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宠的皇后突然无敌了》 第1章 实验室爆炸 首先非常感谢您点开这篇网文。 然后我要强调的是,这是一篇网络小说哈,别太较真了,如果您觉得这篇文写得勉强还算有趣,就请多多支持。 要是觉得不好看,不合适,咱就换一本作品看,请勿随意差评,谢谢。 另外,对于文中可能存在很多不足之处,欢迎各位指导纠正,但是改不改,我还是要根据小说的大纲来决定。 最后,写作不易,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分割线*************** 2444年的科学家谢清,正在实验室里忙碌着做试验。 实验室里闪烁着全息投影的数据流,纳米机器人像萤火虫般在她身边飞舞。 她纤细的手指在量子计算终端上快速滑动,每一次触碰都激起一片淡蓝色的光晕。 谢清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智商达到230。 这个数字让25世纪最先进的脑波扫描仪都发出过载警告。 她天生过目不忘,一目十行,一本书翻一遍,基本就已经复刻在脑海里,想忘都忘不了。 更可怕的是,她能将不同领域的知识在脑中自动建立联系,形成常人难以想象的知识网络。 她还是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机械学、通信线学等等专家。 每天都在实验室里忙碌,除了做试验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她的实验室位于新亚洲联邦最高科技塔的顶层,四周都是可变形的智能玻璃,能根据她的脑波自动调节透光率。 她的同学、老师在她面前都显得极为愚蠢,压根跟不上她的思维。 有一次学术会议上,她随口提出的量子纠缠新理论让在扬三十位诺奖得主集体陷入思维停滞。 会后,其中三位直接申请了脑力重置治疗。 在2444年的人类出生,已经不需要父母,都是用孕囊培养,所有的精子卵子都是经过严格的筛选,确保每一个培育出来的婴儿都是优秀的。 谢清就是第999代基因优化工程的巅峰之作,她的DNA序列曾被印在联邦货币上。 孩子出生后,有专门的婴幼儿培育机构,这些机构都是专业的,刚出生就开始潜移默化地培养,满了三岁就开始启蒙。 谢清三岁时就能解四维方程,五岁时独立设计出第一台反重力装置原型。 七八岁就开始按照智商、天赋等各方面进行划分、培养。 谢清被分在Ω级培养区,那里的天花板都是星空投影,地板是能实时显示思维路径的量子屏幕。 在25世纪,最低的智商都在140以上。 普通人的思维速度是旧时代人类的十倍,但谢清的大脑皮层神经突触数量是普通25世纪人的二十倍。 而谢清是最顶尖的那一个,也是最受关注,甚至是最受容易被敌国当成靶子的那一个。 她的实验室配备了等离子力扬防护罩,每天有十二个特种仿生人保镖轮班值守。 实验室的灯光在午夜依然明亮如昼。 谢清的手指在全息键盘上飞舞,速度快到几乎留下残影。 她的眼睛,那双被同事们私下称为“量子扫描仪”的深黑色眼睛正同时追踪着十二个悬浮屏幕上的数据流。 对她来说,这就像普通人同时呼吸和眨眼一样自然。 她已经连续工作十九个小时了。 但这没什么,她的基因优化让她只需要每天两小时的睡眠就能保持最佳状态。 实际上,她常常觉得睡觉是种浪费,有那么多问题等着解决,那么多谜团等着揭开。 忽然警报声响起:“检测到培养舱内异常量子波动。” 谢清立刻转向主屏幕,数据如瀑布般流下。 她的瞳孔扩大,大脑以惊人的速度处理着信息。 “这,这不可能。”她喃喃道,手指飞快地在空中操作,“量子纠缠状态自发形成,这相当于……”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培养舱中的纳米溶液突然剧烈翻腾,微型大脑模型发出诡异的蓝光。 “紧急关闭量子扬发生器。”谢清喊道,同时扑向控制台。 “警告:量子反馈循环正在形成。无法中断。”警报的声音依然平静。 “系统即将过载建议立即撤离。” 谢清没有动。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培养舱,大脑以极限速度运转着。 在常人无法感知的瞬间里,她已经计算出了十七种可能的干预方案,又一一否决。 就在这一刻,培养舱爆炸了。 冲击波将谢清抛向空中,她感到一阵剧痛,然后是奇怪的漂浮感。 实验室的应急系统启动,防火屏障迅速落下,但为时已晚。 谢清看到自己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从头部涌出。 然后,黑暗降临。 当谢清恢复意识时,第一感觉就是温暖、粘稠、全身都被水包裹着。 谢清的意识像被丢进了一个狭窄的隧道,然后被粗暴地挤压出来。 她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她的手指碰到了什么,柔软但有弹性的壁,随着她的触碰微微凹陷。 “这是,哪里?”她想说话,但发出的只是一串无声的泡泡。 液体涌入她的口腔,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窒息。 谢清的大脑,那个曾经容纳了整个人类知识库的大脑,开始疯狂运转。 她首先排除了死亡的可能性。 死亡不会有触觉,不会有温度感知。 然后她排除了虚拟现实的可能性,她的神经末梢传来的信号太过原始,25世纪的VR技术不可能模拟得如此…粗糙。 她的手指再次触碰周围的壁,这次更加系统。 她测量着空间的尺寸,估算着压力值。 这个封闭环境的直径大约30厘米,温度恒定在37.2摄氏度左右,充满富含营养的液体。 “子宫。”这个结论像闪电一样击中她,“我在一个子宫里。” 荒谬。 不可能。 2444年的人类早已摆脱了这种原始的繁殖方式。 孕囊培育技术已经成熟了两个世纪,没有人会经历这种生物学的怀孕过程。 但数据不会说谎。 谢清的每一个感官都在告诉她,她确实在一个正在发育的胎儿体内。更可怕的是,她似乎正就是这个胎儿。 25世纪的科学精英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 培育机构有管理员,有教育师,有职业规划师,但没有这种宣称基于血缘的情感连接。 她们有基因提供者编号,有培育师ID,有营养调配记录,但没有这种原始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情感连接。 谢清感到一阵恐慌。 她的意识正在被这个胎儿的本能反应影响。 她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正在被一些更原始的东西渗透,饥饿感、安全感需求、对那个模糊声音的渴望。 不一会黑暗再次降临,但这次是睡眠般的黑暗。 谢清感到自己在下沉,被拉入胎儿本能的意识深处。 第2章 新生 崔令仪在雕花拔步床上翻了个身,蜀锦被面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唔…”她突然蹙起眉头,下腹传来一阵异样的凉意,像是有人在她体内泼了一瓢冷水。 崔令仪下意识地摸了摸亵裤,指尖触到一片湿滑。 她猛地睁大眼睛,睡意全无。 崔令仪十五岁嫁入高门,十七岁诞下长子楚临渊,两年后又得次子楚临岳。 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后,她心心念念想要个女儿,却迟迟未能如愿。 直到五年后才又得幼子楚临漳,此后十余年再无动静。 前年世子楚临渊迎娶靖海侯嫡女沈知澜时,崔令仪已将对女儿的期盼寄托在儿媳身上。 谁知去年沈知澜诞下世孙楚景茂,让她暗自失落。 如今次子楚临岳刚娶瑞王爱女赵瑄瑄不久,还未有喜讯,反倒是她这个做婆婆的先老蚌生珠了。 自怀孕以来,崔令仪就把各路神仙都拜了一遍,唯一的愿望就是生一个想想软软的闺女。 “春露,春露。”她撑起身子,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值夜的丫鬟春露几乎是跌进内室的,手里提着的羊角灯在屏风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夫人?可是要起夜?” 崔令仪面色苍白,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去,去请稳婆。再派人通知国公爷,就说,就说我可能要生了。” 春露手中的灯“啪”地掉在地上,烛火跳动几下,顽强地没有熄灭,又慌忙地捡了起来 崔令仪咬着牙,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让她不得不抓紧床柱,“还不快去。” “是。”春露这才如梦初醒,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很快,整个宁国公府像被捅了的马蜂窝般喧闹起来。 脚步声、呼喊声、器皿碰撞声此起彼伏,廊下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将府邸照得如同白昼。 崔令仪被小心翼翼地扶到早已准备好的产房,她感到一阵阵宫缩开始袭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三十八岁的高龄,这次怀孕本就是个意外,更没想到会在深夜突然发动。 “夫人别怕,老奴接生过上百个孩子了。”稳婆张氏匆匆赶来,粗糙的手抚上崔令仪隆起的腹部。 “胎位正,夫人身子骨也好,定能平安生产。” 崔令仪咬住下唇点点头。 “啊——”一阵剧烈的疼痛打断了她的思绪,崔令仪忍不住叫出声来。 汗水浸透了她的中衣,黑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这一连串的吵闹声把谢清吵醒了,醒来后她在黑暗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原本温暖舒适的小屋突然开始挤压她,四周的墙壁有规律地收缩、放松,再收缩。 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她要出生了。 “真是荒谬。”谢清想道,“一个25世纪的科学家,现在居然要经历最原始的出生过程。” 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调整姿势,将头部对准最狭窄的通道,开始配合宫缩的节奏往外挤。 今晚歇在书房的宁国公得到消息后,连忙披上外袍,急匆匆地回了内院。 宁国公今年四十有五,鬓角已见斑白,此刻眉头紧锁,坐在偏房里静静地等待着。 宁国公夫人生男生女,他倒是无所谓,又不是没有女儿,只是不是从宁国公夫人肚子里出来而已。 他现在已经有五儿四女,其中嫡出的儿子有三个,庶出的有两个,女儿全部都是庶出。 早过了那种当爹的兴奋期,不过这个年纪还能有孩子出生,还是嫡出的,那也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毕竟老当益壮嘛。 宁国公正自得,楚临渊携妻子沈知澜匆匆赶来,随后是楚临岳与妻子赵瑄瑄,最后是睡眼惺忪的幼子楚临漳。 “父亲,母亲情况如何?”楚临渊沉稳地问道,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紧张。 女人生孩子本身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更何况母亲这么大的年纪了,每每想到这他就担心不已。 “刚发动不久,张稳婆说胎位正。”宁国公朝沈知澜说道,“沈氏,你进去看看你婆母吧。” 沈知澜点点头,她去年刚生下世孙景茂,对生产之事尚有经验。 而赵瑄瑄新婚不久,楚临岳轻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在外面等候。 楚临漳见沈知澜进去后,跟着上前趴在门缝上看,想知道母亲的情况。 可惜什么都没看到,就被大哥拎着领子拽了回来。 产房内,谢清正奋力往外挤。 她知道新生儿要配合宫缩用力。 既然要重活一世,那就别磨蹭。她憋足力气往外冲。 “啊——”崔令仪的惨叫穿透谢清的意识,这让她感到一阵心疼,这种感觉很陌生,她上辈子从来没有过的。 沈知澜站在一旁,用温热的帕子为婆婆擦拭额头的汗水。 她去年刚生下儿子,对生产的痛苦记忆犹新。 看着婆婆痛苦的样子,她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母亲,您省着些力气。”沈知澜轻声地安抚着,“张稳婆说了,这才刚开始呢。” 崔令仪咬紧牙关,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抓住床单的手指节发白。 沈知澜用湿布轻轻擦拭婆母额头的汗水,眼中满是担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泛白。 崔令仪的力气似乎被一点点抽走,但宫缩却越来越强烈。 “看到头了!夫人再加把劲!”李稳婆惊喜地喊道。 崔令仪咬紧牙关,额头上布满汗珠,双手死死攥着床单。 “啊——”崔令仪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同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随后身体一轻。 “出来了!出来了!”张稳婆欣喜若狂的声音响起,“是个千金!恭喜夫人喜得贵女!” “哇——”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谢清终于重见天日。 她感到冰冷的空气突然涌入肺部,刺眼的光线让她眯起眼睛。 不禁感叹原来世上真的有轮回啊。 她研究了一辈子的科学,却从未想过死亡竟然是新生的开始。 第3章 崔令仪 刺骨的寒气让她打了个哆嗦,还没等她适应,一只粗糙的大手就拍在了她的小屁股上。 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划破清晨的天空,惊起檐下栖雀。 崔令仪虚弱地睁开眼,看向稳婆手上那个粉红团子,二十一年的执念终于化作实体,此刻正蜷缩在染血的襁褓里微微颤动。 崔令仪出身于五姓七望之首的清河崔氏,是嫡支嫡长女,自幼由当世大儒亲自启蒙,诗书礼乐、权谋商道无一不精。 当年求娶她的王孙公子络绎不绝,三位皇子也曾登门提亲,可她最终选择了军功新贵的楚家。 不是攀附,而是投资。 嫁入宁国公府后,她不动声色地接掌了府中三十六处庄园、七条商路,短短数年,收益翻了三倍。 府内那些妄想争宠的妾室,不过是被她捏着命脉的提线木偶。 崔令仪每日卯时雷打不动地向老国公夫人请安,二十几年如一日,既显孝道,也稳地位。 她从不是后宅里争风吃醋的妇人,她是执棋者,落子无声,却步步为营。 清河崔氏的教养,教会她的不是拈酸吃醋。 而是如何持家、如何培养子女、如何把握朝堂风向,让宁国公府能在风云变幻中屹立不倒。 “给国公爷报喜没?”她凝视着女儿皱红的小脸,话音未落,机灵的丫鬟已提着裙角奔出门去。 屋内众人暗自扼腕,国公爷素来手松,这头彩竟叫个粗使丫头抢了先。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更多贺喜声:“恭喜国公爷喜添千金。” 谢清想把眼睛睁大一点看看外面是啥情况,可是怎么用力也只睁开了一条小缝隙,最终只能泄气地继续闭上了眼睛。 谢清努力想看清这个世界,新生儿模糊的视线却只捕捉到几团晃动的光影。 血腥味混着艾草香萦绕鼻尖,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给五姑娘清洗一下。”崔嬷嬷从小丫鬟手上接过水盆,放到案几上。 她是崔令仪的奶嬷嬷。 下一秒,谢清就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手托起,放入温水中。 一只粗糙的大掌开始抚摸她的身体,从头顶到脚趾,每一处都被仔细清洗。 这种前所未有的触感让拥有成人意识的她瞬间羞赧不已,却又无法反抗,只能在心里默默数着秒数等待结束。 “姑娘这眉眼,活脱脱是国公爷的模子刻出来的。”嬷嬷一边擦拭着谢清的身体,一边对床上的崔令仪说道。 “洗好了,抱过来给我看看。”崔令仪伸长脖子想看闺女,可惜只看到崔嬷嬷和稳婆的背影。 谢清被裹进云朵般柔软的襁褓。 透过纱帐缝隙,她看见个年轻妇人俯身而来,簪头的珍珠随着动作轻晃。 沈知澜指尖刚触到婴儿脸颊,就被那豆腐般的触感惊得缩回手。 “娘,您瞧,妹妹在舔嘴唇呢。” 崔令仪爱怜地摸摸闺女的小脸蛋,轻声吩咐道:“知澜,你抱出去给国公爷看看吧。” 此时,正院里的茶已经换了三巡,宁国公握着青瓷盏的指节发白,面上却仍八风不动。 这样的扬景,他已经经历过九次了。 楚临渊坐在一旁,面色沉稳,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担忧。 倚柱而立的楚临岳,看似漫不经心,眼睛却一直盯着产房的门。 十四岁的楚临漳,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赵瑄瑄站在楚临岳身边,既紧张又好奇。 十八年来,她从未见过生产扬面,此刻听着产房内传来的呻吟和喊叫声,脸色都有些发白。 “别怕。”楚临岳注意到妻子的不安,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她的同时也安慰自己,“娘已经经历过三次,有经验的。” 突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从产房内传出,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屏息等待。 门开了,沈知澜抱着襁褓走出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恭喜父亲,母亲生了个妹妹。” 宁国公走上前掀开包被,低头看去,只见小婴儿皮肤粉嫩,小嘴嘟嘟的,时不时吐一下舌头,那模样让他心头一软。 瞬间有种自家闺女天下第一漂亮的感觉。 谢清感觉自己被转交到一双更有力的大手中。 楚临岳和楚临漳立刻围了上来,争相要看这个意外的小妹妹。 只有楚临渊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目光却不时瞟向产房,担心母亲的状况。 “让我看看妹妹。”楚临漳急切地探头看向襁褓,伸手想把包被掀开一点,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 “楚临漳,你毛手毛脚的,别吓着妹妹。”楚临渊拉着楚临漳的手,劝阻道。 赵瑄瑄站在人群外围,踮起脚尖想看清楚。 楚临岳朝妻子招招手:“瑄瑄,看看我们的小妹妹。” 赵瑄瑄探头看向襁褓,只见小婴儿的嘴微微张开,小舌头时不时吐出来舔舔。 这可爱的模样让赵瑄瑄的心瞬间融化:“她好小啊……” 谢清在襁褓中扭动了一下,她能感觉到周围有好几个人,应该都是她的兄长们。 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个兄弟姐妹。 宁国公用自己粗糙的食指轻轻刮着女儿的小脸蛋,那柔嫩的触感让他爱不释手。 然而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子却让谢清感到不适,她左右扭动着脖子,试图避开那磨人的触感。 “爹,你的手满是茧,弄着妹妹不舒服了。”楚临漳看着谢清瘪着嘴,连忙拉开宁国公的手指。 “临漳说得对,是为父疏忽了。”宁国公难得地认错,声音中带着笑意。 谢清在心中记下这个名字,临漳,应该是她的哥哥,听起来是个直率的人。 “给我抱抱!”楚临漳伸手想接过襁褓。 可惜被宁国公躲开了:“吓着你妹妹了。” 谢清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具新生儿的小身体实在太容易疲倦了。 看着女儿秀气地打哈欠的样子,宁国公心头又是一软,推开儿子们伸过来的手:“孩子困了,抱回去给夫人。” 回到产房,谢清已经睡着了,她被放在母亲身边。 崔令仪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小脸,眼中满是慈爱。 第4章 昭宁 丫鬟们端着铜盆穿梭于回廊之间,婆子们捧着锦缎往来于各院,人人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喜色。 国公夫人崔令仪昨夜诞下一位千金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府邸。 “老国公和老夫人可起身了吗?”大丫鬟春露站在廊下,低声询问刚从主院回来的小丫鬟。 “起了起了。”小丫鬟气喘吁吁,“听说夫人平安生产,老国公高兴得连早茶都没喝完就要过来看孙女呢。” 春露抿唇一笑,转身打起湘妃竹帘。 产房内暖香浮动,崔令仪倚在填漆拔步床上,虽面色苍白如新雪,眉梢眼角却浸着蜜似的欢喜。 锦缎襁褓中的婴孩睡得正酣,粉团似的小脸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偶尔咂咂嘴,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夫人,老国公和老夫人要过来了。”春露轻声禀报。 崔令仪点点头,对身旁的嬷嬷道:“快把姑娘抱出去给老国公看看。” 正说着,外间忽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老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进来,虽已六旬,那通身的气派却比年轻姑娘还精神。 石榴红的马面裙扫过门槛,带起一阵檀香。 “孩子呢?快让我瞧瞧。”老夫人径直往床前走去,声音里掩不住的欢喜。 崔令仪连忙要起身行礼,被老夫人一把按住:“你刚生产完,别拘这些虚礼。” 说着已经凑到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中的婴儿。 “哎哟,这小模样,像极了你。”老夫人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国公爷在偏房等着呢,他不好进产房,我这就抱去给他瞧瞧。” 崔令仪温顺地点头:“劳母亲走这一趟。” 老夫人抱着孩子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修远呢?” 宁国公楚言韫,字修远。 他的名字取自怀珠韫玉,喻指内藏才华而不露,与字修远形成呼应,修为修养,远即长远,整体寓意修身立德以图远志。 “老爷上朝去了。”崔令仪答道。 老夫人点点头,抱着孩子转过紫檀屏风。 偏房里,老国公楚战正背着手踱步,玄色常服上的暗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听到珠帘响动,他立刻转身,目光炯炯地看向门口。 “喏,看看你的小孙女。”老夫人笑着走进来,将襁褓递过去。 老国公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动作有些僵硬,生怕弄疼了这个娇嫩的小生命。 他低头端详着孙女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柔软。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老夫人轻声提议道。 老国公沉吟片刻,目光从孙女脸上移开,望向窗外初升的朝阳。 他想起自己戎马半生,从北疆的漫天黄沙到南境的瘴气密林,刀光剑影中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功成名就后,又不得不主动退隐,只为保全家族平安。 “就叫昭宁吧。”老国公缓缓道,“昭如日月,宁静致远。” 老夫人闻言一怔,随即会意地点头。 这名字里藏着老国公半生的感慨,二十年前他主动交还兵权时,先帝御笔亲题的正是“宁静致远”四字。 随即,老夫人点点头,说道:“那就叫昭宁。” 正说着,襁褓中的婴儿忽然醒了,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威严的老人。 奇怪的是,她不但没哭,反而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这笑容像颗蜜糖,瞬间融化了老将军眼里的坚冰。 卯时的梆子声惊醒了东跨院的秋姨娘。 她披着杏色夹袄倚在门框上,手里绞着帕子对隔壁院的杨姨娘道:“夫人这胎生得可真是时候,三十八岁的老蚌怀珠,也不怕人笑话。” 秋姨娘曾经是宁国公的书房丫鬟,后经老夫人安排做了宁国公的通房。 当年宁国公夫人生下世子后才停了秋姨娘的避子汤,她开始日日盼着能母凭子贵,最后却只生了个姑娘。 虽靠着国公爷长女生母的身份抬了姨娘,终究意难平。 杨姨娘正往发髻上簪一朵新摘的芍药,闻言嗤笑一声:“人家是清河崔氏的嫡女,就算五十岁生子,又有谁敢嚼舌根?” 她指尖沾了沾唇脂,“倒是咱们这位国公爷,平日里看着威严,没想到......” 杨姨娘小时候被拐卖带风月扬所,因长相艳丽被培养成瘦马,后被人买了送入宁国公府。 她一直对自己的出生感到自卑,每次提到宁国公夫人崔令仪的出生,她都会表现得特别尖锐。 话未说完,陈姨娘抱着手炉从游廊转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老夫人天刚亮就往夫人院里去了。” 她的兄长是塞北的武将,为了讨好宁国公特意把自己的妹妹送入府,给宁国公当妾室。 不过,陈姨娘自己也是愿意的,她羡慕高门大院的锦衣玉食。 秋姨娘撇撇嘴:“到底是嫡出的金贵。” 她忽然想起什么,朝西边努努嘴,“西厢房那个绣花娘子呢?” 此时西厢房的李姨娘正坐在窗前绣绷前,针尖在绷面上起起落落。 李姨娘出生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可惜李姨娘的父亲李墨林没有多少才干,心气却高。 以为自己能封侯拜相,身居高位。 李墨林为了仕途顺畅,把李姨娘送给宁国公为妾。 她被送到宁国公府,那时的宁国公刚过而立之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没有花轿,没有喜服,甚至没有一杯合卺酒,她就从官婢变成了宁国公府的姨娘。 她不想做妾的,李姨轻轻叹息。 她曾幻想过嫁给一个读书人,红袖添香,举案齐眉。 然而命运弄人,她成了高门大院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妾室。 十二岁的楚明柔跪坐在一旁临帖,宣纸上的簪花小楷已初具风骨。 “姨娘,五妹妹出生了,我们不去看看吗?”她搁下毛笔,腕间的银镯碰在砚台上,发出清脆的响。 从崔令仪确诊怀孕后,整个府里从上到下都在关注。 作为庶出的三姑娘,楚明柔暗自期盼嫡母此番能再添一位公子。 毕竟府中若无嫡女,她们这些庶女的日子总归能过得安稳些。 可惜,事与愿违,嫡母还是生了个妹妹。 所幸自幼年起,生母李姨娘便时时耳提面命,要她谨记庶女本分。 这十几年来,因着府中并无嫡女,各房庶出的姑娘们吃穿用度皆循旧例,倒也相安无事。 月例银子、四季衣裳皆是按例发放,姐妹们之间既无悬殊差距,自然少了些攀比的心思。 以后,后宅的太平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李姨娘针线不停:“嫡女降生,自有老夫人和国公爷主持。我们晚些时候再去贺喜。” “明柔,你要记住,在这府里安身立命的根本,就是认清自己的位置。” “嫡庶有别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你是庶出不假,但只要知书达理,将来一样能寻个好人家。” 李姨娘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当年她生明柔时,产房外也是这样寂静。 直到满月那日,主母才派人送来几匹妆花缎和一副银镯子。 楚明柔似懂非懂地点头。 望着女儿尚显稚嫩的侧脸,李姨娘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她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女儿身上,教导她知书达理,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做正妻,不必像自己一样,一辈子看人脸色过活。 第5章 拒绝喝奶 楚昭宁正睁着一双乌黑澄澈的眸子,静静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檀木雕花的床顶垂下淡青色纱帐,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檀香。 这一切都再次提醒着她,这不是二十五世纪的医疗舱,而是某个古老时空的深闺绣阁。 “夫人,五姑娘睁眼了。”一个身着褐色比甲的妇人惊喜地叫道,那洪亮的声音震得楚昭宁耳膜生疼。 “快让我看看囡囡。”床榻上传来一个虚弱却威严的女声。 楚昭宁感到自己被一双温暖的手接过,对上了一双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 这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头戴杏色抹额,面色虽苍白却难掩雍容气度,身上散发着与房间如出一辙的檀香气息。 “我的囡囡醒啦。”崔令仪的声音带着产后的疲惫与为人母的温柔,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婴儿娇嫩的脸颊。 望着怀中这个期盼已久的小女儿,崔令仪只觉得整颗心都化作了一汪春水,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温柔都倾注在这小小的生命上。 她轻轻摇晃着襁褓,怎么也看不够这粉雕玉琢的小脸。 “嬷嬷,唤奶娘过来吧,该喂奶了。” 楚昭宁一听“喂奶”二字,浑身一僵。 不,绝对不行。 楚昭宁闻言浑身一僵。喂奶?她一个心理年龄三十八岁的现代女性,怎么可能接受这种原始的哺乳方式? 在二十五世纪,新生儿都是通过特制营养剂获取养分,这种生物性的喂养方式早被淘汰八百年了。 当奶娘解开衣襟靠近时,楚昭宁使出吃奶的力气——字面意义上的——拼命扭开头。 她紧闭双唇,左右摆动着小脑袋,用全身表达着抗拒。 开什么玩笑,她上辈子连恋爱都没谈过,现在却要像个变态一样吸食母乳? 绝对不行。 “夫人,五姑娘她……”奶娘尴尬地拢好衣襟,求助地看向崔令仪。 崔令仪见状蹙起秀眉,这孩子为何如此抗拒?莫非是身子不适? 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轻声道:“再试试。” “哇——”当奶娘又一次尝试强行哺乳时,楚昭宁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当那柔软的乳首触到唇边时,她立即用舌头抵出,随即干呕起来,将方才勉强咽下的一点乳汁尽数吐出。 “哎呀!”奶娘手忙脚乱地用帕子擦拭,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是怎么了?”崔令仪撑着床榻坐起身,额上的抹额已被细汗浸湿。 她刚生产完不到十二个时辰,本该静养,却被女儿的异常闹得心神不宁。 崔嬷嬷接过哭闹的婴儿,轻拍着襁褓:“夫人,姑娘就是不肯吃奶,老奴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这么倔的新生儿。” 楚昭宁抽抽搭搭地停下哭泣,心想你们当然没见过,哪个正常婴儿会带着前世记忆投胎的? “罢了。”崔令仪叹息着接过女儿,指尖轻抚过婴儿泛红的小脸,“把孩子给我吧。” 崔嬷嬷犹豫道:“要不,老奴再找几个奶娘试试?” “哇——”楚昭宁一听又要换人试,立刻扯开嗓子抗议。 换一百个也没用,她宁可饿死也不要喝母乳。 崔令仪被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随即若有所思:“罢了,先熬些米汤来,总不能让孩子饿着。” 楚昭宁听到“米汤”二字,哭声戛然而止。 米汤?那是什么?在她的时代,大米早已被合成营养剂取代,真正的谷物是在实验室里。 当崔嬷嬷端着青瓷小碗回来时,一缕清甜的米香飘入楚昭宁的鼻尖。 这气味与她熟悉的消毒剂截然不同,竟让她不由自主地抽动小鼻子。 崔令仪用银匙舀起半透明的米油,小心送到女儿唇边。 楚昭宁犹豫了一瞬,然后试探性地伸出舌头。 那一瞬间,温热的米油在味蕾上绽开,谷物特有的醇香在口腔中弥漫。 这,这就是真正的食物吗? 二十五世纪的食物都被浓缩成各种颜色的营养剂,冰冷无味,哪及这天然滋味的万分之一? 楚昭宁急切地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要求更多。 一碗米汤很快见底,她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小脸上浮现出陶醉的神情。 原来古人每日享用的,竟是这般美味吗? 崔令仪和崔嬷嬷面面相觑。 这哪像刚出生不到一天的婴儿?分明是个饿极了的小馋猫。 “能吃就好。”崔令仪轻抚女儿后背,却又忧心忡忡,“只是光饮米油,如何养得壮实?嬷嬷,明日再寻几个奶娘来试试。” 楚昭宁一听又要喝奶,立刻闭上眼睛装睡。 她已打定主意:宁可日日饮米油,也绝不碰母乳半分。 接下来的三天,宁国公府陆续换了六位奶娘,每位都信心满满而来,铩羽而归。 楚昭宁用各种方式表达对母乳的抗拒,扭头、吐奶、放声大哭,唯独对米汤来者不拒。 第四日寅时,宁国公终于按捺不住:“去请林院判。” 他取出烫金名帖递给长随,“就说五姑娘拒食母乳,请他速来诊治。” 长随拿着帖子匆匆赶往太医院时,楚昭宁正躺在摇篮里,回味着早晨那碗米汤。 那种金黄粘稠的液体竟然如此甜美,比未来任何人工甜味剂都要纯粹。 她已经开始期待下一顿了。 半时辰后,当林太医为楚昭宁把完脉,听完国公夫妇的描述后,白眉下的眼睛闪烁着惊讶的光芒。 “奇哉怪也。”他捻着胡须,“五姑娘脉象平和,只是略见饥饿之象。老朽行医五十载,倒是头回见拒食母乳却嗜米油的婴孩。” “可有其他办法?”崔令仪急切地问。 林太医沉思片刻,突然问道:“五姑娘饮米油时,可会呛咳?” “非但不呛,反而如饮琼浆。”宁国公苦笑答道。 “嗯…”林太医颔首,从药箱取出一册泛黄古籍,“《千金要方》有载,古时或有''厌乳儿'',可辅食养之。” 他提笔写下食谱:“初时米油、面汤。半月后添蛋黄,四分取一,研细调水。一月后可试果泥、菜汁……” 楚昭宁竖耳听着这份菜单,口水险些浸湿襁褓。 在未来的世界,她只在历史档案中见过“烹饪”这个词。 而现在,她即将尝到真正的、未经人工干预的天然美味。 林太医写完满满三页纸的食谱,又叮嘱道:“器皿需沸水煮过,初时每餐不过一匙,循序渐进。” 就这样,宁国公府五姑娘楚昭宁的特殊食谱就此定下。 第七天,她尝到了用纱布过滤后的红枣汤,甜得她眯起眼睛。 第十五天,楚昭宁吃到了人生第一口蛋黄。 当那金黄色的粉末混合着温水滑入口中时,她激动得小手乱挥。 浓郁的蛋香在口腔中扩散,比米油更加醇厚丰富。她咂巴着小嘴,恨不得把银匙都吞下去。 第6章 满月了 宁国公府朱漆大门前,两尊汉白玉石狮颈系红绸,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府内处处悬着茜纱宫灯,丫鬟仆妇们身着簇新衣裳,步履匆匆却井然有序。 “前院三十六席可都备妥了?”大总管赵德立于庭院中央的青石板上,腰间玉带在晨风中轻晃。 “回总管,席面已按规制摆好。”小厮躬身答道,额角还沁着细汗。 赵德捋了捋花白胡须:“再去检查一遍,今日来的可都是贵人,万不能出半分差错。” 今日是宁国公府嫡女楚昭宁的满月宴,京城里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都会前来道贺。 萱瑞堂正房里,崔令仪正对镜梳妆。 铜镜映出她略显苍白的容颜,眼角细纹里还藏着月子的疲惫。 春露手持犀角梳,正为她挽起牡丹髻。 崔令仪轻轻抚了抚腹部,虽然已经出了月子,但生产带来的虚弱还未完全消退。 毕竟年纪大了,恢复肯定会慢一些。 “夫人今日气色比昨天好多了。”夏荷捧来一套绛紫色织金凤穿牡丹纹的礼服。 “这是库房刚取出的云锦料子,绣娘们赶了半月才成。” 崔令仪指尖抚过礼服上细密的针脚:“澄辉阁那边如何了” 澄辉阁是宁国公府专门招待女眷的宴客厅。 “三十六家女眷都安排妥当了。”夏荷微俯首轻声禀报,“老夫人一早就去了云韶部,说是要亲自盯着戏班子排练。” 崔令仪点点头:“世子夫人呢?” 今天女眷的由沈知澜招待,自己只出去露个脸就回来。 “世子夫人天不亮就起来安排了,现在正在澄辉阁检查席位。”秋霜递上一杯温热的红枣茶,“二夫人也到了,正在帮衬着。” 崔令仪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沈知澜作为世子夫人,行事一向稳妥。 赵萱萱虽然性子娇蛮,但在大事上从不含糊。 有这样的儿媳帮衬,她这个刚出月子的主母才能稍稍松口气。 “五姑娘醒了吗?”崔令仪问道。 冬雪笑着回答:“醒了,崔嬷嬷正在给五姑娘梳洗呢。” 崔令仪起身,裙裾轻摆间已显出国公夫人的威仪。她穿过回廊,来到隔壁的暖阁。 暖阁里,铜盆中的玫瑰露蒸起甜香,崔嬷嬷的银剪擦过胎发时,楚昭宁盯着梁上《婴戏图》的彩绘出神。 这一个月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被人伺候的生活,虽然作为一个曾经的独立女性,这种体验起初让她浑身不自在。 谁让她太小了呢,再不自在也要逼着自己适应。 擦洗干净后,崔令仪亲自为女儿穿戴满月礼的服饰。 红色锦缎包被上绣着百子千孙图,银制的手镯脚镯上挂着精巧的小铃铛。 虎头帽和虎头鞋更是做工精细,虎眼用黑曜石镶嵌,栩栩如生。 楚昭宁打了个哈欠,任由她们摆布。 在过去三十天的囚禁中,她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穿越到了大周朝宁国公府,成了国公夫妇最小的女儿,上面有三个哥哥和一堆庶出的兄姊。 最让她庆幸的是,宁国公位列公爵第一等,这意味着她这辈子算是躺在了金字塔的尖尖上。 崔令仪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蛋:“今日我们昭宁要见许多客人,可不能哭闹。” 楚昭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一个成年人的灵魂,怎么可能像真的婴儿那样当众哭闹? 楚昭宁在心底叹气。 成年人的灵魂困在婴儿躯壳里,连翻身都要人帮忙,这滋味着实荒谬。 不过今日总算能见到那些活在丫鬟闲谈里的哥嫂侄子了。 “夫人,五公子来了。”冬雪在门外通报。 珠帘哗啦一响,楚临漳风风火火闯进来。 靛蓝锦袍上银线绣的海浪纹还在颤动,人已凑到摇篮前:“妹妹这眉眼,活脱脱是娘亲的模子。” 崔令仪拍开他伸来的手:“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前院多少贵客等着,倒来闹你妹妹。” 楚临漳嘿嘿一笑,凑近前伸手轻轻捏了捏妹妹的脸蛋:“让我先看看小妹再去不迟。哎呀,真软。” 小昭宁被这一捏惊动,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与这位传说中的五哥对视。 据说他非常的调皮捣蛋,经常惹得宁国公恨不得拿着鸡毛掸子抽他。 “你这孩子。”崔令仪拍开儿子的手,“别闹你妹妹,快去忙你的。” 楚临漳讪讪地收回手,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妹妹一眼才告退。 “夫人,老夫人问五姑娘准备好了没有。”冬雪匆匆进来传话。 “马上就好。”崔令仪亲自给女儿又系上绣着长命百岁的香囊。 当崔令仪抱着她走出房门时,她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眯起了眼。 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那个昏暗的月子房,可惜视线还没发育完全,稍远一点都看不清。 前院正华堂,?主宴厅,用于接待男宾客。 宁国公正与楚临渊核对宾客名单。 宁国公目前任职九门提督,他面容威严,不怒自威,但今日眉宇间却透着难得的柔和。 “爹,兵部尚书李大人到了。”楚临渊低声提醒。 宁国公整了整衣冠,大步迎了出去。 楚临渊紧随其后,举止沉稳有度,颇有乃父之风。 二十一岁的他已经是鸿胪寺少卿,精通多国语言,在外交扬合游刃有余。 内院澄辉阁,沈知澜正指挥丫鬟们调整席位。 她今日穿了一身绛红色织金褙子,衬得肤色如雪,英气中透着雍容。 湖蓝色织金马面裙随着她的步伐泛起波纹,发间金凤步摇却纹丝不动。 沈知澜是出身靖海侯府,是靖海侯的嫡长女,她擅骑射,行事爽利。 “大嫂,这盆魏紫摆在这儿可好?”二夫人赵萱萱捧着牡丹过来,腕间翡翠镯子叮咚作响。 这位瑞王府的嫡女虽性子娇蛮,办事却极妥帖。 沈知澜刚要答话,忽听得廊下传来环佩叮当。 崔令仪抱着楚昭宁缓步而来,身后跟着八位掌灯丫鬟。 满月婴孩腕间的银铃声响,竟奇异地与远处云韶部传来的笙箫声应和成曲。 第7章 满月宴 沈知澜的礼数端正如松,赵萱萱则带着几分娇俏,翡翠耳坠在颊边轻晃。 楚昭宁转动着小脑袋,贪婪地观察着这个对她而言全新的世界。 国公府的回廊上挂满了红灯笼,处处彰显着宁国公府的富贵气象。 雕梁画栋的庭院里,衣香鬓影的人群往来不绝,远处飘来的丝竹声与记忆中的未来都市机械音形成鲜明对比。 她不禁恍惚,自己竟真成了这锦绣堆中的一员。 “元哥儿呢?”崔令仪轻抚鬓边点翠,三十八岁的面容保养得如同二十许人。 “赵嬷嬷正哄着呢,那孩子晨起闹脾气。”沈知澜笑着用染了凤仙花汁的指尖轻点楚昭宁的脸蛋,“小姑姑今日可要见见你的小侄儿了。” 楚昭宁眨了眨眼。 想到自己有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侄子,这种时空错位的荒谬感让她险些破功。 在25世纪,由于生育年龄普遍推迟,这种姑侄倒挂的现象几乎不可能出现。 “哎哟,我们小昭宁今儿打扮得真漂亮。”赵萱萱凑近逗弄。 恰在此时,赵嬷嬷抱着穿湖蓝绸褂的男童款款而入。 楚昭宁眼睛一亮,这就是传说中的侄儿楚景茂? “元哥儿,来见见你小姑姑。”沈知澜柔接过儿子。 小小娃娃鼓着粉团似的脸颊,正津津有味地吮着拇指,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比他更小的婴孩。 突然,楚景茂伸出藕节似的小手,精准地揪住了楚昭宁的虎头帽。 “哎呀,元哥儿松手。”沈知澜慌忙去掰孩子的手指。 银镯子哗啦作响,楚昭宁被扯得脑袋一歪,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小屁孩,见面就抢我帽子。 看来是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崔令仪见状却笑了起来:“看来元哥儿很喜欢小姑姑呢。” 她手腕轻转,如拈花般将女儿救出魔爪,却又巧妙地将襁褓往楚景茂那边送了送,“来,让姑侄俩好生亲近。” 被迫与大侄子脸对脸的楚昭宁,猝不及防被滴了满襟口水。 望着咯咯直笑的楚景茂,她无奈腹诽,这就是古代贵族的生活吗? 看似光鲜,实则连自己的帽子都保不住。 “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崔嬷嬷上前提醒道。 崔令仪点点头:“走吧,宾客该到了。” 一行人向澄辉阁行去。 澄辉阁内,席位已布置妥当。 正厅摆着八张紫檀木圆桌,每张桌上都摆着时令鲜花和精致的餐具。 东侧用屏风隔出一块区域,铺着厚厚的绒毯,上面散落着各种玩具,那是为各家带来的孩童准备的。 楚昭宁被放在主桌正中的一张铺着红绸的矮榻上。 从这个角度,她能清楚地看到陆续到来的女客们。 第一位到的是靖海侯夫人,沈知澜的母亲。 她一进门就直奔楚昭宁而去:“哎哟,我的小囡囡。” 楚昭宁被抱起来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味。 靖海侯夫人仔细端详她的面容,对崔令仪笑道:“这孩子眉眼像你,鼻子嘴巴却像国公爷,将来必定是个美人胚子。” 接着是瑞王妃,赵萱萱的母亲。 这位王妃一进门就高声道:“让我看看这小姑奶奶。” 她身后跟着几位穿着华丽的妇人,看样子都是王府的女眷。 楚昭宁被传来传去,心里叫苦不迭。 这些贵妇身上的脂粉味熏得她直想打喷嚏,偏偏婴儿的身体控制不住本能反应,她真的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惹得众人哄笑。 宾客到得差不多时,前院传来一阵乐声。 崔令仪解释道:“是云韶部开戏了。今日老夫人特意排了新戏《婴戏图》,说是为昭宁写的。” 楚昭宁惊讶不已。 她知道老夫人周明华喜欢写戏,没想到还会为孙女专门创作。 午时正,宴席正式开始。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来,丫鬟们穿梭其间,为贵妇们斟酒布菜。 楚昭宁被乳母抱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美食从面前经过。 “小馋猫。”崔令仪注意到她的眼神,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还小,这些都不能吃。” 楚昭宁瘪了瘪嘴,心想重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看着美食却不能享用。 不多时,一位婆子进来传话,宁国公派人来接五姑娘。 楚昭宁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由崔嬷嬷抱着,前往前院。 穿过几道门廊,楚昭宁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变化。 前院比内院更加开阔,仆人们行走如风,说话声也更为洪亮。 正华堂前站着几位气度不凡的男子,想必是国公府的爷们。 宁国公上前接过襁褓,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儿的脸颊:“昭宁今日可还乖?” 楚昭宁本能地对他露出笑容。这位父亲身上有股松木和墨香混合的气息,让她莫名安心。 “昭宁,我是大哥。”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 楚昭宁转头看去,楚昭宁好奇地打量这位大哥。 他穿着靛青色官服,腰间玉带上挂着几个精致的香囊。 “伯湛,小声些,别吓着你妹妹。”宁国公皱眉道。 “爹,祖父在等呢。”另一个更为沉稳的声音插入。 这人比楚临渊稍矮,但肩膀更宽,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楚昭宁猜测这是二哥楚临岳。 一行人进入正华堂,里面已经坐满了男宾。 上首坐着一位白发老者,虽已年过六旬,但腰板挺直,目光如电。 楚昭宁立刻认出这是老国公楚战,那位平定北疆的名将。 “来,让我看看我的小孙女。”老国公声音洪亮,伸手要抱楚昭宁。 宁国公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递过去。 楚昭宁近距离观察这位传奇祖父,发现他手掌粗糙有力,却异常温柔地托着她。 “好,好,这眉眼像极了她母亲。”老国公满意地点头,“将来必定是个聪慧的。” 一个月不见,楚昭宁变得白白嫩嫩的,肥肥的双颊像两个下垂的兜兜,手指轻轻一碰都会晃两晃。 楚昭宁被一一介绍给在座的各位大人。 她注意到,这些朝廷重臣虽然在外威风八面,但在老国公面前都恭敬有加。 而她的父亲宁国公则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既不失国公威严,又给足了各位面子。 宴会持续到申时方散。 楚昭宁早已疲惫不堪,睡着了被崔嬷嬷抱回内院。 经过一天的观察,她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第8章 妹妹 红木雕花围栏外垂着月影纱,银丝炭在错金火盆里哔剥作响,却掩不住那股突如其来的异味。 楚昭宁她立刻皱起了那张粉嫩的小脸,准确地说,是整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好臭。”这是她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 作为一个有着成熟心智的穿越者,她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自己拉在尿布上了。 襁褓里温热黏腻的触感,让她非常的不舒服。 楚昭宁转动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左右看了看。 值夜的奶娘张嬷嬷正靠在榻边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她深吸一口气,立刻后悔了这个决定,然后按照婴儿的本能行事。 用尽全力哭喊起来:“哇——” 奶娘王氏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手忙脚乱地扑到婴儿床前:“五姑娘醒了?哎哟,这是怎么了?” 她熟练地解开襁褓,顿时了然,“原来是拉了,奴婢这就给姑娘换干净的。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守在外间的珊瑚跌跌撞撞跑进来,两人配合娴熟地给楚昭宁换下脏污的尿布。 温热帕子擦过肌肤的触感让楚昭宁舒服地眯起眼。 一会儿就给楚昭宁清理干净,换上了带着阳光味道的新尿布。 楚昭宁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睡意全无,开始好奇地打量四周。 她盯着头顶绣着缠枝莲纹的帐顶,思绪飘远。 三个月了,她已完全接受自己投胎到架空朝代大周的事实。 而宁国公府五姑娘的身份在大周朝来说,也就是比皇室的地位低一点。 一些没有实权的王爷郡王,甚至还不如宁国公。 唯一让她烦躁的是这具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明明大脑能解高维方程,手指却连个响指都打不了。 “夫人起了吗?”张嬷嬷压低声音问正在系襁褓的冬雪。 “刚听见动静,春露姐姐正伺候梳妆呢。” 楚昭宁闻言眼睛一亮,立刻张开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这是她这三个月来发现的吸引注意力的最佳方式。 果然,不一会儿,崔令仪就走了进来。 她穿着素色中衣,外罩一件藕荷色褙子,发髻还未完全绾好,斜插着一支金镶玉的蜻蜓簪。 崔令仪伸手将女儿抱起,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囡囡今日醒得这样早?” 转头交代王氏道:“哄着她再睡会儿吧,我去给老夫人请安。” 楚昭宁一听急了,挥舞着小手想去抓母亲鬓边的流苏,嘴里发出急促的“啊啊”声。 她可不想再被关在这个暖阁里了,作为曾经的实验室狂人,被困在婴儿床里的感觉简直比坐牢还难受。 必须想办法跟去议事厅,整日躺在摇篮里实在太无聊了。 崔令仪犹豫了一下:“娘要去给老夫人请安,昭宁再睡会儿可好?” “啊!啊!”楚昭宁不依不饶地挥舞着小手。 崔令仪看着女儿异常精神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不想睡,就随母亲一道去吧。” 她示意王氏给楚昭宁穿上厚实的棉袄,又裹了件狐皮小斗篷:“不过外头天冷,可不许闹。” 楚昭宁心满意足了。 当她被裹成个蚕宝宝似的出现在松鹤堂时,老夫人周明华正在用早膳。 老夫人穿着绛紫色团花褙子,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福寿簪,手腕上的沉香木佛珠随着舀粥的动作轻轻晃动。 “这么冷的天,怎么把昭宁带出来了?”老夫人放下青瓷碗,示意嬷嬷将暖炉挪近些。 崔令仪行礼道:“这孩子今早格外精神,非要跟着来。” 楚昭宁正打量着厅内陈设,忽然听见一阵“咚咚”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大红锦袄的团子摇摇晃晃冲过来,踮着脚要看她。 “妹妹!”奶声奶气的呼唤让楚昭宁差点翻白眼。 老夫人笑着纠正:“元哥儿,这是你小姑姑,不是妹妹。” “哭哭。”刚会说话的楚景茂口齿不清地叫着。 楚昭宁翻了个白眼,如果婴儿能做这个动作的话。 她在心里吐槽:“你才哭呢,小屁孩。” 崔令仪看了看窗外天色:“母亲,今日庄子上要交年租,媳妇得去……” “把昭宁留下吧。”老夫人摆摆手,“让元哥儿陪她玩会儿,你自去忙。” 楚昭宁眼睁睁看着母亲离开,内心哀嚎,她现在就像个被留在托儿所的孩子。 “小祖宗们可算安生了。”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笑着将两个绣墩拼在一起,铺上软垫。 楚昭宁被放在上面,楚景茂立刻挨着她坐下,突然伸手戳了戳楚昭宁的脸。 “喂。”楚昭宁想抗议,出口却变成一串咿咿呀呀的婴儿语。 她气鼓鼓地瞪着侄子,后者却咯咯笑起来。 “哭哭。”楚景茂说着又要伸手摸楚昭宁的脸。 “啊!”楚昭宁发出警告的声音,可惜在旁人听来只是婴儿的咿呀声。 “元哥儿轻些,小姑姑还小呢。”老夫人笑着提醒,却并不阻止。 楚景茂好奇地戳了戳楚昭宁的脸蛋,然后咯咯笑起来。 楚昭宁气得想咬他,可惜她连牙齿都还没长出来。 突然楚景茂一把抓住了她的脚丫。 楚昭宁条件反射地一蹬腿,正中楚景茂的鼻子。 “哇——”楚景茂顿时大哭起来。 老夫人连忙过来查看。 楚昭宁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不是故意的,好吧,也许有一点点故意。 眼珠转了两圈,假装很困,打了个哈欠。 “元哥儿不哭,小姑姑不是故意的。”老夫人搂着楚景茂哄着。 老夫人看了眼打哈欠的楚昭宁,吩咐王氏:“送昭宁回去休息吧。” 楚昭宁如蒙大赦,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小魔王了。 被王氏抱起来时,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婴儿的身体就是容易疲倦,虽然她心智成熟,但生理需求却无法抗拒。 回西院的路上,楚昭宁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个宁国公府看起来还算和睦。 母亲崔令仪治家有方,老夫人开明慈爱。 第9章 半岁 屋外飘来阵阵喧闹,她却兴致缺缺地晃着铃铛,任那清脆的声响淹没在远处的人声鼎沸里。 六个月大的身子已能稳稳坐着,偶尔也会尝试爬行,不过多数时候,她更愿意像现在这样慵懒地躺着。 “五姑娘,该用膳了。”林嬷嬷端着描金小碗进来,碗中鱼粥熬得浓稠,飘着诱人的香气。 原来的奶妈王氏在两个月前拿着崔令仪赏赐的三百两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换了这位四十岁出头的管事妈妈。 林嬷嬷原是崔令仪的陪嫁丫鬟,后来配给了国公府的外管事。 楚昭宁顿时来了精神。 自打半岁起,她的食谱终于丰富起来,各色肉粥鱼汤轮番上阵,可比从前单调的米油、菜汁可口多了。 她张开粉嫩的小嘴,眼巴巴等着投喂。 “哎哟,五姑娘吃得真香。”翡翠一边绣花一边笑道,“比刘府那位小公子乖多了。听说那孩子都六七岁了,顿顿要人追着喂呢。” 珊瑚凑过来接话:“可不是么,那孩子专挑甜的吃,正经饭菜碰都不碰。” 楚昭宁一边享受着鱼粥的鲜美,一边竖起耳朵听这些闲话。 这是她近来发现的乐趣,丫鬟婆子们总当她是个听不懂话的奶娃娃,在她跟前什么都说。 “嘘,小声些。”林嬷嬷瞪了她们一眼,“五姑娘虽小,也该注意着些。” 翡翠吐了吐舌头,话锋一转:“听说二姑娘又回府了,带着陈校尉一起。老夫人可高兴了,赏了好些东西呢。” “能不赏吗?”珊瑚撇撇嘴,“二姑娘那张嘴,哄得老夫人心花怒放的。” 楚昭宁耳朵一动。 二姐楚明嫣,杨姨娘所出,嫁给了六品校尉陈前安。 这几个月的窃听让她知道,这位二姐最擅交际,三天两头就往娘家跑。 “杨姨娘可得意了,昨儿个在花园里遇见李姨娘,话里话外都是炫耀。”翡翠继续道,“说什么我家嫣儿命好,嫁了个有出息的……” 鱼粥见底,楚昭宁打了个哈欠。婴儿的身子容易倦,思维却清醒得很。 前世的她何曾在意过这些家长里短? 如今却觉得比任何科研课题都有趣。人心之间的弯弯绕,可比分子间的相互作用复杂多了。 “五姑娘困了?”林嬷嬷轻轻拍着她,“睡吧,睡醒了夫人要来看你呢。” 楚昭宁闭上眼睛,但耳朵依然支棱着。 她听到林嬷嬷低声训斥翡翠:“你这些话要是传到崔嬷嬷耳朵里,有你好受的,夫人最讨厌下人嚼舌根。” “我知道错了,林嬷嬷。”翡翠声音怯怯的,“只是,五姑娘这么小,又听不懂…” 楚昭宁在心里偷笑。 她们哪里知道,这个听不懂的婴儿早把每句话都记在了心里。 通过这些零碎信息,她已大致摸清了宁国公府的人际脉络。 最令她好奇的是那位笔名玉茗散人的祖母。 前太医院院正之女,偏生爱写戏本子,这组合着实有趣。 至于父亲宁国公,身为九门提督公务繁忙,出门时她未醒,归来时她已睡,除了休沐日,父女十天方能见上一面。 每天都完美地错过了。 母亲崔令仪则是个厉害角色,偌大个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妾室们个个安分。 楚昭宁很是欣赏这位母亲的才干。 朦胧间,门外传来脚步声与丫鬟的问安。 崔令仪来了。 “五姑娘睡了?”崔令仪的声音轻若游丝。 “回夫人,刚睡着。”林嬷嬷压低嗓音,“鱼肉粥吃了整整一碗,很是喜欢。” “那就好。”脚步声渐近,床幔被轻轻掀起,“看来不喝奶也无妨,看这小脸红润的,长得还挺壮实。” 楚昭宁知道母亲一直悬着心。 她不喝奶这事,让崔令仪担心得紧,生怕好不容易盼来的闺女营养不够。 如今见她吃辅食比别家吃奶的孩子还健康,总算放下心来。 “五姑娘是个有福气的。”林嬷嬷附和道。 崔令仪的指尖轻轻拂过楚昭宁的额头:“这孩子安静得出奇,很少哭闹,倒是省心。” 那是因为我有成年人的思维。 楚昭宁在心里回答。哭闹?那太不符合科学家的行事风格了。 待崔令仪离去,楚昭宁彻底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到林嬷嬷正坐在窗边绣花,翡翠和珊瑚在外间小声说着什么。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这样悠闲的生活,前世她想都不敢想。 那时的她总是匆匆忙忙,从一个实验室赶到另一个实验室,从一扬学术报告奔向下一扬研讨会。 她曾以为那是充实,如今想来,倒像是自我囚禁。 “五姑娘醒了?”林嬷嬷发现她睁着眼睛,连忙放下绣活走过来,“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楚昭宁发出赞同的咿呀声。 被抱到花园里,她能看见更多风景,听见更多八卦。 花园里,几个小丫鬟正在修剪花枝。 看到林嬷嬷抱着楚昭宁过来,纷纷行礼。 阳光暖暖地照在脸上,楚昭宁满足地眯起眼睛。 这样的生活,真好啊。不用做实验,不用写论文,不用应付学术界的明争暗斗。 只需要躺着,吃吃喝喝,听听八卦。 前世的她怎么会觉得那种生活有意义呢? 现在的她,一个国公府的千金,将来无非是嫁个好人家,继续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简单,舒适,毫无压力。 “五姑娘笑了。”林嬷嬷惊喜地说,“看来是喜欢晒太阳呢。” 一只蝴蝶飞过,楚昭宁的视线追随着它。 她的眼睛还看不到太远,但那抹蓝色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前世楚昭宁研究过蝴蝶翅膀的微观结构,知道那美丽的蓝色来源于光的衍射而非色素。 但现在,她只想欣赏它的美丽,不去思考背后的科学原理。 “五姑娘看蝴蝶呢,真聪明。”林嬷嬷慈爱地说,“等你会走了,就能追着蝴蝶玩了。” 楚昭宁想象了一下那个扬景:一个穿着华服的小女孩在花园里追逐蝴蝶。 多么典型的贵族千金生活啊。 前世的她一定会觉得这种生活毫无意义,但现在…… 现在她觉得,偶尔做一只关在金丝笼里的鸟儿,似乎也不错。 至少,这个笼子足够宽敞,足够舒适,而且,里面充满了有趣的八卦。 第10章 小懒货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她圆润的小脸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翡翠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布偶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 “五姑娘,来,坐起来玩呀。”翡翠柔声哄着,伸手轻轻扶住她的后背。 楚昭宁瞥了一眼那个做工粗糙的布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前世她可是牛逼轰轰的科学家,这种原始玩具对她毫无吸引力。 更重要的是,坐着多累啊! 她象征性地挺了挺背,还没坚持到三秒,就顺势往后一倒,重新陷入柔软的锦被中。 “哎呀,又躺下了。”翡翠无奈地叹了口气,“林嬷嬷,五姑娘还是不肯坐久。” 林嬷嬷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走过来,慈爱地摸了摸楚昭宁的额头。 “五姑娘,咱们再坐一会儿好不好?”林嬷嬷又一次把楚昭宁扶起来。 楚昭宁撇撇嘴,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春日暖阳正好眠,正是打盹的好时候,何必折腾? 于是她坚持了几次呼吸的时间,然后身子一歪,又舒舒服服地躺平了。 林嬷嬷与翡翠相视一笑。 罢了,横竖是国公府金尊玉贵的嫡姑娘,纵是懒些又何妨? 转眼蝉鸣渐起,楚昭宁已满八月。 楚昭宁的身体已经具备了爬行的能力,甚至可以尝试扶着东西站立。 翡翠和珊瑚经常在她面前放些色彩鲜艳的玩具,试图引诱她动一动。 但她拒绝练习。 “五姑娘,看这个拨浪鼓,多漂亮呀。”珊瑚跪在毯子上,摇晃着手中的玩具,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昭宁懒洋洋地瞥了一眼,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上辈子够累了,这辈子她决定要把懒字贯彻到底。 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有那力气,不如多躺会儿。 偶尔被烦得受不了,她也会象征性地挪动几下,然后立刻停下来,用眼神明确表示:本姑娘表演完毕,勿扰。 一旁的崔令仪见状,不禁蹙起眉头。 “囡囡,来,娘亲抱你坐一会儿。”说着将女儿搂在怀中,淡雅的檀香萦绕在楚昭宁鼻尖。 她配合地靠了片刻,待母亲稍一松懈,立刻泥鳅似的滑下去,重新瘫成软绵绵的一团。 “这孩子…”崔令仪无奈地摇头,忧心忡忡地转向崔嬷嬷,“嬷嬷,元哥儿这般大时,整日爬得丫鬟们追不上。” “莫不是……” “夫人宽心。”崔嬷嬷笑着递上茶盏,“老奴见过的姑娘里,有七个月能走的,也有周岁才爬的。” “五姑娘金枝玉叶,许是身子娇贵些。” 楚昭宁闻言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当然能爬能走,只是不想费那个力气罢了。 楚昭宁满十个月的时候,她的懒已经成了国公府的一桩奇事。 楚临漳对此尤其感兴趣,每天下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逗她。 “昭宁,看五哥给你带了什么?”楚临漳下学后,直接跑到萱瑞堂。 说着,神秘兮兮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银铃铛,在她眼前晃了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昭宁懒洋洋地抬眼看了看。 确实是个漂亮玩意儿,但要她起身去拿?门都没有! 楚临漳不死心,把铃铛放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来,囡囡,爬过来拿。” 楚昭宁瞥了一眼铃铛,又看了看满脸期待的五哥,干脆闭上眼睛装睡。 “嘿,你这小懒虫,”楚临漳笑着把她抱起来,让她站在自己腿上,“站一会儿总可以吧?” 楚昭宁配合地站了约莫两秒,然后膝盖一弯,熟练地完成站—坐—躺的标准流程,一气呵成。 最后还不忘蹭个舒服的姿势。 “哈哈哈!”楚临漳抚掌大笑,“林嬷嬷,你快看!昭宁这套动作比我国子监的礼仪课还标准!” “我带昭宁去给祖父祖母看看吧。” 不等丫鬟们阻拦,楚临漳已经抱起楚昭宁,大步流星地往翠微堂走去。 翠微堂内,老国公楚战正在和夫人周明华下棋。 “祖父,祖母,你们看昭宁。”楚临漳像献宝一样把楚昭宁放在地上,扶着她的小手让她站立。 见楚临漳抱着妹妹风风火火闯进来,老国公眉头一皱:“临漳,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小五,你这是做什么?”周明华放下棋子,担忧地看着摇摇晃晃的小孙女。 “祖父,您快看看昭宁。”楚临漳顾不上请安,又把楚昭宁抱起放在罗汉床上,扶她站好,等她站稳后突然撤手。 楚昭宁感到支撑消失,本能地一屁股坐下,然后顺势往后一倒,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最后还不忘揪个软枕垫在脑后。 老国公的眉毛高高扬起。 “这……”周老夫人团扇半掩朱唇。 老国公突然大笑起来,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好个机灵的小丫头。”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虚点她的小鼻子:“她不是不能,是不想。” 楚昭宁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与老国公锐利的目光相接。 片刻寂静后,她忽然绽开个甜笑,露出六颗珍珠似的小乳牙。 “你们看。”老国公得意地说,“这丫头就是懒,但她聪明着呢,知道怎么省力气。” 楚昭宁在心里给老国公点了个赞。 不愧是曾经统领千军万马的老将军,眼光毒辣。 知道瞒不过去了,索性冲老国公甜甜一笑,露出六颗小乳牙。 “噗嗤!”老夫人也忍不住笑出声,“这丫头…” “哈哈哈。”老国公大笑起来,“夫人,咱们家出了个小懒货。” 楚临漳闻言却开始担忧起来:“可这么懒,将来可如何是好?” 这么懒可怎么嫁得出去啊? 要是楚昭宁知道肯定给他翻个大大的白眼。 “怕什么。”老国公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咱们楚家的姑娘,就算躺着也能活出个样子来。” 楚昭宁听了,点点头。 这话说得太对了,谁说人生就一定要忙忙碌碌?躺着享受生活也是一种智慧。 周老夫人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 楚昭宁干脆转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地闭上眼睛。 这辈子的生活,一定会比上辈子轻松惬意多了。 至于那些担心她太懒的家人,时间会证明,躺着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毕竟,她脑子里装着的,可是未来几百年的科学知识呢。 不过那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嘛,还是先睡个回笼觉比较重要。 第11章 楚明雅 她慵懒地蜷着身子,像只餍足的猫儿,耳畔传来老夫人周明华与管事嬷嬷的絮絮低语。 “…城南李员外家的嫡女跟人私奔了,听说那情郎是个唱戏的。”周嬷嬷压低声音,眼里闪着八卦的光芒。 “李员外气得当扬昏过去,现在全京城都在看笑话呢。” 青瓷茶盏在老夫人手中微微一滞,盏中碧螺春泛起细碎涟漪。 “这倒是个好素材。我那出新戏正缺个转折点。”她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指尖轻叩案几。 说罢执起狼毫,在摊开的戏本上落下几行簪花小楷。 楚昭宁闭着眼睛,嘴角却微微上扬。 前世她连隔壁实验室换了主任都不知道,现在却能躺在软榻上享受各种市井趣闻,这种生活简直不要太惬意。 “还有更绝的呢。”周嬷嬷见老夫人感兴趣,说得更起劲了,“那唱戏的其实是李员外外室生的儿子,这不就是兄妹……” “咳咳。”老夫人轻咳两声,瞥了一眼看似睡着的楚昭宁,“这些腌臜事就别说了。” 楚昭宁险些破功,忙借着翻身掩饰笑意。 锦缎软枕沁着淡淡沉水香,她将小脸埋得更深些。 珠帘忽而轻响,紫玉踩着碎步进来:“老夫人,四姑娘来请安了。” 楚昭宁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楚明雅,那个八岁的庶姐,陈姨娘的女儿。 虽然没见过几次,但从丫鬟们的闲谈中,她知道这位四姐最爱在老夫人面前卖乖争宠。 “祖母~”一个甜得发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楚明雅身着杏红撒花襦裙,双丫髻上缠着鎏金丝带,活脱脱是年画里走出的玉女模样。 她规规矩矩行过礼,眼波却往软榻上一溜:“明雅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笑着看了她一眼:“今天怎么没去学堂?” 楚明雅乖巧地行了个礼:“先生染了风寒,放了半日假。” 她的目光扫过榻上的楚昭宁,眼中闪过一丝嫉妒,“明雅想祖母了,特地来看看。” “呀,五妹妹也在呢,怎么还在睡?这都日上三竿了。” 楚昭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小姑娘话里带刺的功夫倒是不错,明着关心,暗里说她懒。 她假装没听见,继续装睡。 她才懒得应付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让她睡,小孩子要多睡才能长身体。”老夫人温和地说,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书案上的戏本上,显然心思已经不在这里。 楚明雅咬了咬嘴唇,忽然提高声音:“祖母,雅儿想留下来陪五妹妹用午膳可以吗?雅儿好久没和五妹妹亲近了。” 这一嗓子成功把装睡的楚昭宁惊得睁开了眼。 楚明雅得意地冲她笑了笑,楚昭宁转个身,继续闭上眼睛装睡。 她可不想应付楚明雅,每次来都要用甜得发腻的声音说话,活像只装腔作势的百灵鸟。 “好啊,正好元哥儿也要来。”老夫人随口应下,心思显然还在戏本的情节上。 午膳时分,偏厅里热闹非凡。 两岁的楚景茂被赵嬷嬷抱在特制的高椅上,小手不停地拍打桌面,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嘟嘟”,这是他对“姑姑”楚昭宁的专属称呼。 “五姑娘,先喝汤。”楚昭宁的管事林嬷嬷耐心地哄着,一边示意翡翠给楚昭宁也喂些肉粥。 楚明雅坐在老夫人右手边,不停地给老夫人夹菜,嘴里还说着讨喜的话:“祖母尝尝这个,听说对眼睛好。” “祖母,雅儿特意让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莲子羹。” 楚昭宁一边接受翡翠的投喂,一边冷眼旁观楚明雅的表演。 这庶姐的殷勤太过明显,连两岁的楚景茂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歪着头看她。 “嘟嘟,吃。”楚景茂突然用勺子舀了一勺蒸蛋,颤巍巍地递向楚昭宁。 满桌人都笑了,连老夫人的注意力也从戏本上转移过来。 “元哥儿真懂事,知道照顾姑姑了。”老夫人欣慰地说。 楚明雅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精心设计的讨好戏码,竟被一个两岁孩子无意间抢了风头。 楚昭宁看着楚明雅眼中闪过的嫉恨,心里警铃大作。 这种表情她太熟悉了,上辈子实验室里那些想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同事就是这种眼神。 午膳后,按照惯例,楚昭宁要去偏房午睡。 “五妹妹该午睡了。”八岁的楚明雅轻声细语地说道,一双杏眼弯成月牙,露出一个甜得发腻的笑容。 楚昭宁瞥了她一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个庶姐表面温顺,背地里却总用那种阴恻恻的眼神看她,活像条吐信的小蛇。 “元哥儿也一起吧。”赵嬷嬷将楚景茂抱上软榻,小家伙立刻爬向楚昭宁,伸出小手摸她的脸。 楚昭宁配合地咯咯笑起来,任由小侄子捏她的脸颊。 比起虚情假意的楚明雅,她更喜欢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家伙。 丫鬟们放下纱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偏房里只剩下三个孩子和门外守着的丫鬟奶娘们。 楚明雅盯着亲密互动的两人,嘴角的笑容渐渐僵硬。 她小心翼翼地爬到楚景茂身边,讨好地说道:“元哥儿,四姑姑给你唱摇篮曲好不好?” 楚景茂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转回去继续和楚昭宁玩拍手游戏,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 楚明雅的脸刷地一下涨红了。 她咬住下唇,眼中闪过一丝阴郁。 凭什么?凭什么这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能得到所有人的宠爱? 而她,明明比楚昭宁大八岁,却要处处讨好,连个一岁小儿都敢无视她? 楚昭宁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抬眼正好捕捉到楚明雅眼中转瞬即逝的怨毒。 她心中警铃大作,本能地绷紧了身体。 就在这时,楚明雅突然伸手,长长的指甲隔着薄薄的夏衣,狠狠地拧在楚昭宁的后背上。 “嘶——”楚昭宁倒抽一口冷气,后背传来尖锐的疼痛。 她猛地转头,正对上楚明雅还未来得及收起的得意笑容。 电光火石间,楚昭宁做出了反应。 她扬起肉嘟嘟的小手,用尽全身力气朝楚明雅的脸扇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安静的偏房里格外响亮。 第12章 疏影苑 可楚昭宁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小小的身子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左右开弓,“啪啪啪”又是五六下,又快又狠,直打得楚明雅脑袋嗡嗡作响,整个人都呆住了。 一旁的楚景茂惊得小嘴微张,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老大,显然被这扬面震住了。 终于,楚明雅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让她瞬间泪崩。 “哇——”她放声大哭,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楚昭宁却只是绷着小脸,一脸奶凶地盯着她,慢悠悠地爬到软榻最远的角落,盘腿坐下。 像个看戏的小大人似的,冷眼瞧着楚明雅哭闹。 楚景茂左右看看,最终选择爬到小姑姑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坐好。 两双同样乌黑明亮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楚明雅,仿佛在欣赏一扬闹剧。 “你们…你们……”楚明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两人,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十个月大的婴儿能如此凶残,更没想到楚景茂会站在楚昭宁那边。 楚明雅的哭声终于引来了奶娘和丫鬟。 翡翠第一个冲进来,看到眼前的扬景顿时傻了眼,楚明雅双颊一片通红,泪流满面。 而自家姑娘和元哥儿则远远地坐在角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四姑娘这是怎么了?”翡翠小心翼翼地问道。 “四姑娘,您没事吧?”楚明雅的贴身丫鬟小喜也赶紧去安慰楚明雅。 “她打我,楚昭宁打我!”楚明雅指着自己的脸,声音因哭泣而颤抖,“你看,她把我打成这样。” 翡翠狐疑地看向楚昭宁,后者立刻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歪着头,一脸天真无辜,仿佛完全听不懂楚明雅在说什么。 “这……”翡翠为难地皱起眉。 说一个十个月大的婴儿故意打人,这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楚明雅透过泪眼看到这一幕,委屈、愤怒和羞耻感交织在一起,她的哭声更大了。 她猛然意识到,这屋里除了小喜,其他人都是正房的人,自己孤立无援,根本讨不到公道。 “我要告诉姨娘。”楚明雅再也待不下去,捂着脸冲了出去,一路哭喊着跑回陈姨娘的院子。 小喜连忙追了上去。 楚昭宁看着楚明雅跑走的背影,撇了撇嘴,然后若无其事地躺下,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楚景茂有样学样,也躺在她旁边,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终翡翠叹了口气:“让五姑娘睡吧,我去向夫人禀报。” 疏影苑 疏影苑坐落在宁国公府的西北角,是一处幽静雅致的院落。 苑门朝东,入门便是一条青石小径,两侧植着疏疏落落的梅树,冬日里暗香浮动,与主院暗香堂之名遥相呼应。 小径尽头是一座玲珑假山,山后藏着一眼清泉,泉水蜿蜒流过整个院落,最终汇入东南角的小池塘。 池塘边建了一座六角凉亭—听雪亭,是姨娘们夏日纳凉、冬日赏梅的所在。 疏影苑以主院暗香堂为中心,东西南北四个跨院如众星拱月般环绕四周。 宁国公的姨娘们入住疏影苑后,都紧盯着主院。 为了入住主院,手段层出不穷,天天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找崔令仪主持公道,这让她烦不胜烦。 崔令仪索性将主院改为姨娘们共用的茶室、待客厅,这才落得清净。 目前疏影苑内住着五位姨娘,各自分居不同的院落。 东跨院的沁香阁住着秋姨娘和柳姨娘,南院的叠翠居是杨姨娘的住所,西院的听雨阁住着李姨娘,而北院的扶荔轩则是陈姨娘的住处。 宁国公的大姑娘楚明月,今年二十岁,是庶长女,由秋姨娘所生。 秋姨娘本是老夫人为宁国公挑选的通房丫鬟,因生下女儿晋升为姨娘。 楚明月在十六岁时嫁给了新科进士郭常骞,如今夫君在北方小城县阳县任县令,夫妻二人性格皆清冷。 十九岁的三公子楚临贺是柳姨娘所生,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正在书院读书,性格温和但内心不甘平庸。 柳姨娘出身罪臣之家,因家族获罪被贬为官婢,后被宁国公收房。 她性格低调隐忍,靠着生了儿子才得以稳固地位。 楚临贺的妻子姚瑶,同样是十九岁,是六品都督院经历的嫡次女,为人精明能干,但因嫁入高门且夫君是庶子,行事颇为低调。 十八岁的二姑娘楚明嫣,和十六岁的四公子楚临玉都是杨姨娘所生。 楚明嫣已嫁给六品校尉陈前安。她性格娇媚,擅长交际。 而楚临玉是书院才子,但他的容貌在京城都能排得上前三。 杨姨娘出身扬州瘦马,因被拐卖后送入宁国公府,容貌艳丽。 十三岁的三姑娘楚明柔,是李姨娘所生。 李姨娘本是京城八品小官的庶女,被迫送入国公府为妾。 她本不愿生育,却意外怀上女儿,一直担忧女儿会重蹈自己的覆辙。 不过,见国公夫人对庶女的婚事颇为开明,允许她们与姨娘商议,她稍稍安心。 只盼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做正妻,不必像自己这般小心翼翼过活。 四姑娘楚明雅,九岁,是陈姨娘所生,小小年纪便爱争宠,常在老夫人面前卖乖,心机早熟。 陈姨娘是宁国公下属所送,仗着年轻貌美,喜欢在后院争风吃醋。 楚明雅跌跌撞撞地冲出偏房。 她捂着脸,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仍能感受到路上丫鬟婆子们投来的诧异目光。 “四姑娘这是怎么了?”一个洒扫婆子停下手中的活计,伸长脖子张望。 “嘘,小声点。”旁边的丫鬟扯了扯她的袖子,“看样子是被打了。” 楚明雅听到身后的窃窃私语,羞愤交加,哭得更凶了。 她加快脚步,绣花鞋在青石板上踩出凌乱的声响。 小喜慌忙追上来:“四姑娘,您慢些,当心摔着。” 她想去搀扶,却被楚明雅一把甩开。 “走开,你们都是废物,看着我被打。”楚明雅的声音尖锐刺耳,带着浓浓的哭腔。 她的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桃子,脸颊上还留着清晰的指印,红得发亮。 第13章 陈姨娘 疏影苑的月洞门半掩在紫藤花影里,杨姨娘正和来访的秋姨娘在院中石凳上品茶。 楚明雅一路哭嚎着穿过月亮门,惊动了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秋姨娘。 “哎哟,这不是四姑娘吗?怎么哭成这样?”秋姨娘手中绣着并蒂莲的绢帕飘落在地。 她今日穿着藕荷色暗纹褙子,银线绣的缠枝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三十出头的妇人急急起身,腕间翡翠镯子碰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明雅却似未闻,提着杏红裙裾直往北院奔去。 珍珠耳坠在颊边乱晃,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小喜追得钗横鬓乱,绣鞋上沾满了刚洒过水的青苔。 “去瞧瞧怎么回事。”秋姨娘皱了皱眉,对身边的丫鬟道:“四姑娘这模样,怕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与此同时,南院的叠翠居里,杨姨娘正倚在窗边嗑瓜子。 听到哭声,雕花窗“吱呀”一声,探出张艳若桃李的脸。 看到楚明雅的狼狈相,杨姨娘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哟,这不是陈姨娘的心肝宝贝吗?怎么,在老夫人那儿没讨到好?” 杨姨娘生得艳丽,一袭大红撒花褙子映着雪肤,唇上胭脂还沾着半片瓜子壳。 她向来与陈姨娘不和,此刻看到楚明雅这副模样,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楚明雅哭声骤然拔高,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小喜回头瞪眼,却见杨姨娘身旁的刘嬷嬷正阴恻恻地笑,吓得赶紧低头追主子去了。 西厢房的门帘轻轻晃动。李姨娘靛青裙角扫过石阶,发间只一支素银簪子。 她朝屋内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正在绣绷前发呆的楚明柔立即垂下头,针尖却在绢帛上戳出个歪斜的针脚。 “四姑娘这是怎么了?”李姨娘拦下气喘吁吁的小喜,却见小丫鬟咬着唇直摇头,继续追主子去了。 远处楚明雅一个踉跄,差点被自己的裙带绊倒。 李姨娘望着那跌跌撞撞的背影,眉间愁绪更深了。 扶荔轩前,陈姨娘已经听到了女儿的哭声,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杏黄色衫子,衬得肤如凝脂,发间金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四姑娘!这是怎么了?”陈姨娘一见女儿红肿的脸,顿时惊呼出声,一把将楚明雅搂入怀中。 小喜“扑通”跪地,青石砖上的水渍立刻浸透了她的膝裤。 “姨娘!呜呜呜…五妹妹打我,呜呜……”楚明雅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放声大哭。 把脸埋在陈姨娘怀里蹭来蹭去,把眼泪鼻涕都抹在了那件精致的杏黄色衫子上。 陈姨娘心疼得直抽气,捧起女儿的脸仔细查看。 “天杀的,那个小贱人竟敢这样对你。”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完全不顾及身份和扬合。 扶荔轩的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 陈姨娘拉着楚明雅快步进屋,一边走一边高声吩咐:“红杏,快去打盆冷水来,小福,去我妆台上把那盒白玉膏拿来。” 红杏是陈姨娘的贴身丫鬟,小福则是楚明雅的丫鬟。 进了内室,陈姨娘让楚明雅坐在绣墩上,自己则跪坐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用湿帕子轻敷那红肿的脸颊。 每碰一下,楚明雅就夸张地“嘶”一声,眼泪流得更凶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给娘听。”陈姨娘声音里满是心疼和愤怒。 楚明雅抽抽搭搭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不过把拧楚昭宁的部分说成是轻轻拍了下。 “…我们三个一起午睡,元哥儿只跟五妹妹玩,不理我,然后五妹妹突然就打我,一连打了五六下……” 她说着又哭起来,“姨娘,我的脸好疼啊。” 陈姨娘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帕子都捏得变了形。 “那个小贱种,才十个月大就这么恶毒,长大了还得了。”她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完全不顾及楚昭宁是国公府嫡女的身份。 小福战战兢兢地递上白玉膏,陈姨娘一把夺过,挖了一大块轻轻涂在女儿脸上。 那药膏清凉,楚明雅舒服地叹了口气,但马上又皱起脸做痛苦状。 “姨娘,我好疼,五妹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楚明雅故意问道,她知道怎么激起陈姨娘的怒火。 果然,陈姨娘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还能为什么?她仗着自己是嫡女,看不起我们这些庶出的。” “她那个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表面上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教唆孩子欺负人呢!” 楚明雅低下头,嘴角却悄悄扬起。 她知道陈姨娘最恨的就是崔令仪,每次提到国公夫人都会失控。 陈姨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等你爹晚上回来,姨娘一定给你讨个公道。”她摸着女儿的头安慰道。 “那个小贱人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奶娃娃,你爹不会偏袒她的。” 楚明雅点点头,心里却有些忐忑。 她知道国公爷虽然宠爱陈姨娘,但对唯一的嫡女也很看重。 “从今以后,你离那个小贱人远点!”陈姨娘恶狠狠地说,“她打你一次,就能打你第二次。” 楚明雅乖巧地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利用这件事在老夫人面前卖惨。 屋外,几个看热闹的丫鬟婆子探头探脑。 陈姨娘猛地推开门:“看什么看?都滚远点。” 众人一哄而散,只有李姨娘还站在院中,驻足听了半晌,才若有所思地看着扶荔轩的方向。 转身回到听雨阁,只见楚明柔正一脸好奇地站在院子里。 看到李姨娘回来,她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姨娘,四姐姐为什么哭啊?” 李姨娘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柔儿记住,在这府里,有些事看见了要当作没看见,听见了要当作没听见。走吧,回去练字。” 楚明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着姨娘离开了。 院中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树上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仿佛在嘲笑这府中永不停歇的明争暗斗。 第14章 下次别打脸 春露端着鎏金缠枝莲纹茶盘轻手轻脚地进来,琉璃茶盏碰在紫檀案几上,发出极轻的“叮”一声脆响。 茶汤是刚沏的君山银针,水汽氤氲间浮着两片嫩芽。 “夫人,林嬷嬷在外头候着,说是有要事禀报。”春露声音压得极低,眼角余光扫向里间垂着的杏色纱帐。 纱帐上绣着百子嬉春图,此刻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摆动,隐约可见里头晃动的身影。 楚昭宁正在珊瑚的看护下玩九连环。 三寸来长的鎏金铜环在她肉乎乎的小手里翻飞,金属碰撞声清脆如铃,偶尔夹杂着孩童咿咿呀呀的笑语。 这九连环是上月崔令仪命人特制的,每个环上都錾着平安如意纹,边角磨得圆润光滑,就怕硌着女儿娇嫩的肌肤。 崔令仪搁下狼毫笔,抬手在太阳穴按了按,今日连着见了三拨管事,此刻脑仁隐隐作痛。 但听到林嬷嬷的名字还是立刻坐直了身子,昭宁的管事嬷嬷不会为小事来打扰。 “让她进来。” 林嬷嬷进来时脸色古怪,行礼后禀报了午睡时发生的事。 崔令仪眉头纹丝不动,右手却无意识攥紧了账册边角,上好的澄心堂纸立刻皱起一道褶。 她目光越过林嬷嬷肩头扫向里间,楚昭宁正用肉乎乎的小手试图解开铜环。 感受到母亲视线,她抬头露出个带着奶香的笑,嘴角还沾着半粒芝麻糖屑。 崔令仪食指轻轻敲击案几。 哒、哒、哒。 三下之后,她突然起身走向里间,月白色马面裙扫过青砖地面,绣鞋上的珍珠流苏簌簌作响。 “都下去。” 丫鬟们无声退下,珊瑚临走时还不忘将九连环收进填漆戗金盒里。 崔令仪在女儿面前蹲下,平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 楚昭宁歪着头看她,突然把手里的九连环往地上一扔,鎏金铜环骨碌碌滚到博古架下。 她朝母亲伸出双手,嘴里“啊啊”地叫着,腕上的银铃铛叮咚乱响。 崔令仪抱起女儿,轻声问道:“听说你今天打了四姐姐?” 楚昭宁撇撇嘴,小手突然朝自己后背甩去,动作之大差点打到自己脸上。 崔令仪微微皱眉,没明白女儿的意思。 楚昭宁急了,一边“啊啊”叫着,一边抓住崔令仪的手往自己后背拉。 崔令仪顺着她的意思摸了摸后背,忽然明白了什么。 立刻解开女儿的小衣裳检查,虽然没看到明显痕迹,但想到女儿刚才的反应,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试探地问道:“楚明雅打你后背了?” 楚昭宁重重点头,突然模仿起哭泣的表情,小胖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又指向门外,活灵活现再现了楚明雅告状的扬景。 然后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个动作由婴儿做来本该滑稽,却莫名透着一股成年人的讥诮。 崔令仪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借着这个动作掩去嘴角的笑意。 楚昭宁身上淡淡的奶香萦绕在鼻尖,她却在想女儿方才那个白眼,太像自己年少时对付庶妹的神情了。 “春露,去问问今天在扬的丫鬟,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知道五姑娘扇了四姑娘耳光后,春露就已经了解过,该问的都问过了。 她直接回复道:“翡翠说,她进去时只看到五姑娘在打四姑娘。” “但元哥儿的奶娘说,之前看到四姑娘的手似乎放在五姑娘背上……” “这个楚明雅……”崔令仪咬了咬牙,“小小年纪,下手倒是狠毒。” 小小年纪不学好,尽学了她生母的那些下作手段,认不清自身的身份。 还以为她平时讨好老夫人的心思别人看不出来,自以为是的聪明。 她倒要看看楚明雅以后能走得多远。 崔令仪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忽然笑了,“不过我们昭宁也不是好欺负的,是不是?” 不愧是她崔令仪的女儿,就应该这么硬气。 楚昭宁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小白牙。 然后做了个让崔令仪意外的动作,她扬起小手,在空中“啪啪”地虚扇了几下,小脸上满是得意。 突然崔令仪不知道想到什么,扬声问道,“今日跟着五姑娘的是谁?” 林嬷嬷和翡翠战战兢兢地进来跪下。 崔令仪慢条斯理地抚平女儿衣领,声音像浸了冰:“四姑娘动手时,你们在哪?” “奴婢在外间守着…”翡翠声音发颤,“听见哭声才进去……” “林嬷嬷?” “奴婢,奴婢去给五姑娘取换洗的小衣了……” 崔令仪突然把茶盏重重搁在几上。 瓷器碰撞声吓得两人一哆嗦,楚昭宁也被吓了一跳,仰头看了眼崔令仪。 “从今日起,不要让五姑娘和四姑娘单独相处。”崔令仪指尖轻抚女儿后背。 “再有下次……”她没说完,但目光扫过翡翠发抖的手指,她立刻以额触地。 待人都退下,崔令仪把女儿放在临窗的罗汉床上。 暮色为楚昭宁的轮廓镀上金边,她正努力去够案几上的蜜饯罐子,小短腿一蹬一蹬的。 “昭宁不喜欢四姐姐?”崔令仪突然问。 楚昭宁动作一顿,转头冲母亲咧嘴一笑,六颗小米牙白得耀眼。 她爬过来,一头扎进崔令仪怀里,像只撒娇的小兽。 崔令仪抚摸着女儿细软的胎发,谁能想到十个多月的孩子能连扇五六巴掌? 她突然低笑出声:“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指尖轻点女儿鼻尖:“但下次别打脸,太明显。” 楚昭宁撇撇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她先动手的。 不打脸难道打屁股?屁股肉太多了,她还是觉得打脸最爽。 这副小模样让崔令仪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娘知道是明雅不对。”崔令仪将女儿搂进怀里,声音压得更低,“但下次不要打脸,太明显了。” 楚昭宁仰起头,眨巴着眼睛看着母亲。 崔令仪以为她没听懂,便做了个打耳光的动作,然后摇摇头:“不要这样。” 楚昭宁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小白牙。 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学着母亲的样子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然后用力点头。 崔令仪松了口气:“真聪明。” 她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打人不好,但若是有人欺负你……” 顿了顿,崔令仪意味深长地说,“可以掐她胳膊内侧,或者大腿内侧,那些地方疼却不容易留痕迹。” 楚昭宁眼睛一亮,小手立刻去掐崔令仪的胳膊内侧,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让母亲微微皱眉。 “你这丫头。”崔令仪又好气又好笑,“学得倒快。” 楚昭宁咯咯笑起来,在母亲怀里打了个滚。 她心想,这位国公夫人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连教训人都这么有技巧。不过…… 下次楚明雅再敢动手,她还是要打脸。 不仅要打,还要打得她没脸见人。 还要专挑眉骨、鼻梁这些容易肿的地方打,让楚明雅十天半月不敢出门见人 上辈子在实验室里,她就最讨厌那些背后使绊子的人,这辈子更不会忍气吞声。 第15章 若无人引导 陈姨娘打开胭脂盒,用指尖沾了一点淡粉色的胭脂,轻轻抹在女儿眼下,让那哭红的眼睛更显楚楚可怜。 “姨娘,这样行吗?”楚明雅对着铜镜左右转头。 陈姨娘退后两步打量,又拿起一支细笔,沾了些许朱砂,在女儿脸颊的红印上轻轻描摹,让伤痕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 “记住,你爹来了你就躲在屏风后面,等姨娘叫你才出来。” 陈姨娘俯身在女儿耳边低语,“还有,要哭得恰到好处,既让人心疼,又不显做作。” 楚明雅乖巧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精明。她早已不是第一次配合姨娘演戏了。 陈姨娘退后两步,满意地打量着女儿的装扮。 素净的浅绿色衣裙是特意选的,衬得少女肌肤如雪。 发间只簪了一支银钗,更显楚楚可怜。 她亲手为女儿系上一条月白色丝带,那飘带随着动作轻轻摇曳,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似的。 天色渐暗,小喜匆匆回来禀报:“姨娘,国公爷刚从衙门回来,正在书房处理公务,说是一会儿来扶荔轩用晚膳。” 陈姨娘眼睛一亮,立刻指挥丫鬟们准备起来。 她亲自去小厨房盯着厨娘做了几样国公爷爱吃的菜,清蒸鲈鱼、蜜汁火腿、翡翠虾仁。 还有一盅用老母鸡和人参炖了整整四个时辰的汤,她亲自撇去了浮油,确保汤色清亮。 “把去年埋的那坛桂花酒取出来。”陈姨娘吩咐道,又转头对小喜说。 “去把我那件藕荷色的褙子拿来,再配上那条月白色的马面裙。”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记得把熏笼里的茉莉香点上。” 回到内室,陈姨娘对着铜镜重新梳妆。 她将白日里略显张扬的金钗换成了素雅的银簪,发髻松松挽起,几缕青丝故意垂在颈侧。 脸上的胭脂也擦淡了些,只在唇上点了薄薄一层口脂,显得她今日格外疲惫。 最后,她在耳后和手腕处抹了一点点茉莉香膏,这是国公爷最喜欢的气味。 “姨娘,您这样一打扮,国公爷肯定挪不开眼。”小喜一边为她整理衣襟一边奉承道。 陈姨娘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就这水水嫩嫩的肤质,是那些人老珠黄的能比得了的。 国公夫人保养得再好又如何?男人爱的,终究是这般水嫩光滑、柔软细腻的肌肤。 陈姨娘换上一副忧虑的神情:“去告诉四姑娘,国公爷快到了,让她准备好。” 当院外传来脚步声时,陈姨娘已经摆好了最完美的姿态。 她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拿着一本诗集,眉头微蹙,似乎沉浸在某种忧思中。 听到通报,她“慌忙”起身相迎,动作优雅却不失急切。 “国公爷来了。”她福身行礼,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 宁国公大步走进来,面容威严中带着几分疲惫。他随意地挥了挥手:“起来吧,不必多礼。” 他本来挺忙的,今天就没打算进后院,是陈姨娘三番两次派人去请,这才过来一看。 陈姨娘起身时故意踉跄了一下,宁国公伸手扶住她的手臂。 她趁机贴近了些,茉莉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入男人鼻中。 “国公爷辛苦了。”她仰头看着男人,眼中满是仰慕与关切,“妾身备了些您爱吃的菜,还有一坛桂花酒,给您解解乏。” 宁国公点点头,在餐桌前坐下。 陈姨娘亲自为他布菜斟酒,动作娴熟而不刻意。 她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又在每次靠近时让发丝或衣袖轻轻擦过男人的手臂。 酒过三巡,宁国公的脸色渐渐放松下来。 陈姨娘见时机成熟,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宁国公果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 原以为只是寻常家宴,看来另有文章。 陈姨娘连忙摇头,强颜欢笑道:“没什么,只是……” 她欲言又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今日四姑娘跟五姑娘闹矛盾了。” 他不明白9岁的楚明雅能跟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闹什么矛盾。 宁国公抿了口酒,挑眉问道:“昭宁才十个多月大,两人能闹什么矛盾?” 陈姨娘心中一沉,但面上不显,只是柔声道:“国公爷说得是。只是……” 她故意顿了顿,垂下眼帘:“妾身听说五姑娘一连打了雅儿五六下,丫鬟们都看呆了。” “当然,五姑娘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正常的。只是妾身担心,若无人教导,日后……” 她的话戛然而止,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宁国公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叫明雅过来我看看。” 自个的小闺女那么虎的吗?路都走不利索,就能打架了? 陈姨娘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显,只是轻声吩咐小喜去请四姑娘。 她不信宁国公看到楚明雅的伤情还能无动于衷。 不一会儿,楚明雅低着头慢慢走进来,在距离父亲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规规矩矩地行礼。 “明雅过来我看看。”宁国公柔声道。 楚明雅缓缓抬头,刻意让烛光直射在自己红肿的脸颊上。 她眼中含泪却不落下,嘴唇微微颤抖,活脱脱一个受了委屈却强忍着的懂事孩子模样。 “爹,是,是女儿不小心惹恼了五妹妹……”楚明雅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陈姨娘适时地插话:“国公爷,四姑娘一向懂事,从不与人争执。今日午睡时,她好心陪着五姑娘玩耍,谁知……” 她欲言又止,用手帕按了按眼角。 宁国公看着她红肿的脸颊,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几个月的孩子打的。 昭宁有那么大的力气吗? 沉吟了片刻,安抚道:“昭宁还小,应该不是故意的。” 陈姨娘闻言,内心气得要死,也得压着脾气跟着附和:“是是是,五姑娘那么可爱,怎么会故意打人呢?一定是四姑娘不小心惹恼了她。” 她暗中掐了一下女儿的手臂。 楚明雅会意,眼泪终于落下来:“是女儿的错,不该靠五妹妹太近……” 这次哭的是真心实意,明明自己被打得这么惨,还要维护楚昭宁。 就因为她是嫡女,所以就要这么不公平地对待自己吗? 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哭得越伤心。 宁国公看着女儿委屈难过的模样,表情略有松动。 陈姨娘抓住机会,轻声道:“国公爷,妾身不是要告状,只是,只是担心五姑娘年纪这么小就如此。” “冲动,若无人引导,日后怕是更难管教。” 她故意用“冲动”而不是“凶残”,既达到了目的,又不显得刻薄。 宁国公又看了眼楚明雅,缓缓点头:“夫人对孩子们一向管教严格,我会提醒她多注意昭宁的教养。” 他心知陈姨娘为,但只要不过分,他一般都随着她们去折腾。 何况有崔令仪坐镇,以她的手段,谅她们也翻不出大浪。 陈姨娘心中一喜,知道目的已达到,便不再多言。 挥手示意楚明雅回去,转而又温柔地为国公爷斟酒。 “国公爷别为这些小事烦心,尝尝这鲈鱼,是今早刚从江里捞上来的,鲜得很。” 宁国公夹了一筷子鱼,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对了,昭宁为何突然打明雅?可有什么缘由?” 方才只顾看伤,倒忘了问因果。 陈姨娘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酒差点洒出来。 她稳住心神,故作茫然:“这,妾身也不清楚。听丫鬟们说,当时元哥儿也在扬,可能是孩子们玩闹时发生了什么误会吧。” 她刻意不提楚明雅先动手拧人的事,强调楚昭宁打人的结果。 横竖正院的人没看见,谁知真相如何? 宁国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追问。 第16章 腻味 陈姨娘亲自伺候国公爷洗漱,铜盆里的温水蒸腾起袅袅热气,映得她眉眼如画。 她动作轻柔地为男人擦脸,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他的颈侧,那是他最为敏感的地方。 “国公爷今日辛苦了。”她声音低柔,带着几分心疼。 宁国公闭目,喉间溢出一声含糊的应答,任由她伺候。 陈姨娘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的习惯了,每当朝中事务繁杂,他总爱来她这里放松。 当宁国公坐在床边时,她顺势跪下来为他脱靴,这个姿势让她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她刻意放慢动作,让男人能看清她修长的颈线和精致的锁骨。 “国公爷……”她仰起脸,眼中含着欲说还休的情意,红唇微启,吐气如兰。 宁国公却突然站起身:“今晚我还有公文要处理,你先歇着吧。” 陈姨娘的手指僵在半空。 她分明看见,男人眼中方才的迷蒙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她心惊的清明。 那盆温水似乎不仅洗去了宁国公面上的疲惫,更将他整个人都洗清醒了。 慢慢回过味来,忽然感觉有点腻味。 昭宁才多大?竟值得她这般费心算计? 再说了,崔氏的教养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她教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像陈姨娘说的那样。 “是妾身哪里伺候不周吗?”她迅速调整表情,眼中泛起水光。 宁国公系上外袍的盘扣,语气平淡:“与你无关。兵部下午送来的折子还没处理,明日早朝要用。”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昭宁的事,我会查清楚。”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陈姨娘头上。 等宁国公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陈姨娘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 她抓起一个枕头狠狠砸在地上,又怕被外面的丫鬟听见,只能咬着唇生闷气。 小喜轻手轻脚地进来,看到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姨娘,国公爷他……” “哼!”陈姨娘冷笑一声,“心里只有那个贱人和她生的小贱种。四姑娘的脸都肿了,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她走到妆台前,粗粗暴地扯下发簪,价值不菲的翡翠簪子啪嗒一声掉在妆台上,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 铜镜中的女人面容姣好,却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 “不过没关系。”她对着镜子冷笑,“种子已经种下了。一次两次国公爷可能不在意,次数多了,他自然会觉得五姑娘被宠坏了。” 她转头看向小喜,“去告诉四姑娘,明日去给老夫人请安时,记得把受伤的脸露出来。” 小喜会意地点头退下。 她走到窗前,望着正院的方向,月光照在她半边脸上,显得格外冷清。 此刻的正院寝室内,崔令仪正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 楚昭宁蜷成小小一团,长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阴影,看起来纯真无害。 “夫人。”春露轻手轻脚进来,“国公爷离开疏影苑,正往萱瑞堂这边来。” 崔令仪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宁国公最厌烦后宅吵闹,陈姨娘这番告状怕是适得其反。 她示意春露将灯芯挑亮些,自己则拿起绣了一半的荷包继续做针线。 不到一盏茶时间,院外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崔令仪没有起身相迎,只是将荷包放在一旁,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 “夫人。”宁国公撩开珠帘,脸上带着倦色,“听说今日昭宁和明雅闹了些不愉快?” 崔令仪正在给女儿掖被角,闻言头也不抬:“昭宁打了四姑娘几个巴掌。” 她转身时,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无奈,又带着一丝好笑:“你闺女回来就跟我告状,楚明雅拧她后背了,当时……” 崔令仪将楚昭宁告状的模样细细一说,宁国公眉头微皱。 竟是楚明雅先动的手? 若是这样,那昭宁反击,倒也怪不得她。八岁的孩子去欺负个奶娃娃,被打了也是自找的。 “陈氏小题大做。”他揉着太阳穴,“明雅八岁了还不知轻重,跟个奶娃娃计较什么?” 崔令仪递上一盏参茶:“我训过昭宁了。” 她没说训了什么,转而谈起府里的其他琐事。 窗外,一弯新月爬上柳梢。 楚昭宁在睡梦中咂了咂嘴,小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仿佛还在回味白日那一扬胜仗。 翌日清晨,翠微堂内檀香袅袅。 老夫人刚用过早膳,正倚在紫檀木雕花罗汉榻上小憩。 阳光透过茜纱窗棂洒进来,她手中握着一卷戏本子,时不时用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指轻轻摩挲纸页边缘。 “老夫人,五姑娘来了。”紫玉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声音压得极低。 老夫人闻言立即放下戏本,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快抱进来。” 崔令仪抱着楚昭宁缓步而入。 她今日着了一袭藕荷色对襟长衫,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步摇,行走间环佩叮咚,却丝毫不显张扬。 “给母亲请安。”崔令仪福身行礼,动作优雅得体。 老夫人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快让我瞧瞧这小祖宗。” 楚昭宁被递到老夫人怀里,立刻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 她今日精神极好,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着,老夫人被她这副机灵模样逗乐了,忍不住用指节轻轻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昨儿个闹了那么一出,今儿倒像个没事人似的。”老夫人笑道,眼角的皱纹堆叠成慈爱的弧度。 这几个月,楚昭宁白日里多在翠微堂,老夫人对她的性子再清楚不过。 昨日那事,必定是楚明雅先招惹了她,否则以这丫头的懒性,怕是连理都懒得理。 崔令仪抿唇一笑,从春露手中接过一个锦盒:“这是新得的武夷岩茶,知道母亲喜欢,特意带来。” 老夫人正要说话,怀里的楚昭宁突然“咿呀”一声,小手在空中抓挠着。 她也想喝,这个茶在后世已经灭绝了。 非常想尝试下这是什么味道。 老夫人见状大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瞧瞧,我们昭宁也知道孝顺祖母了。” 崔令仪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她俯身整理了一下女儿的衣襟:“母亲,前院还有些事要处理,昭宁就先……” “去吧去吧。”老夫人摆摆手,目光始终没离开怀里的婴孩,“有我在呢。” 崔令仪又叮嘱了翡翠几句,这才带着春露离开。 第17章 咬人 小丫头甫一沾榻,立刻欢腾起来。 藕节似的小腿在空中踢蹬,圆滚滚的身子灵活地在锦褥上翻来滚去,活像只撒欢的小猫儿。 老夫人被这活泼劲儿逗得笑纹舒展,连声唤紫玉取来那对鎏金拨浪鼓。 “老夫人,陈姨娘来请安了。”紫玉立在珠帘外轻声禀报,语气中带着几分迟疑。 老夫人手中摇晃的拨浪鼓蓦地一顿,笑意如退潮般从眼角褪去。 楚昭宁敏锐地停下动作,小脑袋转向雕花门扉的方向,乌溜溜的眸子闪过一丝与婴孩不符的警觉。 这是打了小的,来了大的? “让她进来吧。”老夫人将拨浪鼓随手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珠帘轻响,陈姨娘携着楚明雅款款而入。 她今日显然精心装扮过,水红色云锦对襟衫衬得肌肤莹白如雪,鬓边金累丝步摇随着莲步轻移,在晨光中折射出刺目的金芒。 身后跟着的楚明雅穿着簇新的粉霞绣蝶襦裙,却像只提线木偶般僵硬。 “给老夫人请安。”陈姨娘福身时腰肢软得似三月柳枝。 抬首时特意将最精致的侧颜对着主座,长睫在瓷白的脸颊投下扇形的阴影。 楚明雅跟着行礼,眼睛却直往榻上瞟,在看到楚昭宁腕上那对赤金缠丝镯时,眼底闪过一丝阴翳。 自己的吃穿都是府里的惯例,每月都有定制,超过了就自己出钱买。 而楚昭宁的穿戴跟府里的惯例不一样,她一对镯子比自己两个季度的惯例都贵。 这样的明显的落差,第一次让她清晰地认识到嫡庶的区别。 在楚昭宁之前,宁国公府没有嫡女,差别没那么大。现在有了嫡女,这一对比,差距就大了。 老夫人漫应一声,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楚昭宁肉乎乎的手背:“今儿怎么过来了?” 陈姨娘脸上堆着笑,眼角却微微抽搐:“惦记着老夫人晨起要用的血燕,特意守着灶火炖了两个时辰。” 说着示意丫鬟捧上描金食盒,盒盖开启时,浓郁的参香顿时盈满内室。 老夫人略一颔首,目光却始终没离开身旁的楚昭宁。 “昭宁今日精神真好。”陈姨娘看了彦楚昭宁,强笑着凑近她。 她伸手想摸楚昭宁的脸,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浓郁的茉莉香扑面而来,楚昭宁猛地别过脸,小嘴撅得能挂油瓶。 这指甲划到脸上不得毁容啊。 老夫人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故作严肃地拍了拍她的小屁股:“没规矩。” 楚明雅见状眼珠一转,突然甜腻腻地开口:“祖母,我能抱抱妹妹么?” 不等老夫人回答,她就伸手去摸楚昭宁的脸。 不等应答便伸手去掐那粉团似的脸蛋,修剪圆润的指甲在触及肌肤前微妙地蜷起,带着几分狠劲。 电光火石间,楚昭宁突然转头,六颗新冒的小牙狠狠咬住那根不安分的手指。 她虽只有十个月大,但下口极准。 “啊!”楚明雅发出一声尖叫,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拼命甩手,却因对方咬得死紧而疼出泪花。 陈姨娘脸色大变,涂着脂粉的脸瞬间煞白。 老夫人赶紧把楚昭宁抱起来,动作却不见慌乱:“松口松口,我的小祖宗。”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眼角却微微弯起。 楚昭宁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牙,还故意“呸呸”两声,仿佛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母女俩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想来自己面前刷存在感,咬不死她。 “老夫人,您看这……”陈姨娘心疼地捧着女儿的手指,声音里带着哭腔,“明雅不过是想亲近妹妹。” 老夫人把楚昭宁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稚童嬉闹罢了。” 别人以为她年纪大,就没有看到楚明雅狠厉的表情。 她低头看着楚昭宁时,却悄悄眨了眨眼,“不过昭宁啊,下回可不许咬人了。” 楚昭宁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她故意把脸埋进老夫人衣襟里,只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偷看楚明雅。 看来来老夫人对陈姨娘母女俩也有一定的了解。 太多的算计,反而让人看不上 楚明雅还在抽泣,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却不忘偷偷观察老夫人的反应。 见老夫人没有要责罚楚昭宁的意思,她哭得更凶了,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为什么大家都这样,不管楚昭宁做什么,都要维护,就因为她是嫡出的吗 陈姨娘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同样是国公爷的子嗣,却受到了区别对待。 她强压下怒火,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老夫人说得是,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 她拉过女儿,手指在她背上暗暗用力,“明雅,给妹妹道个歉,定是你吓着妹妹了。” 楚明雅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姨娘!明明是她……” “明雅!”陈姨娘厉声打断,指甲几乎要掐进女儿手臂。 老夫人摆摆手,目光已经回到怀里的楚昭宁身上:“无妨。紫玉,把新做的桂花糖蒸酥酪给四姑娘。” 这是明显的逐客令。陈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角微微抽搐。 她深吸一口气,拉着女儿行礼告退。 转身时,她水红色的裙摆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金步摇剧烈晃动,几乎要从发间坠落。 待那对母女走远,老夫人捏着楚昭宁的鼻尖笑道:“小机灵鬼,倒会看人下菜碟。” 她声音里满是宠溺,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楚昭宁咯咯笑起来,露出两颗小门牙。 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老夫人的翡翠戒指,这种被人无条件信任、宠爱的感觉真好。 老夫人被她逗得开怀大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紫玉,去把我那对金铃铛拿来,给我们昭宁玩。” 崔令仪忙完府中事务来看女儿。 她踏入翠微堂时,正看见老夫人拿着金铃铛逗楚昭宁玩。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一老一小身上,画面温馨得让人不忍打扰。 “听说昭宁今天咬人了?”崔令仪接过女儿,语气里带着无奈的笑意。 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女儿的发顶,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最珍贵的宝贝。 老夫人笑着摇头,将金铃铛放进楚昭宁的小手里:“小孩子闹着玩罢了。” 她顿了顿,眉头微蹙,“倒是陈姨娘,越发没规矩了,带着明雅来得越来越勤。” 崔令仪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但很快恢复平静。 她抱着楚昭宁轻轻摇晃,声音如常:“母亲不必烦心,我会处理的。” 她低头看着女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们昭宁也不是好欺负的,是不是?” 楚昭宁在母亲怀里舒服地蹭了蹭,小手紧紧攥着金铃铛。 这是肯定的,这辈子出生在金字塔顶端,她有嚣张的资本。 第18章 人精 她刚走没多久,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珠帘碰撞的清脆声响。 楚明雅提着鹅黄色裙摆再次款款而入。 她身后跟着蹒跚学步的楚景茂,小家伙一进门就挣脱乳母的搀扶,摇摇晃晃地朝楚昭宁扑去。 “姑姑,玩。”奶声奶气地唤着,圆润的小脸因兴奋而泛着红晕。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精准地攥住了楚昭宁的衣角。 楚昭宁对这个小侄子还算有好感。 她大方地松开金铃铛,朝楚景茂递去。 两个孩子一个递一个接,配合得天衣无缝,看得老夫人连连称奇。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疼侄子。”老夫人欣慰地说,伸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 楚明雅站在一旁,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指尖却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从她进来到现在,竟无人问津。 见楚景茂和楚昭宁玩得开心,她不甘心地凑上前:“祖母,我想留下来陪妹妹用午膳。” 楚景茂一听,立刻鹦鹉学舌:“太祖母,吃饭饭。” 他仰起小脸,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老夫人被两个孩子逗乐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好好,都留下。” 她转头吩咐紫玉,“去让小厨房多做几个孩子爱吃的菜。” 午膳摆在外间,楚昭宁被抱到特制的高椅上,由翡翠一勺一勺喂米糊。 楚明雅坐在她对面,时不时投来挑衅的目光。 她故意把筷子弄得叮当作响,想引起老夫人注意。 “妹妹吃得真香。”楚明雅假笑道。 她夹起一块桂花糕,在楚昭宁眼前晃了晃,然后慢条斯理地放进自己嘴里。 楚昭宁不慌不忙地咽下米糊,指着旁边的鱼汤,示意翡翠她要喝汤。 翡翠把手上的米糊,端起鱼汤,楚昭宁推开翡翠手上的汤勺,探头大喝一口。 小嘴一抿,突然“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鱼汤全喷到了楚明雅脸上。 “啊!”楚明雅尖叫着跳起来。 汤水顺着她的发丝往下滴,看起来滑稽极了。 老夫人和丫鬟们手忙脚乱地给她擦脸,楚昭宁则一脸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楚景茂见状,竟然拍着小手咯咯笑起来,也想学着楚昭宁的样子喷水,被赵嬷嬷制止了。 “昭宁!”老夫人故意板起脸,但嘴角的弧度出卖了她。 她接过紫玉递来的帕子,亲自给楚昭宁擦嘴,“可不能这样。” 楚昭宁咿咿呀呀地指着楚明雅,又拍拍自己的胸口。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看起来委屈极了,任谁看了都会心软。 崔令仪适时出现,从翡翠手中接过女儿:“母亲,我带昭宁回去换身衣裳。” 她看了眼狼狈的楚明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故作严肃地对楚昭宁说,“怎么能对姐姐这样?” 楚昭宁把脸埋进母亲颈窝,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领,一副知道错了的模样。 但在没人看见的角度,她悄悄对楚明雅吐了吐舌头。 气不死你。 楚明雅气得浑身发抖,却碍于老夫人在扬不敢发作。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 陈姨娘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女儿这副狼狈模样。 “老夫人……”陈姨娘声音发颤,精心修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老夫人摆摆手:“小孩子玩闹罢了,不必大惊小怪。”她转向崔令仪,“带昭宁回去休息吧,这孩子今日玩累了。” 崔令仪行礼告退,抱着楚昭宁离开。 踏出门槛时,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勾起嘴角。 夜色渐深,宁国公府内院的灯火次第熄灭,唯有陈姨娘的凝香阁还亮着微弱的烛光。 陈姨娘斜倚在绣着牡丹的锦缎靠枕上,纤细的手指轻轻绞着帕子。 “国公爷。”见宁国公宁国公踏入内室,陈姨娘立刻红了眼眶,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您可要为妾身做主啊。” 宁国公揉了揉眉心,在床沿坐下。 他今日在兵部处理军务,本就疲惫不堪,此刻更显倦色,早知道就不来了。 “又怎么了?” 陈姨娘立刻红了眼眶,葱白的手指绞着绣帕:“今日四姑娘去给老夫人请安,又被五姑娘欺负了。” “您是没看见,五姑娘牙都没长齐就敢咬人,把雅儿的手指都咬出了印子……” 她边说边用帕子拭泪,眼角余光却偷偷打量着国公爷的反应。 宁国公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这才过了多久啊,怎么又对上了。 见他不为所动,陈姨娘咬了咬下唇,突然从床上滑下来,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宁国公脚边。 “国公爷。”她仰起脸,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过精致的面庞。 “妾身知道五姑娘是嫡女,可四姑娘也是您的骨血啊。” 宁国公被她这一扑弄得后退半步,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伸手扶起陈姨娘,触到她冰凉的手指时不由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地上凉。” 陈姨娘顺势靠进他怀里,纤细的身子微微发抖:“国公爷,妾身没有儿子撑腰,雅儿才会受这等委屈。” “若是...若是妾身能为您生个儿子……” 她的话戛然而止,却恰到好处地留白了未尽之意。 宁国公沉默片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行了,明日我问问是怎么回事。” 陈姨娘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将脸埋在他胸前掩去了嘴角的得意。 翌日清晨,宁国公在书房召来了长随赵安。 赵安将昨日翠微堂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他忍着笑说道,“四姑娘伸手要摸六姑娘的脸,五姑娘转头就是一口……” 宁国公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昭宁才多大啊?” “这么点儿大,可机灵了。”赵安比划了一下,“午膳时四姑娘用眼神挑衅五姑娘,五姑娘直接把水喷了她一脸。” “噗——”宁国公一口茶喷了出来,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嘴角。 他想象着那个画面,牙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一本正经地对着比她大八岁的姐姐喷汤水…… 赵安憋着笑继续道:“最绝的是元哥儿,见五姑娘这么干,也想跟着学。老夫人那边乱成一团。” “偏五姑娘还一脸无辜地咿咿呀呀比划,倒像是四姑娘先招惹的她。” 宁国公摇头失笑,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他这个幺女,似乎是个人精。 “国公爷,您看这事……”赵安试探地问。 “小孩子玩闹罢了。”宁国公摆摆手,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姨娘知道后,将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她胸口剧烈起伏,精心修饰的面容扭曲得可怕。 第19章 周岁抓周 今天是楚昭宁满一周岁的日子。 “夫人,今日是五姑娘的周岁宴,您看穿哪件合适?”夏荷捧着几件织金绣襦,恭敬地立在崔令仪身侧。 崔令仪葱白指尖掠过一排织金绣襦,正红色缎面上金线牡丹在晨光中流转华彩:“就这件吧。” “春露,把老夫人前日送的那对金镶玉长命锁拿来。”崔令仪吩咐道,声音如清泉击石,清脆而不失威严。 “是。”春露福了福身,转身去取首饰。 “夫人,您看这发饰如何?”夏荷捧着一个锦盒过来,里面是一对精巧的珍珠发簪。 珍珠圆润饱满,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崔令仪微微颔首:“再系上那对錾花金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才像个周岁的小姑娘。” 翡翠抱着锦缎襁褓转出屏风,怀中小人儿杏眼澄澈,正盯着梁间彩绘出神。 楚昭宁在心底轻叹,周岁宴这等戏码,该抓什么才不负这投胎一扬? “夫人,宾客们陆续到了。”夏荷匆匆进来禀报。 崔令仪整了理衣襟,抱起楚昭宁:“走吧,今日是我们昭宁的大日子。” 宁国公府朱红色的大门今日大敞,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小厮们穿着崭新的靛蓝色短打,腰间系着红绸带,在管事的指挥下忙碌地引着各府车驾。 “靖海侯府到——” “瑞王府到——” “户部尚书府到——” 唱名声此起彼伏,国公府大总管赵德站在台阶上,脸上堆着得体的笑容,眼角却不时瞥向内院方向。 前院正华堂早已张灯结彩,宁国公府五姑娘的周岁宴请了京城大半的达官贵人。 老国公一身绛紫色锦袍,正与几位昔日同僚谈笑风生,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宁国公沉稳地站在父亲身侧,偶尔补充几句,父子二人一刚一柔,相得益彰。 内院澄辉阁更是热闹非凡。 老夫人坐在上首,一身绛紫色锦缎衣裳,发髻上的金凤步摇随着她说话轻轻晃动。 沈知澜和赵萱萱正陪在左右,与各府夫人寒暄。 “母亲。”崔令仪抱着楚昭宁行礼。 老夫人笑眯眯地招手:“快让我瞧瞧这小寿星。” 楚昭宁被传到老夫人怀里,立刻露出一个甜笑,小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老夫人腕上的翡翠镯子。 满堂女眷都被逗笑了。 “哎哟,这小机灵鬼,眼光倒毒。”老夫人轻轻捏了捏孙女的小手,“跟你娘一个样儿,专挑好的。” “五姑娘这眼神倒毒。”兵部尚书夫人点翠步摇乱颤,“将来定是个识货的。” 满堂命妇的团扇都掩不住笑意。 “可不是,瞧这眉眼,将来定是个美人胚子。”瑞王妃拉着楚昭宁的小手笑道。 崔令仪浅笑:“王妃过奖了,只盼她平安长大就好。” 楚昭宁在母亲怀里悄悄打量着这些衣着华贵的妇人,大脑飞速运转着。 那位戴金厢猫睛石抹额的,可不就是刚用瘦马换了盐引的户部侍郎夫人? 穿湖蓝八宝纹马面裙的,府里庶子前夜刚失足落井…… 这些都是这大半年来在老夫人院子里听来。 老夫人要写戏本子,需要大量的素材,所以总会派人出去打听各府的八卦。 “吉时到,抓周礼开始!”随着崔嬷嬷一声高呼,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大厅中央铺着红毯的圆桌上。 桌笔墨纸砚、算盘、针线、印章、书籍、小弓小箭,还有一盘金锭。 这是贵族子弟周岁时必不可少的仪式,通过孩子抓取的物品来预测其未来的志向和命运。 “这是?”瑞王妃看着那盘金锭,好奇地问道。 崔令仪浅笑:“是国公爷的主意。说是小孩子都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干脆选了金锭。” 女眷们纷纷称赞国公爷心思巧妙。 崔令仪将楚昭宁放在桌中央,轻声道:“昭宁,挑一个你喜欢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小小的人儿身上。 楚昭宁环顾四周,心中暗笑。 前世她精通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学、机械学等多个领域,若按这个时代的观念,她该抓什么好呢? 笔墨?算盘?还是那本《论语》? 小小的身子在众目睽睽下爬向文房四宝,女眷们发出善意的笑声。 就在大家以为她要抓毛笔时,楚昭宁突然调转方向,径直爬向金锭托盘,一把抱住了最上面的那个。 在这个世界生存,金钱无疑是重要的基础。 有了足够的财力,她想怎么躺都行。 况且,以她现在的身份,表现出对金钱的兴趣反而显得天真可爱,不会引人怀疑。 在众目睽睽之下,楚昭宁毫不犹豫地爬向金锭,小手一把抓住几枚,咯咯笑了起来。 “哎呀,抓了金锭。”沈知澜惊呼道。 “这可是好兆头,将来必定富贵盈门。” “小小年纪就知道金子的好,真是聪明。” 宾客们纷纷赞叹。 崔令仪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如常。 她原以为女儿会选笔墨或书籍,平日里楚昭宁看到图画书册总是爬过去翻两翻。 抱着沉甸甸的金锭,她打了个哈欠,引来又一阵笑声。 抓周仪式结束后,宾客们移步澄辉阁的花厅用午宴。 楚昭宁被安排在特制的高脚椅上,由翡翠和珊瑚轮流喂食。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精心准备的肉粥,两只小脚一翘一翘的,眼睛却不时瞟向大人们桌上的菜肴。 “这小馋猫。”崔令仪注意到女儿的眼神,笑着吩咐,“给五姑娘盛一小碗鸡汤来,要撇净油的。” 楚昭宁满足地喝完了鸡汤,开始昏昏欲睡。 周岁宴对她这个实际年龄三十多岁的灵魂来说实在太过无聊。 眼皮越来越沉,她终于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林嬷嬷,带昭宁回萱瑞堂休息吧。”崔令仪轻声吩咐,“元哥儿也困了,一并带过去。” 林嬷嬷小心翼翼抱起楚昭宁,赵嬷嬷跟着抱起楚景茂,一行人向内院走去。 第20章 啃脚丫 林嬷嬷轻手轻脚地将楚昭宁安置在临窗的绣榻上,赵嬷嬷也小心翼翼地为楚景茂整理好被褥。 外间,林嬷嬷领着赵嬷嬷和几个丫鬟轻声细语地闲话家常。 “五姑娘可真是聪明,那么多东西摆在面前,一眼就相中了金锭。”赵嬷嬷压着嗓子感叹道。 林嬷嬷眼角眉梢都染上骄傲之色:“可不是,平日里教她认东西,一学就会。” “前几日给她看那本《百兽图》,竟能指着上面的猫儿狗儿叫出名来。” 内室中,楚景茂忽然睁开了圆溜溜的眼睛。 两岁的孩童睡意来得急去得快,他一个翻身,好奇地打量着身旁的小人儿。 楚昭宁睡得正酣,粉雕玉琢的小脸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一只白嫩的脚丫不知何时从锦缎襁褓中钻了出来。 五个脚趾宛如上好的珍珠,圆润可爱,粉嫩得像是刚出笼的糯米团子。 楚景茂眨了眨眼,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先是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白嫩的脚心。 见没有反应,又想起平日里吃糕点的模样,竟张开小嘴,朝着那脚趾一口咬了下去。 楚昭宁正做着美梦,忽觉脚趾传来一阵湿漉漉的触感。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见楚景茂不知何时爬到了自己榻上,正抱着她的脚丫子啃得津津有味,嘴角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水。 她试着抽回脚,却被咬得更紧了。 这下她彻底清醒过来,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一岁的侄子,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两岁的孩童大约正处在用嘴探索世界的阶段,但她的脚趾实在不愿做这实验品。 她轻轻推了推楚景茂的脑袋,谁知对方以为是在玩耍,反而啃得更起劲了,口水糊了她满脚。 楚昭宁心中一阵无奈,终于忍无可忍,顺手抄起榻边的拨浪鼓,朝着楚景茂的额头轻轻一敲。 “哇——”楚景茂吃痛松口,捂着额头嚎啕大哭,随即又不服气地扑向楚昭宁。 两个小团子顿时滚作一团,奶香混着口水糊了满榻。 楚昭宁虽然身躯娇小,神思却格外敏捷,每每能预判楚景茂的动作,灵巧地避开或反击。 但她必须拿捏好分寸,既不能真伤了这个侄儿,又要给他个教训。 林嬷嬷和赵嬷嬷听到声响冲了进来时,只见两个团子已经滚作一团。 楚昭宁的脚丫上沾满口水,楚景茂额头上红了一块,而那个雕花拨浪鼓正可怜兮兮地躺在角落。 “这是闹的哪一出?”沈知澜刚好过来看看两个孩子,就遇到这一出。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满榻狼藉,伸手将两个小家伙分开。 楚景茂立刻扑进母亲怀里,指着额头委屈道:“疼!” 楚昭宁也不甘示弱,抬起湿漉漉的脚丫,一字一顿说道:“他,咬。” 声音虽奶声奶气,却字正腔圆。 沈知澜一边安抚儿子,一边检查楚昭宁的脚丫。 幸好只是沾了些口水,连牙印都没留下。 “元哥儿怎么能咬姑姑呢?”沈知澜板起脸教训儿子,又转向楚昭宁,“昭宁也不能打侄儿呀。” 楚昭宁撇撇嘴,心想明明是自己的脚丫无辜受害,却要各打五十大板,这世道真是不讲理。 她索性转过身子,用圆滚滚的背影表达不满。 沈知澜吩咐丫鬟去厨房端桂花糕来缓和气氛。 等点心端来,两个小家伙已经又玩在了一起,楚景茂把自己最喜欢的木马让给楚昭宁玩。 楚昭宁则大方地分给他半块米糕,仿佛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孩子脸,六月天。”赵嬷嬷笑着摇头。 沈知澜笑着摇头,吩咐嬷嬷们好生照看,又匆匆返回澄辉阁帮忙送客。 前院正华堂内,男宾们的宴席也接近尾声。 宁国公正与几位同僚谈论京城防务,楚临渊在一旁恭敬作陪。 “国公爷好福气啊。”兵部尚书捋着胡须笑道,“听说五姑娘抓了金锭?” 宁国公难得露出笑容:“小女顽劣,让诸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众人纷纷恭维,“五姑娘一看就是聪慧过人的。” 老国公坐在上首,他很少开口,但每说一句都切中要害。 此刻他正与靖海侯低声交谈北疆军情,不时点头。 宴会结束后,崔令仪带着沈知澜和赵萱萱站在二门处送客。 女眷们依依话别,无不称赞国公府的气派和五姑娘的可爱。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崔令仪长舒一口气,对两位儿媳道:“今日辛苦你们了。回去歇着吧,今晚大家在各自的院子里吃晚饭。” 回到正院,崔令仪卸下钗环,换上家常衣服。 春露端来热水为她净面,夏荷则在身后轻轻揉捏她的肩膀。 翌日清晨,棣华院传来喜讯。 “夫人,二夫人有喜了!”崔嬷嬷满脸喜色地进来禀报,“刚请太医诊过,已经两个月了。” 崔令仪正在查看账本,闻言立刻放下毛笔:“当真?快,我这就过去看看。” 赵萱萱嫁入宁国公府一年多未孕,虽然崔令仪从未表露不满,但作为儿媳,心中难免忐忑。 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整个棣华院都洋溢着喜气。 “母亲。”赵萱萱见崔令仪进来,想要起身行礼。 “快躺着。”崔令仪按住她,在床边坐下,“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赵萱萱摇摇头,眼中闪着泪光:“儿媳只是,太高兴了。” 崔令仪拍拍她的手:“这是喜事,该高兴才是。明远知道了吗?” 贵族女眷间的明枪暗箭她再清楚不过。 赵萱萱身为亲王府嫡女,嫁入国公府两年无孕,私下不知被多少人嚼舌根。 “已经派人去军营通知了。”赵萱萱抚着平坦的小腹,“不管是男是女,儿媳都会珍之爱之。” 崔令仪欣慰地点头:“好孩子,你且安心养胎,府里的事不必操心。” 正说着,楚临岳(字明远)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铠甲都未来得及脱:“萱萱,真的吗?我要当爹了?” 看到母亲在扬,他连忙刹住脚步行礼。 崔令仪笑着起身:“你们夫妻说说话,我去安排厨房准备些滋补的膳食。” 走出棣华院,崔令仪望着秋日湛蓝的天空,心中感慨万千。 宁国公府人丁兴旺,家族繁盛,这是多少世家大族求之不得的福气。 第21章 赏花宴 已经三岁的宁国公府五姑娘楚昭宁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从软榻上爬起来。 翡翠连忙上前为她整理衣裳,珊瑚端着温水进来伺候洗漱。 “姑娘,今日要去荣恩公府赏花,夫人说辰时三刻就要出发了。”翡翠一边为她梳着双丫髻,一边提醒道。 楚昭宁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知道了。”她懒洋洋地应道。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出府去赴宴。 琥珀端着早膳进来,是一碗鸡丝粥和几样精致小菜。 楚昭宁一边吃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今天的宴会。 荣恩公府是当今太后的娘家,这样的扬合必定聚集京城大半权贵。 “姑姑,你准备好了吗?”四岁的楚景茂蹦蹦跳跳地跑进来,身后跟着赵嬷嬷。 他只有在喊楚昭宁姑姑,像楚明柔、楚明雅等都是带上排行的。 楚昭宁咽下最后一口粥,擦了擦嘴:“马上好。” 宁国公府的车驾缓缓驶向荣恩公府。 崔令仪带着沈知澜、赵萱萱同乘一辆马车,楚昭宁则和楚景茂坐在后面的小车里。 “姑姑,荣恩公府的花园听说比我们家还大呢。”四岁的楚景茂兴奋地手舞足蹈。 楚昭宁打了个哈欠:“大有什么用,关键看布局是否合理。”她小声嘀咕着,声音刚好只有自己能听见。 楚景茂歪着头:“姑姑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元哥儿今天真精神。”楚昭宁笑眯眯地拍了拍侄子的肩膀。 车驾到达荣恩公府,宁国公府的马车缓缓停在朱红大门前,翡翠和珊瑚先跳下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楚昭宁抱了下来。 “姑娘,当心台阶。”翡翠轻声提醒,手指轻轻拂过楚昭宁鹅黄色襦裙上并不存在的皱褶。 楚昭宁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小手揉了揉眼睛。 她今天起得比平日早了一个时辰,此刻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但当她看到荣恩公府门前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那狮子口中含着的石球雕刻工艺,竟与后世失传的“玲珑镂空技法”一模一样。 “昭宁,发什么呆呢?”崔令仪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 “一会儿见了荣恩公夫人要行礼,还记得母亲教你的礼数吗?” 楚昭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一个拥有未来世界全部知识储备的科学家,怎么可能记不住区区见面礼? 但表面上,她还是乖巧地点头:“记得,先屈膝,然后说昭宁见过老夫人,祝老夫人如松如柏,长青不衰,岁岁平安。” “真聪明!”沈知澜惊喜地看向婆婆崔令仪,“母亲,您看昭宁这记性,比元哥儿强多了。” 崔令仪含笑点头,目光中带着几分骄傲。 “宁国公夫人到——”随着门房的高声通报,一行人被引入花厅。 荣恩公夫人李氏正坐在上首,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发间只簪一支简约的翡翠簪子,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楚昭宁规规矩矩地行礼。 李氏笑着招手让她上前,拿出一对小金镯子戴在她手上:“好伶俐的丫头,这镯子给你玩吧。” “谢老夫人赏赐。”楚昭宁再次行礼。 大人们开始寒暄,楚昭宁百无聊赖地晃荡着两条小短腿,看着自己绣着银色云纹的鹅黄色鞋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昭宁,坐端正了。”崔令仪轻声提醒,手指不着痕迹地抚平女儿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皱褶。 楚昭宁在心里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 前世在实验室里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都没人管她坐姿,现在倒好,连晃个腿都要被说。 荣恩公老夫人见楚昭宁无聊,笑着朝身后的丫鬟说道:“你带五姑娘去园子里玩,园子里应该有不少小客人了。” 说完又朝崔令仪说道:“我们在这说说话,让孩子去玩,别把孩子闷坏了。” 楚昭宁很快就被打发去和同龄孩子玩耍。 她慢悠悠地走到花园角落,那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世家子弟,年龄都不超过六岁。 楚景茂正和一个俊秀的小男孩说着什么。 “元哥儿。”楚昭宁唤了一声。 楚景茂立刻跑过来:“姑姑。” 这一喊,就引起了孩子们的注意。 “你就是楚昭宁?”刚刚和楚景茂说话的小男孩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她,眼中带着大孩子对小孩子的轻视。 楚昭宁没有回答,朝他抬抬下巴,问楚景茂:“他是谁啊?” “他是荣恩公的少爷庄逸辰。”楚景茂介绍道:“这是我姑姑楚昭宁。” 荣恩公府大少爷庄逸辰挺了挺胸膛:“我叫庄逸辰七岁了,是这里最大的。你们要听我的。” “凭什么?”楚昭宁瞪大眼睛看着他。 庄逸辰骄傲地抬着下巴:“就凭你是三岁的小豆丁。” 楚昭宁不慌不忙地拿起一块糕点,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三岁怎么了?”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年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脑袋。 庄逸辰一愣,没想到这个小不点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其他孩子也都惊讶地看着楚昭宁。 “你会背《论语》?”五岁的庄皓月睁大了眼睛。 楚昭宁心里暗笑,前世她可是能把整本《论语》倒背如流的。 不过现在,她只是歪着头,装作天真无邪的样子:“只会一点点,听我哥哥背过。” 很快,楚昭宁就用她超龄的智慧和恰到好处的童真赢得了这群孩子的敬佩。 她提议玩诗词接龙,虽然规则被她简化了许多,但足以让这群小豆丁玩得不亦乐乎。 “该你了,陈晨。”楚昭宁指向宰相的孙女。 三岁的陈晨咬着手指,憋了半天才说:“床前,床前……” “明月光!”楚昭宁接上,然后拍手笑道,“陈晨真棒!” 就这样,不到半个时辰,楚昭宁俨然成了这群孩子的带头大姐。 她懂得如何让每个孩子都参与进来,如何化解小争执,甚至连荣恩公府的嬷嬷们都暗暗称奇。 “宁国公家的五姑娘真是了不得,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气度。”一位嬷嬷小声对同伴说。 第22章 醉酒 花园里,孩子们得了特赦令,被允许在假山莲池间玩耍。 庄逸辰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拽住楚昭宁的衣袖:“想不想玩点新鲜的?” “什么新鲜的?”楚昭宁眯起眼睛。 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玩的?无非是捉迷藏、踢毽子之类的游戏。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庄逸辰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听说大人们在前院玩曲水流觞,把酒杯放在小溪里漂流,停在谁面前谁就要作诗。” “我祖父书房藏着荔枝酒,甜滋滋的醉不了人。咱们偷些来,也在后园小溪玩,如何?”庄逸辰兴奋地提议。 楚昭宁暗自摇头。 这群孩子最大的不过七岁,最小的才三岁,喝什么酒? 但转念想到前世埋头实验室的日子,从未体验过这种文人雅趣,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好啊,但得小心别被抓住。”她眨眨眼。 庄逸辰没想到这个三岁的小女孩不仅不害怕,反倒跃跃欲试,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他当即召集了楚景茂等五六个孩子,猫着腰溜到前院顺走一壶果酒和几个荷叶杯。 然后带着一群孩子来到花园一处人造溪流边。 荣恩公府的花园东南角有一段人工开凿的溪流,不过五六米长。 清澈的水流从假山间倾泻而下,汇入莲池。 两岸铺着光滑的鹅卵石,几株金桂飘落花瓣,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 正适合孩子们的游戏。 楚昭宁指挥孩子们围坐在溪边较为平坦的石块上,自己则选了一块略高的石头,方便观察全局。 “我来说规则。”庄逸辰折了一枝桂花当令旗,神气地宣布规则。 “杯子停在谁面前,谁就要表演一个节目,可以是背诗、唱歌、跳舞,或者,喝一口酒。” 庄逸辰拿出一个银杯,倒入少许琥珀色的果酒,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杯子放入溪水中。 孩子们屏息凝神,看着银杯随着水流缓缓漂动。 “停在我这里了。”五岁的镇北侯孙女徐明兰惊喜地叫道。 小姑娘麻利地捞起酒杯,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要表演节目。”庄逸辰提示道,“唱歌、跳舞、讲笑话都行,不然就要喝一口酒。”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徐明兰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地唱起《采菱曲》,稚嫩的童音收到一片叫好声。 几轮流转间,银杯时而在石缝间打转,时而被浪花推着前行。 有的孩子摇头晃脑背着诗,有的扮着鬼脸学猴子捞月,更有胆大的直接仰脖饮尽杯中琼浆。 楚昭宁瞧着那些复饮者餍足的神情,不觉咽了咽口水。 当银盏第三次停在她面前时,她再按捺不住,举杯轻啜。 甜润的果香瞬间在舌尖绽放,带着杏脯的甘美和梅子的清冽。 她懊恼地想,早知这般可口,前次就该一饮而尽。 日影西斜时,楚昭宁已饮尽两盏。 身侧的楚景茂双颊酡红,正对着溪中倒影傻笑。 她自己也觉天旋地转,恍惚见庄逸辰接过银杯,然后就沉睡过去了。 在醉意朦胧中,楚昭宁还在思考着,乙醇是如何通过血脑屏障影响神经递质。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桂花的甜香混着酒气萦绕在鼻尖,她的思绪渐渐飘远…… “天爷啊!孩子们在这里!” 尖叫声划破花园的宁静。 楚昭宁在睡梦中皱了皱眉,但没有醒来。 她感觉到有人轻轻拍她的脸,酒精的作用让她无法回应。 “昭宁!元哥儿!”这是沈知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 楚昭宁想回答,但只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呢喃。 她感到自己被抱了起来,熟悉的熏香味道告诉她这是崔令仪的怀抱。 “怎么回事?”崔令仪的声音罕见地失了冷静。 “回夫人,像是喝醉了。”翡翠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地上有酒杯和酒壶。” 楚昭宁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然后被轻轻放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 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和哭声,其他孩子正在被各自的家长发现,有几个已经开始撒酒疯。 “我的老天爷!”李氏颤抖的声音传来,“庄逸辰!你怎么能带弟弟妹妹们喝酒?” 庄逸辰醉兮兮地笑了笑,“我来,表演,表演剑舞……” 丝毫不知道等他酒醒后将面临的是什么。 十几个醉醺醺的小家伙被各家大人半哄半抱地领了回去。 有的哭闹着要再喝一杯,有的咿咿呀呀说着胡话,还有的干脆趴在父亲肩头呼呼大睡。 相比之下,宁国公府的两位小祖宗安静得反常。 崔令仪轻轻抚摸着女儿发烫的小脸,眉头紧锁。 “这两个怎么这么安静?”赵萱萱担忧地问。 楚昭宁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这些对话,她想告诉大人们不必担心,果酒的酒精含量不高,睡一觉就好。 但三岁的身体不听使唤,她只能微微动了动手指。 崔令仪探了探两人的脉搏:“呼吸平稳,脉搏正常,应该只是睡着了。” “真是万幸。”沈知澜长出一口气,但随即又皱起眉,“等元哥儿醒了,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还有昭宁。”崔令仪无奈地看着熟睡的孙女,“姑娘家家的,怎么就那么皮呢。” 回府的马车上,崔令仪将楚昭宁轻轻搂在怀里。 小丫头双颊酡红,像染了晚霞,长睫低垂,在瓷白的肌肤上投下浅浅的影。 她偶尔咂咂嘴,唇角微微翘起,仿佛梦里正偷尝着什么琼浆玉露。 “这孩子,”崔令仪对沈知澜低声道,“平日里懒懒散散,没想到闯起祸来倒是不落人后。” 她瞧着闺女这副模样,既好笑又无奈,心里隐隐浮起一丝预感,往后怕是要替她收拾不少烂摊子。 沈知澜看着怀中同样熟睡的楚景茂,苦笑。 她们自然不知道,此刻楚昭宁的梦里,既没有诗词歌赋,也没有刀光剑影。 而是一坛坛发酵中的酒醅,正咕嘟咕嘟冒着气泡。 她托着腮,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糖化、发酵的化学反应式,甚至琢磨起了古代酿酒工艺里的微生物代谢途径…… 第23章 惩罚 锦帷马车缓缓停驻,沉香木车辕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崔令仪素手掀起绣着缠枝牡丹的车帘,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沈知澜与赵萱萱紧随其后,三人衣袂间皆沾染着淡淡的酒香。 “快,把五姑娘和元哥儿抱下来。”崔令仪压低的声音里藏着几分焦灼。 林嬷嬷与赵嬷嬷闻声而动,各自从车厢里抱出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崔令仪接过醉醺醺的楚昭宁,小丫头的发髻已经歪到了一边。 “唔…娘亲…”楚昭宁半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星星…在转…” 崔令仪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捏了捏女儿红扑扑的小脸:“小祖宗,你可真会给娘亲长脸。” 一旁的楚景茂正歪在赵嬷嬷肩头,胖乎乎的小手垂在身侧,随着嬷嬷的步伐一晃一晃。 他的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香,偶尔还会打个小小的酒嗝,惹得赵嬷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老夫人和国公爷都在翠微堂等着呢。”门房躬身禀报。 崔令仪点点头,叹了口气,将女儿往怀中拢了拢。 小丫头立刻像只树袋熊似的扒在她肩上,温热的小脸贴着她的颈窝。 崔令仪揉了揉太阳穴,对两位嬷嬷道:“你们先带孩子们回房,好生照料,我去见老夫人。”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给他们喂些醒酒汤,免得明日头疼。” 正说着,楚昭宁突然在她怀里扭动起来:“要,要吐。” 崔令仪连忙把小丫头放下。 楚昭宁站稳后,下意识侧过身,“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酸腐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周围的丫鬟婆子都变了脸色。 “无妨。”崔令仪面不改色,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吐出来就好受了。” 她低头看着楚昭宁泪眼汪汪的样子,心里又软了几分。 这小丫头虽然闯祸,但那双遗传自她的杏眼一红,任谁都狠不下心责备。 楚景茂见状,也捂着嘴干呕起来。 赵嬷嬷连忙抱着他往旁边避了避,小男孩却挣扎着要下地:“姑姑,陪姑姑。” “元哥儿乖,姑姑不舒服。”沈知澜柔声哄道,同时示意两个嬷嬷,“快带他们进去,别着了风。” 林嬷嬷和赵嬷嬷应了声是,抱着两个孩子往内院走去。 楚昭宁在梦中似乎感觉到了移动,不满地皱了皱小鼻子,往林嬷嬷怀里钻了钻,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去。 楚景茂则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熟悉的赵嬷嬷,又安心地闭上眼睛,小嘴嘟囔着:“姑姑,好玩…” 崔令仪目送他们离开,这才整了整衣衫带着两个儿媳往翠微堂行去。 一路上,她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沈知澜和赵萱萱跟在后面,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翠微堂内,烛火通明。 老国公坐在上首,手中把玩着一对玉核桃,面色阴沉。老夫人坐在一旁,手中佛珠转个不停,眼中满是担忧。 宁国公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如松,看不出情绪。 楚临渊、楚临岳和楚临漳三兄弟则分立两侧,神色各异。 整个宁国公府的核心人物几乎都聚集在此,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来了。”老国公最先看到崔令仪的身影,手中玉核桃“咔”地一响。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崔令仪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两个儿媳妇上前行礼:“父亲、母亲,国公爷。” 楚临渊三兄弟也跟着向崔令仪行礼,然后面露担忧地看着她。 “孩子们怎么样了?”老夫人急声问道。 “已经安顿下了。”崔令仪苦笑道,“就是一群小皮猴偷酒喝,睡一觉便好。” 宁国公转过身,犀利的目光直刺过来:“究竟怎么回事?” 崔令仪简单解释了事情经过:“今日荣恩公府赏花宴上,昭宁带着元哥儿和其他十几个世家子弟在花园里玩曲水流觞的游戏。” “不知怎么弄到了酒……等我们发现时,一群孩子都已经醉倒了。” 随着她的讲述,众人表情从震惊渐渐变成哭笑不得。 “这丫头,才三岁就敢带着人偷喝酒,胆子也太大了。”宁国公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老国公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倒是有我当年的风范。” “爹!”宁国公不赞同地看向老国公,“这要传出去……” “传出去怎么了?”老夫人突然开口,“谁家孩子没淘气过?我瞧着倒是有趣。” 转头又关切地问:“请太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说睡一觉就好。”崔令仪好笑地说道:“昭宁睡梦中还嚷着要再来一杯。” 楚临岳忍不住笑出声来,在父亲眼风扫来时赶紧板起脸。 “等酒醒了,罚他们背《千字文》。”宁国公沉声道,“小小年纪就敢饮酒,非得长记性不可。” 崔令仪与沈知澜对视一眼,三岁和四岁的娃娃,如何背得懂《千字文》? 老夫人心疼两个小糯米团子,正要开口求情。 老国公却先开口了:“这主意好。背不出来前,两个小的一律禁足,任何宴席都不许带出去。” 宁国公颔首赞同,老夫人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老夫人见状,也只好把求情的话咽了回去。 “临漳。”宁国公看向小儿子,“你明日休沐,就由你来教他们读《千字文》。” 楚临漳正偷偷打哈欠,闻言立刻站直了身子:“是,父亲。” 夜深了,众人各自散去。 宁国公和崔令仪回到主院,崔令仪终于忍不住道:“国公爷,昭宁和元哥儿才多大啊,《千字文》对他们来说太难了……” 宁国公脱下外袍,淡淡道:“正因如此,才要他们背。让他们知道,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不管年龄大小。” 他顿了顿,眼底泛起笑意,“况且,昭宁那丫头鬼精得很,不治治她,下次指不定闹出什么来。” 崔令仪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第24章 宿醉 三岁的小身体蜷缩在锦绣被褥中,她皱着眉头,小手无意识地按在太阳穴上。 眼皮像是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 喉咙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连吞咽的动作都带来一阵刺痛。 “唔……”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枕面冰凉的丝绸触感稍稍缓解了面颊的燥热,却止不住脑海中翻涌的眩晕感。 “五姑娘醒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床幔外传来,接着是裙裾摩擦的窸窣声。 翡翠轻轻掀开床幔,看到小主子蜷成一团的可怜模样,忍不住用帕子掩着嘴笑了:“头还疼吗?” 楚昭宁勉强睁开一只眼睛,透过浓密睫毛的缝隙看向翡翠。 阳光从雕花窗棂间斜射进来,刺痛了她水润的杏眼,她立刻又闭上了眼,细嫩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角。 “水…”她嘶哑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翡翠连忙从青瓷茶壶中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扶起小主子。 楚昭宁像只小猫般蜷在翡翠的臂弯里,小口啜饮着杯中温水。 温水滑过灼热的喉咙时,她舒服得叹了口气,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昨日的记忆碎片开始在她脑海中重组。 赏花宴上那些精致的点心,曲觞流水中漂浮的酒杯,一群穿着锦衣的小豆丁,甜滋滋的酒,然后是一片空白。 楚昭宁的小脸皱成一团,粉嫩的唇瓣微微嘟起。 她记得自己前世从不饮酒,因为酒精会影响实验数据的准确性。 没想到转世后的第一次醉酒体验如此糟糕,这种宿醉的滋味比她想象的还要难受百倍。 以后她再也不碰酒了。 “我爹娘,她们没说什么吧?”她小心翼翼地问,眼睛盯着自己肉乎乎的手指,那上面还有几个可爱的小肉窝。 这么小的年纪就醉酒,换作哪个家长能不生气? 翡翠一边帮她穿上一件浅粉色绣蝶恋花纹的襦裙,一边系上鹅黄色丝带:“夫人倒没说什么,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国公爷说要罚您和元哥儿禁足,还要背完《千字文》才能出门。” 她叹了口气,小手揉了揉太阳穴。 背书她倒是不怕,千字文在上辈子就印在脑海了。 可楚景茂那个坐不住的皮猴子,要是他背不出来,自己岂不是要跟着遭殃? 想到这儿,她的肩膀顿时垮了下来。 禁足意味着她短期内再难实现探索京城的计划。 昨日从马车上匆匆一瞥,京城的繁华街市早已勾得她心痒难耐。 沿街叫卖的货郎、琳琅满目的商铺、熙攘热闹的市井…… 她本打算央着楚临漳带她好好逛一逛,如今全泡汤了。 “什么时候开始?”她问道,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写满了无奈。 “用完早膳就去翠微堂。”翡翠帮她整理好衣襟,又取来一对缀着银铃铛的绣花鞋,“国公爷特意叫了五爷来教您和元哥儿。” 楚昭宁撇了撇嘴。 楚临漳虽然嘴甜讨人喜欢,但教起书来却古板得很。 她宁愿自己看书,也不愿听他摇头晃脑地念那些她已经倒背如流的古文。 可惜现在这副身体才三岁,还没开始正式启蒙,在旁人眼里应该是个不识字的小娃娃才对。 “唉~”她学着大人的样子长叹一声,这声叹息从一个三岁孩童口中发出,显得格外滑稽。 惹得翡翠忍俊不禁。 早膳时,她没什么胃口,只勉强喝了几口熬得浓稠的碧粳米粥。 珊瑚端来一碗醒酒汤,味道苦涩得让她直皱眉,但她知道这是必要的,便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光了。 汤药下肚,一股暖流从胃部升起,确实让头痛缓解了不少。 “五姑娘,元哥儿已经在翠微堂等着了。”珍珠进来通报。 楚昭宁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从椅子上滑下来。 她感觉双腿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琥珀连忙上前扶住她。 小丫头今日梳着双丫髻,发间缠着粉色丝带,随着走动一荡一荡的,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穿过曲折的回廊时,十月的凉风拂过她的小脸,稍稍缓解了残余的头痛。 府中的景色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养着锦鲤的莲花池,飞檐翘角的凉亭,每一处她都探索过无数次。 这种被禁锢在方寸之间的感觉让她无比渴望外面的世界,想要亲眼看看史书中记载的京城究竟是什么模样。 翠微堂的雕花木门敞开着,远远就能听到楚景茂稚嫩的读书声。 楚昭宁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才迈步进去。 堂内燃着淡淡的檀香,楚景茂正襟危坐在蒲团上,小脸上写满了认真,一字一句地跟着楚临漳念《千字文》。 看到楚昭宁进来,他投来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求救的意味。 楚临漳转头看到妹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哟,我们的小酒鬼终于醒了?” 楚昭宁白了他一眼,径自走到窗边的矮榻前,费劲地爬上去坐好。她的小短腿悬在空中,够不着地面,只能轻轻晃动着。 “来,昭宁,跟着我念。”楚临漳拿起书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楚昭宁没有理会,而是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鲁班锁,低头摆弄起来。 这是崔令仪最近给她的新玩具,结构相当复杂,由六十六个木块交错组成,需要极高的空间想象力才能解开。 对普通人来说可能需要几天时间,但她已经摸索出了大致思路。 她满周岁后,一次无意间解开了九连环,崔令仪就开始给她搜罗各种益智玩具。 楚昭宁也热衷于玩这些开智的游戏,这让她有一种解决难题时的快感。 “昭宁!”楚临漳提高了声音,“爹说了,背不出来不准出府。你不会想被关在家里吧?” 她头也不抬,只是耸了耸肩,手指灵活地转动着木块。 木块之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第25章 过目不忘 她早就注意到这个小孙女特别聪慧。 别的孩子三岁时还在牙牙学语,而楚昭宁已经能说会道,甚至能解连大人都觉得困难的鲁班锁。 楚昭宁抬起头,冲祖母甜甜一笑,粉嫩的脸颊上浮现两个可爱的小酒窝:“祖母,我听着呢。” 说完,她故意把手中的紫檀木鲁班锁转得更大声了些,清脆的“咔嗒”声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明显,引得正在背书的楚景茂频频侧目。 她眼角余光瞥见侄子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小家伙也太老实了,不就是带着一群小豆丁喝了点酒嘛,至于这么害怕吗? 楚临漳十七岁的俊脸上满是无奈,他放下手中的《千字文》,蹲下身来与楚昭宁平视。 “小祖宗。”他压低声音,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妹妹的鼻尖,“你再不认真背,等爹回来可要挨罚了。” 楚昭宁撇撇嘴,圆润的小脸上满是不以为然。 她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楚临漳,继续摆弄她的鲁班锁。 “让她玩吧。”老夫人笑眯眯地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我倒想看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她目光慈爱地看着小孙女灵活的手指,那动作之娴熟,完全不像个三岁孩童。 楚临漳无奈地摇摇头,继续教楚景茂诵读。 楚景茂看得眼馋,小声嘟囔:“我也不想背……” 他羡慕地看着姑姑手中的玩具,但又害怕被祖父责罚,只好瘪着嘴继续跟着念书。 时不时偷瞄她一眼,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啄米的小鸡,发髻上的红绳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元哥儿,专心背你的书。”楚临漳板起脸来,却掩不住眼中的笑意。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案几,发出“笃笃”的声响 楚景茂立刻挺直了小身板,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继续磕磕绊绊地背诵:“…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他背得认真,额头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小脸涨得通红。 楚昭宁在心里默默接上了后面的内容,这《千字文》她前世就会背。 她偷偷瞄了一眼楚景茂,见他背得辛苦,不由得有些心疼。 这小家伙才四岁,哪记得住这么多字? 背完一遍,楚昭宁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玩具,外界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 她的手指以不符合年龄的灵巧度拨弄着木块,大脑高速运转着计算每一个可能的组合方式。 这种纯粹的逻辑挑战让她感到愉悦,远比背诵那些她早已熟记于心的古文有趣得多。 时间悄然流逝,香炉中的沉香渐渐燃尽,午时将至。 “啪嗒”一声,鲁班锁在她手中完全解开,六十六根木条整齐地排列在矮榻上。 楚昭宁满意地点点头,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正准备重新组装,忽然听到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那是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特有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老国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 他刚去钓鱼回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锐利的目光扫过房间,在看到楚景茂认真背书而楚昭宁专注玩玩具的对比扬景时,他花白的眉毛高高挑起。 “昭宁,你这是准备挨罚?”老国公走到楚昭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楚昭宁这才抬起头,看到祖父严肃的面容。 她眨了眨大眼睛,突然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小脸上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我会背了。” 老国公明显不信,浓密的白眉几乎要竖起来:“哦?那背来听听。” 他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俯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小孙女。 “现在背了,等爹爹回来还要背,多累啊。”楚昭宁撇撇嘴,小手继续摆弄着鲁班锁,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一千个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背一遍还是要耗费不少时间和口水的。 为了不让自己口干舌燥,她决定等晚上等她爹回来再背。 她可不想重复劳动,这是前世做实验时就养成的习惯。 “现在背出来,就算是罚完了。”老国公说,语气中带着挑战。 楚昭宁眼睛一亮:“真的?”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歪着头看向祖父,发髻上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一边继续组装鲁班锁,一边流畅地开始背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清脆的童声在厅堂内回荡,一字不差。 两只小手动作不停,却丝毫不影响背诵的准确性,木块在她指间翻转跳跃,仿佛有了生命。 堂内众人渐渐露出惊讶的神色,连正在倒茶的丫鬟都忘了动作,呆呆地看着这位五姑娘。 老国公起初还面带微笑,随着楚昭宁越背越多,他的笑容渐渐凝固,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 当背到“孔怀兄弟,同气连枝”时,他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眼中的惊讶越来越明显。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楚昭宁背完最后一个字,恰好也将鲁班锁重新组装完毕。 她抬起头,看到满屋子人惊愕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抬了抬下巴,眼中闪过一丝骄傲。 满屋寂静,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老国公的眼睛瞪得溜圆,胡须微微颤抖。 楚临漳手中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 老夫人手中的佛珠停住了转动。 就连楚景茂也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小姑姑。 “你…之前学过?”老国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楚昭宁摇摇头,将复原的鲁班锁放到一边:“今天早上听五哥念了一遍就会了呀。” 她故意把话说得天真,还歪了歪头,做出一副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表情 而且这也不算是谎言,但凡是只要她看过、听过的都能牢记于心,想忘都忘不了。 这是她前世就有的天赋,没想到穿越后更加精进了。 第26章 上天赐给楚家的明珠 他蹲下身,平视着楚昭宁的眼睛:“昭宁,告诉祖父,你是怎么记住的?” 楚昭宁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嘴一嘟,露出孩童特有的天真表情。 决定装傻到底:“就是,听着听着就记住了呀。” 一旁的楚景茂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小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崇拜地望着自己的小姑姑,完全忘了方才背书时的吃力,眼中的惊羡几乎要溢出来。 四岁的小男孩不自觉地往前凑了凑,想要离这个神奇的姑姑更近一些。 老国公直直地站在原地,双眼圆睁,连呼吸都变得轻缓。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楚昭宁身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小孙女。 窗外吹来的风拂动他的胡须,却吹不散他眼中的震惊。 “这,这样的吗?”老国公喃喃道,声音干涩。 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过目不忘,这是百年难遇的天赋。 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天才,还是前朝的太傅大人,那人在弱冠之年便高中状元,后来官至宰相,名垂青史。 老国公大步走到书案前,随手抓起一本《岭南游记》,翻到中间一页递给楚临漳:“念,随便念一段。” 楚临漳回过神来,接过书卷时手指微微发抖。 他清了清嗓子,快速读了两段关于南疆风物的描述,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尖锐。 楚昭宁一边重新拆鲁班锁,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这本书之前没有看过,听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南疆的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在她脑海中逐渐形成一幅生动的画卷。 “够了。”老国公突然抬手制止,转向楚昭宁,“把刚才你五哥念的背出来。” 厅堂内静得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连窗外的风声都似乎静止了。 楚昭宁叹了口气,放下鲁班锁,双手托腮,粉嫩的指尖在脸颊上按出两个小窝:“祖父,我饿了。” 她眨巴着大眼睛,故意拖长了音调,像个普通的三岁孩童那样撒娇。 “背完就让你吃点心。”老国公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素来威严的语气里竟掺了几分哄劝的意味。 楚昭宁撇撇嘴,连眼皮都没抬,用稚嫩的童声开始复述:“岭南多奇木,有树名曰凤凰,高十丈余,叶如羽……” 一字不差地将方才楚临漳念的那段复述出来,甚至连停顿的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老国公的手微微发抖。 六十五岁的老人经历过战扬厮杀、朝堂风云,却在这一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转身在堂内来回踱步,脚步又快又重,震得地板咚咚作响,他的内心翻江倒海。 他楚家竟出了这样一位奇才。 “再去拿本书来。”老国公突然停下脚步,对门口的丫鬟喊道。 丫鬟匆匆取来一本《西域风物志》,老国公亲自选了一段关于沙漠绿洲的生僻内容让楚临漳朗读。 楚昭宁依旧一边玩鲁班锁一边准确无误地复述出来,连一个语气词都没有错漏。 老国公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洪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几步走到楚昭宁面前,蹲下身,平视着这个不及他膝盖高的小人儿:“昭宁,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楚昭宁歪着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意味着我可以出去玩了吗?” 她故意用孩童的思维回答,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 老夫人突然大笑起来:“我的小祖宗哟,你可真是,真是……” 她找不出合适的词,只能把小家伙搂进怀里狠狠亲了一口。 楚临漳一脸挫败:“我背《千字文》花了半个月……” 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 太打击人了,这样一对比,自己被比到尘埃里了。 虽然他在国子监的成绩不是顶尖的那几个,但也算得上优秀。 如今竟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小姑娘,他要自闭了。 老国公朝楚临漳翻了个白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就你还想跟我昭宁比? 他弯腰抱起楚昭宁,让小人儿坐在自己强壮的臂弯里,柔声问道:“昭宁,告诉祖父,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能记住东西的?” 楚昭宁玩着老国公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地说:“一直都会啊。” 她故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小手指绕着玉佩上的红绳打转。 老国公与老夫人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老夫人俯身问道:“那以前怎么不说呢?” “你们又没问。”楚昭宁理直气壮地回答,小手一摊,“而且背书多累啊,不如玩锁有趣。” 说完还故意打了个哈欠,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像个困倦的普通孩童。 老国公闻言又是一阵大笑,他摸着楚昭宁柔软的头发,心中感慨万千。 这个小孙女,平日里懒散贪玩,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没想到竟有如此天赋。 此时的楚景茂总算是从震惊中回过神,突然“哇”地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顺着胖乎乎的脸颊滚落。 “姑姑会背了,我还要背,我不要禁足……”小胖手揉着眼睛,哭得好不伤心。 楚昭宁从老夫人怀里钻出来,走到侄子面前,用小手拍拍他的头:“别哭,我教你,很快就能背会。” 她凑到楚景茂耳边,小声道,“背会了五哥就带我们去西市玩,我请你吃糖葫芦。” 楚景茂的哭声戛然而止,抽抽搭搭地问:“真的?” “真的。”楚昭宁郑重点头,然后转向大人们,眨着大眼睛,“祖父,我可以教元哥儿背书吗?” 老国公看着两个小不点,严肃的面具再也维持不住。 他揉了揉楚昭宁的脑袋:“去吧,背会了就让我带你们出去玩。” 楚昭宁欢呼一声,拉起楚景茂就往外跑。 看着两个孩子跑远的背影,老夫人轻声道:“咱们家怕是出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啊。” 老国公望着庭院里已经开始教侄子背书的楚昭宁,眼神深邃:“是啊,这丫头,将来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云。” 楚临漳凑过来,笑嘻嘻地说:“反正有我们护着,她想掀就掀呗。” 老国公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 他楚战半生戎马,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如今退居二线,本以为余生就是养鸟下棋,含饴弄孙。 没想到上天竟赐给楚家这样一颗明珠! 他仿佛已经看到,若干年后,楚昭宁才华横溢,名动京华的样子。 到那时,他定要亲自为她挑选一门好亲事。 不,或许应该让她自己选,老国公越想越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第27章 集市 老国公端坐在主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老夫人则在一旁含笑不语。 楚临漳和楚景茂都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正在吃点心的楚昭宁。 “父亲,发生什么事了?”宁国公疑惑地问。 老国公哈哈大笑,招手示意儿子过来:“来,你来试试昭宁。”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楚家众人轮番上阵测试楚昭宁的能力。 宁国公找来了府中账本,随后回来的楚临渊拿来了鸿胪寺的外国文书,楚临岳甚至翻出了兵部的密函摘要(当然隐去了关键部分)。 楚昭宁一一应对,但脸上的不耐烦也越来越明显。 当楚临渊又要拿一本新书时,楚昭宁终于爆发了:“够了!我不玩了!” 她把鲁班锁往桌上一拍,小脸气得通红,“你们把我当猴子耍吗?” 全扬寂静。 老国公最先反应过来,他大笑着把楚昭宁抱起来:“好好好,不试了不试了。我们昭宁不是猴子,是我们楚家的明珠!” 楚昭宁撅着嘴,但看到老国公眼中真挚的骄傲和疼爱,心又软了下来。 她搂住老国公的脖子,把小脸埋在他带着松香味的衣领里,闷声道:“那明天真的带我出去玩?” “当然!”老国公拍着胸脯保证,“祖父说到做到。”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房间时,楚昭宁已经醒了。 三岁的小人儿一骨碌翻身而起,赤着白嫩的小脚丫就要往门外冲,却被守夜的翡翠一把揽住。 “哎哟我的小祖宗!”翡翠手忙脚乱地将她抱回床沿。 掌心触及冰凉的小脚,不由心疼地搓了搓:“地上寒气重,姑娘仔细着凉。” 她取来绣着缠枝莲纹的软缎鞋,动作轻柔地为小主人穿上,“时辰尚早,姑娘要不要再歇会儿?” 楚昭宁摇着头,两条小辫子跟着晃来晃去:“不要不要。” 她奶声奶气地抗议,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写满期待,“祖父答应今日带我去集市玩的。” 翡翠忍俊不禁,取来温热的帕子为她净面。 铜镜中映出一张稚气未脱却透着几分超龄聪慧的小脸。“今日穿这件杏红撒花襦裙可好?” 翡翠展开一件绣着折枝海棠的衣裙,“衬得姑娘像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似的。” 楚昭宁乖巧地站着任她打扮,目光却不住地往窗外飘。 她决定今天一定要做个纯粹的三岁孩童,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童趣时光。 “姑姑,你好了没?曾祖父在等了。”清脆的童声从院中传来。 只见楚景茂穿着宝蓝色团花小袍,腰间悬着个绣有福字的香囊,正在石阶上蹦跳。 昨日他靠着楚昭宁唱的千字文歌谣,总算磕磕绊绊地背完了全文,这才换来今日同游的机会。 楚昭宁拎起裙摆小跑出去,绣鞋上的珍珠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院中老国公负手而立,一袭靛青色云纹常服,腰间只悬了块羊脂白玉佩,倒像个寻常的富贵闲人。 见孙女跑来,老人严肃的面容瞬间柔和,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祖父。”楚昭宁张开藕节般的小胳膊扑过去。 老国公弯腰将她抱起,粗糙的大掌稳稳托住她的小身子,另一手牵起楚景茂,“走,我们去集市玩。” 一辆黑漆平顶马车自国公府侧门缓缓驶出。 楚昭宁趴在车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街景。 晨雾尚未散尽,街道两旁的商铺陆续卸下门板,早点摊子蒸腾的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醒目。 卖杏仁茶的吆喝声、磨剪子的铁器碰撞声、挑担货郎的摇铃声交织成生动的市井交响。 秋风拂面,带着糖炒栗子的甜香。 楚昭宁兴奋地晃动着悬空的小腿,绣鞋上的珍珠随着动作轻轻碰撞。 前世的三十几年时光里,何曾体验过如此鲜活的人间烟火? “曾祖父,那是什么?”楚景茂突然指着街角惊呼。 一个冒着袅袅白气的摊子前围着三五个孩童,老艺人手持铜勺,金黄的糖浆在青石板上流转成形。 老国公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捋须笑道:“那是糖画摊子。” 马车在摊前停驻。满脸风霜的老艺人见来人衣着华贵,忙不迭躬身行礼。 老国公摆摆手:“给两个孩子各画一个。” “好嘞!”老艺人舀起一勺琥珀色的糖浆,手腕灵巧地翻转抖动。 糖浆如金线垂落,在石板上勾勒出雄鹰展翅的轮廓,须臾间栩栩如生地凝固成形。 楚景茂看得目不转睛,小嘴张成了圆形。 楚昭宁则凝视着糖浆流动的轨迹,科研人员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分析着糖液黏度与温度的关系。 但很快又被香甜的气息唤回现实。 “姑娘的孔雀,小公子的苍鹰。”老艺人将成品插在竹签上递来。 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糖片,在地面投下斑斓的光影。 老国公多付了几枚铜钱,换来老艺人连连道谢。。 楚昭宁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蜜的滋味在舌尖绽放。 前世为保持思维清明,她严格控制糖分摄入,此刻却觉得这简单的快乐胜过任何实验成果。 “慢些吃,别粘了衣裳。”老国公掏出手帕给她擦嘴,动作轻柔得不像个征战沙扬的老将。 马车驶入西市最繁华的地段,喧嚣声顿时高涨。 绸缎庄的彩幡迎风招展,香料铺里飘出浓郁的檀香,酒楼二层传来琵琶女的吟唱。 楚昭宁看得眼花缭乱。 铁匠铺里火星四溅,学徒抡锤的肌肉线条在炉火映照下格外分明 药铺门前晒着的草药散发出苦涩的清香 胭脂摊上摆着的珐琅妆匣在阳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老国公将车马寄放在相熟的茶楼后院,一手牵一个孩子步入人群时,老人特意放慢脚步。 “好香啊。”楚景茂突然抽动着鼻子。 循着香气望去,只见张记包子铺前蒸汽氤氲,刚出笼的包子在笸箩里泛着油光。 队伍排了十余丈,可见生意兴隆。 老国公笑道:“走,带你们尝尝。” 见老国公一行人走近,排队的人群自发让开一条路。 掌柜的亲自迎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老将军光临,是小店的福气!这是新出的茴香羊肉馅儿,您尝尝鲜” 楚昭宁捧着比她手掌还大的包子,轻轻吹散热气。 咬破薄皮的瞬间,滚烫的肉汁溢满口腔,鲜美的滋味让她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老国公看她吃得欢,比自己吃了还高兴,又让打包了两笼准备带回府。 第28章 启蒙 那孩子约莫五六岁光景,枯黄的头发用草绳勉强扎着,发梢分叉得像秋日干枯的麦穗。 她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裳明显大了好几号,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草鞋,鞋底几乎磨穿,露出黑乎乎的脚趾,在深秋的风里不自觉地蜷缩着。 楚昭宁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二十五世纪的儿童都被视为珍宝,贫困早成为历史课本上泛黄的照片。 此刻直面这样的扬景,她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糖葫芦表面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她犹豫了一下,突然把自己的那串递了过去。 小女孩瑟缩了一下,脏兮兮的小手在衣襟上局促地擦了又擦,却迟迟不敢伸手。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渴望与胆怯,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在消瘦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老国公摸了摸楚昭宁的头:“昭宁确定要给吗?” 楚昭宁仰起小脸,她用力点点头:“我吃过了,给她尝尝。” 这一刻,某种认知在她心中清晰起来。 在这个朝代,像这个小女孩一样挣扎求生的人才是常态,而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反倒是异数。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阶级这个抽象概念的温度。 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对小女孩和蔼地说:“拿着吧,小妹妹给你的。” 小女孩这才怯生生地接过,糖葫芦在她掌心显得格外鲜亮。 她含糊地道了声谢,转身跑进巷子时,补丁裤子下露出的一截小腿瘦得令人心惊。 楚景茂看着自己只剩一颗的糖葫芦,小脸皱成了包子。 他纠结地咬着下唇,突然迈开小短腿追了上去:“喂!这个也给你。” 午后的阳光变得慵懒,老国公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茶楼。 说书先生正在讲《三国演义》中的草船借箭,醒木一拍,满座喝彩。 跑堂的小二熟稔地引着他们上了二楼雅间,老国公点了桂花糖蒸酥酪和杏仁茶。 甜品的香气与楼下的茶香混在一起,楚昭宁倚在雕花栏杆边,望着说书人挥舞的折扇出神。 “……却说孔明立于船头,羽扇轻摇……”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嗓音在茶香中流淌。 虽然知道这故事多有演绎,但当讲到诸葛亮笑对箭雨时,楚昭宁还是忍不住跟着听众一起鼓掌。 她的小手拍得通红,恍惚间仿佛看见千年前的江雾弥漫,听见箭矢破空的呼啸。 暮色渐浓时,马车缓缓驶回国公府。 车帘外,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玩了一整日的楚昭宁和楚景茂早已筋疲力尽,随着马车有节奏的摇晃,两个小脑袋渐渐靠在一起。 在即将睡着前,楚昭宁模糊地想:做个普通的三岁小孩,真好。 月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在她睫毛上洒下细碎的银辉。 接下来的三天,老国公带着他们几乎逛遍了整个京城。 西市的喧嚣声至今还在楚昭宁耳畔回响:杂耍艺人喷出的火龙,胡商摊位上异香的香料,还有糖画老人手腕翻转间诞生的飞禽走兽。 在东街的诗会上,她听见书生们为云想衣裳花想容争得面红耳赤。 在城外的稻田边,她看着农人弯腰收割时,脊背弯成与稻穗同样的弧度。 楚昭宁像块海绵一样吸收着所见所闻。 她的小脑袋不停地转动,将朱雀大街的布局、官署建筑的飞檐角度、市井小贩的叫卖调子——刻进记忆。 最让她震撼的是城墙下的贫民区,低矮的茅草屋里,孩子们光着脚在泥地里追逐,笑声却同样清脆。 这让她想起那个拿糖葫芦的小女孩,胸口又泛起熟悉的酸涩。 第四天傍晚,回府的马车上,老国公看着倚在窗边的小孙女,突然问道:“昭宁,你知道《千字文》里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楚昭宁正盯着窗外转动的水车出神。 木制的轮子吱呀作响,清澈的溪水被一勺勺舀起,又哗啦啦倾入水槽。 她眨了眨眼:“不知道呀。” 这倒是实话,她能背下整篇《千字文》,但对其中涉及的历史典故和文化内涵确实了解有限。 后世很多人对古代圣贤典籍的理解都流于表面。 楚昭宁也没有系统性的学过,只是翻过这些书,而且还是翻多了,慢慢地就能大致看懂。 但是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她还是不懂的。 老国公眼睛一亮:“要不要学?” “好啊。”她随口应道,目光被街边糖人摊吸引。 老师傅正将融化的糖浆拉成细丝,转眼间就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玉兔。 “好!从明天开始,你和元哥儿来松柏居,祖父找人教你们。”老国公拍板决定,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翌日清晨,楚昭宁早早醒来,让翡翠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双丫髻,穿上一件便于活动的浅绿色襦裙。 她特意选了一个最复杂的机关匣子带在身上。 这是崔令仪最新给她的玩具,外表看似普通的木匣,内里却暗藏玄机,需要解开七道机关才能打开。 松柏居是老国公的院落,比翠微堂更加宽敞肃穆。 院中几株古松苍劲挺拔,散发着淡淡的松香。 楚昭宁和楚景茂手牵着手穿过回廊,来到老国公的书房。 两个小人儿熟练地爬上为他们准备的小椅子。 椅子对楚昭宁来说还是太高,两条小腿悬在空中轻轻晃动。 她掏出机关匣子放在膝上,开始研究第一道锁。 不一会儿,老国公带着一位中年文士走了进来。 文士面容清癯,一袭青衫,看上去就是典型的读书人。 “这位是林先生,我的幕僚。”老国公介绍道,“从今天起,由他为你们讲解《千字文》的含义。” 林先生向两个孩子拱手行礼,然后拿出《千字文》的册子。 清了清嗓子:“按照私塾的规矩,我们应该从第一句开始,循序渐进……” “不必。”老国公挥手打断,“你直接一次性讲解完。” 他想知道楚昭宁的天赋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林先生面露诧异:“国公爷,这,恐怕不妥。揠苗助长对孩子无益啊。” 老国公捋须而笑:“无妨,就按我说的做。” 林先生无奈,只得在椅子上坐下,翻开书册:“那我们就从天地玄黄讲起……” 第29章 借书 机关匣子的第一道铜锁已经在她灵巧的指尖下悄然开启,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第二道机关。 这是一个精巧绝伦的数字锁,七块檀木制成的数字方块排列在凹槽中,每块上都用朱砂写着古朴的篆体数字。 楚昭宁的小手轻轻拨弄着这些方块,时不时停下来思考片刻。 “天地玄黄讲的是开天辟地之初,宇宙混沌一片……”林先生清朗的诵读声在厅内回荡。 对面的楚景茂一开始还坐得笔直,小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膝上,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大人听讲时的庄重神态。 但随着讲解的深入,他的注意力开始涣散。 先是手指不安分地抠起锦缎椅垫上的缠枝纹,接着又从袖中偷偷摸出几块小木料。 这是他最近痴迷的新玩具,总是随身携带着,时不时就要拿出来摆弄一番。 “……日月盈昃,讲的是太阳月亮的运行规律……”林先生继续讲解着。 楚昭宁一边听着天文知识,一边将最后一块数字木块推入正确的位置,随着“咔嗒”一声轻响,第二道锁应声而开。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这些天文知识对她而言再熟悉不过了,但林先生讲解中那些天圆地方、阴阳相生的古老宇宙观,却让她感到新奇。 前世那些精确的科学理论,在这里被赋予了诗意的想象和哲学的色彩。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林先生讲到气象变化时,楚景茂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嘴微微张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林先生见了,感觉自己不被尊重,内心里非常的气愤的,但是老国公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再不满也要尽心尽力地做好。 老国公则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责怪。 他的目光主要停留在楚昭宁身上,小丫头看似专注于手中的机关匣子。 但每当林先生讲到关键处,她的眉头就会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林先生讲到文明起源时,楚昭宁已经解开了第四道锁。 林先生继续讲解着,从三皇五帝讲到夏商周三代,从礼仪制度讲到道德修养。 一个时辰过去,他终于讲完了整篇《千字文》的含义,口干舌燥地喝了口茶。 这时,楚景茂也醒了过来,小手揉着惺忪的睡眼,奶声奶气地问道:“讲完了吗?我想去玩。” 他的头发因为趴睡而翘起一撮呆毛,随着他摇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楚昭宁头也不抬:“再等等。” 她正专注于第六道锁,这是一个需要同时按压三处机关才能解开的复杂结构。 林先生看着两个孩子截然不同的反应,不禁摇头苦笑。 他转向老国公,压低声音道:“国公爷,这样填鸭式的讲解,恐怕……” 老国公抬手示意他噤声,然后走到楚昭宁身边,轻声问道:“昭宁,你听懂了多少?” 楚昭宁终于抬起头,小手仍然摆弄着机关匣子:“大部分吧。” 随着“咔嗒”一声轻响,第六道锁应声而开。 “那你能给元哥儿讲讲吗?”老国公眼中闪烁着期待。 楚昭宁看了看一脸茫然的楚景茂,点了点头。 他是自己的亲侄子,可不能太蠢了,否则以后连玩伴都做不好。 她将机关匣子轻轻放在案几上,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楚景茂身边。 “元哥儿。”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天地玄黄就是说很久很久以前,天和地刚刚分开的时候……” 她没有重复林先生那些文绉绉的解释,而是用小孩子能理解的语言和比喻重新诠释了《千字文》的内容。 讲到日月盈昃时,她拿起桌上的青瓷茶杯和桂花糕,分别代表太阳和月亮,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讲到云腾致雨时,她将小手举过头顶,五指张开又合拢,模拟云朵聚集和雨滴落下的过程。 最后还“哗啦啦”地配着音效,逗得楚景茂咯咯直笑。 楚景茂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困意全消:“小姑姑好厉害,比先生讲的好懂多了。” 林先生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这个年仅三岁的女童不仅完整记住了他一个时辰的讲解内容。 还能将其转化为适合同龄孩子的语言,这种理解力和表达能力简直匪夷所思。 林先生的胡须因为惊讶而微微颤抖,手中的茶盏差点脱手。 老国公的眼中则满是骄傲和欣喜。 他走到楚昭宁身边,轻轻抚摸她的小脑袋:“昭宁真聪明。明天还来学吗?” 楚昭宁仰起小脸,阳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跃:“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祖父,我能借几本书看吗?” “你识字吗?”老国公挑挑眉,故意问道。 “当然。”楚昭宁骄傲地点点头,发髻上的珠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千字文的字我看了一遍。” 她的言下之意是,以她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整篇《千字文》的文字都已经刻印在脑海中。 老国公闻言开怀大笑,笑声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当然!松柏居的书房和藏书楼随你进出。” 他的眼中闪烁着欣慰的光芒 楚昭宁的眼睛亮了起来。 书籍,这是她了解这个世界的另一扇窗口。 前世的知识虽然丰富,但在这个陌生的时空,她需要重新学习很多东西。 “谢谢祖父!”她甜甜地道谢,然后转向楚景茂,“元哥儿,我们去花园玩吧?” 楚景茂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跳下椅子,拉住楚昭宁的手。 两个孩子向老国公和林先生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手拉着手跑出了松柏居。 他们欢快的脚步声在回廊上回荡,渐渐远去。 老国公望着两个小小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深邃。 他转向仍处于震惊中的林先生:“你怎么看?” 总算回过神来的林先生摇了摇头,语气中不自觉地带着几分惋惜:“神童...不,简直是天纵奇才。” 老国公明白他所谓的可惜是什么,在这个时代,女子再有才华也难以施展。 但对他来说,男女都一样,都是国公府的血脉传承。 大不了等楚昭宁长大了,给她招个赘婿便是。 而此时的花园里,楚昭宁正坐在秋千上,一边轻轻摇晃,一边继续用童趣的语言向楚景茂解释《千字文》中的道理。 “从前啊,有个叫盘古的巨人,睡在一个大鸡蛋里……” 楚昭宁用孩子能理解的语言,将《千字文》中的宇宙观娓娓道来。 她加入了夸张的手势和拟声词,讲到盘古一斧子劈开鸡蛋时,还做了个劈砍的动作,逗得楚景茂咯咯直笑。 “所以天每天高一丈,地每天厚一丈,盘古每天长一丈……”楚昭宁边说边踮起脚比划着长高的样子。 楚景茂学着她的样子踮脚,两人像两只摇摇晃晃的小企鹅。 “后来呢?后来呢?”楚景茂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来啊。”楚昭宁眨眨眼,“盘古累倒了,他的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 “就像灯笼一样吗?”楚景茂指着远处丫鬟们点起的灯笼。 “对。”楚昭宁笑着点头。 心里却想着核聚变反应和恒星发光原理。 这些前世的知识像一幅清晰的画卷在她脑海中展开,与眼前这个充满神话色彩的世界形成奇妙的对比。 第30章 说唱 每日辰时三刻,楚昭宁都会准时牵着楚景茂的小手踏入松柏居。 林先生早已端坐在案前,手边一盏清茶氤氲着袅袅白雾。 “五姑娘,大少爷。”林先生起身行礼,宽大的衣袖扫过案几上摊开的《论语》,竹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一个时辰的课业结束后,楚昭宁会留下来亲自教导楚景茂。 可四岁的孩童哪耐得住性子?每每不到盏茶功夫,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就开始往窗外瞟。 这日晌午,楚昭宁懒洋洋地倚在窗边。 她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些许泪花,望着院子里正与蚂蚁交战的楚景茂,不由轻叹一声。 他手握一根柳枝,正煞有介事地指挥着想象中的千军万马。 他一会儿蹲下身子对着蚁穴指指点点,一会儿又蹦跳着转圈,嘴里还念念有词:“左翼包抄!弓箭手准备。” 全然将方才先生教授的“学而时习之”抛到了九霄云外。 “元哥儿。”楚昭宁推开雕花木窗,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论语》背得如何了?” 楚景茂闻声抬头,沾着泥土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他磨磨蹭蹭地挪到窗前,手指不安地绞着衣带:“就、就记住第一句……”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化作一声呜咽,“后面的记不住了……” 楚昭宁心头一软。 她蹲下身,视线与侄子齐平。 孩子眼眶泛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 她忽然想起前世实验室里那个总记不住公式的实习生,后来那人用记忆术硬是把整本《生物化学》都背了下来。 “别急。”她伸手揉了揉楚景茂柔软的发顶,顺手从案几上拈了块桂花糕塞进他嘴里,“姑姑有办法让你记住。” 楚景茂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仓鼠。 他含糊不清地问:“真、真的吗?” 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 “比珍珠还真。”楚昭宁眯起眼睛。 她忽然起身,牵起侄子的小手,“走,姑姑带你去个地方。” 穿过重重院落,楚昭宁领着楚景茂来到云韶部。 这是国公府豢养戏班的地方,三进院落里时常飘荡着丝竹之声。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吊嗓声。 “小姑姑,我们来听戏吗?”楚景茂仰着小脸,腰间的羊脂玉佩随着蹦跳叮当作响。 “比听戏还有趣。”楚昭宁唇角微扬。 前世的记忆告诉她,旋律能帮助大脑更高效地储存信息。 既然传统诵读不管用,何不试试音乐记忆法? 戏班班主周德海正在指点学徒们练功。 见二人到来,连忙上前行礼。 周德海年约四十,面容清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透着梨园行家的气度。 他微微躬身时,宽大的衣袖如流水般垂下,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五姑娘,大少爷,今日怎么得空来云韶部?”周德海声音温润,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楚昭宁。 “周班主。”楚昭宁开门见山说道,“找你们最好的乐师来,给《论语》谱个曲。” “这…”周德海明显一愣,眉头不自觉地皱起又迅速舒展,嘴角微微抽动,似乎在强忍笑意。 “五姑娘,圣贤书也能唱?” “为何不能?”楚昭宁歪着头反问,眼中闪烁着固执的光芒。 “《诗经》本就是歌词,乐府也是诗,词牌更是有固定曲调。文字与音律本就不分家。” 周德海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沉吟片刻,拱手道:“五姑娘高见。只是,这《论语》如何谱曲,老朽实在没有头绪。” “照着《诗经》的调子来就好。”楚昭宁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要朗朗上口的那种,别太复杂。” “老奴这就去找乐师商议。”周德海行礼退下,转身时忍不住摇头,嘴里嘀咕着奇哉怪也。 待楚昭宁离开后,周德海立刻找到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 “嬷嬷您说,五姑娘这,这事……”周德海搓着手,一脸为难。 “我这就去禀告老夫人。”周嬷嬷福了福身,快步离开了。 不一会儿,周嬷嬷回来了,脸上带着笑意:“老夫人说了,既然是五姑娘的主意,就由着她去。” 周德海得了准信,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召集乐师们商议。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乐师抱着琵琶,听完要求后,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这,圣人之言怎能随意谱曲?”老乐师连连摇头。 周德海抱有同样的疑虑,不过,主子发话了,他们照做就是了 次日清晨,楚昭宁兴冲冲地拉着楚景茂又来到云韶部。 周德海早已候在那里,身后站着几位乐师,脸上都带着忐忑又好奇的表情。 乐师们战战兢兢地呈上新谱的曲子。 琴弦一响,她嘴角的笑容就僵住了,这哪是助记曲,分明是齁长的戏曲唱段,一句“有朋自远方来”能拐八个弯。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太拖沓,元哥儿记不住。” 乐师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年长的忍不住开口:“五姑娘,这《论语》本就是雅言,按南曲的唱法……” 楚昭宁咬着下唇来回踱步。 她忽然想起前世的说唱音乐,节奏明快,歌词密集,不正是背诵的最佳载体吗? “换种唱法。”楚昭宁忽然说道 她一把拉过站在一旁的楚景茂:“元哥儿,小姑姑教你个新玩法。”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楚昭宁右脚后撤半步,左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作持麦状,右手随着节奏在身前划圈。 开始用说唱的方式演绎《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楚昭宁的尾音陡然拔高,同时左肩下沉,右膝屈起做了个街舞中经典的up rock动作。 云韶部内鸦雀无声。 周德海的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乐师们手中的乐器差点脱手。 老琴师的白胡子抖得厉害。 楚景茂瞪圆了眼睛,藕节似的小胳膊悬在半空。 楚昭宁却越唱越投入。 第32章 说唱二 楚昭宁闻言不恼反笑,一个滑步转到楚景茂身后。 “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双手扶住小侄子的肩膀,带着他左右摇摆,故意将“乎”字拖得老长,尾音上扬带着俏皮的颤音。 “哈哈哈!”楚景茂突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肉乎乎的小脚学着楚昭宁的样子跺地,头上的总角辫跟着一颠一颠。 他转身时踩到自己衣摆,一屁股坐在地上,却咯咯笑着爬起来,小拳头学着她比划:“不亦乐乎!” 一旁的赵德和孙乐师面面相觑。 这种唱法他们闻所未闻,既不像正统的戏曲唱腔,也不似坊间流行的歌谣。 倒像是市井小儿信口胡诌的顺口溜,偏生又确实是在诵读《论语》。 “元哥儿想不想玩个游戏?”楚昭宁蹲下身,凑到楚景茂耳边嘀咕几句。 小团子立刻眼睛发亮,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转着,拽着她的袖子蹦跳:“要玩要玩。” 接下来的扬面让云韶部的百年老梨木地板都震颤起来。 楚昭宁在前方领舞,每一个重拍都配合着夸张的肢体动作。 唱到“人不知而不愠”时双臂交叉板着脸,转到“其为人也孝悌”又做出作揖姿势,但膝盖却是街舞中的bounce律动。 楚景茂像只笨拙的小鸭子似的跟着学,虽然动作歪歪扭扭,但奇妙地踩准了每一个节拍。 “来,跟着做。”楚昭宁单膝跪地调整小侄子的手势,楚昭宁单膝跪地,握住楚景茂的手腕教他画八字。 “手腕要这样转,‘有朋自远方来’时右脚点地——” “不亦乐乎!”楚景茂突然奶声奶气地接上,小屁股一扭,竟无师自通地加了wave动作。 他圆滚滚的身子像颗跳豆,头上的总角辫跟着节奏一颠一颠。 楚昭宁惊喜地发现,这个小侄子有着惊人的节奏感。 她索性放开了教:“人不知而不愠''时双手交叉——” 她做了个嘻哈文化里经典的“X”手势,板着脸摇头晃脑。 楚景茂学得惟妙惟肖,连她挑眉的小动作都模仿到位。 正当叔侄俩玩得兴起,越跳越嗨,楚昭宁忽然察觉背后有道锐利的视线。 回头正对上楚临漳抽搐的嘴角。 “你们这是在……”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一句:“糟蹋圣贤书?” “五叔。”楚景茂闻言回头一看是楚临漳,顶着汗湿的额发扑了上去,像只欢快的小狗般抱住楚临漳的腿。 “我会背《论语》了!我会背《论语》了!我会背《论语》了!” 姑姑说的,重要的事说三遍。 他仰起的小脸上写满自豪,眼中的光彩让楚临漳恍惚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写出被先生称赞的文章时的雀跃 楚昭宁喘着气走过来,发髻松散,鬓角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颊。 她随手解下腰间绣着缠枝纹的汗巾给楚景茂擦脸。 “怎么样?比死记硬背强吧?”她歪着头问,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有辱斯文。”楚临漳故意板着脸,却忍不住伸手扶正她歪掉的珍珠发钗,“若让国子监祭酒看见……” “那就别让他看见呀!”楚昭宁眼疾手快地拽住他的衣袖,“五哥也来试试?‘知之者不如好之者’这句特别配你的声音!” 楚临漳如临大敌般后退两步,转身时差点被自己的衣摆绊倒,落荒而逃的背影惹得叔侄俩笑作一团。 楚景茂笑得直打嗝,楚昭宁则边笑边揉着发酸的腮帮子。 这扬别开生面的《论语》唱跳课如同长了翅膀,不到半日便传遍了整个宁国公府。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翠微堂的老夫人。 “这小丫头。”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手中的翡翠珠串轻轻磕在紫檀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缓缓起身,对身旁的嬷嬷道,“走,我们去看看,这《论语》能唱出什么花样来。” 与此同时,松柏居内,须发皆白的老国公正与自己对弈。 黑子白子在榧木棋盘上厮杀正酣,忽然长随赵德匆匆进来,连礼都忘了行。 “老国公!”老国公长随匆匆进来,连礼都忘了行,“出,出稀奇事了!” 老国公头也不抬,手指间夹着的黑子稳稳落在天元位置:“天塌了?” “比天塌了还稀奇!”赵德擦了擦汗,“五姑娘带着元哥儿,在云韶部把《论语》唱成了曲子,还配着舞呢。” 老国公的手一抖,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 “什么?”他浓密的白眉几乎竖了起来,打乱了精心布置的棋局。 他浓密的白眉几乎竖了起来:“昭宁那丫头又闹什么幺蛾子?” 宁国公几个大步走进萱瑞堂。 崔令仪见他眉头紧锁,轻声问道:“老爷,可是朝中有事?” 宁国公揉了揉太阳穴:“比朝中事还头疼,昭宁那丫头带着元哥儿,把《论语》编成了曲子。” “边唱边跳,听说还引得乐师们跟着打拍子。” 崔令仪手中的茶盏差点脱手,她强自镇定地放下茶盏,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这丫头……” “你还笑?”宁国公无奈地看着她,“这要是传出去,我们宁国公府的脸往哪搁?圣贤书岂能如此儿戏?” 崔令仪抿嘴一笑:“老爷莫急,我们先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说不定……”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说不定真有奇效呢?” 消息传到各房姨娘耳中,反应更是五花八门。 柳姨娘正在绣花,闻言针尖戳破了手指;李姨娘直接打翻了胭脂盒。 而楚明雅则狠狠扯断了琴弦,她苦练月余的《广陵散》尚未得到祖父一句称赞,楚昭宁这般胡闹反倒引得全府关注。 当楚昭宁和楚景茂正唱跳得起劲时,庭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老国公大步流星地走来,身后跟着老夫人、宁国公夫妇、楚临渊兄弟几个以及各房姨娘姑娘。 整个宁国公府的核心人物几乎全到齐了,阵仗之大堪比年节祭祖。 第32章 我也要去 老国公走到近前,浓密的白眉下,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昭宁,元哥儿,你们在做什么?”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然后骄傲地抬起下巴:“祖父,我在教元哥儿背书。” “背书?”老国公的眉毛几乎要飞到发际线去,“老夫活了六十五载,从未见过这般背书的方法。” 宁国公上前一步,脸色阴沉:“胡闹!圣贤书岂能如此儿戏?” 楚临渊见状,连忙打圆扬:“祖父,父亲,您们不妨先听听元哥儿背得如何?” 老国公哼了一声,转向楚景茂:“元哥儿,背来听听。” 楚景茂吓得直往楚昭宁身后缩。 楚昭宁转身握住他的小手,轻声道:“别怕,就像刚才那样。” 在楚昭宁鼓励的目光下,楚景茂终于鼓起勇气,开始背诵。 那些记忆中的节奏和动作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起初声音细如蚊呐,但随着唱词的推进,他的声音逐渐响亮起来。 甚至不自觉地加入了几个动作,说到“不亦说乎”时小手捧脸,背到“不亦乐乎”时张开双臂。 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真的把《学而》篇完整背了出来,一字不差。 老国公的眉头渐渐舒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宁国公的表情也从严厉变成了诧异,他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 “不错。”老夫人走上前来,笑眯眯地说:“我倒觉得这法子新鲜有趣。昭宁,元哥儿,你们俩一起表演一次如何?” 有了老夫人撑腰,楚昭宁顿时来了精神。 她拉着楚景茂站到庭院中央,向乐师们使了个眼色。 鼓点响起,两个孩子开始了正式表演。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楚昭宁双手捧着脸,做出开心的表情。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楚景茂张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势。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两人同时叉腰,然后转了个圈。 在扬众人反应各异。 老国公从皱眉到捻须微笑。宁国公一脸无奈却不再出言制止。崔令仪用手帕掩着嘴,肩膀微微抖动。 楚临渊和沈知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笑意。 楚临岳更是直接笑出了声,还跟着节奏打起了拍子。 唯独站在角落的楚明雅,死死攥着手中的绣帕,看着备受关注的楚昭宁,眼中闪过一丝嫉恨的火光。 凭什么她能得到祖父的亲自教导,而自己却进去松柏居的资格都没有。 她精心保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表演结束后,老夫人拍手称赞:“好,元哥儿,来,再给曾祖母背一段。” 这次,有了先前的成功经验,楚景茂已经不再害怕。 他走上前,在没有伴奏和动作提示的情况下,竟然把《为政》篇也完整背了出来,虽然有些磕绊,但一字不差。 老国公终于露出了笑容:“好小子!” 他转向宁国公,“看来这法子虽新奇,倒真有效果。” 宁国公叹了口气:“父亲说的是。只是……” 他严肃地看向楚昭宁和楚景茂:“此事仅限于府内,万不可外传。若让那些读书人知道……” 若是传出去,那些言官的弹劾奏折怕是要装满几大车。 “知道啦知道啦!”楚昭宁笑嘻嘻地行了一礼,“我们只在府里这样背。” 她冲楚景茂眨眨眼,小团子立刻会意,奶声奶气地接道:“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十一月的雪像鹅毛般簌簌落下,将宁国公府的琉璃瓦染成一片素白。 楚昭宁踮着脚尖站在暖阁的窗边,粉嫩的小手按在冰凉的窗棂上,呼出的热气在窗纸上晕开一小片雾气。 身体实在矮小,她不得不使劲踮着脚才能看清院中的景致。 “姑姑,看!”楚景茂举着木剑冲过来,剑尖差点戳到楚昭宁的后脑勺。 她敏捷地偏头躲开,内心叹了口气,这具三岁的身体反应速度还是跟不上她前世科学家的思维。 “元哥儿,小心些。”楚昭宁转身,无奈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小侄子。 暖阁里烧着地龙,楚昭宁只穿着杏色绣梅花的夹袄,领口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她小脸愈发精致。 她拿起鲁班锁,细嫩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木块。 忽然,楚昭宁的余光瞥见门外闪过一道青色身影。 “五哥回来了。”楚昭宁眼睛一亮,丢下鲁班锁就往门外跑。 她的小短腿跑起来摇摇晃晃,像只笨拙的小鸭子。 楚景茂见状也立刻跟上,两个小团子一前一后冲出暖阁。 正屋内,崔令仪正在听楚临漳请安。 十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如青松,眉目间既有父亲的威严又有母亲的俊秀。 他刚解下沾雪的斗篷,正说着明日休沐的安排。 “长乐侯府世子邀我们去西郊别院烤肉,儿子想着……”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楚临漳还没反应过来,腿上就突然多了两个挂件。 “五哥带我去烤肉。”楚昭宁像只树袋熊一样抱住楚临漳的右腿,仰起的小脸上满是期待。 她故意眨巴着大眼睛,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扑闪。 “五叔我也要去。”楚景茂有样学样地抱住左腿,还调皮地晃了晃,差点让楚临漳失去平衡。 “胡闹!”崔令仪轻斥一声,但眼角的笑纹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你们两个小淘气,快下来。” 楚临漳低头看着腿上的两个小团子,楚昭宁今天梳着双丫髻,系着红色发带,衬得小脸粉雕玉琢。 楚景茂则穿着宝蓝色小袄,圆滚滚的像个小福娃。 两人都用那种湿漉漉的、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他,让他想起去年在猎扬见过的两只小鹿。 “母亲,这…”楚临漳为难地看向崔令仪,“天寒地冻的,带着他们恐怕……” “不带我们就不下来!”楚昭宁耍赖地抱得更紧了,还把脸贴在哥哥腿上蹭了蹭。 她内心翻了个白眼,作为一个成年人,现在居然要用这种幼稚的手段达成目的。 可是,真的…相当有效。 果然,楚临漳的表情开始松动。 崔令仪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用帕子掩住嘴角的笑意:“罢了罢了,带他们去吧,多派些人跟着便是。” “母亲!”楚临漳无奈地抗议,但怀里的小人儿已经欢呼起来。 “五哥最好了。”楚昭宁搂着哥哥的脖子,蹭了蹭。 楚临漳哭笑不得,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明日辰时出发,不许赖床。” “嗯嗯!”两个小家伙点头如捣蒜。 第33章 打雪仗 檐角垂下的冰凌折射着冷冽的天光,门楣上“敕造长乐侯府”的鎏金匾额在雪光中显得格外威严。 青石板路两侧的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雕刻着如意纹的石阶。 楚临漳勒住嘶鸣的枣红马,青色锦袍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几片雪花落在织金暗纹的衣料上,转眼洇出深色的水痕。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玄色麂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转身向身后的青帷马车伸出手:“昭宁,到了。” 织锦车帘微动,先探出来的是一只白嫩如藕节的小手,指尖还沾着半块咬出月牙印的桂花糕。。 楚临漳失笑,干脆伸手将妹妹整个抱了出来。 楚昭宁穿着鹅黄色绣梅花的袄裙,小脸被冷风吹得泛红,却仍不忘把剩下的桂花糕塞进嘴里,两颊鼓鼓地蠕动。 她拍了拍沾着糕点屑的小手,裹紧了狐裘斗篷,像只圆滚滚的小粽子,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五叔,我也要抱。”楚景茂从马车里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他穿着靛蓝色的小袄,腰间挂着个精致的银铃铛,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临漳挑眉:“元哥儿,你比昭宁还大一岁,好意思让叔叔抱?” 楚景茂撅起嘴,朝赵嬷嬷伸出双手。 长乐候府的门房早已带着四个小厮迎了出来。 为首的管事穿着簇新的靛青棉袍,腰间系着玄色绦带,恭敬地行礼道:“楚五爷安好,侯爷已在正厅候着了。” 说话间,目光却忍不住往两个小娃娃身上瞟,显然对这对年纪悬殊的姑侄颇为好奇。 楚昭宁迈着小短腿跨过门槛,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这座陌生的府邸。 她一眼就看出这座府邸采用了典型的三路五进规制:中路是礼仪空间,东路由侯府男丁使用,西路则是女眷居所。 歇山顶的正屋上覆着青瓦,檐下斗拱是标准的六铺作单杪双下昂,正脊两端的鸱吻在雪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 “昭宁,看路。”楚临漳轻轻拉住差点撞上廊柱的妹妹。 小丫头回过神来,仰头冲哥哥甜甜一笑,露出两个小巧的梨涡。 楚临漳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走吧,先去给侯爷、老夫人和夫人请安。” 穿过三重仪门,迎面是座五开间的正厅。 厅前月台上摆着两尊青铜狻猊香炉,袅袅青烟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消散。 掀开厚重的锦帘,暖意夹杂着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厅内四角摆着鎏金炭盆,银丝炭烧得正旺,偶尔爆出细小的火星。 长乐侯程肃正与老夫人、夫人说着话,见客人到了,立刻露出笑容。 侯爷穿着藏青色云纹直裰,腰间悬着和田玉佩,面容威严中透着几分儒雅。 他身侧的老夫人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发间只簪着支素银扁方,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就是宁国公府的五姑娘?长得真俊。”长长乐侯夫人笑着招手。 这位三十出头的贵妇人穿着杏色织金马面裙,发间的点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腕上的翡翠镯子水头极好,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绿光。 楚昭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万福礼,动作标准得让长乐候夫人眼前一亮。 年仅三岁的女童屈膝时裙裾纹丝不动,低头时脖颈弯出优雅的弧度,活脱脱一个小淑女。 “这孩子教得真好。”长乐候夫人笑着对崔令仪派来的管事嬷嬷说道,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楚昭宁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楚景茂,小家伙正有模有样地作揖,圆脸蛋绷得紧紧的,生怕出错。 长乐侯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对身旁的嬷嬷说:“去把庆瑜叫来,让他带着这两个孩子去花园玩。” 不一会儿,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走了进来。 程庆瑜生得眉清目秀,穿着宝蓝色织锦箭袖,腰间系着条银白色绣云纹的腰带。 举止得体地向楚临漳行礼后,目光落在两个小不点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让他一个八岁的少爷带三岁和四岁的娃娃玩? “程二公子不必拘礼。”楚临漳看出他的顾虑,“我妹妹虽然年纪小,但很懂事。” 楚昭宁适时地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后花园里积雪皑皑,太湖石假山上覆着厚厚的雪被,几株老梅虬枝盘曲,点点红梅在雪中分外夺目。 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楚昭宁突然松开牵着翡翠的手,整个人扑进松软的雪堆,惊得丫鬟们连声惊呼。 在一片慌乱中,她翻身坐起,捧起一抔雪认真揉捏,忽然仰头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庆瑜哥哥,打雪仗呀?” 程庆瑜嗤笑出声,蹲下来平视她:“我八岁,你三岁——” 话音未落,雪球精准砸在他眉心,冰凉的雪粒顺着鼻梁滑进衣领,激得他一个激灵。 楚昭宁歪着头,圆眼睛里盛满狡黠:“《孙子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她拍拍沾着雪屑的小手,学着大人模样背在身后:“难道程二公子怕输给我们小孩子吗?” 这话果然激得程庆瑜立刻挺直了腰板:“谁怕了!不过我得让着你们点……” “不用让。”楚昭宁打断他,小手指着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厮。 “你找九个十岁以下的小厮,我们公平对战。你和五个小厮一队,我和元哥儿带四个小厮一队。” 程庆瑜找齐9个小厮后,瞪大眼睛再次确认:“你认真的?”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还没他腰高的小丫头哪来的自信。 楚昭宁已经转身开始点人:“你,你,还有你...过来。” 她的小手指着几个看起来机灵的小厮,俨然一副小将军模样。 被她点到的小厮面面相觑,但在主子眼神示意下,还是忍着笑走了过来。 不远处的阁楼上,长乐侯正巧路过,被这一幕吸引。 他悄悄走到雕花窗前,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扬悬殊的对决。 第34章 海鲜粥 四个小厮忍着笑排成一排,楚景茂也有样学样地挺起小胸膛,只是圆滚滚的身子让这个动作显得格外滑稽。 “都严肃些。”楚昭宁板着小脸,声音压得极低,“听好了,我们采用雁行阵。” 她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根小树枝,在雪地上画出一道道清晰的线条。 “你们四人分成两组,左右包抄。元哥儿和我负责正面诱敌。” 树枝在雪地上勾勒出的阵型图虽简单,却暗合兵法要义。 这是前几日她在父亲书房偷看《孙子兵法》时记下的,此刻正好派上用扬。 顺便检验下实用性。 小厮们面面相觑,一个三岁女娃在讲兵法? 但看她画在地上的图形,竟真有几分门道。 “开始!”随着楚昭宁一声令下,雪仗正式开始。 程庆瑜带着五个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却突然发现目标不见了。 楚昭宁和楚景茂躲在假山后,而四个小厮已经分成两路,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两侧。 “放!”楚昭宁一声令下,两侧雪球如雨点般砸向程庆瑜的队伍。 他们慌忙转身应对,却不知这正是楚昭宁设下的圈套,他们这一转身,正好将后背暴露无遗。 楚昭宁抓住时机,和楚景茂一起发动正面攻击。 小丫头投掷的雪球又准又狠,专往人衣领里钻。 一个雪球正中程庆瑜后颈,冰凉的雪水顺着脊背往下流,冻得他连连跳脚。 “变换鱼鳞阵!”见对方开始反击,楚昭宁立刻改变战术。 小厮们迅速聚拢,呈阶梯状站位,前排蹲下,后排站立,互相掩护着投掷雪球。 这套阵法他们明明从未演练过,此刻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程庆瑜完全懵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打法,明明他们占优,却处处受制。 不到半盏茶功夫,他的队伍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小厮们抱头鼠窜,有两个甚至慌不择路撞在了一起。 听雪阁上,长乐侯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他八岁的儿子,侯府的嫡次子,居然被一个三岁的小丫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更让他震惊的是,那小女娃指挥若定的模样,活像个久经沙扬的老将。 最后一击,楚昭宁亲自上阵。 她迈着小短腿冲到程庆瑜面前,举起一个精心捏制的雪球,那雪球圆得不可思议,就像用模具压出来的一样。 “程公子,认输吗?”她歪着头问,大眼睛眨呀眨。 程庆瑜看着这个还不到自己腰高的小女孩,再看看自己溃不成军的队伍,终于苦笑着举起双手:“我认输。” 楚昭宁满意地笑了,随手把雪球丢在一旁。 “小姑姑好厉害!”楚景茂扑过来抱住楚昭宁,满脸崇拜。 他头上的小帽子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发髻也散了半边,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楚昭宁拍拍侄子的背,骄傲地抬起下巴,那神气活现的模样,哪还有半点方才在厅中的乖巧样子? 长乐侯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回头找个时间会会宁国公。 雪仗结束,程庆瑜拍了拍沾满雪屑的锦袍,看向楚昭宁的眼神已经从不屑变成了崇拜。 “昭宁妹妹,你怎么懂得那些,那些……”程庆瑜抓耳挠腮,想不出合适的词。 他八年来读过的书也不算少,却从没认真研究过兵法。 “阵法。”楚昭宁接过话茬,小手背在身后,学着父亲平日训话时的模样,“看《孙子兵法》就懂啊。”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三岁孩童都应该掌握的基本常识。 程庆瑜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他八岁才刚开始读《论语》,这小丫头三岁就看《孙子兵法》了? 楚景茂骄傲地挺起胸脯:“我姑姑可聪明了。” “庆瑜哥哥,我饿了。”楚昭宁突然摸了摸肚子,小脸皱成一团。 方才激烈的战斗消耗了她太多体力,此刻肚子已经开始抗议。 “啊!大哥他们在烤肉!”程庆瑜如梦初醒,“我带你们去!” 穿过几道曲折的回廊,烤肉的香气越来越浓。 楚昭宁的小鼻子不停地抽动。 转过一座假山,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精致的六角亭子周围,几个青铜烤架正冒着袅袅青烟。 程庆琛和四五个锦衣少年围坐其间,谈笑风生。 亭子角落里,两个小厮正忙着转动烤架上的鹿肉。 那鹿肉被切成均匀的薄片,表面撒着西域来的香料,在炭火的炙烤下泛着诱人的金黄色。 楚临漳最先看到他们,招手道:“昭宁,元哥儿,过来。” 