《剜眼前他说这是你的福分》 第1章 第 1 章 玉碗的边缘,冰凉得像是昆仑山顶终年不化的雪。 那寒意顺着我紧贴碗沿的手,一路钻进骨头缝里,冻得我指尖都在发颤。 碗里盛着的,是刚从我心口剜出来的东西。 滚烫、粘稠、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铁锈味,我的心头精血。 它被盛在剔透的玉碗中,浓得发暗,红得发黑,几乎盛满了整个碗。 每一次细微的晃动,都牵动着心口深处那尚未愈合的伤口,一阵阵撕裂的闷痛。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 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腔里火烧火燎,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自己虚弱的喘息。 我咬着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才勉强没让那碗从抖得不成样子的手里摔下去。 这碗血,比七天前那一次,似乎更沉了。 脚步声响在身后,不疾不徐,踩在冰冷光滑的白玉地砖上,发出清脆又空旷的回音。 我知道是谁。 这偌大又清冷的“药庐”,他安置我这“药奴”的偏僻小院,除了他,不会有旁人踏足。 一件带着清冽松雪气息的外袍,轻轻落在我不断发抖的肩上。 那衣料上乘,触手温凉,丝毫驱不散我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我捧着玉碗的手腕。 他的手指,比那玉碗更冷。 我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反被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端稳了,渺渺。” 墨尧的声音就在我头顶响起,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听不出一丝波澜,“这血,一滴也浪费不得。” 他离得这样近,身上那股属于上神的、疏离又高华的松雪冷香,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却只让我觉得窒息。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袖口精绣的云纹擦过我的手臂,冰凉一片。 我低着头,视线模糊地落在碗中那浓稠得化不开的暗红上。 七天前,也是在这里,也是这样一碗滚烫的血被生生取走。 那剜心剔骨的痛楚还未曾淡去半分,新的伤口又已刻上。 他另一只手虚握,掌心白光流转,一只盛着浓黑药汁的药碗凭空出现,散发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怪异苦涩气息。 这药。 我认得它。 每一次取血之后,他都会“赏”我一碗。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强烈的恶心感。 我别开脸,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站立不住。 可托着我手腕的那只手,依旧稳如磐石,不容我有半分退缩。 “喝了它。” 墨尧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将那碗药又往我唇边送了送,冰冷的碗沿磕到我的牙齿,“对你好。” 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药草的怪苦味直冲鼻腔。 对我好? 心底泛起一丝微弱又尖锐的冷笑,被莫大的悲凉吞没。 这哪里是什么滋补的良药? 这分明是淬毒的引子! 它一遍遍冲刷我的经脉,洗刷掉我血肉中任何可能对云瑶仙子仙体不利的“杂质”,只留下最纯粹、最温顺、最易于被吸收的……药性。 它让我每一次被抽走精血后,身体能更快地“恢复”,好迎接下一次更彻底的掠夺。 这药,只为了让我这具“药鼎”,能更长久为他的云瑶提供滋养。 碗沿抵在唇上,冰冷坚硬。 我闭上眼,屏住呼吸,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仰头将那碗混合物灌了下去。 粘稠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子,一路刮擦下去。 胃里顿时着了火,又像是被塞进了万载寒冰,冰火交织的剧痛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痉挛,冷汗湿透了鬓角。 “呃……”一声破碎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中泄出。 肩上微微一沉。 是墨尧的手,隔着那件华贵的外袍,轻轻拍了拍。 “再忍忍,渺渺。” 他的声音似乎放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腔调,“就快好了。待她醒了,你便不必再受这些苦楚。” 他收回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从未发生。 那只盛过我精血的玉碗被他轻易地取走。 “好好休息。” 他留下这句话,身影便如流云般消失在紧闭的殿门外,没有半分留恋。 沉重的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线与声响,也彻底隔绝了他最后一丝虚假的温存。 冰冷的死寂潮水般迅速淹没上来,将我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 “噗通”一声,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白玉地面上。 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和虚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五脏六腑都像是被那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搅碎。 