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花回》 第1章 第一章 大漓国,深秋之夜。漆黑阴沉的天空里,飘着丝丝细雨。 大漓太武皇帝李徽,于今夜驾崩。 钟离蘅站在屏风之外,看着榻上那昏黄灯影里的人,最后一刻,都没有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 李元淮从楚国归来,赶上了父皇最后一面。此刻,按皇家规矩,他也只远远站在床外,听见他父皇的最后一句嘱咐:守好江山社稷,护着你的母后。 说完这句话,李徽就闭目而逝。 尸身在含元殿内停灵,一切规制,以大行皇帝宗制承办。 含元殿后殿里,只有钟离蘅和李元淮母子二人。 八年时间,是钟离蘅第一次再见他。他是十五岁离开大漓的,去往楚国做了八年的质子。 “你,当真要做这大漓国的新帝么?” 元淮眉峰微动,立在那窗棂之下,听见雨滴一声声敲在明瓦上,声音飘远而冷琮,问她:“母后不希望吗?” 母子合该是这世上最温情的关系,可是这一刻,一如这冰冷的秋夜雨一样,冷得叫他颤栗。 钟离蘅望着眼前的男人,她有时候常常会忘记,他也是她的儿子,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个孩子。 八年未见,他长大了。 也长高了。 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青涩的少年模样,他长成了一个英俊的男人。眉峰冷峻,鼻梁高挺,瘦削挺阔的两肩,像刀劈斧砍。是时光劈砍成的。 他终究还是像李徽。 大殿里烛光摇曳,风雨飘摇吹乱了她的眸眼,眼眶忽觉酸涩,钟离蘅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忽而来,她问他:“这八年来,过得好么?” 她难得说这样的话,一时竟叫元淮恍惚。 他将视线从窗棂移开,声音冷淡道:“母后不必忧虑,元昭是我唯一的胞弟,我会善待他的。” 钟离蘅微怔,恍惚半刻,眼前的人已然迈步出了大殿。 她望着那幽深晦暗的门槛处,怔默住,良久没有返过神来。 片刻,身后传来一道清浚的声音:“他变得不一样了。” 钟离蘅听见这道声音,思绪一下从过往抽离出来。 傅时晏走至她的身旁,看着她的脸庞,道:“大局已定了,是不是?” 钟离蘅:“有诏书在册,周丞相亲自看过了,漓朝立嫡立长,断乎不会再更改了。元昭,是我策划得太晚了。” 太武皇帝李徽只有两个儿子,且都为皇后所出,李元淮比李元昭大了五岁。 除此之外,漓朝没有其他的子嗣,连公主也无。太武皇帝一生只有皇后一个妻子,连妃嫔都没有,帝王家情薄,可李徽却是只钟爱皇后一人。 李元淮入楚国为质子八年,所有人都当他不会回来了,一个受敌国熏陶供养的人,如何还能回来做漓国新君。 钟离蘅也曾几次三番旁敲侧击地让李徽改立元昭为太子。可每次他都以改立太子会叫朝政动荡为由,叫她不要急于此事,还说真正新帝登基,还需要先皇诏书才可名正言顺,一切都还未成定局。 她一直相信这些话,也一直等着他会改立元昭为太子。 可直到今日看见周丞相拿出的那份立太子元淮为大漓新帝的诏书,她才惊觉,原来李徽一直都在骗她。 傅时晏明白她此刻的心如死灰,他淡声开口道:“此时若孤注一掷,未必就能失手。” 钟离蘅苦笑:“名不正言不顺,你要元昭,做这天下人唾骂的不义之徒么?” “成王败寇,古来成大事者,谁不是六亲不认,功成名就之时,又有谁敢议论。” 钟离蘅启唇:“且不说没有胜算,即便有,我也不忍元昭将来做这样的人。或许是命吧,命里没有的,无法强求。” 女人家见识浅薄,心地柔软,元昭是她从出生起就捧在手心里养成的,慈母多败儿,这句话一点儿也没错。 傅时晏看她侧影,灯火朦胧,她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人了,时光流逝,再坚硬的人,也终究要被时间侵蚀。她做这个大漓国的皇后,已经做得太久了,久到她几乎忘记自己是谁。 “阿蘅,你相信么,将来有一天,你会害了元昭。” 