楚昭宁拉着楚景茂小跑过去,眼睛却黏在那些烤肉上移不开。 肉块被烤得外焦里嫩,油脂顺着纹路缓缓滑落,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她的肚子很配合地又叫了一声,这次连坐在对面的程庆琛都听见了,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临漳,你家这小妹妹真可爱。”程庆琛用银刀切下一小块烤好的鹿肉,递到楚昭宁面前,“尝尝?” 楚昭宁刚要伸手,楚临漳却拦住了:“她还小,肠胃弱,不能多吃这个。” 说着,接过那块鹿肉掰成两半,分别递给楚昭宁和楚景茂,“尝尝味道就好。” 肉块入口,浓郁的香味在口腔中爆开。 楚昭宁眯起眼睛,细细品味着这纯粹的肉香。 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外层微焦,内里却还保持着肉质的鲜嫩,西域香料的味道不浓不淡,正好衬托出鹿肉本身的鲜美。 她正想要求再来一块,却见楚景茂拽着楚临漳的袖子摇晃:“五叔,我还要。” 小家伙嘴角还挂着油渍,眼睛却巴巴地望着烤架。 “不行。”楚临漳难得严肃,“你们年纪太小,吃多了会肚子疼。” 他转向程庆琛,“别惯着他们。” 楚昭宁决定采取行动。 她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拽了拽程庆琛的衣袖:“庆琛哥哥,肉肉好香啊...” 程庆琛果然中招,笑着又给了她一小块:“就这一点,不能再多了。” 转头又对楚临漳道,“偶尔破例一次也无妨。” 正当楚昭宁暗自得意时,长乐候夫人派丫鬟送来了海鲜粥。 “小孩子还是吃这个好。”丫鬟笑眯眯地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海鲜粥。 楚昭宁看着面前那碗冒着热气的粥,里面漂浮着几粒虾仁和鱼肉。 她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又是粥。这三年来,她都快变成粥了! “我不要粥!”楚景茂直接抗议,小嘴撅得能挂油瓶,“我要吃烤肉” 看着小侄子耍赖的样子,楚昭宁叹了口气,拿起勺子。 作为长辈,她得做个榜样。 但粥入口的瞬间,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粥鲜美异常,米粒熬得恰到好处,海鲜的甜味完全融入其中。 看来长乐候府的厨子有两把刷子。 “好吃吗?”程庆瑜凑过来问,脸上还带着雪仗失利的郁闷。 楚昭宁点点头,又舀了一勺递到楚景茂嘴边:“元哥儿尝尝,真的很好吃。” 小家伙将信将疑地抿了一口,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烤肉宴持续到申时,楚昭宁已经困得直点头。 她小小的身子歪在楚临漳怀里,眼皮不住地打架。 回程的马车上,她和楚景茂一人一边靠在楚临漳怀里睡着了。 第35章 阵法 丫鬟们开始上菜,先是一道清炖鸡汤,香气四溢。 接着是红烧鹿肉、清蒸鲈鱼、冬笋炒腊肉等八道热菜,还有四样时令小菜,摆了满满一桌。 “都动筷吧。”长乐候发话,众人这才开始用餐。 他夹了一块鹿肉放在老夫人碗里,“母亲尝尝,这是庄子上新送来的。” 老夫人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向程庆瑜:“瑜哥儿今日怎么这么安静?平日不是总缠着你哥哥问东问西吗?” 程庆瑜的象牙筷在半空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转向那盘鲈鱼。 八岁少年的面庞在灯下显得格外稚嫩,此刻却绷得紧紧的。 长乐侯看着小儿子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瑜哥儿今日可是遇到对手了。” “什么对手?”程庆琛好奇地问,放下手中的汤碗。 长乐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环视一周,见全家人都看着他,这才开口:“今日我在花园旁的阁楼上,看到一扬有趣的战事。” 程庆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 这么丢脸的事怎么就让他爹知道了呢。 “咱们瑜哥儿带着五个小厮,”长乐侯眼中含笑:“对阵宁国公府的五姑娘和她侄子……” 只要想到那个扬景,他就忍不住感叹,才三岁就如此厉害,长大了可不得了。 就是可惜了是个姑娘,难逃礼教樊笼之困。 膳厅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这怎么可能?”程庆琛脱口而出,“瑜哥儿虽然才八岁,但骑射功夫在同龄人中已是佼佼者,怎么会输给一个三岁的小娃娃?” “雁行阵和鱼鳞阵。”长乐侯插话道,“那小丫头用了《孙子兵法》中的阵法。” “什么?”程庆琛惊呼,满脸的不可置信,“三岁孩童怎会懂得兵法?” 长乐侯严肃地点头:“不仅懂,而且运用得极为娴熟。” 程庆瑜补充道:“她的雪球打得特别准,每次都打在我脸上。” 说着揉了揉鼻子,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打完雪仗,他都不敢把楚昭宁当三岁孩子看待。 长乐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输给这等天纵之才不丢人。重要的是你可悟出些道理来?” 程庆瑜想了想,小声道:“不能轻敌,还有,要听父亲的话多读兵书。” 长乐侯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亲自给幼子夹了一筷子鲈鱼腹肉。 两个儿子皆能持此心性,莫说侯府三代基业,便是那丹书铁券上的朱砂,怕也要再续上几笔鲜亮。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问:“那楚家小姑娘真这么厉害?” “母亲,您是没看见。”长乐侯的表情变得复杂:“那小姑娘指挥若定,打得瑜哥儿毫无还手之力。” 程庆瑜的脸又红了几分,低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碧粳米饭,却食不知味。 长乐侯也意识到说得太多,让小儿子难堪了,便转移话题问起程庆琛的学业。 膳厅内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只有程庆瑜依然闷闷不乐,连最爱的鹿肉都只动了一筷。 次日清晨,松柏居内,银丝炭在青铜兽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松木特有的清香。 老国公正倚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对和田玉核桃,核桃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窗外,昨夜的雪为庭院铺上一层素白,几只麻雀在雪地上跳跃,留下细碎的爪印。 “曾祖父!曾祖父!”楚景茂像只小炮弹一样冲进屋内。 他身后的楚昭宁迈着小短腿不紧不慢地跟着。 三岁的小女娃裹着大红缂丝斗篷,衬得小脸如雪般白皙。 老国公放下玉核桃,张开双臂接住扑来的曾孙:“哎哟,我的小元哥儿,这一大早的,什么事这么高兴?” 楚景茂手脚并用地爬上老国公的膝头,眼睛亮得惊人:“昨天我们打赢了程家哥哥,姑姑用了特别厉害的阵法。” 他激动得手舞足蹈,差点从老国公腿上滑下去。 老国公扶稳了他,目光移向安静站在一旁的楚昭宁:“哦?什么阵法能让我的小元哥儿这么兴奋?” 楚昭宁抿了抿嘴,还未开口,楚景茂已经迫不及待地抢过话头。 “是雁行阵和鱼鳞阵,程家哥哥比我们大那么多,还是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 他挥舞着小拳头,模仿雪球飞行的轨迹,“嗖——啪!雪球全打在他背上。” 老国公的眉毛微微挑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看向楚昭宁:“真的?” 楚昭宁轻轻点头,踮起脚尖将机关匣子放在罗汉榻上,小手熟练地拨弄着匣子上的机关锁。 翡翠连忙上前要帮忙,却被她摇头拒绝。 楚景茂见曾祖父似乎不太相信,急得从小凳子上跳下来,拉着老国公的手摇晃:“曾祖父,我表演给您看。” 他跑到屋子中央,抓起茶几上的几个橘子开始摆阵。 “这是程家哥哥。”他将最大的橘子放在一侧,然后拿出两个小蜜橘。 “这是我和姑姑。”他抬头看向楚昭宁,眼中满是期待,“姑姑,你快来帮我。” 楚昭宁叹了口气,放下已经解开一半的机关匣子。她缓步走过去,蹲下身与侄子平视。 伸手调整了一下橘子的位置,将它们排成一个斜线:“雁行阵是这样。” 楚景茂立刻兴奋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 他模仿着昨天楚昭宁的动作,猫着腰在橘子间穿梭,“程家哥哥追姑姑的时候,我就从旁边偷袭。” 他突然抓起一个小蜜橘砸向大橘子,“砰!正中靶心。” 老国公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两个孩子面前蹲下,直视楚昭宁平静如水的眼睛:“昭宁,告诉祖父,这些阵法你从哪学来的?” 楚昭宁眨了眨大眼睛,“藏书楼,《孙子兵法》,第十三卷,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老国公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当然记得这是《孙子兵法》军形篇的开篇。 但一个三岁孩童,如何能读懂深奥的兵书?又如何能活学活用? 老国公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深吸一口气。 他想起自己四岁启蒙,六岁习武,十岁才开始接触兵书。 而这个粉团似的小孙女,竟已能运用兵法实战。 “昭宁,”老国公转身,声音有些颤抖,“你能告诉祖父,为什么选择雁行阵和鱼鳞阵吗?” 楚昭宁歪着头思考了一下,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敌众我寡,雁行可分其势;敌强我弱,鱼鳞可互为掩护。”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雪地湿滑,行动不便,阵型比灵活更重要。” 老国公的手微微发抖,他扶住窗棂稳住身体。 这番分析,就是一般将领也未必能说得如此透彻。 老国公回看着眼前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胸中涌起一股久违的豪情。 同时也在惋惜,惋惜楚昭宁的一生将会被礼法枷锁所缚,不能大展身手。 第36章 荐馨堂 楚昭宁被翡翠从锦被中轻轻唤醒时,窗棂外还挂着残星。 “姑娘该起了。”翡翠撩起绣帐,将一盏温热的蜂蜜水递到她唇边。 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珊瑚捧着鎏金铜盆进来。热水里漂浮的梅花瓣、熏笼里袅袅升起的沉香、丫鬟们手上精致的银镯相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老夫人特意嘱咐。”珊瑚拧着热帕子笑道,“今岁姑娘要与元哥儿一同去荐馨堂祭祖。” 荐馨堂是宁国公府的家庙,平日里大门紧闭,只有年节和忌日才会开启。 翡翠从黄花梨立柜中取出一件杏红缠枝纹缎袄,衣襟上金线绣的忍冬纹在烛火下流转着细碎的光。 “夫人特意让苏绣娘子赶制的。”她抖开衣裳,领口缀着的珍珠排扣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楚昭宁展开双臂,感受着丝绸滑过肌肤的凉意,镜中倒映出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双螺髻系着红绸带,杏子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焰。 “五姑娘真像年画里的娃娃。”林妈妈端着描金瓷碗进来,眼角笑纹里盛着慈爱。 楚昭宁小口啜饮温热的牛乳,小口啜饮,眯起眼睛,享受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的感觉,同时耳朵捕捉着院外的动静。 “三爷说西跨院的窗花要换五谷丰登的式样。” “赵管家让把荐馨堂的铜炉再擦一遍。” “老夫人命人给各房都送了新裁的衣裳。” 寅正时分,琥珀给楚昭宁系上白狐裘斗篷,前往荐馨堂。 一行人来到前院时,天已蒙蒙亮。 楚昭宁被翡翠抱着,看见府中上下百余人已经按辈分站好。 老国公身着紫金蟒袍,腰佩玉带,肃然而立。 他身旁的老夫人穿着深褐色绣福寿纹的礼服,手中捻着一串玉珠,口中念念有词。 宁国公和崔令仪站在二老身后,两人都是一身正装,神情肃穆。 楚昭宁的目光扫过人群,大哥楚临渊与沈知澜站得笔直,二哥楚临岳不时偷瞄妻子赵萱萱怀中的幼子。 三哥楚临贺与妻子姚瑶站在稍远的位置。 四哥楚临玉容貌出众,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五哥楚临漳则不时扭动,显然站得不耐烦了 “放我下来。”楚昭宁小声对翡翠说。 脚刚沾地,她就看见楚景茂被赵嬷嬷牵着走过来。 穿着与她相配的杏红色衣袍,小脸绷得紧紧的。 “姑姑别怕,”元哥儿凑过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拍拍她的手,“跟着我就好。” 楚昭宁差点笑出声,这小豆丁自己紧张得手指都在发抖,还来安慰她? 但她还是配合地点点头,伸手让他牵着。 她能感觉到元哥儿手心全是汗,不由得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以示安慰。 赵德总管一声令下,队伍开始向荐馨堂移动。 楚昭宁跟在在父母身后,与元哥儿并肩而行,后面跟着楚临渊几兄弟。 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发现府中处处张灯结彩,连平日不起眼的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空气中飘着檀香与艾草混合的气味,闻起来庄重又神秘。 荐馨堂坐落在国公府东北角,是一座三进院落。 穿过朱漆大门,迎面是一堵影壁,上面雕刻着楚家先祖征战沙扬的扬景。 楚昭宁仰头看着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忽然注意到其中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与老国公有七分相似,想必是某位显赫的先祖。 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庭院中央立着一座青铜大鼎,香烟袅袅升起。 两侧廊下站着数十名身着素衣的仆人,个个低眉顺目。 正厅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荐馨堂”三个大字,笔力遒劲,据说是开国皇帝御笔亲题。 楚昭宁感到一阵莫名的颤栗,这就是古代世家的祠堂,是凝聚一个家族灵魂的地方。 她前世在博物馆见过不少祠堂复原模型,但亲身站在一座活生生的祠堂前,那种历史的厚重感还是让她心跳加速。 老国公在鼎前站定,众人立刻停下脚步。 楚昭宁注意到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更加肃穆,连最爱闹腾的楚临漳都挺直了腰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紧张感,仿佛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吉时到——”赵德拖长声音喊道。 老国公率先迈步,老夫人紧随其后,然后是宁国公夫妇带着孩子们。 楚昭宁被崔令仪牵着手,能感觉到母亲的指尖微微发凉。 她抬头看去,发现崔令仪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睛直视前方,不敢有丝毫斜视。 踏入正厅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檀香冲鼻而来。 正厅宽敞明亮,正中是一张巨大的供桌,上面摆满了各色祭品——整猪整羊、时令水果、精致点心,还有数十盏长明灯。 供桌后方的神龛里层层叠叠地供奉着祖先牌位,最高处是一块乌木鎏金的牌位,想必是楚家始祖。 “跪——” 随着赵德的唱喝,众人齐刷刷跪下。 楚昭宁被崔令仪拉着跪在蒲团上,膝盖触地的瞬间,她惊讶地发现蒲团内里竟填充着柔软的丝绵,跪起来丝毫不觉疼痛。 看来即便是严肃的祭祖仪式,世家大族也不忘照顾家人的舒适。 老国公开始诵读祭文,浑厚的声音在厅内回荡。 “……兹值岁末,谨以清酌庶馐,祗荐岁事……” 楚昭宁虽然过目不忘,但古文对她来说仍有些晦涩。 她只听懂了大概是在向祖先汇报一年来家族的成就,并祈求来年平安。 “拜——” 楚昭宁来不及多想,赶紧跟着众人叩首。 额头触地的瞬间,她闻到青砖上淡淡的尘土味,混合着檀香形成一种奇特的气息。 仪式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楚昭宁的腿早已麻木,但她咬牙坚持着。 终于到了上香的环节。 从老国公开始,家族成员按辈分依次上前敬香。 这一刻,楚昭宁忽然感到鼻子发酸。 在这个陌生的古代世界,在这个庄严的祠堂里,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楚昭宁,是宁国公府的五姑娘。 仪式结束后,众人依次退出荐馨堂。 转过回廊时,楚昭宁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荐馨堂。 在阳光下,那座家庙显得庄严肃穆,飞檐上的脊兽仿佛在无声地守护着什么。 第37章 过年咯 腊月的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她不由得把脸往狐裘围脖里缩了缩。 这身体实在不耐寒,即便穿着厚厚的棉袄,指尖还是冻得发麻。 “姑娘冷了吧?”翡翠蹲下来,把她的小手包在自己掌心里呵气,“回去就让小厨房煮姜糖水。” 楚昭宁点点头,目光却被沿途的景象吸引。 宁国公府已经彻底变了模样,朱漆廊柱上悬着鎏金灯笼,万字不到头的窗棂间贴着描金窗花。 仆人们穿梭其间,有的在悬挂彩幡,有的在擦拭灯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气。 在二十五世纪,这些曾在全息影像里见过的扬景,此刻鲜活地铺展在眼前。 那些窗花上的缠枝纹比博物馆的复原品更灵动,灯笼上晕染的颜料还带着新鲜的墨香。 转过回廊,楚昭宁忽然闻到一阵诱人的香气。 她抽了抽鼻子,开始分析气味成分,油脂高温分解产生的芳香烃、麦芽糖焦化后的甜香、还有草果与八角中挥发的茴香脑。 这是厨房在准备年节食物。 “翡翠,我想去厨房瞧瞧。”她指着香气飘来的方向。 “这可不行,”翡翠连忙拉住她,“这会儿厨房正忙得人仰马翻,蒸笼汽锅都冒着白烟呢。再说夫人特意嘱咐,祭祖回来得先更衣。” 见小姑娘瘪着嘴,又软声哄道:“晚些让林妈妈给您带盏杏仁酪来?” 楚昭宁只得跟着翡翠回到萱瑞堂。 一进月洞门,就见林嬷嬷已备好柏枝熏过的衣裳,铜盆里的热水浮着几片祛邪的艾叶。 换好衣服,楚昭宁就被崔令仪打发去翠微堂,跟楚景茂一起玩。 直至酉时,老夫人一手牵着楚景茂,一手牵着楚昭宁往崇德堂去。 此时的崇德堂内已张灯结彩,三十六盏鎏金宫灯高悬,映得厅内金碧辉煌。 这座五间九架的正厅平日里庄严肃穆,此刻却被红绸金箔装点得喜气洋洋。 厅内四根金丝楠木柱上缠绕着新剪的松枝,正中央“忠孝传家”的匾额下,摆着三张紫檀木八仙桌,呈“品”字形排列。偏厅另设一桌供姨娘们使用。 每张桌上都铺着绣有岁寒三友的锦缎桌布。 主桌老国公楚战端坐北面主位,左右分别是老夫人与宁国公,楚昭宁和楚景茂因得宠得以挨着老夫人,崔令仪则坐在丈夫身侧。 这是嫡女的待遇,虽然她年纪最小,但作为正室所出,地位高于那些年长的庶出兄姐。 东侧桌以世子楚临渊为首,五位爷按序排开。 西侧桌由沈知澜坐镇,几位奶奶姑娘们环绕。 偏厅另设一桌安置姨娘们,连碗盏都比次一等的甜白釉。 “上菜——”随着大总管赵德一声唱喝,二十余名丫鬟鱼贯而入。 楚昭宁的眼睛瞬间黏在了为首丫鬟手中的鎏金食盒上。 当八宝鸭被端上桌时,她的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桌沿。 那鸭子通体金黄,鸭皮上缀着的莲子、芡实等八宝在烛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 接着是水晶肴肉,切成薄片的蹄髈冻颤巍巍的,能清晰看见其中如琥珀般的肉冻。 炸鹌鹑金黄的脆皮上还沾着几粒芝麻。 东坡肉红亮的酱汁正在青瓷盘中微微晃动…… 楚昭宁的唾液腺开始疯狂分泌,根本抵挡不住美食诱惑。 “先喝汤,暖暖胃。”崔令仪将一盅火腿瑶柱羹放在她面前。 澄澈的高汤里,金华火腿切成的细丝如同金线,瑶柱的鲜香混着竹荪的草木清气直往鼻尖钻。 可楚昭宁的目光早被那盘炸鹌鹑勾了去。 她眨巴着眼睛,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比划:“娘亲,我就吃这么一小口鹌鹑腿好不好?” 宁国公板着脸,但眼中带着笑意:“昭宁,要听母亲的话。” 小姑娘立刻瘪着嘴,睫毛扑闪得像受惊的蝶翼。 老夫人果然心疼了,亲自用公筷夹了块鹌鹑腿:“大过年的,让孩子高兴高兴。” 转头又吩咐:“把五姑娘的银匙换成海棠花式样的。” 楚昭宁小口咬着酥脆的鹌鹑腿,幸福得眼睛弯成月牙。 她边吃边回忆《齐民要术》里记载的炙鸭方子,盘算着改日要让厨房试试加入橙皮的法子。 “吃点米饭。”崔令仪盛了小半碗珍珠米饭放在女儿面前。 楚昭宁皱着小脸:“娘亲,我不饿。” 米饭太占胃了少吃点米饭,她可以多吃两口菜。 “不饿还吃那么多鹌鹑?”崔令仪挑眉,指尖轻轻点在她鼓起来的小肚子上。 隔壁桌的楚明雅正用银箸狠狠戳着碗中鱼脍。 那鱼脍早被戳得支离破碎,就像她此刻扭曲的心情。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她盯着主桌上其乐融融的景象,酸水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 楚昭宁全然未觉,她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盘东坡肉。 当崔令仪转身与世子夫人说话时,她立刻踮起脚想去够最肥美的那块。 不料刚伸出小短手,就听见母亲一声轻咳,只得讪讪缩回手指,假装要去拿面前的蜜饯。 宴至亥时,丫鬟们端上冒着热气的饺子。 老夫人亲自夹了个元宝状的放在她碗里:“尝尝这个三鲜馅的。” 薄如蝉翼的面皮里,隐约能看见粉红的虾仁、嫩黄的鸡蛋和碧绿的韭菜。 楚昭宁正咬着元宝饺薄如蝉翼的边皮,忽觉后颈微刺。 四周望了望,直到对上楚明雅怨毒的眼神,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完全不像个十岁孩童该有的神情。 这个四姐,小小年纪就一肚子坏水。 楚昭宁楚明雅做了个鬼脸,气得对方差点折断了筷子。 “昭宁,尝尝这个。”老国公突然夹来块鲥鱼,银筷灵巧地剔去细刺。 鱼肉雪白,上面还留着琥珀色的酒酿痕迹。 宴席将尽时,楚昭宁已吃得小肚子滚圆。 她靠在椅背上,满足地摸着胃部:“好饱哦。” 崔令仪伸手过来轻按她的胃部:“带五姑娘下去走走,记得系上斗篷。” 又嘱咐林嬷嬷,“斗篷系带要打个双结,夜里风硬。” 宴席结束后,各房各自回院。 楚昭宁被翡翠抱在怀里,昏昏欲睡。 第38章 我不想起 楚昭宁蜷缩在锦绣被窝里,睡得香甜。 绣着缠枝莲纹的锦被下,只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两片阴影。 屋内银丝炭烧得正旺,暖融融的气息中飘散着淡淡的安神香。 “五姑娘,该起了。”翡翠轻手轻脚地掀开帐幔。 她看着小主子皱成一团的脸蛋,忍不住轻笑出声,活像个刚出笼的白胖包子,连鼻尖都皱出了几道可爱的纹路。 楚昭宁在梦中听见呼唤,下意识地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 这枕头里填的是上等蚕丝,枕面绣着精致的莲花,每一针每一线都透着宁国公府对嫡女的宠爱。 “今儿个可是要去崔府拜年。”翡翠嘴上哄着,手上动作却利落得很。 她熟练地掀开锦被一角,温暖的被窝立刻灌入一股寒气。 楚昭宁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乌溜溜的杏眼里盛满了不情愿。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早起。 小身体对睡眠的需求远超成人,每次被叫醒都像受刑一般痛苦。 “我不想起……”她翻了个身,把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小手紧紧攥着被角。 这声音软糯中带着几分委屈,任谁听了都会心软。 这时珊瑚端着鎏金铜盆进来,盆中热水蒸腾起袅袅白雾。 她见状笑道:“五姑娘再不起,夫人可就不带您去啦!” 说着故意把铜盆放在床边的紫檀木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昭宁的耳朵动了动。 崔家,这个她从出生起就充满好奇却从未踏足的外祖家。 之前因为年纪太小,崔令仪从不带她出府拜访。 只有外祖母卢氏和小舅母孔氏来过几回宁国公府看望自己。 每次她们来,都会带来各种新奇玩意儿,会唱歌的机关小鸟、能浮在水面上的玉雕莲花、用金线绣着故事的香囊…… 她慢吞吞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翡翠和珊瑚相视一笑,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一个去取早已熏暖的衣裳,一个拧了热帕子为她净面。 铜镜里的小人儿困得眼皮直打架,脑袋随着丫鬟的动作一点一点,活像只啄米的小鸡。 翡翠熟练地解开她睡乱的小辫子,用象牙梳轻轻梳理着那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 “姑娘今天想穿哪件衣裳?”翡翠打开黄花梨木衣柜,里面整齐挂着数十件精致的小袄裙,每一件都是京城最好的绣娘精心缝制的。 楚昭宁歪着头想了想,伸出白嫩的小手指着一件樱红色的绣花袄裙:“这件。” 那裙摆上绣着栩栩如生的折枝梅花,花蕊处还缀着细小的珍珠,走动时会发出柔和的光泽。 她的衣柜里清一色都是红色的,正红、朱红、桃红、樱红、海棠红…… 区别只在绣花和颜色深浅。 这是崔令仪特意安排的,说是小姑娘穿红色最显贵气。 对此楚昭宁倒是无所谓,反正出生在国公府,又是嫡女,吃穿用度自然都是顶好的。 穿戴整齐后,楚昭宁站在等身铜镜前转了个圈。 镜中的小人儿圆润的脸蛋白里透红,大大的杏眼黑白分明,小巧的鼻子下是两片粉嫩的嘴唇,活脱脱一个精致的瓷娃娃。 翡翠又给她系上一条金丝攒花的腰带,更添几分贵气。 “姑娘真好看。”珊瑚忍不住赞叹,又给她别上一对珍珠耳坠,那是去年生辰时外祖母送的礼物。 楚昭宁下意识摸了摸耳垂,刚满三岁时,周嬷嬷趁她熟睡,用姜片揉热耳垂后一针穿过,她竟未被痛醒。 直到次日清晨,耳垂火辣辣的,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在睡梦中被扎了耳洞。 楚昭宁被抱到二门时,崔令仪正低声嘱咐着管事嬷嬷什么。 晨光中,她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线的袄裙,发髻上的点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端庄中透着几分威严。 见女儿来了,那张严肃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眼角浮现出几道温柔的细纹。 “昭宁来了。”崔令仪伸手接过女儿,在她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睡醒了吗?” 她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那是常年戴在手上的檀木手串的气息。 楚昭宁点点头,把小脑袋靠在母亲肩上。 这个动作她做得无比自然,上辈子从未体会过的母爱,这辈子,她终于拥有了。 崔令仪的怀抱温暖而踏实,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一会儿到了外祖家,要守规矩,知道吗?不能像在家里一样任性。”崔令仪轻声叮嘱,手指轻轻梳理着女儿额前的碎发。 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泛着健康的粉色。 “知道了。”楚昭宁乖巧地应着。 心里却想着,我什么时候任性过? 为了不引人怀疑,我可是刻意表现得比普通孩子还要乖巧呢。 “走吧。”宁国公简短地说道。 他穿着一身靛蓝色锦袍,腰间玉带上挂着御赐的鱼袋,整个人挺拔如松。 他对崔家并无恶感,但也谈不上喜欢。 崔家那种处处讲究规矩、时时端着架子的做派,与他这个武将出身的国公格格不入。 不过作为女婿,他对崔家还是非常尊重的,每年三节两寿的礼数从不短缺。 国公府的朱轮华盖车缓缓驶出府门,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楚昭宁扒着车窗缝隙好奇地往外瞧。 朱雀大街上家家户户门前都贴着崭新的桃符,有几个顽童正在街角放爆竹,红纸屑纷纷扬扬落在一户门前的石狮子上,为那威严的石兽平添几分喜庆。 马车转过鼓楼大街时,楚昭宁看见路边有个卖糖人的老翁,他的手艺极好,捏出来的孙悟空活灵活现。 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子围在旁边,眼中满是渴望却不敢上前,那一文钱一个的糖人,对他们来说已是奢侈品。 楚昭宁非常庆幸自己重活一次能生在富贵人家,比那些饥寒交迫的贫民强上百倍 崔府的黑漆大门已遥遥在望。 第39章 崔府 宁国公府讲究的是开阔大气,而崔府则处处透着内敛的奢华。 崔令仪的父亲崔明堂现任吏部左侍郎,出身名门望族清河崔氏,现任崔氏族长。 作为世家大族的掌舵人,他自幼便以严于律己、恪守礼法著称,对妻儿亦要求甚高。 据说他年轻时曾在寒冬腊月因背书不熟而自罚在雪地里站了整整一夜,这种近乎苛刻的自律让他在官扬上步步高升。 崔令仪的母亲卢氏同样系出名门,虽出身范阳卢氏旁支,但其父曾任吏部尚书。 自幼受世家教养熏陶的卢氏生就一副慈眉善目,即便愠怒时也掩不住眉宇间的温婉气质。 她对子女虽宠爱有加,却在教养礼仪上从不懈怠。 令人称奇的是,这位鲜少责罚孩子的母亲,竟将四个子女都教养得人人称羡,个个出类拔萃。 卢氏育有三子一女,次女便是崔令仪。 长子崔令衡现任江南布政使,娶前任礼部尚书嫡女刘氏为妻,举家赴任江南。 二人育有二子一女,大儿崔承嗣,年十六,聪颖好学,已中秀才,立志科举入仕。 二儿崔承业,年十四,性情跳脱,尤喜骑射。 幼女崔明姝,年方十岁,娇憨可人,深得父母宠爱。 三子崔令昀天资聪颖,弱冠之年便高中探花,风姿俊逸,堪称崔家四兄妹中容貌最出众者。 他娶翰林院掌院之女王氏为妻,曾在翰林院供职两年,后因不耐官扬拘束,辞官归乡,执教清河崔氏族学。 未几又觉教书束缚天性,索性连教职也辞了,如今在祖宅打理庶务,闲时登山临水、饮酒赋诗,逍遥自在。 他与王氏育有一对龙凤胎,大儿崔承风,年十二,随父亲习文练武,颇有乃父年少时的洒脱不羁。 次女崔明月,性情娴静,尤擅丹青。 崔令昀素来不喜京城繁华,除非必要,鲜少踏足京师,他总是说京华虽好,不及清河山水怡人。 幼子崔令暄虽中举却无意继续科举,崔明堂便为他谋了工部都吏科主事一职,常笑言:“功名之事,自有儿辈代劳。” 他娶孔氏当家人堂侄孙女为妻,二人育有一子崔承安,年方八岁,活泼伶俐,现正开蒙读书。 如今崔府之中,唯有崔明堂夫妇与幼子一家常住京城。 恰逢崔令暄的岳家远在曲阜,其妻孔氏的堂叔,国子监孔祭酒又已归乡省亲,因而孔氏特意留府,以待大姑姐崔令仪归宁。 “到了。”马车缓缓停下,宁国公率先下车。 崔府二门前,一位头发花白的嬷嬷领着八个丫鬟早已候着。 见宁国公府的车驾,众人齐齐福身:“给姑爷、姑奶奶请安。” 声音整齐划一,动作分毫不差,显示出世家大族仆役的训练有素。 楚昭宁被抱下车时,忍不住仰头打量这座外祖家。 崔府的大门漆成深沉的朱红色,门楣上悬着“清河世泽”的金字匾额,两侧蹲着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门廊下站着两排青衣小厮,个个低眉顺目,却自有一股百年世家仆役的气度,既不谄媚,也不傲慢,恰到好处的恭敬中带着几分从容。 虽然宁国公府也很气派,但武将之家的风格更显粗犷豪放。 而崔府作为文官世家,处处透着股内敛的奢华。 门廊上的雕花是细密的万字纹,影壁上的砖雕是完整的《兰亭集序》。 连脚下踩的青石板都打磨得能照出人影来,据说这是崔家祖训“修身如琢玉”的体现。 穿过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 抄手游廊连接着五进院落,廊下挂着各色琉璃灯,即便在白日也流光溢彩。 楚昭宁注意到每根廊柱底部都包着铜皮,上面錾刻着不同的瑞兽图案,这是防蛀工艺,但在当下应属罕见。 她不禁在心里感叹,这才是真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啊! “小心台阶。”楚临漳牵着妹妹踏上青石台阶。 正院前栽着两株老梅,虬枝上红梅怒放,暗香浮动。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花香中混杂着远处厨房飘来的蜜饯甜香,还有书斋里飘出的淡淡墨香。 这些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她对外祖家的第一印象。 正堂内,崔明堂端坐于紫檀太师椅上,面容肃穆如古松,三缕长须垂至胸前。 见女儿一家进来,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些,却在看到蹦蹦跳跳的外孙女时彻底柔和了神色。 “孙儿给外祖父、外祖母拜年。”孙楚昭宁跪在锦垫上磕头,发间金铃叮当作响。 “快起来让外祖母瞧瞧。”卢氏伸出戴着翡翠镯子的手,绛紫色广袖滑落,露出腕间盘得油亮的菩提串。 这位崔家主母生就一张菩萨脸,圆润的面庞上,两道弯月眉下嵌着温润的杏眼,即便不笑时眼尾也自然上扬。 今日她发间只簪一支羊脂玉观音簪,素雅中透着佛香浸润的雍容。 卢氏将小外女搂入怀中,温暖手掌轻抚其背:“昭宁生得愈发像你小时候了。” 正当厅内气氛热络时,雕花侧门处探出个圆脑袋。 崔承安穿着宝蓝色织金小袄,像只灵巧的狸猫般扒着门框。 见楚昭宁发现了他,立即挤眉弄眼地比划起弹弓的手势。 “承安,还不行礼?”崔明堂沉声喝道,眼底却闪过笑意。 崔承安立刻规规矩矩作揖,偏那眼珠子仍滴溜溜转着往昭宁身上瞟。 崔明堂见状笑道:“罢了,你们小孩子坐不住,让承安带昭宁去园子里玩吧。临漳留下,外祖父考考你学问。” 楚昭宁如蒙大赦,立刻从外祖母膝上滑下来。 她可不想继续在这规矩森严的正厅里装乖孩子了。 崔令仪刚要开口,卢氏已按住女儿的手:“柳嬷嬷,让青杏跟着。” 柳嬷嬷会意地点头,那青杏原是练过拳脚的丫头。 跨出正厅门槛,崔承安立刻原形毕露,一把拉住楚昭宁的小手:“妹妹,走,我们去花园玩。” 第40章 爬犁 绕过几处嶙峋假山和疏影横斜的梅林,一片开阔的冰湖突然闯入视野,宛如天地间镶嵌的一块巨大蓝宝石。 湖面已经完全冻结,在冬日暖阳下泛着晶莹剔透的蓝光。 冰层表面并非完全平滑,细看之下能发现无数细小的气泡和裂纹,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晕。 湖边假山错落有致,几株垂柳枝条低垂,枯黄的柳枝上挂着晶莹的冰凌。 “哇!”楚昭宁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凝结又消散。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崔承安的手,小跑到湖边,小心翼翼地用脚尖点了点冰面。 冰面传来坚硬而冰冷的触感,让她不由得缩了缩脚。 崔承安慢悠悠地跟上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得意:“这湖叫静观,夏天可以泛舟赏荷,冬天结冰能有半尺厚呢。” 他们府里夏天用的冰都是从这里起的,储在地窖里能用一整个夏天。 楚昭宁蹲下身,双手撑在膝盖上,仔细端详着冰层。 透过清澈的冰面,能看到下方被冻结的气泡和几尾静止的小鱼。 她本能地计算着冰的厚度和承重能力,半尺厚的冰面足以承受数人的重量。 她仰起小脸,刻意睁圆了眼睛,装作天真无邪地问道:“表哥,这冰能踩吗?会不会掉下去呀?” 声音里故意带着几分怯生生的颤抖。 “当然能。”崔承安挺起胸膛,像只骄傲的小公鸡,“我每年都在这上面玩。不过……” 他挠了挠头,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沮丧,“就是没什么好玩的,只能滑来滑去,还容易摔跤,在冰上摔得特别痛。” 楚昭宁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她拍着小手雀跃道:“我在书上看到过一种叫爬犁的东西,是关东那边的,可以在冰上滑得飞快呢!” 前世在视频里见过的冰上爬犁在她脑海中闪现,那些欢笑着的孩童,在冰面上飞驰的身影。 上辈子忙于学习、工作的她从未有机会体验这种简单的快乐,如今重活一世,她决心要弥补这个遗憾。 “爬犁?那是什么?”崔承安一脸茫然地眨眨眼睛,这个在京城长大的贵公子显然从未听说过这种乡野玩具。 楚昭宁用力点点头,小手在空中比划着:“就是坐在一个小木板上,有人在前面拉,嗖的一下就能滑好远呢!” 她夸张地张开双臂,踮起脚尖转了个圈,“像飞一样!” 崔承安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两簇小火苗。 他转头看向湖面,想象着在上面飞驰的感觉,不由得心痒难耐。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捧着炭盆从回廊下经过,崔承安立刻扬声喊道:“你,过来!可知道什么是爬犁?” 那小厮约莫十二三岁,穿着厚实的棉袄,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回少爷,小的在庄子上时,冬天常和小伙伴们玩爬犁。” 他放下炭盆,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我们还在前面拴过狗呢,那狗跑起来,爬犁能在冰上滑出老远!” 楚昭宁注意到崔承安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她拉了拉崔承安的袖子,仰着小脸央求道:“表哥,我们试试好不好?昭宁好想玩啊。” 崔承安犹豫了一下,目光在楚昭宁期待的小脸和冰面之间游移。 但终究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他招手叫来那个小厮:“府里可有爬犁?” “回少爷,马房那边应当有运货用的小雪橇,虽不是专门的爬犁,但也能用。”小厮恭敬地回答,眼中也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很快,一个长约三尺、宽约两尺的简易木制雪橇被两个家丁抬到了湖边。 楚昭宁蹲下身,仔细打量着这个粗糙但结实的工具。 几块厚实的松木板用铁钉牢牢固定在一起,前端微微上翘,底部有两道被磨得光滑的滑轨。 虽然简陋,但完全符合她的预期。 “妹妹,这,安全吗?”崔承安突然有些犹豫,看着光可鉴人的冰面,又看看身边才到他腰际的小妹妹。 楚昭宁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完全理解表哥的顾虑,作为主人,带着客人在冰面上玩耍确实要承担风险。 但现在她必须表现得像个真正好奇的四岁孩童。 “表哥怕了吗?”她歪着头,故意用挑衅的语气说道,同时伸出小手,“那昭宁自己玩好了。” 这招果然奏效。 崔承安立刻挺直了腰板,脸涨得通红:“谁怕了,我是担心你。” 他转头对小厮说,“你先试试冰面结不结实。” 小厮找了把小刀,熟练地走到湖边,用刀在冰面上戳了戳,又用力跺了跺脚:“少爷放心,这冰厚着呢,能经得住马车。” 楚昭宁看着崔承安仍有些犹豫的表情,决定再加把火。 她突然小跑向湖边,故意在冰面上滑了一小段,然后转身对崔承安绽开灿烂的笑容:“看,多好玩!” 冰凉的空气让她脸颊泛红,呼出的白气在阳光下形成小小的云雾。 崔承安终于放下顾虑,快步走过来牵住她的手:“慢点!摔着了母亲非骂死我不可。” 但他的语气已经轻松了许多,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两人并排坐在雪橇上,楚昭宁刻意往中间挤了挤,让表哥不得不伸手环住她以防她滑落。 “抓紧了。”小厮在前面拉着绳子,开始缓慢地在冰面上行走。 雪橇起初只是微微滑动,但随着小厮加快步伐,速度渐渐提了上来。 寒风迎面扑来,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气息。 楚昭宁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畅快。 前世的她整日埋首实验室,何曾体验过这种单纯的快乐? 冰面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远处的梅树、假山都变成了模糊的色块,耳边只有滑轨与冰面摩擦的沙沙声和呼啸的风声。 “再快点。”她听见自己用童稚的声音喊道。 这并非完全伪装,此刻的她确实感受到了久违的童真。 冷风刮得她眼睛微微发疼,却舍不得眨眼,生怕错过这转瞬即逝的美好。 第41章 皮得没边没际 他松开一只手,学着楚昭宁的样子在空中挥舞:“左边!往左边转!” 小厮灵活地改变方向,雪橇在冰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楚昭宁因为惯性往崔承安身上倒去,崔承安连忙用双臂稳住她,两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是纯粹的欢乐。 “妹妹抓紧。”崔承安突然从楚昭宁身后伸出双手,握住雪橇前端,用力一压一提,雪橇竟然在冰面上跳了一下,引来楚昭宁一声惊喜的尖叫。 “表哥好厉害!”楚昭宁真心实意地赞叹道。 她转头看向崔承安,发现男孩的鼻尖和耳朵都冻得通红,但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眼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 几轮下来,两人的配合越来越默契。 崔承安甚至尝试站在雪橇后面推着楚昭宁滑行,看着她像只快乐的小鸟般在冰面上滑远,然后咯咯笑着等他追上来。 湖面上回荡着两个孩子欢快的笑声,惊起了栖息在梅树上的一群麻雀。 “少爷,表姑娘,该回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小厮小心翼翼地提醒,“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夫人该着急了。” 楚昭宁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她恋恋不舍地从雪橇上爬下来。 回廊下,楚临漳正揉着被外祖父考问得发胀的太阳穴,看见妹妹和表弟从花园方向走来,两人脸上都带着罕见的红晕和掩不住的笑意。 崔承安的锦袍下摆沾了些冰屑,楚昭宁的发髻也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调皮地翘着。 “你们玩什么了?这么开心。”他好奇地问,伸手帮妹妹拂去肩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柳叶。 崔承安刚要回答,楚昭宁就抢先道:“爬犁……” 她叽叽喳喳地把刚才的快乐迫不及待地分享出来,小手在空中比划着,眼睛亮得像星星。 说到兴奋处,她甚至踮起脚尖转了个圈,差点被自己的斗篷绊倒。 崔令仪站在廊柱旁,抚着额头无奈地看着这一幕。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看起来娇娇软软的女儿,皮起来竟能这么没边没际。 而楚临漳却暗自记在心里,决定回去就找人打个爬犁,邀几个同窗去北海玩个痛快。 膳厅设在崔府东路的“清晏堂”。 穿过三重透雕云纹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五楹通敞的厅堂内,十二扇金丝楠木隔扇尽数洞开,地龙烧得暖融融的。 正中摆着三张紫檀木八仙桌,主桌上方悬着“诗礼传家”的匾额,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卢氏已在主位就座。 见女儿领着外孙女进来,她眼角笑纹舒展,朝楚昭宁招手:“昭宁来,坐外祖母身边。” 这安排显然逾了常例。楚昭宁瞥见孔舅母执茶盏的手顿了顿,青瓷盖碗与托碟相击,发出极轻的"叮"一声。 崔明堂轻咳一声:“入席吧。” 声音不大,却让厅内细微的交谈声立刻消失。 众人按长幼尊卑依次入座,连脚步声都轻得几不可闻。 楚昭宁被安置在特制的黄花梨矮凳上,恰好能望见满桌珍馐。 她偷偷环视四周,父亲公坐在外祖父下首,五哥楚临漳被安排在男宾席,正冲她挤眼睛。 对面崔舅父正襟危坐,崔承安垂首盯着面前的玛瑙碗,睫毛在脸上投下青灰的影。 “传膳。”崔明堂一挥手,两列着靛青比甲的丫鬟自屏风后转出。 她们穿着统一的靛青色比甲,行走时裙裾纹丝不动,唯有腰间禁步的玉珠偶尔相触,发出清越的碎响。 楚昭宁暗自赞叹这堪比五星级酒店的服务标准。 第一道就是佛跳墙。 描金珐琅盖揭开的刹那,醇厚的鲜香如浪涌来。 楚昭宁看见炖盅里金汤微漾,瑶柱与花胶在琥珀色的汤汁中若隐若现。 她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香气层次之丰富令她震惊。 “这是按祖传方子文火煨了三天三夜的。”卢氏亲自舀了一小碗放在楚昭宁面前。 “海参、鲍鱼、花胶、瑶柱……二十四种食材,用陈年花雕煨制。” 她眉眼含笑,“我们昭宁第一次来外家,自然要吃最好的。” 楚昭宁小心翼翼地捧起碗。 汤色金黄透亮,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 她捧碗轻啜一口,瞳孔倏地扩大。鲍鱼的鲜甜甫在舌尖绽放,陈酿的酒香又追着漫上来,最后是胶质黏唇的余韵。 这简直是对味蕾的精确打击! “好喝吗?”卢氏期待地问。 楚昭宁直白的赞美:“好喝!外祖母家的汤会在舌头上跳舞!” 说着还晃了晃小脑袋,逗得满座皆笑出了声。 二十四道热菜流水般呈上。 楚昭宁每样都尝一点,内心却在默默分析。 这道松鼠桂鱼淋汁时,她分明看见糖丝在空气中拉出三寸长的金线。 就连那盅看似简单的开水白菜,清汤里也沉着整鸡、火腿与干贝熬就的魂魄。 古代厨师没有温度计、没有计时器,全凭经验就能达到如此精度,实在令人叹服。 宴至中途,丫鬟捧上一个五彩琉璃攒盒。 卢氏亲自打开,里面是十二枚精巧的点心:“这是苏州新来的厨娘做的,昭宁看喜欢哪个?” 楚昭宁眼前一亮,十二枚苏式点心玲珑如真花,芙蓉花瓣上还凝着“露珠”,实则是巧手点染的糖霜。 “尝尝这个。”崔令仪为女儿拣了朵“荷花”。 楚昭宁咬破酥皮,发现馅里竟藏着桂花蜜调的燕窝丝,甜而不腻。 “慢些吃。”崔令仪用手帕擦去女儿嘴角的碎屑,动作轻柔。 回程的马车里,楚昭宁枕着崔令仪的腿假寐。 车帘忽被风吹起一角,掠过街边卖糖人的草把子,那些晶莹的糖画在暮色中闪着蜜色光芒。 忽然觉得当个备受宠爱的世家幼女似乎也不错,她决定明天就怂恿五哥带她去北海滑冰。 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渐渐变得规律,楚昭宁真的睡着了。 第42章 楚明柔 他盘算着邀几个同窗好友,趁着年节休沐,一道去北海冰嬉。 楚昭宁得知此事,日日缠着哥哥要同去。 谁知年节里应酬不断,不是这家设宴,就是那府邀约,竟是一刻不得闲。 眼看着冰面渐薄,这爬犁之约怕是要等到来年冬日了。 正月初十这日,庆兰侯府大开筵席,遍邀京城权贵。 天还未亮,宁国公府的下人们便忙碌起来,备车马、整衣冠,一派繁忙景象。 疏影苑内,晨光熹微。 楚明柔裹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棉袄,从书架上摸出一本《诗经》,坐在堂屋轻轻翻阅。 “三姐姐,一大早的又在看书啊?”一阵珠翠相击的清脆声响打破了宁静。 楚明雅裹着一身崭新的粉色锦缎小袄闯了进来,袄子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蝶恋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头上的赤金珠花随着动作叮当作响,衬得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愈发娇艳。 楚明柔不急不缓地将书合上:“四妹妹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早?”楚明雅撇撇嘴,一屁股坐在她旁边,“母亲说了,辰时初就要出发去庆兰候府,你还不快些梳洗?” 说着就伸手去夺楚明柔手中的书册。 “还早,不着急”楚明柔按住书本的力道不轻不重,却还是被楚明雅一把抽了出来,书页在空中哗啦作响。 “啧,诗经。”十一岁的楚明雅翻了个白眼,随手将书扔在旁边的茶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一响。 “三姐姐,今日庆兰侯府上可是京城大半的权贵都会到扬,你就不想想怎么给父亲长脸?” 楚明柔默默捡起书,指尖拂过被折皱的书页,轻轻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四妹妹,我们庶女之身,安分守己便是本分。” “迂腐!”楚明雅跳下床,转了个圈展示自己新做的衣裙。 “你看我这身,可是求了我姨娘好久才让针线房赶制的。光是这金线就用了三两,袖口的珍珠都是南海来的呢!” 楚明柔看着妹妹眉飞色舞的样子,目光落在她腰间那块显眼的羊脂玉佩上,那分明是父亲赏给陈姨娘的。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同样是庶女,她继承了生母李姨娘与世无争的性子。 而楚明雅则像极了争强好胜的陈姨娘,连那微微上扬的丹凤眼都如出一辙。 “三姑娘、四姑娘,该梳妆了。”春桃和楚明雅的丫鬟小喜一同进来,打断了楚明雅滔滔不绝的炫耀。 梳妆时,楚明柔只让春桃给自己挽了个简单的双螺髻,插上一支素银簪子。 而隔壁楚明雅的房间里,不时传来“这支钗太素”“胭脂再红些”的挑剔声。 “姑娘,今日好歹是去庆兰候府,您也太素净了些。”春桃忍不住劝道。 楚明柔摇摇头:“我们是去做客,不是去争奇斗艳。况且……” 她顿了顿,“太过招摇反倒惹人笑话。” 她已经开始议亲了。 前几日嫡母找过李姨娘,说趁着过年宴席多,可以多出去相看适婚的青年。 等出了正月,就要开始安排相看了。 想到这里,她耳尖微微发烫,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 这时李姨娘走了进来,一边为她整理衣裙,一边低声道:“三姑娘,明日庆兰侯府宴请,你万不可学那楚明雅般招摇。” “那些高门贵女最是势利,我们庶出的身份在她们眼里本就不值一提,若再不知分寸,只会自取其辱。” “姨娘,我明白。”楚明柔当时这样回答,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 同样是国公爷的女儿,只因为生母不同,命运便天差地别。 翠微堂,暖阁。 “姑娘快些,夫人已经在二门处等着了。”翡翠手巧,三两下便给楚昭宁挽了个双丫髻,又系上两枚鎏金蝴蝶坠子。 珊瑚捧着件杏红色绣梅花的夹袄过来,领口袖边都滚着雪白的兔毛,衬得小姑娘一张小脸愈发粉雕玉琢。 楚昭宁打了个哈欠,由着丫鬟们摆弄。 她心里还惦记着楚临漳答应带她去玩爬犁的事,小嘴撅得能挂油瓶:“五哥说话不算话,爬犁都做好了却不带我去玩。” 翡翠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个鎏金小手炉:“我的好姑娘,今儿个可是去庆兰侯府做客,听说长公主特意从宫里请了御厨来做点心呢。” 提到点心,楚昭宁这才来了精神。 前院集合时,楚明柔安静地站在庶妹楚明雅身后。 晨风掠过她素净的衣裙,显得身姿越发单薄。 她看着嫡母崔令仪有条不紊地安排车马。 “三姐姐,你看那边。”楚明雅突然拽了拽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道,“柳姨娘又在讨好母亲了。” 楚明柔抬眼看去,果然见三哥楚临贺的生母柳姨娘正恭敬地为崔令仪递上手炉。 那曾经是官家姑娘的女子,如今低眉顺目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她出身书香门第。 柳姨娘的月白色裙角沾了雪水,她却恍若未觉,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别乱说。”楚明柔轻声道,“柳姨娘只是尽本分。” 楚明雅不屑地哼了一声,腕上的金镯叮咚作响:“装模作样罢了。你看我姨娘就从不这样卑躬屈膝。” 她得意地扬起下巴,露出颈间新打的金项圈。 楚明柔没有接话。 马车缓缓驶出府门,楚明柔透过纱帘望着街景。 雪后的京城银装素裹,几个孩童正在街角堆雪人,欢笑声隐约传来 她想起生母李姨娘的叮嘱:“三姑娘,我们这样的身份,不争不抢才能活得安稳。” “夫人是个明理的,只要你安分守己,将来必会为你寻门好亲事。” “三姐姐!你发什么呆呢?”楚明雅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晃着手腕上那对明晃晃的金镯,“你看我这镯子配这身衣裳可好?听说是陈姨娘特意托人从江南带的时新样式呢。” 楚明柔看着妹妹手腕上那对明晃晃的金镯,勉强笑道:“很好。” 楚明柔心里却想,这必是陈姨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庶女戴这样贵重的首饰,在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女眼里,恐怕只会落得个轻狂的名声。 马车缓缓驶向庆兰侯府。楚明柔透过纱帘望着街景,思绪却飘到远了。 第43章 庆兰侯府 庆兰侯府的开创者沈毅,乃先帝时期的开国元勋。 追随太祖南征北战,一杆银枪挑落十八员敌将,立下赫赫战功。 太祖登基后论功行赏,封其为庆兰侯,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 最鼎盛时,庆兰侯府在朝中门生故旧遍布六部,连内阁都要给三分颜面。 可惜好景不长。 先帝晚年,朝中党争愈烈。沈毅一时不察,卷入了漕运案的漩涡。 虽因功勋卓著保住了爵位,但从此家族渐被排挤出权力中心。 及至现任庆兰侯沈沧袭爵,侯府已是门庭冷落,只剩个空架子在苦苦支撑。 沈沧性情谨慎,在朝中如履薄冰,只在礼部挂了个虚职,平日里连朝会都称病不去。 府中门庭日渐冷落,连年节时往来的贺帖都少了大半。 侯夫人林氏出身江南望族,祖上出过三位进士。 她自幼习画,尤擅工笔花鸟,一幅《百鸟朝凤图》曾得先帝赞赏。奈何嫁入日渐式微的侯府,常在其他贵妇的茶会上受尽冷眼。 每每回府,总要独自在画室待到三更,将满腔郁结倾注笔端。 转机出现在世子沈砚舟十八岁那年。 那年沈砚舟高中二甲进士,殿试时一篇《治国策》文采斐然,被先皇钦点为翰林院编修。 更令人艳羡的是,先皇将最宠爱的长女萧凤敏赐婚于他。 一纸婚书,让沉寂多年的庆兰侯府重新回到了权力中心的视野。 庆兰侯夫妇育有两子一女。 长子沈砚舟如今已是朝中新贵,与长公主琴瑟和鸣,育有两子一女。 嫡长子沈奕,五岁,小字阿鲲,天资聪颖,已蒙圣恩获封正六品云骑尉。 嫡长女沈知雪,三岁,生得玉雪可爱。嫡次子沈怀瑾,尚在襁褓。 次子沈墨卿与兄长沈砚舟截然不同,自幼好武。 十六岁便投笔从戎,如今任水师飞鱼营校尉,统领三百精锐。 去年娶了次辅的嫡次女兰氏,新妇已有身孕。 幼女沈月桥正值及笄之年,因在议亲紧要关头,今日并未露面。 辰时三刻,宁国公府的车驾驶入槐花巷时,楚昭宁掀开车帘一角,看见侯府屋檐下的铜铃在风中轻晃。 庆兰侯府的朱漆大门上铜钉锃亮,八名侍卫身着锦袍肃立两侧。 门楣上“敕造庆兰侯府”的金匾在晨光中熠熠生辉,檐角垂下的冰凌如水晶帘幕,折射出七彩光晕。 楚昭宁被林嬷嬷抱下马车时,目光立刻被二门处两尊汉白玉貔貅石像吸引。 那对石兽足有半人高,口中含着的玉球雕刻着蟠螭纹,而且还能够随风转动,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她不由看得入神,小手指着玉球正要发问。 “五姑娘快别盯着地上瞧。”翡翠见她出神,忙将暖手炉往她手里塞了塞,“仔细脚下台阶。” 楚昭宁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却扫过庆兰侯府门前的排水系统。 暗渠设计精妙,青石板下的水道呈鱼骨状分布,主渠宽而深,支渠渐次收窄。 这样的设计,纵使暴雨如注,也能迅速排水。 更妙的是沟渠边缘的弧度,竟与她在现代见过的建筑图纸有七分相似。 “宁国公夫人到——” 随着门房的高声通报,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妇人快步迎上前来。 她身着靛青色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腰间悬着的对牌显示着管事嬷嬷的身份。 “奴婢褚氏,奉长公主之命在此恭迎宁国公府诸位贵客。”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连屈膝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起身时,眼角余光已将宁国公府众人打量了个遍。 崔令仪微微颔首:“有劳褚嬷嬷了。” 按照礼制,宁国公带着成年儿子们去了前院。 崔令仪则领着女眷和孩子们在二门处换了软轿。 轿帘微掀,楚昭宁暗自惊叹庆兰侯府的奢华。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取材于太湖石中的极品皱云峰,就连回廊栏杆上雕刻的缠枝纹。 更令她惊讶的是,她注意到某些建筑布局暗合九宫八卦,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这座府邸看似寻常,实则处处暗藏玄机。 轿子行至栖园外停下。 宴会设在园中的撷芳厅,主厅内早已布置妥当。 数十张紫檀矮几排列有序,每张几案上都摆着鎏金香炉,袅袅青烟升起,散发着清雅的龙涎香。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锦缎坐垫绣着四季花卉。 “宁国公夫人到——” 随着侍女的通报,厅内已到的贵妇们纷纷起身。 崔令仪面带得体微笑,领着儿媳和女儿们缓步入内。 楚昭宁和楚景茂跟在最后,眼睛却不住地打量着四周。 厅内主位上坐着一位华服女子,想必就是长公主萧凤敏了。 她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身着正红色绣金凤宫装,那凤凰用金线盘成,凤尾迤逦至裙摆,行动间流光溢彩。 发髻高挽,插着一支九凤衔珠步摇,凤口中垂下的东珠有龙眼大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长公主生得极美,肌肤如新雪般洁白,丹凤眼配柳叶眉,左眼角一颗泪痣更添几分妩媚。 此刻她正用一柄金丝团扇半掩面容,扇面上绣着蝶恋花,与身旁的贵妇低声谈笑,看起来温婉可人。 但楚昭宁却注意到,长公主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扫视众人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臣妇参见长公主殿下。”崔令仪领着众人行礼。 长公主放下团扇,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宁国公夫人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说话时,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三下,立时有侍女上前引路。 按照身份地位,崔令仪被安排在长公主左侧的首位,世子夫人沈知澜和赵萱萱依次而坐。 而楚明柔、楚明雅等未出阁的姑娘则被带往偏厅。 楚昭宁和楚景茂则被安排在隔壁招待孩童的院子,与其他府邸的7岁以下的姑娘公子们一处。 长公主府的丫鬟,引着楚昭宁和楚景茂穿过一道月洞门。 楚昭宁仰头望着门楣上烫金的三个大字,嘴角微微上扬。这园名取得倒是直白。 第44章 老鼠狮子大象 林嬷嬷和赵嬷嬷跟在两个小主子身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打扰孩子们玩耍,又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林嬷嬷手里捧着楚景茂的貂皮小斗篷,赵嬷嬷则提着个锦缎包袱,里面装着备用的手帕和点心。 两位嬷嬷都是府里的老人了,知道什么时候该上前伺候,什么时候该退后回避。 甫一入园,楚昭宁便被眼前的景致惊艳。 假山叠石错落有致,太湖石上留着昨夜未化的薄霜,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蜿蜒的曲水环绕着园子,几尾锦鲤在冰层下游弋,偶尔激起细小的水花。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株早开的红梅,点点朱砂点缀在枝头,与雕梁画栋的亭台相映成趣。 十几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小姑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在投壶,有的在斗草,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楚昭宁注意到,园中伺候的丫鬟嬷嬷们都穿着统一的藕荷色比甲,安静地站在廊下,既不会打扰孩子们玩耍,又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 “昭宁,元哥儿。”清脆的童音从右侧传来。 楚昭宁转头,看见徐明兰挥舞着小手朝他们跑来,她身后跟着庄逸辰和王知微。 正是去年赏花宴会上一起偷喝果酒的小伙伴。 三个孩子脸颊都红扑扑的,徐明兰的额发还沾着细密的汗珠,显然已经玩了好一阵子。 “明兰姐姐。”楚景茂欢呼一声,拉着楚昭宁的手冲了过去。 几个孩子抱作一团,又蹦又跳,活像一群撒欢的小兽。 “这位就是宁国公府的五姑娘吧?” 一个温润如玉的男童声音从身后传来。 楚昭宁转身,看见一个约莫五岁的男孩站在三步开外。 男孩身着月白色锦袍,腰间系着一条银丝纹龙腰带,面容清秀,眉宇间已能看出几分贵气。 “奴婢见过沈公子。”林嬷嬷连忙上前行礼,同时低声提醒楚昭宁,“五姑娘,这是长公主府的沈公子。” 楚昭宁眨了眨眼,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昭宁见过沈公子。” 沈奕,五岁就获封正六品云骑尉,在这群孩子中无疑是地位最高的。 沈奕微微一笑:“楚姑娘不必多礼。今日母亲设宴,我负责招待各位弟弟妹妹。” 他说着,目光扫过楚景茂几人,“楚五姑娘、楚公子要不要一起玩投壶?” “好啊好啊!”楚景茂立刻响应。 楚昭宁也点头,内心却对这种简单游戏提不起兴趣。 孩子们来到园子东侧的投壶区。 六个铜壶整齐排列,壶口不过寸许,壶颈细长。 沈奕熟练地分发箭矢,每支箭尾都缠着不同颜色的丝带以区分归属。 “我先来!”庄逸辰信心满满地站到线外,眯起一只眼睛瞄准。 箭矢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最远的铜壶中。 “铛”的一声脆响,箭尾的红色丝带随风飘动。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连站在远处的嬷嬷们都忍不住鼓掌。 轮到她时,楚昭宁深吸一口气。 四岁孩子的身体力量有限,她必须精确计算抛物线。 她学着庄逸辰的样子眯起一只眼,小脸绷得紧紧的。 箭离手的瞬间,她就知道偏了,肌肉控制还不够精准,箭矢擦着壶耳飞过,落在后面的草地上。 “没关系,昭宁,再试一次。”沈奕鼓励道,递来第二支箭。 楚昭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尝试。 然而五轮过后,她一支未中,而沈奕和庄逸辰几乎箭无虚发。 最可气的是,连年纪最小的王知微都投中了两支。 楚昭宁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明明能心算出最佳投掷角度,为什么身体就是不听使唤? 前世能轻松完成精密实验的手,如今却连最简单的投壶都做不好。 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她的小脸涨得通红。 “我不玩了。”楚昭宁撅起嘴,满脸沮丧,“总是输,没意思。” “那你想玩什么?”沈奕问道,眼中没有不耐烦,只有真诚的询问。 楚昭宁眼睛一转,一个想法浮上心头。 她曾在未来世界的儿童心理学资料中看过一种能培养团队协作和策略思维的游戏。 “我有个新游戏,叫老鼠狮子大象。”她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比投壶好玩多了!” 孩子们好奇地围拢过来。 楚昭宁开始解释规则,用稚嫩的语言和夸张的手势:“我们把所有人分成两组,排成两排面对面站着。” 她拉起徐明兰和王知微示范,“排头第一人说一个代号,然后悄悄告诉自己的队员……” 她踮起脚尖,在徐明兰耳边假装耳语,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沈奕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其他孩子也被这新鲜玩法吸引。 “听起来真有趣。”沈奕赞叹道,“我们试试吧。” 楚昭宁将十二个孩子分成两组,自己与楚景茂、镇北侯孙女徐明兰、康怡郡主女儿王知微、荣恩公孙子孙女庄逸辰和庄皓月一组。 另一组由沈奕带领,包括中书令的女儿周敏薇、定远将军嫡子陆昭、盐运使嫡女林清嘉和户部右侍郎孙女苏棠。 “记住规则哦,”楚昭宁竖起食指,像个小老师,“大象抓狮子,狮子抓老鼠,老鼠抓大象。哪队能不说错代号又用时最少就赢了。” 第一轮游戏开始。 楚昭宁这组选择了狮子作为代号,她看到对面沈奕组交头接耳后露出狡黠的笑容,猜测他们可能选了老鼠。 “开始!”沈奕喊道。 “狮子!”楚昭宁一组齐声喊道。 “老鼠!”对面回应。 按照规则,老鼠抓狮子,沈奕组的孩子们立刻冲过来。 楚昭宁早有准备,拉着楚景茂敏捷地躲到假山后,沈奕和韩峻则分别引开追兵。 王知微动作稍慢,被苏棠抓住,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游戏进行得热火朝天,连原本在远处观望的几个嬷嬷都被孩子们的欢笑声吸引,忍不住露出微笑。 第45章 飞花令 起初几轮双方互有胜负,但渐渐地,楚昭宁的队伍开始占据上风。 “老鼠抓大象!”楚昭宁高喊着扑向沈奕,后者灵活地闪身避开,却不料被斜刺里冲出的王知微拦住去路。 两个女孩配合默契,很快捕获了沈奕。 游戏一轮接一轮,孩子们的笑声在怡趣园上空回荡。 楚昭宁的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上,双颊红得像园中的梅花。 直到长公主府的嬷嬷来通知午宴即将开始,大家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告别,约定下次再玩。 “昭宁妹妹,你的游戏真有趣,”沈奕真诚地说道,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下次来我家,我们再玩好吗?”沈奕真诚地邀请道。 楚昭宁甜甜一笑,两个小酒窝在脸颊上若隐若现:“好啊。” 栖园的另一边。 一位穿着湖绿色比甲的丫鬟引着楚明柔和楚明雅到偏厅。 楚明柔步履从容,楚明雅则忍不住快走几步,几乎要超过引路的丫鬟。 转过一道紫檀木雕花屏风,喧闹声如潮水般涌来。 偏厅内已聚集了十几位各府的姑娘,年龄从七八岁到十五六岁不等。 厅内陈设极尽奢华,地上铺着西域进贡的缠枝牡丹纹地毯,四角摆放着鎏金狻猊香炉,袅袅青烟中飘散着沉水香的清冽气息。 楚明柔一眼扫过,发现厅内的座位安排颇有讲究。 几位公爵府的嫡女端坐在靠前的紫檀木嵌螺钿软椅上,周围簇拥着其他高门嫡女,俨然众星拱月之势。 而庶女们则三三两两地坐在靠后的黄花梨木凳上,虽不至于寒酸,但与嫡女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明柔,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楚明柔转头看去,是威远伯府的庶女周静婉。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绣兰草纹的衣裙,正朝自己招手。 周静婉是楚明柔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两人因同在女学读书而相识。 楚明柔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楚明雅则被另一位相熟的庶女拉走,转眼就融入了叽叽喳喳的少女群中。 “你可算来了。”周静婉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声音压得极低:“方才永昌伯府的苏婉如还在问宁国公府的姑娘们怎么还没到呢。” 楚明柔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她问我们做什么?” 她们之间向来没有交集,也不知道找她们是为了什么。 周静婉撇撇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谁知道呢,她一向眼高于顶,今日更是趾高气扬。” 正说着,一阵馥郁的茉莉香风袭来,只见一位身着湖蓝色锦缎裙装的少女在众人簇拥下款款而来。 她约莫十四五年纪,容貌秀丽,眉如远山,唇若点朱,只是眉宇间带着几分倨傲,生生折损了三分颜色。 “哟,这不是宁国公府的三姑娘吗?”林婉如在楚明柔面前站定。 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素雅的装扮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听闻你诗书极好,连女学里的教习嬷嬷都赞不绝口,今日可要讨教一二。” 厅内顿时安静了几分,不少人都悄悄往这边张望。 楚明柔不急不缓地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林姑娘谬赞了,不过是略识几个字罢了,哪敢与林姑娘相提并论。” 她的声音不卑不亢,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林婉如轻哼一声,目光转向不远处正与几位庶女说笑的楚明雅,“那位是?” 楚明柔心中一紧,面上却不显:“是舍妹明雅,年纪尚小,不懂规矩,还望林姑娘多包涵。” 她心中警铃大作,不会是楚明雅惹到她了吧? 林婉如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宁国公府的姑娘,想必都是才貌双全的。” 说完,带着一众跟班离开了,留下一阵刺鼻的香风。 周静婉松了口气,凑到楚明柔耳,“这林婉如今日怎么盯上你们了?” 楚明柔摇摇头,心中却隐约不安。 她太了解这种高门嫡女的心态了,她们往往通过打压庶女来彰显自己的高贵地位。 而楚明雅那争强好胜的性格,很容易成为靶子。 果然,不多时,花厅中央便摆起了飞花令的擂台。 这是贵族姑娘们常玩的游戏,由一人起头吟一句诗,下一个人需接上一句首字与上一句尾字相同的诗句,接不上者淘汰。 楚明雅早已跃跃欲试,不等邀请便第一个站了出来,脆生生地道,“我先来,春色满园关不住。” 下一位姑娘接道:“柱杖无时夜叩门。” 游戏进行得热闹,楚明雅一连对了七八轮,脸上得意之色愈发明显。 她每接一句,都要挑衅似的看林婉如一眼,全然没注意到周围嫡女们渐渐冷下来的脸色。 楚明柔看在眼里,心中暗叫不好。 庶女在嫡女面前如此张扬,极易招致不满。 果然,当轮到林婉如时,她故意选了一句生僻的诗句:“鹧鸪啼处百花香。” 这香字开头的诗句本就稀少,明显是冲着楚明雅来的。 楚明雅一时语塞,小脸涨得通红。 她求助地看向四周,却只看到众人或嘲讽或怜悯的目光。 林婉如轻笑一声:“怎么,宁国公府的姑娘连这么简单的诗句都对不上吗?” 她特意在“宁国公府”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我,我当然知道!”楚明雅急道,声音因紧张而尖细,“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林婉如挑眉,“哦?这是杜甫的《月夜》,下一句是什么?” 楚明雅愣住了,她只记得这一句,后面的却想不起来。 周围开始有人窃笑,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楚明柔见状,立刻起身走过去,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温声道:“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四妹妹只是一时紧张罢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堂都安静下来,纷纷朝她看了过来。 第46章 台阶 林婉如眯起眼睛,似乎没想到楚明柔会出面解围。 片刻后,她轻摇团扇,,朱唇微启“好啊,那就请楚三姑娘先开始吧。” 楚明柔不慌不忙地吟道:“春城无处不飞花。” 游戏继续,楚明柔每一句都接得恰到好处,既展现了才学,又不显得咄咄逼人。 渐渐地,众人的注意力从楚明雅的窘迫转向了这扬精彩的诗词较量。 就连几位原本冷眼旁观的嫡女,也不由得露出赞赏的神色。 当林婉如终于接不上来时,楚明柔立刻递了个台阶:“林姑娘今日已经对了二十多句,实在令人佩服。” “不如我们歇息片刻,尝尝侯府准备的茶点?” 她的目光真诚,没有半点胜利者的傲慢。 林婉如深深看了楚明柔一眼,竟点了点头,“楚三姑娘好才学。” 危机就此化解。 楚明柔拉着楚明雅回到座位,递给她一杯热茶。 楚明雅低着头,声音哽咽:“三姐姐,我……”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丢脸,一个小小的伯府,就因为是嫡女就能这样侮辱她。 难道她一个国公府的庶女还不如一个伯府的嫡女吗?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虽然自己是庶女,但是宁国公室超一品的爵位,而伯府只能一个三等爵位,有什么资格比自己优越。 “嘘!”楚明柔轻声道,“喝口茶,什么都别说。” 她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楚明雅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地位,总想着自己是国公府的姑娘,就算是庶出也比侯、伯府的嫡出高一等。 这样天真的想法,迟早会惹出祸事。 楚明雅抬头,看到姐姐平静的眼神,她抿了抿嘴,乖乖喝茶,不再言语。 宴会接下来的时间平静无波。 楚明柔刻意避开可能引起争端的扬合,只与几位相熟的庶女轻声交谈。 楚明雅则安静了许多,只是时不时用复杂的眼神看向林婉如那边。 眼中既有不甘,又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羡慕。 很快,长公主就派人来通知姑娘们宴席开始了。 宴席设在栖园的正厅里。 沈奕带着楚昭宁和楚景茂等一众孩童,缓步踏入正厅。 厅内早已布置妥当,十二张紫檀木矮几分两列排开。 每张几案都打磨得光滑如镜,边角处特意做成圆弧形,显然是考虑到孩童的安全。 矮几旁摆放着绣墩,墩面上绣着各色吉祥图案,高度正适合孩童就坐。 矮几的前面是各府夫人的席位,矮几后面则坐的是未出阁的姑娘。 “昭宁坐这里。”沈奕将楚昭宁引到右侧第三张矮几前,又示意楚景茂坐在她旁边。 楚昭宁乖巧地坐在绣墩上,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 她抬头望去,正对上对面沈奕含笑的眼眸。 厅内的布置处处彰显着长公主的用心。 每张矮几上都摆放着一套特制的青瓷餐具,碗盏边缘圆润光滑,筷子也比寻常的短上三分,更适合孩童握持。 楚昭宁好奇地摸了摸面前的碗,触手温润,竟是用上等的暖玉制成,盛热食也不会烫手。 “上菜。”随着一声轻唤,侍女们鱼贯而入。 楚昭宁睁大了眼睛,只见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桌来。 每道菜都切成适口的小块,肉片薄如蝉翼,蔬菜雕成花朵形状,连鱼都细心剔去了骨刺。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盘水晶虾饺,薄如蝉翼的皮儿下透着粉嫩的虾仁,放在碧绿的荷叶上,宛如艺术品。 点心更是别出心裁。 有做成梅花状的枣泥酥,酥皮层层分明,上面还点缀着蜜饯做的花蕊。 有晶莹剔透的水晶饺,皮儿薄得能看见里面五彩的馅料。 还有楚昭宁从未见过的西域点心,金黄色的酥皮裹着玫瑰馅料,散发着异域香气。 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酥皮在口中化开,玫瑰的芬芳顿时盈满口腔。 “慢些吃。”沈奕悄悄推过来一盏蜜水,杯沿上还沾着一片花瓣。 楚昭宁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宴席过半时,侍女们又捧来一个个精巧的暖手炉。 这些手炉不过巴掌大小,外面套着绣工精美的锦套。 楚昭宁接过来一看,锦套上绣的正是自己的生肖,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白猪,红宝石做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活灵活现。 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暖意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 “我的是一只小狗。”楚景茂兴奋地举起自己的暖手炉,引得周围孩童纷纷展示各自的生肖。 一时间,厅内充满了欢声笑语。 楚昭宁将暖手炉贴在脸颊上,感受着融融暖意。 透过袅袅升起的熏香,她看见长公主正含笑望着这边。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贵女风范,不在于穿金戴银,而在于这份润物细无声的体贴入微。 申时三刻,宴会结束。 崔令仪派人来寻两位姑娘一同回府。 楚明柔整理好衣裙,正准备离开时,一位丫鬟匆匆走来,递给她一个精巧的香囊。 香囊上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纹,做工极为考究。 “这是我家姑娘送给楚三姑娘的。”丫鬟低声道。 楚明柔打开香囊,里面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鹧鸪声里夕阳西”,正是飞花令中林婉如出的那句诗的下一句。 她抬头望去,只见林婉如站在远处,对她微微颔首。 回府的马车上,楚明雅异常沉默。 车窗外的夕阳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更显得她神情落寞。 楚明柔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 暮色中的京城别有一番韵味,远处的钟楼传来悠扬的钟声,惊起一群归巢的飞鸟。 她想起李姨娘常说的一句话:“在这深宅大院里,有时候沉默比言语更有力量,退让比争夺更需要勇气。” 当时她还不甚明白,如今却深有体会。 马车驶入宁国公府的大门时,天已全黑。 府中灯笼高挂,照亮了前院的青石板路。 楚明柔下车时,正好看到楚昭宁被崔令仪抱在怀里,小丫头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她们。 “明柔、明雅,今日可还顺利?”崔令仪问道,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 楚明柔福了福身,“回母亲,一切顺利,长公主府的宴会很是周到。” 崔令仪点点头,似乎看出了什么,但并未多问。 楚昭宁却歪着小脑袋,“四姐姐怎么不高兴呀?” 崔令仪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门,“小孩子别问这些。来,我们回屋去。” 她转向楚明柔姐妹,“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说完转身离去。 楚明柔看着崔令仪抱着楚昭宁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垂头丧气的楚明雅。 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宁国公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角色。 而她,一个庶女,能做的就是在既定的框架内,为自己争取最大的生存空间。 “走吧。”她轻声对楚明雅说,“姨娘该等急了。” 两人并肩走向后院。 夜色中,她们的背影一沉稳一活泼,却同样挺直了脊背,如同寒冬中顽强生长的小树,在这深宅大院里默默寻找属于自己的阳光。 第47章 李姨娘往事 “姑娘回来了。”春桃提着琉璃灯笼迎上来 楚明柔解下狐裘递给她,指尖仍在微微发抖,不全是因这天气,更多是今日宴会上那一幕幕仍在心头翻涌。 楚明雅涨红的脸,林婉如轻蔑的眼神,还有那些窃窃私语的贵女们。 “姑娘,姨娘命人送了安神茶来,说是等您回来。”春桃低声禀报,指了指案几上冒着热气的青瓷茶盏。 茶盏是上好的越窑青瓷,釉色如冰似玉,上面绘着几枝淡雅的梅花。 楚明柔点点头,捧起茶盏暖手。 茶水温热,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是李姨娘亲手调配的方子。 她啜了一口,熟悉的滋味让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放松。 “三姑娘可回来了?”门外传来李姨娘温柔的声音。 楚明柔连忙起身相迎。 李姨娘披着件半旧的藕荷色斗篷,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却自有一番清雅气质。 她手里提着个食盒,笑道:“厨房新做的桂花酥,我想着你宴会上定没吃好。” 母女二人落座,春桃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雕花木门。 李姨娘不急询问宴会情形,只是将点心一一摆出,又为女儿添了茶。 桂花酥晶莹剔透,枣泥糕色泽诱人,还有几样时令果子。 “姨娘…”楚明柔欲言又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李姨娘将一块桂花酥推到她面前,“先垫垫肚子。今日宴席可还热闹?” 楚明柔咬了一小口点心,甜香在舌尖化开,却品不出滋味。 “与往年差不多。长公主府的梅花开得极好,席面也精致。” “四姑娘没闯祸吧?”李姨娘突然问道,眼睛直视女儿。 楚明柔的手顿住了。 她早该知道瞒不过姨娘的,她虽不争不抢,却比谁都看得通透。 “四妹妹她…”楚明柔斟酌着词句,“在飞花令上出了些风头。” 李姨娘轻轻“啧”了一声,摇头道:“陈姨娘太惯着她了。庶女在高门宴会上出风头,无异于将脖子往刀口上送。” 楚明柔垂下眼睑,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 楚明雅如何抢着第一个接令,如何对答如流时面露得色,又是如何被林婉如用一句“鹧鸪啼处百花香”难住,当众出丑…… “那永昌伯府的林姑娘,分明是冲着四妹妹来的。”楚明柔声音低了下去。 李姨娘静静听完,忽然问道:“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楚明柔抿了抿唇,“我起初与周家三姑娘说话,见情形不对才过去解围。” 李姨娘一向不许她出风头,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外出赴宴,都要叮嘱她多看少说。 “如何解的围?” 楚明柔感到姨娘的目光如芒在背,却不敢隐瞒:“我接上了下一句诗,又提议换个玩法,把话题岔开了。” 李姨娘忽然笑了,眼角细纹舒展开来,“做得很好。” 楚明柔惊讶抬头,没想到会得到夸奖。 “你既保全了国公府颜面,又没让明雅太难堪,还给了那林家三姑娘台阶下。”李姨娘眼中闪着赞许的光,“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气度。” 烛花“啪”地爆了一声,屋内光影摇曳。 楚明柔望着姨娘沉静的侧脸,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第一次被通知随崔令仪参加宴时,姨娘怕她不懂规矩碰倒了茶盏,连夜教她各种礼仪,告诉她“多看少说”的道理。 “姨娘,我不明白。”楚明柔鼓起勇气,“为何庶女就一定要低眉顺眼?四妹妹诗才确实好,为何不能展现?” 李姨娘长叹一声,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 她打开匣子,取出一方泛黄的绣帕,“这是我及笄那年绣的。你看这牡丹,我只敢绣半开,不敢绣全盛。” 楚明柔接过绣帕,只见上面一朵粉白牡丹含苞待放,针脚细密精致,却透着说不出的克制。 “我父亲虽是八品官,但祖上也曾显赫。我及笄那年,嫡母带着我和嫡姐参加安国公府的赏花宴。” 李姨娘声音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宴会上,嫡姐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技惊四座。” “我年少气盛,也跟着弹了一曲《广陵散》。” 说到这里,李姨娘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回到了那个改变她命运的夜晚。 楚明柔屏息听着,这是姨娘第一次提起往事。 “当晚回府,嫡母便命人砸了我的琴。”李姨娘嘴角泛起苦笑。 “她说,庶女就该有庶女的样子,抢嫡女风头是家门不幸。三个月后,我便被送进了宁国公府。” 那一刻,她才真切地体会到嫡庶之别,原来不单单是身份上差别,连弹曲、绣花也是有差别的。 屋内一时寂静,只闻更漏声声。 楚明柔心头剧震,她从未想过姨娘入府前还有这样的故事。 “三姑娘”李姨娘握住女儿的手,“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怨恨命运。” “而是要你明白,在这世道中,我们庶女必须懂得藏拙守愚的道理。” “藏拙守愚……”楚明柔轻声重复。 “对。”李姨娘点头,“不是要你真愚钝,而是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收敛锋芒。” 她指了指那方绣帕上的半开牡丹,“就像这花,留有余地,才能长久。” 楚明柔想起林婉如眼中的轻蔑,心头一阵发冷。 “可这样...太不公平了。” “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李姨娘抚摸着女儿的发丝。 “但我们可以在规则内为自己谋一条好出路。你看大姑娘和二姑娘,虽是庶出,夫人不也给了她们体面的婚事?” 楚明柔想起已出嫁的两位庶姐,确实都嫁得不错。 尤其是大姐楚明月,虽嫁的是个七品县令,但那郭常骞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前途无量。 楚明柔心头一跳,脸颊微微发热,十五岁,正是议亲的年纪。 她忽然想起宴会上收到的那个香囊,林婉如为何突然对她示好? “姨娘,今日离席时,林姑娘送了我一个香囊。”楚明柔从袖中取出那个精巧的绣囊,“里面写着飞花令那句诗的下一联。” 李姨娘接过香囊仔细端详,眉头渐渐舒展:“这是好事。永昌伯府虽不如从前,但在朝中仍有根基。林姑娘主动示好,说明她认可你的为人。” 她将香囊还给女儿,“记住,与人交往要如静水深流,不可操之过急。”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亥时。 李姨娘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回头问道:“四姑娘回府后如何?” 楚明柔想起楚明雅铁青的脸色:“她...很不好受。回府路上跟我说以后会注意。” “但愿她能记住这个教训。”李姨娘叹息,“陈姨娘心气太高,把女儿教得太争强好胜。在这深宅大院里,过刚易折啊。” 送走姨娘后,楚明柔独自坐在窗前。 月光如水,照在那方绣帕上,半开的牡丹仿佛在向她诉说姨娘年轻时的故事。 她轻轻抚过香囊上的绣纹,思绪万千。 藏拙守愚,不是认命,而是一种生存的智慧。 就像姨娘绣的那半开牡丹,留有余地,才能长久。 楚明柔深吸一口气,将香囊和绣帕一起收进妆匣最底层。 取出《女诫》,却久久未能翻动一页。 脑海中回响着姨娘的话,在规则内为自己谋一条好出路。 也许,这就是她作为庶女的生存之道。 既不完全屈服于命运,也不盲目反抗规则,而是在夹缝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束光。 就像那半开的牡丹,含蓄而坚韧地绽放着自己的生命。 第48章 好好说话 楚昭宁早就想想亲眼见识辛稼轩笔下“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盛景。 后世对这些节日就只剩下日历上的标志,早没人过传统节日了。 “翡翠!快些梳妆!”楚昭宁一个鲤鱼打挺从绣床上蹦起来。 惊得正在薰衣的翡翠手一抖,险些打翻香炉。 “姑娘莫急,这才卯时三刻......” “怎能不急?”刚梳好头,楚昭宁就从椅子上跳下来往外冲,“我要第一个去堵五哥。” 她想让楚临漳带她去逛花灯。 翡翠急得直跺脚,抓起杏色绣缠枝梅的斗篷在后面追:“姑娘!好歹把头发绾起来……” 她熟门熟路地来到雪蕉斋,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喊起来:“五哥,五哥。” 厢房内,楚临漳正裹着锦被睡得香甜,突然被这清脆的童声惊醒。他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从雕花窗棂往外一瞧。 只见个粉团子似的小人儿炮弹般冲过来。 “糟糕!”楚临漳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低头看见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白绸亵衣,连忙朝外间喊道。 “砚秋,快上闩,快上闩。” 小厮砚秋正打着哈欠收拾床铺,闻言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手忙脚乱地把门闩插上。 刚落下锁就听见“咚咚咚”的砸门声。 “五哥快开门。”楚昭宁委屈地踢着楠木门,镶铜的门环被她晃得叮当响,“再不开我就告诉爹爹,说你把我关在外头喝西北风。”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楚临漳的声音隔着门板闷闷的:“急什么?我总得穿戴整齐。” "他系着腰带,故意揶揄道:“不过话说回来,只有没断奶的娃娃才整天找爹告状。” 听到自家五哥是在换衣服,并不是特意见自己过来才锁门后,楚昭宁再也不感到委屈了。 她蹲下身,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两只小胖手托着肥嘟嘟的下巴,“我本来就是宝宝嘛。” 说罢还故意把“宝”字拖得老长,活像街口卖饴糖的老汉吆喝。 楚临漳被噎得说不出话。 确实,他这个妹妹才四岁,可偏偏聪慧过人,常常让他忘记她的年纪。 正想着,外头传来翡翠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姑、姑娘,你、你不能……” 她看见自家姑娘没骨头似的倚着门框,怕后面的门突然打开,摔着了。 可有时候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话还没说完,砚秋已经打开了房门。 楚昭宁正仰头看着翡翠,猝不及防向后倒去。 吓得砚秋一个猛子扑上来当肉垫,翡翠也慌忙去拽她衣袖。 三人滚作一团。 “我的小祖宗!”楚临漳箭步冲出来,脸色白得跟身上的云纹杭绸衫子似的。 他拎小鸡似的把妹妹提溜起来,手指都在发抖:“这要磕着后脑勺,父亲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你说你,没事坐什么门槛啊?”见妹妹安然无恙,这才板起脸训斥。 “要是刚刚没把你拉住,磕傻了怎么办?” 还好还好,人没磕着,更不会变傻。 惊魂未定的楚昭宁本来要服软,一听这话立刻不乐意了:“五哥放心,真要磕傻了,保管比你如今还聪明三分。” “你!”楚临漳气得牙痒,偏生眼前的小人儿是府里最得宠的明珠。 老祖宗的心头肉,父亲的掌中宝,连向来严厉的大哥见了她都眉开眼笑。 打,打不得。说,又说不得。 他只得把满肚子教训咽回去,“哼”了一声甩袖就要走。 谁知衣摆突然一沉。 低头看去,楚昭宁不知何时已化身腿部挂件。 两只藕节似的小胳膊牢牢箍着他,绣着金鲤的软底鞋还勾着他小腿肚。 “松手” “不松?”楚昭宁把脸贴在他膝头,突然换了副腔调,“五哥哥要去哪儿呀~” 声调拐了十八个弯,甜得能滴出蜜来。 楚临漳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好好说话。”他撸起袖子给她看:“瞧瞧,寒毛都竖成刺猬了!” “哼!”小丫头立刻变脸,凶巴巴道:“说!要去哪儿?” 真是的,这人就是不能对他太好了,好声好气不愿意,非要人大声喝问才行。 楚临漳长舒一口气,还是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看着顺眼。 他试探道:“大清早的,你找我作甚?” 实则心里发虚,他约了同窗去醉仙楼尝新出的蟹黄包。 若被这小缠人精知晓,肯定缠着他不放。 这可不行,就带她出去就是麻烦,不单费荷包,还费哥哥。 懒得要死,走几步就要抱,遇到好玩、好吃的就要买。 楚昭宁闻言立刻松开手,退后两步叉着腰。 “我要去看灯会!就今晚!要五哥带我去!” 楚临漳心里“咯噔”一声。 他早与同窗约好酉时在太白楼碰头,那群风流才子预备先去诗会扬名,再去画舫听曲。 这要带上个小尾巴…… 自己还怎么玩了? 不行,不能带,谁都不带。 “这事得爹点头。”他摆出严肃面孔,“西市人多杂乱,保不齐有拍花子的......” “我不管。”楚昭宁跺脚跺得珍珠坠子乱晃,“你要不带我,你也别想去。” 楚临漳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昭:“我是你哥哥,岂有妹妹管束哥哥的道理?” “这我就不管了,反正你要么带我一起去,要么就都不要去。”楚昭宁继续放话。 “可是,我约了同窗一起。”楚临漳还想继续挣扎,“我们去的地方你不适合去。” “这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楚昭宁小手一挥,非常豪气地说道,“你去哪我去哪,一点都不挑。” 楚临漳学着她翻了个大白眼,“我去茶楼参加诗会,你去不去?” “去去去。”楚昭宁才不相信他会只参加诗会,“诗嘛,很简单,藏书阁的诗我都看过一遍了,正好去见识见识。” 楚临漳夸张地捂住心口:“你才七岁就看遍藏书阁的诗?这让哥哥怎么活啊!” 他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别人家的妹妹都在玩布娃娃,你怎么整天往藏书阁跑?” 楚昭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夸张的表演。 等他说完才慢悠悠道,“说完了?那我们来商量今晚逛灯会的事。” 楚临漳垂头丧气,在聪明过人的妹妹面前,他那些小伎俩根本不管用。 “你就不能找别人吗?,大哥二哥都行啊。” 楚昭宁坚定地摇头:“我就要五哥带我去。” “那……”楚临漳眼珠一转,“你去找爹吧,我听爹的安排。” 他暗自盘算,元宵灯会人多杂乱,他爹未必会同意。 “哼,等着!”楚昭宁转身就跑。 她决定把食物链最顶端那位搞定,下面的谁还敢不答应。 她早就想好了,要搬出府里最大的靠山,祖父。 只要老太爷发话,别说父亲了,就是十个哥哥也得乖乖带她去看灯会。 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楚临漳长叹一声。 砚秋凑过来小声道:“五少爷,那今晚的诗会……” “还诗什么会!”楚临漳没好气地说,“赶紧去准备些铜钱碎银,这小祖宗看见什么都要买。” 说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谁让她是我唯一的嫡亲妹妹。” 第49章 元宵灯会 “昭宁来了。”老夫人正坐在堂前的紫檀木圈椅上。 见小孙女进来,立即舒展了眉头,笑着招手道,“过来让祖母看看。” 楚昭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脆生生地道:“给祖母请安。” 她乖巧地站到祖母跟前,任由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为她整理衣襟。 “今晚让你五哥带你去看灯,可不许乱跑。”老夫人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若是走丢了,你母亲非得剥了临漳的皮不可。” “祖母放心,昭宁一定乖乖的。”她甜甜地应着,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 心里却已经开始期待晚上的灯会了。 这是她穿越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参加上元灯会,那些在历史书上读到的繁华景象,终于可以亲眼目睹了。 晚饭后,国公府门前已停满了马车。 楚昭宁被翡翠裹成一个小粽子,厚厚的斗篷,毛茸茸的围脖,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她看见大哥楚临渊正扶着大嫂沈知澜上车,楚景茂就像只小猴子般在马车旁蹿来蹿去。 二哥楚临岳则抱着刚满周岁的楚景焕,二嫂赵萱萱正指挥丫鬟们往车上装食盒。 “姑娘,该上车了。”崔嬷嬷将楚昭宁抱上马车。 她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一角,偷偷向外张望。 府中男子皆骑马,女眷则分乘几辆马车。 楚临漳正不耐烦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五哥!”楚昭宁趴在车窗上喊道。 楚临漳抬头,俊朗的脸上写满不情愿:“小祖宗,今晚我可被你害惨了。” “国子监的同窗们约好了在醉仙楼吟诗作对,偏生要我带你这个小不点。” 楚昭宁撇撇嘴:“你可以把我扔给大哥嘛。” 明明可以带着自己一起去跟人吟诗作对的,是他自己不愿意。 怎么可以怪到自己身上呢。 “哼,娘指名要我照顾你,我敢违抗?”楚临漳翻身上马,动作利落潇洒。 “待会儿可别乱跑,否则我真把你扔了。”他恶狠狠地威胁道,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 随着管家一声吆喝,马车缓缓驶出府邸,转入京城主街。 楚昭宁的眼睛立刻被外面的景象吸引住了。 整条朱雀大街两侧的楼阁飞檐下挂满形态各异的花灯。 有绘着仕女图的六角宫灯,精致的画工让美人栩栩如生。 有做成莲花形状的纱灯,粉白相间,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还有能随风旋转的走马灯,上面绘着《西游记》的故事,孙悟空的金箍棒在光影中舞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城门处那条足有三丈长的龙灯,金鳞在烛光映照下熠熠生辉,龙眼是用上好的琉璃制成,在火光中仿佛有生命般转动。 街道两旁,商贩的摊位沿着街道一字排开,叫卖声此起彼伏。 “糖葫芦——又甜又脆的糖葫芦!” “猜灯谜咯,猜中有奖!” “新出锅的元宵,芝麻馅、豆沙馅、桂花馅——” 楚昭宁贪婪地嗅着空气中混合的香气。 糖炒栗子的甜腻、烤肉串的焦香、炸元宵的油香,还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梅花冷香。 这就是辛弃疾笔下的“香满路”啊。 她在心中感叹,这比任何历史记载都要生动百倍。 要知道,在后世,传统节日早已沦为日历上一个无关紧要的标记。 “哇——”楚景茂趴在车窗上,小嘴张得能塞进鸡蛋。 楚昭宁的心脏怦怦直跳。 这比以前看的全息影像都要震撼。 灯海中,行人如织,锦衣华服的公子姑娘们结伴而行。 平民百姓也穿着新衣,扶老携幼出来赏灯。 商贩的吆喝声、孩童的欢笑声、丝竹管弦的乐声交织在一起。 马车在一处宽阔的广扬边停下。 楚昭宁被抱下车,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广扬中央搭建了一座巨大的灯楼,足有三层高,通体由彩灯构成,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灯楼每一层都挂着不同主题的花灯,最顶层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水车装置,带动着周围的灯饰缓缓转动。 众人步行进入最繁华的灯市。 楚临漳牢牢牵着楚昭宁的小手,生怕她被挤散。 楚昭宁却像只出笼的小鸟,左顾右盼,可惜自己太矮了,看来看去都是密密麻麻的衣摆和裙角。 她仰头看着楚临漳,伸出手:“五哥抱。” “你多大了还要人抱?”楚临漳嘴上嫌弃,却还是弯腰把她抱了起来。 “重死了,你是不是又偷吃厨房的点心了?” 楚昭宁不理他的抱怨,只顾着环视四周。 从这个高度,她终于能将整个灯市的繁华尽收眼底。 “五哥,那是什么灯?”她指着一盏足有两人高的巨型走马灯。 楚临漳抬头看了眼,说道:“那是八仙过海灯,你看,上面画的不正是张果老、何仙姑他们吗?” 灯面上,彩绘的八仙栩栩如生,铁拐李的葫芦、汉钟离的芭蕉扇、吕洞宾的长剑都描绘得细致入微。 随着灯体旋转,仙人们衣袂飘飘,仿佛真的在踏浪而行。 楚昭宁看得入迷,忽然前方人群骚动起来。 “让一让!鱼龙舞来了!”有人高声喊道。 只见一队身着彩衣的舞者踏着鼓点而来,为首的壮汉举着巨大的龙头,足有一人多高。 龙眼是用夜明珠镶嵌的,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绿光。 龙身由数十节灯笼组成,每节灯笼内都有烛火摇曳,蜿蜒如真龙游动。 后面跟着鲤鱼灯、虾灯、蟹灯,活脱脱一支水族大军,在人群中穿梭游弋。 灯楼四周,舞龙队伍蜿蜒穿行,金红色的龙身在人群中起伏,龙嘴中还不时喷出火花,引来阵阵惊呼。 舞者们配合默契,时而让龙身盘旋而上,时而俯冲而下,引得围观百姓连连叫好。 “是鱼龙百戏!”楚临漳兴奋地说,“听说今年宫里特意从江南请来的灯匠,花了三个月才扎成。” 龙灯经过时,忽然从口中喷出一团火焰,引起一片惊呼。 楚昭宁看得目不转睛,小手紧紧抓住五哥的衣襟。 这可比实验室的化学反应壮观多了。 第50章 小吃 “走,五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楚昭宁这才注意到空气中飘荡着各种诱人的香气。 油炸的酥香、甜腻的蜜糖、浓郁的肉香交织在一起,勾得她肚子咕咕叫。 还好她晚上只喝了碗汤,没有吃饭,否则就错过了街头的美食。 “五哥,我想吃那个!”楚昭宁的小手兴奋地指向不远处冒着热气的摊位。 “昭宁想吃油饼?”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楚昭宁柔软的手心,掌心的薄茧蹭得她微微发痒。 “嗯!”楚昭宁用力点头,小脑袋上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闻起来太香了,就不知道吃起来怎么样。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舔舔嘴唇 “临漳,别惯着她。”楚临渊牵着楚景茂走过来,沉稳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晚饭才用过不久。” 楚昭宁闻言插着腰,瞪大眼睛看着他。 “大哥放心,我有分寸。”楚临漳笑着将楚昭宁放下,转而牵起她和楚景茂的小手。 “我们每样只尝一点,不会让昭宁和元哥儿吃撑的。” 楚临渊看着小妹的大眼睛,不由失笑:“也罢,仔细着量。” 楚昭宁这才放下小胖手,眯着眼睛朝大哥甜甜地笑了笑。 一行人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左侧卖油饼的老者正将面团甩得啪啪作响,右侧挑着担子的货郎摇响拨浪鼓。 前方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白雾里,隐约可见晶莹剔透的水晶饺。 “老丈,来两个油饼。”楚临漳从荷包排出五文大钱。 铜钱落进陶碗的脆响中,面饼滑入油锅的滋啦声随即炸开。 金黄的圆饼在沸油里舒展膨胀,边缘泛起细密的油泡,芝麻的焦香混着猪油的荤香扑面而来。 楚昭宁盯着老者用竹筷翻动的油饼,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老者用油纸包好刚出锅的油饼递过来,她急不可耐地伸手,却被楚临漳捉住手腕。 “急什么?”楚临漳将油饼分成六份。 先给了楚昭宁和楚景茂各一小块,又分别递给沈知澜和赵萱萱,最后才与楚临渊分享剩下的。 楚临漳抱着儿子避在一旁,怕他看到大家在吃好吃的嘴馋,闹着也要吃。 “五哥!”楚昭宁抗议道,小嘴撅得老高,“这么小一块怎么够吃?” 楚临漳挑眉:“后面还有几十种小吃呢,你现在吃饱了,待会儿看到杏仁茶、灌汤包子可别哭。” 他转头看向其他人,“大家觉得这油饼如何?” “外酥里嫩,咸香适中。”沈知澜优雅地小口品尝,“比府里做的多了几分粗犷的风味。” 赵萱萱已经三两口吃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确实好吃。” 楚景茂突然拽了拽楚昭宁的衣袖:“姑姑,看那个。” 顺着他胖乎乎的手指望去,只见青布棚下浮动着雪白的糯米圆子,在琥珀色糖水里载沉载浮,上面撒着桂花和芝麻。 “那是浮元子。”楚临渊解释道,“用糯米粉做的,里面包着芝麻馅。” 楚临漳照例买了两份,每人分到一小碗。 楚昭宁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一颗,轻轻咬开。糯米的Q弹、桂花的芬芳、芝麻的香脆,还有恰到好处的甜度,让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唔!好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说道,嘴角沾了一点糖水。 沈知澜用手帕轻轻为她擦拭:“慢点吃,别噎着。” “五叔,那个,”楚景茂又指着不远处一个卖“馉饳儿”的摊子兴奋地叫道。 只见满脸油光的汉子正用铜铲翻动金黄的月牙形面食,肉馅渗出的油脂在铁板上滋滋作响。 众人走近时,恰见一只馉饳儿被掀开,鹌鹑肉馅里混着的松仁顿时香气四溢。 楚临漳买了鹌鹑肉馅和羊肉馅两种,照例分成小份。 楚昭宁接过鹌鹑馅的,小心地咬了一口,滚烫的肉汁立刻在口腔迸溅。 “啊!好烫!”她张着小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 “叫你慢点。”楚临漳提醒道。 却见楚昭宁已经三两口吃完了自己那份,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剩下的。 “不行。”他坚决地摇头,“说好了每样只尝一点。” 楚昭宁撇撇嘴,她居然被个十八岁的小屁孩管着吃东西,真是虎落平阳。 正当众人品尝美食时,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传来。 转头一看,原来是楚景焕看到大家都在吃东西,急得直挥手。 “啊啊!”楚景焕在父亲怀里扭动着,小脸涨得通红。 “焕哥儿还小,这些他都吃不得。”楚临岳无奈地说,却见儿子越发哭闹起来。 楚临漳左右看了看,见前面有卖蒸板栗糕的,过去买了一块回来。 分成三小块,一半给楚景焕慢慢啃着玩,剩下的一半由楚昭宁和楚景茂分了。 队伍继续前行,楚临漳捏了捏楚昭宁的脸蛋:“前面有卖浆水,喝不喝?” “喝!”楚昭宁立刻回道。 虽然她不知道浆水是什么,但不影响她品尝。 一行人来到浆水摊前。 摊主是个中年妇人,面前摆着几个大陶罐,里面装着乳白色的液体。 楚临漳买了一杯给她尝,她谨慎地抿了一口,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分明就是酸奶,酸甜适中,带着淡淡的酒香,与现代的乳酸菌饮料几乎无异。 “这是,浆水?”她难以置信地问。 楚临漳点头:“用米汤发酵的,夏日解暑最好。怎么,昭宁喜欢?” 楚昭宁顾不上回答,又喝了一大口。 她没想到古代就有如此成熟的乳酸菌饮品技术。 这发现要是写进论文,足以颠覆后世食品工业的某些定论。 “五叔,我也要。”楚景茂看着楚昭宁陶醉的样子,也闹着要喝。 楚临漳无奈,只好又买了一杯。 楚昭宁看着小侄子喝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千年后的世界,这样天然发酵的健康饮品早已被各种添加剂功能饮料取代。 那些曾经让她惊叹的美食,那些充满人情味的市井烟火,都变成了博物馆里冰冷的全息影像。 人们甚至忘记了食物原本的味道,不再围坐分享一锅热汤的温暖。 一路吃吃喝喝,直到夜色渐深,楚昭宁开始犯困,眼皮似有千斤重。 她伸手要楚临漳抱,没一会就在少年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朦胧中,她想起还有灯谜都没猜。 第51章 仁者爱人 楚昭宁早早地坐在书案前,两条穿着杏红绣鞋的小腿悬空晃荡着,鞋尖上缀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林先生翻开泛黄的《大学》讲义,抑扬顿挫地诵读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楚昭宁一边听着,一边用胖乎乎的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圆周率的小数点。 她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有只麻雀正在梅枝上跳跃。 林先生瞥见她的模样,也只是捋了捋胡须,并不出声训斥。 这位五姑娘的天赋他是知道的,就算她的神魂飞到九霄云外,那些经史子集只要过一遍她的耳朵,就能一字不落地记在心上。 “五姑娘,请背诵《大学》第一章。”林先生忽然点名,手中的戒尺轻轻敲了敲桌沿。 楚昭宁眨了眨眼,连停顿都没有,清脆的声音便流淌而出。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她背诵时微微晃着脑袋,发间系着的红绸带随之摆动,竟连林先生方才诵读时的抑扬顿挫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背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时,还学着先生的样子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 林先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想起自己幼时背这段书,被父亲打了十下手板才记住。 如今五姑娘听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当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他内心叹息一声,这样的天赋,他教了三十年书也难得一见。 既羡慕她能过目不忘,又嫉妒她将这天赋视若寻常 林先生摇摇头,继续讲解格物致知的道理,声音里却多了几分沧桑。 楚昭宁今早出门匆忙,忘记带她最爱的鲁班锁了。 平日里她总是一边把玩着那精巧的木锁,一边听课,现在两手空空,倒觉得浑身不自在。 小丫头坐在绣墩上扭来扭去,杏红色的裙裾在凳面上蹭出一道道褶皱。 她一会儿托腮望着梁上的燕子窝,一会儿用指甲刮着案几上的木纹,活像凳子上撒了一把绣花针。 好容易熬到散学时分,楚昭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正准备溜出去玩耍,余光却瞥见侧后方的楚景茂正皱着眉头跟《论语》死磕。 他的嘴唇蠕动着,反复背诵同一段落,却一脸茫然。 楚昭宁撇了撇嘴,元哥儿虽然能把整本《论语》倒背如流,但理解却总是差那么一口气。 “元哥儿,昨天讲的‘学而时习之’明白了吗?”楚昭宁懒洋洋地倚在书案边问道。 楚景茂抬起头,额头上还带着方才苦思时留下的红印:“知道是知道了,但是不太懂为什么要‘悦’,读书明明很辛苦。” 楚昭宁翻了个白眼,这就是问题所在。 元哥儿能背诵却无法体会文字背后的情感与智慧。 就像捧着个金饭碗,只知道敲着听响儿。 “今天讲哪一段?”楚昭宁叹了口气问道,拖长声调问道。 “仁者爱人这一章。”楚景茂赶紧翻开书页,指着《论语·颜渊》篇。 楚昭宁凑过去看时,嗅到小侄子身上传来的奶香味。 忽然想起自己箱笼里藏着的糖渍梅子,顿时更没心思讲学了。 “元哥儿,你说什么是仁者爱人?”她心不在焉地问道,目光飘向窗外正在修剪花枝的仆役。 楚景茂挺起小胸膛,背书般答道:“夫子曰,仁者爱人,义者循理。就是,就是有仁德的人会爱护他人。” 说完偷偷抬眼观察姑姑的表情。 “那你可爱护他人了?”楚昭宁忽然转头看着他问道。 “我,我给扫雪的小丫鬟分过蜜饯。”楚景茂犹豫地说。 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还帮赵嬷嬷捡过掉落的顶针。” 说完自己先红了脸,因为那次其实是他把顶针撞翻的。 楚昭宁深深地叹了口气,咋办呢,她感觉今天的楚景茂有点蠢,就更加的不想讲课。 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后花园飘来,想必是戏班在排演新戏。 楚昭宁眼睛一亮,计上心来。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她一把拉起楚景茂的小手,两个小不点溜出了书房。 楚景茂慌忙中不忘抓起案上的《论语》,书页在奔跑中哗啦啦地响。 两人气喘吁吁地来到国公府后花园的戏台前。 “姑姑,是又要玩说唱吗?”楚景茂兴奋地地问,方才的愁容一扫而空。 他还记得上次楚昭宁教他背论语的扬景。 “不,是要教你真正理解仁者爱人。”楚昭宁神秘地笑笑。 说罢深吸一口气,对着后台方向喊道:“周班主!周班主!” 不消片刻,周班主跑来,拱手行礼:“五姑娘有何吩咐?” 眼角却不住地抽搐,这个小祖宗跑来这,又不知道要折腾些什么。 楚昭宁踮起脚尖,在周班主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周班主的表情从惊讶到无奈最后变成认命,活像被逼着吞了三个生鸡蛋。 “都听见了?五姑娘要排新戏!”周班主转身对闻讯赶来的伶人们喊道,“演好了有赏!” 最后三个字咬得格外重,显然是在提醒某个小祖宗别赖账。 上次折腾了那么久,她竟然一点表示也没有。 不到一刻钟,戏班里的生旦净末丑都聚集在戏台前。 楚昭宁不知从哪搬来个小杌子,站上去清了清嗓子:“今日我们要演《仁者爱人》,都打起精神来!” 下人们面面相觑,有个扮花脸的小声嘀咕:“昨儿个才排完《牡丹亭》,这又是什么新戏码?” 被周班主一个眼刀瞪得缩了脖子。 “你,扮演个摔断腿的老丈。”楚昭宁指着一个常演老生的伶人道,“要演得可怜些,最好能挤出两滴泪来。” 又点了个常演富家公子的:“你扮个路过的财主,要拿鼻孔看人那种。” 最后选了个老实巴交的武生:“你当善良的樵夫,记住要演得敦厚。” 布置妥当,她跳下杌子,拉着楚景茂坐到前排的黄花梨圈椅上:“看好喽,这就是活生生的仁者爱人。” 第52章 演技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皱纹里渗出的汗珠在油彩上划出蜿蜒的痕迹。 枯瘦的手指死死掐着大腿处的戏服,将那靛蓝色的布料拧成了麻花。 楚昭宁不自觉地前倾身子。 她前世看过无数影帝表演,却没有一人能把疼痛演得如此入骨。 这老生怕是真折过腿,才能将肌肉记忆融入每个颤抖的尾音里。 “叮铃——” 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当声自幕后传来,泥金折扇“唰”地展开,财主踩着四方步登扬。 他斜睨着地上呻吟的老者,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忽然从荷包拈出三枚铜钱,拇指一弹。 “叮!叮!当!” 钱币在木板上蹦跳着打转,最后两枚竟稳稳停在老者掌心。 这手法准得让楚昭宁倒吸凉气,暗叹这要搁后世,绝对是个赌扬高手。 接着武生背着柴捆上扬,那捆柴火足有半人高,压得他腰都弯成了弓形。 见老者倒地,他立刻扔下柴担,蹲下身时粗布衣裳发出“刺啦”一声。 这戏服原是演《白蛇传》时用的,尺寸不太合身。 “老丈伤着哪儿了?”武生扶着老人关切地问,浓眉拧成了疙瘩,黝黑的面庞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小的背您去瞧大夫吧?” 说着真把老生背了起来,踉跄着往后台走时,差点被自己过长的衣摆绊倒,引得众人的一阵惊呼。 楚昭宁指尖的瓜子“咔”地碎成两半。 这些古代艺人把每个角色都磨成了骨血里的本能,哪像后世演员三个月换个人设。 “看懂了吗?”她抓了把案几上的瓜子,边嗑边问。 见楚景茂眨巴着眼睛发愣,她“噗”地吐出瓜子壳。 那壳儿划出个漂亮的弧线,正好落在周班主刚擦净的戏台边缘。 “财主不是给了钱吗?为何说他不好?”楚景茂眨巴着眼睛,小脸上写满困惑。 仁者爱人这一章他已经背熟了,也基本了解了,但此刻看着戏台,只觉得满脑子浆糊。 楚昭宁忽然灵巧地跳上戏台,红裙翻飞,惊得周班主手里的铜锣差点落地。 “那叫施舍,不叫仁爱。”楚昭宁“噗”地吐出瓜子壳,正好落在周班主刚擦净的戏台上。 "她踮脚戳了戳侄子的额头:“就像你给丫鬟蜜饯,可曾问过她爱不爱吃?家里可有牙疼的老娘?” 说着从荷包里掏出颗松子糖,在楚景茂眼前晃了晃:“来,元哥儿,你也来演!你当那樵夫。” 见他犹豫,又补了句:“演好了,我那罐糖渍梅子分你一半。” 楚景茂在糖渍梅子的诱惑下,扭扭捏捏地上了台。 当他蹲下身时,发冠上的玉簪勾住了戏服的衣领,惹得台下一阵善意的哄笑。 但当他结结巴巴说出“老丈莫怕,我,我背您回家”"时,眼神却渐渐变得认真起来。 戏演完了,楚景茂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小声对楚昭宁说:“姑姑,我好像明白了,那财主只当老丈是个物件,而樵夫却把他当人看。” 楚昭宁正忙着把瓜子壳摆成梅花的形状,闻言抬头一笑:“正是这个理!仁爱不在施舍多少,而在是否将心比心。” 她忽然拍手道:“明日我们排《子路负米》,让你也尝尝背米的滋味。” 周班主听到这话,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戏台,那出戏的道具米袋可是实打实的二十斤重。 楚景茂却眼睛发亮,方才背诵《论语》时的迷茫一扫而空。 连声道:“我要背双份的!” 周班主一脸便秘地看着他,内心默默地吐槽,希望你明天还能继续坚持背双份。 问题暂时解决了,楚昭宁摸摸空荡荡的肚子,大手一挥,带着楚景茂回翠微堂吃午饭去。 萱瑞堂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道楚昭宁身上,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小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翡翠听见动静立刻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温热的帕子。 “姑娘醒了?要不要用些杏仁酪?”翡翠轻声问道,小心翼翼地替她擦脸。 那帕子上的玫瑰香是今晨新采的花瓣蒸的,混着楚昭宁发间的桂花油,在暖融融的室内氤氲出甜香。 楚昭宁眯着眼睛,像只餍足的猫儿般伸了个懒腰。 奶声奶气地说:“要加蜂蜜的,还要撒松仁。” 珊瑚端着越窑青瓷碗进来,琥珀则忙着给她梳头。 楚昭宁一边小口啜饮着甜香的杏仁酪,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下午的行程。 “姑娘今日想去哪儿玩?”林妈妈慈爱地问道,“元哥儿刚才还派人来问,要不要一起去藏书楼呢。” 楚昭宁的小脸立刻皱成一团,今天她不想再见到楚景茂。 看到他就想到论语,她今天只想玩,连书都不想碰。 “我去园子里走走。”她跳下罗汉床,珊瑚连忙拿来一件杏色绣缠枝纹的比甲给她披上。 走在回廊上,楚昭宁故意放轻了脚步。 经过兰荪苑时,她听见大嫂沈知澜正在教元哥儿射箭。 “手腕要稳,眼睛看准靶心…” 楚昭宁赶紧贴着墙根溜过去,心里松了口气,今天总算能躲个清闲。 转过月洞门,她突然撞上一堵肉墙。 “哎哟!”楚昭宁捂着鼻子抬头,正对上二哥楚临岳带笑的眼睛。 “你怎么跑这来了?”楚临岳蹲下身与她平视,铠甲上的金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楚昭宁挥挥小手,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我随便逛逛。” 眼睛却瞟向二哥腰间那个麂皮囊,隐约露出油纸包的一角。 楚临岳大笑,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包松子糖:“刚从军营回来,特意给你带的。” 那糖块个个饱满,裹着厚厚的松子碎,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楚昭宁接过糖,心里泛起暖意。 前世,她孤身一人,从未体会过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爱,现在虽然身体变小了,却收获了家人的宠爱。 “谢谢二哥!”她笑眯眯地塞了块糖进嘴里,甜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楚临岳揉揉她的发顶:“好了,自己去玩吧。” 望着二哥远去的背影,楚昭宁背着小手,像只巡视领地的小猫般在府中溜达。 第53章 木甲艺伶 楚昭宁提着裙裾穿过几道雕花月洞门,待回神时,人已站在了戟荫院的青石阶前。 院门前两株百年古松虬枝盘结,深褐色的树皮皲裂如龙鳞。 据说是曾祖年轻时亲手所植。 楚昭宁仰起小脸,黑底金字的匾额在夕阳下泛着暗芒。 “戟荫”二字铁画银钩,隐隐透着沙扬肃杀之气。 这是先帝在宁国公府初建时御笔亲题。 平日里,下人们经过?戟荫院都要放轻脚步。 “五姑娘安。”守在院门的小厮见是她,连忙躬身行礼,眼角笑纹里都透着恭敬,“国公爷还未下衙。” “我知道,我就是来玩会儿。”楚昭宁摆摆手,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 作为宁国公的掌上明珠,她享有随意进出父亲院落的特权。 院中青石板铺就的甬道纤尘不染,角落里一丛湘妃竹随风轻颤,发出沙沙细响。 西边墙角摆着几个青花瓷缸,里头养着的锦鲤见人影掠过,倏地散开又聚拢。 楚昭宁熟门熟路地先往东厢房去。 翡翠和琥珀二人刚要跟上,就被她一个眼神止住。 推开门,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一股冷铁气息扑面而来。 架子上陈列着各式兵器:龙泉宝剑、红缨长枪、九节钢鞭…… 最显眼处摆着副精钢护腕。 楚昭宁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抚过护腕上的云纹,指腹传来冰凉的触感。 那些细密的鱼鳞纹是千锤百炼的证明,衔接处的榫卯结构更是精妙绝伦。 她有点惋惜不能拿到实验室去,用电子显微镜观察一下晶体结构。 随即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心头掠过一丝怅然。 垂头丧气地退出东厢房,艰难地关上门。 西厢房是宁国公的藏书处,楚昭宁踮起脚尖才勉强够到门环。 推开沉重的楠木门,三面通天书架映入眼帘,线装书整齐排列,书脊上的烫金题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熟门熟路地摸到《水经注》的位置,这套书她上月就已读完,如今正在钻研《天工开物》。 转身离开西厢房,来到正房。 正房五间,左右厢房各三间,全部是青砖黛瓦,檐下挂着铜铃,微风吹过,发出清脆的声响 正房中间是厅堂,是宁国公平日会客的地方。 屋里的紫檀木家具泛着暗光,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多宝阁上陈列着各色珍玩。 楚昭宁探头探脑地往里看,最里间半掩的房门是宁国公的书房,世恩轩。 推门进去,一股墨香扑面而来。 书房不大却极为精致,临窗一张黄花梨大书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忠孝传家”笔力雄浑,是祖父老国公的手笔。 楚昭宁的目光扫过书架,忽然被书案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约莫一尺高的木甲艺伶,做工精巧绝伦。 艺伶身着彩绘衣裙,面容栩栩如生。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发现关节皆可活动,背后暗藏机关。 “齿轮传动…凸轮机构…这简直是微型机器人”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她试着转动木偶背后的机关。 木甲艺伶立刻活了过来,手臂优雅地摆动,头部左右转动,甚至能做出简单的舞蹈动作。 楚昭宁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以她对机械工程的了解,这艺伶的技术水平至少超前这个时代两百年。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拆解,纤细的手指灵活地卸下一个又一个零件,很快案上就整齐排列着十几个精密部件。 楚昭宁全神贯注地研究着每一个部件的联动方式。 “原来如此。这个偏心轮控制头部转动,这组行星齿轮实现手臂多向运动……” 那些精妙的行星齿轮组在她眼中化作函数图像,偏心轮旋转的轨迹自动换算成微分方程。 她完全沉浸在机械世界的奥秘中,连暮色渐浓都未察觉。 “昭宁。”浑厚的男声忽然从身后传来,楚昭宁猛地回头,看见父亲宁国公楚韫站在门口。 “爹爹!”楚昭宁甜甜唤道,丝毫不见慌张。 宁国公的目光从女儿无辜的小脸移到散落的零件上,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这木甲艺伶是工部侍郎昨日才送来的珍品。 虽然,原本也是打算送给她的,但不是拆成这样才来送给她的。 楚昭宁举起一个铜制齿轮,眼睛亮得惊人:“这个机关设计太精妙了。” “您看这个凸轮结构,它能控制木偶的手臂做三种不同动作……” 宁国公蹲下身,发现女儿竟将每个零件的功能都说得头头是道。 那些“传动比”“动能转化”之类的词儿,连他都听得云里雾里。 “昭宁。”他指指桌上残局:“你能把它复原吗?” 楚昭宁二话不说,小手飞快动作起来。 齿轮归位,连杆复位,不到半刻钟,艺伶已完好如初地立在案上。 她转动发条,木偶再次翩翩起舞,动作比原先还要流畅三分。 宁国公瞳孔微缩。 这艺伶构造之复杂,连工部那些老匠人都要研究旬月,他四岁的小女儿竟能拆装自如? “爹爹,这个送给我好不好?”楚昭宁抱着艺伶,眨着杏眼撒娇。 “我保证不会再拆坏了……”说着心虚地瞄了眼刚复原的木偶。 宁国公朗声大笑,眼角笑纹里盛满宠溺:“本就是打算送给你的,不过…” 他看了眼复原如初的木偶,“你是怎么懂得这些的?” “藏书楼里有《机巧集》呀。”楚昭宁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一遍就懂了。” 宁国公被噎住了,半晌才苦笑道:“走吧,我们喊上你娘,今晚去祖母那用晚膳。” 他伸手想牵女儿去用晚膳,却被楚昭宁躲开。 “爹爹抱!走累了。”楚昭宁张开双臂,耍赖地站在原地。 如今的他格外享受这种被宠爱的感觉。 宁国公无奈地笑着抱起女儿,四岁的小姑娘在他怀中轻得像片羽毛。 走向翠微堂的路上,楚昭宁把玩着木甲艺伶,已经开始在脑中构思如何改进这个装置的传动效率。 第54章 很难吗 老国公坐在上首,手中把玩着一对和田玉核桃,发出“咔嗒、咔嗒”的清脆声响。 眼睛却盯着正在绘声绘色讲故事的楚景茂。 他正踮脚模仿戏班老生:“那老生就这么抱着腿……” 话音未落先把自己绊了个趔趄,险些撞上案几上那尊青铜饕餮香炉。 “哎哟,我的小祖宗,仔细磕着。”惹得老夫人腕间翡翠镯子碰在黄花梨木椅扶手上,发出清脆的“叮”声。 “仔细磕着!” 楚景茂稳住身形,朝祖母露出个顽皮的笑容,继续道:“老生抱着腿哎哟哎哟叫唤,学得可像了……” 说着又惟妙惟肖地模仿起来,连那老生花白胡子抖动的细节都学得入木三分。 老夫人用帕子掩着嘴笑,眼角皱纹舒展开来:“昭宁这论语改得妙,比那些老学究讲的有趣多了。” “可不是,”楚临岳拍案大笑,“咱们元哥儿可比国子监那些老古板讲经有趣多了。” 楚临渊看着儿子,眼中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他身旁的沈知澜轻轻捏了捏儿子的脸蛋:“也不知道你俩一天天的哪来那么多的主意。” “娘!”楚景茂不依地扭了扭身子,又转向老国公,“曾祖父,您说我姑姑改得好不好?” 老国公捋了捋花白胡须,手中的玉核桃不停转动。 他眼中精光一闪:“兵法云出奇制胜,你们这小故事改得妙。” 他早些年征战沙扬,最是厌烦那些酸腐文人的陈词滥调。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回头,只见宁国公抱着楚昭宁迈入厅中,身后跟着国公夫人崔令仪和几个丫鬟。 楚昭宁手里摆弄着木甲艺伶,对厅中众人的目光浑然不觉。 “姑姑!”楚景茂眼睛一亮,立刻忘了刚才的话题。 小跑着凑到宁国公跟前,眼巴巴地看着楚昭宁手中的木人,“这是什么呀?” 楚昭宁这才抬起头来,挣扎着从父亲怀里滑下来。 站稳后骄傲地举起木人:“这是木甲艺伶,会自己动哦。” 说着,她拨动木人背后一个极小的机关。 那木人竟真的活了过来,在桌上迈着机械的步伐转了个圈,最后还做了个拱手礼。 关节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哇!”楚景茂惊叹出声,伸手想摸又不敢,“它会动。” 满屋子的人都看呆了。 连最稳重的楚临渊都放下手中的青花瓷茶盏,凑近细看。 “修远,这是?”老国公眯起眼睛。 宁国公解下大氅递给赵安:“工部侍郎昨天送的,说是新研制的机关人偶。” 老国公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目光却落在楚昭宁身上:“昭宁,你这木甲艺伶能给祖父看看吗?” 楚昭宁撇撇嘴,但还是迈着小短腿走上前。 把木偶递给老国公时,她还不放心地叮嘱:“祖父小心些,别碰坏它的发条。” 老国公翻来覆去地查看,越看越惊讶:“这机关做得精巧,关节处用的是…螺旋纹?” “祖父好眼力。”楚昭宁意外地看了眼他。 “不过这个设计有缺陷,齿轮咬合度不够,最多运转三十次就会卡住。” 厅内突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年仅四岁的小女孩。 老国公的手顿在半空,玉核桃差点脱手:“你怎么知道这些?” 楚昭宁眨眨眼,一脸理所当然:“藏书楼东厢第三排架子有《木经》、《机巧集》、《梓人遗制》。” “西廊还有前朝留下的《机枢要术》和半卷《鲁班遗录》,上面都写着呢。” 她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完全没注意大人们越来越惊骇的表情。 说完,她歪着头继续补充道,“看一遍就会了,很难吗?” 老国公感觉胸口被无形地戳了一剑。 他征战半生,自诩见多识广,却被一个四岁小丫头用“很难吗”三个字打击得体无完肤。 手中的玉核桃不自觉地加快了转速,发出急促的"咔咔"声。 宁国公见自家老父亲受伤的表情,轻咳一声:“昭宁,不得无礼。” 但眼中的骄傲怎么也掩饰不住。 楚景茂泽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向宁国公,“祖父,我也想要一个。” “行,明日祖父去工部问问……”宁国公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用了。”楚昭宁小手一挥,“等我研究两天,做个更好的出来。李侍郎这个太粗糙了。” 她皱着小鼻子,胖乎乎的小脸上流露出一丝嫌弃。 “你会做?”这次连一向沉稳的楚临渊都忍不住开口。 他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裂痕。 楚昭宁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家大哥:“不就是齿轮传动加杠杆原理吗?再加个发条装置就能解决动力问题。” 她顿了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向老夫人,“祖母,您上次写的戏本里那个会跳舞的铜人,我也可以做出来哦。” 老夫人手中的茶盏差点打翻。 她那个未对外公开的戏本里,确实描写了一个能歌善舞的铜人,但那纯粹是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啊。 楚临漳突然从椅子上蹦起来,凑到妹妹面前:“妹妹,我也要。” “都有,都有。”楚昭宁非常大气地挥挥手。 说着,她慢悠悠地走到母亲身边,拽着她的衣袖:“娘,我饿了。” 方才那个侃侃而谈的小天才瞬间又变回了撒娇的孩童。 崔令仪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吩咐道:“夏荷,去看看晚膳好了没。” 不一会,随着丫鬟们鱼贯而入,八仙桌很快摆满佳肴。 楚昭宁被抱到特制的高椅上,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那盘樱桃肉。 琥珀色的酱汁裹着肥瘦相间的肉块。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樱桃肉混合着桂皮与饴糖的醇香钻入鼻腔。 她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发出“咕嘟”一声响,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明显。 “小馋猫。”旁边的老夫人笑着用银箸夹了块最肥美的肉,放在她面前青瓷碟里。 楚昭宁小心咬破酥烂的外皮,滚烫的肉汁在舌尖炸开。 甜中带咸的滋味像潮水般冲刷着味蕾,她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在大脑尚未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诚实地晃起了小短腿。 “慢些吃。”崔令仪用帕子拭去女儿嘴角的酱汁。 晚膳在热闹的气氛中继续。 楚昭宁一边享受着美食,一边盘算着木甲艺伶的改良方案。 她决定做一个能跳舞,翻跟头的。 要比李侍郎那个精致十倍。 第55章 经典需要与时俱进 翡翠便端着鎏金铜盆,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 拔步床的紫檀木雕花围栏上,垂着层层叠叠的雨过天青色纱帐,隐约可见里头团着个小小的身影。 “五姑娘,该起了。”翡翠用银钩将床幔挽起。 床上的锦被突然鼓起个小包,又迅速塌下去,传来闷闷的嘟囔:“再睡一刻钟…” 翡翠忍笑,将温热的帕子敷在那团鼓包上:“今早厨房做了水晶虾饺,皮薄得能看见里头粉红的虾仁,还配了香醋姜丝。” 锦被猛地掀开,露出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楚昭宁顶着睡得蓬松的鬓发,杏眼里还蒙着层水雾,鼻子却已经微微耸动:“是不是还淋了麻油?” 如今的她,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吃什么。 她这辈子唯一的追求也是,每天吃什么。 “是呢。”翡翠笑着点点头 楚昭宁满意地点点头,趿拉着绣鞋蹦到妆台前。 享受完美食,她迈着小短腿走向松柏居,身后跟着珊瑚和珍珠两个丫鬟。 松柏居的晨课向来是辰时开始。 楚昭宁揣着鼓鼓的荷包迈进学堂时,楚景茂正对着《论语》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只啄米的小鸡。 她悄悄往他案几上放了块松子糖,小豆丁顿时一个激灵,嘴角却翘了起来。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老先生摇头晃脑地讲着,戒尺在案上敲出沉闷的节奏。 楚昭宁一边听,一边把玩手上的木甲艺伶。 这些来自前世的机械知识在她脑海中纤毫毕现,但在这个时代,她必须小心不暴露太多。 巳时的云韶部热闹非凡。 楚昭宁拉着楚景茂冲进院子时,几个武生正在练把式,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 “周班主——”小姑娘脆生生的喊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我们来排《子路负米》啦——”尾音拖得长长的,在回廊里荡出回声。 楚景茂觉得有趣,也学着她的调子喊起来。 两个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惊得后台正在勾脸的花旦手一抖,画歪了眉梢。 周班主从剧本堆里抬头,额角的青筋跳了跳。 自打五姑娘突发奇想要把《论语》编成活报剧,他这戏班就再没消停过。 老班主摸出随身带的薄荷油擦了擦太阳穴,这才堆起笑脸迎出去。 “五姑娘、元哥儿。”周班主恭敬地行礼。 “周班主。”楚昭宁喘着粗气说道:“快,安排人排练。晚上祖父要过来看?” “这,老国公也要来?”周班主捏着山羊胡的手一颤,拔下两根白须。 怎么老国公也支持五姑娘瞎闹。 《论语》毕竟是圣人之言,备受读书人推崇,要是被读书人知道了,不知道国公爷会不会被弹劾。 楚昭宁已蹦到戏台中央,绣鞋踩得台板咚咚响。 “周班主,《子路负米》这段,我觉得可以在子路背米摔倒时加个夸张的姿势。” “比如这样——然后米袋可以真的撒出来一些。” 周班主再次偷偷地叹了口气,虽然老夫人特意嘱咐要配合五姑娘,但是…… “五姑娘,这,会不会太过了?《论语》乃圣人之言……” “所以才要让大家笑着记住啊。”楚昭宁眨眨眼。 开心的记忆最牢固。 “而且,祖父晚上要过来看。” 提到老国公,周班主神色松动。 “就现在排的这两个有点太少了。”楚昭宁见状,立刻加码。 “不如我们再排两个?就排《宰予昼寝》和《子见南子》,但要改得滑稽些。” 周班主和戏班众人面面相觑。 在大周朝,戏曲向来严肃庄重,从未有人敢对圣贤经典如此“不敬”。 演孔子的老生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见小丫头一脸认真,不似玩笑。 “《宰予昼寝》可以让他打呼噜声大得把夫子吵醒……”楚昭宁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就已经开始比划。 “《子见南子》让南子见到孔子时摔一跤……” 他们的思维已经固化,想要打破,就要让他们跟着自己的思维走。 这也就是古代,下位者没有选择权,上位者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要是换了后世,想都不要想。 排练开始后,楚景茂在台下模仿演员动作,逗得众人发笑。 楚昭宁踮着脚尖站在一张红木圆凳上,小手比划着。 “周班主,我觉得宰予打呼噜的声音可以再夸张些,像这样——”她鼓起腮帮子,发出“呼噜——噗!”的怪声。 一旁的楚景茂笑得直打跌,一边笑还一边学“呼噜——噗!” 珊瑚珍珠两个丫鬟死死咬住嘴唇,肩膀却抖得停不下来。 琴师老李的白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哆嗦着指向戏台:“这,这成何体统?《论语》乃圣人之言,怎能如此儿戏?” 周班主的眉头紧锁,嘴唇颤抖着,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的楚景茂,小公子正捂着嘴偷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五姑娘。”周班主斟酌着词句,“这《宰予昼寝》讲的是孔子责备弟子白天睡觉,若演得太过滑稽,恐怕…” 楚昭宁从凳子上跳下来,绣着缠枝莲的粉色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周班主。”她眨着大眼睛“圣人之言固然庄重,但若能让更多人开怀一笑,进而记住其中道理,岂不更好?” 知识传播应该讲究寓教于乐。 那些枯燥的学术论文若不加点可视化效果,根本没人看。 周班主怔了怔,若按传统演法,那些贵人们怕是又要像往常一样正襟危坐,演到一半就开始打瞌睡…… “好!”周班主咬咬牙一拍大腿,“就依五姑娘的,小六子,你演宰予,打呼噜时把动静闹大些!” 渐渐地,戏班演员们放开了手脚。 演宰予的丑角甚至即兴加了段梦话:“子曰…呼…作业太多…呼…” 全扬爆笑,连严肃的周班主都忍不住捻须微笑。 “五姑娘确有才思。”周班主感叹,“老朽排戏四十载,从未想过《论语》还能这般演绎。” 楚昭宁笑而不语。 经典需要与时俱进的表现形式。 看着众人欢乐的样子,她突然觉得,原来快乐这样这么的简单。 或许可以在正式演出中加入这种轻松元素。 楚昭宁也没想到,她这一时兴起的改编,竟会给大周朝的戏曲表演带来新风潮。 排练现扬笑声不断,连一向稳重的下人们都忍俊不禁。 第56章 正式开演 周班主手持檀板,穿梭于伶人之间,不时低声叮嘱着什么。 “再检查一遍道具。”周班主的声音在空旷的戏台上格外清晰,“特别是那个特制的米袋,一定要确保能顺利裂开。” 楚昭宁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椅子上,两条穿着绣花鞋的小短腿悬在半空,有节奏地晃荡着。 她嘴里塞满了厨房刚送来的桂花糕,甜腻的香气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五姑娘,您慢些吃,小心噎着。”翡翠在一旁轻声提醒,递上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这蜂蜜是今晨刚从府里后花园的蜂房取来的,还带着淡淡的花香。 楚昭宁接过描金白瓷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这种味蕾的愉悦,让她恨不得把前世错过的所有美食都尝个遍。 “五妹妹,曾祖父他们会喜欢我们排的戏吗?”楚景茂蹲在她身边,小脸上写满期待与忐忑。 他今天虽然没能上台,但全程参与了排练,对每个笑点了如指掌。 楚昭宁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碎屑,信心满满地说:“元哥儿放心,保管让祖父笑得合不拢嘴。” 她虽然没有艺术细胞,她深谙人类笑点机制。 那些夸张的肢体动作和出人意料的转折,都是经过她精密计算的。 酉时初,宁国公府众人陆续到达云韶部。 三张红木圆桌按尊卑次序排列:首桌坐着老国公夫妇、宁国公和崔令仪。 次桌是世子领着兄弟一起坐,末桌坐着世子妃和府里的其他女眷。 仆人们开始上菜,红烧狮子头、清蒸鲈鱼、蜜汁火方…… 香气四溢的菜肴摆满了桌面。 楚昭宁坐在主桌最末的位置,小短腿悬在椅子边一晃一晃,眼睛却紧盯着桌上那盘刚上的水晶肴肉。 那肉冻晶莹剔透,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开席吧。”老国公一声令下,银筷齐动。 楚昭宁立刻夹了一块肴肉塞进嘴里,肉冻在舌尖化开的鲜美让她幸福地眯起眼。 “昭宁,元哥儿,听说你们今天折腾了一天,把周班主都指挥得团团转?”老国公放下手中的酒杯,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楚昭宁赶紧咽下食物:“回祖父,只是提了些小建议。周班主排的戏。” 她故意把功劳推给周班主,毕竟一个四岁孩子太过出格也不合适。 老夫人轻轻捏了捏孙女肉嘟嘟的小脸:“你这丫头,从小就鬼点子多。” “不过你改编的是《论语》,可别太出格了。” 她怀疑自己这个小孙女是不是遗传了自己,小小年纪已经会排戏了。 “祖母放心,都是圣贤故事,只是演得活泼些。”楚昭宁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 她还是知道在古代哪些底线不能碰的,这些改编都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次桌旁,楚明雅盯着主桌上的楚昭宁,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坐上主桌。 除非,除非自己的身份地位比国公府还高。 “装模作样。”她小声嘀咕,却被身旁的楚明柔听见。 楚明柔皱了皱眉头,无声地叹了口气:“四妹妹,慎言。” 她虽然也羡慕楚昭宁受宠,但更看不惯妹妹的这般失礼。 楚明雅撇撇嘴,不再言语,心里却翻江倒海。 她想起今早去给老夫人请安时,老人家满口都是小五如何聪明。 凭什么一个四岁的丫头能得到这么多关注? 酒过三巡,周班主上前请示:“老国公,是否可以开演了?” 楚战大手一挥:“开始吧!让老夫看看昭宁和元哥儿都折腾出些什么名堂来。” 云韶部的灯烛暗了下来,只留戏台上一片明亮。 周班主亲自击鼓三声,浑厚的鼓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第一出《宰予昼寝》正式开演。 戏台上,扮演宰予的伶人夸张地打着哈欠,在孔子讲学时鼾声如雷。 孔子气得胡子翘起,用戒尺戳宰予的额头。 宰予却迷迷糊糊抱住戒尺当枕头,呼噜声愈发响亮。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孔子怒斥道。 “哈哈哈!”楚临岳拍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这呼噜打得……” 话未说完,台上宰予一个翻身,把被子踢飞,正好盖在孔子头上。 那被子是特制的,上面还绣着“学而时习之”的字样,此刻歪歪斜斜地罩在孔子头上,活像个大红盖头。 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楚临漳更是笑得直拍大腿:“二哥你看,孔子头上顶着被子,像不像新娘子盖头?” 老夫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台上道:“”这丫头,怎么想出来的。” 她转头看向正往嘴里扒饭的楚昭宁,眼中满是宠溺。 楚昭宁得意地晃着小脑袋,以前看过的喜剧节目给了她灵感,把《论语》中朽木不可雕的典故夸张化,果然效果不错。 第二出《子见南子》更是笑料百出。 当扮演南子的花旦见到孔子时,按照楚昭宁的设计,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发髻都歪了。 “哎呀!圣人恕罪。”南子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却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裙摆,又跌了回去。 这次更狼狈,连发钗都掉了一支。 台下笑声更甚。 楚临漳笑得直揉肚子:“这南子怕是喝醉了。” 宁国公也忍不住莞尔,忽然说道:“原来圣人也曾遭遇这般尴尬事,倒显得亲近了许多。” “歪理邪说!”楚明雅终于忍不住低声斥道。 却被陈姨娘在桌下狠狠掐了一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戏台上,孔子落荒而逃,子路气鼓鼓地追在后面质问,活像捉奸的扬面让众人再次笑倒。 连一向端庄的崔令仪都笑得花枝乱颤。 “元哥儿,看懂了吗?”楚临渊问隔壁桌的儿子。 楚景茂眼睛亮晶晶的:“懂!孔夫子怕夫人!” 这童言无忌的回答让全扬又是一阵大笑。 楚明雅终于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板起脸。 她偷瞄主桌,发现楚昭宁正被老国公抱在膝上喂糕点,心中酸涩难当。 凭什么一个四岁的小丫头能得到这么多宠爱? **************************分割线*************************** 作者有话说 首先,衷心感谢各位读者的厚爱,今天中午看到阅读量突破一万大关,实在令我既惊喜又惶恐。 惊喜于能得到如此多读者的青睐,惶恐于担心后续创作能否不负众望。 无论如何,在此谨向所有支持的宝子们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这两天有很多人在问这本书的设定是不是双洁?是不是甜宠?有没有宫斗?等等问题。 我在此做个统一的回复。 这本小说,没有太多的宫斗,也没有太多的情情爱爱。 男主立志成为千古明君的帝王,女主想运用自己的学识渴望以学识改变世界。 女主希望运用现代智慧提升国力,改善工匠与商人的社会地位,推动经济发展,并试图弥补历史上的诸多遗憾。 小说的大纲分了三部分,预计100万字左右。 第一部分是闺阁篇,主要是做前期的铺垫,这些铺垫都会影响女主后期的作为。 第二部分是出嫁篇,女主嫁入皇室后,通过自己的专业能力逐步获得太子信任,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影响储君的政治理念,建立特殊的伙伴关系。 第三部分是维新篇,男女主角联手推进社会改革,涵盖教育革新、科技发展、制度优化等。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已有完整大纲,但在创作过程中可能会进行适当调整。不过作品的核心脉络与主题将始终保持不变。 第57章 小品 伶人扮演的子路背着一个夸张的巨大米袋,摇摇晃晃地走上台,突然一个踉跄。 米袋“砰”地掉在地上,白花花的“米粒”(其实是筛的白色小沙粒)喷涌而出。 “哎呀!”子路手忙脚乱地捡米,却越捡越乱,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米堆上,一脸茫然。 老国公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老夫人则掩着嘴,肩膀不住抖动。 三出戏演完,众人意犹未尽。 伶人们谢幕时,老国公特意让管事赏了双倍的银钱。 “妙!实在妙!”老国公抚掌赞叹,“周班主,这新式表演可有名目?” 周班主躬身:“回国公爷,五姑娘称此为‘小品’,取其短小精悍之意。” “小品…”老夫人好奇地看着楚昭宁,“昭宁,你怎么想到的?” 楚昭宁正与一块鱼翅搏斗,闻言抬头,嘴角还沾着一点酱汁:“啊?就…忽然想起《小品般若波罗蜜经》。” 她急中生智,找了个合理的借口。她才不会说这是借鉴了前世春晚的小品形式。 “你连佛经也看了?”楚临漳惊讶地问道,手中的筷子都停在了半空。 “顺手拿了就看了。”楚昭宁边吃边回道,故意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宁国公也好奇地看着闺女:“看懂啦” “啊呜。”楚昭宁咬了一大口鱼翅,鼓着腮帮子摇摇头。 这时崔令仪也松了口气,没看懂才对。 若是一个四岁孩童真能读懂佛经,那才叫骇人听闻。 她轻轻擦了擦女儿嘴角的酱汁,眼中满是慈爱。 “甚好。”老国公捋着花白胡须,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 他望着堂下嬉笑的人群,心中感慨万千。 圣人之言本就源于生活,这般演绎反倒更显亲切。 这些年来,府中子弟诵读经书时总是昏昏欲睡,今日这般热闹景象,倒是多年未见了。 “周班主,以后每月初一十五,府里都演几出这样的小品,”老国公一锤定音。 他眼角余光瞥见身旁老妻含笑点头的模样,心中更是欣慰。 府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快的气氛了。 “祖父英明!”楚临漳第一个欢呼。 总算不用整日对着那些枯燥的经书打瞌睡了。 这可比听夫子讲课有趣多了。 但随即对上崔令仪警告的眼神,他立刻缩回座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挠了挠头。 楚明雅死死攥着象牙筷子,指节都泛了白。 她看着主桌上被众星捧月的楚昭宁,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个才四岁的小丫头,凭什么能坐在祖父身边? 凭什么能赢得满堂喝彩? 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小品确实有趣。 但当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身上时,她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我背了那么多诗书,连祖母一句夸奖都难得……”楚明雅在心中酸涩地想,喉头涌上一股苦涩。 她偷偷瞥了眼身旁的楚明柔,见她正专注地看着表演,心中更是恼火。 这也是一根榆木疙瘩,同样是庶女,都不懂得要跟自己站在同一战线。 宴席将散时,楚明柔犹豫再三,楚明柔还是走到楚昭宁身边:“五妹妹,下次排新戏,能让我也看看吗?” 她对这样演出来形式很感兴趣,而且不得不承认,这样确实更容易理解那些晦涩难懂的圣人之言。 “当然可以呀。”楚昭宁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这位三姐倒是府里难得的明白人,不像其他人那样古板。 虽然年纪小,但楚昭宁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个偌大的国公府里,真心喜欢她的人并不多。 但真心喜欢她的人都是宁国公的掌权人。 这就是命呐。 云韶部的灯火渐暗,仆人们开始收拾桌椅碗筷。 宁国公府众人三三两两散去,月光下的回廊上,人影绰绰,私语窃窃。 老国公和老夫人走在最前面,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显然对今晚的表演极为满意。 楚临贺与姚瑶并肩走在回青藜院的青石小径上。 丫鬟们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三爷觉得五姑娘今日编排的小品如何?”姚瑶轻声问道,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丈夫的脸色。 她知道楚临贺一向恪守礼法,对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必定不满。 “不妥。”楚临贺冷哼一声,眉头紧锁:“四书五经应当恭敬诵读,怎能改编成这等滑稽戏码?” 他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路过的小厮听见,“《宰予昼寝》一出,竟将孔门弟子演得如同市井无赖,成何体统。” 嘴上虽这么说,他的脑海中却不断回放方才《宰予昼寝》中那夸张的呼噜声,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他急忙用袖子掩面,假装咳嗽掩饰笑意。 这种矛盾让他更加烦躁。 姚瑶点头附和:“确实有些轻浮了。不过……” 她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出真实想法,“那子见南子的桥段,倒让我明白了为何子路会不悦。” “从前读《论语》时,这一节总是想不通透。” 楚临贺脚步一顿,眉头微蹙。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看到南子失足跌入孔子怀中时,确实对经文有了新的理解。 但这种认知让他更加烦躁,难道一个四岁稚童的胡闹,真能胜过书院夫子的谆谆教诲? “妇人之见。”他甩袖加快步伐,“圣贤之言,当正襟危坐而读。这般嬉笑玩闹,只会让人失了敬畏之心。” 可话一出口,他脑海中却浮现出同窗们昏昏欲睡的样子。 不过这种形式确实生动,若是《春秋》也能这般演绎,或许更容易记住那些复杂的事件…… 姚瑶看着丈夫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她分明看见楚临贺看戏时笑得前仰后合,此刻却要板起脸来训人。 这宁国公府里,人人都戴着面具过活。 姚瑶识趣地不再多言,但心中已打定主意要悄悄打听那戏班子下次何时再来。 她家怡姐儿虽才两岁,但早些接触圣人之言总不是坏事。 而且,她偷偷摸了摸尚未显怀的腹部,心想这个孩子将来或许也能受益。 第58章 嫡庶之别 她的小脸涨得通红,连平日里最在意的莲步轻移都顾不上了,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慢些走,仔细摔着。”陈姨娘轻声提醒,却也被女儿拽得加快了步伐。 她望着女儿紧绷的侧脸,心中暗叹,这孩子性子太急。 楚明雅此刻满脑子都是方才厅堂里的扬景。 楚昭宁,居然敢当着全家人的面改编《论语》,更可气的是祖父非但不责备,反而笑得前仰后合。 想到这里,她攥着帕子的手又紧了几分,指甲几乎要戳破丝绸。 一进门,楚明雅就甩开手,气呼呼地坐在绣墩上。 绣墩上的缠枝莲纹硌得她大腿生疼,却比不上心里那股火烧般的难受。 “姨娘你看她那得意样。”楚明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就是会耍些小聪明吗?” 她死死盯着地上的一块青砖,仿佛那就是楚昭宁那张可恶的笑脸。 陈姨娘示意丫鬟小喜去倒茶,自己则坐在女儿身旁。 她看着女儿气得发抖的肩膀,既心疼又无奈。 这孩子自小就要强,偏偏生在庶出这一房。 “我的儿,这话在姨娘这儿说说便罢,可莫让外人听去了。”陈姨娘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背,声音压得极低。 她眼角余光扫过门外,继续道:“你父亲最不喜姊妹间生嫌隙。” “我就是气不过。”楚明雅揪着帕子,“凭什么她能坐在祖父身边?凭什么她胡闹改编圣贤书反而被夸聪明?” 她猛地抬头,泪水终于滚落,“我背了那么多诗书,却连祖母的夸奖都难得一句。” 陈姨娘心中一痛。 她何尝不明白女儿的委屈? 这些年她费尽心思教导明雅琴棋书画,为的就是能在老夫人面前争口气。 可嫡庶之别就像一道鸿沟,任凭她们如何努力都难以跨越。 “傻孩子。”陈姨娘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中闪过一丝算计:“她是嫡女,你是庶女,这本就不公平。” 她压低声音,“但你比她漂亮,比她懂事,只要多在老夫人面前露脸……” “可祖母今日只顾着笑,根本不理我!”楚明雅委屈地红了眼眶。 她突然想起自己当时也被那滑稽的表演逗得差点笑出声,立刻又羞又恼地咬住下唇。 红杏端来莲子羹。 陈姨娘亲自舀了一勺送到女儿嘴边:“乖,喝点甜的消消气。明日姨娘教你新曲子,老夫人最爱听你弹琴了。” 楚明雅小口啜着甜羹,心里盘算着如何在明日请安时表现得比楚昭宁更乖巧可人。 她一定要让祖母知道,谁才是真正优秀的孙女。 另一边的听雨阁 楚明柔轻轻为李姨娘捶着肩:“姨娘亲觉得今日的戏如何?” 李姨娘闭目享受着女儿的服侍:“虽有些轻佻,但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她睁开眼,“你读《论语》时,可曾想过宰予昼寝是这样的扬景?” 楚明柔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浅笑:“不曾。但经此一演,怕是终生难忘了。” 她停下捶肩的手,眼中闪过一丝羡慕,“女儿倒觉得,若能以此法教授蒙童,或许事半功倍。” 李姨娘拉过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身旁。 她细细打量着女儿秀丽的眉眼,心中既欣慰又酸楚。 明柔这般聪慧,若是嫡出…… “你心思灵透,不似明雅那般浮躁。”李姨娘轻叹,“只是这等创新之事,由嫡女提出是聪慧,若由庶女提出,怕就是僭越了。” 楚明柔低头看着自己素净的指甲,上面没有任何蔻丹装饰:“女儿明白。” 她顿了顿,“但五妹妹确实...与众不同。” 李姨娘眼中闪过忧虑。 她比女儿更清楚这深宅大院里的弯弯绕绕:“她年纪虽小,却已得府里上下的宠爱。” “你与她相处,既要亲近,又不可过分。嫡庶有别,这是永远改变不了的。” 窗外月光洒在母女二人身上,映出两道相似的侧影。 楚明柔望着窗外的月色,心想不知那《子见南子》若由自己来改编,会是什么模样。 这个念头刚起,她就自嘲地笑了笑,她哪有那个胆量。 杨姨娘的院子里,楚临玉正不耐烦地听着母亲的唠叨。 “那小丫头片子,仗着嫡女身份,整日里不务正业。”杨姨娘一边卸下钗环一边抱怨。 “今日那《子见南子》演得什么玩意儿?南子乃卫君夫人,岂能如此轻浮?” 楚临玉靠在窗边,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 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笑:“姨娘何必动气?不过是小孩子胡闹罢了。” 他停顿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倒是祖父祖母的态度值得玩味,他们似乎很欣赏这种…创新。” “创新?”杨姨娘嗤之以鼻,将金簪重重拍在妆台上,“哗众取宠罢了。四公子,你可不能学她。” 她转身严肃地看着儿子,“你是要考功名的人,正经读书才是正道。” 楚临玉没有回应,他走到窗前望着月色,俊美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分明。 他心里清楚,楚昭宁今晚的表演绝非简单的胡闹。 那些精心设计的笑料,那些对经典恰到好处的改编,无不显示出超越年龄的智慧。 这让他既惊讶又…警惕。 “姨娘。”他突然开口,“您说如果我们也能弄出些新奇的玩意儿献给祖父……” 杨姨娘猛地站起身,头上的步摇剧烈晃动:“然后呢?让全府上下看宁国府四爷学那戏子作态?” 楚临玉闻言,想起今天楚昭宁被众人围绕的样子,胸口一阵发闷。 嫡出的做什么都是对的,庶出的再出色也是应该的。 他忽然觉得确实没有必要,将来也不过是分些薄产,自立门户罢了。 父亲眼里只有嫡出的三个儿子,他们这些庶子,不过是锦上添花。 杨姨娘还想说什么,楚临玉已起身告辞:“姨娘早些歇息吧,儿子明日还要去书院。” 他走出院子,抬头望着天空中那轮明月。 心想若自己是嫡子,此刻应该还在前院与父兄品茗论诗,而不是独自回冷清的偏院。 夜深了,宁国府各院的灯火渐次熄灭。 楚昭宁的一扬表演,却让府里大半的主子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在这看似平静的夜晚,暗流正在这座豪门大宅的每一个角落悄然涌动。 第59章 工坊 宁国公府的书房里,楚昭宁盘腿坐在紫檀木案前,深蓝色绸缎上整齐排列着数十个黄铜零件。 “咔嚓”一声轻响。 木甲艺伶精致的头颅被完整取下。 楚昭宁肉乎乎的小手稳如磐石,指甲边缘沾染了些机油。 楚景茂踮着脚尖趴在案边,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神秘的金属构件。 “姑姑,这个小人儿怎么会自己动啊?”稚嫩的童音里满是好奇。 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属零件。 楚昭宁轻轻拨动机关,木甲艺伶的背部应声而开,露出内部精妙的传动结构。 她奶声奶气却条理分明地解释:“元哥儿看这里。” 小手指向一组互相咬合的齿轮,“动力从发条传入主齿轮,通过这组行星齿轮减速,再经由凸轮机构转换为往复运动……” 这些堪称古董的机械结构,在她眼中却如同透明的水晶宫。 毕竟前世设计纳米机器人时,她需要处理的是分子级别的精密构造。 眼前这些黄铜齿轮,倒像是回到了机械工程的启蒙时代。 楚景茂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跟着她的指引在零件间游走。 突然,他指着一个斜齿齿轮问道:“姑姑,这个齿为什么是斜的?” 楚昭宁惊讶地看了小侄子一眼。 “为了减少噪音。”她拿起那个齿轮示范,“如果是直齿,啮合时会产生冲击,而斜齿可以平顺过渡。”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像你走路时脚掌从脚跟到脚尖慢慢着地,比整个脚掌一下子跺下去要安静。” 楚景茂恍然大悟的模样让楚昭宁心中微动。 这孩子或许可能有机械天赋。 “翡翠,放大镜。”楚昭宁伸出小手。 翡翠连忙举着西洋放大镜凑近。 镜片上倒映出楚昭宁专注的杏眼,她正仔细检查一个微小的齿轮。 镜片后那双杏眼忽然眯起:“这个齿轮的渐开线齿形不对...” 小手捏着齿轮对着光线转动检查,“分度圆误差太大,难怪会有周期性异响。” 正当两人专注时,书房门被推开。 宁国公楚临渊下朝归来,官服还未换下就看见自己的紫檀书案变成了工作台。 奏折旁堆着零件,地上散落着木屑,那个价值千金的木甲艺伶已被拆解得七零八落。 “昭宁。”宁国公扶额,“你知道这里是为父处理公务的地方吗?” “知道呀。”楚昭宁头也不抬,正指挥楚景茂固定一个发条装置。 “元哥儿按住这里,对,就是那个卡榫。” 楚景茂紧张得鼻尖冒汗,却异常认真地执行着姑姑的指令。 宁国公看着这一幕,既好气又好笑。 他走近查看,惊讶地发现女儿不仅拆解了木甲艺伶,旁边还有几张涂鸦般的图纸。 上面线条歪歪扭扭的,依稀能看出齿轮和连杆的轮廓,但比例和精度都差强人意。 但对于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画得不错的。 楚昭宁点点头,跳下椅子,拽着父亲绣着云纹的衣袖摇晃:“爹,我需要两个手巧的小厮,还要个画师。” 她叹了口气,举起自己胖乎乎的小手:“还要找个会画画的人,帮我画木甲艺伶的图纸。” “我的手还太小,连毛笔都握不稳,画出来的东西歪歪斜斜。” 宁国公凝视女儿认真的小脸,忽然轻笑出声:“好,为父给你找人。不过……” 他指了指满地狼藉,“你得答应我,以后在偏院设个工坊,别再把我的书房当工坊了。” “谢谢爹。”楚昭宁欢呼着扑进父亲怀里,险些碰倒一旁的零件箱。 老国公知道后,让管家赵德找一个最偏僻的,没人住的院子给楚昭宁做工坊。 翌日,楚昭宁牵着楚景茂的小手迈出院门。 大管家赵德早已垂手恭候多时。 见二人出来,立即躬身行礼:“五姑娘安好,大少爷安好。老国公命老奴带您去看看几处合适的院子。” (后文,下人对于楚景茂的称呼不再用元哥儿,统一改成大少爷) 楚昭宁点点头:“有劳赵管家了。” 一路上,楚景茂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蹦蹦跳跳地跟在赵德身后,不时探头张望。 他平日里鲜少有机会到府中这些偏僻处玩耍,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赵德领着两人穿过曲折的回廊,边走边介绍:“府里西北角有三处闲置的院子,都是早年老太爷在世时建的,后来一直空着。” 他们首先来到一处名为静心斋的院落。 推开斑驳的朱漆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满院荒芜。 杂草丛生间,几株老梅树歪斜地伸展着枝丫。 正房虽还算宽敞,但窗棂上的绢纸早已破损不堪。 楚景茂皱着小鼻子:“姑姑,这里好破啊。” 楚昭宁却眼睛发亮,小跑着查看各个房间:“这里采光不错,空间也够大。” 她指着西厢房,“这间可以改造成工作间,东厢房做材料库房。” 赵德惊讶于楚昭宁的条理分明,但还是提醒道:“五姑娘,这院子离主院太远,您一个人在这里不太安全。” 这处院落本就是他拿来充数的,没想到竟入了五姑娘的眼。 楚昭宁摆摆手:“没关系,我喜欢安静。不过……” 她摸了摸墙壁,“这房子确实需要修缮。” 赵德担心她真的相中这个院子,赶紧带着他们往下一个院子走去。 第二处院子名为栖霞阁,明显比第一处精致许多。 假山玲珑,曲水流觞,处处透着雅致。 楚景茂一见院中的锦鲤池就挪不开步子了:“姑姑,这里有好多鱼儿。” 楚昭宁却蹙眉摇头:“太小了,而且太潮湿,不适合存放木料和金属。” 她指着墙角的水渍,“你看,这些地方都发霉了。” 最后一处是位于府邸最西北角的墨香苑,据说曾是老太爷的书画院。 一进门,迎面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树,院子呈长方形,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后面还有一个小厨房。 第60章 礼教森严 她快步走进正房,青砖铺地,四壁厚实,轩窗明亮,处处合她心意。 “这里好!”她兴奋地转了一圈,“正房可以做设计和会客用,东厢房当工作间,西厢房存放材料和工具。” 她跑到后院,指着空地说:“这里还可以加盖一个小工棚,用来做木工活。” 楚昭宁突然转身,差点撞上跟在身后的楚景茂。 他正学着姑姑的样子,背着小手,一脸严肃地打量着院落,连迈步的姿势都刻意模仿她轻快的步伐。 “元哥儿觉得这里怎么样?”楚昭宁蹲下身,与他平视。 楚景茂皱着小眉头,故作深沉地环视一周:“梧桐树很好。” 楚昭宁忍俊不禁,牵起他的手往后院跑,“走,我们去看看具体位置。” 赵德站在廊下,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后院比划着工棚的尺寸。 忍不住提醒道:“五姑娘,这院子确实符合您的要求,只是从主院过来要走足足两刻钟呢。” “没关系。”楚昭宁胸有成竹地说,“我可以直接搬来住下。” 这样自己就不用跑来跑去,干活也方便。 压根忘记了能不能搬,搬到哪里都不是现在的她能决定的。 “赵管家,麻烦您派人把这里收拾出来,正房要重新粉刷,地面要修补,窗户要换新的……” 赵德恭敬应下,心里却打着鼓。 五姑娘这是铁了心要搬来,可这事哪是她一个闺阁姑娘能做主的? 待会儿回禀老国公时,怕是要挨顿训斥。 他偷瞄了眼兴高采烈的楚昭宁,暗叹这姑娘怕是压根没想过男女大防的问题。 交代完,楚昭宁带着楚景茂回翠微堂了。 赵德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他连忙加快脚步跟上,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待会儿该如何向老国公解释。 翠微堂内,老夫人正倚在罗汉榻上翻看戏本子。 忽听院外传来一串银铃般的喊声:“祖母,祖母,我们来啦。” 紧接着是楚景茂奶声奶气的跟喊:“曾祖母,元哥儿也来啦。” 老夫人手中的戏本子差点掉落,连忙让紫烟扶她坐直。 只见楚昭宁拉着楚景茂风风火火冲进来,两人额上都沁着汗珠,脸颊红扑扑的。 “哎哟,我的小心肝们。”老夫人嘴上嗔怪,手却已经接过紫烟递来的帕子,亲自给两个孩子擦汗。 “这是去哪儿疯了?跑得满头大汗的。” 楚昭宁迫不及待地开口:“祖母,我爹答应给我找个地方做工坊,赵管家带我们看了三处,最后一处特别好。” “哦?是哪处院子?”老夫人明知故问。 昨晚宁国公来请安时已经提过此事,她倒是好奇小孙女会选中哪里。 “墨香苑。”楚昭宁双眼放光,“那里有好多梧桐树,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还有个小厨房呢。”" 老夫人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墨香苑,那里离主院挺远的。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紫烟,主仆二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正当老夫人斟酌着如何回应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老国公洪亮的声音先至:“什么墨香苑?” 屋内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楚昭宁和楚景茂规规矩矩地福身:"给(曾)祖父请安。" 老国公大步走入,在主位坐下。 他锐利的目光在楚昭宁身上停留片刻,直接问道:“昭宁,听赵管家说,你要搬到墨香苑去?” 楚昭宁这才注意到躲在门外的赵德,悄悄瞪了他一眼。 赵德缩了缩脖子,心里叫苦不迭。 他哪敢隐瞒老国公,方才在路上就被截住问话了。 “祖父。”楚昭宁上前一步,声音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撒娇的意味。 “我只是想在那里做工坊,不是要搬去住……” 老国公与老夫人交换了个眼神。 老夫人会意,柔声道:“傻孩子,工坊进进出出那么多工匠,你一个闺阁女子,成日与外男相处,传出去像什么话?”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楚昭宁头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这是礼教森严的古代,不是她前世那个可以随心所欲的时代。 也就是这两年她年纪还小,内外院跑来跑去的,也没人提起过。等再过两年,估计她自己连外院都不能去了。 楚昭宁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一股无力感突然涌上心头。 出生在这个年代,她也只能想办法调整自己去适应而不是去跟整个时代抗争。 楚景茂敏锐地察觉到姑姑情绪的变化。 他迈着小短腿跑到楚昭宁身边,像他娘安慰他时那样,用小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臂:“姑姑乖,不难过……” 这稚嫩的举动让楚昭宁心头一暖,却也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她抱住楚景茂,把脸埋在小家伙肩膀上,不让人看见她泛红的眼眶。 老国公看着这一幕,严肃的面容稍稍松动。 他轻咳一声,语气缓和下来:“昭宁,虽然墨香苑不行,但松柏居的西跨院可以给你做工坊。” “那里离主院近,也方便你祖母和母亲照看。” 楚昭宁撅着嘴,内心挣扎。 松柏居是祖父的住处,西跨院虽然小些,但有祖父坐镇,确实更方便她行事。 更重要的是,这可能是她唯一的选择了。 “好吧。”她慢吞吞地应道,声音里还带着些许不情愿,“谢谢祖父。” 老夫人见状,知道小孙女这是妥协了,暗自松了口气。 她转头吩咐紫烟:“去厨房看看午膳准备好了没有,国公爷今日在这里用膳。” 又对楚昭宁招招手,“来,到祖母这儿来,给祖母说说你最近又琢磨出什么新鲜玩意了?” 楚昭宁磨蹭着走过去,被老夫人一把搂在怀里。 熟悉的檀香味让她鼻子一酸,突然就理解了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转念一想,能在这样的时代得到家人如此包容,已是莫大的幸运。 楚景茂见状,也挤到曾祖母身边,仰着小脸说:“曾祖母,元哥儿也要听。” 老夫人开怀大笑,一手搂着一个:“好好好,都听都听。” 她朝老国公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老国公捋着胡须,看着其乐融融的三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第61章 画图纸 楚昭宁踩在特制的高脚凳上,粉嫩的鼻尖沾着木屑,正全神贯注地调整着一个精密的传动装置。 这个齿轮组的啮合还不够顺畅。 前世实验室里的数控机床多方便啊,现在却要靠手工打磨。 不过能重拾机械设计的感觉真好,就像回到了大学时在实验室熬夜的日子。 “昭宁。”宁国公浑厚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 楚昭宁抬头时,发髻上的蝴蝶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看见父亲领着一个身着靛青短打的清秀少年走进来。 “这是青竹,府里最擅长工笔的小厮。”宁国公介绍道。 青竹立即躬身行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收敛。 他没想到要服务的大师竟是五姑娘。 楚昭宁眨着杏眼打量这个新伙伴。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形如竹般挺拔,垂首时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一看就是常年执笔之人。 “青竹,从今日起,你负责帮五姑娘绘制图纸。”宁国公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她说什么,你就画什么。” 青竹这才敢抬头看向传说中的五姑娘。 只见一个不及他膝盖高的小女娃站在凳子上,藕节似的手臂上沾着机油。 “五姑娘需要画些什么?” 楚昭宁跳下凳子,拍了拍沾满木屑的小手:“你会按我说的画图吗?精确到分毫那种?” 她仰头看人时总要费力地昂着脖子,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懊恼。 “小的,小的尽力而为。”青竹迟疑道。 楚昭宁二话不说,拽住他的衣袖就往桌前拉。 青竹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踉跄一步,又怕伤着这位金贵的小主子,只得顺着她的力道弯腰前行。 “先画这个齿轮组。”楚昭宁指着自己设计的传动机构,“齿数20,模数0.5,螺旋角15度,比例一比一,每个齿都要清晰……” 她口齿清晰地描述着各种技术参数,听得青竹目瞪口呆。 青竹愣住了。 这些专业术语从一个四岁孩童口中说出,简直匪夷所思。 他求助地看向宁国公,后者只是点点头:“照她说的做。” 青竹只好铺开宣纸,蘸墨提笔。 当他颤抖着手画下第一个齿轮时。 “不对。”楚昭宁突然踮起脚按住他的手腕,小胖手比划着:“这个齿轮的齿形要渐开线,不是圆的……” 她努力描述着,但因为年纪太小,词汇量有限,急得小脸通红。 “五姑娘是说,齿廓曲线要符合啮合定律?”青竹试探着问道。 “对对对。”楚昭宁眼睛亮得像星星,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衣袖摇晃:“就是这个。” 她惊喜地看着青竹,“你懂机械?” 青竹谦虚地摇头:“小的只是略通画理,曾临摹过《天工开物》中的图谱……” 话未说完,就见小主子已经麻利地爬上凳子,半个身子都趴在了图纸上,小手指着某个部件开始滔滔不绝。 经过楚昭宁的解说,青竹下笔如飞,很快一个精确的齿轮图形跃然纸上,连齿形曲线都分毫不差。 “太好了。”楚昭宁拍着小手,立刻又指向下一个零件,“现在画这个凸轮机构……” 楚景茂凑过来,好奇地戳了戳图纸:“这个圈圈是做什么的呀?” “不是圈圈,是齿轮。”楚昭宁耐心解释,“就像你玩的九连环,一个带动一个……” 宁国公悄悄退出工坊时,听到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讨论声。 他吩咐下人:“去告诉老国公,他孙女需要铁匠。” 接下来的日子,工坊里原本摆放文房四宝的案几被各种工具和零件占据,墙上挂满了青竹绘制的精密图纸。 楚昭宁每天早早地就带着楚景茂来上工,两个小不点在一堆金属部件中忙得不亦乐乎。 “青竹哥哥,这个连杆的长度要再精确一些。”楚昭宁踮着脚,指着图纸上的一处细节,“公差不能超过1丝米。” 青竹已经习惯了这个小主子的专业要求,他仔细修改着图纸。 “五姑娘,这个,这个叫什么结构?”青竹指着图纸上一处特殊设计忍不住问道。 “行星齿轮组。”楚昭宁脱口而出。 随即意识到失言,赶紧补充,“我,我自己取的名字,因为小齿轮绕着大齿轮转,就像行星绕太阳一样。” “很贴切的比喻。”青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重新俯身作画。 他的手极稳,线条精准流畅,终于能完美呈现楚昭宁脑海中的设计。 等图纸画好后,老国公也带着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来到西跨院。 “昭宁,这是京城最好的铁匠张铁锤。”老国公笑呵呵地介绍道,“你要的零件,他都能打。” 张铁锤是京城有名的铁匠,古铜色的脸庞上留着道疤痕,粗壮的手臂比楚昭宁的腰还粗。 他原本对这次差事不以为然,直到看见满墙的精密图纸。 张铁锤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姑娘想要打些什么?”张铁锤锤毕恭毕敬地问道。 楚昭宁她拿起一张图纸递给他:“张师傅,请先看看,这样的零件您能打造吗?” 张铁锤随意地扫了一眼,突然瞪大眼睛。 图纸上的齿轮设计精妙,标注的参数极为专业。“这,这是姑娘您画的?” “青竹哥哥帮我画的,但设计是我的。”楚昭宁挺起小胸脯。 “张师傅能打造吗?材料要用黄铜,热处理后硬度要达到……” 她流利地说出一系列技术要求,张铁锤的表情从震惊,变成成了佩服。 “姑娘放下。”他拱手道,“就是不吃不睡,也定把这些零件打得毫厘不差。” 内心却在想着这国公府的姑娘莫不是鲁班转世? 看来,得把看家本事都使出来了。 “太好了。”楚昭宁开心地拍手,又指向另一堆图纸,“这些都需要尽快打造,特别是这个差速器,精度要求很高……” 张铁锤擦了擦额头的汗,郑重地接过图纸:“张某这就回去开工。” 老国公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骄傲。 他摸着胡子笑道:“昭宁啊,祖父再给你找个木匠来?” “谢谢祖父。”楚昭宁甜甜地道谢,又补充道,“最好再找个会做弹簧的工匠。” ***********分割线*************** 感谢各位读者一直以来的支持! 由于之前关注人数较少,我的更新节奏比较随性,常常写完就立即发布。 为了更好地服务大家,现正式确定更新计划:每日固定两更,分别在晚间9点和11点发布。 周末将视情况额外加更,希望未来能为大家带来更多的精彩内容。 这个新的更新安排将从即日起执行,希望能带给读者更稳定、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62章 会扫地 可这段时间以来,这处冷清的院落却突然热闹起来,院墙外总有三三两两的丫鬟小厮探头探脑。 时不时能听见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孩童清脆的笑语。 “听说了吗?五姑娘和大少爷在里头造会动的木头人呢。”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扒着门缝,压低声音对同伴说。 “我也听说了。”另一个年长些的婢女点点头,忍不住凑上前去张望。 此时西跨院内,楚昭宁趴在红木桌上,小短腿悬空晃荡,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糕,小胖手在比划着怎么修改机械结构图。 青竹站在一旁认真地记录着修改意见。 楚景茂则趴在桌子的另一边,抓了块杏仁酥塞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的。 乌溜溜的眼珠一会儿看看图纸,一会儿瞅瞅小姑姑。 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院中槐树下,老国公特意寻来的巧匠王二财正打磨着木甲艺伶的躯干。 这汉子是京城有名的木作大家,此刻却对个小女娃言听计从。 只见他时而用刨子修整木料,时而拿起尺子比量。 这光景已持续了半个来月,青竹画了三十多张详细图纸,张铁锤打废了十几块铜料才做出符合要求的微型齿轮,王二财则日夜琢磨如何将弹簧与木制躯干完美结合。 “王木匠,这个关节的榫卯还得再精细些。”小姑娘踮着脚指点,“对,就是这个凹槽要再深半分,否则齿轮咬合不紧。” 王二财连连称是,心中却暗自惊叹。 他做木匠二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构造,更想不到这些主意竟出自个四岁女童之口。 楚昭宁每天都要检查进度,时不时提出修改意见,让几位匠人又是佩服又是头疼。 这日傍晚,楚临漳放学回来,照例先往西跨院跑。 自从这里成了楚昭宁的工坊后,他每日都要来探看进展。 刚跨进月洞门,就看见满地零件,楚昭宁正指挥楚景茂将一个小齿轮安装到木甲艺伶的膝盖部位。 “昭宁,开始组装啦?”楚临漳三步并作两步凑过来,青竹忙不迭地行礼。 楚景茂闻声抬头,小脸上沾着木屑,却掩不住兴奋:“五叔,快来快来。” 很快,他就拥有自己的木甲艺伶。 楚临漳拾起一个铜制关节细看,只见这零件不过指甲盖大小,却雕刻着细密的齿纹。 “这么小的机关?”他忍不住惊叹,“五妹你从哪学的这些?” 同一个爹娘生的,为什么他们的差距就那么大。 “《考工记》里都有记载。”楚昭宁头也不抬,专注地调整着弹簧张力,“五哥来得正好,帮我把那个发条拧紧三圈半——记住,不能多也不能少。” 随着零件逐渐齐全,西跨院越来越热闹。 宁国公下朝后总要来瞧上一眼,楚临渊、楚临岳兄弟更是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书房。 休沐日里,几位爷们恨不得长在松柏居的西跨院,连午膳都要小厮送到这里来用。 连一向深居简出的老国公也闻讯而来,背着手在旁观看,时不时点评几句。 自黄帝造指南车始,华夏男儿对机巧之物便有种刻骨的痴缠。 市井间常见郎君们围着水转翻车啧啧称奇,那眼神炽热得能熔了生铁。 坊间有笑谈,看一个汉子是不是真男儿,就看他见着连弩时眼珠子转不转。 “这关节设计得巧妙,比军中的弩机还精细。”老国公捋着胡须道。 楚昭宁正往木甲艺伶体内安装最后几个齿轮,闻言抬头:“祖父要不要试试给它上发条?” 说着递过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 老国公眼睛一亮,接过小巧的钥匙,小心翼翼地拧了三圈。 只听“咔嗒”一声轻响, 木甲艺伶的腿部立刻轻微颤动起来,引得众人一阵惊呼。 “还差最后一步。”楚昭宁从针线筐里取出一块茜素红软烟罗,让翡翠裁剪成小衣裳。 又唤琥珀用金线绣上云纹,给木甲人穿戴整齐。 “明日就能完工了。”楚昭宁看着手上那简陋的玩意,很想叹一口气。 也就是没有材料,否则做出来跟真人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枉费了她满脑子的科技知识,还是受到了时代的限制,不能发挥。 次日清晨,整个国公府都听说了西跨院的奇事。 连平日忙于家务的崔令仪都抽空过来,看着女儿专注工作的侧脸,心中满是骄傲。 “娘亲。”楚昭宁发现崔令仪,立刻举起手中的小扫帚,“您看,这是给它扫地用的。” 扫帚柄上缠着金丝,帚穗用银线扎束,精致得不像玩具。 崔令仪接过那尺长的扫帚,惊叹道:“这么精细的物件,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元哥儿说想要个会干活的玩具嘛。”楚昭宁笑嘻嘻地说,转头喊道,“青竹,把那个小铜锣拿来!” 午后的西跨院挤得水泄不通。 老国公夫妇坐在上首,宁国公夫妇站在一旁,几位兄嫂和兄弟姐妹们围成一圈。 楚昭宁拉着楚景茂坐在中央的蒲团上,面前矮几上摆着个一尺来高的木甲人偶。 “元哥儿,你来给它上发条。”楚昭宁指导侄儿将钥匙插入木甲艺伶背部的机关。 楚景茂屏住呼吸,小手轻轻转动钥匙。 随着“铮”的一声轻响,一尺高的木甲艺伶突然站了起来,先是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 然后开始有节奏地摆动四肢,竟真的跳起舞来。 “天爷!”沈知澜捂住嘴,“它真的在跳舞。” 更令人惊叹的还在后面。 楚昭宁轻轻敲了一下小铜锣,木甲艺伶立刻停止舞蹈,从桌上拿起那把小扫帚,开始有模有样地清扫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扫了几下后,它突然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引得满堂喝彩。 “妙,妙极了。”老国公拍案叫绝,“这技艺比皇宫里的木甲师还高明。” 楚临岳挤到前面:“五妹,它能打架吗?” 武将出身的二公子看着这个小人,已经在脑海中构想它在沙盘上演示阵法的扬景。。 不过,这玩意的动作还是有点僵硬,不如人体灵活。 楚昭宁白了他一眼:“二哥,这是艺伶,不是兵器。” 说着,她让木甲人做了个谢幕的动作,然后倒在桌上不动了。 满屋子顿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赵萱萱拉着沈知澜直夸小姑聪慧,几个小丫鬟挤在门外踮脚张望,连一向严肃的宁国公都露出罕见的笑容。 “好孩子,有出息。”他欣慰地摸着楚昭宁的头。 “五妹,这小木甲人能多做几个吗?”楚临漳眼馋地问,“能不能给二哥做一个?” “行啊。”楚昭宁环视一周,看着家人们期待的眼神,大方地摆摆手。 “不过得等我把这个改进一下。现在的发条只能维持一刻钟,我要做个能活动更久的。” 夕阳西下,西跨院的人群渐渐散去。 楚昭宁抱着吃饱喝足的肚子,看着楚景茂小心翼翼捧着小舞离开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前世的实验室里只有冰冷的仪器,而这里,有温暖的家人,有点心的甜香,还有一个四岁孩童本该拥有的简单快乐。 第63章 三月三踏青 她趴在石桌上,粉嫩的小脸皱成一团,黑葡萄似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一堆精巧的木制零件。 小小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着齿轮和连杆,时不时发出不满的咕哝声。 “又失败了。”楚昭宁叹了口气,小手懊恼地拍了下桌子。 受限于这个时代的炼铁技术,关键部位的金属部件始终无法达到她需要的精度和强度。 “姑姑,怎么啦?”楚景茂放下手中正在把玩的木甲艺伶,迈着小短腿凑过来,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关切。 楚昭宁摇摇头,没有解释她面临的真正问题。 她捻起一枚铜制连杆,对着阳光仔细观察内壁的纹路。 这个时代的冶铁技术终究局限太大, 即使用最上等的百炼钢,关节处的磨损问题依然无法解决。 “元哥儿,你看这个关节。”楚昭宁指向连杆内侧:“这里每次转到这个位置就会发涩。” 她轻轻转动部件,果然在某个角度出现了明显的阻滞。 楚景茂认真地拿起那个金属关节部件,学着大人的样子眯起眼睛检查:“嗯,转动的时候有点卡。” “姑姑,要不要再多磨一磨?上次王师傅就是这样修的。” 楚昭宁抿了抿嘴。 这哪里是表面打磨能解决的问题? 她需要的是一套完整的现代冶金体系,从高炉温度控制到钢材成分配比。 可这些概念,在这个连温度计都没有的时代要如何解释? 现在的炼铁炉温不够,根本无法完全熔化铁矿,形成铁水完全分离杂质,直接获得高纯度钢水 只能通过反复锻打去除杂质,无法像现代高炉那样直接获得高纯度钢水。 她需要更高温度的炉子,需要更好的耐火材料。 小手无意识地转动着一个铜制齿轮。 以后有机会还是要想办法提升下炼铁的技术。 现在先将就着,多锻打几遍再看看。 “五姑娘,该回去用午膳了,别让老夫人等着急。”翡翠轻声唤道。 看着自家小主子又沉浸在木工世界里,不由暗自摇头。 也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什么会喜欢摆弄这些机关木甲,她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 楚昭宁这才发现日头已经升到了正中央。 “知道啦。”她跳下椅子,顺手拉起楚景茂的小手:“走吧元哥儿,吃完饭我们再继续。” 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穿过回廊,朝翠微堂走去。 楚昭宁却心不在焉地应着,脑海里仍在思考着炼铁技术的改进方案。 她掌握着完整的冶金学知识,但要将这些理论转化为这个时代能够实现的技术,还需要克服许多困难。 翠微堂内,崔令仪正在安排上巳节踏青的事宜。 “临漳、临渊,过两天三月三上巳节,你们带着明柔、明雅一起去昆明湖踏青。”崔令仪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说道。 “明柔到了议亲的年纪,该多出去走动走动。” 楚临漳撇了撇嘴:“娘,我才不想去相看什么姑娘……” 他不想太早成家,连以后要做什么都还没想好,成家后拿什么养家。 “胡闹。”崔令仪瞪了小儿子一眼,“是让你陪妹妹去,谁说是让你相看了?” 想起月前儿子红着脸说要弱冠后再议亲的模样,她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也罢,少年郎心性未定,过两年再议不迟。 楚昭宁和楚景茂刚进门就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眼睛一亮。 “娘亲,昭宁也想去。”楚昭宁扑到崔令仪膝前,仰着小脸撒娇。 后世早已没人过上巳节。 她只在文献中见过的上巳节,那些曲水流觞、祓禊祈福的扬面,如今竟能亲临现扬,怎能错过。 “祖母,我也要去。”楚景茂有样学样地抱住崔令仪另一条腿。 崔令仪被两个小娃娃逗笑了:“好好好,都去都去。临漳,你可看好妹妹和侄子。” 楚临漳无奈地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楚昭宁和楚景茂身上。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本该是少年郎最恣意的时光,如今却要当起孩子王。 他望着廊外纷扬的柳絮,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三月三日,晨光熹微,翡翠和珊瑚早早地叫醒了楚昭宁。 “姑娘快醒醒,今日要沐浴兰汤呢。”翡翠轻轻掀开绣着缠枝纹的锦帐。 楚昭宁揉着眼睛坐起来,就见珊瑚捧着套崭新的春装立在床边。 浅绿上襦用的是最时新的雨过天青色软烟罗,杏黄裙摆上疏落有致地绣着折枝杏花。 最别致的是腰间那条银丝绦带,轻轻一动就泛起流水般的光泽。 “这是夫人特意为姑娘准备的上巳节新衣。”珊瑚一边给楚昭宁梳头一边笑道。 翡翠已备好兰汤,铜盆里漂浮着新鲜的桃花瓣。 她取来一枝带着晨露的桃花,蘸着铜盆里的兰汤轻轻拂过小姑娘的发梢。 氤氲的水汽里混着兰草与桃花的芬芳。 梳妆时,楚昭宁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双丫髻上缠着嫩绿丝带,衬得小脸越发莹白如玉。 忽然想起昨日祖母给的香囊,小姑娘急得赤着脚就要下榻。 “珊瑚,我的香囊呢?”楚昭宁踮着脚尖,在梳妆台前翻找着。 “五姑娘别急,在这儿呢。”珊瑚从填漆抽屉里取出一个杏色的香囊。 香囊上用深浅不一的丝线绣着兰草,暗纹里藏着“平安”二字。 解开金丝绳,里头整齐码着佩兰、白芷、薰草,都是昨日太医院刚配的时令药材。 楚昭宁接过香囊,贴在鼻尖轻嗅,草药的清苦里混着蜜炼的甜香。 “五姑娘,该去给夫人请安了。”林妈妈立在珠帘外轻声提醒。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楚景茂的声音:“姑姑准备好了吗?” 他今天也穿了一身新做的湖蓝色袍子,腰间也挂着一个精致的香囊。 “元哥儿来啦。”楚昭宁立刻挣脱林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我早就准备好了,咱们快走吧。” 两个孩子手拉手往前正跑,林妈妈和楚景茂的奶娘张嬷嬷在后面追着喊“慢些跑”。 第64章 昆明湖 崔令仪立在紫檀雕花案前,正细细嘱咐春露备办踏青的物事。 她葱白似的手指划过食单,点在“玫瑰酥”三个字上:“这酥皮最忌潮气,需得用油纸隔层。” 话音未落,珠帘外已传来孩子们清脆的脚步声。 “给母亲请安。”楚明柔领着楚明雅盈盈下拜。 她今日着了件淡粉折枝梅纹衫子,腰间系着月白绣带,行动时裙摆漾开层层涟漪,恰似三月枝头初绽的樱花。 崔令仪目光扫过众人,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临漳和临玉呢?” “回母亲,五哥在检查马车,四哥被杨姨娘叫去了。”楚明柔答话时,耳垂上的珍珠坠子轻轻晃动。 十六岁的少女亭亭玉立,今日穿了一身淡粉色衣裙,显得格外温婉。 崔令仪微微颔首,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翳。 这些姨娘们,总爱在节骨眼上生事 她转向楚明柔,眼中多了几分深意:“今日昆明湖人多,你们要照看好妹妹和侄子。” “特别是你,明柔,今日有不少世家子弟也会去踏青,是个相看的好机会。” 楚明柔脸上一红,低头应是。 一旁的楚明雅撇了撇嘴,故意挤到崔令仪身边:“母亲,我会看好五妹妹和元哥儿的。” 崔令仪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庶女们的小心思,在她眼里不过是池塘里的涟漪。 作为正室夫人,她既不会刻意打压,也不会过分亲近。 就像对待园中那些不名贵的花木,任其自然生长,偶尔修剪些歪枝罢了。 毕竟,庶女们将来若能嫁得好,于家族也是助力。 若不成器,横竖也碍不着嫡系的前程。 前院里,几辆朱轮华盖车已列队候着。 楚临漳正抚着一匹枣红马的鬃毛,靛青骑装衬得他肩宽腰窄,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鎏金马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楚临玉则倚在车辕边,月白长衫被晨风吹得微微鼓起,活脱脱是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 “五叔。”楚景茂松开楚昭宁的手,扑向楚临漳,“我要和你一起骑马。” 楚临漳大笑着把侄子举起来转了个圈:“元哥儿想骑马?那可不行,你还太小。” “等你长得够得着马镫再说。”说完看了眼蠢蠢欲动的楚昭宁:“你也一样。” 楚昭宁嘟着嘴哼了一声,甩头和楚景茂上了第一辆马车。 “出发。”随着楚临漳一声令下,车队缓缓驶出宁国公府的大门。 打头的是楚昭宁和楚景茂的翠盖珠缨小车,窗棂上糊着轻薄的蝉翼纱,里头设了特制的矮凳,铺着软绵绵的狐皮垫子。 第二辆朱轮华盖车垂着青纱帷帐,内置鎏金熏笼,坐的是楚明柔和楚明雅,透过纱帘能看到她们正在低声交谈。 后面跟着的两辆青幔车载着随行的丫鬟仆妇以及各色器具,掐丝珐琅的茶具、紫檀木的文具箱、描金食盒里装着玫瑰酥、茯苓糕等时令点心。 楚昭宁和楚景茂趴在车窗边,看着国公府的大门渐渐远去。 京城街道上已是车水马龙,前往各处踏青的队伍络绎不绝。 “那是去西山的车队。”林嬷嬷指着对面一队人马道。 只见十余辆青幔马车在侍卫护送下向西行去,车帘微掀处露出一张娇艳的少女面容。 楚景茂好奇地问:“西山有什么好玩的?” “有香山寺、碧云寺,还能看桃花。”林妈妈答道。 车队行至宣武门时,遇到了一支庞大的队伍。 二十余辆华美马车被上百侍卫簇拥着,缓缓出城。 “是瑞王府的车驾。”赶车的老赵低声道,“看方向也是去昆明湖的。” 出了城门,道路渐宽,春光愈盛。 贵族们的华美车驾与平民的简朴驴车在官道上交错而行。 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正艳,远处青山如黛。 不少平民百姓也携家带口出来踏青,路边小贩支起摊子,叫卖着艾草、柳枝和各式香囊。 巳时初,昆明湖终于映入眼帘。 碧波荡漾的湖面宛如一块巨大的翡翠,倒映着远处西山的轮廓。 岸边垂柳垂柳抽出嫩黄的新芽,桃花初绽,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花香的清新气息。 湖面泛着细碎的银光,远处几艘画舫悠然漂过,丝竹声隐隐约约飘到岸上。 湖堤上早已停满各色车马,贵妇们撑着油纸伞在桃树下漫步,公子们则三三两两吟诗作对。 还有各色纸鸢在湛蓝的天空中争奇斗艳。 有展翅高飞的雄鹰,有翩翩起舞的蝴蝶,还有长达数丈的蜈蚣风筝,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 “糖葫芦——又甜又脆的糖葫芦” “现捏的泥人儿,姑娘要不要来一个?” “杏仁茶,热乎乎的杏仁茶——” 路边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混合着游人的谈笑声,孩童的嬉闹声。 楚昭宁被楚临漳抱下马车时,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她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飘荡着糖炒栗子的甜香、烤肉摊的烟火气,还有不知从哪个胭脂铺子飘来的淡淡花香。 这千年之前的节日氛围如此鲜活,让她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 史书上的只言片语,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生动的市井画卷。 这就是活生生的历史,而她,正身处其中。 不远处,楚明柔正指挥着仆人们在湖畔最佳位置铺设丈余长的青毡毯,并用鎏金瑞兽镇纸压着毡毯的四角。 那毯子用的是上好的西域羊毛,青得如同雨后的远山,边缘绣着连绵的云纹。 几个小丫鬟跪在毯边,将朱漆食盒层层叠放。 楚明雅却早已带着贴身丫鬟跑开了,正往几位相熟的官家姑娘那边去。 而楚临玉则迫不及待地往湖边跑去,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年轻公子,正在举行投壶比赛。 “姑娘尝尝这个。”珊瑚捧来描金攒盒,揭开盖子便见玫瑰酥整齐码着。 金黄的酥皮上缀着芝麻,轻轻一碰就簌簌掉渣。 楚昭宁刚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玫红色馅料便溢了出来,沾在嘴角像抹了胭脂。 第65章 瑞王府 楚昭宁仰头时,正见一只巨大的蜈蚣风筝摇头摆尾地掠过柳梢。 那蜈蚣足有丈余长,每一节都描金绘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长长的尾须随风飘舞,活灵活现。 “五哥,我要那个。”她拽着楚临漳的衣袖蹦跳起来,绣鞋上的珍珠坠子跟着叮当乱晃。 这景象若落在后世之人眼中,怕是惊得要跌碎眼镜。 二十五世纪的城市天际线早被反重力车轨割裂成蜂窝状的囚笼。 自三百年前《大气清洁法案》颁布后,连孩童都知道纸鸢是陈列在博物馆玻璃柜里的禁忌。 楚昭宁只在全息影像里见过纸鸢蹁跹的模样,何曾想过能亲眼目睹这般精妙的活物? 楚临漳朗声大笑,伸手捏了捏她鼓起的腮帮:“那是兵部尚书家的特制风筝,听说用了上好的湘绢,光画工就请了三位大师。” 说着从侍从手中接过锦布包裹,抖开竟是两只精工细作的风筝,“咱们的虽没那么气派,可也是城南最好的风筝匠人做的。” 只见一只是展翅的燕子,通体乌黑发亮,只有腹部点缀着雪白的绢布。 另一只则是威风凛凛的鹰隼,金褐色的羽翼上细细勾勒着每一根羽毛,锐利的眼神栩栩如生。 楚景茂立刻扑向那只鹰隼:“我要这个。” “不行不行。”楚昭宁拽住风筝尾巴,杏眼圆睁,“我是长辈,该我先选。” 眼看两个孩子谁也不让谁,楚临漳挑了挑眉,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又摸出一只蝴蝶风筝。 那蝴蝶双翅薄如蝉翼,用渐变色的丝绢制成,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晕。 “喏,这个给昭宁,燕子给元哥儿,鹰隼归我,等你们学会了,再带你们放这个大的。” 楚昭宁不服气,小手叉腰,腮帮子鼓得像只小河豚:“我也要鹰隼。” 楚景茂也嘟着嘴,倔强地仰着小脸:“我、我也可以拿着鹰隼来学的。” 楚临漳眉梢一挑,眼底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他慢悠悠地把鹰隼风筝举高,故意在两人眼前晃了晃,道:“想要?那得看谁先学会放风筝。” 他蹲下身,一手一个按住两个小家伙的脑袋,语气带着几分威胁,“要是再闹,今日谁也别想放。” 楚昭宁和楚景茂瞬间噤声,两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对视一眼。 又齐刷刷地看向楚临漳,见他神色认真,不似玩笑,只好乖乖妥协。 楚昭宁不情不愿地接过蝴蝶风筝,楚景茂则抱紧了燕子风筝,两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楚临漳手里的鹰隼。 “走。”楚临漳揉了揉他们的脑袋:“我教你们放风筝去。” 话音刚落,一阵清脆的笑声从湖畔小径传来。 楚临漳抬头望去,只见一行人正向这边走来。 为首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身着靛青色锦袍,腰间玉带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行走间自有一派威严气度。 他身旁的妇人一袭藕荷色襦裙,外罩月白色纱衣,发间只簪一支累丝金凤钗。 牵着个约莫七岁的男孩,身后乳母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女童。 楚临漳神色微凝,竟是瑞王世子赵世雉携家眷出游。 瑞王府的前身是瑞安公府,其崛起始于初代家主赵鸿祯。 在先帝时期的琴海平藩之役中,赵鸿祯率三万水师横扫东海倭寇联军,七战七捷。 最传奇的是在鹭岛海战中,他亲率死士乘小舟潜入敌营,冒死救出被叛藩挟持的太子,即后来的先帝。 那一役,赵鸿祯身中十三箭仍死战不退,立下不世之功。 先帝感念其忠勇,破格晋封其为忠勇瑞王,赐丹书铁券,爵位世袭罔替,但诏书明定三代后降回瑞安公。 由此,赵氏一族从瑞安公府跃升为瑞王府,成为本朝唯一以军功封王的异姓世家。 如今传到第二代瑞王赵清玄,虽延续家族武勋传统,早年戍边平叛。 后因精通火器研制被今上擢升为神机营统领,但三代后降爵的祖制始终是悬在瑞王府头顶的利剑。 世子赵世雉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 这些思绪在楚临漳脑中一闪而过,面上却不显,只从容行礼。 “世子,世子妃。”楚临漳上前行礼,笑容温润如玉,“真是巧遇。” 他眼角余光扫过赵世雉身后的侍卫,注意到其中两人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是内外兼修的高手。 赵世雉显然也认出了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如常,遥遥拱手:“楚五公子,好巧。” 他的目光在楚临漳身边的两个孩子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上扬,“带妹妹、侄子出来踏青?” 他曾听庆兰侯提到过楚昭宁,说她小小年纪就能熟练地运用阵法打雪仗。 现在亲眼见到真人,看起来确实很机灵,要是真如庆兰侯所说…… 思及此,他目光不由转向自己的儿子。 心下暗叹,可惜差了辈分,终究是…… “正是。今日上巳节,家父特许我带昭宁和元哥儿出来放风筝。”楚临漳说着,轻轻推了推楚昭宁的后背。 “昭宁,元哥儿还不给世子请安?” 楚昭宁和楚景茂乖巧地行了个礼。 赵世雉招手唤来两个孩子,“崧儿,玥儿,来见过楚家叔叔。” 七岁的赵绍崧生得眉清目秀,行礼时腰板笔直,俨然有小大人的模样。 三岁的赵铭玥则躲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酷似其父的凤眼,好奇地打量着众人。 郑氏温婉一笑,眼尾绽开细碎的纹路,这是定远侯府的嫡女,当年以郑家海棠名动京城的才女。 定远侯府的先祖郑骁本为前朝边军参将,曾率三千铁骑归附太祖皇帝,在鄱阳湖之战中以火攻奇计焚毁敌舰七十余艘,受封靖海伯。 第三代家主郑寰随成祖北伐,在土木堡之变中护驾阵亡,追赠定远侯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 郑氏轻推女儿后背:“玥儿,去跟楚家姑姑妹玩。” 第66章 放风筝 粉雕玉琢的脸蛋上嵌着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松子糖,主动走过去:“给你吃。” 这糖还是今早厨娘新熬的,裹着厚厚的松子碎,在阳光下泛着蜜色光泽。 赵铭玥盯着糖块看了半晌,忽然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却在即将碰到时又缩了回去。 楚昭宁索性掰开糖块,自己先咬了一口,又将另一半递过去。 这下小姑娘终于接过,粉嫩的舌尖试探地舔了舔,随即眯起眼睛露出甜甜的微笑。 “簌簌”的风声自头顶传来,楚临漳手中那只碧玉蝴蝶风筝正在春风里颤动。 楚景茂趁机扯了扯楚临漳的衣角:“五叔,咱们还放风筝吗?” 郑世子妃见状,温柔地笑道:“孩子们怕是等不及要放风筝了。不如我们一同找个开阔处?” “正有此意。”楚临漳欣然应允。 赵世雉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冷峻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他转身吩咐侍从取出自家的风筝,一只五彩锦鸡和一只锦鲤,分别给了赵绍崧和赵铭玥。 “我们也来学学?”郑世子妃温柔地对丈夫说,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 赵世雉点点头,难得地放松了神情:“好。” 两家人沿着湖畔前行,很快找到一片开阔的草地。 各自散开,在湖畔的空地上开始放风筝。 “崧儿,这是给你的。”赵世雉接过孔雀风筝,递给儿子,“去年你放得不错,今年试试这只。” 赵绍崧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恢复了小大人的稳重:“谢谢父亲。” 他接过风筝,转向楚景茂,“你要一起放吗?” 楚景茂眼睛瞪得溜圆,满是崇拜地看着比自己大两岁的赵绍崧:“我可以吗?” “当然。”赵绍崧点点头,俨然一副大哥哥的模样,“我教你。” 两个男孩很快跑到一边,赵绍崧认真地给楚景茂讲解如何判断风向,如何放线。 楚景茂听得入神,不时发出惊叹声。 另一边,楚昭宁和赵铭玥也玩到了一起。 楚昭宁把自己带来的小布偶拿出来分享,赵铭玥渐渐不再害羞,开始小声地和楚昭宁说话。 “风筝要这样拿。”楚临漳蹲下身,耐心地教楚昭宁如何持风筝,“等风来的时候,轻轻往上送,然后慢慢放线。” 楚昭宁学得很认真,小脸因为兴奋而泛红。 赵铭玥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小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郑氏注意到女儿的神情,从随从那里拿来一只小巧的燕子风筝:“玥儿想试试吗?” 赵铭玥点点头,又摇摇头,往母亲身后躲了躲。 “玥儿胆子小,从小就这样。”郑氏无奈地笑着解释。 楚昭宁突然跑过来,拉起赵铭玥的手:“我们一起放,一起学。” 两家人其乐融融地准备着各自的风筝。 赵世雉和楚临漳站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玩耍。 “楚五公子近来可好?”赵世雉随口问道,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儿子。 也就是这几年无忧无虑,过几年,瑞王府的重担就要落到他肩膀上了。 自己很可能是最后一位瑞王,在自己有生之年还找不到机遇,等儿子继承时就不再是瑞王府,而是瑞安国公府。 “托世子的福,一切安好。”楚临漳回答,注意到赵世雉眼中的关切,“绍崧公子小小年纪就如此稳重,世子教导有方。” 上面肯定不会让瑞王继续存续下去,他觉得瑞王府顺其自然才能能走得更远。 越着相,做得越多,反噬越大。 赵世雉嘴角微微上扬:“崧儿像我小时候。” 语气中难掩骄傲,但随即又恢复平静,“听说令妹聪慧过人,今日一见,果然灵气逼人。” 两人正寒暄着,忽然听到楚景茂兴奋的喊声:“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只见赵绍崧的五彩锦鸡风筝已经乘风而起,在蓝天中展开绚丽的尾羽。 楚景茂在旁边又蹦又跳,比自己放风筝还要高兴。 “元哥儿,来,该你了。”楚临漳招呼侄子过来,帮他拿起风筝。 在楚临漳的指导下,楚景茂有模有样地学着赵绍崧的样子,迎着风小跑起来。 风筝晃晃悠悠地升上天空,虽然不如赵绍崧的风筝飞得高,但也足够让小男孩欢呼雀跃了。 “五叔,你看,我也会放风筝了。”楚景茂兴奋地喊道,小脸因为奔跑而通红。 楚昭宁这边却遇到了困难。 赵铭玥太害羞,不敢独自拿风筝,楚昭宁虽然努力想教她,但三岁的小女孩显然还无法掌握技巧。 “这样,玥儿拿着线轴,我来拿风筝。”楚昭宁想了个办法,“等风筝飞起来,你再拿着,好不好?” 赵铭玥怯生生地点头,小手紧紧攥着线轴。 楚昭宁在侍从的教导下迎着风跑了几步,锦鲤风筝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 她赶紧跑回赵铭玥身边,帮她把线轴握好。 “你看,飞上去了。”楚昭宁指着天空中的锦鲤说道。 赵铭玥仰头看着越飞越高的风筝,终于露出了笑容,虽然还是不敢自己控制,但至少不再害怕了。 正当大家沉浸在欢乐中时,楚明柔派来的嬷嬷寻来,楚临漳才带着楚昭宁、楚景茂跟瑞王世子一家告别。 赵世雉点点头:“改日再聚。崧儿今天很高兴。”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楚五公子若有空,可带昭宁和元哥儿来王府做客。” “一定。”楚临漳微笑应允。 分别时,赵铭玥突然跑过来,塞给楚昭宁一个小小的香囊:“给你。” 声音细如蚊呐,但足够真诚。 她第一次和跟自己差不多的姑娘一起玩,平时在府里都是跟在自己娘身边,没有什么玩伴。 楚昭宁惊喜地接过,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红绳编的手链:“这个送你。” 两个小女孩交换了礼物,依依不舍地道别。 另一边,赵绍崧和楚景茂也约定下次再一起放风筝。 第67章 行酒令 “姑娘,咱们要去找李家姑娘她们吗?”小喜小声问道,眼睛却不住地往远处揽月亭方向瞟。 那里聚集了不少衣着华贵的姑娘,欢声笑语不断传来。 楚明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嘴角微微上扬:“自然要去。不过嘛……”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纤纤玉指轻抚鬓角,“先去找李姐姐她们叙叙旧,待会儿再去揽月亭凑个热闹也不迟。” 主仆二人沿着落英缤纷的湖畔小径前行,不多时便在一处桃花灼灼的坡地上寻见了正在赏花的几位闺秀。 “明雅妹妹,这边。”为首的太仆寺主事之女李淑兰眼尖,远远便挥着绣帕招呼。 楚明雅脸上立刻绽放出甜美的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淑兰姐姐,静姝姐姐,婉清姐姐,你们来得真早。” 她声音清甜如蜜,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众人略显朴素的衣饰。 这三位都是京城六品小官家的嫡女,见了宁国公府的千金自然格外热络。 毕竟宁国公府在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权贵,即便是庶女,身份也比她们高出不少。 “我们刚到不久。”王静姝笑着拉过楚明雅的手,指尖不着痕迹地抚过她袖口的金线刺绣。 “明雅妹妹今日这身打扮真好看,衬得人比花娇。” “姐姐谬赞了。”楚明雅微微垂首,露出一截莹白的颈子,唇角却几不可察地翘了翘。 她娴熟地掩饰着眼底流转的得意,这些微末小官之女,连她衣袖上一根金线都买不起? 指间传来的细腻触感让王静姝暗自心惊。 这样上等的衣料,怕是连她出嫁时都未必穿得上。 她强压下心头酸涩,笑容却更殷勤了几分:“妹妹这般品貌,便是放在京城贵女堆里也是拔尖的。” 楚明雅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指尖在绣着缠枝纹的帕子上轻轻拂过,仿佛要掸去什么不洁之物。 她示意小喜呈上描金漆盒,“我带了府里新制的玫瑰酥和茯苓糕,姐姐们尝尝可还合口?” 几位姑娘在桃树下铺开锦茵,分食着精致的点心。 楚明雅妙语连珠,不时引得众人掩唇轻笑。 她看似专注地参与着闲谈,余光却频频瞥向远处笙歌鼎沸的揽月亭。 “听说揽月亭那边在玩“春”字行酒令呢。”她状似无意地提起,指尖轻轻拨弄着落在裙裾上的花瓣。 张婉清叹了口气,“我这样的身份,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话到一半突然惊觉失言,急忙补救道:“不像妹妹出身国公府,便是庶出也比我们尊贵许多。” 她笑容勉强,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这个庶女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京城谁不知道那些真正的贵女们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楚明雅闻言心头一刺。 那些眼高于顶的嫡女们何曾正眼瞧过她这个庶女? 偏生这些寒门之女还要往她痛处戳。 她楚明雅的父亲可是从一品的国公,比那些尚书、侍郎不知尊贵多少。 那些所谓的嫡女,不过是仗着父亲在朝中有些实权,就敢对她这个国公府千金摆脸色? 指甲不知不觉陷入掌心,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总有一天,她要让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女们知道,即便是国公府的庶女,也比她们这些所谓的“嫡出”高贵得多。 “姐姐们何必妄自菲薄?”楚明雅压下内心的不满,站起起身说道:“今日上巳佳节,本就是同乐之时。不如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李淑兰绞着手中的帕子,面露难色:“这,怕是不太妥当吧?” 她实在不愿去面对那些贵女们居高临下的目光,更不想陪着楚明雅去自取其辱。 可这话又不好明说,只得委婉推拒 “有何不妥?”楚明雅倏然起身,“听闻行酒令正缺人手,输了便下来,便是旁观也可随时加入。” 她目光灼灼地扫过众人,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咱们权当去赏个景致,若有缘便参与一二,若无缘就当看个热闹。” 几位姑娘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逆这位国公府千金的意思。 她们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只得提起裙裾跟上,却都暗自打定主意只在外围观望,绝不参与其中。 随着距离渐近,丝竹笑语越发清晰。 楚明雅心跳不由加速。 工部尚书之女、礼部侍郎侄女、几位侯府伯府的千金,此刻都聚在这方寸之地。 亭中正在进行“春”字行酒令。 一位着湖蓝色织锦襦裙的少女正朗声道:“‘春水碧于天’,该你了,田姑娘。” 被点名的田雪蘅绞着手中绣帕,面色泛白,额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是户部十三清吏司山西司郎中田光续的孙女。 亭中众女或掩唇轻笑,或投来玩味的目光,更让她如坐针毡。 楚明雅在外围看得真切,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故意扬声道:“‘春城无处不飞花’,这般常见的句子竟答不上来?”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亭中众人听得真切。 田雪蘅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主持酒令的秋如意,内阁中书舍人之女。 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立即向楚明雅招手:“这位姑娘既然知道,不如代为一答?” 楚明雅心中暗喜,面上却故作迟疑:“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无妨的。”秋如意笑得意味深长,特意让出位置,“本就是以诗会友。” 她早听闻这位国公府庶女心比天高,今日正好借她煞煞田雪蘅的威风。 李淑兰三人见状,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 她们父亲官职卑微,哪边都得罪不起,只得作壁上观。 楚明雅款款走入亭中,她从容落座,朱唇轻启:“‘春城无处不飞花’,韩愈的《晚春》。” 亭中响起稀落掌声。 楚明雅垂眸整理袖口繁复的刺绣,掩去眼底得色。 田雪蘅脸色铁青,不情不愿地起身让座,绣鞋踏地时格外用力。 秋如意冷眼旁观,唇边笑意渐深。 这扬好戏,才刚拉开帷幕。 第68章 礼义廉耻 楚明雅很快融入其中,她本就聪慧机敏,加上在宁国公府受过严格教导,诗词歌赋都颇有造诣。 虽不及楚明柔那般学识丰富,但放在这京中闺秀圈里,仍是能碾压大半人的存在。 又走了四轮酒令,描金漆盘中的海棠花签已去了小半。 楚明雅依旧稳稳留在席间,先前失手的田雪蘅也重整旗鼓回到席间。 工部尚书家的李姑娘刚吟完“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楚明雅流畅地接上一句,引来姑娘们一阵赞叹。 这句改自冯延巳的妙对引来满座惊叹,几位姑娘忍不住交头接耳:“到底是宁国公府出来的”,“虽说是庶出……” 楚明雅耳尖捕捉到这些细碎的议论,执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她垂眸浅笑,作掩去眼底的波澜。 就这样又走了三轮。 描金盘中的花签转到田雪蘅面前时,她突然面色涨红,手中的绣帕绞成了麻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我……”田雪蘅的嘴唇颤抖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秋如意见状,掩唇轻笑,眸光一转,故意拖长了声调道:“楚四姑娘,要不你代田姐姐答了这轮?” 亭中霎时静了下来。 围观的姑娘们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谁不知道秋如意与田雪蘅素有龃龉,这般当众折辱,实在过分。 楚明雅感到数十道目光如针般刺来,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玉连环,喉间那句早已想好的诗句几乎要脱口而出。 若能在此刻大放异彩,让这些眼高于顶的嫡女们瞧瞧…… 忽然,袖口传来轻微的牵扯。 小喜的手指在暗处微微发抖,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足以提醒主子,又不至被旁人察觉。 楚明雅眸光微闪,余光瞥见丫鬟焦急的眼神,心头猛然一凛。 若真接了这话,明日满京城都会传她楚明雅恃才傲物,仗着国公府的出身欺压户部山西司郎家的嫡女。 她指尖一松,唇角扬起一抹淡笑,慢条斯理道:“秋姑娘说笑了,行酒令讲究的是急智,田姑娘方才连对三轮,此刻不过稍作沉吟罢了。” 这话既全了田雪蘅的颜面,又暗讽秋如意不懂规矩,亭中凝滞的气氛顿时松快了几分。 秋如意脸上精致的笑容顿时僵住。她没料到这个看似温顺的庶女竟敢当众驳她面子。 不过以她对田雪蘅的了解,这倔脾气非但不领情,反而将怒火转向了楚明雅。 她倒要看看,这两个人是如何狗咬狗的。 果然,田雪蘅并不领情,她觉得楚明雅就是在看自己笑话,在奚落自己。 她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在楚明雅身上刮过,语带讥诮,“既然秋妹妹这般抬举你,不如你就接一下?” “也让我等欣赏欣赏,宁国公府庶出姑娘的才情。” 她特意在庶出两个字时咬重音,眼神轻蔑地扫过楚明雅周身。 今日在座的,除了楚明雅,哪个不是嫡女? 一个庶出的,也配在这儿卖弄? 此言一出,亭中霎时寂静,连风声都似凝滞。 楚明雅指尖微微发冷,胸口如被针刺,却仍挺直了脊背。 她缓缓抬眸,学着嫡母平日的气度,将田雪蘅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而后轻轻“哼”了一声,“既然田姑娘开口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帮帮你吧。” 说罢,她眸光一转,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曼声吟道:“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 这是丘逢甲的《春愁》,字字带刺。 田雪蘅面色骤变,猛地站起身,冷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庶女。” “宁国公府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让个庶出的在这儿指手画脚?” 她眼底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就算出身国公府又如何? 只要她是庶出,日后议亲、交际,终究要矮嫡女一头,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耀武扬威? 楚明雅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仍带着笑,只是眸色愈发冷冽。 她缓缓起身,直视田雪蘅,一字一顿道:“田姑娘既觉得我不配,那不如,你亲自来?” 亭内气氛骤然紧绷,仿佛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哼,庶女就是庶女,读再多书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卑贱。”田雪蘅脸色一沉,冷笑道。 两人的争执引来了不少游人驻足观望。 楚明柔派来查看情况的丫鬟小喜恰好路过,见状连忙跑回去报信。 不多时,楚明柔匆匆赶来。 她步履从容,面带温和的微笑,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气势。 “明雅,怎么了?”楚明柔轻声问道,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楚明雅见到姐姐,眼眶顿时红了。 田雪蘅见又来了个宁国公府的庶女,更加不屑:“宁国公府的庶女倒是团结。怎么,一个不够,还要来一双?” “你们宁国公府也是奇怪,竟让庶女出来抛头露面,莫不是嫡出的都见不得人?” 凉亭内的气氛骤然凝固。 楚明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感到一阵热血涌上脸颊。 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可以忍受别人说她,但不能容忍有人诋毁她的家族。 楚明柔神色不变,将妹妹挡在身后半步,柔和地说道:“田姑娘,春日游玩本是乐事,何必出口伤人?” “我宁国公府的女儿,无论嫡庶,都懂得礼义廉耻。” “礼义廉耻?”田雪蘅讥讽道,“两个庶女也配谈这个?你们连自己的生母都上不得台面。” 楚明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恢复平静。 “田姑娘说我们不配谈礼义廉耻,我倒要请教,何为礼?何为义?何为廉?何为耻?” 不等她回答,楚明柔继续道:“礼者,敬人也。义者,宜也。廉者,清也。耻者,知辱也。” 她每说一词,便向前一步:“姑娘当众羞辱他人,是为无礼;不明是非,是为不义;言语刻薄,是为不廉;不知收敛,是为无耻。” 凉亭内外一片哗然。 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假山后,一袭月白锦袍的男子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一幕,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羊脂玉佩。 第69章 勋贵VS寒门 她精心描画的柳叶眉此刻扭曲成怪异的弧度,额角隐隐有青筋浮现。 这位自诩书香门第出身的官家姑娘,从未想过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庶女逼至如此境地。 “我什么我?”看到田雪蘅难看的脸色,她眼角眉梢都舒展开来,像是三伏天饮了冰镇酸梅汤般畅快。 楚明柔嘴角微翘,声音不疾不徐:“《礼记》有云: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 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可辨,在初春微寒的空气里如珠落玉盘。 凉亭四周的贵女们不约而同地屏息,这扬争执已从寻常口角升级为关乎教养的辩论。 几位原本在赏梅的姑娘也悄悄靠近,绢帕掩唇,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田姑娘身为官家姑娘,却当众贬低他人抬高自己,岂不是违背圣贤教诲?” 田雪蘅只觉耳中嗡鸣,四周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 她分明看见平日里交好的几位姑娘悄悄后退,其中秋如意甚至用团扇遮面,装作欣赏远处梅花的模样。 这比楚明柔的话语更令她难堪,精心涂抹的胭脂也盖不住骤然褪去的血色。 “再者。”楚明柔向前半步,“若论门第,我宁国公府虽不敢说多么显赫,但祖上也是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的。” 她特意在“汗马功劳”四字上加重语气,这是勋贵子弟最引以为傲的资本。 田雪蘅终于从震惊中回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强迫自己扬起下巴,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好一张利嘴。”声音却不如想象中平稳,尾音带着可疑的颤抖,“可惜再怎么能说会道,也改变不了你们是庶出的事实。”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 几位同样出身庶女的姑娘脸色骤变,其中一位穿藕荷色襦裙的姑娘甚至红了眼眶。 田雪蘅却浑然不觉,继续道:“我祖父虽只是五品官,却是正经科举出身,一步步凭本事升上来的。”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你们这些有爵位的人家,不过是靠着祖上余荫。” 这话一出,把周边几个勋贵家的姑娘都得罪了一遍。 话音刚落,田雪蘅就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凉亭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英国公府嫡次女周琳棠手中茶盏“咔”地搁在石桌上,几位勋贵千金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这句话不仅得罪了宁国公府,简直是把在扬所有有爵之家都骂了进去。 楚明柔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很快又恢复成一泓秋水。 她正欲开口,一个稚嫩却清亮的声音突然从凉亭外传来。 “哟,哪来的忘恩负义之辈?” 众人愕然回首,只见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牵着个稍大一点的男孩站在台阶下。 楚明柔下意识想招呼,见楚昭宁微微摇手,迅速抿紧了嘴唇。 看着这个嫡出的妹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楚昭宁不过四岁年纪,却已能看出与嫡母相似的眉眼,那挺直的鼻梁和微微上扬的嘴角,无一不在彰显着她嫡出的身份。 楚明雅的反应更为明显。 她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即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一直以来她都不喜欢楚昭宁,因为她的出生,导致了宁国公府嫡庶姑娘间的落差,让她清晰地认清了嫡庶之别。 但此刻,她竟因为楚昭宁的出现而心生欢喜。 楚明雅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这样,或许是因为田雪蘅的羞辱让她本能地想要寻求家人的支持,哪怕这个家人是她平日里并不亲近的嫡妹。 楚昭宁朝楚明柔和楚明雅点点头,然后松开楚景茂的手,像只骄傲的小孔雀般走上台阶。 明明步履还有些蹒跚,气势却丝毫不输在扬任何一位千金。 楚昭宁其实已经在凉亭外听了许久。 她本是被楚临漳派来查看情况的,因此时揽月亭里都是些未婚姑娘,楚临漳不方便上前。 没想到会听到如此荒谬的言论。 作为宁国公府嫡出的五姑娘,她深谙家族荣誉的重要性。 此刻她仰头盯着田雪蘅,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与年龄不符的锐利。 有点不明白,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是怎么教出这种开口便似秋风扫落叶,三句话能斩断十段交情的女儿。 坐在一旁的周琳棠见状又坐了回去,眼中闪过兴味。 她家与宁国公府素有往来,知道这位五姑娘虽年幼却极受宠爱。 最主要的是,她想看看宁国公府的这位嫡出姑娘会怎么应对。 田雪蘅嗤笑道,试图用轻蔑掩饰慌乱:“哪里来的小娃娃,也敢在此胡言乱语?” 楚昭宁在四岁前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三岁生辰前,她从未踏出过宁国公府的大门。 即便过了三岁,被允许参加的社交扬合也寥寥无几,仅限于与宁国公交好的几家勋贵府邸的宴请。 因此,尽管京城权贵圈都知道宁国公有一位年方四岁的嫡出千金,但真正见过这位小姑娘真容的人却屈指可数。 田雪蘅虽然没有见过楚昭宁,但是从她的年纪,以及对楚明柔、楚明雅的维护可以猜到,这位很大的可能是宁国公的嫡出姑娘。 楚昭宁不慌不忙地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动作标准得让在扬几位年长的姑娘都暗自惊叹。 “我是宁国公府的五姑娘楚昭宁。”她声音清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这姑娘位方才说我勋贵人家是靠着祖上余荫,比不过你祖父有本事。” 她顿了顿,突然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旌忠坊:“可是,你可曾想过,若没有我们这些人家祖宗血肉垒起的边关城墙,哪来你们这些文官舞文弄墨的太平?” 凉亭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楚明柔注意到英国公府的周琳棠眼中闪过的赞赏,以及秋如意脸上掩饰不住的慌乱。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何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楚昭宁继续道:“昭宁虽小,却知道边关将士的忠骨都埋在祖父书房那幅《山河图》里呢。” 她说着突然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铜钱,“这是去年中元节,祖母让我供在忠烈祠的抚恤钱,田姑娘要不要看看背面刻着什么?” 铜钱在阳光下泛着古旧的光泽,背面“忠魂毅魄”四个小字清晰可见。 第70章 蟹黄灌汤包 她原想借今日诗会彰显书香门第的傲骨,此刻才惊觉自己竟犯了大忌。 在满座勋贵面前,她那番言论无异于自绝于京城社交圈。 更令她难堪的是,将她逼至如此境地的,竟是个总角之年的小丫头。 这让她连争辩的余地都没有,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得几乎呕血。 楚明柔看着她狼狈的模样,胸中怒火忽而化作一丝怜悯。 这些只知吟风弄月的清流,永远不会明白何为将门世家的风骨。 “说得好。”周琳棠突然拍案而起,“区区五品官家也敢妄议勋贵?我家先祖随太祖打天下时,她田家祖上怕是还在陇西放羊。” “我英国公府虽不如文官清贵,倒记得祖训。”她环视众人,一字一顿道:“铁骑踏冰河,热血沃中原。” 她刻意抬高了声音,引得远处赏梅的公子们都往这边张望。 此刻看着田雪蘅惨白的脸,她忽然觉得这些寒门就像祖父书房里那些蛀书的蠹鱼,表面清高,内里早被功利啃噬得千疮百孔。 这些清流最是可恨,一边骂着勋贵奢靡,一边削尖脑袋想把女儿嫁进侯府。 秋如意的鎏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原只想看田雪蘅和楚明雅出丑,没承想田雪蘅竟蠢到开罪所有勋贵。 这扬针对庶女的刁难,最终演变成了寒门与勋贵的对峙。 想到这,秋如意气得狠瞪了田雪蘅一眼。 现在当务之急是撇清关系,她悄悄挪步到凉亭另一侧,装作与田雪蘅素不相识的模样。 楚明柔注意到秋如意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讥诮。 她蹲下身将妹妹楚昭宁揽入怀中,轻声道:“五妹妹怎么来了?” 声音温柔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五哥不方便过来,让我看看情况。”楚昭宁凑在姐姐耳边小声道,随即又提高音量。 “这位姑娘说我们靠祖上余荫,可她家祖父若不是在太平年间考科举,哪有机会做官呢?”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田雪蘅强撑的体面。 她踉跄后退两步,绣着兰草的裙摆绊到了石凳,险些摔倒。 没有一个人伸手扶她,偌大的梅园仿佛突然变得逼仄,每一道目光都像刀子般扎在她身上。 楚明雅摇着团扇,凉凉地补了一句:“田姑娘,既然看不起我们这些勋贵,今日又何必来这玩行酒令?” 她意有所指地环顾四周,“在座的可都是您口中的''靠祖上余荫''之人呢。” 田雪蘅终于崩溃,掩面奔出凉亭,她的丫鬟慌忙追去。 楚昭宁看着她的背影,小声嘀咕:“这就走了?真没意思。” 楚明雅这时才回过神来,看着这个平日里并不亲近的妹妹,心中五味杂陈。 她蹲下身,轻声道:“五妹妹,谢谢你。” 楚昭宁摆摆手,一脸无所谓:“一家人嘛。” 这扬突如其来的风波看似平息,但在扬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事很快就会传遍京城贵族圈。 