我蜷缩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虾米,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砖,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抽搐、颤抖。 眼泪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喉咙里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在空旷的殿内微弱地回荡。 每一次抽血,都像被活生生撕去一层魂魄。 而这碗“补药”,不过是让我在绝望的深渊里,短暂地喘口气,以便下一次被撕扯得更深、更彻底。 云瑶……那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心头。 百年来,这个名字就是悬在我头顶的利刃。 只因我这双眼睛,生得有几分像她,我便被从濒死的泥泞里捡了回来,成了这不见天日的“药奴”。 我的灵力被源源不断抽走,滋养她沉睡的仙体; 我的精血,每隔七日便被这样取走一碗,为她强行续命。 墨尧上神……他每一次看向我的眼神,都像是穿透了我的皮囊,在凝视着另一个人。 那偶尔流露的、转瞬即逝的温和,不过是我这双眼睛投射出的、属于云瑶的幻影。 而他口中的“不必再受苦”……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无声地惨笑,更多的泪水混着唇边又溢出的鲜血滑落。 那不过意味着,等云瑶醒来,我这颗棋子,这具药鼎,便彻底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是生是死,又有谁会在意? 殿内死寂,唯有我压抑的、破碎的喘息和泪水滴落的声音。 寒意从四面八方钻进骨髓,冻得我牙齿都在咯咯作响。 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擂鼓,震得心口那道无形的伤口剧痛难当。 七天……仅仅七天,下一次的剜心之痛,又会如期而至。 这念头像毒蛇,缠绕着我的脖颈,一点点收紧。 我爬着挪到那张冷硬的玉榻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蜷缩上去。 冰冷的玉石贴着皮肤,冻得灵魂都在发抖。 我将脸埋进唯一还算柔软的被褥里,任由那被褥吸走滚烫的眼泪和唇边不断溢出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 不知昏沉了多久,身上那件属于他的、带着松雪冷香的外袍滑落在地,我也无力去捡。 时间在这囚笼里变得粘稠而模糊。 只有心口伤处那细微持续的抽痛,提醒着我生命还在流逝。 我努力吞咽着他留下的、那些据说是固本培元的丹药,苦涩的味道弥漫在口腔里,身体似乎被一股暖流强行支撑着,不再像最初那般濒临破碎的虚弱。 但我知道,这暖流是虚浮的,像冰面上的火焰,随时会熄灭。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感觉那被强行修补好的地方,正在被看不见的蛀虫慢慢啃噬。 第七日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心头还在为下一次的取血而惊悸不安时,那扇沉重的、隔绝外界的殿门,竟毫无预兆地,再一次被推开了。 吱呀—— 刺耳的声音划破了殿内死水般的寂静。 属于天界的微光流泻进来,在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冷漠的光带。 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立在门口。 墨尧。 不是七天后的取血日。 殿内残留的、属于我的血腥气和药味尚未散尽,他身上的松雪冷香便已强势地侵占了进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潮水,淹没了四肢百骸。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玉榻边缘,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进来,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每一步都踩在我绷紧的心弦上。 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再次将我们与外界隔绝。 他走到离玉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天光从殿顶漏下,落在他银线暗绣的雪白衣袍上,流转着清冷的光华,更衬得他面容如玉,眉眼深邃。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件……亟待使用的工具。 “云瑶的眼睛,” 他终于开口,云淡风轻:“被妖毒侵蚀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的呼吸停滞片刻。 妖毒……眼睛……一个可怕的念头,带着灭顶的绝望,疯狂地在我脑海中尖叫起来。 不……不会的……一定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抬头,用尽全身力气望向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否定,一丝犹豫,哪怕是一丝怜悯…… 可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漠然的冰原,映不出我此刻惊恐万状的倒影。 “需要换眼。”他薄唇轻启,清晰地吐出最后的判决。 第2章 第 2 章 脑海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轰鸣。 浑身的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褪得干干净净,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我像是骤然被抛进了万丈冰窟,冻得连灵魂都在瑟瑟发抖。 “不……不……” 破碎的音节从颤抖的唇间溢出,带着濒死般的恐惧和绝望。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连滚带爬地从玉榻上跌下来,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也顾不得那钻心的疼痛。 我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扑向前,双手死死攥住他雪白袍服的下摆。 那衣料入手冰凉丝滑,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上神。尊上。” 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他衣袍上的银线云纹在晃动,“求求您。不要。不要取我的眼睛。求您了。我……我可以继续给仙子献血。多少都可以。我的灵力都给您。求求您……放过我的眼睛……” 我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咸腥味。 卑微地匍匐在他脚边,像一条被剥了鳞片丢在岸上垂死挣扎的鱼,徒劳地乞求着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我只有这双眼睛了……尊上……求您……” 恐惧和绝望彻底将我淹没,我泣不成声,只能徒劳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这样就能磕碎那既定的命运。 冰冷的视线落在我卑微蜷缩的背上。 时间似乎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如隔三秋。 良久,头顶传来他毫无波澜的声音,像一块淬了寒冰的玉石,砸碎我最后一丝幻想: “能救她,是你的福分。” 福分?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针,扎进我的耳膜,顷刻麻痹了所有感知。 我抬起头,泪水糊了满脸,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那张曾让我仰望如神祇的面容,此刻在模糊的泪光里,只剩下刀削斧凿般的冰冷轮廓,和那双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情感的眼。 攥着他衣摆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痉挛,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 那华贵的银线云纹,深深烙进我的掌心,却烙不进他半分动摇。 他微微蹙了下眉,那动作细微得近乎没有,像是对我卑微姿态的一丝不耐。 然后,他动了。 不是弯腰,不是搀扶。 是拂袖。 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像巨浪,骤然拍打我的手腕。 手指失去了所有力气,僵硬地松开。 那被我攥得发皱的衣摆,从指间倏然滑脱。 力道并未停止。 它温柔地包裹住我,带着不容置疑的禁锢。 是定身术。 所有的挣扎和哭喊都被封在喉咙深处,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只有眼珠,还能在极致的恐惧中疯狂转动。 我看见他低下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在我放大的眼睛中逼近。 松雪的气息拂过我的面颊。 修长的手指,带着玉石般的寒意,轻轻抚上了我的眼睑。 指尖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 灵魂在躯壳里发出无声的尖啸,震耳欲聋。 然而喉咙像是被最坚硬的玄冰堵死,连一丝呜咽都挤不出来。 下一刻,那冰冷的指尖骤然发力。 噗嗤—— 无法形容的剧痛。 那不是寻常的痛楚,那是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眼球被强行从血肉巢穴中剥离的酷刑。 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狠狠捅进了眼眶深处,疯狂地搅动,将经脉、血管、连同对光明最后的感知,一起粗暴地扯断。 滚烫的液体,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粘稠,瞬间涌出,模糊了半边脸颊。 被禁锢的喉咙深处,冲破一丝非人的、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那声音不像是我的,像是从地狱最底层挤出来的亡魂哀鸣。 黑暗。 纯粹的、粘稠的、带着无尽剧痛的黑暗,宛若滔天巨浪,吞噬了左眼所有的光。 我像一条被钉在砧板上的鱼,身体在无形的禁锢中剧烈地抽搐、弹动,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 残存的右眼,视野被剧痛和泪水扭曲,只看到一片猩红晃动的模糊光影,是他吗? 是他那双依旧冰冷、毫无波澜的眼睛吗? 还是……我自己的血?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灭顶的剧痛彻底撕碎、沉入无边的黑暗深渊时,那冰冷的禁锢之力再次拂过我的右眼。 最后的、绝望的念头刚刚升起, 噗嗤。 同样的、无法想象的撕裂之痛,再次降临。 这一次,连惨叫都发不出了。 只有身体在极致的痛苦下,如同离水的鱼,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地、无声地弹跳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像一摊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烂泥。 黑暗。 永恒的、铺天盖地的黑暗,带着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彻底降临。 意识在无边的剧痛和冰冷中沉沉浮浮,像一片坠入墨海的枯叶。 