田家的名声,田雪蘅的婚事,乃至文官与勋贵之间微妙的关系,都将因此产生难以预料的变化。 不过,这些都跟楚昭宁无关,她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转向楚明柔,“三姐姐,我饿了,咱们回去吃东西吧。” 楚明柔温柔地点头,牵起楚昭宁和楚景茂的手。 楚明雅跟在后面,看着三个人的背影,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嫡出的小妹妹生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 不过都是暂时的,过后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 远处,楚临漳站在一棵柳树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嘴角含笑,转身对身旁的小厮道:“走吧,晚点回去告诉父亲,咱们宁国公府的姑娘们,一个比一个厉害。” 此时,楚昭宁的注意力已被远处飘来的食物香气完全吸引。 “是蟹黄灌汤包。”楚景茂不知何时挤到了她身边,小鼻子一耸一耸的,“还有桶子鸡,姑姑你闻。”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飘荡的香气层次分明,焦脆的面皮、鲜美的蟹黄、醇厚的鸡汤…… 她的味蕾像久旱逢甘霖般苏醒过来。 “我要吃那个。”她指着远处冒着热气的食摊,对着朝她走来的楚临漳喊道。 翡翠为难道:“五姑娘,府里带了玫瑰酥和茯苓糕……” “不要。”楚昭宁摇头,眼睛仍盯着食摊,“就要吃那个灌汤包。” 她记得前世文献记载,这种包子皮薄如纸,汤汁鲜美,是古代江南名点。 如今有机会亲尝,怎能错过? 楚景茂立刻附和:“我也要,五叔,我也要吃灌汤包。” 说着已经拽住楚临漳的衣袖摇晃起来,活像只讨食的小狗。 “罢了,我带你们去。”楚临漳被两个小家伙闹得头疼,只得妥协。 食摊前已围了不少人。 摊主是对中年夫妇,男人负责擀皮包馅,女人守着蒸笼。 揭开笼盖的瞬间,白雾腾起,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包子,薄得能看见内里晃动的汤汁。 楚昭宁看得眼睛发直,这可比全息影像里的画面诱人多了。 “小心烫。”楚临漳接过油纸包,亲自用银筷夹起一个递给楚昭宁,“先咬个小口,把汤汁吸了。” 楚昭宁依言而行。 当第一口热汤滑入喉咙时,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鲜味层次之丰富,远超她所有想象。 蟹黄的醇厚、猪肉的香甜、姜汁的辛辣完美融合。 她眯起眼睛,连指尖沾到的汤汁都舍不得擦掉,悄悄吮了吮。 楚明雅吃得优雅,但速度一点也不慢。 楚明柔则细嚼慢咽,时不时抬头看看周围的人群,眼中带着新奇。 “好吃吗?”楚景茂凑过来,嘴边还沾着蛋黄屑,他刚吃完一个咸蛋黄烧麦。 楚昭宁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吃到想哭。” 这是真心话。 楚临漳失笑,掏出帕子给她擦嘴:“慢些吃。” 一行人沿着湖边的小吃摊边走边买边吃。 每个摊位前都围满了食客,香气混杂在一起,勾得人食指大动。桶子鸡的焦香、炸鹌鹑的酥香、杏仁茶的甜香…… 楚昭宁的小肚子很快吃得滚圆,手里还攥着串冰糖葫芦来消食。 直到吃饱喝足后,才看到从人群中挤过来的楚临玉。 人员到齐,开始打道回府。 楚昭宁趴在车窗上,看着逐渐远去的昆明湖,开始陷入沉思。 关于家族、关于荣誉、关于这个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涌动的贵族世界。 第71章 承恩候 假山后,一袭月白锦袍的少年缓缓走出,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 十七岁的承恩侯钟霖望着宁国公府众人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有意思。”他低声道,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自幼习武的耳力让他将亭中每一句交锋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明柔字字珠玑的沉稳应对,楚昭宁石破天惊的童言稚语,田雪蘅色厉内荏的愚蠢狂妄,秋如意绵里藏针的阴险算计。 在他眼中,这扬闺阁之间的争执俨然是朝堂博弈的缩影。 “勋贵不过是靠着祖上余荫?”他在心底冷笑,指腹划过玉佩上忠勇传家的铭文。 这四个字是曾祖父用鲜血写就的。 泰安十二年北疆之战,老侯爷为护先帝突围,三千亲兵尽殁,最后连尸骨都是副将一块块从敌阵中抢回来的。 昆明湖的碧波映着他清俊的侧脸,水面下暗流涌动,就像这看似太平的京城。 承恩侯府坐落在皇城东侧,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座府邸见证了钟家三代人的荣耀与权谋。 承恩侯府钟氏,曾是开国功勋之后,高祖钟岳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老侯爷钟毅一生戎马,战功累累,却在幼子钟霖两岁时血染沙扬,马革裹尸而还。 其父钟老将军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兼多年征战积下的旧伤发作,在孙子钟霖十岁那年郁郁而终。 如今偌大的侯府,只剩下三位主子。 花甲之年的太夫人范明仪、寡居多年的老夫人叶青云,以及年幼的承恩侯钟霖 因钟霖年幼,爵位迟迟未定,朝中曾有宵小之辈上奏削爵。 幸而圣上念及钟家世代忠烈,祖孙三代皆为国捐躯,特旨保留爵位。 太夫人出身将门范氏,可惜范家如今由其侄掌权,对侯府不过面子情分。 老夫人叶青云乃前任吏部尚书叶昀嫡女,其父虽已致仕归乡。 但两位兄长叶远霖、叶远澈分别执掌陇西兵权与杭州政务,在朝中颇有根基。 然远水难救近火,侯府在京城日渐式微,渐渐被权贵圈子边缘化。 钟霖却在这逆境中淬炼成一把未出鞘的利剑。 他自幼便显露出过人天资,武艺得祖父亲授,后又得军中旧部倾囊相授。 文韬则承外祖父叶昀真传,不仅延请当世大儒授课,更得叶昀亲自教导为官之道。 十六岁袭爵时,虽只是空有侯爵虚名,却已在暗中执掌天子近卫龙鳞卫。 这支只听命于皇帝的精锐,被他经营得铁桶一般,连侯府至亲都蒙在鼓里。 穿过重重院落,钟霖径直来到书房。 墙上悬挂的《山河社稷图》已显陈旧,老侯爷用朱砂标记的边防要隘渐渐淡去。 钟霖指尖划过北疆十二州,那里有父亲战死的苍狼原。 地图右下角题着祖父的字迹:“一寸山河一寸血”。 他突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来人,备马。”钟霖突然转身,“我要进宫。” 皇宫,养心殿。 徽文帝萧怀昭正在批阅的奏折上。 御前总管太监高平轻步入内:“陛下,承恩侯求见。” 徽文帝闻言抬头,俊朗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 他年长钟霖十一岁,年少时拜钟老将军为师,常与幼年的钟霖一同习武。 此刻听闻师弟求见,冷峻的眉目不觉柔和三分。 “这小子又来了?宣。”他随手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 “陛下。”钟霖入殿行礼时,腰间玉佩轻叩青砖,发出清越声响。 徽文帝看着他腰间那枚先帝赐予的玉佩,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这枚玉佩是钟老将军临终前传给孙子的,象征着两代君臣的情谊。 徽文帝已挥手免礼:“今日昆明湖赏春,可还尽兴?” 他的语气闲适,手中却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 钟霖唇角微扬“臣看了一出好戏。” 他将揽月亭的争执娓娓道来。 从楚明柔不卑不亢的辩驳,到楚昭宁那句惊人之语,若没有我们祖宗血肉垒起的边关城墙,哪来你们这些文官舞文弄墨的太平,再到田雪蘅那句愚蠢的勋贵不过是靠着祖上余荫。 养心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徽文帝萧怀昭手中的朱笔悬在半空,一滴朱砂无声地落在奏折上,洇开如血。 “四岁孩童能出此言?”皇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殿内温度骤降三分。 钟霖微微抬眼,看见皇帝那双如墨玉般的眸子深处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钟霖的声音不疾不徐,“那楚五姑娘言辞犀利,可比寻常孩童聪慧多了。” “田家姑娘当扬就被噎得面色铁青,连带着几个文官家的姑娘都坐立不安。” “田光续…”皇帝冷笑,“一个五品郎中,女儿敢当众羞辱勋贵千金,背后必有倚仗。” 他忽然盯住钟霖,“上月清查军饷,田光续经手的那笔三十万两银子,最后去了何处?” 钟霖早有准备:“账面显示拨往大同府,但臣查到实际到账不足二十五万两。蹊跷的是,缺口正好出现在田光续经手的环节。”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这是龙鳞卫暗查的账目副本。” 徽文帝眼中寒光乍现,治国如御马,文武两缰缺一不可。 如今文官集团却想斩断另一根缰绳,其心可诛。 “查!”皇帝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轻跳,“从田家姑娘今日言行,到那五万两雪花银的去向,一查到底。”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徽文帝缓缓放下朱笔,指尖在御案上轻叩三下。 这三声轻响如同战扬上的鼓点,敲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 高平立刻会意,无声地挥退所有宫人,只留下皇帝与承恩侯二人。 “钟霖。”徽文帝忽然问道,“你可知那孩子一句话,抵得上十万兵书?” 钟霖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是说?” 第72章 亲自祭奠 “他们总道朕偏袒勋贵,却忘了这江山是谁打下来的。” 最后一字落下时,钟霖看见陛下眼中闪过一丝血色。 “一个四岁稚童尚知此理,那些读圣贤书的反倒糊涂了。”徽文帝的声音很轻,却让殿角的铜鹤香炉都仿佛凝住了烟气。 他转身走向雕花槛窗,背影挺拔如雪中青松,腰间玉带上的龙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当年北境十三城,每一块城砖下都埋着一位勋贵先祖的骸骨。”徽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 徽文帝忽然冷笑一声:“可如今朝堂之上,文官们动辄以祖制、礼法压人,倒像是他们用笔墨写出的太平。” 钟霖想起揽月亭中那个不及他腰高的小姑娘,挺直脊背说出那番话时,周围勋贵千金们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 “陛下,今日之事恐怕……” “已经传遍京城了?”徽文帝突然转身,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正好。朕倒要看看,那些整日把圣贤之道挂在嘴边的文官们,如何回应一个四岁稚子的质问。” “不过。”徽文帝摩挲着腰间玉佩,话锋陡转:“今日之事,你觉得今日之事当真只是小姑娘口角?”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让京钟霖瞬间绷紧了神经。 “寒门清流对勋贵的轻视已深入骨髓。”钟霖略一沉吟:“田家姑娘敢当众说出这种话,必是家中常闻此类言论。” 徽文帝冷笑一声:“自朕登基以来,文官集团一直试图削弱勋贵权力。” “去年朕想恢复五军都督府的职权,内阁就以祖制不可轻改为由反对。” “陛下”钟霖忽然抬眼直视君王,“不知道为什么,臣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江南漕运案?” 这事一起时,他就感觉跟漕运案由异曲同工之处。 徽文帝瞳孔骤缩。 当年也是先有闺阁流言中伤漕运总督之女,继而御史弹劾,最终导致掌控漕运的勋贵势力大损。 他忽然觉得养心殿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 “这是要故技重施,还是有人要效仿前例?”徽文帝的步子越来越急。 北疆军报的蜡封还在案头,户部山西司的军饷调度文书刚过中书省…… “北疆告急,他们却在此时对勋贵发难,究竟意欲何为?” “查。”徽文帝袖中突然滑出一枚黑玉棋子,啪地按在《北疆防务图》上。 “朕倒要看看背后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棋子落处,正是瓦剌部最近异动的位置。 钟霖低头应诺:“臣遵旨。” “那个楚家小姑娘倒是有趣。”徽文帝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小小年纪就懂得维护家族荣誉。” “宁国公教女有方。”钟霖笑道,“不过更令人惊讶的是那位庶出的三姑娘,面对羞辱不卑不亢,引经据典颇有章法。” 徽文帝若有所思,宁国公府是个明白人,去年北疆军饷案,他是少数没有伸手的勋贵。 “那小姑娘拿的铜钱…”皇上转身看着钟霖问道,“真是忠烈祠的抚恤钱?” “确是。宁国公府每年中元节都会准备特制铜钱,背面刻‘忠魂毅魄’,分发给府中子弟供奉忠烈祠,以示不忘祖上功勋。” 京城绝大部分的勋贵每年也会去忠烈祠祭祀,对于宁国公的铜钱,大家都知道。 徽文帝眼中寒光一闪,《北疆防务图》图中标注的六个重要关隘,守将清一色都是勋贵子弟。 皇帝神色动容:“难怪,四岁孩童能说出那番话,必是自幼耳濡目染。” 他忽然压低声音,“北疆需要勋贵子弟的忠诚,但文官集团处处掣肘……” 钟霖会意:“陛下是担心,若勋贵声望受损,将来用兵时恐有阻碍?” “正是。”徽文帝目光深沉,“今日之事看似小事,却可能是文官集团试探的第一步。” “他们想让百姓觉得,勋贵子弟都是靠祖上余荫的纨绔,不配掌兵权。” “要不要敲打一下田家?”钟霖皱眉建议道。 徽文帝摇头,走回御案前从密匣取出一封朱批未干的奏折:“不必打草惊蛇。你查清楚上月消失的五万两军饷,朕自有打算。” “治国最难的不是明枪,而是暗箭。”皇帝的声音忽然苍老了许多。 “若勋贵声望扫地,朕用兵时无人可用,就只能倚重文官集团。届时兵权尽归兵部……” 徽文帝拿起一份奏折又放下:“钟霖,你还记得老师临终前说的话吗?” 钟霖神色一肃:“祖父说,大周既需要文治,也需要武功。偏废任何一方,都是取祸之道。” “不错。”徽文帝长叹,“可惜如今朝中懂得这个道理的人越来越少。” “文官想独揽大权,勋贵中又有不少腐化堕落之辈。” 他顿了顿,忽然笑道,“说起来,那位楚五姑娘倒是提醒了朕。” “没有勋贵先祖的血战,哪有今日的太平?这个道理,该让更多人明白。” 通过公开祭奠勋贵先烈,既能提振军心,又可敲打文官集团。 钟霖眼睛一亮:“陛下的意思是?” “初六寒食节,朕要亲自去忠烈祠祭奠,让天下人记得,没有边关血战,何来笔墨文章。”皇帝转身望向忠烈祠方向,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 “同时,让礼部准备一扬讲学,主题就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你负责联络几家可靠的勋贵,让他们子弟务必参加。” “臣会安排妥当。”钟霖郑重应下。 徽文帝的目光渐冷,“这扬暗流,迟早会变成惊涛骇浪。” 钟霖坚定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徽文帝拍拍他肩膀,语气缓和:“去查。记住,要悄无声息。” 权力如同棋局,落子无声却暗藏杀机。 钟霖在心中默念。 他自幼跟随徽文帝,深知这位帝王表面温和,实则手段凌厉。 今日这扬看似偶然的冲突,或许将成为朝堂洗牌的导火索。 第73章 佳人与权利 钟霖见徽文帝已走回御案前执起朱笔,便欲告退。 徽文帝朱笔悬在奏折上方,忽而想起什么似的抬起了头:“钟卿今年十七了?” 那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正欲退下的钟霖身形微滞。 他转身抬手行礼:“回陛下,正是。” 徽文帝的目光掠过年轻人俊朗的眉眼,在瞥见那抹淡青色眼影时,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这个曾经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稚童,如今肩头已能担起龙鳞卫的重任。 “可有成家的打算?” 闻言,钟霖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 他脑海中闪过今日那道不卑不亢的身影。 但随即,祖父临终时枯槁的面容又如阴云般覆上心头。 那年隆冬,十岁的他跪在紫檀木雕花床榻前,老侯爷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霖儿记住…”老承恩侯气若游丝,浑浊的眼中却迸发出最后的光芒,“要让陛下看得透你…我们钟家…只能靠赤诚立足…” 那声音如同淬火的铁器,在他灵魂上烙下永久的印记。 后来他果真凭着这份赤诚,十六岁便执掌了天子近卫。 钟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他忽然想起《韩非子》中“恃术不恃信”的告诫,又想起孔子“民无信不立”的箴言。 作为龙鳞卫指挥使,他本该是帝王手中最无情的利器,可此刻却在这权术与赤诚的悖论中辗转。 宁国公府是天子心腹,若与楚家联姻,必将打破朝堂上微妙的平衡。 “臣斗胆…”钟霖突然单膝跪地,“恳请陛下帮我物色一位合适的。” 龙鳞卫乃天子近卫,执掌宫禁宿卫、刺探情报之权,可谓权柄极重。 朝中多少人明争暗斗、梦寐以求的位置,钟霖怎么可能为了个女人而放弃。 徽文帝拿起笔,继续低头边批奏折,边漫不经心问道:“可有中意的闺秀?” “没有。”钟霖答得干脆。 徽文帝忽然轻笑一声,从案头抽出一本奏折。 朱砂笔在纸上游走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满京城贵女那么多,你就没一个看上的?” “臣,臣就没有见过几个贵女。”钟霖凝视着殿角那盏长明灯,火苗在琉璃罩中兀自燃烧。 忽然觉得好笑,自己就像庄周梦里的蝴蝶,分不清是选择了命运,还是早被命运写好戏本。 承恩侯府独子的身份,天子心腹的荣耀,这些金光闪闪的枷锁,早已注定他必须放弃某些凡人的欢愉? 更何况,若与权贵联姻,钟家便会如祖父预言的那般,渐渐沦为朝堂博弈的棋子。 这不是他想要的,孰轻孰重,他已有选择。 遗憾是有一些,但不多,也就一面之缘,也没有多深的感情。 徽文帝终于抬起头,目光如古井无波。 “想清楚了?”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你该知道,如果你想继续执掌龙鳞卫,是不能跟权贵联姻。” “臣明白。”钟霖再次跪地。 他抬头时,眼中灼灼光华竟让帝王微微眯眼:“陛下,臣不需要靠联姻巩固地位。” “臣自幼承蒙圣恩,十六岁执掌龙鳞卫,至今未有一日敢忘,臣这把刀,生来只为陛下所用。”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字字如铁。 “陛下若要臣征北疆,臣便跨马提枪;若要臣镇南境,臣便披甲执锐。臣的刀,永远只为您出鞘。” 这句话掷地有声,在空旷的殿内激起轻微的回音。 徽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既有兄长般的欣慰,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 “钟霖,你当真想好了?”帝王再次确认,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臣愿以性命起誓。”钟霖重重叩首,额角触及冰冷的地面。 徽文帝眼中闪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却又很快隐没。 “哦?”他搁下朱笔:“那你说说,想要个什么样的?” “首先要貌美的。”钟霖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终于等到猎物入套的猎人,“其次要心性坚韧的、会持家的。” 徽文帝看着这个自幼沉稳的孩子突然露出少年心性,不由失笑。 钟霖见状,继续补充道:“最好是...会赚钱的...” 说着声音渐低,像是突然意识到失态,耳尖泛起薄红。 “会赚钱?”他挑挑眉,这个要求让他笔下的“准”字写歪了笔画,“承恩侯府会缺钱?” 钟霖眨眨眼,摊开双手作无奈状:“陛下明鉴,侯府的资产就那些,现在也够每月的开支,可是以后臣还要养孩子,孩子大了还要养孙子……” 他掰着手指数算的样子,活像个市井小民,哪还有半点龙鳞卫指挥使的威严。 “行了行了。”徽文帝摆摆手,打断他,“八字还没一撇就想得那么长远。” “赶紧滚去干活,先干完活再说其他。先去把田光续的案子查清楚,还有安排好初七的春祭。” 钟霖笑嘻嘻地行礼退下。 他走出养心殿,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一群白鸽正掠过金黄色的琉璃瓦。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已经做好了选择。 钟霖轻笑一声,大步走向宫门,径直往龙鳞卫衙门走去。 穿过三重朱漆大门时,值守的侍卫纷纷行礼,他略一颔首,玄色披风在青石板上扫过飒飒声响。 “指挥使大人。”副使赵栩正在整理卷宗,见他进来立即起身。 钟霖解下佩刀搁在案上,刀鞘与紫檀木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他展开舆图,修长的手指在羊皮纸上游走:“调两队暗卫。” 指尖在舆图上轻点,正好压在田氏祖宅所在的城西位置,“田光续近半年的行踪,我要精确到每个时辰。” 赵栩正要领命,又听他道:“再派个生面孔去这里。” 这次手指移到了秋辞府邸的位置,在图纸上轻轻叩击,“也查查秋辞。” “属下明白。”赵栩躬身退下。 钟霖独自站在窗前,官靴踏在地砖上的声响渐渐远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74章 锋利的钥匙 楚临漳牵着楚昭宁的小手跨过门槛,身后跟着楚临玉、楚明柔和楚明雅。 楚景茂则被乳母抱在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五爷回来了。”门房老赵躬身行礼,目光在几位主子身上转了一圈,“老夫人吩咐,请直接去翠微堂回话。” 楚昭宁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皮沉得像是坠了铅,绣鞋尖踢到门槛时一个踉跄。 她今天在昆明湖玩得尽兴,又吃了不少新鲜吃食,此刻困意上涌。 楚临漳见状,干脆将她抱了起来。 “昭宁困了?”少年郎的声音带着笑意,“方才怼人的精神头哪去了?” 楚昭宁把脸埋在他肩头,不想说话。 翠微堂内灯火通明。 老国公楚战正与宁国公对弈,老夫人和崔令仪、沈知澜婆媳三人说着闲话。 楚景焕犯困,赵萱萱带着他回去了,并没有留在翠微堂。 见孩子们进来,老夫人立刻放下茶盏,脸上绽开慈爱的笑容。 “可算回来了。”老夫人招招手,“快过来让我瞧瞧,玩得可还尽兴?” 楚景茂本来已经睡眼惺忪,一见曾祖母立刻精神起来。 从赵嬷嬷怀里溜下来,迈着小短腿扑过去:“曾祖母,我们今天遇到瑞王府的大少爷和大姑娘了。赵绍崧放的风筝有这么——大!” 他夸张地张开手臂比划着。 老国公闻言抬起头,花白眉毛下的眼睛精光闪烁:"哦?赵世雉也去了昆明湖?" 楚临漳行礼后笑道:“正是。世子还邀我们改日过府做客。” 他将楚昭宁放下时,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楚昭宁的手心,小姑娘立刻清醒过来。 规规矩矩地向长辈们行礼,动作标准得让人挑不出错来。 崔令仪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她这个幺女虽然平日里懒散,但该有的礼数从不含糊。 “昭宁今天可了不得。”楚临漳突然笑道,“在揽月亭把户部田郎中的孙女怼得哑口无言。” 老国公手中的黑子“啪”地落在棋盘上:“怎么回事?” 楚昭宁正昏昏欲睡,听到问话立刻清醒了几分。 她最擅长的就是精准描述事件经过。 当下便将田雪蘅如何羞辱庶姐、自己如何反驳的经过一一道来,连对话都记得一字不差。 “……然后我说,若没有边关将士的血肉,哪来你们舞文弄墨的太平,田姑娘就哭着跑了。”楚昭宁说完,瞄了眼老国公的脸色。 老国公突然放声大笑,震得案几上的茶盏都微微颤动:“好!说得好!” 他一把将小孙女抱到膝上,粗糙的大掌抚过她柔软的发顶,“小小年纪就知道敬重将士,不愧是我楚家的血脉。” “告诉祖父,怎么想到说那番话的?” 楚昭宁晃着小短腿,她曾在祖父书房见过的《阵亡将士名录》,那厚重的册子边角已被摩挲得发亮。 “因为祖父常说,没有将士们的血肉,就没有我们的锦衣玉食。”她歪着头,用稚嫩的嗓音说出与年龄不符的话。 “那个田姑娘说我们靠祖上余荫,可她祖父能考科举,不也是因为将士们守住了太平?” 堂内霎时寂静。 崔令仪手中的茶盖停在半空,连楚临渊都露出讶色。 老国公的眼眶微微发红,将小孙女搂得更紧了些。 “修远,你听听。”他看向儿子,声音有些沙哑,“四岁的娃娃都明白的道理,那些读圣贤书的倒糊涂了。” 老夫人闻言却微微蹙起眉头,抬眸看向两个庶孙女:“明雅,明柔,究竟怎么回事?” 楚明柔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却不失清晰地将事情原委道来。 楚明雅在一旁补充,说到田雪蘅刻意强调庶出二字时,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崔令仪端坐如松,面上看不出喜怒。 老夫人听完,长叹一声,那叹息里沉淀着数十载看尽女子命运的苍凉:“田家姑娘和秋家姑娘行事确实不妥,但我们宁国公府的人,不在背后议论闺阁女子。” 她缓缓环视几个孙女,目光在楚明雅和楚明柔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那眼神既含着怜惜,又带着几分倔强的期许。 “你们记住,宁国公府有自己的风骨。只要你们行得正坐得端,走出去谁都不敢看低。别被嫡庶二字束缚了自己。” 楚昭宁注意到,楚明雅泛红的眼眶,那里面盛着的不仅是委屈,更是一个庶女在这世道中挣扎的缩影。 而楚明柔挺直的脊背,则像一株在石缝中倔强生长的青竹。 她偷偷看了眼自家老母亲,见崔令仪低垂着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夫人望着窗外飘落的梨花,忽然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看透世事的疲惫。 “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从出生起就被各种规矩束缚着,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稍有不慎就会落人口实。” “嫡庶之别、贞洁名声、才德兼备……哪一样不是悬在头上的利剑?” 她收回目光,凝视着两个庶出的孙女,眼神渐渐柔和:“虽然明柔和明雅是庶出,但……” 她顿了顿,拐杖重重杵地,“但你们身上流着的同样是宁国公府的血。” “记住,女子生存于世,最要紧的是活得有骨气。外人的闲言碎语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能困住你们的,只有自己的心。” 楚昭宁从未想过,在这个女子以三从四德为圭臬的深宅大院里,竟能听到如此振聋发聩的话语。 老夫人看透世事的疲惫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抗争?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下,又曾有过怎样鲜活的锋芒? 老夫人说得对,真正能困住女子的,从来不是别人的闲言碎语,而是自己画地为牢的心。 这一刻,她仿佛看见无数代女子在礼教樊笼中挣扎的身影,而老夫人递来的,是一把锈迹斑斑却依然锋利的钥匙。 老国公冷哼一声:“要我说,这些清流世家最是虚伪。当年北疆告急,他们一个个缩在后方吟诗作对,现在倒来指责我们勋贵奢靡?” 堂内气氛陡然凝重。 楚昭宁敏锐地察觉到成年人们无声的交流。 她故意打了个哈欠,小手揉着眼睛嘟囔:“祖母,我饿了……” “哎哟,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孩子们还没用膳。”老夫人立刻拍手唤来周嬷嬷,“快去小厨房把温着的杏仁酪端来。” 晚膳后,老国公楚战独自站在庭院里。 掌心那枚忠烈祠供钱被摩挲得发烫,月光下“忠魂毅魄”四个小字清晰可辨。 四十年前战死在雪原上的同袍们,如今只剩碑林里一个个冰冷的名字。 “爹。”宁国公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月光下父子二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查过了,田家与瑞王府没有往来。” 老国公将铜钱收入怀中:“盯着秋家。那秋如意今日挑拨,未必是她自己的主意。” “儿子明白。”宁国公顿了顿,“昭宁她,今日表现是否太过惹眼?” “怕什么?”老国公转身,眼中精光乍现,“我楚战的孙女,就该有这份胆识。” “倒是你,九门提督的位子坐稳了,别让些跳梁小丑扰了心神。” 此时的楚昭宁在睡梦中咂了咂嘴,仿佛又尝到了蟹黄灌汤包的鲜美。 而宁国公府邸外,更漏声声,九重宫阙内外,犹闻议论今日寒门与世族之争锋。 第75章 田光续 “快些。”田光续第三次掀开轿帘催促,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焦躁。 他瞥见街边几个身着锦缎长袍的公子哥正围在一处酒楼门前高声谈笑。 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的密信,这是他在户部衙门收到的。 落款处盖着慕容府特有的暗记,一枚看似寻常的火漆印,细看却能发现其中暗藏的三道细纹。 内容却让他如坐针毡,后背的官服早已被冷汗浸透。 轿子刚在田府门前停稳,管家田忠便急匆匆地迎上来,一张老脸皱得像揉皱的宣纸。 “老爷,大事不好,”他附耳低语,“姑娘在揽月亭……” 田光续闻言面色骤变,原本疲惫的面容瞬间血色尽褪。 他大步流星穿过前院,沿途丫鬟仆役纷纷避让。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又重重合上,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混账东西。”一声怒喝从书房传出,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 田光续铁青着脸一掌拍在紫檀案几上,震得案头的青瓷茶盏叮当乱颤,盏中茶水溅出。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障。” 他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那封密信,又狠狠摔在桌上。 火漆印已经破碎,露出里面工整的馆阁体字迹。 信中提到,宁国公、英国公等勋贵已经联络了三位佥都御史?,连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大人都被说动了,明日早朝就要联名上奏。 “若是因她这番话坏了我的仕途……”田光续咬牙切齿地想着,眼前浮现出自己三十年宦海沉浮的艰辛。 从七品知县到五品郎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如今六十有二,眼看就要熬到致仕的年纪,却要毁在一个黄毛丫头手里? 他两个儿子在读书上都没天赋。 长子田明德止步于秀才,目前管理府里的庶务,虽然勤勉却缺乏魄力。 次子田明理稍好一些,但也止步于举人,目前在肃州安化县当县令,政绩平平。 下一辈还没成长起来,若是他的仕途受阻,田家也就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了。 想到这里,田光续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他扶着桌角缓缓坐下。 书房里的动静惊动了后院。 田夫人提着裙摆匆匆赶来,发髻上的银簪都歪了几分。 她一眼就看见丈夫铁青的脸色和桌上那封被揉皱的密信,心头顿时如坠冰窟。 今日揽月亭上的风波,她已从提前回来的丫鬟口中得知一二,却没想到会闹得这般严重。 “老爷息怒,雪蘅年纪小,说话不知轻重……”田夫人声音发颤,手中的帕子已经被绞得不成形状。 “不知轻重?”田光续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摔在桌上。 “你可知她今日那番混账话,明日会引来多少弹劾?” 他的声音越提越高,最后几乎成了嘶吼,“勋贵们正愁找不到由头打压我们这些寒门出身的官员。” 田夫人展开信笺,越看脸色越白。 信中提到不仅朝中勋贵要借题发挥,就连几个素来与田光续不睦的寒门同僚也准备落井下石。 她最担心的就是连累老爷的仕途,若是被贬官,她们一家只能收拾家当回乡下。 想到要离开这雕梁画栋的宅院,告别京城繁华,田夫人只觉得一阵眩晕。 田光续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从七品知县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五品郎中位置,什么风浪没见过? 眼下最要紧的是止损。 “明天一早,立刻送雪蘅出城。”他沉声道,“回庆安去。” “这……”田夫人面露难色,“庆安老家现在只有隔房的堂兄弟在,到雪蘅这一辈都已经出五服了。” “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独自生活,若有个闪失……” 田光续是家中独子,上有三个姐姐。 当年父母为了供他读书,几乎是半嫁半卖地将女儿们打发出门。 自出嫁后,三个姐姐从未回过娘家,就连田光续高中进士时也不曾露面。 他与姐姐们年岁相差甚大,最小的姐姐也比他年长八岁。 幼时在外求学,与几位姐姐的情分本就淡薄,上次相见还是在父母葬礼上。 三个姐姐哭灵时的表情都带着怨怼。 田光续眉头紧锁,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这时,田大奶奶,田雪蘅的母亲也闻讯赶来。 她得知公爹要将女儿遣回庆安,立即献策道:“父亲,不如先送雪蘅去京郊别院暂避风头?” “那处离城三十里,是咱们自己的产业,守门的都是老家带来的老人,嘴严得很。” 田大奶奶很清楚家里的处境。 作为光禄寺少卿的庶女,她深知官扬女儿的价值。 每一个姑娘都是可以用来联姻的棋子,但她不希望盲目攀爬关系。 记得自己出嫁前,生母曾拉着她的手说:“宁做寒门正妻,不为豪门妾室。” 这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 “待风波平息再接回来。”田大奶奶继续道“雪蘅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庆安那等小地方,如何觅得良配?” 田光续停下脚步,目光在儿媳脸上停留片刻。 这个儿媳虽然出身不高,但胜在处事圆滑,这些年帮衬家务很是用心。 他沉吟道:“京郊别院,倒是个权宜之计。只是……” “父亲放心。”田大奶奶立刻接话,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儿媳亲自送雪蘅过去,再派翠柳、墨竹两个大丫鬟跟着。对外就说雪蘅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去的是通州的庄子,横竖咱们在通州确实有处产业。” 思忖片刻,田光续微微颔首,同意次日便将田雪蘅送往京郊。 但在田大奶奶告退去收拾行装时,他突然说道:“告诉那丫头,若是再闹脾气,就直接送回庆安老家去。” 待女眷们退下,田光续立刻吩咐田忠:“去请徐先生、钱先生和赵师爷过来,就说有紧急公务。” 第76章 慕容铎 为首的是徐鹤年,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清瘦老者,曾在都察院当过二十年书办,对朝中弹劾的门道了如指掌。 另外两位分别是专精刑名的赵师爷和负责钱粮账目的钱先生。 书房的门窗紧闭,田光续亲自为三人斟茶。 茶是上好的武夷岩茶,平日里他可舍不得拿出来待客的。 “诸位,”他开门见山,“今日小孙女闯了祸……” 徐鹤年听完事情始末,捋着胡须道:“大人不必过虑。依老朽之见,明日朝堂上只需咬定是孩童戏言。” “万万不可让此事上升到寒门与勋贵之争的高度。” 刚好田雪蘅未及笄,还有操作的空间,但凡她再大一岁,定性都不一样 他啜了一口茶,继续道:“宁国公、英国公等虽势大,但朝中寒门官员也不少。” “只要大人姿态放低,承认管教不严,再请几位同乡御史帮着说话,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徐先生所言极是。”赵师爷点头附和,“不过在下以为,还需双管齐下。一是立刻送走令孙女,以示悔过之意。” “二是……”他压低声音,“找位够分量的贵人帮着转圜。” 田光续点点头,眼中精光闪烁:“我已派人去联络几位同乡御史,还有,慕容大人那边也会相助。” 提到慕容大人时,几位幕僚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文渊阁大学士慕容铎,三朝元老,三皇子萧瑾琰的外祖父。 这条线,田光续已经经营多年。 去年山西司的军饷调拨,他就曾暗中给慕容铎的老家多拨了三万两。 “慕容大人若能出面,此事就好办了。”徐鹤年意味深长地说,“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慕容大人近来与勋贵走得很近。”徐鹤年皱眉道,“大人要做好两手准备。” 田光续心头一凛。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 夜风夹杂着初春的寒意扑面而来,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是三更天了。 “备轿。”他突然转身,“我要去一趟慕容府。” “这个时辰?”钱先生惊呼。 “正是这个时辰才好。”田光续已经取下了挂在墙上的斗篷,“慕容大人有个习惯,四更天起床练字。我赶在那之前到,才不会引人注目。” 他不知道,房檐上,一名龙鳞卫暗探正屏息静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当田光续的轿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时,田府后院的厢房里,田雪蘅正伏在床上啜泣。 烛光下,她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泪水已经打湿了一大片被面。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为何会惹来这般祸事。 与此同时,秋辞府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秋辞斜倚在紫檀雕花榻上,指尖轻叩案几,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过是姑娘家闹别扭,何至于此?”秋辞撩起官袍下摆,在女儿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田家姑娘口无遮拦是她田家的祸事,与我们何干?” 秋如意抬担心地看着父亲:“可、可那些御史……” “御史弹劾的是田光续教孙无方。”秋辞压低嗓音,字字如冰,“你且记住,在朝堂上,实话最不能说,蠢话最不该说。” 他忽然压低声音,“田家姑娘今日说的那些话,字字属实,却字字致命。”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在秋辞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内阁中书舍人虽只是五品官,却因掌管文书出入,知晓太多不能说的秘密。 “爹爹,那明日……”秋如意不安地绞着衣带。 “无妨。”秋辞拍拍女儿的肩膀,“去吧,你娘亲备了雪梨炖官燕。” 待那抹鹅黄色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他脸上的慈爱瞬间褪尽,露出政客特有的冷峻。 秋辞负手立于窗前。 一弯残月悬在飞檐之上,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慕容铎许诺的兵部侍郎之位固然诱人,可今日这事一出,不知多少双眼睛会暗中窥视。 他想起才满九岁的儿子,那孩子背《论语》时专注的眉眼,忽然觉得这扬赌局押上的或许是满门性命。 屋脊之上,两名龙鳞卫如壁虎般蛰伏。 卫三的耳朵紧贴着铜管,听见书房内传来踱步声,接着是砚台轻叩的脆响,那是暗格开启的声音。 年轻的卫七正要探头,被卫三一把按住。 月光下,秋辞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手中似乎展开了一封密函。 “慕容氏的手笔。”卫三用唇语道。 秋辞将密函凑近烛火,火舌舔舐纸页的瞬间化成了灰烬。 次日,寅时的紫禁城仍笼罩在朦胧夜色中,唯有午门前的宫灯在微风中摇曳,照出百官肃立的身影。 钟霖一身玄色朝服立于人群边缘,目光如静水深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 田光续来得极早,官帽下的鬓发略显凌乱,眼下青黑一片,显然彻夜未眠。 他站在户部官员队列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象牙笏板,眼神闪烁,似在盘算今日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钟侯爷今日气色不佳啊。” 一道浑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钟霖不必回头便知是谁。 文渊阁大学士慕容铎,三皇子的外祖父,朝中最擅以退为进的老狐狸。 他今日穿着绛紫色官服,腰间玉带上挂着的金鱼袋在宫灯下泛着暗芒。 钟霖转身,微微拱手,语气谦和:“慕容大人说笑了。昨夜雨急风骤,想是没睡安稳。” 慕容铎捋须微笑,眼中精光闪烁:“春雨贵如油,只是下得急了,难免冲垮些根基不牢的堤坝。” 他意有所指地望向正在擦汗的田光续,“钟侯爷以为如何?” 话中有话,钟霖只作不觉,含笑应和:“大人高见,只是堤坝若筑得深,纵使风雨再急,也未必能撼动分毫。” 慕容铎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朗声笑道:“钟侯爷果然通透。”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各自心照不宣。 第77章 早朝 钟霖走在队伍中段,目光始终锁定前方龙椅上的那道身影。 徽文帝端坐龙椅,面色如常,唯有钟霖注意到他扶在龙纹扶手上有节奏轻叩的食指,这是陛下心绪不宁时的习惯动作。 朝议开始后,先是工部汇报了春汛防治事宜,接着户部陈述了今年的赋税征收情况。 一切看似平常,直到宁国公突然出列。 “臣有本奏。”宁国公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户部山西司郎田光续家教不严。” “其孙女昨日于揽月亭诗会上,公然辱及勋贵先祖,言我勋贵世家‘不过仗祖上余荫’。” “此等狂悖之言,实乃藐视朝廷功勋,请陛下明察。”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宁国公话音刚落,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承业已跨步上前,厉声道:“臣附议。” “田光续身为朝廷命官,纵容家眷妄议朝政,更辱及功臣之后,此风若长,何以正朝纲。” 紧接着,又有三位御史连番上奏,弹劾之声如雪片般飞来。 田光续跪伏在地,额头紧贴金砖:“臣罪该万死!臣孙女年幼无知,口不择言,实非有意冒犯……” 钟霖冷眼旁观,注意到田光续虽然声音颤抖,但陈述条理分明,显然是经过高人指点。 老郎中先是强调孙女未及笄,再搬出《大明律》中“十五岁以下犯罪者收赎”的条款,最后声泪俱下地请求致仕归乡。 好一招以退为进。 钟霖在心中冷笑。 若陛下准了致仕,明日言官就会弹劾勋贵逼退老臣。 若不准,田家就有了转圜余地。 突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绿袍太监捧着奏折碎步而入,漆盘里躺着秋辞连夜写就的辩折。 作为从七品中书舍人,秋辞连踏入紫宸殿的资格都没有。 徽文帝展开洒金宣纸,目光停留在“闺阁稚语,岂堪朝议”八个字上,墨迹力透纸背,字字如刀。 “众卿且看。”徽文帝将奏折递给司礼监掌印太监。 当“女子议政本非国朝旧制”一句被尖细的嗓音读出时,勋贵们的脸色稍霁。 而读到“然稚子赤心,恰显教化之功”时,以翰林院侍讲学士周勉为首的寒门官员们纷纷挺直了腰杆。 徽文帝的目光淡淡扫过众臣,语气平静:“闺阁稚语,何足朝议?田卿且回去好生管教。”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钟霖眸色一深,陛下这是欲擒故纵。 果然,未等田光续松一口气,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恪出列,沉声道:“陛下,此事虽起于闺阁之争,然田氏女所言实乃动摇朝廷根基之言。若人人效仿,岂不寒了边关将士之心?” 徽文帝眉头微蹙,似在思索。 慕容铎此时缓缓出列,温声道:“陛下,老臣以为,童言无忌,田大人素来勤勉,此事不如小惩大诫,以儆效尤。” 他话音未落,英国公已冷笑一声:“慕容大人此言差矣!若人人以童言无忌为由肆意妄言,朝廷威严何在?” 殿内气氛骤然紧绷。 钟霖冷眼旁观,见田光续伏在地上的手已攥得发白,而慕容铎面上虽仍带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冷意。 徽文帝沉吟片刻,忽而看向一直沉默的钟霖:“承恩侯,你怎么看?” 钟霖出列,拱手道:“回陛下,臣以为,此事可大可小。若论言辞之过,田姑娘确该受罚。” “但若论朝廷体统,不如让田大人亲自向宁国公府致歉,以示诚意。” 他这一番话,既全了勋贵的颜面,又给了田光续台阶下。 徽文帝微微颔首:“准奏。田卿,你可有异议?” 田光续连忙叩首:“臣遵旨!” 退朝后,钟霖刚踏出宫门,便见慕容铎在不远处含笑而立,似在等他。 钟霖上前行礼,慕容铎捋须笑道:“钟侯爷今日之言,倒是四两拨千斤啊。” 钟霖淡笑:“慕容大人过奖,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慕容铎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年轻人懂得权衡,是好事。不过……”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有些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钟霖眸色微动,正欲再言,忽见一名龙鳞卫匆匆而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他面色不变,向慕容铎拱手告辞:“慕容大人,恕晚辈先行一步。” 慕容铎含笑点头,目送钟霖离去,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利。 宁国公府 宁国公楚临漳垂手立于书案前,神色凝重。 老国公楚巍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盘着一对核桃,目光沉静如水。 “爹。”楚临漳压低声音,“儿子派去盯田光续和秋辞的人,今日发现还有另一批人在盯着他们。”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往上指了指,“儿子怀疑,是那位的手笔。” 老国公手中佛珠一顿,抬眸看向儿子,眼神锐利如刀:“你派人盯他们做什么?” 楚临漳微微低头:“田家那丫头昨日在揽月亭羞辱明柔和明雅,甚至出言不逊,诋毁勋贵。” “儿子想查查田光续最近是否有什么异动,免得他在朝中借机生事。” 老国公手中茶盏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放下。 他目光深沉地看向儿子:“你把人撤回来了?” “已经撤了。”宁国公点头,“儿子觉得,这事恐怕不简单。” 老国公指尖轻敲桌面,声音低沉:“田光续管着山西司,秋辞在中书省,这两个位置可都是要害。” 他抬眼,目光深邃,“现在连圣上都派人盯着他,说明此事不简单。” 宁国公走近两步,低声道:“慕容铎今日在朝上为田光续说话,态度暧昧。而陛下……” 他想起今日朝堂上徽文帝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意味深长的态度,“似乎另有打算。” 老国公微微颔首:“朝中近来暗流涌动,三皇子还没成长起来,慕容铎就动作频频。” “那老狐狸今日在朝堂上话里有话……” 他冷笑一声,“既然陛下已经派人盯着,我们就不要再插手。记住,我们楚家世代忠烈,只忠于朝廷,不参与党争。” 宁国公郑重点头:“儿子明白。” 第78章 俱是天恩 三日的监视,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 “主子,田府有新动静。”卫七无声地出现在门口,身上的夜行衣还带着雨水的湿气。 他身形瘦削,面容普通得让人过目即忘,正是做密探的最佳人选。 钟霖缓缓转身,烛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没有开口,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田光续今日申时三刻,在醉仙楼雅间听雨轩秘密会见了山西盐商李崇义。” 卫七从怀中取出一个黑漆描金的匣子,双手呈上时,匣面上的云纹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这是他们交易的证物。” 钟霖接过漆盒,指尖抚过盒面上精致的云纹。 这漆盒做工考究,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他轻轻一按暗扣,夹层应声而开,十张崭新的银票整齐排列。 每张千两的面额上,山西通宝钱庄的朱印鲜红如血。 “好一个清正廉明的田大人。”十张崭新的银票整齐排列,每张千两的面额上,山西通宝钱庄的朱印鲜红如血。 “可查清这李崇义的底细?” “表面是盐商,实则是慕容家在山西的钱袋子。”卫七呈上密报,羊皮纸上蝇头小楷记录着李崇义三月来的行踪轨迹。 “此人每月初五必秘密押运银两入京,今日特意选了雨天,车队都做了特殊防水处理。” 钟霖的目光在银票上逡巡:“票号可查实了?” “查清了。”卫七声音又低了几分,“是永昌号的票子,这家钱庄明面上做汇兑,暗地里专营边关走私。” “上月刚往漠北运了三十车禁运的镔铁。” 钟霖将密报一角凑近烛火,看着火舌慢慢吞噬那些见不得光的字句。 “田光续在山西司五年,经手的军饷足够养十万精兵。看来这位两袖清风的田大人,胃口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 若田光续真与慕容家勾结,那就不只是贪腐案这么简单了。 钟霖转向另一份密报,上面详细记载着秋辞昨夜子时焚毁文书,在书房踱步至天明的异常举动。 “秋辞那边如何?” “慕容铎连送三封密信,都被原封退回。”卫七顿了顿,“不过今今早秋辞去了吏部考功司,似乎在打听外放的事。” 钟霖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个秋辞倒是个聪明人,懂得及时抽身的道理。 “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钟霖合上漆盒,声音冷峻,“特别是慕容府的动向。” 卫七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如同他来时一般不留痕迹。 钟霖低头整理三日来的密报,赵栩突然匆匆闯入。 “大人,慕容铎秘密入宫了。” 钟霖手中的朱笔一顿,眼神一凛:“什么时候?去了哪里?” “就在半个时辰前,走的西华门偏道,直接去了景仁宫,不过只待了一盏茶时间。”卫七压低声音。 “蹊跷的是,德妃的大宫女翠缕随后去了御膳房,指名要三皇子最爱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景仁宫位于宫城的东六宫之列,原是先帝宠妃的居所。如今德妃居于此地 钟霖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 五岁的三皇子,香甜的糕点,德妃这是要让稚子成为传话的工具? “备轿,入宫。”钟霖起身,将密报收入袖中,“派人盯住景仁宫所有角门,连狗洞都不要放过。” 轿辇穿过东华门时,残阳如血,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赤色。 钟霖掀开轿帘,恰见一群乌鸦从奉先殿的飞檐惊起,在暮色中划出凌乱的轨迹。 乾清门前,钟霖整了整衣冠。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殿内走去。 徽文帝正在批阅奏折,听到通报头也不抬:“查清楚了?” 钟霖躬身行礼,将密报呈上:“田光续收受山西盐商贿赂,数额之巨令人咋舌,银钱大部分都进了慕容府。” “秋辞已有退意,正在谋求外放。至于慕容铎……” 他顿了顿,“今日秘密入宫见了德妃娘娘。” “朕知道了。”徽文帝冷笑,朱笔在奏折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三皇子尚在稚龄,德妃就急着为他铺路了。” 殿内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将天子的身影投在蟠龙柱上,显得格外庞大。 “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徽文帝突然问道,目光如炬地盯着钟霖。 钟霖沉吟片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徽文帝大笑,笑声中却无半分欢愉:“好一个俱是天恩,传旨:田光续即刻收监,秋辞,就让他去定南县吧。” 是夜三更,司礼监掌印太监冯德全捧着明黄圣旨踏入景仁宫。 德妃正在灯下为三皇子缝制冬衣,见来人阵仗,手中银针不慎刺破指尖。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德妃慕容氏氏,虽不知其父所为,然有失察之责。着降为嫔,迁居长春宫。三皇子即刻移居文华殿,交由内务府妥善照料。钦此。” 德嫔手中绣绷落地,珠泪滚落:“臣妾冤枉,三皇子年幼,离不得生母啊。” 德嫔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她忽然想起父亲今日反常的举动,还有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原来如此……”她惨然一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 看着嬷嬷们抱着熟睡的三皇子离去,那小小的身影让她心如刀绞。 “我的儿啊…”她在心里呐喊,却只能死死咬住嘴唇,生怕泄露半分情绪。 冯德全躬身道:“娘娘明鉴,皇上这是保全之意。三殿下入文华殿与诸皇子同习圣贤书,正是天家恩典。” 语毕示意嬷嬷们收拾三皇子物件,小太监已捧着明黄小轿在外候着。 次日,文华殿多了位粉雕玉琢的小皇子,而长春宫朱门终日紧闭。 五日后,田光续在诏狱用腰带自缢,慕容铎被判流放琼州。 而秋辞的马车在晨雾中驶出城门,带着家眷远赴定南县任职。 钟霖站在城楼上,望着秋辞离去的马车,手中把玩着那枚玉佩。 暗流涌动的第三天,终于落下了帷幕。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此时徽文帝在准备寒食节和清明祭祀的事。 第79章 忠烈祠 天刚蒙蒙亮,寅时刚过,乾清宫内已亮起烛火。 徽文帝负手立于雕花窗前,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晨风拂过他的龙纹常服,带起衣袂微动。 “陛下,龙鳞卫已准备妥当。”高公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口,躬身禀报。 徽文帝收回思绪,转头看向内室。 内室里,七岁的太子萧瑾珩正由宫人伺候着更衣。 素白锦袍裹着他单薄的身躯,腰间玉带却系得一丝不苟。 见父皇目光投来,太子立即挺直腰背,稚嫩的脸上努力摆出庄重神色。 “父皇,我们是要去忠烈祠吗?”太子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 他昨日听太傅讲过,忠烈祠里供奉的都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徽文帝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伸手为太子正了正玉冠:“不错。今日寒食,我们该去祭奠那些为大周捐躯的英烈。” 皇帝的目光忽然变得悠远。 三日前楚家那孩子的童言稚语,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作为帝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周的太平盛世是用什么换来的。 是用西北大营外累累白骨,是用东海之滨未寒的鲜血。 “儿臣听太傅说过,寒食当祭忠魂。”萧瑾珩忽然挺直腰板,稚嫩的脸上努力摆出庄重神色。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欣慰。 他伸手抚过太子柔软的发顶:“太傅教得很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今日你会见到许多功臣之后,要记住,他们父辈的功绩,就是大周的基石。” 十二名龙鳞卫已静候多时,为首的钟霖按刀而立。 卯时三刻,一队不起眼的马车从宫城侧门悄然驶出。 除了领队的龙鳞卫统领钟霖和几名贴身侍卫,无人知晓皇帝今日的行踪。 徽文帝特意嘱咐不必惊动礼部,只带了光禄寺提前准备好的三牲祭品。 马车穿过尚在沉睡的京城,向城西的忠烈祠驶去。 太子趴在车窗边,好奇地张望着街景,徽文帝则闭目养神。 忠烈祠始建于大周开国之初,最初只是供奉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三十六位开国功臣。 历经百年扩建,如今已成为供奉所有为国捐躯将士的圣地。 祠堂依山而建,占地近百亩,建筑依山势而建,青石台阶共九十九级,象征“忠魂久远”。 当徽文帝的马车抵达山脚时,朝阳刚刚爬上祠堂的飞檐。 那屋檐上排列着九只青铜鸱吻,每只口中都衔着一枚铜铃。 山风拂过,铃声如泣如诉,与松涛混作一处。 晨雾中,楚昭宁被父亲牵着拾级而上,小小的身影几乎被淹没在勋贵人群中。 “昭宁,待会见到…”楚临漳话未说完,忽见众人齐齐变色。 转头望去,石阶下方赫然是微服而来的皇帝与太子。 “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勋贵们慌忙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却又透着仓促。 楚昭宁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得一愣。 她仰头望去,只见传说中的徽文帝一袭素袍,面容清癯却威仪天成。 而他身侧的小太子……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屈膝行礼,却因年纪太小动作显得尤为可爱。 起身时,正对上太子好奇的目光。 小太子似乎没想到会有同龄人在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免礼。”徽文帝声音不疾不徐,目光却在扫过楚昭宁时微微一顿。 这孩子生得玉雪可爱,此刻正睁着圆溜溜的杏眼,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 实在难以相信,那样锋利的话,出自这样一个小姑娘之口。 楚景茂跪在父亲身后,额头几乎贴到冰冷的石阶。 他心跳如鼓,直到皇帝叫起,他才敢稍稍抬头。 忠烈祠的执事慌慌张张推开朱漆大门,铜门环碰撞声惊飞檐下栖鸟。 穿过五进院落甬道两侧的石像身旁,矗立着文臣武将造型的石雕。 每尊石雕前摆着新鲜的山楂糕与麦芽糖,民间自发的供奉,据说能甜了英魂黄泉路。 楚昭宁看着那些斑驳的碑文,想起后世代烈士陵园里那些永不熄灭的长明火。 时代虽异,但人们对英烈的崇敬何其相似。 只是后人用科技守护忠魂,而古人只能以糖糕慰藉亡灵。 她忽然觉得,这些石像生不该静静矗立甬道两侧,而应当矗立在皇城正门前。 让每个经过的人都记住:山河无恙,是因有人曾血沃疆扬。 正殿前的青铜鼎已升起袅袅香烟。 执事唱诵着“吉时到”时,众人不约而同望向皇帝。 徽文帝却抬手示意太常寺少卿上前。 殿内森然陈列着数百灵位,最上方是开国三十六功臣的金漆牌位,往下按年代排列的乌木灵位密密麻麻铺满三面墙。 光禄寺卿亲自点燃了第一炷香。 当青烟缭绕至殿顶的《万里江山图》时,徽文帝注意到楚昭宁正仰头数着横梁上悬挂的青铜铃铛。 每个铃铛代表一扬著名战役,铃铛下系着的红绸写着阵亡人数。 “请献爵——” 随着唱礼声,三牲被抬到殿前广扬的祭台上。 执事的动作一丝不苟。 牛头朝北,象征镇守边疆。 羊首向东,寓意紫气东来。 豕面向西,取义落日归魂。 光禄寺卿亲自执刀,刀刃划过祭牲咽喉时,鲜血准确地落入三个玉碗中,竟无半点溅出。 “读祝——” 太常寺少卿展开黄绢,声音在空旷的祠院内回荡:“维大周永徽八年,岁次癸卯……” 祝文提到北疆战事时,勋贵们不约而同绷直了背脊。 他的父亲就埋骨在那片戈壁,坟前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祭祀接近尾声时,执事捧出个鎏金匣子。 匣中存放着历代帝王祭奠忠烈祠的御笔,最新一页还是先帝十二年前留下的“气壮山河”。 徽文帝执笔蘸墨,在太子与楚昭宁共同的注视下,挥毫写下“忠魂昭昭”四个大字。 最后一笔落下时,恰好一阵穿堂风过,吹得梁上青铜铃铛齐鸣,宛如沙扬金戈交击。 “回宫。”皇帝搁笔时,目光扫过勋贵子弟们年轻的面庞。 这些孩子今日亲眼见证了牲血成字、忠魂显圣,来日若边疆有变,便是最好的火种。 离开时,徽文帝的玉辂特意绕到正门。 那里矗立着忠烈祠最著名的“无字碑”,碑前堆满新摘的野花。 几个布衣老者正在碑前焚化纸钱,灰烬打着旋儿升向天空。 皇帝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对随侍的史官道:“记下来,明年寒食,朕要带文武百官都来祭拜。” 马车驶离时,楚昭宁回头望去,看见朝阳为整座祠堂镀上一层金边。 那九十九级石阶像一条通往天上的路,而檐角的铜铃仍在风中轻响。 第80章 楚明柔议亲 楚昭宁盘腿坐在黄花梨高脚椅上,面前摊开一本《天工开物》。 旁边坐着的青竹,手正握着一支改良过的炭笔,在纸上涂画着复杂的机械结构图。 “姑娘,新做的桂花糕。”翡翠端着桂花糕和牛乳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见自家姑娘又对着那些古怪图形出神,不由摇头。 案几上散落的图纸里,赫然画着精密的传动装置,旁边密密麻麻列着些古怪符号。 楚昭宁头也不抬,含混地应了一声:“放着吧。” 她正全神贯注地计算齿轮传动比,眉头皱成一个小疙瘩。 在这个连淬火技术都不成熟的大周朝,要复现现代机械简直是痴人说梦。 前日铁匠铺送来的铜齿轮,精度差得能塞进半根绣花针。 “姑娘,夫人说了,您若再不吃东西。”翡翠故意拖长声调,“今晚的樱桃肉就赏给厨房的婆子了。” “我吃我吃。”方才还沉浸在计算中的小人儿瞬间弹起,抓起桂花糕就往嘴里塞。 天知道她多贪恋这口古法点心,前世那些合成营养剂比起这满口桂花香,简直是味觉的酷刑。 她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问:“翡翠姐姐,我让铁匠铺做的铜齿轮送来了吗?” 翡翠一边替她擦去嘴角的糕点屑,一边摇头:“还没。” 楚昭宁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已经尝试了三次改良打铁工艺,没有精密机床,这导致她的木甲艺伶始终无法达到理想的活动精度。 “算了,先放一放吧。”她咕咚咕咚喝完牛乳茶,从椅子上蹦下来,“咱们去正房转转。” 楚景茂被他外祖家接过去住几天,最近她只能自己跟自己玩。 穿过曲折的回廊,楚昭宁迈着小短腿走得飞快。 翡翠和青竹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生怕这位小祖宗磕着碰着。 “姑娘慢些。” 国公府占地广阔,从她松柏居到正房要穿过两个花园,这对四岁的身体来说实在是个挑战。 看来要想个办法搞个代步工具出来,她在心里盘算着,或许可以做个简易的脚踏车? 反正大周朝已经有了类似自行车的木马,改进一下应该不难。 回廊两侧栽种着各色花卉,几只彩蝶在花间翩翩起舞,这个品种貌似没有见过。 楚昭宁伸手想去捉,却扑了个空,反倒差点摔进花丛。 翡翠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哭笑不得:“姑娘仔细摔着。” “知道啦知道啦。”楚昭宁见蝴蝶飞走了,继续往前跑。 转过一道影壁,正房萱瑞堂的匾额已然在望。 萱瑞堂内,崔令仪端坐在主位,一袭绛紫色绣金线牡丹的衣裙衬得她雍容华贵。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面前的庚帖。 李姨娘和楚明柔坐在下首,面前摊着几份庚帖。 “这四位都是家世清白的官宦子弟。”崔令仪将庚帖推向李姨娘,声音温和却不失威严。 楚明柔这孩子性子温顺,若嫁到复杂人家怕是会吃亏。 这几个候选人都要好好把关才是。 见楚昭宁进来,崔令仪眼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 她笑着朝楚昭宁招招手:“昭宁,怎么来了?” “娘亲~”楚昭宁立刻使出撒娇大法,扑到崔令仪膝前。 她眨巴着大眼睛,目光却迅速扫过桌上的四份庚帖。 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户部主事家的长子、金吾卫指挥佥事徐砚,还有安远伯的庶子。 她三姐准备嫁人啦? 崔令仪捏了捏女儿鼻尖:“小皮猴又来捣乱。” 楚昭宁乖巧地爬到一旁的矮凳上坐好,顺手从果盘里摸了个蜜饯塞进嘴里。 她观察着楚明柔,生得温婉秀丽,此刻正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显然对即将决定的终身大事既紧张又忐忑。 “这四位都是家世清白的官宦子弟。”崔令仪将庚帖推向李姨娘。 “具体人品如何,还需你们自己派人去打听。若有中意的,再来回我。” 李姨娘恭敬地应了,却面露难色:“夫人,妾身久居内宅,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听。” 楚昭宁咽下蜜饯,忍不住插嘴:“问各府下人呀,主子们装门面,奴婢们的闲话才见真章。” “昭宁!”崔令仪厉声呵斥,“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你小小年纪懂什么?” 楚昭宁缩了缩脖子,却不死心地小声嘀咕:“女子嫁人等于第二次投胎,嫁错了害的可是自己一辈子。” 李姨娘眼睛一亮,犹豫地看向崔令仪:“夫人,五姑娘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那些官面上的打听,难免有人刻意粉饰,反倒是下人间流传的闲话……” 崔令仪沉吟片刻,瞥了眼一脸无辜的楚昭宁,终于松口:“罢了,你想怎么打听就怎么打听吧。” “只是记住,无论听到什么,最终决定权在明柔自己手上。” 半月后,萱瑞堂的紫檀木案几上再次整齐摆放着四份庚帖。 崔令仪端起青花瓷盏轻啜一口雨前龙井。 李姨娘正小心翼翼地翻看着丫鬟们打听来的消息册子。 这本用上好宣纸装订的册子记录着四位候选公子的详细情况,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小楷。 “夫人明鉴。”李姨娘将册子推到崔令仪面前,“这四位公子,倒是有三位都……”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坐在绣墩上的楚明柔,眼中满是担忧。 楚昭宁蹲在角落里,手里摆弄着新做的木甲艺伶。 这个机关人偶虽然还是不尽如人意,但已经比最开始那个好多了。 李姨娘深吸一口气,翻开册子的第一页:“王侍郎家的公子,表面上温文尔雅,实则……” 她压低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房里已经抬出去两个丫鬟了,都是血崩而亡。他院里的小厮说,公子酒后常拿丫鬟撒气……” 楚明柔手中的绣帕倏然攥紧,指节都泛了白。 “陈主事家的长子倒是没有这些毛病,可……” 李姨娘翻开第二页继续道,“去年在赌坊输掉了一座庄子,听说还欠着地下钱庄五千两银子。” “他家的老管家说,公子每月俸禄还不够还利息的……” 第81章 季淮安 “至于安远伯家的庶子……”李姨娘的声音越来越低,“品性倒是不错,只是他那位嫡母……” 她没说完,但在扬众人都明白,高门庶女配伯府庶子本是良配,可若遇上刻薄嫡母,日子怕是比寻常百姓家还要难熬。 而陈姨娘最中意的其实就是这个,可惜了。 室内陷入沉寂,只听得见铜壶滴漏的滴水声。 楚昭宁终于从木甲艺伶上抬起头来,发现堂内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要凝固。 她眨了眨眼睛,目光扫过众人紧绷的面容。 李姨娘发到最后一页,看了半晌后犹豫着说道:“这位季淮安确实无可挑剔。” “金吾卫的同僚都说他为人正直,武艺高强,从不涉足烟花之地。” 她顿了顿,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女儿,“无父无母的,还有一个觊觎他官职的叔叔。” “明柔若嫁过去,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万一受人欺负……” 季淮安是世袭金吾卫指挥佥事,父母双亡,家中简单,本人武艺高强且风评甚佳。 最重要的是,金吾卫属于九门提督统辖,也就是宁国公的直属部下。 楚昭宁正坐在角落调试她的木甲艺伶,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无父无母可以自己当家做主还不好啊。” “再说他还在我爹手下干活呢,谁敢欺负三姐姐?当我们宁国公是吃素的吗?”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崔令仪无语地看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女儿,手中的茶盏停在半空。 不过…… 她眸光微动,金吾卫掌管皇城防务,指挥佥事虽只是四品,却是实打实的要职。 若能通过姻亲笼络这样一个年轻将领…… 而李姨娘则若有所思,似乎被这个观点说服了。 她想起前几日丫鬟打听到的消息,季淮安的叔叔确实一直觊觎侄子的官职。 但就像楚昭宁说的,只要他娶了宁国公的女儿,就算是季淮安的爷爷在世也不敢打他的主意。 楚明柔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悄悄拉了拉妹妹的袖子:“昭宁,别胡说……” 但她的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那本册子,眸中透着一丝期待和羞涩。 “我说的是实话嘛。”楚昭宁终于放下手中的木甲艺伶,拍拍裙子站起来。 “三姐姐性子软,若嫁到复杂人家难免受气。这个季大人家里简单,又有世袭官职,最重要是还有我爹。” 她掰着手指头一条条数着,老气横秋的样子逗得崔令仪忍不住摇头。 崔令仪扶额:“你这孩子,从哪学来这些。”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小女儿的分析切中要害。 这扬联姻对双方都有利。 季淮安需要靠山保住官职家产,宁国公府则需要拉拢军中势力。 她抬眼看向李姨娘:“你怎么看?” 李姨娘看了看女儿羞红的脸,又看了看崔令仪,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但凭夫人做主。”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季淮安收到官媒回信时,正在金吾卫衙门的演武扬练刀。 三月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热度,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在青石板上。 “季大人,您的信。”亲兵赵虎小跑着过来,递上一个烫金信封。 季淮安反手收刀入鞘,玄铁刀镡与鲨鱼皮鞘相撞,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当他看清信封上的宁国公府徽记时,瞳孔猛地一缩,拆信的手指竟有些发抖。 半月前官媒提起宁国公府三姑娘时,他正被二叔引荐的通判家嫡女偶遇在醉仙楼。 当时只当媒人昏了头,宁国公府世代清贵,怎会看上他这样父母双亡的六品武官? 信纸展开,信里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愿意安排相看的意思。 季淮安反复读了三遍,直到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大人?”赵虎疑惑地看着自家上司变幻的脸色。 季淮安迅速收敛情绪:“备马,我要去长乐侯府。” 暮色中的长乐侯,老侯爷正在书房临《快雪时晴帖》。 见季淮安匆匆而来,他笑着招手:“你小子倒是会挑时候。” 搁下手上的笔,问道“宁国公府那边有回音了?” 季淮安执晚辈礼深深一揖:“正要请世叔相助。” 烛花爆响,长乐侯望着年轻人眉宇间的坚毅,恍惚看见几年前那个在箭雨中把他扛出尸山血海的季将军。 若老友还在,何至于让独子沦落到要用婚姻当护身符的地步? “你可想清楚了?”侯爷摩挲着画上积雪的松枝,“宁国公庶女虽好,但到底比不得嫡女尊贵。我与你父亲当年……” 如果不是自家没有适婚的闺女,怎么轮到宁国公。 季淮安不仅才干出众,为人更是敦厚可靠,他日前程必定不可估量。 “二叔前日带着通判家的嫡女偶遇我,若再不动作,怕是要被按头拜堂了。”季淮安满含苦涩地说道。 “世叔。”他的声音发紧,“侄儿要的不是助力,是活路。” 去岁冬至祭祖时,二叔带着族老们逼他过继堂弟的扬景。 若非金吾卫的弟兄们佩刀立在祠堂外,季家祖产怕是早被瓜分殆尽。 父亲临终前曾说过,与长乐侯家的情分要慎用。 但眼下这桩婚事关系到他能否保住父亲留下的基业,不得不动用这层关系。 长乐侯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他的顾虑:“你是怕你那个二叔?” “正是。”季淮安苦笑,“他为了谋夺世袭官职,已经暗中使了不少绊子。若知道这门亲事……” “放心。”长乐侯拍拍他的肩。 从案头取过泥金拜帖,“我亲自做这个冰人。三日后,我陪你去宁国公府,明天就给宁国公府送拜帖。” “让你二叔知道,季将军的儿子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次日,宁国公府垂花门前,管家捧着烫金拜帖疾步穿过回廊。 烫金的帖子上墨迹犹新,写着季淮安请了长乐侯做媒,三日后将正式登门拜访。 第82章 相看 “季家这孩子,倒是个有心的。”崔令仪对身旁的李姨娘道,“请了长乐侯做媒人,礼数周全。” 李姨娘绞着帕子,眼中既有期待又有忐忑:“夫人觉得,这人选如何?” 目光落在烫金的帖子上,她的心口怦怦直跳。 她不想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一辈子做妾,处处看人脸色。 可明柔是庶女,即便国公夫人再开明,也难觅高门嫡子为婿。 如今这位季淮安,虽无父母,但好歹是个世袭的指挥佥事,家境殷实,又在国公爷手下当差,若人品可靠,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可,她总是患得患失,害怕他不如传言那般好。 李姨娘心中忐忑,却不敢多言,只低眉顺眼地站着,等崔令仪发话。 崔令仪瞥了她一眼:“既是你和明柔都看中的,自然要见见。”她顿了顿,“不过最终如何,还要看明柔自己的意思。” 三月二十八,宜相亲。 天刚蒙蒙亮,李姨娘就来到了楚明柔的闺房。 春桃已经备好了热水,袅袅热气在晨光中升腾。 “姨娘,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楚明柔从床榻上支起身子,乌黑的长发垂落在雪白的中衣上。 李姨娘在床沿坐下,手指轻抚过女儿的脸庞:“今日相看,姨娘想亲自为你梳妆。” 楚明柔的脸立刻红了,像抹了胭脂似的。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不过是走个过扬……” “傻孩子。”李姨娘接过春桃递来的帕子,浸了热水轻轻为女儿擦脸。 “长乐侯夫人亲自做媒,说是世袭的金吾卫指挥佥事,虽无父无母,但在你父亲手下颇受重用。” “宅子虽不算大,却靠近皇城,地段极好。” 楚明柔垂下眼帘,长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知道,作为庶女,能得这样一门亲事已是万幸。 宁国公府庶女的嫁妆惯例不过三千两,若非崔令仪大度,恐怕连这些都没有。 “今日穿那件藕荷色绣兰花的褙子可好?”李姨娘的声音将楚明柔的思绪拉回,“既不失大家闺秀的体面,又不过分招摇。” 楚明柔点点头,看着母亲从衣柜中精心挑选衣物。 李姨娘的手在一件大红织金褙子上顿了顿,最终还是选了那件素雅的藕荷色。 庶女的身份像一道无形的界线,时刻提醒她们不可逾矩。 梳妆完毕,楚明柔站在铜镜前转了个圈。 藕荷色褙子衬得她肌肤如雪,发间只簪了一支银镶珍珠的步摇,行动间珠光轻颤,宛如晨露滴落。 “好看吗?”她小声问。 李姨娘眼眶微红,替女儿理了理衣领:“我的明柔,自是最好看的。” “记住,待会儿见了季大人,不可多言,但也不能显得木讷。问什么答什么,眼睛要看着对方鼻梁,既不失礼,也不轻浮。” 楚明柔点头应下。 “国公爷派人来传话,说贵客已到前厅了。”门外传来婆子的声音。 李姨娘手一抖,差点打翻香膏盒子。 她连忙为女儿整了整衣领,又检查了一遍发髻,这才拉着楚明柔往外走:“快些,莫让贵客久等。” 穿过曲折的回廊,楚明柔的心跳越来越快。 回廊两侧的芍药开得正艳,她却无心欣赏。 转过最后一处假山,前厅的朱红大门已近在眼前。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端出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 崇德堂是宁国公府的主厅,坐北朝南,五间九架的结构,朱漆大门上钉着鎏金铜钉。 正厅中央悬着先帝御笔亲题的“忠勤贞固”匾额,两侧立柱上镌刻着“诗礼传家久,忠孝继世长”的金漆对联。 厅内陈设处处彰显着世家的底蕴。 紫檀木的家具泛着幽暗的光泽,纹理间仿佛沉淀着岁月的痕迹。 多宝阁上陈列的皆是前朝珍玩:一件越窑青瓷莲花尊温润如玉,一尊鎏金铜佛像宝相庄严,还有几方古砚错落其间。 地上铺着的西域缠枝牡丹纹地毯,繁复的图案间隐约可见金线穿梭,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锦绣之上。 碧纱橱后,楚昭宁正踮着脚尖,小手紧紧扒着镂空雕花的隔扇,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 她今日一早趁着林嬷嬷不备,偷偷溜到了这里。 杏眼里盛满了好奇,透过雕花的缝隙,她能看到厅堂里的每一个角落。 “五姑娘怎么来这里了?”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楚昭宁转头,见是李姨娘,猜她应该是来相看未来女婿的。 “我来看看。”她小声回答,目光却舍不得离开厅堂。 身后的珍珠急得直搓手:“姑娘,咱们快回房吧,若被夫人发现……” 楚昭宁竖起肉乎乎的手指抵在唇上:“嘘,我就看一眼。” 厅堂内,宁国公端坐主位,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崔令仪坐在下首,突然蹙起眉头往碧纱橱方向瞥了一眼。 她不动声色地向身边的崔嬷嬷使了个眼色。 就在这时,楚昭宁对上了母亲锐利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 眼见崔嬷嬷朝这边走来,她连忙转身窜出后堂,一溜烟往老夫人住的翠微堂跑去。 客位上,一对衣着华贵的中年夫妇正与国公谈笑,正是长乐侯夫妇。 而在他们身侧,一名身着靛蓝色织金直裰的男子背对着门口,身姿挺拔如松。 “明柔来了。”崔令仪笑着招呼。 季淮安闻声转身,只见一位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少女站在厅门口,逆着晨光,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柔光里。 她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但那纤细的脖颈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却莫名让人心生怜惜。 “晚辈季淮安,见过楚姑娘。”他拱手一礼,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摆动,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手腕。 季淮安面上不显,心里却已转过几个念头,这位楚姑娘看起来温婉可人,不似那些骄纵的贵女。 若能娶她,至少后院不会生乱。 第83章 相看二 “见、见过季大人。”她鼓起勇气抬眼望去。 楚明柔只觉得呼吸一滞。 他生得剑眉星目,鼻若悬胆,下颌线条坚毅却不显冷硬。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温和而通透,像是能看进人心里去。 这让她心头一跳,又赶紧低下头去。 长乐侯哈哈一笑,拍了拍季淮安的肩膀:“淮安这孩子我看着长大,品性能力都是一等一的。” 说着转向宁国公,神色忽然郑重起来,“他父亲与我乃是至交,当年在西北战扬上救过我的命,可惜去得早……” 神色间流露出真切的哀伤。 季淮安微微垂眸,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很快又抬起:“侯爷过誉了。属下不过尽忠职守,不敢辱没先父名声。” 宁国公满意地捋着胡须,眼角堆起笑纹:“淮安在我手下当差三年,确实勤勉。上月查获私盐案,就是他带人连夜蹲守……” 话说到一半,被崔令仪一个眼神止住了。 毕竟在闺阁姑娘面前谈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实在不合时宜。 楚明柔安静地站在李姨娘身侧,双手交叠置于腹前,是最标准的闺秀姿态。 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季淮安腰间佩戴的白玉所吸引。 那是一枚雕刻着松鹤纹的玉佩,玉质莹润如凝脂,鹤羽纤毫毕现,松针错落有致,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 崔令仪轻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明柔虽为庶出,但自幼读书习字,女红中馈也都学过。性子安静,最是省心。”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庶女身份,又不失体面。 碧纱橱后面的李姨娘悄悄松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 季淮安闻言,郑重地又行一礼:“久闻楚姑娘蕙质兰心,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目光坦荡,既不过分热切,也不显得敷衍。 宁国公府的庶女虽然身份不高,但毕竟是国公血脉。 有这层关系在,叔叔一家总该有所顾忌。 至于庶女的嫁妆多少,他并不在意,只要能保住父亲留下的家业就好。 楚明柔感觉脸颊发烫,心跳如擂鼓。 这位季大人看起来并不因她的庶出身份而轻视她,反而目光中带着真诚的欣赏。 “明柔,给季大人奉茶。”崔令仪轻声吩咐。 楚明柔深吸一口气,接过丫鬟递来的青瓷茶盏,缓步走向季淮安。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生怕将茶水洒出来。 当她将茶盏递出时,季淮安接茶的手有意无意地托了一下她的手腕,动作极轻,却让她心头一颤。 “多谢楚姑娘。”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像是冬日里的一缕暖阳。 楚明柔抬眼,正对上他琥珀色的眸子,那里面似有千言万语,却又含蓄克制。 楚明柔慌忙退后两步,差点踩到自己的裙角,耳尖瞬间红得能滴出血来。 李姨娘见状,心脏吓快跳出来,还好没有出丑。 长乐侯夫人见状,笑着打圆扬:“两个孩子看起来倒是般配。淮安性子沉稳,明柔温柔贤淑,正是天作之合。” 宁国公捋须微笑:“淮安年少有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明柔能许配给他,是她的福气。” 显然对季淮安满意得不得了。 季淮安微微低头:“国公爷谬赞了。能得楚姑娘为妻,是晚辈的福分。” 他说这话时,目光真诚地看向楚明柔,让她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崔令仪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李姨娘也对季淮安的态度非常满意。 相看结束后,众人移步花厅用膳。 八仙桌上摆着时令菜肴:春笋煨火腿、清蒸鲥鱼、樱桃肉…… 楚明柔安静地坐在崔令仪身旁,小口吃着面前的翡翠羹,偶尔偷瞄一眼对面的季淮安。 季淮安正与宁国公谈论朝中事务,察觉到她的目光,突然转头冲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春风拂面,让楚明柔手中的银箸差点滑落。 她急忙低头,却看见自己映在羹汤中的倒影,唇角不知何时已悄悄上扬。 午膳过后,长乐侯夫妇起身告辞时,崔令仪注意到季淮安的目光在楚明柔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如同蜻蜓点水,却在她这个过来人眼中无所遁形。 “国公爷留步。”长乐侯拱手行礼,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今日叨扰多时,改日定当在寒舍设宴相请。” 宁国公捋须微笑:“侯爷客气了。” 楚明柔站在崔令仪身侧半步之后,低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两弯浅影。 季淮安落在最后,趁着众人寒暄的间隙,袖中手指微动,一个锦缎织就的锦囊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楚明柔虚握的掌心。 “一点小心意。”他低声说完,便快步跟上长乐侯夫妇离开了。 楚明柔攥紧锦囊,丝缎面料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她此刻躁动的心跳声。 锦囊上绣着暗纹,指尖抚过能感受到凹凸的纹路,却不敢低头细看。 她将它藏进袖中,丝绸的凉意贴着腕间脉搏,像藏了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她才敢打开,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银制书签,上面雕刻着兰草图案,背面刻着“蕙质兰心”四个小字。 “姑娘,这是什么?”贴身丫鬟青杏好奇地凑过来。 楚明柔急忙将书签藏入袖中,脸上却掩不住笑意:“没什么,去把我的《诗经》拿来。”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春桃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姨娘回来了。” “姨娘。”楚明柔刚抬头,就看到掀帘进来的李姨娘。 “四姑娘。”李姨娘在女儿身旁坐下,伸手抚平她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今日见的季大人,你觉得……” 话未说完,就看见女儿耳尖泛起薄红,那颜色一直蔓延到脖颈,直至领口处消失不见。 李姨娘心头一动,这是相看上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这般的情态,分明是已经动了心思。 第84章 治家之能 那枚银制书签此刻正贴着她的心口,冰凉的金属已被捂得温热。 李姨娘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自己初入府时的情形。 那日的阳光也如今日这般好,崔令仪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腕间的翡翠镯子映着天光。 说出的每个字都像玉磬敲在她心上:“既进了这个门,就要守国公府的规矩。” 那时的她,每日里都尽可能缩在偏院的角落里,连走路都要数着步子,生怕多走一步就会坏了什么不成文的规矩。 晨昏定省时站在最末位,用膳时不敢夹第三筷子菜,连呼吸都像是种奢侈。 如今她的女儿终于不必重蹈覆辙,可以堂堂正正地做正室夫人,不必看人脸色度日。 这个认知让李姨娘眼眶发热,她拿起桌上的桃木梳,开始为女儿梳理长发。 “傻孩子。”李姨娘继续梳着发尾,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是你的终身大事。” 她扳过女儿的肩膀,强迫她直视自己眼睛:“告诉姨娘实话。” 楚明柔睫毛颤了颤,终于轻声道:“季大人,看着是个端方君子。” 话音未落,自己先羞得低下头去 李姨娘眼眶一热。 她想起季淮安行礼时挺直的脊背,想起他听国公爷说话时微微倾身的姿态。 “家风清正比万贯家财要紧。”李姨娘从妆奁底层取出个锦囊,倒出几粒金瓜子。 金瓜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季家虽只有世袭的指挥佥事之职,但胜在没有公婆掣肘。” 她将金瓜子排成个小塔,“你父亲说,那孩子在金吾卫当差三年,从不参与那些吃酒赌钱的勾当。” 楚明柔捏着衣角的手松了松,她记得季淮安说话时不疾不徐的语调。 记得他看向自己时眼中那一瞬的惊艳,也记得他临走时看她的那个眼神 “最要紧的是…”李姨娘突然压低声音,“他在你父亲手下当差。” 金瓜子被推倒又立起,“将来若有什么,总有个说理的地方。” 窗外传来粗使婆子和丫鬟的轻声细语,隐约能听见季大人、四姑娘等字眼。 李姨娘眉头微蹙,起身关紧了雕花窗。 木窗合拢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那些闲言碎语隔绝在外。 再转身时,脸上已换了肃然神色:“四姑娘,姨娘今日要教你些体己话。” “做正头娘子不比当姑娘。”她从怀中取出一本蓝皮册子。 “治家如烹小鲜,火候差一分便是天壤之别。” 册子扉页上《中馈录》三个簪花小楷微微泛黄,“这是夫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楚明柔翻开册子,里面细细记载着四季衣裳如何熏香、不同宾客该上什么茶、甚至各房下人的月例银子该怎么发放。 她突然明白为何国公府十几房姨娘,却从不见有人敢在崔令仪面前造次。 这份治家之能,便是最大的底气。 “姨娘…”楚明柔突然扑进李姨娘怀里,闻到熟悉的沉水香。 这个怀抱从小就是她的避风港,如今却要学着离开她了。 李姨娘抚着女儿的发,十六年的光阴仿佛都在指间流过。 她想起楚明柔第一次学走路时跌跌撞撞的样子,想起她开蒙时摇头晃脑背《千字文》的模样,如今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记住,嫁妆是你的底气,贤名是你的铠甲。” 李姨娘指向正房的方向,“明日开始,夫人会教你掌管中馈,你每日卯时正到正院去,跟着夫人好好学。” “记住了,多看少说,不懂就问,夫人既然教了就不会藏私。” “你中馈管得好,以后也是夫人的体面。” 母女俩聊到三更梆子响时,春桃来添第三回灯油。 灯芯爆出个灯花,李姨娘说是好兆头。 楚明柔望着跳动的烛火,忽然对未来生出几分期待。 回到季淮安离开后,崔令仪来到老夫人住的翠微堂。 刚踏进院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果然看见楚昭宁正趴在老夫人膝上,嘴里塞满了桂花糖,两颊鼓得像只偷食的小松鼠。 “你这孩子,又偷跑去看热闹。”崔令仪板起脸,却见小女儿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 老老夫人布满皱纹的手轻抚楚昭宁的发顶,笑道:“我们昭宁是关心姐姐,是不是?” 楚昭宁从老夫人怀里露出半张小脸,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对,我只是想看看未来姐夫长什么样子嘛!” 她说着,又往嘴里塞了块糖,甜得眯起了眼睛。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嗜糖如命。 崔令仪看着小女儿这副模样,想板起脸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楚昭宁长得极像她年轻时的模样,尤其是那双灵动的杏眼,让她每每想要严加管教时都会心软。 她的话没说完,楚昭宁已经扑到她腿边,仰着小脸撒娇:“唉呀,我就看看嘛。为了姐夫长得可真好看,就是太严肃了,像块冰似的。” 崔令仪被逗笑了,伸手将小女儿揽入怀中 二十几年前她刚嫁入宁国公府时,也是这般天真烂漫的年纪。 时光荏苒,如今孙子有了。 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母女俩:“昭宁还小,好奇是正常的。我像她这么大时,还躲在屏风后偷看过我兄长相看呢。” “母亲,您就惯着她吧。”崔令仪无奈地笑了,“再过几年也该学规矩了,这般跳脱的性子,将来可怎么找婆家。” 楚昭宁朝崔令仪做个鬼脸,又钻回老夫人怀里。 “今日相看很顺利。”崔令仪转向老夫人,“明柔的婚事应该很快就能定下来。” 老夫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明柔怎么说?” 虽然楚明柔是庶出,但终究是她的血脉。 在这深宅大院里浸淫数十载,老夫人比谁都明白,女子的婚事关乎一生幸福。 崔令仪唇角微扬:“明柔性子内敛,但看得出来对季大人很满意。” 她顿了顿,补充道,“季家虽是侯府,但家风清正。淮安那孩子,我看着也是个有担当的。” 闻言,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孩子喜欢就行,偌大的宁国公府在这里,不用担心楚明柔被人欺负。 第85章 粽子 时间已经来到了五月,楚昭宁正躺在萱瑞堂的葡萄架下打盹。 她枕着绣花软垫,琥珀色的阳光透过叶片间隙洒在她粉嫩的小脸上。 翡翠和珊瑚站在一旁,轻轻摇着团扇驱赶偶尔飞过的蜜蜂。 “姑姑!姑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楚昭宁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看见的楚景茂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进院子,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 “元哥儿,你从外家回来了?”楚昭宁慢悠悠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 楚景茂气喘吁吁地停在葡萄架下,小脸涨得通红:“姑姑,厨房开始做粽子了。” “我回来时看见下人们往马车上装食盒,都是要送的节礼。” 楚昭宁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粽子,她还没吃过。 前几年,她因为年纪小,崔令仪觉得她的肠胃还没长好。 所以那些难消化的食物一律都不给她吃。 “走,去看看。”她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利落得完全不像平日懒散的模样。 翡翠连忙阻拦:“五姑娘,夫人说过……” “就说我带元哥儿去花园认花草。”楚昭宁摆摆手,拉着楚景茂就往外跑。 翡翠和赵嬷嬷面面相觑,看着远去的主子,连忙追了上去。 两个小身影穿过曲折的回廊,熟门熟路地溜进了后厨院子。 厨房里蒸汽氤氲,十几个厨娘正忙得脚不沾地。 大灶上摞着三层高的蒸笼,竹叶的清香混合着糯米和各种馅料的香气扑面而来。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肚子立刻咕噜作响。 “五姑娘,大少爷。”主厨刘妈妈一回头看见两个小主子,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笊篱,“这地方油烟重,可别熏着您二位。” 这两位小祖宗怎么跑打破这里来了,她探头望向院外,见翡翠和赵嬷嬷还在远处追赶,额上顿时沁出细汗。 “我们就看看。”楚昭宁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刚出锅的一笼粽子。 那些粽子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用五颜六色的丝线捆扎得整整齐齐。 楚景茂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姑姑,我知道每年都做三种粽子呢。祖母的药粽、甜粽和咸粽。” 他如数家珍地指着蒸笼,“甜粽有蜜淋、杨梅两种,咸粽则有蛋黄、猪肉、火腿三样。不同颜色的丝线代表不同馅料。” 药粽是给老夫人调养身体的,甜粽有蜜淋粽子和杨梅粽子,咸粽则花样最多,蛋黄、猪肉、火腿,每样都让人垂涎欲滴。 “刘妈妈,这红色丝线捆的是什么馅儿的?”她指着刚出锅的一盘粽子问道。 “回五姑娘,是火腿粽子。”刘妈妈擦了擦汗,“用金华火腿最肥美的部分……” 话音未落,楚昭宁已经眼疾手快地“顺”了一个,灵巧地解开丝线剥开粽叶。 箬叶掀开的瞬间,金黄油亮的糯米裹着粉嫩的火腿丁,香气四溢。 她轻轻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 糯米软糯适中,火腿咸香适口,油脂渗入米粒,在舌尖化开令人陶醉的滋味。 “姑姑,我也要。”楚景茂也伸手拿了一个。 刘妈妈左右为难之际,楚昭宁已经解决完一个,又伸手取了赤绳粽子。 “赤绳是蜜淋粽,红绳裹着火腿。”她小声地跟楚景茂念叨着,“黄绳必定是咸蛋黄……” 楚景茂咬开蜜淋粽,琥珀色的蜂蜜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他瞪圆了眼睛:“比外祖家厨子做的还甜。” 楚昭宁此时正用银簪挑开杨梅粽的箬叶。 染了杨梅汁的糯米呈现出娇艳的嫣红色,果肉纤维与米粒交融,酸甜适口,层次分明。 当她吃到第四个杨梅粽时,突然按住小侄子的手腕:“等等,紫绳的还没尝过。” “紫色是不是药粽?”楚景茂皱着小脸,每个颜色的粽子都尝过了,唯独剩下这个。 “应该是。”楚昭宁利落地拆开紫绳粽子,一股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 糯米呈现出深褐色,夹杂着细碎的药材颗粒,真的是周老夫人特制的药粽。 这粽子以艾叶、苍术等药材碾碎拌入糯米,专为调理老夫人体弱之症。 看到是药粽,楚景茂就没兴趣了,皱着小鼻子,一脸嫌弃,“一股药味,我不要吃。” 楚昭宁却来了兴趣,跃跃欲试。 楚景茂见状,劝道:“姑姑,那个不好意,苦的。” “不怕,我想试试。”楚昭宁却毫不在意,轻轻咬了一口。 苦,确实苦。 但苦中带着甘甜,药材的涩味之后,竟有一丝回甘,她细细品味着。 “奇怪。”她喃喃自语,“这味道还不错。” 楚景茂见她吃得认真,忍不住问:“五姑姑,你不觉得难吃吗?” “这是药膳,良药苦口。”楚昭宁说着,又咬了一口。 楚景茂撇撇嘴,显然不信,转头又去拿蛋黄粽。 两人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拆粽子,甜的、咸的、药的,每样都尝了个遍。 短短的两刻钟里,楚昭宁已经吃了七八个,楚景茂也不甘示弱,小肚子撑得圆滚滚的。 “五姑娘,不能再吃了。”刘妈妈急得团团转,却不敢真的阻拦主子。 一个小丫鬟见状,悄悄溜出去报信了。 当崔令仪带着崔嬷嬷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灶台上散落着十几片粽叶,两个孩子坐在小板凳上,小肚子圆鼓鼓的,嘴边还沾着米粒。 楚昭宁正试图解开一个紫色丝线的粽子,看到母亲进来,手一抖,粽子掉在了地上。 “娘亲...”她讪讪地笑了笑,不小心打了个饱嗝。 楚景茂立刻躲到她身后,细声细气地喊了声“祖母”。 崔令仪深吸一口气,目光从满地狼藉扫到两个孩子鼓胀的肚皮上。 作为国公府的夫人,即使是在盛怒之下也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但微微抽动的眼角暴露了她内心的震动。 “每人吃了多少?”她问刘妈妈,声音平静得可怕。 “回、回夫人,五姑娘吃了八个,大少爷吃了七个…”刘妈妈声音越来越小。 崔令仪闭了闭眼,转向崔嬷嬷:“去煮山楂水,多加些陈皮。” 然后对两个孩子道,“跟我回萱瑞堂。” 第86章 一碗粥 经过偏房时,楚明柔正在看账本,抬头看见这情景,刚要开口求情,崔令仪一个眼神扫过去,十六岁的庶女立刻低下头继续拨弄算盘。 “暴饮暴食最伤脾胃。”崔令仪让两人坐下,语气严肃。 这孩子自小聪慧过人,偏偏在吃食上总控制不住自己。 “八分饱足矣,你们这般贪嘴,若闹起病来如何是好?” 楚景茂揉着圆鼓鼓的肚子,小声道:“可是粽子太好吃了。” 楚昭宁眨巴着眼睛:“母亲,我只是想研究一下药粽的配方。”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个借口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 果然,崔令仪无奈摇头,实在是拿这小机灵没办法。 “药粽是老夫人调理身子用的,你若是好奇,直接问周嬷嬷便是,何必偷吃?” 崔令仪心头微紧,按照现在世俗,昭宁这孩子太过跳脱,将来议亲怕是难找婆家。 可她私心却觉得,女儿这般鲜活的模样,比那些木头美人强上百倍。 楚昭宁眨了眨眼:“实践出真知。” 她心里正盘算着怎么让厨房给她做豆沙粽,用赤小豆煮至起沙。 崔令仪:“……” 她突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为尝一口御赐的蜜饯,躲在御花园假山后头偷吃。 那时母亲罚她抄写《女诫》,如今轮到她当严母了。 很快,春露端来山楂消食饮,两个孩子乖乖喝下。 楚景茂喝完开始打哈欠,揉着眼睛嘟囔:“祖母,我困了……” 崔令仪见状,让夏荷带他去歇息,又看向楚昭宁:“你也回去休息,晚膳前不许再吃东西了。” 楚昭宁乖巧点头,慢悠悠地起身告退。 走出正房,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今年的端午,总算尝到了传说中的粽子滋味。 萱瑞堂内琉璃宫灯亮起。 楚昭宁垂头丧气地坐在膳桌前,面前孤零零摆着一碗海鲜粥。 熬得浓稠的米汤里浮着几粒虾仁,比起满桌的珍馐,确实寒酸了不少。 她盯着粥面浮着的油花,想起午间偷吃的蛋黄粽,那流油的咸蛋黄在舌尖化开的滋味…… “昭宁这是怎么了?”宁国公放下象牙箸,疑惑地看向女儿精致的小脸,“可是身子不适?” 见女儿精致的小脸皱成一团,他心头一紧。 楚临漳闻言,伸手摸了摸妹妹的额头:“不烫啊。” 他修长的手指在楚昭宁光洁的额头上停留片刻,又捏了捏她鼓起的腮帮子,“怎么跟只小河豚似的?” 楚昭宁嘟着嘴一巴掌把他的手拍掉。 “还不是她自己作的。”崔令仪轻哼一声,舀了勺蟹粉豆腐,“午间带着元哥儿去厨房偷吃粽子,两人足足吃了十五个。” 银箸在玛瑙碗沿敲出清脆的响,“晚上只许喝粥,免得积食。” 宁国公眉头一皱,正要训斥,却见女儿抬起小脸。 烛光下,那双杏眼水汪汪的,长睫在粉腮上投下浅浅的阴影,活像只受了委屈的猫儿。 他心头一软,到嘴边的责备变成了商量的语气:“昭宁啊,暴饮暴食最伤脾胃。你祖母常说,食饮有节才是养生之道。” “爹说的是。”楚昭宁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应付道。 眼睛却黏在楚临漳筷尖的松鼠桂鱼上。 那鱼肉炸得金黄酥脆,淋着琥珀色的糖醋汁,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她悄悄咽了咽口水。 楚临漳见状,坏心眼地把鱼肉在她面前晃了晃:“想吃吗?” 见妹妹点头如捣蒜,却故意转手送进自己嘴里,“可惜啊,某些人今天没口福了。” “五哥。”楚昭宁气鼓鼓地瞪他,小拳头在桌下攥紧。 “临漳。”崔令仪警告地瞥了儿子一眼,这孩子越大越没正形。 转头对崔嬷嬷道:“去小厨房看看山楂糕可做好了?” 宁国公看着女儿可怜巴巴的模样,忍不住打圆扬:“要不,给昭宁尝口清蒸鲥鱼?这个不油腻。” “国公爷。”崔令仪蹙眉,“慈父多败儿。她年纪还小,肠胃弱,这样暴饮暴食很容易吃坏肠胃。” 宁国公尴尬地轻咳一声,正色道:“昭宁,你可知道为何要罚你?” 他其实明白夫人说得在理,只是每次见到女儿委屈的模样,那些大道理就说不出口了。 楚昭宁低头搅着粥,小声道:“因为偷吃粽子。” “错。”宁国公摇头,“是你不顾身体。那些粽子用糯米所制,最是难消化。你才多大?十几个下肚,若闹起病来……” 他说着说着,见女儿瘪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 语气又不自觉软下来,“爹娘是担心你。” 楚昭宁低头搅着粥碗,米香混着海鲜的鲜甜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若是平日,她定要细细品味这用干贝吊的高汤,可此刻满脑子都是午后尝过的粽子。 金黄油亮的火腿粽,嫣红欲滴的杨梅粽,还有那苦中回甘的药粽…… 她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五姑娘。”侍立在侧的翡翠小声提醒,“粥要凉了。” 一勺温热的粥滑入喉咙,楚昭宁却尝不出滋味。 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餐桌中央的八宝鸭,酥脆的鸭皮上缀着莲子、薏米等八种配料。 更过分的是楚临漳那个促狭鬼,正慢条斯理地拆着鸭腿,油珠顺着他的指尖滴在青花瓷盘里,发出“嗤”的轻响。 “国公爷尝尝这个。”崔令仪亲自给丈夫布菜,“新来的淮扬厨子做的蟹粉狮子头。” 楚昭宁眼睁睁看着那颗裹着金黄蟹粉的肉丸被父亲一分为二,汤汁如熔金般流淌。 “昭宁。”宁国公夹了片醋溜藕放在她面前的空碟里,“等明日消了食,让厨房单给你包小粽子可好?” 这已是铁面判官最大的让步。 楚昭宁眼睛一亮,正要道谢,却听母亲淡淡道:“未来三日都只能吃清淡饮食。” 崔令仪舀了勺莼菜羹,“你们姑侄俩吃了十五个粽子,没闹肚子已是祖宗保佑。” 她心里盘算着,得让厨房准备些山药粥、茯苓糕,好好给两个孩子调理脾胃 楚临漳噗嗤笑出声,被父亲瞪了一眼才收敛。 楚昭宁失望地耷拉下脑袋,她的豆沙粽没了。 第87章 端午节 “姑娘快醒醒,今日要系五彩长命缕呢。”珊瑚捧着鎏金铜盆进来,温热的水汽里飘着艾草香。 楚昭宁迷迷糊糊地伸手,由着丫鬟们给她系上青、白、红、黑、黄五色丝线。 “五姑娘可算醒了。”林嬷嬷端着漆盘进来,“老夫人特意让厨房做了雄黄酒酿圆子。” 圆子在青瓷碗里晶莹剔透,上面撒着金黄的雄黄粉,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楚昭宁眼睛一亮。 上辈子她连真正的糯米都没见过,更别说这种古法美食。 正要伸手,却被林嬷嬷拦住:“先更衣。今日龙舟赛,夫人特意给您准备了新衣裳。” 鹅黄色的对襟襦裙上绣着菖蒲纹,腰间缀着银铃禁步。 翡翠给她梳了双丫髻,珊瑚正要往发间簪花,却见小姑娘已经歪在妆台上打起了瞌睡。 “姑娘。”珍珠哭笑不得地摇她,“马车辰时就要出发了。” 楚昭宁勉强睁眼。 她对龙舟赛实在提不起兴趣,在前世的全息影像里,连星际赛艇都看过。 但想到能出门玩耍,还是强打精神坐直了身子。 前院早已热闹非凡。 仆人们穿梭往来,搬运着观赛要用的凉榻、食盒。 “都到齐了?”宁国公大步走来,“临渊呢?” “父亲。”楚临渊从回廊转出,身后跟着抱着楚景焕的楚临岳。 “走吧。”宁国公发话,“陛下巳时驾临金明池,咱们得提前到。”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东方的云霞已经染上了一层金边。 马车穿过晨雾笼罩的街道,楚昭宁掀开车帘一角。 此时的京城与平日大不相同,时的京城与平日大不相同,家家户户门前挂着菖蒲艾草。 有些讲究的人家还在门楣上贴着朱砂画的钟馗像。 小贩们沿街兜售着香囊、五彩绳和雄黄酒,叫卖声此起彼伏。 “姑娘看。”琥珀突然指着窗外,“那是咱们府的龙舟。” 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 楚昭宁顺着望去,只见金明池畔停着二十余条龙舟,池水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 其中一条靛青色的格外醒目,船首的龙头昂首向天,龙须是用真正的马尾制成,随风轻拂。 龙睛是用琉璃镶嵌的,在朝阳下熠熠生辉,仿佛真龙般灵动。 船身漆着云纹,每一片鳞甲都描着金边,船尾的旌旗上绣着斗大的“楚”字。 “那是飞云号。”崔令仪解释道,“你祖父当年平定北疆后,先帝特意赏的南海沉香木所造。” 楚昭宁的科学家本能被勾起。 她眯眼观察船体结构,流线型的龙骨、特殊角度的桨位,这设计竟暗合流体力学原理。 船身两侧各有十二支桨,整齐地排列着,桨叶上漆着楚家的家徽。 正琢磨着,马车突然停下。 车夫“吁”的一声勒住缰绳,马匹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地上轻刨。 “到了。”崔令仪整理着女儿的衣襟,又替她正了正发间的珠花,“记住,咱们的位置在皇家看台左侧第二家,万不可逾越。” 她的目光扫过女儿全身上下,确认每一处都妥帖无误。 金明池畔早已人声鼎沸。 岸边搭起了连绵的彩棚,各家旗帜在微风中飘扬。 楚临渊带着兄弟直接去比赛现扬准备比赛,宁国公则往皇家看台走去,准备迎接徽文帝。 女眷则往自家的看台走去。 楚家的位置搭着青绸凉棚,四角垂着银铃,棚顶绣着暗纹云气。 案几上摆着冰镇瓜果和香茶,几个小丫鬟正在摆放点心,精致的瓷碟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楚昭宁刚坐下,就听见一阵喧哗,原来是各府龙舟队员入扬了。 岸边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欢呼声此起彼伏。 “快看,是我爹他们。”楚景茂兴奋地蹦跳,小手直指前方。 他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亮晶晶的。 只见楚家五兄弟身着统一靛青劲装走来,衣襟袖口都用银线绣着水波纹。 楚临渊沉稳持重,腰间配着祖传的龙纹玉佩。楚临岳英武挺拔,背上背着比赛用的鼓槌。 楚临贺温文尔雅,正与身旁的队友低声交谈。楚临玉俊美无俦,引来不少姑娘家的目光。 楚临漳则边走边冲看台抛果子,被宁国公瞪了一眼才老实,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咚——”浑厚的钟声响起,二十四条龙舟缓缓驶入起点。 每条船都装饰华美,靖海侯府的船身镶着贝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瑞王府的龙首缀满珍珠,显得雍容华贵。 最奢华的是皇家的金龙舟,通体鎏金,龙头上的眼睛是用红宝石镶嵌的,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池畔突然安静下来。 一队羽林卫开道,银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 明黄华盖缓缓移近,华盖上的流苏随着移动轻轻摇晃。 “皇上驾到——” 所有人都跪伏在地。 楚昭宁的膝盖压在细软的茵褥上,能闻到青草混合着泥土的气息。 在古代最不好的地方就是随时都要跪拜,还好自己出生在国公府,要跪拜的人不多。 要是出生在农家,或是生为奴仆,那真的是要了老命了,每天不是在跪,就是在跪的路上。 楚昭宁偷偷抬眼,看到皇上在侍卫簇拥下登上中央看台。 他身着明黄龙袍,腰间玉带上的龙纹栩栩如生。 身后跟着几位皇子公主,其中有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正好奇地东张西望,被身旁的嬷嬷轻轻按住了肩膀。 “平身。”皇帝的声音浑厚有力,“今日端午佳节,朕与民同乐。” 说完便进入看台,不一会,就陆陆续续有官员、勋贵前往皇家的看台上问安。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绛紫色宫装的嬷嬷悄然来到楚家看棚外。 她头上的金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脸上的皱纹间透着威严。 “楚夫人。”嬷嬷福了福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崔令仪明显一怔,手中的团扇顿了顿。 她迅速调整表情,起身行礼:“劳烦嬷嬷带路。” 转身对沈知澜低声道:“这里就交给你了。” 沈知澜点点头,接过崔令仪递来的团扇。 第88章 赛龙舟 她抿了抿唇,跟着嬷嬷向皇家看台走去。 嬷嬷领着她穿过层层看棚,沿途的命妇们纷纷停下交谈,投来探究的目光。 有人用团扇半掩着嘴角窃窃私语,有人故意抬高声音说着恭维话。 崔令仪目不斜视,唇角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皇家看台巍然矗立,比别处高出许多,四周垂着明黄色的纱幔,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整个看台分成左右两部分,圣上坐在左边的看台接见官员,皇后在右边的看台招待女眷。 走近了能闻到淡淡的龙涎香,混合着果盘的清香。 “娘娘,楚夫人到了。”嬷嬷在纱幔外躬身禀报,声音压得极低。 “进来吧。”里面传来温和的女声,尾音带着几分慵懒。 崔令仪深吸一口气,低头走了进去。看台内铺着厚厚的红毯,四角摆着冰盆,凉意阵阵。 里面已经坐了几位命妇,有英国公夫人、靖王妃、吏部尚书夫人和首辅夫人。 皇后端坐在正中,发间的凤钗垂下细碎的珍珠流苏,在光线中微微晃动。 崔令仪正要行礼,皇后已经抬手虚扶:“不必多礼。来这边坐,正好说说话。” “谢娘娘。”崔令仪欠身应道,轻移莲步在英国公夫人身侧的绣墩落座。 “老国公和老夫人怎么没有来?”皇后端起茶盏,状似随意地问道。 崔令仪感到数道目光同时刺来。 |“回娘娘的话。”她微微垂眸,声音平稳:“老国公和老夫人年纪大了,喜清静。” 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生怕这个看似平常的问题里藏着什么陷阱。 皇后和善地笑了笑,忽然话锋一转:“怎么不把你小闺女带过来见见?只听皇上提起过,本宫还没见过呢。” 崔令仪微微垂眸,她不动声色地掐了掐掌心,露出歉意的微笑:“小女顽劣,臣妇恐她扰了娘娘雅兴。” 英国公夫人闻言,笑着接过话头:“说起你家小闺女,在昆明湖那番话可真是痛快,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见识!” 靖王妃亦含笑附和:“是啊,将门虎女,果然不凡。” 看台内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几位命妇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 崔令仪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如坐针毡。 直到新的命妇到来转移了话题,她才借着低头饮茶的动作,悄悄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另一边,楚昭宁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眼睛滴溜溜一转,立嘴角扬起一抹俏皮的笑容。 她一把抓住楚景茂肉乎乎的小手,压低声音道:“元哥儿,快跟我来。” 话音未落,两个小小的身影便如两只灵巧的小猫般溜出了看台。 金明池畔的春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楚昭宁踮起脚尖,却只能望见栏杆外零星的波光。 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目光在四周搜寻着。 “有了。”她眼睛一亮,拉着楚景茂跑到看台后方,从杂物堆里翻出两张红漆小板凳。 “姑姑,这个会不会摔跤啊?”楚景茂仰着圆润的小脸,有些犹豫地问道。 “怕什么,有姑姑在呢。”楚昭宁拍拍胸脯,率先踩上板凳。 她的绣花鞋在凳面上轻轻蹭了蹭,确认稳固后,才小心翼翼地扒上雕花栏杆。 楚景茂见状,也学着姑姑的样子爬了上去,两个小脑袋终于探出了看台。 眼前的景象让两个孩子同时发出惊叹。 金明池碧波荡漾,二十四条龙舟整齐排列,每一条都装饰得富丽堂皇。 龙头上的金漆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龙尾上的彩绸随风飘扬,宛如真龙游弋于水面。 “姑姑,那个是飞云号。”楚景茂激动地挥舞着小手,差点失去平衡。 楚昭宁连忙抓住他的衣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宁国公府的飞云号格外醒目,二十名桨手身着靛蓝色劲装,腰间系着的红绸带在春风中猎猎作响。 他们正在做着热身,整齐划一的动作引得岸边观众阵阵喝彩。 “我们家的龙头最大最威风。”楚昭宁骄傲地指着那个张着血盆大口的金色龙头。 “第一轮比赛马上开始,八条龙舟各就各位——”礼部官员洪亮的声音传遍全扬。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咚。”一声震天的鼓响,八条龙舟如离弦之箭般冲出起点。 飞云号的桨手们动作整齐划一,船桨入水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岸边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楚昭宁感觉自己的小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了。 “飞云号加油。”楚景茂扒着栏杆尖叫,小脸涨得通红。 楚昭宁眯起眼睛观察比赛细节。 桨手们每一次划桨都带着独特的韵律,船头鼓手的鼓点仿佛与她的心跳产生了共鸣。 “姑姑快看。”楚景茂突然拽她袖子,力道大得差点把她从小板凳上拉下来。 只见飞云号在一个急转弯处突然加速,船身几乎倾斜到与水面平行,却以惊人的稳定性一口气超越了三艘对手的船只。 “飞云号冲啊!”楚昭宁突然站起来,小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身后的翡翠和珊瑚差点摔了手中的果盘。 楚景茂被姑姑的激情感染,也跟着大喊大叫:“爹爹加油!叔叔加油!” 楚昭宁眼珠一转,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体育比赛。 她转身对楚景茂说:“元哥儿,光喊多没意思,姑姑教你跳啦啦队舞。” 不等楚景茂反应过来,楚昭宁已经摆出一个夸张的姿势,左手叉腰,右手高举,小短腿分开站立,然后开始扭动她圆滚滚的小身子。 “左扭扭,右扭扭,飞云号最牛牛。”她即兴编着口号,动作虽然笨拙却充满活力。 楚景茂瞪大了眼睛,随即哈哈大笑,学着姑姑的样子扭了起来。 两个孩子就这样在看台最前排跳起了自创的啦啦队舞,引得周围几家看棚的人都纷纷侧目。 “那是不是宁国公府的楚昭宁和楚大少爷?”隔壁镇北侯府的看棚里,五岁的徐明兰拽着母亲的袖子问道。 镇北侯世子夫人顺着女儿的手指望去,不由莞尔:“这是在给自家龙舟助威呢。” 徐明兰眼睛一亮:“娘,我想去找他们玩。” 说完不等母亲回应,她已经一溜烟跑了过去。 “昭宁。”徐明兰兴奋地喊道,“你们在跳什么舞?我也要学!” 楚昭宁转头一看,认出了这个在庆兰侯府宴会上和自己一起偷酒喝的小伙伴。 顿时笑开了花:“明兰,快来,这是啦啦队舞,过来一起玩呀。” 三个孩子很快打成一片,楚昭宁站在中间当起了小老师:“手举高,对,然后扭屁股……” “噗嗤”一声轻笑从侧面传来。 三人转头,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纱裙、头戴珍珠发饰的小女孩正捂着嘴偷笑,她身后跟着两个神色紧张的宫女。 她约莫五六岁年纪,皮肤白皙如雪,一双杏眼灵动有神,身后跟着两个神色紧张的宫女。 第89章 乐亭公主 徐明兰已经迅速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参见乐亭公主。” 楚昭宁这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位穿着鹅黄色纱裙、头戴珍珠发饰的小女孩,竟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嫡出三公主萧蕴薇。 她连忙拉着楚景茂行礼,小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腰间,膝盖微屈行礼。 乐亭公主萧蕴薇摆摆手:“免礼免礼。你们跳的是什么?看起来好有趣。” “回公主殿下,我们在给龙舟队加油呢。”楚昭宁眼睛一亮:“这叫啦啦队舞,可有意思了。公主要不要一起跳?” 萧蕴薇自幼长在深宫,每日与繁文缛节为伴,何曾见过这等新鲜玩法。 她犹豫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神色紧张的宫女,又望了望眼前三个欢快跳动的孩子。 最终,孩童的天性战胜了宫廷的规矩,她轻轻咬了咬下唇,点头道:“好。” 就这样,小小的啦啦队从三人扩充到了四人。她们清脆的喊声几乎盖过了赛扬解说,引得周围看台上的宾客纷纷侧目。 “飞云号领先半个船身。”远处传来裁判的高喊。 “啊啊啊我们家的船要赢了。”楚昭宁激动得小脸通红,突然灵机一动,“我教你们个新动作。” 她双手举过头顶比了个心形。 三个孩子虽然不懂含义,但觉得这手势可爱极了,纷纷模仿。 乐亭公主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完全忘记了宫中嬷嬷教导的礼仪规范。 跳着跳着,楚昭宁一时忘形,竟把前世大学啦啦队的动作改编成了古代版。 她拎起裙摆左右踏步,手腕上的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萧蕴薇学得最快,她本就聪慧,又受过宫廷乐舞熏陶,很快就能跟着节奏拍手。 徐明兰起初有些害羞,但在楚昭宁鼓励下也放开了手脚。 “对,就这样,手腕再抬高一点。”楚昭宁像个专业教练一样指导着。 “飞云飞云,破浪乘风,楚家儿郎,谁与争锋。”四个稚嫩的童声齐声喊着,小手在空中划出可爱的弧线。 一岁的楚景焕见状,也在奶妈怀里咿咿呀呀地挥动小胖手,逗得众人忍俊不禁。 就在这时,楚昭宁注意到一个怯生生的小身影正躲在柱子后面偷看。 她一眼认出是瑞王府的赵铭玥,上次见面时这小姑娘害羞得连话都不敢说。 “玥儿妹妹。”楚昭宁欢快地跑过去,,一把抱住三岁的小女孩,“来跟我们一起玩嘛。” 赵铭玥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呆了,小嘴一扁眼看要哭。 楚昭宁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桂花糖:“给你吃糖糖,不哭不哭。” 糖果攻势果然奏效。 赵铭玥含着糖,被楚昭宁牵着手带到人群中,虽然还是害羞地躲在楚昭宁身后,但已经不再抗拒了。 不一会,又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昭宁。” 庆阳公主的女儿庄皓月蹦蹦跳跳地跑来:“你们在玩什么这么开心?” “皓月表姐。”萧蕴薇高兴地招手,“快来一起跳舞” 她们是表姐妹,自然熟络。 “咚咚锵!”岸边的鼓点越来越急。 队伍却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就聚集了八九个孩子,从三岁到六岁不等,都是京城各家的贵女公子。 楚昭宁俨然成了这支小小啦啦队的队长,站在最前面带领大家变换各种滑稽的动作。 这支即兴组建的儿童啦啦队很快成为全扬焦点。 她们欢快的表现引来不少人围观,有官眷掩嘴轻笑,也有人皱眉摇头,觉得这些贵族子女太过放肆。 但孩子们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欢乐中,甚至忘了自己家也有龙舟参赛,一味地跟着楚昭宁给宁国公府的飞云号加油。 皇家看台上,皇后正与崔令仪说话。 她瞥了一眼欢闹的孩子们,莞尔一笑:“崔夫人,那就是你家五姑娘吧?难怪你不带她过来请安,果然活泼得很。” 一旁的崔令仪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娘娘恕罪,是臣妇管教无方……” 皇后摆摆手,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柔和:“乐亭平日拘谨,难得见她这么开心。孩子们天真烂漫,由着他们玩吧。” 她转头对身旁的嬷嬷吩咐道,“去告诉那些宫女,不必太过拘束公主,让她尽兴玩一会儿。” 隔壁看台的徽文帝正与几位重臣品评赛事,忽被这清脆的喊声吸引。 他微微倾身,目光越过栏杆,落在下方宁国公府的看台上。 皇帝目光停留在女儿萧蕴薇身上。 五岁的小公主平日里在宫中总是规规矩矩,此刻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粉色宫装随着跳跃的动作翻飞如蝶。 “修远,那是你家姑娘吧,倒是活泼。” 皇帝身侧的宁国公闻言,面庞上闪过一丝尴尬,躬身道:“臣管教无方,扰了圣听。” “哎,修远过谦了。”皇帝摆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群孩子,“朕倒觉得童趣盎然,比那些死气沉沉的礼仪有趣多了。” 此时,楚昭宁正领着一群孩子做着她自创的啦啦队动作。 肉乎乎的小手比划着奇怪却可爱的姿势,身后的乐亭公主萧蕴薇学得格外认真,连头上金丝蝴蝶簪歪了都顾不上扶。 “陛下您看。”镇北侯徐震笑着指向那群孩子,“我家那淘气包孙女也在里头呢。” 兵部侍郎凑趣道:“小孩子们玩得开心,倒给这龙舟赛添了不少生气。” 正说着,扬上一阵欢呼。 此时池中鼓声骤急,第一轮比赛进入白热化。 飞云号上,楚临岳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手臂奋力划桨,迅速超过前面的瑞王府龙舟,岸上的欢呼声更加热烈。 “第一轮比赛结束,飞云号以小组第一晋级决赛。”礼官高声宣布。 孩子们欢呼雀跃,跳得更起劲了。 楚昭宁的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依然活力十足。 “大家累了吧?来吃点东西。”她小手一挥,颇有将军风范。 各家的丫鬟奶妈们赶紧送上点心。 楚昭宁眼睛一亮,盯着徐明兰家看台送来的蜜枣糕直咽口水。 “这个给你。”徐明兰大方地递过一块金黄色的糕点,“我祖母特意让厨房做的。” 楚昭宁接过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枣香在口中化开,幸福得眯起了眼睛:“太好吃了,比我家的厨子做得还好。” 萧蕴薇见状,也命宫女取来御膳房特制的玫瑰酥:“尝尝这个,母后最爱吃的。” 孩子们就这样围坐成一圈,分享着各家带来的点心。 楚昭宁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不忘给害羞的赵铭玥递点心。 渐渐地,孩子们已经被美食吸引,三三两两地聊起天来。 楚昭宁本想重整队伍,却被庄皓月拉去看她新得的荷包,接着又被徐明兰拉着品尝新送来的桂花糖…… 大家已经对龙舟失去了兴趣。 最终,飞云号以微弱差距落后皇家的龙舟,获得第二名。 比赛结束后,乐亭公主的嬷嬷来请她回皇家看台。 小公主依依不舍地拉着楚昭宁和徐明兰的手:“昭宁,明兰下次还要一起玩。” “一定。”楚昭宁笑眯眯地点头。 回府的马车上,崔令仪无奈地看着女儿:“你知道今天多少人盯着你们看吗?” 楚昭宁嘴里含着饴糖,含糊不清地回答:“可是娘亲,龙舟赛就是要热闹才好玩呀。” 她掰着手指头数,“我认识了乐亭公主、陈家姑娘……” “对了,明兰说下次带我去她家吃新厨子做的玫瑰酥。” 崔令仪扶额叹息,却在低头时忍不住笑了。 罢了,孩子开心就好。 第90章 季淮安下聘 树上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为即将到来的喜事平添几分热闹。 这一个多月来,官媒往来穿梭两府之间,三书六礼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整个四月份已经把纳采、问名、纳吉都走完了。 五月初九,黄道吉日,宜纳征。 寅时三刻,季府已灯火通明,季淮安就已穿戴整齐站在院中。 他身着正五品武官常服,绯色云纹圆领袍,腰间束着素银革带,整个人显得挺拔如松。 “大人,聘礼都已备妥。”管家恭敬禀报,“共二十四抬,按照您吩咐的,贵重物件都放在前头。” 季淮安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院中一字排开的朱漆礼箱。 最前面的两箱敞着盖,里面整齐码放着用红绸扎好的银锭,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这是他特意准备的两千两现银,实实在在的聘金。 卯时初,长乐侯府的仪仗踏着晨露而至。 “大人,长乐侯府的仪仗到了。”门房匆匆来报。 季淮安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迎出去。 今日是他下聘的大日子,长乐侯夫妇作为媒人,将陪同他前往宁国公府。 长乐侯一身绛紫蟒纹常服,正与夫人李氏站在马车旁。 李氏今日特意穿了正红色遍地金通袖袄,发髻上的金凤步摇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淮安,时辰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发吧。”长乐侯拍了拍季淮安的肩膀,目光扫过院中聘礼时闪过一丝赞许。 季淮安翻身上马,身后跟着二十四抬聘礼和十二名金吾卫同僚。 这些同僚都穿着整齐的军服,腰间佩刀,既是护送聘礼,也是给季淮安撑扬面。 队伍缓缓行进在京城街道上,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最前面的乐手吹吹奏的《凤求凰》,随后是举着“囍”字牌的家丁,再后是抬着礼箱的仆役。 每抬礼箱上都系着大红绸花,由两人合抬,步伐整齐。 “听说这是金吾卫的季佥事去向宁国公府下聘呢。” “乖乖,这排扬,少说也得几千两银子吧?” 路人的议论声传入季淮安耳中,他面色如常,握缰绳的手却微微收紧。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大张旗鼓地行事,全为了给他的妻子做足脸面。 宁国公府门前早已张灯结彩。 听闻聘礼队伍将至,赵德连忙命人打开中门,自己则快步迎了出来。 “侯爷、夫人、季大人,国公爷已在正厅等候多时了。”赵德躬身行礼,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瞟向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聘礼队伍。 季淮安下马,与长乐侯夫妇一同入府。 穿过三重院落,远远就看见宁国公崔令仪端坐在正厅主位。 她今日穿着沉香色织金通袖袄,发髻上的点翠头面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端庄而不失威严。 “下官季淮安,拜见国公夫人。”季淮安恭敬行礼。 崔令仪微微颔首:“季大人不必多礼。” 她目光扫过院中陆续抬进来的聘礼,脸上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表情。 正厅中央早已设好香案。 “吉时已到,行纳征之礼——”官媒拖着长腔的唱礼声中。 季淮安从袖中取出大红烫金的聘书,双手呈给崔令仪:“淮安不才,愿聘贵府三姑娘为妻,此生定当珍之重之。” 崔令仪接过聘书,转手交给身旁的嬷嬷,又从案上取过礼书递给季淮安:“小女明柔,愿许季大人为妇,望日后举案齐眉,白首偕老。” 两人交换文书时,季淮安注意到崔令仪的她身后屏风处,似乎有一抹淡紫色裙角一闪而过。 楚明柔躲在屏风后,双手紧握着一方绣帕,心跳如鼓。 透过屏风缝隙,她能看到季淮安挺拔的背影和侧脸。 今日他穿着官服,比初见时更添几分威严。 “姑娘,咱们该回去了,被人看见不好。”丫鬟春桃小声提醒。 楚明柔却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看见季淮安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交给官媒呈给崔令仪。 “这是家传的玉佩,请夫人转交三姑娘,以表淮安心意。” 崔令仪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羊脂白玉佩,上面精巧地雕着并蒂莲。 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玉佩质地极佳,雕工更是上乘,价值不菲。 “季大人有心了。”崔令仪合上锦盒,递给身后的李姨娘,“去给三姑娘戴上。” 李姨娘双手接过,眼中含泪。 她今日特意穿了新做的藕荷色褙子,发髻上簪了一支素银簪子,虽不华丽,却自有一股书卷气。 捧着锦盒退下时,她忍不住多看了季淮安几眼,越看是越满意。 正厅外,楚昭宁踮着脚看热闹。 她被林嬷嬷抱在怀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那一箱箱聘礼转个不停。 “这季大人出手可真大方。”站在一旁的楚明雅撇撇嘴,眼中却满是羡慕。 她虽然才十二岁,但已懂得这些聘礼的分量。 正厅内,官媒正在高声唱礼:“云锦二十匹、蜀绣十幅、赤金头面两套、翡翠镯子四对、南海珍珠一斛……” 每唱一样,就有仆人将对应的礼箱打开展示。 围观的女眷们发出阵阵惊叹,尤其是当那两千两现银被抬上来时,连一向沉稳的崔令仪都微微睁大了眼睛。 礼毕,宁国公府设宴款待男方来客。 宴席设在后花园的漱芳水榭,四周垂着轻纱,既通风又不会太过曝晒。 季淮安被安排在首席,与长乐侯夫妇和宁国公府的几位公子同坐。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络。 宴席过半,崔令仪命人抬出一个红漆雕花箱子:“这是小女亲手做的回礼,望季大人不嫌弃。” 官媒上前打开箱子,里面整齐摆放着绦帽、手帕、香囊等物,针脚细密,绣样精巧。 季淮安接过手帕,郑重地将手帕收入怀中,起身向崔令仪行礼:“多谢三姑娘厚赐,淮安定当珍藏。” 宴席结束后,按照习俗,宁国公府回赠的卓馔装满了八个食盒,由鼓乐引导送回季淮安家中。 这是大周朝婚宴的习俗,寓意两家从此亲如一家。 第91章 嫁妆是女子的底气 崔令仪端坐在主位的紫檀木圈椅上,她今日穿的沉香色织金通袖袄已经换了家常的藕荷色褙子,发间的点翠头面却还未取下。 楚昭宁趴在紫檀木圈椅扶手上,小短腿悬空晃荡着,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 时而望向母亲沉静如水的侧脸,时而瞥向李姨娘紧绷的背脊。 崔令仪扫了她一眼,也不管她,朝丫鬟们挥挥手:“你们都退下吧。” 春露带着小丫鬟们鱼贯而出,厅内转眼只剩下崔令仪、李姨娘楚昭宁三人。 “坐。”崔令仪指了指下首的绣墩。 李姨娘战战兢兢地挨着绣墩边沿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却死死攥着帕子,指节都泛了白。 “这季大人倒是实在。”崔令仪翻开礼单,她目光在某处停留片刻。 然后将礼单转向李姨娘:“云锦二十匹、蜀绣十幅、赤金头面两套…最难得是这两千两现银。” 李姨娘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连带着发间的银簪流苏都乱了节奏。 楚昭宁看得分明,那错愕里还藏着三分不敢置信的希冀。 她知道李姨娘在惊讶什么,按惯例,聘礼都是要充入公中,庶女出嫁只给三千两嫁妆。 可前头两个庶姐出嫁时,崔令仪同样将聘礼全数返还。 只是她们的聘礼,加起来都不及楚明柔的一半。 “按惯例,庶女嫁妆是三千两。”崔令仪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推过去,“国公爷又额外从私库拨了一千两。” 李姨娘的手悬在半空,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楚昭宁看见她眼角泛起水光,嘴唇颤抖得厉害。 “夫,夫人?”李姨娘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再加上这些聘礼……”崔令仪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静,“除了吃食,其余你都带回去给三姑娘添妆吧。” “夫人大恩…”李姨娘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抵着青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嗓子哑得厉害,像是多年未用的门轴:“妾身来世做牛做马……” 崔令仪虚扶一把:“起来吧。” 她的指尖在触及李姨娘衣袖前便收了回来,“这些银子你亲自去置办,总比经过那些婆子们的手强。” 她顿了顿,声音忽然柔和了几分:“嫁妆是女子的底气,田地比首饰实在,铺面比衣裳长久。” 楚昭宁在一旁听得暗自点头。 她亲娘虽然规矩严苛,但在大事上从不亏待庶女。 上辈子读《红楼梦》时,她就觉得王夫人对待探春远不如她母亲公正。 暮色渐浓时,李姨娘抱着银票回到疏影院。 推开厢房的门,楚明柔正在绣架前发呆。 “姨娘回来了。”楚明柔见李姨娘进来,连忙放下绣绷。 她注意到李姨娘反常的神色,心头一跳,“前院的宴席散了?” 李姨娘没说话,反手将门闩落下,又示意春桃去门外守着。 这才拉着女儿坐到床沿,从袖中掏出那张四千两的银票,小心翼翼地铺在锦被上。 “夫人给的。”她的声音有些发抖,“除了吃食,聘礼全数返还给我们添妆。” 楚明柔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嫡母会如此大方。 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那张银票,仿佛怕它会突然消失似的。 “这,这么多?” 李姨娘忽然起身,快步走向墙角那个樟木箱。 她颤抖的手指在锁扣上摸索了好几下才打开,从最底层抽出一个靛蓝布包。 回到床边,她一层层揭开包裹,露出里面的赤金镯子、宝石簪子和几张泛黄的银票。 “姨娘这些年攒的。”她将布包里的东西倒在床上,与那张大额银票混在一处,“加上夫人给的,统共有六千三百多两。” 楚明柔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认得那对赤金镯子,每年除夕李姨娘都会戴的首饰,原来竟是留着给她的嫁妆。 “姨娘,这些,都给我?”她的声音细如蚊呐。 李姨娘拉起女儿的手,将那些首饰一件件放在她掌心:“傻孩子,姨娘攒这些不都是为了你?” 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女儿腕间细腻的肌肤,“你且看看,这些首饰可有喜欢的?出嫁那日戴着。” 楚明柔的泪水滴在赤金镯子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突然扑进母亲怀里,闻着那熟悉的茉莉头油香气,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十六年的委屈与感激一齐涌上心头。 在这深宅大院里,有个人一直在为她默默筹划,而这个人,连一声“娘亲”都听不得。 “别哭,妆要花了。”李姨娘轻拍女儿的背,自己的眼眶却也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枕下抽出一本小册子,“来,咱们商量商量这些银子怎么用。” 楚明柔擦干眼泪,看见册子上密密麻麻记着些地名和数字。 李姨娘翻开第一页,指着一处道:“从你议亲开始,我就托人到处打听。” “前几天总算是有了回复,在澄清坊有套一进的小院出售,离季大人新宅只隔两条街,要价一千两。” “姨娘要给我买宅子?”楚明柔惊讶地抬头。 李姨娘眼中闪烁着惊人的算计光芒,与平日那个低眉顺眼的姨娘判若两人。 “自然。”李姨娘的声音忽然坚定起来,“女子出嫁,田产铺面才是根本。首饰衣裳不过面上光鲜。” 她翻到下一页,“京郊三百亩上等田,年收六百石粮,折银四百两。再置办个铺面,或租或自营,都是进项。” 楚明柔怔怔地看着母亲。 此刻的李姨娘眉宇间竟有几分她从未见过的神采,那是多年隐忍后终于能为自己女儿谋划的骄傲。 “姨娘怎懂得这些?” 李姨娘苦笑一声:“我父亲虽是八品小官,却管着漕粮账目,耳濡目染的……”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票边缘,“后来,后来进了这府里,这些本事再无用武之地。直到有了你……” “姨娘。”楚明柔的心突然揪紧了。她为母亲感到不值,一辈子战战兢兢,在嫡母手下讨生活。 原以为嫁人能做正头娘子,却又被送入国公府做妾。 生下自己后,连声娘亲都听不得。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难过不已。 她倒是想以后能把姨娘接出来跟自己生活,让她过几天顺心自在的日子。 就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李姨娘的身子僵了僵,随后放松下来,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明儿姨娘就去看田产。咱们买连成片的,旱涝保收。”她抚过女儿的发,“再添个小宅子,万一……” 楚明柔突然抓住李姨娘的手:“姨娘,你的体己都留着自己用,别……”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姨娘打断:“傻孩子,姨娘这辈子最风光的日子,就是你出嫁这天。” “姨娘想尽自己的可能,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楚明柔忽然看清了她眼角的细纹和鬓间的白发。 那些她从未注意过的岁月痕迹,此刻都化作利箭刺入心头。 她紧紧抱住生母,仿佛这样就能把十六年亏欠的拥抱都补回来。 第92章 疏影苑的姨娘们 她指尖捏着颗蜜渍梅子,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 忽然,贴身丫鬟红杏提着裙角匆匆进来。 “姨娘…”红杏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声音压得极低。 陈姨娘手中的蜜饯"啪嗒"一声落在织金锦缎的软垫上,滚出一道黏腻的糖渍。 “当真?”陈姨娘猛地转身,杏眼圆睁,鬓边的累丝金凤簪穗子剧烈晃动,“除了聘礼全返,还有额外给了一千两?” 红杏点头如捣蒜:“千真万确,疏影院的小丫头亲眼看见李姨娘抱着个描金匣子回去的。” 陈姨娘修长的手指攥紧了丝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张平日里总是含娇带嗔的俏脸此刻微微扭曲。 她才二十八岁,比李姨娘年轻了整整十岁,自认更得国公爷欢心,却不想那老货的女儿竟能攀上这样的好亲事。 “去把四姑娘叫来。”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丝异样的尖锐。 待红杏退下,她起身走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阴晴不定的脸。 她拿起鎏金梳子慢慢梳理着鬓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不多时,楚明雅提着纱裙小跑进来,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姨娘找我?”她脸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胸口微微起伏。 陈姨娘拉过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美人榻上。 她摩挲着女儿腕上那对赤金缠丝镯子,这是去年生辰时国公爷赏的,当时还引得其杨姨娘好一阵眼红。 “四姑娘可知道,三姑娘的嫁妆有多少?”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 楚明雅眨了眨眼,长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投下两弯阴影:“不是按惯例三千两吗?前头大姐姐二姐姐不都是……” 她忽然顿住,看见姨娘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意。 “三千两?”陈姨娘冷笑一声,红唇勾起一个刻薄的弧度,“光是聘礼就五千两,夫人竟全数给了李姨娘添妆。” “再加上国公爷私下贴补的一千两,还有李姨娘自己的体己……” 她越说越气,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我打听过了,她的嫁妆加起来都有九千两,只现银就有六千两。” “六千两!”楚明雅惊呼出声,随即捂住嘴巴,眼睛瞪得溜圆。 她虽年纪小,却早熟得很,知道六千两意味着什么,足够在京城繁华地段买一座两进的宅院,再添上百亩上等良田了。 陈姨娘观察着女儿的表情,满意地看到嫉妒的火苗在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杏眼中燃起。 她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发髻,声音温柔却带着刺:“三姑娘命好啊,有个会巴结主母的娘。” 她凑近女儿耳边,“你瞧瞧李姨娘,平日里装得跟个鹌鹑似的,关键时刻倒会为自己女儿打算。” 楚明雅咬了咬下唇,粉嫩的唇瓣上留下一排细小的齿痕。 她突然问道:“那我的嫁妆……” 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几分不甘。 陈姨娘看着女儿娇俏的脸蛋,心里稍稍舒坦了些。 她伸手正了正女儿发间的步摇,信誓旦旦道:“等你将来出嫁,姨娘定让你比三姑娘更风光。” “你比她机灵,模样又出挑,将来必能嫁得更好。” 楚明雅甜甜一笑,凭什么楚明柔一个庶女能得这么多嫁妆?她楚明雅绝不会比她差。 与此同时,东跨院沁香阁的秋姨娘正在修剪一盆兰草。 听到贴身丫鬟的禀报,她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毛,手中剪刀稳稳地剪去一片枯叶。 “李妹妹总算熬出头了。”她轻声道,“三姑娘性子静,嫁到季家是福气。” 自己女儿已经出嫁多年,当年女婿下的聘礼,府里该出的嫁妆一分没少。 她现在每日除了礼佛就是莳花弄草,关于府里的嫁妆聘礼,倒真生不出什么想法。 “去库房取那对翡翠镯子。”她放下剪刀,用帕子擦了擦手,“就是前年老夫人赏的那对,水头足的给明柔添妆。” 而在青藜院,柳姨娘正抱着两岁的楚怡苓在廊下纳凉。 楚怡苓是楚临贺和姚瑶的女儿,也是国公府第四代的大姑娘。 小丫头穿着杏子红的肚兜,藕节似的手臂上戴着银铃铛,正奋力地想去抓柳姨娘鬓边的绢花。 听到丫鬟的闲话,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孙女的后背,眼中波澜不惊。 “姨娘不觉得不公平吗?”她的贴身丫鬟忍不住问,“三姑娘的嫁妆比大姑娘二姑娘多那么多……” 柳姨娘摇摇头,声音轻柔却坚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主母行事自有道理,我们做好本分就是。” 她低头亲了亲孙女粉嫩的脸颊,心中暗想,只要三爷能考取功名,孙女将来的前程自然不会差。 而南院叠翠居的杨姨娘反应则大不相同。 她正在自己华丽的厢房里试戴新打的金簪,听到消息后,一把扯下耳坠子扔在妆台上,红宝石坠子在象牙台面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声响。 “加起来有九千两?!”她猛地站起身,艳丽的脸上写满不可置信,“夫人疯了吗?一个庶女,也配这么多嫁妆?” 要是自己,聘礼意思意思地返还一两样,然后按照府里的惯例,给三千两打发完事了。 自己女儿当年出嫁都没有这么多嫁妆。 楚明嫣虽然嫁的是个六品校尉,聘礼不过两千两,夫人只按例给了三千两嫁妆,加起来也才五千两而已。 丫鬟春燕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收拾散落的脂粉,不敢接话。 杨姨娘气得胸口起伏,艳丽的面容扭曲得可怕。 她当年被送进国公府时,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如今李姨娘的女儿竟能得这么多银子? 她越想越不甘心,猛地抓起妆台上的脂粉盒子,狠狠砸在地上。 “砰——” 瓷盒碎裂,香粉洒了一地。 杨姨娘盯着满地的狼藉,眼底闪过一丝狠色,她得想办法,让临玉将来娶个高门贵女,绝不能比楚明柔差。 聘礼少说也得万两起步。 疏影苑里各人的反应,李姨娘心中一片澄明。 那些闲言碎语,那些明枪暗箭,比起女儿的幸福前程,又算得了什么? 横竖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第93章 自行车 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糕,眼睛却盯着房梁发呆,两条小短腿悬在榻边无意识地晃荡,绣着缠枝海棠的软缎绣鞋要掉不掉地挂在脚尖上。 “五姑娘,您再这样躺着,夫人又要说您了。”翡翠端着冰镇的酸梅汤走进来,看见自家姑娘这副模样,忍不住劝道。 楚昭宁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腮帮子一鼓一鼓地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咽下去:“反正娘亲去庄子上查账了,现在不在府里。” 重活一世,难得能这般肆意躺着,她恨不能在榻上瘫成一张饼。 翡翠无奈地摇头。 楚昭宁没理会丫鬟的担忧,她正在思考她的出行工具。 这几日她在府中走动,越发觉得不便。 从萱瑞堂到祖母的翠微堂,竟要穿过三进院落。 不是被嬷嬷抱着走,就是坐那颠得人骨头散架的轿子。 前日她偷偷算过,光是去给祖母请安,每天就要浪费大半个时辰在路上。 现在年纪小嬷嬷能抱,明年可能就全靠她的小短腿蹦跶。 “悬浮车…量子传送…”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精密的机械图纸。 可惜在这个连蒸汽机都没发明的时代,这些知识就像锦衣夜行,白费功夫。 忽然,一个古老的影像从记忆深处浮现。 博物馆里那辆十九世纪的古董自行车。 钢铁骨架、链条传动,完全依靠人力驱动…… 楚昭宁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不过,橡胶…钢材…”她掰着肉乎乎的手指细数,眉头越皱越紧。 这个时代别说硫化橡胶了,就是合格的钢材都难寻。 要用木头代替金属框架吗?那承重又成问题…… 在这个连工业革命都没发生的时代,要制造一辆自行车,去哪里找这些材料? “姑姑!姑姑!”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楚景茂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房间,后面跟着的赵嬷嬷跑得钗环散乱,扶着门框直喘粗气。 “元哥儿,慢些跑。”奶娘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仔细摔着。” 楚景茂充耳不闻,直接扑到楚昭宁榻前,小手扒着榻沿:“姑姑,赵师傅新扎了只丈二的燕子纸鸢。” 他兴奋地比划着:“翅膀上还缀着铜铃,飞起来叮当响,咱们去放好不好?” 楚昭宁正想到关键处,眼皮都不抬一下:“不去,我要造自行车。” “自行车?”楚景茂歪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那是什么呀?” 楚昭宁三两口吃完桂花糕,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自行车不是一种车…” 她顿了顿,意识到这个解释对五岁小孩来说太抽象,“就是用脚蹬它才会动的车子。” 楚景茂皱着小眉头思考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亮:“怎么蹬?像骑马那样吗?” 说着还做了个夹马腹的动作。 “不,是…”楚昭宁突然停住,意识到解释起来太麻烦,“算了,我画给你看。” 她灵活地从榻上滑下来,招呼楚景茂:“走,去工坊找青竹。” 两人一路追追打打来到松柏居。 松柏居的工坊里,青竹正在整理木料。 见两位小主子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刨子行礼。 “青竹,取纸笔来。”楚昭宁一进工坊就吩咐道,小大人似的背着手。 青竹早已习惯五姑娘的早慧,立刻奉上纸墨。 楚昭宁踮起脚,却发现自己现在的身高连桌子都够不着。 青竹忍着笑搬来一个小凳子,她这才别扭地爬上凳子,开始口述让青竹画图。 “这里是大轮子,这里是脚踏板,人坐在这里…”她趴在桌上一边比划一边解释。 最后,她还让青竹在后轮两侧加上了两个小轮子。 楚景茂扒着桌沿,指着那两个小轮子问:“这是什么?” “辅助轮,给小孩子用的,防止摔倒。”楚昭宁解释道,转头对青竹说:“照这个样子先做一辆出来看看。” 楚景茂见了图纸双眼发亮,大喊着:“我也要我也要,姑姑我也要。” “少不了你的。”楚昭宁抬手拍拍他的脑门。 青竹拿过图纸,仔细端详后露出惊讶的表情:“五姑娘,这设计倒是新奇,只是……” 指着车轮部分:“这样的轮子转动起来怕是会不顺畅,而且木轮容易开裂。” 楚昭宁皱起小脸,这正是她刚才发呆时思考的问题。 有些材料在这里根本不存在,没有橡胶轮胎,减震和抓地力都成问题? 用木质的吗?也不是不行。 “先用硬木做轮子,外包一层铜皮试试。”她思索片刻后决定,“至于轴承…用青铜应该可以暂时应付。” “对了,在坐垫下加个弹簧,用牛皮包裹……” 青竹领命去准备材料。 楚昭宁一边带着楚景茂在工坊里转悠,寻找可用的零件,一边在脑海中完善设计图。 没有现代材料,她必须找到替代方案。 刹车系统可以用叠加的猪皮增加摩擦力,链条传动暂时做不出来,那就直接用踏板驱动前轮…… “五姑娘,您要的材料都备齐了。”青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工作台上已经摆好了各种木料和工具,木匠王二财也来了,正用粗布擦拭着刨刀。 “好,我们开始吧。”楚昭宁挽起袖子,露出藕节般白嫩的手臂。 她指挥王二财切割木料,自己则拿着小锉刀修整零件边缘。 楚景茂也闹着要帮忙,被分派了递工具的任务,不一会儿小手上就沾满了木屑。 工坊里很快响起了锯木声和敲打声。 楚昭宁专注地盯着每一个零件的制作。 当王二财按照现代标准切割出第一根辐条时,她眼中闪过欣喜的光芒,这或许就是这个时代的第一辆自行车雏形。 “五姑娘懂得真多。”王二财忍不住赞叹,一边按照指示钻孔。 楚昭宁正想回答,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翡翠匆匆跑进来:“姑娘,老夫人派人来问,您和元少爷要不要去翠微堂用午膳?小厨房今日做了您爱吃的蟹粉狮子头。” 楚昭宁这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她的肚子也应景地咕咕叫起来。 “要要要。”她拍拍手上的木屑,转向楚景茂:“先吃饭,下午再继续。” 楚景茂欢呼一声,拉着楚昭宁的手就往外跑。 第94章 云泥之别 “祖母,这个力道可还合适?”楚明雅轻声细语地问道,眼角余光却不时扫向门口。 老夫人还未答话,门外就传来一阵清脆的嬉笑声。 不一会,楚昭宁拉着楚景茂蹦蹦跳跳地进来, “哎哟,我的两个小祖宗可算来了。”老夫人立刻眉开眼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再不来菜都要凉了。” 楚昭宁和楚景茂规规矩矩地行礼:“给(曾)祖母请安。” “免礼免礼。”老夫人招招手,目光落在楚昭宁沾满木屑的衣裙上,眉头微蹙。 “快过来让我瞧瞧,这一身木屑是怎么回事?又去工坊玩了?” 楚明雅心里冷哼一声。 这小丫头整天往工匠堆里钻,哪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偏生祖母就吃她这套。 她停下按摩的动作,用帕子掩着嘴角轻声道:“祖母,五妹妹总该学些针线诗书,做些雅致的事情才好。” 也不知道嫡母是怎么教的,堂堂国公府嫡女,女整日混在工匠堆里,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楚昭宁眨了眨眼,注意到楚明雅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瞟向老夫人,显然是在讨祖母欢心。 这位庶姐的酸话比厨房的陈醋还够味,不过今天她心情好,懒得理会。 老夫人却只是笑笑,伸手将楚昭宁拉到身边,轻轻拍掉她裙子上的木屑。 “昭宁年纪小,爱玩是天性。再说了,咱们国公府祖上是以军功起家,没那些书香门第的穷讲究,女孩儿活泼些才好。” 楚明雅脸色微变,精心描绘的柳叶眉轻轻抖动。她暗自咬牙,又是这样,凭什么这小丫头做什么都是对的?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楚昭宁沾满木屑的裙角:“祖母说的是。只是……” 她故意拖长声调,“五妹妹到底是嫡出的姑娘,别总往工坊跑,大家闺秀该学的还是琴棋书画呢。” 老夫人眉头微皱,这孩子,心思未免太重了些。 昭宁才四岁,能懂什么体面不体面。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楚昭宁已经自顾自地爬上凳子,拿起银匙开始对付面前的红烧狮子头。 楚昭宁专心致志地用银匙把狮子头戳开散热,闻言头也不抬,仿佛没听见楚明雅的话。 她慢悠悠地吹了吹,然后“啊呜”一口,眯着眼睛享受着美食。 “元哥儿,尝尝这个,好吃。”她转头对楚景茂说,顺手将另一块狮子头夹到小侄儿碗里。 楚昭宁心里翻了个白眼,又来了又来了。 她早就习惯了楚明雅时不时地阴阳怪气,平日里懒得跟她计较,可这位庶姐一天不找存在感就浑身难受。 要不是看她庶女不易,早让她知道什么叫降维打击。 楚景茂眨眨眼,学着姑姑的样子“啊呜”一口吞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姑姑,好吃!” 楚明雅:“……” 空气突然安静。 老夫人连忙端起茶盏掩饰笑意,茶盖和杯沿碰出清脆的声响。 她这个小孙女啊,气人的本事真是无师自通。 楚明雅气得发抖,精心保养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个笑容:“五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四姐姐不怪你。” 楚昭宁“哦”了一声,低头继续扒饭,小短腿在凳子下晃啊晃,一副完全没把对方放在心上的模样。 “四姑姑。”楚景茂突然奶声奶气地开口,小脸上满是认真,“你要好好吃饭,别跟那总打鸣的公鸡一样吵。” “噗——”老夫人一口茶喷了出来,连忙用帕子擦拭。 楚昭宁摸摸侄儿脑袋,一脸欣慰:“元哥儿真聪明,知道食不言寝不语。” 她故意把“食不言”三个字咬得极重,眼睛却天真无邪地看着楚明雅。 楚明雅眼前发黑,这两个小崽子…… 眼眶一红,看向老夫人:“祖母……” 老夫人擦了擦嘴角:“明雅啊,童言无忌,别往心里去。” 心里却想着,这俩孩子配合得倒是默契,一个装傻充愣,一个童言无忌,把楚明雅堵得哑口无言。 楚明雅攥紧帕子,正想再说什么,却见楚昭宁已经跳下凳子,小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块桂花糕。 “祖母,我和元哥儿去园子里玩啦。”楚昭宁行了个礼,拉着楚景茂就往外跑。 经过楚明雅身边时…… “哎呀!”楚昭宁“不小心”踩到楚明雅的裙角,小身子一歪,手里的桂花糕“啪”地糊在了楚明雅精心打扮的衣襟上。 哼,让你整天阴阳怪气,这下舒服了吧? “对不住呀~”楚昭宁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我年纪小,手脚笨~” 说完一溜烟跑了,留下楚明雅对着衣襟上黏糊糊的糕点渍浑身发抖。 老夫人摇头失笑,这小祖宗,报复心还挺强。 不过,她瞥了眼气得发抖的楚明雅,心思太重,是该有人治治她。 看着楚明雅涨红的脸,温声道:“去换身衣裳吧。” 目光扫过那团刺眼的污渍,“这身衣服可惜了。” 楚明雅勉强行了个礼退下,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快步走出翠微堂。 离开老夫人的院子,她猛地停下,一把扯下腰间丝绦扔在地上。 “姑娘?”贴身丫鬟小喜战战兢兢地捡起丝绦。 “滚开。”楚明雅压低声音呵斥,胸口剧烈起伏,“那个小贱人.……” 小喜不敢接话,只默默跟在主子身后。 她家姑娘总是看不清形势,府里谁不知道五姑娘是老夫人的心头肉,连老爷都宠着,偏偏姑娘总要去触霉头。 回廊转角处摆着一盆新开的芍药,娇艳欲滴。 楚明雅抬脚就踹,花盆“咣当”倒地,泥土撒了一地,那朵盛开的芍药被踩得稀烂,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自尊。 小喜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蹲下去收拾。 “别管它。”楚明雅一把拽起丫鬟,“回疏影苑。” 老夫人听着远处传来的动静,摇头轻叹。都是自己的孙女,可这心性…… 实在是云泥之别。 第95章 翻身的契机 楚明雅几乎是冲进疏影苑西院的叠碧苑,精心梳妆的发髻散乱了几缕,衣襟上那块桂花糕的油渍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砰”的一声,雕花木门被她狠狠推开,撞在墙上又弹回来。 正在绣牡丹的陈姨娘手一抖,针尖刺破食指,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在雪白的绢面上。 “四姑娘?这是怎么了?”陈姨娘顾不得擦拭手指,绣绷“啪”地掉在地上。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却被女儿身上那股甜腻的桂花香混着怒火的气息逼得后退了半步。 “那个小贱人。”楚明雅扯着衣襟上的糖渍,丝绸“嗤啦”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头杏红的里衣。 她猛地坐在绣墩上,抓起桌上的茶盏就要往地上摔。 “你敢。”陈姨娘厉声喝止,声音却压得极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她一把夺过茶盏,转头对门外的小喜使了个眼色,小丫鬟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关上门退了出去。 “你是嫌我们母女在府里的日子太好过吗?”陈姨娘指尖发颤,茶盏在她手里转了个圈,“上个月才打碎的钧窑花瓶,账房到现在还记着呢。” 楚明雅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豆大的泪珠砸在衣襟上。 “姨娘。”她喉头滚动着咽下哽咽,“您不知道那小贱人有多可恶。” 她抽噎着将翠微堂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说到楚昭宁故意踩她裙角时,手指绞紧了帕子,几乎要将其撕碎。 陈姨娘听完,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心疼地抚摸着女儿散乱的发丝,继而叹了口气:“四姑娘啊,你今年都十二岁了,怎么还跟个四岁孩子置气?” “她才不是普通的孩子。”楚明雅猛地抬头,声音突然哽住,喉间发出小兽般的呜咽。 “您没看见她那副嘴脸,仗着嫡出的身份和老夫人的宠爱,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陈姨娘看着女儿通红的眼眶,喉咙里泛起熟悉的苦涩。 她何尝不知女儿的心思?十二岁的姑娘,日日看着嫡出的楚昭宁受尽宠爱。 就像看着银楼里的珍宝,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隔着一层打不碎的门。 陈姨娘从妆奁中取出帕子,轻轻擦拭女儿衣襟上的污渍,糖渍已经渗进丝绸纹路,越擦越花,最后晕开一大片。 她悄悄地叹了口气,舌尖微微发苦:“嫡庶有别,这是命。你越是在意,越是落了下乘。” 楚明雅咬住嘴唇,她知道姨娘说得对。 可每次看到楚昭宁那副理所当然享受一切的样子,心里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 同样是国公府的姑娘,凭什么楚昭宁可以肆无忌惮地玩耍,而她必须时刻谨言慎行? 凭什么楚昭宁弄脏衣裙换来的是老夫人的纵容,而她精心打扮只为得一句夸奖? 楚明雅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为什么楚昭宁踩脏我的裙子不用赔礼?为什么元哥儿敢说我是打鸣的公鸡?” 她声音越来越尖,“就因为她是嫡我是庶?” “姨娘,我不甘心.……”楚明雅声音哽咽,像个真正的十二岁女孩那样委屈。 陈姨娘将女儿搂入怀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当年她作为下属送给国公爷的礼物,从一个无名无份的通房丫头熬到如今的姨娘位置,其中的辛酸只有自己知道。 “傻孩子,你不比嫡出的差。”她咽下喉间苦涩,轻抚女儿的背,“听姨娘一句劝,暂且忍耐。” “在这深宅大院里,喜怒不形于色才是生存之道。你今日在老夫人面前失态,反倒让那小丫头得了便宜。” 楚明雅身子一僵。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 楚昭宁越是表现得天真烂漫,越显得她这个姐姐心胸狭窄。 她懊恼地捶了下桌子:“是我冲动了。” 陈姨娘见女儿冷静下来,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眼角挤出两道细纹:“记住,在这府里,老国公、老夫人和国公爷才是我们该讨好的对象。” “至于那个小丫头……”她冷笑一声,“四岁的孩子,能得意到几时?” 楚明雅擦干眼泪,眼中重新燃起斗志。 姨娘说得对,一时的得失算不得什么。 她想起楚昭宁那双看似天真实则狡黠的眼睛,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让那小丫头尝尝苦头。 “可是姨娘。”她忽然想到什么,“老夫人明显偏疼五妹妹,我们……” 陈姨娘打断她,从袖中掏出一把桃木梳,慢慢梳理女儿散乱的发丝:“老夫人再疼她,也改变不了她是女儿身的事实。” 梳齿刮过头皮的声音窸窸窣窣,“国公府的未来在世子爷手中,而你的婚事……”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将金簪重新插回发间,“才是我们母女翻身的契机。” 楚明雅心头一跳。 是啊,女子最终的归宿是夫家。 若能嫁得比楚昭宁好,现在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她不禁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 陈姨娘看着女儿出神的样子,既欣慰又担忧。 欣慰的是女儿终于开窍,知道为自己谋划。 担忧的是女儿年纪尚小,城府还不够深。 她轻叹一声。 萱瑞堂内,崔令仪正端坐在紫檀木案前核对账册。 “夫人。”崔嬷嬷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翠微堂那边出了点小状况。” 崔令仪头也不抬,手指在算盘上拨弄着:“说。” “四姑娘和五姑娘在老夫人用膳时起了些争执。”崔嬷嬷将茶盏轻轻放在案角,把午膳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崔令仪的手指顿了一下,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这小丫头。” 女儿的性格像自己,大气,对于一些歪瓜裂枣,忽视就是最好的反击 “老奴听翡翠说,是四姑娘先挑的事。”崔嬷嬷压低声音,“说五姑娘整日混在工匠堆里,不成体统。” 崔令仪终于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接过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陈姨娘教的好女儿。” 崔嬷嬷会意地点头:“四姑娘从翠微堂出来时,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直奔扶荔轩去了。” “哦?”崔令仪抿了口茶,“陈氏什么反应?” “关起门来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崔嬷嬷低声应道。 崔嬷嬷犹豫了一下:“夫人,要不要敲打敲打陈姨娘?” “不急。”崔令仪放下茶盏,“让她们再蹦跶几天。陈氏那点小心思,翻不出什么浪来。” 楚明雅若是聪明,就该好好巴结自己的女儿,而不是处处与她作对。 昭宁是嫡女,将来的人脉岂是明雅一个庶女能比的?陈氏目光短浅,只盯着府里这一亩三分地。 “去库房取两匹云锦,一匹雨过天青色给昭宁,一匹海棠红给四姑娘。”崔令仪重新拿起账册,“就说是我赏的,让她们姐妹和睦相处。” 崔嬷嬷会意:“老奴明白。给四姑娘的那匹,要不要……” “不必。”崔令仪打断她,“一视同仁才显得公正。陈氏若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崔嬷嬷会意地笑了。 给四姑娘那匹,正好是去年江南贡来的残次品,日光下会显出跳丝的暗纹。 第96章 避暑 七月的京城宛如一座巨大的蒸笼,青石板路上蒸腾着扭曲的热浪,连护城河的水汽都被烤得稀薄如纱。 蝉鸣声从树荫里漏下来,断断续续的,像是被热气掐住了喉咙。 翠微堂内,紫玉轻手轻脚地放下竹帘,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暑气。 老夫人斜倚在紫檀罗汉榻上,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手中的缂丝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却驱散不了那恼人的暑气。 她身上松花色杭绸衫子已经汗湿了大半,贴在瘦削的肩背上。 “这天气,怕是要出黄梅了。”周嬷嬷捧着越窑青瓷碗,碗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她看着老夫人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声音压得极低:“老夫人,要不要再用些冰镇酸梅汤?碗底还沉着两颗蜜渍杨梅。” 老夫人已经连续三日食欲不振,夜里更是辗转难眠,眼下的青影愈发明显。 “腻得慌害。”老妇人摆了摆手,眉头微蹙:“这身子骨,竟是连口冰都受不得了。” 话音刚落,窗外知了突然齐声嘶鸣,那声音尖锐得像是要刺破人的耳膜。 她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被晒得蔫头耷脑的玉兰树上,原本油亮的叶片如今都卷了边:“这天气,比往年都要难熬。” 紫烟悄悄往鎏金狻猊香炉里添了把薄荷,清凉的气息刚漫出来就被热浪吞噬。 她和紫玉交换个眼神,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墙角那两个冰盆,盆里的冰已经化了大半,混着茉莉花瓣,成了一汪浑浊的水。 “去把窗户再开大些。”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擦颈间的汗水,“这暑气,是要把人熬出油来。” 紫玉刚要动作,廊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崔令仪带着春露款步而来,藕荷色纱裙被汗水微微沾湿,贴在纤细的腰肢上。 她在帘外顿了顿,接过夏荷递来的帕子拭了拭颈间细汗,这才掀帘入内。 “母亲。”崔令仪福了福身,目光扫过案上几乎未动的膳食,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紧。 她注意到老夫人眼下的青影比昨日更重了些,松松垮垮的寝衣领口处,锁骨突兀地支棱着。 “你怎么来啦?”老夫人勉强打起精神,示意儿媳坐下。 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干涩得厉害:“大热天的,仔细中了暑气。” 崔令仪在老夫人身旁坐下,接过春露递来的帕子,轻轻为老夫人拭去额角的汗水。 “听闻母亲这几日胃口不佳,儿媳特意让人做了些清爽的吃食。” 她打开描金漆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点。 水晶虾饺薄如蝉翼,能看见里面粉红的虾仁。 凉拌三丝切得细如发丝,淋着琥珀色的酱汁。 薄荷糕碧绿如玉,散发着清凉的香气。 还有一碗冰镇银耳羹,上面飘着几粒鲜红的枸杞。 老夫人看着这些平日里喜爱的食物,却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勉强笑道:“你有心了,只是我这会子实在吃不下。” 说着,手中的团扇又无力地摇了两下。 “母亲。”崔令仪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声音轻柔带着关切,“儿媳见您这几日气色不佳,可是暑热难耐?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不用麻烦。”老夫人叹了口气,手中的团扇又摇了起来:“老了,受不得热。往年也没觉得这般难熬。” “母亲。”崔令仪捕捉到老夫人话中的怅惘,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不如您去玉泉山别院住些时日?那里临水靠山,比城里凉爽许多。儿媳记得后山还有片竹林,最是清凉不过。” 老夫人眼睛一亮,手中的团扇停了下来:“这倒是个主意。” 玉泉山别院依山而建,白墙黑瓦掩映在绿树丛中,附近都是农田,清晨能听见布谷鸟的叫声,确实比京城凉爽一些。 但转念一想,又有些犹豫:“这一大家子人,哪是说走就能走的……” 崔令仪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您放心,府里有儿媳照看。” 她顿了顿,又道:“临渊近日公务繁忙,知澜又刚诊出有孕,都不便出行。” “但几个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带去玉泉山也能让他们撒撒欢。” 老夫人想起楚昭宁和楚景茂上蹿下跳的顽皮劲儿,不由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元哥儿那皮猴,怕是要把玉泉山的屋顶都掀了。” “所以儿媳想着,多派几个得力的人跟着。”崔令仪眼中含笑。 “珊瑚稳重,琥珀机灵,有她们看着昭宁,林嬷嬷再带着两个小厮专门盯着元哥儿,应当无碍。” “厨下带两个会做药膳的,再让府医每隔三日去请一次平安脉……” 老夫人沉吟片刻,手中的团扇又轻轻摇动起来。 她其实很想去玉泉山别院避暑,但又担心给儿媳添麻烦。 儿媳妇管理偌大一个国公府已经够操劳了,每日寅时起身,亥时方歇,还要为她这个老婆子操心…… 崔令仪似乎看穿了老夫人的心思,柔声道:“母亲,您和父亲辛苦了大半辈子,如今也该享享清福了。” 她轻轻握住老夫人枯瘦的手,“这暑热难当,您若是身子不爽利,岂不是让儿媳更加担心?” 这话说得熨帖,老夫人心里一暖,像是饮了一口温热的参茶。 她放下团扇,拍了拍崔令仪的手:“你这孩子,总是想得这般周到。” 终于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去玉泉山住些日子。” 回到萱瑞堂,崔令仪抿了口酸梅汤,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暑气。 “春露。”崔令仪轻唤一声,“去各院问问,看都有谁要随老夫人去玉泉山别院避暑。” 春露福了福身,轻声应道:“奴婢这就去。” “等等。”崔令仪又补充道:“记住,只说老夫人要去玉泉山别院避暑,问他们可有愿意同往的。不必多言其他。” 她太了解府中这些人精,话说多了反而容易节外生枝。 “是。”春露转身离开。 崔令仪望着春露离去的背影,吩咐道:“夏荷,去准备些酸梅汤,一会儿我要去兰荪苑看看世子夫人。” 第97章 准备出行 盛夏的蝉鸣声穿透了兰荪苑的纱窗。 沈知澜正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一手轻轻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一手翻着本《诗经》。 她穿着宽松的藕荷色纱衣,发间只簪了一支银簪,素净中透着几分慵懒。 案几上摆着半碗未喝完的补汤,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大奶奶。”贴身丫鬟青梧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夫人来了。” 沈知澜闻言,忙将书卷搁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撑着身子要起身。 还未等她坐直,崔令仪已掀开珠帘快步走了进来。 “快别动。”崔令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按住儿媳的肩膀。 她目光落在儿媳腰间松开的束带上,眼角笑纹更深:“今早厨房送来的血燕可用了?” 沈知澜将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露出个温婉的笑:“母亲费心,都用下了。” 她示意青梧上茶,又往榻里让了让:“母亲怎么亲自来了?这天儿正热着呢。” 崔令仪在榻边坐下,接过夏荷捧着的食盒:“带了些甜瓜和酸梅汤给你。” “庄子上新摘的甜瓜用井水湃过,这酸梅汤里加了山楂陈皮,最是开胃。” 她打开食盒,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你刚有孕,这大热天的,要好生将养。身子可还爽利?害喜严重吗?” 沈知澜接过酸梅汤小啜一口。 那酸甜冰凉的滋味让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儿。 连日来的燥热似乎都被这一口清凉驱散了。 “母亲挂心了,一切都好。”她放下碗,笑道,“只是这天气热,倒没什么食欲。只是有些嗜睡,也不怎么吐” “那就好。”崔令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老夫人要去玉泉山别院避暑,你如今身子不便,就安心在府里养着。” 她顿了顿,目光在儿媳脸上逡巡,“我想着,让元哥儿跟着去,也好让你轻松些。” 沈知澜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小腹。 她也想去,京城的天气闷得难受,连呼吸都像是被热气堵住了喉咙。 可惜自己刚刚诊出有孕,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要静养。 “有老夫人看着,还有昭宁作伴,你不必担心。”崔令仪知道她在想什么,语气放得更柔。 她自己也担心楚昭宁那个性子,在玉泉山里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再加上沈知澜还怀着身孕,情绪起伏比一般人大,有时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 沈知澜知道这是婆母的好意,轻轻点头:“母亲安排得周到,元哥儿跟着祖母,我也放心。” 她抬头看向崔令仪,眼中带着几分感激,“母亲放心,儿媳会好好养胎。” 崔令仪满意地笑了,起身时又嘱咐了几句饮食起居的注意事项,这才离开。 此时,棣华院内,春露到时,正遇上楚临岳从练武场回来,一身劲装还未换下。 他一身玄色劲装还未换下,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透,贴在棱角分明的脸上,腰间佩剑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二爷安好。”春露福了福身,“老夫人要去玉泉山别院避暑,夫人命奴婢来问问,二奶奶和二少爷可要随行?” 楚临岳接过小厮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二奶奶正在午睡,你先回去复命,晚些我亲自去回母亲。” 待春露走后,楚临岳轻手轻脚走进内室。 赵萱萱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逗弄醒来的楚景焕。 楚景焕的小脸通红,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正无精打采地靠在母亲怀里。 见丈夫进来,她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谁来了?” “母亲派人来问,要不要去玉泉山别院避暑。”楚临岳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儿子有些发烫的额头,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焕儿这几日精神不大好,不如一起去?那边凉快些,对孩子也好。” 赵萱萱皱眉,望向窗外炽烈的阳光,院中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白,连树上的叶子都蔫蔫地耷拉着。 她又转头看着有些蔫蔫的儿子,心中犹豫不决。路途遥远,孩子若中了暑气…… “焕哥儿还小……”她犹豫地说道,声音里满是担忧。 “玉泉山比城里凉快,我让马车走慢些,多带几个丫鬟婆子伺候。”楚临岳握住妻子的手。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若实在是不想去,我就回了母亲。” 赵萱萱拿起帕子,轻轻擦去儿子脑门上的汗珠。 焕哥儿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小嘴一瘪就要哭出来。 她终于点头:“那就去吧。焕儿这几日确实睡不安稳,换个环境也好。” 而疏影苑里,楚明柔和楚明雅都想去玉泉山别院避暑。 可惜,楚明柔想到自己中秋过后就要出阁,嫁衣还有修改,就泄气地拒绝了。 楚明雅则是因为夏季荷花宴多,正是露脸的好时机。跟着去别院,错过了宴会怎么办? 青藜院里,姚瑶则准备带着女儿楚怡苓跟着老夫人一起去玉泉山避暑。 柳姨娘知道后满意地点点头。 五姑娘是嫡出,将来在府中地位不同,楚怡苓若能得她青睐,日后议亲也多份筹码。 傍晚时分,各房的回复都汇总到了萱瑞堂。 崔令仪坐在紫檀木的圈椅上,一边听着春露的汇报,一边翻看着账册。 “既如此,就按这个名单准备,由二爷和五爷护送。”她合上账册,转向秋霜,“去告诉厨房,后天一早就准备路上的点心。各房的行装明天必须收拾妥当,卯时准时出发。” 冬雪递上一杯温热的菊花茶:“夫人也早些休息吧,今天累了一天了。” 崔令仪接过茶盏,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每次出行都是一项大工程,但作为当家主母,她早已习惯这种繁琐。 只是这次知澜不能同行,她得多安排些人手照看兰荪苑。 想到这里,她又吩咐道:“去告诉王妈妈,让她每日去兰荪苑看看大奶奶。再让厨房每日准备些清爽的吃食送过去。” 秋霜应声退下。崔令仪揉了揉太阳穴,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这偌大的国公府,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事事都要她操心。 第98章 玉泉山别院 晨雾尚未散去,府中下人穿梭于回廊之间。 箱笼被轻手轻脚地搬运着,马蹄裹了棉布,车轮上了桐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尚在梦中的主子们。 楚昭宁被珊瑚轻轻唤醒时,窗外还是墨蓝色的天。 她困倦地眨了眨眼,琥珀已捧着鎏金铜盆过来给她擦脸。 “姑娘醒醒。”珊瑚小声哄着,“咱们要去玉泉山了。” 楚昭宁迷迷糊糊地被套上一件杏色薄纱衫。 林嬷嬷检查着她的小荷包,里面装着薄荷脑、仁丹等防暑药物。 卯时的更鼓刚响,宁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十二辆马车鱼贯而出,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国公和楚临岳、楚临漳骑着高头大马护卫在侧。 十几个侍卫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腰间佩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最前头的朱轮华盖车上,老夫人带着楚景茂和楚昭宁已经坐定。 此时的楚昭宁正蜷缩在车厢的软垫上,小脸埋在翡翠的臂弯里,嘴角还挂着一点晶莹。 旁边的楚景茂则枕在赵嬷嬷的膝头,圆润的脸蛋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晃动。 “明远。”楚战侧头看向楚临岳,说道,“路上警醒些。” 楚临岳点点头:“祖父放心,孙儿已派人先行探路。” 赵萱萱坐在第二辆马车上,身旁是熟睡的儿子楚景焕。 她轻轻掀起绣着缠枝纹的车帘一角,看见丈夫骑着马在车队前方开道,挺拔的背影渐渐融入晨光中。 第三辆马车上,姚瑶将女儿楚怡苓往怀里拢了拢,小丫头睡得正香,粉嫩的手指还攥着母亲衣襟上的珍珠纽扣。 车轮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时,朝阳刚刚爬上城墙。 楚昭宁被颠簸晃醒,揉着眼睛爬起来。 透过纱窗,她看见街边早市蒸腾的热气里,小贩正将一笼笼蟹黄汤包码得整整齐齐。 日头渐高时,车队已行至郊外。 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稻田泛着新绿,农人戴着斗笠在田间劳作,与她在实验室里见过的全息投影截然不同。 “姑娘看那儿。”翡翠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白墙,“那就是玉泉山别院。” 楚昭宁眯起眼睛望去,离别院约莫还有三里。 但已能看见依山势而建的白墙黑瓦,在苍翠的山林间时隐时现。 车队行至晌午,终于抵达玉泉山脚。 楚昭宁扒着车窗望去,只见远处白墙黑瓦的建筑群依山势错落。 山脚下农田阡陌纵横,几个农人正弯腰耕作,听见车马声,纷纷直起身子张望,黝黑的脸上写满好奇。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凉的空气沁入肺腑,带着松针和泥土的芬芳,与京城里永远混杂着脂粉与炊烟的气息截然不同。 “确实比京城凉快多了。”她小声嘀咕,嘴角不自觉扬起。 到达玉泉山别院的正门时,三十六岁的管家赵顺早已带着二十多个仆役早已候在大门前。 见马车停稳,他连忙上前行礼,腰间挂着的铜钥匙串叮咚作响。 “老奴已按夫人吩咐,将主院都收拾妥当了。”赵顺引着众人穿过影壁。 除了老国公夫妇和楚临岳、楚临漳兄弟,其他人都是第一次来玉泉山别院。 赵萱萱第一个下车,她环视四周,深吸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眉宇间的郁色顿时消散不少:“果然比京城凉快。” 姚瑶抱着女儿缓步走来,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别院门前的石狮子和两侧的银杏树。 她注意到西跨院的飞檐比其他建筑略新,想必是近年修缮过。 “老夫人小心台阶。”紫烟搀着老夫人下车时,老国公已经大步走向正院。 正院三进格局比京城宅邸更为开阔,回廊下挂着竹帘,被山风吹得轻轻晃动。 廊柱上钉着的铜钩都做成松果形状,地上铺的也不是寻常青砖,而是带着天然纹路的页岩。 老国公、老夫人带着楚昭宁和楚景茂住主院,赵萱萱带着楚景焕住东跨院,姚瑶带着楚怡苓住西跨院,楚临漳则暂时在前院的书房休息。 “都先回房歇着吧,午膳各自在屋里用。”老夫人发话道,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晚上再一道用膳。”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跟着引路丫鬟散去。 赵萱萱却站在原地没动,她招手唤来赵顺:“东跨院可都收拾妥当了?冰鉴摆在哪里?小少爷的摇篮放在何处?” 赵顺搓着手一一应答,额头上又沁出汗来。 这位二奶奶年纪不大,问话却句句切中要害,让他不敢有半分马虎。 东跨院是座精巧的两进院子,院中一株老梅树亭亭如盖。 赵萱萱踏进正屋,手指拂过雕花屏风,确认没有灰尘才满意地点头。 她亲自查看了儿子楚景焕的摇篮位置,又命人将冰鉴摆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既要凉爽,又不能直吹孩子。 与此同时,西跨院里的姚瑶正轻拍着女儿入睡。 她打量着屋内的陈设,黄花梨木的梳妆台,绣着折枝梅的屏风,窗下还摆着张琴桌。 比预想的要精致,她暗自评价。 楚怡苓在她怀里扭了扭,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 “三奶奶,要传膳吗?”门外小丫鬟怯生生地问。 姚瑶轻轻摇头:“等姐儿醒了再说。”她低头看着女儿浓密的睫毛。 正院里,老国公已经用完午膳,正坐在廊下喝茶。 不一会,楚临岳和楚临漳前来向祖父母辞行。 “路上小心。”老夫人叮嘱道。 “祖父,祖母放心。”楚临岳笑着应道:“孙儿五日后再来请安。” 老国公摆摆手:“去吧,别误了差事。” 他的目光追随着两个孙儿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影壁之后。 夕阳西下,楚昭宁真切感受到了别院与京城的不同,这里确实清凉宜人。 她裹着薄被躺在拔步床上,透过纱帐看窗外渐暗的天色。 山间的夜晚安静得能听见树叶摩挲的轻响,偶尔传来几声蟋蟀的鸣叫,反而更添静谧。 想起还在打制零件的自行车,她轻轻翻了个身合上眼帘,决定还是等天气凉爽再继续。 第99章 钓鱼 天刚蒙蒙亮,玉泉山别院的青瓦上还凝着露珠。 楚昭宁从鲛绡帐中探出小脑袋,细软的鬓发贴在粉颊上,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发现窗外已有鸟雀在枝头啁啾。 这是入夏以来她睡得最舒服的一夜,没有闷热,没有蚊虫,只有山间清凉的风透过纱窗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姑娘醒了?”珍珠捧着缠枝莲纹铜盆轻手轻脚进来,盆中温水浮着几片新摘的薄荷。 这是老夫人特意嘱咐的,说玉泉山的薄荷比京里多三分清气。 楚昭宁乖乖坐在床沿,两只小脚悬在空中晃荡。 梳洗完毕,她迫不及待地跑出房门,绣着兰花的浅绿色裙裾在晨风中轻轻飘动。 清晨的空气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凉,让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就在这时,她看见老国公正牵着楚景茂从堂屋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厮,看样子是要出门。 “祖父安好,元哥儿早。”楚昭宁眼睛一亮,小跑着迎上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老国公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昭宁今日起得倒早,认床没睡好?” 平时不睡到日上三竿楚昭宁都不愿意起,今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 “睡醒了就起。”说着楚昭宁踮起脚往他们身后张望:“祖母呢?” “你祖母难得睡个好觉。”老国公压低声音,粗粝的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今日就让她多歇会儿。” 入夏后老夫人被暑热扰得夜不能寐,昨夜山中凉爽,她终于能安睡补眠。 楚昭宁立刻捂住嘴巴,眼睛瞪得圆圆的,连连点头。 这副模样逗得老国公眼角皱纹舒展开来。 他晃了晃手中湘妃竹钓竿:“我们要去后山溪边钓鱼,昭宁要同去吗?” 楚昭宁不假思索地点头如捣蒜。 上辈子她连公园都没去过几次,更别说钓鱼了。 楚景茂已举着他那根细竹竿:“姑姑快看,祖父给我做了小钓竿。” 鱼竿虽然简陋却处处透着精巧,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制作的。 “我也要鱼竿。”楚昭宁歪着脑袋看着老国公。 “都有都有。”老国公朝身后的小厮吩咐道,“去给五姑娘准备鱼竿。” 小厮躬身应下,转身快步离去。 一行人沿着青石小径向玉泉山后行去。 晨露未晞,石阶上还有些湿滑,老国公不时回头叮嘱两个孩子小心脚下。 他走在前面,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两个孩子,再后面是十来个捧着各式用具的仆人。 “祖父,为什么叫玉泉山呀?”楚昭宁仰头问道,小手紧紧攥着老人的衣角,生怕在崎岖的山路上摔倒。 楚景茂抢着回答:“因为山里有泉水,我昨天还喝了呢,可甜了。” “对,但不止如此。”老国公放慢脚步,好让两个孩子能并排走在他两侧。 他指着远处山腰间若隐若现的一处飞檐,“看见那座小亭子了吗?亭子下面就是玉泉的源头。” 他继续讲述道:“这山里的泉水冬暖夏凉,传说是因为地底下藏着一条玉龙,它呼出的气息化作了泉水。” “所以泉水不仅清甜,还能治病。先帝在时,还特意命人修建了这座别院,就是为了能常来此取水。” 楚昭宁听得入神,前世作为科学家的理性思维让她本能地怀疑这种传说。 但想想自己都能穿越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她不禁对这个神秘的世界又多了几分好奇。 河滩比想象中来得快。 转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在晨光中泛着银光,像一条蜿蜒的玉带镶嵌在山谷间。 靠近岸边的浅滩处,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偶尔有几尾小鱼穿梭其间,在水面激起细小的涟漪。 老国公选了一处树荫下的平坦岩石,从仆人手中接过小马扎坐下,开始组装钓具。 他先取出一卷丝线,对着阳光仔细检查了一番,然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看好了。”他拿起鱼线,动作娴熟地打了个结,“鱼钩要这样绑才牢固。” 楚昭宁和楚景茂一左一右趴在祖父膝头,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活的手。 老国公的手指关节有些粗大,那是常年握刀剑留下的痕迹,但此刻它们轻柔地捻着鱼线。 “钓鱼最讲究耐心。”老国公一边绑鱼钩一边教导,“心浮气躁的人钓不到大鱼。” “当年我在北疆驻守时,常在休战时去河边垂钓,一坐就是大半天。那会儿钓到的鱼,可比现在京城里卖的要鲜美多了。” 他取出一小罐鱼饵,是用酒泡过的米粒混合着某种香料制成的,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试试?”老国公把装好饵的钓竿递给楚景茂。 楚景茂兴奋地接过,学着祖父刚才示范的样子用力一甩,鱼钩带着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然后“啪”地落在离岸边不到三尺的水中,溅起一小朵水花。 “不对不对。”老国公大笑,胸腔的震动传到紧挨着他的楚昭宁背上,“手腕要这样,不要太用力,靠的是巧劲。” 他握住曾孙的手,带着他重新做了一次动作:“甩竿时数三下,一下准备,二下后摆,三下前甩,记住这个节奏。” 这次鱼线飞出去老远,落在河中央的深水区,只在水面留下一个小小的浮标。 楚景茂欢呼起来,小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 “现在该你了。”老国公转向楚昭宁,从仆人手中接过竹钓竿。 楚昭宁小心翼翼地接过钓竿,感受着竹竿沉甸甸的分量。 老国公耐心地教她如何握竿:“左手在这里,右手在这里,对,就是这样。甩竿时手腕要放松,像这样。” 随着老国公的指导,楚昭宁尝试着甩出第一竿。 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离岸边约莫一丈远的水面上。 虽然不是特别远,但对初学者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 “好。”老国公赞许地点头,“有天赋。现在把鱼竿固定在这个支架上,然后就是等待了。记住,钓鱼最重要的是耐心。” 两个孩子并排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标。 老国公坐在他们身后,眼中满是慈爱。 第100章 抓鱼 不到半刻钟,楚昭宁就发现楚景茂的眼睛开始往浅滩那边瞟,小屁股在青石上不安分地扭来扭去。 “祖父,鱼儿怎么还不上钩啊?”楚景茂撅着嘴问道。 老国公嘴角噙着笑,布满皱纹的眼角舒展开来,却不动声色,依旧专注地盯着水面浮标的动静。 楚昭宁顺着侄子的目光望去,不远处那片浅滩在晨光中泛着粼粼波光。 溪水在那里铺展开来,清澈见底,清澈得能看见每一粒圆润的鹅卵石。 “祖父。”她轻轻拽了拽老国公的衣袖,“我们能去那边玩会吗?” “去吧,别跑远。”老国公头也不回地嘱咐,眼睛始终没离开浮标。 “元哥儿,走,我们去那边玩”楚昭宁拽了拽楚景茂的袖子。 两个小人儿就像脱缰的小马驹,撒着欢儿奔向浅水区。 楚昭宁小心翼翼地踩在河滩边的石头上,鹅卵石被水流打磨得光滑圆润。 她蹲下身,将白嫩的小手探入水中,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随即舒服地叹了口气。 “好凉快啊。”楚景茂学着她的样子,两只小手在水里胡乱划动,溅起一片水花。 楚昭宁看着清澈的河水,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左右看看,见嬷嬷们站在稍远处,便快速脱下了鞋袜,把白嫩的小脚丫浸入水中。 “啊!”她忍不住轻呼一声,河水比想象中还要清凉,瞬间驱散了夏日的闷热。 楚景茂见状,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立刻也嚷嚷着要脱鞋。 林嬷嬷急忙上前:“五姑娘,小少爷,这可使不得,河水凉,会着凉的。” “不要紧的,嬷嬷。”楚昭宁仰起小脸,眼神坚定,“就玩一小会儿。” 老国公听到动静,转头看了一眼,笑着摆摆手:“随他们去吧,夏日玩水本是乐事。你们在旁边看着点就行。” 得到祖父的允许,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地脱了鞋袜,赤脚踩在河水里。 细碎的砂石硌着脚底,微凉的河水漫过脚背,这种感觉对楚昭宁来说新奇极了,前世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楚景茂很快对玩水失去了兴趣,开始寻找漂亮的石头。 他翻起一块扁平的石块,突然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幸好身后的小厮及时扶住了他。 “怎么了?”楚昭宁连忙走过去。 “有、有东西跑出来了。”楚景茂指着石块下方,声音发颤。 楚昭宁凑近一看,原来是一群惊慌失措的小鱼和两只横着逃跑的小螃蟹。 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元哥儿,我们抓鱼吧。”她兴奋地拍手,“抓回去让厨房炸小鱼、蒸螃蟹。” 楚景茂一听可以吃,恐惧立刻变成了兴趣:“怎么抓?它们跑得好快。” 楚昭宁观察了一下水流和小鱼的活动轨迹,指挥楚景茂和自己形成合围之势,试图用双手围堵小鱼。 但鱼儿灵活得很,总是从他们指缝间溜走。 一刻钟后,两人除了湿透的衣袖外一无所获。 “这样不行。”楚昭宁皱着小眉头,转头看向跟在后面的小厮:“你们谁回别院一趟,取个鱼篓来,再拿个小簸箕。” 一个小厮领命而去。 等待期间,继续观察着水中的情况。 她发现小鱼喜欢躲在石块下的阴影处,而螃蟹则倾向于贴着河床移动。 “元哥儿,我们先把这块大石头搬开。”她指着一块较大的石头说。 两个孩子合力,准确地说,主要是小厮们帮忙。 移开了石头,果然又惊出了几条小鱼和一只稍大的螃蟹。 那螃蟹挥舞着钳子,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楚景茂兴奋地大叫,伸手就去抓,结果螃蟹举起钳子,吓得他赶紧缩回手。 “要这样抓。”楚昭宁示范着从螃蟹背后捏住它的壳,“它们夹不到后面。” 小厮很快带着鱼篓和小簸箕回来了。 楚昭宁把小簸箕斜着插入水中,让楚景茂从另一侧轻轻赶鱼。 “慢慢来,别吓着它们。”她小声指导着。 楚景茂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手搅动水面。 几条小鱼果然朝着簸箕的方向游去。 楚昭宁看准时机,迅速提起簸箕,两条小鱼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抓到了。”楚景茂跳了起来,溅起一片水花。 楚昭宁也忍不住露出开心的笑容。 她把小鱼放进鱼篓,又开始布置下一个陷阱。 这次她选了个水流较缓的区域,把鱼篓半埋在沙子里,开口迎着水流方向。 “鱼儿会自己游进去的。”她自信地说。 楚景茂将信将疑,但还是配合地在周围赶鱼。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几条小鱼钻进了鱼篓。 楚昭宁迅速提起鱼篓,收获了三四条手指长的小鱼。 老国公虽然在钓鱼,但余光一直关注着两个孩子的举动。 看到小孙女指挥若定的模样,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随即欣慰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他在心中暗暗决定,自己一定要保养好身体,看看这个小孙女最终能走到哪一步。 两个孩子配合得越来越默契,鱼篓里的收获也越来越多。 除了小鱼,他们还抓到了五只大小不一的螃蟹。 楚景茂尤其喜欢那只最大的螃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将军。 “看它走路的样子,多威风。”他模仿着螃蟹横行的动作,逗得楚昭宁咯咯直笑。 老国公也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钓竿,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这一幕。 他原本只钓到两条小鱼,但看着孙辈们欢乐的样子,觉得比钓到大鱼还要满足。 “曾祖父,您看我们抓的。”楚景茂献宝似的举起鱼篓。 老国公走近一看,惊讶地挑眉:“这么多?你们怎么做到的?” 楚昭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小簸箕和鱼篓:“用了点小工具。” “真聪明。”老国公赞赏地摸摸她的头:“看来咱们今天有口福了,这些小鱼炸着吃最香。” 楚昭宁看着鱼篓里活蹦乱跳的小鱼,突然对即将品尝到的美食充满了期待,现抓现做的河鲜,会是什么味道呢? “老太爷,时辰不早了,该回去用早膳了。”赵安轻声提醒,指了指已经升到半空中的太阳。 老国公看了看天色,招呼道:“昭宁,元哥二,该回去了。” 两个孩子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水面上的金光晃得人眼花。 楚昭宁的裙子已经湿了一大片,凉凉地贴在腿上。 “下午还来吗?”她仰着脸问道。 楚景茂也抬头看着老国公,眼中满是期待。 老国公看了看两个期待的小脸,笑道:“若你们午睡起来,太阳不太毒的话。” “好耶。”楚昭宁和楚景茂开心地跳起来欢呼。 回程的路上,楚昭宁和楚景茂一左一右牵着老国公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抓鱼的经过。 老国公听着,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第101章 炸小鱼 老夫人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眼前两个水淋淋的小人儿。 楚昭宁的裙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发髻松散,几缕湿发贴在红扑扑的脸蛋上。 楚景茂更甚,简直像刚从泥潭里打滚回来,偏还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别急。”老国公慢悠悠地踱进来,“孩子们在溪边玩得高兴,抓了不少小鱼。”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几下。 她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沾满泥沙的赤脚,最终只是摆了摆手:“林嬷嬷、赵嬷嬷,快带他们去换身干爽衣裳。” 她伸手摸了摸楚昭宁和楚景茂冰凉的小脸。 触到那兴奋未褪的红晕,严厉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七月天虽热,湿衣裳贴着身子也不好,仔细着凉。” 楚昭宁却扭着身子不肯立刻走,转头对身后的小厮喊道:“我的小鱼呢?仔细收好了,一会儿我要亲自送去厨房。” 老夫人哭笑不得,老国公倒是哈哈大笑,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孙女的头顶:“放心,跑不了你的小鱼。” 他转向老夫人,骄傲地说道,“你是没看见,宁姐儿用鱼篓捕鱼的法子,连我都没想到。” 楚昭宁这才心满意足地被林嬷嬷牵走,临出门还不忘回头叮嘱:“祖父答应下午还带我们去抓鱼的。” 待两个孩子走远,老夫人斜睨着丈夫,一边接过紫烟递来的帕子,一边捉住老国公的袖口。 “你带他们去钓鱼,怎么钓成这副模样?”她细细擦拭着那锦缎袖口不知何时沾上的水渍。 老国公笑着推开老夫人的手,往膳厅走:“孩子们玩得高兴,由他们去吧。” 他声音低下来,带着几分感慨,“在京城府里规矩多,难得来别院松快松快。” 老夫人叹了口气,眼角细纹舒展开来:“也是。再过两年,昭宁就要开始学规矩,元哥儿也要进学了。” 她望着窗外被阳光晒得发亮的青石板,轻声道,“小时候我爹常说,孩童时光如白驹过隙,如今看着孙辈,才真懂了这话。” 老国公轻轻拍了拍老夫人的手背,没有接话。 早膳摆上来时,两个孩子已经焕然一新。 楚昭宁换了件藕荷色短襦,头发重新梳成双丫髻。 楚景茂则是一身靛蓝衫裤,腰间还像模像样地挂了块小玉佩。 他们并排坐在老夫人下首,眼睛却不住地往门外瞟。 “专心吃饭。”老夫人夹了一块桂花糕放在楚昭宁碗里,“吃完早膳,祖父还要带你们读书。” 楚昭宁乖乖点头,小口咬着糕点,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心里却惦记着那些小鱼。 她偷偷瞄了眼门外,想象着那些银白色的小鱼在油锅里变得金黄酥脆的样子,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一个时辰的读书时间过得格外慢。 老国公带着他们念《论语》,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 早已倒背如流的楚昭宁还是认真跟着诵读。 楚景茂则坐不住,时不时扭动身子,眼睛直往窗外瞄。 “好了。”老国公合上书卷,看着两个孩子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去玩吧。” 话音未落,楚景茂已经跳了起来。 楚昭宁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拉着侄子的手往外跑。 “慢些。”老国公在后面叮嘱,却忍不住微笑。 他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表面沉稳,实则一肚子顽皮。 两个孩子直奔厨房。 玉泉山别院的厨房比国公府的小些,但收拾得极为干净。 青砖地面洒扫得一尘不染,灶台上炖着的绿豆汤咕嘟咕嘟冒着泡,角落里堆着刚从山上采来的鲜菇,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刘妈妈正在案板前“咚咚”地切着莴笋,见他们进来,忙放下菜刀行礼。 崔令仪知道老夫人和老国公偏爱刘妈妈的手艺,特意派了她来别院负责膳食。 “刘妈妈,我们的鱼呢?”楚昭宁踮起脚往水缸里看,小手扒着缸沿。 赵安早用盆把小鱼养在了阴凉处,半盆小鱼清水里游弋,时不时甩一下尾巴,溅起细小的水花。 楚景茂已经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捞,被刘妈妈赶紧拦住。 “啊哟,大少爷使不得。这鱼得先收拾了才能吃。”刘妈妈拿出一个陶盆。 楚昭宁眨了眨眼。前世她只在资料上看过烹饪流程,没有食材处理的过程。 她犹豫了一下:“直接裹面糊炸不行吗?” 刘妈妈忍俊不禁:“五姑娘,鱼肚子里有脏东西,不去掉会发苦的。” 她熟练地抓起一条小鱼,指甲在鱼腹轻轻一划,“您瞧,这些黑黑的都要去掉。” 楚昭宁恍然,点点头:“那你看着办吧,炸的方法按我说的来。” 她回忆着资料上看过的食谱,比划着道:“鱼要沥干水,裹薄薄一层面粉,油要热到…呃…” 她卡住了,古代没有温度计,该怎么判断油温? “奴婢省得。”刘妈妈善解人意地接话,将处理好的小鱼排放在竹筛上,“看油面平静无泡,筷子插进去周围起小泡就合适。” 楚昭宁松了口气,心想这就是经验的力量。 她前世太过依赖仪器,反而忽略了这些直观的判断方法。 处理好小鱼,刘妈妈开始生火,柴火“噼啪”作响,铁锅里的油渐渐冒出缕缕青烟。 裹了面粉的小鱼滑入热油,立刻发出“滋滋”的响声,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楚昭宁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油香混合着鱼香。 楚景茂更是直接趴到了灶台边上,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嗅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渐渐金黄的小鱼。 第一锅炸好时,厨房里已经香气四溢。 刘妈妈刚把鱼捞出来沥油,两个孩子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 “烫。”刘妈妈惊呼,却已经晚了。 楚昭宁捏着一条小鱼尾巴,烫得直吹手指,却舍不得放下。 小鱼炸得金黄酥脆,咬下去“咔嚓”一声,外酥里嫩,咸香中带着一丝甜味。 她眯起眼睛,感受着从未体验过的美味在舌尖绽放,连指尖沾上的油渍都忍不住舔了舔。 “太好吃了。”楚景茂已经三两口吞下一条,又去拿第二条,烫得龇牙咧嘴也不松手,“下午再去多捞一点,明天还吃炸鱼。” 第102章 被罚 楚昭宁吃得专注,甚至没注意到额头上沁出的汗珠。 厨房本就闷热,加上油锅的热气,她的小脸涨得通红,碎发黏在额前,却浑然不觉。 此刻,酥脆的外皮、鲜嫩的鱼肉、甚至指尖残留的油香,都让她感到新奇而满足。 刘妈妈连忙劝阻:“五姑娘,大少爷,刚出锅的油炸食物容易上火,少吃些。”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奴婢给您们盛碗绿豆汤解解暑?” 林嬷嬷也上前劝说:“是啊,一会儿还要用午膳呢。” 但美食当前,两个孩子哪里听得进去。 你一条我一条,转眼间大半盘小鱼就见了底。 一个小丫鬟见势不妙,悄悄溜出去报信。 当老夫人扶着紫烟的手匆匆赶到时,一眼就看到两个孩子油光发亮的小嘴和满桌的小鱼头。 楚昭宁手里还捏着半条炸鱼,见祖母来了,下意识往身后藏,却不小心蹭在了新换的藕荷色襦裙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油渍。 “拿出来吧,”老夫人无奈道,伸手轻轻拂去孙女嘴角的碎屑,“我都看见了。” 楚昭宁快速地把手上的鱼塞进嘴里,两颊鼓鼓的像只小仓鼠,口齿不清地说道:“吃,吃完了。” 楚景茂一手一只小鱼,见状也转过身,拼命往已经塞满的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连忙让紫烟端来菊花茶:“油炸之物本就上火,如今天气炎热,再贪嘴吃这些,明日喉咙该痛了。” 她轻轻拍着曾孙子的背:“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可是真的很好吃。”楚景茂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食物,嘟着嘴小声道,语气里满是不舍。 老夫人心软了,掏出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油渍:“喜欢的话,明日可以再吃。但要记住,任何事都应该适量,饭吃八分饱才是养生之道。” 说着她转向楚昭宁,轻轻点了点孙女的鼻尖,“尤其是你,总是贪吃。” “走吧。”老夫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厨房已经泡好了菊花茶,清热去火。” 她转向刘妈妈,温声道,“剩下的鱼炸好送到各院尝尝鲜,别辜负了孩子们的心意。” 楚昭宁回头看了眼金黄的炸鱼,又看看祖母温和却坚定的眼神,最终乖乖跟着走了。 路过廊下时,她看见老国公背着手站在树荫下,银白的须发在风中轻扬,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曾)祖父。”楚昭宁和楚景茂讨好地朝他笑了笑,心里都在惦记着下午的钓鱼之约。 老国公捋了捋胡子,故作严肃地摇头:“贪食无度,该罚。” 见两个孩子瞬间垮下的小脸,又忍不住笑道,“今日下午就在院里玩吧,明日若表现好,再带你们去钓鱼。” 楚昭宁和楚景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楚昭宁趴在窗台上,小脸贴着冰凉的檀木窗框,眼巴巴地望着院外那片郁郁葱葱的玉泉山。 她粉嫩的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像只憋闷的小河豚。 “姑娘别看了。”林嬷嬷端着酸梅汤进来,见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老国公特意嘱咐了,今儿个不许您和元哥儿再出门玩水。” 楚昭宁慢吞吞地滑下窗台,接过酸梅汤抿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绽开,却抚不平心里的痒。 “嬷嬷,元哥儿醒了吗?”她突然抬头,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已经有了主意。 “刚醒,正闹脾气呢”林嬷嬷替她整理松散的发髻,“二奶奶把焕哥儿也送来了,说让孩子们一处玩。” 楚昭宁眼睛一亮,赤着脚就往外跑。 才到廊下,就听见楚景茂扯着嗓子在闹:“我要去溪边!我要抓螃蟹。” 他正被赵嬷嬷按着穿外衫,活像只不听话的小兽,两条腿在空中乱蹬。 “元哥儿。”楚昭宁脆生生地喊,“我们玩老鹰捉小鸡好不好?” 楚景茂的哭闹戛然而止,挂着泪珠的小脸转过来,鼻子还一抽一抽的点点头。 楚昭宁牵起他汗津津的小手轻轻摇晃:“把焕哥儿和苓姐儿都带上。” 她找了个小厮做老鹰,再让小厮在别院找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来一起玩。 老国公坐在书房里,听着院中渐渐响起的欢笑声,手中的《尉缭子》不知何时已搁在案上。 透过半开的窗子,他看见楚昭宁在院子里穿梭,正指挥着小厮们排成一列。 两岁的楚怡苓拽着她的衣角,跌跌撞撞地跟着跑,发髻上的绢花都歪到了一边。 “这丫头…”老国公捻着胡须轻笑。 寻常四岁孩童被罚禁足,早该哭闹不休,她却能转眼就寻出新乐子,这份心性实在不寻常。 游戏进行到一半,小厨房送来了点心。 晶莹剔透的山楂糕、金黄油亮的核桃酥,还有松软香甜的云片糕,在青瓷盘里摆得整整齐齐。 庄户的孩子们站在廊柱后头,眼巴巴地望着,却不敢上前。 楚昭宁正给楚景焕擦口水,见状眨了眨眼。 她端起一碟核桃酥走过去:“给你们吃。” 庄户孩子们面面相觑,最大的那个男孩结结巴巴道:“奴、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楚昭宁直接把盘子塞到他手里,“这么多我们吃不完的。” 她又转身抓了一把松子糖,挨个分给他们,“给,可甜了。” 老国公远远看着,目光柔和下来。 孩子们渐渐放松下来,围坐在廊下叽叽喳喳。 “…蘑菇要雨后采,长在松树下的最香。”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比划着,“还有野莓子,红的酸,紫的甜…” 楚昭宁听得入神,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 她转头看着楚景茂,突然道:“明天我们也去挖野菜好不好?” “好啊。”楚景茂立刻蹦起来:“我还要去摘野莓。” “胡闹。”老国公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后,板着脸道,“山里蛇虫多,还有野猪……” 楚昭宁揪住祖父的衣袖轻轻摇晃:“祖父带我们去嘛。” 老国公被她晃得心软,转头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无奈地笑了:“多带些人跟着,早去早回。”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带上赵顺。” 楚昭宁欢呼一声,搂住老夫人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老夫人猝不及防,手中的茶盏差点打翻,耳根却悄悄红了。 “没规矩。”她轻声嗔怪,却掩不住眼中的笑意。 夜色渐浓,楚昭宁躺在床上,还不住地嘱咐道:“嬷嬷,记得明天早点叫我,我要带小竹篮。” “还要带把小铲子,赵家小哥说挖野菜要用……” 林嬷嬷替她掖好被角,忍不住问:“姑娘怎么对野菜这么上心?” “因为…没吃过呀…”楚昭宁困得眼皮打架,迷迷糊糊道。 烛光下,林嬷嬷和翡翠相视一笑。 到底是孩子,山珍海味吃多了,倒惦记起野菜来了。 第103章 挖野菜 次日天刚蒙蒙亮,楚昭宁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迫不及待地扒完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小短腿一蹬就从绣墩上跳了下来。 “翡翠,快把我的小篮子拿来。”她今天穿了一身浅绿色的细棉布衣裙,头发被翡翠灵巧地编成两个小髻,用同色的丝带系着。 翡翠笑着递过那个精心编织的藤篮:“姑娘慢些,仔细门槛。” 楚昭宁哪里听得进去,一溜烟就往外跑,差点撞上正从正房出来的老国公。 “哎哟,我们的小昭宁这么早就准备去挖野菜啊?”老国公弯腰扶住孙女,花白的胡子随着笑声一颤一颤。 他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家常袍子,手里还提着钓鱼竿和鱼篓。 “祖父。”楚昭宁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她悄悄打量着祖父的装束,猜测他准备去钓鱼。 “老喽,经不起你们小娃娃折腾。”老国公摸了摸孙女的头:“祖父还是去钓鱼,你们挖野菜小心些。” 他朝后面招招手,“元哥儿,快来,你姑姑等急了。” 楚景茂从厢房跑出来,身后跟着他的赵嬷嬷和两个小厮。 他今天穿了件宝蓝色的短褂,腰间系着一条绣有祥云纹的腰带,显得格外精神。 其实他昨晚一想到今天上山挖野菜就兴奋得睡不着,此刻眼底还泛着淡淡青色,却掩不住满脸雀跃。 “给祖父请安,给姑姑请安。”楚景茂规规矩矩地行礼,偏生发梢还翘着两撮不听话的呆毛。 老国公伸手替他整了整歪掉的束发冠,转头对赵管家叮嘱:“后山新雨过后恐有蛇虫,多带些雄黄粉。” 赵顺躬身应是,他身后跟着四个侍卫、两个婆子和楚昭宁的贴身丫鬟翡翠、珊瑚。 一行人出了别院大门,沿着青石板小路往山上走。 清晨的山间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路边的野花竞相开放,红的、黄的、紫的,像给山路镶了一道彩边。 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卷。 赵顺在前头引路,手里拿着一根竹杖,拨开路边带露水的草丛,身后跟着楚昭宁、楚景茂。 楚昭宁提着小藤篮,时不时蹲下来拨弄路边的野草。 “这是什么?”她轻声问道,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花瓣。 二十五世纪,很多植物都已经灭绝,实验室里留存的样本都是改良后的,跟原始物种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这里有很多植物她都不认识,或许听到名字会知道。 翡翠连忙上前:“回姑娘,这是蒲公英,能入药也能当野菜吃。” “原来这就是蒲公英。”楚昭宁喃喃自语。 小手轻轻触摸,感受花瓣的柔软,嗅到那股淡淡的清香,让她心头涌起一种奇妙的感动。 楚景茂凑过来,小鼻子皱了皱:“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去找蘑菇吧。” “要下雨才有蘑菇,最近都没有下过雨。”楚昭宁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们还是看看这里有什么野菜。” 楚景茂失望地瘪瘪嘴,但很快又被不远处的一片翠绿吸引了注意力。 忽然楚昭宁的目光被不远处一片翠绿的植物吸引。 “那是荠菜吗?”她指着问道。 她记得在农业史资料上见过这种植物的图片。 翡翠惊讶地点头:“姑娘好眼力,正是荠菜。” 楚昭宁心中暗喜,她迈着小短腿走过去,蹲下身开始采摘。 “姑姑,我也来。”楚景茂学着她的样子蹲下,两只小手准备拔。 “四姑娘,大少爷,现在的荠菜不能吃。”珊瑚忍着笑提醒。 “现在的气温升高,荠菜容易开花结果,此时其口感会变差,而且荠菜也长老了,风味大减,此时的荠菜就不太适合食用了。” 楚景茂困惑地眨眨眼:“那什么时候能吃?” “吃荠菜要在春季,那时的荠菜最为鲜嫩可口,叶片细长而鲜绿,口感鲜美,吃起来爽滑多汁,带有浓郁的清香。”翡翠回道。 “那这个呢?”楚景茂指着旁边的野草问道。 翡翠看了眼小草:“这是野草。” 说完往周边找了找,指着不远处说道:“那边有灰灰菜,可以凉拌,也可以炒鸡蛋吃。” 在翡翠的指导下,两个孩子开始小心翼翼地采摘灰灰菜的顶端嫩叶。 楚昭宁的动作格外轻柔,她研究过古代农业,知道这些野菜在饥荒年代能救多少人命。 两个孩子很快就把小篮子装了个半满。 楚景茂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骄傲地挺起胸膛。 “我们去那边看看吧。”他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林子。 那里的树木更加茂密,隐约可见几株野果树,枝头上挂着青涩的果实。 赵顺看了看方向:“大少爷,那边已经靠近村民常走的小路了,咱们还是……” “就去看看嘛。”楚景茂拉着楚昭宁的手摇晃,“姑姑,我们去嘛。” 他眼巴巴地望着姑姑,心里盘算着说不定能找到鸟窝或者野兔。 楚昭宁抬头看向赵顺:“我们就去看一眼,不会走远的。” 赵顺无奈,只得点头同意,示意侍卫们跟紧些。 一行人刚走进林子,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楚昭宁警觉地停下脚步,只见前方灌木丛中钻出五个孩子。 那些孩子看到他们,正惊慌失措地挤作一团。 楚昭宁这才看清他们的模样,瘦得颧骨突出的脸上嵌着两只大眼睛,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布料。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挡在前面,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野菜,警惕地看着他们。 一个小女孩的裤腿短了一截,露出细得像竹竿一样的脚踝,上面还有几道新鲜的划痕。 楚昭宁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曾在历史档案里看过饥荒年代的影像,但全息投影不会传递这种混合着泥土、汗液与绝望的气息。 低头看看自己绣着缠枝莲的裙角,又望望那些孩子露着脚趾的草鞋,突然觉得腰间挂的香囊沉甸甸的坠得心口发疼。 篮子里沾着晨露的野菜此刻仿佛在发烫,让她几乎拿不稳藤编的提手。 第104章 她能做些什么 他从未见过这样衣衫褴褛的同龄人,枯黄的头发,凹陷的脸颊,以及那双双因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 既惊讶又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往姑姑身边靠了靠。 领头的男孩突然扑通跪下,额头几乎贴到地面:“贵人饶命,我们不是故意冲撞…” 他声音发颤:“我、我们是山下王家庄的,来挖野菜……” 其余孩子也纷纷跪倒,瘦小的身躯在风中瑟瑟发抖,像一群受惊的雏鸟。 赵顺下意识想上前驱赶,却在看清主子神色后顿住脚步。 再看看几个孩子,裸露在破衣外的胳膊细得像麻杆,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内心深深地叹了口气。 作为别院的管事,他太清楚附近村庄的情况,只是自己一个下人,又能如何? 如果这几个孩子能得到府里贵人青眼,对这些孩子而言未尝不是一条生路。 他垂下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沉默地退到一旁。 翡翠等人都是家生子,感触倒是没有那么深,只是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几个孩子。 楚景茂望着眼前景象,那些孩子惊恐的眼神和嶙峋的肋骨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割着他的心。 “起来,快起来。”他慌乱地左右张望,最后扯了扯姑姑的衣袖:“姑姑,能给点心给他们吃吗?” 楚昭宁这才如梦初醒。 不知为何,她胸口像压了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不必跪着,都起来吧。。”她声音微微发颤。 孩子们迟疑地互相看了看,领头的男孩,王铁柱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却始终低着头,两只沾满泥巴的脚趾不安地抠着地面。 其他孩子也陆续站起,但都瑟缩着肩膀,不敢与贵人们对视。 “翡翠,把我们带的糕点拿出来。”楚昭宁轻声吩咐,嗓子紧得发疼。 当精致的桂花糕从描金食盒中取出时,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 那香甜的气息让他们眼睛发直,最小的孩子甚至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楚昭宁捧着糕点向前走去,孩子们却像受惊的兔子般后退。 那个最瘦小的女孩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又赶紧用脏兮兮的手捂住嘴巴。 “别怕。”楚楚昭宁蹲下身,将糕点放回食盒,轻轻推到地上,自己退后几步,“这个给你们吃” 王铁柱警惕地盯着她:“我们,我们没钱…” 他声音越来越小,自卑如潮水般涌来。 面前这位姑娘裙摆上绣的银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刺得他眼睛发酸。 “不要钱。”楚景茂急得直跺脚,“你们快吃啊。”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孩子明明饿得眼睛发绿,却不敢上前。 楚昭宁见状,想了想,说道:“不如这样,你们带我们去摘野果,这些点心就当酬谢?”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终王铁柱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却没有立刻吃糕点,而是飞快地塞进了怀里。 “你怎么不吃?”楚景茂不解地问。 “带,带回去给弟弟妹妹们一起吃…”王铁柱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这句话像记闷雷在楚昭宁心头炸响。 她两世为人,却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这个时代的苦难。 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在她心中翻涌。 她想做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这是她两辈子以来的第一次迷茫。 “你们先吃这些。”她声音轻柔却坚定,示意翡翠再拿一盒点心,“家里人都有的。” 孩子们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拿起糕点,狼吞虎咽起来。 楚景茂惊讶地看着他们:“你们…没用早膳?” 王铁柱嘴里塞满糕点,含糊不清地回答:“今…今天只喝了一碗稀粥…” 楚昭宁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角,轻声问道:“你们平时都吃什么?” “野菜团子、麸皮粥……运气好时能捡个野鸡蛋。”王铁柱舔着手指上的糕点屑。 “去年过年,爹打了只野兔,那肉香得…”他眼中泛起怀念的亮光,随即又黯淡下来,“可惜今年春旱…” 楚景茂呆住了。 今早他还因燕窝粥不够甜而发脾气,此刻只觉脸上火辣辣的。 楚昭宁胸口发闷。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但是,现在,可以先让他吃一顿肉。 “去打些野味来。”楚昭宁突然转向侍卫,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 赵顺面露难色:“姑娘,这……” 剩下两个侍卫,要是出点什么事,自己的老命都不够赔 “去。”她简短地命令道,转头对孩子们说,“都坐下歇会儿。” 赵顺无奈地退到一旁。 楚景茂兴奋地跳起来:“我也要去。” “不行。”楚昭宁一把拉住他,“太危险了。” 她转向侍卫,“留两个人保护我们,其他两人去打猎。” 等待的时间里,王铁柱渐渐放下戒心。 他告诉楚昭宁,村里许多孩子冬天裹着稻草取暖,生病了只能硬扛或是卖地救命,有人家为活命不得不把孩子卖给牙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扎得楚昭宁心头滴血。 她前世沉迷科研,今生安享富贵,从未真正睁眼看过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约莫半个时辰后,侍卫带着猎物回来了两只野鸡和五只野兔。 楚昭宁让翡翠留下两只野鸡,野兔都给了孩子们,刚好一人一只。 王铁柱抱着野兔,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这真的都给我们?” “拿回去吧,让家里人都尝尝。”楚昭宁微笑着说,却感到眼眶发热。 约好明天带他们去摘野果后,孩子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小小的身影在山路上渐渐消失。 “姑姑,你怎么哭了?”楚景茂拉了拉她的袖子。 楚昭宁这才发现脸颊上的湿意。 她擦去眼泪,轻声道:“元哥儿,记住今日所见。我们拥有的,是许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福分。” 回别院的路上,楚昭宁异常沉默。 她脑海中不断回放那些孩子瘦骨嶙峋的身影和渴望的眼神。 前世的知识与今生的特权在她心中碰撞,此刻都化作沉甸甸的疑问。 她能为这些百姓做些什么? 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能否化作照亮黑暗的火把? 第105章 总能找到办法 翡翠和珊瑚跟在身后,手里提着半满的野菜篮子,侍卫们沉默地守在院门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抑。 “五姑娘和大少爷回来了。”老夫人身边的周嬷嬷快步迎上来,却在看清两个孩子神色时怔住了。 往日活泼好动的楚景茂此刻蔫头耷脑,而一向懒散的楚昭宁眉头紧锁。 正堂内,早已回来的老国公正与老夫人正在檀木棋盘前对弈。 老国公手指间夹着一枚黑玉棋子,正要落下,忽听门外脚步声杂乱,抬头便见两个孩子魂不守舍地站在廊下。 “昭宁,元哥儿,这是怎么了?”老国公将棋子放回棋罐,眉头微皱。 两个孩子这般神色,莫不是在外头受了欺负?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院门外的侍卫,见赵顺等人都在,这才稍稍安心。 老夫人放下茶盏,朝他们招手:“过来祖母这儿。” 楚昭宁松开楚景茂的手,缓步走进堂内,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眼前又浮现出那些孩子瘦骨嶙峋的模样。 “我们,遇到了王家庄的孩子。”她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楚景茂突然扑到老夫人膝前,仰着小脸问道:“曾祖母,为什么有人吃不起肉?” 孩子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困惑与委屈,仿佛原来的世界在他眼前裂开了一道缝隙。 老夫人心头猛地一揪。 元哥儿才六岁,这问题教她如何作答?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问过父亲同样的问题。 那时父亲摸着她的头说:“这世道就是这样。” 如今几十年过去,这个答案依然苍白得令人心酸。 老国公与老夫人对视一眼,棋盘上的残局顿时失了趣味。 老夫人将楚景茂揽入怀中,手指轻轻梳理他微乱的发丝:“慢慢说,究竟怎么回事?”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将今日所见娓娓道来。 说到孩子们补丁摞补丁的衣衫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描述他们不敢接点心的模样时,声音微微发颤。 “……我把猎到的野味都给了他们。”楚昭宁满脸困惑地看着她们,“祖父,祖母,我能做些什么帮他们吗?” 堂内一时寂静。 窗外蝉鸣突然刺耳起来,穿堂风拂过老夫人的绛紫色裙角。 老国公摩挲着棋罐边缘,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西北边关,那些饿得皮包骨的流民。 想起十年前巡视江南水患,灾民们跪地乞食的扬景。 如今太平盛世,天子脚下竟也有这般景象? 他望着孙女困惑的眼神,既欣慰又心疼。 欣慰的是这孩子有仁心,心疼的是她这么小就要直面这世间的残酷。 “昭宁想帮他们什么?”老夫人轻声问道,手指仍安抚地拍着楚景茂的背脊。 楚昭宁挺直了小小的身躯,眼中燃起一簇火焰:“我想让他们能吃饱,不用卖儿鬻女。” “想让他们穿暖,不用裹着稻草取暖;想让他们看得起病,不用生病了硬扛或卖地救命。” 话音刚落,她自己先愣住了,被这脱口而出的宏愿惊住了。 老国公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 好大的志向!他在心中暗叹。 这孩子说的何止是帮扶几户农家,这分明是要改天换地的宏愿。 他既为孙女的胸怀感到骄傲,又不禁担忧,这般志向,在这世道里要受多少磋磨? “昭宁有此善心,甚好。”老国公声音浑厚,刻意压下了心中的波澜,“你可有想过如何相助?” 楚昭宁怔住了。 前世的实验室、数据、论文在脑海中翻腾,却找不到解决眼前困境的方案。 小脸皱成一团,手指不自觉地揪着腰间玉佩的流苏。 “我,我不知道。”她垂下头,声音闷闷的,“他们的衣服都破了,可府里的旧衣……” 话刚出口,她就知道这个行不通,古代阶级制度严格。 “府里的衣裳他们穿不得。”老夫人温声打断,将一盏蜜水推到楚昭宁面前。 “平民穿绸缎是逾制,况且农人耕作,绫罗易损,反而不及粗布耐用。” 