感官被剥夺了大半,只剩下耳朵里嗡嗡的轰鸣,和那永无止境的剧痛,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早已破碎的识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一阵模糊的、带着欢快的嬉闹声,断断续续地钻进我混沌的听觉里。 “快瞧呀!云瑶仙子的眼睛好了呢!” 声音很稚嫩,像是看守丹炉或者打扫庭院的仙童。 “真美!仙子的眼睛,比那桃花瓣儿还要清艳呢!” 云瑶……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直直刺进我麻木的意识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痉挛。 “仙子赏花呢。” 赏花…… “真真是好看极了。” 另一个声音脆生生地附和着,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和喜悦。 “桃花开得那样好,映着仙子的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呢。” “是呀是呀。仙子终于又能看见啦。” 嬉笑声渐渐远去,像一串散落的玉珠,滚落在这仙山琼阁之间,最终消失在远处模糊的风声里。 真好看…… 桃花…… 亮晶晶的…… 星星……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凌,扎进我那两个空洞的、仍在不断渗出温热液体的眼眶深处。 那原本撕裂般的剧痛,此刻竟被一种更深沉、更绝望、更冰冷的麻木所取代。 我腐烂的空眼眶,正对着殿顶透下的、毫无温度的光。 第3章 第 3 章 剜目之痛,如同两柄烧红的钝刀,永无止境地在我空洞的眼眶深处反复搅动。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两处狰狞的伤口,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不断渗出,浸透了蒙在眼上的布条,干涸了又湿润,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是我仅存于世、不断流逝的证明。 比这□□剧痛更蚀骨的,是那日仙童嬉笑着远去的余音。 “真真是好看极了。” “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呢。”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反复扎进我早已破碎不堪的残魂里。 云瑶用我的眼睛看桃花……那该是何等刺目的景象? 那灼灼的粉色,映着的,本该是我眼中倒映的……谁?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浮,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一股极其阴冷、极其暴戾的气息,骤然席卷了整个清冷的殿宇。 那气息带着纯粹的毁灭与嗜血,刺透了我因剧痛而麻木的感官。 是魔族! 而且绝非寻常魔物。 几乎是同时,殿外传来了惊天动地的轰鸣。 法宝撞击的刺耳锐响、灵力爆裂的沉闷炸响、还有……无数仙侍临死前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混乱、绝望、毁灭的气息宛若沸腾的海啸,将这座囚禁我的冰冷宫殿吞没。 厮杀声、怒吼声、建筑崩塌的巨响……汹涌地冲击着我的耳膜。 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震颤,地砖传递着远方毁灭的波动。 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我残破的心脏,不是因为自身的安危,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的惊悸。 那阴冷暴戾的气息核心……正以恐怖的速度,朝着某个方向疾掠而去。 那个方向…… 是墨尧的气息。 尽管虚弱,尽管被这滔天的魔气冲击得摇摇欲坠,但我绝不会错认。 那是松雪冷香之下,独属于他的神力本源。 只是此刻,那本源气息显得异常紊乱、黯淡,犹如风中残烛。 剜眼……他剥离我的双眼,强行换给云瑶,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他……他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虚弱。 一个冰冷得足以冻结灵魂的念头,闪电般劈开我混沌的意识,那魔族的目标,是他。 是此刻毫无防备、虚弱至极的他。 “呃……” 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被剧痛堵住的呜咽。 我想喊,想示警,可那灭顶的眼眶剧痛扼住了我的喉咙,连一丝气流都挤不出来。 就在这时。 一道极其细微、足以让灵魂冻结的破空声,穿透了殿外混乱的厮杀轰鸣,精准无比地刺入我的耳中。 那声音快到了极致,狠到了极致,带着洞穿虚空、湮灭神魂的恐怖魔威。 它的目标,直指那气息紊乱黯淡的源头,墨尧。 来不及思考。 甚至来不及感知恐惧。 身体,这具早已被掏空、被撕裂、被黑暗吞噬的残破躯壳,在灵魂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无声呐喊驱使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那力量并非源于灵力,而是源于某种更深沉、更绝望、更本能的东西,是百年前在魔渊血池中拖拽他沉重身躯时的蛮力,是百年来默默承受剜心剔骨之痛时积攒下的最后倔强。 我从地上弹起,凭着那破空声传来的方向,凭着灵魂深处对他气息的锁定,用尽全部残存的生命力,朝着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风声在耳边尖啸,剧痛在全身炸裂。 黑暗的视野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亮起? 是错觉吗? 还是……死亡降临前的回光返照? 没有时间分辨了。 噗嗤——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血肉骨骼被强行撕裂贯穿的异响,清晰地在我自己的体内炸开。 不是眼睛被剜去时那种尖锐的撕裂感。 这是一种……更彻底的、更霸道的、带着湮灭一切生机的寒冷。 那感觉很奇怪。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清晰地“感觉”到,一柄缠绕着无尽毁灭魔息的至寒之物,带着摧枯拉朽的绝对力量,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我单薄后背的血肉,击碎了我的脊骨,然后从前心……贯穿而出。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 只有一种……身体内部被掏空、被某种极寒彻底冻结、然后又被狂暴力量撕扯成亿万碎片的恐怖感知。 视线?早已没有了。 听觉?在贯穿声响起的刹那,也消失了。 触觉?嗅觉?味觉? 所有属于“云渺”这个存在的感知,都在那贯穿身体的一击之下,恰似脆弱的琉璃,轰然破碎。 最后的意识,像风中残烛摇曳了一下。 似乎……撞进了一个带着熟悉松雪冷香的……怀抱? 很冷。 比昆仑山顶的万载寒冰更冷。 还有……一丝极其细微、近乎错觉的……震颤? 是……他吗? 这个念头就像投入死水的一粒微尘,甚至来不及激起半点涟漪。 下一刻。 砰。 无声的巨响,只存在于灵魂湮灭的最后一瞬。 我的身体,连同那试图示警却未能出口的半个音节,连同那百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恐惧、卑微的爱恋和此刻难以言喻的……解脱? 在那贯穿身体的恐怖魔息彻底爆发的刹那…… 化作了漫天飘散的、微不可见的、带着点点猩红余烬的……飞灰。 彻底地,灰飞烟灭。 连一丝痕迹,都未曾在这天地间留下。 第4章 第 4 章 死寂。 令人窒息的、连时间本身都被冻结的死寂。 墨尧僵硬地站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微微俯身、似乎想要接住什么的姿势。 他雪白无尘的衣袍前襟,沾染着几滴滚烫的、粘稠的、正迅速失去温度的暗红液体。 那是……血。 不是他的。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臂弯。 就在前一瞬……不,甚至比一瞬更短。 就在那柄凝聚了魔君毕生修为、足以洞穿神祇元神的弑神魔枪,即将撕裂他因换眼反噬而脆弱不堪的后心时, 一道单薄如纸片的身影,带着一股决绝的气息,从侧后方狠狠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那力道并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和……快? 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快到他只感觉到怀里撞入一片冰冷和霎时间弥漫开的浓重血腥气。 紧接着,就是那声沉闷到极致的贯穿血肉的异响。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柄缠绕着毁灭魔息的恐怖长枪,是如何轻易地撕裂那单薄的脊背,带着淋漓的血肉碎骨,从她瘦弱的胸前贯穿而出。 枪尖距离他自己的心口,只差毫厘。 然后…… 没有然后了。 那个撞入他怀里的、带着他熟悉气息的、刚刚被他亲手剜去双眼的躯体,就在他眼前,在弑神魔枪那湮灭一切的魔息爆发下,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堡,顷刻化作了漫天飘零的、带着点点猩红余烬的飞灰。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她最后的表情。 连一声闷哼,一句破碎的言语,都未曾留下。 只有几滴溅落在他衣襟上的血,还是温热的,带着她生命最后的气息,正迅速冰冷、凝固,变成刺目的污痕。 “……” 墨尧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怪异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的嗬嗬声。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 那双深不见底、曾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剧烈地震颤着,瞳孔收缩到极致,映着眼前空无一物的虚无,和那尚未散尽的、带着血腥味的飞灰余烬。 发生了什么? 云……渺? 那个被他从泥泞里捡回来,只因眼睛像云瑶的药奴? 那个被他抽了百年灵力精血、刚刚被他亲手剜去双眼的……渺渺? 她……用她那早已残破不堪、油尽灯枯的身体……替他……挡下了这必死的一击? 灰飞烟灭……连神魂印记都未曾留下?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裹挟着九天神雷的灭世劫火,劈开了他意识深处那层万年不化的坚冰。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足以撕裂神魂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最深处猛地炸开。 席卷四肢百骸。 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狂暴怒吼,冲破了他冰封的喉咙,如同受伤濒死的远古凶兽,裹挟着毁天灭地的神威,轰然爆发。 轰隆—— 以他为中心,狂暴无匹的银色神光宛若失控的怒海狂涛,轰然炸开。 那光芒炽烈到极致,带着最纯粹的毁灭意志,席卷整个战场。 魔君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未完全凝固,就在这突如其来的、远超他预料的恐怖神威冲击下,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整个魔躯连同那柄弑神魔枪,如同烈日下的冰雪,倏然消融,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周围数百丈内,所有正在厮杀的天兵天将、凶戾魔物,无论是仙是魔,在这无差别爆发的神威怒涛中,像被投入熔炉的纸片,顷刻间化为齑粉。 