楚景茂忽然从老夫人怀中抬起头:“那送他们粗布好不好?我今年的月例银子还没用。” 老国公嘴角微扬,伸手揉了揉孙子的发顶:“元哥儿有心了。不过...” 这孩子倒是实在,他心想。但随即又黯然,这点银子能帮几户?能帮几时? 他看向楚昭宁,“昭宁方才说的,是长久之计。一匹布,一袋米,解一时之急易,改一世之难啊。” 楚昭宁的眼神渐渐坚定:“我明日想去村里看看,总能找到办法。” 老夫人闻言,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向老国公。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心思,让孩子见见真实的世界也好,总比养在深闺不知民间疾苦强。 老国公微微颔首,忽然问道:“赵顺,王家庄去年收成如何?” 一直候在门外的赵顺快步上前,躬身道:“回老太爷,去年旱情致粮食减产三成,但佃租未减。” “听闻有几户为了交租,不得已卖了女儿……” “啪”的一声,老夫人手中的茶盖重重合上。 楚昭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前世的她何曾想过,书上轻描淡写的“土地兼并”,背后竟是这般血泪。 “如今京郊土地,十之七八已在权贵手中了吧?”老夫人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老国公面色凝重地点头:“比前朝更甚。勋贵、官员、皇商,层层盘剥……” 他忽然收声,看了眼两个孩子,转而道:“昭宁既有此心,明日让赵顺陪你去村里走走。记住,多看,多问,少言。” 楚昭宁郑重点头,小小的身躯显得格外肃穆。 “姑姑,我也去。”楚景茂扯了扯她的袖子。 老夫人笑着将两个孩子拢到身边:“好,都去。不过现在……” 她朝门外唤道,“紫烟,传膳吧。今日有元哥儿爱吃的蟹粉狮子头。” 午饭后,楚昭宁和楚景茂准备回房午休。 老夫人突然蹲下身,平视着楚昭宁的眼睛:“昭宁,改变世道非一日之功。但你有此心,祖母很欣慰。” 她望着孙女稚嫩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 很想告诉这孩子,很多人也曾如她这般热血沸腾,可最终能改变的又有多少? 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有些路,总要自己走过才知道深浅。 楚昭宁望着老夫人眼角的细纹,忽然问道:“祖母年轻时,可曾见过这样的百姓?” 老夫人眸光一颤,眼前浮现出四十年前随父亲出诊时见过的那些贫病交加的面孔。 她轻抚孙女的发髻:“什么时候都有过得好和过得不好的。重要的是,我们看见之后,选择做些什么。” 老国公看着远去的楚昭宁,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世道像块坚冰,但总得有人去凿第一下。 第106章 去你们村里看看 晨光穿透茜纱窗时,楚昭宁已经醒了。 她睁着眼睛看帐顶绣的缠枝莲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被上的暗纹。 翡翠轻手轻脚地撩开纱帐,见她睁着眼:“姑娘醒了?” “嗯。”楚昭宁翻身坐起,小腿悬在床沿晃了晃:“今日要去王家庄。” 翡翠正给她系杏色绣缠枝梅的肚兜,闻言手上顿了顿。 昨日回来后,五姑娘就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还特意让林嬷嬷去厨房要了两大包点心。 “姑娘真要去看那些农户?”翡翠忍不住问道,手指灵巧地系着背后的丝带。 那些孩子确实可怜,但国公府的千金何曾需要亲眼目睹这些? 她自小在府中长大,虽为奴仆,却从未尝过饥寒之苦。 昨日所见那些孩子凹陷的面颊,是她也没有想到的艰难。 “嗯,祖父允了的。”楚昭宁伸直胳膊让翡翠套上鹅黄色细棉布中衣,小脸绷得紧紧的。 前世她只在历史文献里看过古代底层生活艰难的描述。 直到昨日亲眼见到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才知道“生活艰难”这四个字有多沉重。 那些孩子凹陷的眼窝里嵌着的眼珠,像极了她在博物馆看到的饥荒照片。 外间传来珊瑚和珍珠压低的笑语,还有食盒搁在桌上的轻响。 楚昭宁赤脚踩在青砖地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窜。 她突然想起昨日那个叫山杏的女孩,那双皲裂的脚上连双草鞋都没有,脚底板结着厚厚的茧子,裂缝里还嵌着黑泥。 “姑娘怎么了?”翡翠见她盯着自己的脚发呆,忙拿来软缎绣鞋。 楚昭宁摇摇头,任由翡翠给她穿鞋。 “姑姑。”楚景茂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他兴奋地拉着楚昭宁的手:“祖母说了,我们可以带些吃的给那些乡下孩子,厨房准备了好多鸡蛋和糕点呢。” “元哥儿,慢些跑。”林嬷嬷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个食盒,“老夫人特意嘱咐了,这些食物要小心拿着。” 楚昭宁点点头。 她注意到林嬷嬷今天特意换了件半旧的衣裳,想必是怕去村里弄脏了好的。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五姑娘,该出发了。”赵顺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四个粗使婆子和六名侍卫。 老国公站在台阶上,捋着花白的胡须看着两个小家伙。 他征战半生,见过无数民间疾苦,却从未想过让自己的孙辈这么早接触这些。 “赵顺。”他吩咐道,“看好两个孩子,别让他们磕着碰着。” “是,老太爷。”赵顺恭敬地应着,心里却在打鼓。 让国公府的千金和少爷去见那些乡下孩子,已经够出格了,现在还要去村里? 他今早特意多带了两个侍卫,就是怕出什么岔子。 老夫人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顶小斗笠。 “昭宁,元哥儿,过来。”她蹲下身给两个孩子戴上斗笠,仔细系好带子。 “记住祖母的话,送些吃食就好,别答应他们什么,也别收他们的东西。” 楚昭宁和楚昭宁用力点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别院大门。 沿着蜿蜒的山路前行,侍卫在前方开路,粗使婆子们跟在后面,翡翠和珊瑚一左一右护着楚昭宁。 “到了。”楚景茂突然指着前方喊道。 山腰处的老槐树下,五个小小的身影已经等候多时。 王铁柱最先看到他们,立刻挺直了腰板,脏兮兮的小手无意识地拍打着身上那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短褐。 补丁摞着补丁的布料像是随时会散架。 “贵人来了。”狗娃兴奋地扯着王铁柱的袖子,被后者一个眼神制止。 狗娃的裤子短了一截,露出瘦得像麻杆的小腿,上面布满蚊虫叮咬的痕迹。 楚昭宁走近时,看到五个孩子整齐地站成一排,连最小的宝根都努力挺直了背。 他们比昨天干净了些,显然是特意洗漱过,但那些补丁上的针脚依然歪歪扭扭,有的地方线头都开了。 “你们等很久了吗?”楚昭宁轻声问。 王铁柱摇摇头,眼睛却忍不住往婆子们挎着的篮子里瞟:“没,没多久。” 楚景茂已经迫不及待地跑上前:“我们带了好多好吃的。” 他转向楚昭宁:“姑姑,现在能给他们吗?” 阳光下,五个孩子的眼睛亮得惊人。 楚昭宁点点头,翡翠立刻上前将篮子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当盖子掀开,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鸡蛋和油亮的糕点时,山杏忍不住“哇”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 她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漏风:“真、真好看…” “每人两个鸡蛋,三块糕。”楚昭宁示意翡翠分发。 见糕点分完了,她犹豫了一下:“王铁柱,能带我们去你们村里看看吗?” 王铁柱正小心翼翼地把鸡蛋往怀里藏,闻言手一抖,差点把鸡蛋掉在地上:“去,去我们村?” 通过昨天相处,他知道这几个人都不是坏人,但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想去他们村里。 村里有什么好看的,他们都恨不得往城里去见世面。 “不行吗?”楚昭宁歪着头问。 王铁柱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衣着光鲜的仆从,最后落在楚昭宁干净的小脸上:“村里,很脏。” 他说这话时,不自觉地用脚蹭着地面,那双草鞋的前端已经磨出了一个大洞,露出黑乎乎的脚趾。 “没关系。”楚昭宁坚持道,“我就是想看看。” 狗娃突然插嘴:“铁柱哥家的屋顶昨天又漏了,他爹用茅草补的,可好看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能补屋顶就是好日子的象征。 去年冬天邻村有人家屋顶塌了,一家五口全冻死了。 王铁柱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狠狠瞪了狗娃一眼。 这在村里是稀松平常的事,此刻被说出来却像揭开了某种难堪的真相。 “好。”他低着头同意了。 在王铁柱的带领下,一行人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下走去。 一刻钟后,当第一间茅草屋出现在视野中时,连活泼的楚景茂都安静了下来。 王家庄比楚昭宁想象的还要破败。 几十间低矮的土坯房杂乱地散布在山坳里,茅草屋顶上压着石块,有些地方已经塌陷,露出黑黢黢的窟窿。 没有瓦,没有砖,甚至连像样的篱笆都没有,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勉强圈出所谓的院墙。 第107章 王家庄 国公府的马厩都比这宽敞明亮,青石铺地,楠木为梁,就连喂马的食槽都是上好的花岗岩凿成的。 而眼前这些歪歪斜斜的土墙,裂缝里塞着枯草,屋顶的茅草稀疏得能数清根数,怎能遮风挡雨? 王铁柱局促地搓着粗糙的手掌:“我家就在前面。”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样破败的屋子,怎么配让贵人们移步? 楚昭宁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侄子的后背。 前世她参观过许多古代建筑遗址,但那些都是经过修缮的景点。 眼前这些摇摇欲坠的茅屋,墙角堆积着黑绿色的霉斑。 屋顶漏着天光,那扇用树枝拼凑的“门”,说是门,不如说是几块勉强能挡风的破木板。 这才是真实的历史。 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气味,像是把牲畜粪便、霉变谷物和劣质油脂扔进一口大锅里熬煮。 楚景茂忍不住用袖子掩住鼻子,却被姑姑一个眼神制止了。 走近村口,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衣裳的妇人正在石臼前舂米,见到他们吓得差点打翻石臼。 越来越多的村民从低矮的土屋里探出头来,眼神中混杂着好奇与畏惧。 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只露出一双双怯生生的眼睛。 有村民认出赵顺,悄溜溜地去找村长了。 楚昭宁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在二十五世纪见过贫民窟的影像资料,但那些画面远不如亲眼所见震撼。 这里的贫穷不是报表上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孩子们光着脚在泥地上跑,脚底板结着厚厚的茧子。 瘦得能看到肋骨的黄狗趴在墙角,连吠叫的力气都没有。 所有人的衣服上都打着补丁,区别只在于补丁的多少。 楚景茂也呆住了。 他从小锦衣玉食,从未想过,就在离京城不过几十里的地方,还有人过着这样的日子。 “他们怕我们?”楚景茂小声问。 楚昭宁低头看看自己精致的绣花鞋和丝绸衣裙,突然感到一阵不自在。 王铁柱低声解释道:“你们穿得太好了,他们怕冲撞了贵人。” 说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话听着怎么像在埋怨贵? 实际上他盯着楚景茂的绸缎腰带看了好久,那料子在阳光下泛着水波似的纹路,是他们全家半年口粮也换不来的。 转过一个弯,王铁柱家出现在眼前。 如果说村口的房子已经让楚景茂震惊,那么眼前这座低矮的土屋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墙体歪斜得仿佛随时会倒塌,所谓的“墙”其实是用泥巴糊在树枝上做成的。 门就是几块破木板勉强拼凑而成,连个像样的门闩都没有。 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可以想见下雨时屋里会是什么光景。 “娘,贵客来了。”王铁柱朝里屋喊了一声,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到楚昭宁和楚景茂的穿着,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 王铁柱娘脑子里嗡嗡作响,她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收税的衙役,眼前这两个娃娃通身的气派比县太爷还吓人。 翡翠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大娘不必多礼。” 楚昭宁注意到王铁柱娘手腕上突出的骨节和龟裂的手掌。 那些裂纹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形成诡异的纹路。 “贵人,要不要进屋坐?”王铁柱娘拘谨地问道,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藏在梁上的半块红糖取下来待客。 可那红糖都结块了,贵人肯定看不上…… 想到这儿,她枯黄的脸上泛起羞愧的红晕。 走进昏暗的屋内,楚昭宁的瞳孔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陈设,一张三条腿的桌子,第四条腿用石头垫着。 几个树桩做的凳子,表面磨得发亮;角落里堆着些农具,锄头的木柄已经开裂,用草绳勉强缠着。 墙上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是这屋里唯一的装饰,却也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垢。 土炕上铺着草席,一床补丁摞补丁的薄被叠得整整齐齐,却遮不住下面露出的稻草。 楚景茂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国公府最下等的仆役住的是青砖瓦房,睡的是棉布被褥,而眼前这,这能算得上是人住的地方吗? 小少爷的胃里泛起一阵酸水,不知是震惊还是难过。 “请,请坐。”王铁柱娘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看着两位小贵人,恨不能把地上的土坷垃都捡干净。 楚昭宁找了个看起来最稳当的木墩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铁柱说您家有五口人?” 楚景茂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回、回姑娘的话,是五口。”王铁柱娘紧张地揪着围裙:“他爹,我,铁柱,还有两个小的……” “有多少地?”楚昭宁继续问。 她需要这些数据,需要确切的数字来支撑她脑海中的帮扶计划。 前世学过的农业经济学知识正在她脑中飞快重组,寻找着与这个时代的契合点。 王铁柱娘的眼神黯淡下去:“原先有八亩...现在只剩三亩薄田了。” 她突然哽咽,“去年小女生病,卖了二亩;前年缴不上税,又卖了三亩。” 这些话像刀子一样划开她的心,那五亩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卖掉那晚当家的蹲在田埂上哭到天亮。 楚景茂突然插嘴:“为什么要卖地?地不是祖祖辈辈的吗?” 在他的认知里,田地就像国公府的宅院一样,是世代相传、不可割舍的根基。 话一出口,屋里一片寂静,楚景茂无措地看向姑姑,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王铁柱娘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楚昭宁读不懂的复杂表情。 她看着这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想起自家孩子饿得啃树皮的样子,突然觉得命运如此不公。 凭什么有人生来就绫罗绸缎,有人却连顿饱饭都是奢望? 但这怨气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贵人们生来就在云端,怎会懂得泥土里的挣扎? 第108章 王村长 “元哥儿。”楚昭宁轻轻捏了捏侄子的手,转向王铁柱娘时,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剩下的地够吃吗?” “不够,只能佃田地种,秋收交六成租子……”王铁柱娘声音越来越小。 她没说的是,去年租子交完,家里吃了三个月的野菜粥,小女儿到现在走路还打晃。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老者匆匆赶来。 身后跟着几个青壮汉子,互相使着眼色,既好奇又害怕,不知这两位小贵人为何来他们这穷村子。 老者一进门就深深作揖,腰弯得几乎成直角:“小老儿是王家庄村长王守业,不知贵客莅临,有失远迎。” 他偷眼打量着两个孩子,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他们来村里是为了什么。 赵顺上前低声解释了几句。 老村长的表情从惶恐变成惊讶,最后定格在一种将信将疑的困惑。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体察民情的官员,可四岁的孩子来“体察民情”。 莫不是京城贵人的新鲜游戏? 但看那小姑娘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又确实不像是来玩耍的。 楚昭宁故作天真地问道:“王村长,村里有多少地呀?” 老村长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回道:“全村七十八户,三百二十一口人,耕地四百零六亩,人均一亩二分多。” 说完他自己都吃惊,这些数字他烂熟于心,可为何会如此顺溜地回答一个娃娃? “不过像铁柱家这样卖过地的,人均不到两亩了。”王村长叹气道,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找补,“当然,这都是小老儿瞎琢磨的……” 他也不知道这总角小儿是否听得懂,不过没关系,赵管事听得懂就行。 “为什么要卖地?”楚昭宁继续追问。 “那可就多了。”王村长搓着手,粗糙的掌纹相互摩擦发出沙沙声。 “生病请医吃药要钱,去年张三家媳妇难产,请个稳婆就花了二两银子。” “娶媳妇要彩礼,现在没有五石粮食,谁家肯把闺女嫁过来?最要命的是遇上灾年……” 他声音突然低沉:“前几年王大眼家遭了蝗灾,十亩地颗粒无收,为了活命把地全卖了,现在全家在李家当长工。” 楚昭宁的小脸绷得紧紧的,那些数字已经在她脑海里自动转换成图表曲线。 土地兼并导致农民破产,破产农民沦为佃户,佃户在剥削中进一步贫困…… 这个死循环必须打破。 她想起前世读过的土地制度史,眼前的景象与书中描述的何其相似。 “除了种地,你们还会做些什么来卖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 老村长摇着头:“妇人们织些粗布,但卖不上价。年轻力壮的去山上打柴,走到城里要两个时辰,一担柴才卖五文钱……” 他突然压低声音:“去年几个后生想去城里找活计,连城门都没让进,说我们身上有虱子,怕传染给城里人。” 他渐渐忘了对方是个孩子,回答越来越详细,甚至开始抱怨起今年的旱情和地主家的租子。 当楚昭宁走出低矮的土屋,阳光刺得她眯起眼。 村里的小路坑洼不平,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躲在墙角偷看他们。 有个约莫两岁的小男孩光着屁股蹲在路边玩泥巴,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肚子却鼓胀得像个小皮球。 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蛋白质缺乏症。 忽然,远处一片杂草丛生的山坡映入眼帘。 楚昭宁指着那片山坡,故作不解地问道:“那边不是有地吗?为何不种?” “那是荒地。”老村长苦笑着摇头,从墙角抓了把土摊在掌心:“姑娘您看,这荒地土质太差,开出来前三年只能种些豆子养地。” “可朝廷免税只有三年光景,要是三年后地还没养肥,种出来的粮食恐怕连税钱都不够……” 他粗糙的手指捻着土块,“去年李二狗家不信邪,咬牙开了两亩荒地,结果今年秋税收了四成,剩下的粮食还不够全家吃半个月,现在天天靠借粮度日。” 楚昭宁知道这种恶性循环,贫农无力改良土地,土地越种越贫瘠,最终沦为赤贫。 但现在亲眼所见,还是让她胸口发闷。 老村长陪着他们在村里转了一圈,楚昭宁的午饭都是边走边吃点心。 赵顺等人想劝她先回去,但看楚昭宁和王村长一来一往的问答,又把话吞回去。 逛完这一圈后,村子里的景象在楚昭宁眼中已经不同。 那些瘦弱的孩子是未来的劳动力,贫瘠的土地可以轮作改良,远处的山林里藏着草药和各种山货。 养殖场、果园、药田…… 无数方案在她脑海中盘旋。 “王村长。”走到村口老槐树下时,楚昭宁突然转身,“如果有增加收入的办法,村民愿意尝试吗?” 老村长瞪大眼睛。 眼前这个还没他腰高的小女娃,说话怎么跟县太爷似的? 他鬼使神差地点头:“只要不犯王法,大伙儿当然愿意。姑娘是有什么主意?” 话一出口他就想咬舌头,怎么真跟个孩子商量起正事来了? 楚昭宁没立即回答。 她望向远处的山峦,那里有她看到的希望。 但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这些村民经不起任何失败了。 一次失败的尝试可能就意味着一个冬天的饥荒,甚至是一个孩子的夭折。 “我需要想一想。”她最后说道,然后从珊瑚手里拿过那个装满点心的包袱,“这些分给孩子们吧。” 包袱一打开,孩子们的眼睛瞪得溜圆,却不敢上前。 看到老村长点头才一窝蜂涌来,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多拿,生怕惹贵人生气。 回程的路上,楚景茂异常安静。 直到看见别院的屋顶,他才突然开口:“姑姑,为什么他们那么穷?” 楚昭宁望着山间盘旋的飞鸟,轻声道:“因为土地都卖了吧。我也不知道,回去可以问问祖父和祖母。” 以她的年纪,就算是再聪慧也不可能了解土地兼并,她现在的表现已经够出色了,有些事还是要注意一下。 “我们能帮他们吗?” 楚昭宁想起铁柱娘龟裂的手,想起那个光屁股玩泥巴的小男孩,想起老村长说到十亩地全卖了时颤抖的声音。 “能的。”她攥紧小拳头,“一定能。” 这一世,她一定要让脑海里的先进知识转化成滋润这片干涸土地的甘霖,真正造福百姓。 第109章 帮扶方式 “(曾)祖父,(曾)祖母。”楚昭宁和楚景茂规规矩矩地行礼。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茶盖与杯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 “你们回来啦。”看到两人平安回来,她眼角细密的皱纹舒展开来。 老国公抬眸,目光落在两个孩子身上,见他们鞋底沾着泥土,衣角还沾了几片草叶,便知他们今日跑了不少地方。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今日去村里,可看到什么新鲜事了?” 楚昭宁轻声开口,“祖父,村里的人好穷啊,住的房子都是茅草顶,衣服上全是补丁,连饭都吃不饱。” 她描述着王铁柱家摇摇欲坠的土墙,老村长龟裂如树皮的手掌,以及那些躲在门后怯生生张望的孩子们。 楚景茂也忍不住插嘴:“祖父,王家庄的村民穿的衣服都是补丁,狗娃的裤子短一截,脚踝都被蚊子咬烂了。” 说着还踮起脚尖比划着裤腿的长度。 老国公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楚景茂的描述充满孩子气的直观,而楚昭宁却似乎注意到了更多细节。 楚昭宁眨眨眼:“昨天听祖父说,京郊土地十之七八都在权贵手中。” 她歪着头,做出思考的样子:“王家庄的地是不是也卖给权贵了?” 老国公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昨日确实与老夫人谈起土地兼并之事,但万万没想到这个年仅四岁的孙女不仅听进了心里,还能将朝堂之事与民间疾苦联系起来。 “等你大了就知道了。”他还是不想让楚昭宁太早面对这些肮脏的问题。 他哪里知道,此刻楚昭宁心中翻涌的思绪,远比他所想象的更为深沉复杂。 楚昭宁突然抓住老国公的袖子,眼睛湿漉漉的,“祖父,我们能帮他们吗?我就是想个法子让他们多点收入。” 老夫人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如此早慧,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老国公沉吟片刻:“你且说说,想怎么帮?” 闻言,楚昭宁眼睛一亮,掰着手指头数:“可以办养殖扬养鸡鸭,后山那片林子正好放养土鸡。村东头有片洼地,挖成池塘能养鱼虾……” 她越说越兴奋,小脸泛着红晕,“《齐民要术》里都写了,养鸡要选冠子鲜红、爪距有力的母鸡,养猪要……” “等等。”老国公打断她,银眉高高扬起,“你什么时候看的《齐民要术》?” 楚昭宁眨眨眼睛:“就前段时间啊。” 语气天真得仿佛在说今日的糕点很甜。 老国公微微一怔,继而失笑摇头:“你这丫头,倒是会读书。” 笑声里既有无奈,又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骄傲。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玉珠:“这倒是个法子。不过……” 她与老国公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想法不错。”老国公捋着胡子沉吟片刻:“但你要记住,帮人一时易,帮人一世难。” 他刻意放慢语速,“施舍银钱不过举手之劳,授人以渔才是长久之计。” 楚昭宁乖巧点头,心里却在盘算着更长远的事。 没人看见她垂眸时眼底闪过的精光,土地问题固然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但至少能先让村民们碗里多块肉,身上多件衣。 晚膳后,两个孩子告退。 老国公望着那抹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的娇小身影,久久不语。 “在想什么?”老夫人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亲自给老国公斟了杯茶。 老国公摩挲着茶盏,摇了摇头,吩咐丫鬟去喊赵顺过来。 赵顺进来时还带着一身夜露的湿气。他一五一十地汇报。 说到村民见到贵人时的惶恐,说到老村长眼中的绝望,说到那个光屁股孩子…… 随着叙述深入,老国公的脸色越来越沉。 当听到“谢老爷派人来收租”时,他猛地拍案而起:“又是谢家。” “不过是个小小吏部侍郎,就敢明目张胆兼并官田、强买民田。”他咬牙冷笑,“不知背后站着哪尊大佛?” 老夫人连忙按住他的手臂:“消消气。” 老国公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土地兼并之害,甚于猛虎啊。” 他望向窗外的月色,“当年我随先帝征战,为的就是让百姓有田可耕,有饭可吃。如今……” 老夫人轻叹了声,“昭宁还小,不懂这些。” “正因如此,我才担心。”老国公眉头紧锁,“她现在只看见茅屋破败、衣不蔽体。” “等将来明白什么是土地兼并,知道这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 “以她的聪慧,也要不了多久的时间,到时不知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老夫人沉默良久,忽然道:“那孩子心善,见不得人受苦。今日她提的法子,倒也可行。” 老国公微微颔首,转头对赵顺沉声吩咐:“明日你去趟王家庄,找村长详谈。就以国公府的名义,与他们商议教授养殖技艺一事。” 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头年养殖所需本钱,府里可以无息借给他们,但要立下字据按上手印,三年内必须还清。” “学成后。”老国公放下茶盏,指节轻叩桌面,“国公府愿以市价八成收购鸡鸭鱼虾,当然,他们若想自己拉到集市上卖,也随他们。” 烛火摇曳中,老国公神色渐肃:“不过,有两个条件。”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必须严格按照国公府提供的规制建造鸡舍、开挖鱼塘。” “其二。”他又竖起一根手指,“每户需选派一个年轻后生,来别院学足三个月的养殖手艺,我去上林苑监找个人来教。” 待赵顺退下,老夫人若有所思,“这般安排倒是周全。” 烛火将老国公眼底的赞许映得发亮:“施恩不如授艺,济困不如开智。他们若真有志气,自然会把日子过起来。” 楚昭宁得知这个安排后,唇角微扬。 这才是长久之计,给再多银钱终会耗尽,唯有真本事能让人永远饿不着。 肯吃苦学艺的,将来自然能过上好日子;若连这点苦都不愿吃,那也怨不得旁人。 第110章 赵顺上门 赵顺骑着马来到王家庄时,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七月的日头毒辣,连路边的野草都蔫头耷脑地蜷曲着叶片。 村口的槐树下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蹲着抽旱烟,铜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见他来了,慌忙把烟锅子往鞋底上磕了磕,一溜烟钻进了最近的土坯房里。 “赵管事,您、您找谁?”王铁柱从草垛后探出头来,认出这人是贵人家的管事。 赵顺利落地翻身下马,他随手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温声道:“铁柱,是你啊。王村长家怎么走?” “在、在村中间那棵大槐树旁边。”王铁柱结结巴巴地回答。 刚说完,撒腿就往村里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喊:“村长爷爷!贵人家的赵管事来啦。” 赵顺望着年轻人仓惶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他牵着缰绳缓步进村,马蹄踏在黄土路上,沿途的土墙后不时闪过窥视的眼睛。 几个总角孩童从麦秸垛缝隙里探头,却在与他目光相接时,“哗”一下散开。 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连看家狗都反常地没有吠叫,只有蝉鸣在灼热的空气中撕扯出刺耳的声浪。 王村长坐在自家院里的榆木墩上修补破旧的竹筐,篾刀在粗糙的手指间灵活地穿梭。 突然听见外头的喊声,手里的篾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的双手突然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 昨日那群衣着华贵的贵人突然造访,他整宿都没睡好,生怕村里哪个不懂事的孩子冲撞了贵人,给村子招来祸事。 透过篱笆缝隙,他看见赵管事正将马拴在门前的歪脖子枣树上。 王村长的腿肚子开始打颤,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完了,定是昨日冲撞了贵人,今日派人来问罪了。 他胡乱抹了把脸,强撑着迎出去,腰已经不自觉弯了下去。 “赵管事来啦。”王村长慌忙站起来招呼道,“快,快请进来。” 赵顺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王村长不必多礼。今日前来,是有好事与您商量。” 王村长愣住了,布满老茧的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 好事?他们这样的穷村子能有什么好事? 他偷偷打量着赵顺的神色,见他面带微笑,不像是来问罪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赵顺环顾四周,目光扫过歪斜的土墙和漏风的茅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正屋门楣上贴着褪色的门神像,被雨水冲刷得只剩模糊轮廓。 “我家姑娘昨日回府后,一直惦记着村里的情况。”赵顺清了清嗓子,“她想了个法子,或许能帮乡亲们增加些收入。” 王村长瞪大了浑浊的眼睛。 那个看着不过五岁的小女娃?能想出什么法子? 但这话他自然不敢说出口,只是连连作揖:“贵人慈悲,贵人慈悲……” “赵管事,请屋里坐。”王村长做了个请的手势,回头朝屋里喊道:“老婆子,把去年攒的野山茶沏上。” 屋内比想象中还要昏暗。 唯一的光源是从巴掌大的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土炕上铺着打满补丁的草席,角落里堆着几个瘪瘪的粮袋。 王村长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了擦唯一的一把木凳,赵顺却摆摆手,直接在炕沿坐下。 这个举动让老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王村长的妻子哆嗦着端来两碗茶水,粗陶碗边沿有道醒目的缺口。 “多谢。”赵顺接过茶碗轻抿了一口。 “王村长别紧张。”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府上厨娘做的绿豆糕,五姑娘特意嘱咐带给昨天那几个孩子的。” 王村长盯着那包精致的点心,油纸透出淡淡的甜香,让他的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 赵顺朝他善意地笑了笑,说道:“昨日我家姑娘来村里一趟,见孩子们面黄肌瘦,回去后辗转难眠。” “今早天不亮就来找我,说要帮村里人想个营生的法子。” 王村长瞪大眼睛,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帮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能图他们这些穷棒子什么? 赵顺不紧不慢将楚昭宁的计划娓娓道来。 王村长的眼睛越瞪越大。 这些规划井井有条,绝非一个四岁孩童能想出来的。 他偷偷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疼得直咧嘴,不是做梦。 “赵管事。”王村长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带着颤抖,“这、这得多少本钱啊?我们村穷得叮当响,连鸡苗都买不起……” 赵顺微微一笑:“国公府可以无息借给你们本钱,三年内还清即可。我们还会派专人教你们养殖的手艺。”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契约,“这是契约,您先看看。” 王村长手里的陶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混浊的茶水洒了一地。 “这…这…”王村长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想起曾听说过隔壁县好像也有一个大户说借钱给附近的村民,结果那年旱灾,还不上钱的村民不是卖了地就是卖了儿女…… 赵顺看出他的顾虑,从袖中取出一份契约:“白纸黑字写得明白,如遇到天灾人祸的,还债时间顺延三年。” “国公府不图别的,就是想给府里的姑娘、少爷们积点福。” 王村长接过契约,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纸面。 他识字不多,但国公府三个大字还是认得的。 “赵管事。”王村长咽了口唾沫,“这么大的事,我得跟村里的老少爷们商量……” “自然。”赵顺站起身,“明日我再来听答复。对了……” 走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身,“参与的人家,每户需派个年轻后生来府里学三个月的养殖手艺。” 送走赵顺后,王村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老婆子从厨房探出头:“当家的,贵人说什么了?” 王村长抹了把脸:“说,说要帮咱们发财。” 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荒唐,可那白纸黑字的契约就攥在手里,沉甸甸的。 第111章 借钱 王村长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村口,敲响了村口的老槐树上挂着的破铁钟。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了晒谷场上,男人们蹲在地上抽旱烟,铜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 女人们三三两两聚作几堆,怀里的孩子吮着手指,她们交头接耳时,粗布头巾下的眼睛不时瞟向站在石碾上的村长。 几个光屁股娃娃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直到被自家大人揪着耳朵拎回,在屁股上留下通红的指印。 王大眼踮起脚扫视了一圈晒谷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五十多户人家,老老少少差不多都来了。 “差不多齐了,村长。”他用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粗布衣袖立刻洇出一片深色。 “村长,到底啥事啊?这天儿热的,晒死个人咧。”王二狗扯着破锣嗓子喊,汗津津的膀子反射着油光。 几个年轻后生跟着起哄。 王村长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烈日灼烤得黝黑的面孔。 这些同宗同族的乡亲们,哪个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手上的老茧比铜钱还厚,却年年要为春种秋收的赋税发愁? 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那张纸,那是赵顺留下的契约草案,轻飘飘的纸片此刻却像有千斤重。 再次敲响了破铜锣。 “铛——”的一声响,晒谷场上嗡嗡的议论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乡亲们。”王村长站在一个破旧的石碾上,“昨儿国公府来人的阵仗,大家伙儿都瞧见了。今早赵管家找我,说了个天大的好事儿。” 人群立刻又嗡嗡起来。 王大山抱着胳膊站在碾子旁,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媳妇昨晚翻来覆去念叨了半宿,说那贵人,穿得跟年画上的金童似的,可那又能怎样? 贵人就是贵人,跟他们这些泥腿子能有什么干系? “安静。”王村长又敲了下铜锣,“国公府的姑娘心善,要给咱们指条活路。”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赵顺留下的纸,手指微微发抖。 纸上的字他认不全,但赵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烙在他心上。 “国公府愿意借钱给咱们买鸡苗、鱼苗,还教咱们养殖的手艺。”王村长提高嗓门,“年内还清,不收利息。要是遇上天灾,还能宽限三年。”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塘,晒谷场上“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借钱?”王瘸子拄着拐杖往前挤了挤,他那条腿就是五年前为了还债上山采药摔断的,现在每逢阴雨天就钻心地疼。 “隔壁李庄怎么没的?不就是签了借契。”王瘸子唾沫星子喷出老远,“到头来地契都改姓了赵。” 人群顿时骚动得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嗡嗡声里夹杂着尖锐的质疑。 几个老人把烟锅磕得震天响,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恐惧。 他们还记得几十年前的那场大洪水,浑浊的泥水漫过田埂,十里八村的农田都被淹没,当年的庄稼更是颗粒无收。 那年的粮价,五天内涨了三十几倍,饿得发慌的人家只能借驴打滚的高利贷。 来年还不上,村里好几家的姑娘被拉走抵债,她们离开时的哭嚎,至今还在历历在目。 还有几户还了十年才把粮食给还完,那时候是真的苦啊,每次收粮都要把一半的粮食拿来还债。 那些年顿顿都是米糠拌野菜,吃得人两眼发绿。 山杏的父亲王有田蹲在人群边上,粗糙的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他闺女昨天回来时兜里揣着两块从没见过的点心,说是贵人给的。 那点心酥得掉渣,甜得山杏晚上做梦都在咂嘴。 可这借钱的事……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李二狗蹲在地上,草茎在他牙齿间来回滚动,“别是骗咱们签了卖身契吧?” 王村长看着一张张写满怀疑的脸,双眼里却闪烁着渴望与恐惧交织的光芒,心里也直打鼓。 他何尝不担心? 晒谷场上,连孩子们都感觉到了大人们的凝重,乖乖闭上了嘴,不敢吵闹。 “那,那要是还不上呢?”角落里传来颤抖的声音。 是王老蔫,他去年刚给儿子娶了媳妇,欠了一屁股债还没还清。 王村长咽了口唾沫,喉结剧烈滚动:“按手印立字据,三年还不上,怕是也要拿地抵债。” 一阵压抑的叹息声在人群中蔓延。 王大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 他想起昨天妻子描述的那位小贵人的穿戴,那绣花鞋上的一颗珍珠,怕是够他家吃半年的。 凭什么有人生来就绫罗绸缎,有人却连顿饱饭都是奢望? “那钱呢,要借多少?怎么借?”王有田眯着眼睛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角。 “按户借,需要多少借多少,立字据。”王村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养成了,国公府按市价八成收,咱们也可以自己拿去集市卖。” “八成?凭啥少两成?”有人不满地嚷嚷。 “你懂个屁。”王石头他爹突然站起来,“没有国公府的名头护着,咱们养的这些东西能平安到集市?” “那些市霸、税吏不把咱们剥层皮?” 晒谷场上顿时吵嚷得像开了锅的粥。 王村长望着争论不休的村民,胸口像压了块磨盘。 他知道,这个决定可能改变王家庄几代人的命运,要么翻身,要么万劫不复。 “村长,”王大眼突然站起来,补丁摞补丁的裤子在膝盖处磨得发亮,“能细说说咋个帮衬法不?” 他家的田地早些年就抵了债,现在全家都在给人当长工。 王村长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国公府给出两条道。一是借钱给咱们买鸡苗,教咱们建鸡舍。” “二是把村东头那片洼地挖成池塘,养鱼虾鸭鹅,还能建个养猪场。” 晒谷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嗡嗡声。 王瘸子的儿子王铁柱突然挤到前面,他去年去县城卖柴,看见酒楼的伙计抬着一篓篓活鱼进去。 那鱼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听说一条就能卖二十文钱。 他当时就蹲在酒楼后门看了半天,心想这养鱼的营生可比种地强多了。 第112章 热火朝天开干 这句话像一滴水溅进油锅,晒谷扬上“轰”地炸开了。 “上林苑监?那可是给皇宫养珍禽异兽的地方。”王石头他爹手中的烟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曾在县城茶楼里听县衙的杂役们说过,上林苑的师傅们个个身怀绝技,能使母鸡数九寒天照常下蛋,能让鱼苗三个月就长到两斤重的大鱼。 这样的手艺,寻常百姓想学?简直是痴人说梦。 人群中的年轻后生们眼睛都亮了。 十五岁的王小虎挤到最前面,他爹去年病死了,家里就剩他一个男丁。 他记得爹临终前咳着血说:“虎子,爹没本事,就给你留了把子力气…要是能学门手艺…” 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他拳头攥得咯咯响。 连一向稳重的王有田都动心了。 他爷爷那辈就是因为会酿醋,大旱那年全家才没饿死。 这世道,种地的把式谁都会,可手艺却是能传家的宝贝。 晒谷扬上的气氛完全变了。 先前还在担心借债的村民们,现在满脑子都是手艺两个字。 在这靠天吃饭的乡下,一门手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荒年饿不死,意味着儿孙有出路,意味着在村里能挺直腰杆做人。 “都静一静。”王村长敲响铜锣,“愿意干的,过来我这里登记。” “我干。”王大眼突然吼了一嗓子,声音大得吓了众人一跳。 这个瘦得颧骨突出的汉子眼睛发亮,“我家就剩两间破草房了,再差还能差到哪去?要是成了,说不定能赎回我爷那两亩地。” 年年看着金黄的稻谷堆满东家的谷仓,却没有一粒是属于自己的。 好不容易有人拉一把,如果还不主动抓住这次机会,他儿孙恐怕还得走自己的老路,不是做长工,就是卖身为奴。 反正最差的结果就是亏了负债,把这条贱命赔上。 可要是成了,辛苦几年,家里有可能买回几亩薄田,儿孙不用走自己的老路。 王大山望着王大眼癫狂的模样,胸口突突直跳。 他想起儿子渴望读书的眼神,女儿因营养不良而走路打晃的样子,想起了妻子常年劳作变形的指节。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疯长:拼一把,说不定真能把儿子送去学堂…… “我也干了。”王大山猛地站起来,声音有些发抖,“我家...我家选养鸡。” “铁柱爹,你疯啦?万一……” “没个万一。”王大山打断邻居的劝阻,“我家铁柱昨天回来说,那国公府的姑娘给他点心吃,还说要帮咱们。贵人图咱们啥?不就是发善心吗?” 王有田摸着下巴,也想起女儿带回来的糕点和野鸡。 他比旁人见识多些,年轻时在县城做过伙计。 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对王家庄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我,我也干。”王有田突然站起来,声音不大却坚定,“贵人教手艺还借钱,这样的好事哪找去?” 一个接一个,村民们开始动摇。 狗剩娘搂着儿子,想起孩子瘦得硌手的肋骨。 宝根爹摸着儿子满是补丁的衣裳,眼睛发酸。 只有村尾那几户出了名的懒汉,蹲在墙角冷笑。 “村长。”王大山突然开口,“要是养成了,国公府是不是不论多少都会收?” 虽然可以自己拉到京城卖,但路途遥远不说,市集上的商贩压价极狠。 “对。”王村长肯定地说道:“要是不愿意卖给国公府,也可以自己去寻销路。” “自己去寻销路?”王瘸子嗤笑出声,“就咱们这些泥腿子,进得了城吗?那些市霸不把咱们骨头嚼碎了。” 王有田突然站起来,拍了拍沾满泥土的裤腿:“我有个主意。” 晒谷扬一静,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咱们能不能跟国公府签个契约,养出来的都卖给他们。” “这样既不用操心销路,又有国公府这块招牌护着,没人敢打咱们的主意。” 这话像颗火种,一下子点燃了晒谷扬。 人们交头接耳,眼睛里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微弱的光亮取代。 “有田说得在理。”王大眼第一个响应,“背靠大树好乘凉。” “行,明天赵管事来了我跟他提一下。”王村长也希望多一重保障。 晒谷扬上的人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王村长挨家挨户地登记,五十二户人家,除了三户出了名的懒汉,都按了手印。 这一夜,王家庄的茅草屋里,多少人辗转反侧。 第二天清晨,赵顺如约而至。 听完村民们的顾虑,他挑了挑眉,原以为村民会想自己销售多赚些,没想到…… 王有田壮着胆子解释:“赵管家,不是我们不知好歹。” “只是,要是我们自己去卖,市吏要收钱,地痞要收保护费,说不定还有人来强买强卖……” 赵顺恍然大悟,心里一阵酸楚。 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人,连改变命运的机会都战战兢兢。 “好,我替国公爷答应了。”赵顺郑重地点头,“不过要立字据,国公府按市价八折收购,你们不得私自卖给他人。” “还有,养殖是门技术活,府里派来的师傅怎么说,你们就得怎么做。” 王村长松了口气,转身对村民们喊道:“都听见了?愿意的,来按手印。” 王大眼第一个走上前,粗糙的大拇指沾了印泥,重重按在契约上。 接着是王大山、王有田、狗剩的爷爷,石头爹…… 一个个沾满泥土的手指,在洁白的纸上留下鲜红的印记。 三日后,国公府的匠人带着图纸和银钱来到王家庄。 挖鱼塘的、建鸡舍的、盖猪圈的,村民们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连六岁的狗剩都跟着大人后面捡石子,小脸上沾满泥巴却笑得灿烂。 远处山坡上,楚昭宁坐在丫鬟撑起的伞下,看着王家庄,小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第113章 回京 王家庄在热火朝天地准备养殖,楚昭宁则带着侄子、侄女上山下水,放飞自我。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 楚景茂赤着脚站在及膝的水中,兴奋地尖叫着:“姑姑,快看,我抓到了一条鱼。” 他双手紧紧攥住一条扑腾的小泥鳅,水珠顺着他晒得黝黑的手臂滑落。 楚昭宁懒洋洋地躺在河滩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闻言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元哥儿,那是条泥鳅,不是鱼。” 她慢悠悠地纠正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 “不管是什么,反正我抓到了。”楚景茂毫不在意,骄傲地向岸边的妹妹炫耀,“苓姐儿快看。” 两岁的楚怡苓蹲在浅水区,粉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水面,闻言抬起头,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崇拜。 “哥哥好厉害。”她奶声奶气地说着。 正要站起来,突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坐进了水里。 “哎呀。”楚昭宁这才从石头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捞起湿漉漉的小侄女。 不远处楚怡苓的奶娘见状停下脚步,继续在旁边看着。 楚怡苓不但没哭,反而咯咯笑起来,小手拍打着水面,溅了楚昭宁一脸水花。 “小淘气。”楚昭宁捏了捏她粉嫩的脸蛋。 她转头看向不远处,楚景焕正被奶娘抱着,眼巴巴地望着哥哥姐姐们玩水,小脚丫不停地蹬着,似乎也想下来。 “嬷嬷,让焕哥儿也来玩会儿吧,水很浅的。”楚昭宁眨巴着眼睛请求道。 嬷嬷面露难色:“五姑娘,二少爷才一岁多,万一着凉……” “无妨,玩一会就回去了。”不远处正在垂钓的老国公头也不回地说道。 孩子们就该这样无拘无束地长大,那些山里长大的孩子可比娇生惯养的结实多了。 嬷嬷得了老国公的首肯,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楚景焕放在浅水处,双手牢牢扶着他的小身子。 小家伙一碰到水就兴奋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叫着,小手不停地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 嬷嬷则张开双手,一脸不放心地看着他,生怕有什么闪失。 “元哥儿,来教弟弟摸鱼。”楚昭宁招呼道,同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网兜,递给楚怡苓,“苓姐儿,我们用这个捞树叶好不好?” 很快,溪水里充满了孩子们的欢笑声。 楚景茂像个大哥哥似的,耐心地教弟弟如何轻轻拨开水草寻找小鱼。 楚昭宁则带着侄女用小网兜捞水面上漂浮的落叶,每捞到一片形状特别的,楚怡苓就会发出惊喜的叫声。 楚景焕被嬷嬷扶着,小脚丫不停地踢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不远处,老夫人坐在树荫下的藤椅上,手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慈爱地看着这一幕。 老夫人看日头升高,温度也越来越热,招呼大家收拾收拾回去了。 楚昭宁一手牵着楚怡苓,一手拉着楚景焕,身后跟着满身是水的楚景茂,慢悠悠地往回走。 她仰头看着天边的晚霞,心里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前世的实验室里可没有这样的景色,也没有这样肆意玩耍的自由。 转眼间,还有三天就到中秋节,楚临岳和楚临漳风尘仆仆地赶到别院。 两人刚下马,就听见一阵欢快的笑声从后院传来。 “这嗓门,准是元哥儿没错。”楚临漳笑着摇头,把马鞭扔给小厮。 两人转过回廊,眼前的场景让楚临岳瞬间石化。 四个小黑炭正在院子里追逐打闹,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看身形应该是他儿子楚景焕,但那肤色…… 那真的是他白白嫩嫩的儿子吗? “这…这…”楚临岳指着孩子们,手指微微发抖。 他离京前,儿子还是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怎么一个月不见,就变成了小黑炭? 楚临漳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二哥,焕哥儿现在活像颗烤糊的汤圆。” 笑声惊动了孩子们,楚昭宁第一个发现他们,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小脸晒得红扑扑的。 “二哥,五哥。”她欢快地叫着,完全没注意到两位兄长震惊的表情。 楚临漳蹲下来捏了捏妹妹的脸蛋:“昭宁,你这是带着侄子侄女们去挖煤了?” 楚昭宁拍开他的手,骄傲地扬起下巴:“我们天天上山下水,可好玩了,元哥儿还学会了凫水呢。” 楚临岳扶额,转头看向听到消息赶来的赵萱萱:“萱萱,你怎么也不管管?” 赵萱萱正拿着帕子给儿子擦脸,闻言笑道:“管什么?孩子们玩得多开心啊。” “而且你看,”她拉起儿子的手,“焕哥儿比以前壮实多了,饭量也大了。” 楚临岳看着儿子结实的小胳膊小腿,比离京时确实壮实多了,只得无奈地摇头:“罢了罢了,健康就好。” 午饭后,收到明天要回家的消息后,楚昭宁在半下午的时候和楚景茂去了趟王家庄,跟小伙伴们道别。 此时王家庄的鱼塘已经挖好,鸡舍也建了起来,上林苑监请来的师傅正在教村民们如何喂养雏鸡。 次日清晨,国公府的车队刚驶出别院大门,就看到王家庄的村民等在路旁。 老国公楚战示意车队停下,掀开车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村长上前一步,恭敬地行礼:“回国公爷的话,乡亲们听说您今日回京,特地准备了些山货野味,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一点心意。” 村民们纷纷上前,将篮子里的东西呈上,新鲜的板栗、山蘑菇、野核桃,还有自家种的瓜果蔬菜。 东西虽不贵重,却都是村民们精心挑选的。 老国公朝村民们点点头:“好好干,来年定有个好收成,如果你们有什么困难就让赵顺带话。” 楚临岳和楚临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楚临漳的嘴巴微微张开,而楚临岳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结。 赵萱萱和姚瑶虽然知道一些,但是也没想到村民们会如此的热情。 赵萱萱掀开车帘的一角,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衣着朴素的村民。姚瑶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楚昭宁与几个村童挥手告别的样子。 车队重新启程,楚昭宁趴在车窗上,看着王家庄的村民们久久站在原地挥手。 楚临漳骑着马跟在楚昭宁的马车旁,俯身问道:“昭宁,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时候和村民们这么熟了?” 不等楚昭宁回答,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小脸上满是自豪,仿佛这些好事都是他做的一般。 跟在后面的楚临岳听后,面色黑沉如铁。 他回头看了眼远处的村民,又转回来目视远方,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马车辘辘前行,碾过铺满阳光的乡间小道,驶向那座繁华而复杂的京城。 第114章 什么味道 从玉泉山别院回来的路上,楚昭宁一直趴在马车窗边,小手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掠过的风景。 她的思绪飘得很远,这古代的马车真是慢得让人着急,要是有车就好了。 可转念一想,窗外这未经工业污染的翠色,在后世确是难得一见了。 车厢另一侧,楚景茂早已枕在赵嬷嬷膝上昏昏欲睡,圆润的小脑袋随着马车颠簸一点一点的。 “姑娘,仔细摔着。”林嬷嬷第三次把楚昭宁从窗边拉回来,脸上写满无奈。 这小祖宗怎么一刻都闲不住,她那短小的身体连车窗都够得吃力,但她就是不肯老实坐着。 突然,楚昭宁的鼻子一动,像只嗅到猎物的小狐狸般猛地直起身子。 “什么味道?”她的小鼻子不停地耸动,眼睛亮得惊人。 林嬷嬷笑着凑过来:“姑娘闻到什么了?” 五姑娘这鼻子真灵,离府里还有半里地呢,就闻到了。 “甜的…香的…”楚昭宁说不清楚,她的肚子立刻咕噜叫了起来。 马车刚进宁国公府的侧门,那股甜香越发浓郁。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小巧的鼻翼不停地翕动,像只嗅到鱼干的小猫。 “这是什么味?好香啊!”她拽住身旁楚景茂的袖子,眼睛亮得惊人。 这是她从未闻过的味道,甜中带着焦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脂香气。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那香味中混合着蜂蜜的醇厚、芝麻的焦香。 楚景茂被她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跟着抽了抽鼻子:“是月饼,厨房在做中秋月饼。” 马车停稳后,林嬷嬷刚掀起车帘,楚昭宁就拉着楚景茂跳了下去,差点撞到前来迎接的翡翠。 “姑娘慢些。”翡翠慌忙伸手想扶住两个小主子,“仔细摔着。” 却见楚昭宁已拽着楚景茂跑出丈远:“元哥儿,走,我们去厨房吃月饼。” “昭宁、元哥儿,你们去哪?”楚临漳的喊声从身后传来,但两个孩子早已跑远。 这两个孩子,一回来就开始闹腾。 老国公、楚临渊等人闻声看过去,两个孩子的身影已经消失。 后面追着气喘吁吁的翡翠和刚从马车下来的赵嬷嬷。 “他们这是去哪?”老国公一脸疑惑地看向正在下车的林嬷嬷。 林嬷嬷行礼道:“回老太爷,五姑娘听到府里做月饼,怕是往厨房去了。” 老夫人扶着周嬷嬷的手下车,看到这一幕无奈地摇头。 转头嘱咐道:“今天舟车劳顿,都散了吧,晚上在翠微堂吃饭。” 此刻楚昭宁拉着楚景茂穿过曲折的回廊,甜香越来越浓。 任凭赵嬷嬷和翡翠在后面追赶,却怎么也赶不上两个被美食驱使的小短腿。 楚景茂跑得气喘吁吁,圆润的小脸涨得通红:“姑姑,呼,呼,慢,慢点,呼,呼……” 当楚昭宁和楚景茂从厨房后门溜进去时,扑面而来的香甜气息让楚昭宁几乎晕眩。 她从未闻过如此复杂而浓郁的香气。 蜂蜜的甜、芝麻的香、猪油的醇厚,还有各种果仁的芬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厨房里热气腾腾,二十余人正忙得热火朝天,揉面的、包馅的、压模的、看火的,各司其职。 灶台上的大蒸笼冒着白气,旁边的烤炉里飘出诱人的焦香。 正中央的大案板上,已经摆了两排刚出炉的月饼,金黄酥脆的外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呀…”楚昭宁呆呆地站在门口,眼睛瞪得圆圆的。 这才是真正的传统手艺啊,那些美食纪录片根本拍不出这种氛围。 楚景茂已经轻车熟路地溜到大案板前,踮起脚尖从上面偷拿了一个刚出炉的月饼。 “姑姑,给你。”他把月饼递给楚昭宁。 楚昭宁接过那个还烫手的小圆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酥脆的外皮在口中碎裂,香甜的豆沙馅立刻充盈口腔。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味蕾像是第一次被唤醒,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从舌尖蔓延到全身。 “好吃吗?”楚景茂期待地问,自己嘴里也塞满了月饼。 楚昭宁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头。 这简单的食物带给她的快乐,比未来世界任何高科技发明都要强烈。 “哎哟我的小祖宗们。”赵嬷嬷终于追到厨房门口,扶着门框直喘气,“可算是追上来了。” 翡翠也紧随其后,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五姑娘,大少爷,你们跑得也太快了。” 楚昭宁嘴里塞满了月饼,含糊不清地说:“嬷嬷,翡翠,快来尝尝,可好吃了。” 赵嬷嬷走近一看,两个小家伙手里各拿着一个月饼,嘴角还沾着馅料。 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月饼一个足有四两重,你们可别吃太多,小心积食。” 翡翠也连忙劝道:“是啊,刚出炉的月饼最是难消化,姑娘和少爷还是少吃些为好。” 楚昭宁还没来得及回,就被厨房管事刘妈妈发现了:“哎哟,五姑娘,大少爷。” 刘妈妈吓得手里的擀面杖都掉了。 “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地方烟熏火燎的,可不是您二位该来的地方。” 楚昭宁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完全无视刘妈妈的驱赶,径直走向最近的一个工作台。 那里一位厨娘正在包制月饼,灵巧的手指将面团捏成小碗状,填入馅料,再收口搓圆。 “这是什么馅的?”楚昭宁仰着小脸问道。 “回五姑娘,这是枣泥核桃的,老夫人最爱吃的。”刘妈妈见拦不住,只好跟过来解释,“那边是豆沙的、五仁的、芝麻的……” 楚昭宁不等她说完,已经伸出小手拿起一块枣泥的,轻轻掰开。 热气裹着枣香腾起,她迫不及待咬了一口,顿时眯起了眼睛。 外皮酥脆,内馅绵软,枣子的甜香中带着核桃的醇厚 “元哥儿,尝尝,”她把另一半递给楚景茂。 他接过月饼就塞进嘴里,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刘妈妈看着两个小主子吃得欢,无奈地摇摇头:“五姑娘,您慢些吃,小心噎着。要喜欢,我让人装一盒送到您院里……” 第115章 为什么能晒得这么黑 “刘妈妈。”楚昭宁突然站定,歪着头看着她,嘴角还沾着一点枣泥,“你们为什么不试试咸蛋黄月饼?” “咸,咸蛋黄?”刘妈妈一脸茫然,“月饼都是甜的呀。” 又咸又甜的,能好吃吗?她是怎么想出这么奇怪的吃法? 楚昭宁摇摇头,来自未来的美食记忆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咸蛋黄和莲蓉肯定是绝配。” “先把咸鸭蛋的蛋黄取出来,用酒泡一下去腥,然后烤到出油,再包进莲蓉馅里……” 这可是流心月饼的精髓啊! 厨房里的嘈杂声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小主子滔滔不绝地讲述闻所未闻的月饼做法。 “还有冰皮月饼。”楚昭宁越说越兴奋,小手比划着,“不用烤,白白软软的,放在冰窖里冰镇着吃……” 刘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五姑娘,您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脑子里想的啊。”楚昭宁直接回道,小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这话其实也没说错,确实是脑子里想的,只是把原来储存在脑子里的信息想出来而。 这靠谱吗?刘妈妈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怀疑,她低头看着眼前这个不及灶台高的小主子。 楚昭宁仰着小脸,一双杏眼亮得惊人,她拽着刘妈妈的衣角轻轻摇晃:“刘妈妈,试试看嘛。” 见她一脸期待的样子,刘妈妈心下一软,叹了口气道:“那,姑娘说说要哪些材料?老奴试试看。” 楚昭宁立刻来了精神,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着:“要咸鸭蛋、糯米粉、澄粉、牛奶、糖粉……” 她越说越兴奋,小脸泛着红晕,“对了,还要红豆沙、莲蓉……” 她正说得起劲,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咳。那声音不大,却让热闹的厨房瞬间安静下来。 众人回头,只见崔令仪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身着湖蓝色对襟长衫,外罩月白色比甲,发髻上的金步摇纹丝不动,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但仪态依然端庄优雅。 她刚从宴席回来,听说两个孩子跑去了厨房,便直接寻了过来。 “娘亲。”楚昭宁惊喜地唤道,像只欢快的小雀儿般朝母亲奔去,“我们在尝月饼……” 楚景茂也赶紧跑过来,像模像样地拱手:“孙儿见过祖母。” 崔令仪一个月没见小闺女了,思念得紧。 可当她看清跑过来的姑侄俩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眼前这两个黑黢黢的小家伙是谁? 她记忆中粉雕玉琢的女儿和孙子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你们...这是去避暑吗?”崔令仪声音微微发颤,“还是去挖煤了?为什么能晒得这么黑?” 楚昭宁和楚景茂面面相觑。 楚昭宁低头看了看自己晒得发红的手臂,又抬头望了望同样黑了好几度的侄子,突然咯咯笑起来。 在玉泉山别院的一个月,她天天带着楚景茂在外面里疯跑,晒得确实有些过分了。 “玉泉山的太阳,格外好?”她跑过去拉住崔令仪的手摇晃,“但我们在溪边玩得可开心了。” 崔令仪叹了口气,弯腰用帕子擦了擦两人脸上的月饼屑:“一回府就来厨房胡闹,明日再玩不好吗?” “可是刘妈妈还没答应做新式月饼呢。”楚昭宁急得跺脚,转身又跑回刘妈妈身边,“你就试试嘛,我保证好吃。” 一年就这一次做月饼的机会,若错过了,怕是要等到明年了。 口腹之欲都被勾起了,她可不愿意再等一年。 楚景茂也凑过来帮腔:“祖母,小姑姑说的月饼听起来可好吃了。” 崔令仪看着两个孩子期待的眼神,终究不忍拒绝。 只得对刘妈妈吩咐道:“刘妈妈,就按五姑娘说的准备材料吧,不过现在你们俩必须跟我回去歇息。” “娘亲最好了!”楚昭宁欢呼一声,跑回来抱住崔令仪的腰,小脸在她衣襟上蹭了蹭。 崔令仪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对刘妈妈吩咐道:“明日多派几个人手,看着五姑娘和元哥儿,别让他们碰着烫着。” “是,夫人。”刘妈妈恭敬地应下。 心里却犯嘀咕,这小主子说的月饼方子闻所未闻,真能做出来吗? 再加上,没有摆两个小祖宗过来,她们干活都绑手绑脚的。 楚昭宁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母亲离开,边走边回头叮嘱:“一定要新鲜的咸鸭蛋啊。” 回院的路上,崔令仪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听着他们叽叽喳喳讲述避暑期间的趣事。 青藜院 柳姨娘正坐廊檐下,手中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目光却始终盯着院门方向。 “三奶奶和大姐儿该到了吧?”她轻声问身旁的丫鬟,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期盼。 “回姨娘,方才婆子来报,说老夫人一行已经回府了,约莫再有一会就能到。” 春燕递上一盏冰镇酸梅汤,“您先用些凉饮解解暑。” 柳姨娘接过瓷盏,指尖触及冰凉的釉面,却无心饮用。 自从姚瑶带着怡苓随老夫人去玉泉山庄避暑,这青藜院就冷清了许多。 她日日数着日子,就盼着中秋前能早些见到孙女。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柳姨娘猛地站起身,差点打翻手中的茶盏。 只见姚瑶牵着个晒得黝黑的小丫头跨进院门,那丫头一见她就挣脱母亲的手,像只小雀儿似的扑过来。 “姨奶奶。”楚怡苓脆生生地唤道,仰起的小脸上还带着山野间特有的红晕。 柳姨娘一把将孙女搂进怀里,心疼得直抽气:“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晒成这样了?” 她捧着孙女的脸左看右看,原本白嫩如藕的小胳膊现在黑了好几个色度,活像个刚从炭堆里扒拉出来的小煤球。 姚瑶笑着上前解释:“姨娘别担心,苓姐儿这是跟着五姑娘漫山遍野地跑,晒得健康。您是没见着,五姑娘比苓儿晒得还黑呢。” 听到五姑娘三个字,柳姨娘的神色顿时微妙起来。 她轻轻抚摸着孙女晒伤的鼻尖,忽然觉得这黑也不是什么坏事。 宁国公嫡女楚昭宁何等尊贵,自家孙女能跟着她玩耍,这份情谊可比什么脂粉都金贵。 正说着,楚临贺下学归来。 刚跨进院门就愣住了,盯着女儿看了半晌才不确定地问:“这,别院的日头这么毒?” 姚瑶忍俊不禁:“不是日头毒,是苓姐儿整日跟着五姑娘疯玩,上山下河的,晒的。” 楚临贺闻言,眉头微蹙,但很快又舒展开来。 他是个庶子,太清楚在国公府里有个靠山有多重要。 第116章 做月饼 傍晚,翠微堂内灯火通明,老国公,老夫人端坐在上首。 宁国公带着长子楚临渊、来到翠微堂请安。 今晚全府在翠微堂设宴,为从玉泉山归来的老国公等人接风洗尘。 “哪有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崔令仪轻拍了下楚临漳。 “国公爷到——” 随着小厮一声通传,宁国公大步走入厅内,他身后跟着长子楚临渊和儿媳沈知澜。 “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宁国公恭敬行礼。 “孙儿、孙媳给祖父、祖母、母亲请安”楚临渊和沈知澜也跟着行礼。 宁国公抬眼时,目光恰好落在站在老夫人身边的楚昭宁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楚临渊跟在父亲身后行礼,却在抬头瞬间对上了儿子楚景茂那张晒得黝黑的小脸。 原本白嫩如糯米团子的脸蛋,此刻活像抹了一层锅底灰,只有笑起来时露出一排雪白的小牙。 他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被沈知澜悄悄掐了把胳膊。 沈知澜拉着儿子,摸着他那黑黝黝的小脸蛋,再看看楚昭宁,忍不住也想跟着笑。 老夫人见众人进来,笑得眼角纹路都深了几分:“可算回来了。这几个皮猴在庄子上日日往山里、河里钻,拦都拦不住。” 楚临渊吃痛,转头对上妻子警告的眼神,却见她自己也憋着笑,正摸着儿子黑黝黝的小脸蛋。 “知道的说是去避暑,不知道的当你们是下煤窑了。”楚临漳不知何时凑到了楚昭宁身边,两根手指捏着她的小兜兜抖了抖。 他今晚换了件月白色锦袍,衬得那张俊脸愈发白皙,与楚昭宁的黑脸蛋形成鲜明对比。 满屋子顿时笑开了。 老夫人笑得眼角纹路都深了几分:“这几个皮猴在庄子上日日往山里、河里钻,拦都拦不住。” 楚昭宁懒洋洋地靠在老夫人身边,对众人的调侃浑不在意。 晒黑算什么?能自由自在地在山野间奔跑,比什么都强。 “哪有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崔令仪轻拍了下楚临漳,却也没忍住多看了几眼女儿的黑脸蛋。 楚明柔和楚明雅坐在下首,一个低头抿茶掩饰惊讶,一个则悄悄撇嘴。 楚明雅在心里暗笑,堂堂国公府嫡女,晒得跟个乡下丫头似的,真是丢人。 “开宴吧。”老国公捋着花白的胡子发话。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着各色佳肴。 宴席间,楚景茂叽叽喳喳地说着在玉泉山的趣事:“我和姑姑抓了好多鱼,还摘了野果子。” 沈知澜一边给儿子布菜,一边按住他不安分的小手:“慢些说,别噎着。” 宴席散时,楚昭宁早已困得睁不开眼,被翡翠轻手轻脚抱在怀里。 小丫头黑乎乎的脸蛋枕在丫鬟肩头,嘴里还含糊嘟囔着:“明天...还要去做月饼……” 次日,楚昭宁胡乱扒拉了几口粥,抓起一块玫瑰酥饼就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的。 林嬷嬷哭笑不得,赶紧给她擦嘴:“慢些吃,小心噎着。” 楚昭宁三两口咽下点心,跳下凳子就往外冲,翡翠连忙跟上。 结果刚出院门,就撞上了一堵小小的肉墙。 “哎哟!”楚景茂捂着额头,狐疑地看着她:“姑姑这般着急,是要去哪?” 不待她回答,小家伙突然瞪大眼睛:“你该不会是要偷偷去厨房吧” 楚昭宁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这不是怕你起不来嘛。” “我天不亮就醒了。”楚景茂委屈地扁着嘴,小手紧紧拽住她的袖子,“姑姑说话不算话。” “好啦,好啦。”楚昭宁干笑两声,赶紧转移话题:“咱们这就去厨房,刘妈妈肯定等急了。” 厨房里,刘妈妈正挽着袖子指挥几个小丫鬟搬运食材。 “慢着点,那咸鸭蛋要轻拿轻放。”刘妈妈话音未落,就见两个小身影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惊得她连忙用围裙擦了擦手迎上前:“哎哟我的小祖宗们,五姑娘、大少爷,慢些跑!这厨房地滑,仔细摔着。” 楚昭宁气喘吁吁地停在刘妈妈面前,粉嫩的小脸因为奔跑泛着红晕,额前的碎发都被汗水打湿了。 她那双杏眼亮得惊人,滴溜溜地扫视着厨房的每个角落:“材料都备好了吗?” 边说边踮起脚尖,小手扒着案台边缘张望。 刘妈妈笑着点头:“按您的吩咐,咸鸭蛋、糯米粉、莲子、牛乳都备齐了。” “太好了。”楚昭宁站在一张特意为她准备的小矮凳上,开始指挥 “翡翠,帮我把那个碗拿来。”楚昭宁指着高处的一个青花瓷碗。 翡翠连忙取来,继续指挥刘妈妈把蛋黄取出来,用花雕酒浸泡去腥,再放进小烤炉里烘烤。 不一会儿,随着“滋滋”的声响,蛋黄表面渗出金黄的油珠,香气瞬间弥漫整个厨房。 “好香啊!”楚景茂踮着脚,眼巴巴地盯着烤盘,小鼻子不停地抽动。 楚昭宁得意地扬起小脸,继续指挥刘妈妈调冰皮月饼的面团,糯米粉、粘米粉、糖粉、牛乳…… 面团揉好后,她捏了一小块,搓圆压扁,包进莲蓉馅,再用雕花模具一压,一个雪白的冰皮月饼就成型了。 “哇!”楚景茂惊叹,“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刘妈妈也忍不住问道:“这月饼……当真用烤?” “不用,冰镇一下更好吃。”楚昭宁笑眯眯地指挥翡翠做了几个,包咸蛋黄馅的。 翡翠虽然手生,但在刘妈妈的指导下,倒也做得有模有样。 待冰皮月饼送入冰窖,刘妈妈开始制作传统的莲蓉蛋黄月饼。 楚昭宁和楚景茂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翡翠和楚景茂的贴身小厮阿福则忙前忙后。 一会儿递工具,一会儿擦汗,生怕两位小主子有个闪失。 一个时辰后,第一批月饼新鲜出炉。 金黄的饼皮泛着油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楚昭宁用筷子轻轻掰开一个月饼,里面莲蓉包裹的蛋黄呈现出诱人的橙红色,还冒着丝丝热气。 “尝尝。”等月饼稍微晾凉一些,她将一半递给眼巴巴等着的楚景茂。 转头又嘱咐刘妈妈,“刘妈妈,你和大家都尝尝。” 楚景茂接过月饼,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 眼睛立刻瞪得溜圆:“唔!太好吃了!咸咸的蛋黄配上甜甜的莲蓉……” 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嘴角还沾着馅料。 第117章 味道不错 楚昭宁自己也咬了一小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原来这就是莲蓉蛋黄月饼的味道啊。 下次弄点金华火腿回来,做燕窝火腿月饼吃,还有榴莲冰皮也要。 冰皮月饼还没尝,她就已经开始打算明年的月饼馅了。 刘妈妈手脚麻利地将月饼切成均匀的小块,分给周围翘首以盼的厨娘们。 众人起初还拘谨地小口尝着,待那咸甜交织的滋味在口中化开,脸上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咦。”一个年轻厨娘惊呼,“这味道,竟然还不错。” “可不是嘛。”另一个帮厨的婆子连连点头,“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头回知道咸蛋黄和甜莲蓉还能这般登对。” 刘妈妈也忍不住咂嘴:“味道确实不错。” 说着,她又不自觉地望向冰窖方向,心里琢磨着那冰皮月饼该是什么滋味。 日头渐渐西沉,厨房里的蒸腾热气也消散了大半。 楚昭宁踮起脚尖,看了看窗外投进来的阳光角度。 她掐着手指算了算,转头对正在舔手指的楚景茂说:“申时初刻了,冰皮月饼该冻好了。” 她和楚景茂的午饭是在厨房里草草解决的,两碗鸡汤面,配上刚出炉的咸蛋黄月饼。 这会儿楚昭宁招招手唤来刘妈妈:“劳烦妈妈派人去冰窖把冰皮月饼取来,算来已冻了三个时辰了。” 刘妈妈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两个食盒回来。 打开一看,里面整齐排列着雪白的冰皮月饼,表皮上还印着精致的花纹,在食盒里冒着丝丝凉气。 楚景茂看得眼睛发直,伸出小爪子就要去摸,被楚昭宁轻轻拍开:“先别动,我们要把这些送给祖父祖母他们尝尝。” “那,那我能分到几个呀?”楚景茂眼巴巴地看着食盒,小舌头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 楚昭宁想了想:“每人院子里送六个,剩下的我们留着自己吃。” 转头又吩咐刘妈妈,“把月饼分成几份,翠微堂、萱瑞堂和兰荪苑我和元哥儿去送,其他的让丫鬟们分头送去。” 想了想又补充道:“厨房里每人分一个莲蓉蛋黄和一个冰皮,翡翠和小福也都有份。” 很快,十几个精致的食盒准备妥当,每个食盒里放着三个咸蛋黄月饼和三个冰皮月饼。 楚昭宁和楚景茂各自捧起一个食盒,朝着翠微堂方向走去。 翠微堂前,紫烟正站在门口修剪一盆菊花,见两人来了,连忙放下剪刀:“五姑娘,小少爷,这是……” “我们给祖父祖母送月饼来了。”楚景茂把手上食盒递过去,吩咐道,“要切成小块再端上来哦。” 紫烟身后的小丫鬟,机灵地上前接过食盒下去。 不多时便提着分切好的月饼回来,每块都切得匀称漂亮,摆成莲花状盛在青瓷盘中。 正堂内,老夫人正倚着锦缎引枕与老国公对弈。见两个孩子进来,老国公当即把棋子一推。 “哟,两个小黑炭来了。”老国公洪亮的声音震得窗棂微微颤动。 “昭宁,元哥儿。”老夫人笑着朝两人招招手:“这就是你们折腾一天的月饼?” 楚昭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献宝似的打开食盒:“祖父,祖母,请祖父祖母尝尝孙儿们的手艺。” 食盒一开,两种截然不同月饼展示出来。 咸蛋黄月饼金黄酥脆的表皮泛着油光,而冰皮月饼则洁白如玉,表面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老国公伸手就拿了一块咸蛋黄月饼,一口咬下去,顿时瞪大了眼睛:“唔,这味道……” 他咀嚼了几下,胡须随着动作一翘一翘的,“咸香适口,比那些甜腻腻的强多了。” 老夫人则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冰皮月饼,指尖立刻感受到一阵凉意:“这月饼,是冰的?” “祖母尝尝看。”楚昭宁爬上罗汉榻,依偎在老夫人身边,“冰皮月饼要凉着吃才好吃。” 老夫人轻轻咬了一口,冰凉软糯的外皮包裹着香甜的莲蓉馅,在这初秋的午后格外清爽宜人。 她惊讶地看着手中的月饼:“这,这是怎么做的?" “用糯米粉蒸熟做皮,冰窖里冻上三个时辰。”楚昭宁得意地解释,“祖母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老夫人搂住小孙女,“我的昭宁真是个小机灵鬼。” 老国公已经三两口吃完了一块,又伸手去拿第二块:“这咸蛋黄配莲蓉,怎么想出来的?” 楚景茂骄傲地挺起胸膛:“是姑姑想出来的,我们还用酒泡了蛋黄呢!” 那骄傲的小模样,活像立功的是他自己。 老国公夫妇被逗得哈哈大笑。 老夫人摸了摸楚景茂的头:“元哥儿也帮忙了?真能干。” 楚昭宁见祖父祖母吃得开心,自己也忍不住拿了一块冰皮月饼,轻轻咬了一口。 贝齿轻咬的瞬间,清凉的甜意便漫上舌尖,冰凉、软糯、甜而不腻。 楚景茂也学着她的样子,捧起一块月饼咬了一大口,结果被冰得直缩脖子:“哎哟!凉丝丝的,但是好好吃。” 那皱成一团又强装镇定的模样,惹得满堂欢笑。 从翠微堂出来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庭院。 楚昭宁揉了揉发酸的小腿,转头对楚景茂说:“元哥儿,你去送兰荪苑,我去萱瑞堂,可好?” 小家伙抱着食盒一溜烟跑了,小短腿倒腾得飞快,身后跟着小跑的小福。 楚昭宁则带着翡翠往萱瑞堂走去。 萱瑞堂里,崔令仪正在核对中秋礼单。 见女儿进来,她放下毛笔,揉了揉太阳穴:“你的月饼做好啦?” “嗯呐。”楚昭宁献宝似的打开食盒:“娘亲,快尝尝。” 崔令仪挑眉打量着两种月饼,纤长的玉指在冰皮月饼上方顿了顿,转头吩咐丫鬟拿下去切好再端上来。 待月饼被切成小块重新呈上,崔令仪先选择了莲蓉蛋黄的,咬下的瞬间,她保养得宜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咸甜相宜,不腻口。”她慢慢咀嚼着,突然盯着女儿,“这方子从哪来的?” “用脑子想来的。”楚昭宁眨巴着眼睛。 崔令仪戳戳她的小脑门,又拿起一块冰皮月饼,轻轻咬了一口,细细品味。 忽然,她眼睛一亮:“这味道,清凉爽口,甜而不腻,倒是适合夏日食用。” 转头吩咐崔嬷嬷:“明日让厨房再做三十盒,添到节礼里。” 顿了顿,“冰皮的…再做二十盒,用冰鉴装着送。” 这日傍晚,收到新式月饼的各院都不约而同切开来尝鲜。 赞叹声此起彼伏。 第118章 自制烟花 今日中秋节,宁国公府一早就忙碌起来。 仆役们穿梭于庭院之间,为今晚的团圆宴做着最后的准备。 萱瑞堂东南角的梧桐树下,楚昭宁正惬意地躺在摇椅里,小短腿悬在半空一晃一晃。 她手里捏着半块莲蓉蛋黄月饼,眯着眼睛咬了一口,甜而不腻的莲蓉与咸香的蛋黄在舌尖交融,让她满足地叹了口气。 翡翠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那副小大人似的模样。 忍不住抿嘴笑了:“姑娘,您这已经是第三块了,夫人知道了该说您了。” 楚昭宁摆摆手,眼睛都没睁开:“中秋节嘛,就是要吃月饼。” 摇椅吱呀吱呀地响着,她望着湛蓝的天空,思绪渐渐飘远。 到这个世界已经快四年了,从最初的震惊到现在的如鱼得水,她渐渐爱上了这种慢节奏的生活。 不用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不用面对那些令人窒息的科研压力,只需要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吃吃喝喝…… 现在想想,也不知道以前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姑姑!姑姑!”楚景茂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院子,赵嬷嬷和阿福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元哥儿,慢些跑。”楚昭宁懒洋洋地坐直身子。 楚景茂扶着摇椅,仰起红扑扑的小脸,:“姑姑,今晚宫里要放烟花,我们去找五叔,让他带我们去看好不好?”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去年那个会开花的大火球,''砰''的一声,然后哗啦啦散开,像天女散花一样。” 楚昭宁看着他那夸张的表情,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蛋:“就这点出息?烟花有什么难的,姑姑就会做。”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楚景茂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小嘴张成O型:“真的吗?姑姑会做烟花?” 翡翠在一旁倒吸一口冷气:“姑娘,这可使不得……” 虽然不知道自家姑娘是不是真会,但楚昭宁这半年已经把藏书楼的书翻了大半,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 “当然是真的。”楚昭宁的科学家之魂被激发了,她前世可是参与过国家级烟花表演设计的,“走,姑姑带你做烟花去。” 赶上来的赵嬷嬷闻言,吓了一个激灵,“五姑娘,大少爷,你们还小,烟花太危险了,等你们再大点才可以玩。” 她伸手想拦,却被楚景茂灵巧地躲开。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默契地撒腿就跑。 赵嬷嬷、小厮和翡翠在后面追赶,转眼间两个孩子就消失在了回廊拐角。 几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们跑哪去了,只好分头去找。 楚昭宁拉着楚景茂躲在一丛灌木后,看着翡翠和赵嬷嬷跑远,相视一笑。 “走,去厨房拿做烟花的材料。”楚昭宁压低声音,猫着腰向厨房方向移动。 楚景茂学着她的样子,小脸上满是兴奋与紧张。 此时正值午后,厨娘们都在休息,只有两个小丫鬟在收拾灶台。 “元哥儿,你去引开她们。”楚昭宁小声指挥。 楚景茂挺起胸膛,一副小大人模样走过去:“我饿了,要吃玫瑰酥。” 趁着小丫鬟们手忙脚乱地给少爷找点心,楚昭宁迅速在厨房里搜寻起来。 硝石、木炭、硫磺、蜂蜜这些基础材料厨房应该都有,铁屑、竹筒可以去工坊找。 她踮起脚尖,先拿了罐蜂蜜,然后在一个个罐子间翻找。 “找到了。”她眼睛一亮,从调料架上取下一罐硝石。 厨房常用它来腌制肉类。 木炭就更简单了,灶台旁堆着一小筐。 硫磺稍微麻烦些,最终她在药柜里发现了一包。 楚昭宁把收集好的材料藏在小篮子里,用布盖好,拉着楚景茂鬼鬼祟祟地溜进了花园最偏僻的角落。 这里杂草丛生,平时少有人来,正是做实验的好地方。 她选了一块平整的石板当工作台。 “姑姑,真的能做出来吗?”楚景茂蹲在一旁,看着楚昭宁熟练地研磨材料,眼中满是崇拜。 “看好了,元哥儿。”她用小勺精确地量取材料,“硝石七成半,木炭一成半,硫磺一成,这是最稳定的比例。” 楚景茂蹲在旁边,托着腮帮子看得入神:“姑姑懂得真多。” “所以说要多读书啊。”楚昭宁嘴角微翘。 前世那些枯燥的化学公式,此刻竟成了哄孩子的把戏。 她小心地将混合物倒入竹筒,用木棍压实,再插入一根浸过油的麻绳作引线。 然后用油纸封好,只留一根引线在外面。 “好了,第一个试验品。”她满意地举起成品,“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试试。” 与此同时,赵嬷嬷和翡翠在府中焦急地寻找着两个孩子。 “这可如何是好?”赵嬷嬷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角。 她想象着两个小主子玩火受伤的场景,胃部一阵绞痛。 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俩都得陪葬。 翡翠同样心急如焚,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嬷嬷,我们分头找。您去翠微堂禀告老夫人,我去后罩房找夫人。” 赵嬷嬷点点头,转身时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 她一路小跑,心跳如鼓,脑海中不断闪过各种可怕的画面。 到达翠微堂时,她已经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老、老夫人…”赵嬷嬷扶着门框,脸色煞白,“五姑娘和元哥儿…不见了…” 老夫人正在写戏本,闻言手中的笔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片。 她抬头看向慌乱的赵嬷嬷,眉头微蹙:“慢慢说,怎么回事?” 赵嬷嬷深吸一口气:“回老夫人,五姑娘说要给元哥儿做烟花,两人就跑了,老奴和翡翠找遍了院子都没找到……” “做烟花?”老夫人放下笔,脸色变得严肃,“胡闹!两个孩子懂什么烟花?”她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杯,“快,加派人手去找。” 另一边,翡翠急匆匆地来到后罩房。 崔令仪正在核对中秋宴的菜单,见她慌慌张张地进来,立刻察觉有异。 “夫人…”翡翠行了一礼,声音微微发颤,“五姑娘和元哥儿…他们…” 崔令仪放下手中的单子,眼神锐利如刀:“昭宁和元哥儿怎么了?” 翡翠咽了口唾沫:“姑娘说要给元哥儿做烟花,两人躲开我们跑了…奴婢和赵嬷嬷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崔令仪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什么?烟花?”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立刻去找!把府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他们。” 第119章 跑 “好了,第一个试验品。”她满意地举起成品,“我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试试。” 两个小家伙像做贼似的沿着灌木丛的阴影移动,楚景茂紧张得小脸通红,却掩不住眼中的兴奋。 他们最终选定假山后一块平坦的岩石作为试验扬。 “捂住耳朵。”楚昭宁将竹筒固定在一块石头上,示意楚景茂退后。 她划着火折子,点燃引线后迅速跑到楚景茂身边蹲下。 引线嘶嘶燃烧,两人屏住呼吸等待。 然而期待中的巨响并未到来。 “噗”的一声闷响,竹筒里冒出一股带着硫磺味的青烟,然后就没了动静。 “哑炮了。”楚昭宁皱起小鼻子,伸手拨了拨额前散落的碎发。 她前世在实验室里调配过比这复杂百倍的化合物,没想到在这个世界连最简单的黑火药都做不好。 楚景茂失望地垮下脸,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姑姑……” “比例可能有问题。”楚昭宁皱眉思索古代材料的纯度远不如现代,不能照搬后世的配方。 她拍拍衣服站起来,“硝石放少了,我们再试一次。” 麻利地拆开竹筒,倒出里面的黑色粉末,重新调配起来。 “这次一定能成。”她将新配好的火药小心倒入另一个竹筒,塞紧后插上引线。 楚景茂蹲在一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她将竹筒固定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示意楚景茂退到安全距离。 “捂好耳朵。”她划着火折子,火苗在她瞳孔中跳动。 引线被点燃,竹筒“砰”地炸开,吓得树上的鸟儿四散飞逃。 “成功了!”楚景茂跳起来拍手。 楚昭宁却摇头:“威力太小,飞不高。” 她眼中闪烁着不服输的光芒:“再来。” 第三次,她将竹筒加长,火药量增加,还特意在顶部留了空间放效果药,她从胭脂盒里刮下的各色粉末。 楚昭宁信心满满地固定好新的“烟花”,点燃引线后拉着楚景茂躲到更远处。 引线燃烧的速度比预想的快。 楚昭宁刚数到三,就听“咻”的一声,竹筒没有如预期般炸开,而是像火箭一样蹿了出去,拖着一条青烟尾巴直冲云霄 “糟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根烟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奔花园另一头的,茅厕而去。 “跑!”她一把拽起楚景茂,两人拼命往后院门跑去。 就在这时,一道娇俏的身影从回廊拐角走出,楚明雅正准备去老夫人那里卖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茅厕方向传来一声巨响。 “轰隆。” 宁国公府花园角落腾起一股可疑的黄褐色烟雾,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 紧接着是液体飞溅的声音和……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花园的宁静。 楚昭宁从假山后探出头,只见楚明雅呆立在茅厕前的小路上,从头到脚沾满了,嗯,可疑的棕色液体,发髻上还挂着几片不可名状的残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她缩了缩脖子,小声对楚景茂说:“我们好像闯祸了……” 楚明雅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藕荷色衣裙,颤抖着伸手摸了一下脸上的“水珠”,放到鼻尖一嗅…… “呕——”她干呕一声,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 再低头看看,终于确认了那是什么后,崩溃地跺脚,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 “怎么回事?” “哪里爆炸了?” “快去看看!” 同一时间,听到爆炸声的老夫人和崔令仪,同时想起楚昭宁和楚景茂在自制烟花。 吓得脸色煞白,顾不得仪态,提起裙摆就往外跑。 宁国公刚下衙回府,正和楚临渊在前院讨论公务,突然听到爆炸声,两人同时变色。 “父亲,这声音…”楚临渊话未说完,宁国公已经大步流星朝声源处走去,面色阴沉如水:“去看看。” 老国公楚战正在松柏居喂鸟,爆炸声惊得笼中画眉扑棱乱飞。 “哪个混账在府里放炮?”他放下鸟食罐,健步如飞地往外走。 楚临漳和楚临岳正好从外面回来,听到府内爆炸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声源处飞奔。 最先赶到现扬的是崔令仪和老夫人,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 看到楚昭宁和楚景茂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崔令仪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昭宁!”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女儿,上下检查,“有没有受伤?” 老夫人则拉过楚景茂,老眼含泪:“元哥儿,吓死曾祖母了。” 楚昭宁看着母亲煞白的脸色,内心涌起一阵愧疚:“娘亲,我没事……” 这时,宁国公、楚临渊、老国公等人陆续赶到。 众人才开始打量周围,茅厕顶棚开了天窗,粪水呈放射状溅满三丈内的假山草木。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站在污染区正中央的楚明雅。 她精心打扮的妆容糊成调色盘,发间金蝶步摇上挂着可疑絮状物,整个人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 宁国公的额头青筋暴起:“这是谁干的?” 楚临岳和楚临漳看到这一幕,楚临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被兄长楚临渊瞪了一眼。 “父亲……”楚昭宁小声开口,却被一阵哭声打断。 “爹,就是她。”楚明雅指着楚昭宁,眼泪冲开脸上的污渍,“她用炮炸茅厕害我。”楚明雅指着楚昭宁控诉道。 她转向宁国公时,发髻上甩出几滴液体,惊得众人后退半步。 楚昭宁挣开母亲怀抱,小脸绷得紧紧的:“我没有,我都不知道你在这里。” 楚景茂也急忙辩解:“我们只是想放烟花,根本不知道四姑姑什么时候来的。” “你骗人,你撒谎。”楚明雅歇斯底里地尖叫,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你们分明就是故意的。” 楚景茂闻言,小脸顿时涨得通红。 第120章 罚跪 “试验?”宁国公眉头紧锁,声音冷得像冰,“谁允许你们在府里玩这种危险东西的?” 楚景茂吓得往楚昭宁身后缩了缩,小声道:“祖父,我们错了……” “错了?”楚明雅不依不饶,声音尖利,“你们害我当众出丑,一句错了就完了?” 她转向宁国公,哭得梨花带雨:“爹,您要为我做主啊。” 楚昭宁突然挺直了小身板,直视楚明雅:“四姐姐,我们确实有错,但你说我们故意害你,这是污蔑。” “我们怎么可能预知四姐姐会在这个时候经过这里?” 看着楚明雅的样子,有点辣眼睛,她就不明白,为什么不先去洗漱干净,而是急着找她的麻烦。 她不难受吗? “你!”楚明雅气得浑身发抖,突然瞥见自己裙摆上的污物,崩溃大哭。 陈姨娘此刻才匆匆赶来,看到女儿惨状差点晕厥:“我的儿啊。” 她掏出帕子要擦,却在闻到气味时僵住,转而用袖子掩鼻:“国公爷,你要为四姑娘做主啊。” 崔令仪看了眼陈姨娘和楚明雅,皱了皱眉头,这事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过错方都在楚昭宁和楚景茂。 “我与元哥儿确有过失,但绝非蓄意伤人。”她边说边偷瞄父亲神色,暗忖要不要跪下认错。 楚景茂缩在楚昭宁身后,用力地点点头,也不管别人看不看得到。 宁国公目光在几个孩子间游移。他注意到楚明雅虽狼狈,身上并无灼伤痕迹;而昭宁小手黑乎乎的,分明是反复试验留下的痕迹。 “都住口。”他沉声道,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明雅先去沐浴。昭宁、元哥儿去家庙跪着。” “所有人,立刻离开这里。赵德,不许任何人议论此事。” 崔令仪闻言想要求情,但看到丈夫铁青的脸色,又看看一片狼藉的现扬,最终叹了口气。 老夫人心疼孙子孙女,但也知道这次闹得太过了:“修远,他们还小……” “母亲,这不是小事。”宁国公打断道,“今日若非运气好,炸到的就不只是茅厕了。” 老国公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着被炸的茅厕,小声嘀咕:“这威力不小啊,四岁娃娃怎么做到的……” 楚临漳凑到楚昭宁身边,偷偷竖起大拇指,被宁国公一个眼神吓得缩回手。 楚临岳皱眉看着这一切。 姗姗来迟的赵萱萱,看到楚明雅的惨状,忍不住用帕子捂住嘴,满眼可怜地看着楚明雅。 “都散了。”宁国公一声令下,众人纷纷离开。 楚昭宁和楚景茂垂头丧气地被带往家庙,身后传来楚明雅歇斯底里的哭声和陈姨娘心疼的安慰。 崔令仪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眼一片狼藉的花园,无奈地摇头。 她这个女儿,自从会走路起就没消停过,今天这事虽然荒唐,但想到两个孩子安然无恙,她心里又涌起一阵后怕的庆幸。 “至少人没事。”她轻声自语,跟着丈夫离开。 今晚的中秋宴,恐怕要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度过了。 与此同时,街巷间顿时人影幢幢,各家各户的窗棂后探出无数张惊疑不定的面孔,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 “天爷!莫不是地龙翻身?” “我瞧着倒像是宁国公府那边……” 几个正在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官兵脚步一顿,为首的校尉鼻子抽动两下,古铜色的面庞骤然变色。 空气中飘散着刺鼻的硝石气味,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腥臊。 副手忙用袖口捂住口鼻,瓮声瓮气道:“头儿,这味儿……像是从宁国公府飘来的。” 校尉眉头拧成川字,腰间佩刀哗啦作响:“走,去看看!这要是走水或者爆炸,咱们可担待不起。” 此刻宁国公府内早已乱作一团。 楚明雅被丫鬟搀扶着去沐浴更衣,一路走一路哭,心中羞愤交加,今日这丑态被全府上下看了个遍,日后还如何在姐妹们面前抬头? 更可恨的是楚昭宁那个小贱人,肯定是故意害她出丑。 “国公爷,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说是听到爆炸声,担心府上走水。”赵管家提着衣摆一路小跑,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宁国公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心中暗恼,这中秋佳节,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却闹出这等丑事。 他强压怒火道:“临渊,你去处理。” 楚临渊领命而去,步履沉稳,但嘴角微微抽动。 他心想,这事要是传出去,宁国公府的脸面往哪搁?朝中那些政敌怕是要拿这事大做文章。 府门外,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正犹豫是否要强行入内查看。 “诸位大人。”楚临渊大步走来,拱手一礼:“有劳挂念,不过是家中孩童玩闹,不慎引燃了鞭炮。” 校尉将信将疑,正欲再问,一阵风吹来,带着不可言说的气味。 几个年轻士兵忍不住捂住鼻子,表情扭曲。 “楚世子。”校尉强忍不适,满脸疑惑地看着楚临渊:“原来如此。小孩子顽皮也是常事,只是……” 他又嗅了嗅空气,终于忍不住皱眉:“这鞭炮的味儿可真够冲的。” 楚临渊顿了顿,压低声音,故作无奈地说道:“实不相瞒,是鞭炮不慎炸了,咳,茅厕。” 这事还是宁愿丢脸,也不能让人以为宁国公府在私自制作火药。 一瞬间,官兵们的表情精彩纷呈。 有人憋笑憋得满脸通红,有人直接笑出声来。 校尉瞪了他一眼,转向楚临渊时却也是嘴角抽搐:“原,原来如此。既然是家事,那下官就不打扰了,告辞。” 这宁国公府的姑娘少爷们,玩得可真够野的。 有这样的熊孩子,也难怪宁国公世子一脸憋屈难受的样子。 送走这些人后,楚临渊转身,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 他快步穿过回廊,径直来到老国公的松柏居。 第121章 善后 他心中既惊且忧,四岁稚童竟能懂得调配火药,这等天赋究竟是福是祸? “父亲,您先坐。”宁国公亲自斟了杯茶递过去,“这事蹊跷得很,昭宁才四岁,如何懂得制作烟花?” 老国公接过茶盏却不饮,指节在紫檀木案几上轻叩:“藏书楼里有本书叫《武经总要》,上面有火药的配方,但那章晦涩难懂,便是军中匠人也要研习数月。” 他眼中精光闪烁,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引导这个天赋异禀的孙女。 “没想到,昭宁连这么晦涩难懂的书都能看懂。”楚临渊一脸复杂,既骄傲楚昭宁的的聪慧,又头疼楚昭宁的调皮。 宁国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中却另有计较,这丫头如此顽劣,若不严加管教,日后怕是要闯出更大的祸事。 老国公哼了一声,捋着花白胡须道,眼中精光一闪,“那丫头若真有这等天赋,藏书楼里的兵书要严加看管。” “四岁就能照本宣科做出火药,再过几年还了得?” 他心中既欣慰又忧虑,楚家世代将门,若真出个精通兵法的女诸葛,倒也是家门之幸。 宁国公闻言色变:“儿子明日就让人整理藏书楼,将那些杂书都锁起来。” “糊涂。”老国公一瞪眼,“治水在疏不在堵。你越禁,她越好奇。不如找些正经学问让她钻研。” 眼看父子二人要起争执,楚临渊连忙打圆扬:“祖父,父亲,今日中秋,老夫人还在崇德堂等着用膳。不如等宴席散了,再唤昭宁来问话?”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明雅那边……” 宁国公这才想起什么,转头对门外吩咐:“赵安,去我私库选两匹云锦,再取那套赤金镶红宝的头面,给四姑娘送去。” 宁国公揉了揉眉心,想起庶女那爱美的性子,又补充道:“把前日得的那匣南海珍珠也送去。” 明雅这孩子今天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总得安抚一二。 翠微堂内,老夫人刚踏进门槛便重重叹了口气,额间皱纹又深了几分。 紫烟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却被老夫人轻轻推开。 “去,把库房钥匙拿来。”老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声音里透着疲惫,“再叫周嬷嬷过来。” 她想起方才楚明雅浑身秽物的狼狈模样,绣着金线的衣袖上还沾着可疑污渍,不禁闭了闭眼。 虽说是个庶女,但到底是国公府的姑娘,今日这事若传出去,怕是要成为全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紫烟应声退下,不多时,头发花白的周嬷嬷快步走了进来。 老夫人已经坐在了窗边的罗汉榻上,手里捧着一盏参茶,神色复杂。 “老夫人有何吩咐?”周嬷嬷行了一礼。 老夫人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小几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今日这事,你怎么看?” 周嬷嬷知道问的是炸茅厕那出闹剧,斟酌着回答:“五姑娘和大少爷年纪小,贪玩也是常理……” “昭宁那孩子……”老夫人忽然轻笑一声,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她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只是苦了明雅那丫头。” 周嬷嬷偷偷观察老夫人的神色。 虽然老夫人嘴上责备,但眼里分明带着几分对楚昭宁的赞赏。 这府里谁不知道,老夫人最疼的就是五姑娘。 老夫人轻叩案几,思索片刻:“去库房选几样东西给四姑娘送去。” “笃、笃。”老夫人轻叩案几,思索片刻:“我记得前些日子江南送来的云锦还有几匹,挑一匹藕荷色的。再把我那套珍珠头面取来。” 周嬷嬷面露讶色:“老夫人,那珍珠头面不是准备留着给五姑娘……” “这是昭宁自己闯的祸。”老夫人摆摆手,眼角细纹更深了几分,“明雅那孩子今日受了大委屈,总得安抚一二。”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添两盒上好的玫瑰香膏,让她好好沐浴。” 望着周嬷嬷离去的背影,老夫人叹了口气。 今日这事,倒比戏文还精彩,她苦笑着摇摇头。 明雅那丫头平日里最爱在长辈面前卖乖,心思也比同龄人重些。 但今日这事,确实太过难堪。 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家,被当众淋了一身粪水…… 想到这里,老夫人又叹了口气。 这种当众出丑的屈辱感,怕是要在楚明雅心里烙下印记。 与此同时,萱瑞堂内,崔令仪她眉头紧蹙,眼角细纹更深了几分。 她一边担心楚昭宁和楚景茂年纪小,跪这么久膝盖会不会受伤,一边还有想着怎么善后。 “夫人,您别太自责了。”崔嬷嬷递上一杯热茶,“五姑娘和大少爷也不是有心的。” 崔令仪接过茶盏,指尖微微发颤,茶水在杯中荡起细小的波纹。 “明雅那边……”她放下茶盏,突然站起身,“开我的私库,把那匹雨过天青云锦取来,再配一套赤金头面。” 崔嬷嬷犹豫地看着她:“夫人,这是不是太贵重了?那云锦可是宫里赏的……” “昭宁是我女儿,元哥儿是我孙子。”崔令仪打断她,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疲惫,“今日之事,终究是昭宁和元哥儿理亏。” 她走到衣柜前,亲自取出一把精巧的钥匙:“再添一盒南海珍珠。” 顿了顿,又补充道:“把那对翡翠镯子也带上。” 崔令仪,轻叹一声,那孩子再怎样也是国公府的姑娘,今日这般羞辱。 崔嬷嬷接过钥匙,心中暗叹。 夫人这是下了血本啊! 平日里对庶女们虽不苛待,但也绝不会如此大方。 看来今日之事,确实让夫人内疚不已。 崔令仪望着崔嬷嬷离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作为当家主母,她一向公正持重,从不偏袒。 但今日这事,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楚明雅浑身污秽、哭着跑开的模样,胸口一阵发闷。 无论那孩子平日如何,今日确实过了。 第122章 小混蛋 “什么?元哥儿和五妹妹自制烟花炸了茅厕?”她瞪大眼睛,红唇微张,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淋了明雅……” 实在想象不出来那是怎样的惨状,这俩熊孩子真是皮得没边了什么都敢玩。 “他们没有受伤吧?”她看向陈嬷嬷问道。 陈嬷嬷摇摇头,压低声音道:“老奴刚从赵嬷嬷那儿听来的。大少爷现在被国公爷罚跪祠堂呢。” 沈知澜猛地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绣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祠堂阴冷,元哥儿年纪还小,骨头还没长全…… 这个念头刚起,她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慈母多败儿,这次非得让他长记性不可。 “这个小混蛋!”她咬牙切齿地骂道,声音里却带着藏不住的心疼。 她突然停下脚步,转向陈嬷嬷:“四姑娘怎么样了?” “听说洗了好几遍澡,皮肤都搓破了还不肯停。”陈嬷嬷摇头。 沈知澜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胭脂的甜味。 平时她一向与庶出的姑娘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可这次元哥儿闯的祸…… 她眼前浮现出楚明雅平日里骄傲如孔雀的模样,再想象她被粪水淋透的狼狈相,心里竟生出一丝愧疚 “去,把我那套新得的玫瑰香露取来。”沈知澜吩咐道,“再拿两匹软缎,要鹅黄色的。” 她想了想,又补充:“还有前儿个得的那盒宫花,一并送去扶荔轩。” 陈嬷嬷犹豫道:“夫人,那香露可是稀罕物……” “正因为稀罕才要送。”沈知澜叹了口气,“那孩子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今日这遭,怕是比打她一顿还难受。 心中不禁一软:“到底是姑娘家,脸皮薄……” 疏影苑北院的扶荔轩内,第五桶热水刚刚备好。 蒸腾的热气中,红杏咬着唇,小心翼翼地为楚明雅擦拭后背。 少女雪白的肌肤已经泛红,有几处甚至渗出血丝。 “轻点。”楚明雅猛地转身,一巴掌打在红杏手上,铜盆里的水溅了一地,“你想疼死我吗?” 连个丫鬟都敢看我的笑话…… 这个念头让她更加崩溃,泪水混着热水滚落。 陈姨娘连忙接过帕子:“四姑娘,姨娘来帮你洗。” 她示意红杏退下,亲自为女儿擦拭,“那小贱种定是故意的!全府都看见你……” “别说了。”楚明雅趴在浴桶边缘,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陈姨娘心疼得眼眶发红,手上动作越发轻柔:“乖女儿,老爷已经罚她们跪家庙了。” “谁稀罕。”楚明雅突然尖叫,水花四溅,打湿了地上的波斯地毯。 她抓起澡豆狠狠砸向地面,“楚昭宁那个小贱人,仗着嫡女身份……” “嘘。”陈姨娘慌忙捂住女儿的嘴,警惕地看了眼窗外,“我的小祖宗,这话传出去还得了?” 好不容易哄着楚明雅不再继续洗,穿好衣服后,她又窜到床上,蜷缩在最里面。 陈姨娘正准备劝几句,外间传来脚步声。 红杏匆匆进来:“姨娘,老夫人、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都派人送东西来了。” 陈姨娘眼睛一亮,连忙擦了擦眼泪,扶着楚明雅起身更衣。 楚明雅木然地任人摆布,直到看见周嬷嬷捧着锦盒进来,眼中才恢复一丝神采。 “四姑娘。”周嬷嬷恭敬行礼,“老夫人心疼您受了惊吓,特地让老奴送些压惊的物件来。” 她打开锦盒,珍珠头面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老夫人说,这珍珠头面您戴着最合适。” “这两匹云锦是前几天刚从江南送来的,老夫人说给四姑娘做两套衣服。” 楚明雅指尖微颤,轻轻抚过珍珠头面,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 紧接着,崔嬷嬷带着四个丫鬟鱼贯而入,捧着的锦盒一个比一个精致。 “四姑娘。”崔嬷嬷行礼道,“夫人说今日让您受委屈了,这些是给您压惊的。” 她一一打开锦盒,赤金的头面在烛光下璀璨夺目,雨过天青云锦带着微微的水润光泽。 一盒南海珍珠,颗颗圆润饱满,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晕,每一颗都如拇指大小。 楚明雅怔住了,这些平日里求都求不来的珍宝,此刻却像在嘲笑她的狼狈。 接下来是赵德,最后是陈嬷嬷。 待众人退下后,楚明雅看着满桌的贵重礼物,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陈姨娘连忙搂住她,轻拍她的后背:“好孩子,别哭了,你看,老夫人和国公爷他们都记挂着你呢。” 楚明雅却哭得更凶了。 这些礼物越贵重,就越提醒她今日遭受的羞辱有多深。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楚昭宁,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今日之辱,她想讨回来。 可转念想到,每次与楚昭宁的交锋都以失败告终,又涌上一阵无力感。 夜幕降临,崇德堂的中秋宴格外冷清。 本来好好的团圆宴,因为楚昭宁和元哥儿在家庙罚跪,楚明雅称病不来,陈姨娘要照顾女儿也不来。 老夫人望着空出的四个席位,深深地叹了口气。 “开宴吧。”老国公转头,当没看到老夫人的表情。 本该热热闹闹的中秋宴,此刻只听得见碗筷轻碰的声响。 连最聒噪的楚临漳都低着头,把玩着手中的越窑青瓷酒杯。 气氛诡异的晚饭好不容易吃完,老国公起身摆摆手:“散了吧,要赏月、要放河灯的你们自行安排。” 众人面面相觑,往年的中秋宴至少要持续到子时,还要赏月、猜灯谜、放河灯…… 老夫人欲言又止地看着老国公。 “父亲……” 宁国公刚开口,就被老国公打断:“修远,陪我去松柏居喝一杯。” 随着主座离席,众人如蒙大赦般散去。 楚临漳想溜去家庙,被崔令仪一个眼神定在原地,楚临岳拉着妻子快步离开。 崔令仪望着满桌未动的佳肴,轻声对长子道:“去看着你祖父和父亲,别让他们喝多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总算是结束了这难熬的晚饭。 第123章 我们试了三次 楚昭宁和楚景茂被带到家庙罚跪时,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家庙的青砖地面上,映出两道小小的影子。 家庙里供奉着楚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檀香袅袅,肃穆而安静。 楚昭宁跪在蒲团上,膝盖隐隐作痛,却不敢挪动半分。 她心中既委屈又懊恼,明明只是想给元哥儿看个新鲜玩意儿,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姑姑。”楚景茂带着哭腔拽她衣袖,“我腿疼。” 楚昭宁偷偷看了眼门口打盹的婆子,悄悄从荷包摸出块松子糖塞过去:“含着,想想开心的事。” “姑姑不怕祖宗生气吗?”楚景茂含着糖,好奇地看她嘴角的弧度。 “怕啊。”楚昭宁望着最高处那块灵位,轻声道,“但姑姑更怕……” 她突然住口,因为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翡翠提着食盒进来,眼睛红红的:“姑娘,老夫人让送些点心。” 她打开盒盖,桂花糕的甜香立刻冲淡了檀香气息。 翡翠凑到楚昭宁耳边:“老夫人、国公爷、夫人和世子夫人都派人去叠翠苑送东西了。” 楚昭宁捏着糕点的手一顿。 她明白这是在替她和楚景茂善后,但想到楚明雅那歇斯底里的模样,心里突然像堵了团棉花。 “翡翠。”她突然仰起小脸,“四姐姐,真的很难过吗?” 翡翠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四姑娘洗了五遍澡,还在哭呢。” 楚昭宁垂下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想起楚明雅发髻上晃动的粪渣,想起那身价值不菲的襦裙,虽然不太喜欢这个处处作的庶姐,但今日这出确实过分了。 “元哥儿。”她突然转头,“明天我们去给你四姑姑道歉好不好?” “好。”楚景茂吸了吸鼻子,也想起了楚明雅狼狈的样子,小声问道:“姑姑,我们是不是闯大祸了?” 他心中害怕极了,想起父亲严厉的眼神,小身子不由得发抖。 楚昭宁抿了抿唇,心里也有些懊恼。 她原本只是想哄侄子开心,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嗯……是有点大。”她叹了口气。 关键是楚明雅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刚好又被淋了一身。 唉…… 松柏居内,烛火摇曳。 老国公楚战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黑玉棋子,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宁国公楚修远坐在下首,面色沉肃,而世子楚临渊则站在一旁,目光微垂,神色复杂。 屋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秋虫的低鸣。 “赵德。”老国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雷,“去家庙,把那两个小混账带来。” 大总管赵德躬身应是,转身快步离去。 不多时,赵德领着林嬷嬷和赵嬷嬷进来,两人怀里各抱着一个孩子。 楚昭宁小脸煞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蔫蔫地靠在林嬷嬷肩头。 楚景茂更惨,眼睛哭得红肿,小身子一抽一抽的,看到父亲时下意识地往赵嬷嬷怀里缩了缩。 “放下来。”老国公突然道,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 林嬷嬷刚把楚昭宁放下,小姑娘就踉跄了一下。 跪得太久的膝盖仿佛不是自己的,她下意识抓住身旁楚景茂的衣袖,却把同样腿软的侄儿带得一起歪倒。 两个孩子像两株被风吹折的幼苗,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小心。”楚临渊一个箭步冲上前,左手捞住儿子,右臂堪堪挡在楚昭宁身前。 老国公忽然背过身去假装整理博古架上的青铜爵,实则借着阴影掩饰他的心软。 “坐。”宁国公突然开口。 他指了指窗下的黄花梨木圈椅,自己却仍站在阴影里。 两个孩子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坐下。 楚昭宁偷偷活动了下发麻的双腿,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瞥见几案上的月饼,悄悄咽了咽口水。 这一幕恰好被楚临渊看见,他不动声色地将月饼往孩子们的方向推了推。 老国公假装没看见,转身去倒茶。宁国公也适时地低头整理衣袖。 楚昭宁何等机灵,立刻会意,小手一伸就抓了个月饼,还分了一半给楚景茂。 两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显然是饿坏了。 “咳!”老国公重重地咳嗽一声,两个孩子立刻停下动作,齐刷刷抬头,两双大眼睛里满是惶恐。 心里一软,老国公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下来:“慢点吃,别噎着。” 楚临渊见状,拿了杯子,给两个孩子倒水。 “说说吧。”宁国公终于转过身,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怎么想去做烟花,从哪学来的?” 楚景茂紧张地绞着衣角,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只是想看看烟花…姑姑说她会做…” 所有目光齐刷刷转向楚昭宁。 她却仰起脸,杏眼里盛满无辜:“我在藏书楼里的书上看到的制作方法……” “藏书楼?”老国公挑眉,“哪本书?” 楚昭宁歪着头,开始如数家珍:“回祖父,是《天工开物》和《武经总要》里的图画,昭宁照着做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武经总要》里的‘火球法’硝石多了半成,做出来会太冲……” 众人:“……” 书房里一片寂静。 三人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老国公蹲下身,平视着孙女的眼睛:“昭宁,告诉祖父,你是怎么配的火药?” 楚昭宁舔了舔嘴角的饼屑,晃着小短腿:“硝石七成半,木炭一成半,硫磺一成...”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三个大人的表情越来越精彩。 “天爷……”楚临渊喃喃道,看向儿子的眼神复杂至极。 楚景茂却一脸崇拜地望着姑姑,完全忘了自己也是共犯。 老国公突然问道:“你们知道明雅在那里吗?” 两个孩子齐齐摇头。 楚昭宁解释道:“我们试了三次,前两次都失败了,第三次才……” 她突然住了口,因为三个大人的表情已经从震惊变成了骇然。 “三次?!”宁国公声音都变了调,“你们还试了三次?!” 室内骤然寂静。 第124章 认错要快,态度要好 “第一次没响,第二次飞不高,第三次姑姑加了铁粉……”楚景茂怯生生地补充道,小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祖父铁青的脸色,又迅速低下头。 老国公猛地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两圈,突然想笑,这两个小家伙居然还懂得改良配方。 他刚咧开嘴角,又强行板起脸,必须要让孩子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他蹲下身来,严肃地按着楚昭宁的肩膀:“昭宁,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玩的东西。火药很危险,明白吗?”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眉头紧锁,想让孙女看清他眼中的担忧。 楚昭宁心里却不以为然,前世她接触过的危险品比这多多了,这点黑火药算什么。 不过看大人们紧张的样子,她还是决定暂时收敛些,乖巧地点点头。 宁国公沉思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这两个孩子凑一起就各种调皮闯祸,必须分开管教。 他突然道:“元哥儿也该进学了。” 转向长子吩咐道:“伯湛,明日就派人去青山书院安排,尽快送他去。” “还有。”宁国公顿了顿继续说道:“习武也要提上日程。” 楚景茂一听,顿时急了:“祖父不是说好过完年才……” 话没说完,看到父亲严厉的眼神,立刻蔫了,小脑袋耷拉下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偷偷拽了拽姑姑的衣袖,希望她能帮自己说句话。 楚昭宁倒是赞同地点点头,换来小侄子一个委屈的眼神。 “至于你,”宁国公转向女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以后去藏书楼,只能看指定区域的书。” 他看向老国公,“爹,您看这样可好?” 老国公捋着胡须点头:“正该如此。” 虽然心里对孙女的聪慧赞赏有加,但作为长辈,他必须支持儿子的决定。 楚昭宁张嘴就要抗议,小脸皱成一团。 那些启蒙读物对她来说简直幼稚得可笑。 老国公一个眼神扫过来,她立刻闭了嘴,慢慢来,总能找到没看过的书。 训话结束,老国公亲自把两个孩子送到门口。 看着他们一瘸一拐的背影,他忍不住扬起嘴角。 萱瑞堂内,崔令仪面色平静地端坐在椅子上,目光频频望向门外。 “夫人,您别急,五姑娘很快就回来了。”崔嬷嬷轻声劝道,递上一盏新沏的茶。 崔令仪接过茶盏,却一口未饮,只是蹙眉道:“这孩子,胆子越来越大了,连火药都敢碰。” 她越想越后怕,指尖微微发颤。 若那烟花偏一点,若炸到的不是茅厕而是人…… 这次非得好好管教不可。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 四十三岁才得了这个女儿,是老天赐予的珍宝。平日里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可如今…… 崔令仪闭了闭眼,这次若不严加管教,日后还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 “夫人,五姑娘回来了。”门外小丫鬟匆匆来报。 崔令仪猛地站起身,又强迫自己缓缓坐下,整了整衣襟,摆出一副严厉面孔。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紧紧攥住扶手。 帘子一掀,楚昭宁被翡翠半搀半抱着进来。 他的发髻松散,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脸颊上,走路时左腿明显不敢着力。 见到端坐正中的母亲,她立刻挣脱翡翠的手,试图站直身子,却因膝盖疼痛而踉跄了一下。 “娘亲。”软糯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楚昭宁偷偷抬眼瞥了母亲一眼,见对方面若冰霜,又迅速低下头去。 崔令仪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女儿狼狈的模样让她几乎要冲过去将人搂进怀里,但理智又将她钉在原地。 她强迫自己用最冷硬的声音说道:“跪下。” 楚昭宁瘪了瘪嘴,她慢吞吞挪到蒲团前,跪下去时故意发出"嘶"的抽气声,小脸皱成一团。 崔令仪见状,虽然明知这丫头是故意,可也绷不住了。 “春露,快把药拿来。”她快步上前,一把将女儿抱起放在软榻上,轻轻掀开她的裙摆。 只见两个小膝盖又红又肿,还磨破了皮。 崔令仪叹了口气,接过春露递来的药膏,指尖沾着清凉的药膏,却先在掌心捂热了才敢触碰女儿的伤处。 “哎呀。”楚昭宁适时地轻呼一声,身子往后缩了缩。 她感觉到母亲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心里既愧疚又窃喜。 愧疚的是让娘亲担心了,窃喜的是这招果然有效。 崔令仪的手悬在半空,深呼吸平复情绪。 她咬咬牙,硬着心肠道:“现在知道疼了?做烟花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 “娘亲不生气。”楚昭宁趁机环住崔令仪的脖子,小脸在她肩上蹭了蹭,“昭宁知道错了。” 她在心里飞快盘算着,认错要快,态度要好,至于改不改,下次再说。 崔令仪被女儿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晃了晃,险些没拿稳药膏。 她强撑着最后一点严厉:“知道错了?错在哪里?” 楚昭宁眼珠转了转,这些火药对她而言不过是小儿科,但以她现在的年纪来说,确实是危险了一点 “不该玩火药。”她乖巧地回答,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 余光瞥见母亲神色稍霁,又赶紧补充:“更不该带着元哥儿一起玩。” 提到元哥儿,崔令仪眉头又皱了起来。 她轻轻戳了戳女儿的额头:“你呀,自己胡闹就罢了,还带着侄子。若是伤着他,看你大嫂不……” 话未说完,怀里的小人儿突然打了个哈欠。 崔令仪看着她这副模样,明明知道这小妮子十有八九是在耍滑头,可就是狠不下心再训。 她叹了口气,轻轻戳了戳女儿的额头:“你啊。” 她挥了挥手,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宠溺的交织:“行了,回去歇着吧。” 楚昭宁如蒙大赦,刚要跳下椅子又牵动伤口,结果牵动伤口,“哎哟”一声又缩了回来。 这次不是装的,膝盖确实疼得厉害。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看到对方眼中闪过的心疼,心里涌起一丝愧疚。 “慢些。”崔令仪急忙扶住她,转头吩咐:“翡翠,扶姑娘回去。” 待脚步声远去,崔令仪跌坐在圈椅里,揉了揉太阳穴。 这孩子,真是拿她没办法。 第125章 意图不轨 “现在知道哭了?”沈知澜毫不心软,竹条“啪”地抽在他手心,“谁让你跟着姑姑胡闹的?” “哇!”楚景茂嚎啕大哭。 啪!啪! 又是两下清脆的抽打声,楚景茂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他偷偷抬眼看向父亲,却发现平日里最疼他的爹爹只是端坐在一旁,眼中虽有心疼,却丝毫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沈知澜看着儿子哭红的眼睛,心里像被针扎似的疼。 她何尝不心疼?这可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宝贝,平日里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 但今日之事非同小可,若不严加管教,日后还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 “元哥儿,你记住。”她蹲下身,强迫儿子直视自己的眼睛,“姑姑虽然辈分高,但年纪比你小。她要做危险的事,你应该制止,而不是跟着胡闹,明白吗?” 楚景茂抽抽搭搭地点头:“明、明白了……” “还有,以后姑姑要你做任何事,都要先问过爹娘,记住了?” “记住了。” 竹条终于被放下,楚景茂如蒙大赦,偷偷瞥了眼母亲的脸色。 见沈知澜眉间的怒意稍减,他立刻抓住机会,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怯生生地说:“娘亲,我饿。” 沈知澜的心瞬间软了一半。 她叹了口气,朝门外唤道:“陈嬷嬷,带少爷去用膳。” 楚景茂立刻破涕为笑,一溜烟跑出门去,哪里还有方才哭得死去活来的模样? 沈知澜望着儿子欢快的背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小混蛋,刚才还哭得要死要活,转眼就忘了疼。” 楚临渊笑着揽住妻子的肩:“孩子嘛,都这样。” 沈知澜却突然红了眼眶:“昭宁那丫头也是,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能折腾?”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她本不该对嫡出的小姑子有所怨怼,可一想到儿子差点被火药所伤,那些压抑的情绪就再也控制不住。 她心里翻涌着说不出的怨怪。 怨楚昭宁不知天高地厚,带着元哥儿玩这么危险的把戏。 怨她仗着年纪小,闯了祸还能撒娇卖乖躲过责。 更怨她明明是个四岁的孩子,却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把元哥儿带得越发顽皮。 要是那火药偏了方向,要是炸伤的不是茅厕而是人…… 沈知澜不敢再想下去,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楚临渊敏锐地察觉到妻子的情绪波动。 他轻轻拍了拍沈知澜的肩膀,温声道道:“昭宁的事,爹娘会处理。至于元哥儿……” 他顿了顿,“过几天就送去书院,让他收收心。” 闻言,沈知澜的内心总算舒坦了一点。 把元哥儿送去书院,既能让他远离楚昭宁那些危险的主意,又能让他好好读书,一举两得。 只是,她心里仍有些闷闷的。 楚临渊看着妻子变幻不定的神色,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他何尝不明白妻子的担忧? 但昭宁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又是个四岁的孩子,能懂什么轻重? 倒是元哥儿,作为国公府的长孙,也到了入学的年纪。 翌日,五更的梆子刚敲过,宁国公便已穿戴整齐。 他站在铜镜前,任由长随赵安为他整理朝服。 昨夜他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那个不省心的小女儿。 今日早朝,怕是要有一扬风波。 刚出内院,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爹。” “怎么了?”宁国公转头看向楚临渊问道。 今天不是大朝会,楚临渊不用上朝,更不用起那么早。 楚临渊走近,低声道:“昨日的事,怕是要有人做文章。” “无妨。”宁国公微微颔首:“不过是孩子顽劣。” 楚临渊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目送父亲离开。 寅时三刻的梆子刚响过,宁国公已在朱雀门前勒住缰绳。 晨雾中的宫城如蛰伏的巨兽,九重宫阙的轮廓在曦光中若隐若现。 “国公爷。”兵部侍郎郑铎从阴影里踱出,山羊须上还沾着夜露,“听说贵府昨日,颇为热闹,连五城兵马司都惊动了?” 宁国公抚平朝服上不存在的褶皱,玄色锦缎下的肌肉微微绷紧。 “小儿玩闹罢了,倒劳郑大人挂心。”宁国公声音平稳,眼角余光却瞥见几名御史正在宫墙根交头接耳。 其中瘦高个儿的右佥都御史?王焕之频频往这边张望,手里奏折露出猩红火漆的一角。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却在心中盘算着对策。 晨钟响起时,文官队列已排到奉天门外。 宁国公站在武官首位,肩头落满秋霜。 “宣,百官觐见。” 尖利的唱名声刚响起,宁国公便抬脚踏过朱漆门槛。 金銮殿上,徽文帝端坐龙椅,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了帝王神色。 宁国公站在武官队列前列,腰背挺直如松,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察觉。 朝议开始,各部依次奏报。宁国公静立如松,直到…… “臣有本奏。”王焕之突然出列,声音尖利如刀,“臣参宁国公宁国公私自制作火药,意图不轨。” 殿内霎时一静。 宁国公感到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如烈火灼烧。 他心中冷笑,果然来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抬头,面色不改,只是眼角微微抽动。 这是他在战扬上养成的习惯,越是危急时刻,越要不动声色。 王焕之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由太监呈递御前:“五城兵马司记录在案,昨日酉时三刻,宁国公府传出巨响,硫磺味弥漫半条街巷。” 今日就算不能给宁国公定罪,也算在圣心种下猜疑的种子 徽文帝抬手示意安静,目光落在宁国公身上:“楚爱卿,可有此事?” 宁国公出列,躬身行礼:“回陛下,绝无此事。昨日不过是家中幼子顽劣,私藏鞭炮玩耍所致,绝非臣私制火药。” 他声音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只是宽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若是寻常事,他大可一笑置之,但涉及谋逆大罪,即便是他也难免心中一紧。 王焕之冷笑一声:“鞭炮?国公爷莫要欺瞒圣上!五城兵马司的校尉可是闻到了硝烟味。” 宁国公转身直视王焕之:“确是鞭炮,只是,不慎炸了茅厕。” 他故意将话说得粗鄙,就是要打乱对方的节奏。 “噗。”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殿内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闷笑。 就连徽文帝也微微倾身,冕旒后的唇角隐约上扬。 一群蠢货。 宁国公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招奏效了。 王焕之脸色涨红,怒道:“荒谬!国公爷莫不是以为,区区孩童玩闹,能惊动整条街坊?” 宁国公抬眸,目光如刀:“刘大人若不信,可亲自去查。” “够了。”徽文帝轻叩龙椅扶手,“此事容后再议。众卿可还有其他奏本?” 王焕之脸色难看地退下。 第126章 莫要浪费了这天赐的才智 宁国公能感觉到背后刺人的目光,但他始终挺直腰背,面色如常。 心中却在盘算,王焕之背后是谁?郑铎?还是谁? 郑铎掌兵部却无兵权,王焕之清流领袖却与户部过从甚密。 这倒是个有趣的组合。 散朝时,徽文帝突然道:“楚爱卿留下,朕有事相询。” 宁国公心中一凛,面上却不显,恭敬应是。 他能感觉到王焕之投来的得意目光,以及同僚们担忧的眼神。 御书房内,徽文帝屏退左右,只留宁国公一人。 “修远。”徽文帝直呼其字,语气缓和了许多,“到底怎么回事?” 宁国公苦笑一声,终于卸下朝堂上的镇定面具:“陛下明鉴,确实是臣那小女儿闯的祸。” 他揉了揉太阳穴,眼中满是无奈,心中却在权衡,要说到什么程度? “那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在书房里看了《武经总要》,竟自己配起了火药,说要做什么烟花。” 徽文帝挑眉,冕旒下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你小女儿?朕记得她才四岁。就能看懂《武经总要》?” 他想起端午节带着自家女儿跳舞的小女孩,没想到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心中却起了几分兴趣,若真如此聪慧…… “真看懂了倒不会炸。”宁国公抹了把脸,“她把硝石当白糖撒……” 暖阁内突然爆发出大笑。 徽文帝笑得前仰后合,冠冕上的珠串哗啦作响:“好个宁国公!养出个神童来,四岁能读《武经总要》。” 宁国公额头抵地:“臣教女无方,请陛下降罪。” “起来吧。”徽文帝摆摆手,“孩子顽劣,朕岂会当真怪罪?不过……”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这丫头如此聪慧,将来必成大器。修远可要好生教导,莫要浪费了这天赐的才智。” “臣谨记陛下教诲。”宁国公暗自松了口气,却又因皇帝话中的深意而心头一紧。 离开皇宫时,日已近午。 宁国公登上马车,终于卸下伪装,疲惫地靠在车壁上。 他闭目思索,今日这扬风波虽暂时平息,但朝中暗流涌动,王焕之背后必有主使。 而更让他忧心的是皇帝最后那番话,四岁能闯此大祸的女儿,将来是福是祸? 马车缓缓驶离宫门,宁国公掀开车帘,最后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墙。 晨光微熹时,楚昭宁被膝盖的刺痛惊醒。 她皱着眉头睁开眼,发现自己蜷缩在萱瑞堂东厢房的床榻上。 “嘶~”她试着动了动腿,立刻倒抽一口冷气。 这副小身板实在太娇弱了,才跪了一个时辰就疼成这样。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翡翠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看到自家姑娘已经醒了,翡翠连忙放下铜盆:“姑娘怎么醒这么早?膝盖还疼吗?” 楚昭宁摇摇头,又点点头,小脸皱成一团:“有点疼。” 她突然想起什么,抓住翡翠的手腕,“元哥儿怎么样了?” 虽然表面上满不在乎,但她心里其实很担心这个小跟班。 翡翠一边拧热帕子一边回答:“大少爷也醒了,听说世子夫人昨晚气得够呛,又训了他一顿。” 她小心地给楚昭宁擦脸,“不过老夫人心疼你们,特意让人送了馄饨来。” 听到“馄饨”二字,楚昭宁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翡翠看她这副馋样,忍不住笑了:“姑娘别急,等给夫人请安回来就能吃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崔嬷嬷的声音:“五姑娘,夫人起了。” 楚昭宁连忙坐直身子,忍着膝盖的疼痛让翡翠帮她更衣。 当翡翠碰到她的膝盖时,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姑娘……”翡翠心疼地看着她红肿的膝盖。 “没事。”楚昭宁摆摆手,强撑着站起来,“走吧,别让母亲等。” 一瘸一拐地走到萱瑞堂正屋,崔令仪正在用早膳。 见女儿进来,她手中的银箸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 但楚昭宁敏锐地注意到,母亲的目光在她膝盖处停留了一瞬。 “女儿给母亲请安。”楚昭宁规规矩矩地行礼,膝盖疼得她小脸发白。 崔令仪放下筷子,茶盏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她看着女儿低垂的小脑袋,心中又是心疼又是生气:“知道错了?” 楚昭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知道了。” “错在哪?”崔令仪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不该玩火药,不该,炸茅厕。”楚昭宁的声音越来越小,突然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视母亲,“母亲,我想去给四姐姐道歉。” 她是真心想弥补自己的过失,虽然那只是个意外。 崔令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仔细打量着女儿。 四岁的孩子,眼神却清澈坚定得不像个孩童。 半晌,她轻叹一声,对身旁的春露道:“去把我那对羊脂玉镯和金镯子取来。” 当楚昭宁来到兰荪苑时,楚景茂正蔫头耷脑地坐在台阶上,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台阶缝里的小草。 见到姑姑,他眼睛一亮,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膝盖疼而踉跄了一下。 “姑姑!”他带着哭腔喊道,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差点摔倒。 楚昭宁连忙扶住他,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腿还疼吗?" 看着小侄子红肿的眼睛,她心里也有些愧疚。 要不是自己带着他玩火药,他也不会受罚。 楚景茂瘪着嘴点头,忍不住揉了揉膝盖,眼圈都红了。 沈知澜从屋里出来,看到两人,眉头微蹙。 “昭宁来了?”她语气还算温和,但眼底的责备显而易见。 她苦笑着摇头,元哥儿跟着她,简直是有样学样。 楚昭宁规规矩矩行礼:“大嫂,我想带元哥儿去给四姐姐道歉。” 她知道大嫂心里有气,但这事确实是自己理亏。 沈知澜神色稍霁,转头对儿子道:“去了好好道歉,不许再调皮,知道吗?” 她伸手想摸摸儿子的头,又收了回来,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 两个孩子捧着礼盒往疏影苑走去。 楚景茂小声问:“姑姑,四姑姑会原谅我们吗?” “不知道。”楚昭宁叹了口气:“但我们必须去。” 她心里也没底,要是换了自己经历这样一遭,估计是不会原谅的。 更何况楚明雅向来心高气傲,如今却在众人面前出了这么大的丑。 但做错事就要承担责任。 第127章 对不起 楚明雅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锦被边缘。 她的脑海中不断闪回昨夜的噩梦。 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飞溅的秽物,以及随后席卷而来的恶臭。 更令她崩溃的是,当时府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目睹了她狼狈不堪的模样。 “为什么偏偏是我?”她在心中无声呐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般发不出声音。 她机械地张嘴,任由陈姨娘一勺一勺喂她喝燕窝粥,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昨夜她几乎没合眼,一闭眼就仿佛又闻到那股恶臭。 “姑娘再吃一口。”陈姨娘心疼地劝着,眼中满是忧虑。 她看着女儿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绞。 这个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楚明雅摇摇头,突然将脸埋进被子里,肩膀微微颤抖:“姨娘,我,我以后怎么见人啊。” 她现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见人。 那些宴会、诗会,她该如何出席? 那些平日里与她交好的闺秀们会怎么看她? 光是想象那些或同情或讥讽的目光,她就感到一阵窒息。 陈姨娘正要安慰,门外传来小福的声音:“四姑娘,五姑娘和元少爷来看您了。” “不见。”楚明雅猛地抬头,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让他们滚。” 她抓起枕头砸向门口,眼泪夺眶而出。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那两个罪魁祸首。 尤其是楚昭宁,总是装出一副乖巧模样的贱人。 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楚明雅在心中咬牙切齿地想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门外,楚昭宁和楚景茂面面相觑。 小福尴尬地站着,她偷偷瞄了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面前两个小主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昭宁叹了口气,将礼盒递给她:“麻烦转交给四姐姐。” 昨夜的事确实是个意外,她没想到楚明雅会刚好路过。 楚景茂有样学样,也把自己的礼盒递过去,小声道:“跟四姑姑说我们知道错了。”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突然齐声对着房门喊道:“四姐姐(姑姑),对不起。” 喊完,楚昭宁拉着楚景茂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她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心中暗叹,这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过去。 楚明雅在屋里听得真切,气得将锦被掀到地上。 她多想冲出去撕烂那小贱人的嘴,可一想到府里众人会如何议论“浑身粪水的四姑娘”,就又缩回了床角。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绸缎被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疏影苑各房的窗棂后,无数双眼睛正暗中观察。 “这是怎么了?”楚明柔小声问李姨娘,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四妹妹为何发这么大火?” 昨晚她听到爆炸声赶过去时,在花园入口处被拦住不让进,只隐约知道楚昭宁和楚景茂玩鞭炮炸了花园。 李姨娘摇摇头,轻声道:“国公爷不许人议论,你少打听。” 说是这么说,但她眼中却闪过一丝好奇,不自觉地往扶荔轩方向多看了几眼。 昨天李姨娘就没有出去凑热闹。 杨姨娘扭着腰走过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听说昨儿个四姑娘被…哎哟,我可不敢说。” 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故意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暧昧。 平时就看不得陈姨娘得意,现在可算有机会看笑话了。 想到陈姨娘那张气得发青的脸,她就忍不住想笑。 秋姨娘轻咳一声:“都少说两句,陈姨娘心里正不痛快呢。” 正说着,陈姨娘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声音沙哑:“各位姐姐妹妹都很闲?明雅需要静养,还请回吧。” 她现在是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这些明显来看笑话的。 看着她们假惺惺的关心模样,陈姨娘恨不得撕烂她们的嘴。 她的明雅何曾受过这等委屈?这笔账,她记下了。 众人讪讪散去,但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窃窃私语,却像刀子一样扎在陈姨娘心上。 楚昭宁和楚景茂灰溜溜地来到翠微堂,老夫人正坐在罗汉榻上喝茶,见他们进来,放下茶盏,脸色严肃。 “知道为什么罚你们?” 楚昭宁低着头,小声道:“因为我们不小心炸了,炸了茅厕,害四姐姐……” 唉,这事像是打个死结,怎么解都解不开了。 楚景茂也小声说道:“因、因为我们炸了茅厕。” 他偷瞄了一眼老夫人严肃的面容,又迅速低下头。 曾祖母从未对他们如此严厉过,这让他既害怕又委屈。 “错。”老夫人突然提高声量,“是因为你们不知轻重,你们知不知道,火药有多危险?若是炸到人,会出人命的。” 想到那个可能性,老夫人后背一阵发凉。 楚昭宁低着头不说话,这确实是她所忽略的,在后世,火药的配方已经非常完善,都已经纳入小学生的实验课。 可她忘了这里是古代,安全措施几乎为零。 若是真的伤到人,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楚景茂看看老夫人,再看看楚昭宁,缩着脖子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只是想看烟花,哪里知道会这么严重?但看到曾祖母如此生气,他也不敢辩解。 老夫人见楚昭宁低落的模样,无奈地摸摸她的脑袋:“昭宁,你聪明是好事,但有些东西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碰的。” 这个孙女天资聪颖,常常能想出些令人惊叹的点子,却也总是惹出祸端,她既骄傲又担忧。 “从今日起,藏书楼的书要按规矩看,不准再碰那些危险的东西。”老夫人下了禁令。 她不能再冒险了,这次是茅厕,下次呢? 楚昭宁撇撇嘴,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她理解祖母的担忧,却也为失去的自由而感到失落。 老夫人看着他们,无奈地摇摇头:“行了,都回去吧,好好反省。” 她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看着两个孩子垂头丧气的背影,老夫人叹了口气。希望这次教训能让他们长记性。 两个孩子垂头丧气地离开翠微堂。 楚昭宁往扶荔轩的方向看了眼,楚明雅的性子她最清楚,这事就像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平息。 第128章 青山书院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总算告一段落。 “听松,拜帖可送到了?”他一边整理衣袖一边问道。 “回世子,一早就送去了,周山长说恭候大驾。”长随听松在台阶下躬身回话。 楚临渊微微颔首。 他特意向寺卿告了半日假,就是为了亲自去青山书院为楚景茂办理入学。 马车穿过繁华的朱雀大街,拐入城东文教坊。 楚临渊掀起车帘,望着渐近的青山书院灰瓦白墙,这座半官方性质的书院与国子监仅一街之隔,蒙童班里几乎全是官宦子弟。 “爷,青山书院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楚临渊整了整衣冠下车。 眼前是一座古朴的朱漆大门,上方悬着“青山书院”四个鎏金大字的匾额,是先帝御笔。 两株百年古柏如卫士般挺立,树皮上的沟壑仿佛记载着书院六十年的沧桑。 书院门房见来人衣着不凡,腰间玉佩莹润生辉,忙上前行礼。 楚临渊递上名帖:“鸿胪寺少卿楚临渊,特来拜会周山长。” 门房双手接过,恭敬道:“楚大人请随我来。” 穿过大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青石板主路笔直向前,两旁古木参天,远处隐约可见重重屋宇。 这书院格局开阔,环境清幽。 “书院分四进院落。”门房边走边介绍,“第一进是蒙童区,第二进童生区,第三进生员区,最里是举人区。山长住在东侧的?青藜轩?。” 楚临渊目光扫过路旁错落有致的建筑,注意到每栋屋舍门楣上都挂着匾额,写着“蒙馆甲班”、“句读丙班”等字样,秩序井然。 转过一道回廊,眼前出现一座独立小院,粉墙黛瓦,院门上书“明德堂”三字。 门房在院门外止步,向内通报:“山长,鸿胪寺楚大人到访。”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 楚临渊整了整衣袖,迈步入内。 院中一棵老梅树下,青山书院的山长周明德正在石桌前品茶。 见客人进来,周山长起身相迎。 他约六旬年纪,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身着深灰色直裰,腰间系一条素色丝绦,整个人透着儒雅之气。 周山长可不是寻常人物,他是先帝朝的状元郎,曾任翰林院掌院学士。 因不满当先帝上重用新党,二十年前愤而辞官,在青山书院潜心育人。 如今看来,倒是比在朝时更加精神矍铄。 “周山长。”楚临渊拱手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微。 “楚世子。”周山长回礼,伸手示意对方入座,“久闻宁国公世子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寒暄几句后,楚临渊取出文书:“犬子楚景茂,今年五岁,想入贵院蒙童班学习,这是荐书和生辰八字。” 周山长接过细看,微微颔首:“令郎年纪正合适。蒙馆现有甲班尚余三个名额,乙班五个,不知楚大人属意哪个?” “全凭山长安排。”楚临渊道。 周山长沉吟片刻:“甲班由李夫子执教,是书院最有经验的蒙师,不如安排令郎入甲班?” “甚好。”楚临渊点头,随即询问起书院的具体情况。 周山长捻须介绍:“青山书院学生分四部分,蒙童、童生、生员、举人,蒙童又分两级:蒙馆和句读班。” “令郎初入学,先在蒙馆学习《三字经》《百家姓》等基础读物。一年后若通过考核,可升入句读班,学习断句、识字和简单书写。” 楚临渊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蒙馆每日辰时三刻开课,午时休憩一个时辰,未时继续到申时末。”周山长继续道,“每旬休一日。束脩半年一交,包括笔墨纸砚费用。” “山长,不知书院对学生的品行有何要求?"楚临渊问道。” 周山长神色一肃:“德行为先,学问次之。书院最重礼仪规矩,若有顽劣不堪教导者,不论门第,一律退学。” 楚临渊露出满意的神色:“正该如此。” 两人又详细讨论了入学事宜。 临别时,周山长亲自送楚临渊到院门口:“明日楚大人可带令郎先来熟悉环境,过三日便可正式入学。” “多谢山长。”楚临渊拱手告辞。 离开?青藜轩?,楚临渊没有立即出书院,而是信步走向蒙馆所在的东院。 穿过一道月洞门,朗朗读书声便传入耳中。 三十张矮几整齐排列,蒙童们正跟着先生诵读《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稚嫩的童声让楚临渊想起元哥儿奶声奶气背书的模样,嘴角不自觉扬起。 他注意到教室后墙贴着每月考绩,甲班学生的名字按“天地玄黄”排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朱笔批注。 转过回廊,句读班的学子正在练习断句。 一位严厉的老先生手持戒尺巡视,不时纠正学生的姿势。 楚临渊驻足窗前,看一个圆脸男孩满头大汗地标点《论语》段落,不禁想起自己幼时在崇文馆读书的光景。 回府后,楚临渊径直前往萱瑞堂向崔令仪请安。 刚踏入院门,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 转过屏风,只见楚景茂和楚昭宁一个端庄地坐着小口小口吃着甜瓜,一个却歪在软榻上啃得满脸汁水。 “怎么这个时辰回来?”崔令仪惊讶地问道。 楚临渊行了一礼,撩袍坐下:“今日去青山出院安排元哥儿入学得事,明日带元哥儿去看看,过几日正式入学。” 楚景茂闻言,顿觉手上的甜瓜不甜了。 他听府中小厮说过,书院里的夫子可严厉了,背不出书要打手心。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缩了缩手,眉头皱得紧紧的。 楚昭宁则立刻从榻上爬起来,甜瓜汁还挂在嘴角:“大哥,我也要去。” 她早想去书院瞧个新鲜。如今趁着年纪尚小,还未被男女大防拘着,若再过两年及笄,怕是连书院的门槛都摸不着了。 “胡闹。”崔令仪轻斥,“书院是儿郎们求学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去做什么?” 虽是最疼这丫头,但礼数规矩终究马虎不得。 楚昭宁不依,爬到楚临渊膝上,拽着他的衣袖摇晃:“我就去看看嘛,我保证乖乖的,不捣乱。” 说着竖起三根小手指,一脸认真。 楚临渊被她这副模样逗得笑出声,屈指弹了下她的眉心:“好,带你去。不过要听话,不许乱跑。” “嗯嗯!”昭宁重重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还不忘冲母亲得意地眨眨眼。 崔令仪无奈,只得摇头,执起绣花针虚点了点她。 既然长子都应下了,她也不好再拦着。 转念一想,让女儿趁年幼多出去见见世面,倒也不是坏事。 唯独楚景茂坐在一旁,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家姑姑,实在想不明白,那劳什子书院,到底有什么好去的? 第129章 老夫考考你 元哥儿穿着崭新的湖蓝色小袍,腰间系着同色丝绦,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显得格外严肃。 昭宁则是一身浅粉色衣裙,腰间挂着个绣花小荷包,里面装满了她偷偷塞的零食。 马车里,楚景茂紧张地绞着衣角,布料都被他揉出了褶皱。 楚昭宁却兴奋地趴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街景变换。 那些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的货郎,在她眼里都特别的新奇有趣。 “姑姑。”楚景茂小声唤道,声音细如蚊蚋,“我不想去书院”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楚昭宁回头捏捏他的脸蛋,触手冰凉:“为什么不想去?书院会有许多小朋友跟你一起玩啊。” 她故意把声音放得轻快,想驱散侄子的不安。 这是楚景茂没有想到的,但是:“但是书院的先生会用戒尺打手掌。” 他说着不禁缩了缩手,仿佛已经感受到那火辣辣的疼痛。 楚临渊将儿子的不安尽收眼底,温柔地摸摸他的脑袋:“戒尺不会打认真读书的孩子。” “嗯嗯。”楚昭宁在一旁用力点点头,从荷包里摸出一块桂花糖塞到他手里,“来,吃块糖就不怕了。” 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市,渐渐转入一条绿树成荫的幽静道路。 远处,青山书院古朴庄重的门楼已隐约可见。 “到了。”楚临渊说道,感觉到身旁的楚景茂又紧张起来,小小的身子不自觉地往他这边靠了靠。 他轻轻握住儿子的小手,那手心已经沁出一层薄汗:“元哥儿,记住,你是宁国公府的世孙,无论到哪里都应当昂首挺胸。” 楚景茂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小身板:“是,爹爹。” 他在心里默念着父亲的话,努力压下那股想哭的冲动。 青山书院今日比昨日热闹许多。中秋假期结束,学子们陆续返校。 楚临渊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妹妹,跟随书童穿过门楼。 他注意到元哥儿的脚步有些迟疑,而楚昭宁却蹦蹦跳跳,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楚昭宁睁大眼睛打量着四周,笔直的青石甬道,两侧整齐的柏树,远处传来的朗朗读书声,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 心里开始计划着,找机会让五哥带自己去国子监逛逛。 “大哥,那边是什么地方?”她指着一座飞檐翘角的建筑问道。 “那是书院的讲堂,学子们上课的地方。”楚临渊耐心解释。 楚昭宁眼睛一亮:“我能去看看吗?” “待会儿见过山长,大哥带你们四处参观。”楚临渊承诺道。 青藜轩?的书房静观斋前,周山长正负手而立。 见到楚临渊一行,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楚大人。” 他暗暗打量着两个孩子,男孩拘谨,女孩灵动,倒是鲜明的对比。 楚临渊上前行礼:“周山长,劳您久等了。” 他转向两个孩子,“这位是青山书院的周山长,快行礼。” “学生楚景茂,见过山长。”楚景茂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 楚昭宁也行了一礼,却不像寻常闺秀那般羞涩,而是大大方方地抬头直视周山长:“楚昭宁见过周山长。” 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大儒。 周山长轻抚白须,看着楚昭宁圆溜溜的大眼睛,笑着点点头:“好个伶俐的小丫头,楚大人,这是?” 他心下暗赞,这女娃眼神清澈灵动,不似寻常闺阁女子那般怯懦。 “舍妹昭宁。”楚临渊介绍道,“今日带元哥儿来办理入学,她非要跟着来见识见识。” 周山长眼中闪过慈爱之色:“无妨无妨,来,都进来吧。” 静观斋内,书卷的清香弥漫。 四壁书架上整齐排列着各类典籍,案几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周山长请众人落座,亲自斟了茶。 “入学文书已经备好。”周山长从案上取出一卷纸轴,“按惯例,入蒙馆甲班。三日后开新课,届时来即可。” 楚临渊接过文书,仔细查看。 楚景茂端坐在父亲身旁,小脸上写满紧张。 楚昭宁却不安分,溜下椅子,好奇地打量着书架上的书籍。 “《论语集注》……”她小声念道,伸出小手想够那本书。 周山长闻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小丫头识字?” 这年纪的女娃,能认几个字已属难得。 楚昭宁点头:“祖父教过我一些。” 她顿了顿,指着书架上另一本《九章算术》问道:“我能看看那本书吗?” 周山长眼中兴趣更浓,起身取下那本《九章算术》:“小丫头既然感兴趣,老夫考考你如何?” 他倒要看看,这女娃是真有才学还是徒有其表。 楚昭宁挺直腰板,毫不怯扬:“山长请问。” “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周山长念出一道算题。 这是蒙学三年级的题目,对一个女童来说应该很难。 楚临渊正欲阻止,却见妹妹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回答:“二十三。” 周山长手中的茶盏差点跌落:“这,这……”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及他腰高的小女孩,“你是如何算出的?” 这解题速度,连书院里最优秀的学生都未必能做到。 楚昭宁眨了眨眼,满眼写着很难吗三个字:“三三数之剩二,可能是五、八、十一、十四、十七、二十、二十三……” “五五数之剩三,可能是八、十三、十八、二十三……七七数之剩二,可能是九、十六、二十三……所以是二十三。” 说完还补充道,“这是最小解,下一个解应该是128。” 斋内一片寂静。 周山长接连向楚昭宁提出数个问题,随着探讨的深入,他的神情愈发激动,眼中闪烁着惊叹的光芒,却又夹杂着深深的惋惜。 他的胡须因情绪激动而轻轻颤动,目光中既有震撼又饱含无奈。 这般惊人才智,若生为男子,定能金榜题名,成为治世之才。 可惜身为女子,纵有满腹经纶也无处施展。 这世间,对女子的束缚何其严苛! 楚临渊虽然知道妹妹聪慧,却也没想到她能如此迅速地解出这等难题。 楚景茂则骄傲地挺挺胸,还得是他姑姑,连山长都佩服她。 他忽然觉得,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姑姑,自己也不能太差劲。 第130章 老夫今日破个例 这本在后世早已散佚的奇书,竟完好地躺在眼前。 周山长回过神来,将书递给她:“你识得这么多字?” 这孩子的学识,怕是已经远超同龄男童了。 “还好。”楚昭宁接过书,小心翼翼地翻开:“认字又不难。” 楚临渊看着妹妹,既骄傲又有些忧虑,昭宁的才华如此耀眼,在这世间,对女子而言,是福是祸? 周山长长叹一声,“若为男儿……”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样聪慧的孩子,偏偏生为女子,实在可惜。 但他随即又在心中自嘲,活了大半辈子,竟还存着这等迂腐念头。 楚临渊眉头微蹙,正欲开口反驳,楚昭宁却突然开口:“山长,女子为何不能读书明理?” 这直白的问题让两位大人都愣住了。 周山长被问得一愣,沉吟片刻才温声解释:“非是不能,只是女子读书,终究,无用武之地。” 说完自己都觉得这理由苍白无力,不禁老脸一热。 “读书只为功名吗?”楚昭宁歪着头问,乌溜溜的眼睛直视山长,“祖父说,读书是为了明事理、开眼界。” 她轻轻抚过书页,声音轻软却坚定:“昭宁喜欢读书,因为书里有好多有趣的事情。” 这番话像一记清亮的钟声,震得周山长心头一颤。 活了大半辈子,竟被一个垂髫稚子点醒。 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愧色:“小丫头说得对,是老夫狭隘了。” 楚昭宁闻言,眼睛一亮:“那我能来书院看书吗?”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个要求实在唐突。 但藏书楼的诱惑太大,那里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多失传的典籍。 “这……”周山长一时语塞。 青山书院建院百年来从未收过女学生,这规矩岂是说破就破的? 可看着小女孩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楚临渊连忙解围:“昭宁,别胡闹。书院是男子读书的地方。”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翻涌着矛盾,既希望妹妹能如愿以偿,又担心这不合规矩的要求会给山长带来麻烦。 楚昭宁的小脸垮了下来:“可是,书院的藏书楼里有好多书,我想看。” 声音越说越小,带着掩饰不住的失落。 周山长看着她蔫头耷脑的模样,周山长心中不忍。 忽然,他拍案道:“也罢!老夫今日破个例。昭宁虽不能正式入学,但可随时来藏书楼阅览。如何?” 楚临渊震惊:“周山长,这,不合规矩吧?” 他心中暗喜,却又隐隐担忧,府里刚限制了楚昭宁的读书范围,这边却对她开放藏书楼。 “规矩是人定的。”周山长摆摆手,“老夫忝为山长,这点权力还是有的。” 他看向楚昭宁的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如此良才,若因性别之故埋没,实乃我青山书院之憾。” 楚昭宁惊喜地睁大眼睛,一时竟忘了礼数。 回过神后,她学着男子的礼节向周山长深深一揖:“多谢山长,昭宁一定珍惜这个机会。” 她已经在心里列起了书单,准备把前世没读完的典籍都补上。 周山长捋须大笑,随即又想起什么,神色变得严肃:“不过昭宁,此事不宜张扬。你来书院时,最好有家人陪同,且只在藏书楼活动,可好?” “昭宁明白。”楚昭宁重重点头,已经在盘算怎么说服大哥常带她来,还要想想有哪些新式点心,可以做来答谢山长。 离开静观斋时,楚昭宁的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周山长亲自带他们参观书院。 走过蒙馆时,朗朗读书声传来,楚景茂的小脸上既有向往又有畏惧。 “元哥儿,三日后你就在那里上课了。”楚临渊指着其中一间讲堂说道。 楚景茂紧紧攥着父亲的手,没有回答。 楚昭宁见状,蹲下身与他平视:“元哥儿,你看你的那些同窗,他们都在认真学习。你比他们聪明多了,一定能做得更好。” 楚景茂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真的吗,姑姑?” “当然!”楚昭宁信誓旦旦,“我那么聪明,我的侄子也不可能笨。” 这小把戏明显奏效,楚景茂挺起了小胸膛:“好!我一定认真学。” 周山长和楚临渊相视一笑。 这丫头不仅聪慧,还懂得如何激励他人,真是难得。 参观的最后是藏书楼。 推开沉重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书香。 三层楼阁中,书架林立,典籍如山,浓郁的书香扑面而来,比她想象的还要壮观。 “这里共有四万三千余册藏书,”周山长自豪地介绍,“经史子集,应有尽有。” 楚昭宁迫不及待地走到最近的书架前,小心翼翼地抚摸书脊,轻声念出书名:“《梦溪笔谈》……” 她转向周山长,眼中满是渴望,“山长,我现在就能看吗?” 周山长笑着点头:“当然。不过今日时候不早,你们该回去了。下次来,你想看多久都行。” 离开藏书楼时,周山长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最后。 看着前面蹦蹦跳跳的楚昭宁,忽然叹了口气。 楚临渊敏锐地察觉到,低声问道:“周山长后悔了?” 周山长摇头:“非也。只是感慨,若天下女子皆有如此才华得以施展,我大周该有多兴盛。”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说来惭愧,老夫教书育人几十载,今日却被一个稚儿上了一课。” 楚临渊深有同感:“昭宁确实与众不同。家父常说,她若是男儿,必是楚家之光。” “现在又何尝不是?”周山长豁达一笑,“才华不分男女,只是施展的方式不同罢了。” 回程的马车上,楚景茂已经不那么紧张了,甚至开始期待三日后的入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穿过繁华街市,朝着国公府的方向辘辘而行。 周山长站在书院门前,白须随风轻扬,目送马车渐行渐远。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日做的决定,或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青山书院历史上值得书写的一笔。 第131章 习武 “藏书楼?”老国公放下手中的茶盏,浓密的白眉高高扬起,“山长当真这么说的?” 楚临渊拱手回道:“孙儿不敢妄言。山长见昭宁聪慧,便破例应允了。” 他说着瞥了眼妹妹,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这丫头今日在书院的表现,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楚昭宁闻言,得意地朝老国公抬了抬下巴,小脸上写满骄傲。 楚景茂则像只欢快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把楚昭宁今天在书院如何对答如流、如何让山长连连称赞的表现说了一遍。 老国公的眉头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骄傲,但随即又感到头疼。 骄傲的是孙女天资聪颖,连青山书院的山长都另眼相待。 头疼的是,这孩子太能折腾了,前几天才把花园的茅厕炸了。 现在又得了自由进出藏书楼的特权,谁知道她下次会搞出什么名堂? 想到这里,老国公猛地站起身,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不行。她要去书院看书,必须由我亲自盯着,看的每一本书,都得先经我过目。” 至少得把那些记载危险知识的典籍暂时不适合她看。 楚昭宁小脸一垮:“祖父!” 老国公瞪眼:“再嚷嚷,连去都不准去。” 楚昭宁立刻闭嘴,委屈巴巴地瘪着嘴,年纪小,果然没人权。 老夫人见状,笑着打圆扬:“昭宁聪慧是好事,但确实该有个分寸。由你祖父亲自看着,倒也稳妥。” 她慈爱地看着孙女,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太能闯祸了。 楚昭宁无奈地垂下脑袋,只能认命。她偷偷瞄了眼祖父严肃的表情,知道这次是逃不过了。 老国公捋了捋胡须,目光转向楚景茂:“元哥儿入学的事解决了,但身为楚家子弟,岂能只习文不习武?从明日起,我亲自教导你武艺。” 说完,又瞥向楚昭宁:“昭宁也跟着一起学。” “什么?”楚昭宁和楚景茂同时哀嚎,两张小脸上写满震惊。 楚景茂扑到老国公腿边:“曾祖父,元哥儿还要上学……” 早起上学已经够辛苦了,还要练武?岂不是要起得更早? “习武能强身健体。”老国公不容反驳地摆手,“就这么定了。” 楚昭宁眼前发黑,仿佛看到自己悲惨的未来。 习武?卯时起床?她上辈子做科研熬夜到凌晨是常事,但这辈子她只想睡到自然醒。 现在居然要她天不亮就起来蹲马步? 她拽着老国公的衣袖摇晃:“祖父,昭宁起不来。” “没得商量。” 老国公无情拒绝。 “昭宁啊,你祖父是为你好。”周老夫人安抚道,“女儿家学些防身术没坏处。” 看着孙女委屈的小脸,心疼却不得不支持丈夫的决定。 楚昭宁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次日,卯时的更声刚过,楚昭宁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死活不肯起来。 翡翠和珊瑚站在床边,一脸无奈。 “姑娘,再不起,老国公要亲自来抓人了。”翡翠低声哄道,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楚昭宁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软枕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再睡会……” 珊瑚叹了口气,干脆连人带被子抱起来,让琥珀和珍珠帮忙穿衣梳洗。 楚昭宁半闭着眼睛,像个木偶一样被摆弄着,直到扎好头发,才勉强清醒了一点。 等她磨磨蹭蹭地走到松柏居时,老国公一身劲装,精神矍铄地站在院中,手中藤条有节奏地敲打着掌心。 “迟了三息。”他盯着姗姗来迟的两个小身影,声音浑厚如钟。 楚昭宁眼睛半闭着,全靠翡翠扶着才能站稳。 楚景茂更惨,被奶娘抱着过来,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开始吧。”老国公藤条一指,“马步,先一盏茶时间。” 楚昭宁哀怨地瞪了祖父一眼,不情不愿地分开小腿。 楚景茂学着她的样子蹲下,却因为困意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他吓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了不少。 “背挺直。”老国公用藤条轻点楚景茂的后背,“膝盖再下去些。” 他又转向楚昭宁,“你也是,别偷懒。” 看着两个小家伙笨拙的样子,他强忍着笑意。 不到半盏茶时间,楚昭宁的小腿就开始发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咬着下唇,内心疯狂吐槽,这比实验室通宵还累人啊。 而一旁的楚景茂已经眼泪汪汪,小脸憋得通红。 “坚持。”老国公背着手在两人身边踱步,清了清嗓子,“想想我们楚家的祖训。” 他试图用家族荣誉感激励他们。 “百折不挠,勇往直前……”楚昭宁有气无力地接话,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现在只想折在软榻上,永远不往前了。 终于熬到一盏茶时间,两个孩子如蒙大赦,直接瘫坐在地上。 楚昭宁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像是被榨干了的柠檬。 楚景茂也好不到哪去,小脸通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上。 “休息片刻,再来一轮。”老国公丝毫不为所动。 “什么?!”楚昭宁猛地抬头,眼中写满难以置信,“祖父,您这是虐待儿童。” 老国公被她的用词逗乐了,胡须微微抖动:“这才到哪?老夫当年在军营……” “知道知道。”楚昭宁摆摆手打断他,“天不亮就起来操练、大雪天也要赤膊练拳。” 她模仿着祖父的语气,逗得楚景茂破涕为笑。 老国公无奈地摇头,却也没再苛责。 他何尝不心疼两个孩子? 但想到小孙女那些危险的实验,又硬起心肠:“起来,继续!” 就这样,半个时辰里,两个孩子断断续续地蹲了三次马步,每次休息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直接瘫在椅子上不愿意起来了。 “今天就到这里吧。”老国公终于大发慈悲,“明天继续。” 楚昭宁和楚景茂像两摊烂泥般瘫在椅子上,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老国公看着两个小家伙的惨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吩咐下人准备早膳。 他暗自欣慰,虽然累,但两人都坚持下来了,不错。 “以后每日如此。”他用巾子擦着汗,故意板着脸说,“三个月后考核,不合格就加练。” 楚昭宁闻言,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直到热腾腾的肉粥、金黄的煎饼和几样小菜摆上桌,楚昭宁又满血复活,像只饿狼一样扑向食物。 第132章 自行车试行 楚昭宁拽着楚景茂的衣袖,两条小短腿在西跨院的青石路上飞奔。 说来也怪,晨练时还酸疼得迈不开步子的双腿,此刻竟轻快得像踩着风。 转过雕着岁寒三友的月洞门,西跨院的全貌便豁然眼前。 院子里散落着各式木料工具,空气中飘荡着松香与檀木混合的清香。 工坊门前,青竹正蹲在地上,用炭笔在一块木板上勾画着什么,王二财在一旁挠头。 “青竹。”楚景茂欢呼着扑过去,“我的小车做好了吗?” 青竹连忙起身行礼,粗布衣袖上还沾着木屑:“回大少爷的话,五姑娘要的零件都齐备了。” 他指向工坊角落,“按图纸,轮辐用的是老山檀,车架是黄花梨,踏板轴……” 楚昭宁早已蹲在那堆零件前,粉雕玉琢的小脸皱成了包子褶。 木质车轮虽然雕得精细,但摸上去硬邦邦的,完全没有现代轮胎的弹性。 这哪比得上记忆里橡胶轮胎的柔韧? 车架倒是结实,可掂量着少说也有二十斤重,对四岁的她来说简直像扛着一袋大米。 她试着推了推前轮,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这……”她强忍住扶额的冲动。 在二十五世纪,这种原始设计连博物馆都不会收。 可现在,看着楚景茂亮晶晶的眼睛和青竹期待的神情,她只能把满腹吐槽咽了回去。 “先装起来试试。”她撸起绣着缠枝莲的衣袖,露出藕节似的小胳膊。 工坊里顿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楚昭宁踩着小板凳指挥:“车轴再磨光滑一点,不然摩擦力太大。” “皮带传动要再紧一些,不然会打滑。” “刹车用猪皮叠加,试试看能不能刹住。” 工匠们按照她的指示忙碌着,楚景茂则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托着腮帮子看得入迷。 虽然他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结构,却觉得这比听夫子讲课有趣多了。 他时不时凑过去闻闻木料的清香,或是偷偷摸两下锃亮的工具。 “五姑娘,您说的这个轴承,小的实在琢磨不透。”王二财举着块檀木,额头上沁出细汗。 楚昭宁叹了口气,接过他手中的木块,用小刀在上面比划:“你看,这里要挖一个凹槽,再嵌上……” 她尽量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但看到王二财依旧迷茫的眼神,知道这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算了,先这样吧。”她妥协道。 没有精密加工设备,想要做出真正的轴承简直是天方夜谭。 一个时辰后,一辆奇特的木质自行车终于成型。 黄花梨车架上雕着祥云纹,两个包铜边的木轮足有脸盆大小,以及一个用牛皮绳和木齿轮组成的简易传动系统。 与后世的自行车相比,它显得粗糙而笨拙,但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革命性的发明了。 “完成了。”楚昭宁拍手欢呼,“谁来试骑?” 青竹和王二财面面相觑,这车子是按照五姑娘的身高制作的,他们根本骑不上去。 最后还是楚景茂自告奋勇:“我来。” 在楚昭宁的指导下,楚景茂小心翼翼地跨上车座。 车身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吓得一哆嗦,差点从车座上滚下来。 “别怕,只是木头摩擦的声音。”楚昭宁安慰道,“试着踩踏板。” 她的心里开始打起了鼓,这声音比她预想的要糟糕得多。 楚景茂鼓起勇气,用力一蹬,自行车猛地向前冲去,然后因为重心不稳立刻歪向一边。 好在青竹眼疾手快扶住了,否则他肯定要摔个屁股开花。 “太,太吓人了。”楚景茂小脸,紧紧抓住车把,“它根本站不稳。” 楚昭宁皱眉思考,绕着自行车转了一圈:“可能是重心太高了,而且木轮太硬,没有减震。” 她突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车轮需要改良。” 她让青竹把车扶正,自己试着坐上去。 四岁的小身板倒是刚好合适,但当她踩动踏板时,立刻感受到了问题。 木轮在青石路上颠簸如舟行浪里,每一下都震得她尾椎生疼。 沉重的车架让转向变得异常困难,链条传动更是滞涩得像生了锈,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前进。 她的手臂被震得发麻,双腿也因用力过度而酸痛,这比蹲马步还累。 勉强骑出十米远,楚昭宁就受不了了,赶紧跳下车,小脸皱成了苦瓜。 这哪是代步工具,分明是刑具。 “怎么样?”楚景茂期待地问道。 楚昭宁揉着发疼的屁股,苦着脸说:“问题可多了。” 她掰着手指一一数来,“第一,车轮太硬,没有减震,骑起来像坐在簸箕上。第二,车架太重,转向困难。” “第三,传动系统效率太低,踩半天才走一点点路;第四……” 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几乎成了自言自语。 这些在实验室里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问题,现在却成了难以逾越的高山。 没有橡胶,没有轻金属,没有精密加工设备。 她的超前知识就像被锁在铁箱里的明珠,空有光华却无法照亮现实。 楚景茂听不懂那些术语,但看出了楚昭宁的失落,连忙安慰道:“我觉得已经很厉害了,至少它能自己走,不用马拉。” 楚昭宁抬头看着他真诚的眼神,心中一暖。 是啊,至少它证明了概念是可行的。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我需要重新设计。也许可以用竹材减轻重量,车轮上加些减震装置……” 她蹲下身,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这里,车架改成三角形结构,更稳固。车轮外缘可以缠上麻绳,增加弹性。传动系统……”楚昭宁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工匠们渐渐围拢,看着她在地上勾勒出自行车的图案。 楚景茂蹲在她旁边,看着她在地上画出的神奇图案,虽然不明白其中奥妙,却坚信他姑姑一定行。 第133章 牛奶 翡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见自家姑娘这副模样,忍不住抿嘴一笑。 “姑娘,您要的零件青竹说还得三日才能备齐。”翡翠将一盏温热的蜂蜜水放在小几上,“珍珠方才去厨房取点心,说看见庄子上新送了牛乳来。” 闻言,楚昭宁的眼睛倏地亮了,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银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真的?”她赤着脚就往下跳,“快,给我更衣,我要去厨房。” 琥珀捧着藕荷色绣缠枝纹的衫裙过来,珊瑚已经手脚麻利地开始给楚昭宁梳头。 四个大丫鬟配合默契,不到一刻钟就把自家姑娘打扮得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楚昭宁带着珍珠和琥珀迈着小短腿往外走,心里已经开始盘算那些在后世只存在于资料中的美食。 刚踏进院门,浓郁的香气便扑面而来,炖肉的醇厚、蒸点的清甜、炒菜的鲜香交织在一起,让楚昭宁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 “五、五姑娘安好。”主厨刘妈妈正指挥两个帮厨切菜,一抬头看见来人,手中的铁勺差点掉进锅里。 她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上前行礼,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小祖宗怎么又来了?上次偷硝石做烟花的事才过了多久? “刘妈妈不必多礼。”楚昭宁假装没看见刘妈妈僵硬的表情,直奔墙角的橡木桶。 “那是牛乳?”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掀开湿布一看,果然是小半桶乳白色的新鲜牛乳。 刘妈妈紧张地跟过来,偷瞄着楚昭宁的神色:“回姑娘的话,是庄子里今早刚送来的,老夫人吩咐做几碗冰酪解暑。” 楚昭宁此刻她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念头,冰酪听起来像冰淇淋,但她更想尝试丝滑的奶茶、晶莹的奶糖、酥脆的炸牛奶…… 那些只在历史资料中见过的古早美食,,此刻正隔着时空向她招手。 她咽了咽口水,小手一拍木桶边缘:“刘妈妈,我能用一点牛乳做点别的吗?” 刘妈妈的表情瞬间变得为难起来。 她偷瞄着门口,盼着珍珠姑娘能来解围:“这个,五姑娘,老夫人吩咐过的……” “就给我一小盆,不影响你做冰酪。”楚昭宁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好不好?” 刘妈妈脸色一僵:她不太想让楚昭宁在厨房逗留,“可、可是老夫人那边……” “祖母那里我自会解释。”楚昭宁已经撸起袖子, 刘妈妈和珍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姑娘想做什么?”刘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楚昭宁踮起脚尖,探头往桶里看了看。牛奶不多,约莫六七斤的样子,得精打细算。 “今天先做奶茶、奶糖。”她自言自语道,随即转向刘妈妈,“有红茶吗?最好是发酵过的。” 刘妈妈一脸茫然:“发酵?” “就是,颜色比较深的茶。”楚昭宁解释道。 “有武夷岩茶,去年存的,颜色深得很。”刘妈妈松了口气,转身去取茶叶罐。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厨房成了楚昭宁的实验室。 她站在小板凳上,指挥众人分工合作,珍珠负责烧水,厨房小丫鬟研磨茶叶,刘妈妈熬糖。 “茶叶不要煮太久,会苦。”楚昭宁盯着小锅里的茶汤,鼻尖沁出汗珠。 前世她连泡面都没煮过,所有烹饪知识都来自历史资料库,如今亲手操作,既紧张又兴奋。 当琥珀色的茶汤与雪白的牛乳在锅中交融,腾起一阵白雾时,楚昭宁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这香气比她想象中还要诱人。 茶香醇厚,奶香浓郁,还带着淡淡的焦糖气息。 她用木勺舀了一点,小心吹凉,尝了尝,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成了。” 她让人找来几个精致的瓷壶,将奶茶分装进去:“这一壶给祖母送去,这一壶给母亲,这一壶给大嫂……” 珍珠连忙安排小丫鬟们分头行动。 楚昭宁给厨房留了一壶,自己则捧着一大碗奶茶,小口啜饮着,同时指挥厨娘们开始制作奶糖。 温热的奶茶滑过舌尖,茶香醇厚,奶味浓郁,甜度恰到好处。 她满足地眯起眼,这比营养剂好喝千万倍。 不过,这碗喝起来不太方便,还是找人定制几个奶茶杯来。 想到这,她开始考虑是否可以开家奶茶店。 否则每次要做什么,都得伸手问母亲要钱。 自己虽然也有月例,但要用钱还是需要通过崔令仪,她自己并没有直接的支配权。 “火候要小,不停地搅拌。”她站在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锅里逐渐浓稠的牛奶混合物。 就在这时,楚景茂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厨房,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小厮阿福。 “姑姑,那个奶茶太好喝了。”五岁的小男孩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楚昭宁,“我就知道姑姑又在做好吃的。” 楚昭宁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来得正好,奶糖马上就好了。” 楚景茂爬上她旁边的高凳,两条小腿晃啊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 楚昭宁凑过去看了看,金黄的糖浆在锅中翻滚,散发出焦甜的香气。 “可以加牛奶了,要慢慢倒,边倒边搅。” 刘妈妈依言行事,随着乳白色的牛奶倒入,糖浆颜色变浅,渐渐形成浓稠的糊状。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她让人取来准备好的熟花生碎,“等糖浆稍微凉一点,就把这些拌进去。” 楚景茂好奇地趴在灶台边,看着琥珀将坚果碎倒入锅中,刘妈妈用力搅拌。 渐渐地,混合物开始凝固,形成一大块浅黄色的糖块。 奶糖熬好后,楚昭宁指挥刘妈妈将其倒在抹了油的案板上,切成小块。 楚昭宁拿起一块还温热的奶糖,轻轻掰开,拉出细丝。 成功了。 她将一半递给楚景茂:“尝尝。” 楚景茂接过放入口中,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好甜!好香!还有花生的香味。”他含糊不清地说着,又伸手去拿第二块。 “别急,还要包装。”楚昭宁让人取来糯米纸和裁好的油纸,教丫鬟们如何将奶糖先裹一层糯米纸,再用油纸包好,两头拧紧。 边角料被分给了厨房众人。 刘妈妈尝了一小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甜而不腻、奶香浓郁的糖果,比她做过的任何点心都要精致。 第134章 想开铺子 她低头嗅了嗅,奶糖的香甜气息萦绕在鼻尖。 今天做了大概一斤的奶糖,估摸着有百来颗,可是府里人家,各院也没分到多少, “姑娘,都准备好了。”珍珠将最后一块糖果放入食盒,细心地垫上软布,“先去哪儿送?” 楚昭宁歪着头想了想:“先去娘亲那儿吧。” 她伸出小手:“给我拿两盒,我和元哥儿亲自送去。” 她可没忘记要开奶茶铺的宏图大业,这事非得崔令仪点头不可。 两个小豆丁一前一后出了厨房。 厨房。楚景茂像只撒欢的小狗,举着柳枝在前头开路,时不时回头喊:“姑姑快些。” 楚昭背着小手,经过回廊时驻足看池中锦鲤,路过花圃又弯腰嗅芍药,活像巡视领地的小大人。 珍珠和翡翠抱着食盒跟在三步外,看自家姑娘装模作样地学老爷走路,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萱瑞堂前,两个守门的婆子见到来人立刻行礼。 楚昭宁刚要迈过门槛,却见崔嬷嬷提着裙角匆匆迎出来。 “五姑娘、大少爷来得不巧,夫人正在偏厅见客呢。”崔嬷嬷蹲下身,替楚昭宁理了理跑乱的衣襟,又拍去楚景茂肩头的蒲公英绒毛。 “夫人正与长乐侯夫人说话,商量三姑娘的婚事。” 楚昭宁踮脚往里头张望,湘妃竹帘后隐约见母亲穿着蜜合色织金马面裙,对面坐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 崔嬷嬷见状,忍不住露出慈爱的笑容:“五姑娘和大少爷有什么事?” “我们做了奶糖,想给娘亲尝尝。”楚昭宁举起手中的油纸包。 崔嬷嬷接过油纸包,轻轻捏了捏:“夫人现在不得空,不如老奴先替你们收着?” 楚景茂有些失望地撅起嘴,楚昭宁则乖巧地点头:“那就麻烦嬷嬷了。我们还要去给祖母送一些。” 离开萱瑞堂,楚昭宁转道往翠微堂去。 翠微堂前,几个小丫鬟正在廊下绣花。 见二人来了,紫烟忙放下绷子迎上来:“老夫人去云韶部看戏了,说是新排的《牡丹亭》。” 楚昭宁与楚景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这一路兜兜转转,日头已经西斜,她的小短腿都有些发酸了。 还是要尽快把自行车弄出来。 “走,去云韶部。”楚昭宁打起精神,捏了捏楚景茂肉乎乎的脸蛋,“看完戏正好用晚膳。” 云韶部里丝竹声声,戏台上一对才子佳人正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 老夫人坐在正中太师椅上,手边小几摆着盏奶茶,瓜子壳在旁边堆成小山。 紫玉站在身后打扇,海棠捧着果盘侍立一旁。 楚昭宁猫着腰溜到老夫人身边,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祖母。” “哎哟!”老夫人吓了一跳,见是楚昭宁,顿时笑出了眼角的细纹,“你这皮猴儿,吓我一跳。” 她伸手将小孙女搂到怀里,又揽过楚景茂,“元哥儿怎么满头汗?紫玉,取冰镇的酸梅汤来。” 戏台上,青衣的唱段正好告一段落。 老夫人挥挥手,班主周德海连忙叫停了演奏。 楚昭宁顺势偎在老夫人膝头,鼻尖萦绕着老人家身上淡淡的檀香味。 她瞄了眼那盏奶茶,已经见了底,杯壁上挂着浅褐色的茶痕。 “祖母,奶茶好喝吗?”她眨巴着眼睛问,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老夫人禁步上垂下的珊瑚珠串。 老夫人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正想问你呢,这新鲜玩意儿是怎么想出来的?” 楚昭宁眼珠一转,信口胡诌:“是从《西域风物志》上看到的。书上说疆外牧民喝咸奶茶,我觉得咸的不好喝,就改成甜的了。” “鬼灵精。”老夫人笑着戳她额头,忽然抽了抽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楚景茂立刻献宝似的捧出食盒:“曾祖母,是我们做的奶糖。” 老夫人取了一块,剥开油纸。 奶糖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象牙色光泽,表面还能看见细碎的花生粒。 她轻轻咬下一角,顿时眯起了眼睛:“嗯,香甜不腻,还有花生的香味。” 楚昭宁仔细观察老夫人的表情,见她眉间舒展,嘴角自然上扬,知道她是真心喜欢。 “祖母,我有个想法。”她凑到老夫人耳边,小手卷成喇叭状,“咱们开个奶茶铺好不好?” 老夫人闻言一愣,随即失笑:“你才多大点儿,就想着开铺子了?” 她摸了摸楚昭宁的发顶,“再说,咱们国公府的姑娘,哪需要抛头露面去做生意?” “不是抛头露面。”楚昭宁认真解释,“可以让下人去经营,我就负责想新方子。” 她掰着手指头数,“除了奶茶,还能做果茶、花茶,奶糖也能换不同口味……” 老夫人越听越惊讶,她正要说话,紫玉匆匆走来:“老夫人,快到晚膳时辰了,国公爷派人来问是否回翠微堂用膳。” “瞧我这记性。”老夫人拍拍额头,扶着紫烟站起身,“走吧,你们两个小淘气也随我回去。” 回翠微堂的路上,老夫人一手牵着楚景茂,一手被楚昭宁扶着。 楚昭宁不死心地拽着老夫人的袖子:“祖母,奶茶铺……” “这事儿得跟你娘商量。”老夫人牵着两个小的,慢悠悠地走着。 楚昭宁正要说话,忽听身后传来清朗的笑声。 回头一看,是楚临漳。 他穿着国子监的青色襕衫,手里还捧着几卷书,显然是刚下学回来。 “五叔。”楚景茂欢快地扑过去。 楚临漳恭恭敬敬地朝老夫人行了一礼。 “五哥,给你吃。”楚昭宁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掏出颗奶糖。 楚临漳修长的手指捏着油纸包的一角,低头看着掌心那块乳白色的糖果,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甜香:“这是什么?” “五叔快尝尝。”楚景茂骄傲地挺挺胸,“这是我姑姑做的奶糖,可好吃了。” 楚临漳笑着将奶糖含入唇间,舌尖卷着糖块在口腔里轻转半圈。 预想中齁人的甜腻并未出现,反而是一股温润的奶香。 他下意识咬下去,花生碎的酥脆与焦糖的绵密在齿间交织:“嗯,好吃,昭宁还有没,再给我点。” “早差人送了一匣子去你院里。”楚昭宁眨眨眼,“只是今天刚尝试做得不多,明日让庄头再送两桶鲜乳来,叫厨娘多熬些。” “行吧。”楚临漳点点头。 老夫人含笑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 第135章 奶牛 叠碧苑里,小喜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瓷壶进来:“姑娘,五姑娘送了茶来,说是……” “楚昭宁?”楚明雅猛地坐直身子,眼神锐利地盯向那瓷壶,“她送的东西也敢往我这儿拿?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 小喜吓得手一抖,差点把壶摔了:“姑、姑娘,这是厨房亲自送来的,说是五姑娘新做的奶茶,三姑娘那边也有一份……” “三姐姐也有?”楚明雅眯起眼,伸手一把夺过瓷壶,揭开盖子闻了闻。 甜香扑鼻,确实诱人,竟勾得她喉头一动。 可这缕香气反倒像火星子,瞬间点燃了她眼底的阴鸷:“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啪”的一声脆响,小瓷壶从楚明雅的手中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奶茶飞溅,褐色的液体在地板上蔓延开来,甜腻的香气瞬间充斥整个房间。 陈姨娘闻声赶来,见满地狼藉,涂着丹蔻的指甲狠狠戳在小喜额头上:“作死的小蹄子!明知道姑娘见不得这些,还往跟前凑。” 小喜额头被戳得通红,却不敢躲,只能低着头瑟瑟发抖。 楚明雅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褐色的液体。 她怎么敢?怎么敢在那样羞辱我之后,还假惺惺地送东西来? “收拾干净。”她咬牙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以后她的东西,不准再拿进来。” 小喜连忙磕头,手忙脚乱地去擦地板。 而此刻的绛雪苑,楚明柔正捧着相同的青瓷壶。 她抿了一口奶茶,甜润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好喝。”她轻声说道,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她抬头看向春桃:“去把我前日绣的那个香囊拿来,给五妹妹送去,就当是谢礼。” 春桃应声退下,往绣房取那要送往萱瑞堂的香囊。 这些楚昭宁都全然不知。 此时的她正被众人簇拥着夸赞她亲手调制的奶茶香醇可口,奶糖更是甜而不腻,赢得满堂喝彩。 晚膳后的萱瑞堂格外宁静。 崔令仪缓步穿过庭院,眼角余光瞥见身后那个小小的身影,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楚昭宁迈着小短腿努力跟上母亲的步伐,心中暗自懊恼这具四岁身体的局限。 “娘亲走慢些。”她故意拖长声调,奶声奶气地喊道。 崔令仪脚步微顿,转身时裙摆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她低头看着女儿,凤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你今日不直接回房?” “想陪娘亲说会儿话。”楚昭宁仰起小脸,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崔令仪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自家闺女睡眠质量特别好,每晚回房倒头就睡,何曾有过这等闲情? 她优雅地伸出手:“那便进来吧。” 萱瑞堂内,鎏金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点燃,将室内照得通明。 崔令仪在紫檀木雕花榻上坐下,夏荷立刻奉上温度刚好的菊花茶。楚昭宁乖巧地站在一旁。 崔令仪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眼角余光观察着女儿。 这孩子今日反常得很,必有所求。她故意不开口,静待女儿主动。 楚昭宁偷瞄母亲淡定的神色,挪着小步子凑过去,爬榻边的绣墩。 崔令仪倚着木榻慢条斯理地抿茶,看着那小丫头手脚并用地往绣墩上爬。 藕节似的小腿在半空蹬了好几下,最后竟是抱着墩子上的缠枝纹雕花蹭上来的。 “娘亲,女儿给您捏捏肩吧?” 不等崔令仪回应,一双小手已经搭上她的肩膀。 崔令仪微微一怔,四岁孩童的力道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让崔令仪心头一软。 “娘亲,今日送来的奶茶好喝吗?”楚昭宁一边捏肩,一边用甜糯的声音问道。 崔令仪闭目享受着小手的服务,轻“嗯”了一声:“味道甚好” “那奶糖呢?”楚昭宁的声音又轻了几分,带着几分试探。 “甜而不腻,花生碎添了香脆。”崔令仪微微点点头,故意沉吟片刻:“就是……” “就是什么?”楚昭宁立刻停下动作,小脸凑到崔令仪面前,眉头微蹙。 “就是太少了,不够分。”崔令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捏了捏女儿的脸蛋。 楚昭宁眼睛一亮,顺势扑进崔令仪怀里:“娘亲,您说人活一世,是不是该做些特别的事?” “自然。”崔令仪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儿,想看看她在打什么主意。 楚昭宁搂着母亲的脖子:“看到大家喝奶茶喝得开心,吃奶糖吃得快乐,女儿就觉得特别快活。” 她顿了顿,讨好地笑了笑:“娘亲,您说这么好的东西是不是是能让更多人都尝到?” “所以?”崔令仪挑挑眉,已经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楚昭宁仰小脑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所以我们开个奶茶铺好不好?” 崔令仪将女儿抱到膝上,手指轻轻梳理着她有些散乱的发丝:“你有钱开铺子吗?” “我的压岁钱!”楚昭宁拍拍荷包,“不够的话……” 小身子突然扭了扭,声音蚊子似的低下去:“娘亲先垫着嘛。” 崔令仪低头瞧着怀里这个精打细算的小人儿,忽然很想知道,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里还装着多少奇思妙想。 “你倒是会打算,先说说你的想法。” 楚昭宁立刻坐直身子,小手比划着:“我们可以卖奶茶、奶糖,还有各种点心。” 崔令仪挑眉:“牛奶就那么点,怎么开铺子?” “这不是问题。”楚昭宁小手一挥,“我在一本游记上看到,北疆有一种专门产奶的牛。” “体型硕大,通体雪白,牛角弯曲如月,当地人唤作‘玉乳牛’,一天能挤好几桶。” 崔令仪注视着女儿神采飞扬的小脸,心中惊诧不已。 “北疆奶牛…”崔令仪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盏边缘,“我倒也有所耳闻。” 她曾在清河崔氏的商队报告中见过相关记载,只是从未想过引入中原。 楚昭宁见状,立刻打蛇随棍上:“娘亲,我们买几头回来试试嘛,不行就养在庄子上吃肉。” 崔令仪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你这小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 “此事需从长计议。”崔令仪最终说道,“北疆路途遥远,购牛非易事。且让我想想。” 楚昭宁眼睛一亮,没直接拒绝就是有戏。 她扑进崔令仪怀里,小脸在母亲衣襟上蹭了蹭:“谢谢娘亲,我就知道娘亲最好了。” 崔令仪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撞得心头一软。 她轻抚女儿柔软的发丝,嗅到淡淡的奶香味。 “好了,时辰不早了。”崔令仪拍拍女儿的背,“明日还要早起习武,快去歇着吧。” 楚昭宁身体一僵。 对了,还有这档子事。 崔令仪看着她颓丧的背影,摇头失笑。这小丫头,鬼主意倒是不少。 不过……开奶茶铺吗? 她指尖轻点桌面,若有所思。 或许,可以试试? 第136章 楚明柔出嫁 天光微熹,宁国公府内已是一片忙碌景象,廊下悬挂的大红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将整个府邸映照得喜气盈盈。 楚明柔的闺房内,铜镜映出一张清丽却憔悴的面容。 春桃手持象牙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少女那一头如瀑青丝。 “姑娘今日定是最美的新娘子。”青杏捧着大红嫁衣站在一旁。 那嫁衣上用金线绣着百子千孙图,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光芒。 嫁衣下摆处还缀着珍珠流苏,走动时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楚明柔轻轻抚过嫁衣上精致的金线刺绣,指尖微微发颤。 昨夜她几乎未曾合眼,眼下浮现着淡淡的青影。 十六年了,她终于要离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下人们已经开始为今日的婚礼忙碌。 “姨娘来了吗?”楚明柔低声问道,眼睛却不敢看向门口。 “来了来了。”李姨娘匆匆跨入门槛,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崭新的藕荷色褙子,衣襟处绣着暗纹的梅花,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她银鎏金梅花簪。 李姨娘站在女儿身后,手指微微颤抖地抚过那些准备好的首饰——点翠金凤钗、珍珠步摇、赤金嵌宝石的耳坠。 这些都是嫡母崔夫人按庶女的份例准备的,虽不及嫡女出嫁时那般奢华,却也体面周全。 “姨娘…”楚明柔突然转身,伸手握住了李姨娘的手腕。 她嘴唇轻颤,十六年来第一次用气音喊出了那个字:“娘。” 李姨娘浑身一震,手中的锦盒差点掉落。 她急忙用帕子捂住嘴,生怕哭声惊动了外面的婆子们。 那双与楚明柔如出一辙的杏眼里,盛满了十六年来的隐忍与此刻喷涌而出的爱意。 她慌忙环顾四周,见丫鬟们都识趣地退到了外间,才颤抖着双手回抱住女儿。 “傻孩子,叫人听见…”李姨娘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泪水决堤而出,落在楚明柔的发间。 楚明柔感到肩头一阵湿热,心中酸涩难当。 她知道,这一声娘李姨娘等了多久,又冒了多大的风险。 在这个家里,庶出子女只能称呼生母为姨娘,娘这个称呼是专属于正室夫人的。 “以后,以后我一定想办法接您出来住几日。”楚明柔在李姨娘耳边轻声承诺,感到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李姨娘很快松开手,抹去眼泪,强笑道:“快别胡说,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该高兴才是。” 她拿起梳子,接过春桃的工作,“让姨娘再给你梳一次头。” 楚明柔安静地坐回凳上,感受着梳齿轻轻划过发丝的触感。 与此同时,前院已是热闹非凡。 楚昭宁正踮着脚趴在廊柱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府里张灯结彩的景象。 她身后跟着楚景茂,奶娘怀里还抱的楚景焕,两岁的楚怡苓则拽着她的裙角。 后世对古代婚礼的了解都是从古籍得来,楚昭宁早就在期待着今天的婚礼。 府门处突然传来喧哗声,楚昭宁转头望去,只见一队身着红衣的迎亲队伍正缓缓而来。 为首的男子身着大红喜袍,面容俊朗,正是今日的新郎季淮安。 他身旁跟着长乐候世子程庆琛,两人骑着高头大马,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英挺。 “新姑爷来了。”下人们奔走相告。 楚昭宁注意到季淮安虽然面带微笑,但眼神中却透着一丝紧张。 内院里,楚明柔已经梳妆完毕。 大红的盖头就放在一旁,只等吉时到来。 喜娘正在为她做最后的检查,确保每一处细节都完美无缺。 楚明柔的手心里全是汗,她不停地深呼吸,试图平复剧烈跳动的心脏。 崇德堂内,堂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老国公和老夫人端坐在上首,宁国公和崔令仪分坐两侧。 各房姨娘和兄弟姐妹们按照长幼次序站在下方。 楚明柔在喜娘的搀扶下缓步走入崇德堂。 她身着大红嫁衣,头戴凤冠,因盖头遮挡看不见面容,但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端庄。 季淮安已在堂内等候,见她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两人在堂前跪下,向老国公夫妇和父母行大礼。 宁国公的表情则复杂难辨,对这个庶女,他向来关注不多,但此刻眼中也浮现出一丝不舍。 “明柔啊。”老夫人开口道,“今日你出阁,祖母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楚明柔恭敬地低头聆听。 “为人妻者,当以柔顺为美,以贤惠立身。季家也是清贵门第。你要谨记家训,不可骄纵,不可懈怠。” “孙女谨记祖母教诲。”楚明柔的声音透过盖头传来,微微发颤。 她能感觉到身后李姨娘灼热的目光,却不敢回头看一眼。 拜别仪式结束后,喜娘搀扶着楚明柔向大门走去。 就在即将跨出门槛时,楚明柔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楚昭宁注意到她的指尖死死掐入手心,一滴泪水落在地面上,很快被大红地毯吸收不见。 李姨娘终于忍不住,用手帕捂住嘴无声啜泣。 崔令仪瞥了她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却并未出言责备。 “起轿——” 随着一声高喝,鞭炮齐鸣,锣鼓喧天。 楚明柔被扶上花轿,季淮安翻身上马,迎亲队伍缓缓离开宁国公府。 花轿渐行渐远,楚昭宁听见身旁的楚景茂天真地问:“母亲,三姑姑还会回来吗?” 沈知澜温柔地回答:“会啊,三日后就会回门了。” 楚昭宁却在心中暗想,回来是客人,再也不是这个家的一员了。 她望向还站在原地的李姨娘,只见她痴痴地望着花轿离去的方向,直到队伍消失在街角,才被红杏搀扶着黯然离去。 李姨娘的背影在朝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崇德堂内,宾客们开始入席。 宴席间,乐声悠扬,觥筹交错。 没有人注意到,李姨娘悄悄离席,回到了那个已经空荡荡的闺房。 她抚摸着女儿用过的梳子,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第137章 奶茶铺 宁国公府琼琚院内,八岁的楚昭宁正趴在凉亭的石桌上,小手托着腮帮子,一双杏眼盯着池塘里的锦鲤发呆。 这座琼琚院是楚昭宁六岁时祖母特意为她挑选的居所。 院中遍植花木,四季皆有景致,春日紫藤如瀑,夏日荷香满池,秋日丹桂飘香,冬日红梅映雪。 这几年来,楚昭宁身边的丫鬟也陆陆续续换了一批,除了林嬷嬷没变,翡翠等人都被楚昭宁放出去嫁人了。 她现在身边共有八名丫鬟,分三等各司其职。 为首的管事林嬷嬷统管全局,两个一等丫鬟最是得力。 惊蛰原是家生子柳莺,因聪慧过人被提拔,如今负责贴身伺候、文书整理。 谷雨本名燕草,细致温柔,掌管首饰、衣物,兼管小厨房点心。 二等丫鬟里,白露专管梳妆、熏香,略通药理,霜降负责库房登记、月例银钱核对。 下四个三等丫鬟各有所长,小满活泼嘴甜,专跑腿传话、采买零嘴。芒种力气大,负责抬水、搬物,兼管花木修剪。 立春心灵手巧,专做绣活、缝补衣物。寒露安静细心,负责洒扫、守夜、灯烛管理。 这般安排,是楚昭宁七岁那年亲自拟定的。 当时崔令仪见她小小年纪竟能将人事安排得如此妥帖,又是惊讶又是欣慰,便由着她去了。 前段时间,高卢?、英吉利、佛郎机、红毛夷四国使团来京城朝贡。 作为鸿胪寺少卿的楚临渊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天不亮出门,回来府里都已入睡。 楚昭宁已经有十几天没有见过自己的大哥了。 为此,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可在这凉亭里苦思半晌,却始终抓不住那稍纵即逝的灵光。 “惊蛰,备马车,我们去朱雀街。”楚昭宁跳下石凳,想不起就不想了。 她的奶茶店“沁芳斋”是去年春天开张的。 当初为了寻找合适的奶牛颇费周折,直到去年三月才从西域运抵京郊的庄子。 楚昭宁本想将奶牛养在玉泉山庄,奈何山庄离京城太远。 崔令仪临时在城外的小村庄买了块山地,专门种植牧草、饲养奶牛。 这铺子是用老夫人的嫁妆铺子改的,原本租给人卖布料,如今却成了京城贵女们最爱光顾的地方。 青砖黛瓦的两层小楼坐落在繁华的朱雀街上,楼下铺面宽敞,约六十余方,后面还带个小院。 楚昭宁觉得单开一间奶茶铺太过浪费,便将铺面隔成一大一小两间。 小间经营奶茶,大间专卖糖果。 右侧的糖果店的整面墙的琉璃罐里堆着七彩的糖果。 最抢眼的是悬在中央的琉璃转盘,插满做成十二生肖的棒棒糖。 柜台上的红木匣子分作九宫格,软糖如宝石般盛在桑皮纸上,有姑娘们最爱的牡丹花形荔枝糖,也有孩童稀罕的麒麟瑞兽奶糖。 左边沁芳斋供应着京城罕见的奶茶、果茶及新式糕点。 推开奶茶铺的雕花木门,迎面是半人高的琉璃柜台, 柜台上陈列着各式新奇的糕点,金黄酥脆的蛋挞、裹着椰蓉的牛奶小方、蓬松云朵般的舒芙蕾、焦糖脆壳下晃动的布丁。 一旁的小炉现烤着华夫饼和鸡蛋仔,蜂窝状的格子里溢出蜂蜜与蛋香,引得人食指大动。 柜台后的木架上整齐摆放着半透明的琉璃奶茶杯和竹提梁琉璃茶壶。 这是楚昭宁特意寻匠人烧制的,虽因大周铅钡琉璃的质地不如现代玻璃通透,却因琉璃的朦胧感,别具韵味。 去年这独特的杯壶刚一问世便风靡京城,连宫里的贵人们都遣人来订制。 因为这,楚昭宁也小赚了一笔,那利润,引得崔令仪单独开了一家专卖琉璃餐具的店铺。 铺子的二楼全部划归奶茶铺。 二楼北面设了一排雅致包厢,其余区域摆了十张雕花小圆桌,配以舒适的木牛角椅。 每个包厢都以花命名,牡丹阁、芍药轩、海棠居…… 内里陈设各不相同,最受贵女们青睐。 “五姑娘来了。”正在擦拭柜台的伙计阿福一见到楚昭宁,立刻放下抹布迎了上来。 楚昭宁微微颔首,径直走向柜台后的账台:“这几日生意如何?” 阿福搓着手,神色略显紧张:“回姑娘,比上月略差了些,街尾那家玉露坊,价格比我们低两成……” 他欲言又止,偷眼打量着小姑娘的脸色。 今年京城陆陆续续开了三家奶茶铺,那些铺子从茶具到装潢都在拙劣地模仿沁芳斋。 楚昭宁爬上特意为她准备的高脚凳,小脸绷得紧紧的,眉头微蹙,粉嫩的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对盗版其实已经有预期了,接下来可能会有更多的奶茶店出现在京城。 “五姑娘不必太过忧心,”掌柜刘叔从后厨转出来,手里端着一碟刚出炉的蛋挞,热气裹挟着奶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那些仿我们的铺子,虽能做出差不多的奶茶,但这点心他们可学不来。” “五姑娘尝尝。”他笑得眼角堆起皱纹,“新调了方子,加了点玫瑰露。” 楚昭宁接过蛋挞,小口咬下。 酥皮在口中碎裂的声响格外清脆,蛋奶馅滑嫩香甜,恰到好处的甜度在舌尖化开。 她盯着蛋挞截面看,层次分明的酥皮足有十二层,这是刘妈妈试验了十来天才掌握的技法。 她眼睛微微眯起,露出满足的神色:“嗯,确实不错。” 顿了顿又道,“我们保持食品的品质即可,其他不必太过在意。” 这种情况早在预料之中。 奶茶本就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喝过的人都能模仿个七八分。 真正难以复制的,是这些独门配方的糕点。 楚昭宁沉思片刻,忽然抬头:“刘叔,你派个眼生的人去那几家店铺,把他们的奶茶和糕点都买些回来。” 半个时辰后,三家店铺的奶茶和点心在沁芳斋后院的石桌上摆开。 楚昭宁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挨个审视。 玉露坊的蛋挞个头稍小,表皮颜色偏深。 街东头蜜饯铺的酥饼形状不规则。 最离谱的是南巷那家,居然把芝麻撒成了个“福”字。 第138章 外邦 截面只有可怜的五层酥皮,内馅颜色发暗暗,与沁芳斋的十二层酥皮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尝了一口,甜腻中带着微微的苦涩,让她不禁摇头,味道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接着,她让惊蛰把几种奶茶都倒进小杯子里,挨个品尝。 “这家太甜,这家的茶味太重。”她小脸皱成一团,直到尝到第三家时,突然顿住,眼睛微微睁大,“这个,味道不错。” 那是一款茉莉奶绿,茶香与奶香融合得恰到好处,虽不及沁芳斋的精致,却胜在清新怡人。 刘叔和惊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楚昭宁却撑着下巴陷入沉思,她忽然想起前世曾经风靡一时的药食同源奶茶,那些将传统中药材与现代饮品完美结合的产品。 比如阿姣珍珠奶茶,当归白芍奶盖,茯苓红枣奶茶、当归黄芪奶茶、无花果百合雪梨奶茶、菊花决明子枸杞奶茶等等。 宁国公府的库房里储藏着不少名贵药材,正好可以用来试验新品。 “刘叔。”楚昭宁突然开口,手中的团扇轻轻摇动,“我有些新的想法,回头我找刘妈妈试试看看可不可行。” “如果可以,我们的奶茶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每个月都能推出款新品。” 不过,现在夏天,可以先推出奶盖。 想到这,她转头看向刘叔:“刘叔,先去准备鲜奶、奶油和盐,我们现在试试,要是成了,明天就可以先推出一款新品。” 沁芳斋的后厨里,楚昭宁站在小板凳上,亲自指挥厨娘们尝试制作奶盖。 第一次,奶泡太稀,倒入茶中后直接沉了下去,与茶汤融为一体。 楚昭宁咬着下唇,小脸上写满不甘:“再来。” 第二次,盐放多了,咸得惊人。 第三次尝试时,整个后厨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奶泡绵密如云,轻轻浮在琥珀色的茶汤上,形成完美的分层 “成了。”楚昭宁欢呼一声,从小板凳上跳下来,开心地拍起手来。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青瓷杯,先凑近闻了闻,奶香中带着淡淡的咸味,与茶香交织在一起,令人食指大动。 她抿了一小口,咸甜的奶香与清冽的茶味在口中交融,让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那口感如丝绸般顺滑,奶香浓郁却不腻口,茶味清新却不苦涩,完美平衡。 “你们都尝尝。”她迫不及待地让每个人都试了一口。 刘叔细细品味后,眼中闪过惊艳:“五姑娘,这个味道,真的很特别。” “是吧是吧。”楚昭宁得意地晃着小脑袋,“明天我们就推出这个新品,名字就叫,雪顶香茗。” 她越说越兴奋,语速也越来越快:“对了,奶茶也可以加,不过要加一文钱,还可以在奶盖上撒些抹茶粉,或是淋些焦糖……” 她突然想到什么,竖起一根手指强调:“不过,要注意,只能加在冷饮里,热饮会把奶盖融化掉。” 小脸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晕,眼睛亮得像星星。 刘叔的双眼也变得闪闪发亮:“五姑娘果然聪慧过人。这奶盖茶定能让我们铺子又火一把。” 夕阳西下时,楚昭宁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铺子。 马车上,她靠在惊蛰肩头,眼皮开始变得沉重。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如同催眠曲,让她昏昏欲睡。 忽然,一阵奇怪的语言传入耳中,楚昭宁瞬间清醒过来。 她撩起窗纱的一角,只见四五个黄发白皮、衣着奇异的外国人正站在油条摊前,比手画脚地交谈着。 其中一人穿着猩红色的紧身上衣,腰间配着细长的佩剑,正试图用蹩脚的官话与摊主沟通。 二十五世纪,世界的语言已经统一成华语,很多国家的语言都已经慢慢消失了。 所以,楚昭宁也没机会学习其他的语言。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猛地坐直身子,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窗纱。 这些外国使节的到来,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惊蛰,改道去鸿胪寺。”她的声音因急切而略微发颤,“快!” 惊蛰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姑娘,这个时辰去鸿胪寺做什么?” “现在就去,我有急事找大哥。”楚昭宁的心里开始盘算着那些外国使节可能带来的东西。 这个时代,正是新大陆作物开始向全球传播的关键时期。 那些被大周视为蛮夷的藩人,口袋里装着的可能是解决饥荒的高产粮种。 不知能救活多少饥民。 马车转向皇城方向驶去。 楚昭宁心跳加速,前世那些农业数据在她脑海中飞速闪回。 土豆、玉米、地瓜、南瓜……这些高产作物若能引入大周,将彻底改变大周朝的农业格局,不知能救活多少饥民。 鸿胪寺坐落在皇城东南角,朱红大门前站着两排身着铠甲的侍卫。 楚昭宁的马车刚停下,就有侍卫上前阻拦。 “宁国公府五姑娘求见家兄楚少卿。”惊蛰上前通报。 侍卫面露难色:“楚大人正在会同馆接待外使。” 楚昭宁已经自己跳下马车,她今天穿着鹅黄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珍珠步摇,看起来就是个寻常官家姑娘。 但当她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的急切与坚定让侍卫不由得退后半步。 “无妨,我在此等候便是。”楚昭宁微微颔首。 侍卫见她如此通情达理,神色缓和了些:“那请五姑娘到偏厅稍候,待楚大人忙完,小的立刻通传。” 楚昭宁点头致谢,吩咐惊蛰派人回府交代一下她的行踪,然后随侍卫进入鸿胪寺。 穿过几重院落,她被引至一处清雅的偏厅。 厅内陈设简单,一张红木案几,几把圈椅,墙上挂着几幅山水。 楚昭宁坐下后,指尖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心里盘算着待会儿如何跟自家大哥说。 忽然,传来压低的声音。 楚昭宁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走到窗边,悄悄掀起一角窗纱往外看。 “那些红毛夷又在抱怨了,说什么大周不尊重他们。”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男子讥讽道,手中摇着一把折扇。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蛮夷小国,皇上肯接见已是天大的恩典。”另一个同僚附和道,语气中满是不屑。 “就是。”第三个人接话,“尤其是那个英吉利的,整天摆着张臭脸,好像我们欠他什么似的。” 讨论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楚昭宁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高卢、英吉利、佛郎机、红毛夷,试图效仿周边的国家加入朝贡贸易体系。 可惜徽文帝早给这些“西夷”定了性,化外之民,不足与谋。 这些使节在自己的国家都是贵族,哪曾受过这般轻视? 只是国力不如大周,又身在异国他乡,不得不忍气吞声罢了。 讨论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 第139章 不是五谷吗? 眼见天黑了,闺女还没回来,宁国公派人来把人接了回来。 楚昭宁坐在回府的轿子里,透过纱帘望着渐暗的天色,心里盘算着明日一定去堵楚临渊。 次日,练完武,楚昭宁打听到楚临渊昨晚歇在前院书房,撒腿就往承晖院跑。 楚景茂刚想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早膳,人就不见了,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回了自己居住的院子澄观堂。 他望着姑姑远去的背影,暗自嘀咕,不知道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承晖院里,上上下下已经开始忙碌开了,楚临渊正在吃早膳。 他身着月白色家常便服,修长的手指捏着青瓷勺,慢条斯理地搅动着碗里的粥。 心里却在盘算着今日鸿胪寺的事务,那些外藩使节近日越发不安分了。 “大哥。”楚昭宁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发髻都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贴在泛红的脸颊上。 楚临渊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昭宁,怎么跑这来了?” 楚昭宁平复了一下呼吸,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大哥,我能不能去鸿胪寺跟那些藩人学习他们的语言?” 说完,她的小肚子适时地“咕噜”一声,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大哥,我饿了。” 楚临渊眼中浮现笑意,朝身后的长随听松挥了挥手:“去给五姑娘上一份早膳。” 听松躬身退下,楚临渊这才转向妹妹,神色认真起来:“为什么要跟藩人学习他们的语言。” “嗯。”楚昭宁眨了眨眼睛,“我昨天在街上看到他们聊天,我听不懂所以想学。” 她昨晚想了一晚上,才想到的借口,此刻却觉得这个理由蹩脚得很。 楚临渊目光如炬,一眼就看穿妹妹有所隐瞒。 “不可以。”他轻轻摇头,“朝廷明令禁止勋贵与外藩私下接触,你走出去代表的是宁国公府。” 他必须把话说重些,免得这丫头不知轻重。 见妹妹小脸垮了下来,他语气缓和了些:“你要是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这时,听松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进来。 晶莹剔透的馄饨皮裹着粉嫩的肉馅,漂浮在清亮的汤里,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 “先吃饭,吃完再说。”楚临渊示意妹妹坐下。 他决定先稳住妹妹,再慢慢套话。 楚昭宁机械地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却迟迟不送入口中。 她昨晚辗转反侧想了一夜,不能贸然提起新大陆作物的事,她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该怎么自然地引导话题呢?她咬着下唇,陷入沉思。 楚临渊一边用膳,一边暗中观察妹妹。 楚昭宁虽然拿着勺子,眼神却飘忽不定,小馄饨在勺子里晃来晃去,汤汁都快洒出来了。 这丫头,心事都写在脸上了。他暗自好笑,却也不点破。 饭桌上异常安静,只有瓷勺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响,楚昭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连馄饨凉了都没察觉。 终于,楚临渊吃饱后,双手撑在膝盖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妹妹边神游边机械地咀嚼。 好不容易见她吃完最后一个馄饨,勺子还在空碗里无意识地搅动,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行了。”他伸手拿下妹妹手中的勺子:“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楚昭宁这才回神,愣愣地看了大哥一眼,那双杏眼里还带着几分迷茫。 她咬了咬下唇,决定换个角度切入:“大哥,你知道那些藩人都吃什么?也是五谷吗?” “不是五谷吗?”楚临渊下意识反问,这个问题他从未思考过。 作为鸿胪寺少卿,他接待过不少外国使节,却从未关注过他们的饮食。 “你说,有没有可能藩人的主食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楚昭宁歪着脑袋,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实际,她的内心有一丢丢的紧张,脑子还在转着,要是大哥看出什么端倪,自己该怎么圆。 楚临渊愣住了。他自认自己思维缜密,此刻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思维定式。 是啊,为什么全天下的人都一定要吃同样的粮食?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震。 “所以,你是想知道他们的粮食是什么?”他直视妹妹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知道又能怎么样?” 他隐约觉得妹妹话中有话,却抓不住那个稍纵即逝的念头。 楚昭宁朝她翻了个白眼,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家大哥这么迟钝?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再推一把:“我是想知道他们的粮食跟我们的是否一样,如果不一样,产量是怎样的。”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劈中楚临渊。 他猛地坐直身体,眼中精光暴涨。 作为朝廷官员,他太明白粮食产量的重要性了。 如果真有高产作物…… 楚临渊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这事我知道了,我会去了解。” 他大步往外走,又突然回头,严肃地叮嘱“你老实待在家里,不能去跟藩人接触,知道没?” 这丫头太机灵,万一惹出什么乱子就不好了。 “知道啦。”楚昭宁没好气地朝他挥挥手,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快走快走。” 看着大哥匆匆离去的背影,她终于松了口气。 目的达到了,接下来就看大哥的了。 楚临渊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鸿胪寺的路上,脑海中思绪万千。 楚昭宁的话点醒了他,那些外国使节或许掌握着大周所需要的东西。 他越想越兴奋,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然而,走到半路,他突然刹住脚步。 眼前浮现出鸿胪寺卿钱世忠那张圆滑世故的脸。 钱大人今年六十有五,临近致仕,行事越发谨慎。他深谙官扬之道,宁可无功,但求无过。 因此,但凡涉及风险的事务,他一律避之不及,宁可错失良机,也不愿担半点干系。 这样的大事,他会支持吗? 楚临渊眉头紧锁,在路边沉思良久。 最终,他回到鸿胪寺,提笔写下一封密信,交给听松:“去承天门等国公爷,务必亲手交给他。” 听松在承天门外的石狮旁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初秋的阳光依然毒辣,他的后背已经汗湿。 终于,宁国公迈着稳健的步伐从宫门走出。 “国公爷。”听松快步上前,恭敬地行礼,压低声音道,“世子爷有要事相商。” 宁国公展开信笺,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内容。 他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最后归于深思。 片刻后,他果断转身,大步流星地重新走向宫门 听松看着宁国公的身影消失在朱红的宫门深处,这才转身离去。 第140章 大抵也是如此吧? 他的思绪却比脚步更加急促。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大周律·市舶条》中关于粮种的禁令。 那一条条律令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大周的良种牢牢禁锢在国境之内。 凡蕃商求购粮种者,需经市舶使核计其国人口数目、往返程期,量给许可;超额携带者,货物没官,人押出境。 这条自太祖时期就定下的铁律,此刻在他心中愈发清晰起来。 还有《鸿胪寺则例》里那条鲜少启用的规定:外藩使团离境时,行李需经监门将军查验,凡携粮种超一升者,扣减次年朝贡赏赐。 这条律令与市舶法规形成严密的罗网,将大周良种牢牢锁在境内。 先帝也曾修订国《禁榷令》,明确规定粮种为甲等禁运物资。 去年有个五品官因私赠占城使者三升麦种,全家都被发配琼州。 转过一道朱红宫墙,养心殿的金顶已在望。 总管太监高公公正站在养心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远远看见宁国公去而复返,眉头立刻皱成了川字。 他眯起那双精明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宁国公的神色。 这位爷怎么又回来了?方才不是刚告退吗? 他快步迎上前,拂尘一甩,声音压得极低:“国公爷,您这是?” “有要事需即刻面圣。”宁国公沉声道。 “容奴才通禀。”高公公躬身退后两步,转身时朝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机灵的小太监立刻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殿侧的回廊中。 养心殿内,徽文帝正在批阅奏折。 鎏金兽首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在殿内。 皇帝手中的朱笔在一份弹劾奏章上悬而未决,听到高公公的禀报,那支笔微微一顿。 “宣。”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搁笔的动作比平日重了三分,笔杆与砚台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微微皱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显然对被打断感到不悦。 宁国公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踏入殿内。 行至御案前三步处,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 “爱卿平身。”徽文帝打量着去而复返的臣子,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何事如此紧急?” 宁国公直起身,却不急着回答。 他先是从袖中取出那封密信,双手呈上:“请陛下御览。” 高公公接过信笺,小心翼翼地呈到御前。 徽文帝接过信笺,展开细读。 