坚固的白玉宫殿、巍峨的仙山一角,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沙堆般脆弱,无声无息地坍塌、湮灭。 整个战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属于上神的暴怒一击,陷入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凝滞。 所有的厮杀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神光余波在虚空中发出的低沉嗡鸣,和那毁灭之后残留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焦糊气味。 而造成这一切毁灭风暴的中心,墨尧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依旧死死盯着自己空荡荡的臂弯,盯着衣襟上那几滴刺目的、早已冰冷的暗红血渍。 “渺……渺?” 他低喃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和……破碎。 那个名字,那个他百年来只当作工具、当作替身、当作药鼎的名字,此刻从唇齿间吐出,却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重重捅进了自己的心窝,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让他站立不稳的剧痛。 他抬起头,那双因为暴怒而染上血丝的眼眸,疯狂地扫视着四周的虚空。 视线所及,只有坍塌的废墟,弥漫的烟尘,飘散的飞灰……哪里还有那个单薄身影的半点痕迹? 灰飞烟灭…… 神魂俱灭…… 这四个字,带着灭顶的绝望,砸在他的意识里。 “不!” 又是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的嘶吼。 他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疯兽,周身刚刚平息一些的神力再次不受控制地狂暴翻涌。 他猛地抬手,五指成爪,疯狂地抓向面前那片虚空,那片她最后消散的地方。 指尖穿透的,只有虚无的空气,和几缕带着血腥味的尘埃。 抓不住…… 什么都抓不住…… 那曾被他轻易禁锢、被他亲手剜眼、被他视若草芥的存在,就这样彻底地、干净地消失在天地间,连一丝残魂都未曾留下。 一种足以吞噬神智的恐慌和灭顶的悔恨,如同最粘稠的毒液,淹没了他。 “司命……” 墨尧转身,那双赤红的、濒临崩溃的眼眸,盯向了九天之上某个特定的方向。 那里,是执掌命格、记录天地万灵的司命星君所在的天枢殿。 他再没有丝毫犹豫,甚至顾不上这片狼藉的战场,顾不上那刚刚击退的魔族大军,顾不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云瑶的惊慌呼唤。 身影化作一道撕裂虚空的银色流光,带着毁天灭地的狂暴气息和绝望的嘶吼,像一道燃烧的陨星,不顾一切地冲向九天之上的天枢殿。 - 天枢殿,悬浮于九天星河之上,亘古寂静。 沉重的殿门被一股狂暴无匹的力量轰然撞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墨尧的身影裹挟着尚未散尽的硝烟与浓重的血腥气,失控的凶神,骤然闯入这片静谧的星空殿堂。 他雪白的衣袍上血迹斑斑,沾染着魔物的黑血和……那几滴刺目的暗红。 银发凌乱,几缕沾在汗湿的额角。 那双曾睥睨众生的眼眸,此刻赤红一片,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深处是狂乱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哪里还有半分上神的清冷高华? 他几步冲到殿中那面悬浮于璀璨星图之上、流淌着混沌雾气的巨大古镜前。 镜面如水波般荡漾,映不出任何清晰的影像,只有一片朦胧的光影流转。 “司命。” 墨尧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悸的狂暴力量,震得殿顶星辰都在颤抖,“天地镜。给我看云渺。把她找出来。无论她在六道轮回的哪个角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把她给我拉回来!” 他咆哮着,一掌拍在冰冷的镜框上。 磅礴的神力毫无保留地注入,镜面剧烈地波动起来,混沌雾气疯狂翻涌,发出刺耳的嗡鸣。 一直盘坐在星图角落、与星光融为一体的灰袍老者,司命星君,缓缓睁开了眼。 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平静无波地落在状若疯魔的墨尧身上,又扫过他衣襟上那几滴早已干涸的暗红血迹,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 “墨尧上神,” 司命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天地镜,映照诸天万界生灵之轨迹,非是招魂幡,亦非聚魂灯。” “少废话。” 墨尧目光中的疯狂几乎要将人吞噬,“本尊要见她。现在。立刻。否则本尊拆了你这天枢殿,毁了这面破镜子。” 司命星君沉默了片刻,枯槁的手指在虚空轻轻一点。 一道微弱的星辉落入剧烈波动的天地镜中。 翻涌的混沌雾气渐渐平息,镜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缓缓扩散。 朦胧的光影开始凝聚、变幻。 墨尧屏住了呼吸,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镜面,身体因极致的紧张和渴望而微微前倾,指尖深深嵌入冰冷的镜框玉石之中,几乎要将其捏碎。 来了。 镜中的混沌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并非六道轮回的某个角落,更非云渺转世的身影。 而是一片……无尽的血色。 暗红、粘稠、翻滚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泡沫,煮沸的岩浆地狱。 画面无声,但那滔天的血浪翻滚、无数扭曲挣扎的魔影在其中沉浮嘶嚎的景象,足以让任何仙神头皮发麻。 魔渊血池。 墨尧双目骤然收缩。 这个地方……他死也不会忘记。 百年前,他中了上古魔尊的暗算,被逼入绝境,神躯破碎,神力枯竭,最终坠入这号称神佛难渡的绝地,魔渊血池。 那污秽的血水蕴含着恐怖的腐蚀魔息,足以侵蚀仙骨,消磨神魂。 若非……若非…… 镜头的视角倏然拉近,穿透那翻滚的污浊血浪。 画面定格在一个惊心动魄的瞬间。 血池边缘,一个浑身浴血、看不出人形的身影,正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另一具沉重得多的躯体。 那拖拽者,瘦小得惊人,穿着一件早已被血污浸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布裙,裸露在外的皮肤被血水腐蚀得皮开肉绽,深可见骨。 她低着头,散乱枯槁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那咬着的、毫无血色的唇瓣,和那单薄身体因极度用力而绷紧、颤抖的轮廓。 而她拖拽的……赫然是百年前,神甲破碎、浑身浴血、陷入濒死昏迷的……墨尧。 轰隆—— 墨尧的脑海被亿万道天雷同时劈中。 他如遭重击,后退一步,撞在殿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赤红的双眼注视着镜中那瘦小得可怜的身影,难以置信地圆睁着。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救他出魔渊血池的……明明是云瑶。 是云瑶拼着耗尽本源仙力,将他从血池边缘拖了出来。 为此,云瑶仙元大损,陷入沉睡。 这是他百年来深信不疑、刻入骨髓的认知。 是他将云瑶视若珍宝、将眼前这血池中挣扎的小小身影视作蝼蚁药奴的唯一理由。 镜面如水波般流转。 画面切换。 依旧是魔渊边缘,但已是靠近外围。 那个瘦小的身影,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将昏迷的墨尧拖到了相对安全的乱石滩上。 她自己则彻底脱力,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呕着污浊的血水,身体因剧痛和虚弱而剧烈抽搐。 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昏迷不醒的墨尧,那双眼睛…… 墨尧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双眼睛。 纵然沾满了血污和疲惫,纵然在剧痛下涣散,但那眼型,那眸底深处不经意流露出的、如同小兽般纯净又带着一丝坚韧倔强的光芒……与他记忆深处,百年前在泥泞中捡到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是云渺。 是她。 画面再次流转。 几个时辰后,远处天际传来破空之声,几道属于天界搜寻队伍的流光急速掠来。 那个刚刚恢复了一丝力气、蜷缩在乱石堆里的小小身影,看到流光,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惊恐。 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依旧昏迷的墨尧,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刚刚积攒的力气,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踉跄着、艰难地爬进了旁边一处极其隐蔽、散发着恶臭的妖兽尸骸堆积的洞穴深处,将自己彻底藏匿了起来,只留下一双惊惶不安的眼睛,透过尸骸的缝隙,紧张地窥视着外面。 搜寻的天兵发现了昏迷的墨尧,惊喜地呼喊。 很快,另一道流光以更快的速度降临,带着焦急和担忧的呼唤:“墨尧。墨尧。” 那声音……是云瑶。 她落在墨尧身边,急切地检查他的伤势。 当看到墨尧身上并无明显新增的致命伤、只是虚弱昏迷时,她明显松了口气。 随即,她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的乱石滩,看到了地上拖拽留下的、从血池方向延伸过来的凌乱痕迹,以及……那洞穴口残留的半个带血的小小脚印。 云瑶的目光在那脚印和洞穴的方向停留了一瞬,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然后,她弯下腰,将昏迷的墨尧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对着赶来的天兵说道:“快。墨尧上神伤势沉重,速速护送回天宫。是我……是我在血池边缘寻到了他,将他拖了出来……此地魔气太重,不宜久留。”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庆幸,清晰地回荡在镜中画面里,也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刺穿了墨尧的耳膜。 墨尧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胸口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反复攥住、捏碎。 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是她。 是云瑶。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渺渺留下的痕迹。 她甚至可能看到了渺渺藏身的洞穴。 但她……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份拼死换来的救命之恩,据为己有。 而他……他墨尧,堂堂上神。 就因为云瑶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因为那双后来在泥泞中发现的、酷似云瑶的眼睛,就将真正的救命恩人,当作了卑贱的药奴。 当作随时可以取用的灵药精血。 当作……可以随意剜眼丢弃的工具。 百年。 整整百年。 他取她灵力滋养云瑶仙体。 他抽她心头精血为云瑶续命。 他亲手剜下她的双眼,只为了换给那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他还口口声声说……那是她的福分? “噗。” 