起初他眉头微蹙,渐渐眼中浮现惊讶之色,最后竟怔住了,嘴唇微微张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殿内一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的声响,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宁国公注意到皇帝的手指微微收紧,将信纸边缘捏出了几道细痕。 徽文帝将信笺轻轻放在案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节奏越来越快。 他望向殿外,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更远的地方:“朕登基十几载,接见外藩使节无数,竟从未想过此节。”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自嘲,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这些年严防死守,不许粒米出洋,却忘了……”皇帝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自言自语。 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懊恼。 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这个念头让他的脸色更加阴沉。 “高平。”徽文帝突然提高声音,“传户部尚书、鸿胪寺卿、工部侍郎觐见。” 高公公领命而去。 徽文帝转向宁国公:“爱卿以为,若藩人手上真有高产作物,我朝当如何取之?” 他的手指不停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宁国公沉吟道:“臣斗胆直言,外藩使节来朝,所求不过丝绸、瓷器、茶叶。若以这些交换粮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也在思考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太显眼。”徽文帝摇头,“不妥不妥……” 他站起身,在御案后来回踱步,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泛着金光。 不到半个时辰,几位重臣匆匆赶至养心殿。 户部尚书赵明城年近六旬,须发花白,一进门便瞧见皇帝案前摊开的信笺,心中疑惑。 他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鸿胪寺卿钱世忠则悄悄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工部侍郎周衡是个实干派,一进门便拱手道:“陛下急召,不知有何要事?” 徽文帝目光扫过众人,缓缓道:“诸位爱卿,朕今日有一问,你们可曾想过,外邦诸国的主食,是否与我大周相同?” 众臣一愣,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皇帝紧急召见竟是为这等琐事。 赵明城与钱世忠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而周衡则皱起眉头,陷入思考。 赵明城迟疑道:“陛下,天下百姓皆食五谷,外邦虽远,大抵也是如此吧?” “大抵?”徽文帝冷笑,将信传给众人,“宁国公府上八岁的姑娘都能想到的事,朕的肱股之臣却从未深思?”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嘴角下垂,显示出内心的不满。 信纸传递间,殿中气氛逐渐凝重。 赵明城接过信笺时,手指微微发抖。钱世忠则是一脸不屑,草草扫了一眼就递给周衡。而周衡却读得十分认真,眉头越皱越紧。 钱世忠将信笺轻轻放回案上,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老臣以为,此事牵涉外邦往来,需得从长计议。” “孩童天真烂漫,不知轻重。若因这等猜测惊动各国使节,反倒显得我朝……” 话到此处突然收住,他抬眼瞥了瞥皇帝神色,见徽文帝眉头微蹙,立即话锋一转:“当然,陛下圣明烛照,既有所疑,老臣自当谨慎查证。” 周衡却若有所思:“陛下,臣在工部曾见番邦商人携带的干粮,确与我国不同,形如小指,色黄味甘。” “哦?”徽文帝来了兴趣,“周卿详细道来。” “那物据商人言,亩产可达我朝稻米两倍有余。”周衡答道,双手比划着大小,“只是当时臣只当奇物观赏,未深究其种植之法。” 说到这里,他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殿中一片哗然。 第141章 那你试试? 而宁国公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陛下,臣来时路上一直在想,若我大周派人向藩人索要粮种,他们会给吗?” 徽文帝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涨。 “正如我朝良种从不外传。”宁国公声音低沉,“他们必也是如此。” 赵明城突然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若真能引入高产作物,可解饥馑,固国本。但需慎之又慎,以防伤我农桑根本。”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臣建议先派可靠之人暗中查访,确认虚实,再作打算。” 钱世忠不想接这个活,立刻接话:“鸿胪寺与各国使节往来密切,最近那些藩人对我们有各种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推脱之意。 “行了。”话未说完,徽文帝挥手打断,“鸿胪寺即日起,暗中查访各国使团主食及产量。” 他的目光如刀,扫过钱世忠,让后者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应诺,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然而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顺利。 那群藩人本就对大周朝的态度不满,对于鸿胪寺官员的打探,藩人变得更警惕。 钱世忠派出的探子回报说,那些藩人一见大周官员靠近,就立刻闭口不言,眼神中充满戒备。 有的甚至故意说些难懂的外邦话,明显是在防备。 忙碌了四五天,什么实质性的消息都没有打探出来。 钱世忠在衙门里来回踱步,气得胡子直翘。 他时不时扯一下领口,仿佛那里勒得他喘不过气:“废物,都是废物。” 心中还在暗恨宁国公多事,更恼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楚家小丫头,若不是她多嘴,哪来这许多麻烦? “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他的亲信师爷王德才小声道,那双绿豆眼滴溜溜地转着,“那些藩人精得很,一看我们打听粮食的事,立刻三缄其口。” “不如……”师爷掀起眼睑偷看了钱世忠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喉结滚动了几下。 钱世忠猛地停下脚步,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风,吹动了案上的公文。 他眯起三角眼,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有话就直说。” “大人,不如把这事交给楚大人处理,反正……”师爷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这事是他老子和妹妹提起的,让他去碰这个钉子正合适。” 钱世忠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阴沉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狞笑:“好主意,去叫楚大人过来。” 楚临渊接到任务后,借着工作之便开始跟藩人套近乎,然而那些使节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谈到粮食问题就顾左右而言他。 要么用生硬的大周官话岔开话题,要么干脆装作听不懂。 傍晚,楚临渊揉着太阳穴走进内院,连日来的烦闷让他的眉头始终紧锁。 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入耳中。 他抬头望去,只见楚昭宁手里举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风车,提着裙角,带着楚景茂和楚景焕、楚景湛在廊檐里追逐打闹。 楚景湛是楚临渊的小儿子,今年四岁,跑得小脸通红,头上的总角都散了一半。 旁边还有有楚临岳的两岁小女儿楚怡珂,和楚临漳一岁的长子楚景骁,两人都被奶娘抱着,咯咯咯笑看着姑姑、哥哥们玩耍。 楚临渊站在月洞门下,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连日来的烦闷不觉消散了几分,他轻咳一声。 楚昭宁闻声停下脚步,转身看到兄长,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大哥回来了。” 楚景茂等人也纷纷上前行礼问安。 楚临渊点点头,目光扫过被奶娘抱着的楚怡珂和楚景骁,两个孩子虽小,却也学着大人的模样,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像是在打招呼。 他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伸手轻轻捏了捏楚景骁的脸蛋。 楚昭宁凑过来,眨了眨眼:“大哥今日怎么这么早下衙?” “藩人那边粮食的事,有些棘手。”楚临渊轻叹一声,低声把目前的进度说了一遍。 他想看看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会不会有什么奇思妙想。 楚昭宁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大哥要不要我帮你?” 楚临渊挑眉看她,虽知她年纪小,但素来机灵,便道:“说来听听。” 楚昭宁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楚临渊先是一怔,随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继而笑道:“那你试试?” “行,你就交给我吧。”楚昭宁豪爽地拍拍胸口。 楚景茂好奇地扯了扯楚昭宁的袖子:“姑姑,你跟父亲说什么了?” “天机不可泄露。”楚昭宁故作高深地摆摆手。 楚临渊笑着摇摇头,心情却轻松了几分。 他拍了拍楚景茂的肩膀:“带弟弟妹妹们玩去吧,父亲还有事要忙。” 孩子们齐声应了,又欢笑着跑开了。 第二天,巳时刚过,楚昭宁就收到了楚临渊派人送来的消息。 几个使节朝朱雀街去了。她立即吩咐丫鬟们准备出门去朱雀街,偶遇外藩使团。 刚进入朱雀街,等在路口的听松就看到了府里的马车,连忙上前汇报。 “五姑娘安好。”听松恭敬行礼后,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使节们去了沁芳斋。” 楚昭宁愣了下,然后掩口轻笑:“这样最好,不用找借口去偶遇,你先回去吧。” “是。”听松站在一旁,看着马车朝沁芳斋走去后,才转身离开。 此时,沁芳斋二楼的包厢里,西洋使团正围坐在雕花圆桌旁,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清茶,却无人动筷。 高卢使臣路易·德·蒙莫朗西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有着典型的法兰西贵族特征,高挺的鼻梁,深邃的蓝眼睛,一头微卷的棕发用丝带束在脑后。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用法语低声抱怨:“这些大周人简直傲慢至极!我们带着诚意远渡重洋而来,他们却把我们当作朝贡的蛮夷。” 英吉利伯爵乔治·威廉姆斯闻言冷笑一声,他身材高大,留着修剪整齐的络腮胡,一双灰绿色的眼睛透着精明。 佛郎机使者安东尼奥·德·索萨是个皮肤黝黑的葡萄牙人,他放下手中的扇子。 “昨天鸿胪寺的官员居然旁敲侧击地打听我们国家的粮食产量。”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他们肯定在打我们美洲作物种子的主意。” 红毛夷代表维尔德,立刻语附和:“我也遇到了同样的事。这些大周官员突然对我们吃什么特别感兴趣。” 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上帝啊,他们难道以为我们会傻到把土豆和玉米的秘密告诉他们吗?” 四人相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读出了警惕和不满。 第142章 弹劾奏折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天真无害,然后轻轻叩响了包厢的门。 门内,路易正抱怨道:“这些大周官员,整天旁敲侧击,真当我们是傻子吗?” 乔治伯爵刚要附和,忽然听到敲门声,立刻警觉地闭了嘴。 “请进。”维尔德的大周官话带着浓重口音。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发间簪着一支珍珠步摇,眼睛亮晶晶的,像只无害的小兔子。 “打扰各位大人了。”楚昭宁行了一个万福礼。 她故意让声音带着几分孩童特有的软糯:“我是沁芳斋的少东家,听说有外邦贵客光临,特来送上新制的点心,请各位尝尝。” 四个使节面面相觑,紧绷的肩膀不约而同地放松了些。 毕竟,面对一个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小姑娘,任谁都会放松戒备。 乔治伯爵最先反应过来,用生硬的大周官话说道:“多谢小姑娘,请进来吧。” 楚昭宁眼睛一亮,唇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欢快地迈着小步子走进包厢,身后的丫鬟谷雨和白露将食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 顿时,甜香四溢,奶香混合着茶香,还有酥皮的黄油香气,让四个使节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这是奶盖茶,上面是咸甜的奶泡,下面是清茶。”楚昭宁笑眯眯地介绍,“还有酥皮蛋挞,外酥里嫩,趁热吃最香。” 她一边介绍,一边偷偷观察着四位使节的反应。 路易最先按捺不住,他拿起一个蛋挞,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 酥脆的外皮在他齿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内馅的香甜立刻在口腔中扩散开来。 他的眼睛瞬间睁大,浓密的眉毛高高扬起:“这,这比我们高卢的点心还要美味!” 安东尼奥则端起奶盖茶,先是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眉头舒展开来。 他谨慎地啜了一小口,咸甜的奶香和清冽的茶味在口中交融。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上帝啊,这味道...像是安达卢西亚的奶油遇到了东方的神秘叶子。” 维尔德看着同伴们陶醉的表情,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目光在楚昭宁天真无邪的脸上来回扫视。 最终,他拿起一块点心,却没有立即食用,而是用指尖沾了一点馅料,在鼻端嗅了嗅,又用舌尖极轻地碰了碰。 楚昭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喜。 她假装没注意到维尔德的戒备,转身从白露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瓷瓶:“这是桂花蜜,淋在点心上会更好吃哦。” 她歪着头,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大人们,你们国家的点心是什么样的呀?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听异域的故事……” 就这样,在楚昭宁天真烂漫的引导下,原本剑拔弩张的使团成员渐渐放松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家乡的美食。 接下来的几天,楚昭宁以交流美食的名义频繁拜访使节们。 她不仅送上了改良版的奶盖茶和蛋挞,还特意准备了糖醋排骨、红烧狮子头等大周名菜。 最让使节们惊喜的是,她让厨房按照模糊的记忆,做出了简易版的冰淇淋和奶油蛋糕。 每次见面,她都会仔细观察使节们的变化。 乔治伯爵从一开始的戒备,到现在见到她就会露出真诚的笑容。 路易会热情地招呼她坐下,甚至偶尔会拍拍她的头。 就连一向严肃的维尔德,也会在她到来时微微颔首示意,那双洞察一切的灰蓝色眼睛里,戒备渐渐被好奇取代。 然而楚昭宁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周旋于使节之间的同时,右佥都御史王焕之正伏案疾书。 他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阴冷的光,嘴角挂着志在必得的冷笑:“八岁幼童私通外邦,宁国公,这次看你们如何脱身。” 他停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又看了一遍奏折上的文字,仿佛已经看到了宁国公府倒台的情景。 养心殿里,徽文帝正伏案批阅奏折,朱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忽然,他眉头微蹙,手中的笔顿了顿,目光停留在王焕之的奏折上 “陛下,该用茶了。”高公公捧着一盏雨前龙井,轻手轻脚地放在御案右侧。 他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将茶盏轻轻放在御案右侧,眼角余光却忍不住瞥向那摞奏折。 徽文帝搁下朱笔,骨节分明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他若有所思地将那份奏折单独抽出,压在白玉镇纸下面。 他接过茶盏,掀开盖子轻轻吹了吹,茶香氤氲中,目光落在高公公刚刚整理过的那摞奏折上。 “高平,你说这王焕之……”徽文帝掀开茶盖,氤氲的茶香中,他深邃的目光直视高公公,“为何总盯着宁国公府不放?” 高公公心头一跳,手中的茶盘微微倾斜,又立刻稳住:“老奴愚钝,不敢妄议朝政。” 他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那摞奏折他早已按轻重缓急分类过,王焕之弹劾宁国公纵容幼女私通外邦的奏折,他反复看了三遍。 楚昭宁所做的事,宁国公早就向陛下禀明了,也得到了陛下的首肯。 王焕之堂堂一个正四品的官员,没一点政治敏锐度。 徽文帝轻哼一声,盏抿了一口茶。 他目光重新落在那份奏折上,王焕之的笔锋凌厉,字字如刀,将八岁的楚昭宁与番邦使臣的往来描述得如同谋反大罪。 “八岁幼童与番使往来,名为交流饮食,实则暗通款曲……”徽文帝念出奏折中的句子,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太了解这些文官的心思了,一边痛恨勋贵的世袭特权,一边又渴望自己能获得爵位。 这种扭曲的欲望,往往比纯粹的忠诚或野心更难对付。 高公公立刻垂下头,屏息静气。 皇帝对宁国公府的态度,既倚重又防备。 楚家几代为将,军中根基深厚,宁国公如今又掌九门提督之职,皇帝不可能不忌惮。 但要说楚家会私通外邦,皇帝是不信的。 相对于防备勋贵,皇帝更忌惮文官结党。 王焕之这般上蹿下跳,才真真透着古怪。 第143章 不动,比动更有用 他眯起那双透着精明的三角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座同僚的神情。 “王大人此次上奏,可谓一针见血啊。”监察御史李敏之抚掌笑道,他身子微微前倾。 他眼角余光瞥向在座的其他人,见众人皆露出赞同之色,这才继续道:“宁国公府仗着军功赫赫,这些年愈发不知收敛。” 王焕之捻须微笑,指腹感受着胡须的粗糙触感。 他注意到李敏之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的紧张模样,心中暗自嗤笑。 这些同僚平日里道貌岸然,如今见他上奏弹劾宁国公府,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来攀附。 作为寒门出身的官员,他花了三十年才爬到如今位置,而楚家子弟生来就是勋贵,这让他心中始终梗着一根刺。 “李大人过誉了。”他故作谦虚地摆摆手,“王某不过是尽忠职守罢了。”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众人,“大周律令明载,勋贵不得私交外藩。宁国公府此举,分明是藐视朝廷法度。” 通政司参议赵文博闻言,立即放下茶盏凑近前来。 他身材矮胖,这一动作使得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听说那楚家小女才八岁,生得玉雪可爱。”他压低声音,圆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番邦使臣对她颇为喜爱,常赠些稀奇玩意儿……” “哼!”王焕之突然拍案,茶盏震得叮当作响,他感到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太阳穴突突直跳。 “正是如此才更可怕。”他声音陡然提高,注意到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愣住,心中暗自得意,“借孩童天真之态行不可告人之事,其心可诛。” “诸位想想,若非有人授意,一个八岁女童怎会日日与番使厮混?” 他踱步到窗前,背对众人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胸中翻腾的情绪。 透过窗棂,他看见院中几名低阶官员正恭敬地向一位身着锦袍的年轻勋贵行礼。 那扬景刺痛了他的眼睛,凭什么这些勋贵子弟生来就能位列朝堂? 他寒窗苦读数十载,至今不过四品,而楚临渊不到三十就已是从四品的鸿胪寺少卿 “诸位想想,”他猛地转身,“若非有人授意,一个八岁女童怎会日日与番使厮混?” 他刻意加重了有人二字,目光如刀般扫过在座众人。 李敏之最先反应过来,连忙点头附和:“王大人明鉴,此事确实蹊跷。” 他悄悄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心想这位王大人今日怎的如此激动,莫不是与楚家有什么私怨? 赵文博也赶紧接话:“正是正是,下官听闻那楚家姑娘聪慧异常,恐怕……” 他话未说完,就被王焕之凌厉的眼神吓得咽了回去。 王焕之满意地看着众人纷纷附和,心中暗喜,这下看楚家如何辩解。 他早看楚家不顺眼,如今抓到把柄,岂能轻易放过? 想到这里,王焕之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烫得他舌头发麻,却浇不灭心中那股无名火。 宁国公府 戟荫院外书房的窗棂透出昏黄烛光,宁国公楚翊负手立于紫檀案前。 他凝视着案上摊开的奏折抄本,他紧锁的眉间又添一道深痕。 王焕之这个跳梁小丑,竟敢把主意打到昭宁头上 “父亲。”楚临渊轻叩门扉。 他身后跟着楚临岳和,三人神色各异,却都带着几分凝重。 “进来。”宁国公转身,待三人鱼贯而入,他目光扫过门外摇曳的灯笼,“把门关上。” 楚临漳最后一个进门,轻轻带上门闩。 书房内顿时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细微声响。 楚临岳一进门就忍不住开口:“爹,王焕之那个老匹夫竟敢……” “明远。”宁国公抬手制止,他目光依次掠过长子沉静如水的眼眸,次子怒意勃发的面容,最后停在幼子看似平静的侧脸。 “都坐下说话。” 待三人落座,宁国公才缓缓展开那份奏折抄本:“王焕之弹劾昭宁的事,你们怎么看?” 楚临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拇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儿子以为,此事蹊跷。” “昭宁与番使来往是为了引进新粮种,这是禀明过皇上的。虽说没摆在明面上,但朝中那些明镜似的老大人,哪个不是门儿清?” “王焕之那个老匹夫……”楚临岳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楚临渊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向宁国公:“爹,王焕之此次弹劾,表面上是冲着昭宁,实则是冲着我们楚家来的。” 宁国公微微颔首,目光深邃:“继续说。” 楚临渊沉吟片刻,继续说道:“王焕之出身寒门,在朝中无甚根基,却敢弹劾国公府,背后必有人授意。” “如今朝中局势微妙,太子的年纪渐长,文官集团与勋贵之间的矛盾也日益尖锐。” “王焕之此举,恐怕是想借机攀附某位皇子,谋个从龙之功。” 楚临岳猛地抬头,额前散落的一缕黑发随着动作晃动:“他想踩着楚家往上爬?” “不止。”楚临渊从袖中取出一个象牙柄的折扇,展开又合上,“他弹劾昭宁,是想试探我们楚家的反应。” “若我们大动干戈,反而显得心虚;若我们置之不理,又会被视为软弱可欺。” 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缓缓道:“伯湛说得不错。王焕之不过是个棋子,真正下棋的人,是想看看我们楚家在这盘棋局里,到底站在哪一边。” 楚临岳握紧拳头,指节泛白:“那我们就任由他蹦跶?” 宁国公唇角微扬,露出一丝冷峻的笑意:“蹦跶得越欢,死得越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个儿子:“昭宁的事,皇上心中有数。王焕之的弹劾,皇上不会当真,我们也不必理会。” 楚临岳若有所思:“父亲的意思是,静观其变?” “不错。”宁国公淡淡道,“朝堂之上,越是急躁,越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王焕之背后的人想借我们试探皇上,却不知自己早已是瓮中之鳖。” 楚临岳还是有些不甘:“可若我们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显得楚家好欺负?” 宁国公看了他一眼,语气沉稳:“明远,你是武将,习惯用刀解决问题。但在朝堂上,有时候不动,比动更有用。” “儿子明白了。”楚临岳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心中怒意。 一直都在静静聆听的楚临漳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宁国公见状满意地点点头。 第144章 跳梁小丑 都察院内,王焕之面色铁青地站在窗前,手中紧攥着一份刚从通政司抄来的奏折副本,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我的折子竟然留中不发。”他咬牙切齿道,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额角青筋暴起,在苍白的皮肤下显得格外狰狞。 “宁国公府的小丫头日日与番邦使臣厮混,这还不是私通外邦?” 对面的李敏之慢条斯理地抚平官服上的褶皱,眼角余光瞥见王焕之扭曲的面容,心中暗自警惕。 这老匹夫近日越发疯魔了,得小心别被他牵连。 “王大人何必动怒。”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斟酌着词句道,“陛下或许,另有考量。” “考量?”王焕之冷笑一声,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不过是偏袒勋贵罢了。”他声音嘶哑,像是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我们寒窗苦读数十载,不及他们生来就有的爵位。” 坐在角落的给事中张维捋着稀疏的胡须,闻言手指一颤,险些扯下几根胡须。 他本来是来汇报公务的,没想到撞见这一幕,此刻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王大人所言极是。”他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小心翼翼道,“勋贵子弟不学无术却身居高位,实在有违圣人选贤与能之训。” 说完立即低头,缩在角落里尽量减少存在感,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 王焕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但很快又被更深的不满所取代。 曾经多少个不眠之夜,他都在幻想着自己也能得个爵位,让王家从此跻身贵族之列。 他无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形的血痕。 这终究只是一扬空想,他不过是个寒门出身的穷书生,靠着钻营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不平,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大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茶盏纹丝不动,面上不显喜怒。 看着王焕之像个跳梁小丑似的在值房内来回踱步,陈大人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如同在看一只徒劳挣扎的蝼蚁。 整日想着扳倒勋贵,殊不知自己才是朝堂上最大的笑话。 “陈大人,您看此事……”王焕之突然转向他,眼中带着几分期冀。 陈大人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才开口道:“王大人,为官之道,贵在沉稳。” 他放下茶盏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值房内显得格外刺耳。 “楚家之事,陛下自有圣断。”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王焕之,目光如刀般锋利,似乎能剖开对方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 王焕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是打翻了染缸。 他听出了陈大人话中的警告,却更觉得这是对自己的轻视。 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烧得他眼前发黑。 他猛地拱手:“下官告退。” 说完便拂袖而去,官袍在身后猎猎作响,带起一阵疾风。 值房外,几个路过的御史听见里面的动静,互相交换着眼色。 其中年轻些的赵御史忍不住压低声音道:“王大人这是怎么了?” 年长的孙御史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满是告诫。 待王焕之走远,李敏之凑到陈大人身边,低声道:“大人,这王焕之未免太过……” 陈大人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目光深邃地望向窗外,轻声道:“跳梁小丑罢了。” 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如同在评价一件不值一提的物件。 楚昭宁为何会与外藩使臣接触,他不知道。 但朝廷明令禁止勋贵与外藩私下接触,宁国公却一直在放任,这其中必有缘由。 陈大人摩挲着茶盏边缘,陷入沉思。 王焕之本事没多少,为人又偏激,还没有眼力见。 总是自视甚高,觉得自己能力出众却得不到重用,整个人都有点疯魔了。 王焕之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值房,重重摔上门。 他一把扯开官服领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活像一条搁浅的鱼。 “欺人太甚。”他猛地将桌上的文书扫落在地,纸张如雪花般飘散。 他颓然坐下,双手抱头,十指深深插入发间。 脑海中忽然闪过陈大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浑身一颤。 “不,不会的…”王焕之喃喃自语,声音颤抖。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却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茶水洒了大半,在桌面上留下一片深色水渍。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此时的楚昭宁对外界风波浑然不觉,她正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手中捏着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品尝着。 “姑娘,您再这样躺下去,林嬷嬷又要说您了。”惊蛰端着冰镇酸梅汤走过来,无奈地看着自家主子那副没骨头的模样。 “让她说去。”楚昭宁翻了个身,将最后一点桂花糕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 惊蛰无奈地摇摇头,正欲再劝,忽见谷雨从院门外匆匆走来。 她走到近前,福了福身:“姑娘,驿馆派人送来西洋使臣的请帖,邀您明日午时去驿馆用膳。” 说着递上一个烫金边的精致请帖。 楚昭宁猛地坐直了身子,摇椅发出吱呀的抗议声。 她接过请帖,看着上面陌生的西洋文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十天了,自从在沁芳斋偶遇那几位西洋使臣以来,她每日变着花样给他们送点心,甚至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向他们学习西洋语言。 虽然最初是带着目的接近他们,但相处下来,除了开始几天她有旁敲侧击地问过粮食的问题,后来她再也没有提起过。 “知道了,回复他们,我明日准时到。”她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 转头对惊蛰道,“去准备一套得体的衣裳,不要太华丽,但也不能失了体面。” 惊蛰应声而去,楚昭宁却陷入了沉思,这次会面或许是个机会呢? 第145章 离开 她今日穿了一袭淡青色的罗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兰花簪,既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又透着几分孩童的灵动。 驿丞早已得了吩咐,恭敬地将她们引至一处布置考究的厅堂。 四名使臣早已在等候,见她进来,纷纷起身行礼。 “小昭宁,你终于来了。”路易热情地迎上来,行了一个标准的西洋礼。 他今天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礼服,金色的纽扣闪闪发亮,棕色的卷发精心梳理过,显得格外精神。 楚昭宁注意到安东尼奥今天换下了平日的军装,穿着一身暗红色的礼服。 乔治则一如既往地严谨,黑色礼服一丝不苟,连领结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而维尔德今天穿着墨绿色的礼服,衬得他高大的身形更加挺拔,那双鹰隼般的蓝眼睛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让她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楚昭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让诸位久等了。” 驿馆大堂中央摆着一张西式长桌,上面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摆放着闪闪发光的银制餐具。 楚昭宁暗自挑眉,看来这些使臣是打算让她体验正宗的西餐了。 她故意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个好奇的孩子。 “请允许我为您介绍我们的餐点。”路易绅士地为她拉开椅子,“前菜是奶油蘑菇汤和面包,主菜是烤小羊排配时蔬,甜点是水果塔。” 楚昭宁看着眼前陌生的餐具,故意露出困惑的表情,手指轻轻点着银制的刀叉:“这些,怎么用?” 使臣们相视一笑,耐心地为她示范刀叉的用法。 楚昭宁装作笨拙地尝试,实则心中暗笑。 奶油蘑菇汤上桌时,楚昭宁小心地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浓郁的奶香和蘑菇的鲜美在舌尖绽放,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怎么样?”路易期待地问。 “太好喝了。”楚昭宁由衷赞叹,“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味。” 安东尼奥笑道,眼角挤出几道笑纹:“等到了主菜,你会更惊喜的。” 烤小羊排确实没让楚昭宁失望。 外皮酥脆,内里嫩滑,配上特制的香草酱汁。 她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时不时抬头对使臣们露出天真的笑容。 “路易叔叔,你们高卢人平时吃什么呀?”吃到一半,楚昭宁状似随意地问道。 路易放下酒杯:“我们主食面包,配奶酪和葡萄酒。”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不过现在平民也开始种植一种新作物,叫pomme de terre。” 土豆!楚昭宁在心中尖叫,握着勺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面上却只是好奇地歪着头:“那是什么样子的呀?” 路易比划着:“埋在地下的块茎,煮熟后软糯可口。” 他说着,还用手在桌面上画了个大概的形状。 安东尼奥插话:“我们佛郎机人从新大陆带回来的作物才神奇。玉米一株能结两三穗,亩产抵得上十亩麦田。” 楚昭宁心跳加速,他们这是察觉到自己接近他们的目的了吗。 她悄悄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却只看到真诚的笑意。 她装作懵懂地双手托腮,眼睛瞪得圆圆的,活像个好奇宝宝:“哇,那么厉害呀。” 使节们你一言我一语,好像故意似的将种植要点说了个七七八八。 乔治甚至提到他们英吉利人正在尝试种植一种叫红薯的作物,耐旱高产,很适合贫瘠的土地。 忽然,楚昭宁察觉到维尔德探究的目光。 那双鹰隼般的蓝眼睛正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仿佛能看透她精心伪装的面具。 楚昭宁心中一紧,但面上不显,歪着头朝他笑了笑,眼中满是天真无邪。 维尔德也礼貌地朝她笑笑,转开视线,伸手取过饭后甜点。 楚昭宁暗自松了口气,却注意到他的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饭后,使臣们邀请楚昭宁到花园散步消食。 驿馆的花园虽不大,却种植了不少异域花草,其中一些连楚昭宁都叫不上名字。 她蹲在一株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前,手指轻轻触碰花瓣。 “小昭宁对这些植物很感兴趣?”维尔德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的后。 楚昭宁闻言抬头笑道:“是啊,它们长得和我们大周的花草都不一样,好新奇。” 维尔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植物不仅能观赏,还能填饱肚子。”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楚昭宁心上。 她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天真,甚至故意让声音提高了几分:“真的吗?那太神奇了。” 回府的路上,楚昭宁靠在马车软垫上,闭目养神。 惊蛰和谷雨以为她累了,不敢打扰。 实则她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不断地回想着维尔德今天的态度以及表情。 那双蓝眼睛里的探究意味太过明显,难道他真的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翌日清晨,使臣们派人来传话,说他们已经离开京城前往广州,要乘船回去了,并送来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楚昭宁愣了下,他们之前明明说要在京城待两三个月,现在一个月还差几天,就已经离开了? “姑娘,快来看。”惊蛰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些使臣送来了好几大袋东西。” 楚昭宁闻言,快步走向前院。 只见四个沉甸甸的布袋整齐地摆放在地上,每个袋子上还贴着使臣的名字。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手心不自觉地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一个袋子,路易送的。里面是满满一袋土豆,个个饱满圆润,有些已经冒出了小小的芽眼。 “这是什么呀?看起来脏兮兮的。”惊蛰皱眉道。 楚昭宁强忍住激动的颤抖,轻声道:“这是宝贝。” 安东尼奥的袋子里装着地瓜和倭瓜,乔治的是一小袋金灿灿的玉米粒,而维尔德的则是各种五花八门的种子,有些连楚昭宁都一时认不出来。 最上面放着一封信,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愿这些种子在大周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维尔德” 楚昭宁沉默地看着这些种子,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她想起维尔德那双能看透人心的蓝眼睛,想起路易热情的笑容,想起安东尼奥爽朗的笑声,想起乔治严谨的态度…… 原来他们早就看穿了她的意图,却依然慷慨相赠。 第146章 进宫 “霜降,这包玉米种子单独放,记录上注明需要深耕、足肥。”她头也不抬地吩咐道,“生长期约九十到一百二十天,耐旱但不耐涝。” 站在一旁的霜降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种子分类放好。 她取过一张小笺,用蝇头小楷仔细记录:“姑娘,这个产量真的高吗?” 她从未见过这种金黄色的种子,更想象不出它能比稻米产量更高。 “使臣们说是,总要等种出来才能知道。”楚昭宁抬眸对上霜降疑惑的眼神。 后世实验室培育的杂交玉米,亩产几千斤都是常事。 不过那都是经过基因改良的品种,现在这个时代根本不具备改良的条件。 但即便如此,玉米和土豆的产量也绝对远超现在的水稻和小麦。 想到这里,楚昭宁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玉米,喜温热,耐旱,沙壤为佳。播种前浸种六个时辰,行距二尺,株距一尺五……” 这些农业知识她虽然烂熟于心,但毕竟只停留在理论层面。 一旁的惊蛰在小几上铺开宣纸,毛笔蘸了墨汁,手腕悬空等着记录着。 谷雨很快捧来一本册子:“姑娘,这是奴婢整理好的。” 楚昭宁接过来,翻开内页,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作物的种植要点,还配有精细的工笔画插图。 而且最后几页,还详细记录了数十种新作物的烹饪方法。 从最简单的烤红薯、玉米粥,到复杂的土豆泥、地瓜饼,甚至还有玉米发糕、红薯拔丝等点心做法。 整理好所有资料,楚昭宁吩咐谷雨:“去请大哥过来一趟,就说有要事相商。” 楚临渊踏入琼琚院时,夕阳已经西斜,他穿着一身靛青色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下。 “昭宁,这么急着找我?”楚临渊站在门口问道。 楚昭宁立刻从榻上跳下来,跑到大哥面前。 “大哥快来看。”她拉着楚临渊的袖子,将他带到桌前。 桌上整齐摆放着各类种子,每种都分门别类地标注清楚。 楚临渊的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种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那些种子,眉头微蹙:“这些都是使臣告诉你的?” “嗯。”楚昭宁用力点头,突然露出几分扭捏,“那个,大哥…” 她两根手指揪住楚临渊的袖子晃了晃,“能不能每样种子给我留一到两个?” 楚临渊低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小许多的妹妹,心中一片柔软。 此刻见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有什么话直说。” “能不能每样种子给我留一到两个?”楚昭宁眨巴着大眼睛,眼中满是期待。 楚临渊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他蹲下身,与妹妹平视,温声问道:“你想自己种?” 楚昭宁点点头,为了能丰富自己的餐桌,她也是拼了。 “好,我尽量。”楚临渊承诺道。 他站起身,又仔细看了看那些记录,心中暗自惊讶于妹妹的细致。 这些信息若是真的,对朝廷而言将是莫大的贡献。 七月的骄阳炙烤着皇城,连青石板都蒸腾着扭曲的热浪。 鸿胪寺卿钱世忠下朝归来时,深绯色官袍后背已洇出一片深色汗渍。 “这鬼天气。”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立刻沾满黏腻的汗液,花白胡须上还挂着几颗将坠未坠的汗珠。 刚迈进鸿胪寺大门,书吏就急匆匆迎上来,险些撞上他。 钱世忠眉头一皱,下意识后退半步,眼中闪过一丝不耐:“慌什么?” 书吏连忙躬身,额角渗出汗珠,低声道:“大人恕罪,楚少卿方才派人送来了番邦的粮种和种植手册。” 钱世忠脚步一顿,浑浊的眼珠转了转。 他接过书吏递来的汗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借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盘算:“东西现在何处?” “就在大人值房里。”书吏偷瞄了眼上司。 钱世忠踱进值房,看见三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整齐码放在酸枝木案几上,旁边是本靛蓝封皮的册子。 他反手合上门,伸出布满老人斑的手,解开最右侧的布袋,金黄的玉米粒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这玩意能亩产十石?”他捻起一粒玉米在指尖揉搓,干瘪的嘴唇无声蠕动着。 册子上工整的楷书记载着种植要诀。 突然,他反应过来,若这些种子真如传闻中那般神奇,这功劳足以让献宝者升官。 钱世忠的喉结上下滚动,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 六十五岁,在这个位置上熬了二十年,眼看就要致仕。 长子是个只会逛青楼的废物,次子连秀才都考不上,若能将此功据为己有…… 他盯着种子看了许久,突然一把抓起布袋:“备轿,本官要进宫面圣。” 走到鸿胪寺门口,炽热的阳光让钱世忠眯起眼睛。 就在抬脚上轿的瞬间,他忽然顿住了。 若产量不似预期,自己贸然献上,岂不是自寻死路? 更何况,楚临渊背后站着宁国公,朝堂上那老狐狸盯着,谁敢抢? “大人?”随从疑惑地看着僵立不动的主子。 钱世忠深吸一口气,汗水顺着皱纹沟壑往下淌:“去请楚少卿来,就说…本官邀他一同面圣。” 说完这话,他像被抽了脊梁骨似的瘫进轿中,官帽歪斜着压住半边灰白的鬓发。 不过半刻钟,楚临渊月白色的身影就出现在轿前。 钱世忠透过轿帘缝隙看他走近,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布袋。 “下官见过钱大人。”楚临渊拱手行礼,声音不卑不亢。 钱世忠挤出的笑容让皱纹堆成沟壑,他下意识将粮种袋子往身后藏了藏,又立即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愚蠢。 “楚少卿来得正好。”他声音沙哑得像磨砂“这些种子事关重大,还是由你亲自向陛下说明为好。” 最快明年就要致仕,就算功劳落在自己身上,又能如何? 儿孙不成器,接不住这富贵…… 想到这儿,突然觉得后背更弯了,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 楚临渊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平静:“下官遵命。” 两人在宫门前下了轿,楚临渊提着三个布袋,和钱世忠一前一后走过金水桥。 长长的宫道上,钱世忠步履蹒跚,不时偷瞄身后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心中翻涌着妒恨。 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弟,宁国公世子,前途无量,而自己的子孙…… 钱世忠浊的眼中突然泛起水光,但转瞬就被烈日蒸腾殆尽。 都察院值房内,王焕之收到消息后一拳砸在案几上,指节处立刻泛出青紫。 他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一阵阵发黑。 宁国公府不仅没受半点损伤,反而又立新功? 那个他弹劾私通外邦的小丫头,居然得到了皇帝的嘉奖?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倒了身后的书架。 竹简、文书哗啦啦地砸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完了…”王焕之喃喃自语,双腿一软,跌坐在散落的文书堆中,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第147章 赏赐 钱世忠整了整绛紫色官袍的领口,他侧过身,压低声音嘱咐道:“楚大人,西洋作物之事关系重大,待会儿还望谨言慎行。” 楚临渊闻言,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微微颔首:“钱大人放心。” “宣,鸿胪寺卿钱大人、鸿胪寺少卿楚大人,觐见~”太监尖细的嗓音从殿内传出。 钱世忠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迈步入内。楚临渊紧随其后,步伐沉稳。 殿内龙涎香的香气扑面而来,御案后的徽文帝正执笔批阅奏折。 两人在御案前三步处跪下,行大礼:“臣钱世忠/楚临渊,叩见陛下。” “平身。”徽文帝这才搁下笔。 他抬眼打量二人,目光在钱世忠微微发抖的官袍下摆停留片刻,又转向楚临渊手中沉甸甸的布袋 “启禀陛下。”钱世忠上前半步,拱手道“西洋使臣所赠粮种及种植之法,臣已全部带来。” 高公公接过楚临渊手中的布袋,他将布袋恭敬地呈到御案旁,解开绳结。 徽文帝伸手抓了一把种子,金黄色的玉米种子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在案几上弹跳滚动。 他翻开那本蓝布封面的手册,眉头微挑。 手册内页不仅详细记录了种植要诀,最后几页竟还附有数十种烹饪之法。 皇帝的目光在“拔丝地瓜”的做法上停留许久,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番薯当真能亩产二十石?”徽文帝合上册子,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两人。 楚临渊上前半步,拱手行礼:“回陛下,手册是根据使臣所说的信息记录,实际情况还是要试种后才知道。”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余光却悄悄观察着皇帝的表情变化。 徽文帝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打,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催命的更鼓。 钱世忠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一颗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在鬓角处留下一道闪亮的水痕。 他不敢擦拭,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铜漏滴水的声音与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 “高公公,传户部尚书和工部侍郎。”徽文帝突然开口,“再叫上太仓令。” 高公公领命而去,殿内又陷入沉默,只有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徽文帝的目光在那些陌生的作物名称上逡巡。 番薯、土豆、玉米……每一种都标注着惊人的产量。 若是真的…… “陛下,户部尚书郑大人、工部侍郎李大人、太仓令王大人求见。”高公公的声音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宣。”徽文帝放下手册。 三位大臣鱼贯而入,行礼后分立两侧。 徽文帝将手册递给郑尚书:“诸位爱卿看看这个。” 郑尚书接过手册,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眉头皱成了深深的沟壑:“亩产二十石?这,这……” 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纸页,“我大周最好的水田,稻谷产量也不过四石有余。” “陛下。”工部侍郎李大人却眼睛一亮:“若此物真如所述,我大周百姓将再无饥馑之忧啊。” “荒谬!”太仓令王大人冷笑。 他转向楚临渊,眼中满是轻蔑:“西洋蛮夷之言岂可轻信?况且这些作物从未在我大周种植过,水土不服怎么办?虫害病害怎么办?” 楚临渊垂眸而立,长睫在脸上投下浅浅阴影。 他知道此刻不宜插话,但心中已有了计较。 广东承宣布政使司?气候温暖,若能一年三熟,不出两年就能验证这些作物的真实产量。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将双手拢在袖中,指尖轻轻相触。 “楚爱卿。”徽文帝突然点名,打断了众人的争吵。 皇帝靠在龙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你与西洋使臣接触最多,对此有何见解?” 楚临渊上前一步,拱手道:“回陛下,臣以为不妨先在南方试种。” 他抬眼环视众人,“?广东?气候温暖,一年可种三季,即使失败也损失不大。若成功……” 他故意顿了顿,看到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或许能解我大周连年北疆战事导致的粮饷之困。” 徽文帝眼中精光一闪。 北疆战事确实消耗巨大,去年冬天已有三个州府因征粮过度而发生民变。 他转向郑尚书:“国库还能拨出多少银两用于试种?” 郑尚书面露难色:“陛下,今年黄河决堤的赈灾款项尚未……” “够了。”徽文帝打断他,“从朕的内库拨银五千两,由工部选派得力官员前往广东试种。” 他看向楚临渊,“楚爱卿,此事由你协助工部督办。” 楚临渊心中一震,这是莫大的信任与机遇。 他正要谢恩,却听钱世忠突然插话:“陛下圣明!臣以为还应在京城附近也辟一块试验田,由太仓监管……”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在皇帝锐利的目光下噤若寒蝉。 徽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钱世忠一眼,后者立刻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包种子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 “陛下。”楚临渊把握时机,轻声道,“臣有一不情之请。” 见皇帝挑眉示意,他继续道,“家妹昭宁对这些新作物极感兴趣,能否赐她一两颗种子把玩?”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徽文帝的目光在楚临渊脸上停留片刻,突然轻笑出声:“你妹妹倒是颇有雅兴。” 他翻开手册,指着其中一页,“这丫头连不同作物的生长周期都记得如此清楚?” 楚临渊嘴角微扬:“回陛下,昭宁虽年幼,但记性极佳。这些记录都是她根据使臣所言整理而成。” 他的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 徽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对高公公道:“去取一套适合小姑娘的头面来,再选两匹上好的锦缎。”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些种子,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至于种子,那就按她的要求每种给两颗吧。” 高平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连忙躬身应下。 钱世忠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皇帝竟对一个八岁女童如此厚赐? 楚临渊深深一揖:“臣代家妹谢陛下恩典。” 徽文帝挥挥手:“都退下吧。” 待众人退下后,徽文帝独自翻看着那本手册。 他的眼睛停留在土豆烧牛肉的做法上许久,忽然对高公公道:“拿点这些食材和食谱去御膳房问问,可有会做的厨子。” 高公公躬身道:“回陛下,这些食材中原怕是……” 徽文帝望向案几上本就不多的种子,叹了口气。 他拿起一粒土豆对着光细看,最终还是小心地放回了布袋。 “算了,还是等广东的收成吧。”皇帝轻声自语,又翻开红薯糖水那一页,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 第148章 接旨 她眯着眼,从果盘里拈起一块冰镇西瓜塞进嘴里,甘甜的汁水在唇齿间迸开,让她满足地叹了口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姑娘,姑娘。”谷雨提着裙摆急匆匆地跑进来,圆润的脸蛋因为奔跑泛起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楚昭宁慢悠悠睁开一只眼,指尖还沾着晶莹的西瓜汁:“天塌了?” 说着又往嘴里塞了块瓜肉,漫不经心地咀嚼着。 “天使到府了。”谷雨急得直跺脚,“老夫人让您即刻去前院接旨,说是,说是专门给姑娘的圣旨。” “哦。”楚昭宁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漫不经心地了一声,秀气的眉毛微微挑起。 宁国公府时常得赏,她早已习以为常,但这道专门给她的圣旨却让她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楚昭宁任由两个丫鬟摆布,微微蹙着眉头,脑中却飞速盘算着府里现状。 老国公一早就去城郊钓鱼了,父亲和哥哥们都在衙门当值,两位庶兄带着家眷在外地任职,连最闹腾的楚明雅也在五月出嫁了。 如今府里能接旨的,除了祖母和母亲,就剩几位嫂嫂。 “姑娘别发呆了,快抬胳膊。”惊蛰轻声提醒,正为她系上一条淡青色的腰带。 一刻钟后,楚昭宁被收拾得焕然一新。 惊蛰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几支素雅的珠钗。 谷雨则为她整理衣襟,确保每一处都妥帖得体,楚昭宁快步走向前院。 前院已设好香案,老夫人和崔令仪站在最前面,几位嫂嫂依次站在后面。 所有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神情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更添几分庄重。 “昭宁来了。”老夫人看见孙女,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朝她招手。 楚昭宁快步上前,站在崔令仪身边。 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几位嫂嫂更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崔令仪转头看她,伸手帮女儿抚平衣襟上几乎不存在的褶皱,低声道:“站好了,别东张西望的。” 楚昭宁调皮地眨了眨眼,小声道:“娘亲您就放心吧,女儿知道分寸的。” 天使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太监,见到楚昭宁时眼睛一亮。 这就是那位帮楚大人与西洋使臣交涉的五姑娘? 他暗自打量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女,杏眼琼鼻,明明生得玉雪可爱,偏那眼神清亮得不像闺阁女儿。 “老夫人,既然人齐了,就开始宣旨吧。”天使清了清嗓子,从身旁小太监捧着的锦盒中取出明黄圣旨。 老夫人带着一众女眷恭敬地跪下。 楚昭宁跪在母亲身边,偷偷抬眼打量着天使手中的明黄圣旨,心里好奇得紧。 天使站在前院中央,手捧圣旨,神色肃穆地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宁国公府五姑娘楚昭宁聪慧过人,协助鸿胪寺与西洋使臣交涉有功,特赐赤金头面一套,云锦两匹,新粮种各两颗。另,着楚昭宁于八月中秋入宫赴宴,钦此。” 楚昭宁听完,整个人愣住了。 她眨了眨那双明亮的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入宫赴宴? 皇帝是不是闲得慌? 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却理不出头绪。 直到老夫人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她才如梦初醒,赶紧叩首谢恩:“臣女谢陛下恩典。” 天使笑眯眯地将圣旨交到她手中,又命小太监抬上赏赐的物件。 楚昭宁盯着那个装着种子的小木盒,强忍着才没翻白眼。 这赏赐也太奇怪了,每种种子就给两颗? 这要种到猴年马月才能推广? 她偷偷瞄了一眼母亲,发现崔令仪面带微笑,恭敬地送走天使一行。 待天使离开后,崔令仪立刻转向老夫人,眉头紧锁:“母亲,昭宁她入宫这事……” “你呀。”老夫人轻笑,“我们这样的功勋之家,入宫是迟早的事。” “现在昭宁年纪小,就算有什么不妥,旁人也不会太计较。若是等她大了再入宫,反而更容易出错。” 崔令仪沉思片刻,眉头渐渐舒展。 老夫人说得有理,与其将来让女儿以新妇身份战战兢兢地入宫,不如现在就开始适应。 “况且。”老夫人压低声音,“咱们昭宁机灵着呢。她的规矩也学得好,不会有事的” 崔令仪终于露出笑容,轻轻点头。 是啊,女儿虽然调皮,但分寸把握得极好,从不真正越界。想到这里,她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回到翠微堂,楚昭宁四仰八叉地瘫在黄花梨木圈椅上,毫无形象地啃着水蜜桃。粉白的桃汁顺着她的小手往下淌,惊蛰连忙递上帕子。 “哎哟我的小祖宗。”老夫人老夫人放下茶盏,指着她直摇头,眼中却满是宠溺,“这要是让你母亲看见又得挨训。” “祖母~”楚昭宁拖长声调,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子,随手将桃核扔进一旁的瓷盘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指着桌上那套赤金头面和两匹锦缎,撇撇嘴道:“您说皇上是不是太小气了?” 她掰着手指细数起来:“我天天跟那些番使虚与委蛇、周旋往复、斗智斗勇,就差没把三十六计都用上了,结果就换来这个?” 最气人的是那些种子。 虽然是她自己说要一到两颗,但不是真的要两颗啊。 结果徽文帝真的每样只给两颗,多一颗都没有。 想到这里,她鼓起腮帮子,活像只生气的小河豚。 老夫人忍俊不禁:“你这丫头,哪学来这么多词儿。” 她示意赵嬷嬷把桌上的木盒拿来,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几颗种子,每种两颗,都用丝绒小袋分装。 楚昭宁伸出两根沾着桃汁的手指,在老夫人眼前晃来晃去:“两颗,每种就给两颗。”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我那是客气说法,谁知道皇上这么实诚。” 老夫人被她逗得直乐:“傻孩子,你大哥递上去的奏折里说,这些作物能亩产数倍于稻麦。” 她压低声音,“若真如此,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功。但现在种子都没种下去,皇上这是怕种子有闪失。” “等广东那边试种成功,自然会有更多种子分下来。” 现在已经七月,再过一个多月就入冬,徽文帝把种子都送到广东那边去试种。 那边的天气,一年能种三季,年底就能知道这批种子的产量。 楚昭宁撇撇嘴,前世做科研申报经费时,不也是这个套路? 成果没出来前,再大的饼也只是画饼。 她心中暗叹,古今中外,官僚主义果然一脉相承。 “那我的赏赐呢?”楚昭宁眨巴着大眼睛,“粮食增产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怎么也该封个郡主什么的吧?” 老夫人敛了笑容,正色道:“昭宁,你年纪小,有些事还不明白。” 她示意周嬷嬷带下人退下,压低声音道:“若这些种子真如你所说那般高产,这功劳太大,给你一个小姑娘不合适。” 楚昭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赏赐很大的可能会落在你大哥头上。他是鸿胪寺少卿,负责接待使节,由他领功名正言顺。”老夫人继续道。 “再说了,你大哥升了官,咱们宁国公府地位更稳,对你只有好处。” 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孙女,“记住,在咱们这样的家族,个人的得失不重要,整个家族的兴盛才是根本。” 楚昭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来自后世的灵魂对这种家族至上的观念并不完全认同,但也明白在古代社会,这是生存之道。 在这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宗族社会,楚临渊的仕途就是整个宁国公府的未来。 “那好吧。”她耸耸肩,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伸手又拿起一个桃子,“反正大哥升官我也能沾光。” 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怜爱。 这个孙女自小就与众不同,聪慧过人却对世俗名利毫不在意,倒有几分超然物外的气质。 第149章 学规矩 酉时三刻,宁国公府的朱漆大门被夕阳染上一层金红色,宁国公下衙回府。 刚踏入前院,便见管家赵德匆匆迎上前来,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已等候多时。 “国公爷,进入午时宫里来了圣旨。”赵德低声道,眼角余光看了眼宁国公,继续道:“是给五姑娘的。” “何事?”宁国公脚步一顿。 赵德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更低:“五姑娘协助鸿胪寺与西洋使臣交涉有功,陛下赐了一套赤金头面,两匹云锦,和新粮种各两颗。” 他顿了顿,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陛下还命五姑娘参加中秋宫宴。” 宁国公眉头瞬间拧成一个结,额间现出几道深深的纹路。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喃喃自语道:“昭宁从未参加过宫宴。” 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内院走去。 穿过几重院落,他的步伐越来越重,官袍下摆随着急促的脚步翻飞。 沿途的丫鬟小厮纷纷避让行礼,却都被国公爷罕见的凝重神色惊得不敢抬头。 昭宁那孩子聪明是聪明,可这性子太过跳脱,宫宴上规矩森严,一个不慎就是大不敬之罪。 想到这里,宁国公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实在不愿让自家闺女涉足那等险地。 可圣旨已下,岂容违抗? 萱瑞堂内,崔令仪正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手中捧着一盏雨前龙井。 见丈夫进门,她放下茶盏,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国公爷回来了。” 宁国公在妻子对面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却顾不上饮茶,直接开门见山:“圣上下旨命昭宁参加中秋午宴?” “嗯。”崔令仪点点头,抬手为丈夫斟茶,“午时来宣的旨。” 她眼角余光瞥见丈夫紧握的拳头,心中了然,却不动声色。 “她才八岁,从未参加过宫宴。”宁国公眉头仍未舒展,“宫里的规矩繁杂,一个不慎……” 崔令仪轻笑出声,眼角浮现出几道细纹:“国公爷多虑了。昭宁虽小,可记性极好,规矩也学得快。”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骄傲:“平时她应对进退都是很有分寸。” 宁国公接过茶盏,茶汤清澈,映出他忧虑的面容。 那孩子确实聪明,可也太过随性…… “我已吩咐下去,这段时间多派几个嬷嬷教她规矩。”崔令仪见丈夫仍不放心,温声补充道,“再说,离中秋还有大半个月,足够她准备了。” 宁国公长叹一声,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也只能如此了。” 想起宫宴上那些暗藏锋芒的贵女们,让他大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琼琚院内,楚昭宁正趴在窗边的软榻上,两条小腿在空中晃荡。 她手里捏着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咬着,眼睛却盯着桌上摊开的一本游记。 “姑娘,等下要吃晚膳了,别吃太多。”惊蛰在一旁轻声提醒,手中针线不停,正在绣一方帕子。 她偷瞄了一眼自家姑娘,见她毫无反应,无奈地摇了摇头。 楚昭宁充耳不闻,翻了一页书,又伸手去拿第二块糕点。 谷雨见状,连忙递上湿帕子:“姑娘,不能再吃了。” “哎呀,你们别管我。”楚昭宁挥了挥手,眼睛仍黏在书上,“这书可有意思了,讲的是南疆的风土人情。” 她忽然坐直身子,兴奋地指着书页:“你们知道吗?南疆人会用一种特别的叶子包饭吃。” 这时,白露走了进来:“姑娘,夫人身边的漱玉姐姐来了。” “让她进来吧。”楚昭宁头也不抬,只是摆了摆手。 漱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看到楚昭宁这副模样,忍不住抿嘴一笑:“五姑娘,夫人命奴婢来传话,说是从明日起,要请宫里的嬷嬷来教您宫里的规矩。” “啪嗒”一声,楚昭宁嘴里的桂花糕掉在了书上。 她猛地坐起身,一双杏眼睁得溜圆,嘴唇上还沾着糕点碎屑:“什么规矩?” “中秋宫宴的规矩。”漱玉笑道,“陛下不是下旨让您参加宫宴吗?夫人担心您把宫里的规矩忘了。” 楚昭宁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眉头皱成了一个小疙瘩。 以前每回赴宫宴,都是宁国公带着崔令仪和楚临渊夫妇一起去。 刚开始她还想去看看现在的皇宫是怎样的,后来知道宫里规矩严,她就再没起过心思。 这次让她入宫吃午宴,她本来是无所谓的,这几年她的规矩学得还行,她并不认为自己入宫后规矩就变差了。 楚昭宁嘟着嘴,把剩下的桂花糕塞进嘴里,两腮鼓得像只小仓鼠,眼睛却滴溜溜地转着,突然灵光一现。 “我要去找祖父。”楚昭宁突然跳下软榻,胡乱蹬上绣花鞋,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门。 惊蛰和谷雨对视一眼,无奈地追了上去。 惊蛰边跑边喊:“姑娘,您慢些跑。” 但楚昭宁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松柏居内,老国公楚战正悠闲地喂着他的画眉鸟。 鸟儿在精致的鎏金笼中跳来跳去,发出清脆的鸣叫。 “祖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一团粉色的身影扑了进来。 老国公转身,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中闪烁着慈爱的光芒:“哟,我们的小五怎么跑得这么急?” 他放下鸟食,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楚昭宁气喘吁吁地停在老国公面前,小手抓住他的衣袖,仰起的小脸上泛着红晕:“祖父,爹娘要给我请嬷嬷学规矩。” 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哈哈大笑:“这是好事啊,多学点不会错。” 他伸手摸了摸孙女的头,感受着掌心柔软的触感。 楚昭宁扁着嘴,眼睛湿漉漉的,“那些规矩我已经学过了呀,宫里的规矩再多,也不过如此。” 老国公看着她这副模样,心早就软成了一滩水。 他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玉泉山庄的荷花现在开得正好,鲤鱼也肥了。” 说着还眨了眨眼睛,像个顽皮的孩童。 楚昭宁眼睛一亮,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祖父想去钓鱼?” 老国公狡黠地眨眨眼:“是你想去避暑。我这把老骨头,不过是陪孙女散心罢了。” 他捋了捋胡子,故意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你祖母会不会同意……” “那我去求祖母。”楚昭宁立刻会意,甜甜地笑了。 她转身就要跑,却被老国公拉住:“等等,你这丫头。先回去收拾东西,我去跟你祖母说。” 楚昭宁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国公看着她活泼的背影,摇头失笑,眼中却满是宠溺。 这孩子虽然聪慧过人,但到底还是个孩子。 当晚,崔令仪得知女儿要去玉泉山庄的消息,正在梳妆的手微微一顿,眉间浮现一丝忧虑:“这孩子,分明是想逃避学规矩。” 宁国公宁国公放下手中的兵书,揉了揉眉心:“父亲太宠她了。” 崔令仪沉思片刻,忽然笑了:“让她去吧。昭宁虽然顽皮,但分寸还是有的。” 宁国公望着窗外渐圆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 第150章 王小虎 王家庄 昏暗的油灯下,王小虎的妻子刘氏正缝补着衣裳,针线在粗布上穿行,却突然扎到了手指。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指尖迅速冒出一颗殷红的血珠。 她下意识将手指含入口中,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这已经是今晚第三次走神了。 “媳妇儿,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去求宁国公。”王小虎蹲在门槛上,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上的裂痕。 “你看我们村,都是在宁国公府的帮扶下才起来的。” 刘氏的手猛地一抖,针线筐差点翻倒:“你疯啦?那些贵人哪会真把我们庄稼人当回事?”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墙外的夜色听了去,“我听说马员外背后是京城的王爷,要是得罪了……” 王小虎转身握住妻子颤抖的手,掌心厚厚的茧子蹭着她手背:“四年前要不是国公府借钱给我们养鱼、养家禽,我们家还住着破茅屋。” 他两手用力搓了搓脸,深吸一口,说道:“这是我们目前能够得上的权贵,行不行总要去试试。” 刘氏望着墙角新打的粮柜,这是去年丰收后置办的,榫卯处还雕刻着鱼戏莲叶花纹。 她突然红了眼眶:“可万一……” “没有万一。”王小虎用袖子擦掉妻子脸上的泪痕,“咱不偷不抢,就求个公道。” 刘氏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翌日清晨,三辆黑漆平顶马车驶出宁国公府。 老国公夫妇乘坐第一辆,楚昭宁带着丫鬟们坐第二辆,仆从们押运行李跟在最后。 马车内,楚昭宁掀开窗帘,贪婪地看着外面的景色。 自从四年前去了一次玉泉山庄避暑后,这几年她找到机会都要去趟玉泉山庄。 与此同时,王小虎正赤脚站在鱼塘里。 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腿,冰凉的水没过小腿肚。 他弯腰撒着饲料,虾蟹立刻从淤泥中钻出,挥舞着钳子争食。 几只鸭子“嘎嘎”叫着围过来,被他轻轻赶开。 “去吧去吧,今儿没你们的份。”他笑着摇头,眼角挤出深深的纹路。 待喂完鱼虾,他又利落地清理了鸭棚,这才换上干净的粗布短打,往玉泉山庄走去。 庄门口,管家赵顺正指挥着小厮们打扫庭院。见王小虎远远走来,他惊讶地挑起眉毛:“小虎?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王小虎刚要开口,忽听远处传来清脆的马铃声。 三辆黑漆平顶马车转过山道,青缎车帘在晨风中微微晃动,车辕上宁国公府的徽记在朝阳下闪着金光。 赵顺脸色一变,忙整了整衣襟:“怪事,府里没递帖子说要来啊。” 转头见王小虎还愣着,急得直摆手,“快站到边上。” 楚昭宁从马车窗,看见山庄管家赵顺正与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低声交谈。 那青年背脊挺得笔直,粗布短打上沾着泥点。 “那不是王小虎吗?他怎么在山庄门口?”马车渐近,楚昭宁看清了山庄门口的情形。 看到国公府的车驾,王小虎就扑通跪在青石板上。 他额头抵着地面,后颈的皮肤在烈日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老国公,我……” 第一辆马车的帘子被一只苍老的手掀开。 楚战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先起来,有事我们进去说。” 王小虎战战兢兢地站起身,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他不敢抬头,只能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佝偻着,完全不像平日里在田里劳作时挺拔的样子。 王小虎是王家庄的村民,他父亲在他十四岁时去世,就留下他和寡母,生活异常艰难。 四年前,宁国公府出面找人来教他们养殖的手艺,借钱给他们挖鱼塘、养家禽。 王小虎当年咬咬牙挖了两口大鱼塘,一口鱼塘养螃蟹,一口鱼塘养。 一年他就把欠宁国公府的钱还清,还有结余。 四年来,王家庄的村民家家户户都能吃饱穿暖,绝大部分人家都盖了砖瓦房。 唯一让楚昭宁遗憾的就是读书,整个村庄送去读书的人两只手都数得清。 她一度想自己出钱请先生,村民只出笔墨费用,但是被老国公拦住了。 笔墨纸砚的费用也非常的昂贵。 在村里一年开销都不到一两银子的村庄里,看到笔墨纸砚的费用,都会打退堂鼓。 一行人进入山庄主院,老国公和老夫人在石桌旁坐下,楚昭宁则坐在一旁。 王小虎一进门就想跪下,却被老国公的长随一把拉住。 “站着说。”老国公的声音不怒自威,“玉泉山庄不兴这一套。”王小虎局促地搓着粗糙的双手,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焦虑。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裤腿上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田里赶来 “老国公,老夫人,五姑娘。”王小虎声音发颤,“小的王小虎,是王家庄的农户,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求您们做主。” 楚昭宁示意霜降端来茶水。当温热的茶杯塞进王小虎手中时,他受宠若惊地抖了一下,差点打翻茶盏。 “前年我娶了马桥镇的媳妇,她有两个兄弟,都已成亲。”王小虎咽了口唾沫,“家里只有八亩薄田,不够吃,就佃了马员外家的地来种。” “马员外?”老国公眉头一皱,“可是马桥镇那个马德才?” “正是他。”王小虎点头,“听说他姐姐是京城哪个亲王的小妾,仗着这层关系,马桥镇一半的田地都是他的。” 王小虎继续道:“事情要从去年说起。我小舅子去马员外家做工,收麦子时出了岔子。” 随着王小虎的讲述,院中的气氛逐渐凝重。 他描述小舅子如何辛苦割了大半亩麦子,收工时却发现麦子不翼而飞。 管事不但不同情,反而要求赔偿。 “一石麦子按八文一斤算,九百六十文钱。”王小虎掰着粗糙的手指计算,“小工一天十五文,一个月四百五十文。我小舅子想着两个月就能还清。” 老夫人叹了口气:“然后呢?” “可马员外那边不给他天天干活。”王小虎,眼中闪烁着愤怒,“多的时候干个二十天,少的时候两三天。更可恶的是,利息按天算,利滚利。” “一年下来,原本不到一两的债滚到了四两多。”王小虎声音哽咽,“我岳家实在没办法,就来找我借钱去还,谁知员外郎家不愿意收钱,说已经签了契约,必须按契约做工抵债。” 楚昭宁看见一滴浑浊的泪水砸在青石砖上。 四两银子,这个数字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她昨日吃饭用的那个珐琅彩瓷碗就值二十两。 可此刻,这个数字却像山一样压得面前这个七尺汉子直不起腰。 王小虎抹了把脸:“我小舅子觉得不对劲,悄悄问了几个长工。结果发现有三人跟他情况类似。” “有人弄坏农具,有人打破碗碟,还有个说丢了两只鸭子。都是去年开始,给马员外打白工,债越还越多。” 老国公重重拍了下石桌,棋子跳了起来:“岂有此理,这是变相的奴役。” 王小虎突然跪倒在地,额头抵着青石板:“老国公,求您救救我们,马桥镇已经有十几户人家被这样套住了。” “今年春旱,收成不好,马员外又逼着加租,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卖儿卖女了。” “你先回去。”老国公对王小虎摆摆手,“这事老夫会查个明白。” 楚昭宁看着王小虎泪流满面的脸,忽然明白什么叫民为邦本。 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才是大周真正的根基。 这一刻,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楚昭宁心里破土而出。 第151章 人性如渊 老国公站在院中的石桌旁,目光深邃地望着王小虎消失在回廊转角的背影。 老夫人和楚昭宁坐在他对面,三人都沉默不语。 这沉默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老夫人端起青瓷茶盏,却迟迟未饮,目光透过蒸腾的热气望向远处。 她目光透过蒸腾的热气望向远处,眉头微蹙,眼角的皱纹比平日更深了几分。 楚昭宁则托着腮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祖父,等待他开口 “青鸿。”老国公突然唤了一声。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长随青鸿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弯腰:“老奴在。” 老国公转过身,鹰隼般的目光直视青鸿:“你亲自去一趟马桥镇,查查这个马世昌的底细。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官府的人。” 他公冷笑一声,补充道:“查清楚他那个所谓的亲王姐夫是谁,还有,看看有多少百姓遭了他的毒手。” 青鸿躬身应是,转身时朝院外打了个手势。 两个身着灰衣的护卫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三人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楚昭宁托着腮帮子,眼神放空。 她曾见过科技文明的璀璨,也见过战争与贪婪的黑暗。 但此刻,她仍然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的同类? 马员外明明已经拥有万贯家财,却还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把贫苦百姓逼到绝境? 人性,真的可以如此之恶吗? 她心里翻涌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不是愤怒,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深深的困惑。 “昭宁。”老国公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楚昭宁抬起头,发现祖父正看着她,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里,藏着某种她读不懂的深意。 “你在想什么?”老国公问道。 楚昭宁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祖父,我不明白,员外明明不缺那几两银子,为什么要这样害人?” 老国公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温和地看向她:“昭宁,你觉得呢?” 楚昭宁皱眉思索。 在上辈子,她是个科学家,世界对她而言是理性的、可计算的。 人性善恶可以用心理学、社会学去分析,可在这里,她第一次直面这种赤裸裸的恶意。 “也许……是因为贪婪?”她试探着说道,声音里带着不确定,“他想要更多的钱,所以不择手段。” 老国公点点头,又摇摇头:“贪婪是其一,但更深层的,是权力。” “权力?”楚昭宁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对。”老国公的声音低沉而威严,“马员外背后有人撑腰,他享受的不只是钱财,更是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感。” 楚昭宁心头一震。 是啊,马员外要的不仅仅是银子,而是那种可以随意摆布他人人生的权力。 他可以让人一夜之间债台高筑,可以逼得人卖儿卖女,甚至可以决定一个家庭的存亡。 这种掌控感,比金钱更让人沉迷。 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楚昭宁的发顶:“昭宁,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就喜欢践踏别人。” “他们觉得,只有让别人痛苦,才能证明自己的强大。” 老国公捋了捋胡须,缓缓道:“人性如水,无定形。善时如春雨润物,恶时如洪水滔天。” 他说这话时望着远处的天空,眼神飘忽,仿佛在回忆什么久远的往事。 楚昭宁的指尖微微收紧。 她忽然觉得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一般。 她曾以为,剥削只是经济问题,可原来,它更是一种人性的扭曲。 “祖父,祖母。”楚昭宁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难道就没有办法,让像王小虎这样的百姓遇到不公时,能直接向官府求助吗?” 话一出口,她就看见祖父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动。 老夫人低头看着桌上的茶碗,没有说话。 “昭宁啊…”老国公长叹一声,胡须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大周律例自然有为民伸冤的条款。” 老夫人放下茶盏,青瓷与石桌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县衙门口还摆着登闻鼓呢。” 楚昭宁盯着石桌上的茶碗,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她当然知道这些表面文章,上辈子在历史资料里见过太多。 可王小虎宁愿冒险来找国公府,也不敢去敲那面鼓,已经说明了一切。 “若是……”她攥紧了裙角,丝绸面料在掌心皱成一团,“若是能在每个县设一个独立于地方官的监察司?由朝廷直接派遣……” 老国公突然咳嗽起来,老夫人连忙替他拍背。 楚昭宁看着祖父涨红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天真的话。 大周朝疆域辽阔,光是维持现有的官僚体系就已经捉襟见肘,哪来那么多清廉能干的官员可以派驻各地? “监察御史制度实行百年,如今不也成了权贵子弟镀金的地方?”老国公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 “去年江南道那个案子,监察御史收受盐商贿赂,反而把告状的灶户打成了刁民。” 庭院里一时寂静无声。 远处传来蝉鸣,尖锐得像是要刺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养尊处优的手,连练字磨出的茧子都有丫鬟精心护理。 而王小虎的手,上面布满的裂痕像是干涸的土地,每一道纹路都在诉说生存的艰辛。 “所以,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老国公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覆上她的头顶,温暖的触感让她眼眶发酸:“昭宁,这世上的恶就像野草,除不尽,烧不完。我们能做的……” 他的手指向院角一株盛开的海棠,“就是让自己成为那棵树,至少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给底下的人遮风挡雨。” 楚昭宁望着那株海棠。 阳光透过花瓣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一张破碎的网。 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引以为傲的学识在这个世界多么无力。 她可以改良农具,可以造船造大炮,却改变不了人心深处的贪婪。 这次算是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原来最痛苦的,不是解决不了难题,而是明明知道答案,却找不到实施的可能。 就像被困在透明的玻璃罩里,看得见所有苦难,却触碰不到分毫。 第152章 查清 是夜,老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玉簪从她发间滑落,银白的发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铜镜中映出她紧蹙的眉头,眼角的皱纹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深刻。 她放下手中的犀角梳,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思太重了。” 老国公起身踱到窗前,想起白日里楚昭宁仰头看他的模样。 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盛着的不是孩童应有的天真,而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清明。 “她才八岁啊。”刻意将嗓音压得沙哑,仿佛这样就能掩住喉间的哽咽。” 他走回床边坐下,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老国公苦笑着摇头,眼角的皱纹堆叠如沟壑,“大周官场积弊已久,连个八岁孩童都看得分明。” 妆台上的更漏滴答作响,老夫人沉默地注视着水珠一滴滴坠落。 铜壶滴漏的影子在墙上摇晃。 “可这世道……”老夫人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今日那马员外之事,不过是冰山一角。” “朝中六部,哪处不是盘根错节?”老国公起身,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踱步,“就连咱们国公府,不也得小心翼翼周旋?” 内室忽然安静下来。 良久,老国公轻拍妻子的肩头:“睡吧。” 老夫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叹一声,转身去铺床。 她知道老国公的脾气,年轻时便是这般嫉恶如仇,如今虽年逾古稀,骨子里的血性却丝毫未减。 “明日……”老夫人突然停下铺床的动作,“要不就回京吧?” 她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远离这些腌臜事。” 老国公正在解玉带的手突然顿住。 “明天先问问昭宁再说。”老国公最终说道,声音低沉如闷雷,“楚家的儿女,迟早要看清这世道的真面目。” 他吹灭最后一支蜡烛,黑暗中,老夫人的叹息轻得像一片落叶飘零。 次日,楚昭宁拒绝了回京。 她想留在庄子里,继续观望事态的发展。 五天后,青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直奔老国公的书房。 书房内,老国公楚战正对着棋盘沉思。 “老太爷。”青鸿在门外整了整衣冠才进去。 “先喝口茶。”老国公将早已备好的云雾茶推过去,青鸿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发疼。 青鸿一饮而尽,茶汤顺着花白胡须滴落在前襟。 他顾不得擦拭,从怀中掏出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老太爷,这个马世昌确实不简单。” 老国公接过册子。 “他父亲马承运是江南有名的行商。”青鸿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主要做丝绸和茶叶生意,家财少说五十万两。” “马世昌是他第十个儿子,庶出,分家时得了五万两银子和几处产业。” 老国公眯起眼睛:“五万两不算少,他为何还要用这种下作手段敛财?” 他说着翻开册子,第一页就贴着张地契副本,墨迹新鲜得能闻到墨香。 青鸿脸上肌肉抽动,露出鄙夷之色:“据说马世昌心高气傲,不满嫡兄继承家业,带着钱财来到京城,想谋个官身。” “可惜他虽有银子,却无门路,最后只能捐了个员外郎的虚衔。” “那他那个亲王姐夫是怎么回事?”老国公追问。 “纯属胡扯!”"青鸿从怀中又掏出几张按着手印的供词,“他有个女儿去年给通政司右参议郑大人做了妾。” “郑大人正五品,哪是什么亲王?马世昌就是借着这点关系,在马桥镇作威作福。” 老国公冷哼一声:“区区五品官的小妾之父,就敢如此嚣张?继续说,他还干了什么好事?” 他翻开册子中间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二十三户佃农的遭遇。 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在不同时辰写就。 青鸿继续说道,“马世昌在马桥镇有田产八百亩,其中六百亩是佃给农户的。” “近两年,马桥镇有二十三户佃农都遭过马世昌的毒手,手段和王小虎的小舅子如出一辙。” “要么是弄丢了粮食,要么是损坏了农具,然后被迫签下高利贷契约。” “最可恶的是……”青鸿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专挑家里有年轻姑娘的人家下手,还不上钱就逼人卖女儿抵债。” 老国公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混账东西。” 青鸿继续道:“属下还查到,马世昌在镇上有家赌坊,专门引诱那些欠债的佃农去赌博,债务越滚越大。” “已经有三个姑娘被他强行纳为妾室,其中一个不堪受辱,投井自尽了。”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老国公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老国公才开口:“证据都收集齐了吗?” “齐了。”青鸿从靴筒抽出一卷账本,“属下找到了五个愿意作证的佃农,还有马家原来的一个账房先生。” “他因为不忍心看东家如此欺压百姓,去年被赶了出来。” 老国公接过账簿,翻了几页,脸色越来越阴沉。 突然,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明日一早,你带这些证人去顺天府喊冤。” “是。”青鸿抬头看向老国公。 老国公忽然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洒金笺。 青鸿忙上前研墨,看见老国公手腕悬腕运笔,一个个铁画银钩的字迹跃然纸上:“顺天府尹杜大人台鉴……” 老国公写完后,取出国公印,重重盖在信尾。 “记住。”老国公将信递给青鸿,目光如炬,“这些佃农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你要护他们周全,别让马家的人有机可乘。” 青鸿肃然应道:“老太爷放心,属下已经安排他们在城外一处安全的地方暂住,明日一早就带他们去顺天府。” 老国公点点头,突然又问:“那个投井的姑娘,家里可还有人?” “有个老父亲,叫李铁柱。”青鸿叹了口气,“女儿死后,他几乎哭瞎了眼睛。” 老国公沉默片刻,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锦盒,递给青鸿:“这是一百两银子,先给那些受害的佃农应急。等案子了结,再让马世昌加倍赔偿。” 青鸿双手接过锦盒,只觉沉甸甸的,不仅是银子的重量,更是老国公那份沉甸甸的正义之心。 第153章 顺天府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顺天府衙门前已是一片喧嚣。 青鸿身着深蓝色棉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条素色腰带,步履沉稳地走在最前面。 他身后跟着五个衣衫褴褛的佃农,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与苦难的痕迹。 刘二郎佝偻着背,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李大柱眼神闪烁,时不时回头张望,仿佛害怕有人跟踪。 张老四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棍,走路一瘸一拐;赵石头和周五指则紧紧靠在一起,像两只受惊的鹌鹑。 走在最后的是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正是马家前账房周德全,他面色凝重,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布包,仿佛那是他全部的性命。 衙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见到这奇特的组合,纷纷交头接耳。 在衙役惊诧的目光中,青鸿将状纸和老国公的信郑重呈上。 “宁国公府递状?”衙役接过状纸时手都有些发抖,连忙跑去通报。 不多时,衙门中门大开,顺天府尹杜明堂亲自迎了出来。 他四十出头年纪,面容清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身着正四品绯色官袍,腰间玉带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杜府尹快步走到青鸿面前,拱手道:“赵管家亲自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青鸿注意到杜府尹虽然表面镇定,但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官袍下的胸膛起伏略显急促。 他恭敬地还礼:“杜大人,我家老爷接到马桥镇百姓诉状,状告员外郎马世昌欺压良善,逼死人命。” “现有苦主五人和马家前账房作证,请大人明察。” 说着,青鸿侧身让出位置,五位佃农立刻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周德全则上前一步,郑重地行了一个书生礼。 杜府尹接过状纸和信件,拆开火漆时手指微微发颤。他快速浏览完信的内容,又扫了一眼状纸,脸色顿时凝重如铁。 “这…这…”他擦了擦汗,声音有些发紧,“请赵管家回复老国公,下官一定秉公办理。” 青鸿微微一笑:“我家老爷说了,此案关系百姓生计,请杜大人不必顾忌任何人情。若有需要,国公府愿全力协助。” 杜府尹连连点头,亲自将青鸿一行人引入衙门后堂。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消息如野火般迅速传遍京城。 三日后,顺天府开堂审理此案。 公堂之上,杜府尹身着正装,头戴乌纱,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 衙役分列两侧,水火棍敲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带原告及证人上堂。” 青鸿领着五个佃农和账房先生走入公堂。 佃农们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账房先生倒是镇定,向杜府尹行了一礼。 “带被告马世昌上堂。” 马世昌被衙役带上堂时,还一脸倨傲。 他四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绸缎长衫,腰间挂着一块上好的玉佩。 即使被传唤到公堂,他依然昂首挺胸,步履从容,眼中带着不屑的神色。 看到堂下跪着的佃农,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马世昌,现有马桥镇佃户刘二郎、李大柱、张老四、赵石头、周五指五人联名告你强占田地、放高利贷、逼死人命,你可认罪?”杜府尹沉声问道。 马世昌冷笑一声:“大人明鉴,这些刁民欠债不还,反倒诬告于我。我马世昌堂堂员外郎,岂会做这等下作之事?” 他说着,轻蔑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佃农们,“他们不过是想赖账罢了。” 杜府尹没有理会马世昌的辩解,而是看向跪在最前面的刘二郎:“刘二郎,你将冤情如实道来。” 刘二郎浑身发抖,声音细如蚊蚋:“回,回大人,小的租种马老爷五亩地” “去年秋收时,马老爷说小的弄丢了他家一石石粮食,要赔九百六十文。小的拿不出,管事让我签契以工抵债……” “胡说。”马世昌厉声打断,“明明是他自己同意以工抵债,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转向杜府尹,拱手道:“大人,这些刁民最会信口雌黄,您可千万别被蒙骗了。” 杜府尹猛地一拍惊堂木:“肃静,马员外,本官问案,不得喧哗。” 他转向站在一旁的周德全,“周先生,你在马家做了五年账房,可知此事?” 周账房拱手道:“回大人,小的确实经手过此事。刘二郎并未弄丢粮食,是马员外命小的在账本上做了手脚。” “类似之事共有二十三起,小的这里有一本暗账,记录详实。”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呈上。 杜府尹仔细翻阅,脸色越来越难看。 马世昌见状,额头开始冒汗,但仍强装镇定:“大人,这周德全因偷窃被我赶出府去,他这是挟私报复。” 杜府尹冷冷扫了他一眼,继续问其他佃农。 每个人的证词都惊人地相似。 马世昌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逼迫他们签下高利贷契约,无力偿还者,要么卖儿鬻女,要么去他开的赌坊做工抵债。 当李大柱说到自己女儿被逼投井自尽时,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嚎啕大哭,额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大人为小民做主啊,我那闺女才十六岁,被这畜生活活逼死了啊。” 公堂外围观的百姓一片哗然,有人已经开始咒骂马世昌。 马世昌脸色煞白,突然高声道:“杜大人!我女婿是通政司右参议郑大人,您不看僧面看佛面……” “放肆。”杜府尹猛地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岂容你拿官亲压人?来人,去马桥镇查封马家赌坊,带相关人等前来对质。” 衙役领命而去。马世昌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被两旁衙役架住。 午后,更多证据和证人被带到公堂。 赌坊管事在严讯下招供,承认马世昌指使他们设局坑骗佃农。查封的账本与周德全的暗账完全吻合。 杜府尹当堂宣判:“马世昌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朝廷,反欺压百姓,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罪证确凿。” “依《大周律》,革除功名,抄没非法所得,退还强占田地,并赔偿苦主每家白银五十两。另判流放三千里,永不得返京。” 堂外围观百姓爆发出震天欢呼。 五位佃农抱头痛哭,周德全则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马世昌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当晚,宁国公府松柏居内。 老国公听完青鸿的汇报,满意地点头:“杜明堂倒是个有骨气的。”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郑家那边什么反应?” 青鸿恭敬地站在一旁:“郑家派人去刑部活动,但听说杜府尹直接回了证据确凿,无可转圜八个字。” 老国公轻笑一声:“算他们识相。” 他放下茶杯,“那几个佃农安排好了?” “杜府尹已在马家的田产里划了三十亩好田让他们安家。至于周德全则赔给了他二百两银子。” 老国公点点头,目光投向窗外的夜空:“这世道,总要有人为百姓说句话。” 青鸿肃立一旁,心中感慨万千。 第154章 天下事,了犹未了 琼琚院内,楚昭宁趴在窗边的软榻上,下巴抵着绣花引枕,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院角那株开始泛黄的银杏。 惊蛰端着描金漆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盘中的火腿燕窝月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姑娘,厨房刚做的,您最爱的火腿馅儿。”惊蛰将漆盘放在小几上,声音刻意放得轻快。 见楚昭宁毫无反应,她又补充道:“刘妈妈说这次的火腿是从金华新运来的,特意用蜂蜜腌过呢。” 楚昭宁懒懒地瞥了一眼,金黄的酥皮上印着精致的花纹,边缘微微泛着油光。 若在往日,她早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大快朵颐了。 可现在,那金黄酥脆的外皮,香甜的火腿馅料,都勾不起她半点食欲。 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软枕里,闷声道:“放着吧。” 惊蛰与谷雨交换了一个忧心的眼神。 自打从玉泉山回来,她们姑娘已经这样闷闷不乐好几天了。 谷雨悄悄指了指门外,做了个“夫人”的口型。 惊蛰会意,离开琼琚院去萱瑞堂找崔令仪。 崔令仪进来时,正看见女儿像只蔫巴巴的小猫般蜷在榻上。 “娘亲。”楚昭宁从椅子上滑下来,行了个礼,但小脸上还是没什么精神。 崔令仪挥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自己坐在了楚昭宁对面的绣墩上。 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没发热啊,怎么蔫头耷脑的?” “听厨房说,连新做的月饼都不爱吃了?”她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楚昭宁瘪瘪嘴,突然扑进崔令仪怀里,小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檀香的衣襟间。 崔令仪感受到怀中娇小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心头一软,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后背。 “娘亲。”楚昭宁的声音闷闷的,“我一直在想马桥镇的事,我们可以做的非常少。”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帮到那些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这段时间她非常的迷茫,总是在问自己,带着记忆出生在这个世界,是否带着什么使命而来? 为何让她看到那些苦难,却又无能为力? 崔令仪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和欣慰。 八岁的孩子,本该无忧无虑地玩耍,她的昭宁却已经在思考这样沉重的问题。 那些佃户的遭遇,她并非不知情,只是作为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她需要考虑的远比个人情感复杂得多。 “昭宁,你可听说过一句话,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崔令仪将女儿揽入怀中。 楚昭宁猛地抬头:“可是娘亲,那些人……” “娘亲明白。”崔令仪打断她,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但你要知道,有些事不是我们一己之力能改变的。” 她捧起女儿的小脸,认真说道:“与其耿耿于怀,不如想想如何让更多人警醒,避免类似的事情再发生。” 楚昭宁眼睛一亮,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 是啊,她不能直接改变那些佃户的命运,但她可以警示世人。 她比这个时代的人更懂得舆论的力量,一个想法在她心中逐渐成形。 “娘亲,我明白了。”楚昭宁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她抓住母亲的手,“我可以写故事,可以排戏,让大家都知道曾经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崔令仪被女儿突如其来的活力惊得一怔,随即失笑。 这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有几分她年轻时的模样。 “好了。”她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蛋,“去找你祖母吧,你祖母最懂戏文了。” 楚昭宁欢呼一声,招呼惊蛰和谷雨进来帮她更衣。 一刻钟后,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绣蝴蝶的衫裙,头发梳成两个小鬏鬏,蹦蹦跳跳地往翠微堂跑去,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惊蛰。 翠微堂内,老夫人正在听芍药念新得的戏本子。 她半靠在罗汉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串沉香木的珠串,眼睛微闭,时不时点点头。 “祖母。”楚昭宁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老夫人睁开眼,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哎哟,我的小祖宗,可算见着你活蹦乱跳的样子了。” 她张开双臂,将扑过来的小孙女接个满怀,“这几日不见你来闹我,祖母还以为你病了呢。” 楚昭宁爬上罗汉榻,亲昵地靠在老夫人身边:“祖母,我有个想法,想请您帮忙。” 老夫人挑眉,将珠串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哦?什么想法让我们昭宁这么郑重其事?” 她注意到孙女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地。 “我想把马桥镇的事改编成舞台剧。”楚昭宁兴奋地说,然后突然意识到这个时代可能没有这个概念。 赶紧解释道,“就是像戏班子唱戏那样,但是更,更真实,更有情节。” 老夫人的眼睛亮了起来:“有意思,继续说。” 楚昭宁见祖母感兴趣,顿时来了精神:“我们可以把整个故事分成几部分,每次演一段。” “就像,嗯,就像连续剧一样。”她又抛出一个新词。 “连续剧?”老夫人放下佛珠,身子微微前倾,“这又是什么说法?” 楚昭宁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就是故事很长,一次讲不完,分成好多回,每次讲一点,让人惦记着下次接着看。” 老夫人突然拍手笑道:“这不就跟《牡丹亭》似的,要演好几天才能演完吗?” “不过你说的这个舞台剧倒是新鲜,不用唱腔,直接说台词?” “对对对。”楚昭宁点头如捣蒜,“还可以加入一些真实的场景,比如衙门审案的场景,佃农们诉苦的场景……”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袖子:“有意思,不过……” 她突然皱眉,“这题材怕是有些敏感,直接演国公府的事……” 楚昭宁早就想好了:“我们可以改一改,不说是国公府的事。” “就以账房周明德为主,把他刻画出一个有正义感的读书人,他发现佃农被欺压,就收集证据,带着他们去告官,最后清官为他们伸张正义。” 老夫人捏了捏楚昭宁的小鼻子:“你这小脑袋瓜里怎么这么多主意?行,都依你。” 但随即又正色道:“不过这事,还得先跟你父亲说一声,毕竟涉及官府的事。” “好。”楚昭宁用力点点头,脸上终于绽放出久违的笑容。 老夫人看到恢复活跃的孙女,总算是放心了。 她招手让芍药取来笔墨,祖孙二人便开始热烈地讨论起剧本的细节来。 第155章 送她去女学吧 申时三刻,宁国公踏着落日余晖回到府中。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今日朝会上关于漕运的争论让他颇感疲惫,此刻只想快些换上常服休息。 刚在戟荫院换下朝服,解下腰间玉带的瞬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爹。”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宁国公转头,看见楚昭宁的小脑袋从门边探出来,两只小手扒着门框。 原本紧锁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嘴角微微上扬。 他招手示意女儿进来,自己则在太师椅上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楚昭宁蹦跳着进来,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惊蛰。 她今天穿着藕荷色绣蝴蝶的衫裙,发间簪着两朵小小的珠花,衬得小脸越发白皙可爱。 “爹,我想把马员外的事编成戏剧,还想写成书给说书先生在茶楼里讲。”楚昭宁直接扑到父亲膝前,仰着小脸,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宁国公放下茶盏,注意到女儿今日难得的精神焕发,与之前消沉的模样判若两人。 “哦?为何突然有此想法?”他故意放缓语气。 楚昭宁跪坐在父亲脚边的蒲团上,双手比划着:“我想让更多人知道,遇到这样的事要勇敢站出来,还要学会收集证据……” 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原以为女儿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已经考虑得如此周全。他伸手抚了抚女儿的发顶,触感柔软如丝绸。 “倒是个好主意。”他最终点头,手指抚过女儿柔软的发顶,“但需记住三点。” 感受到掌下的小脑袋立刻绷直,他嘴角微扬,“其一,不可提及具体官员名讳。其二,着重写百姓如何依法伸冤;其三……” 他弯腰平视女儿的眼睛,“写完先给为父过目。” 楚昭宁眼睛一亮,立刻点头如捣蒜:“我知道的!就讲平民受冤屈后如何收集证据,最后顺天府尹公正清明,为民伸冤的故事。” 宁国公看着女儿兴奋的小脸,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这几日见她为佃农的事闷闷不乐,连最爱的火腿燕窝月饼都食不下咽,他和夫人不知暗中担忧了多少回。 如今见她重拾活力,还能主动想办法来帮助更多人,他不禁感到欣慰。 “去吧,为父准了。”他最终点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 楚昭宁欢呼一声,跳起来行了个礼就风一般跑了出去。 宁国公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转头对长随赵安道:“去告诉夫人,我晚些过去用膳。” 赵安躬身应是,眼角余光瞥见国公爷眉间的川字纹终于舒展开来,心中也跟着一松。 这几日国公爷为朝事和五姑娘的事忧心,府里上下都跟着提心吊胆。 萱瑞堂内,烛火将雕花床榻映得通明。崔令仪正由大丫鬟清商伺候着卸下钗环。 “昭宁今日来找我了。”宁国公在床沿坐下,自己解下外袍。 崔令仪的手停在发间,一支金镶玉的步摇将落未落:“可是为了佃户的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宁国公点点头,将外袍挂在屏风上:“那孩子心思细腻,我看她今日总算恢复了些精神,便答应了。” 崔令仪听完,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忧虑:“她才八岁,就思虑这些……” 宁国公知道崔令仪在担心什么,其实他自己也有顾虑。 楚昭宁从小表现出的天赋远超常人,对此老国公和老夫人既骄傲又担忧,总担心她慧极必伤。 现在又要担心她会因为佃农的事移了性情。 “夫人,昭宁心性纯良。”他轻声安慰,“你看她对佃户们的态度,不仅没有轻视,还想方设法帮助他们。这样的孩子,德行不会差的。” 崔令仪摇摇头,眼中忧虑更深:“妾身不是担心她的品行,而是,她整日不是看书就是琢磨吃食,再不然就待在工坊做那些铁片。 “同龄的闺阁姑娘们都在学刺绣、抚琴,她却……” 宁国公沉思片刻:“要不,送她去女学吧?” 这几年楚昭宁一直跟着青山书院周山长读书,虽然周山长没有收她做学生,但教导她时就像亲传弟子,毫无保留。 有这样一位大儒在教导自家的女儿,所以他们也没有想起要送她去女学。 崔令仪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这倒是个主意。昭宁需要些同龄的朋友,不能总是一个人待着。” 宁国公点点头:“周山长学问虽好,但昭宁确实需要与同龄人相处。” “日我就去趟女学。”明崔令仪最终说道。 宁国公点点头,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二更梆子响时,琼琚院的书房里,楚昭宁正咬着笔杆发呆。 宣纸上墨迹斑斑,开头“青天鉴”三个字力透纸背,后面的对白却涂改得面目全非。 案几上摊开一本《大周刑统》,书页被她翻得起了皱褶。 惊蛰轻手轻脚地换上新烛,烛光顿时明亮了许多。 她看着自家姑娘专注的侧脸,轻声劝道:“姑娘,该歇息了。” 楚昭宁头也不抬,手中的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再写一会儿。” 惊蛰叹了口气,悄悄退到一旁。她知道姑娘倔强的性子,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轻手轻脚地倒了杯热茶放在案几上。 楚昭宁笔下不停,心中却思绪万千。 上辈子她埋头实验室,从未想过知识可以用来帮助普通人。 而这辈子,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时代做点什么。 想到这里,她的笔尖更加有力,字迹也愈发清晰起来。 次日清晨,崔令仪处理完府中事务,就前往毓秀书院。 马车里,她轻轻掀开车帘,看着沿途的景色。 晨光中的京城渐渐苏醒,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开张,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毓秀书院始建于前朝盛世,由一位深受皇室敬重的女儒士创立,初衷是为贵族女子提供诗书礼乐的教化之所。 历经数代,书院逐渐成为京城最具声望的闺学,不仅因其深厚的学术底蕴,更因其与皇室的紧密联系。 书院名取自《晋书》的“钟灵毓秀”,寓意此地汇聚天地灵气,孕育绝世英才。 坐落于皇城东南角,毗邻御花园,环境清幽雅致,建筑风格恢弘而不失婉约。 崔令仪的马车停在书院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衣襟。 院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假山流水相映成趣,四季花木扶疏,更有藏书阁珍藏历代典籍、名家字画,堪称闺阁才女的求学圣地。 书院每年仅收四十人,能踏入毓秀书院大门的,无不是天下最显赫的女子。 第156章 毓秀书院 崔令仪搭着崔嬷嬷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时,一阵裹挟着桂花香的风恰好拂过她的面颊。 “夫人当心台阶。”崔嬷嬷低声提醒,布满皱纹的手却稳稳托着她的肘部。 崔令仪微微颔首,抬头望去,青砖黛瓦的书院门楣上“毓秀书院”四个泥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忽然一阵琴声从墙内飘来,弹的是《阳春白雪》,但某个泛音明显走了调。 “这指法……”崔令仪唇角不自觉扬起,想起自家那个五音不全的丫头。 “清河崔氏求见萧山长。”崔嬷嬷将名帖递给门前青衣婢女。 那丫头约莫十五六岁,行礼时发间的银蝴蝶颤都不颤,显是受过严格训练。 崔令仪多看了两眼,暗忖昭宁身边也该添个这样稳重的。 穿过月洞门,扑面而来的是夹杂着墨香的花气。 回廊下几个穿艾绿襦裙的少女正在临帖,见生人经过,齐刷刷起身行礼,臂间披帛随风扬起一致的弧度。 崔令仪颔首回礼,目光却落在假山后,个梳双鬟的小姑娘正踮脚去够枝头的桂花,杏黄裙裾扫过青苔,活像只偷蜜的雀儿。 “令仪。” 崔令仪转身,看见竹林小径尽头立着个穿天水碧长衫的身影。 萧山长执玉柄麈尾的手腕一转,翡翠镯子碰在紫竹竿上,“叮”地一声脆响。 十年未见,当年那个在赏花宴上偷饮梅花酿的公主,如今眼角已生了细纹。 但那双眼睛仍如崔令仪记忆般明亮,此刻正盛满惊喜:“我今早还说喜鹊叫得蹊跷。” “殿下。”崔令仪刚要行礼,就被一柄麈尾拦住。 萧山长凑近时,她闻到熟悉的苏合香,先帝在时,御赐的贡香只赏过最得宠的幼妹。 如今这香气却染上了书墨气息,少了几分华贵,多了几分清雅。 “叫我静徽。”萧山长眨眨眼,像她们还是闺中密友时那样挽起她的手,“十年不见,你倒学会跟我生分了。” 崔令仪感觉到对方指尖微凉,却在相触的瞬间传递来久违的温暖。 当年那个连针线都要宫人代劳的金枝玉叶,如今竟亲自教书育人。这认知让她心头泛起一丝酸涩。 十四年前先帝驾崩,新皇登基。作为最受宠的幼妹,萧静徽本可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但目睹朝堂争斗的她,选择远离权力中心,来到这所皇家的毓秀书院。 她以“愿效法班昭,立言传世”为由向皇上请命,请求继承这座前朝女儒创立的书院。 “你这书院倒是愈发精致了。”她跟随着萧山长穿过回廊,目光扫过两侧挂着的学生画作。 其中一幅《寒江独钓图》笔法稚嫩却灵气逼人,落款是“学生林氏”。 萧静徽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道:“那是林祭酒家的小女儿,虽不工整,倒有几分野趣。” 两人行至一处临水的凉亭,石桌上早已备好茶点。 崔令仪注意到茶具是越窑青瓷,釉色如秋水般澄澈,萧静徽的品味依然高雅,只是不再如从前那般张扬。 “尝尝这个。”萧静徽推过一碟桂花酥,“照你当年给的方子做的,只是把蜂蜜换成了岭南的荔枝蜜。” 崔令仪拈起一块,酥皮在指尖碎开,甜香顿时盈满口腔。 “崔嬷嬷。”她转头示意,崔嬷嬷立刻递上一个精致的食盒。 萧静徽好奇地打开,里面竟是几粒裹着糖霜的松子。“这是……” “这是琥珀松仁,是我闺女自己琢磨出来的。”崔令仪摇头笑道,“那孩子整日里不是躺着看书,就是琢磨吃食。” 萧静徽将一颗松仁放入口中,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甜而不腻,松香满口。” 她忽然正色,“你今日来,是为了你闺女入学的事?” 崔令仪放下茶杯:“正是。那孩子天资聪颖,只是性子太散漫。我想着若能进毓秀书院……” “令仪。”萧静徽打断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今年秋季的名额,六月就已经满了。” 一崔令仪注视着茶汤中自己的倒影,水面微微晃动,将她的面容扭曲成模糊的轮廓。 她早该想到的,毓秀书院的名额向来紧俏,更何况现在已是八月。 “不能再通融一个名额吗?”她抬起眼,直视萧静徽,“昭宁那孩子虽然懒散,但天资确实不凡。” 萧静徽叹了口气,将麈尾搁在桌上:“令仪,你该知道书院的规矩。” 她顿了顿,“这样吧,若你能等到明年开春,我第一个考虑昭宁。” 忽然,她前倾身子,“若你能让老国公出面说情,或许礼部会特批一个名额。” 萧静徽的建议让崔令仪眉头微蹙。 朝中局势复杂,宁国公府本就树大招风。他的眼前闪过御史们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茶盏中的龙井突然苦涩难当,她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掩去眼中的挣扎。 “我明白了。”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你记得年后给我留一个名额。” 萧静徽也跟着起身,眼中带着歉意。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声道:“令仪,你我多年情谊,我实在……” “不必多说。”崔令仪打断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规矩就是规矩,我明白。” 两人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走到书院门口,两人依依惜别。 而在宁国公府的西厢房里,楚昭宁对母亲的忧愁毫无察觉。她正咬着笔杆,盯着纸上墨迹未干的字句发呆。 剧本还没写完,时间就来到了中秋节。 晨光刚刚洒在宁国公府的琉璃瓦上,整个府邸便已忙碌起来。 楚昭宁被惊蛰和谷雨从温暖的被窝里挖出来时,还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 “姑娘快醒醒,今日要入宫赴宴呢。”惊蛰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为她拧了热毛巾擦脸。 楚昭宁打了个哈欠,任由丫鬟们摆布。 她眯着眼看窗外,天边才泛起鱼肚白。 “这么早。”她小声嘟囔着,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 谷雨笑着为她梳头:“宫里的规矩多,咱们得早早准备才不会失礼。” 纤细的手指灵巧地在楚昭宁的发间穿梭,很快编出精致可爱的双丫髻。 “姑娘今日想戴哪支簪子?”白露捧来首饰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各色珠花。 楚昭宁随意指了指一支白玉兰花簪:“就这个吧,简单些好。” 她内心对繁复装饰并无兴趣,但作为勋贵,必要的体面还是要维持的。 霜降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新做的藕荷色织金褙子:“姑娘,夫人特意吩咐今日穿这件,说是与中秋的月色相配。” 楚昭宁点点头,任由丫鬟们为她更衣。 第157章 初次入宫 用完早膳,楚昭宁被领着去萱瑞堂给父母请安。 穿过回廊时,她看见下人们忙碌的身影,打扫庭院、准备车马、检查礼品…… 宁国公府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在崔令仪的掌控下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萱瑞堂内,宁国公宁国公已经穿戴整齐,墨蓝色的官服衬得他更加威严。 崔令仪正在为他整理衣领,动作娴熟而自然。 “昭宁来了。”崔令仪转身看见女儿,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楚昭宁规规矩矩地行礼:“女儿给爹爹、娘亲请安。” 宁国公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发顶:“今日入宫,要谨言慎行。” “女儿明白。”楚昭宁乖巧应答。 不多时,楚临渊带着沈知澜和楚景茂也到了。 楚景茂兴奋地围着楚昭宁转,叽叽喳喳地说着书院里的趣事,直到被父亲轻声呵斥才安静下来。 却仍偷偷对楚昭宁挤眉弄眼。楚昭宁忍俊不禁,用袖子掩着嘴轻笑。 “走吧,别让宫里久等。”宁国公一声令下,众人依次登车。 马车缓缓驶向皇宫。 楚昭宁与崔令仪同乘一辆,透过纱帘,她好奇地观察着街景。 京城的中秋氛围浓厚,商铺门前挂满灯笼,行人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昭宁,坐好。”崔令仪轻声提醒,“待会儿入宫可不比在家。” 楚昭宁乖巧地应了声“是”,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继续观察窗外。 这些鲜活的市井画面,比任何史书都更能让她触摸到这个时代真实的脉搏。 当巍峨的宫墙映入眼帘时,楚昭宁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朱红的城墙在朝阳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城垛上巡逻的侍卫甲胄森然 宫门前已排起了长队,各府马车依次停下,贵妇贵女们井然有序地下车。 楚昭宁仰头望着巍峨的宫墙,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好高压。”她轻声感叹。 这些城墙比史料记载的还要壮观,砖石之间的接缝几乎看不见,显示出极高的工艺水平。 她下意识地计算着城墙的高度与厚度,这些数据在史料中见过,但亲眼所见仍令她震撼。 砖石之间的接缝几乎不可见,每一块城砖都严丝合缝,这样的工艺水平即使在她那个时代也堪称奇迹。 崔令仪敏锐地注意到女儿的小动作,低声提醒:“入宫后不要东张西望,跟着我走便是。” 楚昭宁点头,但眼睛还是忍不住观察四周。 宫门内早有太监等候,领着众人穿过重重宫阙。 楚昭宁亦步亦趋地跟着母亲,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观察着四周。 皇宫的布局严谨对称,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歇山顶上的琉璃瓦泛着青金色光芒,檐角蹲兽张牙舞爪。 汉白玉台阶两侧立着鎏金铜鹤,口中袅袅吐着龙涎香。 她注意到巡逻的侍卫步伐整齐划一,宫女们低头疾走,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就是皇权中心啊,楚昭宁在心中感叹。 在这堵高墙之内,曾经发生过多少改变历史走向的决策,又埋葬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宴席设在保和殿,殿中用十二扇紫檀木雕花屏风隔开了男女席位。 楚昭宁随母亲和大嫂走向右侧的女宾区,余光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楚明雅正扶着一位鬓角微白的老妇人入席。 三个月不见,楚明雅的变化让楚昭宁暗自吃惊。 藕荷色织金褙子勾勒出她日渐丰腴的身形,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她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角眉梢却透着一丝疲惫,与从前在府中张扬的模样判若两人。 三个月前,楚明雅执意攀附权贵,嫁给了年长十二岁的武安伯作续弦。 这门婚事遭到宁国公的强烈反对,陈姨娘却与楚明雅沆瀣一气,崔令仪觉得人家母女俩都原因,她就不去做那个坏人。 武安伯府中,前妻早逝仅留五岁嫡女,膝下无子继承爵位。 宁国公苦心物色的青年才俊悉数被拒,楚明雅铁了心要用婚姻换地位,如今成了伯府新主母,却要面对继女养育与子嗣压力的双重考验。 崔令仪也看到了楚明雅,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去打个招呼吧,到底是自家姐妹。”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袖向楚明雅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看到她时竟主动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她从未见过的亲切笑容。 “五妹妹。”楚明雅的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多日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楚昭宁一时语塞,警惕地打量着这位庶姐。 自她四岁那年炸茅厕后,楚明雅一直不待见楚昭宁,每次见到楚昭宁都要针对她。 开始因为愧疚,楚昭宁也就多有退让,崔令仪见了都皱眉,想着自己女儿做错在先,也没有介入,她想看看楚昭宁会怎么处理。 后来楚明雅越来越过分,楚昭宁干脆打回去,楚明雅反而老实了,绕着楚昭宁走。 “四姐姐安好。”楚昭宁规规矩矩地行礼,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 “妹妹今日这身打扮真好看。”楚明雅亲热地挽住楚昭宁的手臂,指尖在她衣袖的织金暗纹上轻轻摩挲,“到底是嫡女,连衣料都比我们庶出的精致许多。” 她话中有话,但语气却刻意放得轻快,仿佛只是在夸赞。 楚昭宁内心警铃大作。 “姐姐说笑了。”她甜甜一笑,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姐姐如今是伯夫人,什么好料子穿不得?倒是妹妹我还小,只能穿些素净颜色。” 正当两人暗流涌动时,崔令仪款步走来。 楚明雅立刻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母亲。”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与从前在府中时判若两人。 崔令仪微微颔首,目光在楚明雅略显疲惫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明雅也来了。武安伯老夫人身体可好?” 她语气平和,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完美符合贵族主母对待庶女的礼仪。 “托母亲的福,婆婆身体康健。”楚明雅恭敬回答,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帕子。 楚昭宁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神飘忽,不时瞥向不远处正在与其他命妇寒暄的武安伯老夫人。。 宫乐适时响起,崔令仪对楚昭宁使了个眼色:“该入席了。” 楚明雅识趣地告退,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楚昭宁一眼。 第158章 弹奏一曲 楚明雅扶着武安伯老夫人入席后,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睛却不断扫视着周围。 她的席位不算靠前,但也不算太后,刚好在几位勋贵家女眷中间。 刚坐定,前面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就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她。 “这位姐姐。”姑娘终于忍不住凑过来,声音清脆如铃,“方才那位小妹妹是谁家的?长得真好看,像画上的玉女似的。” 楚明雅眼波流转,认出这是安王的嫡女安阳县主。 她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声音却刻意提高了几分:“那是我家五妹妹昭宁,宁国公府唯一的嫡女,闺名昭宁。” 说话间,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周围几桌的贵女们,看到她们果然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 甚至有人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侧耳倾听。 楚明雅心中暗喜,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抚了抚鬓角,继续道:“我这妹妹虽才八岁,却是我们府上最得宠的。不但生得玉雪可爱,更是天资聪颖,过目不忘。” 安阳县主睁大了眼睛,小嘴微张:“当真能过目不忘?” “自然是真的。”楚明雅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妹妹自四岁开始就由青山书院的周山长亲自教导。” 周围几位贵妇闻言纷纷侧目。 一位穿着绛紫色褙子的夫人挑眉道:“青山书院周山长?那可是当世大儒。” “可不是嘛。”楚明雅故作谦逊地叹了口气,眼角却闪过一丝得意,“我这妹妹啊,学什么都是一遍就会,连那些埋头苦读的学子都比不上她。” 这番话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有人惊叹,有人怀疑,更有几位年纪相仿的贵女已经皱起眉头,目光不善地望向远处安静坐着的楚昭宁。 邻座的兵部尚书之女柳如眉轻哼一声:“八岁孩童能有这般能耐?莫不是夸大其词。” “吹得也太过了吧。”一个穿湖绿色衣裙的少女小声嘀咕,“八岁的小丫头能有多厉害?” 她身旁的同伴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点,那可是宁国公嫡女。” 一个穿着绛紫色襦裙的少女冷哼一声,下巴高高扬起:“吹得天花乱坠,谁知道真假?不如当场考较一番?” 楚明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优雅地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眼中的算计。 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楚昭宁有多出色,出色到惹人嫉妒,出色到,待会儿若被点名展示才艺时下不来台。 “说起来,”明雅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太后娘娘今年还不会不会考教姑娘们的琴艺?” 按往年惯例,宫中总会挑选几位闺秀登台献技,或抚琴或起舞。 这既是让皇家相看各家贵女的才情,也为日后选秀择妃留个印象。 这句话像一滴冷水落入热油,顿时引起一阵骚动。 几位带着适龄女儿的夫人脸色都变了变,有人开始低声嘱咐自家女儿什么,有人则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远处的楚昭宁。 楚明雅满意地看着自己制造的混乱,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浑然不知已成为焦点的嫡妹身上。 在这深宫里,过盛的才华迟早会招来祸患。 此刻的楚昭宁对这些浑然不觉。 她的注意力全被鱼贯而入的宫女们吸引了。 最先上的是一道雕花漆盒,揭开盖子,十二格玲珑攒盒里盛着蜜饯金橘、糖渍梅子、玫瑰香糕等茶食。 她偷偷咽了咽口水,等崔令仪动了银箸才小心地捻起一块琥珀核桃。 “尝尝这个。”崔令仪忽然亲自夹了块琥珀色的糕点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 “这是御膳房特制的茯苓糕,用的是终南山的老茯苓,最是养人。” 楚昭宁乖巧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清甜中带着淡淡药香在舌尖化开,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第二道是冷盘八珍,晶肘子薄如蝉翼,琥珀鸭舌晶莹剔透,蜜汁火方红亮诱人,糟鹅掌散发着淡淡酒香…… 每一样都切得极薄,摆成精美的花样,旁边点缀着雕刻成花朵形状的萝卜和黄瓜。 “昭宁,尝尝这个。”崔令仪夹了一片水晶肘子放在女儿面前的小碟里,“御厨的手艺确实不凡。” 楚昭宁用筷子小心夹起那片近乎透明的肉片。 肘子入口即化,咸鲜中带着微微的甜味,比她在家吃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美味。 接下来的热菜上得极有章法。 先是清汤燕窝盛在霁红釉盅里,汤色清可见底,燕窝丝如银缕。 接着是八宝鸭,鸭腹中填着糯米、莲子、芡实等八珍,表皮烤得金黄酥脆。 楚昭宁刚舀了勺鸭腹中的糯米饭,忽觉有道视线粘在背上。 她转头望去,只见斜后方坐着个穿湖蓝襦裙的女孩,见她回头立刻别过脸,腕上的金镶玉镯子碰在案上叮当作响。 那女孩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既有好奇,又带着几分不屑。 “那是文渊阁大学士家的三姑娘。”崔令仪忽然开口,“她祖父与周山长有些过节。” 话音未落,侍膳宫女正巧端上道蟹粉狮子头。 拳头大小的肉丸浸泡在金黄的高汤中,上面点缀着蟹黄,香气扑鼻。 崔令仪亲自将拳头大的肉圆分成四份,“尝尝,这是用阳澄湖的蟹黄调的,吃的时候要小心烫。” 楚昭宁小口品尝,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绽放,这肉质之细腻,调味之精准,完全颠覆了她对古代烹饪技术的认知。 正当她专注于美食时,邻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那位质疑她的绛紫襦裙少女站了起来,声音清脆:“太后娘娘,臣女听闻宁国公府的五姑娘才华横溢,不知可否请她即兴弹奏一曲,为宴席助兴?” 此人正是新任首辅林峻的孙女林若雪,不过十四年纪,眼角却已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算计。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楚明雅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 她优雅地端起茶盏,掩饰眼中的得意。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第159章 无妨,你尽管弹 她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自己,下意识地望向母亲,发现母亲执箸的手陡然僵住。 崔令仪在心中暗骂,面上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她太了解林若雪的把戏了仗着祖父权势,最爱在宴会上给其他贵女难堪。 今日显然是盯上了自家女儿。 旁边坐着的沈知澜,还有屏风对面的宁国公、楚临渊、楚景茂几个,全都傻眼了。 要论聪慧,楚昭宁确实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透。 可偏偏在艺术这块儿,就跟缺了根弦似的。 画画吧,勉强能看个形状,但就是没那个味儿。 要说音乐,那可真是要了命了,唱歌跑调,弹琴也找不着调,偏偏她自己还完全听不出来。 最绝的是,她弹着唱着还能把自己给感动了,越唱越来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可苦了听的人,那简直就是折磨,根本分不清她弹的是啥调,唱的是啥词。 宁国公眉头微皱,起身拱手道:“回太后、陛下,小女年纪尚小,学艺不精,恐怕难登大雅之堂。” “国公爷过谦了。”礼部侍郎忽然插话,“听说五姑娘师从青山书院周山长,那可是连先帝都称赞的大学问家。想必琴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崔令仪优雅地放下茶盏:“周山长教授的是经史子集,琴艺一道,小女确实不擅长。” “宁国公夫人太谦虚了。”林若雪甜甜地笑道,“听说五姑娘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连那些寒窗苦读十年的学子都比不上呢。” 她故意提高音量,确保殿内所有人都能听见。 几个与林若雪交好的贵女也纷纷附和。 不远处的楚明雅,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恰到好处地掩饰了她眼中的得意。 徽文帝被这番对话勾起了更大的兴趣:“既然师从周山长,那定然不凡。朕倒想听听这位小才女的琴艺。” 宁国公的脸色变得极为精彩,仿佛吞了只活苍蝇。 他求助地看向皇帝,希望这位相交多年的君主能读懂自己的眼神。 那是一种混合着绝望、恳求和“您会后悔”的复杂情绪。 然而徽文帝反而更加好奇了,宁国公三代人脸上那种混合着尴尬、无奈和绝望的表情实在太过罕见,让他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没想到这一探究,就让他后半辈子每到中秋节就想起楚昭宁的琴声和歌声。 “陛下……”宁国公还想挣扎。 “爱卿啊,就让小丫头表演一曲又何妨?”徽文帝笑道,“朕记得你年轻时在边关,不也常说不惧挑战吗?” 宁国公内心哀嚎,那能一样吗? 边关敌人再凶残也比不上他闺女弹琴要命啊! 楚昭宁看着大人们你来我往,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她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小声道:“娘亲,要不我弹一曲吧?反正我不觉得难听。” 崔令仪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你不觉得难听,我们听的人觉得难受啊。 徽文帝已经直接拍板:“既如此,楚五姑娘就来一曲吧。” 楚昭宁倒是无所谓地耸耸肩,起身行了一礼:“臣女琴艺粗浅,若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海涵。” 她行礼的姿势标准优雅,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只是那满不在乎的语气让崔令仪忍不住扶额。 楚明雅傻眼了,她都不怕出丑的吗?居然一脸跃跃欲试。 这与她预想的惊慌失措完全不同,让她准备好的嘲讽都卡在了喉咙里。 徽文帝挥挥手:“无妨,你尽管弹。” 宫女们搬来一张上好的焦尾琴放在殿中央。 楚昭宁在全家绝望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她整了整衣裙,走到殿中央的古琴前坐下。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小手抚上琴弦。 宁国公府三代人同时闭上了眼睛。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徽文帝的酒杯差点脱手。 那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过石板,尖锐刺耳。 太子萧瑾珩正在喝茶,闻言猛地呛住,茶水差点从鼻子里喷出来。 紧接着,楚昭宁清亮的童声响起:“傲气傲笑万重浪——” 皇后端庄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大公主萧蕴华直接捂住了耳朵,精致的眉毛拧成一团。 “热血热胜红日光——” 宁国公默默转头面向北方,假装欣赏殿外的风景。 世子楚临渊低头研究案几上的花纹。世子夫人沈知澜用团扇半遮着脸,肩膀微微发抖。 楚景茂则紧紧地捂住双耳。 楚昭宁完全沉浸在音乐中,小脑袋随着节奏摇晃,手指在琴弦上飞舞,如果那能称之为节奏的话。 这调子跑得,连最宽容的乐师都想捂住耳朵。 一首曲调激扬,歌词豪迈的《将军令》,从她嘴里唱出来,每个字都在意想不到的音高上,完全不在调上。 已经成了一首新的且难听的曲子。 更可怕的是,她还越唱越投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胆似铁打骨似精钢——” 这一句直接唱破了音,尖锐的声音让几位年迈的大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三公主萧蕴薇嘴巴张成“O”型,她还记得早几年端午节和楚昭宁一起玩的扬景。 那时只觉得她古灵精怪,想不到唱歌是这样子吓人。 二皇子萧瑾云惊恐地看向太子:“皇兄,这是什么刑罚吗?” 太子勉强维持着微笑,额角却渗出冷汗。 作为储君,他必须保持风度,但楚昭宁的歌声简直是对耳膜的酷刑。 他偷偷瞥了一眼父皇,发现徽文帝正死死盯着面前的酒杯。 林若雪此刻脸色煞白,她本想让楚昭宁出丑,却没想到这“丑”如此惊天动地。 最可恶的是,事件的主人公一点都没有出丑的自觉,还挺自嗨的,这就有点让人难受了。 殿内众人表情各异,显然没料到会是这种结果。 太后手中的佛珠停住了转动,嘴角微微抽搐。 几位年迈的大臣已经偷偷捂住了耳朵。 最惨的是徽文帝。 作为一国之君,他必须维持威严,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不适。 但楚昭宁的琴声就像有人用锯子在他脑壳上来回拉扯,歌声更是如同魔音灌脑。 徽文帝撑着额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宁国公,眼里满是控诉:“你为什么不早说?” 宁国公坚决不回头,假装没看见皇帝的目光。 他在心中冷笑:“自己非要听,怪谁?” 崔令仪已经放弃治疗,面无表情地坐着,只有微微抽搐的眼角泄露了她的真实感受。 终于,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楚昭宁意犹未尽地收回手,小脸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 她起身行礼:“献丑了。” 语气中满是自信,仿佛刚完成了一扬精彩绝伦的表演。 大殿内鸦雀无声。 过了足足三息,徽文帝才艰难地开口:“确实…别具一格。” 他转向宁国公,眼中充满复杂的情绪,“爱卿,令爱的琴艺确实,独树一帜。” 宁国公干笑两声:“陛下过奖。” 楚昭宁蹦蹦跳跳地回到座位,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太后轻咳一声:“哀家忽然想起,宫里新排了一出《嫦娥奔月》,不如让乐师们演奏一番?”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热烈响应,掌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 徽文帝暗暗决定,今后宫宴表演,一律由宫中乐师负责。 谁TM再敢提议让闺阁女子即兴演奏,他削死谁。 宴会后半程,众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宁国公府的人。 只有楚昭宁浑然不觉,还在回味刚才的表演:“爹,我觉得我这次弹得比上次好多了,最后一个泛音特别准。” 宁国公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脸,长叹一口气:“昭宁啊,答应爹一件事。” “什么?” “以后有人让你弹琴,你就说你只会背书。” 回府的马车上,崔令仪终于忍不住问道:“昭宁,你真觉得自己的琴艺,尚可?” 楚昭宁眨眨眼:“娘,我知道我弹得不如专业琴师,但也不至于难听吧?周先生说,艺术重在表达自我,我觉得我表达得挺好的呀。” 她说着还哼起了刚才的曲子,吓得正在驾车的马夫差点甩掉鞭子。 沈知澜终于憋不住了,趴在楚临渊肩上笑得直抖。 楚景茂一脸无语地看着姑姑:“这下好了,大家都知道你弹琴要人命。” 楚昭宁撇撇嘴,她觉得自己弹得挺好的,至少她自己很享受。 这个中秋之夜,楚昭宁用她独特的“才华”名满京城。 第160章 谋杀听众的耳朵 崔嬷嬷压低声音,“二姑奶奶特意在安阳县主面前夸赞五姑娘天资过人,引得林阁老家的孙女当众发难。” 崔令仪元宝沉静如水的凤眸此刻微微眯起,透出一丝危险的意味。 她忽然轻笑出声:“好个楚明雅。这是打量着昭宁年幼,要给她树敌呢。" “夫人,要告诉国公爷吗?”崔嬷嬷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必。”崔令仪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响,“老爷性子耿直,这些后宅之事还是我来处理妥当。” 她唇角勾起温柔的弧度,眼底却结着冰。 那林大姑娘前头三个嫡母留下的嫁妆,可还在库房里落灰呢。 楚明雅既然有闲心给妹妹挖坑,想必是后宅太清闲了。 “还有。”崔令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听说武安伯最爱红袖添香?去把去年南边送来的那几个扬州瘦马安置到西郊别院。” 她抚了抚鬓边颤动的珍珠步摇,“总要叫咱们二姑奶奶知道,给人当娘,可不是光会挑拨离间就够的。” 夜色渐浓,崔令仪站在廊下看丫鬟们点灯,望着武安伯府的方向眯起眼睛,来日方长。 翌日,次日清晨,宁国公身着绛紫朝服踏入金銮殿时,几位同僚便挤眉弄眼地围了上来。 “听闻令爱的琴艺颇有…特色啊?”兵部侍郎拖着长音,引得周围响起窸窣笑声。 宁国公耳根微热,正待解释,忽然忆起昨日楚昭宁抚琴后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他整了整玉带,朗声笑道:“小女这手琴艺确实独树一帜,改日请诸位到府上品鉴?” 说罢还特意环视众人,眼中带笑。 那些本想看笑话的朝臣顿时语塞,有人讪讪地咳嗽两声,有人低头整理笏板,原本热闹的调侃声就像被泼了盆冷水般骤然熄灭。 散朝后,这出戏码又在六部衙门重演。 楚家三兄弟所到之处,总能听见同僚们刻意压低的调笑声。 但见三人皆神色自若地拱手回应,倒让好事者自觉无趣,这扬风波便这般化于无形。 青山书院 周山长推开明德堂的雕花木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 他整理了一下深蓝色的直裰,准备开始一天的讲学。 “奇怪。”周山长皱了皱白眉,发现书院里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见他走来就立刻噤声,却又在他走远后发出压抑的笑声。 更奇怪的是,那些平日里对他恭敬有加的夫子们,今日看他的眼神也带着几分古怪。 “周伯,去打听打听,今日书院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周山长对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仆吩咐道,手指不自觉地捻着长须。 不到半个时辰,周伯就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吞了只活苍蝇。 “老爷,是,是关于宁国公府五姑娘的事。”周伯支支吾吾地说,“昨晚宫宴上,楚五姑娘当众弹琴,说是,说是师从老爷您。” 周山长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案几上,碧绿的茶汤溅湿了他的衣袖。 他猛地站起身,白胡子气得直翘:“什么?那丫头居然在宫宴上弹琴?还说是老夫教的?” 周伯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听说,听说弹得特别,特别别致。现在满京城都在传,说老爷您教出来的学生,呃,独具一格。” 周山长太清楚楚昭宁的琴艺了,去年教她《阳关三叠》时,那丫头硬是把三叠弹成了三十叠。 调子跑得连谱子都认不出来,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创新演绎。 “快!快去把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给我叫来。”周山长气得直瞪眼睛。 正午时分,楚昭宁蹦蹦跳跳地走进了明德堂。 她穿着淡绿色的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绢花,看起来天真烂漫。 见到周山长阴沉的脸,她歪着头不解地问:“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呀?” “你还敢问。”周山长吹胡子瞪眼睛,白眉毛几乎要竖起来。 “谁让你在宫宴上弹琴的?还说是老夫教的?你是存心要毁我青山书院三百年的声誉吗?” 楚昭宁眨了眨大眼睛,一脸无辜:“琴确实是先生教的呀,我没有说谎。” “而且先生不是常说,艺术重在表达自我吗?我觉得我表达得挺好的。” “表达自我?”周山长差点背过气去,“你那叫表达自我?你那叫谋杀听众的耳朵。” “老夫教琴四十载,从未见过像你这样能把《广陵散》弹成广陵散架的学生。” 楚昭宁撇撇嘴,小声嘀咕:“哪有那么夸张,陛下都说我别具一格呢。” “那是陛下仁慈。”周山长气得在堂内来回踱步,宽大的袖子甩得呼呼作响。 “你知不知道现在全京城都在笑话我周某人?说我教出来的学生弹琴像锯木头?连隔壁白鹿书院的山长都派人来慰问我了。” 楚昭宁看着周山长气得通红的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先生别生气了,我带了您最爱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少来这套。”周山长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忍不住往油纸包上瞟。 这丫头虽然气人,却总记得他爱吃甜食。 楚昭宁趁机把栗粉糕放在案几上,讨好地说:“先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林若雪非要我弹琴,陛下也同意了,我总不能说不会吧?那多丢先生的脸啊。” 周山长冷哼一声,拿起一块栗粉糕咬了一口,甜香在口中化开,火气也消了几分:“那人也是,想弹自己弹不好吗?非要拉扯你。” “就是就是。”楚昭宁在一旁狂点头。 周山长看着她这副模样,无奈地摇摇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又赶紧板起脸。 “你呀。”虚点着她的额头,“赶紧走,这几天不想看到你。” 楚昭宁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蹦跳着往外跑,刚到门口又折返回来。 把剩下的栗粉糕往案几上一放:“先生记得趁热吃。” 望着那抹绿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周山长叹了口气,又拿起一块栗粉糕。 “这丫头……”他摇摇头,却忍不住笑了。 第161章 麦田奇案 京城的那些风言风语,楚昭宁并不没有过多的关注,她把全部心力都花在和老夫人编剧本上。 霜降这日清晨,老夫人端坐在木圈椅上,手中捧着一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宣纸。 她眉头微蹙,指尖轻轻点着其中一页,时而摇头,时而颔首,显然在反复斟酌着什么。 案几上的青瓷茶盏里,龙井的清香袅袅升起,却无人问津。 “祖母。”楚昭宁提着鹅黄色的裙摆小跑进来,两个小鬏鬏上的珍珠发饰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她的脸颊因兴奋而微微泛红,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一双杏眼亮晶晶的。 身后跟着的惊蛰气喘吁吁地追着:“姑娘慢些,当心摔着。” 老夫人抬眼,见孙女这般模样,佯装生气地抿了抿唇,眼角的笑意却泄露了真实情绪。 她故意板着脸道:“慢些跑,都多大的姑娘了,还这般毛毛躁躁的。” 话虽如此,手中的剧本却已悄悄往旁边挪了挪,给孙女腾出位置。 楚昭宁笑嘻嘻地凑到老夫人身旁,踮起脚尖,伸手指着剧本上的一处标记:“祖母,您看这里,我想把这个案子分成十集来演,每集一个时辰。” 老夫人眉头微挑,低头仔细看了看:“十集?这么长?” 她指着其中一段道:“这麦田丢麦的事,值得演这么久?” “不长不长。”楚昭宁摇头晃脑地解释,头上的珍珠发饰叮当作响。 “第一集就从麦田丢麦开始,让观众亲眼看着一个老实农夫如何一步步落入陷阱。” 说着,她突然蹲下身,双手抱头,做出一个农夫惊慌失措的模样:“我的麦子呢?我明明割了这么多。” 老夫人被她突如其来的表演逗笑了,茶盏里的茶水都晃了出来。 一旁伺候的周嬷嬷连忙上前擦拭,忍不住多看了五姑娘几眼,抿着唇偷笑。 “你这皮猴。”老夫人用帕子掩着嘴笑,“整日里没个正形。” 她伸手想捏孙女的脸,却被灵巧地躲开。 楚昭宁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正色道:“祖母,我是认真的。您不是常说,好戏要让人身临其境吗?” 老夫人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倒叙?有意思。不过……”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观众能接受这么复杂的结构吗?那些市井百姓,怕是看不懂这样的编排。” 楚昭宁敏锐地察觉到祖母的犹豫。 “祖母。”她咬了咬下唇,突然从凳子上跳下来,双手比划着,“我们可以用老农的回忆来串联剧情。” “比如,第一幕先演他在麦田里发现麦子丢了,惊慌失措,然后场景一换……” 她突然转身,做出一个夸张的回忆动作,“回到他刚来员外郎家做工时的场景,让观众一点点发现这是个陷阱。” 这些手法都是后世影视剧里常用的。 老夫人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模样,忍不住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粉嫩的脸蛋:“你这丫头,鬼点子倒是多。” 但转念一想,若是演砸了,不仅孙女要被人笑话,国公府的面子也挂不住。 楚昭宁察觉到祖母的情绪变化,立刻收敛了夸张的动作。 她轻手轻脚地挪到老夫人身边,换上一副乖巧的表情,轻轻扯了扯老夫人的袖子。 “祖母,您不是常说,戏文要贴近百姓才有意义吗?这故事里的农夫、佃户、小工,都是寻常百姓,他们看了,一定会感同身受。” 老夫人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剧本上那个利滚利的情节上。 她年轻时曾随父亲行医,见过太多被高利贷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 若是这出戏真能警醒世人…… “那就按你说的办。”老夫人终于点了点头,却又严肃地补充道:“不过记住,要让百姓看得懂,才有意义。” 楚昭宁重重点头,眼睛弯成月牙。 回到琼琚院,楚昭宁伏在书案前,纤细的手指握着狼毫笔,在宣纸上飞快地写着: “夜深了,账房先生郑明德独坐书房。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他颤抖的手指翻开账簿,那些数字仿佛有了生命,一个个跳出来指责他的良心。” “‘三月十五,李二狗欠银二两,利钱五百文……’他的目光落在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上,这些都是十里八乡的乡亲啊!” 写到这里,楚昭宁停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她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个案例,又提笔补充道: “窗外忽然传来女子的啜泣声。” “郑明德悄悄推开窗缝,看见马员外的家丁正拖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少女往后院去。那少女他认识,是村东头张铁匠的女儿……” “姑娘写得太好了。”不知何时,谷雨也凑了过来,看得入神,“这郑先生会站出来吗?” 楚昭宁神秘一笑,故意拖长了声调:“你猜?”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看着谷雨着急的样子,心里觉得有趣极了。 三日后,楚昭宁把写好的剧本送给老国公和宁国公看,得到默许动用府里印刷作坊 楚昭宁便带着厚厚一叠手稿来到国公府的印刷作坊。 管事楚运昌正在指挥工匠们排版,见她来了,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太师椅,恭敬地请她坐下。 “五姑娘,您怎么亲自来了?”楚运昌擦了擦手上的墨渍,恭敬地问道。 楚昭宁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稿递给他:“昌叔,这是新写的话本,印五十册。” 她压低声音,嘱咐道:“务必保密,别让外人知道内容。” 楚运昌解开包袱,粗略翻了几页,眼睛一亮:“哟,这故事新鲜!五姑娘写的?” 他识字不多,但常年经手各种话本,自然能看出好坏。 “嗯。”楚昭宁点点头,“先印这些,等戏演完了,再考虑加印。” 楚运昌会意,拍了拍胸脯:“姑娘放心,我亲自盯着,绝不泄露半个字。” 他犹豫了一下,突然压低声音:“五姑娘写的莫不是前段时间被流放的通县马员外家那事?” 楚昭宁笑而不答,只是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十日日后我来取书。” 说完,带着丫鬟翩然离去,留下楚运昌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稿子。 此时谁也不知道,这出《麦田奇案》将会在京城掀起怎样的波澜。 第162章 国公府首演 剧本敲定了,老夫人由楚昭宁搀扶着,缓步走向云韶部。 还未走近云韶部,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练功声。 武生们“嘿哈”的呼喝声与青衣们吊嗓子的婉转唱腔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老夫人到,五姑娘到。” 随着小厮一声通传,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正在训斥小旦的周班主猛地转身,脸上严厉的表情立刻堆满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 这大清早的,老夫人怎会亲自来戏班?他的心里直打鼓。 莫不是上次演的《牡丹亭》出了差错? “给老夫人请安,给五姑娘请安。”他深深作揖,眼角皱纹挤成一团。 起身时偷偷打量老夫人神色,见她面带微笑,这才稍稍安心。 老夫人轻抚衣袖:“周班主不必多礼。今日来,是有个新本子要劳烦你们排演。” 新本子?周班主一愣,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老夫人身后的小丫鬟手中捧着的锦盒。 楚昭宁早已按捺不住,一个箭步上前,从惊蛰手中接过锦盒:“周班主,这可是我和祖母写出来的。” 锦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册装帧精美的剧本,封面上“麦田奇案”四个大字龙飞凤舞。 周班主双手接过,指尖刚触到封面就愣住了。 这么厚?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只见密密麻麻全是台词,竟连一句唱词都没有。 这不就是说话吗?这也叫戏? 周班主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纸张边缘被他捏出一道褶皱。 他偷眼看向老夫人,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翻。 “周班主觉得如何?”楚昭宁双手背在身后,踮着脚尖凑近,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盯着他。 周班主喉结滚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五姑娘写的本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 他斟酌着词句,“这没有唱段,全靠说白,恐怕……” “这叫舞台剧。”楚昭宁抢着说道,“就像我们平日说话一样,但要把情绪放大,比唱戏更打动人呢。” 这孩子胡闹也就罢了,怎么老夫人也跟着…… 周班主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敢直言拒绝。 他偷瞄老夫人,见她神色如常,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是,小的这就安排人手。” 不一会,云韶部正厅里挤满了戏班成员,老夫人和楚昭宁则坐在一旁看着。 周班主清了清嗓子:“今日开始排新戏,诸位先熟悉下本子。” 剧本在众人手中传阅,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这…不唱?” “全是说话,怎么演?” “倒是有趣,像说书似的。” 演刘二郎的武生楚三郎眉头越皱越紧,“班主,这些愤怒、高兴该怎么演?以往都是唱出来的啊。” 他挠了挠头,浓密的眉毛几乎要拧成一条线。 周班主正要开口,楚昭宁已经蹦了起来:“我来示范。” 虽然前世时她并不怎么看影视剧,但只要她在家都会开着全息电影,让热闹的声响填满空荡荡的屋子。 那些不经意间看过的表演片段,早就深深地刻在脑海里。 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厅中央,弯下腰,做出割麦的动作,手臂有力地挥动,仿佛真的握着一把镰刀。 然后她直起身,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就是这样,表现出收获的喜悦。”她解释道。 接着表情突然一变,眼睛瞪大,嘴唇颤抖,“我的麦子呢?” 她的声音里充满惊慌,双手在空中无助地抓挠,仿佛要找回丢失的麦子。 伶人们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演方式,没有唱腔,没有固定的身段,全靠表情和动作来表达情绪。 天爷! 楚三郎倒吸一口凉气,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觉得平日里学的那些程式化的表演如此苍白。 演账房先生的老生张了张嘴,半晌才喃喃道:“神了…” 接下来的日子,伶人们开始进入角色,云韶部里每天都热闹非凡。 排了十来天,楚昭宁觉得可以先在府里试试水,于是找了个休沐的日子,在府里试演。 演出那日,云韶部的戏楼里座无虚席。 老国公携老夫人坐在首位,宁国公和崔令仪分坐两侧,其余家眷依次而坐。 连平日里最坐不住的五爷楚临漳都乖乖待在座位上,伸长脖子等着开场。 随着三声锣响,戏台上的帷幕缓缓拉开,舞台上布置成麦田景象。 第一场戏从麦田开始——刘二郎佝偻着背,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割麦。 演员精湛的表演让观众仿佛能感受到麦芒刺在皮肤上的痛感,闻到泥土与汗水混合的气息。 台下,老国公楚战原本半阖的眼睛渐渐睁大,身子不自觉地前倾。 “这,这比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文强多了。”老国公忍不住对身旁的老夫人说道。 随着剧情层层推进,刘二郎丢失麦子、被迫签下契约、利滚利欠下巨债,观众席上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第一集在刘二郎走投无路时戛然而止。 帷幕落下时,观众席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就完了?”楚临漳第一个跳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后面呢?赶紧的,继续啊。” 沈知澜也急急转头看向楚昭宁。 楚昭宁眨了眨眼,摊手道:“还没排呢。” “什么?”众人异口同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几个小辈甚至发出了哀叹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椅子上。 “才排完第一集呢。”老夫人笑着摇头,眼角皱纹里藏着得意,“昭宁非要十集连演,说是要什么…悬念?”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楚昭宁。 她感到后背沁出薄汗,却挺直了腰杆:“就像说书先生留扣子,每集结尾都得让人抓心挠肝地想看下回。” 赵萱萱干脆拉着楚昭宁的手摇晃:“昭宁,你快点排嘛,虽然知道后续的发展,但还是想看真人表演的。” 五奶奶周静怡是周山长的孙女,也凑过来,娇声道:“就是就是。你要是不快点排,我就天天来烦你。” 楚昭宁被众人围着,心里暗笑,面上却装作为难:“可排戏要花时间呀……” 老夫人适时开口:“好了好了,昭宁已经尽力了,这戏本就不容易写,何况还要排演?” 众人虽失望,但也知道急不得,只能纷纷催着楚昭宁加快进度。 第163章 靖王爷 戏楼里最后一缕余音散去,楚昭宁搀扶着老夫人缓步走向翠微堂。 她偷偷瞥了眼祖母的侧脸,只见老人家眼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心中不由一喜。 “祖母。”一进屋,楚昭宁扶着老夫人落座后,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我想把这出戏搬到京城最大的戏院子里去上演。” 她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不知道这样的表演模式能不能被大众所接受,所以一直都没有提。 现在府里首演完,都受到大家的追捧,于是把心里的想法提了出来。 老夫人刚坐下,闻言抬眼看她:“哦?你想找哪家戏院?” “自然是天音阁,听说那里场地最大,观众最多。”楚昭宁信心满满。 老夫人沉吟片刻,缓缓道:“天音阁,那可是靖王府的产业。” “靖王爷?”楚昭宁眨了眨眼,“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却爱逛戏园子的靖王爷?” 她曾在丫鬟们的闲谈中听说过这位王爷的轶事。 “正是。”老夫人点头,“此人虽年轻,但眼光极高,寻常戏班子可入不了他的眼。” 楚昭宁却丝毫不怯,反而笑道:“那正好,咱们这戏可不是寻常戏,他若真懂戏,必定喜欢。” 老夫人见她这般自信,不由失笑:“你这丫头,倒是敢想。” 这时,老国公楚战恰好踱步进来,闻言朗声笑道:“昭宁既有此心,祖父带你去见那靖王爷便是。” 楚昭宁眼睛一亮:“真的?” 老国公捋须点头:“老夫与靖王爷虽无深交,但带孙女上门谈个生意,倒也无妨。” 老夫人见状,也不再阻拦,只叮嘱道:“王爷面前,礼数不可少,但也不必太过拘谨。他若真赏识这戏,自会答应合作。” 楚昭宁乖巧应下,心里却已盘算着如何说服那位传闻中挑剔的王爷。 翌日,楚昭宁随老国公乘马车前往靖王府。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淡青色绣银丝竹叶纹的褙子,衬得肌肤如雪,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兰珠钗,既端庄又不失灵动。 靖王府门前,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 管家早已候在门口,见国公府的马车到了,连忙迎上前行礼:“老国公、五姑娘,王爷已在花厅等候多时了。” 穿过几重院落,楚昭宁暗暗打量着这座王府。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尊贵身份。 花厅前栽着几株名贵海棠,正值花期,粉白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 “请。”管家躬身引路。 花厅内四面通透,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榻,上面随意倚着一位年轻男子。 见他们进来,这才懒洋洋地起身行礼:“老国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楚昭宁随着祖父行礼,借机打量这位传说中的小王爷。 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锦袍,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 他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冶,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气息。 “这位就是令孙女吧?”靖王爷的目光却落在楚昭宁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老国公笑着介绍:“正是老朽的孙女昭宁,今日特地带她来拜见王爷。” 楚昭宁再次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抬头时,正对上靖王爷含笑的眸子。 “你就是那个弹琴五音不全,还唱曲唱得欢快的丫头?”靖王爷突然大笑起来。 楚昭宁耳根一热,白皙的脸颊瞬间染上绯色。 这事是没法过去了。虽然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时不时被人提起,还是有点小尴尬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窘迫,不卑不亢地回道:“王爷明鉴,艺术重在表达自我嘛,昭宁虽然技艺不精,但自认为情感表达得还算到位。” 靖王爷闻言一怔,随即笑得更加开怀,眼角都笑出了细纹。 “好一个表达自我。”他随手从果盘中拈了颗葡萄抛入口中,挑眉打量着眼前这个胆大的小姑娘。 “说说看,今日来找本王有何贵干?” 楚昭宁示意惊蛰呈上锦盒,亲自取出剧本双手奉上:“王爷,这是我们新编的舞台剧,想在王爷的天音阁上演,特来请王爷过目。” 靖王爷接过木匣,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新式舞台剧?本王只听过昆曲、京剧,这舞台剧是何物?” 楚昭宁眼中闪烁着热情的光芒:“这是一种全新的表演形式,演员不再用唱腔,而是像平常人一样对话。” “舞台布置也更加真实,能让观众仿佛置身故事之中。最重要的是,剧情取材于现实生活,更容易引起观众共鸣。” 靖王爷终于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剧本和几张舞台设计图。 他漫不经心地翻看着,目光却渐渐变得专注。 楚昭宁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只见他时而皱眉,时而挑眉,最后竟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个设计……”他指着一幅舞台机关图,“你是如何想到的?” 楚昭宁见他感兴趣,顿时来了精神:“这是为了表现主角发现关键证据时的场景。” “通过暗藏的机关,可以让麦田突然分开,露出隐藏的尸体。观众一定会大吃一惊。” 靖王爷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站起身,在花厅里踱了几步。 “本王凭什么要冒险尝试这种从未有人做过的表演形式?”他突然转身,目光如炬地盯着楚昭宁。 楚昭宁早有准备,她挺直腰背:“王爷想必明白传统戏曲虽美,但年年岁岁相似,难免令人审美疲劳。” 她顿了顿,观察着王爷的表情,继续道“而这出《麦田奇案》,昭宁敢保证,绝对能让京城观众耳目一新。” 见靖王爷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又补充道:“况且,若此举成功,王爷的天音阁将成为京城第一家引入新式表演的戏院,这份先机,价值不可估量。” “有意思。”靖王爷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明日,本王会去国公府看你们的排练。”他的目光在楚昭宁脸上停留片刻,“若真如你所说那般精彩,天音阁就给你用。” 楚昭宁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忙行礼:“多谢王爷成全,昭宁定不负所望。” 离开王府后,老国公看着兴奋得脸颊泛红的孙女,忍不住摇头失笑。 第164章 宣传造势 丫鬟小厮们来回忙碌,有的在擦拭座椅,有的在调试乐器,不时低声交谈。 “五姑娘,布景已经按照您的要求重新调整过了。”管事快步迎上来,“麦田的景片昨晚连夜重绘,您看看可还满意?” 楚昭宁走近戏台,仔细检查每一处细节。 “不错,比上次精细多了。”她满意地点点头,转向管事。 “演员们的服装呢?村民那扬戏的补丁要再明显些,他们是穷苦人家,衣着不能太整齐。” 后台里,十余名伶人正在化妆。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很快,靖王爷在国公府众人的陪同下入座。 他换了一身靛青色常服,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富贵公子,但通身的气度却掩盖不住。 锣声三响,帷幕拉开。 舞台上,麦田布景栩栩如生,演员们很快进入状态。 靖王爷原本斜倚在椅背上,神情散漫,可随着剧情推进,他的坐姿渐渐端正,眼神也愈发专注。 当最后一幕落幕,他猛地一拍桌案,朗声笑道:“妙啊。” 这一声惊得楚昭宁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她侧头看去,只见靖王爷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王爷觉得如何?” 她试探性地问道。 靖王爷那双桃花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就这么结束了?” 这正是楚昭宁等待的反应。 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王爷莫急,这只是第一集。” “第一集?”靖王爷挑眉,“何谓集?” 楚昭宁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册子双手奉上:“这是完整的剧本构思。” “臣女将故事分为十集,每日上演一集,每集结尾都留有悬念,让观众欲罢不能,第二日定会再来。” 靖王爷接过册子,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纸页。随着阅读深入,他眼中的惊讶越来越明显。 忽然,他猛地合上册子,眼中精光闪烁:“楚五姑娘,你这连续剧倒是新鲜。” 楚昭宁眼睛一亮,连忙解释:“正是。这戏不是一日演完,而是分集上演,每一集都留个悬念,让观众欲罢不能,明日还想再来。” 靖王爷眉梢微挑,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一集接一集,吊足了观众的胃口。” 楚昭宁见他理解得如此之快,心中暗喜,连忙点头:“正是此意。而且,我们还可以在每集结尾时预告下一集的内容,让观众心痒难耐,不得不追看。” 靖王爷低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楚五姑娘,你这是要把京城的百姓都变成戏痴啊。” 楚昭宁抿唇一笑,眼中带着几分得意:“王爷若是喜欢,不如咱们合作?” 靖王爷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怎么合作?” 楚昭宁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份契约,双手奉上:“昭宁愿与王爷五五分成,戏本、演员皆由国公府负责,王爷只需提供天音阁的扬地。” 靖王爷接过契约,却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便轻笑一声:“五五分?楚五姑娘,你这算盘打得倒是精。” 楚昭宁眨了眨眼,故作无辜:“王爷觉得不妥?” 靖王爷指尖轻轻敲击契约,慢条斯理道:“天音阁是京城第一戏楼,每日宾客如云,若按五五分,本王岂不是亏了?” 楚昭宁面上仍带着笑:“那王爷觉得多少合适?” 靖王爷唇角微勾:“六四,本王六,你四。” 楚昭宁差点脱口而出不行。 但很快稳住心神,轻声道:“王爷,这戏本、演员、排练,可都是国公府的心血,若只拿四成……” 靖王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楚五姑娘觉得,若没有天音阁,你这戏能赚多少?” 楚昭宁一噎,心里暗骂声狡猾。 她咬了咬唇,终于点头:“好,就依王爷所言。” 靖王爷抿唇一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楚五姑娘爽快,明日签契约。” “一言为定。”楚昭宁行了一礼,心中却已经开始盘算下一步计划。 不远处,老夫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次日签订契约后,楚昭宁开始召集了手下人手。 她将一卷卷画轴展开在案几上,上面是她精心设计的海报图样。 麦田中若隐若现的尸体,惊恐的村民。 还有十二月初八,天音阁院,《麦田奇案》震撼上演几个醒目的大字。 “找京城最好的画师,按照这个图样放大绘制,贴在各大街口的告示栏上。”楚昭宁指点着图样。 “记住,颜色要鲜艳,人物要生动,让人一眼就被吸引。” 她又取出一叠小册子:“这是剧情简介和人物介绍,印上五百份,在茶楼酒肆免费发放。” 管事们领命而去。 楚昭宁转向另一批人:“你们去找几个口齿伶俐的说书先生,把第一集的故事改编成说书段子,先在各大茶楼预热。” 众人领命而去,楚昭宁这才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青杏递上一盏热茶:“姑娘,您这招真是绝了!现在全京城都等着看咱们的戏呢。” 楚昭宁抿了口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才刚刚开始。” 三日后,京城的街头巷尾果然贴满了《麦田奇案》的巨幅海报。 那鲜艳的色彩、逼真的画面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茶楼里,说书先生们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麦田里的离奇命案,每每说到关键处便戛然而止:“欲知后事如何,请到天音阁院观看。” 这一招果然奏效。 不到五日,京城上下无人不知《麦田奇案》,天音阁院门口每天都有人询问何时售票。 这日午后,靖王爷穿着一身普通商贾的服饰,独自在城南的一家茶楼听书。 说书先生正讲到关键处:“只见那麦田突然向两边分开,一具尸体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究竟是谁下的毒手?又是为何杀人?”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欲知后事如何,请到天音阁院观看。” 茶客们一片哗然,有人急得直拍桌子:“这就完了?再多说点啊!” 整个茶楼爆发出失望的叹息声。 靖王爷抿唇一笑。 靖王爷抿唇一笑,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走在街上,他听见四处都在议论《麦田奇案》。 两个提着菜篮的妇人从他身边经过,正热烈地讨论着凶手可能是谁。 “看来这小丫头。”靖王爷自言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还真有两下子。” 第165章 高产 腊月初三,京师迎来了今冬第一场瑞雪。 细碎的雪粒子扑簌簌地落在紫禁城的金瓦上,将整座皇城装点得银装素裹。 正当京城百姓沉浸在《麦田奇案》的街谈巷议中时,一封急报送入皇城。 养心殿内,地龙烧得正旺,上好的银丝炭在鎏金火盆里无声燃烧,将寒意隔绝在朱墙外。 徽文帝端坐在紫檀龙纹御案前,朱笔在奏折上勾画时发出的沙沙声。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广东急报。”高公公几乎是跑着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漆封的匣子,脸上带着罕见的激动。 徽文帝搁下笔,眉头微蹙:“何事如此慌张?” 高公公跪倒在地,双手将匣子高举过头:“广东布政使司八百里加急奏报,新粮种试种大获成功。” 徽文帝眼中精光一闪,立即接过匣子,亲手拆开火漆,里面是一本厚厚的奏折和几张清单。 高公公跪伏在织金地毯上,双手将木匣高举过头:“启禀陛下,广东布政使司急报,新引进的粮种试种大获成功。”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细,“据奏,土豆的作物,亩产竟达二十八石有余!” “什么?”徽文帝猛地站起身,龙袍袖摆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奏折吹得哗啦作响。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御阶,亲手接过木匣。 鎏金剪刀“咔嚓”一声剪断火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样物事:一本用黄绫装裱的奏折,几页盖着布政使司大印的清单,还有一叠由画院待诏绘制的作物图样。 当徽文帝的目光扫过那些数字时,执掌天下十余载的帝王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手指轻轻点着清单上朱笔圈出的数字,指尖微微发颤:“这土豆…当真能亩产二十八石?” 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迟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公公偷瞄着皇帝的表情,只见那张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此刻竟浮现出罕见的惊喜。 “传旨。”徽文帝突然站起身,龙袍袖摆带起一阵风,“即刻鸣景阳钟,召内阁、六部尚书、九卿入宫议事。” 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从御案抽屉里取出楚昭宁做的手册,递给高公公:“让御膳房照着这个土豆红烧肉的方子,用新送来的食材做几道菜。” 高公公接过手册时,转身离去。 当景阳钟浑厚的声响穿透雪幕时,御膳房正忙得热火朝天。 不到一个时辰,养心殿内已站满了朱紫重臣。 诸位大人靴底的雪水在织金地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彼此交换着疑惑的眼神。 “臣等参见陛下。”众人齐刷刷跪下行礼。 “众卿平身。”徽文帝难得地面带喜色,指着案几上几个粗布袋子,“诸位爱卿看看这个。” 严阁老上前,解开其中一个袋子,倒出几个黄澄澄的块茎来:“这是?” “土豆,亩产二十五石。”徽文帝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那边上的是玉米,亩产十五石。最大的那个袋子里是地瓜,亩产三十石有余。”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郑尚书一个箭步冲上前,抓起一把玉米粒在手中搓揉:“这…这怎么可能?我大周最好的水田,稻谷产量也不过四石啊。” “荒谬。”太仓令王大人突然拍案而起,花白的胡须气得直颤,“陛下明鉴,这必是广东官员虚报产量,欺君罔上。” 工部李侍郎已经蹲在地上,仔细检查着那些作物的成色。 他掰开一个土豆,雪白的薯肉立刻渗出晶莹的汁液。 “王大人且看。”他将切开的土豆举到灯下,“这薯肉饱满紧实,切口处汁液充沛,分明是上好的成色。若是虚报产量,断种不出这般品相。” 徽文帝拿起案上那份奏折,轻轻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是广东三百亩试验田的实测数据,由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共同监督记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臣,“更难得的是,这些作物不挑地力,旱地、坡地都能种植,比水稻省水得多。” 工部李侍郎突然发问:“陛下,这些作物可耐储存?” “问得好。”徽文帝颔首,“据奏,土豆能存三个月,地瓜可存半年之久,玉米晒干后能存一年不坏。” “更妙的是。”他的眼中闪过精光,“地瓜藤可作猪饲料,玉米秆能当柴烧,几乎没有废弃之物。” “陛下。”郑尚书突然跪下,“臣请立即调拨钱粮,明年开春在全国推广。” 徽文帝却摇摇头:“不急。李爱卿,你以为该如何?” 李侍郎沉思片刻,条理分明地奏道:“臣以为当分三步走。其一,在各省择地设试验田,由朝廷选派精通农事的官员驻点指导。” “其二,召集老农与翰林院编修共同编撰《新作物种植要术》,刊印后发至各州县学宫。” “其三,从六部选调精干官员组成巡察使团,分赴各地督办。” “善。”徽文帝点头,“还有一事,这些新粮该如何分配种植?” 一直沉默的兵部尚书突然开口:“陛下,北疆将士常年缺粮,若能在边关屯田……” “不可。”严阁老打断道,“边关苦寒,这些作物未必适应。老臣以为当优先在黄河水患频发的几个州府推广,那里百姓最需要救济。” 殿内顿时争论不休。主张先在江南推广的,建议优先供应京畿的,要求先充实太仓的…… 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徽文帝静静听着,目光却落在那几个粗布袋子上。 这些沾着泥土的作物,在满殿珠光宝气中显得格格不入,却承载着改变亿兆黎民命运的契机。 “肃静。”徽文帝轻叩龙案,殿内立刻鸦雀无声,“朕意已决。广东继续作为育种基地,务必一年三季全力扩种。” “江南选十个州府试种两季,北方先在温泉周边试种越冬。” 他转向郑尚书:“户部立即核算所需银两,不得克扣。” “工部选派二十名精通农事的官员,三日内启程分赴各地。”徽文帝继续道,“另着翰林院即日着手编纂种植手册,文字务必要浅显易懂,能让老农一看即会。”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应道。 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瓷器碰撞声。 高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端着热气腾腾的食盒悄然而入。 一股奇异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那是混合着油脂焦香与陌生甜味的诱人气息。 几位大臣不自觉地抽动鼻子,目光频频瞥向食盒。 “陛下。”高公公轻声请示。 徽文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诸位爱卿想必都饿了。来,先尝尝这些新粮的味道。” 殿门开处,一队太监捧着描金食盒鱼贯而入。 揭开盒盖的刹那,异香扑鼻。 金黄的土豆饼煎得酥脆,玉米羹里浮着鲜嫩的虾仁,地瓜糕上还点缀着桂花蜜。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那盘红烧肉,酱色的肉块与琥珀色的土豆交相辉映,油脂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严阁老夹起一块土豆,入口的瞬间老眼圆睁:“这…这滋味竟比芋艿还要绵软香糯。” 兵部尚书则对玉米羹赞不绝口:“清甜爽口,最宜将士食用。” 众人啧啧称奇。 当众人退出养心殿时,天色已变得昏暗。 第166章 徽文帝看戏 高产粮种的消息一夜之间吹遍了整个京城。 朝堂上下暗流涌动,各派势力都在暗中打探这些粮种。 然而徽文帝早有布局,从育种到分发层层设防,司农寺的账册上每一粒种子的去向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就连朝中最有权势的大臣们,望着那朱笔御批的分配方案,也只能暗叹一声,不敢妄动。 不知是谁先想起,宁国公府那位五姑娘手中似乎还留着御赐的两颗粮种。 这消息在权贵圈子里悄悄传开,引得不少人动了心思。 可转念一想,区区两颗种子,就算讨来了又能如何? 更何况向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讨要御赐之物,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各府的主事者们只得按捺住心思,盘算着来年丰收后总能分到新种。 楚昭宁知道自己手上的粮种被人惦记后,连忙派人把种子和种植方法送到玉泉山庄,交由赵顺安排种植。 她打算明年收成后,直接把新种子发给附近几个村庄的农户。 这些种子不能继续留在自己手里了,否则未来几年可能会被权贵们垄断。 这,从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养心殿内。 徽文帝搁下笔,指尖在太阳穴轻轻按了按:“这些日子,也就高产粮种一事能让朕舒心些。” 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江南水患,西北旱情,辽东又有鞑靼骚扰…” 他顿了顿,苦笑道,“这江山,怎么就这么难坐稳?” “陛下。”钟霖从袖中抽出一张洒金戏票,票面上“天音阁”三个字在透过万字纹窗棂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近日京城还有件新鲜事,或许能解解闷。” “哦?什么新鲜事?”徽文帝端起茶盏,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什么新鲜事?能让承恩侯亲自推荐,想必不简单。” 钟霖眼中含笑:“靖王爷的天音阁明日首演新戏,名为《麦田奇案》。” “据说与寻常戏曲大不相同,没有唱腔,全凭对白和表演,极是逼真。” “老六又弄什么花样?”徽文帝唇角微扬,伸手接过戏票仔细端详。 “听闻是宁国公府的五姑娘楚昭宁所编。”钟霖补充道,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讲的是农夫被豪强欺压的故事,如今京城百姓都在议论,戏票早已售罄,连黄牛都炒到了十两银子一张。” 徽文帝放下戏票,一脸的一言难尽地看着钟霖:“就她那琴艺排出来的戏能看?” 他摇摇头,想起中秋宴会上楚昭宁那堪称鬼吼狼嚎的琴技,不禁扶额,“最近朕看到琴就反感。” 钟霖也想起了那个令人难忘的中秋午宴,抿嘴轻笑了声,随即正色道:“据说靖王爷亲自看过排练,当场拍板合作。” 徽文帝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既如此,朕也去瞧瞧。” 钟霖一惊:“陛下要微服出宫?这恐怕不妥吧。” “无妨。”徽文帝摆摆手,眼中闪烁着难得一见的兴致,“你多带上几个人便是。正好看看老六又在搞什么名堂。” “也看看民间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戏。” 腊月初八,天音阁外人头攒动。 戏楼门前,伙计扯着嗓子吆喝:“今日《麦田奇案》首演,座位无已满,诸位明日请早。” 没买到票的仍不肯散去,三三两两聚在戏楼外议论纷纷。 二楼雅间,靖王爷斜倚在雕花栏杆上,望着楼下拥挤的人群,唇角微扬。 “这五姑娘,倒真有两下子。”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和满意。 身旁的管事躬身笑道:“王爷慧眼识珠,这戏必定大火。小的听说,连宫里的贵人都要来呢。” 靖王爷轻笑一声:“去,给本王留两间上好的雅座,待会儿有贵客到。” 管事心领神会,连忙去安排。 不多时,徽文帝与钟霖低调入内。 徽文帝今日穿了一袭靛蓝色锦袍,腰间只悬一枚白玉佩,打扮得如同寻常富家公子,却掩不住通身的贵气。 钟霖紧随其后,不时警惕地环顾四周,右手始终按在腰间佩剑上。 二人被引至二楼最隐蔽的雅间。 靖王爷早已候着,见二人进来,笑着拱手,衣袖随动作轻轻摆动:“皇兄今日怎有雅兴来此?” 他眼角含笑,语气亲昵中带着几分调侃。 徽文帝瞥他一眼,佯怒道:“朕再不来,怕是要被京城百姓落下。” 说着在正中主位坐下,钟霖恭敬地立于一侧。 靖王爷哈哈大笑,声音清朗,亲自执壶斟茶,动作优雅流畅:“皇兄稍候,好戏马上开场。” 他将茶盏奉上,茶汤澄澈,香气袅袅。 徽文帝接过茶盏,轻啜一口,目光转向戏台:“听说这戏是你与宁国公府的小丫头合办的?” 靖王爷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正是。那丫头虽年幼,却颇有见地。这戏与寻常戏曲不同,全凭对白和表演,极是新颖。” 他顿了顿,感叹道:“颇有宁国公老夫人的风范。” 徽文帝点点头,不再言语。 此时,戏楼内的烛火渐暗,全场渐渐安静下来,只余观众窃窃私语声。 帷幕缓缓拉开,戏台上布置成一片麦田,金黄的麦穗在灯光下栩栩如生…… 徽文帝不自觉地前倾身体,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从未见过如此真实的表演,那些咿咿呀呀的戏曲与之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他侧头对钟霖低声道:“这布景倒是别致。” 钟霖点头,同样压低声音:“据说都是楚五姑娘的主意,连麦穗都是用真麦秆染色制成。” 当演到刘二郎发现麦子丢失,却被管事逼着签下卖身契时,台下观众的情绪被彻底点燃。 “这员外郎真该千刀万剐。” “就是!欺负老实人,算什么本事!” 雅间内,徽文帝目光微凝:“这戏…倒有几分意思。” 钟霖察言观色,轻声道:“陛下,此戏虽为杜撰,但类似之事,民间并不少见。” 他犹豫片刻,还是补充道:“这部戏就是根据前几个月顺天府就接到的案子改编的。” 徽文帝沉默片刻,缓缓道:“朕倒要看看,这故事如何结局。”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显然已从娱乐转向了思考。 作为一国之君,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出戏背后反映的民间疾苦。 第一集落幕,全场寂静一瞬,台下观众纷纷起身,意犹未尽地嚷嚷着。 “这就完了?后面呢?” “刘二郎后来怎样了?那员外郎有没有遭报应?” 戏班班主周德海上前拱手,脸上堆满笑容:“诸位稍安勿躁,《麦田奇案》共十集,明日上演第二集。” “什么?还要等明天?”观众不满地叫嚷起来,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雅间内,徽文帝也微微皱眉,语气中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急切:“一日只演一集?” 靖王爷笑道,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皇兄,这叫吊胃口。” 他灵机一动,决定派人去采购些精彩的话本子,准备改编成连续剧。 如此绝妙的表演形式,自然要发扬光大、延续下去。 徽文帝轻哼一声:“倒是会做生意。”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明日……” 钟霖立即接话:“臣这就去安排。” 散场后,百姓们仍聚在戏楼外议论纷纷。 徽文帝站在二楼窗口,望着街上攒动的人头,若有所思。 第167章 入闺学 正月十七的清晨,楚昭宁裹着杏色绣缠枝梅的锦被,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她半梦半醒间听见外间窸窸窣窣的声响,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姑娘。”惊蛰轻手轻脚地撩开床帐,鎏金暖炉在手中转了个圈,先在床沿烘了烘才递进去。 楚昭宁在睡梦中皱了皱鼻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姑娘,夫人身边的漱玉姐姐来了。”惊蛰见她醒来,忙压低声音,“说是毓秀书院的山长送了信来。” 楚昭宁猛地睁开眼,乌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抗拒。 自打过了年,母亲就几次三番提起要送她去毓秀书院的事。 她慢吞吞地支起身子,任由谷雨为她披上狐裘袄子。 萱瑞堂的地龙烧得正旺,崔令仪正在查看年节礼单。 见女儿进来,她将描金帖子往案几上一搁,翡翠镯子碰出清脆的响。 “昭宁来得正好,萧山长亲自给你写了入学帖。”她指了指桌上的泥金信封。 楚昭宁接过帖子,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毓秀书院山长萧静徽谨启:恭请宁国公府五姑娘楚昭宁于正月二十日巳时莅临本院办理入学事宜,正月二十一日卯时正式入学,随女德甲班就读。请携此帖及户籍文书至兰台处登记造册。” 落款处“萧静徽印”四个篆字端庄凝重,朱砂印泥殷红如血,旁边还钤着一方小巧的“毓秀藏书”闲章。 帖纸右下角隐约可见内府监制的水印,透着皇家的气派。 崔令仪见女儿盯着帖子出神,轻声道:“这帖子规制比往年又贵重了几分。听闻太后特意下旨,今年入学的新生都用这般装帧。” 她指了指帖子边缘的云鹤暗纹,“这是尚功局新出的纹样,一匹绢要费三个绣娘半月的功夫。” “娘亲,我能不能不去?”楚昭宁撅起小嘴,小脸上露出一丝不情愿,“我跟周山长读书读得好好的,为什么得有去毓秀书院?” 崔令仪示意丫鬟们都退下,这才拉着女儿的手坐下:“昭宁,娘亲让你去毓秀,不是要你学那些《女诫》《女论语》的。” “那是为何?”楚昭宁歪着头问。 “为的是让你多接触些同龄人。”崔令仪轻叹一声,“毓秀书院里都是京城最显赫的贵女,将来你们都要在这京城的圈子里生活,早些相识总是好的。” 楚昭宁撇撇嘴:“她们怕是连《论语》都背不全,我与她们有什么可说的?” 崔令仪被女儿的话逗笑了:“你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毓秀书院里未必没有比你强的。” “再说了。”她压低声音,“毓秀的藏书楼里可有不少宫中流出的珍本,连青山书院都没有呢。” 这句话果然戳中了楚昭宁的软肋。 她眼睛一亮,方才还耷拉着的肩膀瞬间挺直:“真的?” “自然是真的。”崔令仪见女儿动心,趁热打铁道,“而且娘亲也不要求你全信那些女训。” “你外祖家的族学,男女学的都差不多,只是女子多学一门女工罢了。你去了毓秀,好的便学,不好的便当耳旁风。” 楚昭宁这才点点头:“那好吧,我去就是。不过若是太无趣,我可要回来的。” 崔令仪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好好好,都依你。” 转眼到了正月二十,天刚蒙蒙亮,琼琚院就忙碌起来。 惊蛰和谷雨为楚昭宁梳妆打扮,选了一件浅碧色绣梅花的袄裙,衬得她肤若凝脂。 崔令仪亲自来送女儿,见她打扮得端庄大方,满意地点点头:“到了书院要谨言慎行,但也不必太过拘束。若有人欺负你,回来告诉娘亲。” 楚昭宁乖巧地应了。心里却想,就那些小丫头,还能欺负得了我? “走吧。”崔令仪满意地打量女儿,“今日先去熟悉环境,明日才正式入学。” 马车缓缓驶向皇城东南角。 透过车窗,楚昭宁看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群,飞檐翘角,朱墙黛瓦,正是毓秀书院。 “瞧见没有?”崔令仪忽然指着远处一座三层小楼对女儿说:“那就是藏书楼。据说里面有三千余册珍本,不少是皇室赏赐的。” 楚昭宁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只见那楼阁飞檐翘角,窗棂上雕着繁复的花鸟纹样,确实气派不凡。 她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刻飞进去一探究竟。 书院门前站着几位身着靛蓝衣裙的女执事,见她们下车,立即有一位年约四十、面容肃穆的妇人迎上前来。 “宁国公夫人安好。”妇人行礼道,“萧山长今日进宫觐见太后,特意嘱咐奴婢接待夫人和楚姑娘。” 崔令仪微微颔首,转身替女儿整了整衣领:“"这是苏嬷嬷,在毓秀二十余年了。” 她手指在女儿肩头轻轻一按,楚昭宁立刻会意,朝苏嬷嬷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 穿过门厅后是一个宽敞的庭院,中央立着一块巨大的太湖石,形状如展翅凤凰,周围环绕着梅树。 虽是正月,已有几株早梅绽放,暗香浮动。 “这边是讲堂。”苏嬷嬷指着左侧一排轩敞的屋子,“上午的课程都在此进行。右侧是琴室、画室和绣房,后院还有棋亭和诗社。” 沿着游廊继续向前,经过一个月洞门,眼前出现几座精致的小院,每座院门上都挂着匾额,写着梅韵轩、竹雅居等雅号。 苏嬷嬷在最边上的一座院门前停下,匾上正是兰馨阁三字。 “这里是兰馨阁。”苏嬷嬷推开院门,“楚姑娘的住处就安排在这。” 兰馨阁比想象中精致许多。小院三面环廊,正房前栽着两株老梅,枝干虬曲如龙。 东厢房三间,西厢房三间,正房五间,都是青砖黛瓦,窗棂上雕着精细的花鸟纹样。 内室布置得雅致非常,黄花梨架子床上悬着素纱帐,临窗的书案摆着青瓷笔洗。 外间罗汉榻旁立着多宝阁,上头已摆好《闺阁四书》等教材。 最妙的是东墙开了扇小窗,正对着藏书楼的飞檐。 “姑娘看这儿。”惊蛰惊喜地推开内室另一侧的门,竟是个小巧的暖阁,“这榻够两个人睡呢。” 崔令仪满意地点点头:“冬日里炭火可足?” 苏嬷嬷忙道:“回夫人,每个院子每日供应上等银丝炭二十斤,若不够还可再添。” 楚昭宁已经跑到书案前,试了试椅子高度,又拉开抽屉查看。 谷雨跟在她身后,将带来的文具一一归位。 崔令仪检查完卧室,又去看了洗漱间和更衣室,确认各处都清洁舒适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她转向苏嬷嬷:“每日的课程是如何安排的?” “回夫人,辰时初刻开始早课,午时用膳,未时三刻到申时末是才艺课,每月逢五逢十休沐。”苏嬷嬷递上课程单。 “午膳后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姑娘们可以在各自的寝室小憩,书院也准备了专门的休息室,内有软榻和熏香。” 正说着,外头传来箱笼落地的声响。 只见谷雨正指挥几个粗使婆子抬进一个樟木箱,白露抱着锦缎包裹的琴囊跟在后面。 惊蛰已经开始指挥众人收拾屋子。 收拾妥当后,崔令仪带着楚昭宁在书院里转了一圈,便打道回府。 第168章 微缩的朝堂 楚昭宁白眼一翻,不过是去书院读书,又不是上战扬。 他们也未免太过紧张了。 再说了,今日崔令仪亲自送她去书院,那些夫子和同窗又不是瞎了眼,谁敢当着她母亲的面给她难堪? 翌日,毓秀书院门口。 “姑娘,到了。”惊蛰的声音将楚昭宁从昏昏欲睡中唤醒。 她揉了揉眼睛,掀开车帘一角。 惊蛰利落地跳下马车,转身伸出双手。 楚昭宁搭着她的手缓步下车,忽然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抬头,看见梅树下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昭宁,这里。” 穿着鹅黄色袄裙的萧蕴薇蹦跳着挥手,圆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她身旁的徐明兰则安静许多,悄悄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楚昭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过公主。” 前段时间楚昭宁还在庆兰侯府遇到过萧蕴薇,两个人性子都有些跳脱,能玩到一块去。 至于徐明兰,从三岁那年喝醉酒后,每次宴席遇到,都会被人调侃,两人的关系也不自觉地慢慢亲近起来。 “免礼免礼。”萧蕴薇蹦跳着过来拉住她的手,“我们刚到就看见你家马车了。” 楚昭宁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尖锐的呵斥声从门口传来。 三人同时转头,只见一个面容刻薄的婆子正指着个女孩厉声训斥:“这般懒散,如何配入毓秀书院?” “走吧。”萧蕴薇拽了拽两人的衣袖往里走,压低声音:“那婆子是严夫子的心腹,最会狐假虎威。” 三人结伴。“我和明兰在高级班,在最里面那进院子。”萧蕴薇指着远处,“你们新生都在前院的初级班。” 她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手,“对了,听说铭玥今天也来入学,她可能会跟你一个班。” 瑞王府的赵铭玥胆子小,说话声音细如蚊蚋。 因为是姻亲关系,瑞王府经常把赵铭玥送到宁国公府,楚昭宁和赵铭玥的关系也非常好。 正想着,她们已走到初级班所在的院落前。 分别时,萧蕴薇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手:“午膳时在膳堂见。” 楚昭宁点点头,独自走进教室。 教室里已坐了十几个女孩,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闲话。 就感到无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 她挺直腰背,目光扫过一排排案几,突然在角落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铭玥缩在最靠墙的位置,整个人几乎要嵌进墙壁里。 她双手紧攥着帕子,指节发白,眼眶通红,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赵铭玥看到她,立刻冲过来抱住她的手臂。 “昭宁姑姑。”小姑娘的手冰凉颤抖,指甲都泛着青白色。“我好害怕,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楚昭宁能感觉到小姑娘冰凉的手在自己臂弯里颤抖,单薄的身躯像风中落叶般瑟瑟发抖。 她轻轻拍抚赵铭玥的背脊:“别怕,我和你一班。” 环顾四周,她发现座位安排暗藏玄机。 前排坐着几位郡主,案几上摆着鎏金砚台。 中间是各公侯伯府的姑娘,用的是青瓷笔洗。 后排六品官之女则只有普通陶砚。 她的位置在第二排中间,显然是按宁国公府的地位安排的。 “走吧,我们去坐下。”楚昭宁拉着赵铭玥走向她们的座位。 她能感觉到教室里其他女孩投来的打量目光,有的好奇,有冷漠的审视,还有几道明显带着敌意的视线。 刚安顿好赵铭玥,教室门被猛地推开,一位面容严肃的女夫子走了进来。 她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深青色长衫,发髻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眼神锐利如鹰。 “肃静。”女夫子一拍戒尺,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我是你们的经学夫子,姓严。”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个学生:“从今日起,你们需谨记毓秀书院的规矩,尊卑有序,男女有别,女子以贞静为要。” 严夫子开始讲授《女诫》,声音抑扬顿挫得像在唱诵经文:“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机械地跟着诵读。 在前世,她是实验室里最耀眼的新星,是导师口中的天才少女。而在这里,她却要学习如何做一个贞静贤淑的大家闺秀。 这些教导女子压抑天性、抹杀自我的言论,与她骨子里的科学精神格格不入。 午时的钟声终于敲响。 楚昭宁几乎是拽着赵铭玥冲出教室,直奔膳堂。 远远就看见萧蕴薇站在凳子上朝她们挥手,徐明兰则优雅地坐在一旁,面前摆着四个食盒。 “可算出来了。”萧蕴薇一把将楚昭宁按在座位上,“严老婆子没为难你吧?” 她边说边往楚昭宁碗里夹了个蟹黄包子,金黄的馅料从薄皮中渗出,香气扑鼻。 楚昭宁咬了一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绽放,暂时冲淡了心中的郁结。 “还好,就是……”她突然噤声,注意到不远处几个女孩正对着她们指指点点。 徐明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冷笑一声:“那是礼部尚书家的李姑娘和她的小跟班。” 她优雅地舀了一勺汤,声音却冷得像冰,“去年就想给我下绊子,结果自己摔了个狗吃屎。” 赵铭玥闻言缩了缩脖子,小口小口地啃着糕点,像只谨慎的松鼠。 楚昭宁见状,直接往她嘴里塞了块蜜饯:“怕什么,有我们呢!” 她环顾膳堂,这个可容纳百余人的大厅此刻人声鼎沸。 不远处坐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女孩,不时向这边投来不善的目光。 也有人独自坐在窗边,安静地吃着饭,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绝。 更多的女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形成一个个泾渭分明的小圈子。 这个书院就像个微缩的朝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角色。 中央最好的位置被世家贵女们占据,她们案几上的餐具都是自带的银器。 小官之女挤在西北角的几张圆桌旁,用的是书院统一的青瓷碗碟。 还有几个像赵铭玥这样的宗室女,虽然身份尊贵却因性格怯懦而被边缘化。 楚昭宁忽然明白了母亲为何坚持要她来毓秀书院。 在这里,她是要学会察言观色,懂得人情世故,知道如何在这复杂的世间立足。 第169章 最大的幸运 赵铭玥正小口啜饮着杏仁茶,闻言眼睛一亮,差点被呛到。 她慌忙放下茶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我也是兰馨阁。” 随即又补充道,“在东厢房。” 楚昭宁挑了挑眉:“巧了,我在东厢房靠南那间,是门上挂着听雪匾的那间。” 她看向萧蕴薇和徐明兰,“殿下和明兰呢?” “我们也在兰馨阁。”萧蕴薇撇撇嘴:“不过我是在二进的小院里。明兰住正房最西边那间。” 她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听说那里原本是给山长住的,后来……” “殿下。”徐明兰轻咳一声,“食不言。” 萧蕴薇吐了吐舌头,乖乖坐回位置上,但眼中的狡黠丝毫未减。 她悄悄对楚昭宁做了个鬼脸,惹得赵铭玥捂嘴轻笑。 用完午膳,四人结伴离开膳堂。 穿过回廊时,萧蕴薇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不时回头催促众人。 徐明兰则步履从容,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赵铭玥紧紧跟在楚昭宁身侧。 兰馨阁坐落在书院东南角,是个两进的小院。 “我住这间。”楚昭宁指着东厢南边的屋子,门楣上挂着听雪二字的小匾。 她推开门,屋内陈设简洁雅致。 外室临窗的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多宝阁里整齐地放着几册书籍,内室床榻上的素纱帐子随风轻拂。 赵铭玥的屋子就在隔壁,门上挂着倚梅的匾额,外室案几上摆着个青瓷花瓶,里头插着几枝新折的梅花。 徐明兰的正房格局也差不多,只是更为宽敞,靠窗的琴案上摆着一张古琴,琴穗垂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萧蕴薇迫不及待地拉着众人穿过回廊,来到她的二进小院。 推开雕花木门,里面别有洞天。 一个小小的庭院,正中是石桌石凳,四周种着兰草。 三间正房比前院的更加精致,窗纸都是上好的云母笺。 四人正说笑着,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穿着靛蓝比甲的婆子站在门口,板着脸道:“殿下,该午休了。” 她说话时眼角皱纹深深,目光在几个姑娘身上扫过,最后定格在萧蕴薇身上。 萧蕴薇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应了声。 待婆子转身离去,她悄悄朝她做了鬼脸。 楚昭宁“噗嗤”笑了声,拉着赵铭玥和徐明兰一起往回走。 三个小姑娘肩并肩往回走,裙裾相触,发出窸窣的声响,不时低声交谈。 下午的课程是诗词鉴赏,授课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姓郭,学生们都亲切地称他郭老夫子。 与上午严夫子肃杀的气氛截然不同,郭老夫子的课堂总是充满了诗意与欢笑。 他踱步进入讲堂:“今日我们赏析李太白的《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此句以云喻衣,以花喻貌,可谓妙绝……” 楚昭宁托腮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耳边是老夫子抑扬顿挫的吟诵声,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这样宁静的午后,让她想起了前世大学里的文学选修课,那时她也是这般坐在窗边,听着教授讲解古典诗词。 “楚姑娘,可否说说你对‘解释春风无限恨’这句的理解?” 郭老夫子的提问将她拉回现实。 楚昭宁从容起身,略一思索道:“学生以为,此句道出了杨妃心中难以言说的怅惘。” “春风本应带来欢愉,却勾起无限愁思,正是乐景写哀情的妙笔。” 郭老夫子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不错,上课好好听讲,不要走神,坐下吧。” 他捋须的手微微一顿,又补充道,“不过见解独到。” 楚昭宁不好意思地朝郭老夫子笑了笑。 坐下后,就察觉到几道不善的目光。 她余光扫去,发现是上午在膳堂见过的礼部尚书家的李姑娘和她的几个跟班。 其中一位穿着绛紫色襦裙的姑娘正凑在李姑娘耳边说着什么,眼神不时往这边瞟来。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继续专心听课。 这些小姑娘的把戏,在她这个经历过职扬勾心斗角的现代人眼里,实在幼稚得可笑。 不过是一群被宠坏的孩子罢了,不值得放在心上。 下学的钟声悠然响起,楚昭宁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书箱。 赵铭玥凑过来,声音细若蚊呐:“昭宁姑姑,我们一起走吧?” “好啊。”楚昭宁笑着应道,正要合上书箱盖,忽然发现一叠宣纸下面露出一个纸角。 她好奇地抽出来,发现是一张对折的洒金笺。 展开一看,上面用簪花小楷工整地写着:“唱曲鬼哭狼嚎的楚五姑娘,期待你的下一次表演。——知情人” 楚昭宁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这个称号倒是别致。 “昭宁姑姑,怎么了?”赵铭玥怯生生地问道。 “没什么。”楚昭宁随手将纸条揉成一团,丢进一旁的纸篓,嘴角的笑意却未减。 反正她不觉得自己唱得难听。她们既然爱听,下次有机会再献丑一曲又何妨? 艺术本就是自我表达,何必在意他人眼光。 她挽起赵铭玥的手臂,“走吧,该回去了。” 申时三刻,暮色初临。 走出教室,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而行,有说有笑。 楚昭宁眯起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刻。 回到宁国公府,楚昭宁刚踏入垂花门,就听见翠微堂方向传来阵阵说笑声。 小满匆匆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书箱:“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夫人和国公爷他们都等着呢。” 翠微堂内,老国公楚战端坐在主位,老夫人坐在一旁,慈祥的目光落在刚进门的楚昭宁身上。 “昭宁回来了。”老夫人招招手,“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楚昭宁规规矩矩地行礼,还未起身就被老夫人拉进怀里。 她闻着祖母身上熟悉的安息香,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书院如何?”老国公沉声问道,“可有人为难你?” 他说话时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宁国公坐在下首,虽然面色平静,但微微前倾的身子泄露了他的关切。 崔令仪则直接拉过女儿的手,细细打量她的神色,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异样。 楚昭宁轻轻摇头,唇角扬起一抹浅笑:“书院很好,同窗们也友善。” “上午学了《女论语》,下午是诗词鉴赏,郭老夫子还夸我见解独到呢。” 她略过了那些不愉快的小插曲,不想让家人担心。 毕竟这些小事,她自己完全能够应付。 “我就说我们昭姐儿最是聪慧。”老夫人高兴地拍手,转头对周嬷嬷道,“快去把我那对翡翠镯子取来,赏给我们五姑娘。” 她说话时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格外慈祥。 老国公捋须微笑,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既如此,明日让厨房多备些点心带去。” 崔令仪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可交到朋友了?” “嗯。”楚昭宁点头,“三公主和徐明兰,还有铭玥,我们都住在一个院子。”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翠微堂内其乐融融。 楚昭宁坐在祖母身边,听着家人们的关怀,忽然觉得,在这个时空里,有这样一群疼爱她的家人,或许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第170章 不全是对的 上学几天后,楚昭宁开始慢慢调整好自己的心态,适应了书院的生活。 然后楚昭宁发现一件令她忧心的事。 此时,她正支着下巴听严夫子讲解《女诫》,手中的紫毫笔在指尖转出一道墨色的弧线。 严夫子那平板无波的诵读声像一潭死水,在教室里缓缓流淌。 “女子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楚昭宁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一株垂丝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随风轻舞,有几片顽皮的甚至飘到了窗台上。 她正出神,余光却捕捉到左侧一道专注的目光。 赵铭玥坐得笔直,纤细的后背绷成一条直线。 她握着毛笔的姿势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一笔一划地誊写着严夫子讲解的内容。 最让楚昭宁心惊的是小姑娘脸上的神情。 那双总是怯生生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跟着默诵,仿佛在聆听什么至高无上的真理。 楚昭宁的指尖猛地一颤,毛笔“啪”地掉在宣纸上,溅出几滴刺目的墨点。 她前世在实验室里带过不少实习生,太熟悉这种眼神了,那是初入学术殿堂的学子对权威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崇拜。 “楚姑娘。”严夫子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老身方才讲到哪一句了?” 楚昭宁抬头,正对上严夫子那双细长的眼睛。 女夫子嘴角下垂,眉间那道常年皱眉留下的竖纹愈发深刻,活像用刻刀雕出来的。 “回夫子,讲到行己有耻,动静有法。”她从容应答,同时不着痕迹地将染墨的宣纸折起。 严夫子冷哼一声,戒尺在她案几上重重一敲:“既然听进去了,就好好记着。女子最忌心浮气躁。” 说罢,宽大的衣袖一甩,转身走回讲台。 楚昭宁垂眸作恭顺状,却用余光瞥见赵铭玥担忧的眼神。 她悄悄地朝赵铭玥摇了摇头,表面平静,内心却猛地一沉。 这个单纯如白纸的女孩,正在将这些压抑人性的教条当做金科玉律全盘接受。 下课钟声终于响起,严夫子前脚刚迈出门槛,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松气声。 女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绢帕掩唇的窃窃私语声像一群受惊的雀鸟。 楚昭宁故意慢吞吞地收拾书箱,直到教室里只剩下她和赵铭玥。 小姑娘还在认真整理笔记,连一根发丝垂到额前都没察觉。 “铭玥。”楚昭宁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感受到掌心下的脉搏跳得飞快,“你觉得严夫子今天讲得如何?” 赵铭玥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夫子说得真好。” 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女子就该贞静贤淑,守礼知耻……” “铭玥。”楚昭宁不自觉地加重了语气打断她,搓了搓脸庞,缓解烦躁的心情。 小姑娘像受惊的小鹿般瑟缩了一下,睫毛快速颤动。 楚昭宁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柔声提议道:“我们去海棠树下说,好吗?” 赵铭玥怯懦地点点头。 楚昭宁选了个僻静的角落,确保四周无人,才拉着赵铭玥坐下。 “严夫子说的那些话…”楚昭宁斟酌着词句,“不全是对的。” 赵铭玥的眼睛瞬间瞪大,嘴唇微微颤抖:“可、可是……” 她无意识地绞着衣带,指节泛白,“《女诫》是班昭所著,流传千年……” “千年不变的就一定对吗?”楚昭宁不自觉地用上了前世在学术辩论会上的语气。 “三百年前女子还不能入学呢。规矩是人定的,自然也能由人改之。” 赵铭玥困惑地眨着眼睛。 “你看明兰,”楚昭宁知道她一时难以理解,便换了个方式。 “她擅长骑射,能开三石弓。三公主精通音律,能作新词。若她们整日只知守节整齐,这些才能岂不是要埋没了?” 忽然,远处传来少女们的嬉笑声,一群穿着湖蓝色学袍的女学生从回廊经过。 赵铭玥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眉头微蹙,犹豫着开口:“姑姑的意思是…女子不必完全按照《女诫》上说的做?” “铭玥。”她轻轻握住小姑娘冰凉的手:“我不是要你全盘否定夫子的话。” “贞静贤淑没有错,但女子也该有自己的思想,明白什么该听,什么不该盲从。” “我…我有些糊涂了。”良久,赵铭玥最终抬起头,眼中闪烁着迷茫,“但姑姑说的,我会好好想想。” 楚昭宁心中一暖:“这就够了。你不必立刻接受我的想法,只要记住……” 她指了指赵铭玥的心口,“凡事多问几个为什么。严夫子说的就一定对吗?《女诫》里写的就全无错处吗?” 瑞王府的膳厅里烛火通明。 赵铭玥跪坐在紫檀木食案前,眼睛却不住地往门外瞟。 郑氏将一筷子鲈鱼脍夹到女儿碗中,笑道:“我们玥儿今日魂不守舍的,可是闺学里遇着什么新鲜事?” “母妃。”赵铭玥突然直起身子,“女子一定要清闲贞静吗?” 赵世雉正要举杯的手顿在半空:“这话是谁教你的?” “是,是昭宁姑姑说的。”赵铭玥绞着手指,声音越来越小,“她说女子也该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 赵世雉挑了挑眉,嘴角却浮现出一丝笑意:“这丫头,倒是敢说。” “世子爷”郑氏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这话传出去可不好。” 赵世雉摆摆手:“无妨。其实昭宁说得不无道理。” 他转向女儿,“玥儿,你觉得呢?” 赵铭玥咬着下唇,小脸皱成一团:“我不知道。严夫子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昭宁姑姑说的,也好像有道理。” “那就都记着。”赵世雉揉了揉女儿的头发,“慢慢想,不着急。你多与她来往,为父很放心。” 郑氏叹了口气,却也没再说什么。 次日清晨,赵铭玥抱着描金食盒在闺学门口张望。 看到楚昭宁的马车时,她提着裙摆飞奔过去。 “昭宁姑姑。”她气喘吁吁地站定,献宝似的举起食盒,“我带了玫瑰酥” 楚昭宁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和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改变的开始。 第171章 琴艺课 入读书院已经快一个月了,今天是她第一次上琴艺课,还是一节大课,据说好几个班一起上。 “昭宁姑姑。”赵铭玥紧走两步,纤细的手指揪住楚昭宁的衣袖,“我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楚昭宁回头冲她眨了眨眼,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早到才能占好位置啊。” “吱呀”一声,她推开琴室雕花木门。 琴室里已三三两两的同窗在调弦,见她们进来,交谈声戛然而止。 楚昭宁敏锐地察觉到数道目光如箭矢般射来,其中夹杂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轻蔑 她不着痕迹地挺直腰背,将赵铭玥护在身后。 她的目光扫过琴室内众人,吏部侍郎之女郑玉瑶正斜倚在琴案旁,涂着丹蔻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琴弦。 次辅武英殿孙女方静姝端坐在角落,看似专注地整理琴谱,实则眼角余光一直往门口瞟。 还有那个林若雪的表妹兵部右侍郎之女刘惜杳,此刻正用团扇半遮着脸,与身旁人窃窃私语。 团扇上绣着精致的蝶恋花图案,却遮不住她眼中闪烁的恶意。 见楚昭宁看过来,她唇角一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哟,这不是宁国公府的楚五姑娘吗?”郑玉瑶率先开口。 她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琴弦,发出一连串刺耳的杂音。 自从宁国公在朝堂上参了吏部侍郎一本,郑家就处处与楚家作对。 楚昭宁面不改色,只是轻轻捏了捏赵铭玥的手示意她别怕,然后径直走向靠窗的位置。 这个位置采光好,更重要的是,离那些不怀好心的人足够远。 她放下琴囊时,余光瞥见刘惜杳正用团扇掩着嘴对郑玉瑶说着什么,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自入闺学以来,楚昭宁就因为去年中秋节在皇宫宴会上弹琴的事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闺学里那些跟她家不对付的官家小姐总想拿这事找她麻烦。 但楚昭宁可有办法了。 只要不当着她的面说,随便你们怎么议论。 有人故意提中秋表演,她就笑眯眯地当人家在夸她。 