再也压制不住。 一口灼热的、带着金芒的神血从墨尧口中喷出,溅落在光滑的殿宇地面和前方的天地镜上,变成绽开的、绝望的血色之花。 镜面并未因他的吐血而停止。 画面在快速地流转,宛若最冷酷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他早已鲜血淋漓的灵魂上。 他看到那个藏在尸骸洞穴里的瘦小身影,等到搜寻的天兵和云瑶带着墨尧离去后,才敢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出来。 她望着天际消失的流光,那双酷似云瑶、此刻盛满了疲惫、伤痛和一丝茫然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怨恨,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空洞。 他看到她在魔气残留的荒原上挣扎求生,伤上加伤,几次濒死。 他看到她在泥泞的凡俗村落被欺凌、被驱赶,像野狗一样刨食。 最后,画面定格在泥泞的雨地里。 一双沾着污泥的云纹靴停在了那个蜷缩在泥水里、气息奄奄的小小身影面前。 靴子的主人,是百年前的他,墨尧上神。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落在那张沾满泥污、却难掩那双眼睛的小脸上。 那双眼睛,因为酷似云瑶,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亮,带着濒死的绝望和一丝微弱的、乞求生的光。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百年前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如同判词,清晰地响起: “眼睛倒有几分像她……带回去。以后,你就叫云渺,做云瑶的药奴。” “能为本尊所用,是你的造化。” 造化…… 福分…… 这两个词,犹如世间最恶毒的嘲讽,在墨尧耳边疯狂地回响。 墨尧终于彻底崩溃。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致的惨嚎。 双膝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再也支撑不住那摇摇欲坠的神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冷硬的地面上。 他伸出双手,十指痉挛着,疯狂地抓向天地镜的镜面。 仿佛想要穿透那冰冷的镜面,抓住镜中那个在泥泞里仰望他、眼神卑微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小小身影。 “渺渺……渺渺!”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混杂着血沫和绝望的哽咽,“是我……是我错了。是我瞎了眼。是我负了你……回来,你回来!你回来看看我……渺渺——”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镜面,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 镜中的画面,在他凄厉的呼喊中,就像被风吹散的烟雾,渐渐变得模糊、黯淡。 最后定格的画面,并非泥泞中的初遇。 而是……就在不久前,在那冰冷的、隔绝一切的殿宇内。 他亲手拂开她攥着他衣摆的手,用神力禁锢住她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 他俯身,冰冷的指尖抚上她的眼睑…… 然后,画面猛地切换。 是漫天飘散的、带着猩红余烬的飞灰。 是几滴溅落在他雪白衣襟上的、早已冰冷的暗红血点。 最后,镜面彻底暗了下去。 所有的光影都消失了。 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如同她最后的世界。 也如同他此刻,永恒沉沦的地狱。 墨尧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冰冷的镜面前方,指尖距离那最后消散的飞灰影像,只差毫厘。 却永远……永远也无法触及。 他维持着那个向前抓取的、绝望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天地镜前。 赤红的双眸痴痴地盯着那片永恒的、死寂的虚无黑暗,里面所有的疯狂、暴怒、痛苦,都在这一刻凝固,然后一点点碎裂、湮灭,最终只剩下一种空洞到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镜中,只映出他此刻的身影。 银发凌乱,衣襟染血,俊美无俦的脸上毫无血色,唇边残留着刺目的金红血痕。 那双曾睥睨三界的眼眸,此刻空洞地大睁着,像两口干涸了亿万年的枯井,倒映着镜中那片吞噬一切的、永恒的黑暗虚无。 再也没有了。 那个叫云渺的女子。 那个在魔渊血池中将他拖出地狱的人。 那个被他取血百年、最终在他眼前灰飞烟灭、连一句话都未曾留下的人。 永远地……消散在了这天地之间。 司命星君苍老的叹息,如同尘埃,轻轻飘落在死寂的殿堂: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天地镜……亦难寻其踪。墨尧上神,节哀。” “节哀”二字,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墨尧跪在冰冷的镜前,身体剧烈一震。 他缓缓低下头,额头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砸在光滑如镜、映着他绝望倒影的地面上。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压抑到极致、冲破喉咙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呜咽,在空旷的天枢殿内,久久回荡。 “渺渺……” “我的……渺渺……” 那呜咽声,破碎不堪,混杂着血泪,最终消弭在永恒的黑暗和虚无里。 天地镜沉默地悬浮着,镜面一片漆黑,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