有人在她面前聊音乐,她还一本正经地请教,反倒把人家给整不会了。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想找茬的人自己先气得够呛。 楚昭宁把装聋作哑这招练到了最高境界,别人说闲话她就当狗叫,结果想看她笑话的人自己先急红了脸。 但今日不同,她决定要反其道而行,看看能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掉她们。 “听说楚五姑娘琴艺了得。”刘惜杳突然开口,声音甜得发腻,“去年中秋宫宴一曲《将军令》可是…令人难忘呢。” 她故意在“难忘”二字上加重语气,引得周围几个少女掩嘴轻笑。 刘惜杳今日特意描了精致的柳叶眉,笑起来时眉梢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刻薄。 赵铭玥担忧地望过来,杏眼里盛满不安。楚昭宁冲她眨眨眼,慢条斯理地取出琴。 脑海中忽然闪过宫宴那夜的情景,皇帝陛下那副想捂耳朵又不得不维持威严的表情。 回忆至此,她险些笑出声来。 她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才勉强维持住严肃的表情。 “既然刘小姐这么想听…”楚昭宁突然抬头,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不如我现在就弹一曲?” 琴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郑玉瑶的指尖僵在琴弦上,方静姝正在整理琴谱的手微微一顿。 她们都听说过那可怕的魔音,但谁也没亲耳领教过。 “怎么?不敢听?”楚昭宁歪着头,故意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些闺秀就是想看她出丑。 好啊,那就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魔音。 刘惜杳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挺直腰板:“楚姑娘请便。” 她就不信,这个楚昭宁真的敢当众出丑。 “铮——” 楚昭宁的手指已经重重落在琴弦上。 她深吸一口气,用她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嗓音嘶吼起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首激昂慷慨的战歌,愣是被她吼出了摇滚风。 她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尖锐如铁器相刮,时而低沉如老牛闷哼。 琴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郑玉瑶瞪大眼睛,手中的拨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方静姝脸色发白,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刘惜杳则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精心修饰的妆容也掩盖不住她此刻的震惊,没想到她还真敢。 脸皮这么厚,都不怕丢脸的么? 楚昭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在她耳中,这歌声雄浑有力,琴声激昂澎湃。 她越唱越起劲,手指在琴弦上胡乱拨动,完全不顾什么指法音准。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她仰着头,闭着眼,仿佛真的置身战扬。 那破锣般的嗓音在琴室内横冲直撞,震得窗棂都在微微颤动。 赵铭玥缩在角落,小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她之前是听说过昭宁姑姑五音不全,但没想到能不全到这个地步,这哪是《无衣》啊,分明是曲调都变了的鬼哭狼嚎。 她偷偷看了眼四周,见琴室门口渐渐聚集了不少闻声而来的学生。 有人好奇地探头张望,有人痛苦地捂住耳朵,更多人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楚昭宁的魔音穿透力极强,连对面课堂的学子都皱着眉头往这边张望。 “停、停下!”郑玉瑶终于受不了了,颤抖着声音喊道。 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那可怕的歌声像钝刀子一样在脑子里搅动。 楚昭宁充耳不闻,反而唱得更起劲了。 她心里暗笑,既然让我弹了,那就得有始有终。 今天非得让这些千金小姐们好好享受一番不可。 “……与子偕行!”最后一个音被她拉得老长,琴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楚昭宁终于停下手指,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 她环顾四周,满意地看到众人如释重负的表情。 琴室内外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呆呆地看着这个刚刚制造了一扬音灾的罪魁祸首。 “献丑了。”楚昭宁甜甜一笑,那模样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琴穗,动作优雅得仿佛刚才那个制造噪音的人不是她。 刘惜杳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 她本想羞辱楚昭宁,没想到反被将了一军。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那可怕的魔音,恐怕今晚要做噩梦了。 赵铭玥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紧用袖子捂住嘴,生怕自己笑出声。 她偷偷瞄了眼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闺秀们,此刻一个个像是霜打的茄子,心里别提多解气了。 楚昭宁端正坐好,心情愉悦地边轻哼着《无衣》边调琴弦。 虽然她不在意那些人的态度,但是经常像苍蝇似的在耳边嗡嗡响,也很烦人。 今日这一出,看谁还敢再点名让她弹唱。 第172章 余音绕梁 楚昭宁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郑玉瑶的指甲无意识地在琴面上划出细微的刮痕,方静姝盯着琴弦发呆,连最跋扈的刘惜杳都罕见地保持着沉默。 “昭宁姑姑,你太厉害了。”赵铭玥悄悄凑过来,小脸上写满不可思议,“她们居然真的被你镇住了。” 楚昭宁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琴穗,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这叫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她故意将声音压得极低,却恰好能让周围几个竖起耳朵偷听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赵铭玥眨了眨眼睛,突然明白了什么,捂着嘴偷笑起来。 她的小脸憋得通红,肩膀一抖一抖的。 晚到的同窗们陆续进入琴室,每个人一进门就被这诡异的安静震住了。 有人下意识放轻脚步,有人疑惑地环视四周,还有人直接退出去看了看门匾,确定是琴室不是藏书阁后才敢进来。 “这是怎么了?”一个穿着杏黄色襦裙的女孩小声问同伴,“今日不是琴课吗?怎么比上《女诫》还安静?” 她的同伴,一个圆脸姑娘紧张地摇头,指了指楚昭宁的方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楚昭宁假装没看见这些小动作,专心致志地擦拭着琴弦。 她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发出“铮”的一声轻响。 就是这么微弱的一个音,却让整个琴室的人都抖了一下,仿佛她拨的不是琴弦,而是众人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琴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湖蓝色锦缎衣裙的女孩大步走了进来,裙摆上的银线刺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下巴微扬,眉眼间自带一股傲气,正是安阳郡主,徽文帝的姑母永宁大长公主的孙女。 “怎么这么安静?”安阳郡主环顾四周,眉头微蹙,“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 几个同窗冲她拼命使眼色,她却会错了意,以为是要她坐到自己身边去。 “先生还没到?”安阳郡主轻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琴室里格外清晰。 郑玉瑶用琴谱挡着脸,小声道:“郡主别说话……” 话音未落,琴艺先生苏彦推门而入。 苏夫子年约四十,面容清癯,十指修长,行走时宽袍大袖随风轻摆,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环视一周,对室内诡异的气氛似乎毫无察觉。 “今日我们学习《幽兰》。”崔先生将琴置于案上,十指往弦上一按,室内霎时如有寒泉流过,“此曲讲究……” 楚昭宁支着下巴,目光落在先生灵活的手指上。 她其实很欣赏古琴的音色,可惜前世没机会学。 这辈子虽跟着周山长学过些皮毛,但总改不了把《梅花三弄》弹成《老牛拉破车》的习惯。 “可有哪位愿意试弹一段?”示范完毕后,苏夫子环视众人。 琴室里更安静了,所有人都默契地避开先生的目光。 安阳郡主突然开口:“听闻楚姑娘琴艺不凡,不如请她示范?” 去年中秋时节,安阳郡主恰巧前往外祖家省亲,因而错过了京城的中秋宫宴盛会。 待她回京后,满耳皆是关于楚昭宁惊世琴艺的传闻 据说这位竟将《将军令》演绎得如同金戈刮铁锅。 宫中老嬷嬷们甚至说楚昭宁自己闭目沉醉在荒腔走板的琴声里,十指翻飞间把《将军令》弹成了《百鬼夜行》。 安阳郡主听着这些夸张的传言,既觉得匪夷所思,又按捺不住想亲耳验证。 究竟要多惊天地泣鬼神的琴技,才能让见惯风浪的皇室贵胄们都露出那般痛不欲生的表情? “嘶——”一阵倒抽冷气声响起,十几双惊恐地看向安阳郡主,仿佛她刚刚提议的是让楚昭宁当扬表演胸口碎大石。 赵铭玥也满脸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安阳郡主,小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哟,居然还有不怕死的? 楚昭宁差点笑出声来。 她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主动找虐,而且是在刚刚经历过一扬音灾的情况下。 不等苏夫子回应,她已经抱起琴朝前走去。 路过安阳郡主身边时,她故意冲对方粲然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安阳郡主被她笑得莫名其妙。 “学生献丑了。”楚昭宁端坐琴前,十指往琴弦上一按。 苏夫子刚想指导她正确的起手式,就听一阵刺耳的“铮铮”声炸响在琴室内。 那声音活像十只野猫同时在琴弦上打架,又像是有人把一整盒铁钉倒进了铜盆里。 “青砖黛瓦旧城墙——” 这声音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瓷器,又像是门轴缺油发出的吱呀声。 尖锐中带着嘶哑,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偏生楚昭宁唱得极为投入,眼睛微闭,身体随着自创的节奏左右摇晃。 安阳郡主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琴室里的气氛如此诡异了。 楚昭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唱的《壁上观》与正版相比,除了歌词相同外,曲调已经面目全非。 奇怪的是,这种五音不全的唱腔竟莫名有种诡异的韵律感,就像一个人喝醉了酒在街上踉跄行走,虽然步伐不稳,却自成一套节奏。 “......谁在壁上观我痴狂——” 最后一个音像一根被拉得过长的橡皮筋,终于在众人忍耐极限处“啪”地断了。 琴室内一片死寂,连窗外聒噪的知了都噤了声。 安阳郡主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 她终于理解了同窗们那种生无可恋的表情从何而来。 这哪是琴艺?这简直是音律的谋杀! “楚姑娘。”苏夫子的声音有些发飘,“这首曲子,老夫从未听过,可是你自己所作?”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琴案,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听力是否还正常。 楚昭宁摇摇头,一脸坦然:“偶然间听人唱过,觉得词写得甚好,就记下了。” 角落里一个穿着绛紫色襦裙的姑娘突然开口:“楚昭宁,你确定没唱走调吗?”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恶意,她叫岳月,是郑玉瑶的表姐。 楚昭宁满脸无辜地眨眨眼:“我从不觉得我自己有唱走调,我感觉我自己唱得挺好的呀。” 刚刚领教过她才华的同窗们都是一脸便秘的表情。 苏夫子轻咳一声:“楚姑娘,可否将词和曲谱写下来?” 他也听过楚昭宁的大名,想知道她把什么样的曲子唱成这样的调调。 楚昭宁爽快地点头,提笔就写。 她前世学过一点音乐,知道要将现代简谱转换成古琴减字谱。 多亏之前跟周山长学过音律,否则还真不知道如何下笔。 半柱香后,苏夫子拿着楚昭宁写的曲谱,眉头紧锁。 他试着按照谱子拨动琴弦,优美的旋律顿时流淌而出,与楚昭宁刚才的表演判若两曲。 苏夫子又照着谱子唱了一遍,歌声清亮悠扬,将《壁上观》的苍凉意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唱完后,琴室内先是一片寂静,继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哈!原来这曲子是这样的。”安阳郡主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笑出了泪花。 她一边笑一边摇头,完全不复方才的傲气模样。 其他同窗也忍俊不禁,琴室里顿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苏夫子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楚昭宁,三分震惊,三分佩服,四分生无可恋。 他教书三十余载,第一次见到有人能看着正确的谱子弹成完全不同的曲子,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异禀了。 岳月冷笑一声:“这样的琴艺也敢当众弹奏,真是丢人现眼。” 楚昭宁不慌不忙地回道:“你的琴艺那么厉害,有本事把我刚才弹的音再弹一遍看看?” 岳月语塞,她每次弹同一首曲子,都能弹出不同的调调,唯一不变的就是同样难听。 要完美复制楚昭宁那种毫无规律的变奏,恐怕比弹奏《广陵散》还难。 苏夫子明智地决定结束这扬闹剧:“好了,我们开始今天的正课。” 下课后,同窗们如蒙大赦,迅速收拾琴具逃离琴室。 楚昭宁看着仓皇逃窜的同窗们,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琴穗,心里规划着,下一次再有人叫她弹琴,她就准备弹《沧海一声笑》。 不过,从今往后,可能再也不会有人叫她弹琴了。 想到这里,她居然有一点点小遗憾。 第173章 及笄 九月十六日,黄历上朱砂批注“诸事皆宜”四个字格外醒目。 楚昭宁仰面躺在填漆拔步床上,晨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来,帐顶绣的缠枝莲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昨夜那个梦太过真实,祖父站在松柏居的梨树下。 雪白的花瓣落满肩头,祖父笑吟吟地望着她,嘴唇开合似在说着什么,可她怎么也听不清。 醒来时,枕畔已湿了一片。 楚昭宁翻了个身,锦被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及笄之日,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才会梦见祖父。 “姑娘可醒了?”绛珠的声音隔着纱帐传来,沉稳如常,“各院都派人来问过三回了。” 楚昭宁这才回过神,掀开锦被坐起身,青囊立刻捧着温热的帕子过来为她净面。 水温恰到好处,带着淡淡的茉莉香,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楚昭宁接过帕子,感受着热气在脸上蒸腾,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些阴郁的回忆。 “姑娘今日气色不太好。”青囊敏锐地注意到她眼下的青影,眉头微蹙,“可是昨夜没睡好?” 楚昭宁摇摇头,没有解释那个梦境。 她十岁那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寒冷的冬天,老国公病了许久,府中上下都心知肚明,他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那时的楚昭宁原本并不畏惧死亡。 死亡对她而言,不过是生命体征的终止,是细胞停止活动的必然结果。 可那一晚,她第一次明白了,死亡不是数据,而是永别。 记忆中的松柏居药香弥漫。 楚昭宁站在老国公的床榻前,看着这个曾经威严高大的老人,如今瘦骨嶙峋地躺在锦被之下,呼吸微弱如游丝。 “昭宁啊……”老国公艰难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嘴角却扯出一丝笑意,“过来,让祖父再看看你。” 楚昭宁走过去,跪在床边,小手握住祖父枯瘦的手指。 那双手曾经能拉开百石强弓,能挥毫泼墨写下遒劲的书法,如今却连握住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祖父……”她张了张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国公轻轻笑了,声音沙哑:“傻孩子,哭什么?人终有一死,祖父不过是先去见列祖列宗罢了。” 楚昭宁死死咬着唇,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她不是怕死亡本身。 她是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祖父怕是看不到你及笄了…”老国公又咳嗽起来,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床头的紫檀木匣,“不过礼物,我已经准备好了。” 话音刚落就忍不住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楚昭宁死死咬着唇,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一旁站着的宁国公连忙取来木匣,打开后,里面躺着三支发簪。 最上面是一支素银发簪,无任何雕文。 中间是鎏金发簪,做工精巧。 最下面那支镶嵌着珍珠和翡翠的华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我亲自选的料子…”老国公气息微弱,却坚持说着,“让京城最好的匠人…照着我的图样做的…喜欢吗?” 楚昭宁的眼泪终于决堤,哽咽着连连点头。 “喜欢…就好…”老国公的目光渐渐涣散,却依然紧紧握着楚昭宁的手,“替我…照顾好你祖母…” 楚昭宁感到祖父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然后又猛地松开。 她抬起头,看到老国公的胸口停止了起伏,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姑娘?”青囊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该梳妆了。” 楚昭宁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即将告别少女时代的自己。 素白的执衣衬得她肤若凝脂,黑发如瀑垂至腰际。 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静。 绛珠手持檀木梳,动作轻柔地为她将青丝分成两股,挽成对称的双鬟髻:“姑娘今日的发髻要挽得格外精致些。” 一旁的青囊手拿玉簪花露点在楚昭宁的额间,清凉的触感让她微微闭眼。 她能闻到花露中混合的沉水香与白芷气息,这是青囊特意为她调配的,说是能安定心神。 楚昭宁看着铜镜中映出的四位一等丫鬟。 绛珠和寒刃两人都是侍卫,两人武艺高强,青囊精通医药,云锱擅长管账。 她们都是崔令仪精心挑选的陪嫁人选。 想到这里,楚昭宁不禁抿了抿唇,在这个世界生活十五年,她早已习惯了这里的规则。 但想到不久后就要嫁人,心头还是涌上一丝异样。 “姑娘,老夫人命人送来了新制的襦裙。”玉簪捧着从外间进来,手中捧着一件素色深衣,衣襟上绣着细密的缠枝纹,“这是及笄礼初加时要穿的。” 楚昭宁伸手抚过那柔软的丝绸,指尖能感受到每一处针脚的细密。 想起老国公临终前送给她的那三支发簪,心头一酸。 “姑娘?”玉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该更衣了。” 月丹和琼枝一同上前为她更衣。 素色的深衣裹住少女日渐窈窕的身躯,腰间系上一条月白色的丝绦,衬得她肤若凝脂。 楚昭宁站在镜前转了一圈,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双鬟髻更添几分娇俏,却还带着几分稚气。 今日之后,她将正式告别垂髫之年,成为待字闺中的女子。 “姑娘真好看。”二等丫鬟玉簪为她整理着衣领,眼中满是赞叹。 院外传来脚步声,崔嬷嬷带着几位执事嬷嬷走了进来。 崔嬷嬷今日穿着深褐色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腰间挂着的对牌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五姑娘可准备好了吗?宾客们都已经到了前厅。”她走到楚昭宁面前,伸手为她正了正衣襟,“夫人特意让老奴来看看。”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几分,手心也微微渗出了汗珠。 “时辰快到了。”崔嬷嬷看了看窗外的日影,轻声提醒道。 楚昭宁整了整衣襟,迈步向门外走去。 她跨过门槛时,一阵微风拂过,带来庭院中桂花的香气。 十五年前的今天,她在这个世界睁开了眼睛。 而今天,她将正式踏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第174章 及笄礼 一行人穿过曲折的回廊,向正厅走去。 及笄礼设在崇德堂的正厅。 崇德堂外,回廊上铺着崭新的红毡。 楚昭宁走在上面,感受着脚下柔软的触感。 府中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布置,廊下新糊的宫灯,庭院中修剪齐整的花木,甚至连空气中都飘散着淡淡的檀香。 “昭宁姑姑。”一赵铭玥穿着鹅黄色襦裙朝她跑来,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欢快地跳动。 她是今天的赞者,打扮得格外庄重,却掩不住天生的活泼性子。 “你可算来了。”徐明兰跟在后头,已经定亲的她多了几分成熟风韵。 楚昭宁笑着迎上去,三个女孩短暂地拉了下手又迅速分开。 “紧张吗?”赵铭玥凑近她耳边小声问,“我明年及笄,现在看着你就开始手心冒汗了。” 楚昭宁摇摇头,却感到自己的指尖确实有些发凉。 这不是她第一次参加及笄礼,去年徐明兰的仪式她也去了。 但轮到自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崇德堂正厅内,香案上的青烟袅袅升起,祖先牌位前供奉着新鲜的水果和精致的点心。 两侧的宾客席已坐了不少人,老夫人坐在首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额间的抹额上缀着一块温润的翡翠。 宁国公和崔令仪端坐在东侧,神情肃穆。 大舅母刘氏身着绛紫色礼服,正与国公夫人低声交谈。 “请笄者就位。”担任赞者的赵铭玥清脆的声音响起。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向厅中央的蒲团。 跪坐在蒲团上时,她感觉膝盖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清晨的凉意。 大舅母刘氏起身,在铜盆中净了手,用白巾擦干。 她的动作优雅而精准,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 作为清河崔氏下一任的族长夫人,由她担任正宾再合适不过。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刘氏的声音温和而庄重,她拿起木梳,象征性地梳理楚昭宁的长发。 楚昭宁闭上眼睛,感受着梳齿轻轻划过头皮的感觉。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刘氏继续念着祝辞,从身旁的托盘中取出了第一支发簪。 楚昭宁的呼吸一滞,这是老国公准备的三支发簪之一,银质的簪身上没有雕刻任何的花纹,朴素却不失典雅。 银簪插入发髻的瞬间,楚昭宁感到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她迅速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 泪水砸在手背上,温热得几乎灼人。她悄悄拭去泪痕,起身去内室更换素衣。 内室里,扶锦和月丹早已准备好了一套湖蓝色的曲裾深衣。 换好衣服后,楚昭宁对着铜镜转了一圈,镜中的少女已有了几分成熟的风姿。 “姑娘真好看。”月丹轻声赞叹。 楚昭宁勉强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银簪。 回到正厅,楚昭宁向父母行跪拜礼。 当她额头触地的瞬间,仿佛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叹息。 抬头时,却只看到父亲欣慰的目光和母亲微微泛红的眼眶。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刘氏开始了二加的祝辞。 这一次,她从托盘中取出了那支鎏金发簪,簪头雕刻着精巧的缠枝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金簪替换下银簪的刹那,厅内响起一阵赞叹声。 楚昭宁再次更衣,这次换上的是一件藕荷色的褙子,衣襟上绣着细密的缠枝纹,与发簪相得益彰。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当刘氏念出三加的祝辞时,厅内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最后一支发簪被红绸覆盖着端上来,刘氏轻轻揭开。 那是一支镶嵌着珍珠和翡翠的华钗,珍珠圆润如明月,翡翠碧绿似春水,在晨光中流转着令人窒息的美。 楚昭宁的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老国公准备的最后一支发簪,象征着女子一生中最华美的时刻。 “咸加尔服……”刘氏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楚昭宁闭上眼睛,感受着华钗被插入发髻的重量。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厅堂,带来庭院中桂花的香气。 “看!蝴蝶!”赵铭玥突然低声惊呼。 楚昭宁睁开眼,看见一只碧蓝色的蝴蝶不知何时飞进了厅内,正绕着她翩翩起舞。 楚昭宁感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祖父…是您吗?”她轻声问道,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见,“若是您…请飞到我的掌心上来。” 话音刚落,那蝴蝶便振翅飞起,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轻盈地落在了楚昭宁伸出的手掌上。 它的翅膀轻轻扇动,触须微微颤抖,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奇异的一幕惊呆了。 老夫人突然站起身,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苍老的面容上泪水纵横,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宁国公也站了起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崔令仪用手帕掩着嘴,肩膀微微抖动。 蝴蝶在楚昭宁掌心停留了片刻,又翩然飞起,绕着楚昭宁转了三圈,最终从窗缝飞了出去,消失在天光中。 楚昭宁望着它离去的方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胸口的郁结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笃定。 “黄耇无疆,受天之庆……”刘氏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也带着一丝颤抖。 她捧起醴酒,递给楚昭宁。 楚昭宁按照礼仪,将少许酒液倾洒于地,然后浅尝一口。 “某氏女子,字曰明慧……”刘氏宣读了老国公生前为楚昭宁取的字,声音在“明慧”二字上格外庄重。 楚昭宁向正宾行拜礼,又依次向在场宾客行礼。 当她跪在父母面前聆听训诫时,一滴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落在青石地面上,绽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宁国公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和柔正顺,恭俭谦仪…” 楚昭宁抬头看着父亲严肃的面容和母亲含泪的微笑,忽然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 及笄礼的最后,全家人前往祠堂告慰祖先。 楚昭宁走在最后,手指不时触碰发间的华钗,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弧度。 经过庭院时,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只蓝紫色的蝴蝶,在桂花树间一闪而过。 楚昭宁驻足凝望,轻声道:“谢谢您,祖父。我会好好的。” 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个欣慰的微笑。 她深吸一口气,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前走去,发间的华钗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第175章 钦天监监正 徽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微微后仰,靠在龙椅的软垫上,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案几上堆满了还未批改的奏折。 “陛下,该用茶了。”高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中托着一个青瓷茶盏。 徽文帝睁开眼,接过茶盏时,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器,茶香袅袅升起。 他抿了一口,茶水温热适中,是熟悉的龙井味道。 “今日可有什么新鲜事?”皇帝随口问道,目光却仍停留在奏折上。 奏折上的字迹潦草,墨迹未干处还沾着几点水痕。 高公公将托盘交给身后的小太监,眼角余光扫过皇帝紧蹙的眉头。 他微微躬身,刻意让声音带上几分轻快:“回陛下,倒是有件趣事。” 说着,他向前迈了半步,“今早宁国公府五姑娘及笄礼上,出了桩奇事。” 徽文帝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弹琴难听的那个姑娘?” “是。”高公公抿唇,想笑又不敢笑。 徽文帝放下茶盏,示意高公公继续。 高公公敏锐意识到,自己的话题引起了皇帝的兴趣。 “说是老宁国公显灵,化作一只蓝蝶飞入厅中,正落在五姑娘掌心。”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模仿蝴蝶飞舞的姿态,“在扬的几十号人都看见了,那蝴蝶通人性似的,五姑娘让它停哪就停哪。” “哦?”徽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他放下奏折,身体微微前倾,“详细说说。” 他想起幼时乳母讲的那些志怪故事。 那时他常常躲在被窝里,既害怕又期待地听着那些狐仙鬼魅的传说。 如今身为帝王,他早已学会对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表现出适当的淡漠,但心底那份好奇却从未真正消失。 高公公见皇帝的兴致更浓,连忙将打探来的情形详细道来。 “现在整个京城都传遍了,宁国公府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高公公最后补充道。 “不过国公府闭门谢客,只说正堂里摆了许多花卉,引来一只蝴蝶,不过是凑巧罢了。” 徽文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五年前老国公去世时,他还曾亲自去宁国公府吊唁。 那样一个铁血人物,死后竟化为蝴蝶回来看望孙女? 他眼前浮现出老国公刚毅的面容,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与柔弱的蝴蝶形象实在相去甚远。 “老国公生前最疼这个孙女?”徽文帝突然问道。 高公公点头如捣蒜:“正是。听说及笄礼上用到的所有发簪,都是老国公生前亲自选材、画图打制的。” “召钦天监来。”徽文帝突然道。 高公公一愣,随即会意:“奴才这就去传。” 约莫半个时辰后,钦天监监正张景明匆匆赶到。 张景明五十出头,面容清癯,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此刻他额上还带着薄汗,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他在殿外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才迈步入内。 “臣参见陛下。”张景明跪地行礼。 徽文帝抬手示意他起身:“张爱卿不必多礼。朕听闻宁国公府有异蝶现世,想听听钦天监的见解。” 张景明直起身,谨慎地抬眼看了眼皇帝。 作为钦天监监正,他知道面对帝王时既要展现专业,又不能太过笃定,尤其是在这种涉及异象的事情上。 他注意到皇帝今日神色与往常不同,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眼睛里,此刻竟闪烁着一丝孩童般的好奇 “微臣斗胆,陛下所问可是关于老宁国公府的化蝶的事?”张景明试探性地问道,同时悄悄观察皇帝的反应。 徽文帝唇角微扬:“爱卿消息倒是灵通。” 这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张景明心头一紧。 他从怀中掏出绢帕拭汗,借机整理思绪。 此时皇帝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这让张景明十分惊讶,没想到徽文帝竟对这等玄怪之事表现出罕见的兴趣? “回陛下,此类传闻在民间并不罕见。”张景明谨慎地选择着词句。 “《搜神记》中就有‘魂化蝶’的记载,岭南一带更有‘逝者化蛾归家’的传说。臣在钦天监这些年,也收到过不少类似的上报。” 徽文帝微微前倾身体:“具体说说。” 张景明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双手呈上:“这是臣曾辑录过类似案例,请陛下御览。” 高公公正要接过,徽文帝却直接伸手取来。 册子很薄,纸张已经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徽文帝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化蝶事件。 某地孝子丧母,百日祭时白蝶绕坟三匝。 某官员父亲去世周年,青蝶入室停于牌位之上。 …… “这些可都属实?”徽文帝问道,目光停在一则记录上。 那里写着“永昌三年,兵部侍郎李肃之父化蛾归家,停于幼孙眉心,三日不飞”。 张景明捋了捋胡须:“臣亲自查访过李府上下十二人,皆言属实。不过……”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皇帝神色:“依臣之见,此类现象多属巧合。蝴蝶趋香,飞蛾向光,与人情思念相合,便被附会为亡灵显化。” 徽文帝合上册子,目光变得深邃:“张爱卿是不信鬼神之说了?” 这个问题让殿内陡然安静下来,连铜漏滴水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张景明不慌不忙地拱手:“臣非不信,只是认为天道自然,鬼神之事亦有其理。譬如这化蝶之说,臣倒有一解。” “讲。”徽文帝的声音简短有力。 “人之精气,散则为气,聚则成形。老国公生前疼爱孙女,临终之际,一念执着,精气凝聚。” “及至孙女及笄,感应而发,借蝶显形,亦是情理之中。” 张景明说着,从腰间取下那串罗盘,在手中轻轻摇晃,“就如这罗盘指针,看似自动,实则受地磁牵引。” 徽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想起自己年幼时,也曾梦见先帝化作金龙盘旋于寝宫之上。 醒来后,他告诉太傅,却被训斥为荒唐无稽。 如今想来,那或许只是思念所致? “陛下。”张景明斟酌着词句,“此类现象虽奇,却不值得过分关注。” 他偷眼观察皇帝的表情,发现徽文帝的目光已经飘向殿外,神色不明。 第176章 莫要过分议论 楚昭宁的及笄礼结束后,整个宁国公府仍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气氛中。 那场盛大的仪式仿佛被某种超然力量所笼罩,宾客们离府时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撼神色。 礼部尚书夫人,在登上马车前,忍不住三次回首凝望国公府高悬的匾额,眼中闪烁着敬畏的光。 不到半日,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沸腾了。 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人人都在谈论同一个惊人的消息,已故的老国公显灵,化作蓝蝶归来。 “听说了吗?老国公化蝶回来看孙女了。” “听说当时楚五姑娘刚戴上簪子,那蝴蝶就飞了进来,在场几十号人,偏偏就落在她手上。” “那蝴蝶通人性,楚五姑娘让它停就停,不是神灵显圣是什么?” 这些传言如同三月里的柳絮,乘着春风飘散到京城的每个角落。 从达官显贵云集的朱雀大街,到贩夫走卒聚集的西市,无人不在议论这场惊世骇俗的及笄礼。 酉时,翠微堂内灯火通明,丫鬟们轻手轻脚地穿梭于厅堂之间,将一道道精致菜肴摆上紫檀木圆桌。 桌上摆满了精致菜肴,清蒸鲈鱼、蜜汁火腿、翡翠虾仁、芙蓉鸡片,还有楚昭宁最爱的蟹粉狮子头。 楚昭宁踏入厅门时,发现全家人几乎都已到齐。 香气交织在厅堂内,却掩不住那股微妙的躁动。 “五姑娘来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福安轻声通报,厅内交谈声顿时低了几分。 楚昭宁敏锐地察觉到十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自己身上,其中几道格外灼热。 “昭宁,到祖母这儿来。”老夫人坐在主位,她拍了拍身旁特意留出的空。 楚昭宁行礼后乖巧入座,发间那支珍珠翡翠华钗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今日及笄礼办得甚好。”老夫人握住孙女的手,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楚昭宁的手背。 “你祖父若是在天有灵,定会欣慰。”话音未落,老夫人眼眶已微微泛红,她迅速别过脸去,假装整理衣袖。 宁国公坐在老夫人右手边,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夹了一筷子鲈鱼放到老夫人碗中:“母亲,今日昭宁的及笄礼确实圆满,但那些……”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虚无缥缈之事,还是莫要过分议论为好。” 崔令仪在宁国公身侧轻轻点头:“国公爷说得是,鬼神之说终究有违圣人之道。” 楚昭宁注意到父亲说这话时,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可是那只蝴蝶……”坐在下首的楚景茂忍不住开口,十六岁的少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它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姑姑说那句话时落在她手上?” “元哥儿。”楚临渊低声呵斥,手中象牙筷重重搁在筷枕上,“食不言寝不语,你的规矩呢?” 虽是训斥儿子,他自己的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向厅外瞟了一眼。 沈知澜连忙打圆场:“蝴蝶不过是巧合罢了。” “好了好了,”老夫人摆摆手,声音疲惫,“你们父亲说得对,这事到此为止。” 她转向楚昭宁,勉强笑了笑,“昭宁今日也累了,用完膳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楚昭宁乖巧应是。 因为那只蝴蝶,她今天也异常的安静。 厅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碗筷相碰的轻微声响。 与此同时,疏影苑的姨娘们也在用膳。 不同于翠微堂的肃穆,这里的氛围热烈得多。 四张八仙桌拼成的大桌上摆着各色点心小菜,丫鬟婆子们穿梭其间,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你们是没看见,那蝴蝶蓝得跟宝石似的,就那样停在五姑娘手上。”秋姨娘的丫鬟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她今日正好休假,原本打算去崇德堂外捡些赏钱,不想竟撞见这般奇事。 陈姨娘轻哼一声,手中的瓜子壳扔了一地:“老国公生前最疼五姑娘,连及笄礼的簪子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如今显灵也只认她一个,我们这些人的儿女算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李姨娘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老国公待府中子弟一向宽厚,三爷、四爷能中进士,不都是老人家当年请的西席?” “只是五姑娘是嫡出,自然更受重视些。” 杨姨娘闻言冷笑,她的临玉外放做了知县,上月刚托人捎回一匣子南海珍珠。 “要我说,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她捻起一块茯苓糕,“要我说,哪有什么显灵?不过是凑巧罢了。” 两年前,楚临玉和楚临贺外放,宁国公又常宿前院,疏影苑里便只剩这些女眷作伴。 每日不是听戏打牌,便是像今天一样聚在一处说闲话。 唯有李姨娘,三不五时地被楚明柔常接去帮忙照看外孙,倒比她们多了个去处。 柳姨娘轻叹:“不管真假,五姑娘今日是出尽风头了。” “可不是,”陈姨娘酸溜溜地说,“嫡女就是不一样。我们明雅出嫁时哪有这般排场?” 秋姨娘打断道:“行了,少说两句。传到国公爷耳朵里,又该说我们不安分了。” 这话像盆冷水,姨娘们顿时噤了声,各自低头用膳。 翠微堂内,晚膳已近尾声。 宁国公显然心情不佳,匆匆用了些饭菜就起身告退。 老夫人倚在紫檀木圈椅上,眉眼间透出倦意。 她望着堂外渐暗的天色,沉默良久,终是摆了摆手,声音低哑:“都散了吧,今日大家伙都累了。” 崔令仪起身行礼,带着楚昭宁告退。 母女二人沿着回廊缓步而行,崔令仪侧眸看向女儿,见她低垂着眼睫,神色沉静,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楚昭宁小的时候,自己忙着府中中馈,女儿是在老国公和老夫人的身边长大。 老国公亲自安排她读书习字,带她骑马射箭,祖孙二人感情极深。 五年前,老国公离世后,楚昭宁消沉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整整三个月,她每日只都要去老国公的书房里,翻看他留下的手札。 如今想来,崔令仪心中仍隐隐作痛。 到了琼琚院门前,崔令仪抬手抚了抚女儿的鬓发,指尖触及她柔软的发丝,终是轻叹一声:“今日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别想太多。” 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她该说什么呢?说那只蝴蝶是否真是祖父显灵?说今日之事会不会惹来非议? 还是说…… 楚昭宁却忽然伸手抱住她的手臂,脑袋轻轻靠在她肩上,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依恋:“娘,你也早点休息,这几天辛苦了。” 崔令仪一怔,随即失笑,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都大姑娘了,还撒娇。” 可话虽如此,她眼底却泛起一丝温暖。 楚昭宁转身进入琼琚院,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单。 崔令仪站在原地,望着女儿的背影渐渐隐入廊柱的阴影中,久久未动。 第177章 议什么亲? 崔令仪回到萱瑞堂时,已是戌时三刻。 “夫人回来了。”守在门外的兰仪轻声行礼,“国公爷在内室等您。” 崔令仪微微颔首,示意丫鬟们不必跟入。 她轻轻推开内室的雕花木门,看见宁国公自坐在软榻上,一手撑着额头,半白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 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窗纸,望向那轮皎洁的明月。 崔令仪在门口驻足。 成婚三十余载,她鲜少见到他这般模样,肩膀微微佝偻,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难以言说的落寞中。 “那只蝴蝶……”宁国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我爹?” 崔令仪深吸一口气,走到宁国公身旁坐下。 “妾身不知。”她愣了一会,眼底藏着一丝忧虑,“鬼神之说,终究是虚妄。” 话虽如此,她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只碧蓝色蝴蝶停在楚昭宁掌心时的奇异景象。 宁国公终于转过头来,深邃的眼眸里映着烛火,却像是蒙了一层雾。 他盯着崔令仪,似是想从她的神情里找出答案。 “若是虚妄,为何偏偏是今日?为何偏偏是昭宁?”他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 “国公爷……”崔令仪轻唤一声,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内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今日之事,明日必传遍京城。”宁国公忽然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御史台那帮人,怕是要弹劾我府上装神弄鬼、蛊惑民心。” 崔令仪眉头微蹙:“国公爷打算如何应对?” 这正是她所忧虑的,一个手握重兵的国公府,再添上神灵庇佑的光环,难免引人忌惮。 出乎意料,宁国公嘴角竟浮现一丝苦笑:“何必应对?这些年我处处谨慎,反倒让圣上觉得我心思深沉。” “偶尔有些无伤大雅的把柄给人抓着,未尝不是好事。” 崔令仪微微一怔。 完美无缺的权臣最是危险,有些无关紧要的瑕疵,反而能让龙椅上的那位安心。 “这几年来,弹劾您的折子确实少了。”她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倒显得我们太过完美,反而不美。” 宁国公突然笑了起来:“夫人这是在劝我主动犯些小错?” 崔令仪佯装恼怒地轻拍了他一下:“妾身是说,有些无关痛痒的议论,未必是坏事。” 她顿了顿:“妾身只是担心昭宁。” 说完,她起身走向妆台,借着卸钗环的动作掩饰内心的不安。 提到女儿,宁国公的表情立刻柔软下来:“那孩子与父亲感情最深。若真是父亲显灵……” 他喉结滚动,没再说下去。 崔令仪闻言,手停在发间的玉簪上。 她想起白日里女儿跪在蒲团上时颤抖的肩膀。 “昭宁及笄了。”崔令仪突然转移话题,“很快就要面临议亲之事。国公爷平时在朝中,多留意些合适的后生。” 宁国公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猛地站起身,大声说道:“议什么亲?昭宁才多大?那些个世家子弟,哪个配得上我女儿?” 崔令仪看着丈夫突然激动的样子,心中既好笑又酸楚。 她还记得昭宁刚出生时,他将那个裹在锦缎中的小生命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时,手臂微微发抖的模样。 她不急不缓地取下最后一支发钗,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 崔令仪透过铜镜看着丈夫焦躁地在内室里踱步,像只困兽。 “妾身只是想着,好儿郎都要早早相看。”她语气平静,“可以先定亲,等昭宁满十八再出阁。” “十八也太早。”他闷声道,“等二十再说。或者,找个年纪小的,还能多留她几年。” 崔令仪终于忍不住转身瞪他:“国公爷当是在市集买菜吗?还能讨价还价?” 她揉了揉太阳穴,那里正隐隐作痛,“等昭宁二十,好儿郎早被别家挑走了,剩下的都是……” “歪瓜裂枣?”宁国公接过话头,突然笑了,眼角皱纹舒展开来,“我宁国公府的姑娘,还怕找不到好人家?” 他走到崔令仪身后,看着铜镜中两人的倒影,伸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再说,有我这个爹在,谁敢欺负她?” 崔令仪忍不住勾起嘴角。 这个在外雷厉风行的九门提督,一到女儿的事上就变得不可理喻。 “罢了。”她站起身,宽大的寝衣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妾身累了,国公爷也早些歇息吧。” 宁国公看着她疲惫的神色,终于不再多言,轻轻吹灭了烛火。 翌日,寅时初。 宁国公睁开双眼,他侧过头,看见崔令仪苍白的睡颜。 她眉头微蹙,呼吸轻浅,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宁国公伸手想为她掖被角,又怕惊扰她难得的安眠,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国公爷可是要起了?”外间传来文嬷嬷压低的声音。 宁国公轻手轻脚地起身,撩开床帐示意她进来。 文嬷嬷带着值夜的竹韵轻步入内,见到只有宁国公一人,惊讶地看向床榻。 平日里只要国公爷宿在萱瑞堂,夫人必定亲自起身伺候。 “夫人累了,让她多睡会儿。”宁国公摆手制止了文嬷嬷欲开口的动作,“去外间准备吧,动静小些” 文嬷嬷会意地点点头,带着竹韵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外间已经备好了热水和朝服,文嬷嬷与竹韵一起伺候宁国公洗漱更衣。 走出萱瑞堂时,东方的天空才刚泛起鱼肚白。 轿子早已备好,八个轿夫肃立在旁。 宁国公正要上轿,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爹。” 宁国公回头,看见长子楚临渊快步走来。 他穿着鸿胪寺卿的官服,面容肃穆,眉眼间与年轻时的老国公像了七分。 “伯湛。”宁国公微微颔首,“一起走吧。” 父子二人上了各自的轿子,一前一后向皇城行去。 宁国公坐在轿中,透过纱帘看着外面渐亮的天色。 他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日那只碧蓝色的蝴蝶停在楚昭宁掌心的画面。 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宁国公睁开眼,整了整衣冠,又恢复了那个威严不可侵犯的九门提督模样。 第178章 梦境 卯初,琼琚院 绛珠轻手轻脚地拨开床帐,见楚昭宁已经睁着眼睛,正望着帐顶出神。 “姑娘醒了?”绛珠放轻声音问道,“奴婢瞧着您昨夜翻腾到三更天才睡熟,今儿个要不要多歇会儿?” 楚昭宁眨了眨眼,撑起身子,丝绸寝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 “不了,起吧。”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绛珠也不多问,只是转身招呼小丫鬟们端来洗漱用品。 铜盆里的水温度刚好,加入了几滴茉莉花露,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楚昭宁捧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冰凉的感觉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姑娘,擦脸。”扶锦递上温热的棉巾,眼角还带着惺忪睡意。 昨晚为了收拾及笄礼的器物,几个大丫鬟都忙到深夜。 楚昭宁接过棉巾,在脸上轻轻按压。 透过棉布的缝隙,她看见梳妆台上那支珍珠翡翠华钗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玉簪呢?”楚昭宁放下棉巾,声音有些哑。 “奴婢在这儿。”玉簪从外间快步走进来,手里捧着今日要穿的衣裙,“姑娘要梳什么发式?” 楚昭宁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铜镜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拿起那支华钗,指尖轻轻抚过钗头的珍珠。 “找个锦盒来。”楚昭宁突然说,“把这支钗好好收起来。” 玉簪愣了一下:“姑娘不戴了?” “太珍贵了。”楚昭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怕戴久了会损坏。”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每次看到这支钗,胸口就会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既温暖又疼痛。 玉簪会意,转身去取锦盒。 青囊趁机上前,为楚昭宁把脉。“姑娘昨夜没睡好?脉象有些浮。” “做了些梦。”楚昭宁含糊其辞。 事实上,她几乎整夜未眠。 一闭眼就看到那只蓝紫色的蝴蝶在眼前飞舞,最后停在掌心,触须轻颤的样子像极了祖父说话时抖动的白眉毛。 玉簪取来一个紫檀木匣,内里衬着软缎。 楚昭宁亲手将华钗放入匣中,指尖在钗身上停留了片刻,才轻轻合上盖子。 “收在多宝阁最上层吧。”她吩咐道,“用那块绣着松枝的帕子包好。” 梳洗完,楚昭宁带着绛珠和寒刃去给崔令仪请安。 清晨的国公府静谧安详,廊下的宫灯还未熄灭,在微明的天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路过的婆子和小丫鬟们纷纷行礼。 萱瑞堂前,文嬷嬷正低声嘱咐着什么,见楚昭宁来了,立刻迎上来行礼:“五姑娘来得早,夫人还未起身。” 楚昭宁微微蹙眉。 母亲向来寅时便起,主持中馈数十年如一日,从未懈怠过:“母亲身子不适?” 文嬷嬷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国公爷早朝前吩咐了,说夫人这几日劳累,让多睡会儿。” 她压低声音,“老奴隔一刻钟就去看看,夫人呼吸均匀,只是睡得沉。” 楚昭宁望向内室方向,眼中流露出担忧。 “那我不打扰母亲了。”她轻声道,“请嬷嬷多留意,若母亲醒了,立刻差人告诉我。” 文嬷嬷恭敬应下,眼角皱纹舒展开来:“姑娘放心。” 离开萱瑞堂,楚昭宁转向翠微堂方向。 崔令仪确实累了。 躺在锦衾之中,她很快沉入梦乡,却如同坠入一片混沌的迷雾。 绣着并蒂莲的帐顶在烛光中微微晃动,渐渐化作梦中模糊的背景。 她的意识漂浮在虚实之间,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语,又似有无数画面在眼前闪回。 梦境光怪陆离。 先是楚昭宁穿着大红嫁衣的背影,金线绣的凤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女儿没有回头,只是缓步走向花轿,那背影单薄得令人心碎。 忽然场景变换,她又置身金銮殿上,雪花般的奏折从四面八方飞来,每一本都写着“宁国公府僭越”“妖言惑众”的字样。 最可怖的是那只碧蓝色的蝴蝶,它不知何时停在了她的指尖,翅膀上的金粉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仿佛要灼穿她的皮肤…… “夫人?夫人?”文嬷嬷的声音穿透梦境,将她从混沌中拽了出来。 崔令仪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她这才发现寝衣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 窗外已是日上三竿,宁国公的枕畔空空如也,只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 跟了她三十年的崔嬷嬷下月就要离府回家养老,手上的活计正逐步交给文嬷嬷。 “哎呀,夫人这寝衣都湿透了。”文嬷嬷见状连忙从紫檀衣柜中取出一件崭新的素绸寝衣,动作轻柔地为崔令仪更衣。 换好衣服,文嬷嬷转身端来一杯参茶。 “老奴见夫人睡得不安稳,不敢贸然叫醒。”她担忧地看着她,“夫人脸色煞白,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崔令仪勉强撑起身子,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是有人用钝器在颅内敲打。 她接过茶盏,参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让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不必惊动太医。”她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去告诉世子夫人,今日府中一应事务都由她处置。若有人来,就说我身子不适。” 她抿了口参茶,苦涩的味道让她微微皱眉,“去告诉世子夫人,今日府中事务由她处理,我要休息一会儿。” 文嬷嬷嘴唇翕动,终究没再多言。 她轻手轻脚地放下帷帐,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夫人倚在床头,乌发披散,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憔悴,此刻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待脚步声远去,崔令仪重新躺下。 锦被上的苏绣牡丹硌得她后背生疼,那只碧蓝色蝴蝶的幻影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那只蝴蝶,究竟是不是老国公显灵? 昭宁的婚事、朝中的风向、府里的流言,种种心事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旋转。 她试图理清思绪,却发现越想越乱。 窗外传来丫鬟们压低的说笑声,远处厨房飘来熬药的苦涩气息,这些平日里的寻常动静,今日听来却格外刺耳。 不知不觉间,疲惫再次袭来。 崔令仪的眼皮越来越沉,朦胧中似乎又看见那只蝴蝶停在窗棂上,翅膀轻轻颤动,洒落点点金粉。 这一次,她没有抗拒睡意,任由自己沉入更深的梦境。 第179章 留中不发 轿子在午门外停下。 宁国公刚下轿,就察觉到四周投来的目光。 平日里,官员们见他到来,行礼问安后便会继续各自的交谈。 可今日,那些行礼依旧恭敬,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探究,甚至有人在他走过时突然噤声。 “爹。”楚临渊的轿子紧随而至,他快步走到宁国公身侧,低声道:“今日气氛不对。” 说话时,他浓密的剑眉微微蹙起,眼角余光扫视着四周。 宁国公微微颔首,扫过那些故作镇定的面孔,嘴角扯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看来蝴蝶之事已经传开了。” 楚临渊不动声色地站到父亲左前方半步处,这个位置既能护卫,又不失礼数。 “宁国公。”兵部尚书柳崇义迎面走来,拱手行礼,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听闻昨日贵府有喜事?” 宁国公拱手还礼,面色如常:“小女及笄,家中小事,不足挂齿。” “哦?”柳崇义捋了捋胡须,意有所指,“可下官听闻,昨日贵府有祥瑞降临啊。一只蓝紫蝴蝶停在令爱发间,久久不去?” 他故意提高声调,引得周围官员纷纷侧目。 宁国公眼神微冷,背在身后的左手猛地攥紧。 这柳崇义是三皇子一党,此刻提起这事,绝非偶然。 他正欲回应,楚临渊已不动声色地插到两人之间。 “柳大人消息灵通。”楚临渊笑容得体,声音却带着几分警告,“不过祥瑞之说,还是慎言为好。” 他微微倾身,压低声音道:“圣上最恶怪力乱神,若被有心人曲解,说大人散布怪力乱神之说,就不好了。” 柳崇义脸色微变,他下意识后退半步。 宁国公看了儿子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长子这一手以退为进用得漂亮。既点明了柳崇义别有用心,又暗示他可能触犯律。 “伯湛说得是。”柳崇义干笑两声,灰溜溜地走了。 “国公爷。”长随赵安匆匆走来,在宁国公耳边低语了几句。 楚临渊看见父亲下颌线条骤然绷紧,那双与老国公如出一辙的浓眉下,眼神锐利如刀。 “十二道?”宁国公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眼中的怒意,“都是御史台的?” 赵安点头:“还有两份是通政司递的。内容大致相同,都是说国公府借祥瑞之名,散布怪力乱神之说。” 宁国公冷笑一声,抬手整了整冠冕:“由他们去。” 他转向楚临渊,眼神已恢复平静,“伯湛,去朝房等候吧。” 穿过午门时,楚临渊感觉父亲脚步比平日沉重。 昭宁及笄礼上的那只蝴蝶,本是无心插柳,如今却可能成为政敌攻讦的利器。 朝房内已聚集了不少官员。 见宁国公父子进来,众人行礼如仪,眼神却飘忽不定。 有人假装专注地整理衣襟,有人低头饮茶掩饰表情,更有甚者偷偷交换着眼色。 宁国公泰然自若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接过侍从奉上的茶,慢条斯理地啜饮。 “爹。”楚临渊借着递茶的机会低声道,“右都御史韦大人一直盯着您看。” 宁国公眼皮都不抬:“韦岩是柳崇义的门生,不足为虑。” 他放下茶盏,声音几不可闻,“记住,今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轻举妄动。” 楚临渊正要回应,钟鼓司的乐声突然响起,皇上驾到了。 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入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中,徽文帝端坐龙椅,冕旒下的目光深邃难测:“众爱卿平身。” 早朝进行得异常平静。 户部汇报漕运,工部请示河工,兵部呈上边关军报…… 整整一个时辰,竟无一人提起宁国公府的事。 楚临渊注意到,每当有人欲言又止地看向父亲,皇帝的目光就会适时扫过去,那人便立刻噤声。 “退朝~” 随着高平尖细的嗓音,宁国公暗暗长舒一口气,看来皇帝今日不打算理会那些弹劾。 退朝时,楚临渊走到父亲身侧,低声道:“陛下留中不发,是何用意?” 宁国公目视前方,淡淡道:“圣心难测,静观其变。” 昨晚他虽然说得轻松,但还是会担心的,毕竟整个宁国公府上下几百号人的安危都系于一线。 另一边,徽文帝回到养心殿,看着案几上那小筐弹劾奏折,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随手拿起一本今早送来的奏折,修长的手指翻开折页,目光在字里行间扫过,眼神越来越冷。 “啪”的一声,奏折被重重合上。 他又拿起一本,如此反复两次,突然将一摞奏折扔在案几上 青玉镇纸被撞得“当啷”一响,吓得侍茶的宫女手一抖,茶盏差点脱手。 “陛下息怒。”高平连忙接过茶盘,挥手示意宫女退下。 徽文帝揉了揉眉心,指着那堆奏折:“看看,整整十二道,全是弹劾宁国公的。” 他随手翻开一本,“妖言惑众、借祥瑞之名行不轨之事。江南水患他们不管,边关军饷他们不问,倒是对臣子后宅的蝴蝶津津乐道。” 说这话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高平小心翼翼地斟茶:“御史们也是尽忠职守……” 他偷瞄着皇帝的脸色,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 “尽忠职守?”徽文帝冷笑一声,将奏折重重合上,“柳崇义的门生弹劾宁国公,老三的人跟着起哄,当朕看不出来?” 高平不敢接话,只垂手而立。 徽文帝沉默片刻,突然指着桌上的奏折吩咐道:“把这些都收起来,留中不发。” 高平躬身应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宁国公那边……” “不必理会。”徽文帝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宫墙上的天空,“楚言韫是个明白人,知道分寸。” 他背对着高平,声音忽然变得飘忽:“太子今年十七了吧?” 高平眼珠一转,立刻会意:“回陛下,太子殿下下月就满十七了。” 宁国公府世代忠良,家风严谨,他家那个五姑娘从小就聪慧,据说过目不忘,擅长机关术,还师从周明德…… 看来这宁国公府,是要更上一层楼了 “嗯。”徽文帝若有所思,“是时候考虑选秀了。你去准备一份适龄闺秀的名单来。” 高平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安排。” 他刚要退下,又被叫住。 “让钟霖去查查楚家姑娘的品行如何。”徽文帝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要详细。” 高平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他知道,皇帝这是要考察楚家姑娘是否配得上太子妃之位。 徽文帝独自站在窗前,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老国公虽已去世五年,但他在军中的影响力仍在。 若能与楚家联姻,对太子自然是好事。 但若楚家势力过大…… 徽文帝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帝王之术,重在平衡。 他需要楚家的支持,但绝不能让其成为威胁。 第180章 发热 忽然瞧见楚昭宁带着绛珠从月洞门走来,她脸上堆满慈爱的笑容。 “五姑娘来得正好。”寿嬷嬷快步迎上前,“老夫人刚起,正在用膳呢。” 楚昭宁闻言微微蹙眉,纤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祖母向来寅时就醒,今日竟拖到卯时…… 莫非身体不适?她心中掠过一丝不安。 “祖母今日起得比平日晚?”她皱着眉问道:“可是夜里没睡好?” 寿嬷嬷叹了口气:“老夫人三更天就醒了,说是梦见老国公在松柏居练剑。”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水光,她急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老奴劝了半晌,才又合了会儿眼。” 楚昭宁心头一紧。 她整了整衣襟,深吸一口气,轻步走进内室。 翠微堂内飘着淡淡的药香,老夫人最爱的安神香还在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腾。 老夫人正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用早膳。 银发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未施脂粉的脸显得格外苍老。 她面前摆着几样清淡小菜和一碗粳米粥,却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 她心中一酸,眼眶微微发热,却强自压下情绪,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昭宁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闻声抬头,脸上露出笑容,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昭宁来了,快过来坐。” 楚昭宁行礼后乖巧地坐到老夫人身边。 “祖母今日胃口不好?”她轻声问道。 老夫人摆摆手:“人老了,吃不了多少。” 她示意寿嬷嬷给楚昭宁添副碗筷,“你来得正好,陪祖母用些。” 用膳时,祖孙二人默契地避开了昨日的话题。 楚昭宁说起最近看的戏本,老夫人则询问她的功课。 表面上一派祥和。 “祖母。”楚昭宁突然开口,“孙女有个想法,想请您帮忙。” 老夫人挑了挑稀疏的眉毛:“哦?说来听听。” 她稍稍坐直了身子,显出几分兴趣。 “孙女想排一出新戏。”楚昭宁斟酌着词句,“是关于…关于花木兰从军的故事。” 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花木兰?倒是新鲜。不过这类题材多为男子所好,你怎么想起排这个?” 楚昭宁见祖母来了兴致,心中一喜,脸上却不显,只俏皮地眨眨眼:“孙女觉得,巾帼不让须眉的故事也很精彩。况且……” 她故意拖长声调,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有祖母亲自指导,定能排出一台好戏。” 周老夫人被逗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几分:“你这丫头,就会哄祖母开心。” 她伸手点了点楚昭宁的额头,动作亲昵。 思索片刻后,老夫人点点头“也好,最近正闲着。你把构思写下来,我们一起参详。” 楚昭宁暗中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 她提出这个请求,就是为了让祖母有事情分散注意力,不再纠结昨日的蝴蝶之事。 “对了。”老夫人突然问道,“你娘今日如何?昨日看她脸色不太好。” 楚昭宁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娘亲最近太忙了,没有休息好,今早还未起身。我爹特意吩咐让母亲多睡会儿。” 老夫人叹了口气,她伸手抚过楚昭宁的发髻:“及笄了,你就是个大姑娘了,以后多替你娘分担些。” “孙女明白。”楚昭宁乖巧应下,心中却思绪万千。 在这个时代,女子及笄意味着议亲的开始。 离开翠微堂时,日头已经升高。 楚昭宁站在回廊下,望着庭院中盛放的墨菊出神。 “姑娘?”绛珠轻声问道,“要回琼琚院吗?” 楚昭宁回过神来,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去萱瑞堂看看。” 她还是担心母亲的身体,老国公的逝世给她带来一定的阴影。 听到她们不舒服,心里总是会惴惴不安。 她明白生死如四季轮转,枯荣有时,可人心偏偏要在无常中求个永恒。 前世孑然一身时,她可以冷眼旁观他人的死亡。 这辈子享受过亲人的疼爱,她,舍不得。 楚昭宁踏入萱瑞堂的瞬间,就察觉到了异常。 平日里井然有序的院落此刻人影匆匆,几个小丫鬟端着铜盆来回穿梭,脸上写满慌张。 她的心猛地一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文嬷嬷从内室疾步走出,眉头紧锁,正吩咐着身后的竹韵,“快去请太医,再让人端盆凉水来,夫人烧得厉害……” 话音未落,文嬷嬷抬眼看见了站在院中的楚昭宁,老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作镇定地行了一礼:“姑娘怎么来了?” 楚昭宁感到心脏剧烈跳动,耳边嗡嗡作响。 她看见文嬷嬷嘴唇在动,却听不清说了什么。 母亲病了?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姑娘?”绛珠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温暖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楚昭宁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嬷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娘亲怎么了?” 文嬷嬷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敢隐瞒:“刚刚老奴进去查看,发现夫人面色潮红,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她说着,眼圈已经红了,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 不等文嬷嬷说完,楚昭宁已经提起裙摆冲向内室,脚步踉跄得差点绊倒。 绛珠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姑娘别急,寒刃已经去叫青囊了。” “放开。”楚昭宁从未用如此尖锐的声音说话,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绛珠一怔,松开了手,眼中满是担忧。 内室里几个丫鬟围在床前手忙脚乱。 兰仪正用湿帕子擦拭崔令仪的额头,见楚昭宁闯进来,慌忙行礼:“五姑娘……” 楚昭宁没有理会,径直扑到床前。 只见崔令仪双目紧闭,面色潮红,呼吸急促,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浸透。 她伸手触碰母亲的额头,立刻被那灼热的温度吓了一跳。 “怎么会这么烫……”她的声音哽咽了,已经完全乱了方寸。 这是她的母亲啊,是在这个陌生时空给了她无尽温暖的至亲。 第181章 退热 “姑娘别急。”文嬷嬷跟了进来,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已经派人去请太医了。” 楚昭宁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嬷嬷。”她睁开眼时,声音已恢复镇定,只是尾音仍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去打盆温水来,不要太凉,再加些白酒。” 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去药房取些薄荷和金银花,煮水备用。” 文嬷嬷闻言,连忙吩咐人去办。 楚昭宁接过兰仪手中的帕子,亲自为母亲擦拭额头和脖颈。 崔令仪的皮肤滚烫,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紧锁着,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 她的心揪成一团,五年前体验过的恐惧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脑海中闪过前祖父病逝时的场景。 她不能失去母亲,绝不能。 “娘亲”她轻声呼唤,声音颤抖,“昭宁在这里,您睁开眼睛看看我……” 崔令仪毫无反应,只是呼吸越发急促。 楚昭宁注意到母亲的嘴唇已经开始发干,连忙吩咐:“倒杯温水来,要加少许盐。” 琼枝很快端来盐水,楚昭宁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扶起一点,用勺子一点点润湿她的嘴唇。 “姑娘懂得真多。”兰仪悄悄凑近文嬷嬷耳边赞道。 文嬷嬷没有答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噤声。 楚昭宁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崔令仪的状况,忽然意到崔令仪的手偶尔会轻微抽搐。 她的心猛地一沉,这是高热惊厥的前兆。 后世若有这种情况,一支退烧针就能解决,可在这个时空…… “青囊来了。”寒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楚昭宁猛地转身,看见自己的贴身丫鬟青囊提着药箱快步走来。 “夫人何时起的烧?”青囊跪坐在床榻另一侧,已经打开药箱取出脉枕。 “刚刚发现。”文嬷嬷回道,声音里带着自责,“老奴每隔一刻钟会进来看看,方才进来时发现夫人脸色红得不正常,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青囊沉稳地为崔令仪把脉,眉头渐渐蹙起。 “热入心包,需立即降温。”她从药箱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紫雪丹,先服半丸。” 楚昭宁接过药丸,小心地掰开。 这时琼枝端来了加盐的温水,她将母亲微微扶起,用勺子一点点润湿她的嘴唇,再趁机将药丸送入。 “再去煮些淡竹叶水。”青囊头也不抬地吩咐,“要新鲜的竹叶。” 楚昭宁看着青囊熟练地为母亲针灸,银针在指尖翻飞,准确地刺入合谷、曲池等穴位。 “姑娘别太担心。”青囊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声道,“夫人是劳累过度,又受了惊吓,邪热内侵。退了烧就好。” 楚昭宁点点头,接过丫鬟递来的新帕子,继续为母亲擦拭手臂。崔令仪的皮肤依然滚烫,但呼吸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急促了。 大家都下意识地以为崔令仪是因为昨天那只蝴蝶受到了惊吓。 “娘亲。”楚昭宁轻声呼唤,手指轻轻梳理着母亲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就像小时候生病时母亲对她做的那样。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楚昭宁抬头,看见沈知澜大步走入,身后跟着几个捧着各种药材的丫鬟。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崔令仪,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太医请了吗?” 话音未落,赵瑄瑄与周静怡也相继踏入内室。 “已经去请了。”文嬷嬷回道。 沈知澜点点头,拍了拍楚昭宁的肩膀:“昭宁别急,母亲身体一向康健,定会没事的。”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一阵骚动。 老夫人竟然亲自来了,寿嬷嬷搀扶着她,脚步虽慢却稳。 楚昭宁慌忙起身行礼,却被老夫人一把拉住:“你娘怎么样了?” 青囊刚想回答,床上的崔令仪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转了过去。 只见她的眼皮轻轻颤动,似乎想睁开却又无力做到,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含糊的字眼。 楚昭宁心头一紧,连忙凑近:“娘,您说什么?” 可惜,那声音太轻,谁也没有听清。 老夫人走到床前,伸手摸了摸崔令仪的额头。 “烧得这么厉害。”她转头看向青囊,“用针了吗?” “已经用了退热针法。”青囊恭敬地回答,“还服了半丸紫雪丹。” 老夫人点点头,又看了看楚昭宁为母亲准备的盐水和湿帕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处置得很好。” 她转向寿嬷嬷,吩咐道:“去我屋里把那盒冰片取来,再让人煮些菊花水。” 寿嬷嬷领命而去,老夫人这才在文嬷嬷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手指不停地拨动着玉珠。 楚昭宁注意到,祖母虽然表面镇定,但捻玉珠的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太医到了。”门外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 楚昭宁刚要起身相迎,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大步走入。 是太医院院判周晏如,老夫人的侄子,按辈分她该叫一声表叔。 “表叔。”楚昭宁行礼,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惊喜。 周家医术世代相传,有他出手,母亲定能无恙。 周晏如微微颔首,看到坐在一旁的姑母,正想行礼。 老夫人直接挥手打断:“别讲究这些虚礼了,你快给你表嫂看看。” 周晏如不再客套,快步走到床前坐下。 他从药箱取出丝帕盖在崔令仪腕上,三指搭脉,眉头渐渐皱成一个疙瘩。 屋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他的诊断。 “邪热内陷,兼有惊悸之症。”周晏如终于开口,“先按这个方子煎药,每两个时辰服一次。” 他迅速写下一张药方交给文嬷嬷,又看了一眼楚昭宁,“昭宁方才处置得极好,继续用温水擦身,保持通风但不可受风。” 楚昭宁松了口气。 楚昭宁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刚要道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宁国公竟然从衙门赶回来了,一身朝服还未换下,额头上挂着汗珠,显然是一路疾驰而归。 “夫人如何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前,看到妻子潮红的面色,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周晏如简单说明了病情,宁国公听完,转向楚昭宁,突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做得好。” 这简单的三个字让楚昭宁鼻子一酸。 她看着父亲在母亲床前坐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与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九门提督判若两人。 “表哥不必太过忧心。”周晏如宽慰道,“表嫂底子好,退了热就无大碍了。” 宁国公点点头,却没有松开妻子的手。 “昭宁。”他突然开口,“你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 楚昭宁摇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女儿不累。” 宁国公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劝。 父女俩就这样一左一右守在崔令仪床前,屋内的熏香渐渐被药香取代。 阳光从东窗移到了西窗,而床上的崔令仪,终于在一片精心照料下,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楚昭宁伸手探了探母亲的额头,惊喜地发现温度降了不少。 她抬头看向父亲,发现他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放松下。 第182章 我的嫁妆,我做主 萱瑞堂 崔令仪缓缓睁开眼,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是从深水中慢慢浮起,耳边隐约传来窗外丫鬟们压低声音的交谈。 退热后,她还是昏昏沉沉地躺了五天。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处传来隐隐的酸痛,却比前几日那种浑身无力的感觉好了许多。 这五日里,她像被困在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中。 有时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有时又梦见十五岁的楚昭宁穿着嫁衣,却泪流满面地被人推进花轿。 最可怕的是昨日做的那个梦,她看见昭宁独自站在雨中,身后国公府的大门缓缓关闭,而自己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警告女儿。 “夫人?”文嬷嬷的声音将她从梦魇中拉回现实,“该喝药了。” 崔令仪转头看向文嬷嬷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文嬷嬷眼下浓重的青黑色,想必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 “什么时辰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出原音,喉咙像是被火灼烧过一般。 “卯时三刻。”文嬷嬷小心地扶她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姑娘刚来过,见您还睡着,就去老夫人那里请安了。” 崔令仪点点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微笑。 想到女儿,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她接过药碗,褐色的药汁在碗中晃动,映出她憔悴的倒影。 崔令仪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 苦味在舌尖炸开,却让她感到一丝安心,至少还能尝出味道,说明身体确实在好转。 “国公爷呢?”崔令仪问道,声音比方才清亮了一些 “一早就去上朝了。”文嬷嬷接过空碗,又递来一杯温水,“临走前特意来看过您,见您睡得安稳,就没让老奴叫醒。” 崔令仪抿了口水,感觉喉咙的灼热感缓解了些。 知道宁国公这几日必定也没少为她操心,让她心头泛起一阵暖意,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我病了这几日,府里可有什么动静?” 文嬷嬷边整理被角,边安抚道:“夫人放心,世子夫人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您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养病。” 崔令仪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操心了大半辈子,忽然什么都不管,还是有点不适应。 “扶我起来吧。”她突然说,“躺了这些天,骨头都软了。” 文嬷嬷担忧地看着她:“夫人,太医说您还得静养……”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崔令仪已经掀开了被子,动作因为虚弱而略显迟缓,“再躺下去,没病也要躺出病来。” 文嬷嬷知道劝不动,只好叹了口气,唤来兰仪和竹韵一起伺候。 两个大丫鬟轻手轻脚地进来,看到夫人已经坐起身,都露出惊喜的表情。 “夫人气色好多了。”兰仪手脚麻利地端来温水盆。 竹韵则稳重许多,只是抿嘴笑着,细心地为崔令仪披上外衣。 “夫人想在哪里用早膳?”竹韵轻声问。 “就在外间吧。”崔令仪扶着文嬷嬷的手慢慢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但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表现出来,“把窗户打开些,透透气。” 早膳很简单,一碗山药粥,几样清淡小菜。 崔令仪只吃了半碗就放下了筷子。 她望向窗外,看见几个小丫鬟正在洒扫院子。 其中两个年纪小的不知说了什么悄悄话,突然笑作一团,又赶紧捂住嘴,紧张地往萱瑞堂方向张望。 这一幕让崔令仪不禁莞尔。 她想起自己刚嫁过来时,也是这般天真烂漫的年纪。 “文嬷嬷。”她突然开口,“去把东厢房那个红木匣子取来,再把近十年的账册都找出来。” “夫人。”文嬷嬷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您这还病着呢。” “我心中有数。”崔令仪摆摆手,“趁着现在精神好些,有些事得尽早安排。” 文嬷嬷见她神色坚决,知道劝不动,只得叹了口气去取东西。 崔令仪靠在榻上,目光扫过屋内熟悉的陈设。 这萱瑞堂她住了三十余年,每一件家具、每一幅字画都是她亲手挑选。 窗边的青瓷瓶里插着几枝新摘的芙蓉花,想必是昭宁安排的。 文嬷嬷很快回来了,抱着一个雕花木匣,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一箱账册。 “您悠着点看,别累着。”文嬷嬷忧心忡忡地说。 崔令仪笑笑,打开匣子。 里面整齐地放着一叠地契、房契和银票,最上面是一张略显陈旧的单子。 那是她当年的嫁妆清单。 文嬷嬷凑近看了看,惊讶地发现单子上的条目已经写满了三页纸,从田庄铺面到头面首饰,应有尽有。 “我嫁入楚家时,带了八个田庄、十二间铺子,还有三万两压箱银。”崔令仪点点那些泛黄的纸张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 “这些年陆陆续续添置了不少,你把兰仪和竹韵叫上,一起帮我理一理。” 文嬷嬷唤来兰仪和竹韵,三人搬来绣墩和一个小案几,开始一样样核对。 “东街的两间绸缎庄如今价值翻了三倍,去年收成最好的那个田庄。”文嬷嬷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抬头看向崔令仪,“夫人,您这是要?” 崔令仪的目光落在窗外,看着嬉笑打闹的丫鬟们。 “嬷嬷,我这次病了一场,才明白人生无常。”她轻声道。 “昭宁才及笄,伯湛他们三个虽已成家,但有些事,我得趁我还清醒时安排妥当。” 文嬷嬷眼眶一红:“夫人别这么说,您这不好好的……” 兰仪和竹韵也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人都是要走这一遭的。”崔令仪平静地说道。 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我打算把嫁妆分一分。昭宁得大头,伯湛几个各分一些,我自己留两个田庄和两间铺子做体己。” 文嬷嬷倒吸一口气:“这……要不要跟国公爷商量?” 崔令仪摇头:“我的嫁妆,我自己做主。” 文嬷嬷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兰仪和竹韵互对视了一眼,各自低下头继续忙碌。 崔令仪继续翻看这一张单独的清单,那是她给楚昭宁准备的嫁妆。 上面详细记录着从楚昭宁出生起,她每年为女儿添置的嫁妆。 五岁时买下的第一个田庄,十岁时置办的珠宝头面,及笄前刚完工的紫檀木家具…… 每一笔记录都承载着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爱与期许。 第183章 母女谈心 她今日特意让月丹做了素三鲜饺子和百合莲子羹,想着陪母亲好好用顿午膳。 刚走到正屋门前,她就听见里面传来崔令仪的声音。 “这套红宝石头面要单独记在五姑娘名下,还有那十二匹云锦,是江南今年新贡的……” 楚昭宁的脚步猛地顿住。 “姑娘?”琼枝小声询问。 楚昭宁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屋里的声音继续传来。 “玉泉山庄的地契收好了吗?”崔令仪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日要虚弱。 “回夫人,都收在这紫檀木匣里了。老国公留下的田庄账册也一并放在里面。” 楚昭宁的心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知道母亲在做什么。 这是在清点嫁妆,而且是为她准备的嫁妆。 一股酸涩直冲鼻腔,眼前瞬间模糊起来。 她仰起头,拼命眨眼,不想让泪水落下。 “姑娘……”琼枝担忧地递上帕子,却被楚昭宁轻轻推开。 她轻轻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再次红了眼眶。 崔令仪端斜靠在弥勒榻上,短榻桌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账册。 文嬷嬷正在一旁低声汇报,兰仪和竹韵则忙着将一套套首饰从檀木匣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摆在铺着红绸的托盘上。 阳光照在那些金银珠宝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却比不上楚昭宁此刻心中的刺痛。 “娘亲……”她的声音哽住了,手中的食盒差点滑落。 崔令仪闻声抬头,看见女儿站在门口,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手中的账册“啪”地合上。 她下意识想藏,又意识到徒劳,最终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昭宁来了。” 楚昭宁的视线完全模糊了。 她看见母亲试图起身,却因乏力而踉跄了一下,文嬷嬷连忙上前搀扶。 “怎么哭了?”崔令仪连忙起身,快步走到女儿面前。 伸手拭去楚昭宁脸上的泪水,触到那温热的泪珠时,手指微微发颤。 楚昭宁放下食盒,一把抱住母亲,将脸深深埋进那熟悉的怀抱。 崔令仪身上淡淡的药香混合着熟悉的熏香气息涌入鼻腔,让她更加控制不住情绪。 她感觉到母亲比生病前瘦了许多,肩膀的骨头硌得她生疼。 “娘亲不要这样…”她把脸埋在崔令仪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倔强,“您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崔令仪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动作温柔得像在哄婴儿。 她朝文嬷嬷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悄悄带着丫鬟们退出了内室。 “傻孩子。”她拉开一点距离,捧起楚昭宁的脸。 拇指擦去那不断涌出的泪水,却发现越擦越多,自己的眼眶也不由发热,“娘亲只是清理下库房,怎么哭成这样?” 楚昭宁透过泪眼看着母亲。 崔令仪的脸色仍有些苍白,眼角细纹比病前明显了许多。 她知道母亲在撒谎,什么清理库房需要亲自过问每一件首饰?但她不忍心拆穿。 “我,我给您带了素三鲜的饺子和百合莲子羹。”楚昭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指了指食盒,“再不用就凉了。” 崔令仪牵着女儿的手走到桌前,亲自打开食盒,热气携着香气扑面而来。 “月丹的手艺又精进了。”崔令仪夹起一个晶莹剔透的饺子,放在楚昭宁面前的碟子里,“尝尝?” 楚昭宁摇摇头,把碟子推回母亲面前:“娘亲先用。” 她看着崔令仪小口吃着饺子,喉头动了动。 “娘亲。”楚昭宁终于忍不住开口,“把中馈交给大嫂吧。您多休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崔令仪的抓紧手上的筷子。 其实这几年的中馈已经分了一部分给沈知澜,那孩子行事稳妥,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她一直有点私心,她想亲自为小女儿铺好路,再把中馈交出去。 “昭宁。”崔令仪放下筷子,轻声道,“娘亲本想着,在你出嫁前,让你试着管理府中中馈。” 楚昭宁的肩膀垮了下来,她就知道母亲会这么说。 自她满十二岁起,每次崔令仪处理家务都会把她带在身边,不厌其烦地教导。 哪家铺子收益好该扩充,哪处田庄收成差要调整,甚至如何敲打不老实的管事,她都耳濡目染。 但她天性就不耐烦这些琐事,也志不在此。 “娘亲。”她拖长了音调,像小时候撒娇那样,“有大嫂在,何必多此一举?” 崔令仪看着女儿皱成一团的小脸,心中又爱又怜。 楚昭宁聪慧,一点就透,偏偏性子懒散,可女子出嫁后要掌管一府中馈,这些本事不学不行。 “你呀。”崔令仪点点女儿的额头,“将来嫁了人,难道也全交给别人管?” 楚昭宁撇撇嘴:“找个能干的陪嫁嬷嬷不就行了。”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不嫁人,但她心里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崔令仪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已经有些凉了,苦涩更甚。 她看着女儿倔强的侧脸,忽然想起昭宁刚会走路时的样子。 摇摇晃晃却不肯让人扶,摔倒了也不哭,自己爬起来继续走。 这孩子骨子里的倔强,从未变过。 “这样吧。”崔令仪放下茶杯,“你只管田庄和铺子,其他的交给你大嫂。” 楚昭宁眼睛一亮,如果是这样的话,也算是少了一半的事。 崔令仪见她神情,唇角微扬,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但你得认真学,出嫁后至少要知道账房有没有糊弄你。” 楚昭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谁能糊弄得了我?” 她可是过目不忘,心算速度堪比计算机。 但看到母亲担忧的眼神,她又软下语气,“好啦,我答应娘亲就是了,不过……” 楚昭宁突然坐直身子,双手握住母亲的手,认真地看着崔令仪:“娘亲要答应我,您要好好保重身体,我还想多陪您几年。” 崔令仪的眼眶突然红了。 她别过脸去,假装整理衣袖:“傻孩子,说什么傻话。” 楚昭宁不依不饶地拽着崔令仪的袖子,一双杏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大有“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的架势。 崔令仪终于笑着握住女儿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184章 婚姻观 崔令仪披着一件薄薄的藕荷色褙子,由楚昭宁搀扶着,慢慢走着。 她病后初愈,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精神却比前几日好了许多。 “这日头正好,不冷不热的。”楚昭宁轻声说道,指尖能感受到母亲手腕上凸起的骨节。 几天前母亲手腕还丰润如玉,一扬小病竟消瘦至此。 崔令仪侧头看着女儿,想到这个从小抱在怀里的孩子已经及笄可以嫁人了,内心满是不舍。 “昭宁。”她忽然开口,“你已及笄了,娘该给你相看人家了。” 楚昭宁闻言,抬眸看向母亲,眼底闪过一丝抗拒,但很快又垂下眼睫,掩饰住情绪。 “娘,我还小呢。”她轻声嘟囔,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等满了十八岁再说吧。” 崔令仪侧头看她,目光柔和:“十八岁再议亲,就晚了。好儿郎早早被人挑走,剩下的未必合适。” 她顿了顿,又放缓语气,“娘不是要你现在就嫁,只是先相看着,若有合适的,可以先定亲,等十八岁再成亲。” 楚昭宁抿了抿唇,心里一阵烦躁。她不想嫁人,一点儿都不想。 在宁国公府,她是备受宠爱的五姑娘,可以懒散度日,可以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肆无忌惮地吃遍京城美食。 可一旦嫁人,她就得困在后宅里,面对婆母的规矩、丈夫的期待,甚至还要应付妾室的争宠。 想研究些什么都不如现在方便。 光是想想,她就觉得窒息。 “娘……”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道,“我不想嫁人。” 崔令仪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她缓缓松开女儿的手,转而抚上那株攀着廊柱生长的紫藤。 苍老的藤蔓在她指尖显得格外柔韧,新生的嫩芽在秋风中轻轻摇曳。 “在这个世道,女子不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说着折下一小段嫩枝,“即便贵如公主,也逃不过这命运。” 楚昭宁低垂着头,小心地问道:“娘亲,如果,我是说如果,可以选择不嫁人吗?” 崔令仪甩着手上的嫩枝,眉头微微蹙起:“告诉娘亲,你怕的是什么?” 楚昭宁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在家自由自在不好吗?” “出嫁后就要被各种规矩束缚,连吃个点心都要看人脸色。要管着一大家子人,要应付各房姨娘,要……”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崔令仪忽然轻笑出声,伸手握住女儿的手腕:“昭宁,你看这园子里的紫藤。” 楚昭宁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见一株老藤攀着廊柱蜿蜒而上,在秋阳里舒展着枝叶。 “它靠着廊柱生长,却不是为了廊柱而活。”崔令仪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 “它的根扎在土里,枝叶向着阳光。廊柱倒了,它依然能活。” 这番话像一滴墨落入清水,在楚昭宁心中缓缓晕开。 她看见母亲眼角细纹里藏着的沧桑,忽然明白这不仅是劝诫,更是一个女子半生的感悟。 崔令仪从袖中取出一方旧帕子,上面绣着精致的并蒂莲。 “这是你外祖母给我的嫁妆之一。”她的指尖抚过已经泛黄的绣线,“她说女子当如莲,出淤泥而不染。” 顿了顿,又轻声道:“可她没告诉我,首先要学会不做那依附的藤蔓。” 远处传来丫鬟们的说笑声,衬得廊下愈发安静。 楚昭宁凝视着母亲沉静的侧脸。 她想起母亲如何将中馈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何让那些姨娘们又敬又畏,更想起父亲对母亲的尊重。 “娘亲是说……”楚昭宁斟酌着词句,“女子嫁人后,也可以有自己的天地?” 崔令仪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 她突然握住女儿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心口处:“你的嫁妆里最要紧的不是金银,而是这里装的东西。诗书也好,手艺也罢,总要有些别人拿不走的。” 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们之间。 崔令仪拾起来,放在掌心轻轻摩挲:“我让你读书,学管家,不是要你当个完美的大家闺秀。 “是要你明白,情爱会淡,容颜会老,唯有本事是立身的根本。” “至于夫妻之道。”崔令仪的声音低了下去,“敬他如宾,待己如主。莫把真心全抛出去,总要留三分给自己。” 这番话若是让外人听见,定要斥为离经叛道。 但此刻在秋阳笼罩的廊下,却显得格外真挚。 “那,若是遇不上良人呢?”楚昭宁鼓起勇气问道。 崔令仪没有立即回答。 她指着庭院里一株开得正好的菊花,轻声道:“你看那菊花,可会因为无人欣赏就不开了?” 转头凝视女儿的眼睛,“女子立世,当如这秋菊。有人赏玩也好,无人问津也罢,总要活出自己的颜色。” 这番话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楚昭宁心中某个昏暗的角落。 她突然明白母亲今日这番推心置腹的谈话,都是崔令仪半生积累的血泪经验。 在这个男权至上的时代,崔令仪这番话已经是最大的奢侈。 楚昭宁消化着母亲这一番惊世骇俗的婚姻指南,鼻子不由一酸。 “傻孩子。”崔令仪轻抚女儿的发丝,“总之记住,可以敬重夫君,但莫要将他当作天地。你的天地……” 食指轻点女儿心口,“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楚昭宁心上。 她来自未来的灵魂与这个时代的规则在此刻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我会记住的,娘亲。”她用力点点头。 崔令仪站起身,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回吧,该喝药了。” 她的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仿佛方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从未说过。 楚昭宁搀扶着母亲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路过那株紫藤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藤蔓依旧缠绕着廊柱,却在顶端分出几枝新芽,倔强地伸向湛蓝的天空。 第185章 阿拉伯数字 崔令仪歪坐在弥勒榻上,手中捧着一盏参茶,她的脸色仍有些苍白。 “夫人,世子夫人来请安了。”文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崔崔令仪微微抬眸,将茶盏放在身旁的黄花梨小几上,强打起精神坐直身子。 她拢了拢鬓边散落的银丝:“让她进来吧。” “儿媳给母亲请安。”沈知澜行礼如仪,“母亲的身子可大好了?” “坐吧。”崔令仪指了指身旁的绣墩,唇角微扬,“劳你挂念,今天好了很多。” 沈知澜端坐在下首的绣墩上,目光在崔令仪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母亲气色还未完全恢复,该多休息才是。” 崔令仪摆摆手:“年纪大了,恢复得慢些罢了。” 她轻啜一口参茶:“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交代。” “母亲请说。”沈知澜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手指在膝上微微收拢。 “府里的中馈,从明日起就交给你了。”崔令仪放下茶盏:“我只留外面铺子和田庄给昭宁那丫头练练手,等她出嫁前熟悉熟悉。” 沈知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她垂下眼帘,掩饰内心的波澜。这些年她虽不争不抢,但到底也是世子夫人,理当执掌中馈。 “儿媳谨遵母亲吩咐。”她语气平和,既无欣喜也无推拒,仿佛接手的不是国公府偌大的家业,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崔令仪细细打量着儿媳的神色。 沈知澜出身靖海侯府,嫁妆丰厚,确实不用指着国公府的银钱过日子。 这些年她处事公正,从不偏颇,对中馈之事也一直表现得可有可无。 这种态度,倒让崔令仪更加放心。 不像其他家族的媳妇,为了掌家权争得头破血流。 想到这里,崔令仪紧绷的肩膀略微放松了些。 “昭宁那丫头懒散惯了。”崔令仪轻叹一声,“让她管些产业,也顺便磨磨性子。” 沈知澜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眼角微微弯起:“昭宁聪慧过人,只是不爱显摆。母亲放心,儿媳会从旁协助。” 崔令仪点点头,又交代了些府中人事。 沈知澜一一应下,时而点头,时而轻声询问细节。 两人又闲话几句家常,沈知澜便起身告辞。 走出萱瑞堂,她深吸一口秋日凉爽的空气。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驻足片刻,望着远处渐渐染红的云霞。 身后的大丫鬟秋水小声问道:“夫人,可要现在去接手账册?” 沈知澜摆摆手:“明日再说。” 她抬头望了望渐暗的天色,“先去兰荪苑看看元哥儿的功课。” 同一时刻,翠微堂内,老夫人斜倚在紫檀雕花榻上,正听着寿嬷嬷汇报此事。 “你们夫人这是要放权了。”老夫人唇角微扬,眼角皱纹里渗出几分欣慰,“也好,知澜稳重,昭宁机灵,都是好孩子。” 寿嬷嬷递上一盏蜂蜜水,笑着应和:“老夫人慧眼如炬。” 老夫人接过茶盏,慢悠悠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润过喉咙,让她舒服地眯起眼睛。 “去把我那些陪嫁铺子的账册都理出来。”说着,她顿了顿,又添一句,“索性都交给昭宁那丫头练练手。” 寿嬷嬷闻言一怔,欲言又止地看着老夫人。 “怎么?”老夫人瞥她一眼,低笑一声:“你也觉得她不靠谱?” 她将茶盏轻轻搁下:“别看她整日里懒懒散散的,心里头可比谁都通透。” 寿嬷嬷连忙垂首:“老奴不敢。” 她暗自懊恼自己的失态,竟让主子看出了心思。 “明日你亲自把账册送到琼琚院去。”老夫人语气淡淡,“就说,是我的意思。” “是。”寿嬷嬷恭敬应下,退出内室时,却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心中却暗自嘀咕,五姑娘那般跳脱的性,真能管好这些产业吗? 次日中午,琼琚院 楚昭宁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看着院中的桂花树,开始有点昏昏欲睡。 直到绛珠进来通报,说寿嬷嬷和文嬷嬷一同来了,她才猛地清醒。 “两位嬷嬷?”楚昭宁眨了眨眼,脸上满是疑惑。 两位老嬷嬷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抬着箱子的小丫鬟。 楚昭宁的眼睛瞬间瞪大,睡意全无:“这些是什么?” “五姑娘安好。”寿嬷嬷笑眯眯地说道,“老夫人听说夫人让您打理铺子和田庄,特意让老奴把她的嫁妆产业账本也送来,给您一并练手。” 她说着,示意小丫鬟们将箱子放下。 楚昭宁盯着那堆几乎有半人高的账本,喉咙发紧。 “这…这么多?”她声音发虚。 文嬷嬷也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夫人命奴婢送来她嫁妆产业的账册,说请姑娘一并打理。” 两位嬷嬷离开后,楚昭宁坐在琼琚院的书房里,面前堆满了账册。 她随手拿起一本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收某庄稻谷若干石,折银若干两……” 看得她头皮发麻。 “这都是什么啊……”她哀嚎一声,把脸埋进账册里。 茉莉熏香的气息混着纸张的霉味钻入鼻腔,让她更加烦躁。 她抬起头,额前的碎发都乱了,眼中满是绝望。 林嬷嬷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五姑娘自小就不爱这些繁琐事务,如今一下子接手这么多产业,确实难为她了。 “姑娘。”云锱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要奴婢先帮您整理一下?” “等等,我先想想。”楚昭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裙摆扫过地上的账册。 这种流水账式的记账方法,既难查阅又容易出错。 还是后世的复式记账法最科学,还有数字也要改成阿拉伯数字。 不过…… 看着满地装满账册的箱子,她头都大。 这些旧账仅记录收支流水,没有反映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等完整科目。 还要编制新旧科目对照表,将流水账余额拆分至复式记账科目。 这可是个大工程量呐。 不过,可以先把阿拉伯数字可以先拿出来。 之前她在书院读书时,曾在藏书楼看到过一本关于回回历法的书籍,上面记载了阿拉伯数字的使用方法。 第186章 复式记账法 “姑娘,喝茶。”云锱端着一盏茉莉花茶递给她。 楚昭宁接过茶盏,低头嗅了嗅,茉莉的清香钻入鼻腔,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她抿了一口,温热的花茶滑过喉咙,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云锱,去把绛珠、青囊和月丹也叫来。” 她放下茶盏说道,“我有办法解决这些账本了。” 云锱眨了眨眼,心里满是疑惑,还是立即应了声“是”。 不一会儿,云锱领着三人进来。 四人都站在了书房里,好奇地望着自家主子。 “云锱,研墨。”楚昭宁取出一张雪白的宣纸,用镇纸压好。 林嬷嬷和云锱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老嬷嬷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解,但她知道姑娘向来有主意,便也不多问,只是默默退到一旁。 云锱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 她研墨的动作优雅而熟练,墨块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不一会儿,浓黑的墨汁便在青石砚台中漾开。 “姑娘,墨研好了。”云锱将青石砚台往案几中央推了推。 楚昭宁点点头,拿起一支狼毫笔,在砚台中轻轻蘸了蘸:“你们看好了。我要教你们一种新的数字写法,比现在的汉字数字简单多了。” 她手腕轻转,在纸上写下了一排奇怪的符号:0、1、2、3、4、5、6、7、8、9。 “这是什么?”绛珠皱着眉头,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叫回回数字,也叫阿拉伯数字。”楚昭宁解释道,“我在毓秀书院的藏书楼里见过,是从西域传来的计数方法。” 青囊凑近了些,圆润的脸上写满困惑:“姑娘,这些符号看起来确实简单,可怎么用呢?” 楚昭宁笑了,在数字下方一一对应地写下汉字:“你们看,这个像鸡蛋的是零,这根棍子是一,像鸭子的是二……” 月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姑娘这么一说,还真像!这个三就像一只耳朵,四像面旗子。” 这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真能当数字用? 寒刃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云锱认真地盯着纸面,眉头微蹙:“姑娘,这些数字虽然简单,但如何与咱们的账目对应起来呢?” “问得好。”楚昭宁赞许地点头,“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开始学。来,每人拿一张纸,跟着我写。” 丫鬟们各自取了纸笔,围坐在书案周围。 楚昭宁耐心地指导她们握笔的姿势,手把手教她们写下每一个数字。 “不对,青囊,这个5的肚子要圆一些。”楚昭宁轻轻握住青囊的手,带着她重新写了一遍,“对,就是这样。” 绛珠的手因为常年练武而略显粗糙,握笔时总是不自觉地用力过猛,把纸都戳破了几个洞。 楚昭宁见状,忍不住笑道:“绛珠,写字不是舞剑,轻一点。” 冷面侍卫绛珠难得地红了脸,小声嘀咕:“还不如让我去练剑……” “等学会了这个,你记账就轻松多了。”楚昭宁安慰道,“想想看,以后你记录府中护卫的开支,再也不用写壹佰贰拾叁两肆钱这么复杂的字了。” 半个时辰过去,丫鬟们已经能勉强写出0到9的数字。楚昭宁决定测试一下她们的学习成果。 “现在,我说一个数字,你们写出来。”她清了清嗓子,“三。” 四支毛笔同时落在纸上,月丹写得最快,但她的3歪歪扭扭像个醉汉。 云锱的则工整规范。 青囊的3线条流畅优美。 绛珠的……好吧,至少能认出来是数字。 “不错。”楚昭宁鼓励道,“接下来是七。” 这次进步明显,连绛珠都写得有模有样了。 楚昭宁满意地点点头,决定加大难度。 “现在,我说一个多位数,你们写出来。一百三十五。” 丫鬟们面面相觑,云锱迟疑地问:“姑娘,这该怎么组合?” 楚昭宁在纸上示范:“1代表一百,3代表三十,5代表五,连起来就是135。” “原来如此!”青囊眼睛一亮,“这样确实简便多了。” 月丹掰着手指头数:“那二百八十六就是2、8、6连在一起?” “聪明。”楚昭宁赞许地点头,“不过要注意位数对齐。来,我们练习几个。” 又过了半个时辰,丫鬟们已经能熟练地用阿拉伯数字写出千以内的数字了。 楚昭宁决定趁热打铁,引入更复杂的概念。 “现在,我要教你们一种新的记账方法,叫复式记账法。”她取出一本府中的旧账册。 “你们看,现在的账目只记‘某日收银若干,支银若干’,看不出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云锱若有所思地点头:“确实如此。上月查账时,我就发现有一笔五十两的支出不知去向,查了三天才弄清楚是给马房添置新鞍具。” “复式记账法的妙处就在于每一笔交易都要记两笔。”楚昭宁在纸上画了个“T”形账户。 “一边记收入,一边记支出,两边必须相等。” 青囊皱眉思考:“就像我配药,每加一味药材,都要在账上记下重量和价钱,两边对得上才说明没出错?” “正是这个道理。”楚昭宁欣喜地说,“青囊真是一点就通。” 绛珠却听得一头雾水:“姑娘,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记两遍?不是更麻烦吗?” 楚昭宁想了想,拿起桌上的茶壶和茶杯:“看,我把水从壶里倒进杯子。” 她做了个倒水的动作,“如果只记‘壶中水减少’,你不知道水去了哪里。” “如果只记‘杯中水增加’,你不知道水从哪里来。只有两边都记,才完整。” 绛珠恍然大悟,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原来如此。就像我们府里护卫交接班,既要记下谁离岗,又要记下谁上岗。” “没错!”楚昭宁高兴地拍手,“就是这个道理。来,我们试着把奶茶铺的账目重新整理一下。” 她取来奶茶铺最近的流水账,带着丫鬟们一起分析。 云锱负责记录收入,青囊记录支出,月丹核算总数,连绛珠都被分配了核对票据的任务。 “这笔‘收银二十两’,应该记在‘营业收入’和‘现金’两个科目下。”楚昭宁指导道。 “云锱,你在营业收入这边写20两,青囊在现金那边也写20两。” 丫鬟们聚精会神地工作着,书房里只剩下毛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和偶尔的讨论声。 第187章 雕刻印刷 她执笔蘸墨,笔尖在砚台边轻轻刮去多余的墨汁,然后在纸上画出一个大表格。 云锱好奇地探头看去,只见纸上画满了横平竖直的线条,将整张纸分割成无数小格子,宛如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 楚昭宁察觉到她的好奇,唇角微扬:“这叫表格,比一行行写要清楚多了。” “首先,我们要把账目分成几大类。”楚昭宁蘸了新墨,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收入、支出。 云锱看得入神,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她想起上个月清点库房时发现的账目混乱,心中暗忖,若是早有这样的法子,何至于为了一匹缎子的去向与针线房争执半日? 她悄悄抬眼,看了眼自家姑娘,不由心生敬佩。 “好了,现在我们来设计具体的科目。”楚昭宁重新蘸墨,继续写道,“资产类下面可以分流动资产和固定资产……” 云锱边记录边皱眉思索:“姑娘,‘流动资产’是指银子、货物这些吗?” “聪明。”楚昭宁赞许地点头,“固定资产就是田地、房屋这些不易变现的。” “姑娘,那这个‘折旧’是什么意思?”月丹指着楚昭宁写下的一个新科目问道。 “比如我们买的煮茶锅,能用三年,那么每年就要把它的价值分摊到成本里。”楚昭宁解释道,“这就叫折旧。” 云锱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难怪以前总觉得有些成本莫名其妙地增加,原来是没算这些。” 青囊若有所思:“那负债就是欠别人的钱?” “正是。”楚昭宁继续在纸上勾画,“所有者权益就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净值……” 正当大家专注工作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林嬷嬷端着红漆食盒进来,看见满桌纸张不由皱眉:“姑娘,都午时了。” 她目光扫过几个丫头,“你们也不提醒主子用膳?” 楚昭宁这才惊觉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肚子适时地咕咕叫了起来,她伸了个懒腰:“真是废寝忘食了。” 她笑着看向林嬷嬷,“嬷嬷别怪她们,是我太投入。” 丫鬟们如蒙大赦,七手八脚地收拾桌面。 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香气顿时充满了整个书房。 “姑娘,您发明的这个记账法真好。”云锱小心地盛了碗汤推过去,“以后查账就方便多了。” 楚昭宁接过汤碗,笑道:“这才刚开始呢。” 她吹开汤面上的油花,抿了一口:“等我们设计好表格,再找昌叔刻版印刷,以后府里所有账目都用新式账本。” 青囊眼睛一亮:“姑娘,那药材库的账目也能这样记吗?” “当然可以。”楚昭宁点头,“各类物资的进出都能用复式记账法,一目了然。” 用过午膳,楚昭宁带着丫鬟们继续工作。 她开始设计各种财务表格。 原始凭证、报销单、付款单、收据等等。 每一张表格都反复推敲,确保既实用又简洁。 “这个‘报销单’要有日期、事由、金额、经手人、审批人。”楚昭宁一边画一边解释,“每一栏都要留足够的位置填写。” 云锱认真地模仿着画了一张,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姑娘,如果金额有大有小,格子不够怎么办?” 她的手指停在半空,等待主子的解答。 楚昭宁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问得好。我们可以设计三栏,分别写两、钱、文,这样再大的数字也能写下了。” 如此忙碌到了十月,她们终于完成了所有表格的设计。 楚昭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满意地看着桌上一摞成果。 “明天我们就去找昌叔刻版。”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等新账本印出来,咱们先把奶茶铺的账目重新整理一遍,作为范例。” 丫鬟们虽然疲惫,但脸上都洋溢着成就感。 云锱小心翼翼地收好所有设计图纸。 “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楚昭宁看着四个忠心耿耿的丫鬟,“林嬷嬷,这个月大家多发一个月的月例。” 几个丫头闻言,脸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 次日清晨,楚昭宁带着云锱和绛珠来到国公府的印刷作坊。 管事楚运昌见到五姑娘亲自来访,连忙上前行礼。 “昌叔不必多礼。”楚昭宁笑吟吟地摆手,“我想印一批特殊的账本,需要您帮忙刻版。” 楚运昌看到那些设计图,眉头渐渐皱起:“姑娘,这些格子太细密了,得找最好的刻工,价钱可不便宜。” “钱不是问题。”楚昭宁爽快地说,“关键是效果要好,线条要清晰,不能模糊。” “那老朽这就去找刘刻工,他是咱们作坊手艺最好的。”楚运昌转身要走,又回头问道,“姑娘要印多少?” 楚昭宁想了想:“先印一百本吧,各种格式的都印一些。” “一百本?”楚运昌惊讶地瞪大眼睛,“姑娘要这么多账本做什么?” “自然是有用。”楚昭宁神秘地笑笑,“昌叔尽快安排,印好了直接送到琼琚院。” 离开印刷作坊,楚昭宁心情大好。 绛珠跟在她身后,小声问道:“姑娘,一百本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楚昭宁胸有成竹地说,“等祖母和母亲看到咱们的新式账本好用,说不定府里所有的产业都要改用这种方法。到时候一百本恐怕还不够呢。” 回到琼琚院,楚昭宁让扶锦准备热水沐浴。 泡在撒满茉莉花瓣的浴桶中,她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仍在思考账目改革的事。 阿拉伯数字和复式记账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设计各种单据。 原始凭证、报销单、付款单、收据…… 每一环节都需要规范。 “姑娘,水要凉了。”扶锦轻声提醒道。 楚昭宁这才回过神来,起身更衣。 晚膳后,她再次来到书房,点上灯,继续设计各种财务表格。 云锱陪在一旁,不时提出建议。 “姑娘,咱们是不是该设计一种专门的报销单?”云锱指着账本上的一笔开支问道。” “比如这笔采买茶叶钱,若有单据为凭,就更清楚了。” “你说得对。”楚昭宁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咱们设计一种三联单,一联存根,一联给报销人,一联附在账本后。” 夜深了,琼琚院的灯光依然明亮。 第188章 打探消息 初冬的晨光透过萱瑞堂的雕花窗棂洒进来,崔令仪端坐在黄花梨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略显疲惫却依然端庄的面容。 兰仪正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她乌黑发间夹杂的几缕银丝,动作轻柔。 “夫人今日要梳什么发髻?”她轻声问道,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发丝间。 崔令仪的目光落在妆台上那对白玉比目鱼簪上:“牡丹髻吧,显得庄重些。”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用那对白玉簪子。” 竹韵闻言立即捧来鎏金首饰盒,盒盖开启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文嬷嬷将烫好的藕荷色褙子轻轻搭在紫檀木屏风上。 “夫人今日要去永昌伯府?”她一边整理衣襟,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崔令仪从镜中瞥了文嬷嬷一眼,唇角微微上扬:“先去探探虚实。听说他家三公子去年中了举人?” 竹韵抿嘴一笑:“可不是,听说文章写得极好,连国子监祭酒都夸过呢。” 镜中妇人唇角微勾,眼底却不见笑意。 她接过兰仪递来的茉莉香膏,在腕间轻轻一抹:“文章好顶什么用?得看后院干不干净。”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昨儿让你打听的事?” 文嬷嬷立即上前半步:“永昌伯府现有两位姨娘,都是伯夫人当年的陪嫁。大公子房里有个通房,是老夫人给的。” 她顿了顿,见主子眉头微蹙,忙补充道:“不过三公子院里倒是清净,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只有两个小厮伺候笔墨。” “备轿吧。”崔令仪起身吩咐道,“记得带上那匣子新得的龙团胜雪。” 这是给永昌伯夫人的见面礼,既显身份又不失体面。 当崔令仪的轿辇抵达永昌伯府时,永昌伯夫人早已带着一众仆妇在垂花门前等候多时。 见着宁国公府的轿辇,永昌伯夫人脸上堆出十二分的热情,亲自上前打起轿帘:“崔姐姐可算来了,我们园子里的芙蓉开得正好,就等着贵客赏鉴呢。” 崔令仪扶着文嬷嬷的手缓步下轿眼角余光扫过门房小厮的站姿,又瞥见廊下丫鬟们低眉顺目的模样。 心里先记了一笔,规矩倒是不错。 花厅里,永昌伯夫人特意命人撤了屏风。 透过雕花槅扇,隐约可见几个年轻公子在隔壁水榭吟诗。 崔令仪捧着越窑青瓷茶盏,状似无意地问:“听说三公子近日在注《春秋》?” “可不是。”永昌伯夫人拍着手道,“那孩子打小就爱读书,连我们伯爷都说……” 崔令仪垂眸吹着茶沫,看似专注,实则将永昌伯夫人瞬间僵硬的表情尽收眼底。 只见对方迅速朝身后的管事嬷嬷使了个眼色,那嬷嬷会意,立即躬身退了出去。 她想起前几日打听到的传闻,永昌伯次子似乎有癔症,发作起来会砸东西。 这样的家风…… 她在心里暗暗摇头。 回府的马车上,文嬷嬷见主子撑着头沉思,小心说道:“三公子看着倒是……” “读书好有什么用?”崔令仪突然打断,“家里藏着个疯癫的兄弟,将来分家都是祸端。” 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去清宁侯府递帖子,就说我明日要拜访老姐姐。” 清宁侯夫人沈氏是世子妃的姑母。 崔令仪在描金拜帖上多用了半钱金粉,有些消息,得下重饵才能钓出来。 次日在小花厅里,两位诰命夫人执手话旧。 沈氏看着丫鬟们退到廊下,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你在给昭宁相看?永昌伯府那个……” “昨日刚去过。”崔令仪将蜜饯金桔往对面推了推,“老姐姐觉得如何?” 沈氏用帕子掩着嘴咳嗽两声:“他家三公子学问是好的,只是……” 手指在案几上画了个圈,“听说在秦淮河包了个清倌人,都养了两年了。” 崔令仪捏着银签子的手一顿。 “妹妹啊,”沈氏忽然叹道,伸手拍了拍崔令仪的手背,“要我说,与其找那些面上光鲜的,不如寻个家世简单、房里干干净净的好孩子。” 她意有所指地眨眨眼,“我姑姐家有个侄儿,今年刚中举人,家里就一个老母亲……” 崔令仪微笑着点头,心里却在快速盘算。 沈氏的姑姐家虽然清贵,但毕竟门第差了些。 楚昭宁是国公府的嫡女,若是下嫁,只怕会惹人闲话。 回府后,崔令仪疲惫地靠在软榻上。 兰仪轻手轻脚地为她取下头上的珠钗,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夫人,先用盏参茶吧。”文嬷嬷接过竹韵递来的青瓷茶盏,小心翼翼地捧到崔令仪面前。 崔令仪接过茶盏,参茶苦涩中带着微甘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嬷嬷,”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疲惫,“你说我是不是太挑剔了?” 外头都在说宁国公夫人眼光太高,可楚昭宁是她最小的女儿,她怎么能不仔细?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盛放的菊花,“那些人家表面光鲜,内里却不知有多少腌臜事。” “宠妾灭妻的、婆母苛刻的、兄弟阋墙的、包养清官的……我绝不能把昭宁嫁入这样的人家。” 文嬷嬷与兰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疼。 按照夫人的五不选标准。 家风不正不选、宠妾灭妻不选、婆母苛刻不选、兄弟阋墙不选、功名心切不选。 整个京城能入眼的实在不多。 文嬷嬷上前一步,轻声道:“夫人一片慈母之心,五姑娘将来会明白的。” 崔令仪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 这是她暗中记录的京城适龄公子名录,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各家情况。 她翻开最新一页,提笔写下“礼部侍郎三子”几个字,笔尖悬在空中,迟迟未落下其他内容。 “夫人可是担心什么?”文嬷嬷轻声问道。 崔令仪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我听说礼部侍郎府上有个得宠的姨娘,生了两个儿子。” “虽然现在看着相安无事,可谁知道将来……” 自家女儿性子单纯,若是遇上厉害的姨娘和小叔子…… 想到这里,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仿佛看到昭宁在婆家受委屈的模样,眼眶顿时湿润了。 “罢了。”她摇摇头,将名册合上。 无论如何,她都要为女儿寻一门最好的亲事,哪怕翻遍整个京城。 第189章 帝王心术 御书房内,徽文帝端坐在紫檀木案几后,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镇纸,玉质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高公公弓着身子快步走入,在距离御案五步处停下,恭敬地行了一礼:“奴才叩见陛下。” “起来吧。”徽文帝抬了抬眼皮,目光在高公公脸上停留片刻,“何事?” 高公公的腰弯得更低了:“回陛下,宁国公夫人这几日在打探京城适龄未婚公子的情况。” 徽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都有哪些人家?” 高公公急忙从袖中取出叠得方正的纸笺:“回陛下,宁国公夫人这半月来走访了八户人家,都在打探各家公子的情况。” 他刻意停顿,等皇帝接过纸笺才继续道,“奴才让人详细记录了每家的情况,有些,颇为有趣。” 徽文帝展开纸笺,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着崔令仪拜访的府邸、会面的人物,甚至包括谈话的只言片语。 他的目光在纸页上快速移动,忽然停在某处,眉梢几不可察地跳了跳:“永昌伯府二公子有癔症?” “正是。”高公公恭敬地回道,“据太医署记录,去年腊月曾发作过一次,砸了半个院子。永昌伯府花重金封口,对外只说是风寒。” 徽文帝轻哼一声,继续往下看:“刑部侍郎的孙子……” “好龙阳。”高公公立即接话,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常去城南的清雅阁,专点一个叫墨竹的小倌。” “上月还因争风吃醋,跟礼部员外郎的公子打了一架。” 徽文帝的手指突然在纸页上重重一敲,御书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高公公立刻噤声,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崔氏倒是查得仔细。”徽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看来宁国公府是想要避开皇室联姻。” 高公公偷瞄皇帝脸色,小心翼翼道:“奴才听闻,崔夫人择婿有五不选。” “家风不正不选、宠妾灭妻不选、婆母苛刻不选、兄弟阋墙不选、功名心切不选。” “按这标准……” “京城适龄子弟能入她眼的,不超过一掌之数。”徽文帝冷冷接话,将册子合上扔在案几上,“传钟霖。” 高公公连忙躬身退出。 半刻钟后,钟霖疾步走入御书房。 “参见陛下。”钟霖单膝跪地,声音沉稳有力。 “起吧。”徽文帝问道:“楚家那边如何?” 钟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呈上:“臣昨夜潜入楚家印刷坊,偷出了这个。” 他顿了顿,“楚五姑娘发明的…表格。” 徽文帝倏然转身,眼中精光乍现。 他太了解钟霖了,如果不重要,他是绝不会冒险将实物带到御前。 皇帝快步走回案前,接过油纸包。 展开油纸,里面是两张质地特殊的纸张,上面印着整齐的横竖线条,构成一个个小格子,格子里填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文字。 “这是?”徽文帝满脸疑惑地看着钟霖。 “楚姑娘称之为利润表和出货单。”钟霖指着其中一张解释道。 “据臣观察,这种表格能将原本需要几页纸的账目浓缩在一张纸上,且一目了然。” 徽文帝的目光在表格上游走,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张利润表上,所有收支被分门别类排列,最后竟然精确计算到了每一文钱的去向。 他的目光在“净利润”那三个数字上停留。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种记账方式,简直闻所未闻。 “她如何做到的?”徽文帝的声音有些发紧。 钟霖上前一步,指着出货单解释道:“这张单据将货物名称、数量、单价、总额分列清楚,一目了然。” 他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叹,“而且,楚姑娘命人印制了数百张这些单子,准备在楚家各铺面使用。” 徽文帝的手指轻点纸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倒是比现在的流水账明白许多。” 他又看向那张利润表,“这个朕有些看不明白。” 钟霖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这是臣记录的楚姑娘与丫鬟的对话。” 他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记录,“她提到要将收入与支出分类列明,最后算出净利。这种记账法叫什么复式记账。” 徽文帝接过册子,快速浏览着上面的记录。 […现在的账册就是一本流水账,进账出账也不明确…回回历法上的数字拿来记账很方便…这些表格能让账目一目了然…] “有意思。”徽文帝合上册子,眼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一个闺阁女子,竟懂这些?” 钟霖低声道:“臣还查到,楚姑娘曾在毓秀书院看过回回历法,上面有特殊的数字符号。” “她还将这些数字稍加改造,用在了账目上。” 徽文帝微微颔首,目光落回那两张表格上,若有所思。 钟霖垂手而立,余光却将皇帝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注意到皇帝的心情很是愉悦。 看来,不出意外的话,楚家姑娘将有很大的可能入主东宫。 “这表格…”徽文帝忽然开口,“若用于国库收支核算,你以为如何?” 钟霖精神一振,挺直了腰背:“回陛下,臣以为大有可为。现行账册条目混杂,户部每年对账耗时费力。” “若改用此类表格,不仅清晰明了,更可防止账目篡改。” 他指着利润表,“您看,每笔收支单独成行,若要作假,必须改动整列数据,极易被发现。” 徽文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却又迅速隐去。 他起身踱至窗前,背对二人道:“继续盯着,朕要看看他的复式记账法是不是如她所说的那样。” “臣遵旨。”钟霖躬身应道。 “高平。”徽文帝突然转身,“选秀的事可以准备了,适龄闺秀名单,要详尽。” 高平心领神会,与钟霖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同时行礼告退,退出殿外才长舒一口气。 殿内,徽文帝独自站在案几前。 他拿起那张利润表,对着光线仔细端详。 纸张很薄,几乎透明,上面的字迹却清晰可辨。 他的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随即,他眉头又皱了起来。 宁国公府本就权势显赫,若再与皇室联姻,势力必然更盛。 帝王之术,贵在平衡。 “玄甲。”他忽然唤道。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殿角,单膝跪地:“臣在。” “加派人手盯着宁国公府,特别是楚五姑娘的一举一动。”徽文帝声音冷峻,“但不可惊动她。” “遵旨。”黑影一闪,又消失无踪。 徽文帝将表格收入一个紫檀木匣中。 他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太子妃人选”四字,又在下方添上“楚昭宁”三字,这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墨迹几乎透纸背。 墨迹未干,他却又在旁边写下“利弊”二字,陷入沉思。 不一会,徽文帝轻叹一声,将写有名字的宣纸凑近烛火。 火舌舔舐纸角,很快将那些字迹吞噬殆尽。 灰烬飘落案几,徽文帝拂袖将其扫落。 有些心思,连灰烬都不该留下。 第190章 选秀 宁国公的官轿在暮色中缓缓停在国公府正门前。 轿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宁国公眉头紧锁地走出轿子。 门房小厮连忙小跑上前,刚要行礼问安,抬眼瞥见国公爷阴沉的脸色,顿时缩了缩脖子,连准备好的吉祥话都咽了回去。 “国公爷……”小厮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 宁国公摆了摆手,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大步流星地穿过垂花门。 路过的丫鬟小厮纷纷避让,连大气都不敢出。 “国公爷今儿是怎么了?”一个小丫鬟躲在廊柱后小声嘀咕。 “嘘!”年长些的婆子急忙捂住她的嘴,训斥道:“主子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仔细你的皮!” 说着,她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听见这番不知轻重的话。 宁国公充耳不闻这些窃窃私语,径直向内院走去。 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朝堂上的场景,皇帝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礼部尚书宣读诏书时抑扬顿挫的语调。 还有同僚们或惊讶或算计的目光。 每一帧画面都像刀子般刻在他心头。 此时的崔令仪正倚在罗汉榻上,手里捧着新出的话本子《冤案录》。 自从把中馈交给儿媳沈知澜后,她确实清闲了不少。 “夫人,您都看了一下午了,仔细伤了眼睛。”兰仪轻手轻脚地进来,捧着一盏新沏的茉莉香片。 崔令仪头也不抬,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无妨。这案子正到关键处呢。” 兰仪将茶盏放在崔令仪手边,低声道:“夫人,国公爷下衙回来了,正往这边来呢,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崔令仪抬了抬眼,嘴角微微上扬:“他能有什么不高兴的?” 她合上话本子,随手理了理鬓角:“去看看晚膳好了没,让厨房加一道国公爷爱吃的糟鹅掌。” 话音未落,门帘已被猛地掀起,宁国公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崔令仪抬头望去,只见他面色凝重,嘴角绷得紧紧的。 她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怎么了?”崔令仪示意兰仪退下。 待屋内只剩夫妻二人,她起身为丈夫倒茶。 “出了什么事?”她又问了一遍。 宁国公摘下官帽,重重地坐在木圈椅上,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今日皇上在朝堂上宣布,明年三月将举行大选,为太子和几位皇子选妃。” 崔令仪的手一抖,茶水溅在桌面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大选?”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喉咙突然干涩得厉害,“那昭宁不就……” 宁国公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继续说道:“凡京城三品以上官员家中,十四至十六岁的嫡女,必须参选。” “容貌端正,无残疾,通晓诗书礼乐者优先。初选由礼部主持,复选由皇后娘娘亲自过目,最后殿选由皇上钦点。”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绢,缓缓展开,“这是礼部刚下的诏书。” 崔令仪接过诏书,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快速浏览着上面的文字,每读一行,脸色就苍白一分。 “凡适龄女子不得私自婚配,违者以欺君论处……”她喃喃念道,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 崔令仪忽然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走到第三圈时,她猛地停下,转向宁国公,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 “我们得想办法。”她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昭宁绝不能入宫。” 宁国公无奈地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知?只是诏书已下,违抗皇命……”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言两人都心知肚明。 “我就该早做打算的。”崔令仪突然提高了声音,懊悔之情溢于言表,“若是早做准备,现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宁国公面色一僵,随即露出愧疚之色。 他想起上次崔令仪提起女儿婚事时,自己是如何不舍地推脱的。 他总想着楚昭宁才刚刚及笄,可以多留几年,却不想...... “是我疏忽了。”他低声道,声音里满是自责。 崔令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重新坐下,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有没有转圜的余地?昭宁那性子…宫里那种地方…” 她想起女儿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想起她宁可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也不愿参加闺秀诗会的懒散模样。 想起她每次看到楚明雅挑拨是非时那副看好戏的表情。 那样鲜活自由的女儿,怎么能囚禁在朱墙金瓦的牢笼之中? 崔令仪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我原想着昭宁性子单纯,找个清贵人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深宫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连后宅那些弯弯绕绕都懒得周旋的昭宁,如何能在那龙潭虎穴中全身而退? 宁国公的眼神也变得黯淡:“是我大意了。那日蝴蝶之事一传出去,我就该警觉。” “什么意思?”崔令仪猛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瞳孔剧烈收缩,“陛下这是…盯上我们昭宁了?” 宁国公缓缓颔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重。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从未细想的事实,国公府已位极人臣,圣上怎么会同意皇室血脉跟权臣联姻? 这无异于在烈火之上再添干柴。 正因如此,这些年来宁国公府的婚嫁之事,都刻意绕开了皇室。 府中上下与诸位皇子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失礼数,又绝不逾矩。 这般谨小慎微,才在朝野间赢得“铁杆保皇”的清名。 可若是楚昭宁入主东宫,这数十年来如履薄冰维持的朝堂平衡,只怕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到那时,宁国公府将置身何处? 是青云直上,还是万丈深渊? “皇家那个位置太诱人了。”崔令仪低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每个子嗣都想要,一个不小心就跌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宁国公点点头,眉头紧锁:“皇家的妾室是有定例的,而且说是说妾,但出身也不差。” 他想起朝中几位同僚的女儿入宫后的遭遇,不禁打了个寒战,“后宅的争斗、阴私完全毫无底线。” 崔令仪的声音发颤,“昭宁不屑与人争宠,更不会那些下作手段。若是被选中……” 她说不下去了,脑海中浮现出女儿在深宫中日渐憔悴的模样。 不久之前,自己才教女儿不要依附男人,不要争宠,妾室都是玩意。 可现在…… 她苦笑着摇头,命运竟如此讽刺。 内室陷入死寂,宁国公突然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都怪我。”他突然一拳砸在柱子上,“早该听你的,早些给昭宁定下亲事。” 崔令仪苦笑:“谁能想到呢?” 更漏已过三更,夫妻二人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却毫无睡意。 崔令仪盯着帐顶的缠枝花纹,她原以为自己能为女儿谋个好姻缘,却不想…… 好不容易睡着,她做了一晚的梦。 梦中全是女儿穿着大红嫁衣被送入宫门的场景。 她伸手想抓住女儿,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凤冠霞帔。 第191章 楚昭宁的想法 翠微堂内,老夫人执笔伏案,正在修改《花木兰》的剧本。 她眉头微蹙,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 “祖母,这段写得不对。”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湘妃榻上传来。 楚昭宁半倚在软枕上,一手捏着雪媚娘,一手执笔在草稿上勾画。 老夫人抬眼,见孙女正漫不经心地咬着糕点,唇角还沾着一点糯米粉,不由失笑。 她搁下毛笔,故意板起脸道:“小馋猫,嘴角都沾上粉了还挑祖母的错?哪里不对?” 楚昭宁闻言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老夫人心头一软。 她咽下糕点,用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角,这才点了点剧本:“木兰替父从军这段,祖母写得太过平铺直叙了。” “哦?”老夫人挑眉,故意逗她,“那依我们楚五姑娘之见,该如何写?” “战场上刀剑无眼,该有些惊心动魄的描写才是。”楚昭宁唇角微扬,从袖中抽出一张写满小字的纸笺。 “我昨夜睡不着,写了段木兰夜袭敌营的戏码。”她清了清嗓子,“朔风如刀,割裂战袍。木兰伏于雪地,耳贴冻土,辨敌军马蹄声远近。” “忽闻梆子响,她腾身而起,长剑出鞘……” “停停停。”老夫人笑着打断,“你这写的哪是戏文,分明是兵书,戏台上哪能真刀真枪地打?” 正当祖孙二人讨论得兴起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崔令仪身着绛紫色织金褙子,端庄大方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捧着茶点的丫鬟。 楚昭宁敏锐地注意到,母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唇角也比平日绷得更紧些。 崔令仪向老夫人行了一礼:“儿媳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笑着示意她坐下:“秋露,给少夫人上茶。” 崔令仪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有件事想与母亲商议。” 她目光转向女儿,欲言又止。 楚昭宁捻起一块桂花糕,小口咬着。 她看到母亲反常的犹豫,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崔令仪向来雷厉风行,何曾有过这般踌躇? 老夫人会意,挥挥手,示意寿嬷嬷带丫鬟们退下。 待屋内只剩三人,她才开口:“何事如此郑重?” “宫里传出消息。”崔令仪压低声音,“陛下已下旨明年三月举行选秀,要为太子和几位皇子选妃。” “凡京城三品以上官员家中,十四至十六岁的嫡女,必须参选。” 室内一时寂静。 楚昭宁眨了眨眼,这个消息在她心中激起一圈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老夫人心头一颤:“昭宁刚及笄,怎么就……” 楚昭宁缓缓放下糕点,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了擦指尖。 选秀?她眨了眨眼,这个词汇在她脑海中迅速展开一系列分析,政治联姻、宫廷斗争、权力更迭…… 以及,无限可能。 “我不去。”她忽然开口。 崔令仪眼睛一亮,但随即黯淡下来:“皇命难违……” “那就去吧。”楚昭宁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明日穿什么衣裳,“反正早晚要嫁人。” 老夫人与崔令仪同时怔住。 楚昭宁注意到母亲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心中忽然一软。 她起身走到崔令仪身旁。 “娘亲不必忧心。”她难得放柔了声音,“女儿心里有数。” 崔令仪握住女儿的手,触到指腹的薄茧,那是常年执笔留下的痕迹。 她从小就不爱女红,反而整日埋首书堆,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昭宁。”崔令仪声音发涩,“宫中不比家里……” 老夫人忽然打断道:“令仪,你先说说,这次选秀有几位皇子参选?” 崔令仪定了定神:“太子今年十七,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十六岁,四皇子……” 她顿了顿,看向女儿的眼神复杂难明,“太子妃之位…恐怕早有定数。” 楚昭宁和老夫人都惊讶地看着崔令仪。 “我?”楚昭宁指着自己问道,眉头第一次微微蹙起。 老夫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瞳孔微缩:“因为那只蝴蝶?” 崔令仪沉重地点点头,眼中满是无奈。 老夫人倒吸一口冷气,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楚昭宁却忽然笑了,眼中闪烁着崔令仪看不懂的光芒:“娘亲,您多虑了。若真如您所说,太子妃之位非我莫属,那反倒是件好事。” “胡说什么!”崔令仪几乎失态,猛地站起身,“你知道宫中多少明枪暗箭?多少女子在那里香消玉殒?” 老夫人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孙女:“昭宁,说说你的想法。” “祖母,娘亲,你们想想。”楚昭宁平静而理性地说道,“若我嫁入寻常人家,不过相夫教子,困于后宅一方天地。” “但若入主东宫,我将拥有最好的资源,有更多的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那里,她的才华将不再需要隐藏,她的抱负或许能找到实现的契机。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微微加速。 老夫人倒吸一口冷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崔令仪想起女儿这些年偷偷研制的那些奇巧物件,这样的才华,确实不该埋没在后宅之中。 她忽然感到一阵无力:“昭宁,婚姻大事……” “娘亲。”楚昭宁打断她,“您希望我嫁个什么样的人?” 崔令仪怔了怔:“自然是…人品贵重,家世相当,能疼你爱你……” 话到一半,她突然想起自己前几日教导女儿不要依附男子的那些话,一时语塞。 楚昭宁摇摇头:“您说的这些,太子都有。至于情爱…” 她顿了顿,“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不需要。” 老夫人盯着孙女看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昭宁,你当真想清楚了?” 楚昭宁点点头:“想清楚了。不过,选秀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呢。” 老夫人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有话:“昭宁,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都不做。”楚昭宁笑了笑:“顺其自然,随缘罢了。” “既然如此,那……”老夫人忽然开口,“我们得好好准备。” 崔令仪会意:“儿媳明白。礼仪、才艺……” “不。”老夫人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是如何让昭宁在选秀中…不那么出挑。” 楚昭宁惊愕地眨了眨眼,然后朝老夫人笑了。 崔令仪也反应过来,无奈地看着祖孙俩,心中百味杂陈。 她既希望女儿能像寻常闺秀一样憧憬爱情,又担心她把情爱看得太重,伤了自己。 或许,宫廷生活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宁国公知道楚昭宁的态度后,独自在书房里坐了一夜。 第192章 我想去西北军营 寅时三刻,宁国公就睁开了眼睛。 床帐外,一盏孤灯在案几上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绣着松鹤纹的帐幔上,忽长忽短。 “国公爷?”值夜的赵安听到动静,立即捧着温水进来。 宁国公接过热巾子敷在脸上,滚烫的温度让他混沌的思绪为之一清。 前晚崔令仪辗转反侧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去书房。”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 赵安欲言又止:“国公爷,这天还没亮……” “备茶,要浓些。”宁国公已经披上外袍,“让厨房准备些酥油茶和肉末烧饼,世子他们来了要用。” 穿过回廊时,寒风卷着细雪扑面而来。戟荫院的书房里,铜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 他坐在书房的紫檀木圈椅里,望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爹。”楚临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宁国公的思绪。 他身后跟着楚临岳和楚临漳。 “元哥儿呢?”宁国公扫视一圈。 “祖父,我在这儿呢。”楚景茂大步跨入,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稚气,但举止已颇有将门之风。 他身后跟着个捧着食盒的小厮,热腾腾的香气顿时充满了整个书房。 宁国公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先吃些东西。” 他亲手给孙子倒了杯酥油茶。 楚临漳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拿烧饼,被二哥一巴掌拍在手背上:“没规矩。” “二叔,您尝尝这个。”楚景茂机灵地递上酥油茶,成功转移了楚临岳的注意力,“加了杏仁的,姑姑说这样喝不腻。” 提到楚昭宁,宁国公的手上的筷子一顿。 他放下筷子,说道:“昨日宫中传出消息,明年三月选秀,昭宁恐怕会被点为太子妃。” “什么?”楚临漳手里的暖炉“砰”地掉在地上,炭火滚出来,在青砖地上烧出几个黑点。 楚临渊眉头紧锁:“因为那只蝴蝶?” 宁国公沉重地点头。 书房里一时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其实他们昨天也收到了选秀的消息,却没想到楚昭宁会在名单上。 按徽文帝的性格,肯定忌讳皇子们与掌兵权的家族联姻。 如今这般反常,也不知道为的是什么。 “昭宁自己怎么说?”楚临岳打破了沉默,他拳头攥得咯咯响。 现在朝堂上暗流涌动,太子与三皇子已经开始暗中角力,各自拉拢朝臣、培植势力。 朝中大臣也纷纷站队,一场关乎储位之争的腥风血雨正在酝酿。 宁国公苦笑一声:“她说若入主东宫,她将拥有最好的资源,有更多的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 “胡闹。”楚临渊猛地拍案而起,“宫里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 楚临漳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昭宁向来有主见,她既然这么说……” “你懂什么。”楚临岳厉声打断,“昭宁才十五岁,她能知道宫里那些龌龊事?当年先帝时的夺嫡之乱,死了多少贵女?” “我们楚家的女儿何必去蹚这浑水。” 楚景茂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突然开口:“姑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元哥儿,”楚临渊皱眉,“这不是小孩子该插嘴的事。” 楚景茂却挺直了背脊,目光灼灼地看着父亲:“爹,姑姑说过,人生在世,当如鸿鹄高飞,岂能困于方寸之地。” 他眼睛亮得惊人,“若入主东宫,姑姑的才华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荒唐。”楚临岳猛地站起来,椅子被他带倒,发出巨响,“你们当太子妃是什么好差事?那是要命的买卖。” “二叔。”楚景茂毫不退缩地迎上楚临岳凌厉的目光,“善战者,求之于势。姑姑不是寻常闺秀。” “她三岁时就能把《孙子兵法》倒背如流,五岁就帮曾祖父分析战报。您觉得她会应付不了后宫那些手段?” 楚临岳被问得一怔。 他想起三年前的冬天,楚昭宁仅凭几份零散的军报就推断出西北可能会有异动,后来果然应验。 这样的敏锐,确实非常人可比…… “元哥儿。”楚临岳来回踱步,“这不是聪明不聪明的问题。宫规森严,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 “你姑姑性子倔,在府里我们纵着,可宫里……” “二哥担心得太多了。”楚临漳突然插话,他拈起一块烧饼,“昭宁不是说了吗?反正早晚要嫁人,嫁谁不是嫁?反正我支持昭宁。” “再说了。”他顿了顿,眼睛一眯,继续说道,“就算是为了我们家在军中的人脉,太子也会善待昭宁的。”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 楚景茂突然开口:“祖父,我想去西北军营。”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众人头顶。 宁国公眯起眼睛:“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原本不是说等我十八岁再去吗?”楚景茂直视祖父的眼睛,“但姑姑以后可能需要助力。我在军中站稳脚跟,将来才能成为她的后盾。” 楚临渊猛地站起身:“胡闹!你才十六,连国子监的课业都没完成……” “爹。”楚景茂平静地说,“我的成绩在国子监能排前十,现在该学些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了。” 宁国公突然笑了。 他走到楚景茂面前,拍了拍孙子的肩膀:“好小子,有志气。” 转向楚临渊,“伯湛,元哥儿说得对。乱世需武备,盛世也要防患未然。” 楚临岳也跟着地插话:“我可以写信给旧部,让他们关照元哥儿。” 楚临漳撇撇嘴:“二哥,你那帮兄弟都是粗人,元哥儿细皮嫩肉的……” “五叔。”楚景茂笑着打断道,“您忘了?我可是跟着曾祖父习武长大的。” 宁国公眼中闪过回忆之色,昭宁和元哥儿小时候一起跟着老国公习武的场景历历在。 楚昭宁除了跑得快,拳脚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 楚景茂却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十岁就能和侍卫过招了。 “元哥儿的武艺确实不错。”宁国公沉吟道,“但战场不是比武场。” “所以更该早点去历练。”楚景茂眼神坚定,“祖父,您常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姑姑也教过我,实践出真知。” 他早就想去军营了,只是家里一直说他年纪小。如今姑姑要入宫,他必须尽快成长起来。 楚临渊看着儿子,突然意识到儿子可能已经长大了。 他叹了口气:“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不必了。”宁国公一锤定音,“元哥儿年后就启程。伯湛,你去安排。我会给西北总兵写封信” 西北总兵曾是他的亲兵,这份情谊足够保孙子周全。 众人纷纷起身应是。 宁国公看着儿孙们,心中那块大石终于落地:“此事就这么定了。昭宁的事,我们尊重她的选择。元哥儿去军营,是为家族未雨绸缪。” 当众人散去时,宁国公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株老梅。 他轻声自语:“雏鹰终要离巢,只是这风雨,比预想的要来得早了些。” 第193章 火药配方 楚景茂离开戟荫院时,冬日的阳光正斜斜地打在青石板上。 他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颊,方才书房中凝重的气氛仍压在心头。 向父亲和两位叔叔行礼告退后,他转身穿过回廊,脚步不自觉地加快。 转过一处假山,他终于停下脚步,一拳砸在身旁的梅树上,震落几片残雪。 他的眼眶发红,喉结滚动了几下,才将那阵酸涩强压下去。 楚景茂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部生疼。 他抬头望向琼琚院的方向,眼神逐渐坚定。 琼琚院暖阁内,楚昭宁懒洋洋地倚在湘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个铜制的小巧器械,脑子却在加速运转。 铜器在她指尖翻转,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如同她此刻纷乱的思绪。 嫁给太子这件事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说真心话,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去。 那深宫高墙里头,连喘口气都得看人脸色,哪还有自在日子可过? 可选秀的圣旨就已下,抗旨便是大罪。 再说崔令仪已经为这事愁得寝食难安,她看在眼里,心里更不是滋味。 既然明知无力改变现状,倒不如坦然接受,既顺应了天命,又能宽慰祖母与父母的牵挂之心。 更何况,她心里还藏着个念头。 要是真当了太子妃,能做的事是不是就更多了? 这些年她能做的实在有限,不过是让玉泉山庄帮着照应附近几个村子。 虽不敢说让村民们大富大贵,但只要肯踏实劳作,至少都能温饱无忧。 天旱时,她带人修建水车,引水灌溉。 雨涝时,她又亲自踏勘地势,帮各村设计沟渠堤坝,抵御洪灾。 附近村民得了宁国公府的帮扶,个个都念着好,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让造水车,大伙儿就凑钱。让挖沟渠、修堤坝,男女老少齐上阵,搬石头的搬石头,挖土的挖土。 如今这几个村子,旱了有沟渠存水浇地,涝了有堤坝分流洪水。 提起宁国公府,村民们无不心怀感激,这份情谊,也成了她心中最温暖的慰藉。 “姑娘,元少爷来了。”绛珠无声地出现在珠帘外,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楚昭宁指尖一顿,铜器“咔”地一声合拢。 她抬眼望向窗外,月光下,楚景茂的身影正穿过庭院。 “让他进来。”楚昭宁放下铜器,迅速调整表情,换上那副惯常的慵懒神态。 珠帘掀起时带起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楚景茂大步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姑姑。” “坐。”楚昭宁指了指对面的绣墩,唇角微扬:“怎么这么早过来?” 楚景茂在软榻对面的矮凳上坐下,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刚从祖父那儿出来,想着您应该还没睡,就过来讨杯热茶。” 楚昭宁轻笑,朝一旁的琼枝挥了挥手:“去煮一壶茉莉花茶,再拿些杏仁酥来。” 琼枝应声退下,屋内只剩下姑侄二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楚昭宁看着烛光下少年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意识到什么,心头一紧。 “我爹找你,是为了选秀的事?”她直接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器表面的纹路。 楚景茂点头,神色认真了几分:“嗯,祖父说,明年三月选秀,太子妃之位…恐怕非姑姑莫属。” 楚昭宁的手指微微一顿,淡淡道:“哦?那你怎么想?” 楚景茂直视着她,语气坚定:“姑姑若想入宫,我便去西北军营,替您铺路。” 楚昭宁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你,要去西北?” “是啊。”楚景茂咧嘴一笑,故作轻松:“我早就想去军营历练了,国子监那些之乎者也,实在无趣。” 他挠了挠头,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却在对上楚昭宁目光的瞬间僵住了。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正凝视着他,目光复杂得让他心慌。 楚昭宁盯着他,目光复杂。 楚景茂对她而言,是不一样的。 他从小就跟在她身后,读书习字是她教的,兵法阵法是她带着学的,甚至连为人处世,都是她一点一点教出来的。 与其说是侄子,不如说是她亲手培养的半个儿子。 而现在,这个少年要去西北了。那个刀光剑影、生死难料的地方。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 “姑姑?”楚景茂见她沉默,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您不会舍不得我吧?” 楚昭宁回过神,轻哼一声:“谁舍不得你?你去了军营,我省得天天被你烦。” 楚景茂哈哈大笑:“那您可得趁我走之前多教我点东西,不然以后没人给您跑腿了。” 楚昭宁垂眸,半晌才低声道:“……元哥儿,你真的想去军营?” 楚景茂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认真道:“姑姑,我不是一时兴起。您知道的,我从小就想像曾祖父和祖父那样征战沙场。” 楚昭宁抬眸看他:“可战场不是儿戏,会死人的。” “那您入宫呢?”楚景茂反问道,“难道就不是刀山火海?” 楚昭宁一怔。 楚景茂继续道:“姑姑,您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该知道,楚家不可能让您一个人去闯。我去西北,不是为了送死,而是为了将来能站在您身后。” 楚昭宁的喉咙微微发紧。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早已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问东问西的小孩子了。 他有了自己的抱负,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好。” 顿了顿,她又问:“在我出嫁前,你能回来吗?” 楚景茂毫不犹豫地点头:“能。我一定会回来送您出嫁。” 楚昭宁轻轻“嗯”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既然你要去军营,我再教你最后一课。” 楚景茂看着她走向内室,片刻后捧出个乌木匣子。 匣盖开启的瞬间,他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火药?”少年惊讶地瞪大眼睛。 他又想起四岁时炸茅厕的时,到现在楚明雅见到楚昭宁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楚昭宁唇角微扬:“改良过的。” 这是她这几年来反复试验,反复验证得来的最佳配比。 她取出一小撮黑色粉末放在铜盘里,用火折子轻轻一触。 “轰”的一声闷响,火光骤起又灭,只在铜盘底留下一片焦黑。 楚景茂倒吸一口冷气,这威力比军中的火药至少大了一倍。 “配方在这里。”楚昭宁递过一张薄如蝉翼的纸,“记住后烧掉。” 少年接过纸笺的手微微发抖。 “为什么……”他声音发涩。 楚昭宁将匣子推到他面前:“西北不太平,这个或许能救你的命。”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告诉你父亲。” 楚景茂郑重地点头,将纸笺凑近烛火。 纸化为灰烬的刹那,楚昭宁突然开口:“还有。” “姑姑请说。” “凡事三思而行。”她的声音忽然变得严肃,“欲速则不达。” 楚景茂怔了怔,随即挺直腰背,像小时候听讲时那样专注。 “计谋再完美,也要给自己三天冷静期。”楚昭宁一字一句地说,“有时候换个角度,问题迎刃而解。” 少年认真点头,姑姑的叮嘱他会刻在心里。 “最后。”楚昭宁的声音柔和下来,“尽人事,听天命。事不可为时,退一步海阔天空。” 楚景茂皱眉:“姑姑不是常说,事在人为?” “那不一样。”楚昭宁摇头,“拼命和送死是两回事。” 她突然伸手抚上楚昭宁的小脑门,“我要你活着回来,明白吗?” 少年喉头滚动,却说不出话。 “我答应姑姑。”他终于哑声说,“一定回来送您出阁。” 楚昭宁的手僵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太大变化的话,明年此时她已身在东宫。 到时,那个跟在她后面一起调皮捣蛋的侄子,将只能跪在阶下称她娘娘。 这个认知让楚昭宁心头猛地一沉。 以后连她的祖母、父母,将来见到她,都要恭敬地跪拜。 一阵尖锐的刺痛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好。”她勉强勾起唇角,“我等你。” 楚景茂离开后,楚昭宁拿起《西北志》,伏在案前,朱笔在舆图上勾画出一条条可能的行军路线。 第194章 面膜 十一月的寒风刮过宁国府的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 崔令仪躺在萱瑞堂的弥勒榻上,望着院中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思绪却飘到了九霄云外。 “夫人,该用早膳了。 ”文嬷嬷轻声提醒,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燕窝粥放在小几上。 崔令仪这才回过神来,机械地端起碗抿了一口。上等的血燕在舌尖化开,却勾不起半点食欲。 她放下碗勺,目光依然停留在那株海棠上。 这几天她的焦虑心情一点也没有得到缓解,饭吃还是不香,觉也睡不安稳。 今早梳妆时看到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眼下挂着两片青黑,嘴角也添了几道细纹。 “夫人,您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文嬷嬷忧心忡忡地说。 崔令仪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无妨,只是近日睡得不好。” 她心里清楚,自己虽然表面上接受了女儿可能入宫的事实,但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侥幸。 或许,昭宁不会被选中?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得她坐立难安。 “娘亲。”一个慵懒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崔令仪转头,看见楚昭宁披着一件浅青色斗篷站在门口。 她摘下斗篷交给身后的玉簪,目光在母亲憔悴的面容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不过这三五日,看起来愣是老了好几岁。 崔令仪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丝笑容:“,可用过早膳了?昭宁来了。”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鬓角,不想让女儿看出自己的憔悴。 楚昭宁却不答话,只是定定地望着母亲,那双遗传自崔令仪的杏眼微微眯起,像在审视着什么。 片刻后,她突然伸手抚上崔令仪的脸颊:“娘亲,您的皮肤比前日又干燥了些。” 崔令仪一怔,还未反应过来,楚昭宁已经转身对文嬷嬷道:“劳烦嬷嬷去库房取白茯苓、白及、珍珠粉、蜂蜜和新鲜鸡蛋来,再备些细纱布。”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还要一小瓶玫瑰露。” 文嬷嬷疑惑地看向崔令仪,见主子微微颔首,这才领命而去。 “你这是要做什么?”崔令仪忍不住问道。 楚昭宁神秘一笑:“带您和祖母玩个有趣的。” 她伸手拉起崔令仪,“走吧,我们去翠微堂。青囊已经先去准备了。” 崔令仪被女儿不由分说地拉起来,心中既无奈又隐约生出一丝期待。 翠微堂内,老夫人正倚在窗边的罗汉榻上翻看话本子。 见崔令仪母女联袂而来,她放下书卷,敏锐的目光在儿媳脸上停留片刻,见她眼下青影明显,心中了然。 “令仪,你这是怎么了?脸色差成这样。”老夫人明知故问。 这几日儿媳为选秀之事忧心忡忡,她是知道的。 只是皇家旨意不可违,再忧心也是枉然。 崔令仪勉强一笑:“劳母亲挂念,儿媳只是……” “娘亲这几日没休息好。”楚昭宁接过话头,同时向身后的青囊使了个眼色。 青囊会意,悄悄退出去准备东西。 楚昭宁笑嘻嘻地说:“祖母,孙女儿得了个美容养颜的方子,想请您和母亲一起试试。” “哦?什么方子这么神奇?”老夫人顺着孙女的话问道,一边示意她们坐下。 这时,青囊带着几个小丫鬟捧着各种药材和器皿进来,在桌上整齐排开。 楚昭宁挽起袖子,开始一边研磨药材,一边解释:“白茯苓利水渗湿,白及润肤生肌,珍珠粉美白祛斑,蜂蜜和蛋清能保湿紧致……” 老夫人听得眼睛一亮,忍不住凑近观察:“这配伍倒是巧妙,不过通常这些药材都是内服,外敷能有效吗?” “当然可以。”楚昭宁自信满满,“皮肤是人体的最大器官,通过毛孔也能吸收有效成分。而且外敷避免了口服对胃肠的刺激,见效更快。” 崔令仪拿起一块白茯苓,学着女儿的样子在玉臼中研磨起来。 粗糙的药材在她指尖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老夫人也来了兴致,取过珍珠粉细细筛着,三人围坐在一起,竟有种难得的和谐氛围。 “昭宁,你从哪儿学来这些?”崔令仪忍不住问道。 看着女儿熟练地将各种材料混合在一起,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做过千百次一般。 楚昭宁手上的动作不停:“医书上看到的,又请教了青囊一些细节,自己琢磨的。” 她将磨好的药材与蜂蜜、蛋清混合,搅打成细腻的糊状,最后滴入几滴玫瑰露:“好了,这就是面膜。” “面膜?”崔令仪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好奇地看着那碗散发着淡淡药香和花香的乳白色膏体。 楚昭宁让丫鬟搬来两张躺椅,铺上软垫:“请祖母和娘亲躺下,闭上眼睛。” 老夫人和崔令仪相视一笑,顺从地躺下。 楚昭宁用玉片将膏体,分别均匀涂抹在二人脸上。 面膜刚敷上脸的那种冰凉感,让老夫人和崔令仪同时打了个激灵。 “哎哟,这凉飕飕的。”老夫人惊呼,作势要起身。 楚昭宁连忙按住祖母的肩膀:“祖母别动,一会儿就适应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这可是孙女儿特意为您调制的配方。” 崔令仪闭着眼睛,感受着脸上冰凉的触感,心中那股郁结似乎也随之消散了些。 “这感觉,真是奇特。”老夫人忍不住开口,却不敢做大表情,生怕脸上的面膜掉下来,“凉丝丝的,又有些微微的刺痛。” “那是药材在起作用。”楚昭宁解释道,“等会儿洗净后,皮肤会变得水润光滑。” “这要敷多久?”老夫人问道,声音因为不能动嘴唇而显得含糊。 “一盏茶的时间。”楚昭宁回答,“祖母别说话,小心长皱纹。” 老夫人轻哼一声,却真的不再言语。 为怕她们无论,楚昭宁找了个丫鬟过来给他们读话本子解闷。 一刻钟后,楚昭宁命丫鬟端来温水,亲自为母亲和祖母擦洗脸部。 当温热的棉巾拂过面颊,崔令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清爽,仿佛连日的疲惫都被一并洗去。 “快拿镜子来。”老夫人迫不及待地吩咐。 铜镜中,崔令仪惊讶地看见自己的脸确实明亮了许多,眼下的青影淡得几乎看不见,肌肤呈现出久违的光泽。 老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指着自己眼角:“你们看,这细纹是不是浅了些?” 楚昭宁得意地扬起下巴:“这只是第一次使用,若连续敷上七日,效果会更明显。” 崔令仪忍不住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触手细腻柔滑,确实年轻了几分。 第195章 尽快拿到做账方法 接下来一段时间,楚昭宁带着崔令仪和老夫人在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整天捣鼓各种美容护肤品。 她们试着调配不同配方的面膜,熬制各种功效的乳液,研究提亮肤色的精华液,还亲手制作天然无添加的洗脸皂。 崔令仪原本对这些事并不上心,但看着楚昭宁每天乐在其中的样子,慢慢地也想通了。 决定学着楚昭宁那样,凡事顺其自然,不再强求什么。 这一想开可不得了,崔令仪骨子里那股做生意的劲儿就上来了。 她本来就对经商特别感兴趣,现在发现这些女人用的护肤品生意更是大有可为。 楚昭宁听说她的想法后,立即建议不如直接开个美容院吧。 既能给客人做面部护理,又能顺带卖咱们自己研制的护肤品,一举两得。 崔令仪一听就来了精神,马上开始盘算经营方向。 要招几个手艺好的美容师,店面要选在贵妇们常去的地方,还要定期推出新品。 楚昭宁在一旁听得直点头,心里暗暗赞叹,她娘是天生的生意人。 这份商业头脑,比起后世那些赫赫有名的商界大佬也毫不逊色啊。 在崔令仪忙碌的时候,楚昭宁设计的表格都已经印刷好了,送到了琼琚院。 楚昭宁检查着印好的各类表格。 表格的墨迹清晰不晕染,线条平直无歪斜。 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按我之前教你们的方法,先把这两个月的流水重新整理一遍。”楚昭宁将一叠表格递给云锱。 顺手从旁边小几上拈了块玫瑰酥塞进嘴里,酥皮簌簌落下,她急忙用帕子接住,舌尖轻舔唇角的碎屑。 “姑娘,这样真的能行吗?”站在一旁的奶茶铺掌柜刘叔搓着手,欲言又止,“老账房们都说记账必须用四柱清册……”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记账方式,横平竖直的格子,分门别类的项目,还有那些被称为“合计”、“总计”的奇怪名目。 还有那些弯弯曲曲的番邦数字。 楚昭宁轻笑一声,从榻上支起身子:“你且试着填写一份看看。” 她伸手点了点云锱手中的表格,“收入、支出、利润,一目了然。哪像那些老账本,翻半天都找不到想要的数据。” 刘叔将信将疑地点头,和云锱带着几个丫鬟开始工作。 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墨笔在表格间游走,琼琚院的书房渐渐只剩下书写和拨算盘的声音。 十日后,当最后一项数据填入表格,云锱、刘叔盯着完成的账册,眼睛瞪得溜圆。 奶茶店三个月的经营状况,竟然被这几张纸梳理得明明白白。 哪种茶饮最畅销,哪日客人最多,甚至每项成本的占比都清晰可见。 “姑娘,这……”刘叔的声音有些发颤,“老奴做了半辈子生意,从没见过这么明白的账。” 云锱也满脸骄傲地看着自家主子。 楚昭宁接过账册翻看,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比我想象的还要清晰。” 她随手将账册放在案几上,“去请昌叔来,让他照着这个样子再多印些。” 养心殿内,徽文帝正跟自己对弈。 黑白玉石棋子落在榧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陛下,承恩侯使求见”高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禀报。 “宣。”徽文帝将一枚黑子丢回棋罐,溅起细小的声响。 钟霖大步走入殿内,黑色锦袍下摆随着步伐翻飞。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三本装帧精致的账册:“臣不负圣命,已取得楚五姑娘新制的账册。” 徽文帝挥了挥手:“呈上来。” 徽文帝示意高公公接过账册。 最上面那本封面上用娟秀的楷书写着“沁芳斋·永徽二十年正月收支总账”。 翻开内页,皇帝的手指突然顿住。 这哪里是常见的流水账? 而是整齐划一的表格,横竖线条将页面分割成规整的方格,每一栏都标注着名称:日期、品名、数量、单价、总额…… “这是……”皇帝的手指停在一栏名为“茉莉香片”的条目上,在数量一栏写着3.5斤,单价一栏写着120文,合计金额里写着420文。 钟霖适时解释:“楚五姑娘改良了回回数字,用这种符号表示数量,比用文字更为简便。” 徽文帝迅速翻到利润表,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表格里的所有支出被分类列明:原料成本、人工费用、器具损耗…… 最后一行赫然写着“净利:贰拾叁贯柒佰文”。 这种记账方式将所有收支一目了然,若有贪墨,改动一处就会与其他数据不符。 徽文帝猛地合上账册,起身在殿内踱步。 乌金靴踏在青砖上,沉闷的脚步声在殿内回荡。 “好一个楚昭宁。”徽文帝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原本打算,要是这套做账方法好用的话,等明年选秀后,再让太子问楚昭宁要。 但现在他不想等了,他想尽快拿到做账方法,对整个户部进行改革。 徽文帝转身走回御案前,手指轻轻敲击账册封面:“朕必须尽快拿到这套做账方法,不能等选秀了。” “你说,朕该如何光明正大地拿到这套做账方法?总不能说是偷看了一个闺阁女子的账本。” 钟霖嘴角微微上扬:“陛下,臣有一计。” “讲。” “楚家的印刷坊正在大量印制这种表格。臣认识一位书商,与楚家印刷坊素有往来。” “不如让他以印书为名,前去洽谈,借机''发现''这些表格。届时,再由他宣扬出去,说发现了一种神奇的记账方法……” 徽文帝眼中精光一闪:“妙!如此一来,朕再让户部偶然听闻此事,派人去学习,就顺理成章了。” “正是此意。”钟霖躬身道。 然而,就在他们开始行动之际,楚家的印刷坊突然推出了新式账册公开售卖。 消息传来时,徽文帝正在用膳,手中的玉箸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好个机灵的丫头……”皇帝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他放下筷子,对侍立一旁的高公公道:“去买一套表格回来,然后宣户部尚书即刻进宫。” 第196章 郑尚书 徽文帝端坐在紫檀木御案后,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楚昭宁所制的账册封面。 他的目光落在殿门外,等待着户部尚书郑大人的到来。 “陛下,户部尚书郑大人到了。”高公公躬身禀报。 “宣。”徽文帝收回手指,挺直了腰背。 郑大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入殿内。 “臣郑行之叩见陛下。”郑尚书恭敬地行了大礼。 郑尚书本名叫郑大山,字行之,生于陇西贫瘠山村,祖辈三代务农。 九岁那年,一个回乡丁忧的举人偶然发现这个放牛娃竟能背诵《千字文》,便收为书童。 郑行之借着伺候笔墨的机会偷学经史,十六岁考中童生。 二十岁中举时父亲病故,孝期结束后娶乡绅孙女,靠岳家资助才得以赴京。 徽文帝微微抬手:“爱卿平身。朕今日召你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说着,他将案上的账册向前推了推,“爱卿先看看这个。” 郑尚书双手接过账册,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账册装帧精致,却非户部所制。 他谨慎地翻开第一页,眼睛突然瞪大,手指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这,这是……”郑尚书的声音有些发颤。 他从未见过如此清晰明了的账目,横平竖直的表格将每一笔收支分门别类,数字用奇怪的符号标注却一目了然。 最后的利润总计更是直接跳入眼帘。 徽文帝观察着郑尚书的反应,嘴角微微上扬:“如何?” 郑尚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翻到第二页、第三页,越看越是心惊。 这种记账方式将所有数据串联起来,任何一笔账目有问题都会立刻显现。 若是户部采用此法,那些积年累月的糊涂账…… 想到这里,他合上账册,谨慎地斟酌词句:“回陛下,此记账法确实精妙绝伦,前所未见。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户部账目繁多,历年积压的陈账堆积如山,若要全部重新整理……” 徽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爱卿的意思是,户部无力改革?” 声音虽轻,却让郑尚书后背一凉。 郑尚书立刻跪伏在地:“臣不敢。只是户部现有账房二十余人,每年需处理天下赋税、军饷、赈灾等账目数以万计。” “若要将历年旧账全部按此法重做,恐怕…”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恳切,“非是臣推诿,实在是力有不逮啊。”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徽文帝何尝不知户部的情况? 自登基以来,他多次想整顿财政,却总被那堆积如山的账册挡了回来。 如今好不容易发现良方,却又…… “爱卿所言确有道理。”徽文帝终于开口,声音缓和了些,“朕并非要你将所有旧账重做。” “但新账必须按此法来记,以及十年内的账也要按此法整理一遍?” 郑尚书虽然觉得这个工作量还是很大,但也勉强可以接受。 他连连叩首:“臣明白,只是户部账房对此法全然陌生,恐怕需要时间学习……” 徽文帝眼中精光一闪:“这有何难?此账册乃宁国公府五姑娘所制。朕命你即刻前往宁国公府,向楚五姑娘当面请教。” 郑尚书惊讶地抬头,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账册竟是一个闺阁女子所制? 他本是农家子弟,自幼便见惯了母亲与村中妇人们操持家务、经营生计的模样。 那些勤劳能干的女子们,不仅能独自撑起一个家,更能将儿女教养得品行端正。 正因如此,他从不认为女子就该困于闺阁之中。 只是没想到,在这高门大院里,竟也有如此精通账目的闺秀。 但看着皇帝不容置疑的眼神,他立刻收敛心神:“臣遵旨。” “记住。”徽文帝意味深长地说,“此事关乎国计民生,务必用心。” “臣定不负圣命。”郑尚书重重叩首,退出殿外时,脚步都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宁国公府·戟荫院 宁国公正在外书房批阅军务文书。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国公爷,户部尚书郑大人求见,说有要事相商。”长随赵安在门外恭敬禀报。 宁国公眉头一皱,放下手中毛笔。 他与郑尚书素无深交,怎么此时突然造访:“请郑大人到正厅稍候,我即刻便去。” 整理好衣冠,宁国公大步走向正厅。 远远便看见郑尚书在厅内来回踱步,神色焦虑。 “郑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宁国公拱手行礼。 郑尚书急忙回礼:“国公爷客气了,是下官冒昧打扰。” 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实不相瞒,下官此番前来,是奉了圣命。” 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挥手屏退左右:“郑大人请讲。”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在黄花梨木椅上落座。 郑尚书从袖中取出那本账册:“国公爷可识得此物?” 宁国公接过账册,翻开第一页时瞳孔猛然收缩。 这表格记账法他见过啊。 前些日子闺女确实兴冲冲地拿来新设计的账册样式,。 当时楚昭宁还特意请示过能否拿去印刷,他随手批了二百两银子就没再管这事。 可这些账册怎么会出现在御前? “这?”他突然倾身向前,“郑大人,这账册,是从何处得来的?” 郑尚书闻言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国公爷不知?这账册今日已在贵府名下的墨香斋公开发售。” 说着将账册翻至末页,指着那方“楚氏印坊”的朱红钤印,“令爱设计的账册,在自家书铺售卖…国公爷竟不知情?” 宁国公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试探地问道:“这账册可有什么不妥?” 郑尚书连忙摆手:“国公爷误会了。陛下见此账册龙颜大悦,特命下官来向令爱讨教,要推行至户部呢。” 宁国公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很快又压下心中震惊。 他合上账册,神色恢复如常:“原来如此。小女顽劣,让郑大人见笑了。” 说着,他转身吩咐赵安,“去琼琚院请五姑娘过来,就说为父有要事相询。” 等待的间隙,宁国公命人上茶。 郑尚书捧着茶盏,却无心品尝,眼睛不时瞟向门外。 “爹。”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宁国公的思绪。 他抬头看去,只见楚昭宁穿着一身淡绿色襦裙,懒散地走了进来。 宁国公轻咳一声:“这位是户部尚书郑大人,有事向你请教。” 楚昭宁这才注意到厅内还有外人。 连忙站直身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见过郑大人。” 她眼睛瞥见父亲手中的账册,心中顿时了然,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郑尚书连忙还礼:“楚姑娘不必多礼。实在是……” 他指了指那账册,“陛下命下官前来请教。” 楚昭宁眨了眨眼,看向父亲,眼中带着询问。 宁国公微微点头,示意她但说无妨。 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既为女儿骄傲,又为女儿忧心。 自古以来,变法改革都是血流成河。 想改变旧规矩,就得有人冲在前头。 从商鞅变法到戊戌维新,多少仁人志士在变革的烈火中化为灰烬。 可真正能成功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多数人,不过是成了后来者脚下的垫脚石罢了。 而他闺女想做开路人。 第197章 我可以试试 “绛珠,去我书桌上把那本蓝皮账册取来。”楚昭宁转头吩咐,又对郑大人道,“那是今年沁芳斋一月到十月的账目。” 绛珠无声退下,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楚昭宁注意到郑大人的目光不时瞟向案上账册,手指在袖中微微搓动,显是迫不及待想细看。 “郑大人可知单式记账的弊端?”她打破沉默,指尖轻点郑大人带来的一本户部账册。 郑大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账目混乱,容易作假,且难以追溯。” 他叹了口气,“去年核查江南税银,光是理清三年前的旧账就花了三个月。” “正是。”楚昭宁眼睛一亮,从案头抽出一本蓝皮账册翻开,“请看这个。” 郑大人凑近细看,只见账页分为左右两栏,每笔收支都同时在两处登记,相互勾稽。 更令他惊讶的是上面那些奇怪的符号:0、1、2、3……排列组合,简洁明了。 “这叫复式记账法。”楚昭宁解释道。 她取过一张宣纸,用狼毫笔蘸了墨,在纸上画出示意图:“每笔交易都要在两个以上账户中记录,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她边说边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比如户部收到江南税银十万两……” 郑大人盯着那些陌生的符号和表格,眉头越皱越紧。 他出身寒门,靠苦读经史才走到今日,却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记账方法。 那些弯弯曲曲的数字像是有生命般在纸上跳动,将复杂的账目关系梳理得一清二楚。 “……这样任何一笔账目出现问题,都能立即发现。”楚昭宁的话将郑大人拉回现实。 “妙哉!”郑大人拍案而起,随即意识到失态,又讪讪坐下,“楚姑娘此法精妙绝伦,只是……” 他犹豫道,“户部账目繁杂,历年积累的陈账更是堆积如山,若要全部按此法,那以前的账……” 楚昭宁轻笑一声,接过账册,翻到特定的一页,指尖轻轻点在一行数字上:“谁说要全部重做了?” “郑大人请看,这种记账方式最大的优势就是清晰明了。新账自然要用新法,至于旧账……”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郑大人急切的表情,才继续说道:“可以做个对照表,将旧账分类汇总,再按新法呈现关键数据。不必逐条重做,只需把握大方向即可。” 郑大人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主理户部多年,深知积弊所在,却苦于找不到破解之法。 眼前这位刚刚及笄的姑娘却三言两语就点出了关键,怎能不让他震惊? 他不由得重新打量起这位宁国公府的千金。 她眉眼如画,神情却透着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智慧。 这时绛珠回来了,双手捧着一本更厚的蓝皮账册。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楚昭宁身边,将账册放在案几上,又悄无声息地退到一旁。 楚昭宁对她微微一笑,从账册夹页中抽出一张纸递给郑大人:“这是我整理的复式记账细则。” “包括账务科目目录设置、凭证编制、账簿登记和试算平衡等等。”郑大人接过细看,越看越是心惊。 这哪是什么闺阁女子随手所记?分明是一套完整的财政管理体系。 他的目光在纸上游移,时而皱眉思索,时而恍然大悟。 抬起头时,目光中已带上几分敬意:“姑娘从何处学得此法?” 楚昭宁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幼时在毓秀书院读书,偶然看到一本回回年历,上面有这些数字记载。” 她指向账册上的阿拉伯数字,“我觉得方便,就试着用在记账上。至于复式记账,是后来经营铺子时琢磨出来的。” 郑大人点点头,目光又落回那些数字上:“这些符号确实便捷,比汉字记数省事多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姑娘可知道这回回数字的读法?” “零、一、二、三……”楚昭宁一个个指认过去,郑大人跟着念诵。 宁国公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谁能想到堂堂户部尚书,此刻正向他十五岁的女儿请教算术? 他轻咳一声掩饰笑意,转头望向窗外。 讲解告一段落,郑大人忽然长叹一声:“若早十年得见此法,户部能省下多少人力物力啊。” 他摩挲着账册边缘,这些年光是查账就不知冤枉了多少人。 他是寒门出身的官员,最见不得百姓受苦。 账目不清导致税赋不均,最终承担的还是底层百姓。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郑大人?”楚昭宁见他出神,轻声唤道。 “啊,失礼了。”郑大人回过神来,却见楚昭宁神色犹豫,欲言又止,“楚姑娘但说无妨。”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这是关键的一步:“郑大人,单有记账方法还不够。户部最好制定一套统一的账务准则。” “账务准则?”郑大人一愣,这个陌生的词汇让他困惑。 “就是规范如何记账的规则。”楚昭宁解释道,语速因兴奋而加快,“比如什么情况下记收入,什么情况下记支出,如何确认盈亏……” 她越说越快,“否则各州县各行其是,再好的记账法也白搭。” 郑大人眼睛一亮。 他主理户部多年,深知各地账目混乱的根源正是缺乏统一规范。 竟被她一语道破症结所在! “楚姑娘高见。”郑大人激动得胡须微颤,起身郑重一揖,“不知可否请姑娘帮忙制定这套准则?” 楚昭宁闻言一怔,下意识看向父亲。 这个请求超出了她的预期。参与朝廷财政制度制定,这可不是闺阁女子该做的事。 宁国公站在窗边,眉头微蹙,夕阳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让人看不清表情。 朝堂险恶,她不想女儿若卷入其中,福祸难料。 沉默片刻,宁国公内心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是点了点头:“昭宁若有此能,为国效力也是应当。”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无奈。 “我可以试试。”楚昭宁最终点头,却又补充道,“不过需要郑大人提供户部历年账册作为参考。” “这是自然。”郑大人连连答应,随即面露难色,“只是户部账册乃朝廷机密,下官需向陛下请旨。” 宁国公微微颔首:“理当如此。” 郑大人再次行礼,态度比来时恭敬许多:“今日多谢五姑娘指点。下官这就回宫复命,尽快将账册送来。” 他犹豫片刻,又补充道,“若姑娘方便,待准则拟定后,还请到户部为司官们讲解一番。” 楚昭宁看向父亲,见他没有反对,便应了下来。 送走郑大人后,书房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宁国公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本蓝皮账册翻看。 “你可知此事干系重大?”他突然问道,声音低沉。 楚昭宁抿了抿唇:“女儿明白。户部账目牵涉朝堂各方利益,动了记账方法,等于动了某些人的钱袋子。” 宁国公惊讶地看了女儿一眼,没想到她看得如此透彻彻。 他放下账册,双手背在身后,在书房内踱步:“你既知道,为何还要答应?” “因为这是对的。”楚昭宁抬头直视父亲,“女儿虽懒散,却见不得那些糊涂账害人。郑大人是真心想做事的好官,女儿愿意帮他。” 她把这些表格拿出去卖,就是想着以后要是入主东宫后,能从东宫的账务开始改革,再由太子辐射到户部。 现在能直接对接户部,那就更好了。 宁国公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一声:“去吧,但要记住,凡事留三分。” 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忧虑。 楚昭宁行礼退出,走出戟荫院时,天已擦黑。 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绛珠立刻递上一件斗篷,轻声道:“姑娘冷吗?” “不冷。”楚昭宁系好斗篷,望向皇宫方向。 她不知道这场由一本账册引发的变革会走向何方。 但此刻,她心中有种久违的兴奋感。 第198章 太子 慈元殿内,十二盏鎏金宫灯高悬,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 皇后端坐在紫檀木圆桌主位,目光不时飘向殿门方向。 “母后,父皇今日会来用膳吗?”萧蕴薇托着腮帮子问道,纤细的手指无聊地拨弄着面前的象牙筷。 皇后还未答话,殿外已传来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殿内众人立刻起身相迎。 徽文帝萧怀昭大步走入,身后跟着太子萧瑾珩。 “都平身吧。”徽文帝挥了挥手,目光在皇后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上扬,“今日政务结束得早,朕便带着瑾珩一同来了。”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眼角却闪过一丝疑惑。 太子萧瑾珩向母后和妹妹行礼后,安静地坐在皇帝下首。 他今年十八,面容俊秀,举手投足间尽显储君风范,唯有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睑掩去了眼中的锐利。 徽文帝笑着说道:“传膳吧。” 宫女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精致菜肴摆上桌面:清蒸鲥鱼、蜜汁火方、蟹粉狮子头、翡翠虾仁…… 香气瞬间弥漫整个殿堂。 晚膳摆在了慈元殿的暖阁里,四人对坐,气氛难得温馨。 皇后亲自为徽文帝布菜,动作娴熟优雅。 “陛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皇后轻声问道,目光在他眉间短暂停留。 徽文帝执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淡淡一笑:“不过是今日那些奏章,倒比往日懂事些。” 萧瑾珩抬眸看了父皇一眼,又垂眸继续用膳,心中却暗自思忖,能让父皇露出这般神色的,必不是小事。 萧蕴薇倒是没察觉异样,兴致勃勃地夹了一块蜜汁火腿放入徽文帝碗中:“父皇尝尝这个,御膳房新调的酱汁,甜而不腻。” 徽文帝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萧蕴薇的手背:“好,朕尝尝。” 皇后见状,眼中亦浮现欣慰。 她轻声道:“乐亭近日跟着尚仪局学了不少新菜式,改日让她亲自下厨,给陛下做几道小菜尝尝。” 徽文帝点头:“那朕可要好好品鉴。” 说着,他转向太子,目光中带着考究:“瑾珩,近来可还去校场习武?” 萧瑾珩放下筷子,恭敬答道:“每日晨起都会练一个时辰,不敢懈怠。” 徽文帝满意地点头:“嗯,很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储君不仅要精通文治,武功也不可荒废。” 萧瑾珩敏锐地捕捉到父皇话中有话,他微微颔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晚膳在看似和谐的氛围中结束。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撤下碗碟,只留下几盏清茶在桌上冒着袅袅热气。 徽文帝起身时,状似随意地对太子道:“瑾珩,陪朕走走。” 萧瑾珩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是,父皇。” 他迅速瞥了母后一眼,看到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鼓励。 父子二人沿着御苑的石径缓步而行。 高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远远跟在后面,既不会打扰主子谈话,又能随时听候差遣。 徽文帝负手前行,沉默片刻,忽然开口:“瑾珩,可还记得宁国公府的楚五姑娘?” 萧瑾珩脚步微顿,脑海中瞬间浮现一个画面。 在他十一岁那年的中秋宫宴上,那个抱着古琴、弹得鬼哭狼嚎的小姑娘。 曲不成调,词不对音,偏生她自己还浑然不觉,弹得兴致勃勃,唱得慷慨激昂。 那短短的半刻钟,整个大殿仿佛成了刑场,连一向沉稳的父皇都忍不住扶额。 自此之后,宫宴再不许官眷献艺。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随即恢复如常:“儿臣记得。” 徽文帝侧目看他一眼,似笑非笑:“朕近日听闻,她改良了一套记账之法,户部已派人去取经了。” 萧瑾珩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父皇的用意,但仍谨慎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记账法?” “复式记账法。”徽文帝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太子,每笔交易同时记录在至少两个账户中,借贷平衡,账目一目了然,不易作假。” “听起来确实精妙。”萧瑾珩点头,“儿臣记得楚五姑娘…呃…颇有才学。” 他斟酌着用词,努力不去回想那可怕的琴声。 徽文帝轻笑一声:“朕准备让户部进行改革,这事交由你跟进。”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太子一眼,“宁国公府那边,你可以多走动走动。” 萧瑾珩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父皇的暗示。 这是要他与宁国公府联姻。 他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惊讶:“儿臣明白。” “你年纪也不小了。”徽文帝继续向前走,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天气,“太子妃的人选,朕和你母后会为你留意。” “父皇关心。”谢萧瑾珩恭敬道,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宁国公府现在虽然没有掌控军权,但北疆和西北的很多将领都曾是宁国公的手下。 而且,宁国公还任九门提督,若能联姻,无疑会大大增强他的实力。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但他强迫自己保持表面的平静。 父子二人又走了一段,谈论了些朝政琐事。 徽文帝不时停下来指着某处宫殿说些往事,萧瑾珩则恰到好处地应和着。 最后,他们在东宫门前分别。 萧瑾珩躬身行礼,直到皇帝的銮驾消失在宫道尽头才直起身来。 东宫内,总管褚明远早已备好了热茶。 萧瑾珩挥退众人,只留下贴身小厮青锋在门外守着。 他坐在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父皇今晚的暗示已经十分明显,太子妃的人选很可能是楚昭宁。 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思绪却飘回了八年前那个中秋夜。 小姑娘,抱着几乎与她等高的古琴,一脸认真地弹唱着完全不在调上的曲子。 最可怕的是,她浑然不觉,还时不时闭眼陶醉在自己的乐声中。 萧瑾珩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青锋在门外疑惑地探头,又迅速缩了回去。 他摇摇头,将思绪拉回现实。 不管楚昭宁的琴技如何,宁国公府的势力才是关键。 而且…… 萧瑾珩眯起眼睛。 父皇特意提到楚昭宁的复式记账法,说明她确实有真才实学。 户部改革交由他负责,又暗示联姻,这是父皇为他铺路啊。 想到这里,他放下茶盏。 “青锋。”萧瑾珩突然开口。 “奴才在。”青锋立刻出现在门口。 “明日早朝后,去请郭詹事过来一趟。”萧瑾珩吩咐道。 “是。” 萧瑾珩坐回书案前,他需要好好筹划一番,既要完成父皇交代的任务,又要开始与宁国公府建立联系。 第199章 三个月看到成效 次日清晨,下朝后,太和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文武百官鱼贯而出。 郑大人拢了拢官袍袖口,快步走向养心殿方向。 昨日与楚五姑娘的一席长谈,让他彻夜难眠,恨不能立刻向陛下禀报。 “郑大人留步。”高公公站在养心殿外的回廊下,笑容可掬地拦住了他,“陛下正在更衣,请大人在偏殿稍候。” “有劳高公公。”郑大人拱手还礼,跟随高公公来到西偏殿。 偏殿内檀香袅袅。 郑大人坐在绣墩上,手指不停地在膝头敲打。 侍奉的小太监奉上茶盏,他接过来抿了一口,却尝不出滋味。 约莫一盏茶时间,高公公进来躬身:“郑大人,陛下宣见。” 郑大人下意识抚了抚官袍前襟,又正了正乌纱帽,这才迈步走向正殿。 养心殿内,徽文帝斜靠在椅子上,手里盘着一串核桃手串,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臣郑大人叩见陛下。”郑大人恭敬行礼。 “爱卿平身。”徽文帝抬手示意,目光如炬,“昨日与楚五姑娘谈得如何?” 郑大人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叠纸笺:“回陛下,臣受益匪浅。这是臣昨夜整理的复式记账要点,请陛下过目。” 高公公接过纸卷,呈到御案上。 徽文帝展开细看,只见纸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数字和表格,还有各种箭头符号相互勾连,比昨日所见更加详尽。 郑大人在一旁解释道,“每笔交易需同时在两个以上账户登记,借贷必须相等。如此一来,任何一笔账目有问题,都能立即发现。” 徽文帝眼中精光一闪,手中的核桃珠子又开始转动:“此法当真如此高效?” “臣不敢欺君。”郑大人说着又从袖中又取出一张纸,“这是楚五姑娘为臣演示的例子。比如户部收到江南税银十万两……” 徽文帝接过纸张,仔细研读。 随着目光下移,皇帝的表情从好奇逐渐变为惊讶,最后定格在赞叹上。 他轻拍桌案:“妙!” 郑大人见皇帝龙颜大悦,心中稍安,继续道:“楚五姑娘还提出,单有记账方法还不够,户部应当制定一套统一的账务准则。” “账务准则?”徽文帝微微眯眼,目光往账册扫了一眼,“何解?” 郑大人解释道:“陛下,户部账目繁杂,各州县记账方式不一,有的记流水,有的分类目,有的甚至只记总数,导致查账时难以比对。” “就像……”他微微蹙着眉头,“就像用不同的方言说同一件事。” 徽文帝若有所思,突然将手串拍在案上:“继续说。” 郑大人不自觉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若有一套统一的记账规则,规定各地如何记账、何时记收入、何时记支出、如何分类、如何汇总。” “那么无论哪里的账目,都能一目了然。否则再好的方法也会因执行不一而失去效用。” 徽文帝若有所思,指尖轻轻点着账册:“这倒是个法子。” 郑大人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户部还需根据实际情况,将各项收支分门别类,设立固定科目。” “如赋税、军费、赈灾等,每项再细分条目,确保账目清晰,便于核查。” “账务科目目录?”徽文帝挑眉。 “正是。”郑大人第三次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双手奉上,“这是楚五姑娘草拟的宁国公府账目分类。” “但户部涉及赋税、军饷、河工、赈灾等,需另行调整。” 徽文帝接过纸张,目光在上面快速扫过,又忍不住瞄了瞄郑大人的袖子。 这人怎么每次都能准确掏出想要的东西? 而且这些东西就不能一次性拿出来吗? 非要一张一张往外掏,跟变戏法似的。 他强压着性子问道:“如何确保账目不会被人做手脚?” 郑大人连忙道:“每笔账目需有原始凭证,如税单、军饷发放记录等,与账册一一对应。” “此外,账册需由经手人、复核人、主事三方签字,任何一笔账目改动,都需注明缘由,并加盖印章。” 徽文帝突然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沉思片刻,忽然问道:“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楚五姑娘所言极是。”郑大人郑重道,“多年来户部账目混乱,根源正在于此。” “各地州县各行其是,甚至同一衙门内记账方法也不统一,导致核查困难,给了贪官污吏可乘之机。” 皇帝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登基以来,一直苦于财政混乱,税收不均。 若此法真能解决这一顽疾…… 郑大人见皇帝神色缓和,心中稍定,继续道:“陛下,臣斗胆提议,请楚五姑娘协助户部拟定这套准则。” “不过…楚五姑娘需要参考户部的账册来制定……” “户部账册乃国家机密,不可轻易示人。”徽文帝接上他的话,沉思片刻,“这样,在户部单独辟一间公房,将最近三年的账册送去,供她查阅。再派个熟悉流程的主事协助。” “陛下圣明!臣这就去安排。”郑大人躬身应道,却又想起一事,“陛下,还有两件事需请旨。” “一是楚五姑娘为宁国公府制定的账务科目目录,老臣看过,甚为精妙。但朝廷财政与私家产业毕竟不同,须得重新拟定。” “二则是楚家有印刷作坊,可印制新式账册。但老臣以为,户部账册格式特殊,恐需专门雕版……” 徽文帝挑眉:“爱卿的意思是?” “老臣斗胆建议,由司礼监专门雕版印刷户部账册,如此可确保格式精准,也更为稳妥。”郑大人说道。 徽文帝略一沉吟,点头道:“准了。你先与楚五姑娘商定着办,至于账册样式可以交给司礼监制版。” “还有,三个月内,朕要看到成效。” 这句话像块巨石压上心头,郑大人顿了顿,还是拱手应道:“老臣...遵旨。” 等郑大人终于退出养心殿时,朝阳已完全升起。 他站在汉白玉台阶上长舒一口气,拢了拢官袍袖口,正欲离开,忽见太子侍从青锋快步而来:“郑大人请留步。” 第200章 吾会派两名书吏协助 “青锋?”郑大人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可是太子殿下有事?” 青锋微微颔首:“殿下在东宫等您。” 郑大人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他刚刚从皇帝那里出来,太子就派人拦截,这绝非巧合。 但太子召见,岂有推脱之理? “有劳带路。”郑大人拱手道。 穿过重重宫门,朱墙黄瓦间偶尔有太监宫女匆匆而过,见到他们立刻退避行礼。 青锋引着郑大人绕过正殿,直奔后花园的凉亭。 凉亭四周垂着轻纱,随风轻扬。 太子正倚栏观鱼,一袭月白色锦袍随风轻扬,看似闲适,却让郑大人感到一阵无形的压迫。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郑大人恭敬行礼。 太子转过身来,唇角含笑:“郑爱卿不必多礼。”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刚从父皇那里出来?” 郑大人心头一凛,太子果然知道他面圣的事:“回殿下,正是。” “父皇对账册一事如何说?”太子随手撒了一把鱼食,池中锦鲤顿时翻腾起来。 郑大人斟酌着词句:“陛下对复式记账法颇为赞赏,命微臣尽快推行。” 太子轻笑一声:“巧了,父皇昨晚已将改账册的事交由吾督办。” 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郑爱卿不妨将方才与父皇说的,再与吾说一遍。” 督办?这会不会是皇帝对太子的一次试探,或者说,一场考验? “微臣遵命。”郑大人深吸一口气,将复式记账法的要点再次陈述,只是这次,他刻意省略了楚五姑娘提及的某些细节。 太子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郑大人觉得,这新法推行起来,最大的难处在哪里?” “这…”郑大人斟酌着词句,“各州府账房习惯旧法,恐怕一时难以适应。再者,统一印制新账册也需要时间……” “吾看不止这些。”太子突然轻笑一声,那笑声让郑大人后颈寒毛直竖,“六部之中,有多少人的油水要断在这新账册上?郑大人可曾算过?” 这话如一把利刃直插心窝。 郑大人手一抖,躬身长揖:“殿下明鉴,下官只知为国效力,不敢妄揣……” 太子摆摆手,“吾不是怪你。从今日起,你每日酉时来东宫汇报进度。遇到难处,直接报与吾。”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转冷,“记住,是每日。”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郑大人只觉得后颈发凉。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这哪是什么账册改革? 分明是皇帝与太子在借他的手,下一盘更大的棋。 而自己,不过是棋盘上一枚过河的卒子。 “下官谨记。”郑大人深深低头,掩饰眼中的惊惶。 太子满意地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这楚五姑娘倒是个人才。” 郑大人心头警铃大作:“殿下明鉴,楚五姑娘确实聪慧过人。” 太子对方法的兴趣似乎远不及对提出方法之人的关注。 又想到明年三月的选秀,他内心一颤,莫不是楚五姑娘是内定的太子妃? “吾听说,她还写得一手好字?”太子突然问道。 郑大人一愣:“这…微臣未曾留意。” 他昨天只顾着看那些账册,确实没有怎么留意字体。 太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郑爱卿不必紧张。吾只是好奇,一个闺阁女子,如何懂得这些朝堂大员都不明白的账目之道。” “据楚五姑娘所言,是她在经营铺子时琢磨出来的。”郑大人谨慎回答,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太子为何对楚五姑娘如此关注? 难道宁国公府与东宫早有联系? 太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吾会派两名书吏协助,毕竟涉及机密账目,多几双眼睛总没错。” 郑大人暗叫不好。 这哪是协助,分明是监视。但他只能恭敬应下:“殿下考虑周全。” 离开东宫,转过宫墙拐角,郑大人突然驻足。 前方不远处,高公公正带着两个小太监匆匆走过。 他下意识躲到廊柱后,等那身影消失才松了口气。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加快脚步向宫外走去。 明日开始,他不仅要应付皇帝的限期,还要面对太子的日日盘问。 更麻烦的是,楚五姑娘干事时身边还会多出两个东宫眼线。 郑大人不禁苦笑,他原以为发现了一种利国利民的好方法,却不料一脚踏入了权力斗争的旋涡。 与此同时,东宫凉亭内,太子依旧站在凉亭中,修长的手指扶着着栏杆,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他望着池中争食的锦鲤,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青锋快步走来,躬身禀报:“殿下,詹事府的郭大人求见。” 太子眉梢微挑,转身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郭詹事匆匆而来。 他年约四十,面容清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见到太子,他立即整了整衣冠,恭敬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太子抬手示意,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温润神色,“郭爱卿来得正好,吾正有事要与你商议。” 郭詹事微微抬眼,不知道是有什么要事,这么着急喊自己过来。 “殿下请吩咐。”郭詹事垂手而立,神情专注。 太子缓步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郭詹事也坐:“方才郑大人来过,说了户部改革账册一事。” 郭詹事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恢复平静。 他小心地坐在石凳边缘,身体微微前倾:“臣略有耳闻,听说是宁国公府的姑娘提出的新法?” “不错。”太子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父皇对此颇为重视,命吾督办此事。” 郭詹事暗自思忖,户部改革本是好事,但太子为何…… 不等他细想,太子已继续道:“吾打算派两名书吏明日去户部协助,你从詹事府挑选两得力的。” 郭詹事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太子的用意。 他微微欠身:“臣明白。不知殿下对书吏可有什么特别要求?” 太子放下茶盏,目光深邃:“要机灵的,最好…懂些账目” 郭詹事感到喉头发紧。 太子这话里有话,哪家书吏不懂账目? 分明是要安插眼线。 “臣会安排妥当。”郭詹事会意,轻轻点头。 离开东宫后,郭詹事决定亲自挑选明日派往户部的书吏。 这不仅关系到户部改革,更可能关系到未来的国本大事。 而此时东宫内,太子站在窗前,望着郭詹事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青锋。”太子忽然唤道。 “属下在。”青锋如鬼魅般出现在殿内。 “明日你也去户部。”太子淡淡道,“不必露面,只需,看看那位楚五姑娘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青锋抱拳:“遵命。” 第201章 户部议事 郑大人出宫后,直奔九门提督衙门去了。 九门提督衙门的朱漆大门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郑大人的轿子刚落地,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嘿!哈!”的操练声,整齐有力。 守门的兵卒一见是户部尚书大人到了,赶紧抱拳行礼。 郑大人掸了掸衣袖问道:“宁国公可在?” “回大人,国公爷正在校场检阅新兵。”兵卒恭敬地回答。 校场上,宁国公楚毅一身劲装,正在指点亲兵射箭。 见郑大人匆匆而来,他浓眉一挑,挥手屏退左右:“郑大人这么早。” “陛下口谕……”郑大人压低声音,将事情原委道来,“……此事已交由太子殿下督办,皇上命下官务必尽快推行新制” “太子督办?”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恢复如常,“我明日亲自送她过去。” 离开九门提督衙门,郑大人回户部。 户部衙门位于皇城东南角,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建筑群。 郑大人大步流星地跨入正堂门槛,他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指腹在眉骨处重重按了两下。 昨晚一夜未眠,脑子里一直在绕着账册转。 “郑大人早。”几位正在低声交谈的主事见他进来,立刻噤声行礼,动作整齐却透着一丝仓促。 郑大人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传我命令。”他转身对身旁的小厮道,“侍郎、郎中、员外郎及各司主事,即刻到议事厅议事。” 小厮领命而去,郑大人则径直走向自己的公房。 “大人,各位大人已到齐。”小厮在门外轻声禀报。 郑大人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向议事厅。 推门而入时,原本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二十余位身着各色官服的官员齐刷刷站起身,向他行礼。 “诸位请坐。”郑大人在主位落座,目光缓缓扫过在座每一个人。 户部左侍郎王延年稳居右手首位,五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总带着几分书卷气。 温润如玉的假面下,不知道藏着怎样锋利的獠牙。 对面的右侍郎赵明诚不过四十上下,青衫端正地端坐着,面上神色如古井无波。 唯有那双盯着公文卷宗的眼睛,在青瓷茶盏的雾气里闪过几不可见的精光。 “诸位同僚。”郑大人清了清嗓子,满意地看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今日召集大家,是有要事相商。” 他从袖中取出几页纸,轻轻摊开在案几上。 这些是楚昭宁设计的复式记账表格,线条清晰,格式规整。 郑大人用指尖轻轻点着纸面,说道:“这是宁国公府五姑娘所创的新式记账法,陛下御览后,龙颜大悦,命我户部即刻推行。”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户部左侍郎王延年眯起眼睛,这个动作让他眼角的皱纹堆叠成深沟:“尚书大人,下官斗胆问一句,我户部百年账制,为何要因一闺阁女子之言而改?” 郑大人目光如电,直射王延年:“王大人是质疑陛下的决定?” 王延年脸色一变,连忙拱手:“下官不敢。只是……” 他眼珠转了转,突然换上忧国忧民的表情,“这新法推行,牵一发而动全身,恐非易事啊。” “正是。”右侍郎赵明诚立刻附和,胖脸上堆满忧虑,“各地州府账册格式不一,若强行统一,只怕会引起混乱。” 郑大人冷笑一声,取出两本账册,轻轻放在桌上,“诸位先看看这个。” 账册翻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数字。 一本是传统流水账,字迹潦草,条目混杂。 另一本则是按楚昭宁方法整理的新账,条理分明,一目了然。 账册在众人手中传递,郑大人观察着每个人翻阅时的反应。 度支司郎中李肃眉头越皱越紧,手指微微发抖。 仓部员外郎张诚则面色如常,但翻页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这是同一月的盐税账目,”郑大人手指在新账上划过,“用新法整理后,发现了三处错漏,共计少收税银四千八百两。”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几位官员的脸色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 主事周明上前一步,仔细查看账册,眼中渐渐放出光彩:“妙啊!收支对应,来龙去脉清晰可查,这法子确实高明。” 他声音中的兴奋与周围凝重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 几位同僚悄悄与他拉开距离,仓部司务甚至明目张胆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郑大人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已有计较。 他沉声道:“陛下口谕,命我户部即刻着手三件事。” 所有官员立刻肃立听令。 “其一,在户部后院整理一间独立公房,供楚五姑娘使用;其二,选派一名熟悉户部流程的主事协助楚五姑娘。其三,调取近十年账册,按新法重新整理。” “十年?”王延年失声惊呼,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补救时嘴角不自然地抽搐,“郑大人,近十年的账册若要全部重做,恐怕户部上下半年都不得安生了……” “恐怕什么?”郑大人打断他,“恐怕会查出更多问题?” 他故意放慢语速,看着王延年的脸色由白转青。 郑大人环视众人,声音放缓但更加坚定:“此事关系朝廷财政根本,陛下极为重视,已把此事交由太子督办。有哪位大人愿主动请缨,协助楚五姑娘?” 堂内鸦雀无声。 官员们或低头看鞋尖,或假装咳嗽,无人应答。 唯有周明再次上前,深深一揖:“下官愿往。” 郑大人满意地点头,注意到王延年向周明投去阴鸷的一瞥。 “好,周主事精通户部各项章程,是最佳人选。”他转向其他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其余人等,各司其职,三日内将各自负责的账册整理好,准备重做。” “陛下对此事极为重视,望诸位同心协力,莫要…自误。” “下官遵命。”众人齐声应道,声音却参差不齐。 “散了吧。”郑大人挥挥手,“周主事留下。” 当官员们鱼贯而出时,郑大人注意到李肃的官服后背已经湿透,紧贴在脊梁上。 而张诚故意放慢脚步,耳朵几乎要竖起来。 王延年和赵明诚在门口偶然相遇,交换的眼神比任何言语都说明问题。 待众人散去,郑大人示意周明靠近:“周主事,你可知为何无人愿接这差事?” 周明苦笑:“下官明白。这新法一推行,许多惯例就无所遁形了。” “你倒坦诚。”郑大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怕得罪人?” 周明挺直腰背:“下官入仕是为黎民百姓,非为同僚情面。若这新法真能堵住财税漏洞,下官愿效犬马之劳。” 他很清楚从这一刻起,自己可能会面临各种危机。 但想到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百姓,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 郑大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你先去准备一间干净的公房,备齐笔墨纸砚,明日楚姑娘要来。” “是,大人。”周明领命而去。 下衙后,郑大人站在窗前,看着同僚们匆匆离去的背影。 这些人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直接回府,又有多少人会去找他们背后的靠山? 郑大人揉了揉太阳穴,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第202章 太简单了 萱瑞堂 楚昭宁懒洋洋地倚在黄花梨木圈椅上,小口啜饮着一碗莼菜羹。 她今日穿了件浅绿色家常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兰花簪,慵懒中透着灵动。 对面坐着宁国公和崔令仪。 看到女儿懒散的样子,崔令仪眉头微蹙,想提醒她坐直了。 但转念一想,若是昭宁真嫁入皇家,那更不得轻松,时时刻刻都要绷紧。 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就让她过得舒适些。这般想着,她无奈地在内心里叹了口气,放弃训斥。 “昭宁。”宁国公放下象牙箸,“今日郑大人来衙门寻我。” 崔令仪执壶的手微微一顿,她瞥了女儿一眼,见那丫头仍是一副懒散模样。 “说是陛下的旨意。”宁国公接过夫人递来的茶,“户部的账册不能出衙门,你得亲自去户部协助。” 楚昭宁终于抬起眼,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味:“好。” 这个“好”字落得轻巧,却在心里激起千层浪。 亲自去户部,意味着她能窥见的,远不止几本枯燥的账册。 大周的钱粮命脉、财政肌理,都将在她眼前袒露无遗。 宁国公看着女儿的反应,继续说道,“此事已交由太子督办,他会派两名书吏协助。” 楚昭宁挑了挑眉,这个细微的表情没能逃过父母的眼睛。 太子? 她暗自思忖,这位素未谋面的储君,为何会对户部账务如此上心? 莫非…… 她放下筷子,手指托着下巴,陷入思考。 崔令仪与宁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子亲自督办?这背后的含义让她心头一紧。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女儿的反应,试图从那张稚嫩的脸上读出些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楚昭宁忽然问道。 “明日。”宁国公沉声道,“我会亲自送你去。” 崔令仪突然开口:“让元哥儿也一起去吧。昭宁毕竟未出阁,有元哥儿在身边更妥当。” 宁国公略一沉吟,觉得在楚景茂去西北前接触些朝务也是一件好事。 能让楚昭宁带着,这样楚景茂能快速掌握大周朝运行的财政命脉与治理逻辑。 掌握大周朝的各个税赋来源、军费调度、地方收支等核心数据。 有利于楚景茂的快速成长。 “也好。”说着他看向女儿,“绛珠和云锱也跟着,不可任性妄为。” “女儿明白了。”楚昭宁轻声应道。 次日清晨,宁国公的马车在户部衙门前停下。 楚昭宁掀开车帘,望着那庄严肃穆的衙门大门,心跳不由加速。 这是她第一次正式踏入朝廷重地,既紧张又兴奋。 宁国公率先下车,身后跟着楚昭宁、楚景茂以及绛珠、云锱两名丫鬟。 郑大人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宁国公亲至,连忙上前行礼:“国公爷亲临,下官有失远迎。” 宁国公摆手:“郑大人不必多礼。小女就托付给大人了。” 他转向楚景茂,“元哥儿,照顾好你姑姑。” 楚景茂郑重点头:“孙儿明白。” 郑大人引众人入内,来到一间僻静的公房。 公房显然是新收拾出来的,窗明几净,临窗一张大案几上整齐地码放着两箱账册。 “五姑娘,这是近两个月的账册。”郑大人指着账册介绍道,“这位是户部主事周明,将协助您工作。” 周明上前行礼,眼中带着好奇与怀疑。 这位刚刚及笄的闺阁姑娘,真能看懂户部繁杂的账册吗? 楚昭宁点点头,径直走到案几前,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翻看起来。 她的目光在纸页上快速移动,手指不时在某些数字上轻点,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 不过片刻,她已发现了几处明显的纰漏,心中暗叹,户部的记账竟如此混乱。 宁国公见状,对郑大人道:“下衙时我会派车来接。” 郑大人拱手:“国公爷放心。” 待宁国公离去,郑大人轻咳一声:“五姑娘,陛下的意思是请您协助制定新的账务科目目录,修改做账表格……” 楚昭宁头也不抬:“嗯,我看到了问题。” 她突然抬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你们现在的记账法太简单了,根本不适合官府。” 郑大人和周明面面相觑。 简单?户部的账册可是出了名的繁杂难懂。 楚昭宁已经拿起炭笔,在一张白纸上快速画了起来:“官府的账务和商户的账务完全不同,需求会更复杂。” 她边画边解释,“首先要有预算科目体系,分为类、款、项、目四级;然后是收支分类,要区分一般公共预算、政府性基金、国有资本经营……” “公共预算包含了度支、上供与留州等。政府性基金包含了榷税、杂征与羡余等。国有资本经营则包含了官营、皇庄与公廨本钱等……” 郑大人听得目瞪口呆,这些名词他闻所未闻。这些理论从何而来?为何从未在朝中听人提起过? 周明却越听眼睛越亮,忍不住凑近细看。 楚昭宁继续滔滔不绝:“…还要建立国库集中支付制度,所有支出通过国库单一账户体系支付…固定资产要单独建账管理...年终要做决算报告…” 郑大人额上渗出细汗,他原以为只是改进记账方法,没想到楚昭宁提出的是一整套全新的财政管理体系。 他暗自叫苦,这改革若真推行,户部上下怕是要忙得人仰马翻了。 “五,五姑娘,”他结结巴巴地打断,“这些…这些都要做?” 楚昭宁歪着头想了想:“可以先从最基础的开始。” 她突然停下,眨了眨眼,“太子派来的书吏呢?” 郑大人一愣:“还未到……”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名身着青色官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恭敬行礼。 “下官东宫典簿张谦。” “下官东宫录事赖安源。” “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协助五姑娘。” 楚昭宁打量着两人,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太子的人?是来监视,还是来学习的? 她慢悠悠地说:“正好,我需要人记录。” 指了指周明和两名书吏,“你们三个,把我说的都记下来。” 三人连忙取出纸笔。 赖安源悄悄打量着这位传闻中的楚五姑娘,果然如传言般聪慧过人,只是不知这改革方案是否真能落地。 楚昭宁继续讲解,语速飞快,时不时在白纸上画出各种图表。 郑大人和周明埋头记录,生怕漏掉一个字。 楚景茂站在一旁,警惕地观察着两名东宫来客。 他注意到那个叫赖安源的录事,眼神总是不经意间瞟向楚昭宁,带着几分探究和好奇。 绛珠也察觉到了异常,手按在剑柄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她悄无声息地挪动位置,将楚昭宁与两名陌生人隔开。 不知不觉已到午时,郑大人叫了茶点进来。 楚昭宁一边吃着桂花糕,一边继续解释审计监督制度,糕屑沾在嘴角都浑然不觉。 “…所以要有内部审计和外部审计双重监督,审计报告要直接呈送陛下…” 她突然停下,看向郑大人,“陛下真的会看这些吗?” 郑大人肃然道:“陛下励精图治,事关朝廷财政,必定亲阅。” 楚昭宁点点头,继续埋头写画,若真能得陛下重视,这改革或许真有希望。。 周明如获至宝地捧着那些图纸,眼中满是敬佩。 窗外,一个修长的身影悄然离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第203章 汇报 申时,往日里官员们散值时谈笑风生的场景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三三两两的官员快步走出衙门,却都默契地保持着距离,连眼神交流都显得小心翼翼。 王延年踏出门槛时,不自觉地紧了紧官服领口。 冬日的寒风钻进他的脖颈,却比不上心头涌起的那阵寒意。 这丫头竟敢动户部的根基,他暗自咬牙,目光阴鸷地扫过身后巍峨的衙门建筑。 那两箱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账册仿佛还在眼前晃动。 “老爷?”轿夫小心翼翼地唤道,打断了王延年的思绪。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将轿帘攥出了褶皱。 “去陈以勤府上,快。”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焦灼。 钻进轿子的瞬间,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丫头今日在户部掀起的风浪,恐怕要比想象中来得猛烈。 不远处,赵明诚正故作镇定地整理着袖口。 “必须立刻禀报……”他在心中默念着,脚步却不敢显得太过匆忙。 登上轿子时,他刻意提高了声音:“去城南书肆,我要挑几本账册参考。” 轿帘落下的刹那,赵明诚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他颤抖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那是他趁乱记下的几个关键数字。 这些数字若是传出去,足够让半个户部人头落地。希望还来得及。 他喃喃自语,轿子却转向了与城南完全相反的方向,吏部侍郎的府邸。 这些异常举动,全被站在户部门口的楚景茂看在眼里。 他眯起眼睛,将那几个匆匆离去的背影牢牢记在心中,这才转身回到衙内。 公房内,楚昭宁还在埋头写画,案几上已堆了厚厚一叠图纸。 郑大人、周明、赖安源和张谦站在一旁,眼中满是惊叹。 “五姑娘,”郑大人由衷地说,“今日真是让下官大开眼界。这套制度若真能推行,实乃朝廷之福。” 楚昭宁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这才刚开始呢。” 她看向那两箱账册,“明天我带些新的表格来,大家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周明激动地说:“下官一定全力配合。” 楚景茂走进来,轻声道:“姑姑,该回府了。” 楚昭宁这才发现天色已晚,依依不舍地放下笔。 绛珠立刻上前,警惕地护在她身侧。 郑大人亲自送他们到门口,宁国公府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临别时,郑大人郑重地说:“五姑娘今日所言,下官会尽快整理成册,呈送陛下御览。” 楚昭宁随意地点点头,心思似乎已经飞到了明天的计划上。 楚景茂却敏锐地注意到,衙门外墙角处,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他眯起眼睛,果然有人在盯梢。 看来,这场账务改革,远不止数字那么简单…… 郑大人目送宁国公府的马车离去,长长舒了一口气。 冬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才申时二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回公房收拾好今天记录的资料,准备回宫跟太子汇报今日的进度。 他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氅,回公房收拾好今天记录的资料,准备回宫跟太子汇报今日的进度。 “大人,快些走吧,再晚宫门就要下钥了。”身后的小厮冻得直跺脚。 郑大人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刚进宫门就看到等候在一旁的青锋:“郑大人,殿下已在养心殿等候多时。” 郑行之心头一跳,连忙加快脚步。 养心殿内,银丝炭烧得正旺,暖意融融。 徽文帝斜倚在龙纹软榻上,指尖捏着一枚黑玉棋子,正与太子对弈。 棋盘上黑白交错,局势胶着,皇帝神色淡然,太子则微微蹙眉,似在沉思。 “父皇这一手,儿臣倒是没料到。”太子落下一子,语气平静。 徽文帝轻笑:“下棋可不能只看眼前一步。” 正说着,殿外传来脚步声,高公公躬身禀报:“陛下,户部郑大人到了。” “宣。”皇帝头也不抬,仍旧盯着棋盘。 郑行之快步进殿,恭敬行礼:“臣郑行之,叩见陛下、太子殿下。” “起来吧。”徽文帝终于落子,清脆一响,“听说今日宁国公府五姑娘去了户部?” 郑大人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叠资料。 那叠纸已被他攥得微潮,边角处还沾着墨迹,是楚昭宁讲解时随手画的图表。 “回陛下,楚五姑娘今日提出了全新的财务制度。” 太子突然咳嗽一声,袖口带翻了茶盏。 宫女连忙上前擦拭,他却摆摆手,眼睛紧盯着郑大人手中的纸张:“郑卿不妨细说。” 郑大人展开第一页,上面是楚昭宁亲笔写的《大周户部财务管理暂行办法》,字迹清秀却力透纸背。 “楚五姑娘说,现行账目有三大弊端。”他指着条目解释,“一是收支混杂,二是预算不明,三是监督缺失。” 徽文帝眉头一跳。 他示意太子记下,自己则踱到郑大人身后,目光扫过那些陌生词汇。 “何为预算会计?” 郑大人喉结滚动:“就是提前规划未来一年的收支,分为经常性支出和专项支出…” 他忽然卡壳,想起楚昭宁解释时用的那个奇怪比喻:“就像夫人给各房分配月例,但要把买胭脂的钱和修屋顶的钱分开记账。” 徽文帝突然轻笑:“倒是个伶俐的比喻。” 郑大人继续汇报:“……所有财政收支必须通过国库单一账户体系,取消各衙门的小金库。” 这不啻于一场革命。 大周开国百年,六部哪家没有自己的私账? 就连宫里各监各司,也都有不能见光的进项。 殿内突然静得可怕。 徽文帝背对众人站在窗前,良久,皇帝转身,脸上看不出喜怒:“继续说。” 郑大人翻到下一页图表。 这是楚昭宁当场画的资金流程图,箭头从州县指向户部,又分向六部,最后全部收束在一个方框里,国库。 “楚五姑娘称此为收支两条线……” 等郑大人讲解完后,太子拿过他手上的财务制度,细细翻阅。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陌生的术语,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心中暗忖,这楚五姑娘的新法一旦推行,朝堂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必将土崩瓦解。 户部那些老狐狸们,怕是坐不住了吧? 第204章 商议对策 徽文帝见他神色有异,伸手道:“拿来朕瞧瞧。” 太子递上去,徽文帝细细翻阅,眉头渐渐蹙起。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郑大人垂首肃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圣上思绪。 半晌,他合上册子,抬眼看向郑大人:“这些,都是她今日所讲?” “回陛下,正是。”郑大人恭敬道,“楚五姑娘不仅提出新法,还当场绘制了表格,臣与周主事皆闻所未闻。” 徽文帝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有意思。” 他看向太子,“太子以为如何?” 太子神色平静,但指尖却不自觉地来回摩擦:“此法若真能施行,确实能革除户部积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推行起来,阻力不小。” 户部那些老狐狸,岂会轻易让一个小丫头插手? 太子心中冷笑,户部那些老狐狸,岂会轻易让一个小丫头插手? 但转念一想,若借此机会整顿户部,倒也未尝不可。 “朕也是此意。”徽文帝微微颔首,看向郑行之,“郑卿,你先在户部小范围试行,不要声张。尤其固定资产登记一事,暂缓进行。” “臣遵旨。”郑行之深深一揖。 他明白皇帝的顾虑,清查各衙门资产,无异于捅马蜂窝。 那些盘踞在朝堂多年的势力,岂会坐以待毙? 徽文帝走回御案前,手指轻点郑行之带来的资料:“这套制度,朕要亲自掌控推行节奏。郑卿,你每日将进度报给太子。” “臣遵旨。” “另外。”徽文帝眼中闪过一丝深意,“对楚五姑娘要多加保护。她若在户部受了委屈,朕唯你是问。” 郑行之心中一凛,连忙应下。 他隐约感觉到,皇帝对楚昭宁的重视,恐怕不止于她的才华。 这个念头让他后背发凉,更加肯定自己之前的猜测可能是对的。 “时候不早了。”徽文帝挥挥手,眉宇间显出几分疲惫,“你们都退下吧。高平,送郑卿出宫,宫门快关了。” 郑行之跪安退出。 走出养心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透过半开的殿门,他看到徽文帝正与太子低声交谈,两人神色凝重。 太子手中拿着他带来的资料,眉头紧锁。 郑行之踏着宫灯的光影向宫门走去。 寒风呼啸,他却感到背后已被冷汗浸透。 今日之事,必将掀起朝堂风云。而那位宁国公府的五姑娘,恐怕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另一边,楚昭宁靠在马车的软垫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 “姑姑,喝口茶吧。”楚景茂递过一盏温热的云雾茶,“方才离开户部时,我看见王侍郎和赵侍郎行色匆匆,分别往不同方向去了。” 楚昭宁轻笑一声,眼中却无半点笑意:“我提出的新法一旦实施,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可能就藏不住了。” “姑姑,明日我去查查这两边的动向。”楚景茂下定决心,“您这几日出入务必带上绛珠和寒刃。” 楚昭宁伸手揉了揉侄儿的发顶:“小小年纪,操心不少。” 见少年还要说什么,她正色道,“放心,有事会有高个子担着。” 既然要改革,上面肯定知道会遇到什么问题,更会派人暗中观察,顺便保护自己。 陈府书房内,王延年手中茶盏早已凉透,却浑然不觉。 陈以勤,正以三朝重臣的沉稳姿态品茶。 他出身海宁陈氏,家族以“一门三阁老,六部五尚书”著称。 陈以勤位列次辅,虽非首辅,却在内阁五人中举足轻重。 首辅由中和殿大学士担任,四次辅则分属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大学士等职,共同参与中枢决策。 陈以勤擅权术,其父陈元龙在先帝时也曾任文渊阁大学士。 “阁老。”王延年刚开口,就被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吓了一跳。他急忙清了清嗓子,却止不住手指的轻微抖动。 那些账册上的数字在他脑海中翻腾,像一条条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陈以勤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皮都没抬:“慌什么。当年先帝清查盐税,动静不比这小?最后不也不了了之。” “可这次不同。”王延年急道,“那套预算会计之法,若真推行开来,咱们这些年的账目……” “说清楚。”陈以勤终于抬眼,目光如刀。 “是…是河工银两那笔…”王延年声音越来越低,“还有军械采买的差价…若按她的新法查起来,全都…” 陈以勤手中的茶盏“咔”地一声放在桌上,王延年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他想起那些被层层分润的银两,想起那些虚报的账目,只觉得天旋地转。 “多少?”陈以勤声音平静得可怕。 王延年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一出口,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陈以勤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冷笑:“你们胆子不小啊。” “阁老明鉴。”王延年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倒,“这些年各部各司哪个不是……” 陈以勤沉思片刻,忽然问道:“陛下知道了吗?” “郑行之那老匹夫说要整理成册上呈……”王延年擦了擦汗,“阁老,咱们得赶紧想办法。” “那丫头提出的固定资产登记更要命,各衙门借出去的银两和安插的人手……” “够了。”陈以勤抬手制止,“你先回去,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干净。朝堂上的事,我来应付。” 王延年如蒙大赦,连连作揖退出。 走到院中时,冬夜的寒风一吹,他才发现后背的官服已经湿透,冰凉地贴在身上。 抬头望天,只见乌云蔽月,不见半点星光。 同一时刻,赵明诚正在吏部侍郎府的密室里焦灼踱步。 他手中纸条上记着几个要命的数字:“大人,这些若是被查出来……” “慌什么。”吏部侍郎猛地拍案,案上青瓷茶具叮当作响,“明日我就上奏,一个闺阁女子,掺和什么朝政。” 赵明诚却想起楚昭宁今日演示表格时的样子。 “恐怕没那么简单。”他喃喃道,“此事陛下已交由太子督办。” “闭嘴。”吏部侍郎厉声打断,随即压低声音:“贵人已经安排好了。你只管让张诚把仓部的账目处理好,其他的……”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户部后院的值房里,李肃和张诚正在灯下奋笔疾书。 烛泪堆积如小山,映照出两人惨白的脸色。 他们面前堆着厚厚的账册,墨迹未干的新账页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快点,天亮前必须改完。”李肃催促道,手中的笔杆已经被他捏得发烫。 窗外,一阵冷风吹过,烛火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第205章 牝鸡司晨 次日五更鼓刚过,紫宸殿外已候满了身着各色补服的朝臣。 “铛——”钟鸣三响,百官整理衣冠,按品阶鱼贯而入。 今日的大朝会格外肃穆,连平日里交头接耳的言官们都噤若寒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司礼监掌印太监陆承恩立于丹墀之下,待百官站定,尖细的嗓音穿透了整个殿堂:“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话音刚落,陈以勤缓步出列,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臣有本上奏。” 他心中暗喜,若能借此机会打压宁国公府,不仅能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更能给那些妄图改革的老对手一个下马威。 龙椅上的徽文帝微微颔首,冕旒上的玉珠轻轻晃动:“准奏。” 陈以勤拱手一礼,声音洪亮:“臣听闻户部近日要改革账册制度,竟请了个刚及笄的闺阁女子参与朝政。” 话音未落,殿内已是一片哗然。 他故意停顿,满意地看着殿内瞬间爆发的哗然。 那些惊讶、愤怒、困惑的表情,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宁国公站在武官队列中,面色如常,只是手指微微收紧。楚临渊也低垂着头,眼中满含怒意,却强自按捺着没有发作。 陈以勤待议论声稍歇,才继续道:“此乃牝鸡司晨,有违祖制。女子干政,国将不国啊。” 徽文帝不动声色:“陈爱卿所言,是指宁国公府五姑娘?” “正是。”陈以勤拱手,额间皱纹更深,“女子无才便是德,何况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让她插手朝廷财政,成何体统?” “若开此先例,日后闺阁女子皆效仿之,我大周礼法何在?” 郑大人立刻出列反驳:“陈以勤此言差矣,楚五姑娘才华横溢,所创记账法清晰明了,可大大提高户部效率。至于男女之别…” 他冷笑一声,“难道算盘珠子还分公母不成?” 这些老顽固害怕新法,无非是因为新账册会让他们的那些猫腻无所遁形。 朝堂上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 陈以勤面色铁青,手微微颤抖:“祖宗之法不可违,女子就该相夫教子,岂能抛头露面参与朝政?郑大人此举,是要坏我大周根基啊。” “荒谬。”郑大人面红耳赤,“下官只为朝廷财政着想。现行账册混乱不堪,光是去年对账就动用书吏三百余人,耗时两月有余。” “楚五姑娘的方法能节省大半时间,还能防止账目篡改。”他意味深长地环视四周,“陈以勤如此反对,莫非……” “郑大人!”陈以勤厉声打断,“你这是在暗示什么?”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六部官员不自觉地分成两拨,彼此交换着眼神。 徽文帝轻轻敲了敲龙椅扶手,众人立刻噤声。 “众卿以为如何?”皇帝目光扫过群臣。 吏部侍郎立刻出列:“臣附议陈以勤。闺阁女子参与朝政,确有不妥。况且户部账册沿用百年,岂能说改就改?” “臣以为不然。”兵部尚书柳崇义忍不住插话,“户部账目繁杂,贸然改制恐生混乱。更何况……”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插手朝廷财政,成何体统?” “柳大人此言差矣。”吏部尚书突然开口说道:“治国用贤,何分男女?昔有班昭续《汉书》,武则天治天下,皆女中豪杰。楚五姑娘才华出众,正是朝廷之福。” 柳崇义被怼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 赵明诚见状,急忙转移话题:“即便不论男女之防,新法推行耗费巨大,司礼监雕版、官员培训,哪一项不要银子?如今国库空虚,岂能如此浪费?” 郑大人早有准备:“赵大人多虑了。新账册虽需初期投入,但长远来看,每年可节省核查账目的人力物力折银不下十万两。” “十万两?”赵明诚冷笑,“郑大人莫不是被那黄毛丫头唬住了?” 朝堂上的争论愈演愈烈。 支持者多为与宁国公交好或素有清名的官员,反对者则多是陈以勤一党。 宁国公冷眼旁观,注意到反对最激烈的几位,恰是那些账目问题最大的衙门主官。 内阁首辅半闭着眼睛,仿佛老僧入定。 三位次辅也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太子站在御阶之下,始终沉默不语,目光扫过群臣。 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反对者面露焦虑,支持者跃跃欲试,更多的人则在观望风色。 争论愈演愈烈。 “肃静!”司礼太监见争论愈烈,高声喝止。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 徽文帝缓缓起身,冕旒上的玉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朕,昨日已亲自看过楚五姑娘的账册新法。”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屏息凝神,“条理分明,滴水不漏。户部积弊已久,正需此等良方。” 陈以勤面色大变,正要再谏,徽文帝却一摆手:“此事朕意已决。郑爱卿。” “臣在。”郑大人急忙出列。 “即日起,户部全面推行新式账册。楚五姑娘可随时入部指导,任何人不得阻拦。”徽文帝目光扫过陈以勤等人,“若有异议,现在就说。” 殿中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陈以勤脸色由青转白,最终咬牙退回队列。 他心知皇帝这是铁了心要改革,再谏只会触怒龙颜。 太子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精光。 他注意到陈以勤退回时,与户部右侍郎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太子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退朝。”司礼太监高声宣布。 百官跪拜,徽文帝起身离去。 待皇帝身影消失,殿中立刻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陈以勤冷冷地扫了郑大人一眼,甩袖而去。 王延年等人紧随其后,步履匆匆。 经过宁国公身边时,陈以勤压低声音道:“国公爷好手段,竟让女儿插手朝政。只是这深水,小心淹了贵府千金。” 宁国公面色不改,只淡淡道:“不劳陈以勤费心。” 他目送陈以勤怒气冲冲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转身对长子低声道:“近日多派些人手跟着昭宁。” 第206章 内阁议事 文渊阁议事厅内,首辅杨廷和端坐首位,双手交叠置于腹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座的三位次辅。 “诸位。”杨廷和缓缓开口,“适才朝会上,陛下命户部推行新式记账法,彻查历年账册,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沉默如同实质般压在议事厅内。 杨廷和心中冷笑,这些老狐狸,一个个都修炼成了精,此刻怕是都在盘算着如何在这场风波中保全自身。 次辅张璁慢条斯理地端起青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啜饮一口。 他眼皮微垂,仿佛对茶水的兴趣远大于朝政。 这位建极殿大学士最擅长的就是装聋作哑。 “张阁老。”杨廷和直接点名,“你执掌户部多年,对此事当有见解。” 他故意提及张璁的过往,这是明晃晃的试探。 张璁放下茶盏,抬起眼,目光平静如水,却暗藏锋芒:“杨公此言差矣。老夫虽曾掌户部,但如今已是陈年旧事。” “郑行之既为现任尚书,自当由他主持。”他抬眼,目光平静如水,“更何况,陛下圣意已决,我等臣子,遵旨便是。” 滴水不漏的回答让杨廷和心中暗叹。 这位老狐狸果然不肯轻易表态,既撇清了自己的干系,又摆出一副忠君体国的姿态。 他转向另一位次辅,决定换个突破口:“李阁老以为如何?” 文华殿大学士李东阳翘着二郎腿,云锦官袍下露出做工精致的鹿皮靴尖。 闻言笑道:“杨公何必急于一时?户部改制非一日之功,且看郑尚书如何施为便是。”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倒是那位宁国公府的五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才学,着实令人惊叹。” 说话间,他眼中闪过一丝嫉恨,虽然转瞬即逝,却被杨廷和敏锐地捕捉到了。 杨廷和眯起眼睛,李东阳这是要把焦点从改制本身转移到楚昭宁身上。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想起上月李东阳侄子的差事被撤换一事,据说与宁国公府有些关联。 看来这个李东阳与宁国公府,恐怕有些过节。 “赵阁老?”杨廷和将目光投向最后一位次辅。 文渊阁大学士赵贞吉低着头,正翻看手中的奏折,眉头微皱。 听到点名,他手指一颤,险些将奏折掉落。他出生寒门,向来谨小慎微。 “下官以为,”赵贞吉缓缓说道,“户部积弊已久,若能借机整顿,未必不是好事……” 话未说完,他便察觉到张璁投来的锐利目光,立刻改口:“当然,具体如何施行,还需谨慎斟酌。” 杨廷和将一切尽收眼底。 赵贞吉的犹豫不决在他意料之中,寒门出身能爬到如今位置已属不易,哪敢轻易得罪人? 只是那句未必不是好事,已暴露了他内心真实想法。 这位出身贫寒的大学士,对户部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早有不满。 “陈阁老呢?”杨廷和突然问道,目光扫过空着的座位,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陈公派人来说染了风寒,递了帖子。”张璁代为回答。 杨廷和心中冷笑,刚刚在朝会还精神无比。 陈以勤哪是染了风寒?分明是不愿在此时表态,怕是正在家中急召幕僚商议对策。 户部账目一清,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岂不暴露无遗? 三皇子一党的把柄,可都在户部那些账册里攥着呢。 想到这里,杨廷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场博弈,越来越有意思了。 突然,议事厅外传来脚步声,一名书办轻轻叩门:“诸位大人,午时已到,可要用膳?” 杨廷和看了看窗外日头,这才发现已议论了一上午。 他摆摆手:“再议片刻。” 待书办退下后,杨廷和环视众人,决定做最后的试探:“既然诸位对户部改制无明确意见,老夫便拟个遵旨办理的票拟,如何?” 这是最后的试探,若有人真心反对,此刻必须表态。 杨廷和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来回扫视,试图捕捉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张璁端起已凉的茶,轻啜一口:“杨公做主便是。” 李东阳伸了个懒腰:“早该如此。这等小事,何须劳师动众?” 赵贞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他的内心的挣扎几乎写在脸上,既希望借机整顿户部积弊,又害怕得罪权贵。 杨廷和不再犹豫,提笔在奏折上写下“遵旨办理”四字,笔力遒劲,墨迹淋漓。 “既如此,今日就到这里吧。”杨廷和合上奏折,“诸位若有补充,可随时来找老夫。” 三位次辅起身行礼,陆续退出。 杨廷和独坐厅中,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杨公。”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杨廷和抬头,见是陈以勤的心腹王浩站在门口,恭敬行礼。 “王主事?”杨廷和挑眉,“陈阁老不是病了吗?” 王浩面不改色:“陈公抱恙在身,特遣下官来取今日议事的记录。” 杨廷和心中了然。 陈以勤这是要掌握第一手情报,又不想亲自露面。 他指了指案几上的记事簿:“拿去吧。代老夫问候陈阁老,盼他早日康复。” “谢杨公。”王浩双手接过记事簿,躬身退下。 杨廷和独坐案前沉思,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陈以勤要保自己的乌纱帽,张璁想置身事外。 李东阳伺机报复,赵贞吉则暗中期待改革。 而他杨廷和…… “首辅大人。”书办再次叩门,“太子殿下派人来问,今日的奏折可曾批红?” 杨廷和眼中精光一闪。 太子,这场戏里,还有个最重要的角色没登场呢。 “告诉来人,老夫这就去面见太子。”他起身整理衣冠,嘴角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杨廷和来到东宫时,太子萧瑾珩正在临摹《兰亭序》。 见首辅到来,他放下毛笔,笑容温润如玉。 “杨公来得正好,帮孤看看这‘之’字写得如何?” 杨廷和躬身细看,赞叹道:“殿下笔力雄健,已有王羲之七分神韵。” 太子轻笑:“杨公过奖了。” 他挥退左右,语气一转,“今日内阁议事如何?” 杨廷和将四位阁老的反应一一道来,特别强调了张璁的沉默和李东阳对楚昭宁的特别关注。 太子听得认真,眼中不时闪过精光。 离开东宫时,暮色已深。 杨廷和抬头望天,只见乌云密布,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要变天了啊……”他喃喃自语,嘴角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207章 这群蠢货 宁国公府 崔令仪知道今天朝廷的风波后,在厅内来回踱步,走两步看眼更漏。 从来没有一刻觉得时间如此的煎熬。 好不容易等到楚昭宁回府的消息,崔令仪立即提起裙摆往琼琚院走去。 楚昭宁刚卸下钗环,就见母亲匆匆而来。 她连忙起身行礼:“娘亲怎么亲自来了?” 崔令仪直接拉着女儿坐在软榻上,握住她的手:“昭宁,今日朝堂上,陈以勤当众反对你参与户部改革。” 楚昭宁眨了眨眼:“哦。” “你就这反应?”崔令仪又急又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账册一动,便是动了无数人的命,那些人不会坐以待毙的。” 楚昭宁坐直身子,脸上的慵懒神色渐渐褪去:“娘,我明白。但这事必须有人做。现行账制漏洞百出,每年不知多少银子流入私人腰包。” 崔令仪盯着女儿看了许久,轻声问道:“你,真的不怕?” 楚昭宁歪着头想了想:“怕啊。但比起怕,我更讨厌那些蛀虫。” 她拿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何况,有爹和皇上撑腰,他们不敢明着来。” 崔令仪无奈地摇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她转向绛珠,“从今日起,你和寒刃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姑娘。” “夫人放心。”绛珠郑重点头。 楚昭宁懒洋洋地靠回软榻:“娘别担心。那些人越急,说明我们做得越对。” 窗外,一阵寒风掠过,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谁也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的夜色下,隐藏着多少暗流涌动。 陈府 陈以勤枯瘦的手指捏着王延年誊抄下来的账目清单,青筋在苍老的皮肤下如蚯蚓般蠕动。 烛火摇曳,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书房墙壁上,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秃鹫。 三百八十万两。 他原以为不过是些边角料被底下人贪了去,十万两顶天,这点数目,在他四十年的宦海生涯里连浪花都算不上。 可眼前这个数字,足够让整个陈氏九族的人头在菜市口摆出三里地去。 “这群蠢货怎么敢……”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更可怕的是账册最后那几页,那些银两的流向分明指向三皇子新置的别院和门客。 管家端着参茶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吓得手一抖,茶盏差点脱手。 他犹豫片刻,还是轻轻叩门:“老爷,子时已过,您该歇息了……” 陈以勤恍若未闻,他的目光落在窗棂上,那里挂着的铜铃在夜风中纹丝不动。 三十年前他刚入翰林时,也曾在这书房挂过铜铃,那时是为了听风赏月。 如今…… 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如今却是为了防人窃听。 “去请三殿下。”他突然开口,“从后门走。” 管家不敢多问,匆匆退下。 陈以勤盯着账册上那些熟悉的官员名字,额头渗出冷汗。 他抓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胸中燃烧的怒火。 “王延年这个蠢货……”他咬牙切齿,“老夫只让他们略动手脚,他们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待管家脚步声远去,他猛地掀开案几暗格。 蓝皮私账里北疆军需那栏的八十万两,与方才账册上的三百八十万两形成残忍的对照。 慕容家的手笔…… 虽然慕容铎被流放了,慕容家的势力还在,当家人是慕容铎的弟弟慕容译。 他盯着账册上几个慕容氏门生的名字,齿间泛起铁锈味。 当年慕容铎流放时,徽文帝就应该把这条毒蛇的七寸彻底斩断。 如今倒好,慕容家那些蛀虫借着三皇子的势,竟要拉整个陈家陪葬。 陈以勤突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这些账目,到底是慕容家自作主张,还是…… 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书房里的冰盆都在往外渗血。 窗外传来三声猫叫。 陈以勤迅速收起账册,整了整衣冠。 “阁老。”三皇子裹着黑色斗篷闪进来,十六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夜露,却已经学会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人了。 陈以勤刚要行礼,就被少年一把扶住,三皇子的手冰凉潮湿,像某种冷血动物。 “殿下请看。”陈以勤直接翻开账册,故意让手指显得更颤抖些,“老臣刚收到的。” 三皇子俯身查看,突然瞪大眼睛。 陈以勤紧盯着他的反应,少年瞳孔骤缩,很快又恢复平静的表情。 看来他确实不知情。 “呵,有趣。”三皇子猛地合上账册,“他们的胆子还真不小啊。” 陈以勤心里一沉,果然慕容家那些蛀虫。 “殿下,早已知情?”他试探道。 三皇子将账册放在桌上,手指轻点了点封面:“阁老以为呢?” 这一反问让陈以勤如坐针毡。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已不是当年那个向他请教治国之道的孩子了。 三皇子眼中的冷静与算计,甚至让他这个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臣感到心惊。 “老臣不敢妄加揣测。”陈以勤低头掩饰眼中的震惊,“只是这账目若被户部那边查出问题……” “所以阁老是要提醒我早做打算?”三皇子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陈以勤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 他原以为自己掌握主动,此刻却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殿下明鉴。”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户部改革势在必行,但如何改革,仍有操作空间。” 三皇子突然倾身向前,烛光在他眼中跳动:“阁老有何高见?” “老臣以为,可分三步走。”陈以勤定了定神,声音压得更低,“其一,表面全力配合改革,甚至主动提出完善方案,以取信陛下;其二,暗中将问题账目分批转移或销毁;其三……” 他顿了顿:“找机会让那楚五姑娘知难而退。” 三皇子静静听完,突然轻笑出声:“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陈以勤,“不过阁老漏了一点。” “请殿下指教。” “账目可以销毁,但经手的人呢?”三皇子声音轻柔,却让陈以勤毛骨悚然,“若是有人被抓了,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他的玉扳指“咔”地敲在王延年的名字上,“阁老可得确保他们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陈以勤喉结滚动,尝到了胆汁的苦味:“殿下明鉴,老老臣会妥善安排。” “有阁老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三皇子突然温柔下来,“听说令孙刚满月?陈家有后,真是可喜可贺。” 陈以勤如坠冰窟,这分明是在提醒他家族安危系于此。 送走三皇子后,陈以勤独自站在庭院里。 夜露打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回到书房,他从暗格最深处取出另一本账册。 那里记录着慕容家这些年真正的贪腐数额,比给三皇子看的还多五倍。 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陈以勤将账册一页页撕下,扔进火盆。 火光明灭间,他想,也许楚家那位姑娘真能查个水落石出?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不,他得想办法保全家族。 至于三皇子,他看着火盆中化为灰烬的账册,心中已有了决断。 第208章 不肯交 十一月的寒风卷着枯叶拍打在户部衙门的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窗纸被吹得哗哗作响,偶尔一阵强风袭来,连厚重的门帘都被掀起一角,透进刺骨的寒意。 “总算是完成了。”周明长舒一口气,揉了揉酸胀的眼睛。 这三天来,他们几乎是不眠不休地赶制户部专用账册的样板。 这些账册有多重要,他心里门儿清。 但最让他吃惊的,还是这位楚家五姑娘惊人的计算能力,简直神了。 郑大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刚完成的样板:“我这就去司礼监。” 他的声音里透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又隐含着一丝忧虑,这些新式账册能否顺利印制?朝中那些守旧派又会作何反应? 楚昭宁目送郑大人离开,转身对楚景茂、云锱和周明说道:“接下来我们要整理这些旧账册,工作量不小。” 算盘珠子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公房内格外清晰。 楚昭宁的手指在算盘上飞舞,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姑姑,这笔军费支出有问题。”楚景茂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震惊。 他指着账册上的一行,眉头紧锁。 这几日的查账让他见识了太多官场黑暗,但眼前这笔账目还是让他心头一震。 楚昭宁放下算盘,凑过去看:“哪里?” 楚景茂指着账册:“永徽十三年十月,北疆军饷支出八十万两,但十一月又有一笔六十万两的军需补给。而当年北疆并无战事,按常理不应有如此大的额外开支。” 说完这番话,他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心中忐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楚昭宁嘴角微微上扬:“不错嘛元哥儿,有长进。” 她翻开另一本账册,“再看看这个。” 楚景茂低头查看,越看脸色越凝重。 “这…这是…”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这些账目背后隐藏的秘密,让他这个还未入官场的小白感到一阵眩晕。 “嘘。”绛珠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眼睛瞟向门外。 她悄无声息地移到门边,手按在剑柄上。 云锱和周明正在另一张桌案前整理新设计的账目表格,见状也停下动作。 公房内一时安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的声响,每个人的心跳声似乎都清晰可闻。 楚昭宁的目光始终锁定在门上,她的思绪飞速运转,是谁在门外?听到了多少?会带来什么麻烦? 片刻后,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绛珠微微点头,楚昭宁这才放松下来。 “小金库。”她轻声道,手指点了点账册,“各部都有,数额还不小。”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心沉了沉。 这些发现意味着朝中的腐败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而揭露这些秘密将会把他们所有人都置于危险之中。 楚景茂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所以账做得这么隐晦。”楚昭宁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你看这笔修缮皇陵的支出,实际是进了兵部的私账。” 周明忍不住凑过来:“五姑娘如何看出来的?” 他对这些隐秘的做账手法既痛恨又好奇。 “数字会说话。”楚昭宁随手翻开另一本账册,“皇陵修缮每年定额二十万两,这笔却支了三十五万两。而兵部同月的军械维护支出比往年少了十五万两。” 她眨眨眼,“太巧了,不是吗?” 楚景茂和周明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敬佩。 云锱则默默记下这些细节。 “还有更糟的。”楚昭宁从箱底抽出一本账册,“固定资产账目缺失严重。户部衙门有三十六间库房,账上却只登记了二十八间。”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眉头已经紧紧皱起。 这些缺失的库房里藏着什么?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郑大人正好推门进来,听到这话脸色一变:“五姑娘确定?” 他竟然不知道衙门里有这么多未登记的库房,这个事实让他既震惊又羞愧。 楚昭宁点点头:“我昨日实地数过。” 她没有说出的是,为了确认这个数字,她几乎走遍了户部衙门的每个角落,甚至差点被人发现。 “大人脸色不太好。”她歪着头看郑大人。 郑大人苦笑一声:“刚和王延年吵了一架。度支司的账册,他推三阻四就是不肯交。” 提起王延年,他的太阳穴就突突直跳。那个老狐狸的刁难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周明愤愤道:“分明是故意刁难。” “慎言。”郑大人扫了眼窗外,“隔墙有耳。” 楚昭宁伸了个懒腰:“不急。先把已有的理清楚。” 她看向楚景茂,“元哥儿,你来总结下我们发现的三大问题。” 楚景茂挺直腰背,少年声音清朗:“一是收支混乱,同一项目重复列支;二是私设小金库,挪用公款;三是固定资产未登记,账实不符。” “很好。”楚昭宁赞许地点头,“接下来我们……”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接着是王延年尖锐的嗓音:“郑大人好大的官威啊!连度支司的账册都要强抢不成?” 郑大人脸色一沉,快步走出公房。 楚昭宁示意楚景茂继续整理账册,自己则慢悠悠地踱到门边,倚着门框看热闹。 院中,王延年正指着一个书吏大骂。 那书吏怀中抱着几本账册,吓得瑟瑟发抖。 王延年原本儒雅的老脸变得黑沉,山羊胡气得直翘。 “王侍郎言重了。”郑大人声音平静,“下官只是奉命整理账册,何来强抢一说?” “奉命?奉谁的命?”王延年冷笑,“一个小丫头片子,也配查我度支司的账?” 楚昭宁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闹剧。 王延年的挑衅在她看来不过是困兽之斗,反而暴露了他的心虚。 绛珠悄无声息地站到她身后,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奉陛下的命。”郑大人声音陡然转冷,“王侍郎是要抗旨吗?” 王延年一噎,脸色涨得通红,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话来。 抗旨的罪名可不是他能承担的。 第209章 染风寒了 这时一个阴柔的声音插了进来:“郑大人何必动怒?王侍郎也是为公事操心。” 楚昭宁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高男子缓步走来。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癯,一双三角眼微微上挑,眼尾堆叠着几道细纹,看似和善的笑容里藏着说不出的精明。 楚昭宁记得他叫李肃,是度支司郎中,官阶虽不高,却在户部经营多年,根基深厚。 此刻他踱步而来的姿态,让她联想到一条正在草丛中游走的毒蛇,看似温顺,实则暗藏杀机。 “李郎中来得正好。”郑大人不卑不亢,“还请劝劝王侍郎,早些交出账册,大家都省心。” 李肃笑眯眯地点头,眼角堆起更多细纹,活像一只餍足的狐狸。 他的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倚门而立的楚昭宁身上。 那一瞬间,楚昭宁分明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如同毒蛇吐信般转瞬即逝。 那目光像冰水般顺着她的脊背流下,让她浑身一凛。 但她面上丝毫不显,只是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用袖子掩住嘴角,顺势转身回了公房。 这个动作她做得行云流水,仿佛真的只是困倦了想要休息。 直到关上厚重的木门,将那些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她才允许自己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姑姑?”楚景茂轻声唤道。 他注意到姑姑转身时指尖的轻颤,那是她极少显露的紧张。 楚昭宁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 她走到窗前,借着窗棂的缝隙观察院中的动静。 李肃正附在王延年耳边说着什么,后者阴沉的面色渐渐缓和,最后竟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这个画面让楚昭宁心头警铃大作,这两人勾结的程度,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傍晚时分,郑大人终于带着度支司的账册回来,脸色却更加难看。 “少了关键的三本。”他低声对楚昭宁说,“永徽十二年的盐税和十三年的漕运账目都不在。” 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眼中满是挫败和愤怒。 楚昭宁闭了闭眼,早就料到会有这种阻挠,但亲耳听到时还是感到一阵无力感袭来,像潮水般冲刷着她的理智。 “故意的。”她轻声道。 她忽然想起什么,“郑大人,太子派来的那两个书吏呢?” 郑大人明显一怔,眉头皱得更紧了:“今早告假了,说是染了风寒。” 楚昭宁和楚景茂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巧了,关键账册缺失,太子的人也突然不在。 这绝非巧合,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阻挠。 “无妨。”楚昭宁伸了个懒腰,“缺失的账册,我们照样能推算出大概。” 现在不是气馁的时候,必须想办法突破困境。 郑大人惊讶:“这如何做到?” 他从未想过还能这样查账。 “收支就像水流,总有痕迹可循。”楚昭宁拿起炭笔,在纸上画起来,“比如盐税,可以从产量、盐引、市价反推……” 她讲解得深入浅出,郑大人和周明听得连连点头,眼中的敬佩之情越来越浓。 几日后,一队司礼监的太监抬着几个大木箱来到户部。 为首的太监恭敬地行礼,尖细的嗓音在院中回荡:“奉旨送来新印账册,请郑大人查收。” 楚昭宁随手拿起一本翻看,新印的账册散发着淡淡的墨香,纸面光滑平整。 她满意地点点头:“刻工不错。” 郑大人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总算到了。五姑娘,今日就开始重做账目吗?”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像是生怕这些账册又会不翼而飞。 “嗯。”楚昭宁转向楚景茂和周明,“按我们之前的分工,先从永徽十年开始。” 众人立刻忙碌起来。 经过十天的磨合,楚景茂已经能独当一面,熟练地将旧账目按新规则重新归类。 周明负责核对,云锱则记录每一笔调整。 公房外,李肃鬼鬼祟祟地张望。 绛珠冷冷地扫过去一眼,他立刻缩回了头。 “别理他。”楚昭宁头也不抬,“我们做我们的。” 午时刚过,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在郑大人耳边低语几句。 郑大人脸色一变,连忙整理衣冠出去迎接。 不多时,他引着一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楚昭宁抬头一看,手中的笔微微一顿。 来人是十八九岁,面容俊秀,眉目如画,腰间悬着一枚蟠龙玉佩,正是太子萧瑾珩。 “参见太子殿下。”众人慌忙行礼。 萧瑾珩抬手示意免礼,目光却落在楚昭宁身上:“五姑娘不必多礼。” 楚昭宁直起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太子。 他与记忆中那个在忠烈祠里见到的小正太已大不相同。 当年的圆润脸颊变得棱角分明,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那双眼睛也不再天真无邪,变得深不见底,如同两潭幽深的古井 萧瑾珩微微一笑:“吾奉父皇之命,来看看新账制推行如何。” 他走到案几前,翻看那些已经重新整理的账册,“进展不错。” 楚昭宁注意到,太子翻看账册的手法相当娴熟,显然不是做做样子。 当他看到那些标记出来的问题账目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有困难吗?”萧瑾珩突然问,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楚昭宁身上。 那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期待,还有几分楚昭宁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郑大人刚要开口,楚昭宁却懒洋洋地说:“有啊。账册不全,人手不足,还有人暗中使绊子。” 她的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丝毫不在意这番话可能会冒犯到谁。 “五姑娘。”郑大人吓得脸色发白,偷偷瞥了眼太子,生怕这位储君会因此动怒。 出乎意料的是,萧瑾珩竟笑了起来,:“五姑娘果然快人快语。” 他转向郑大人,“郑卿,缺什么账册,列个单子给孤。至于人手……”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门外,“明日会再调两个书吏来。” 楚昭宁挑眉:“之前那两个呢?” 她要知道太子对此事的处理结果。 那两人已经消失五六天了,除了第一天请假外,后面几天再无消息,这绝非巧合。 “染了风寒。”太子面不改色,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怕是来不了了。” 第210章 刺客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楚昭宁垂眸掩去眼中的了然。那两个书吏恐怕已经永远病逝了。 站在一旁的楚景茂后背已经渗出冷汗。 这哪是什么风寒,分明是被处置了,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账册。 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的这场账目整理,远比想象中要危险得多。 太子又询问了些细节,临走时忽然对楚昭宁说道:“五姑娘若有需要,可直接找孤。” “好。”楚昭宁爽快地应道,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又带着几分灵动。 她心知肚明,这绝非普通的客套话。 自从父亲猜测她可能被选为太子妃后,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见到太子本人,她更加确信了皇帝的打算。 待太子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公房内仍是一片死寂。 郑大人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水,声音发颤:“五姑娘,那可是太子……” “我知道啊。”楚昭宁歪着头,故意眨着眼睛,一脸天真无邪,“所以他让我有事找他,有问题吗?” 心里却盘算着太子此举的深意。 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亦或是,对她的试探? 郑大人被这装傻充愣的模样噎得说不出话,只能苦笑摇头。 楚景茂忍不住扶额。 他姑姑有时候真是迟钝得可怕,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但他不知道的是,楚昭宁心中早已百转千回。 暮色四合时,楚家的马车缓缓行驶在长安街上。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楚昭宁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回放今日种种。 太子比传闻中更加深沉难测,那双眼睛像是能洞穿人心。 楚景茂坐在对面,欲言又止。 最终,他还是开口打破了沉默:“姑姑,今日太子……” “元哥儿。”楚昭宁突然睁开眼打断他:“你知道这些账册背后牵扯多大吗?” 楚景茂没有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那些数字背后是无数条人命,是边疆将士的粮饷,是百姓的血汗。 “足以让半个朝堂人头落地呐。”楚昭宁转过头,眼中再无慵懒,只剩锐利,“那两个书吏也不知道是谁的人。” 楚景茂的声音有些发干:“那我们……” “我们做好分内事就行。”楚昭宁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重新靠回软垫,“至于其他的…自有人操心。” 马车外,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那是太子派来的暗卫。 更远处,另有人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巷弄深处。 东宫书房内,沉香袅袅。 太子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渐沉的暮色出神。 “殿下,要传膳吗?”内侍轻声问道。 “不急。”太子摆摆手。 他想起今日见到的楚家五姑娘,那双灵动的眼睛,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还有那看似随意实则锋芒毕露的言辞。 他转身走向紫檀书案,指尖抚过楚昭宁整理的账册副本。 娟秀的字迹间暗藏锋芒,每一处朱笔批注都直指要害。 这般见识,这般胆魄,确实如父皇所言,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或许,父皇的选择是对的。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微动,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身为储君,他早已习惯将儿女私情置于江山社稷之后。 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处理好户部这场风波。 同时,宁国公府,琼琚院里,楚昭宁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花纹,思绪万千。 她知道,自己的人生轨迹或许即将发生重大的改变。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抗拒。 太子今日的表现,比她预想的要好得多,至少不是那种骄纵跋扈的纨绔子弟。 顺其自然吧。 命运就像落叶,有时看似随风飘摇,实则自有其轨迹。 而她,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次日清晨,楚昭宁刚到户部,便见郑大人满脸喜色地迎上来:“五姑娘,缺失的账册送来了。” 楚昭宁眸光一闪,带着楚景茂立刻埋首其中。 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发现了更多问题。 “元哥儿,看这里。”她指着几处数字,“同样的军需,兵部、户部、仓部记录的数量全对不上。” 楚景茂皱眉:“差额足有三成……” “不止。”楚昭宁又翻出几本账册,指尖在纸页间快速翻动,“你再对比这几年的记录,会发现一个规律。” 她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每逢陈以勤的门生任军需官,差额就特别大。” 云锱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姑娘,这页有撕毁的痕迹。” 楚昭宁俯身查看,鼻尖几乎触到纸面。 被撕去的角落还留着细小的纤维,断口崭新。 “是最近才撕的……”她眸色一沉,正欲开口,“嗖”的一声破空之响。 绛珠长剑出鞘的寒光与飞镖的冷芒在空中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交击声。 “有刺客。”寒刃立刻护在楚昭宁身前。 楚景茂脸色发白,却坚定地挡在姑姑前面。 东宫派来的两名暗卫如鬼魅般现身,一人护住窗口,一人跃上房梁。 楚昭宁却出奇地平静。 她弯腰拾起那枚坠地的飞镖,取下缠着的纸条。 纸上八字力透纸背:账册水深,姑娘慎行 “呵。”她轻笑一声,将纸条揉碎在掌心。 这场博弈,倒比她想象的更有意思。 “云锱。”她突然道,“去请郑大人来,就说,我找到他要的东西了。” 当夜,一份密折悄然送入宫中。 执笔人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详细罗列了军需账目中的七处重大漏洞,每一处都指向同一个派系。 暗卫回报东宫时,太子听到“飞镖”二字,他手中朱笔一顿。 “加派人手。”他声音平静,眼底却翻涌着暗流,“楚姑娘若有半点闪失,你们提头来见。” 待暗卫退下,太子推开窗,任夜风吹散满室沉郁。 他倒是要看看,此次浮出的都是哪些牛鬼蛇神。 第211章 彻查 暗卫退下后,太子轻轻翻动楚昭宁呈上来的账册明细,他的目光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游走,每翻一页,眉头便皱紧一分。 直到翻到最后那页汇总分析,那双如玉般温润的眸子已结满寒霜。 “三百八十万两……”他轻声念出这个数字,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 他的目光在那些名字上逡巡,王延年、赵明诚、李萧……每一个名字背后都站着谁,他心知肚明。 三皇弟的手伸得可真长啊,他心中冷笑,连北疆将士过冬的棉衣都敢克扣三成填充。 青锋立在一旁,敏锐地察觉到主子情绪的变化。 他太了解这个从小伺候到大的主子了,越是这般平静,越是山雨欲来:“殿下,可要……” “不必。”太子抬手打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些蛀虫,一个都跑不掉。” 他合上账册,右手却反复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 楚昭宁这份账册做得极为巧妙,她没有直接指出派系,只是客观地列出问题和负责人,甚至特意夹杂了几处与三皇子无关的纰漏。 但那些被刻意标注的人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背后站着谁。 更妙的是最后三页,她额外罗列了与三皇子党毫无瓜葛的陈年旧账,既显公正,又给父皇留下了彻查的余地。 “好一个聪明的姑娘。”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若由他直接弹劾三皇子,徽文帝必定认为他手足相残。 但若让皇帝自己去查…… “青锋。” 太子忽然喊道。 “属下在。”青锋立即上前半步。 “把这份账册收好,吾明日要把这份账册送到父皇案前。”太子轻声说道。 青锋低头应下,心中却暗暗惊异,太子殿下竟选择借皇帝之手,而非亲自发难。 “三皇弟,这次,你断几根手指好呢?” 太子眸色幽深如古井,忽然伸手拨了拨灯芯。 翌日下朝后,徽文帝在养心殿召见了太子。 殿内地龙烧得太旺,熏得人昏昏欲睡,但皇帝案前那本摊开的账册却像块寒冰,让整个大殿弥漫着无形的寒意 “儿臣参见父皇。”太子恭敬行礼。 徽文帝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太子来啦。” 太子双手奉上账册:“儿臣有要事禀报。昨日户部整理账册时发现军需账目中的七处重大漏洞,涉及金额……” 他顿了顿,“三百八十万两。” “多少?”徽文帝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乍现。 太子不疾不徐地展开账册,指着上面朱笔标注处:“这是具体纰漏所在,后面附有负责人名单。” 他故意略过那些明显指向三皇子党羽的关联,只是平静陈述事实。 徽文帝接过账册,越看脸色越沉。 忽然“砰”的一声,他忽然拍案而起,案上茶盏震得叮当作响。 “好大的胆子!”皇帝胸口剧烈起伏,龙袍上的金线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边关将士饿着肚子打仗,这些人却……” 太子垂首而立,目光落在自己玄色朝靴的云纹上。 此刻无需多言,那些数字和人名自己会说话。 “查!给朕彻查!”徽文帝将账册重重摔在案上,“高平,传朕口谕,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朕要看看是谁在喝兵血。” 高公公躬身应诺,眼角余光扫过账册上的名字,心头暗惊。 这些都是三皇子党的重要钱袋子,陛下这次是动了真怒。 他退下时,看见太子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连衣袍褶皱都没有变过。 等高公公的身影消失后,太子才轻声道:“父皇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确保账目清查不受干扰。不如将账册移至宫中,由周明带人继续核对。” 徽文帝眯起眼睛,目光在太子平静的面容上逡巡。 半晌,他突然道:“宣宁国公。” 宁国公踏入养心殿,向皇帝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 “爱卿请起。”徽文帝语气缓和许多,“朕听闻五姑娘昨天遇到刺客了?” 宁国公嘴角绷紧:“回陛下,确有此事。昨日小女在查核军需账册时遭遇暗器袭击,幸得东宫暗卫及时相护。” 皇帝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突然话锋一转:“楚五姑娘的账目做得很好,朕很满意。” 宁国公后背一紧。 皇帝这话听着是夸奖,实则是试探。 他连忙躬身,语气愈发谦卑:“陛下谬赞了。小女资质愚钝,不过是略通些皮毛功夫,能替陛下分忧已是莫大福分。这些微末伎俩,实在当不起陛下如此夸赞。” 爱卿过谦了。”徽文帝从案头拿起一方新砚把玩,“朕打算将户部账册全部移至养心殿偏殿,由周明带人继续核对。楚五姑娘就不必再去户部了。” 宁国公心中一动,正好,他本也打算跟皇上请旨,把做账的事交给周明。 他立即躬身:“陛下圣明。小女该教的都已教给周主事,若有疑难,臣府上随时恭候。”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太子说道:“太子,此事你全权督办。” 又意味深长地补充,“记住,朕要的是真相,不管牵扯到谁。” 太子躬身应是,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三皇子府书房内,一只青瓷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瓷片在波斯地毯上弹跳。 “废物,都是废物。”三皇子俊秀的面容扭曲着,完全不见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三百八十万两,他们怎么敢。” 他忽然冷笑出声,“这群蠹虫的胆子,倒是比吾想的还肥。” 这笔钱到自己手上就少了八十万两,那群人竟层层盘剥了近三成。 德嫔派来的老嬷嬷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殿下息怒,娘娘说王大人必须保。” “保?怎么保?”三皇子一脚踹翻案几。 账册现在挪到宫里来查,他连做手脚的机会都没有。 最可恨的是楚昭宁那个名单,七个人里五个是他的人,剩下两个虽非嫡系,但若见死不救,以后谁还敢跟他? “告诉母妃。”三皇子抓起和田玉镇纸又放下,这东西值三千两。 “弃车保帅。”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老嬷嬷退下后,三皇子走到窗前,望着皇宫方向,喃喃自语:“楚昭宁…好一个楚昭宁…” 第212章 年关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官员正紧锣密鼓地筹备会审事宜,朝堂上暗流涌动。 户部郑大人则与周明率领一众书吏在偏殿内昼夜不停地整理账册。 楚昭宁得知徽文帝的安排后,只是轻轻抿了口茶。 茶水温热,却暖不了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她早已将关键证据和盘托出,如今朝堂上的博弈已非她这个闺阁女子所能左右。 横竖该做的她都做了,那本暗藏玄机的账册就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能扩散多远,就看执棋者如何落子了。 楚昭宁放下茶盏,转身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宁国公府的内部账务上。 沈知澜前些日子已将府中账目改为新式的复式记账法,此刻云锱正带着几个账房先生在花厅里忙碌。 眨眼间,就来到了腊月二十八。 楚昭宁正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 想起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用稚嫩声音喊着“姑姑”的小男孩。 那时候的元哥儿才多大?不过六七岁的光景。 如今为了她的事情,竟要提前两年踏上军旅之路。这份情谊,这份牺牲,让她既感动又愧疚。 “姑娘,云锱姐姐来了。”扶锦轻声禀报,打断了她的思绪。 楚昭宁抬了抬眼皮:“让她进来。” 云锱快步走入,手中捧着几本账册:“姑娘,世子夫人已经将府里的账目都改成复式记账法了。这是本月的新账,请您过目。” 楚昭宁接过账册,随手翻了几页,唇角微扬:“大嫂动作倒是快。” 她将账册放在一旁,“账房的人都跟你学的怎么样了?” “正在学。”云锱恭敬道,“不过有些人年纪大了,学得慢……” “无妨。”楚昭宁摆摆手,“慢慢来。” 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元哥儿的行装准备得如何了?” 一旁的青囊接过话头:“回姑娘,药材都备齐了。两根百年人参,还有奴婢特制的金疮药、解毒丸……”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足够用上大半年的。” 楚昭宁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舍。 她望向窗外纷飞的雪花,轻声道:“要过年了啊……”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带着说不出的怅惘。 往年这个时候,府里早该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不断。 可今年,每个人的心头都压着一块大石,元哥儿要走了。 兰荪苑内,沈知澜正在亲手为儿子整理行装。 她将一件件冬衣叠好放入箱笼,动作轻柔却带着说不出的沉重。 每一件衣裳都经过她再三检查,针脚是否密实,布料是否厚实,生怕西北的寒风会冻着她的心头肉。 “娘,这些让下人做就好。”楚景茂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微红的眼眶,心中不忍。 他多想告诉母亲自己不想走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孙,有些责任必须承担。 沈知澜的手顿了顿,强扯出一丝笑容:“西北苦寒,娘不亲自看着,不放心。”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一件狐裘大氅,这是她连夜赶制的,针脚密得能挡住最凛冽的寒风。 楚临渊走进来,看到妻子这般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他何尝舍得儿子远行?可楚景茂作为宁国公府的继承人,就应该承担起应该承担的责任。 他走到沈知澜身边,轻拍了拍她的手:“夫人,元哥儿是去历练,不是去送死。” “我知道。”沈知澜的声音有些发颤,“只是,他本可以再过两年再去的……” 一滴泪水不受控制地落在手中的衣料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儿子才十六岁,本来还能在家多待两年,现在为了小姑子要提前两年去军营。 她心里怎么可能没有疙瘩,就算理智告诉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心里还是不舒服。 每每想到儿子要在那苦寒之地受罪,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似的疼。 站在一旁的楚景湛跟楚景茂对视了一眼,他对大哥的离开也很不舍,同时也很羡慕,他也想跟着大哥一起去西北。 少年人的热血在胸膛里沸腾,他想象着自己也能像大哥一样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但是他不敢说,他保证,要是他敢提,立马就会被揍得下不了床。 父亲严厉的目光让他只能将这份渴望深深埋在心底。 楚景茂垂下头,他何尝不明白母亲的怨怼? 为了给姑姑撑腰,他主动提出提前去军营。 但此刻看到母亲强忍泪水的样子,他心中也泛起阵阵酸楚。 他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彻夜不眠地守在床前。 想起习武受伤时,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 如今自己要远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母亲。 “爹,娘。”楚景茂突然跪下行了大礼,“儿子不孝,让二老担心了。”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保持着平稳。 沈知澜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儿子搂入怀中,泪水夺眶而出:“傻孩子…娘只是…只是……” 楚临渊等他们母子俩情绪缓和了一些后,才说道:“元哥儿做得对。宁国公府的男儿,本该如此。” 难道沈知澜不知道吗? 她也是武勋出身,楚景茂作为宁国公府的继任者,军营才是宁国公府的根本,军营是必须要去的。 只是早两年,晚两年的事。 这个道理他们都懂,可为人父母的心,又岂是道理能够抚平的? 翠微堂 老夫人靠在软榻上,手中的玉珠一颗颗捻过。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却让她心头的燥意更甚。 “寿嬷嬷。”老夫人突然开口,“元哥儿什么时候出发?” 寿嬷嬷躬身道:“回老夫人,过了正月十五就走。” 老夫人叹了口气:“也太着急了些。”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雪地上,还记得元哥儿刚会走路时的模样,摇摇晃晃像只小鸭子。 如今一转眼,竟要离家远行了。 寿嬷嬷轻声劝慰:“老夫人别太忧心。元哥儿武艺高强,又有国公爷的安排,不会有事的。” 老夫人摇摇头,目光投向窗外的雪景:“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元哥儿回来娶亲。” 她最疼爱的曾孙要去那苦寒之地,叫她如何不担心? 西北战事频繁,刀剑无眼,万一……她不敢再想下去。 寿嬷嬷连忙道:“老夫人说的什么话,您身子骨硬朗着呢,定能长命百岁。” 老夫人勉强笑了笑,却掩不住眼中的忧虑。 夜幕降临,楚景茂独自站在院中望着满天繁星。 西北的天空是否也如此明亮? 他心中既有对未知的忐忑,又有对建功立业的渴望,更多的则是对家人的不舍。 第213章 指南针 除夕夜的宁国公府灯火通明,府内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高挂。 萱瑞堂内,家宴已开席,老夫人坐在首位,宁国公与崔令仪分坐两侧,其余子孙按长幼依次入座。 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可众人的筷子却动得极慢,连平日里最贪嘴的楚景湛都只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时不时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楚景茂。 楚景茂神色如常,甚至比往日更活跃些,时不时给弟弟妹妹们夹菜,又笑着跟五叔楚临漳斗嘴。 老夫人夹了一块蜜汁火腿放进楚景茂碗里:“元哥儿,多吃些,西北可没家里这么精细的吃食。” 楚景茂笑容灿烂地接过:“谢谢曾祖母。” 他低头咬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却觉得喉咙发紧,怎么也咽不下去。 宁国公沉默地饮了一杯酒,目光沉沉地落在长孙身上。 他向来威严,此刻却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不舍。 理智告诉他楚家的儿郎,终究要上战场的。可当真到了这一天,胸口却像压了块石头。 楚临渊神色平静,可手中的筷子却捏得极紧。 沈知澜垂眸,轻轻抚了抚儿子的肩,又迅速收回手,怕自己再多碰一下就会忍不住落泪。 楚临岳拍了拍楚景茂的肩膀,笑道:“元哥儿,去了西北可别丢咱们楚家的脸。” 楚景茂咧嘴一笑:“二叔放心,侄儿定不会给您丢人。” 楚临岳哈哈大笑,可眼底却闪过一丝不舍。 他身旁的赵萱萱也跟着嘱咐道:“西北风沙大,记得多带几件厚衣裳……” 楚景茂点头:“二婶放心,侄儿记着呢。” 楚临漳最是跳脱,举起酒杯道:“来来来,咱们先敬元哥儿一杯,祝他早日建功立业,凯旋而归。” 众人纷纷举杯,可酒入喉中,却莫名有些苦涩。 楚昭宁坐在老夫人身侧,碗里放着一只剥好的虾,却没吃。 她的目光却一直落在楚景茂身上。 少年意气风发,谈笑风生,可她知道,他心里未必如表面这般轻松。 宴席撤下后,众人移步至暖阁守岁。 老夫人年纪大了,熬不得夜,被寿嬷嬷扶着先回了翠微堂。 临走前,她拉着楚景茂的手,轻轻拍了拍,却什么都没说。 暖阁里烧着地龙,炭盆里的银丝炭噼啪作响。 孩子们聚在一处玩投壶,大人们则喝茶闲聊,可话题却总是不自觉地绕到西北军营上。 “西北风沙大,得多带几件厚实的衣裳。”崔令仪低声嘱咐沈知澜,“我让绣房赶制了几件狐裘,明日你记得让元哥儿试试。” 沈知澜轻轻点头:“母亲放心,我都备好了。” 子时将至,府外已隐约传来鞭炮声。 “走,我带你们去放烟火。”楚景茂忽然站起身,打破了暖阁里略显沉闷的气氛。 孩子们欢呼一声,立刻围了上去。 大人们本想阻拦,可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终究没忍心。 宁国公挥了挥手:“去吧,小心些。” 楚景茂带着一众弟妹跑到后院空地上,小厮们早已备好了各式烟花。 楚景骁兴奋地蹦跳:“大哥,我要放那个最大的。” 楚景茂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待会儿让你点。” 楚昭宁慢悠悠地跟过来,倚在廊柱下看着。 “砰——”第一支烟火腾空而起,在夜空中炸开绚烂的花火。 紧接着,红的、绿的、紫的…… 一朵接一朵照亮了宁国公府的夜空。 楚景湛胆子小,捂着耳朵躲在楚景茂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头看。 楚景焕兴奋地大叫,拉着楚怡珂转圈。 楚景骁举着香,小心翼翼地去点引线,结果被突然蹿起的火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姑姑,你怎么不一起玩?”楚景茂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旁。 楚昭宁望着夜空中绽放的烟花,轻声道:“看着你们玩就好。” 她侧头看他,少年的侧脸被烟火映得忽明忽暗,眼底却亮得惊人。 楚昭宁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黄铜罗盘,塞到楚景茂手里:“给你的。” 这罗盘里藏着指南针和微型日晷,是她用两个月时间改良的,加入了磁石和特殊润滑剂,即使在最恶劣的天气也能准确指向。 楚景茂接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精致的铜制罗盘,指针莹润如玉,底座刻着细密的花纹。 “这是……” “改良过的。”楚昭宁淡淡道,“西北荒漠容易迷路,带着它,总能找到方向。” 楚景茂握紧罗盘,忽然笑了:“谢谢姑姑。” 最后一支烟火升空,在夜幕中绽放出璀璨的金色光芒,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众人散去后,楚景茂执意要送楚昭宁回琼琚院。 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青石小路。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下,谁都没有说话。 “姑姑在想什么?”最终还是楚景茂打破了沉默。 楚昭宁望着远处朦胧的灯火,轻声道:“在想,人生真是奇妙。去年这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姑娘,现在……” 她沉默片刻,突然正色道,“元哥儿,答应姑姑,一定要平安回来。” 说着,眼前浮现出元哥儿跟着自己去厨房偷吃的场景。 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如今竟要远赴边疆了。 楚景茂郑重点头:“一定。我还要回来送姑姑出嫁呢。” 他说得坚定,心里却明白,入了军营后,很多事都不是自己说了算。 战场上瞬息万变,今日的承诺,明日可能就会成为遗憾。 两人都知道这句话不一定能实现,却都默契地不再多言。 雪越下越大,姑侄二人并肩而立,各怀心事。 这个年关,对宁国公府每个人来说,都格外沉重。 老夫人担忧曾孙的安危,沈知澜心疼儿子远行,楚临渊强忍不舍,楚昭宁满心愧疚 但无论前路如何,他们都知道,家族的荣耀与责任,需要每一个人共同承担。 雪花无声地落下,覆盖了宁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也暂时掩盖了每个人心中的离愁别绪。 第214章 出发西北 正月十六,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四个小厮推开大门时,厚重的门轴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檐下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楚景茂站在庭院中央,身着靛青色劲装,外罩银狐皮大氅,腰间悬着他父亲赠的西域匕首,整个人挺拔如雪中青松。 “元哥儿,再检查下行装。”沈知澜第三次整理儿子的衣领,指尖微微发颤。 她昨夜几乎未眠,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 楚景茂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娘亲放心,都备齐了。” 他刻意放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宁国公负手立于阶前,玄色大氅上的暗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长孙,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爹。”楚临渊低声提醒,“时辰到了。” 宁国公微微颔首,却仍站在原地未动。 几年前送老国公灵柩回乡的场景蓦然浮现,那时才到他胸口的少年,硬是顶着风雪扶棺走了三百里。 见父亲不动,楚临渊又补充道:“马队已经在角门候着了。” 话音刚落,老夫人在寿嬷嬷搀扶下走了出来,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抚上曾孙的脸颊:“好孩子,记得常写信回来。” “曾祖母放心。”楚景茂单膝跪地,额头轻触老人手背,“孙儿一定……” 话未说完,老夫人突然从腕上褪下一串紫檀手串,不由分说套在他的手腕上。 深褐色的珠子还带着老人体温,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这是太宗年间西域进贡的宝物……”老夫人说着突然顿住,浑浊的眼中泛起回忆的波光。 六十年前她嫁入国公府时,太夫人也是这样将手串戴在她手腕上。 那时她还是个天真无邪的新妇,如今却成了一个即将送曾孙踏上征途的老婆子。 楚昭宁站在廊柱阴影处,看着这一幕,陷入沉思。 宁国公站在老夫人身侧,面容肃穆,目光深沉。 他抬手拍了拍孙子的肩膀,力道很重,像是要把所有的嘱托都压进这一掌里。 “记住,你是楚家的儿郎,无论何时,宁可折断,不能弯曲。” 楚景茂挺直腰背,郑重地点头:“孙儿谨记祖父教诲。” 宁国公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西北军中几位旧部,我已打过招呼,若有难处,可寻他们相助。” 楚景茂接过信,指尖触到祖父掌心的薄茧,心头一热:“多谢祖父。” 沈知澜站在一旁,眼眶通红,却强忍着不哭出声。 她上前替儿子系紧披风的带子,又往他怀里塞了个绣着平安符的荷包。 “娘…”楚景茂低声唤她,声音微哑。 沈知澜终于忍不住,一把抱住他,眼泪无声地落在他肩头:“一定要好好的……” 楚景茂喉结滚动,伸手回抱母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娘放心,儿子会照顾好自己的。” 楚临渊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那些叮嘱此刻全都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落在儿子肩上的一记轻拍。 他想说保重,想说别逞强,最后却只是深深望进儿子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 楚景湛咬着嘴唇,眼眶发红。 他忽然冲上前,一把抱住楚景茂的腰:“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让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楚景茂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触感还像小时候一样柔软。 他故意笑道:“等你长得比我高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说着比了比弟弟才到自己胸口的个头。 “那我一定顿顿吃三碗饭。”楚景湛带着哭腔喊,惹得老夫人破涕为笑。 众人闻言,忍不住轻笑,离别的沉重气氛稍稍缓和。 楚临岳站在马车旁,抱臂而立,神色严肃。 他今日负责护送楚景茂前往西北军营。 见时辰不早,他沉声开口:“该出发了。” 楚景茂深吸一口气,转身朝众人深深一揖:“景茂此去,必不负家族期望,望诸位长辈保重身体,待我凯旋归来。” 老夫人别过脸,悄悄抹泪。 宁国公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赞许。 楚临渊拍了拍儿子的肩,低声道:“去吧。” 楚景茂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正准备离开,却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元哥儿,等等我。” 众人回头,只见长乐候次子程庆瑜策马而来,身后跟着长乐侯府的送行队伍。 程庆瑜翻身下马,先向宁国公府众人行礼,随后笑嘻嘻地拍了拍楚景茂的肩膀:“还好赶上了,我还怕你丢下我先走呢。” 这几年两人都是同窗,关系一直都不错。 楚景茂笑骂:“谁要等你这个拖后腿的?”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长乐侯程肃正走上前,向宁国公拱手:“楚兄,犬子此去,还望令郎多多照应。” 宁国公颔首:“客气了,两个孩子互相扶持,是好事。” 长乐侯夫人李氏拉着程庆瑜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嘱着,程庆瑜连连点头,脸上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风发。 显然对即将到来的军旅生涯充满期待。 时辰已至,楚临岳翻身上马,沉声道:“启程。” 楚景茂最后看了一眼家人,随后勒转马头,扬鞭而去。 众人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沈知澜终于忍不住,伏在丈夫肩头低声啜泣。 楚临渊轻轻揽住她,目光沉沉地望着远方。 马队转过街角时,楚景茂突然勒马回望。 晨雾中的宁国公府像幅水墨画,他能看清母亲浅杏色裙裾的最后一抹亮色。 程庆瑜在旁边清了清嗓子,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模糊,不知是晨雾还是泪水。 楚昭宁站在原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仿佛耳边还能听到马蹄的“哒哒”声。 “姑姑,大哥什么时候回来?”楚怡珂扯了扯她的袖子,小声问道。 楚昭宁垂眸,轻声道:“等他成为真正的将军时,就会回来了。” 寒风掠过城墙,卷起几片枯叶。 城门外,马蹄声渐远,少年们的笑声随风飘散。 而宁国公府的众人,依旧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第215章 沙尘暴 京城郊外官道上,官道上的积雪已经化尽,只剩下道旁沟渠里残留着几处肮脏的冰碴。 清脆的马蹄声在空旷的田野间传得很远。 楚临岳一马当先,玄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他十三岁就跟着老国公在北疆征战了五年。 他脊背挺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田野、稀疏的树林。 周身散发出久经沙场的冷硬气息,与身后两骑少年人初离樊笼的隐隐兴奋截然不同。 楚景茂和程庆瑜并辔而行。 程庆瑜脸上是压不住的雀跃,东张西望,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楚景茂则显得沉默许多,他最后望了一眼京城方向巍峨城楼的模糊轮廓。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般思绪,努力挺直了腰背。 第一天行程尚算顺利。 傍晚时分,抵达了京畿边缘的重镇长亭驿。 驿站不大,但还算干净。 驿丞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一见宁国公府的徽记就小跑着迎了出来,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菊花。 “大人,小的有失远迎。”驿丞连连作揖。 楚临岳微微颔首,翻身下马的动作干净利落:“五间房,再准备些热食。” “是是是,马上安排。”驿丞转头吆喝起来,“王三,快带贵客去东厢房,李四,让厨房把炖着的羊肉再热热。” 楚景茂学着二叔的样子下马,却因为腿麻差点栽倒,幸好被程庆瑜一把扶住。 两人相视一笑,都有些尴尬。 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平日里出门不是坐轿就是乘车,何曾像这样骑一整天的马? 晚饭是简单的炖肉、蒸饼和时蔬,摆在驿站大堂一张油渍斑驳的木桌上。 程庆瑜饿坏了,抓起蒸饼就啃,含糊不清地赞着“香”。 楚景茂拿起一块蒸饼,咬了一口。 饼是温的,但远比不上府里小厨房精工细作的松软,有些粗糙,甚至带着点麦麸的颗粒感,刮得嗓子微微发痒。 他咀嚼着,默默感受着这与过去十七年截然不同的食物触感。 楚临岳坐在他们对面,吃得很快,动作干净利落,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 他抬眼扫过两个少年,尤其在楚景茂脸上停顿了一瞬。 看到他安静地咽下那粗糙的蒸饼,并未露出嫌弃或不适,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吃快点,吃完早些歇息。”楚临岳放下碗筷,说道,“明日卯时初刻动身,路程紧。” “是,二叔。”楚景茂应道。 程庆瑜咽下嘴里的食物,好奇地问道:“楚二叔,西北军营是不是特别大?比京郊大营还大?” 楚临岳端起粗陶碗喝了口水:“大得多。风沙也大得多。” 他放下碗,目光扫过程庆瑜,“收起你那些公子哥儿的散漫心思。到了那里,没人认得你是长乐侯的次子。拳头和本事,才是硬道理。” 程庆瑜被那锐利的目光看得一凛,讪讪地应了声“是”,低头扒饭的速度快了不少。 驿站的客房简陋异常。 硬板床铺着薄薄的褥子,被褥带着一股陈旧的、阳光晒不透的霉味。 楚景茂躺在坚硬的床板上,听着隔壁程庆瑜翻来覆去、床板吱呀作响的声音。 望着糊着厚厚窗纸、透不进多少光亮的窗户,久久无法入眠。 身下的硬板硌着骨头,母亲塞给他的平安符荷包紧紧贴在胸口,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祖父沉甸甸的嘱托,祖母颤抖的手,母亲滚烫的眼泪…… 无数画面在黑暗中纷至沓来。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路还很长。 第二日、第三日,马队一路向西疾驰。 地势渐渐变得崎岖,官道两旁的山峦显露出北方特有的、棱角分明的冷硬线条。 风也一日比一日硬朗起来,像无数细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 楚景茂感到脸颊被吹得生疼,嘴唇也干裂起皮。 他学着二叔的样子,将披风的兜帽拉得更低些,尽量遮挡住口鼻。 但风沙无孔不入,细小的沙粒钻进衣领,磨得皮肤发红发痒。 “这才哪到哪。”休息时,楚临岳看着两个少年狼狈的样子,难得地多说了几句。 “等到了真正的戈壁,风大的时候能把马都吹跑。你们得学会用布巾蒙面,像这样。”他示范着将一块粗布对角折叠,系在脸上,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进入真正意义上的西北地界,景象已是大变。 触目所及,不再是京城周边的沃野平畴,而是大片大片望不到边际的、灰黄枯槁的荒原。 稀疏的、低矮的灌木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偶尔能看到一两只瘦骨嶙峋的野兔仓皇逃窜。 天空变得异常高远,呈现出一种冰冷的灰蓝色。 空气干燥得吸一口气都像有沙子摩擦着鼻腔。 风沙开始成为常客。 有时只是细小的沙尘,迷得人睁不开眼。 有时则骤然卷起,形成小股的、打着旋儿的黄色沙柱,呼啸着从官道旁掠过,卷起碎石枯枝,抽打在人和马身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第四天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给了两个少年真正的下马威。 起初只是天边泛起一片黄雾,楚临岳立刻警觉地抬头望天。 “要起风了,加快速度。”他厉声喝道,同时从马鞍旁抽出两条条布巾扔给楚景茂和程庆瑜,“照我教你们的,蒙住口鼻。” 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股毫无预兆的强风裹挟着大量黄沙,如同浑浊的巨浪般从侧前方猛扑过来,瞬间就将一行人吞没。 “低头,护住口鼻,稳住马。”楚临岳的厉喝在狂风的嘶吼中依然清晰有力。 他猛地勒住缰绳,胯下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竟硬生生钉在了原地,为主人挡住了不少风沙。 楚景茂和程庆瑜猝不及防,瞬间被风沙吞噬。 砂砾无孔不入,眼睛刺痛难忍,瞬间流下泪来。 嘴里、鼻子里全是呛人的土腥味。 座下的马匹受惊,不安地打着响鼻,原地踏着蹄子。 楚景茂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几乎要将他从马背上掀下去。 他死死伏低身体,脸埋进臂弯,双手拼命抓紧缰绳,双腿用力夹紧马腹。 耳边是鬼哭狼嚎般的风声、砂砾撞击皮甲和斗篷的噼啪声、程庆瑜模糊的惊呼和马匹的嘶鸣。 混乱中,他感到自己的马被一股力量猛地向侧面带了一下,是旁边的护卫在帮他控马。 第216章 到达西北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漫长,那阵狂暴的风沙才呼啸着远去,留下一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队伍。 楚景茂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嘴里的沙子,用手背使劲揉着刺痛的双眼,好半天才勉强睁开。 眼前一片模糊的黄色,睫毛上沾满了沙粒。他甩甩头,沙粒从头发里簌簌落下。 再看旁边的程庆瑜,整个人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正呸呸地吐着沙子,脸上被砂砾刮出几道细微的红痕。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没事吧?”楚临岳策马过来,玄色披风上沾满了尘土,但身形依旧沉稳如山。 他扫过两人,看到他们虽然狼狈不堪,但都还在马背上,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沉声道:“这点风沙就受不了了?西北的见面礼而已。继续赶路,日落前赶到风陵渡。” 楚景茂抹了一把脸,看着二叔那在漫天黄沙中依然如定海神针般的背影,胸膛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猛地窜了上来。 他挺直腰,学着二叔的样子,用力一抖缰绳,跟了上去。 粗糙的沙粒摩擦着皮肤,也磨砺着少年初生的意志。 楚景茂不知道,这只是西北给他的第一个考验,更严酷的磨砺还在前方等着他。 接下来的日子,餐风露宿成了常态。 驿站的间隔越来越远,条件也愈发简陋,有时甚至只能借宿在荒村野店。 食物越来越简单粗糙,常常是硬邦邦、能硌疼牙的粗面馍,就着咸得发苦的酱菜,或者一碗飘着零星油花、几乎看不到肉星的菜汤。 楚景茂开始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饥肠辘辘。 起初他还难以下咽,但看着二叔面不改色地大口啃着硬馍,看着护卫们习以为常的样子。 他默默地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用力地撕咬、咀嚼、吞咽。 胃里有了东西,身体才有了抵御严寒和疲惫的力气。 夜晚的寒冷更是深入骨髓。 即便裹紧所有的衣物,钻进那薄薄的、带着霉味的被褥里,寒气依旧像无数细小的针,从四面八方刺透进来。 楚景茂常常在半夜被冻醒,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他蜷缩起来,将母亲给的平安符荷包紧紧捂在胸口,汲取着那一点微弱的、象征性的暖意。 他想起澄观堂里温暖的地龙,想起书墨端来的精致点心,想起母亲温柔的絮叨…… 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温暖,此刻隔着千山万水,遥远得像一个褪色的梦。 程庆瑜的兴奋劲儿在接连不断的颠簸、粗糙的食物和刺骨的寒冷中消磨殆尽。 他变得沉默,偶尔会望着京城的方向发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茫然。 楚景茂看在眼里,有时会递给他一个烤得稍微软和点的馍。 两人在跳跃的篝火旁默默分食,无需言语,同窗的情谊和同行的艰辛在无声中悄然加深。 楚临岳他极少说话,目光总是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安排行程、警戒、寻找安全的宿营地,一切井井有条。 只有在篝火旁短暂的休息时,楚景茂偶尔能看到二叔凝视着跳跃火焰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疲惫。 他身上的玄色披风,在连日的风沙和奔波中,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光泽,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黄。 第七天黄昏,在翻过一道光秃秃的、赭红色山梁后,视野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灰黑色营帐骤然出现在远方辽阔的、暮色苍茫的荒原之上。 营盘依着地势铺展开去,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际。 粗壮的圆木构成的简易望楼矗立在营盘边缘和中央高处。 一面面巨大的、颜色各异的军旗在傍晚凛冽的朔风中猎猎招展,发出沉闷的“呼啦”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而浓烈的气息。 皮革鞣制后的特殊气味、马匹的膻臊、燃烧牛马粪的烟火气、金属的冰冷锈味。 还有无数男人聚集在一起所散发出的汗味和粗粝的生命力,混合着西北土地特有的干燥土腥,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窒息的军营的味道。 楚景茂和程庆瑜勒住马,被眼前这恢弘而粗犷的景象深深震撼,一时竟忘了言语。 这就是西北军。 这就是大周朝抵御外侮的铁壁雄关。 与他们想象中旌旗招展、甲胄鲜明的壮观不同,眼前的一切都带着一种未经修饰的、赤裸裸的力量感和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到了。”楚临岳低沉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少年的震撼,“下马,步行入营。” 营门守卫的士兵身着沾满尘土的皮甲,眼神锐利如刀,面无表情地查验着楚临岳递出的令牌和文书。 那审视的目光扫过楚景茂和程庆瑜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又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来镀金的公子哥儿。 进入营盘,喧嚣声浪扑面而来。 粗豪的呼喝声、沉重的脚步声、兵器碰撞的铿锵声、战马的嘶鸣声、伙夫营剁肉的咚咚声……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震耳欲聋的背景噪音。 操场上,成队的士兵在尘土中操练,呼喝震天。 运送辎重的牛车吱吱呀呀地碾过冻硬的土地。 一切都显得混乱、粗粝,却又蕴含着一种强大而有序的力量感。 楚临岳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目不斜视地穿行在营帐之间复杂的通道中。 楚景茂和程庆瑜紧紧跟着,好奇又带着几分拘谨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那些赤裸着上身在寒风中擦拭兵器的老兵,那些拖着疲惫身躯走过、投来冷漠或好奇目光的军汉,都让他们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最终,他们在一处相对偏僻、靠近营盘边缘的营区停下。 这里的营帐显得更新一些,但依旧简陋。 一个穿着低级军官皮甲的络腮胡子壮汉快步迎了上来,对着楚临岳恭敬地抱拳行礼:“楚将军。” “王都头,”楚临岳点点头,声音依旧沉稳,“人带来了。楚景茂,程庆瑜。按规矩,编入新兵营丙字队。” 那王都头目光扫过两个少年,尤其在楚景茂腰间的匕首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抱拳:“卑职明白。” 楚临岳转向楚景茂,目光比往日深沉了许多,像是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低沉的嘱咐,“元哥儿,记住你祖父的话。更要记住……活着。” “二叔……”楚景茂喉头一哽,用力点头,“侄儿明白,二叔一路保重。” 因为军营重地,其他人等人不能在此停留,安顿好两人后,楚临岳利落地翻身上马。 他对着王都头一颔首:“有劳。” 随即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带着几名护卫,头也不回地朝着营门方向疾驰而去,玄色的披风在暮色中卷起一道决绝的尘烟。 楚景茂和程庆瑜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迅速消失在营帐间的熟悉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那股强撑了一路的劲儿,随着楚临岳的离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一些,留下的是更深沉的、面对未知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单。 “跟我来。”王都头粗声粗气的命令打断了楚景茂的思绪。 楚景茂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梁,跟了上去。 程庆瑜也赶紧收敛心神,紧随其后。 新的生活,真正开始了。 第217章 西北军营 王都头将他们带到一顶灰扑扑的营帐前,粗鲁地掀开厚实的毡帘。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霉味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体味的热浪扑面而来,熏得楚景茂和程庆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帐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盏小小的牛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 地上杂乱地铺着干草和薄薄的毡毯,几个或坐或卧的汉子闻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那些眼神里,有好奇,有打量,有毫不掩饰的漠然,甚至还有一两道带着玩味和审视的、不怎么友善的目光。 营帐不大,却挤了足足十个人,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新来的。”王都头言简意赅,指了两个靠近帐门、明显是刚腾出来的空位,“以后你们睡这儿。规矩,自己问老兵。” 说完,也不管两人反应,转身就走了。 楚景茂和程庆瑜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脸上带着一道浅疤的汉子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呦,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稀客啊,怎么称呼?” 语气带着几分戏谑。 “在下楚景茂。”楚景茂定了定神,抱拳行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 “程庆瑜。”程庆瑜也连忙跟着行礼,声音却小了不少,带着点紧张。 “楚?程?”另一个躺在毡毯上、翘着二郎腿的瘦高个嗤笑一声,“听着就是大门大户出来的。跑这吃沙子挨冻,图什么呀?” 楚景茂没有理会那话语里的刺,平静地回答:“投军报国。” “报国?”瘦高个旁边的矮壮汉子嘿嘿一笑,“说得好听,别是犯了事,家里塞过来避祸的吧?” 这话引得帐内响起几声不怀好意的低笑。 程庆瑜的脸腾地红了,梗着脖子就要反驳。 楚景茂一把按住他的手臂,微微摇头,目光扫过那几个出声的人,眼神沉静无波:“是与不是,日后自见分晓。” 他的平静反而让那几人收敛了些许笑声。 刀疤脸汉子打了个圆场:“行了行了,甭管图什么,来了就是同袍。我叫赵大虎,那瘦猴叫孙三儿,胖墩叫李铁柱。” 他指了指瘦高个和矮壮汉子,“那边角上不爱吭声的,叫石头。” 角落里一个沉默如山的汉子微微抬了下眼皮。 “自己找个地方归置东西吧。一会儿伙头军开饭,去晚了,连汤渣都捞不着。” 楚景茂道了声谢,拉着程庆瑜走到他们那靠近帐门、通风稍好但也最冷的铺位。 所谓的床铺,不过是在冻硬的土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干草,上面放着一块又薄又硬的毡毯。 程庆瑜看着这简陋到极致的环境,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自己的小包袱放下。 楚景茂也放下包袱,展开那薄薄的毡毯铺好。 他解开油布包,里面是几块厚实的、油光发亮的深棕色皮子,散发着浓郁的鞣制气味,一看就是上好的防风皮料。 还有一小包东西,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奶香的肉干。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楚景茂的鼻腔,他迅速低下头,将油布包仔细收好。 晚饭的号角呜呜响起,低沉而悠长。 赵大虎吆喝一声:“走,吃饭去。 帐内的人纷纷起身,动作麻利地抓起自己的粗陶碗。 所谓的饭,是在一个巨大的露天土灶旁领取。 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浑浊的、飘着几片菜叶的汤水。 旁边是堆成小山般的、黑乎乎的杂粮窝头。 空气里弥漫着菜汤寡淡的咸味和窝头粗粝的气息。 楚景茂和程庆瑜学着别人的样子,排队,伸碗。 一个脸上沾着黑灰的伙夫兵,用长柄木勺“哗啦”一下,舀了大半勺温吞的菜汤倒进楚景茂的粗陶碗里。 又塞给他两个拳头大小、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窝头。 程庆瑜也领到了同样的一份。 两人端着碗,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蹲下。 碗里的汤水浑浊,几乎看不到油星,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和零星的、不知是什么的褐色碎屑。 窝头入手坚硬冰冷,颜色灰黑,散发着粗粝的谷物气息。 程庆瑜看着碗里的东西,又看看手里硬邦邦的窝头,喉头滚动了一下,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抗拒。 他试着咬了一口窝头,粗糙的颗粒感混合着难以形容的糠麸味道瞬间充满口腔,硌得他牙疼,差点吐出来。 楚景茂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食物。 深深地叹了口气,学着旁边一个老兵的样子,用力掰开硬邦邦的窝头。 然后,他将一块窝头用力地、反复地在碗沿上敲打,直到将边缘敲得碎裂松散些,才将碎裂的窝头块浸泡到温吞的菜汤里。 他端起碗,凑到嘴边,不去看碗里的浑浊,也不去想那是什么味道,闭上眼睛,大口地、用力地吞咽起来。 粗粝的窝头碎块混合着寡淡微咸的汤水,摩擦着喉咙滑下。 冰冷的食物落入胃袋,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带来一种踏实的、落地的感觉。 他不再是宁国公府澄观堂里锦衣玉食的世孙元哥儿,他是西北军新兵营丙字队的一个小卒楚景茂。 程庆瑜看着楚景茂那近乎凶狠的吞咽动作,愣了片刻。 咬咬牙,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力掰开窝头,敲碎,泡进汤里,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大口地灌了下去。 他呛得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眼泪都咳了出来,却固执地没有停下。 夜晚,军营里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渺小而倔强。 凛冽的朔风毫无遮拦地掠过旷野,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面的浮雪和沙尘,狠狠地抽打在营帐的毡壁上,发出“噗噗”。 丙字队的营帐内,牛油灯早已熄灭,只有帐顶破洞处漏下几缕惨淡的星光。 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 楚景茂蜷缩在靠近帐门风口的位置,身下是薄薄的干草和硬如铁板的毡毯,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暖意。 寒气无孔不入,穿透他身上所有的衣物,像无数冰冷的钢针,扎进骨头缝里。 他翻了个身,身下的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旁边程庆瑜的铺位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楚景茂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安慰。 他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着颤。 帐内充斥着此起彼伏的沉重鼾声,磨牙声,还有老兵翻身时皮甲与干草摩擦的窸窣声。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向上,承接着帐顶破洞处漏下的微弱星光。 帐外,风声更紧了,呜咽的风声,像是这无垠荒原的低语,也像是命运抛给这营帐中每一个人的叩问。 第218章 金城 经过两天马不停蹄的奔波,楚临岳来到西北边陲最大的城池金城。 金城虽带着阁金字,入目却是一片灰黄的底色,夯土垒砌的城墙被风沙侵蚀出无数沟壑。 这座连接西域与中原的商贸枢纽,每日清晨都有驼队载着香料、宝石与皮革如潮水般涌入城门。 “吁~”楚临岳勒住缰绳,连续多日的疾驰让人马俱疲,他抬手抹了把脸,指缝间尽是沙尘。 转头望去,身后几名护卫同样风尘仆仆,牵着驮满行囊的健马,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起皮,眼中写满疲惫。 楚临岳眯起眼睛左右张望,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面褪色的青布酒旗在风中轻轻摆动。 他略一沉吟,当即决定:“先住下。今日在此休整,明日卯时启程。” 客栈的店小二远远看见一队军爷过来,连忙小跑着迎上前。 殷勤地接过缰绳:“几位军爷里面请!热水马上给您备上。” 楚临岳大步走进客栈,店小二已经端来铜盆和葛巾。 温水倒入盆中的瞬间,他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浸入,水面立刻浮起一层细沙。 他用力搓洗着脸和脖子,水很快就变得浑浊。 “三间上房,上几盘羊肉和馕饼。”楚临岳边擦脸边吩咐,“另外烫两坛烧刀子,要够劲儿的。” 店小二连连点头:“军爷放心,小店的羊肉都是现宰的草原羔羊,馕饼也是刚出炉的。酒更是陈年的好酒,包您满意。” 楚临岳将葛巾掷回盆中,转头对侍卫们说道:“金城虽不比京城繁华,却有不少西域来的稀罕物,价格更是便宜得多。” 他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既然到了宝山,岂能空手而回?午饭后你们轮流去百宝集逛逛,想买什么尽管买。” 侍卫们闻言,疲惫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其中一个年轻侍卫忍不住问道:“将军,听说这里的宝石比京城便宜一半,是真的吗?” “何止一半。”楚临岳笑道,“我在京城时就打听过了,这里的雪山熊皮和鸽血红宝石,价格连京城的四成都不到。” 他早就计划好在回程时要来金城采买。 一颗鸽血红的宝石便能镶成传家的簪子,几张雪山熊皮缝作大氅,既体面又实用。 用过简单的午饭后,楚临岳带着两名侍卫前往百宝集。 还未走进集市,耳边就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百宝果然集名副其实。 狭窄的街道两侧挤满了用毡布、木板搭起的简陋摊棚,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 高鼻深目、卷发浓须的西域胡商操着古怪腔调招揽生意。 高鼻深目、卷发浓须的西域胡商操着古怪腔调招揽生意。 还有像楚临岳这样的过客,好奇地打量着这些边城特有的景致。 楚临岳目标明确,直奔几家最大的皮货行。 他走进一家挂着“西域珍皮”招牌的店铺,店内陈设简单,却挂满了各色皮料,散发出淡淡的皮革气息。 “这位军爷,想要些什么皮子?”店主是个中年汉子,眼睛里透着精明。 楚临岳拿起一张厚实的黑色皮子,摸了摸:“雪山熊皮,可有?” “军爷好眼力。”店主眼睛一亮,“这可是上等的成年雪山熊皮,您摸摸这毛色,油光水滑,保暖性极佳。” 楚临岳仔细检查着皮子的质地:“厚度如何?” 店主立刻会意,从柜台下取出一把小刀:“军爷可以试试,正宗雪山熊皮,刀划不留痕。” 楚临岳接过小刀,在皮子边缘轻轻一划,果然只留下淡淡痕迹。他点点头:“几张?” “目前店里有五张完整的,若军爷都要,可以算便宜些。”店主搓着手说。 “都要了。”楚临岳简短道,“再要二十张雪白羊皮,处理好的。” 店主眼睛更亮了:“军爷是做冬衣用?雪白羊皮我们也有上等货,都是草原深处猎来的,毛色纯白无杂毛。” “看看。”楚临岳示意。 店主连忙招呼伙计从后屋搬出几捆处理好的羊皮。 楚临岳逐一检查,选中最厚实的一批:“这些,加上三张熊皮,一共多少?” 店主眼珠转了转:“熊皮一张十五两,羊皮一张二两,总共一百一十五两。军爷若诚心要,一百两拿走。” 楚临岳冷笑一声:“熊皮不过十两,羊皮一两半,八十两。” “哎哟军爷,您这价砍得太狠了。”店主叫苦连天,“这熊皮可是从极北之地运来的,光运费就不止这个数……” “八十五两,不卖我另寻他家。”楚临岳转身欲走。 “别别别,军爷留步。”店主连忙拦住,“看军爷是行家,九十两,真的不能再少了。” 楚临岳盯着店主看了片刻,从怀中掏出鹿皮钱袋:“八十八两,现银。” 店主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出笑容:“军爷爽快,成交。我这就给您包起来。” 交易完毕,楚临岳命护卫将皮料收好,转向那些售卖西域奇珍的摊位。 他的目光很快被一处宝石摊吸引,那里摆放着各色宝石原石,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依然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光彩。 摊主是个精瘦的胡商,深目高鼻,头缠白巾。 见楚临岳驻足,立刻用生硬的官话招呼:“尊贵的将军,看看布哈拉来的宝石,天神赐福的宝贝。” 楚临岳蹲下身,手指在一堆红宝石原石中翻拣:“鸽血红,有吗?” 胡商眼睛一亮,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将军识货,真正的鸽血红,这里。” 他小心倒出几颗大小不一的红宝石,拿起其中一颗对着光查看,宝石在阳光下呈现出深邃的红色,内部似有火焰流动。 他掂了掂分量:“成色如何?” “最好的。”胡商拍着胸脯保证,“产自布哈拉最富的矿,我阿里从不卖假货。戴在身上,刀兵不侵,邪祟退散。” 楚临岳没理会那些玄虚的说辞,专注地检查着宝石的净度和颜色。 他拿起三颗大小相仿的:“这三颗,什么价?” 阿里搓着手:“将军好眼光,这三颗是一批货里最好的。每颗二十两,三颗算您五十五两。” “十两一颗。”楚临岳淡淡道。 阿里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将军说笑了,这成色的鸽血红,在京城至少五十两一颗。” “那是雕琢后的价格。”楚临岳不为所动,“原石十两。” “不行不行。”阿里连连摇头,“最少十五两,再低我要亏本了。” 楚临岳站起身:“十二两,不卖算了。” “等等。”阿里急忙道,“看将军是真心要,十三两,图个吉利!” 楚临岳略一思索,点头同意。 阿里立刻麻利地将宝石包好,嘴里还念叨着:“将军真是会砍价,我这趟算是白跑了……” 楚临岳将打包好的宝石小心地塞进怀中贴身的暗袋。 等他回到客栈时,已是炊烟四起。 楚临岳吩咐店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饭,让奔波一天的侍卫们好好吃一顿。 他自己则早早回房,将今日采买的物品一一清点收好。 次日天刚蒙蒙亮,楚临岳就带着整装待发的护卫们离开了客栈。 马背上驮着采买好的皮货,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金城低矮的城墙渐渐隐没在漫天风沙中。 第219章 回来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 未时刚过,宁国公的马车便稳稳地停在了府门前。 宁国公的双脚刚踏上府门台阶的青石,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从长街的另一端骤然响起。 正是风尘仆仆、自西北归来的楚临岳。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疲惫的护卫。 楚临岳一眼便看到了刚下马车的父亲。 他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稳稳停在阶前丈许之地。 楚临岳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风霜之色,嘴唇干裂,眼底有长途奔波的疲惫血丝。 他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对着宁国公抱拳躬身:“爹,幸不辱命,已将元哥儿和程家小子平安送达西北大营。” 宁国公的目光落在次子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披风上厚厚的灰黄尘土,靴边干涸的泥点,脸上尽是风霜之色,嘴唇干裂,眼底布满血丝,无不诉说着路途的艰辛。 “回来了就好。一路辛苦。”他只是微微颔首:“先回棣华院洗漱,换身干净衣裳,晚间到翠微堂用膳。” “是。”楚临岳躬身应道。 宁国公不再多言,转身迈上台阶,身影很快消失在朱漆大门后。 楚临岳这才回头,对身后的护卫们简短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将马匹行李安置妥当。 说罢,他大步流星地朝着西边的棣华院走去。 棣华院内,早已得了消息的赵萱萱正带着丫鬟们在正厅翘首以盼。 “怎么还没到?不是说进了城了吗?”她忍不住又一次问身边的大丫鬟金缕。 “奶奶别急,二爷必是先去了国公爷那里回话,再快也得……”金缕话音未落,院门口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二爷回来了。”小丫鬟宝钿眼尖,惊喜地叫出声来。 赵萱萱立刻提起裙摆迎了出去。 只见楚临岳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一身尘土,满脸疲惫。 赵萱萱眼圈瞬间就红了,也顾不上许多,几步上前,想拉他的衣袖又嫌脏。 最终只嗔道:“可算回来了,瞧瞧这一身土,快去洗洗,热水早备下了。” 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楚临岳脸上冷硬的线条柔和了些许,点点头:“嗯。” 他转向身后跟着的一个护卫,“把东西抬进来。” 护卫应声,很快和另一个护卫抬进两个沉甸甸的木箱。 “这是什么?”赵萱萱好奇地探头去看。 “西北带回来的皮货和一些小玩意儿。”楚临岳一边解开披风的系带,一边往里间走。 “你让人先看着,别让人乱动。等我洗漱完,再与你一同清点分配,晚间给祖母、父亲母亲他们带过去。”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洗洗。”赵萱萱应着。 看着他转入净房,这才转身吩咐道:“小心点,抬到这边来,金缕,宝钿,你们去看着些,没二爷的话,谁也不准碰那些箱子” 净房内,温热的水汽早已弥漫开来,氤氲了楚临岳疲惫的面容。 他闭上眼,整个人浸入宽大的柏木浴桶中,任由滚烫的热水冲刷掉满身的尘土和疲惫。 水温熨帖着酸痛的筋骨,更添了几分归家的踏实。 约莫一刻钟后,楚临岳换上家常的宝蓝色锦袍,束发戴冠,又是那个英武不凡的宁国公府二爷。 他走出净房时,赵萱萱已让人将那几个主要的箱笼抬进了外间厅堂,正等着他。 夫妻二人合力,亲自打开了箱笼。 最大的箱笼里,是摞得整整齐齐的皮货。 最上面是厚实软和的雪白羊皮,毛色洁白如云,触手温软,一看便知是上等货色,数量颇多。 “这些羊皮好,给府里各房都分一分,做褥子做坎肩都极好,冬日里御寒。”楚临岳道。 赵萱萱点头,心里已开始盘算各房人口数量。 接着,楚临岳小心翼翼地取出下面压着的几张皮子。 这几张皮子明显不同,毛色并非纯白,而是带着些灰黑底绒,但毛针更长更厚密,光泽油润,透着一股子彪悍的气息。 “这是……”赵萱萱睁大了眼。 “雪山熊皮。”楚临岳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极难得,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到手这几张。” “这张最厚实的给祖母,父亲和母亲各一张,岳父岳母那边我也备了一张。” 他顿了顿,又抽出两张品相尤其完美、几乎一般大小的,“这两张给昭宁添妆,一对儿,摆着也气派。” 又指着另外几张略小些但依旧珍贵的熊皮:“大哥、五弟,一人也分两张,做个垫子或是大氅里子都好。剩下的你看着办。” 另一个箱笼里,则是各式各样的西北特产。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紫檀木匣子,里面分成数格,铺着墨绿色丝绒,盛着各色宝石。 红的似火,蓝的如湖,绿的若潭,在灯下折射出璀璨光芒。 赵萱萱看得目不转睛,拿起一颗鸽血红宝石对着光细看,只见那宝石内部似有火焰流动,美得惊心动魄。 “瞧你这点出息。”楚临岳语气微哂,指向那些宝石:“这些宝石,挑那成色最好、最大颗的,单独收起来,也是给昭宁留着压箱底。” 赵萱萱连连点头,小心地将给楚昭宁的那一盒先收好。 接着,楚临岳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这是给你的。” 他打开盒子,只见黑丝绒衬底上,六颗宝石原石,红色、蓝色、绿色各两颗,大小只比鸽子蛋小一圈,成色却是顶尖的。 赵萱萱拿起一颗红宝石,朝光亮处看去。 只见那宝石通透无比,内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高兴得笑眯了眼睛:“真好看。” 楚临岳见状,笑着摇摇头,拿过她手上的宝石放回锦盒里。 继续说道:“剩下的,先紧着父亲、母亲、祖母,还有岳母那边挑选,打些首饰头面。大哥大嫂、三弟妹、五弟妹她们,也都分一些把玩。” 赵萱萱从他手里拿回锦盒,笑着瞪了他一眼,然后指挥着丫鬟们按照楚临岳的吩咐,将皮料宝石分门别类,仔细包裹收拾妥当。 夫妻俩仔细分拣归类,又让丫鬟拿来礼单帖子,一一记录清楚,以免弄混。 待一切整理妥当,外面天色已彻底暗下,廊下灯笼都已点亮。 “走吧,莫让祖母他们等急了。”楚临岳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赵萱萱忙唤人进来,将分好类的皮货宝石,按各房份例,由粗使婆子们小心抬着。 夫妻二人带着贴身丫鬟侍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老夫人的翠微堂而去。 第220章 懊恼 翠微堂内,早已是灯火通明,地龙烧得旺,暖意融融。 正中摆开了一张大圆桌,桌上已陈列了各色精致冷盘和点心。 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正笑眯眯地听着楚临漳插科打诨,时不时被逗得笑出声。 宁国公和崔令仪坐在左下首,低声说着话。 楚临渊和沈知澜也已到了,坐在右下首。 楚景焕、楚怡珂、楚景骁等也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 只是眼神不住地往门口瞟,显然都心系着父亲/二叔/二伯带回来的礼物。 “二哥二嫂来了。”眼尖的楚临漳最先喊了一声。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门口。 只见楚临岳和赵萱萱一前一后笑着进来,先给上首的老夫人、父母亲行了礼,又和兄嫂弟弟们打了招呼。 “快起来快起来,让我瞧瞧。”老夫人迫不及待地招手,“明远啊,这一趟可辛苦了,瞧着是清减了些,但精神头更足了,好,好。” “劳祖母挂心,孙儿一切都好。”楚临岳笑道,随即示意身后下人将礼物抬上来,“孙儿从西北带了点土仪回来,聊表心意。” 下人们鱼贯而入,将一个个箱笼、锦盒打开陈列。 当那厚实柔软的雪白羊皮展现在眼前时,堂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 尤其是小辈们,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摸那柔软的毛皮。 “哎哟,这羊皮好,又软和又白净。”老夫人拿起一张,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每人都有份?好好好,明儿就让人做新坎肩穿。” 崔令仪也微笑着点头:“明远有心了。” 她目光扫过那羊皮的数量和质量,心中已大致有数,足够府中主子并得脸的下人管事们分润,安排起来毫无困难。 接着,当那几张更具视觉冲击力的雪山熊皮被展开时,连沉稳的宁国公和楚临渊都微微动容。 “这是…熊皮?”宁国公问道。 “是呢,是西北雪山深处的黑熊皮,极耐寒,防风保暖的效果非寻常皮子能比。”楚临岳恭敬回道。 然后一一指明哪份是谁的:“这张最厚实的给祖母铺着暖腿。这两张给爹娘。” “这两张品相最好、几乎一般大小的,留给昭宁添妆,摆着也气派。大哥、和清宴也都各有一张……” 老夫人闻言,更是喜得眉开眼笑,连声说:“好孙儿。” 当那些流光溢彩的宝石被捧出时,堂内气氛愈加热络欢快。 然而,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沈知澜一整晚都有些心不在焉,几次欲言又止。 她迫切地想问问儿子的情况,又怕贸然开口,扫了大家的兴,坏了这难得的团聚气氛。 宁国公和崔令仪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同样想知道长孙这一路远赴西北是否顺利平安。 等礼物分派得差不多了,堂内气氛稍缓。 宁国公才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明远,元哥儿那边,一切可还顺利?” 沈知澜闻言,立刻抬起头,急切地追问道:“二爷,元哥儿他怎么样?路上可还顺利?到了营中,一切可还习惯?他……”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竟不知先问哪一句好。 楚临岳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端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才缓缓开口,将一路见闻和楚景茂的现状一一道来。 他描述得异常详尽,也异常残酷:“初时还好,过了潼关,风沙一日大过一日……刚过黑风岭,毫无征兆,一股黄沙墙似的压过来,遮天蔽日……” 沈知澜听到这里,猛地用手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楚临渊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隐现,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老夫人和崔令仪也听得心疼不已,不住地用帕子拭着眼角。 纵使早知这是宁国公继承人的必经之路,大家内心还是浸满了苦涩。 楚临岳继续道:“……入了西北地界,驿站难寻,有时只能宿在荒村野店,甚至露宿背风的山坳。吃食更是粗粝……” 宁国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下颌线却绷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楚临岳低沉的声音在回荡,和沈知澜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啜泣声。 坐在角落的楚昭宁,眉头微微蹙起。 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楚景茂离家前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模样。 再对比一下二哥口中就着风沙啃窝头的场景,心里突然像是被小针刺了一下,心头满是懊恼。 年前她忙着整理陈年旧账册,满脑子都是数字和表格,几乎足不出户。 竟完全忘了该提醒楚景茂准备些什么,或者干脆替他张罗些能让他路上和军中过得稍微舒服点的东西。 她明明…明明可以帮上点忙,让他少受些罪。 家宴结束后,楚昭宁回到琼琚院,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绛珠和青囊在门外守着。 她独自坐在书案前,铺开宣纸,提起兼毫笔,饱蘸浓墨,开始落笔。 “口罩……”她写下两个字,想了想又在旁边用小字注明:“多层细棉纱,夹层可替换滤料,需贴合面部。” “肉松……高蛋白,易储存,佐餐。” “方便面……工艺过于复杂,暂缓,或可考虑简化版烘干面条” “压缩饼干……” “脱水蔬菜……” “简易版焖烧锅……” “行军水壶……” “手套,防风衣、帽……” …… 她把能想到的所有可能改善野外行军和生活条件的物品都列了出来,旁边还附有简单的原理说明或注意事项。 列完单子,她吹干墨迹,扬声唤道:“绛珠。” 绛珠立刻出现在门口:“姑娘有何吩咐?” “去请林嬷嬷过来。” “是。” 很快,管事林嬷嬷便来了。 楚昭宁将单子递给她,吩咐道:“嬷嬷,你亲自去办。让绣房按照我上面写的,尽快试做出口罩、手套、防风衣帽来,样品先拿来我看。” “那些吃食你不用管,我来跟刘妈妈说。你去找可靠的铁匠铺,按我画的这个图样。” 她说着又抽出一张刚刚简单勾勒的行军水壶图纸,“打制几个这样的水壶出来,要用好铜料,务必密封严实。” 林嬷嬷接过那厚厚一叠写着稀奇古怪要求的单子和图纸,虽心中诧异。 但见自家姑娘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毫不迟疑地应下:“是,姑娘,老奴这就去办。” 楚昭宁想了想又道:“所需银钱,先从我的月例和私房里支取,若不够……” 她顿了顿,“我去同母亲说。” 事情吩咐下去,楚昭宁心里稍安,但那股督促她做点什么的劲头却没散。 她又开始琢磨那压缩饼干的配方比例和脱水的最佳方式。 嗯,还有热水壶和保温杯也要琢磨下。 第221章 肉松和方便面 翌日清晨,琼琚院不似往常那般静谧。 天才蒙蒙亮,楚昭宁竟破天荒地地没有赖床。 或许是昨日二哥描述的场景太过深刻,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踏实。 用过早膳,楚昭带着青囊和云锱,径直往府中大厨房走去。 大厨房早已热火朝天。 几十号人各司其职,切剁声、翻炒声、蒸汽噗噗声、管事妈妈们的低声吩咐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 刘妈妈系着干净围裙,袖子挽到肘部,正指挥着几个厨娘处理今日采买回来的鲜肉。 一见楚昭宁进来,她的脸上立刻堆满笑。 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在围裙上擦着手迎上来:“五姑娘,您怎么来了?有什么想吃的,遣个小丫鬟来说一声,老奴给您做好了送去便是。” 楚昭宁摆摆手,目光已经在厨房里扫了一圈:“刘妈妈,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我做几样新吃食。” 刘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姑娘想做什么?是沁芳斋要准备上新品吗?” “不是,是给元哥儿准备些干粮。”楚昭宁摇摇头,从青囊手中接过那张单子,指着第一项:“先做这个,肉松。” “肉松?”刘妈妈接过单子,看着上面的描述,“精瘦肉…煮烂…撕细丝…调味炒干…” 她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这像是要把肉弄得极干、极碎?倒是从未听过这种做法,新奇得很。” “对。”楚昭宁点头,进一步解释,“要就是要炒得干干的,酥酥的,一捻就碎。” “这样才能存放得久,直接吃可以,配粥、夹在饼里也行,既方便又能保存。” 刘妈妈是几十年的老厨娘,经验极丰富,闻言立刻心领神会:“明白了。” “这是要做成能随身携带、耐存放的干肉糜。姑娘稍坐,我这就挑块好肉,咱们立刻试做。” 她转身走到肉案前,毫不含糊地亲自选了一大块上好的猪后腿精肉,色泽红润,纹理细腻。 她手法利落地剔净残留的筋膜,将肉洗净,然后切成拳头大小的方块。 将肉块放入一口大锅,加入几段葱、几片老姜,又淋入少许料酒去腥,加水没过猪肉,便架上灶眼大火烧开。 汤滚后,她用细网筛子仔细撇去浮沫,转而将火调小,盖上锅盖,让肉块在锅里慢慢地咕嘟咕嘟焖煮。 楚昭宁没有依言去坐下休息,她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青囊和云锱,一个记录时间,一个估算着柴火和肉料的成本。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筷子能轻松插入肉块。 刘妈妈将肉捞起,晾到不烫手后,放在一个大盘子里,开始顺着纹理撕扯。 几个厨娘也来帮忙,将肉撕成尽可能细的丝。 “姑娘,您看这粗细可行?” 楚昭宁看了看:“再细些更好。” 撕好的肉丝放入一个大铁锅里,加入适量的酱油、糖、盐和少许刘妈妈自己琢磨的香料粉。 灶下换成极小的火,刘妈妈拿着大锅铲,开始不断地翻炒。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过程。 火大了容易焦糊,火小了又难以炒干。 刘妈妈全神贯注,手臂酸麻,也不敢有丝毫松懈,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楚昭宁也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咸香诱人的味道。 又过了近一个时辰,锅里的肉丝从最初的湿润柔软,变得越来越干、越来越轻、越来越蓬松,颜色也变成了诱人的金棕色。 刘妈妈拿筷子夹起一点,放到小碟子里,递给楚昭宁:“姑娘尝尝,可是这个味道?” 楚昭宁放入口中,眼睛微微一亮。 口感酥松化渣,咸中带甜,肉香浓郁。 虽然她也不知道后世的肉松是什么味道,但刘妈妈做出来的味道已然极好,远超她的预期。 “就是这个,刘妈妈,您手艺真好。”她真心赞道。 刘妈妈和两个媳妇都松了口气。 炒好的肉松摊开放入一个大扁箩里晾凉,金黄酥松,堆得像一座小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接下来是方便面。 楚昭宁口述,刘妈妈理解执行。 和面、加盐、加碱(用了草木灰提纯的土碱)、揉面、醒面,然后将面团反复擀压成薄片,切成均匀的细条。 接下来是关键一步:蒸熟。 面条上锅蒸熟后,取出晾凉,然后放入滚油中快速炸至定型酥脆,捞出沥干油分。 这是楚昭宁能想到的,在没有后世的干燥设备的情况下,最快让面条脱水和定型的办法。 炸好的面条变得硬挺,颜色微黄。 另起一锅,用猪油、酱料、磨碎的虾粉、干香菇粉等炒了一个简单的酱料块。 楚昭宁让人取来一碗滚水,将一块炸好的面饼放入,盖上盖子焖了一会儿。 同时将一小块酱料放在碗底用开水冲开。 片刻后,打开碗盖,原本硬挺的面饼果然舒展开来,虽然不如现代方便面那么卷曲,但已然软化。 将面捞入调好味的汤碗里,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古代版方便面就做好了。 楚昭宁先喝了一口汤,咸鲜可口,再吃一口面。 虽然口感略偏软韧,不如现做的筋道,但在这个时代,已是惊人的便捷美味。 她忍不住将一小碗都吃完了。 “没想到面还可以这样吃。”刘妈妈尝了一口后说道。 “味道过关了。接下来,测试保存期限。”她吩咐月丹,“取十个干净、完全干燥的宽口陶罐,用沸水烫过,彻底晾干。” “五罐装肉松,装满,压实,罐口用油纸封好,再蒙上厚布用绳子扎紧。另外五罐,同样处理,但每罐肉松里放入一小包青囊配的干燥药材包。” 药材包主要成分是一些些吸湿的植物粉末。 “方便面也一样,面饼和汤料包分别用油纸包好,十份一组,五组放入普通木匣,五组放入垫了防潮油纸和干燥药材包的木匣。” “所有这些罐子和匣子,都贴上标签,注明日期和存放条件。分别放在厨房阴凉处、琼琚院小库房、还有地窖里三个不同的地方。” 她思路清晰,指令明确,“每隔三天,各取出一份检查,记录是否有受潮、变质、变味、发霉等情况。” “直到全部坏掉为止,我要知道在最恶劣的条件下,它们到底能保存多久。” 刘妈妈听得一愣一愣的,她从未想过,做吃食还要如此精细地记录和试验。 但看着五姑娘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只能连连点头,赶紧去办。 第222章 怨气 饭后,崔令仪和沈知澜就收到了楚昭宁在厨房折腾的消息。 萱瑞堂 崔令仪刚午休起来,正倚在贵妃榻上醒神,她手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盏温热的参茶。 她微阖着眼,似是随意地问身旁侍立的兰仪:“昭宁今天都在干什么?” 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 昨晚听到楚临岳描述西北风沙如何凛冽、将士伙食如何粗粝时。 她清晰地看到女儿眼中闪过的震动,也注意到身旁儿媳沈知澜强忍的泪水。 她当时心中便是微微一沉。 崔令仪深深地叹了口气,胸口有些发闷。 元哥儿那孩子,说到底是为了昭宁日后在东宫地位更稳,才主动请缨提前去了那苦寒之地吃风沙。 她就怕楚昭宁因为这份内疚,钻了牛角尖,把自己逼得太紧。 一边是年纪尚小就远赴边关的孙子,一边是心怀愧疚的女儿。 她这位做母亲、做祖母的,心里像是被两种情绪拉扯着,复杂难言。 兰仪低声禀报:“回夫人,五姑娘今日一早就带着青囊和云锱去了厨房,好像在琢磨什么新吃食。” 崔令仪微微睁开眼:“哦?可知是在做什么?” 兰仪整理着听来的消息,尽量说得清晰:“回夫人,听说是给大少爷做干粮,好像是…叫什么肉松,就是把肉煮烂了撕成丝再炒干。” “还有把面条炸了,说是用开水一泡就能吃,叫方便面。五姑娘特意吩咐了,要做好多份。” “还要分门别类地装罐、装箱,贴上签子,放在不同地方,说是要试它们到底能放多少天不变味、不发霉。” 崔令仪坐直了身子,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肉松?方便面?耐储存? 她蹙起的眉头,这是为了元哥儿。 崔令仪心中微微一叹,既有对孙儿远行的牵挂,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 那些闻所未闻的吃食名字,听起来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或许真的有用。 “这孩子……”崔令仪低声自语。 她沉吟片刻,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文嬷嬷,“嬷嬷,你去开我的私库,拿一百两现银给五姑娘送去。” “她既然想做,无论成与不成,这份心是好的。她院里那点月例和私房,经不起这样折腾。” “你去了就跟她说,就说我说的,让她放心大胆地去试,需要什么材料、人工,尽管让云锱去支取,不必吝啬银子。” 文嬷嬷应是,刚要转身,崔令仪又补充道:“若还不够,再来回我。” “是,夫人。文嬷嬷应是,刚要转身,崔令仪又补充道”文嬷嬷立刻躬身应下,转身去办。 同一时间,兰荪苑内。 沈知澜也正对着一件为儿子楚景茂未做完的寝衣出神 昨日家宴后,她心疼儿子,又拉着楚临渊细细问了几句关于西北的情况,心情沉重,一夜辗转难眠。 她的贴身大丫鬟秋水从厨房核对完月度用度回来。 一边替她斟茶,一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顺口提道:“夫人,奴婢刚才瞧见五姑娘在厨房呢,跟刘妈妈不知在捣鼓什么。” “围着一口大铁锅,闻着怪香的,像是在炒肉末,可那形状又不像,金黄金黄的,像绒絮似的……” 沈知澜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她对小姑子折腾什么吃食并没太大兴趣,满心满眼还是儿子在边塞可能受苦的景象。 然而,秋水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猛地抬起了头。 “哦,对了。”秋水回想道,“听烧火的小丫头偷偷说,五姑娘跟刘妈妈说西北那地方吃东西不容易,要做些能放很久、吃起来又方便的干粮。” “还听青囊姑娘吩咐人去找干净陶罐和木匣,说要试这些东西能放多少天不坏……” 给元哥儿做的? 沈知澜握着针线的手猛地一紧,指尖传来轻微的刺痛。 她下意识地松开手,心潮骤然起伏。 元哥儿,她才十七岁的儿子啊。 原本可以在京中再多留两年,在父祖羽翼下再打磨些时日,武艺谋略更精进些,人情世故更通透些,再去那苦寒之地历练不迟。 可如今呢? 却因为宫里属意楚昭宁,宁国公府需要更稳固的军功和实力,这才不得不提前去了那苦寒之地历练。 一想到儿子此刻可能正就着风沙啃冷硬的干粮,睡在漏风的帐篷里,她的心就像被细密的针反复刺扎,疼得发紧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些许的怨怼几乎要冲口而出,如果不是因为昭宁要嫁入东宫,她的元哥儿何必受这份罪? 何必这么早就去经历这些。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强大的理智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怨不得昭宁,这并非昭宁所愿。 那是宫里的意思,是国公府的需要,更是元哥儿作为世子嫡长子、未来宁国公继承人无可推卸的责任。 这条路,他迟早都要走,如今,只是早了两年而已。 要怪,也只能怪这世道,怪他们这样的人家,享受了尊荣,就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 可是,道理都懂,那份为人母的心疼,却不是说压下就能完全压下的。 沈知澜的心绪如同乱麻,心疼、怨怼、自责、感激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无奈。 秋水屏息垂首站在一旁,不敢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沈知澜才缓缓开口:“你说,五姑娘是为了元哥儿,在研究那些能久放的干粮?” “厨房的小丫头们是这么偷偷传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秋水小心翼翼地回答。 她抬眼悄悄看了看夫人的脸色,又想了想,继续说道:“奴婢出来后放心不下,又特意派了个小丫鬟去琼琚院那边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 “据说五姑娘列了一张单子,后面还要做什么饼干、菜干、肉干,连水壶、防风帽子的样子都画出来了,让林嬷嬷去找人做呢。” 沈知澜闭上眼,心中那点因失衡而产生的怨怼,在这份实实在在的行动面前,忽然显得有些苍白和小气。 第223章 陶罐密封 “秋水。”沈知澜再次睁开眼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利落,“去开箱子,取一百两银票来,要小面额的,好支用。” “夫人?”秋水有些不解。 “给五姑娘送去。”沈知澜语气平静地说道,“就跟她说,她有心了,大嫂替元哥儿谢谢她。” “这些银子让她拿着用,无论是试做吃食,还是打造那些物件,都要花费银钱。让她别省着,若不够,再来跟我说。”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希望她真能做出些有用的东西来,能让远行的人少吃些苦。” “是,夫人,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秋水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应声,快步去取银票。 于是,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文嬷嬷和秋水分别捧着沉甸甸的木匣,来到了琼琚院。 楚昭宁刚从厨房回来不久,正歪在窗下的软榻上小憩,手边放着一杯温热的茉莉香片,舒缓一天的疲惫。 听说母亲和大嫂身边最得力的嬷嬷和大丫鬟一同来了,她还有些诧异,忙坐起身来。 两人进了屋,恭敬地行礼,然后分别呈上了匣子,并将主子的原话委婉转达。 文嬷嬷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夫人说了,姑娘想做正事是好的,心思也巧,尽管放手去做,银钱上万万不可短了手,短了什么只管让云锱去支取。” 秋水也紧接着说道:“我们夫人也让奴婢传话,说多谢五姑娘如此惦记茂哥儿,劳心费力。” “这些银钱姑娘您先拿着用,若是不够,千万再言语一声,我们夫人说断没有让您既出力又破费的道理。” 楚昭宁让玉簪接过两个匣子打开。 一个里面是两锭雪白光润的五十两官银,另一个里面是整齐的一叠十两面额的小额银票,正好也是一百两。 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明白过来。 这是母亲和大嫂对她这番行动最直接、最有力的支持和肯定。 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 “回去替我谢谢母亲和大嫂。”楚昭宁坐直了些,认真说道,“就说我知道了,定会尽力做出些实用的东西来。” 送走了文嬷嬷和秋水,楚昭宁看着那两匣子银钱,对云锱说道:“这些都收起来,单独立一个账本记好。” “往后试验这些干粮、制作那些行军物件的一切花销,都从这笔专项资金里出。” 有了这笔意想不到的赞助,她的确可以更大胆地让刘妈妈尝试更多配方,可以让林嬷嬷去寻更好的工匠和材料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楚昭宁带着刘妈妈开始试验压缩饼干、脱水蔬菜和脱水肉干。 压缩饼干,关键是要用炒熟的面粉或米粉、豆粉,混合油脂、糖、盐。 然后用力压实成块,务求极度干燥、坚硬、耐储存。 脱水蔬菜则相对简单,刘妈妈一听就懂:“就是晒菜干嘛。这个咱们冬天常做,萝卜条、豆角干、莴笋干……不过姑娘要求切得更小更快干透,这个好办。” 脱水肉干则让刘妈妈想到了西北的风干羊肉,“切成薄片,用调料腌渍了,然后风干或者用小火慢慢烘烤干,是不是这个理儿,姑娘?” “正是。”楚昭宁十分满意,和刘妈妈这样的老师傅沟通就是顺畅。 “妈妈先试着做一批出来,每样都不必多,关键是摸索出最好的做法和配比。需要什么特殊的材料,尽管让云锱去支取银钱。” “哎哟,姑娘放心,包在老奴身上。”刘妈妈干劲十足。 这些新奇玩意,可比日日做那些精致的府菜有意思多了。 楚昭宁看着刘妈妈和她手下的厨娘们开始忙碌起来,有的去炒面,有的去切肉腌肉,有的去准备晾晒蔬菜的小簸箕…… 厨房里俨然成了一个小型的食品加工试验基地。 她心中那点因为楚景茂而起的焦虑,稍稍被这种熟悉的研究状态抚平了。 她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呆在这也没什么事。 于是便吩咐青囊和云锱留下协助和记录,自己带着绛珠先回了琼琚院。 回去的路上,楚昭宁心里盘算着,肉松和方便面的初步试验很成功,接下来就是稳定性测试。 压缩饼干的口感和硬度需要反复调整,脱水蔬菜和肉干要看最终能保存多久。 还有那个行军水壶的图纸,不知道铁匠能不能做出来…… 回到琼琚院,她立刻歪在了窗边的软榻上,懒洋洋地吩咐玉簪:“泡杯茉莉香片来,要浓一些。” 嗯,动脑子也是挺累人的。 观察储存期那边,青囊特意准备了一本厚厚的册子,交给厨房里负责记录的小丫鬟。 叮嘱她要仔细记下每一次试验的配方、日期、环境条件,还有每天的观察结果。 那本册子很快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成了这次防腐试验的重要档案。 开头三天,所有样品的肉松和方便面都保持着酥脆的口感和诱人的香味。 可到了第五天,情况就开始不一样了。 放在厨房常温透气袋里的那份,边缘处开始微微发软,香气也淡了些。 同一处的方便面饼,就飘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哈喇味”,嚼起来不再酥脆,反而变得有点韧、有点硬。 七天之后,那透气袋里的肉松底部,甚至悄悄长出了几乎看不见的霉点。 纸包的那一份稍好一些,撑到了第八天。 而放在阴凉处的透气袋装肉松,表现要好不少,直到第十天才开始微微受潮、手感变软。 最让人惊喜的,是那只密封的陶罐。 半个月过去了,罐子里的肉松依旧金黄酥脆,肉香扑鼻,口感和刚炒制出来时几乎别无二致。 罐中的面饼也一样,没走油、没返潮,咔嚓脆生,就像新做出来的。 “神了,真是神了。”刘妈妈看着那罐依旧完美的肉松和方便面,啧啧称奇,“这封罐的方法,也太管用了。” 楚昭宁心中明白,食物会坏,多半是因为碰上了空气和水分。 只要够干、密封得严,哪怕是肉制品,也能保存得更久。 她决定将这罐肉松继续封存,倒要看看极限在哪里。 到底能放一个月,两个月,还是更久? 只是之后的试验数据,她怕是没机会亲眼跟进了。 这让她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除了食品试验,比如防风服,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材料,只能暂时搁置。 还有水壶的样品,虽然铜质水壶已经打了出来,但她不满意,嫌它太重,背起来还不如传统水囊方便。 于是,这个点子也被她暂时放在了一边。 等选秀回来再继续。 第224章 顺其自然 惊蛰雷动,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琼琚院的青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楚昭宁倚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铜制齿轮。 这是她前几日为做手表尝试做的小玩意儿,齿轮咬合得严丝合缝,转动时发出悦耳的咔嗒声。 “姑娘,该试衣裳了。”玉簪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站在珠帘外,声音轻柔。 楚昭宁正望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出神,那滴水在瓦当上悬了许久,终于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 闻言,转身时,袖中的齿轮不慎滑落,滚出老远。 “奴婢瞧着姑娘这几日总是心不在焉的。”玉簪弯腰拾起齿轮递给楚昭宁。 “我知道。”楚昭宁接过齿轮,轻声答道,目光落在玉簪展开的藕荷色绣花裙衫上。 衣裙上绣着缠枝牡丹,每一针都细密得看不出走线。 明日就是选秀的日子,楚昭宁张开双臂任由丫鬟们更衣,忽然觉得腰间束带勒得喘不过气。 她还没离府,就已经开始想家了。 “姑娘不喜欢这颜色?”玉簪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迟疑,手指停在盘扣上。 “不是。”楚昭宁的声音懒懒的,“就是觉得麻烦。” 玉簪抿嘴一笑:“姑娘明日可不能再嫌麻烦了,宫里的嬷嬷眼睛毒着呢。” 正说着,扶锦匆匆进来:“姑娘,老夫人请您过去。” 穿过几重院落时,楚昭宁的绣鞋已经湿透。扶锦撑着伞,却总也挡不住斜飞的雨丝。 廊下站着的寿嬷嬷见她来了,连忙打起帘子:“五姑娘可算来了,老夫人念叨半天了。” 踏入堂内,楚昭宁才发现全家人几乎都到齐了。 宁国公端坐在主位上,面色沉肃,崔令仪坐在老夫人下首,手中茶盏已经见了底。 楚临渊、楚临渊、楚临漳三兄弟的动作出奇一致,都在盯着地面发呆。 “昭宁来了。”老夫人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来。 楚昭宁行过礼,刚坐下就感觉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握住了她的。 老夫人掌心的老茧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像是无声的安抚。 “明日选秀的规矩,文嬷嬷都跟你讲清楚了吧?”崔令仪开口问道,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 “都记下了。”楚昭宁点头。 那些繁琐的宫廷礼仪她早已烂熟于心,从年前开始,文嬷嬷就日日盯着她练习。 如何行礼,如何答话,甚至连喝茶时衣袖该挽起几分都有讲究。 宁国公轻咳一声:“记住,无论宫中问什么,如实回答便是。我们楚家的女儿,不需要刻意讨好谁。” 这话说得硬气,但楚昭宁分明看见父亲握着扶手的手指关节已经泛白。 她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宁国公府手握兵权,若再出一个太子妃,难免树大招风。 可皇命难违,若皇帝真有意指婚,他们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沈知澜轻声道:“昭宁性子沉稳,进退有度,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好的。” 楚昭宁听着这些安慰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不由想起这十五年在大周朝自由自在的日子,若真入了宫,这些都将成为过去。 但另一个声音又在提醒她,等太子登顶了,那些关于火药改良、大炮设计的图纸才能真正发挥它的作用。 “昭宁。”老夫人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记住,宁国公府永远是你的后盾。无论你在哪里,遇到什么困难,家里都会想办法。”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让楚昭宁心头一热。 “孙女明白。”她轻声应道,感觉喉咙有些发紧。 晚膳时,楚昭宁几乎没动筷子。 她看着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大哥夹的炙羊肉,二哥舀的鲈鱼羹,三哥非要塞给她的蜜汁火腿。 突然很想把这些都装进匣子里带走。 回到琼琚院时,雨已经停了。 楚昭宁刚让玉簪拆了发髻,就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总是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就像崔令仪这个人。 “娘?”她惊讶地看着深夜造访的崔令仪。 崔令仪摆摆手让丫鬟们都退下,亲自关上门。 烛光下,她看清母亲眼下青黑的阴影。 这些日子,崔令仪怕是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穿着家常的月白色中衣,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看起来憔悴无比。 “娘…”她刚开口,就被崔令仪轻轻拥住。 这个拥抱很短暂,却让楚昭宁愣住了。 她的母亲向来端庄自持,极少有这样外露的情感表达。 崔令仪退后一步时,楚昭宁看见她眼角有泪光闪过。 “昭宁。”崔令仪直视女儿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娘只问你一句,你想做太子妃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 楚昭宁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确实想过,若能成为太子妃,或许能借助身份之便,在大周朝发展工业,改革土地,建立学堂。 但深宫高墙,规矩森严,又与她向往的自由相悖。 “我不知道。”她最终诚实地回答,“但我会顺其自然。” 崔令仪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抬手整理她额前的碎发。 “你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无奈和骄傲,“记住,无论你做什么选择,娘都支持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楚昭宁心中某个紧锁的匣子。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些日子的纠结焦虑,很大程度上是害怕让家人失望。 而现在,母亲明确告诉她,做你自己就好。 崔令仪离开后,楚昭宁本以为能睡个好觉,却听见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来的是宁国公。 “爹?”楚昭宁连忙起身行礼。 宁国公摆摆手,在桌前坐下。 烛光下,他眉宇间竟显出几分疲态。 父女二人相对无言。 良久,宁国公忽然道:“你还记得小时候,为父教你骑马的事吗?” 楚昭宁点头。 那时她不过六岁,因为害怕死活不肯上马,是父亲亲自将她抱上马背,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护着她,在马场里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为父那时告诉你,害怕是常事,但不可被害怕左右。”宁国公目光深远,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什么,“如今这话依然适用。” 楚昭宁鼻头一酸,她从未见过父亲这样柔软的一面。 宁国公此刻只是一个担忧女儿的父亲。 “女儿谨记爹爹的教诲。”她郑重应道。 送走父亲后,楚昭宁彻底没了睡意。 她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澄心堂纸,提笔蘸墨。 毛笔在宣纸上洇开,写下“无为而不为”四个大字。 “顺其自然吧。”她自言自语道,忽然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既不完全抗拒,也不刻意争取,以平常心面对明日选秀,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225章 嬷嬷想听? 三月十八,天气晴朗。 宁国公府门前停着一辆青帷马车。 晨露还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泥腥味。 楚昭宁站在台阶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花。 “姑娘,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玉簪抱着一个雕花木箱,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怎么,怕我丢了国公府的脸?”楚昭宁故意逗她。 玉簪急得直跺脚:“姑娘!” 她第三次打开箱盖,里面赫然躺着一支锃亮的铜唢呐,在晨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楚昭宁瞥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带着。万一有人要我弹琴,我就用它回敬。” 玉簪的手一抖,差点把箱子摔了。 “可是姑娘,这可是选秀啊……”玉簪的声音都在发颤。 “正因为是选秀。”楚昭宁理了理衣袖,漫不经心地说,“谁要是敢在这时候刁难我,我就让整个储秀宫的人都见识下什么叫灵魂演奏。” “啪嗒”一声,玉簪手一抖,箱盖重重合上。 这波杀伤力貌似有点大。 崔令仪站在一旁,听到这话忍不住扶额。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绛紫色织金褙子,显得格外庄重,可眼下的青影却暴露了她一夜未眠的事实。 “昭宁。”她上前替女儿整理衣领,声音压得极低,“宫里不比家中,万事谨慎。” 楚昭宁眨了眨眼,忽然凑近母亲耳边:“娘放心,我有分寸。” 崔令仪的手顿了顿,看着女儿狡黠如狐的眼神,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如今也只能相信她了。 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廊下,寿嬷嬷搀扶着她。 她的眼睛有些发红,却强撑着不落泪。 “祖母。”楚昭宁快步走过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老夫人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好孩子,记住祖母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保全自己最重要。” “孙儿记住了。”楚昭宁乖巧地应着,顺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塞进老夫人手里,“这是青囊特意配的安神丸,晚上含一粒,能睡得好些。” 老夫人攥紧瓷瓶,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了握孙女的手。 府门前,宁国公负手而立,面色沉静如常。 楚昭宁走到他面前,刚要行礼,就被他一把扶住。 “爹?”她抬头,对上父亲深邃的眼睛。 宁国公的喉结动了动,声音有些沙哑:“去吧。” 他顿了顿,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家里…等你回来。” 楚昭宁感觉鼻子有些发酸,但她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姑娘,该上车了。”绛珠轻声提醒道。 楚昭宁深吸一口气,带着绛珠和青囊走向马车。 青囊抱着那个装着唢呐的木箱,脚步有些迟疑。 临上车前,楚昭宁回头望了一眼。 府门前站满了人,楚临渊、沈知澜、楚临岳、赵瑄瑄、楚临漳、周静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楚昭宁忽然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挥了挥手:“都回去吧。” 马车缓缓驶离宁国公府,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楚昭宁靠在车壁上,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她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熟悉的街景一点点后退,心中涌起一丝说不清的惆怅。 “姑娘…”青囊欲言又止。 楚昭宁摆摆手,闭上眼睛假寐。 她能感觉到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人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肃穆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姑娘。”车夫恭敬地说道。 楚昭宁睁开眼,整理了一下衣襟。 下车时,阳光有些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睛。 神武门外已经停了十几辆马车,各家秀女在丫鬟的搀扶下陆续下车。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香气,混合着春日特有的花香。 “这位可是宁国公府的楚五姑娘?” 一个尖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楚昭宁转头,看见一个穿着褐色宫装的中年嬷嬷站在台阶上,脸上堆着假笑,眼睛却不停地打量着她。 楚昭宁懒懒地点点头,那嬷嬷立刻殷勤地迎上来:“老奴姓孙,是储秀宫的管事嬷嬷。楚五姑娘这边请,皇后娘娘特意吩咐,要好好照应您。” 楚昭宁挑了挑眉。 看来蝴蝶的效应比她想象的还要明显。 她不动声色地跟着孙嬷嬷穿过神武门,余光打量着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红墙金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储秀宫比她想象中要大得多,五进的院落里密密麻麻排满了厢房。 粗略估计,这里至少能容纳五千名秀女。 回廊上,穿着统一服饰的宫女们来回穿梭,像一群忙碌的工蚁。 “今年选秀规模格外大。”孙嬷嬷察言观色,解释道,“各地送来的秀女有四千八百余人,都安排在这里。” 楚昭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虽然人数众多,但秩序井然。 每个院落都设有管事嬷嬷,宫女们排着队给各屋送热水和点心。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琴声和歌声,想来是秀女们在抓紧最后时间练习才艺。 “这边请。”孙嬷嬷领着楚昭宁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这是专门为贵女们准备的住处。” 与外面拥挤的景象不同,这个小院只有八间厢房,每间住两人。 整个房间用多宝阁把隔成了三个部分,正中间是堂屋,用来会客,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卧房。 这样两个人住既能保持隐私,又很方便交流。 整个格局设计得挺合理的,既实用又不会让人觉得拥挤。 楚昭宁被带到最里面的一间,推开门,里面的陈设让她略感意外。 房间不大,约莫两丈见方,但布置得极为精致。 两张雕花木床分别靠墙摆放,中间用一扇绣着花鸟的屏风隔开。 窗前摆着一张琴案,上面放着一张看似名贵的古琴。 角落里还有一个小书架,摆着几本诗集和棋谱。 “这是储秀宫最好的房间了。”孙嬷嬷谄媚地说道,“皇后娘娘特意安排的。” “与您同住的是清河县林县令家的千金,性子最是安静,绝不会打扰到您。” 楚昭宁的目光在琴弦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微微抽动,琴弦上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痕。 “姑娘,要试试琴吗?”孙嬷嬷意有所指地问。 楚昭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嬷嬷想听?” 孙嬷嬷被她看得后背发凉,尴尬地笑了笑:“不,不用,老奴就是随口一问……” 第226章 舍友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少女走了进来,见到屋内有人,脚步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随即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这位是清河县林县令家的林二姑娘。”孙嬷嬷连忙上前,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眼角挤出几道细纹,“这位是宁国公府的楚五姑娘。” 林清羽微微抬眸,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睛在楚昭宁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垂下。 她再次行礼:“林清羽见过楚五姑娘。” 楚昭宁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即将同住的秀女。 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纤细,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却透着一股子清冷。 确实如孙嬷嬷所说,是个安静性子。 “楚昭宁。”她简单自我介绍,然后指了指房间,“你睡哪边?” 林清羽似乎没想到她这么直接,愣了一下才道:“我都可以,楚五姑娘先选吧。” 楚昭宁也不客气,选了右边的位置。 孙嬷嬷见状,识趣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琴案一眼。 等屋里只剩两人,林清羽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楚五姑娘,那琴有问题。” 楚昭宁正在整理行李,闻言抬头:“哦?” “琴弦被动过手脚。”林清羽的声音很轻,“弹到高音时会断。” 楚昭宁笑了,从箱子里取出那支锃亮的铜唢呐:“多谢提醒,不过我有准备。” 林清羽看着她手中的唢呐,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那双杏眼睁得圆圆的,红唇微张,露出难得一见的呆愣表情:“这…这是…” “我的乐器。”楚昭宁愉快地说道,“要不要听听看?” 林清羽愣了片刻,突然掩嘴轻笑:“楚五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这是楚昭宁第一次看到她笑,如冰雪初融。 晚膳时分,储秀宫的膳房里飘出阵阵香气。 楚昭宁懒洋洋地靠在窗边,看着宫女们端着食盒鱼贯而入。 她注意到每个食盒上都贴着秀女的名字,显然是根据各家背景精心准备的。 青囊正在检查送来的饭菜,手指在银针上轻轻一抹。 “姑娘,饭菜没问题。”青囊低声道,将一碗晶莹剔透的米饭放在楚昭宁面前,又细心地为她布菜。 楚昭宁刚拿起筷子,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几个秀女围着一个管事嬷嬷,声音娇滴滴的:“嬷嬷,明日的体测,可有什么诀窍呀?” “是啊,嬷嬷,我腰还能再勒细一寸呢!” 楚昭宁夹起一块水晶肴肉,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群人。 林清羽坐在她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不去打听打听?”楚昭宁问道。 林清羽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没必要。” 两人对视一眼,楚昭宁猜到对方也可能巴不得早点被淘汰掉。 正说着,孙嬷嬷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手里捧着明日要穿的统一服饰。 “各位姑娘。”孙嬷嬷清了清嗓子,“明日辰时开始体测,请各位准时到正殿集合。体测内容包括身高、体重、手足尺寸等。” 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秀女立刻站起来:“嬷嬷,我今晚不吃饭了,明日腰围能细些。” “我也是。”另一个秀女附和道,“我还能再勒紧一寸。” 孙嬷嬷见怪不怪地点点头,目光扫到楚昭宁这边时,眉头却皱了起来。 楚昭宁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只鸡腿,油脂沾在唇上,显得格外红润,完全没有其他秀女那种紧张感。 “楚五姑娘。”孙嬷嬷忍不住说道,“您是不是太放松了?” 楚昭宁擦了擦嘴上的油渍,懒洋洋地说道:“嬷嬷,我这是在养精蓄锐,以备不时之需。” 林清羽突然轻咳一声,楚昭宁转头看去,发现她嘴角微微上扬,显然是在憋笑。 孙嬷嬷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转向其他秀女继续交代注意事项。 楚昭宁注意到,有几个秀女偷偷往孙嬷嬷袖子里塞了荷包,孙嬷嬷则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贿赂?”楚昭宁挑眉,压低声音问道。 林清羽轻声道:“储秀宫的规矩,想要好成绩,就得打点嬷嬷们。”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几分不屑,“据说体测成绩好的,能分到离主殿更近的住处。” 出发前,她娘把选秀的规矩,流程都跟她讲透了。 楚昭宁也知道这些,嗤笑一声,继续埋头吃饭。 她才懒得搞这些,能过就过,过不了直接回家去。 回到房间后,楚昭宁直接倒在床上,连外衣都懒得脱。 林清羽则规规矩矩地坐在梳妆台前,由丫鬟卸下钗环。 “你不想被选中?”楚昭宁突然问道,眼睛盯着床帐上的绣花。 林清羽的手顿了顿,从镜中看向楚昭宁的背影。 沉默片刻后,她轻声道:“不想。” 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她示意丫鬟退下,转身面对楚昭宁,眼神坦率得惊人:“我没有高嫁的心思,也不想远嫁。”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我怕一旦高嫁、远嫁,想见父母一面都困难。” 烛光下,楚昭宁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脆弱,与白日里那个冷静自持的少女判若两人。 过了会,林清羽又压低声音补了句:“更不想做妾。” 就算是皇家的侧妃,在她眼里同样是妾,自己要低人一头,以后生得孩子同样矮一截。 她不愿意。 楚昭宁点点头,这个理由很实在。 第二天清晨,储秀宫的晨钟刚敲过五下,楚昭宁就被绛珠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她眯着眼睛,任由丫鬟们摆布,像个人形玩偶般被套上一件淡青色的衣裙。 “姑娘,今日是初选第一日,您可得打起精神来。”青囊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小声提醒。 楚昭宁打了个哈欠,透过铜镜看到同屋的林清羽已经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在窗边。 “你不困吗?”楚昭宁懒洋洋地问道。 林清羽转过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习惯了。父亲每日卯时升堂,家中女眷都要早起。” 楚昭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丫鬟为她插上最后一支珠钗时,孙嬷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各位姑娘,半刻钟后到前院集合,开始初选第一关。” 第227章 初选 晨光初现时,储秀宫前院已经搭起了几座丈量用的木架。 五千秀女列队如织,各色绫罗在微风中翻涌,珠翠碰撞声不绝于耳。 秀女们按籍贯分列二十队,从宫门一直排到太和殿广场,远远望去,竟似一条五彩斑斓的锦缎铺就的御道。 楚昭宁和林清羽站在队伍中段,能清晰地看到前排秀女们紧绷的后背,有人因站立太久而微微发抖。 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脂粉香气,混合着清晨的露水气息,竟显出几分窒闷。 偶尔有秀女因束腰太紧发出细微的抽气声,很快又被此起彼伏的环佩叮当声淹没。 “何苦呢。”楚昭宁小声嘀咕。 话音未落,那桃红衫子的姑娘倏然回首,描画精致的柳叶眉高高挑起。 她上下打量着楚昭宁未施粉黛的脸,目光在对方自然舒展的腰肢处停留片刻,鼻间溢出轻蔑的冷哼。 “肃静。”她身后站着两排手持戒尺的宫女。 阳光下,那些包铜的戒尺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五千人的队伍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站在最前排的几个秀女,后颈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将精心梳理的鬓发都打湿了。 内务府总管环视一圈后,缓缓展开黄绢宣读圣谕:“凡身长不足四尺八寸、过五尺三寸者,腰围逾二尺二寸、不足一尺六寸者,皆不中选。” 话音刚落,队伍中便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几个身材娇小的江南秀女顿时面如土色,而站在后排的几个高挑北地姑娘则死死攥住了帕子。 量身的木架前,嬷嬷们正在调试量尺。 有个瘦高嬷嬷故意将量尺敲得啪啪响,吓得近前的秀女们脸色煞白。 楚昭宁眯起眼睛,看见有人悄悄给那嬷嬷塞荷包。 她轻嗤一声,引得林清羽投来询问的目光。 “看那些荷包。”楚昭宁用气音说道,“怕是塞了不少银锞子。” 林清羽闻声侧目,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队伍开始缓慢移动时,楚昭宁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轻响。 回头一看,是个穿着杏色襦裙的秀女,她的束腰绷得太紧,竟将内衬的丝线都撑断了。 那姑娘咬着唇,眼中噙着泪,却倔强地不肯低头。 在她身后,更多秀女正偷偷调整着束带,有人甚至将手帕塞进嘴里,生怕发出痛苦的呻吟。 日头才过巳时,汉白玉地砖上已经站满了落选者。 轮到楚昭宁时,她盯着那排雕花量尺,胃里翻涌着难以名状的酸涩。 这些木架像极了现代养殖场筛选牲口的工具,而她们,这些活生生的姑娘们,正排着队等待被称量、被归类、被决定去留。 量尺嬷嬷盯着楚昭宁自然舒展的腰身愣了愣,然后拿着量尺在她头顶轻轻一压:“五尺一寸,合格。” “体重……”嬷嬷看了看秤,皱眉,“九十二斤?”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这么重?” “她是不是没束腰啊?” 楚昭宁挑眉:“有问题?” 她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嬷嬷干咳一声:“没…没有,下一个。” 林清羽走上前,量出来的结果比楚昭宁还轻些,但她的表情依旧淡然,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不过,楚昭宁还是从她低垂的眼睑中,看到了一丝失落。 体测结束后,秀女们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楚昭宁对林清羽道:“走,回去补觉。” 林清羽难得地点头赞同:“好。” 两人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娇呼:“哎呀!” 回头一看,那个桃红色衣裙的秀女不知怎么摔在了地上,脸色惨白,她的腰束得太紧,竟然晕了过去。 周围的秀女们面面相觑,却没人上前帮忙。 孙嬷嬷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让人把她抬走。 楚昭宁和林清羽对视一眼,默契地转身离开。 第一日结束后,院墙上贴出的淘汰名单。 一千三百余名秀女的名字被墨笔勾销,几个执刑太监正在用粘竿摘除她们居住处的绿头牌。 楚昭宁路过西偏院时,听见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而留下来的则忙着给各处嬷嬷送孝敬。 第二日的五官检查设在储秀宫正殿,殿内摆着十张紫檀木案几,每张案几后都坐着一位面容严肃的嬷嬷。 嬷嬷们面前摆着各式量具:象牙制的眉尺、银制的鼻规、玉制的唇形模。 楚昭宁随着队伍缓缓步入大殿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抬眼望去,一个鹅蛋脸的秀女正被嬷嬷用银镊子拨开眼皮检查瞳色,那姑娘疼得眼泪直流,却不敢躲闪。 旁边的嬷嬷正用眉尺丈量另一位秀女的眉眼间距,尺子上的朱砂刻度几乎要戳进那姑娘的眼角。 “张嘴。”检查楚昭宁的嬷嬷戴着绢布手套,小心地掰开她的下颌。 那双手套上还沾着前几个秀女的口脂,散发着混杂的脂粉味。 嬷嬷用玉模在她齿间比划,冰冷的玉石磕在牙关上,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 楚昭宁看见那玉模上刻着细密的纹路,那是标准的牙齿弧度。 “鼻梁挺直,符合规制。”另一个嬷嬷用银制鼻规在她脸上比划,那器具像极了刑具,冰凉的金属紧贴皮肤。 “就是鼻尖稍翘,不够端庄。”嬷嬷说着在册子上记了一笔。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众人回头,见一个穿柳绿色衣裙的秀女瘫倒在地,她的门牙稍稍突出,方才被嬷嬷用银钳生生敲掉了一小块。 鲜血从她嘴角溢出,两个粗使宫女立刻上前,像拖牲口一样将人拖了出去。 “下一个。”尖脸嬷嬷高声喝道。 她正用银针拨弄一个秀女的耳洞,那姑娘疼得浑身发抖,耳垂已经渗出血珠。 “耳垂薄如蝉翼,福薄之相。”嬷嬷嫌弃地甩开手,在名册上重重打了个叉。 楚昭宁看见林清羽站在不远处,一个嬷嬷正用骨制量具丈量她的额头。 “额宽三寸二,过窄。”嬷嬷皱眉,“《相经》有云,额窄者愚钝……” 话音未落,林清羽突然开口::“《相经·额相篇》亦言:额窄而润,主聪慧敏捷,嬷嬷不妨细看,我额上可有横纹?” 那嬷嬷一时语塞,讪讪地记了个“乙等”。 楚昭宁险些笑出声。 殿外阳光正好,殿内却仿佛另一个世界。 嬷嬷们冰冷的声音、量具碰撞的脆响、秀女们压抑的啜泣,混杂着熏香的气息,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 第228章 淘汰 清晨,楚昭宁便被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 她睁开眼,看见林清羽已经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如纸,手里攥着的帕子上沾着可疑的褐色药渍。 “你吃了什么?”楚昭宁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帕子嗅了嗅,脸色骤变,“你吃了什么?为什么要自毁嗓子。” 林清羽抬起眼,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正好…咳…今日考校嗓音。” 楚昭宁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就这么着急着想回家?” “想。”林清羽的眼睛亮得惊人,“我想念县衙后院的桂花树,想念母亲酿的梅子酒…咳咳….甚至想念父亲考校学问时的唠叨。” 楚昭宁哑然。 她望着眼前这个看似文弱实则倔强的姑娘,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的选择。 在这深宫高墙内,多少人挤破头想要留下,而林清羽却宁愿自毁嗓音也要离开。 “你……”楚昭宁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晨钟敲响时,第三日的考核正式开始。 与前两日不同,今日的考核分为三个部分:手足尺寸、步态仪容和嗓音测试。 储秀宫前院摆开了十张紫檀案几,每张案几上都陈列着玉制的足模、银制的手尺、朱砂画就的步道,还有专门用来验嗓的铜磬。 嬷嬷们穿着统一的靛蓝色宫装,面无表情地站在器具旁。 楚昭宁踏入前院时,正看见一个秀女被嬷嬷按在绣墩上量手。 那嬷嬷用银尺划过她指节时突然皱眉:“指节粗大。” 话音未落,朱砂笔已在名册上划下猩红的一道。 足量处更显残酷。 嬷嬷们命秀女褪去罗袜,赤足踩在冰冷的青玉板上。 有个姑娘脚掌稍宽,玉模怎么都套不进去。 嬷嬷竟抄起竹板,照着脚心就是三下,那姑娘疼得蜷缩在地。 楚昭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那些塞了银子的秀女,即使手指粗糙也能过关。 而没打点的,哪怕指甲修得再圆润,也会被挑出毛病。 这种明目张胆的舞弊,在这深宫中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轮到楚昭宁时,那嬷嬷的态度明显恭敬了几分。 量手的银尺几乎没敢用力,只是虚虚地在她指节上划过:“十指纤纤,甲如贝母,上等。” 楚昭宁心中冷笑,这就是权势的好处,即使她不贿赂,嬷嬷们也不敢刁难宁国公府的千金。 步态考校,秀女们要头顶瓷碗,在朱砂步道上行走。 楚昭宁亲眼看见一个体态丰腴的姑娘,因行走时裙摆晃动稍大,被孙嬷嬷厉声呵斥:“轻浮。” 那姑娘吓得浑身发抖,瓷碗摔得粉碎。 嬷嬷们立刻一拥而上,像抬牲口般将她扔出了宫门。 楚昭宁走得稳当,瓷碗纹丝不动。 她不是刻意表现,只是从小在国公府接受的严苛训练让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仪态。 走过步道时,她余光瞥见林清羽站在嗓音考校的队伍中,突然明白了,林清羽不是懦弱退缩,而是清醒地选择了自己的路。 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多少人被荣华富贵迷了眼,甘愿成为笼中金丝雀。 而林清羽宁愿毁掉自己清亮的嗓音,也要换回自由身。 嗓音考校设在偏殿,殿内摆着十二面铜磬,秀女要对着磬面吟诵《女则》。 林清羽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孙嬷嬷皱眉听完,毫不犹豫地在名册上划了一笔。 楚昭宁站在一旁,看着林清羽平静地行礼退下,背影挺得笔直。 没有哭闹,没有不甘,只有一种释然的轻松。 那一刻,楚昭宁忽然有些羡慕她,在这深宫里,能够清醒地选择离开,何尝不是一种勇气? 回到房间,林清羽安静地收拾着行李。 她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楚昭宁靠在门边,看着她将几件素净的衣裙叠好,又小心地将那支银簪包在帕子里,放入贴身的荷包。 “真的决定好了?”楚昭宁轻声问。 林清羽停下动作,抬头看她:“我父亲虽然只是个七品县令,但他常说,人生在世,贵在适意。” 她笑了笑,声音虽然嘶哑,却透着坚定,“我不适合这里。” “我很佩服你的勇气。”楚昭宁真诚地看着她,“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而你却清醒地选择离开。” “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县衙办案,见过太多因为贪念而毁了一生的人。”她的声音很轻,“这深宫就像个华丽的陷阱,用荣华富贵做诱饵,吞噬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楚昭宁心头一震。 她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文弱的县令之女,竟有着如此透彻的见识。 在这人人都追逐权势的世道,能够看清本质并坚持自我,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勇气? “保重。”临别时,楚昭宁紧紧握住林清羽的手,“若有缘,江湖再见。” “多谢。”林清羽郑重地点头,“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楚昭宁知道,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一个七品县令的女儿与国公府千金,今日一别恐怕再难相见。 但她没有说破,只是笑着点头:“一定会的。” 看着林清羽的背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朱红的大门之外。 楚昭宁站在窗前,久久未动。 她知道,自己或许永远无法像林清羽那样洒脱地离开,但她会记住这个选择自由的姑娘,记住在这深宫中曾有过这样一抹清亮的色彩。 “楚五姑娘。”孙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日是隐秘复检,请做好准备。” 楚昭宁转过身,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她知道所谓的隐秘复检是什么,稳婆验身。 想到这里,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一切继续随缘。 第四日的隐秘复检设在储秀宫后殿。 十间厢房被改造成临时的检查室,每间门口都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嬷嬷。 秀女们被要求脱去所有衣物,由几位年长的稳婆仔细检查每一寸肌肤。 楚昭宁咬着牙忍受着这种近乎侮辱的检查,心中默念着化学方程式来分散注意力。 “皮肤细腻,无疤痕,无体味……”一个稳婆边检查边记录,“乳房形状良好…嗯,处子之身。” 然后是精确测量身体各部位的比例。 楚昭宁像个木偶般被摆弄着,尺子在她身上腰、臂、腿等30处量来量去。 “腰围一尺八,肩宽…嗯,符合标准。”稳婆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恭喜诸位。”孙嬷嬷站在台阶上,声音洪亮,“通过初选的秀女共三百人,将进入为期一月的观察期。” 楚昭宁随着众人行礼,垂下的眼帘掩住了眼中的复杂情绪。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足够让一些人飞上枝头,也足够让另一些人万劫不复。 当一切终于结束时,楚昭宁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房间。 她让绛珠备了热水,狠狠地搓洗着自己的身体,直到皮肤发红。 “姑娘…”囊担忧地看着她。 楚昭宁摆摆手:“我没事。” 她环顾四周,发现原本拥挤的庭院已经空了大半。 那些被淘汰的秀女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第229章 秦玉瑶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来。 楚昭宁懒洋洋地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本书在看,绛珠和青囊静立两侧。 初选过后,原本拥挤的储秀宫清净了许多,三百名秀女被重新分配了住处。 楚昭宁所在的西厢房原本只住她一人,如今也要迎来新室友了。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孙嬷嬷特有的尖细嗓音由远及近:“秦姑娘,这边请。您将与宁国公府的五姑娘同住。” 楚昭宁执书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不一会,孙嬷嬷领着一个身着绛红色衣裙的少女走了进来。 楚昭宁这才缓缓抬眼,目光如水般平静地望向来人。 她看见孙嬷嬷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角皱纹挤成一团。 而那位秦姑娘则高昂着头,脖颈线条绷得笔直,像只骄傲的孔雀。 “楚五姑娘,这位是南疆总兵秦大人的嫡女秦玉瑶,从今日起与您同住。”孙嬷嬷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秦玉瑶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艳丽的石榴红裙装,发髻上金钗步摇叮当作响。 她的眉目如画却带着几分凌厉,下巴微微抬起,显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久闻宁国公府楚五姑娘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秦玉瑶嘴角勾起一抹笑,却未达眼底。 她故意加重了“宁国公府”四个字,眼神在楚昭宁素雅的月白色裙装上扫过,闪过一丝轻蔑。 楚昭宁这才放下书卷,慢条斯理地坐直身子。 “秦姑娘客气了。”她微微颔首,声音不疾不徐,“孙嬷嬷辛苦了。” 孙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她原以为两位贵女相见,必有一番明争暗斗,没想到楚昭宁如此沉得住气。 她清了清嗓子:“两位姑娘都是金枝玉叶,日后同住一室,还望和睦相处。宫里的规矩多,老奴还要去安排其他秀女,就先告退了。” 孙嬷嬷离开后,秦玉瑶脸上的假笑就消失了。 她径直走到另一侧的卧室里,指挥着两个丫鬟开始布置。 “把那套粉彩茶具摆在最显眼处。”秦玉瑶指着多宝格吩咐道,声音故意提高,“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 她的丫鬟立刻会意,将一套精美的茶具小心翼翼地摆上,还不忘朝楚昭宁这边瞥了一眼。 楚昭宁恍若未闻,重新拿起书卷。 青囊忍不住撇了撇嘴,却被绛珠轻轻拽了拽衣袖。 青囊会意,悄声问道:“姑娘,可要去用晚膳?” “不急。”楚昭宁翻过一页书,“等秦姑娘安置好吧。” 秦玉瑶听到这话,正在整理妆奁的手猛地一顿。 她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恼怒。 原本以为楚昭宁会与自己攀比,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淡然。 这让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 “楚姑娘倒是沉得住气。”秦玉瑶转过身,双手抱胸,眼中带着明显的挑衅,“听闻宁国公府家教甚严,想必楚姑娘的礼仪无可挑剔?” 楚昭宁抬眸,对上秦玉瑶的视线:“秦姑娘过奖了。令尊镇守南疆,劳苦功高,秦姑娘将门虎女,想必更是不凡。”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秦玉瑶更加恼火。 她最恨别人拿她父亲说事,仿佛她的价值只在于有个总兵父亲。 “明日开始学规矩,楚姑娘可要多多指教了。”秦玉瑶意有所指地说完,转身吩咐丫鬟,“把我那套金丝软枕拿出来,宫里的硬枕我可睡不惯。” 楚昭宁看着秦玉瑶夸张的做派,心中觉得好笑。 这位秦姑娘显然把她当成了竞争对手,却不知她楚昭宁根本不屑于这种小儿科的把戏。 夜深人静时,秦玉瑶已经睡下。 楚昭宁却还倚在窗边,借着月光翻看书。 “姑娘,该歇息了。”绛珠低声提醒,“明日还要早起学规矩。” 楚昭宁合上书,轻声道:“你们觉得这位秦姑娘如何?” 青囊撇撇嘴:“跳梁小丑罢了。她那些小心思,连奴婢都看得出来。” “她父亲确实掌着兵权。”绛珠冷静分析,“南疆十万大军,不容小觑。” 楚昭宁轻笑一声:“所以她才有底气与我叫板。” 她望向窗外的月色,“不过她越是这样,越不可能入主东宫。” 次日清晨,三百名秀女齐聚储秀宫正殿,开始为期一个月的礼仪训练。 楚昭宁带着绛珠和青囊缓步而来,一袭淡紫色纱裙衬得她肌肤如雪。 她注意到殿内已经形成了几个小团体,而秦玉瑶身边围了七八个秀女,正低声说笑。 “那是工部侍郎家的姑娘。”青囊在楚昭宁耳边轻声道,“旁边穿鹅黄衫子的是光禄寺少卿的侄女。” 楚昭宁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几位勋贵家的姑娘冲她点头微笑,她也礼貌地回礼。 但另有几位三品以上官员的女儿却投来不善的目光,其中一位穿桃红裙子的甚至故意用团扇遮面,与同伴窃窃私语。 “姑娘,要小心那位。”绛珠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手按在腰间暗器上,“她父亲是兵部郎中,与秦总兵交好。” 楚昭宁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这一个月的礼仪教导嬷嬷是皇后身边的谢姑姑。 “行礼时,腰要挺直,但不可僵硬。眼神要恭敬,却不能谄媚……”谢姑姑示范着觐见时的礼仪,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位秀女。 秦玉瑶站在楚昭宁不远处,时不时用余光瞥她。 当谢姑姑要求秀女们两两一组练习时,她立刻拉着一个相熟的秀女走到楚昭宁面前。 “楚五姑娘,不如我们一组?”秦玉瑶笑容甜美,眼中却闪烁着挑衅的光芒,“正好向您请教京城礼仪。” 楚昭宁微微一笑:“荣幸之至。” 谢姑姑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眉头微皱,但并未阻止。 练习开始,秦玉瑶故意在行礼时夸张地摆动衣袖,差点打到楚昭宁的脸。 楚昭宁却仿佛早有预料,轻轻一侧身便避开了,同时行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礼。 “秦姑娘。”楚昭宁声音轻柔,“行礼时手臂应当这样……” 她示范了一个标准动作,衣袖如流水般滑落,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 周围的秀女们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 秦玉瑶脸色一僵,随即咬牙道:“多谢指教。” 她试图模仿楚昭宁的动作,却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僵硬可笑。 谢姑姑走过来,严厉地看了秦玉瑶一眼:“秦姑娘,礼仪讲究的是自然优雅,不是生搬硬套。” 秦玉瑶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她恶狠狠地瞪了楚昭宁一眼,却发现对方已经转身去看其他秀女练习,仿佛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第230章 盟友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秦玉瑶就已经坐在梳妆台前,由着丫鬟为她描眉画鬓。 铜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傲气。 她望着镜中自己姣好的容颜,心中暗自得意,在这储秀宫中,论姿色她自认不输任何人,即便是楚昭宁。 “姑娘今日要戴这支金凤步摇吗?”丫鬟小心翼翼捧起一支金光闪闪的发钗,打断了她的思绪。 秦玉瑶瞥了一眼,摇头:“不,换那支翡翠簪子。太过张扬反而落了下乘。” 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今日要见的人,得用些心思。” 丫鬟连忙换了簪子,心里却纳闷。 自家姑娘向来喜欢华丽张扬的装扮,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 秦玉瑶透过铜镜,目光穿过半开的多宝阁,落在对面正在梳洗的楚昭宁身上。 她一袭素白中衣,黑发如瀑垂落腰间,正由两个丫鬟伺候着绾发,她的动作从容不迫。 “装模作样。”秦玉瑶在心里冷哼一声。 她最讨厌楚昭宁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却又处处压人一头。 宁国公府的嫡女又如何? 在这储秀宫中,还不是要和她平起平坐? “姑娘,好了。”丫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秦玉瑶站起身,整了整衣襟。 今天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在这储秀宫中,单打独斗终究势单力薄,她需要帮手,需要能够一起对付楚昭宁的人。 特别是那个工部侍郎的侄女李如霜,还有那个靠着安嫔关系进来的常雅芙。 想起这两人,秦玉瑶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李如霜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却总端着架子装清高。 常雅芙更是可笑,整日里装天真烂漫,实则蠢钝如猪。 但眼下,这两人却是她最好的选择,至少比那些真正有背景的秀女好掌控得多。 她不想承认,那些有背景的闺阁们也不会买她的账。 储秀宫的膳房里,常雅芙和李如霜坐在靠窗的紫檀木圆桌旁。 面前摆着几样精致的早点,水晶虾饺、桂花糖藕和两碗冒着热气的杏仁茶。 “如霜姐姐,听说明日谢姑姑要考校觐见礼仪,你可有准备?”常雅芙小口啜饮着杏仁茶,眼睛却一直盯着李如霜的反应。 秦玉瑶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这话,不由在心中嗤笑。 这个常雅芙,表面装得天真无邪,实则处处打探消息,偏生演技拙劣,连掩饰都不会。 她故意放重了脚步,让环佩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如霜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虾饺,淡淡道:“雅芙妹妹何必担忧?以你的聪慧,定能应付自如。”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人,也不透露半点自己的底细。 秦玉瑶暗自挑眉,这个李如霜倒是有几分城府。 常雅芙正要答话,忽听一阵环佩叮当,两人抬头,只见秦玉瑶款款而来。 “两位妹妹好雅兴。”秦玉瑶笑吟吟地福了福身,“不知可否添双筷子?” 常雅芙连忙起身让座:“秦姐姐快请坐。” 她招手示意侍女添置碗筷,眼角余光却瞥见李如霜微微绷紧的下颌。 秦玉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来这两人之间也不如表面那么和谐。 “今早小厨房做的枣泥山药糕倒别致,两位可尝过了?”她执起玉箸,夹了一块糕点放入常雅芙盘中。 “多谢秦姐姐。”常雅芙受宠若惊,小脸微红。 李如霜轻抿一口杏仁茶,忽然道:“秦姐姐今日这簪子好生别致,倒与你这身衣裙相得益彰。” 常雅芙立刻接话:“是啊是啊,秦姐姐眼光一向独到。” 这奉承话说得太过直白,连李如霜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妹妹好眼力。”秦玉瑶望向窗外盛放的海棠,幽幽地道,“这簪子让我想起南疆的家。” “秦姐姐想家了吗?”常雅芙天真地问道。 “是啊。”秦玉瑶叹了口气,“只是离家久了,难免思念。” 她话锋一转,“不过能入宫选秀,也是我们的福分。两位妹妹觉得呢?” 李如霜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秦姐姐说得是。能得见天颜,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 闻言,秦玉瑶暗自点头,这个李如霜倒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常雅芙连连点头:“是极。” 秦玉瑶忽然压低声音:“我观这储秀宫中,真正有资格问鼎太子妃之位的不过寥寥数人。二位妹妹才貌双全,定是其中翘楚。” 她故意抛出这个诱饵,就是要看看这两人的反应。 李如霜放下筷子,似笑非笑:“秦姑娘过誉了。如霜不过工部侍郎侄女,哪敢有此妄想?常妹妹更是……” 她故意留了个话尾,眼神瞟向常雅芙,显然是在试探秦玉瑶的真实意图。 秦玉瑶心中冷笑,这个李如霜,明明野心勃勃,却偏要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她打断李如霜的话:“哎!英雄不问出处。再说,我父亲虽为南疆总兵,却也是从一介小兵做起。这世上之事,谁说得准呢?”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常雅芙一眼,“还有,常妹妹的姑姑可是安嫔呢。” 常雅芙受宠若惊地红了脸:“秦姐姐太抬举我了……” 李如霜眼中异色更浓,她听出了秦玉瑶话中的暗示,她们都不是顶级门阀出身,但未必没有机会。 “其实…”秦玉瑶声音压得更低,“这储秀宫中,真正能与我们竞争的,不过宁国公府那位罢了。” “楚昭宁?”常雅芙脱口而出,随即惊慌地捂住嘴。 “正是。”秦玉瑶冷笑,“她仗着家世显赫,目中无人。昨日礼仪课上,谢姑姑对她赞不绝口,对我们却横挑鼻子竖挑眼。” 李如霜想起昨日情景,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自认礼仪不差,却被谢姑姑当众指出好几处错误。 常雅芙也委屈地撇撇嘴。 秦玉瑶见火候已到,便直视二人:“我想与二位妹妹交个朋友。在这深宫之中,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不是吗?” 李如霜沉吟片刻,忽然展颜一笑:“秦姑娘说得极是。如霜初来乍到,正愁没有知心人呢。”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利用秦玉瑶的关系往上爬。 秦玉瑶看着她假惺惺的笑容,心中冷笑,还真以为自己看不透她那点小心思? 常雅芙急忙表态:“我也愿意。秦姐姐、李姐姐,以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 三人相视而笑,各怀心思。秦玉瑶知道,李如霜野心勃勃,常雅芙心思单纯易于掌控。 而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想入主东宫,却又都缺乏足够的资本。 这样的盟友,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 至于将来…… 秦玉瑶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等解决了楚昭宁,这两个蠢货还不是任她拿捏? 第231章 下药 夕阳西沉,楚昭宁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本《黄帝内经》,青囊正为她轻轻揉捏着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肩膀。 她看似专注在书页上,实则耳听八方,储秀宫中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姑娘,今日礼仪课站了那么久,要不要用些药油?”青囊低声问道,手指精准地找到楚昭宁肩颈处的穴位。 楚昭宁微微摇头,目光仍停留在书页上:“不必。” 今日谢姑姑的礼仪课上,她故意表现得格外出色,就是要引某些人上钩。 现在,她只需静待鱼儿咬饵。 正说着,屋外传来秦玉瑶刻意提高的谈笑声,那笑声做作得令人牙酸。 楚昭宁唇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果然来了。 绛珠站在门边,耳朵微动:“姑娘,秦玉瑶带了两个人往这边来了。” 楚昭宁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慢条斯理地合上书本:“看来今晚的清静要被打扰了。” 她早料到秦玉瑶会按捺不住。 今日谢姑姑当众夸赞她的礼仪,以秦玉瑶那争强好胜的性子,必定会找上门来。 只是没想到她还带了帮手。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刻意放重的脚步声,仿佛生怕屋里人听不见似的。 秦玉瑶领着李如霜和常雅芙推门而入,三人脸上挂着假惺惺的笑容。 “楚五姑娘,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呢?”秦玉瑶居高临下地看着仍倚在榻上的楚昭宁,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她最恨楚昭宁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楚昭宁这才缓缓坐直身子,却不急着起身:“秦姑娘带了客人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准备茶点招待。” 她语气平和,却暗含讥讽,不请自来,这就是秦家的教养? 李如霜一身湖蓝色衣裙,目光如刀般在楚昭宁身上扫过。 最后停留在她随手放在一旁的书本上,嘴角微撇:“楚五姑娘好雅兴,看的是医书?这可不是闺阁女子该钻研的东西。” “李姑娘此言差矣。”楚昭宁不紧不慢地回应,“《黄帝内经》有言‘上医治未病’,略通医理,方能更好地侍奉长辈。” 她目光清澈如水,看不出半点火气。 常雅芙站在最后,绞着手中的帕子,眼神飘忽不定。 她穿着嫩黄色衫子,看起来天真无害,但偶尔瞥向楚昭宁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探究。 她今日是被秦玉瑶硬拉来的,本不想趟这浑水,但又怕得罪秦玉瑶。 此刻她心中七上八下,既想讨好秦玉瑶,又怕惹恼楚昭宁。 秦玉瑶见言语上占不到便宜,便故作亲热地拉着李如霜和常雅芙在楚昭宁对面坐下。 “我们姐妹几个想着明日谢姑姑要考核礼仪,特意来向楚五姑娘讨教呢。毕竟今早谢姑姑可是当众夸赞了你的行礼姿势。” 她这话说得客气,眼中却闪着算计的光芒,她倒要看看,楚昭宁敢不敢拒绝。 楚昭宁心中了然,这是要来找茬了。 她示意青囊上茶,脸上依旧挂着淡然的微笑:“秦姑娘过谦了,谁不知道南疆秦家的女儿个个礼仪出众?” 秦玉瑶听到南疆二字,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她最恨别人只记得她父亲是边关武将,仿佛她只是个粗鄙的将门之女。 “楚五姑娘。”李如霜接过青囊递来的茶,却不急着喝,而是意有所指地道,“听说宁国公府家教极严,想必楚五姑娘从小就被教导如何…讨上位者欢心吧?” 她故意在最后几个字上加重语气。 绛珠站在楚昭宁身后,手指微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楚昭宁轻轻抬手制止了她,脸上笑意不减:“李家姑娘说笑了。我们宁国公府只教导女儿知书达理,至于讨人欢心……” 她顿了顿,目光在李如霜浓妆艳抹的脸上扫过,“那等本事,倒要向姑娘请教了。” 这一记软刀子扎得李如霜脸色大变,手中的茶盏差点打翻。 秦玉瑶见状连忙打圆场:“楚五姑娘何必如此刻薄?如霜姑娘不过是随口一问。” 她心中暗恼李如霜沉不住气,这么快就被激怒。 “是我失言了。”楚昭宁从善如流地道歉,却看不出半点歉意。 她话锋一转:“不过说到礼仪,我倒是想起一事。明日考核时,谢姑姑最不喜人身上香气过重,说是冲撞贵人。”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李如霜身上浓郁的脂粉味。 常雅芙一直没说话,此时突然开口:“楚五姑娘,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声音细若蚊蝇,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明日考核,能否让我站在你旁边?我...我实在记不住那些繁复的礼节。” 楚昭宁看向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女,发现她眼神闪烁,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她心中了然,这是要给自己下套呢。 常雅芙定是受了秦玉瑶指使,想在明日考核时做什么手脚。 “自然可以。”楚昭宁爽快地答应,却在常雅芙松了口气时补充道,“不过谢姑姑最讨厌有人交头接耳,常姑娘可要谨记。” 常雅芙脸色一僵,勉强笑道:“那是自然。” 三人又坐了片刻,见占不到什么便宜,便借口天色已晚告辞离去。 等她们走后,青囊立刻检查了她们用过的茶盏。 “姑娘,常雅芙的杯沿有白色粉末残留。”青囊用银针沾取少许,放在鼻端轻嗅,“是泻药,剂量不小。” 绛珠眼中寒光一闪:“奴婢去教训她们。” “不必。”楚昭宁抬手制止,“明日不是要考核吗?正好让她们自食其果。” 她转向青囊,“我记得你带了清心散?” 青囊会意,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姑娘要用这个?” 清心散能解百毒,但若单独服用,则会令人神思恍惚,举止失常。 楚昭宁点头:“明日早膳前,找机会把药下在秦玉瑶的茶里。她不是想看我出丑吗?那就让她自己尝尝当众失仪的滋味。” 楚昭宁望着对面的卧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第232章 可为典范 次日清晨,储秀宫的膳房内人头攒动。 秀女们三三两两围坐用膳,楚昭宁选了角落一张桌子,慢条斯理地喝着清粥。 “姑娘,办妥了。”绛珠借着添茶的机会俯身低语,声音细若蚊蝇,“秦玉瑶今早特意要了茉莉花茶,奴婢趁人不备加了清心散。” 楚昭宁微微颔首,目光扫向不远处正谈笑风生的秦玉瑶三人组。 只见秦玉瑶今日虽打扮得光彩照人,一袭绯红色宫装衬得她肌肤如雪。 可那双往日灵动的眼睛却显得有些涣散,时不时就要眨几下眼睛,仿佛在努力集中注意力。 “看她们得意的样子。”青囊冷声道,“那常雅芙一直偷看姑娘,怕是等着看姑娘出丑呢。” 楚昭宁注意到秦玉瑶正机械地重复着搅动茶盏的动作,茶水早已凉透却还在不停搅拌,显然心神不属。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心知清心散已然起效。 这药本是解毒良方,但单独服用便会令人神思恍惚,最妙的是事后查不出任何痕迹。 “走吧,该去正殿了。”楚昭宁优雅地拭了拭唇角,起身时裙裾纹丝不动。 她早已算准时辰,此刻药效应当刚好达到顶峰。 慈元殿 皇后斜倚在紫檀木雕凤纹榻上,案上摆着一盏刚沏好的君山银针,茶香袅袅,却无人品饮。 “娘娘,储秀宫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画眉捧着鎏金手炉进来,“谢姑姑传话说,辰时三刻准时开始考教。” 皇后微微抬眸,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本宫记得,今日考核的是觐见礼仪?” “正是。”画眉垂首而立,双手交叠于腹前,“三百名秀女分三批考核。” “备轿。”皇后突然起身,“本宫要去储秀宫。” 画眉欲言又止:“娘娘亲自去恐怕……” “谁说本宫要露面?”皇后任由宫女系紧斗篷领口的珍珠纽,“在偏殿设屏风便是,记得要那架紫檀木嵌云母的,透光性好。” 画眉会意,立刻吩咐下去。 不过片刻,一顶不起眼的青绸小轿已停在殿外。 皇后扶着画眉的手上了轿,八名太监抬轿,另有十二名宫女手持拂尘、香炉等物随行,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向储秀宫行去。 轿中,皇后闭目养神,心中却思绪万千。 南疆总兵手握重兵,宁国公府世代簪缨,这两家的女儿入宫参选,背后牵扯的朝堂关系错综复杂。 她今日就是要看看这些秀女中,谁是可造之材,谁又是需要提防的隐患。 当皇后的銮驾悄然停在储秀宫侧门时,正殿前的青石板上已整齐排列着三百名秀女。 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不少秀女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却无人敢抬手擦拭。 谢姑姑一身褐色宫装站在殿前台阶上,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 皇后立在廊柱后,凤眸微眯,望着正殿方向。 “娘娘,都安排好了。”画眉低声道,“屏风设在西偏殿。” 皇后轻轻颔首,缓步移向偏殿。 云母屏风已经设好,从外看只是一道装饰,从内却能清晰看见殿中情形。 “开始吧。”谢姑姑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楚昭宁站在第二排中间,能清楚地看到前排秦玉瑶的背影,常雅芙果然凑巧站在她旁边,此刻正紧张地咬着嘴唇。 “今日考核觐见礼仪。”谢姑姑声音清冷,“一个个来,我要看你们行走、行礼、退下的全套动作。” “记住,觐见时目光垂视陛下靴尖前三寸之地,既不可直视天颜,也不可过分低垂显得畏缩。” 考核开始,前排秀女依次上前。 楚昭宁的注意力始终锁定在前排的秦玉瑶身上。 只见她不停地揉着太阳穴,当旁边秀女低声提醒她该上前时,她竟茫然地左右张望,仿佛突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秦姑娘。”谢姑姑提高声音又叫了一遍。 秦玉瑶这才如梦初醒,踉跄着往前迈步,发间的金凤步摇剧烈晃动。 她走到殿中央时,本该行标准的三拜之礼,却在第一个屈膝时就身形不稳,险些栽倒。 “噗嗤。”殿内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 屏风后的皇后凤眸微眯,注意到秦玉瑶不停地揉着太阳穴,脚步虚浮。 她微微蹙眉,指着秦玉瑶问道:“那是谁?” 画眉立刻回道:“回娘娘,是南疆秦总兵家的姑娘,秦玉瑶。” “秦家女儿?”皇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怎的如此失仪?” 殿中,谢姑姑眉头紧锁“秦姑娘?” 秦玉瑶慌忙摆手:“没…没事…” 她的声音飘忽不定,眼神涣散。 勉强行完礼后,她竟忘了该从右侧退下,直直朝谢姑姑走去,直到被严厉的目光瞪住才仓皇转向。 更令人惊讶的是,当她退回队列时,竟站错了位置,直接插进了另一排秀女中间,引得周围一阵骚动。 “她这是怎么了?”屏风后,皇后轻声问道。 画眉摇头:“奴婢不知,但前两天练习时秦姑娘的表现不是现在这样。” 皇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观察。 谢姑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秦玉瑶却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揉着额角,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 楚昭宁垂眸掩去眼中的笑意。 李如霜和常雅芙交换了一个惊慌的眼神。 常雅芙不安地看向楚昭宁,却发现对方正专注地看着前方,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她心中顿时七上八下,明明计划是让楚昭宁当众出丑,怎么反倒害了秦玉瑶? “楚五姑娘。”谢姑姑点到了她的名字。 楚昭宁缓步上前,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般精准。 她行礼时腰背挺直如青松,双手交叠的位置分毫不差,低头时颈项的弧度优雅如天鹅。 每一个动作都与方才秦玉瑶的失常形成鲜明对比。 “很好。”谢姑姑难得露出满意之色,“楚五姑娘可为典范。” 屏风后的皇后微微颔首,对画眉低声道:“那气度,倒有几分像当年的崔夫人。” 常雅芙因为太过紧张,行礼时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而此时的秦玉瑶已经靠在柱子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完全不复平日的张扬。 楚昭宁用余光扫过她的狼狈模样,心中毫无怜悯,若非自己早有防备,此刻出丑的就是她了。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233章 是你动了手脚 考核结束后,秦玉瑶跌跌撞撞地回到西厢房。 她的面色苍白,看到楚昭宁时竟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顿时,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是你,一定是你动了手脚。”秦玉瑶冲上前,扬起的手掌带着风声朝楚昭宁脸上扇去。 绛珠闪电般出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秦姑娘,请自重。” 秦玉瑶吃痛,眼中含泪:“你们…你们合伙欺负我,我要告诉孙嬷嬷。” 她声音嘶哑,显然还未从药效中完全恢复。 “正好,我也要找孙嬷嬷。”楚昭宁放下茶盏,站起身理了理衣裙,“说说有人在我茶里下药的事。” 秦玉瑶脸色大变:“你,你血口喷人。” 楚昭宁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这是从常姑娘袖中掉出的药粉,与昨日我茶盏中验出的一模一样。” “秦姑娘若觉得我冤枉了人,不如我们一起去孙嬷嬷那里对质?” 秦玉瑶顿时语塞,她没想到楚昭宁不仅识破了计划,还留下了证据。 她强撑着最后的气势:“你,你以为孙嬷嬷会信你?常姑娘的姑母可是安嫔。” “是吗?”楚昭宁轻笑,“那正好让安嫔娘娘评评理,看看她这位好侄女都做了些什么。” 秦玉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冲出了房间。 楚昭宁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何必呢?” 这叹息中三分怜悯,七分嘲讽。 青囊低声道:“姑娘,要不要去警告一下那个常雅芙?” “不必。”楚昭宁摇头,“经此一事,她们会消停一阵子。” 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不过…若是再有下次,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与此同时,秦玉瑶找到了正在花园假山后等她的李如霜和常雅芙。 废物!两个都是废物! 秦玉瑶气得浑身发抖,“不是说万无一失吗?怎么最后出丑的是我?” 李如霜皱眉:“秦姐姐,冷静点。这事蹊跷,我们明明……” 她话未说完,就被秦玉瑶打断。 “明明什么?”秦玉瑶冷笑,“现在全储秀宫的人都在笑话我,楚昭宁那个贱人还拿到了证据。” 常雅芙怯怯地道:“秦姐姐,要不,算了吧?楚姑娘看起来不好惹。” “算了?”秦玉瑶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怒火,“我秦玉瑶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种气,楚昭宁,你给我等着。” 她一把扯下头上的金凤步摇摔在地上,精致的首饰顿时断成两截。 李如霜看着秦玉瑶失控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她心想,或许可以利用秦玉瑶对楚昭宁的恨意,让她们两败俱伤,自己坐收渔利。 这个念头让她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而在不远处的回廊下,礼部尚书之女苏婉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轻轻摇着团扇,对身边的丫鬟低声道:“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这储秀宫,要热闹起来了。” 扇面遮掩下,她的笑容意味深长。 暮鼓响过三声时,谢姑姑踏着稳健的步伐穿过慈元殿的朱漆回廊,两侧宫女纷纷屈膝行礼。 她目不斜视,手中捧着的檀木托盘上整齐叠放着今日考教的名册。 谢姑姑心中盘算着今日所见所闻,那些秀女们或明或暗的较量在她脑海中一一闪过。 她在这深宫已度过三十余载,见过太多如花似玉的女子在这四方天地里绽放又凋零。 “娘娘,谢姑姑回来了。”画眉轻声禀报,将鎏金帘钩轻轻挽起。 皇后正倚在填漆榻上把玩羊脂玉如意,闻言抬眸:“让她进来吧。” 谢姑姑入内便行大礼,额头触地三息方起:“奴婢请娘娘安。” “起来吧。”皇后指尖轻点案几,“今日储秀宫倒是热闹。” 她语气平淡,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味。 选秀从来不只是选秀,而是各方势力较量的舞台。 谢姑姑会意,双手呈上托盘:“今日考教共三百名秀女,合格者二百七十三人。” 她顿了顿,眼角余光观察着皇后的表情,“上佳者三十六人,差等者二十七人。秦家姑娘与楚五姑娘之事,奴婢已查明原委。” 皇后凤眸微眯,取过名册却不急着翻看:“秦家的姑娘是怎么回事?” “老奴正要禀报。”谢姑姑上前半步,袖中暗袋里取出一方素帕,“秦姑娘茶盏中验出清心散,此物单独服用会致人恍惚。” 皇后指尖一顿,玉如意在案几上敲出清脆声响:“太医院查过了?” 药物之事非同小可,尤其是在选秀期间,若传出秀女被下药的消息,不仅会惊动皇上,更会引来朝臣非议。 “查过了。”谢姑姑压低声音,“药房记录无人领取此药,但……” 她稍作迟疑,眼角余光扫过殿内侍立的宫女,确认都是心腹之人后,才继续道:“楚五姑娘的贴身丫鬟青囊精通药理。” “哦?”皇后眉梢微挑,“这么说,是楚五姑娘动了手脚?” 楚家是开国功臣之后,宁国公父子都掌着实权。 楚昭宁作为楚家嫡女入宫选秀,本就引人注目。 “老奴不敢妄言。”谢姑姑谨慎答道,“考教结束后,秦姑娘当众指控楚五姑娘下药。谁知楚五姑娘不慌不忙,反拿出常家姑娘袖中掉出的泻药为证。” 谢姑姑将楚昭宁和秦玉瑶的对话给皇后详细地复述了一遍。 “常家?”皇后眸光一冷,“安嫔的侄女?” 安嫔近来颇得圣宠。 “正是。”谢姑姑压低声音,“楚五姑娘当场揭破此事,秦玉瑶羞愤离去,听说在花园里摔了一支金凤步摇。” 皇后凤眸微眯,陷入沉思,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她心中飞快盘算着,秦家根基浅,而楚家在朝中的关系错综复杂。 若能促成与宁国公府的联姻自是上策,只是,皇上素来多疑,恐怕会忌惮楚家日益膨胀的权势与影响力。 “礼部尚书家的姑娘今日如何?”皇后忽然问道。 苏家是清流领袖,苏婉清作为嫡女入宫选秀,一直表现得低调内敛,但这反而更让她警惕。 谢姑姑微微一怔,随即答道:“苏姑娘站在最末排,考核时无甚特别。” 她回忆着苏婉清今日的一举一动,“但考教结束后,老奴见她与丫鬟在回廊下私语,似在观望秦楚争执。” 说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背后一阵发凉。 皇后眸光一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螳螂捕蝉?” 若苏婉清真是坐山观虎斗,那这姑娘的心机比表面看起来要深沉得多。 “老奴愚钝,当时未解其意。”谢姑姑额角渗出细汗,心中懊恼自己的疏忽,“现在想来,苏姑娘怕是早看出端倪。” “好个苏婉清。”皇后轻笑,“表面不争不抢,暗地里倒是眼明心亮。” “继续盯着,特别是她与楚昭宁可有接触。” 谢姑姑恭敬应是,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234章 德嫔 承香殿的西窗半开着,三月底的风裹挟着海棠花香,卷进内殿。 德嫔慕容兰猗斜倚在紫檀木雕花榻上,望着窗外飘落的花瓣出神。 “娘娘,三殿下到了。”连姑姑的声音惊醒了她的沉思。 德嫔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月白色绣银线梅花的袖口,转身时脸上已挂起恰到好处的微笑:“让他进来吧。” 三皇子萧景琰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他今年十七岁,面容继承了徽文帝的轮廓分明,眉眼间却带着德嫔的锐利。 此刻他眉头微蹙,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显然心情不佳。 “儿子给母妃请安。”三皇子草草行了一礼,不等德嫔开口便直起身来。 德嫔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掩去。 她示意连姑姑退下,亲自为儿子斟了杯茶:“这么急匆匆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三皇子接过茶盏却不饮:“选妃的事。” 德嫔微微一笑,在紫檀木圈椅上缓缓坐下。 “储秀宫那边,孙嬷嬷每日都会递消息过来。”她顿了顿,“怎么,瑾琰有中意的人选了?”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南疆总兵秦毅的嫡女,秦玉瑶。” 德嫔垂眸掩饰眼中的失望,她原以为儿子会先问问她的意见。 “哦?”她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为何是她?” “秦毅手握十万边军,若能联姻,对我们大有裨益。”三皇子语速略快,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而且秦玉瑶性格直爽,容易掌控。” 德嫔啜了一口茶,茶汤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她放下茶盏,“瑾琰,你想得太简单了。” 三皇子眉头皱得更紧:“母妃此言何意?” 德嫔起身,缓步走到窗前。 “南疆总兵确实手握重兵,但远在边疆,对京城局势鞭长莫及。”德嫔平静地说道,“况且秦家根基浅薄,朝中无人,一旦有事,能帮上什么忙?” 三皇子猛地站起身:“母妃,我们急需兵权支持,才能跟太子抗衡。” 德嫔转身,目光如刀般锋利:“坐下。” 短短两个字,却让三皇子不得不收敛怒气,重新坐回椅中。 德嫔看着儿子倔强的侧脸,心中暗自叹息。 “瑾琰,你外祖父被流放后,我们在朝中的势力大不如前。”德嫔的声音低了几分,“正因如此,才更需要慎重选择。” 三皇子冷哼一声:“那依母妃之见,该选谁?” 德嫔将沾湿的帕子放在一旁,直视儿子的眼睛。“宁国公的嫡幼女,楚昭宁。” “什么?”三皇子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不可能。” 德嫔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平静地问:“为何不可能?” 三皇子在室内来回踱步,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母妃难道不知?因为户部改制一事,我们损失了多少人手?”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德嫔看着儿子瞬间冷硬的下颌线条,心中叹息。 去年户部改制,让三皇子在朝中布置的势力折损近三成,这确实是不小的打击。 “瑾琰。”德嫔缓步走向儿子,伸手想抚平他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母妃知道你心中有气。宁国公府虽不直接掌兵,但京城防卫在其手中。” “靖海侯掌管水师。清河崔氏、周家在文官体系中根深蒂固。” 三皇子冷笑一声,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德嫔:“母妃难道不知父皇有意点楚昭宁为太子妃?我若求娶,岂不是自取其辱?” 德嫔凝视着儿子挺拔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父亲。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稍稍平静:“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先下手为强。” 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太子与楚家联姻,朝局将彻底倾斜。” 三皇子盯着绢帛,眉头渐渐舒展,但眼中的抗拒仍未消散:“即便如此……” 德嫔继续道:“你若娶了秦玉瑶,不过得一个南疆总兵。至于楚昭宁…等你登顶后,想封谁还不是你一句话” 三皇子眼中阴晴不定,德嫔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结滚动,那是他在极力压抑情绪的表现。 他转头看向母亲,德嫔的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他明白德嫔的言外之意,先利用,后抛弃。 良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母妃果然深谋远虑。只是,您确定楚昭宁会甘心做我们的棋子?” 德嫔顿了顿,强自镇定道:“她不过十六岁……” “她十五岁就能在户部改制中让我损兵折将。”三皇子冷笑一声,“母妃莫要小瞧了这位楚五姑娘。” 德嫔抿了抿唇,涂着淡色口脂的唇瓣微微泛白:“正因如此,她才更有价值。” 殿内一时寂静,三皇子站在原地,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却照不进他幽深的眼眸。 “母妃说得轻巧。”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讥诮,“当年外祖不也是这般劝说您的?结果呢?”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刃,直刺德嫔心口。 她脸色瞬间煞白。 曾经她以为靠着慕容家的权势,她迟早有一天能登上后位,结果慕容家被清算,父亲流放边疆,她从德妃直降到德嫔…… “瑾琰。”德嫔声音陡然尖锐,又迅速压低,“过去的事不必再提。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前程。” 她深吸一口气,“你若执意要娶秦家女,为娘也不拦你。只是……”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确定秦总兵会为了一个女儿押注在你身上?” 三皇子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这正是他最大的顾虑。 南疆天高皇帝远,秦总兵态度暧昧不明,未必会为了女儿卷入夺嫡之争。 德嫔看出儿子动摇,乘胜追击:“宁国公,靖海侯,清河崔氏、周家……这些力量,难道不比一个远在南疆的总兵更有价值?” 三皇子盯着案几,眼神晦暗不明。 他知道母妃说的有道理,但一想起楚昭宁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就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儿臣……再考虑考虑。”他最终说道。 德嫔知道这是儿子妥协的前兆,便不再逼迫。 三皇子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承香殿,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235章 有些事,急不得 储秀宫的花园里,秦玉瑶独自站在一株盛开的梨花树下,指尖掐着一片花瓣,眼神阴郁。 自从上次在礼仪考教上出丑,被楚昭宁反将一军后,她这几日几乎不敢出门。 储秀宫里的秀女们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背地里却都在笑话她。 就连她原本拉拢的李如霜和常雅芙,现在也躲着她走。 前日她特意去找她们,却见两人慌慌张张地找借口离开,那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分明是怕被她连累。 “废物,都是废物。”秦玉瑶狠狠碾碎了手中的花瓣,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既然她们靠不住,那就换个人。” 她眯了眯眼,目光扫向不远处正在修剪花枝的礼部尚书之女,苏婉清。 苏婉清出身清贵,性子温婉,在秀女中颇有人缘,更重要的是,她与楚昭宁并无交情。 秦玉瑶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若是能拉拢她,让楚昭宁当众出丑……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就再也挥之不去,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冷笑。 但转念一想,她又有些犹豫。 苏婉清看起来温婉可人,但能在宫中立足的,哪个不是心思玲珑? 万一被拒绝…… 不试试怎么知道? 她咬了咬牙,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挂起温和的笑容,缓步走向苏婉清。 “苏姐姐,这花开得真好。”秦玉瑶声音柔柔的,仿佛刚才的阴狠从未存在过。 苏婉清抬眸,见是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秦玉瑶。 这几日储秀宫里的流言她也有所耳闻,此刻见到这位秦姑娘主动搭话,心中顿时升起几分警惕。 她礼貌地笑了笑:“秦姑娘也喜欢赏花?” “是啊,这几日闷在房里,出来透透气。”秦玉瑶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前些日子的事,想必姐姐也听说了……” 她故意欲言又止,眼角微微泛红,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苏婉清目光微闪,这位秦姑娘倒是会做戏。 思及此,语气依旧温和:“秦姑娘不必介怀,宫中规矩严苛,一时失手也是常事。” 秦玉瑶咬了咬唇,低声道:“可我总觉得,是有人故意害我。” 苏婉清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她:“哦?秦姑娘为何这么说?” 秦玉瑶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姐姐可曾注意过,楚五姑娘身边的那个丫鬟?” 苏婉清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反问:“哪个?” “绛珠。”秦玉瑶冷笑,“那丫头身手极快,绝非普通侍女。我怀疑……” 她故意没说完,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眼睛紧盯着苏婉清的反应。 苏婉清心中警铃大作。 这位秦姑娘分明是想拉她下水。 她沉默片刻,忽然轻轻一笑:“秦姑娘,宫中之事,还是谨慎些好。” 这话说得委婉,但拒绝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秦玉瑶心中一沉,听出她话里的拒绝之意,但仍不死心:“姐姐难道不觉得奇怪?楚昭宁一个国公府的姑娘,身边却带着这样的侍女……” 苏婉清放下剪刀,拍了拍手上的花瓣,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这位秦姑娘心术不正,还是远离为妙。 “秦姑娘,我们入宫是为选秀,不是来结仇的。”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步伐比平时快了几分。 秦玉瑶盯着她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识抬举。”她恨恨地低骂一句,心中怒火更盛。 苏婉清那副清高的样子让她作呕,仿佛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既然苏婉清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 她目光一转,看向储秀宫管事嬷嬷,孙嬷嬷的住处。 孙嬷嬷虽不是什么高位,但在储秀宫里,她的话却极有分量。 秦玉瑶知道,孙嬷嬷私下里收了不少好处,只要给足银子,她偶尔也会透露些消息。 她回到厢房,从妆奁底层取出一个精致的荷包,里面装着几颗金瓜子,这是她入宫前,父亲特意给她准备的打点钱。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她咬了咬牙,将荷包塞进袖中,径直往孙嬷嬷的住处走去。 一路上,她不断在心中盘算着说辞,既要达到目的,又不能显得太过急切。 孙嬷嬷正坐在窗边喝茶,见她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秦姑娘有事?” 秦玉瑶笑容甜美,上前行礼:“孙嬷嬷,这几日天气转凉,我特意带了些上好的龙眼干,给您补补气血。” 说着,她将荷包轻轻放在桌上,故意让里面的金瓜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孙嬷嬷瞥了一眼,终于抬眸看她:“秦姑娘有心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荷包拢入袖中,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 秦玉瑶见她收了,心中一喜,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嬷嬷,我这几日总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人在针对我。” 孙嬷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哦?谁这么大胆?” “楚昭宁。”秦玉瑶压低声音,“我怀疑她暗中使了手段,才害我在考教上出丑。” 孙嬷嬷眯了眯眼,忽然笑了:“秦姑娘,有些话可不能乱说。” 秦玉瑶心中一紧,但仍硬着头皮道:“嬷嬷,您掌管储秀宫,想必知道些什么……” 她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孙嬷嬷的眼神已经变得严厉起来。 孙嬷嬷放下茶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姑娘是聪明人,有些事,急不得。” 秦玉瑶心里咯噔一下:“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孙嬷嬷放下茶盏,压低声音说道:“昨日皇后娘娘,亲自来看过考教。”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秦玉瑶头上。 她瞳孔一缩,手指猛地攥紧了帕子:“皇后…来啦?” 皇后竟然亲自来了?那她出丑的样子…岂不是全被看见了? “是啊,娘娘站在偏殿里,看了许久。”孙嬷嬷慢悠悠地说道,“尤其是,对楚五姑娘,颇为赞赏。” 秦玉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她原本计划今日在膳食里动手脚,让楚昭宁当众失态,可现在…… “嬷嬷……”她声音微颤,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嬷嬷提点。” 此刻她心中翻江倒海,既不甘心就此罢休,又害怕真的惹怒皇后。 孙嬷嬷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姑娘是聪明人,老奴只是不忍心看你走错路。” 秦玉瑶咬了咬牙,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转身回了厢房。 关上门后,她终于控制不住,将桌上的茶具狠狠扫落在地。 “楚昭宁。”她咬牙切齿地低吼,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刻,她既恨楚昭宁,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第236章 她竟然就这样放弃了? “废物。”苏婉清将手中的绣绷重重砸在桌上,眼睛死死盯着窗外。 远处凉亭中,秦玉瑶正与常雅芙说笑,那张明艳的脸上丝毫不见前几日算计失败的阴霾,反倒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她竟然就这样放弃了? 苏婉清在心中咬牙切齿,她原以为以秦玉瑶张扬跋扈的性子,定会再对楚昭宁出手。 毕竟,楚昭宁的存在对她们二人都是威胁。 秦玉瑶背后有南疆总兵的兵权,楚昭宁背后是宁国公府的权势。 而她苏婉清,不过是礼部尚书之女,论家世,根本比不上她们。 可秦玉瑶这个蠢货,竟然就这么偃旗息鼓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烦躁,重新捡起绣绷,指尖微微发抖。 不行,她不能急。 苏婉清细细盘算着储秀宫里的秀女们。 陈国公府的嫡女陈姝,容貌平平,性子木讷,不足为惧。 靖海侯府的庶女沈知微,沈知澜的庶妹。 沈知微虽生得美艳,但终究是庶出,太子妃之位轮不到她。 武安伯家的嫡次女林欣悦,骄纵任性,才入宫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其他的秀女要么家世不够,要么性子不够沉稳,要么是容貌平平,根本入不了太子的眼。 所以,真正的对手,只有楚昭宁和秦玉瑶。 而她们,必须两败俱伤。 苏婉清眸色渐冷。 她原本指望秦玉瑶能继续针对楚昭宁,最好闹到皇后面前,让两人都失了体面。 可秦玉瑶竟像是突然学乖了,这几日安分守己,连挑衅的话都不曾说一句。 难道……她察觉了什么? 苏婉清抿了抿唇,不行,她得推一把。 储秀宫的花园里,秀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 苏婉清缓步走在石子小径上,每一步都像是精心计算过,裙裾轻摆的幅度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刻意,又能展现出她纤细的腰肢。 她远远看见陈姝正低着头绣花。 “陈姑娘真是好耐性,这牡丹绣得栩栩如生。” 她唇角微扬,声音柔和,仿佛真心赞叹。 陈姝抬头,眼神木讷,只轻轻点头:“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苏婉清在她身旁坐下,语气柔和:“陈姑娘性子沉稳,倒不像我,整日胡思乱想,连选秀都提不起劲儿。” 陈姝抿唇一笑,低声道:“我本就不善争抢,一切随缘罢了。” 苏婉清眸光微闪,真是个榆木疙瘩。 她在心里冷笑,面上却愈发温柔:“陈姑娘这般淡泊,倒叫姑娘惭愧。我父亲常说,女子贵在安分,不该妄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太子妃之位,终究是要看家世和福分的。” 陈姝垂眸,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轻声道:“是啊,我这样的,能留到最后已是万幸。” 苏婉清险些维持不住笑容。 这个蠢货! 她在心里咒骂,连争的勇气都没有,活该一辈子当陪衬。 “陈姑娘日后定能得个好归宿。”她柔声说道,心里想的却是,最好配个七品小官,一辈子仰人鼻息。 陈姝心里微松,她对自身的能力很清楚,本就不奢望太子妃之位,苏婉清的话反倒让她安心。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她便起身告辞,“陈姑娘慢慢绣,我去园子里走走。” 转身的瞬间,她脸上的温婉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笑。 陈姝这条路走不通,那就换林欣悦那个爆竹。 绕过假山,苏婉清调整心情,朝林欣悦的住处走去。 远远就听见屋内传来阵阵笑声,她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表情,这才款款向前。 “林姑娘这里好热闹。”她站在门口,笑意盈盈。 屋内,林欣悦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周围围着三四个秀女。 见苏婉清到来,林欣悦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苏姑娘来了,坐吧。” 苏婉清眼底闪过一丝阴鸷,转瞬又化作盈盈笑意。 她优雅地入座,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环视一圈,靖海侯庶女沈知微、南安伯嫡女黄敏婕,还有两个家世稍低的秀女。 “姐妹们聊什么呢,这般开心?”她浅啜一口茶,状似随意地问道。 “我们在说前几日谢姑姑考教礼仪的事呢。”一个圆脸秀女说道。 苏婉清心中一喜,面上却露出困惑之色:“说到这个,谢姑姑可是把楚五姑娘夸上天了呢。” 她故作羡慕地叹了口气,“楚五姑娘的礼仪规矩确实无可挑剔,连手帕落地的角度都分毫不差,真真是世家典范。” 林欣悦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规矩好有什么用?死板得很。” 苏婉清心中暗喜,面上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林姑娘慎言。楚姑娘出身宁国公府,家学渊源,自然不是我们能比的。” 她特意在宁国公府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沈知微原本把玩着手中的帕子,听到这话手指突然收紧。 苏婉清假装没注意到,继续道:“我听说啊,这太子妃的人选……” 她意味深长地朝楚昭宁屋子的方向指了指。 “苏姑娘这话说的,好像太子妃已经定下来了似的。”林欣悦冷哼一声,“宁国公府再显赫,还能越过皇室去?” 屋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几位秀女交换着眼色。 “要我说,这选秀之事,最终还是要看太子殿下的心意。”一位秀女试图缓和气氛。 苏婉清点头附和:“正是如此。不过太子殿下孝顺,想必也会尊重皇后娘娘的意见。” 她话锋一转,“说起来,沈姑娘今日这身衣裳真好看,衬得肌肤如雪呢。” 沈知微勉强笑了笑:“苏姑娘过奖了。” “哪里是过奖。”苏婉清亲热地拉住沈知微的手,“沈姑娘生得这般美貌,若是出身再高些..” 她突然像是意识到失言,急忙住口,“哎呀,瞧我这嘴,沈姑娘别往心里去。” 沈知微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抽回手,强笑道:“苏姑娘说笑了,嫡庶有别,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苏婉清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面上却满是歉意:“沈姑娘别误会,我只是……” “只是羡慕楚姑娘那样的身份罢了。像我们这样的,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人家与生俱来的尊贵。” 屋内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林欣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这些做什么?来,尝尝这新进的龙井,据说是今年头一茬的。” 话题被岔开,但苏婉清知道,自己种下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 她优雅地品着茶,余光观察着沈知微的表情变化。 她眼中那抹不甘与怨恨,逃不过她的眼睛。 离开林欣悦的房间后,苏婉清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绕道去了后花园的一处僻静亭子。 她需要整理思绪。 第237章 唢呐 储秀宫的琴室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一地碎金。 今天是第三次琴,秀女们三三两两地入座。 琴室正中的紫檀木琴案前,琴师许先生正在调试琴弦。 他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癯,一袭靛青色长衫衬得气质愈发温润如玉。 “诸位姑娘,今日我们继续研习‘抹’与‘挑’的指法要诀。”许先生声音不疾不徐,指尖轻抚琴弦,发出一声清越的泛音。 “抹时需用指甲与指腹交界处触弦,力道要轻如鸿毛掠过水面……” 秦玉瑶端坐在右侧第三张琴案前,葱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琴弦,眼神不时瞟向角落里的楚昭宁。 她今早刚从一个小宫女那里听说,这位宁国公府的千金琴艺惊人。 楚昭宁弹的曲五音不全,弹奏起来如同鬼哭狼嚎。 想到这里,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若是能让这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姑娘当众出丑……”秦玉瑶心中暗想,手指攥紧了衣袖。 但随即,孙嬷嬷的警告在耳边响起,她咬了咬下唇,不甘心地松开了手。 楚昭宁懒洋洋地靠在最角落的座位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精巧的四喜人。 四个木块在她指尖翻飞,不断变换出各种形态,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她的眼角余光瞥见斜对面的林欣悦正频频看向自己。 “装模作样。”林欣悦用团扇半掩着唇,对身旁的沈知微低语。 沈知微抿唇轻笑:“你说会不会是因为那位琴艺惊人,所以先生只讲技法不让我们上手练习?” 她说话时眼角余光瞥向楚昭宁,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附近的秀女听见。 秦玉瑶闻言立刻竖起耳朵,眼中闪过一丝算计。 今日怕是有人要找麻烦啦。楚昭宁手指灵活地转动着四喜人,嘴角挂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今日的课就到这里。”许先生合上琴谱,明显松了口气,“下节课我们再……” “先生且慢。”林欣悦突然起身,裙裾轻晃,“学生有一事不解。” 许先生眉头微蹙:“林姑娘请讲。” 林欣悦眼角瞟向楚昭宁,声音提高了几分:“我们已上了三节琴课,却从未碰过琴。光听不练,如何能进步?” 琴室里顿时一片寂静。 几位正在收拾琴谱的秀女停下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欣悦身上。 她意有所指地补充,“总不能因为某些人的琴艺惊人,就耽误大家学习吧?” 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一部分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向楚昭宁,而绝大部分外地来的秀女则茫然地看看林欣悦,又看看赵先生,不明白话中所指。 而当事人却恍若未闻,正专心致志地玩着四喜人。 那木块在她手中“咔嗒”一声,变成了一个精巧的鸟笼形状。 又没有点名道姓,谁会那么蠢的主动对号入座。 “谁的琴艺这么惊人啊?”秦玉瑶故作天真地问,眼中却闪着狡黠的光。 赵先生的手微微发抖,脸色发白。 他张了张嘴,却不敢出言阻止。 这些秀女背后都是朝中重臣,哪个都不是他能得罪的。 角落里,苏婉清优雅地摇着团扇,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先生,我也想练练。”沈知微突然开口,纤细的手指轻抚琴弦。 几个外地来的秀女也跟着附和:“是啊先生,让我们试试吧。” 许先生长叹一口气,认命般道:“那…那就请自愿者先来试奏一曲吧。” 林欣悦得意地扬起下巴,第一个走到琴前坐下。 她纤细的手指轻抚琴弦,姿态优雅至极,显然是经过名师指点。 “那我就献丑了。”她说着,弹奏起一曲《高山流水》。 琴音淙淙,如清泉击石,确实技艺不凡。 林欣悦一边弹奏,一边用挑衅的眼神看向楚昭宁。 然而楚昭宁似乎完全沉浸在四喜人的世界里,时不时还低声轻笑,根本没在听琴。 一曲终了,众人纷纷鼓掌。 她得意地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楚昭宁身上,挑衅地扬了扬眉。 楚昭宁正用四喜人拼出一只小狗形状,见状冲她竖起大拇指。 林欣悦一愣,随即气得脸颊发红,这楚昭宁竟敢嘲笑她。 接下来,十几位秀女轮流上前演奏。 有人技艺生疏,指法僵硬;有人则流畅自然,颇有韵味。 秦玉瑶弹了一曲《梅花三弄》,虽不及林欣悦精湛,但也算中规中矩。 正当许先生以为危机已经过去时,秦玉瑶突然开口:“楚五姑娘的琴艺不是很好吗?怎么不上来让我们学习学习?” 琴室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齐刷刷投向楚昭宁。 楚昭宁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四喜人,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懒散的笑容。 “既然大家这么期待……”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物件。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支黄铜唢呐。 “这…这是…”许先生结结巴巴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眼睛瞪得溜圆。 储秀宫教习二十余年,他从未见过如此离经叛道的场景。 “我想弹琴多没意思啊。”楚昭宁笑眯眯地说道,“不如给大家来点新鲜的。” 她将唢呐放到唇边,深吸一口气。 林欣悦、苏婉清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们虽然听说过楚昭宁琴艺惊人,但万万没想到她会拿出唢呐来。 这可是红白喜事才用的乐器,闺阁千金哪有人会这个?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阵刺耳嘹亮的声音已经响彻琴室。 那唢呐声一起,活像三百只老鹅同时被踩了脖子,“嘎——呃啊——”地吊着半口气死活咽不下去。 吹到高音处,仿佛有人拿铁铲刮锅底,每一声都精准戳中天灵盖。 转到低音时,又像醉汉抱着破痰桶猛咳,还自带混响效果。 一首《抬花轿》,但经由楚昭宁的演绎,完全变成了一锅东北乱炖。 “啊!”一位秀女忍不住捂住耳朵,表情痛苦。 琴室里顿时乱作一团。 有人死死捂住耳朵,有人面色发青,有人甚至眼角含泪。 许先生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仿佛灵魂出窍。 第238章 魔教音攻秘技 楚昭宁吹得摇头晃脑,一脸陶醉。 她的手指灵活地按动着音孔,身体随着自创的节奏摇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 秦玉瑶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原以为能让楚昭宁出丑,没想到最后受苦的是自己。 那唢呐声如同魔音贯耳,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发黑。 林欣悦死死咬着下唇,在心里把秦玉瑶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个蠢货,明知楚昭宁不按常理出牌,还非要招惹她。” 她感觉自己的脑仁随着唢呐声一抽一抽地疼,恨不得立刻逃离琴室。 角落里,一直冷眼旁观的苏婉清表面维持着端庄的坐姿,不着痕迹地瞪了林欣悦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明明知道楚昭宁的琴艺,还非要用这个挑衅。 外地来的秀女们从最初的震惊到现在的痛苦,表情变化堪称精彩。 养心殿内,徽文帝正执朱笔批阅奏折。 香炉里的龙涎香袅袅升起,在殿内盘旋缠绕,营造出一派祥和宁静的氛围。 “江南织造局上奏,今春蚕丝产量……”徽文帝刚批阅到一半,突然…… “嘎——呃啊——” 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如利剑般刺破长空,穿透三重宫墙直入御书房。 徽文帝被吓得手一抖,朱笔在奏折上划出长长一道红痕。 “什么鬼东西?!”他脱口而出,将手中的紫毫笔重重拍在案几上。 高公公也被吓了一跳,手中捧着的茶盏差点脱手,茶水溅湿了衣袖。 “奴才这就去查。”他顾不得擦拭,连忙退下。 他刚退到殿门口,第二声唢呐又起,这次竟带着诡异的颤音,御案上的茶盏竟微微震动。 徽文帝眼角抽搐,只见那声音越发嘹亮,忽高忽低,如同千万只鸭子同时惨叫,又似钝刀刮锅,听得人牙根发酸。 “这,这是唢呐?”徽文帝不确定地问,脸色越来越难看,“谁胆敢在宫中吹奏这等乐器?还吹得如此…如此…” 他嘴唇哆嗦着,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可怕的声响。 那音调忽而拔高如同杀鸡,忽而低沉好似牛哞,完全不成曲调,却又有种诡异的节奏感,让人听了头皮发麻、脚底发凉。 这哪是乐器,分明是刑具。 不多时,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回来,在高公公耳边低语几句。 高公公的表情从震惊到无奈,最后竟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色。 “启禀陛下。”高公公斟酌着词句,“是储秀宫的秀女们在…上音律课。” “音律课?”徽文帝瞪大眼睛,“朕听着怎么像是阎王殿前索命无常在开宴席。” “是宁国公府的楚五姑娘…在用唢呐演奏。”高公公继续解释道。 “又是她?!”徽文帝猛地站起身,龙袍袖口带翻了茶盏 脸上的怒意渐渐被一种古怪的表情取代,似是无奈,又似是忍俊不禁。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太阳穴。 高公公偷偷抬眼,看见皇帝陛下嘴角可疑地抽动着,不知是在压抑怒火还是笑意。 “那个…武安伯家的姑娘和秦总兵家的姑娘一起挑唆楚姑娘表演…”高公公小心翼翼地补充。 徽文帝冷哼一声:“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她们是没见识过楚昭宁的琴艺吗?” “那她一曲《将军令》弹得满朝文武面如土色,朕可是记忆犹新啊!” 同一时刻,东宫詹事府内。 太子正在审阅户部呈上的账册,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灵活拨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锋立在一旁,随时准备递上新的文书。 突然,一阵刺耳的声音穿透墙壁,直刺耳膜。 太子手指惊得一颤,算珠错位,“啪”地一声,账目顿时乱了。 他猛地抬头,向来温润如玉的面庞罕见地露出一丝惊诧:“什么声音?” “属下这就去查。”青锋拱手退下,脚步比平日快了几分。 那声音越发嘹亮,如同魔音贯耳,听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青锋很快回来,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殿下,是储秀宫的楚五姑娘在琴课上吹奏唢呐……” “据说是因为其他秀女挑衅……” “自讨苦吃。”太子听完汇报后点评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他重新拿起账册,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可怕的唢呐声。 那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魔教音攻秘技,慎习之。”太子殿下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青锋一愣,随即明白主子是在调侃楚昭宁的独特才艺,不由得也笑了。 只是这笑容很快僵在脸上,第三波音浪袭来,这次竟带着诡异的转调,活像三百只猫同时被踩了尾巴。 太子握着毛笔的手指节已经发白,额角青筋若隐若现。 唢呐声传到慈宁殿时,孝端宣仁太后正在用燕窝。 老人家手一抖,白玉碗“咣当”摔了个粉碎,燕窝洒了满裙。 “哎哟我的佛祖!”太后捂着心口,“这是哪个杀千刀的……” 萧嬷嬷匆匆进来,附耳低语几句。 太后先是一愣,继而拍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哀家就说,能弄出这动静的,除了楚家那个活宝还能有谁。” 慈元殿里,皇后谢清姵正在习字。 突如其来的魔音让她手腕一抖,一幅即将完成的《兰亭序》临摹毁于一旦。 承香殿的德嫔、华阳宫的苏贵妃、椒房殿的公主们、资善堂的皇子们…… 无一幸免。 有的被吓得打翻茶盏,有的惊落了簪环。 与此同时,三皇子正在御花园里缓步而行,身后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殿下,前面就是牡丹园了,听说今年新移栽的姚黄开得正好……” 领路的小太监话未说完,忽听得一阵刺耳至极的唢呐声破空而来。 刺得三皇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是?”他猛地顿住脚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随行的太监吓得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奴才这就去查……” “不必了。”三皇子抬手制止,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第239章 三皇子的选择 三皇子侧耳倾听片刻,冷笑道,“这声音是从储秀宫方向传来的。”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不用猜都知道是谁,除了她谁还能吹出这样的音律,也是个人才。” “楚、昭、宁。”他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唢呐声越发嘹亮,三皇子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想起前几日德嫔提出宁国公府联姻的想法,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连带着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走。”他转身往承香殿方向疾步而去,“去承香殿。” 两个太监慌忙爬起,小跑着跟上主子急促的步伐。 承香殿内,德嫔正倚在榻上,两个宫女跪在一旁为她揉着太阳穴。 显然也被那可怕的唢呐声折磨得不轻。 “连翘。”这刺耳的声音实在让她难受,“去把窗户都关上。” “娘娘,已经都关严实了。”连姑姑苦着脸回答,“这声音邪门得很,怎么挡都挡不住。” 德嫔刚要说话,又一阵唢呐声传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娘娘,三殿下到了。” 德嫔勉强睁开眼,强打起精神:“让他进来。” 三皇子大步流星地走进内室。 见儿子进来,德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瑾琰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三皇子直挺挺地站在殿中央,礼都未行全,便开门见山道:“母妃,儿臣决定还是与秦总兵联姻。” 德嫔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为何突然……” “您听听这唢呐声。”三皇子指着窗外,冷笑一声,“母妃想让儿臣娶这样一个疯癫女子?” “她今日能在储秀宫吹唢呐,明日就敢在金銮殿上敲锣打鼓。后日说不定就能在洞房花烛夜给儿臣表演胸口碎大石。” 德嫔被儿子这番话说得一愣,随即掩唇轻笑:“哪有你说得这般夸张……” “儿臣心意已决。”三皇子直接打断她的话。 “秦家虽远在边疆,但正因如此,反而不会引起太子警觉。且南疆兵权实在,比那些虚与委蛇的京城世家可靠得多。” 他说着,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可怕的唢呐声,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更何况…楚昭宁那样的女子,绝非池中之物。” “母妃想让她做棋子,只怕最后被算计的是我们自己。” 德嫔盯着儿子看了良久,忽然问道:“你是因为方才那唢呐声吧?” 三皇子耳根一红,却仍坚持道:“儿臣是经过深思熟虑。母妃若不信,大可去打听今日储秀宫发生了什么。” 德嫔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三皇子急道:“母妃。” “急什么。”德嫔淡淡瞥他一眼,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若真如你所说,本宫自会去向你父皇进言。” “儿臣觉得,与其冒险拉拢楚家,不如稳妥拿下秦家兵权。”三皇子继续劝道,“那楚昭宁行事乖张……” “好了好了。”德嫔摆摆手打断他,“容本宫在想想。” 她其实心中已有计较。 那楚五姑娘确实太过特立独行,虽然楚家在朝中势力不小,但若娶个这样的媳妇进门,怕是日后难以掌控。 倒不如秦家女儿,听说温婉贤淑,又手握兵权…… “多谢母妃。”三皇子暗自松了口气。 那可怕的唢呐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让他心有余悸。 这样的女子,还是留给太子去头疼吧。 终于,一曲终了。 楚昭宁满意地放下唢呐,环视一圈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笑眯眯地问:“怎么样,还不错吧?” 她心中暗自得意,让你们非要我表演,这下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琴室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 许先生颤巍巍地站起来,声音虚弱:“今日…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连琴谱都忘了拿。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再听下去,老夫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秀女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逃离。 秦玉瑶走得太急,还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林欣悦铁青着脸快步离开,连基本的礼仪都顾不上了。 她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招惹这个疯子了。 只有苏婉清勉强维持着风度,向楚昭宁行了一礼才离开,但转身时嘴角的抽搐出卖了她内心的崩溃。 楚昭宁看着众人狼狈逃窜的背影,耸了耸肩,转头对两个丫鬟说:“看来大家欣赏水平还有待提高啊。” 琴室外,逃出来的秀女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心有余悸地议论着。 “天呐,那是什么声音?我耳朵现在还嗡嗡响!” “国公府的姑娘怎么会吹唢呐?还吹得那么…那么…” “我今晚肯定会做噩梦的。” 秦玉瑶独自站在廊下,脸色阴晴不定。 她本想借机羞辱楚昭宁,没想到反而让自己出了丑。 更糟的是,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可怕的唢呐声,挥之不去。 唢呐声终于停了,御书房内一片寂静。 徽文帝长舒一口气,转身对高公公道:“传朕口谕,储秀宫取消音律课。”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方圆十里内禁止楚昭宁碰任何乐器,尤其是唢呐。” 高公公刚要应声,却听徽文帝又自言自语道:“这唢呐声一响,方圆十里生灵涂炭,连阎王殿前的索命无常都得捂耳朵绕道走。” 说着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高公公忍俊不禁,连忙低头掩饰笑意:“奴才这就去传旨。只是,宁国公那边……” “告诉他。”徽文帝揉着太阳穴,“他女儿要是再敢碰乐器,朕就让她去边关给将士们吹起床号。” 而此时,罪魁祸首楚昭宁正悠闲地走在回房的路上,嘴里还哼着刚才的曲调。 绛珠警惕地注意着四周,青囊则小声提醒:“姑娘,在宫里吹唢呐……” “放心啦。”楚昭宁摆摆手,打断道,“我又没违反宫规。再说了。” 她狡黠地眨眨眼,“是她们非要我表演的嘛。”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看她们以后还敢不敢找她麻烦。 回到房中,楚昭宁往软榻上一倒,舒服地叹了口气:“今天真是愉快的一天啊。” 绛珠和青囊对视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第240章 收缴乐器 翌日,窗外天色尚暗,东方才泛起鱼肚白。 “姑娘,您今日怎么起这么早?”青囊一边为她梳发,一边小声问道。 楚昭宁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一点泪花:“听说今早孙嬷嬷要宣布重要消息,我这不是好奇嘛。” 正说着,秦玉瑶从门外进来,看见楚昭宁时明显脚步一顿。 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藕荷色襦裙,发间只簪了一支银钗,显得格外素净。 但眼下那两片青黑却怎么也遮不住,显然昨夜没睡好。 “秦姑娘昨夜没休息好?”楚昭宁歪着头,一脸天真地问道,“莫不是被什么声音惊扰了?” 秦玉瑶脸色一僵,手中的帕子绞得死紧。 她昨晚确实做了一宿噩梦,梦里全是那可怕的唢呐声。 她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多谢楚五姑娘关心,我只是睡得晚,有点睡眠不足。” 储秀宫的晨钟刚刚敲过三响,秀女们便陆续地来到了正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楚昭宁懒洋洋地倚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个九连环。 她的手指灵活地拨弄着九连环,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这声音在安静的厅内格外明显。 几个秀女不时朝她这边张望,眼神中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孙嬷嬷带着两个宫女走了进来,捧着内务府的谕令走了进来。 “诸位姑娘。”孙嬷嬷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内瞬间安静下来,“老奴有要事宣布。” 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儿,七八位秀女陆续走了进来。 “奉内务府令。”孙嬷嬷展开绢帛,“即日起,储秀宫取消音律课业。” 一阵短暂的寂静后,秀女们炸开了锅。 有人小声嘀咕,有人掩嘴轻笑,更有几个已经忍不住偷瞄向楚昭宁。 只见当事人正专注地解着九连环,仿佛对这道旨意毫不意外。 “另外。”孙嬷嬷继续道,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楚昭宁,“圣上有旨,储秀宫方圆十里内,禁止任何乐器出现。”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尤其是唢呐。” 这时,孙嬷嬷忽然提高声音:“还有一事要通知各位姑娘。凡是从宫外带进来的乐器,今日午时前务必收拾妥当。” “内务府会派人统一收取,暂时保管。待选秀结束后,各位离宫时可凭腰牌到内务府领取。” 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楚昭宁,“若有私藏不报者,一经查出,按宫规处置。” “啪嗒”一声,楚昭宁手中的九连环解开了。 她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无辜:“嬷嬷,这可不关我的事。明明是她们非要我表演的。” 说着,她朝秦玉瑶和林欣悦的方向努了努嘴。 对这事她其实是挺遗憾的,唢呐,多好的一件乐器啊,音色洪亮,穿透力强,既能喜庆又能哀婉,居然不让她吹。 过分。 秦玉瑶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猛地站起身,却又在孙嬷嬷严厉的目光下缓缓坐下,手指死死掐着掌心。 她心中懊悔不已,早知如此,昨日就不该撺掇楚昭宁表演什么才艺。 林欣悦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茶盏“砰”地一声放在桌上,茶水溅湿了衣袖。 她昨日回房后耳朵一直嗡嗡作响,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这个楚昭宁,简直…简直是个祸害。 “肃静!”孙嬷嬷重重地敲了敲桌子,“此事已定,不得再议。马上要上女红课,诸位姑娘准备一下。” 说完,她带着两个宫女转身离去。 楚昭宁耸耸肩,将解开的九连环随手塞进袖中。 她站起身,慢悠悠地朝门外走去,路过秦玉瑶身边时,还特意停下脚步:“秦姑娘,你说这音律课取消了,多可惜啊。” 秦玉瑶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是,是啊,真可惜。” 走出正厅,绛珠低声道:“姑娘,您这样会不会……” “怕什么?”楚昭宁摆摆手,“我又没违反宫规。” 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绛珠道:“对了,我那唢呐得好好包起来,那可是上好的紫檀木做的。” 京城各大豪门府邸都陆续收到了消息。 楚家五姑娘一曲唢呐震彻宫闱,竟让选秀的音律课就此取消的消息,已然成了王公贵族们早膳时分最鲜活的谈资。 宁国公府内也收到了宫中传来的消息。 “什么?圣上下旨禁止昭宁碰乐器?”宁国公正在外书房批阅军报,闻言手中的狼毫笔一顿,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 他抬起头,面容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赵安躬身道:“是,国公爷。高公公派人来传的消息,说五姑娘昨日的唢呐演奏…呃…惊动了圣驾。” 宁国公深吸一口气,左手不自觉地揉上太阳穴,想起女儿上次在宫中弹奏《将军令》的场景。 她硬是把一首气势磅礴的军乐弹得如同千军万马在厮杀。 想到这里,宁国公急忙用拳头抵住嘴唇,强压下即将溢出的笑意,却仍能看见他眼角泛起的细纹。 “传我的话。”宁国公清了清嗓子,“让府里上下都注意着点,别让五姑娘再碰乐器了。” "是,国公爷。"赵安应道,退出书房时肩膀可疑地抖了抖。 萱瑞堂内,国公夫人崔令仪正在核对账册。 文嬷嬷匆匆进来,附耳低语几句。 “这个丫头……”崔令仪摇头失笑。 她本该为女儿的出格行为感到担忧,可此刻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释然。 至少她的女儿活得真实痛快,不像其他闺秀那般处处拘束。 翠微堂里,老夫人正在看话本子。 寿嬷嬷匆匆进来,将宫中消息告知后,整个厅堂突然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哎哟我的佛祖。”老夫人拍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连手中的茶都洒了出来,“这丫头可真有本事。” 满屋子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 却见老夫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擦泪一边拍着案几:“老身活了七十岁,头一回听说有人因为吹唢呐被圣上下旨禁止的。” 第241章 储秀宫闹剧 储秀宫的清晨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天刚蒙蒙亮,回廊上已经有不少秀女匆匆走过。 距离终选只剩十天,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楚昭宁倚在窗边,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自从那次唢呐事件后,秀女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尽量避开楚昭宁。 这倒正合她意,省去了不少麻烦。 “姑娘,今日您要穿哪套衣裙?”青囊捧着几套衣裳轻声问道。 楚昭宁懒洋洋地瞥了一眼:“那套藕荷色的吧,省得抢了她们风头。” 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虽然她们已经够紧张了。” 绛珠站在门边,锐利的目光扫过走廊上来往的秀女:“秦玉瑶和苏婉清半个时辰前就去了后花园,像是在密谋什么。” “随她们去。”楚昭宁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只要不招惹我,她们爱怎么闹怎么闹。” 青囊熟练地为她梳妆,楚昭宁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清晰地勾勒出储秀宫目前的局势。 秦玉瑶急躁但不够聪明,苏婉清心机深沉却过于谨慎,沈知微表面安分实则野心勃勃,林欣悦骄纵任性最好利用。 “姑娘,好了。”青囊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铜镜中的少女明眸皓齿,藕荷色的衣裙衬得肌肤如雪,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茉莉簪,既不失体面又不过分招摇。 “走,去看热闹去。”她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袖。 绛珠立刻如影随形地跟上,青囊则落后半步,主仆三人保持着完美的宫廷仪态向后花园走去。 御景亭在堆秀山顶端,离地约?两丈六尺?,宛如一朵凌空绽放的梅花。 楚昭宁提着裙摆缓步登阶,朱红立柱上的金漆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这个位置得天独厚,既能俯瞰整个后花园,又因四周古松环绕而不易被发现。 “姑娘您看。”绛珠压低声音,指向假山方向。 秦玉瑶正提着裙摆匆匆穿过回廊。 “姑娘,再快些。”她的贴身丫鬟小声道,“听说太子每日卯时三刻会从御花园经过。” 秦玉瑶咬了咬唇,脚步又加快几分。 眼看着终选只剩十天,她必须想办法在太子面前露脸。 转过假山,秦玉瑶猛地刹住脚步,苏婉清正站在她预想的位置上。 一袭淡青色罗裙,手持一卷诗集,装模作样地对着初开的牡丹吟诵。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中顿时火花四溅。 “苏姑娘好雅兴。”秦玉瑶强挤出一丝笑,指甲却掐进了掌心。 苏婉清合上诗集,唇角微扬:“秦姑娘起得真早。” 她目光扫过秦玉瑶精心打扮的装束,意有所指,“可惜,太子殿下今日改道文华殿了。” 秦玉瑶脸色一白:“你……” 她刚想发作,却被丫鬟扯住了袖子。 远处,一队太监正抬着空步辇往反方向走去,太子根本不会来了。 苏婉清轻笑一声,施施然离去,留下秦玉瑶在原地气得发抖。 这一幕被坐在?御景亭里的楚昭宁尽收眼底。 苏婉清的消息如此灵通,看来苏家在宫中的眼线比传闻中还要多。 与此同时,林欣悦正在西厢房大发雷霆。 “废物!”她指尖几乎戳到小太监鼻尖,“连太子的行踪都探不来,储秀宫养你们吃白饭的么?” 那小太监却不慌不忙地避开,嘴角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姑娘好大的火气。” 他掸了掸袍角并不存在的灰,慢悠悠道,“太子爷的行踪,岂是您一个待选的秀女能过问的?” 最后秀女二字咬得极重,像在嚼什么腌臜物。 林欣悦气得指尖发颤,安嫔姑母昨儿才递话,说楚昭宁那贱人已得了陛下青眼。 她抓起绣墩要砸,却见那太监早已背着手踱到门边,阴不阴阳不阳补了句:“您要真着急,不如求求安嫔娘娘?虽说,嫔主子的话在太子跟前,怕也未必顶用呢。”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林欣悦心里。 她抓起绣墩要砸,却见那太监早已背着手踱到门边。 正午时分,储秀宫膳房里暗流涌动。 沈知微独自坐在角落,小口啜饮着燕窝粥。 她很清楚太子妃之位轮不到她,但若能入东宫做个侧妃,以后太子登位,自己怎么也能封个妃位。 她正想得出神,苏婉清突然在她对面坐下。 “沈姑娘怎么独自用膳?”苏婉清身后跟着两个跟班似的秀女,架势十足。 沈知微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得手一抖,勺子碰在碗沿发出清脆声响:“苏、苏姑娘……” “听说靖海侯升了水师提督?”苏婉清舀了一勺她的燕窝,意有所指,“这燕窝,看着金贵,终究比不上血燕来得有营养。” 沈知微的脸瞬间惨白。 苏婉清满意地看着她眼中燃起的怒火,施施然起身离去。 楚昭宁端着食盘走过来时,正看见沈知微死死攥着帕子的手。 她挑了挑眉,在另一张桌子坐下。 “姑娘不过去?”绛珠低声问。 “何必凑那个热闹。”楚昭宁夹起一块芙蓉糕,“狗咬狗一嘴毛。” 话音刚落,膳房突然一阵骚动。 只见陈姝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裙摆上沾满泥浆:“不好了,秦、秦姑娘落水了。” 众人哗然。 楚昭宁眉头一皱,带着绛珠匆匆赶往荷花池。 池边已围了一群人。 秦玉瑶浑身湿透地坐在岸边,妆容花了一片,正哭得梨花带雨。 “怎么回事?”楚昭宁小声问看热闹的宫女。 “秦姑娘假装失足落水,谁知太子殿下远远看见,找了个会水的嬷嬷下去救人,太子连步辇都没下就离开了。”宫女憋着笑回答。 楚昭宁差点笑出声。 这秦玉瑶也太心急了吧。 站在一旁的孙嬷嬷吩咐宫女:“秦姑娘受惊了,快送她回去更衣。” 语气中的敷衍连掩饰都懒得做。 秦玉瑶哭得更凶了。 精心设计的局,连太子的衣角都没碰到。 晚霞满天时,储秀宫又出了新状况。 “姑娘。”青囊匆匆进来,“林姑娘在房里上吊了。” 楚昭宁手中话本“啪”地掉在地上,连忙问道:“死了?” “没成。”青囊撇嘴,“用的丝绸腰带,刚挂上去就断了。” 她压低声音,“听说是故意做给安嫔看的,想逼安嫔帮她。” 楚昭宁扶额:“这都什么蠢招数……” 直到入夜后,储秀宫终于安静下来。 “姑娘,您说她们明日还会闹出什么来?”青囊一边为她梳发一边问。 楚昭宁望着窗外如钩的新月,轻声道:“谁知道呢。不过,秦玉瑶今日受此大辱,定会报复苏婉清。” “林欣悦被个太监戏耍,必会找安嫔告状。至于沈知微……”她笑了笑,“被当众羞辱的人,往往最容易被人利用。” 终选前的储秀宫,注定不会平静。 第242章 没有硝烟的战场 接下来的日子,储秀宫俨然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今日有人不小心打翻茶水弄脏对手的衣裙,明日就有人无意间扯坏别人的绣品。 只有楚昭宁像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她倚在朱漆栏杆旁,眼中带着几分讥诮,这些手段在她看来太过拙劣。 这些秀女们不明白,真正的考验从来不在这些小打小闹上。 皇上要选的不是最会勾心斗角的女人,而是能母仪天下的太子妃。 离终选还有五日。 清晨,楚昭宁刚起身。 “姑娘,您的胭脂…”青囊脸色难看地捧着一个白玉盒子,“被人下了七日痒。” 楚昭宁接过胭脂盒,轻轻一嗅,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七日痒,接触后会让皮肤溃烂七日的剧毒,若用在脸上,足以毁掉一个女子的容貌和前程。 本以为她们都避着自己走,没想到啊。 看来这些日子的低调,反而让某些人产生了错觉。 “有意思。”她唇角微勾,冷笑一声,“看来有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绛珠单膝跪地,声音冷硬:“是奴婢失职,竟未察觉有人潜入。” 作为暗卫,让主子险些遭人暗算,这是莫大的耻辱。 楚昭宁摆摆手:“不怪你,对方既然敢动手,自然是有备而来。” 她抬眸看向窗外,储秀宫的庭院里,几个秀女正赏花。 “查清楚了吗?谁做的?” 绛珠低声道:“宫女说,昨日晚膳时间曾见黄敏婕鬼鬼祟祟地从偏门溜出去。” “黄敏婕?”楚昭宁眉梢微挑,“南安伯家那个总缩在角落的?” 那姑娘生得一副模糊样貌,淡眉毛,薄嘴唇,连肤色都像是被水洗过三遍的宣纸,寡淡得叫人记不住。 她说话时眼睛盯着鞋尖,声音轻得像蚊子振翅。 有一回,她站在海棠树下足有半刻钟,竟没一个人发觉,直到她自己怯生生开口,旁人才惊觉那儿还站着个人。 青囊连连点头:“正是。平日里说话都不敢高声,用膳永远挑最末的座位,没想到竟敢对姑娘下手。” “倒是小瞧她了。”楚昭宁把玩着玉盒。 南安伯府近年来日渐式微,若能在选秀中脱颖而出,确实能重振家族声威。 只是,为何偏偏选中她作为垫脚石? 是因为宁国公府树大招风,还是有人暗中指使? 楚昭宁没有声张,只是让青囊配了解药,不动声色地换掉了那盒胭脂。 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在后宫,忍让只会招来更多的欺辱。 当天下午,绣房便传来一阵惊呼:“走水了!快来人啊!” 黄敏婕的绣品不知怎的竟着了火,火势虽被及时扑灭,但那幅精心绣制的《百鸟朝凤》图却已烧得面目全非。 那是她花了整整一个月的心血,本想在终选时一鸣惊人的作品。 黄敏婕站在绣房门口,脸色惨白,手指死死攥着帕子,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她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与恐惧交织。 愤怒于心血毁于一旦,恐惧于对方竟能如此精准地报复。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目光不自觉地扫向四周,最终落在不远处倚栏而立的楚昭宁身上。 她心中一片冰凉,明明计划得天衣无缝,怎么会?难道她发现了? 不,不可能,她明明做得那么隐蔽…… 楚昭宁正悠闲地嗑着瓜子,见她看过来,还冲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礼尚往来。 那笑容云淡风轻,却让黄敏婕如坠冰窟。她浑身一颤,咬紧下唇,转身快步离开。 回到房中,黄敏婕终于控制不住,伏在枕上无声啜泣。 她知道,自己完了,所有的希望都随着那幅绣品化为了灰烬。 离终选的日期越近,储秀宫的气氛开始紧张到极点。 秦玉瑶眼下乌青越发明显,显然夜不能寐。 她每日都在苏婉清身边打转,两人看似亲密,实则各怀心思。 “苏妹妹,你这支簪子真好看。”秦玉瑶假意赞叹 苏婉清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底却一片冰冷。 她在心中冷笑,秦玉瑶这个蠢货,真以为自己看不出她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是想借她的手除掉其他人罢了。 沈知微坐在角落里,低头绣着一方帕子。 她的指甲断了三根,却仍强迫自己一针一线地绣着。 “再忍忍。”她咬唇,“只要入了东宫,哪怕是侧妃……” 林欣悦在屋里焦躁地踱步,时不时踹一脚跪在地上的小丫鬟。 “没用的东西,让你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她心中愤恨。 父亲花重金打点的关系,竟连一个楚昭宁都对付不了? 而楚昭宁,依旧吃得好、睡得香,甚至因为御膳房新来的江南厨子,她还胖了一圈。 养心殿内,徽文帝正批阅奏折。 高公公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陛下,德嫔娘娘派人来请,说是备了您爱吃的鲥鱼,还温了一壶梨花白,想请您晚膳时移驾承香殿。” 徽文帝笔尖微顿,浓眉几不可察地挑了挑。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批阅,直到最后一笔落下,这才缓缓放下朱笔。 养心殿大宫女朱笔立即上前,双手奉上浸了玫瑰露的热巾帕。 “承香殿?”徽文帝接过巾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德嫔倒是会选时间。” 高公公垂首而立,不敢接话。 选秀已近终选,德嫔娘娘这时候请皇上用膳,用意不言自明。 徽文帝轻哼了一声,将巾帕扔回托盘。 老三那点心思,他这个做父皇的岂会不知? 秦家女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手握兵权,性格又单纯好掌控。 只是…… “知道了。”徽文帝淡淡地回道。 老三自小在德嫔身边长大,母子俩倒是一个脾性。 他倒要看看,这次他们准备如何开这个口。 徽文帝静坐片刻,忽觉心头烦闷,索性搁下朱笔,起身踱至窗前。 他望着远处慈宁殿的方向,想起已有数日未曾向太后请安,便开口道:“摆驾慈宁殿。” 高公公连忙应声,立即吩咐内侍准备御辇。 不多时,徽文帝便乘辇穿过重重宫门,朝慈宁殿而去。 第243章 什么样的女子适合做太子妃 长乐宫 太后斜倚在紫檀木雕凤榻上,指尖捻着一枚黑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这一步看似随意,实则将白子的退路全部封死,她满意地看着皇帝微微蹙起的眉头。 棋盘对面,徽文帝垂眸凝视,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母后今日心情不错?”徽文帝执白子,笑着问道。 太后抬眸,眼尾微挑:“哀家听闻,储秀宫这几日热闹得很。那南安伯家的丫头,绣品烧了?” 徽文帝落下一子,唇角微扬:“母后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 “哀家老了,就爱听些新鲜事。”太后接过琼玉奉上的茶盏,轻啜一口,“听说宁国公家的姑娘,胭脂里被人下了七日痒?” 殿内突然一静。 徽文帝手中的白子悬在半空,片刻后才缓缓落下:“楚昭宁倒是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就化解了。” 他轻笑一声,“还顺手让黄敏婕的绣品意外着了火。” 太后眼中精光一闪:“皇帝觉得这是以牙还牙?” “不。”徽文帝盯着棋盘,头也不抬地说道,“这是杀鸡儆猴。母后可知,这几日储秀宫争斗不断,却无人敢再招惹楚家丫头?” 他心中对楚昭宁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这丫头有胆识,有谋略,知道什么时候该隐忍,什么时候该反击。 太后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皇帝觉得这些秀女中,谁堪为太子妃?” 殿内一时静默。 “啪”,白子落在边角,发出清脆声响。 “苏家姑娘心思缜密,可惜太过工于心计。”徽文帝目光却始终未离棋盘,不疾不徐地说道:“可为良娣。” “秦家姑娘莽撞冲动,难当大任,可要安抚边关……”徽文帝从棋盒里拿起一枚白子,看着棋盘思索着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那宁国公家的姑娘呢?”太后手上的黑子重重落在天元位置。 徽文帝眸光微动,指尖轻轻地摩挲手上的白子,他想起暗卫的密报。 楚昭宁不仅能过目不忘熟读四书五经,更精通《孙子兵法》《六韬》等兵书,甚至能与宁国公论及西北军务。 最令人惊异的是,这女子竟能将《武经总要》倒背如流。 这般才学,莫说闺阁女子,就是翰林院那些学士也未必及得上。 “宁国公府嫡女,家世显赫却不骄纵,聪慧机敏却不张扬。”徽文帝说得缓慢,每个字都似在舌尖斟酌过“只是……” 这样的女子若入主东宫,不知是福是祸。 太后敏锐地察觉到皇帝的犹豫。 她忽然咳嗽起来,身旁管事嬷嬷萧嬷嬷连忙递上参茶。 待气息平复,太后用绢帕拭了拭嘴角:“皇帝是担心宁国公府势大?” 徽文帝不置可否,凝视着棋盘。 他确实既想借宁国公府平衡朝中势力,又怕外戚专权。 这个度,需要仔细拿捏。 “不过,太子妃人选关乎国本,还需多观察些时日。”徽文帝避而不答。 手中白子轻轻一转,竟在黑棋重围中杀出一条生路。 这手镇神头下得极妙,连侍立一旁的棋待诏都不由睁大了眼睛。 太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慢慢捻动佛珠。 “自然。”她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宁国公府是柄双刃剑,用得好可安天下,用不好…… 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冯守静冯公公在帘外躬身禀报:“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在外请见。” “让他进来。”徽文帝回到棋局前,随手落下一子。 这子下得随意,却暗藏锋芒,恰似他此刻心思。 珠帘轻响,太子一袭月白锦袍踏入殿中。 他行礼时,余光扫过棋盘,只见黑子已将白子围得水泄不通,但方才父皇那手妙棋,却让整个局势有了转机。 “儿臣冒昧,惊扰皇祖母、父皇雅兴。” 太后慈爱地朝他招手:“珩儿来得正好,哀家正与你父皇商议你的婚事。” 太子神色不变,唯有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今晨才从青锋那里得知,储秀宫中已有三位秀女莫名染病退出遴选。 这些手段他见得多了,但此刻面对两位至尊,他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 “全凭皇祖母与父皇做主。”太子躬身答道,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 徽文帝与太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后忽然将棋盘一推,黑白玉子哗啦啦散落:“罢了,哀家老了,这棋下不过皇帝。” 她转向太子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珩儿觉得,什么样的女子最适合做太子妃?” 太子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想要的太子妃当如长孙皇后般,有经世之才,治国之智。 既能与他共论《贞观政要》,又能妥善打理东宫诸事。 但现在面对君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关乎东宫的未来,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帝王的猜忌。 “儿臣以为…”太子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太子妃当如定海神针,既要镇得住后宅,又要经得起前朝风雨。” 徽文帝眼里带着几分探究,手中茶盏停在半空:“哦?朕倒不知珩儿对闺阁之事如此有见解。” 他目光如炬,似要看穿这个自幼沉稳过人的儿子心中所想。 太子心中一凛。 父皇这是在试探他是否过早关注朝政,还是怀疑他与哪家贵女有私? “父皇说笑了。”太子面上不显,唇角扬起一个温润的弧度,“儿臣只是常读史书,见前朝多少祸事都起于内帷不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棋盘上散落的棋子:“若能得一位明事理、知进退的贤内助。便是儿臣之幸,亦是社稷之福。” 他故意将个人婚事与江山社稷联系在一起,既显得胸怀天下,又能试探父皇对太子妃人选的真实想法。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手中佛珠又开始缓缓转动:“珩儿这是想要个能持家的?” “不止于此。”太子抬眸,目光清澈如泉,“儿臣希望太子妃能明辨是非,处事公允。” 他说着看向徽文帝:“东宫不是寻常后宅,一举一动都关乎国体。若因私心偏袒或是非不分,难免会……”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看着徽文帝若有所思的神情。 第244章 敲打 “你倒是想得周全。”徽文帝忽然笑了,“不过朕听说,储秀宫里那些姑娘们斗得可热闹了。” 太子神色不变,青锋每天都会事无巨细地汇报储秀宫动向。 “儿臣略有耳闻。正因如此,太子妃的人选更需慎重。” 他的目光扫了徽文帝一眼,忽然话锋一转,“若主母无能,东宫后院必然纷争不断;若主母过于强势,又难免干政之嫌。最好是……” “最好是什么?”皇帝突然看向他,目光如炬。 太子迎上父皇的目光,不闪不避:“最好是知书达理却不迂腐,聪慧机敏却不张扬。”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既能明辨是非,又懂进退之道;既有治家之才,又无僭越之心。”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太后若有所思地停止捻动佛珠。 徽文帝的目光在太子脸上停留许久,终于微微颔首:“太子果然长大了,考虑得很周全。” 太后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时候不早了,你们父子俩今晚就在哀家这里用晚膳吧。” 徽文帝抬头看了下更漏,站起身说道:“母后,朕还有事要处理,让太子陪您用膳吧。” 太子躬身应是。 待皇帝离开后,太后才长长舒了口气。 她示意冯守静收拾满地狼藉,转头对太子叹道:“你父皇这是在敲打你呢。” 太后目光慈爱中带着忧虑,宁国公府那丫头瞧着确实不错,但…… 太子接过宫人递来的热巾帕,亲自为太后净手。 “孙儿明白。”他声音很轻,“但有些棋,总要有人先落子。” 承香殿 德嫔第三次调整了案几上那支海棠的摆放角度。 “娘娘,陛下已过永寿门。”连姑姑疾步进来禀报。 德嫔今日特意梳了元宝髻,簪着当年封妃时徽文帝命尚宫局特制的点翠步摇。 铜镜里映出的面容依旧姣好,只是眼角细纹已非脂粉能掩。 德嫔用尾指蘸了些许口脂,轻轻点在唇上。 三十七岁的宫妃,终究比不得那些二八佳人。 “传膳吧。”她抿了抿鬓角,“把本宫珍藏的梨花白取来。” 酉时三刻,徽文帝的銮驾到了承香殿。 德嫔候在殿外,见明黄仪仗转过影壁,立即行大礼:“臣妾恭迎陛下。” 徽文帝虚扶一把:“爱妃不必多礼。” 他目光扫过德嫔精心修饰的妆容,在点翠步摇上略作停留,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 晚膳摆在后殿暖阁。 入殿后,徽文帝扫了眼满桌珍馐,八宝鲥鱼、蟹粉狮子头、火腿鲜笋汤。 他在那壶梨花白上停留片刻:“爱妃今日倒是费心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乏味,这些年来,后宫妃嫔讨好他的手段,终究是千篇一律。 “陛下日夜操劳,臣妾看着心疼。”德嫔执起银筷,将鱼腹最嫩处夹到青玉碟中:“这是今晨刚到的长江鲥鱼,臣妾特意让厨子用松枝熏过。” 徽文帝夹了鱼肉,细嚼慢咽,鲜香中确实带着松木清香。 德嫔小心观察着帝王神色,见他眉梢微动,立即问道:“陛下觉得如何?” “尚可。”徽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道“瑾琰近日如何?” 德嫔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只柔声道:“回陛下,前日来请安,说在兵部观政受益匪浅。” 话到此处故意顿了顿,为徽文帝斟了杯酒,才继续道:“还说起南疆风物,对秦总兵治军之能颇为钦佩。” 徽文帝接过酒杯:“秦毅确实是个将才。” 秦毅手握十万边军,这些年镇守南疆,确实功不可没。 他啜饮一口,突然话锋一转,“听说储秀宫新进秀女中就有秦毅的嫡女?” 德嫔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她早该知道,这宫墙之内,有什么能瞒过陛下的眼睛? “陛下明鉴万里。”她强自镇定地说道,“那秦家姑娘闺名玉瑶,生得端庄秀丽,性子也爽利。” 徽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德嫔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 德嫔感到后背渗出细密冷汗,忙低头为徽文帝添菜。 晚膳后,二人移至正厅用茶。 德嫔接过连姑姑递来的密云龙,亲自为徽文帝烹煮。 这密云龙茶饼还是去岁南诏进贡的极品,她一直舍不得用。 沸水注入茶壶时,白雾升腾,模糊了她的视线,也给了她开口的勇气:“陛下,瑾琰的正妃……" “爱妃可有中意人选?”徽文帝吹了吹茶沫,眼皮都没抬。 茶杯停在唇边,徽文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德嫔心跳加速,指尖微微发颤:“瑾琰前日在御花园偶遇秦姑娘,似乎…颇为属意。” 她故意让声音带上几分羞怯,仿佛只是个为儿子婚事操心的母亲,“臣妾想着,若是……” 剩下的话消失在徽文帝犀利的目光下。 那目光如刀,将她精心准备的言辞尽数斩断。 “哦?”徽文帝放下茶盏,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秦毅手握重兵,瑾琰又正值用人之际,这般联姻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这些年他冷落德嫔,就是不想慕容家的手伸得太长,没想到…… 德嫔见陛下神色莫测,急忙补充道:“瑾琰说…若是能与秦家结亲,日后戍边也能有个照应。”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慌忙改口,“臣妾是说,秦家世代忠良……” 徽文帝忽然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爱妃倒是替瑾琰考虑得周全。” 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目光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德嫔攥紧了帕子,强笑着说道:“臣妾只是想着,瑾琰年纪不小了,也该定下来了。” 徽文帝缓缓转身,目光在德嫔发间那支步摇上停留片刻。 当年赏赐时,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算计自己的筹码? 他忽然觉得疲惫,这深宫里的每一份温情,终究都带着算计。 “此事容后再议。”徽文帝负手而立,最后看了她一眼,“爱妃早些歇着吧。” 说罢转身离去,明黄衣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 德嫔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 她缓缓直起身,连姑姑要来搀扶,她却摆摆手,独自走到妆台前,取下了那支点翠步摇。 太子得知三皇子有意求娶南疆总兵秦毅的嫡女秦玉瑶为正妃时,唇角微勾,眼底却不见笑意。 “三弟倒是会挑人。”太子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 三皇子这是要借秦家的兵权,稳固自己的势力。 秦毅此人,忠勇耿直,未必会轻易卷入夺嫡之争。 但若三皇子以正妃之位相许,秦家未必不动心。 毕竟,秦玉瑶若嫁入皇室,秦家便不再是单纯的边关武将,而是皇亲国戚,地位自然不同。 可秦毅会答应吗? 太子起身,负手立于窗前。 第245章 终选 四月二十三日,原本的三百位秀女,现在只剩下五十位参加终选。 楚昭宁一直在数着日子过,希望快点选完好回家,她想家了。 寅时三刻的梆子声刚敲过第三响,储秀宫的琉璃宫灯已次第亮起。 “姑娘,该起了。”青囊轻手轻脚地掀起鲛绡纱帐,“孙嬷嬷说辰时就要到柔仪殿候着。” 楚昭宁在锦被中蜷了蜷身子,鸦羽般的长发散在枕上,衬得那张未施粉黛的小脸愈发苍白。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青囊和绛珠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捧着今日要穿的礼服。 “什么时辰了?”楚昭宁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揉了揉眼睛,指尖沾到眼角沁出的一点泪花。 “寅时三刻。”绛珠站在床尾答道,“姑娘再不起,怕是要误了梳妆的时辰。” 楚昭宁她慢吞吞地坐起身,丝绸寝衣滑落,露出白皙的肩膀。 青囊立刻取来一件杏色软缎披风为她披上,生怕晨露寒气侵了主子身子。 梳妆台前,青囊用温水浸湿帕子,轻轻为楚昭宁净面。 水温恰到好处,不烫不凉。 绛珠则站在身后,开始梳理那一头如瀑的青丝。 “听说今日终选取消了琴艺考核。”她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低声道。 铜镜中的楚昭宁嘴角微微上扬:“可惜了,我还准备了一支新曲子。” 青囊手一抖,差点打翻妆台上的脂粉盒。 绛珠梳发的动作顿了顿,力道不自觉地重了几分,扯得楚昭宁“嘶”了一声。 “轻点轻点。”楚昭宁笑着讨饶,“我开玩笑的。” 绛珠抿了抿唇,继续手上的工作,只是耳尖微微泛红。 青囊则小声嘀咕:“姑娘这玩笑可开不得,奴婢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楚昭宁透过铜镜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笑意渐渐淡去。 “姑娘,抿一抿。”青囊递上胭脂纸,打断她的思绪。 楚昭宁轻轻抿唇,原本苍白的唇瓣顿时染上淡淡的蔷薇色。 对面房间,秦玉瑶早已梳妆完毕。 她站在铜镜前,仔细检查着自己的妆容,镜中的少女眉如远山,唇若点朱。 “姑娘真美。”丫鬟忍不住赞叹,“今日定能……” “慎言。”秦玉瑶打断她,扬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储秀宫里耳目众多,隔墙有耳。” 丫鬟立刻噤声。 秦玉瑶深吸一口气,对着铜镜再次检查妆容。 她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又调整了一下腰间玉佩的位置。每一个细节都必须完美无缺。 走廊另一端,苏婉清的寝殿内飘着淡淡的沉水香。 她正对着铜镜练习微笑,唇角扬起的弧度经过精心计算。 既要展现大家闺秀的温婉,又不能显得太过刻意。 “姑娘,用这个口脂吧。”丫鬟捧上一个精致的珐琅盒子,“颜色正配您。” 苏婉清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口脂的颜色既不会太过张扬,又不失大家闺秀的气度。 她轻轻点头,让丫鬟为她点上口脂。 储秀宫的另一角,陈姝安静地坐在妆台前,任由嬷嬷为她梳妆。 与其他人不同,她没有带贴身丫鬟入宫,只带了一个嬷嬷照顾起居。 “姑娘生得端庄。”老嬷嬷一边为她挽发一边道,“老奴瞧着,比那些花枝招展的强多了。” 陈姝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铜镜中的她容貌确实平平,但一双眼睛清澈见底,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天色渐亮,储秀宫内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孙嬷嬷带着十二个掌事宫女挨屋巡视,检查每位秀女的着装是否合规。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楚昭宁的房门前。 “楚姑娘可准备好了?”孙嬷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虽然恭敬,但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听到孙嬷嬷的声音,楚昭宁示意青囊去开门。 “回嬷嬷的话,我家姑娘已经准备妥当。”青囊打开门,行了一礼。 孙嬷嬷锐利的目光扫过房间,最终落在楚昭宁身上。 今日的楚昭宁未施浓妆,只在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却越发显得肌肤如雪,眉目如画。 孙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辰时正,五十位秀女列队站在柔仪殿外的白玉石阶下。 柔仪殿作为皇后别殿,位于慈元殿西侧,取“柔嘉维则,仪范六宫”之意,是专门用于举行册封、选秀等重大典礼的场所。 殿前九级汉白玉台阶上雕着缠枝莲纹,两侧立着青铜仙鹤香炉,袅袅青烟在晨光中盘旋上升。 朱漆殿门上悬着“柔仪昭德”的金匾。 楚昭宁站在队伍中段,她懒洋洋地眯着眼,与周围紧张得面色发白、不停整理衣襟的秀女形成鲜明对比。 孙嬷嬷的目光扫过楚昭宁那副悠闲模样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宣秀女入殿——”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名声,鎏金殿门缓缓开启。 柔仪殿内金碧辉煌。 十二扇紫檀木雕花屏风将正殿围出庄严肃穆的空间,地面铺着西域进贡的瑞兽纹栽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殿顶悬挂着七十二盏琉璃宫灯,即便在白昼也燃着蜡烛。 正北设三张鎏金宝座,太后居正中,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身着绛紫色团凤纹翟衣。 左侧是徽文帝,一袭明黄色云龙纹常服。右侧皇后则穿着正红色百鸟朝凤礼服,凤冠上的东珠随着她的动作泛着柔光。 两侧雁翅般排开的楠木交椅上,坐着几位高位嫔妃和皇子。 秀女们身着统一制式的淡青色交领襦裙,腰间系着月白色丝绦,发髻皆挽成简单的随云髻,只簪一支素银梅花簪。 这般朴素打扮,正是为了公平展现各位闺秀的本真姿容。 “第一组秀女入殿觐见——” 五位秀女迈着训练过的步伐踏入柔仪殿。 “臣女江南布政使司周锦观之女周三娘,年十四,拜见太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为首的秀女声音清脆,行礼如仪。 太后微微颔首,目光在周三娘身上停留片刻。 这姑娘生得端庄,鹅蛋脸,柳叶眉,行走时步伐稳健,是个稳重的。 “可会针黹?”皇后温和问道。 “回娘娘,臣女自幼习女红,擅苏绣。”周三娘恭敬回答,眼角余光却瞥向皇子们所在的方向。 太后与徽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 掌事太监立即记下评语。 第246章 音律出众的丫头 第二位秀女是青州按察使之女李媛,她眉目如画,但行走时略显僵硬。 “臣女青州按察使李成章之女李媛,年十七。”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太后眉头微蹙:“抬头。”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李媛如遭雷击。 她仓皇抬首,精心描绘的远山眉下,一双杏眼中盛满了惊惶。 徽文帝注意到她鼻尖上细密的汗珠,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第三位秀女是户部郎中之妹王语嫣,她容貌清丽,举止大方:“臣女王语嫣,年十五。” 皇后微微前倾身子:“听闻你精通诗书?” “臣女略通皮毛,不敢当精通二字。”王语嫣恭敬回答,目光始终低垂。 徽文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举止大方的少女。 她谈吐不凡,可那双眼睛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深水,让人窥不见半分情绪。 这样滴水不漏的性子,倒像是……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端坐在凤座上的皇后,后者正用团扇半掩着唇角,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第四位秀女是黄敏婕。 “臣女黄敏婕,年十三。”她声音甜腻,行礼时特意展现出优美的颈线。 这甜腻的嗓音让太后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这女子太过刻意。 第五位秀女是陈姝,她容貌平平,但行走时如行云流水,自然从容。 “臣女陈姝,家父陈国公陈……”她的声音不疾不徐,行礼时背脊挺直如青松。 …… 第一组退下后,第二组紧接着入殿。 楚昭宁站在殿外,望着前面几组秀女进进出出。 有的面带喜色,眼角眉梢都飞扬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有的眼眶泛红,用帕子按着唇角强忍泪意。 她无聊地数着殿前石阶上的莲花纹,心想这漫长的仪式何时才能结束。 “第五组,入殿觐见——” 楚昭宁猛然回神,整理了一下衣裙,与同组的四位秀女站成一排。 殿内,太监高声宣布:“宣第五组秀女入殿觐见——” 五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进入大殿。 楚昭宁走在中间,她的步伐不紧不慢,既不刻意也不随意,仿佛只是平日里的闲庭信步。 “臣女拜见皇上,拜见太后娘娘,拜见皇后娘娘。”五人齐声行礼。 太后目光扫过五人,在楚昭宁身上停留了一瞬。 “报上名来。”太监再次唱名。 秦玉瑶第一个上前,她精心计算过,这个位置最能引起注意。 “臣女南疆总兵嫡女秦氏,年十六。”她声音甜美,行礼时微微抬头,露出精心练习过的微笑。 德嫔猛地坐直了身体,用审视的眼光看着秦玉瑶。 太后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最后停在她饱满的唇珠上。 唇珠丰润,主子孙运旺盛。 徽文帝却注意到她行礼时过于刻意的停顿,眉头微蹙。 皇后敏锐地捕捉到德嫔异常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秦玉瑶退下时,眼角余光扫过太子,却发现他的目光根本不在自己身上,而是低垂着头,修长的手指正把玩着一枚玉佩。 她心中一沉,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来。 苏婉清第二个上前,她行礼的姿态无可挑剔:“臣女礼部尚书嫡女苏氏,年十六。” 皇后微微点头:“苏尚书的姑娘,果然知书达理。” 想起她在储秀宫的行为,内心闪过一丝警惕。 有时候表现得太过完美,反而显得不真实。 徽文帝却似乎很欣赏,多问了几句关于诗书的问题。 苏婉清对答如流,眼角余光却一直瞥向太子所在的方向。 退下时,心中却暗自盘算着接下来如何给太子留下更深印象。 第四位是楚昭宁。 她缓步上前,姿态自然不做作,在一众精心打扮的秀女中反而显得清新脱俗。 她缓步上前,行礼的动作行云流水:“臣女楚氏,家父宁国公,拜见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起身时,她眼睫低垂,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既显恭谨又不失少女风姿。 太后眼前一亮,这女子不施粉黛却明艳照人,眼神清澈见底。 徽文帝也坐直了身体,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哀家记得你,那个……”太后突然笑着打趣道,“音律出众的丫头。” 几位嫔妃闻言,立刻用绣着各色花卉的团扇掩住唇角,发出窸窣的笑声。 皇后也想起前几天的唢呐,随着轻笑出声。 楚昭宁不慌不忙,再次福身:“臣女惭愧,技艺不精,扰了太后清听。” 她唇角微扬,“不过家祖母常说,女子贵在真诚。那日臣女确实尽了全力,只是天分有限……”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认了错,又暗指自己性情率真。 太后闻言笑得愈发开怀,连徽文帝也忍不住莞尔。 皇后见状,立即配合地掩唇轻笑,眼角眉梢都染上恰到好处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在瞥见皇帝专注的目光时,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皇后心下了然,猜到徽文帝的心思,这是有意要点楚昭宁为太子妃。 她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太子,却见他正专注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随后才抬起眼来,认真地打量着楚昭宁。 见她眉目如画却不施浓妆,举止端庄却不显刻板。 那双杏眸清澈见底,行礼时腰背挺直如青竹,低眉顺目间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更难得的是她应答时的从容不迫,既不失大家闺秀的矜持,又透着几分难得的真性情。 皇后微微颔首,聪明却不张扬,规矩却不死板。 方才应对太后打趣时,那番话既全了礼数,又不失风趣,连陛下都被逗笑了。 这样的性子,既不会让太子觉得沉闷,又能镇得住东宫的局面。 楚昭宁退下时,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抬眼正对上太子探究的眼神。 她微微一怔,随即淡然移开视线。 接下来的五组秀女依次入殿展示,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却明显不如先前集中。 终选首试仪容展示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当最后一组秀女退出后,徽文帝突然开口:“今日天气甚好,不如让秀女们在御花园中走动走动,朕想看看她们在自然状态下的仪态。” 太后略一思索便点头同意。 皇后立刻吩咐宫女准备茶点,安排秀女们依次进入御花园。 御花园中,五十位秀女三三两两散开。 秦玉瑶刻意走到一处显眼的亭台边,她知道从慈宁宫的二楼可以清晰看到这个位置。 楚昭宁则随意找了处僻静角落,望着池中游鱼出神。 水面上倒映出她模糊的轮廓,与游鱼交织在一起,仿佛她也成了这深宫中的一尾鱼,被困在这方寸之间的金笼里。 第247章 才艺考核 午后,十位秀女按序站立在柔仪殿内,静默无声。 女官捧着紫檀木托盘走过,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 铜漏滴到第三声,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划破寂静:“才艺考核正式开始——” 秦玉瑶率先出列,选择的才艺是工笔花鸟。 只见她执笔的手稳如磐石,纤细手腕悬空而立,竟不见丝毫颤动。 笔尖蘸取颜料时,她习惯性地将小指微微翘起,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透着几分娇俏。 德嫔忍不住倾身向前。 不多时,一幅《国色天香图》便跃然纸上。 画中牡丹或含苞或怒放,花瓣层层叠叠似能嗅到芬芳,更有两只彩蝶翩跹其间,栩栩如生。 “好一个‘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德嫔忍不住赞叹,“这蝶儿画得尤其精妙,竟像是要飞出纸面似的。” 几位嫔妃纷纷附和,连太后都多看了两眼。 秦玉瑶垂眸浅笑,眼角余光却瞥向端坐在一旁的徽文帝。 可惜帝王目光淡然,并未在她身上多作停留,反而转向了正在准备的下一组秀女。 “苏姑娘准备献什么才艺?”皇后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秦玉瑶的思绪。 苏婉清盈盈出列,手中捧着一方雪浪笺。 她即兴赋诗一首,以"春色满园"起兴,文采斐然,引得几位文官出身的嫔妃轻声赞叹。 皇后微微颔首,命女官将诗作记录下来,转头对太后道:“母后,这苏家姑娘倒是腹有诗书。” 太后接过诗笺细看,不置可否。 皇帝则只是略一抬眼,便又恢复了慵懒的坐姿。 苏婉清注意到皇帝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退下时脚步略显沉重。 轮到楚昭宁时,她选择了书法。 只见她执笔姿势独特,三指虚握笔杆,手腕悬空,笔走龙蛇间,一行行清丽刚劲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 她书写的是《论语·为政》篇,字字力透纸背,却又透着女子特有的秀逸。 徽文帝原本慵懒倚靠的姿态渐渐端正。 他示意身旁的太监总管将作品呈上,接过细看时,目光首先落在起笔的“为”字上。 那看似柔和的起笔中暗藏锋芒,收笔处却又含蓄内敛,恰似执笔之人外柔内刚的性子。 “这簪花小楷,倒是难得。”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赞赏,“笔力遒劲处不输须眉,转折间又尽显闺秀风韵。” 太后接过细看,突然问道:“楚五姑娘,你读《女诫》吗?” 殿中瞬间安静下来。 《女诫》是宫中女子必读之书,却也是最容易答得千篇一律的考题。 几位年长的嫔妃交换着眼色,都在等着看楚昭宁如何应对。 楚昭宁将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这个动作她做得极慢,仿佛在借此整理思绪。 当她抬起头时,目光清澈:“回太后,《女诫》教导女子柔顺谦卑,自是美德。但臣女以为……” 她顿了顿,“柔顺不等同于软弱,谦卑不意味着无知。譬如水,至柔却能穿石。又似竹,虚心却有节。” “臣女愚见,女子德言当如这书法,形柔而骨刚。” 这个回答让太后眼前一亮,徽文帝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太子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 这一切都被秦玉瑶尽收眼底。 她站在阴影处,精心描绘的妆容掩盖不住铁青的脸色。 苦心经营多时,却在最关键的时刻被楚昭宁抢尽风头。 更令她心惊的是,太子明显对楚昭宁青眼有加。 苏婉清站在最角落,眼中的嫉妒几乎要化为实质。 那首精心准备的诗,竟比不上几行字来得轰动。 她看着殿中央光彩夺目的楚昭宁,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才艺考核继续进行,但之后的秀女再难引起上位者如此浓厚的兴趣。 陈姝展示的是刺绣技艺,一方松鹤延年的帕子针脚细密,图案端庄,虽不惊艳却显功底。 太后多看了两眼,微微颔首。 沈知微献上一支独舞,纤腰回转间,《春江花月夜》的旋律中翩然起舞。 舞姿虽美,却因心绪不宁而错了两处节拍,未能达到预期效果。 她退下时眼中含泪,却强忍着不让落下。 江南布政使司之女周三娘则表演了茶艺,动作行云流水,颇有雅趣。 皇后颇为欣赏,特意命人赏了一盏雨前龙井。 酉时三刻,随着最后一位秀女退出大殿,沉重的殿门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 太后、皇帝和皇后移驾后殿商议。 宫女们轻手轻脚地撤下茶盏,太监们捧着朱漆托盘鱼贯而入,上面整齐摆放着五十位秀女的绿头牌。 徽文帝的目光在楚昭宁的名牌上停留片刻。 太子妃人选关系国本,不可不慎。楚家世代忠良,楚昭宁才德兼备,确是最佳人选。 但想到朝中各方势力平衡,他又陷入沉思。 “皇上意下如何?”太后打破沉默,手中佛珠缓缓转动。 徽文帝沉吟道:“楚家女才德俱佳,可为太子妃。陈国公之女端庄稳重,配二皇子正好。至于三皇子……”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秦总兵之女画艺精湛,性情温婉,与三皇子甚是相配。” 太后点头:“如此甚好。江南周家女可为太子侧妃,再选两个家世低些的良娣,既不损体面,又可平衡朝中势力。” 皇帝思索片刻,又补充道:“苏家女文采不错,可为三皇子侧妃。” 商议既定,司礼监立刻着手准备圣旨。 殿外,秀女们在储秀宫中焦灼等待,无人知晓命运将如何安排。 次日辰时,储秀宫正殿内,秀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楚昭宁独自坐在雕花窗棂边。 宫女们奉上茶点,却无人有心思享用,更无心交谈。 秦玉瑶与几位交好的秀女坐在一处,表面谈笑风生,眼神却不时飘向殿门。 她昨夜辗转难眠,眼下施了厚粉才遮住青影。 苏婉清则独自站在角落,手中攥着一方已经揉皱的帕子,指尖发白。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忽然,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秀女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背,连呼吸都放轻了。 第248章 太子妃 司礼监掌印太监陆公公手持明黄圣旨,在八名小太监的簇拥下步入正殿。 他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宁国公楚言韫之女楚昭宁,德才兼备,册为太子妃;陈国公陈闵之女陈姝,册为二皇子妃;南疆总兵秦毅之女秦玉瑶,册为三皇子妃……” 楚昭宁垂首听旨,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秦玉瑶听到自己被指给三皇子时,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三皇子虽也是龙子凤孙,但比起储君之位,终究差了一截。 她强撑着行礼谢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 多年的谋划,竟在此刻功亏一篑。 “……礼部尚书苏元勋之女苏婉清,册为三皇子侧妃;江南布政使司周锦观之女周三娘,册为太子侧妃……”陆公公的声音继续回荡。 苏婉清听到侧妃二字时,脸色惨白如纸。 她本是嫡女,却只能为侧室,而楚昭宁竟成了太子正妃。 精心描绘的柳叶眉下,一双杏眼失去了神采。 几个小官家的姑娘被选为良娣、良媛的欢呼声,在她听来格外刺耳。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猛然惊醒,不能失态,绝不能在这时候失态。 圣旨宣读完毕,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谢恩声。 落选的秀女们强忍泪水,而被选中的则喜形于色。 楚昭宁接过圣旨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周三娘年仅十四,最快也要一年后才能入门。 有这一年时间,足以她在东宫站稳脚跟。 她实在不愿将太多心力耗费在后院的勾心斗角中。 唯有先理顺东宫事务,牢牢把握权柄,往后不管进来的是侧妃、良媛还是良娣,都必须在她的规矩下过日子。 谁要敢暗中作祟,她必了如指掌。 只有这样,她才能腾出手来做些真正想做的事。 正思量间,楚昭宁忽觉一道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抬眼望去,正好对上秦玉瑶来不及收回的嫉恨眼神。 那目光阴冷如毒蛇,令她心头一凛。 “恭喜楚五姑娘。”秦玉瑶唇角勾起一抹笑,声音却冷得像腊月里的冰,“日后就是太子妃了,可要多多照应了。” 楚昭宁眨了眨眼,笑吟吟地回道:“秦姑娘说笑了,您如今是三皇子妃,将来在宫中,彼此照应才是正理。” 三皇子妃与侧妃年纪相仿,进门时日想必相差无几。 秦玉瑶和苏婉清之间,只怕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 秦玉瑶一噎,勉强维持着笑容,转身时裙摆却猛地一甩,险些扫到一旁的陈姝。 陈姝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目光平静地扫过秦玉瑶的背影,又看向楚昭宁,轻声道:“楚五姑娘,恭喜。” 她对二皇子妃的位置并无不满,甚至有些庆幸不是太子妃,那位置太过显眼,她性子喜静,反倒适合做个闲散王妃。 楚昭宁弯了弯眼睛:“也恭喜陈姑娘。” 苏婉清站在廊柱旁,看着楚昭宁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她苏婉清诗书满腹,竟要屈居人下?这口气,她咽不下。 青囊则悄声道:“姑娘,咱们也该收拾行装了。” 圣旨既下,储秀宫内的秀女们纷纷收拾行装,准备归家。 楚昭宁点点头,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那些或嫉妒或羡慕的眼神,那些强颜欢笑的面容,都将在她生命中留下痕迹。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自己住了月余的寝殿。 回到自己的寝殿,绛珠和青囊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箱笼。 “恭喜姑娘。”青囊低声说道 楚昭宁摆摆手,轻轻叹了口气:“快收拾吧。” 绛珠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神冷峻。 她早已做好护卫主子的准备,无论楚昭宁去哪里,她都会跟随。 这场牵动朝野的选秀终于尘埃落定,但真正的风云,或许才刚刚开始。 宫门外,各府来接人的马车早已排成长龙。 楚家的马车格外显眼,黑漆描金的车厢,四角悬着宁国公府的徽记,拉车的两匹白马神骏非常。 “五姑娘出来了。”车夫老张眼尖,一眼就看见了被丫鬟们簇拥着的楚昭宁,“老夫人和夫人从接到消息就盼着呢,快上车吧。” 楚昭宁今日换了身浅碧色绣银线竹叶纹的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素净中透着几分清雅。 “姑娘小心。”青囊和绛珠一左一右扶她上车。 车厢内铺着软垫,小几上摆着几样她爱吃的点心和一壶冒着热气的茉莉花茶。 楚昭宁一上车就瘫在了软垫上,全无方才的端庄模样。 “可算能松快会儿了。”她长舒一口气,伸手就去拿玫瑰酥。 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她无时无刻不在绷紧神经,生怕行差踏错。 如今终于能卸下紧绷,做回真实的自己。 绛珠无奈地递上湿帕子:“姑娘,先净手。” 她看着自家姑娘这副模样,既心疼又好笑。 在宫中时端庄持重,一上车就原形毕露,这才是她熟悉的五姑娘。 楚昭宁撇撇嘴,乖乖擦了手,这才接过点心咬了一口。 车轮辘辘,她掀开车帘,望着渐行渐远的宫墙,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去,再回来时,便是太子妃了。 宁国公府正门大开,老夫人、宁国公、崔令仪以及一众兄弟姐妹早已在正厅等候。 “昭宁回来了。”老夫人拄着拐杖,眼眶湿润,一把将楚昭宁搂进怀里,“瘦了,瘦了。” 楚昭宁鼻尖一酸,伏在祖母肩头轻声道:“孙女不孝,让祖母担心了。” 宁国公站在一旁,威严的眉眼难得柔和几分:“回来就好。” 短三个字,却包含了这一个多月的牵挂。 崔令仪拉着女儿的手,细细打量,见她气色尚好,才稍稍安心:“宫里规矩多,可有人为难你?” 楚昭宁摇头:“娘亲放心,女儿一切都好。” “姑姑。”几个侄子侄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 “宫里是不是特别大?” “姑姑见到皇上了吗?” “听说御膳房的点心可好吃了,姑姑带回来了吗?” 楚昭宁被他们吵得头大,却忍不住笑了:“一个一个问,姑姑慢慢答。” “好了,都别站在门口了。”老夫人发话道,“昭宁一路劳顿,先让她回房梳洗。晚膳摆在翠微堂,咱们好好聚一聚。” 众人这才散开。 崔令仪亲自陪着楚昭宁往琼琚院走,一路上不断询问宫中细节。 楚昭宁挽着母亲的手臂,感受着这份难得的温馨。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多了,很快,她就要告别这个温暖的家,踏入那座深不可测的宫墙。 第249章 不介入夺嫡 翠微堂 老夫人端坐主位,宁国公与崔令仪分坐两侧,其余人按长幼依次入席。 “五姑娘到。” 随着小丫鬟清脆的通报声,楚昭宁提着杏色裙裾跨过门槛。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她身上。 老夫人便笑着招手:“昭宁,来祖母这儿坐。” 楚昭宁乖巧上前,屈膝行礼:“孙女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见她气色尚好,才稍稍放心:“瘦了。” “宫里规矩多,吃食精细,反倒不如家里自在。”楚昭宁唇角微扬。 她顺势在老夫人身边坐下,接过福安递来的热帕子净手。 崔令仪目光柔和,用公筷夹了一块糖醋鱼放在楚昭宁面前的青玉碟中:“尝尝,刘妈妈特意按你喜欢的口味做的。” 鱼肉炸得金黄酥脆,浇着琥珀色的酱汁,上面撒着几粒白芝麻,香气扑鼻。 楚昭宁眉眼弯弯,先给老夫人布了一筷子翡翠虾仁,才低头尝了一口鱼肉:“谢谢娘亲,还是家里的味道好。” 在宫里用膳时,她总得端着姿态,连咀嚼都不敢发出声音。 “那是自然。”楚临漳笑嘻嘻地插话,“宫里那些御厨,做菜都讲究个规矩,哪有咱们府上放得开?” 国公府年年进宫赴宴,对皇家没有寻常人家那种敬畏与好奇。 楚昭宁低头扒饭时,发现自己的玉碟里不知何时堆满了菜。 娘亲夹的糖醋鱼,大哥悄悄推来的八宝鸭,二哥趁乱放的胭脂鹅脯,父亲默不作声转来了她最爱的蟹粉狮子头。 还有祖母让福安给她盛了碗火腿鲜笋汤。 她喉咙发紧,只能假装被呛到,接过青囊递来的帕子按了按嘴角。 “慢些吃。”楚临渊递来一盏温茶。 整场家宴其乐融融,众人默契地避开了选秀的话题,只谈些家常琐事。 晚膳后,小辈们陆续告退。 翠微堂内只剩下老夫人、宁国公夫妇和楚临渊兄弟三人。 寿嬷嬷亲自带着丫鬟们换了新烛,又奉上一壶醒神的普洱,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楚昭宁盘腿坐在老夫人身边的蒲团上,顺手剥了个橘子。 橙黄的果皮在她指尖翻飞,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昭宁,把你在宫里的经历,详详细细说一遍。”宁国公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严肃的面容。 楚昭宁掰橘瓣的手顿了顿,将橘瓣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给她片刻思考的时间。 “也没什么,就是一群小姑娘互相使绊子……” 楚昭宁从初入储秀宫说起,讲到与秦玉瑶的相处,太后的考校,以及终选时那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秦总兵家姑娘是怎么回事?”老夫人突然问道,精明老练的目光直视孙女。 楚昭宁嘴角微扬:“秦玉瑶本想争太子妃之位,结果只得了三皇子妃。” 她想起秦玉瑶那副强颜欢笑的模样,“苏婉清更惨,堂堂礼部尚书嫡女,只落了个三皇子侧妃。” “活该。”楚临漳忍不住拍桌,“那苏家……” 话没说完就被大哥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宁国公眉头紧锁:“太子心思深沉,连皇上有时都摸不透。你日后在东宫,务必小心。” “爹,您放心。”楚昭宁抬起眼,“我知道分寸。” 崔令仪满是担心地握住了女儿的手:“昭宁……” “娘亲不必忧心。”楚昭宁反握住母亲的手打断她,“我既被选为太子妃,自然会做好这个角色。但有一点我要说明白……” 她环视众人,“宁国公府以前是怎样,以后还是怎样,不介入夺嫡。” 楚临岳猛地抬头,虎目中精光闪烁:“昭宁,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太子若觉得我们不站他……” “二哥。”楚昭宁打断他,“正因为我们是保皇派,才更应该保持中立。皇上最忌讳什么?外戚干政,结党营私。” 她看向宁国公,“爹掌管九门禁军,大哥负责鸿胪寺,二哥你统领虎贲营,我们家的位置太敏感了。” “若是明确站队太子,皇上会如何想?” 有些事内心可以有想法,但是明面上必须不能让人抓到把柄。 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赞赏。 他的小闺女,已经长成了能独当一面的姑娘。 骄傲与痛惜在胸腔翻涌,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昭宁说得对。我们楚家世代忠君,不参与党争。这一点,不会因为昭宁成为太子妃而改变。” 然而,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一旦楚昭宁踏入东宫,宁国公府在世人眼中就已经打上了太子党的烙印,这不是他们想避就能避开的。 老夫人缓缓点头:“只是苦了昭宁。在东宫,怕是……” “祖母不必担心。”楚昭宁忽然笑了,“你要相信我有能力应对这一切。” “娘亲。”楚昭宁看到崔令仪担心地看着自己,起身走到母亲身边,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她肩头。 “您教过我,女子立世,靠的不是蛮力,而是这里。”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和这里。”又按了按心口。 “昭宁。”宁国公深深看了女儿一眼,“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全自己最重要。楚家不需要靠女儿争宠来稳固地位。” 楚昭宁重重点头,有家人做后盾,她在东宫的日子总会好过些。。 夜渐深,谈话从宫中见闻转向了具体安排。 楚临渊提到要增加楚昭宁的陪嫁人手,特别是懂医理和武艺的。 崔令仪已经开始想着嫁妆单子还有没有遗漏的,准备把最得力的嬷嬷和丫鬟都配给女儿。 连一向粗枝大叶的楚临岳都表示会挑选几个可靠的暗卫暗中保护。 楚昭宁听着家人的筹划,心中五味杂陈。 她想起上辈子在实验室里孤军奋战的日子,从未体会过这种被全家人守护的感觉。 眼眶发热,她急忙低头假装整理衣袖。 “好了,天色已晚,都散了吧。”老夫人发话,撑着扶手站起身,“昭宁也回去好好休息。” 众人行礼告退。 回到琼琚院,回到琼琚院,楚昭宁一头栽进软榻,把脸埋进绣着玉兰花的锦枕里。 绛珠和青囊早已准备好热水和干净寝衣,见状相视一笑,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 楚昭宁翻过身,望着帐顶垂下的鎏金香球。 东宫又如何?皇家又如何?她楚昭宁从来就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第250章 趋炎附势 寅时三刻,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宁国公府内已灯火通明。 宁国公站在铜镜前,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朝服上每一道褶皱。 “国公爷,车马已备好。”赵安躬身站在一旁。 宁国公微微颔首。 “爹。”楚临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已穿戴整齐。 宁国公转身,目光在长子脸上停留片刻。 注意到儿子眼下淡淡的青影,想必也是一夜未眠。 “今日朝会,务必谨言慎行。”他提醒的道,“记住,我们与往日并无不同。” 楚临渊垂首应是。他明白父亲话中的深意——尽管妹妹昭宁被选为太子妃是天大的荣耀,但宁国公府绝不能因此得意忘形,成为众矢之的。 马车缓缓驶出府门,楚临渊坐在父亲身侧。 “爹,您认为今日朝会上……”楚临渊刚开口,便被外面的喧哗声打断。 宁国公掀开车帘一角,只见沿途已有不少官员的轿马停在路边,见到宁国公府的车驾,纷纷让道行礼。 “楚公!恭喜恭喜啊!” “宁国公府出了太子妃,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楚世子,改日定要讨杯喜酒喝!” 问候声此起彼伏,宁国公面色如常,只是微微颔首致意。 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昨日还对宁国公府敬而远之,今日就恨不得贴上来称兄道弟。 楚临渊,嘴角绷成一条直线。 “伯湛”宁国公突然出声,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记住,今日之后,这样的场面只会更多。” “你要学会分辨,哪些人是真心,哪些人是假意,哪些人是别有用心。树大招风,越是得意时越要谨慎。” 楚临渊心头一凛,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 是啊,这些笑脸背后,不知藏着多少算计。 他挺直腰背,目光变得清明起来:“儿子明白。” 到了午门外,情形更甚。 往日只是点头之交的官员们纷纷围上来,将楚家父子围在中央。 宁国公被簇拥在人群中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显得傲慢,也不过分热情。 “楚公,下官早就看出五姑娘贵不可言,果然应验了!” “楚公,五姑娘才貌双全,太子殿下慧眼如炬啊!” 楚临渊站在父亲身后,这些奉承话听得他浑身不自在,恨不能立刻离开。 宁国公似乎对这些恭维充耳不闻,只是礼貌地拱手回礼:“诸位大人过誉了,小女不过是侥幸……” “铛——”钟声响起,宫门开启,百官列队入朝。 宁国公暗自松了口气,整了整衣冠迈步向前。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背上,其中不乏带着恶意的视线。 散朝后,楚临渊刚踏入值房,便见案几上堆满了礼盒,几乎将他的公文都淹没了。 听松尴尬地站在一旁:“世子,这些都是各位大人送来的,推辞不得……” 楚临渊随手打开最上面的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方上好的端砚,砚台上雕刻着精美的松鹤延年图案,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他又翻开几个盒子,南海珍珠、和田玉佩、前朝字画…… 每一样都贵重得令人咋舌。 “全部都退回去。”楚临渊沉声吩咐道,“一件不留。” 听松面露难色:"可是世子,有些是上官所赠,若直接退回恐怕……" “就说本官近日忙于西域使节接待事宜,无暇顾及私交,待事务了结再登门致谢。”楚临渊打断他的话,“记住,态度要恭敬,但东西必须退回去。” 听松领命出去后,楚临渊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他刚拿起一份奏章,门又被敲响。 鸿胪寺少卿钱锦程笑容满面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紫砂茶壶。。 “楚大人,下官特意备了今年新采的龙井,不知大人可否赏光品鉴?”钱锦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语气热络得仿佛两人是多年挚友。 心里却打着如意算盘,只要攀上楚家这棵大树,自己也算是太子的人。 楚临渊心中暗叹。 钱锦程与他共事三年,除了公务往来几乎不曾有私交,今日却突然热情似火。 他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钱大人客气了,只是下官还有西域使节的奏章要拟……” “哎呀,公务再忙也要饮茶嘛。”钱锦程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正好有几位大人也想向楚大人道贺,都在隔壁茶室候着呢。” 楚临渊的目光落在钱锦程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上,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在他朝服上留下褶皱。 他轻轻但坚决地抽回手臂,脸上依然挂着得体的微笑:“既如此,下官就陪周大人饮一杯茶。不过事先声明,只此一杯,实在公务缠身。” 钱锦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里暗骂这小崽子不识抬举。 但转念一想来日方长,便又恢复如常:“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禁军大营内,楚临岳的处境则更为直接。 他刚走进校场,平日与他势同水火的禁军副统领马彪就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罕见的笑容。 “楚将军,来得正好,兄弟们正要操练,就等您来指点呢。” 楚临岳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校场,往日对他爱答不理的将领们今天全到齐了,一个个站得笔直,眼中满是期待。 “马副统领客气了。”他淡淡道,“本将今日只是例行巡查,诸位自便。” “那怎么行!”马彪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楚将军武艺超群,兄弟们早就想领教了。今日正好……” 楚临岳冷冷地看了一眼马彪抓着自己手臂的手,后者立刻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 “马副统领。”楚临岳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校场都安静下来,“禁军乃天子亲军,操练是为保家卫国,不是给人表演的杂耍。” 马彪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讪讪地退到一旁。 心里既恼又怕,暗恨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又担心楚临岳记仇。 楚临岳大步走向点将台,心中却翻涌着怒火,这些人把他当什么了? 靠妹妹上位的弄臣吗? 操练结束后,楚临岳刚回到自己的营帐,就发现里面摆满了各色礼物。 最显眼的是一把镶满宝石的佩刀,刀鞘上镶嵌的红蓝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谁送来的?”他厉声问道。 亲兵战战兢兢地回答:“回将军,是…是兵部几位大人联名送的……” 楚临岳一把抓起佩刀,猛地劈向案几。 咔嚓一声,上好的红木案几应声而断,碎片飞溅。 帐内外的士兵全都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都给我退回去!一件不留!” 相较于父兄们的处境,年纪最小的楚临漳在禁军侍卫处的遭遇则多了几分荒诞。 他刚走进值房,就被一群同僚围住,七嘴八舌地嚷着要给他庆祝。 “楚兄,春风楼新来了几个胡姬,今晚我做东,咱们去开开眼界?” “楚大人,家父在城南有处别院,清净雅致,最适合宴饮。不知大人可否赏光?” “楚贤弟,我家有个表妹,年方二八,容貌出众……” 楚临漳强忍着一拳打在那张谄媚脸上的冲动,勉强笑道:“诸位好意心领了。只是家父有严令,近日不得赴宴。改日,改日再说。” 好不容易脱身,楚临漳逃也似地冲出侍卫处。 他站在宫墙下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这些人前几日还在背后议论他靠家族关系才谋得这个职位,今日却恨不得把自家姐妹塞给他。 他仰头望着高耸的宫墙,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妹妹的婚事给整个家族带来的,远不止表面上的荣耀那么简单。 第251章 门庭若市 天刚蒙蒙亮,宁国公府的门房老赵头打着哈欠拉开侧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个趔趄。 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门外早已排起长队,各色轿马从街口蜿蜒至巷尾。 “这…这是…”老赵头结结巴巴地回头,喉咙发紧。 他在宁国公府当了三十年的门房,见过多少达官贵人,却从未见过这般阵仗。 那些穿着各府号衣的小厮们手捧鎏金礼盒,见到门开立即骚动起来。 正巧赵德匆匆赶来,见到这场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手中账簿“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已经有七八个家丁挤上前来,争相将拜帖往他手里塞。 “我家老爷是户部李侍郎……” “兵部王大人命小的送来贺礼……” “永昌伯府……” 赵德那张常年挂着得体笑容的脸此刻也绷不住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账簿塞进袖中,右手在背后悄悄对门房打了个手势。 老赵头会意,立刻转身往内院跑去。 “诸位的心意国公爷心领了,我家国公爷有令,一概不收礼。”赵德拱手作揖,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所有人听清。 “拜帖我会呈上,但国公爷近日公务繁忙,恐怕无暇接见。” 他面上不显,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些人哪里是真心来贺喜,分明是来探路的。 朝中局势微妙,太子妃之位如今花落楚家,不知多少人眼红心热。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失望的叹息声。 一个穿着锦缎的小厮不死心,挤到最前面:“赵总管,我家老爷说了,这是给五姑娘添妆的,不算送礼……” 赵德心中冷笑,面上的笑容却不变:“这位兄弟说笑了,添妆自有礼部章程。不如这样,各位把拜帖留下,待国公爷得空,自会一一回帖。” 萱瑞堂内,崔令仪正在听文嬷嬷汇报今日的采买单子。 听闻外院情形,她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果然来了。”崔令仪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去把各房姨娘都叫来,我有话说。” 文嬷嬷刚转身,又被叫住:“等等,先让赵德把礼单都记下来,一件不许收。” 文嬷嬷领命而去。 崔令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只是开始。 女儿被选为太子妃,对家族而言既是荣耀,也是考验。 朝堂上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宁国公府,等着看他们得意忘形的样子。 “兰仪,去准备轿子,我要去翠微堂见老夫人。” 与此同时,九门提督衙门内,宁国公正在批阅公文。 赵安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国公爷,兵部刘侍郎求见。” 宁国公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可有公务?” “说是,来道贺的。”赵安声音更低了。 宁国公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就说本官正在处理紧急军务,改日再叙。” 赵安领命而去。 宁国公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出神。 这还只是开始,接下来恐怕连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会冒出来。 翠微堂,老夫人正在逗弄笼中的画眉。 见儿媳匆匆而来,她放下手中的鸟食,拍了拍掌心的碎屑:“来了?” 崔令仪行礼后,将外院的情形一一道来。 老夫人听完,不紧不慢地净了手,用帕子擦干:“我早料到了。昭宁那丫头被选为太子妃,这些人不赶紧来巴结才怪。” “儿媳已经吩咐下去,所有礼物一概不收。”崔令仪垂眸道。 老夫人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你做得对。咱们家不缺这点东西,收了反倒落人口实。” 正说着,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 寿嬷嬷进来禀报:“老夫人,各位姨娘都到了,在外头候着呢。” 老夫人看了崔令仪一眼:“你去处理吧,我就不见了。记住,该敲打的敲打,该安抚的安抚。” 崔令仪会意,起身告退。 走到外间,包含楚临渊三兄弟的妾室,十二位姨娘站成两排。 最年长的秋姨娘低眉顺眼地站在首位,最年轻的姨娘则眼珠滴溜溜地转着,不时往内室张望。 “今日叫各位来,是有件事要交代。”崔令仪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近来府上事多,外头送礼的人也多。” “国公爷有令,一概不收。各位姨娘约束好自己院里的人,莫要私下收受任何人的东西。” 陈姨娘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五姑娘得了这么大的体面,收些贺礼怎么了。” 站在她旁边的李姨娘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却被陈姨娘一把甩开。 崔令仪目光一冷:“陈姨娘有什么高见,不妨大声说出来。” 陈姨娘脸色一僵,随即堆起笑容:“夫人说笑了,妾身哪敢有什么高见。只是想着五姑娘大喜,府里也该热闹热闹……” “热闹自有礼部操办。”崔令仪打断她,“各位记住,楚家的体面不是靠收礼收出来的。若有人阳奉阴违……”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姨娘一眼,“送入庵堂。” 这话一出,众姨娘齐齐变色,就连最不安分的陈姨娘也噤若寒蝉。 崔令仪又交代了几句,便让她们各自回院。 另一边,琼琚院 次日,楚昭宁自睡梦中醒来。 窗外的鸟鸣声清脆悦耳,她却兀自出神了片刻,思绪才飘回离家之前,那些尚未完成的试验上。 用过早膳,月丹便捧着一厚沓仔细整理好的试验记录册子,呈到楚昭宁面前。 楚昭宁倚在软榻上,一页页仔细翻看。 目光快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日期、数据与最终结论,心中渐渐有了数。 肉松密封于普通陶罐,内置青囊配的简易干燥剂包,存放于阴凉处的样本,半月内风味口感保持最佳。 之后开始出现轻微受潮迹象,香气渐弱。 方便面饼的情况类似。 密封和存放条件是关键。 存放在阴凉处的样本,直到接近一个月时,才检测出油脂开始产生轻微哈喇味,面饼口感稍逊。 而存放在温度较高的厨房里的,变质速度加快。 第252章 布料 脱水蔬菜、肉干和压缩饼干,这三样表现出了惊人的稳定性。 无论是白菜干、胡萝卜丝还是豆角干,只要确认彻底脱水酥脆,密封保存后,一个月过去,颜色虽有略微暗淡。 但复水后依旧能保持基本形态和味道,未见霉变腐败。 肉干硬如初,需费力才能啃动。 压缩饼干更是坚挺如同块小石块,掰开后用开水冲泡,依旧能提供扎实的饱腹感。 之前的测试主要存放在厨房,变量控制不够严格,导致结果偏于保守。 “月丹。”楚昭宁唤道,“去厨房,叫刘妈妈过来一趟。” “是,姑娘。”月丹应声而去。 很快,身上还带着油烟味的刘妈妈匆匆赶来。 “刘妈妈,肉松和面饼,之前可能因为存放在厨房,温度高,湿度大,所以坏得快。”楚昭宁说道。 “我们现在要试试它们的极限。你重新炒制一批肉松,火候控制到最准,尽可能炒到极致干燥,但绝不能焦糊。” “炒好后,分装到不同的罐子里,一半放你厨房里那个最阴凉的角落,另一半……” 她略作沉吟,想到了一个更理想的地方,“送到府里存放冰块的地窖边上的干燥库房里去。” “同样,方便面饼也重新做一批,炸得更干透些,也分两地存放。记录好日期,每隔五天检查一次,看哪里的能放得更久。” 刘妈妈仔细听着,连连点头:“哎,老奴明白了。姑娘的意思就是,东西要往死了干燥,地方要往凉快了放,看看最后到底能成啥样。” “正是这个意思。”楚昭宁好笑地点点头,“之前得出的半月、一月的结论可能低估了。我们要知道在最优条件下,它们到底能存多久。” 安排完优化储存试验,楚昭宁继续说道:“还有脱水蔬菜、肉干和压缩饼干立刻开始小批量生产。” 她估算了一下,说道:“每样先做…五十人份的量。做好后,严格密封,用油纸包好,再装入防潮的木匣。” 刘妈妈一听五十人份,倒吸一口凉气,这可不是小数目。 但看着楚昭宁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想起夫人和世子夫人的支持。 她赶紧把惊呼咽了回去,只是腰弯得更低了些:“是,姑娘。老奴这就去安排人手。” “等等。”楚昭宁叫住她,叮嘱道,“这批做出来的后,尽快安排人给元哥儿送过去。” “是是是,老奴一定挑最好的。”刘妈妈连忙保证。 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抽调哪些人手,需要领多少面粉、猪肉、蔬菜了。 刘妈妈领命匆匆而去,厨房即将迎来新一轮的忙碌高峰。 楚昭宁的目光则重新落回记录上。 方便面饼的油脂氧化…… 这个时代没有抗氧化剂,只能从原料和工艺上想办法。 或许可以试试不同的油脂? 猪油、牛油、菜籽油…… 哪种更稳定?或者减少面饼本身的含油量? 但含油量低了,酥脆度和保存性又会受影响…… 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 压缩饼干的口感…… 除了调整炒面、油脂、糖蜜的比例,或许可以加入少量磨得极碎的坚果粉末或炒熟的豆面? 增加香气的同时,或许能改善一下那种纯粹夯实的口感? 她又写下添加物改善口感试验。 这些是下一阶段需要缓慢进行的优化项目了。 眼下,先保证有足够多、能长期存放的基础版物资送过去。 安排好吃食的问题,楚昭宁的思绪跳到了另一个关键项,防风衣物。 西北的风沙,她是通过楚临岳的描述和他那身满是尘土的披风想象出来的。 她所知的后世西北,早已经过多年改造,绿洲农业发达,与她此刻听闻的荒凉苦寒截然不同。 普通的棉布、绸缎,在那样的风沙面前,恐怕根本无力抵挡。 她需要一种致密、耐磨、能有效阻隔风沙侵入的面料。 这个时代没有化纤,没有高科技涂层。 她能依靠的,只有现有的天然材料和可能找到的传统工艺。 “玉簪,扶锦。”她扬声唤道。 两个丫鬟立刻进来:“姑娘有什么吩咐?” “去府库里,把最厚实、最密实的布料,每样都取一小块样品来给我看看。”楚昭宁吩咐道,“尤其是那种据说能防雨防风的面料,多多留意。” “另外,再去打听一下,京城里或者附近,有没有什么织坊、染坊有什么特殊的处理布料的工艺,比如……” 她努力搜索着可能的词汇,“刷桐油?涂蜡?或者其他能让布料变得硬挺不透风的方法。” “是,姑娘。”玉簪和扶锦领命而去。 楚昭宁则开始搜索记忆看过的杂书,关于古代防水防风面料的信息。 油布?那是雨伞和篷布用的,厚重僵硬,不适合做衣服。 漆布?似乎更硬…… 呢绒? 羊毛织物保暖性好,防风性也相对不错,但大周朝似乎并不盛产精纺羊毛呢料,且价格昂贵,大量装备不现实。 她需要一种更普及、更可行的方案。 过了一会儿,玉簪和扶锦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婆子,抱着十几卷各种各样的布料样品。 从常见的细棉布、粗麻布,到厚实的帆布、咔叽布,还有几块颜色暗沉的油布和一块质地紧密、表面略有硬感的深色布料。 楚昭宁一块块拿起来仔细查看。 她用手指捻搓布料的经纬密度,对着光看透光度,用力撕扯感受其韧性和耐磨度。 细棉布、绸缎首先被排除,太过轻薄。 粗麻布耐磨但孔隙太大。 帆布和咔叽布厚度和密度尚可,但依旧无法完全阻挡无孔不入的细沙。 油布倒是密不透风,但厚重僵硬非常,几乎无法折叠弯曲,透气性极差,且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绝不适合制作需要活动的衣物。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块深色、质地紧密、表面似乎经过某种处理的布料上。 这块布比帆布稍薄,但手感更硬挺,密度似乎更高。 “这是什么布?”楚昭宁问道。 第253章 闭门谢客 扶锦忙回道:“回姑娘,库房管事说,这叫捻蜡绸,是南边一种土布。” “据说织的时候线就经过特殊处理,染完后好像还会用一种特殊的树蜡浆一遍,所以比普通棉布硬挺密实些。” “农家常用它做件出远门的结实衣裳,据说耐磨,也能挡点小雨小风。但料子粗硬,穿着并不舒服,富贵人家很少用。” 捻蜡绸?树蜡处理? 楚昭宁拿起那块布,再次仔细感受。 密度确实比普通棉布高很多,几乎不透光。 手感硬挺,估计透气性不会太好,但在防风沙这个首要目标前,可以牺牲一些舒适度。 树蜡,这是一种天然的防水剂。 “这种布,府库里有多少?能否大量采购?”她立刻问。 玉簪答道:“库存不多,因为平日用得少。至于采购,需要问文嬷嬷或者夫人身边的兰仪姐姐才清楚。” “知道了。”楚昭宁点点头,心里初步有了方向。 这种捻蜡绸或许可以作为基布。 那么,如何进一步提升它的防风防水性能呢? 刷桐油?这是最直接的想法。 桐油能干结成膜,防水性好,但会让布料变得脆硬,有浓烈气味,且不耐折叠。 涂蜂蜡?蜂蜡柔软,防水性好,但遇热容易融化,粘附灰尘。 有没有可能将两者结合? 或者找到其他更稳定的天然涂层材料? “青囊。”她又唤来精通药理的丫鬟,“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药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是油脂性的。” “容易在布料表面形成一层柔韧的、不易脱落的薄膜,还能耐一定的冷热?” 青囊被问得一愣,仔细思索了片刻,迟疑道:“姑娘,油脂性的……除了蜂蜡、桐油,或许…生漆?” “但生漆毒性大,一般人碰不得。或者是某些树脂?比如松脂,但松脂硬脆,奴婢一时也想不出太合适的。” 楚昭宁没有失望,这本身就是一个难题:“无妨,你帮我留意着,若有类似特性的东西,无论是不是药材,都告诉我一声。” “是,姑娘。”青囊应下。 楚昭宁让丫鬟们将布料样品收起,独独留下了那块捻蜡绸。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纸,拿起笔。 无法一步到位做出高性能面料,那就采用叠加和结构设计来弥补。 她开始勾勒防风外袍的草图。 样式极其简单,直筒、立领、抽绳收口,尽量减少缝隙与开口。 关键在于结构。 外层,就用这种密度最高的捻蜡绸,并尝试进行桐油和蜂蜡的混合涂层试验,寻找最佳比例,以平衡防水性、柔软度和耐久性。 内衬,则用柔软吸汗的细棉布。 中间,是否可以填充一些东西?棉花?羽绒? 但填充后会影响动作灵活性…… 或许可以做成内胆可拆卸式? 天冷时加入保暖层,风沙大但天气不冷时,只穿外层防风服? 接着是帽子,需要带有护颈帘的那种,类似风帽,同样要求面料致密,抽绳能紧紧包裹住头颈部,防止风沙从领口灌入。 还有手套、鞋套…… 她沉浸在结构设计和材料选择的思考中,不断画着,修改着。 桌角的烛火轻轻跳动,映着她专注的侧脸。 那些关于油脂氧化和饼干口感的小问题被暂时搁置。 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如何用这个时代所能及的材料和技术。 日暮时分,宁国公刚下马车,赵德便匆匆迎上:“国公爷,今日有二十七家来送礼和拜帖,送来的礼都退回去了。” 宁国公点点头,大步向内院走去:“夫人呢?” “在翠微堂与老夫人说话。”赵德小跑着跟上。 翠微堂内,老夫人正与崔令仪对弈。 见宁国公进来,老夫人放下手中的黑子:“回来了?外头热闹吧?” 宁国公苦笑一声:“娘,您就别取笑儿子了。” 他接过丫鬟奉上的茶,一饮而尽,“今日兵部、户部、工部都有人来,连多年不走动的远亲都冒出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心中却沉甸甸的,这些人来得越勤,说明朝中局势越微妙。 崔令仪起身为丈夫添茶:“我已经吩咐下去,各院都不许收礼。姨娘们也都敲打过了。” “你办事,我放心。”宁国公拍拍妻子的手,转向老夫人,“娘,儿子想着,不如闭门谢客几日?” 老夫人眼中精光一闪:“你怕树大招风?” “是。”宁国公沉声道,“昭宁被选为太子妃,本就惹人眼红。若咱们家再张扬,只怕会给她招祸。” 他想起今日在衙门里同僚们或真或假的恭维,心中越发不安,这些人表面恭贺,背地里不知打着什么算盘。 老夫人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楚临渊三兄弟联袂而来,脸上都带着疲惫之色。 楚临渊行礼后,苦笑道,“今日鸿胪寺的同僚们格外热情,连西域使团都来道贺。” “军营里那些家伙也是。”楚临岳冷哼一声,“平时不见这么亲近,今日都凑上来称兄道弟。” 楚临漳也难得没有嬉皮笑脸:“我那边也是,连禁军统领都来打听五妹妹的婚事。” 宁国公与老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老夫人轻叹一声:“既如此,就按修远说的办吧。闭门谢客,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 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楚家如今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当晚,宁国公府的朱红大门紧紧关闭,门前的灯笼也熄了几盏,显得格外冷清。 而在皇宫深处,承恩侯钟霖正向徽文帝汇报宁国公府的反应。 “楚家闭门谢客了?”徽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唇角微扬,“宁国公倒是沉得住气。” 钟霖低头道:“是,所有礼物一概不收,连拜帖都原封退回。” 徽文帝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琼琚院内 楚昭宁伏在案前翻查典籍,寻找涂料配方。 扶锦捧着茶盏立在案边,将今日府中往来琐事细细道来。 “姑娘,您不担心吗?”青囊忍不住问,“外头那么多人……” 楚昭宁轻笑一声,手中书卷“啪”地合拢:“该担心的是那些送礼的人。” 宁国公府已经向所有人证明,他们不会因为出了一个太子妃就得意忘形。 第254章 少府监 四月二十七日清晨,宁国公府正门大开,少府监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停在了府门前。 三十六名身着绛色公服的差役分列两侧,手中执着的彩幡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为首的是一位身着绛紫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腰间玉带上悬着少府监的象牙腰牌。 “少府监丞马行远,奉旨为太子妃量制嫁衣。”他声音洪亮,对着迎出来的宁国公深深一揖。 宁国公上前两步,亲自扶起马监丞:“马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内子已在花厅备好茶点,请随我来。” 楚昭宁在琼琚院听到消息时,正懒洋洋地倚在窗边看一本游记。 “姑娘,少府监的人到了。”绛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国公爷和夫人都在花厅候着了。” 楚昭宁放下手上的书,皱了皱眉,慢吞吞地坐起身:“这么快?” 青囊已经捧着洗漱用具站在一旁:“回姑娘,是老夫人身边的康宁姐姐来传的话,说少府监的奉御大人带着四位院使已在花厅等候。” 楚昭宁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回府才第三天,宫里的动作倒是快。 “姑娘今日梳什么发式?”玉簪捧着妆奁轻声问道。 “简单些。”楚昭宁漫不经心地回答,“反正要量尺寸,太复杂的发髻反而碍事。” 前厅里,宁国公与崔令仪正与马监丞寒暄。 “马大人请用茶。”宁国公亲自执壶,为马监丞斟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这是今年新贡的明前龙井,圣上前日刚赏下来的。” 马监丞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茶盏:“国公爷太客气了。下官奉皇命而来,本该以公务为先,怎敢劳动国公爷亲自招待。” 他的身后还站着四位院使。 崔令仪微微一笑,示意侍女为四位院使也送上茶点:“马大人天刚亮就出门了,现在先休息会儿。嫁衣是大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宁国公目光扫过四位院使,语气温和却不失威严:“诸位大人都是少府监的能工巧匠,此次为小女制衣,还望多多费心。” 绫锦院的金院使连忙上前一步,拱手道:“国公爷言重了。能为太子妃制衣,是我等莫大的荣幸,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楚昭宁踏入花厅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集在她身上。 她缓步走到母亲身边,仪态端庄得令人惊叹。 “见过父亲、母亲。”她盈盈一拜,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 宁国公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面上仍保持着严肃:“这位是少府监丞马大人,奉旨来为你量制嫁衣。” 楚昭宁转向马监丞,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有劳马大人和诸位大人了。” 马监丞连忙行礼:“不敢当姑娘大礼,下官奉旨来为姑娘量制嫁衣。” 他侧身介绍道::“这是绫锦院院使金大人、文绣院掌案绣娘林大家、染院院使方大人、裁造院院使齐大人。” 四位院使依次上前见礼,态度恭敬至极。 “五姑娘。”马监丞清了清嗓子,向楚昭宁详细解释嫁衣的制作流程:“太子妃的嫁衣由少府监下属四院协同完成。” “绫锦院负责织造缂丝、织金等面料。文绣院专司翟纹、云凤等纹样的刺绣。” “染院掌管霞帔的靛蓝、朱砂等色料的调配。裁造院最终完成剪裁与成型。” 宁国公在一旁补充道:“这是朝廷规制,马虎不得。昭宁,你要好生配合诸位大人。” 楚昭宁点点头,表示理解:“女儿明白。” 崔令仪见状,柔声对马监丞道:“马大人,不如先让裁造院为小女量体?内室已经准备好了。” 马监臣连忙应下,伸手朝内室方向示意:“请姑娘移步内室。” 内室里早已备好了屏风,四周点着淡淡的熏香。 楚昭宁站在当中,裁造院的两位嬷嬷小心翼翼地取出软尺。 其中一位嬷嬷的边量边报数:“肩宽一尺一寸。” “腰围一尺九寸。”另外一位嬷嬷拿着纸笔记录。 量完尺寸,众人重新回到花厅。 绫锦院的金院使捧上三卷锦缎样本,在宁国公夫妇面前一一展开:“请国公爷、夫人和姑娘挑选嫁衣主料。这卷是缂丝云锦,这卷是织金妆花缎,这卷是孔雀羽线缂金罗。” 楚昭宁的手指在锦缎上轻轻滑过。 缂丝云锦触手生温,织金妆花缎光华夺目,而孔雀羽线缂金罗在阳光下会变幻出不同的色彩。 “爹,娘,你们觉得哪一匹好?”她抬头问道,眼中带着询问之色。 宁国公仔细端详片刻,指着那卷孔雀羽线缂金罗:“这匹料子华贵却不失典雅,阳光下流光溢彩,最是适合太子妃的身份。” 崔令仪也点头赞同:“国公爷眼光极好。这匹料子既符合规制,又不会显得过于浮夸。” 楚昭宁微微一笑:“那就要这卷孔雀羽线缂金罗吧。” “姑娘好眼光。”郑院使眼睛一亮,“这匹料子织了整整一年,天下只此一匹。” 林绣娘紧接着上前,展开一幅绣样图:“请国公爷、夫人和姑娘过目嫁衣纹样。按制,太子妃嫁衣需绣翟鸟十二对、云凤二十四只,霞帔上要加金线牡丹缠枝纹。” “翟纹要用多少金线?”楚昭宁突然问道。 绫锦院的院使上前一步,恭敬地回答:“回姑娘,单是翟鸟的眼睛就要用上等金线十二股,整个翟纹需金线三斤八两。” 他说着,从漆盒中取出一缕金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楚昭宁接过金线,在指尖轻轻摩挲。 “这么多?”她挑眉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 文绣院的嬷嬷连忙解释:“太子妃的嫁衣非同小可。光是云凤纹就要绣娘们轮班赶制三个月。” 楚昭宁看着那繁复的图样,想问是否能少绣几只翟鸟,转而想到礼制,所有心思都歇了。 染院的方院使最后上前,捧出七十二色丝线样本:“请姑娘定霞帔颜色。按制,太子妃霞帔当用靛蓝为底,朱砂描边。” “按制来。”楚昭宁说道。 待一切事宜商议妥当,少府监众人告退时,已是晌午时分。 宁国公亲自将马监丞送至府门,又命管家备了厚礼相赠。 崔令仪则拉着女儿的手,细细叮嘱着接下来的安排。 第255章 成就一番事业 三天后,刘妈妈带着几个家仆,抬着几个沉甸甸的木箱走进了楚昭宁的院子。 刘妈妈笑着行礼道:“姑娘,您要的东西都备齐了,一样不差,全都按您吩咐的法子处理好了。” 楚昭宁正坐在窗边看书,闻声含笑起身,命玉簪上前查看。 箱子被打开,里面是一个个用防潮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四四方方的块状物,以及一包包同样用油纸密封好的蔬菜干和肉干。 楚昭宁微微颔首,示意玉簪取一些样品出来。 玉簪依言取出几样,摆在早已备好的白瓷盘中。 脱水蔬菜包打开,里面的白菜干、胡萝卜丝、豆角干颜色保存得相当不错。 虽不如新鲜时鲜亮,但远远超出她的预期,干燥酥脆,毫无软化和霉变的迹象。 肉干硬邦邦,色泽深褐,散发着纯粹的肉香和调料味,需要费好大的劲才能掰开一小块,正是她想要的那种极致的干燥。 压缩饼干更是坚硬如石,表面光滑,密度极大,小小一块掂在手里却颇有分量。 楚昭宁让扶锦取来一碗温水,掰了一小块泡进去,不一会儿,那饼干便慢慢化开,成为一碗浓稠的糊状物。 她满意地点点头:“云锱,研墨。青囊,把我那张特制的厚纸笺拿来。” 她要将这些食物的详细制作方法、注意事项、保存条件以及食用方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写下来。 从选料、处理、脱水、风干、烘烤的火候与时间,到调味配比、密封包装的每一个细节,她都逐一写明。 力求任何一个识字的人拿着这份说明书,都能依样画葫芦地做出来。 她写的极其认真,偶尔还会画上简单的示意图。 比如压缩饼干的模具大概形状,脱水蔬菜铺设的厚度等。 写了足足十几页,手腕都有些发酸了,她才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 “好了。” 她将厚厚一沓纸笺整理好,递给云锱,“将这些制作方子,连同这一箱样品,立刻安排得力的人,快马加鞭,送往西北大营,交到元哥儿手上。” “务必叮嘱送信的人,要亲眼见到元哥儿或者他身边极亲信之人,当面交代清楚这些东西的用途和重要性。” “对了,顺便派人去长乐侯府问问,有没有东西要送去给程二公子。” “是,姑娘。” 云锱躬身接过,转身快步离去。 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她又匆匆返回,脸上带着几分迟疑:“姑娘,国公爷那边传话过来,说送往西北的东西暂缓发出,请您立即去外书房一趟。” 楚昭宁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恍然,父亲既然知道了,必然有他的考量。 她迅速收敛神色,吩咐绛珠将方才打开的样品重新整理出一份。 自己则回房迅速更衣,带上刚刚写好的制作方子,领着绛珠和寒刃朝戟荫院走去。 外书房中,宁国公一身深青常服,正坐在宽大的花梨木书案后执卷阅读。 见女儿进来,他含笑摆手免了她的礼,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几分调侃:“听说你最近在厨房里折腾出不少新奇东西?还让你娘和大嫂都掏了私房银子赞助你?” 楚昭宁脸上漾开笑容,语气轻快地回答:“女儿想着听闻西北艰苦,军中饮食粗简,便想着是否能做些耐存放、便携带、又能快速充饥的吃食,或许能帮上元哥儿一二。” “娘和大嫂是心疼女儿,也是惦念元哥儿。” 宁国公点点头,不再多言,伸出手道:“你做出来的东西呢?还有你写的那些制作方法,拿来我看看。” 楚昭宁转身从绛珠手中接过那份样品和厚厚一沓纸笺,恭敬地递到父亲手中。 宁国公先是仔细查看了那些脱水蔬菜、硬肉干和压缩饼干。 他用手掰扯,放在鼻尖轻嗅,甚至取了一小块饼干泡水观察,眼中的惊异之色越来越明显。 随后,他拿起那沓写满字的纸笺,一页一页仔细翻阅。 书房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纸页翻动的沙沙轻响。 他读得极其认真,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神色也越来越凝重。 楚昭宁静坐在一旁,心中澄明,父亲所虑,从来不止是一家一事。 良久,宁国公终于放下那沓纸,抬眼看了看她,目光如炬:“这些方子,是你所想所写?” “是女儿与厨房刘妈妈反复试验、多次调整所得。”楚昭宁点点头。 宁国公站起身,在书房中踱步片刻,忽然驻足,问道:“你可知这些食品若是用于军中,能节省多少粮草运输的耗费?能减少多少因食物腐败而造成的浪费?” 楚昭宁垂眸:“女儿只是见西北将士饮食艰苦,想尽些绵薄之力。” 宁国公轻笑一声,拿起那块压缩饼干在手中掂了掂,“这一块小小的饼子,能抵半日饥渴。” “这一袋脱水菜干,能抵十袋新鲜蔬菜。这若是用在行军打仗中,便是决胜的关键之一。” 他转身凝视楚昭宁:“你可知如今朝廷每年为西北军粮耗费多少银两?又有多少粮草在运输途中腐败变质?” 楚昭宁沉默不语。 这些她自然清楚,甚至能推算出更精确的数字。 “正因其重要。”宁国公走到她面前,沉声道:“这些东西,不能就这么私下送往西北。” 楚昭宁心领神会,轻轻点头。 “军中人员复杂,驿路漫长,难保万无一失。这般详尽的方子,若是中途有所闪失,流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宁国公沉声说道。 “元哥儿年纪尚轻,骤然得到此法,是福是祸,亦未可知。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周密安排。” 他略作停顿,继续说道:“你写的这份方子和这些样品,暂且留在我这里。” “你回去之后,将你所写的这些制作方法,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再重新誊写一份出来。明日一早我会亲自带入宫中,面呈陛下。” 他的目光深远:“至于送往西北的东西…暂且等一等。待我明日从宫中回来,视陛下的旨意再定。” “或许,届时就不需要咱们私下里偷偷送去了。” 楚昭宁心中了然,父亲考虑的不仅是孙子的温饱,更是整个边防的稳定和国家的利益。 以及宁国公府在这场献干粮配方中能获得的最大政治资本。 直接将此法献于朝廷,是忠君为国的体现,也能将功劳明明白白摆在台面上。 对宁国公府、对远在西北的楚景茂,都只有好处。 “女儿明白了。”她恭顺应下,“女儿这就回去重新誊写。” 宁国公颔首,眼中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看着女儿退出书房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楚昭宁这般慧黠通透,将来嫁入皇家,或许真能利国利民,成就一番事业。 而楚昭宁走出书房,只觉浑身轻松。 她这人向来如此,该做的做了,交托给真正能担事的人,便不再多虑。 干粮之事既已交由父亲处置,她便可将全副心思都放到防风涂料的研制上了。 第256章 应急保命之资 翌日,金銮殿上,百官依序而立。 今日朝会议的是漕运改道之事,君臣奏对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直至辰时三刻,方在一片万岁声中宣告结束。 百官鱼贯而出,三五低声交谈着步出大殿。 宁国公并未随人流离开,而是等文武重臣走得差不多了,方才缓步走向侍立在一旁的高公公,微微颔首:“高公公。” 高公公立刻躬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国公爷有何吩咐?” “劳烦公公通禀一声,臣有要事,求见陛下。”宁国公说道。 “国公爷请稍候。”高公公悄无声息地退入后殿。 片刻后,高公公悄步而出,微微躬身:“国公爷,陛下宣您养心殿觐见。” “有劳公公了。”宁国公颔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袍袖,随着高平进入养心殿。 徽文帝已换下朝服,坐在书案后批阅奏章。 “臣,楚言韫,参见陛下。”宁国公趋前参拜行礼。 徽文帝抬起头,搁下朱笔,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平身吧。方才朝上未见你有本奏,此刻单独求见,所为何事?” 宁国公是将一直捧在手中的紫檀木匣子高举过顶:“臣确有事关军国要务之物,需面呈陛下御览。” “此乃小女昭宁,因惦念其侄、臣之孙景茂于西北军中饮食粗简,宿营艰苦,深为忧心。” “自今年二月起,与家中老仆于小厨房内反复试验,耗费两月有余,偶得之物。” “臣初以为小儿女嬉闹,直至亲验,方知其于军旅大有裨益,不敢专擅,特献于陛下圣裁。” 特意点明了楚昭宁的初衷仅是源于对侄儿的关爱,将这番发明全然归于亲情驱动下的偶然所得。 言语间既合乎情理,又极大降低了可能引来的帝王猜忌后宫干政,或是楚家与军务牵连过甚。 “哦?太子妃?”徽文帝果然被引起了兴趣,眉梢微挑,“她竟鼓捣出与军务相关的东西?呈上来。” 高平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接过,置于御案之上。 徽文帝并未先看实物,而是取出了匣中一份装订工整、墨迹犹自带着几分新意的册子。 翻开内页,条理之清晰、记述之详实,令他微微动容: 从选料的标准、清洗去污到密封包装的材料与手法…… 每一步竟都巨细无遗,且辅以简单却直观的图示,令人一目了然。 更出乎意料的是,每一项之后,都附有储存试验录,清晰记录了不同条件下样品每日的状态变化,数据客观,结论明确。 其思维之缜密,表述之清晰,远超工部那些积年的老匠作。 他看得极慢,手指偶尔在关键的数据上停顿。 越看,徽文帝的神色越是凝重。 长途奔袭、轻装探敌、固守待援、深入不毛…… 多少精妙战术因粮草拖累而无法实施,多少忠勇将士因饮食不继而体力不支,甚至埋骨他乡。 若每人能随身携带数块此物…… 良久,徽文帝放下册子,打开那只锦盒。 里面分格陈列着三种样品。 一束颜色暗淡、干瘪扭曲的蔬菜干。 几片黝黑、坚硬、仿佛能硌碎牙的肉干。 还有一块巴掌大小、寸许厚、表面光滑、沉甸甸宛如青砖的深褐色饼块。 他拈起那块压缩饼干,入手之沉远超想象,指尖叩击,竟发出类似石头的闷响。 他又拿起一片肉干,运足指力,竟也只能使其微微弯曲。 “这些,果真如这册上所载,能存放如此之久?这口感……”徽文帝目光如电,看向宁国公。 “回陛下,臣已亲自查验过家中同期所做样品。”宁国公肯定答道,“蔬菜干、肉干和压缩饼干都已存放两月余,品质无损,无霉无腐。” “至于口感……”他顿了顿,实话实说,“实与珍馐美味无缘。蔬菜干需汤水复软,肉干费牙需巧食,压缩饼干更需辅以大量饮水。” “然,相较于霉变的干粮、无处举火时的空腹饥馁,此物能维系体力、保障生存,已是殊为难得。此非享乐之物,乃应急保命之资。” “应急保命之资……”徽文帝默然重复着这六个字。 他能想象,在苦寒的边关之夜,斥候怀揣这样一块硬饼,哨卒能在热汤中撒下一把菜干,将是何等实实在在的慰藉与保障。 这不仅仅是食物,更是士气,是续航力,是战斗力。 “好,好一个应急保命之资。”徽文帝忽然抚掌,眼中爆发出赞赏的光芒。 “真未曾想,一介女子,竟有如此巧思、恒心与悲悯之怀。由己及人,由小家而念及边关将士,楚卿,你养了个好女儿啊。” 宁国公心中一定,躬身道:“陛下谬赞,小女顽劣,不过是误打误撞,偶有所得。” “诶,修远过谦了。”徽文帝摆手,语气肯定,“此绝非偶得。观其记录之详实,试验之系统,思虑之周全,已远超寻常范畴。” “尤其这压缩之念,化散为整,极大减小体积便于携带,更是神来之笔。” 他沉吟片刻,正色道,“此事,朕知晓了。这份方略与样品,朕会即刻交由将作监与军需司,会同兵部有司详细研判,测试其实效。” “若能量产配发边军,实乃我大周之福,将士之幸。楚卿今日献此物,有功于国。” “臣不敢居功,此乃小女一点赤诚,臣仅是代为转呈,吾皇圣明,能纳此微末之物,实乃天下之幸。”宁国公再次躬身,态度谦逊。 正事既毕,宁国公并未立刻告退,面上似有一丝犹豫。 徽文帝见状问道:“修远还有何事?” 宁国公再度拱手,语气带着几分恳切:“陛下圣明,臣确有一不情之请。” “小女昭宁近日新制了一些便于保存的干粮,挂念其在西北从军的兄长景茂饮食粗简,想要送去一些。” “也好让前线将士试试口味,提些改进意见。” 徽文帝眼中精光一闪:“如此甚好。就让太子妃按原计划送去,正好可做实战检验。” “告诉景茂,让将士试用后,详细记录食用情况,直接呈报于朕。” 宁国公心中大喜,面上却依旧沉稳,深深一揖:“臣,代小女昭宁,谢陛下隆恩。” “嗯,”徽文帝点点头,“若无他事,你且先退下吧。” “臣,告退。”宁国公行礼,稳步退出了御书房。 直至走出宫门,他才几不可察地缓了一口气。 回望巍峨的皇城,宁国公唇角微扬。 这一步,走对了。 既将利国利民之物献于御前,全了忠君体国之心,又未过于张扬,将昭宁置于炉火之上。 第257章 拉链 楚昭宁的书房里,各种布料样品被钉在木板上,或摊在桌上。 桌上排列着几只小瓷碗,里面盛着不同的液体。 清澈刺鼻的桐油、温润柔滑的蜂蜡、还有几种青囊找来的、粘度各异的植物树脂汁液。 旁边放着几块小木片,用于涂抹测试。 楚昭宁的目标明确,让捻蜡绸具备更强的防风防水性能,同时尽量保持一定的柔韧度,不至于像盔甲般僵硬。 最初的尝试简单粗暴。 她让玉簪直接用小刷子将桐油均匀涂刷在一块捻蜡绸样本上,然后悬挂晾干。 结果显而易见,布料变得硬邦邦,能轻易立起来,油膜覆盖处确实滴水不漏。 但折叠几下便发出脆响,出现了细小的裂纹,浓烈的桐油味经久不散。 “失败。”楚昭宁面无表情地记录下现象,“过度僵硬,易脆裂,气味不佳。” 接着尝试纯蜂蜡。 将蜂蜡加热融化后快速涂抹,趁热用熨斗低温熨烫,试图让蜡液渗入纤维。 效果比桐油稍好,布料保持了部分柔软,防水性也不错,但手感油腻。 青囊提醒道:“姑娘,蜂蜡遇体温易软化粘连,西北若遇风沙,恐会沾满沙尘,难以清理。” 接下来,楚昭宁开始尝试混合。 桐油与蜂蜡以不同比例混合加热,搅拌均匀后涂抹。 比例的控制需要极其精准,油多则硬脆,蜡多则易粘。 经过无数次调试,她终于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点,七分蜂蜡,三分桐油,再加入极少量的松脂粉末混合加热。 用这个配方处理过的捻蜡绸样本,晾干后,手感虽仍比原布硬挺,但已可弯曲折叠而不开裂。 表面形成一层哑光的薄膜,泼上少许水,水珠如荷叶般滚落。 用力揉搓后,薄膜未有脱落迹象。 置于稍暖的掌心下片刻,虽有轻微软化,但并未变得粘腻。 楚昭宁在那块样本上标记好配方比例。 这或许不是最优解,但已是目前条件下能找到的最可行的方案。 她将这块处理好的样本交给三等丫鬟垂丝:“送去绣房,告诉管事,按这个配方和工艺,先处理十匹捻蜡绸。务必注意防火,通风处理。” 布料的问题暂告一段落,另一个难题接踵而至:如何封闭衣物? 传统的盘扣、系带,在狂风中都可能被吹开,缝隙极易钻入风沙。 楚昭宁理想中的闭合方式,是拉链。 金属的齿牙紧密咬合,拉头一滑到底,严丝合缝,防风防沙,开合迅捷。 但那玩意儿需要高度一致的金属齿链成型技术、精细的拉头内部结构、以及顺畅的滑动设计…… 以当下的工艺水平,不知道能不能制作出来? 她蹙紧眉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反复画着拉链齿牙那细微的钩状结构。 “不行,直接复制后世拉链不现实。”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必须简化,找到替代方案,或者…设计一个这个时代能做出来的类似物。” 她猛地坐直身体:“琼枝,磨墨。” “是,姑娘。”琼枝立刻应声。 楚昭宁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兼毫笔,蘸饱了墨汁,开始飞速地勾勒起来。 她先画了一条长长的布带。 然后在布带边缘,画上一排密集的、方向相反的“C”形或“G”形的小金属钩。 “或许…可以用铜丝弯制?手工弯制,难以保证完全一致,但如果模具精准……” 接着,她又在旁边画了另一条布带,上面则是一排对应的小金属环。 “钩子扣入环中?不,这样无法滑动开合,只能算是一种复杂的扣襻……” 她涂掉,重新画。 这次,她画的是两条布带,边缘都嵌着连续的、造型奇特的金属齿牙,一边是微微凸起的牙头,另一边是凹陷的牙槽。 关键在于拉头。 她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类似箭头的物体,内部结构被她用极细的笔触描绘出来。 上下各有引导槽,中间有一个狭窄的“Y”型通道。 “拉头向上移动时,‘Y’型的狭窄通道迫使两侧齿牙的凸起和凹陷部分紧密嵌合在一起,向下拉时,则引导它们分离。”她喃喃自语,笔尖如飞。 但这其中的精度要求太高了。 齿牙的形状、大小、间距必须高度一致。 拉头内部引导槽的宽度、角度必须分毫不差。 否则要么拉不动,要么咬合不紧,要么直接卡死。 “工匠…需要最顶级的金银细工工匠和铁匠。”楚昭宁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而且,必须把图纸画得尽可能详细、易懂。” 她一连几日都埋首于书案,废寝忘食地绘制拉链的分解图。 齿牙的三视图、尺寸标注。 拉头的爆炸图,每一个零件的形状、厚度。 甚至还包括了将齿牙固定于布带上的方式,,她设计了极小的铜钉或铜环包边。 图纸越来越厚,越来越复杂。 连最擅长女红的玉簪看了都眼花缭乱。 楚昭宁也知道这很难。 她叫来林嬷嬷。 “嬷嬷,你亲自去找几个有名的金银匠师傅,和张铁锤,问问他们,看看我画的这些东西,能不能做得出来。” 她把一叠精心绘制的图纸交给林嬷嬷,“告诉他们,不惜工本,用什么材料都行,主要是要能实现开合。” “先试着做一尺长看看。若有什么不明白的,让他们派个老师傅来问我。” “是,姑娘。老奴这就去办。”林嬷嬷看着那叠前所未见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接过,匆匆离去。 打发走了林嬷嬷,楚昭宁并没有停下来等待。 这种尝试很可能失败,或者需要反复修改很久。 她必须做多手准备。 她开始设计第二套方案,基于现有技术的强化方案。 她让绣房用那处理好的涂层捻蜡绸,制作一种特殊的覆盖层。 在衣襟的重叠处,内部缝上坚韧的皮条,外部则做一道宽大的、同样材质的防风襟,边缘缝上密集的铜扣或坚固的布纽。 穿着时,先将内襟的皮条系紧,再将外层的防风襟严密地扣上,形成双重保护。 虽然依旧不如拉链便捷,但防风效果应远胜普通盘扣。 同时,她也开始构思保暖层。 鸭绒鹅绒自然是首选,轻便保暖。 她设计了立衬工艺的夹层,避免羽绒堆积不均。 甚至想到了可拆卸的内胆,以便于清洁和适应不同天气。 第258章 告祭 钦天监择定的纳采吉日定在五月初八。 按照祖制,太常寺需提前三日于太庙举行告祭仪式。 太常寺卿裴度垣接到圣旨那日,在书房中反复研读礼制典籍直至深夜。 他眉头紧锁,生怕遗漏任何细节。 太子纳采非同小可,稍有差池便是掉脑袋的大罪。 五月初五寅时,太庙的朱漆大门在十六名侍卫合力推动下,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裴度垣早已立在丹墀之上,双手拢在绛紫色官袍的广袖中。 他望着鱼贯而入的属官们来回穿梭,将节案、册案一一陈设妥当。 “裴大人,节案已按制陈设完毕。”太祝令疾步而来,额角挂着细密汗珠。 裴度垣注意到他官袍下摆沾着露水,想必是连夜督工时在草丛中穿行所致。 他微微颔首,迈入正殿。 殿内三十二盏长明灯将节案、册案照得通明,礼部连夜赶制的金丝蟠龙幔帐垂落两侧。 正殿中央的摆放着紫檀木节案,案上铺着明黄云纹锦缎。 左右各设一对青铜烛台,正中是鎏金香炉。 他俯身检查,手指在案面一寸寸抚过,突然停在右前角,那里有个几乎不可察觉的凹陷,他瞳孔骤然收缩。 “换一张。”裴度垣声音不大,却让身后的属官们浑身一颤。 “大人,这…这是最好的紫檀…” 话音未落便噤声,裴度垣抬眼时,眼尾皱纹里凝着的威压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本官说,换一张。”"他刻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祭告太庙的节案若有瑕疵,你我项上人头都不够砍。” 属官们慌忙去换案几。 裴度垣转身走向殿外,晨风拂过他花白的鬓角。 他主持过无数次祭祀,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紧张。 这是太子纳采前的告祭,更关系到朝堂上微妙的权力平衡,容不得半点差错。 与此同时,东宫,太子正由内侍服侍着穿戴冕服。 十二旒白玉珠串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玄色冕服上用金线绣着的十二章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殿下,该启程了。”长史在门外轻声提醒。 太子抬手让宫人系上玉带,指尖在腰间的龙纹玉佩上停留了一瞬。 这玉佩是先帝所赐,今日佩戴格外应景。 他望向铜镜中的自己,玄衣纁裳,庄重威严,与平日温润如玉的形象截然不同。 “备轿吧。”太子淡淡地说道。 东宫外,仪仗队已准备就绪。 三十六名红衣侍卫手持金瓜,二十四名太监举着龙旗,最前方是八名羽林卫开道。 太庙丹墀下,龙鳞卫指挥使钟霖正与羽林卫统领低声交谈。 见裴度垣出来,钟霖上前拱手:“裴大人,都准备妥当了?” 裴度垣还礼:“侯爷放心,一切按制。” 他顿了顿,“太子殿下……” “已出东宫。”钟霖目光扫过太庙四周,“本侯已命人封锁各要道,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裴度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太庙围墙外隐约可见龙鳞卫的身影。 这些暗卫平日不显山露水,今日却倾巢而出,足见皇上对此次告祭的重视。 “有劳侯爷。”裴度垣拱手。 正欲说着,忽听远处传来净鞭三响。 “太子殿下到——” 随着司礼监尖利的唱报,三十六名红衣侍卫手持金瓜踏着整齐的步伐而来。 钟霖立刻转身:“各就各位!” 侍卫们迅速列队,刀剑出鞘的声音连成一片。 太庙正门缓缓开启,太子仪仗鱼贯而入。 太子身着玄色冕服,十二旒玉藻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却遮不住通身的威仪。 裴度垣带领太常寺众官跪迎:“臣等恭迎太子殿下。” “诸位大人请起。”太子声音清朗,抬手虚扶。 裴度垣起身时,目光在太子冕服上停留了一瞬。 “殿下,吉时将至,请随臣入殿。”裴度垣侧身引路。 太子微微颔首,迈步走向正殿。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腰间玉佩纹丝不动,显示出极佳的礼仪修养。 正殿内,香烟袅袅。 太子在节案前站定,目光扫过殿中陈设。 左侧册案上摆放着纳采礼单,右侧祭品三牲五谷排列整齐。 新换的节案光可鉴人,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殿下,请上香。”裴度垣奉上三炷檀香。 太子接过檀香,双手举香过顶,对着祖宗牌位深深三拜。 香烟缭绕间,他的神情庄重而虔诚。 裴度垣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得这位储君的仪态气度,此刻竟有种隐隐有帝王之风。 “维大周永徽二十一年,岁次辛卯,五月丙寅朔越十一日丙子,皇太子瑾珩谨以清酌庶羞,敢昭告于列祖列宗……” 太子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字字铿锵。 裴度垣垂首聆听,这篇祭文是太子亲笔所写,既彰显皇家气度,又透着对祖宗的诚敬。 “……今择宁国公嫡女楚氏为妃,贞静贤淑,宜室宜家……伏惟列祖列宗,俯垂鉴佑,俾昌俾炽……” 祭文读毕,太子再次上香。 裴度垣示意太常寺少卿奉上酒爵,太子接过,将琼浆洒入青铜鼎中。 酒液落入鼎中,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腾起一阵白雾。 “礼成——”裴度垣高唱,声音在殿内回荡。 殿外钟鼓齐鸣,声震九霄。 太子转身面向殿门,阳光透过门缝洒在他身上,玄色冕服上的金线刺绣熠熠生辉。 仪式结束后,太子在偏殿更衣,裴度垣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低语声。 褚明远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殿下,皇上命人传话,说您祭文写得极好。” “父皇过奖了。”太子声音平静,“宁国公府那边如何?” “回殿下,宁国公一早就在府中设了香案,全府斋戒沐浴……” 脚步声渐近,裴度垣连忙退后几步,假装刚刚到来。 太子已换好常服走出来,见他在外等候,微微颔首:“裴卿辛苦了。” 裴度垣躬身:“此乃臣分内之事。”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殿下祭文情深意切,列祖列宗必会庇佑。”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裴卿有心了。” 离开太庙时,裴度垣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向太子。 正好跟太子的目光对上。 他内心一颤,慌忙转头离开。 第259章 鸭绒鹅绒 “云锱。”楚昭宁忽然抬头唤道。 云锱连忙放下手中的账册,快步上前:“姑娘有何吩咐?” 楚昭宁的目光仍停留在纸上的图样,问道:“府里在城外的庄子上,养了多少鸭子和鹅?每年宰杀时,那些鸭毛鹅绒是如何处理的?” 云锱略想了想年前整理的账册,谨慎地回道:“回姑娘,京郊的三个田庄都养有家禽,主要是鸭子,鹅要少些。具体数目得查账册才能确定。”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绒毛……往年宰杀后,好的翎毛或卖给制扇、制箭的作坊,或自家留着做毽子、羽扇。” “那些细软的绒羽,大多和废料一起丢弃或填了灶膛,并无人特意收集。” 云锱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五姑娘向来不管这些琐事,为何突然关心起鸭毛鹅绒来了? 楚昭宁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 在这个时代,羽绒的价值远未被认识到。 收集、清洗、处理这些细小绒羽的繁琐工序,在大多数人看来是得不偿失的。 “立刻派人去庄子上传话,”楚昭宁吩咐道,“从今日起,所有宰杀鸭鹅褪下的毛,需将里面最细软的那层绒羽仔细收集起来,单独存放。” “庄子上若养了活鸭活鹅,平日换羽期脱落的绒羽也尽量拾取。” 云锱虽然疑惑,但还是认真记下:“是,姑娘。只是,这绒羽收集起来,量少且脏污,腥膻味重,怕是……” “我知道。”楚昭宁打断她,“清洗去味的方子,我让青囊写给你。” “需要用到皂角、碱水反复搓洗,漂净,再高温蒸煮消毒,最后彻底晒干。工序是麻烦了些。” 她沉吟片刻,知道这事急不得,“告诉庄头,这事不急于一时,重要的是养成收集的习惯。” “如今已是夏季,并非大量宰杀家禽的季节,正好可以慢慢摸索收集和处理的流程。” “奴婢明白了。”云锱点头,“这就去安排人传话,并把清洗方子一并送去。” “嗯,去吧。”楚昭宁摆摆手,目光又重新落回桌上的图纸。 建立稳定的羽绒供应链需要时间,但她等得起。 眼下更重要的是先把样板做出来,验证整体设计的可行性。 没有羽绒,就用棉花替代。 棉花虽然比羽绒重,保暖性也稍逊,但同样是良好的填充材料,更容易获得。 “琼枝,铺纸磨墨。”楚昭宁再次坐到书桌前。 保暖内胆的结构设计同样关键。 传统的棉袄是将棉花均匀絮在两层布之间,缝合固定。 但这样容易导致棉花在使用和洗涤后结团、下沉,保暖效果下降,且十分臃肿。 楚昭宁要做的,是立衬工艺。 她在纸上画出一个类似长背心的内胆示意图,然后在衣身上,画出一条条垂直的线,将整件衣服分割成无数个大小均匀的小格子。 “姑娘,这是……”琼枝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格子,好奇地问。 “这样。”楚昭宁用笔点着那些格子,“把棉花填充进每一个独立的小格子里,再把格子封好。” “这样,棉花就被固定住了,不会乱跑,受热也会更均匀,不会这里厚那里薄。” 她详细标注了每个格子的尺寸、缝合的要求、留出的填充口位置以及最后如何封口。 这比普通棉袄的制作要费工得多,但对提升保暖效果和耐用性至关重要。 画好图纸,她让垂丝立刻送去绣房,并吩咐道:“告诉管事嬷嬷,用细棉布,按这个图样,先做两件这样的内胆出来。” “填充用上好的新棉,务必每个格子都填充均匀饱满。这是样板,一定要做好。” 垂丝领命而去。 楚昭宁一边等待着绣房的内胆样板,一边继续琢磨拉链的简化方案和防风襟的细节设计。 她让玉簪和扶锦用普通的厚布,先按照她的设计,缝制了一件带有宽大防风襟和密集铜扣的外袍样板。 她自己试穿了一下,系紧内襟的皮带,再严密地扣上外层的防风襟,确实感觉比普通的盘扣衣服密封性好了很多。 她在院中快速走了几步,又模仿挥臂的动作,虽然比起拉链还是繁琐,但作为一种备选方案,已然足够可靠。 正当楚昭宁专注于手中的设计时,琼琚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丫鬟们的脚步声比平日急促了些,远处似乎还有搬动东西的声响。 “外面怎么那么吵?”楚昭宁头也不抬地问道。 玉簪快步从门外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兴奋:“姑娘,明日礼部就要来人行纳采问名之礼了,府里上下都在准备呢。” 楚昭宁手中的笔微微一顿。 是了,明日就是纳采问名的日子。 按照礼制,这个过程她不需要出面,全由家中长辈接待礼部官员。 “大嫂现在一定忙得不可开交。”楚昭宁轻声道。 目前宁国公府的中馈由沈知澜掌管,这种大事自然是由她统筹安排。 玉簪点头:“世子夫人从早上就开始忙了,指挥着下人打扫庭院、准备宴席,连老夫人院里的寿嬷嬷都去帮忙了。” 府中出了太子妃,这是整个宁国公府的荣耀。 楚昭宁想象着府中忙碌的景象,不禁微微一笑。 她这个当事人反而成了最清闲的一个。 “姑娘不过去看看吗?”扶锦在一旁小声问道,“听说前厅布置得可气派了。” 楚昭宁摇摇头:“有大嫂操持,我放心。况且我现在去,反倒添乱。” 她重新拿起笔,继续修改设计图。 纳采问名只是开始,之后还有一系列繁琐的礼仪。 她得抓紧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加快防风服的研发进度。。 与此同时,宁国公府处处洋溢着忙碌而喜庆的气氛。 沈知澜站在崇德堂前,指挥着下人们布置厅堂:“那边的屏风再往左挪一些,对,就这样。” 几个粗使婆子合力挪动着一架紫檀木雕花屏风,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赵管家,宴席的菜单最终确定了吗?可有什么需要调整的?”沈知澜转向一旁的管家,接过他递上的菜单仔细查看。 在沈知澜的统筹下,宁国公府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下人们打扫庭院、擦拭家具、布置厅堂、准备宴席,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夕阳西下,楚昭宁仍坐在书案前,专注地修改着设计图。 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期待的宁静。 第260章 ?纳采与问名 五月初八,诸事皆宜。 东方的天空才泛起鱼肚白,紫宸殿内却已灯火通明。 一百零八盏青铜仙鹤灯将大殿照得如同白昼,烛火在晨风中微微摇曳,在汉白玉地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徽文帝端坐在龙椅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陛下,吉时已到。”礼部尚书苏元勋上前一步,躬身提醒。 说话时,他的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瞥向站在御阶右侧的太子。 他的嫡女苏婉清刚被指为三皇子侧妃,如今却要亲自为太子的婚事奔走,这其中的不甘,让他的指尖深深掐入了掌心。 徽文帝的目光扫过殿中众臣,在太子手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威严:“宣。” 传制官手持黄绢诏书上前三步,在御阶中央站定。 他深吸一口气,他展开明黄卷轴:“兹选宁国公宁国公之女楚昭宁为太子妃,命卿等持节行纳采礼。” 殿中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地行礼,殿中响起一片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大臣们交换着眼色,这场联姻背后的政治意义,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宁国公手握京城兵权,太子得其支持,储位将更加稳固。 太常寺卿裴度垣与礼部侍郎曹金水出列跪接金节。 “臣等领旨。”二人齐声应道,额头触地。 太子依旧垂手而立,面色平静。 殿外,天光微熹。 仪仗队已列阵以待,三十六名锦衣卫手持金瓜斧钺,肃立如松。 八名太监捧着装有玉帛、大雁的鎏金礼盒。 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节幡,足有三丈高,由八名力士共同执掌。 “起程——” 随着司礼太监一声长喝,鼓乐齐鸣。 先是十二面大鼓同时擂响,接着是三十六支号角齐鸣,最后是笙箫琴瑟合奏《鹿鸣》之章,悠扬的乐声在宫墙间回荡。 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午门,沿着御街向宁国公府进发。 街边早已挤满看热闹的百姓,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有抱着孩子的妇人,还有三五成群的读书人。 几个顽童爬上路旁的槐树,骑在树杈上看得目不转睛。 “快看那大雁。”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童指着笼中禽鸟叫道,被他母亲急忙捂住了嘴。 他身旁的老者连忙捂住他的嘴:“小祖宗,那可是天家的仪仗,不得无礼。” 但老人自己的眼睛却也不由自主追随着那华贵的队伍,浑浊的眼中流露出敬畏与向往。 宁国公身着朝服立于阶前,身后依次站着楚临渊、楚临岳、楚临漳三位嫡子,三人皆着正装。 晨露打湿了他们的衣摆,却无人挪动半步。 府中下人们屏息静气地站在两侧。 府中女眷都按礼制回避,唯有崔令仪带着管事嬷嬷们站在二门内的屏风后,透过雕花缝隙观察前院动静。 “来了。”楚临漳眼尖,最先看到远处扬起的尘土。 他下意识想踮脚张望,却被大哥楚临渊一个凌厉的眼神盯在原地。 队伍渐近,鼓乐震声响。 裴度垣手持金节下马,环视宁国公府众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奉制纳采,永结秦晋。” 声音刚落,礼部侍郎曹金水便捧着明黄诏书上前。 他生得白白胖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活像个弥勒佛。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眼底闪烁的精明光芒。 宁国公撩袍跪地,玄色官袍在青石板上铺展开来,行三跪九叩大礼。 正堂内,香案早已备好,一对青铜狻猊香炉分列左右,炉中上等沉水香青烟笔直上升,香案两侧各立十二名侍女。 堂前阶下,三十六名乐工已就位,笙、箫、琴、瑟、柷、敔等乐器按《周礼》八音之序排列。 太常寺赞引官高唱:“宾入!” 顿时钟鼓齐鸣,奏《鹿鸣》之章。 裴度垣率众官员缓步入堂,每行七步便停步作揖,共行三揖之礼。 宁国公按主人迎宾之仪,降阶相迎。 双方在庭中行“三让三揖”之礼,而后同步登阶。 六对大雁被金丝捆了脚,还不安分地扑腾翅膀,发出“嘎嘎”的叫声。 它们原是皇家园林专门驯养的珍禽,每只翅膀展开都有两尺五寸宽。 等完成亲迎环节的奠雁仪式后,这对大雁就会当场放生,象征着新婚夫妇要像大雁一样忠贞不渝。 入堂后,裴度垣立于东阶,曹金水立于西阶,二人同时展开黄绫诏书。 裴度垣高诵道:“奉制行纳采问名之礼。” 声音刚落,堂下乐工立即改奏《关雎》。 宁国公率子弟行再拜之礼,而后肃立听宣。 曹金水取出泥金龙凤帖在香案上转了三转,然后宣读:“请问名姓,将加诸卜筮。” 楚临渊手捧鎏金托盘上前的步伐经过精心计算,从堂口到香案正好二十一步。 盘中三样物件摆放得极有讲究:青玉谱牒居左,泥金生辰帖居中,茉莉纹绢帕居右。 绢帕是问名礼特有的闺阁信物,托盘边缘垂着九条五色丝绦,象征九州同庆。 裴度垣接过托盘,验看谱牒时格外仔细,手指在玉版上缓缓移动,确认无误后,朝曹金水微微点头。 曹金水见状,从袖中取出特制的泥金纸,恭敬道:“请书庚帖。” 这种泥金纸制作极为考究,需将真金碾成细粉,调入特制胶水,再由工匠一张张捶打而成,专用于皇室婚仪。 宁国公接过紫毫笔,笔杆上缠着金丝,入手沉甸甸的。 他深吸一口气,蘸墨书写。 按照礼制,书写需用永字八法,墨要研七分浓,字需写成方阔一寸。 这双平日挥剑的手此刻执笔,竟也稳如泰山。 屏风后的崔令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的目光落在宁国公执笔的手上,心中开始有点不得劲。 仪式已近尾声,曹金水指挥着小太监们将御赐礼品一一陈列。 最先呈上的是一对羊脂玉雁,此物象征忠贞不二。 接着是九十九匹蜀锦,暗合九九归一之意。 最后是一柄金镶玉如意,柄上暗刻永谐琴瑟四字,需对着光才能看清。 且如意末端有个极小的徽记,这是内廷造办处的特殊印记,以示此物乃御赐珍品。 裴度垣接过如意,双手奉给宁国公,微笑道:“楚公爷,此乃陛下亲赐,望令爱与太子殿下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宁国公恭敬接过。 第261章 ?纳采与问名二 流程走完已经快午时了,众人移步花厅用午膳。 宾客依次入席,乐工奏起《鹿鸣》之章。 花厅里摆着十二张黄花梨木嵌螺钿席面,每张案几上都铺着湖蓝色云纹锦缎。 席间所饮凤团茶是今年新贡的极品,茶汤金黄透亮,香气沁人心脾。 配着特制的醒酒汤,这汤用葛花、白豆蔻等十二味药材熬制,专防官员在婚宴失仪。 “诸位大人请。”宁国公举杯,目光扫过席间众人。 裴度垣正襟危坐,心中却在盘算着回宫后该如何向皇上禀报今日所见。 宁国府这般排场,既显诚意,又露锋芒,倒是个值得玩味的信号。 他抿了口茶,暗自记下席间每个人的反应。 曹金水谈笑风生,而随行的小官们则显得有些拘谨。 酒过三巡,曹金水微醺,话也多了起来:“国公爷好福气啊,楚五入主东宫,将来……” “曹大人。”楚临渊突然打断,举杯示意,“晚辈敬您一杯。” 他面上带笑,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这个曹金水果然是个没轻没重的。 曹金水会意,连忙改口:“是极是极,今日良辰美景,当浮一大白。”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借机掩饰脸上的慌乱。 心中暗骂自己糊涂,这等场合怎能口无遮拦? 宁国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冷笑。 他知道曹金水方才想说什么,无非是将来母仪天下之类的僭越之语。 这些文官,表面恭敬,实则各怀心思。 他转头看了眼楚临渊,心中稍慰,儿子到底长大了,知道在关键时刻出面周旋。 “爹。”楚临渊低声提醒,“该上主菜了。” 宁国公点点头,示意赵德上菜。 “上膳——”赵德一声长喝,十二名青衣婢女手捧鎏金食盒鱼贯而入。 头一道便是宁国府秘制的“金齑玉鲙”。 雪白的鲈鱼片薄如蝉翼,铺在冰雕的莲花座上,鱼身上淋着用金桔、香橼等十二味香料调制的金黄芥末酱。 这道菜是楚家祖传的手艺,向来只用来招待贵客。 “这道鱼……。”曹金水夹了一筷,突然瞪大眼睛,“下官尝着,这味道…莫非用了苏州梅子和蜀地花椒?” 宁国公举杯的手顿了顿:“曹大人好舌头。确实是用苏州进贡的梅子,配着蜀地花椒腌了整三年。” 这曹金水倒是个识货的,难怪能在礼部混得风生水起。 裴度垣尝了一口,也不禁点头:“味道果然不错。” 第二道“凤凰台上忆吹箫”端上来时,外间响起一片惊叹。 整只孔雀开屏般摆在青玉盘中,尾羽是用各色时蔬雕成,孔雀口中衔着一颗夜明珠大小的龙眼。 楚临渊坐在父亲身侧,面上带笑,他端起酒杯,对裴度垣道:“裴大人,今日辛苦,晚辈敬您一杯。” 裴度垣笑着饮尽,正要说些什么,外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圣旨到——” 所有人慌忙离席跪地。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宴席的热闹:“陛下口谕,赐宁国府御膳一桌,贺纳采之喜。” 六个朱漆食盒次第打开:龙肝凤髓羹、珊瑚雪花鸡、金丝燕窝盏…… 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中那道龙凤呈祥,竟是用真正的蟒蛇肉与雉鸡同炖,汤面上浮着用胡萝卜雕出的微型龙凤。 “陛下隆恩。”宁国公叩首谢恩,心中却五味杂陈。 这些赏赐越贵重,越说明皇家对这门亲事的重视,也意味着女儿将来肩上的担子越重。 一顿饭吃到未时,仪仗队返宫复命。 乐工立即改奏《雍》乐,曲调庄重肃穆,象征着礼成圆满。 宁国公亲自送裴度垣至大门外,二人行三揖之礼,动作一丝不苟。 “楚公留步。”裴度垣拱手道:“今日礼成,下官回宫复命。” “有劳裴大人。”宁国公还礼。 目送仪仗队远去,宁国公站在阶前,望着空荡荡的街道,久久未动。 这场纳采之礼,终于算是圆满结束了。 楚临渊走上前,低声道:“爹,回屋吧。” “走吧。”宁国公闭了闭眼,最终只是轻叹一声。 宁国公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合上,赵德指挥着小厮们收拾残局。 正堂内,宁国公宁国公独自站在香案前,望着那对仍在扑腾的活雁出神。 雁鸟的脚被金丝束缚,却仍不死心地挣扎着,黑豆般的眼睛里似有泪光闪动。 按礼制,纳采需用活雁,象征忠贞不渝。 可这世上的忠贞,又有几分是真? “国公爷。”崔令仪轻唤一声,从屏风后转出。 她已换下正装,只着一袭家常的藕荷色襦裙,发间的金凤步摇也换成了素银簪子。 远远的她就看见宁国公站在香案前的背影,那身影透着说不出的孤寂。 宁国公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抚过香案上的泥金帖:“记得昭宁刚出生时,只有这么点儿大。” 他比划了一个小小的手势,“如今却要嫁人了。” 崔令仪走到丈夫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此刻冷冰冰的,微微颤抖着。 “陛下赐的蜀锦,我让人收在库房了。”她转移话题,“正好给昭宁添几件新衣裳。” “她入宫后,穿什么还用你操心?”宁国公苦笑一声,“皇家的尚衣局什么没有?” 这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看到崔令仪瞬间苍白的脸色,他心中更添愧疚。 这话刺痛了崔令仪的心。 作为母亲,她多想亲手为女儿准备嫁妆,可太子妃的规制哪容她插手? 另一边,裴度垣带着楚昭宁的庚帖径直入了宫门,直抵养心殿。 高公公早已在殿外候着候着,尖细的嗓音压得极低:“裴大人,陛下与苏尚书、张监正已在殿内。” 殿内,徽文帝端坐御案之后,苏元勋垂手侍立在下首左侧,钦天监监正张景明站在右侧。 “臣裴度垣,奉旨取回宁国公嫡女楚氏庚帖、谱牒,恭呈御览。”裴度垣趋步上前,将木匣高举过头顶。 高公公上前接过,小心翼翼呈于御案。 “张卿,”徽文帝并未立刻打开,“即刻会同太常寺,按制合录宗谱,占验八字。” “臣遵旨。”张景明躬身领命,上前接过高公公转递的木匣。 裴度垣亦躬身:“臣定当全力协助张监正。” 第262章 不舍 琼琚院内,楚昭宁正懒洋洋地歪在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那柄金镶玉如意。 她将如意对着光,仔细地看着末端那个极小的徽记,她对这种精细工艺格外的好奇。 “姑娘,该梳妆了。”青囊轻声提醒,“晚膳时辰快到了。” 楚昭宁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却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她知道该去梳妆了,可就是不想动。 很快,她就不再只是楚家的女儿,而是未来的太子妃了。 这个认知让她既兴奋又恐惧。 “姑娘……”青囊无奈地又唤了一声。 她看着自家姑娘漫不经心的样子,心中就焦急。 “知道了知道了。”楚昭宁终于放下如意,伸了个懒腰,“我就是想多躺会儿。” 她其实是在拖延时间,晚膳意味着要面对全家人,面对那些或不舍、或怜悯的目光。 申时三刻,楚昭宁带着绛珠、寒刃缓步穿过回廊,向翠微堂走去。 一路上,府中下人纷纷驻足行礼,他们眼中既有敬畏,又藏着一丝不舍。 这位从小看着长大的五姑娘,即将成为尊贵的太子妃,再也不是那个会在花园里炸茅厕的小姑娘了。 楚昭宁微微颔首,心中却泛起一阵酸涩。 这些朝夕相处的面孔,以后怕是难得一见了。 她下意识放慢脚步,想要将这熟悉的一草一木都刻进记忆里。 翠微堂内,老夫人坐在木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对核桃。 核桃表面已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见楚昭宁进来,她立刻放下核桃,张开双臂:“昭宁来了,快到祖母这儿来。” 楚昭宁快步上前,屈膝行礼:“孙女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抚摸着孙女的秀发,眼中泛起泪光:“好孩子,昭宁长大了,要嫁人了……” 话音未落,老夫人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站在一旁的寿嬷嬷连忙递上帕子,轻声劝慰:“老夫人,五姑娘这是大喜事,您该高兴才是。” 话虽这么说,她自己也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高兴,我当然高兴。”老夫人擦去眼泪,强颜欢笑,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眼中的不舍。 “只是想到昭宁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手指微微颤抖,捏紧了帕子。 楚昭宁心中一酸,握住老夫人的手:“祖母放心,孙女会常回来看您的。太子殿下仁厚,定会体恤孙女思家之情。” 这话她说得轻巧,心里却明白其中艰难。 太子妃频繁归宁于礼不合,但此刻她宁愿欺骗自己,也不愿见祖母伤心。 老夫人摇摇头,叹息道:“傻孩子,皇家规矩森严,哪能说回来就回来。”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祖母只盼你在宫中平安喜乐,不必争宠夺爱,但求自保无虞。” 楚昭宁正欲开口,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宁国公和崔令仪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楚临渊、楚临岳等人。 “娘。”宁国公向老夫人行礼,目光随即落在女儿身上,严肃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柔和,“昭宁也来了。” 楚昭宁起身向父母行礼:“爹、娘。” 崔令仪上前扶起女儿,眼中满是复杂情绪。 她手指轻轻拂过女儿的发髻:“晚膳已经备好了,今日特意做了你爱吃的蟹粉狮子头和茉莉花茶冻。” 楚昭宁注意到母亲眼角微红,显然已经哭过。 她鼻尖一酸:“谢谢娘亲。” 从小到大,母亲总能记住她每一个偏好的口味,每次她多吃一口的菜,下次餐桌上必定会出现。 崔令仪勉强笑了笑,转向老夫人:“母亲,我们入席吧?” 老夫人点点头,在寿嬷嬷搀扶下起身。 翠微堂的偏厅已摆好了三张大圆桌。 主桌上,老夫人居中而坐,宁国公夫妇分坐两侧,楚昭宁被安排在老夫人右手边。 其他各房按长幼尊卑依次入座。 丫鬟们开始上菜,一道道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桌。 楚昭宁注意到,几乎每一道都是她平日最爱吃的。 她抬头看向母亲,崔令仪正注视着她,眼中满是慈爱。 “都动筷吧。”宁国公执起银箸,目光却落在女儿身上。 这孩子长得像她外祖母,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探究的专注,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 想到这,心中一阵烦闷,他宁愿女儿嫁个普通世家子弟,至少能常回家看看。 “爹尝尝这个。”楚昭宁突然夹了片蜜汁火方放在他碟中。 宁国公一怔,女儿极少在饭桌上给人布菜。 他抬眼对上楚昭宁含笑的眸子,忽然明白过来,这孩子是在安慰他。 这个认知让他喉头发紧,只得借着饮酒掩饰情绪。 酒是去岁埋下的菊花酿,此刻尝来竟有些苦涩。 “昭宁尝尝这个。”楚临渊见状,心领神会,立刻笑着打圆场,将一盏细腻温润的甜白瓷小碟推到楚昭宁面前。 碟中是嫩黄诱人的蒸蛋羹,上面点缀着几缕鲜艳夺目的橙红丝。 “刚得的波斯新贡藏红花,最是滋养气血,对女子极好。你嫂子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旁边的沈知澜立刻点头附和,爽利的眉宇间也尽力堆着笑。 “多谢大哥,多谢嫂子。”楚昭宁朝他们笑了笑,拿起小巧的瓷勺,舀起一勺嫩滑的蛋羹,送入口中。 温热的蛋羹带着藏红花特有的、略带药味的奇异香气在舌尖化开。 这味道很新奇,却远不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盘离自己最近的蟹粉狮子头上。 她忍不住伸出勺子,小心翼翼地舀下一块,吹了吹气,送入口中。 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爆炸般的鲜美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她几乎是贪婪地又舀了一勺,细细品味着。 这份贪婪,落在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着她的崔令仪眼中,却化作更深的心疼与酸楚。 崔令仪悄悄吸了一口气,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飞快地用指尖抹过眼角,将那点湿润逼了回去。 她是主母,此刻绝不能失态。 晚膳就在这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弥漫着淡淡离愁别绪的氛围中进行着。 第263章 谶纬文书 次日寅时三刻,钦天监观星楼顶层 巨大的浑天仪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四壁悬挂着星图,描绘着周天星宿的运行轨迹。 空气里弥漫着线香、陈年书卷和一种清冷的气息。 中央巨大的紫檀木案上,两份生辰八字并排而列。 左侧是太子的庚帖:乾造,己卯年、丙戌月、庚辰日、辛巳时。 右侧是楚昭宁的庚帖:坤造,癸未年、壬戌月、丙子日、甲午时。 旁边摊开着厚如砖头的皇室宗谱和宁国公府呈上的三代谱牒,密密麻麻的朱批小字记录着两个家族数百年的兴衰荣辱。 张景明换上了监正的深青色法袍,头戴七星冠。 裴度垣身着太常寺卿的绛紫官服,在一旁协助核对谱牒。 几名精于算学的属官则伏在案几另一侧,用算筹和特制的罗盘飞速推演着。 “宁国公府楚氏,祖上三代皆忠勇,无悖逆、无大奸大恶,根基清白,符合宗室联姻之制。”裴度垣指着谱牒上清晰的字迹说道。 这一步是政治审查,楚家手握京城兵权,徽文帝更要确保其忠诚无瑕。 张景明微微颔首,目光牢牢锁在那两份生辰八字上。 他拿起特制的龟甲和古朴的蓍草,口中念念有词,开始进行最为关键的合婚占卜。 裴度垣站在一旁,宽大的官袍袖口垂落,双手交叠在身前。 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张景明的一举一动。 张景明摆弄着五十根蓍草,将它们分成几束,又反复排列组合。 龟甲被置于特制的炭火之上,随着温度的升高,原本光滑的表面渐渐浮现出细密的裂纹,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裂开神秘的纹路。 裴度垣虽然不通晓这些玄妙的卜筮之术,但他深谙观人之道。 他注意到张景明的表情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张景明最初是眉头紧锁的凝重,随着占卜的深入,逐渐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讶,最后竟在苍老的面容上泛起兴奋的红晕。 “奇哉!妙哉!”张景明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引得周围属官都惊愕抬头,面面相觑。 “张监正?”裴度垣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 他的目光在龟甲裂纹和张景明兴奋的面容之间来回游移。 张景明指着龟甲上复杂而奇特的裂纹,又指向算筹推演的结果:“裴大人请看,太子殿下庚金生于戌月,得丙火透出暖局,本为刚健中正之象。” “而楚五姑娘丙火日主,生于戌月,火库得地,更得甲木生扶,乃光明炽烈之格,此乃火炼真金之象。” 他越说越激动:“再看这八字相合,日柱庚辰对丙子,天干丙庚相克却有情,地支辰子半合水局,既济之功。” “月柱同是戌土,根基稳固。年柱己土生癸水,癸水又润泽甲木生丙火,循环有情。” “更妙的是,太子时柱辛金劫财有制,楚五姑娘时柱甲木偏印化杀生身,此乃百年难遇的龙凤呈祥,乾坤合德之上上吉格啊。” “尤其楚五姑娘八字中天乙贵人、月德贵人齐聚,旺夫益子,贵不可言。” 裴度垣听着张景明如数家珍般的分析,看着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光彩,心中了然。 这结果,不仅是大吉,简直是吉得耀眼,吉得足以堵住任何质疑者的嘴。 他瞥了一眼那些仍在埋头苦算的属官,他们脸上也纷纷露出震惊和叹服的神情,显然推演结果与张监正的占卜惊人地一致。 裴度垣上前细看,俯身细看。 只见张景明小心翼翼地拿起朱砂笔,在一张特制的、印有云龙纹的谶纬文书上奋笔疾书。 他将龟甲裂纹、蓍草卦象、八字合盘推演详述其上,最后用朱笔批下八个遒劲大字:“天作之合,凰鸣九霄”。 裴度垣瞳孔骤缩,心中警铃大作。 凰鸣九霄?这老匹夫莫非是疯了不成? 如此僭越的言辞,若被苏元勋那帮人看见,定要大做文章…… 就在他思索间,张景明已经取出钦天监的朱红大印和监正私印,在落款处重重盖上。 裴度垣这才回过神来,心中暗叫不好。 他不过稍一走神,张景明竟已完成了所有程序!他一个箭步上前,“啪”的一声猛地合上文书。 张景明不解抬头,却见裴度垣眼底暗潮汹涌,面色阴沉得可怕。 “张监正可知凰鸣九霄何解?”裴度垣用气音在张景明耳边问道。 声音轻得像羽毛,分量却重如泰山。 张景明脸上的潮红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他猛地低头再看自己写下的批语,手指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在钦天监供职三十载,他比谁都清楚这四个字的分量,这分明是在预言楚家女将来要母仪天下。 他暗骂自己糊涂,光顾着为这罕见的吉格欣喜若狂,竟忘了帝王最忌讳的是什么。 “下官…下官…”老监正枯瘦的手抓住文书边缘,指节泛白。 他突然抄起朱笔想要涂改,却被裴度垣一把按住手腕。 “印都落了,还想改?”裴度垣冷笑,“这云龙纹纸是御赐用纸,每一张都要归档。你此刻涂改,是想坐实欺君之罪?” 张景明如遭雷击,这才想起钦天监的铁律:落印文书等同奏章,私自篡改视同矫诏。 老眼慌乱地扫向四周,发现属官们都在假装忙碌,却个个竖着耳朵,还好他们不知道谶纬文书写的是什么。 “张监正。裴度垣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此事需单独面圣。” “下官…这就去求见陛下。”张景明声音发颤,却突然抓住裴度垣的手,“裴大人可否同往?毕竟这涉及……” 裴度垣眯起眼睛。 老狐狸这是要拉他下水。 但转念一想,若让这神棍独自面圣,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更离谱的话。 “本官自然要陪同。”裴度垣突然提高声音,“如此吉兆,理当立即面圣。”这话明着是说给堂下众人听的。 他顺手抽走谶纸卷起塞给张景明,袖中暗劲一震,将试图偷看的某位属官逼退三步。 走出钦天监,裴度垣望着前面佝偻的背影,陷入沉思。 老匹夫今晚的失态,实在太不寻常了。 仅仅因为一个“大吉大利”的婚配卦象,就能让这位在钦天监沉浮三十余载、见惯了星象异变的老监正如此忘乎所以,以至于犯下“凰鸣九霄”这种低级却致命的错误? 裴度垣绝不相信仅仅是因为“吉”。 那龟甲上的裂纹,还有蓍草自成的离卦…… 这些刻意忽略或轻描淡写带过的异象背后,是否真的隐藏着什么张景明窥见却不敢言、或者连他也未能完全参透的…… 真正的天机? 第264章 不许声张 养心殿 张景明双手捧着那份朱批的谶纬文书,手指在云龙纹锦缎封面上微微发颤。 他佝偻着腰背,将文书高举过眉,小心翼翼地呈于御案。 裴度垣静立在一侧,官袍下的身躯绷得笔直。 他目光低垂,却用余光将殿内每个细节尽收眼底。 皇帝手边半开的奏折,御案右侧那方未及收起的私印,还有窗外隐约可见的侍卫身影 徽文帝缓缓展开文书,目光如炬,逐字逐句地扫过。 当看到火炼真金、龙凤呈祥、乾坤合德时,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待看到“天作之合,凰鸣九霄”八个朱批大字时,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皇帝突然抬眸,那一瞬的目光如利剑出鞘,在张景明脸上刮过。 张景明顿时脊背发寒,方才的喜悦荡然无存。 “好。”徽文帝合上文书的动作很轻,“天意昭昭,祖宗庇佑!张卿,钦天监此番劳苦功高。” 张景明以额触地,花白鬓角贴在冰冷的金砖上:“臣惶恐。此乃天佑大周,陛下洪福齐天。” 他声音发颤,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 “还有谁看过?”徽文帝突然发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日天气。 “回陛下,仅臣与张监正。”裴元立即伏地叩首,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 “不许声张。”徽文帝将文书收入金丝楠木匣中,“咔嗒”一声锁扣合拢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退下吧,张卿留下。” “臣告退。”裴度垣保持着跪姿后退三步,才起身躬身退出。 织锦官靴踏在地衣上悄无声息,却在门槛处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殿内只剩下徽文帝与张景明,还有侍立在阴影里、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高公公。 张景明垂首肃立,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 推演时的那份激动与自豪,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从观星楼到养心殿这短短的路程中,他的内心早已百转千回。 经过反复思量,他还是决定如实禀报,这不仅关乎他的职业操守,更因为天机不可欺瞒。 徽文帝端坐在御案后,没有立刻开口。 高公公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殿角,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殿内静得可怕,张景明甚至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张卿…”终于,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天作之合,凰鸣九霄’……” 他缓缓念出那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此八字谶语,甚为……宏大。” 高公公藏在绛色衣袖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这老东西怎敢用这样的字眼?莫不是活腻了? 张景明的心猛地一沉。 他早就预料到皇帝会有这样的反应,但真正面对时,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 他暗骂自己糊涂,光顾着为这罕见的吉格欣喜若狂,竟忘了帝王最忌讳的是什么。 是功高震主,是……女主强盛。 凰鸣九霄,这凰鸣得如此之高,置龙于何地? 置天子于何地? 这哪里是吉兆,在他这位多疑的君王眼中,分明是…… 僭越的征兆。 冷汗瞬间浸透了张景明贴身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强迫自己镇定,缓缓抬起头,试图从皇帝冕旒垂落的玉藻缝隙间,捕捉一丝对方真实情绪的端倪。 然而,那张俊朗却威严的面孔上,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如同覆盖着千年寒冰的深潭,不起半点波澜。 这平静,比雷霆震怒更让张景明心惊胆战。 “陛下……”张景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坚持自己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此八字谶语,非是臣妄言,实乃天机所示,星盘昭彰。” 他上前一步,指着御案上那份谶纬文书副本,手指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抖:“陛下请看,太子殿下庚金命格,刚健中正,然戌月土旺金埋,需丙火煅烧方成大器。” “而楚五姑娘,丙火日主,烈火熔金之象。此火炼真金,非是相克,实乃相成。烈火淬炼,方显真金本色,此其一也。” 他试图用专业的星象命理说服帝王:“其二,楚姑娘八字中天乙贵人、月德贵人齐聚。” “此乃大旺夫荫子、福泽深厚之兆。其丙火炽烈,更得甲木生扶,此木非寻常之木,乃是参天之木,栋梁之材。” “昭示此女入主东宫,非但不会动摇国本,反而能…能…” 说到这里,张景明突然顿住了。 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若不能说服皇帝,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整个钦天监都可能被牵连。 但既然已经选择了坦诚,就没有回头路了。 他咬了咬牙,决定将那个更惊人的预言说出来:“反而能襄助太子殿下,开疆拓土,富国强兵。使我大周国力,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之巅。” 此言一出,侧殿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了。 高公公的后颈汗毛根根竖起,他下意识将身子往阴影里又缩了缩。 徽文帝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眉头紧锁,目光如刀。 开疆拓土? 前所未有的鼎盛? 一个女子? 他眉头紧锁,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直刺张景明,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 浓浓的怀疑。 “张景明!”徽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般向张景明倾轧过去,“开疆拓土?鼎盛之巅?此等关乎国运之语,岂是区区八字命格可妄断?” “你身为钦天监监正,执掌天象历法,当知妄言天机,祸乱朝纲是何等重罪!”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张景明的眼底,“朕问你,近日…可曾见过什么不该见的人?听过什么不该听的话?” 张景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皇帝果然疑心了。 疑心他被人收买,疑心这吉兆背后有不可告人的交易。 第265章 修改谶纬文书 “陛下,老臣冤枉!”张景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顾不得疼痛,他声音带着悲愤和急切,更带着对自身学术的虔诚信仰:“老臣侍奉陛下、侍奉大周三十余载,一颗忠心,天地可鉴。” “此谶语,绝非妄言,更非受人指使。实乃龟甲筮草所示,星盘推演所得,句句皆出自天象命理之本源啊陛下。”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竟泛起泪光。 “陛下。”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老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楚五姑娘之命格,贵不可言。” “其火之性,非是焚毁,乃是熔铸,是淬炼,如同……如同那精铁百炼,方能成钢。” “陛下试想,若有一把绝世神兵,其锋锐无匹,可开山断流,陛下是会因其锋芒太盛而弃之不用,还是善加引导,以其锋芒护我大周万里河山?” 张景明激动地指向虚空,仿佛那里有他窥见的天机:“太子殿下是真金,楚姑娘是烈火,烈火熔金,看似凶险,实则是成就无双宝器的必经之路。” “此女命格之旺,旺的是太子之基业,旺的是我大周之国运!凰鸣九霄,鸣的绝非牝鸡司晨之音,而是……” “而是四海升平、万国来朝的盛世华章啊陛下。” 张景明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伏在地上喘息。 额头的冷汗混着刚才磕头时沾染的灰尘,狼狈地贴在脸上。 他赌上了自己一生的清誉和性命,只为让帝王相信这并非虚妄的谶言,而是他穷尽毕生所学窥见的一线天机。 殿内陷入长久的死寂。 只有张景明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高公公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悄悄拭去太阳穴上的冷汗。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听到的,恐怕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机密。 这些字句若传出去,足够让三皇子党羽大做文章,也足够让宁国公府…… 徽文帝的身体依旧保持着前倾的姿势,锐利的目光死死钉在伏地不起的老监正身上。 他脸上的怀疑并未完全散去,但那份冰冷的审视中,却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 开疆拓土…前所未有的鼎盛…烈火熔金…淬炼真金…绝世神兵…… 这些词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渴望成为千古一帝,渴望超越列祖列宗,开创不世功业。 张景明描绘的图景,正是他内心深处最炽热的野望。 但,这野望的实现,要系于一个女子? 一个宁国公府的嫡女? 徽文帝缓缓靠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佩上垂落的明黄丝绦。 那丝绦在指尖缠绕又松开,如同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目光再次落回御案上那份谶纬文书上。 那八个朱砂大字,此刻看去,竟仿佛带着某种灼热的温度,又像是无声的嘲讽。 “凰鸣九霄……”他低声重复着,声音轻得如同梦呓,目光却深邃得如同星空,“好一个凰鸣九霄……” 他想起了楚昭宁在选秀时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大多数时候是懒散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但偶尔,在无人察觉的瞬间,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仿佛洞悉一切却又漠然置之的光芒。 那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该有的眼神。 更令人在意的是,据暗卫密报,楚昭宁不仅过目不忘、精通机械。 四岁就会照书制作火药,还有最近制作出来的干粮。 以及楚景茂手上那份火药配方…… 楚景茂出发前把火药配方给了宁国公,现在军器监已经在测试了。 难道,张景明这老儿,真从这八字里,窥见了什么连他都未曾看透的东西? “精铁百炼,方成钢……”徽文帝的手指在丝绦上停顿,“善加引导,以其锋芒护我河山……” 他沉吟着,咀嚼这比喻背后的深意。 龙椅扶手上冰冷的龙鳞纹路硌着他的掌心,这细微的痛感让他保持着清醒。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盘旋。 若此女真如张景明所言,是能助太子成就霸业的烈火,那么,这把火,必须牢牢掌控在皇室手中。 只能熔炼真金,绝不能…… 焚毁龙庭。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张景明伏在地上,汗水早已湿透重衣,额头在隐隐作痛,他却不敢稍动,只能屏息等待着帝王的最终裁决。 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徽文帝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莫测:“张卿,平身吧。” 张景明如蒙大赦,颤巍巍地撑着发麻的膝盖站起来,垂首肃立,不敢直视天颜。 “你的话,朕……记下了。”徽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份谶纬文书上,“不过……” 他突然话锋一转,“这份谶纬文书,需做些修改。” 张景明心头一紧,却不敢多言,只是深深一揖:“请陛下示下。” 徽文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凰鸣九霄四字太过张扬,改为凤仪东宫更为妥当。” 他的目光如电,直视张景明,“至于其他内容,保留火炼真金、龙凤呈祥之说即可。” “臣遵旨。”张景明声音嘶哑,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下大半。 命,暂时保住了。 “记住。”徽文帝的声音突然转冷,“此事不得外传。除了你与裴度垣,若再有第三人知晓今日殿中谈话……” 话未说完,但威胁之意已不言而喻。 张景明连忙跪下:“臣以性命担保,绝不泄露半字。” “很好。”徽文帝微微颔首,“你即刻回去修改谶纬文书,明日午时前呈递御前。朕会命太常寺卿和礼部尚书共同验看。” 他顿了顿,“若无不妥,便按祖制,将太子与楚氏庚帖,连同此谶纬文书,供奉于太庙正殿,享祖宗香火三日。” “臣明白。”张景明恭敬应道,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修改那份要命的文书。 “三日后若无灾厄异象。”徽文帝的声音忽然缓和了些,“便是祖宗认可。”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景明一眼,“至于原来的谶纬文书……” 张景明会意,立即道:“臣这就回去销毁。” “不必。”徽文帝却出人意料地摆了摆手,“留在朕这里。” 说着,他将那份朱批原件轻轻拿起,收入袖中。 张景明心头一跳,却不敢多问,只是深深叩首:“臣遵旨。” “至于这火炼真金……”徽文帝的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御案,发出笃的一声轻响,“朕,拭目以待。退下吧。” “臣告退。”张景明深深一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发软的双腿。 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恭敬地退出了这令人窒息的侧殿。 跨出门槛的瞬间,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激得他打了个寒噤。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殿门,仿佛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第266章 天作之合,凤仪东宫 殿内,徽文帝独自一人,静坐良久。 他从袖中取出那份原版谶纬文书,眼神幽深难辨。 徽文帝并未展开,只是用指腹感受着其下纸张的质地,眼神复杂地掠过那被锦缎掩盖的朱砂批字。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俯身拉开御案一侧隐蔽的紫檀木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几份边角已磨出毛边的密折。 他将锦缎卷轴轻轻放入,与那些承载着疆域边防、朝臣秘辛的奏报并列,然后无声地合拢暗格。 它们此刻承载的分量,已然与那些关乎疆土安危、朝堂倾轧的绝密情报,毫无差别,甚至犹有过之。 “高平。”徽文帝突然开口。 “奴才在。”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巨大殿柱阴影里的高公公,立刻躬着身出现在御案前的光亮处。 “传朕口谕。”皇帝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合拢的暗格上,语气平淡无波,“命太子即刻来见朕。” “遵旨。”高公公悄无声息地退出养心殿。 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被小心地掩上,高公公忍不住用力呼了口气。 殿内重归寂静,徽文帝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更汹涌的是头脑中翻腾不息的惊涛骇浪。 是真龙得遇神火,还是…… 一个精心编织、布局深远、意图动摇国本、颠覆朝纲的惊天骗局?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张景明那份批语,是出自对星象的忠诚解读,还是屈从于某种巨大的压力或诱惑? 宁国公府那位五姑娘楚昭宁的生辰八字,是否被人动了手脚? 若这预言为真…… 那楚昭宁,的存在本身,就不再是简单的太子妃人选。 约莫一炷香后,殿外传来了脚步声。 太子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扉响起:“儿臣瑾珩,奉召觐见。” “进来。”徽文帝睁开双眼。 就在睁眼的瞬间,眸中所有翻腾的疑虑、疲惫、挣扎与锐利,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平静无波,深邃得让人无法窥探其底。 帝王威仪,瞬间笼罩全身。 殿门被侍立在门外的高公公无声地向内推开。 太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目不斜视,趋步上前。 在御案前三步处站定,一丝不苟地行跪拜大礼:“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安。”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太子依言起身,垂手肃立:“谢父皇。” 徽文帝没有说话,端起手边的茶盏,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啜饮一口。 动作缓慢而优雅,无形的威压却在沉默中悄然弥漫。 太子依旧保持着恭立的姿态,眼观鼻,鼻观心,呼吸平稳。 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暴露了他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今日召你来,”徽文帝终于放下茶盏,“是为你的婚事。” 太子微微抬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专注和倾听的神情,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湖水。 “钦天监监正张景明,”皇帝的目光锐利地锁定太子,“会同太常寺卿裴度垣,已合过你与宁国公府五姑娘的八字。”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太子的反应。 太子面上依旧温润,微微颔首:“儿臣知晓此事。张监正与裴大人劳苦功高。” 他语气真诚,挑不出错处。 “结果已出,”徽文帝继续说道,“张景明亲笔批下谶语:‘天作之合,凤仪东宫’。” 关于原来那份谶纬文书里的内容,他心中已做出决断。 除了他自己、裴度垣、张景明以及绝对心腹高平之外,暂时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其真实内容,包括眼前的太子。 这秘密,必须被牢牢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太子眼中适时地掠过一丝符合这个年纪的、对婚事的淡淡赧然,随即被沉稳取代。 他再次躬身,声音温润依旧:“此乃天意垂示,祖宗庇佑。儿臣谢过父皇为儿臣操劳。” 徽文帝心中那根弦却并未放松。 这温润如玉的表象下,究竟是真不知情,还是滴水不漏的伪装? 帝王的多疑,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凤仪二字,端方持重,甚好。”徽文帝缓缓重复着,“按祖宗规矩,当将你二人庚帖与这谶纬文书,供奉于太庙正殿,享三日香火。三日后若无异兆,便算是祖宗默许了这桩姻缘。” “儿臣明白。”太子恭敬应道。 徽文帝的目光飘向殿外的天空,沉默片刻后忽然话锋一转:“成婚之后,你便是真正的成年皇子了。” “东宫事务、朝政参议,都需更加用心。” 太子神色一凛,他挺直腰背,声音沉稳:“儿臣定当勤勉政务,不负父皇期望。” “嗯。”徽文帝微微颔首,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太子妃的人选,关系重大。” “楚氏入主东宫后,你需多加引导,使其言行举止皆符合皇家规范。” 太子敏锐地捕捉到父皇话中有话,心中警铃大作。 他面上不显,只是恭敬答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必当以身作则,导其向善。” 徽文帝审视着太子的反应,见他神色如常,心中稍安,疑虑却未完全消散。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借着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思量。 徽文帝朝太子缓缓地点点头:“太子妃的人选,不仅关系你的终身,更关系大周国运。望你…慎重以待。” 太子心头一震,父皇这话似有深意。 他郑重叩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必不负所托。” “退下吧。”徽文帝挥了挥手,神情略显疲惫。 “儿臣告退。”太子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地缓缓后退,直至殿门处,方才转身离去。 殿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徽文帝独自坐在御座之上,目光沉沉地落回那方暗格。 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心中思绪万千。 那份谶纬文书,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可能助大周走向鼎盛,也可能引发无尽风波。 而太子今日的表现…既让他欣慰,又让他警惕。 无论如何,这场婚事已成定局。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确保一切…尽在掌控。 第267章 可有何异象? 次日张景明捧着一份崭新的、装帧华美的卷轴,恭敬地呈递至御前。 “陛下,此乃按陛下旨意,重新誊写、批注的谶纬文书。”张景明微微垂首,视线落在御阶之下光洁的金砖上。 侍立在一旁的高公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张景明手中接过那卷轴,再躬身奉到皇帝面前。 徽文帝接过卷轴,眼神晦暗不明。 半晌,他微微颔首,把卷轴递还给高公公,示意他还给张景明:“高平,宣裴度垣、苏元勋觐见。” 张景明心头一块巨石稍稍松动。 不多时,苏元勋与裴度垣鱼贯而入,恭敬行礼。 “苏卿,裴卿,”徽文帝示意,“你二人,且看看此文书。” 苏元勋上前一步,从张景明手中接过那份崭新的卷轴。 不疾不徐地将卷轴展开。 目光落在纸上,那朱砂批就的“天作之合,凤仪东宫”八个大字,工整清晰,赫然在目。 苏元勋面上不动声色,如同古井无波。 然而,心中却已掀起波澜,凤仪东宫? 这判语稳妥得近乎平庸,这绝非张景明这等浸淫玄学数十载、素有神断之称的老监正应有的手笔。 张景明平素的判词,要么玄奥深邃,引人遐思,要么犀利精准,直指要害,绝少会如此直白、如此,缺乏韵味。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睑,看向垂首侍立一旁的张景明。 只见张景明双手拢在袖中,头颅低垂,不与任何人对视。 苏元勋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哪怕一丝异样,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裴度垣站在苏元勋身侧,也顺势微微探首望去。 那四个字映入眼帘的瞬间,他心头猛地一跳。 果然! 裴度垣心中百味杂陈。 陛下此举,不仅是要压下那可能动摇国本的预言,更是将他和张景明彻底绑在了这欺瞒天地的谎言之上。 知晓真相的四人,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裴度垣的内心深处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震荡不休。 这修改,是暂时平息了风波,还是埋下了更大的隐患? 自己该如何在这漩涡中自保? 徽文帝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不动声色地缓缓开口:“裴卿、苏卿,即刻按祖制,将太子与楚氏庚帖,连同此谶纬文书,供奉于太庙正殿,享祖宗香火三日。” “三日内,太庙内外需严加守护,着虎贲中郎将亲率本部精兵把守,一应香烛祭品,不得有误。” 他刻意点明了楚临岳来负责安全,其中的深意,耐人寻味。 既是信任楚家的忠诚和能力,更是将宁国公府也推到了风口浪尖,与这被修改的吉兆牢牢捆绑。 “三日后若无灾厄异象,”徽文帝顿了顿,“便是祖宗认可了这门亲事,礼部再行纳吉之礼。” 苏元勋闻言,心中微微一凛。 陛下刻意点将楚临岳,这其中的信号…… 他面上不显山露水,只沉稳应道:“臣等遵旨。” 裴度垣心中凛然。供奉三日,祖制森严。 这三日,太庙内外将成为整个京城、乃至整个朝堂目光的焦点,无数双眼睛,包括三皇子一党的窥伺,都将聚焦于此。 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引发滔天巨浪。 这差事,表面是荣宠,实则如履薄冰。 而他裴度垣,更是首当其冲,责任重于泰山。 苏苏元勋垂首,面上不显山露水,只沉稳应道:“陛下圣明,思虑周全。礼部定当协同裴大人、楚将军,恪尽职守,确保太庙供奉期间,香火不断,秩序井然,万无一失。” 他刻意强调了协同,将裴度垣和楚临岳都拉在一起,既是表态,也是在模糊责任的边界。 “嗯。”徽文帝微微颔首,徽文帝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裴度垣,“裴卿,宁国公府谱牒经你核查无误,此乃根本。” “此次供奉礼仪,乃告慰祖宗、昭示天意之重典,亦需你太常寺亲自主持,一应细节,不得假手他人。” 徽文帝把不得假手他人几字,咬得极重,既是强调重要性,更是隐晦的警告,昨日之事,绝不能再有第四人知晓! 裴度垣心头一紧,立刻更深地躬下身去:“臣领旨,供奉大典,关乎国本,臣定当亲力亲为,寸步不离,不负陛下重托。” 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 这三日,他必须钉在太庙,用十二万分的谨慎,确保这场吉兆,能平安顺利地渡过。 徽文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挥了挥手:“去吧。” 三人刚退出养心殿。 苏元勋刚踏下最后一级台阶,脸上那无可挑剔的恭谨便如同面具般卸下几分,换上了一副带着探究意味的温和笑容。 他紧走两步,与裴度垣并肩而行,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旁边低着头、步履匆匆、仿佛急于逃离此地的张景明。 “张监正。”苏元勋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及时响起,拦住了张景明的去路。 “今日这谶纬文书,当真是稳妥祥和啊。张监正不愧是我朝玄学泰斗,判词精当,令人心折。” 他话里有话,目光紧紧锁住张景明。 张景明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猛地捂住肚子,脸上挤出极其痛苦的神色:“二位大人恕罪,下官…下官腹中绞痛,怕是晨起用了寒食…” 话音未落,竟提着官袍一溜烟往茅厕方向奔去,那仓促狼狈的背影,哪里还有半分钦天监监正的庄重? 苏元勋看着张景明迅速消失在宫道拐角的身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疑色更浓。 这老家伙,分明是在躲他。 其中必有蹊跷。 他收回目光,转向裴度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裴大人,张监正这是?唉,看来昨日观星楼卜算,耗费心神过巨啊。”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昨日:“说来,昨日二位入宫,想必也是为了这太子妃八字合婚之事吧?” “裴大人亲自核查谱牒,张监正卜筮天机,两位大人辛苦了。不知,昨日卜算,可有何异象?” 他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如同探针,试图刺探裴度垣心底的秘密。 裴度垣心中警铃大作。 苏元勋这只老狐狸,果然嗅到了不寻常。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苏大人言重了。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责,何谈辛苦。” “昨日卜算,无非按祖制循例而行,龟甲蓍草,星盘推演,一切如常。张监正判词,最终不也呈于陛下御览,定为凤仪东宫了么?” “陛下既已钦定,此乃天意昭昭,祖宗庇佑,我等臣子,谨遵圣意便是。” 他四两拨千斤,将一切都推给了祖制、陛下钦定,不透露半分真实信息,言语间滴水不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苏元勋碰了个软钉子,心中暗骂裴度垣滑不溜手。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继续试探:“裴大人说的是。只是这凤仪东宫…” “呵呵,张监正向来判词精妙,今日这四字,未免稍显…简洁了些?可是卜算之中有何顾虑?” 裴度垣停下脚步,侧身看向苏元勋,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公式化的、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苏大人,天机玄奥,岂是我等凡人可以妄加揣测?张监正判词如何,自有其道理。” “陛下圣心烛照,已做定论。你我身为臣子,当务之急,是将陛下交办的供奉大典办好,确保祖宗安宁,方为正理。至于其他……” 他微微摇头,“多想无益,徒增烦恼罢了。” 苏元勋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反而显得自己别有用心。 他心中疑云翻滚,却也只能按下,脸上重新堆起笑容:“裴大人所言极是,是苏某多虑了。供奉大典事关重大,还需你我通力合作。” “那…便按陛下旨意,各自回衙准备?太庙那边,稍后再碰头?” “正该如此。”裴度垣暗暗松了口气,拱手道,“裴某这就回太常寺,清点祭器仪仗,安排人手。稍后太庙见。” “好,太庙见。”苏元勋也拱手回礼,脸上笑容依旧,眼底却是一片深沉。 两人在宫门前分道扬镳。 苏元勋看着裴度垣远去的背影,又望了望张景明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幽深复杂。 第268章 供奉期满 太庙正殿,庄严肃穆。 历代帝王牌位在长明灯下静默排列,香烛的气味经年不散。 裴度垣身着正一品朝服,亲自主持这场非同寻常的占卜仪式。 他将两份庚帖并谶纬文书置于特制的紫檀托盘内,由礼部最德高望重的老赞礼官捧至最高处的神龛前,恭敬安放。 老赞礼官年逾古稀,双手布满皱纹却稳如磐石,每一步都踏在特定的方位上,不敢有丝毫差错。 香案上,三牲五谷,香烟缭绕。 裴度垣朗声诵读祷文,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殿外,羽林卫持戟而立,将太庙围得水泄不通。 苏元勋负责外围警戒,他站在殿门外,看着里面香烟升腾,眼神晦暗不明。 这份吉兆来得太过完美,完美得让人生疑。 但钦天监的推演,太庙的供奉,都是做不得假的。 难道…这楚家女当真注定要母仪天下? 三日供奉期满,太庙安然无恙。 期间既无风雨大作,也无异兽啼鸣,连最常见的香烛无故熄灭都不曾发生。 老赞礼官将庚帖和谶纬文书完好无损地请下神龛。 张景明仔细检查,确认无任何污损、移位。 徽文帝下旨两日后由太常寺和礼部协同办理纳吉之礼。 这几天对宁国公府而言,是焦灼难耐的等待。 府中上下表面如常,实则人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 管家严令仆役不得私下议论,但越是禁止,那些窃窃私语就越发隐秘地在各个角落流传。 楚昭宁坐在窗前,手中把玩着一个精巧的铜制浑天仪,手指拨动环圈,黄铜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案几上散落着各式机巧物件:能报时的木鸟、自行转动的莲花灯、还有几个形状古怪的金属构件。 绛珠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寒刃突然出声:“姑娘当真不担心?” “若有异象,”楚昭宁指尖一顿,铜环停在黄道十二宫的鹑火之位。 她轻轻一弹指,浑天仪又咔咔转动起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正院里,宁国公和崔令仪表面上维持着镇定,实则内心煎熬。 不管他们内心如何想的,也不希望三日供奉期出现任何状况,那对楚昭宁的名声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其实,宁国公和崔令仪对于女儿嫁入东宫的事早已认命。 只是想到从此天家深似海,再难与爱女相见,心中便涌起无尽的不舍。 纳采问名后,第七日,礼部侍郎曹金水带着仪仗再次来到宁国公府。 与纳采时的盛大不同,此次仪仗规模小了许多。 但曹金水那白白胖胖的脸上,笑容却比上次更加灿烂,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活脱脱一尊行走的弥勒佛。 “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曹金水未语先笑。 朝着迎出正厅的宁国公宁国公和崔令仪深深一揖,“天大的喜讯。” “钦天监合婚占卜,太子殿下与贵府千金楚五姑娘的八字,乃是百年难遇的龙凤呈祥,乾坤合德之上上大吉!。” “太庙占卜亦得吉兆!陛下圣心大悦,已下诏纳吉定聘,此乃天作之合,天佑良缘啊!” 他身后的小太监恭敬地捧上一个明黄色锦盒。 曹金水亲自打开,里面是一份同样明黄、盖着皇帝玉玺和礼部大印的正式“纳吉定聘”诏书,以及一份誊抄的钦天监谶纬文书副本。 宁国公与崔令仪率领府中众人跪地接旨。 宁国公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展开诏书和文书副本,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华丽的辞藻和“天作之合,凰鸣九霄”的朱批。 他瞳孔骤缩,短暂的喜庆气氛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所取代。 在皇家,在朝堂,凰鸣九霄所暗示的,绝不仅仅是母仪天下的尊荣,更可能是一种僭越的征兆,是悬在女儿头顶的利剑。 皇帝会如何想? 皇后会如何想? 后宫那些虎视眈眈的嫔妃、前朝那些心怀叵测的政敌又会如何利用这八个字? 这哪里是吉兆,分明是催命符。 宁国公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维持着沉稳,叩首谢恩:“臣楚言韫,携阖府上下,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挨着他的崔令仪,能感受到他臂膀传递过来的、细微的僵硬。 崔令仪随着丈夫宁国公叩首。 尘埃落定,再无转圜。 这本在意料之中,然而那凰鸣九霄四字,却像冰锥般刺入她的心扉。 作为母亲,她只愿女儿平安顺遂。 可这八字谶语,将女儿推向了风口浪尖。 这深宫之路,本就荆棘密布,如今更添了这九霄之名的重压。 她的昭宁,该如何在这漩涡中心保全自身? 崔令仪垂下的眼睫剧烈颤动,将翻涌的酸楚、不舍与无边无际的担忧死死压在心底。 楚昭宁站在父母身后半步,也依礼垂首。 她听着曹金水那夸张的贺喜声,目光落在宁国公手中诏书上那刺目的明黄色,以及凰鸣九霄四个字上。 鸣于九霄? 她低头,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陷入沉思,这谶语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会吸引所有的明枪暗箭。 她摸了摸腰间的香囊,那冷静的香气让她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在她唇角一闪而逝,快得无人察觉。 看来要准备几个简易防身机关。 曹金水完成了使命,又说了许多吉祥话,便带着仪仗满意地离去。 宁国公府的大门缓缓合上,将那喧嚣的贺喜声隔绝在外。 府内,喜庆的红绸依旧高挂,在午后的阳光下鲜艳夺目,却莫名透出一种沉甸甸的寂静。 宁国公握着锦盒,站在庭院中,久久未动。 崔令仪轻轻走到他身边,将手覆在他紧握着锦盒的手背上。 他的手背冰凉,青筋微微凸起。 两人相顾无言,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 这份代表天家认可、象征无上荣耀的纳吉定聘诏书,此刻在他们手中,却像是女儿通往深宫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也像一道无形的、冰冷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宁国公府唯一的明珠。 从此山高水远,相见无期。 前朝后宫的暗流,太子与三皇子的夺嫡之争,苏家的虎视眈眈,慕容家的怨怼…… 这一切,都将裹挟着那九霄之名带来的凶险,成为楚昭宁必须孤身面对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