钟离蘅身形微顿,像从过往里抽离出些许血肉来。 傅时晏从她身旁走过,声音淡淡:“或许,明日不论是谁登基做新君,你都是这大漓国的皇太后了。” 钟离蘅倏地愣住,一瞬间如遭雷劈,她仓惶喊他:“时晏!” 一声惊喊,傅时晏才自觉失言。 “阿蘅,成王败寇,倘若有一天真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你以为李元淮真的能放过元昭么?”傅时晏站在那殿门前,恻然说,“如果他们兄弟二人只能有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你会舍弃谁?” 两个都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是她用骨血铸成的。 二十年了,钟离蘅只觉自己熬得连骨髓都在疼。她几欲快要承受不住这样的岁月煎熬,她泫然撑在案侧,轻闭双眸,渐渐地,滚下一滴泪来。 她回忆着李徽那最后一记神情,声音几乎颤抖:“他,他临终都在护着我……” 傅时晏轻攥拳,停站在那殿门口处,只觉痛心。 片刻,忽有人敲殿门,声音传来道:“出事了娘娘。” 是丹萱。 傅时晏上前开殿门,丹萱见他在,稍怔了下,想起事情又忙向钟离蘅道:“殿下和星垂出事了。” 太武皇帝停灵之夜,宫内上下人心惶惶,无人安枕。 李元淮按规制在含元殿为父皇守灵,殿外有黄门通传,裴将军求见。 裴舟是他的亲信,也是皇城内禁卫军的统领,掌管皇城内所有侍卫和禁庭内的安全。 他这会过来,必有事情回复。李元淮着人通传让进来,至抱厦内问及是什么事。 裴舟拱手垂立,沉声如实禀报道:“北苑东宫的千步廊处,属下抓住了两个人。” 千步廊是禁中宫门处,今夜有变故,必然是重兵把守的地方。 李元淮问:“是什么人?” 裴舟觑他脸上神情,微停了下才说:“是,是肃王殿下与,与太子妃。”末了,他又添了一句,“二人带了金银首饰和包袱。” 李元淮微愣,端着杯盏的手放下来,放在一旁桌上,杯底在桌案上发出嗑托的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裴舟觉得这到声音略微有些沉重。 “现人在哪里?” 裴舟:“还在东宫,皇后娘娘已经赶过去了。” 李元淮起身,“一起去看看。” 一行人到了东宫,到了最北苑的千步廊处,影影簇簇围了不少人。今夜太武皇帝停灵,宫中各处严加把手,不容任何人进出,违者重罚。各人都是知道规矩的。 皇后钟离蘅早已赶至,正吩咐人要带肃王和霍星垂回去。 李元淮走过去,轻声喊道:“慢着。” 众人见他来,都敛声屏气。明日天亮,李元淮就是这大漓朝的新君了。即便此刻没有登基,可谁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即便是皇后也不例外。 李元淮站在那里,眸光微凝,望向眼前的景象,深夜宫墙下昏暗,浅黄微弱的烛火光芒,隐约照出地上的两个人。 十六七的年纪,真是比花还娇艳。上一回见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奶娃娃。父皇把她许给他做太子妃,说将来还要做他的皇后。 她小时候是粉蒸玉琢的团子一样,如今已过笈笄之年,更添了一种娇憨的独属于少女的漂亮。此刻,她跌坐在那里,脸色惨白,也依旧难掩倾城之姿。 是的,他的太子妃,是大漓京中少有的美人,即便在遥远的楚国禁中,他也常听闻人们议论起她。一舞离殇,天下人尽知。 只是,八年未见,一切全都翻天覆地变了局势了。 李元淮盯着眼前的人,看着一旁的少年紧紧牵住她的手,声音凉薄,他轻轻吩咐:“将人抓住,分开关起来。” 李元昭紧紧抓住星垂,将人护在身后,大喊:“母后救我!” 钟离蘅也瞬间慌了神色,忙看向李元淮,急声向他求情:“元淮!元昭和星垂只是年纪小贪玩,不慎闯入此处,并非违乱宫中规制。”说罢,又忙吩咐下人,“来人,快将殿下和星垂带走!” 钟离蘅自顾自吩咐人来将二人带走,可李元淮不开口,四周又立着一重重的守卫,因此无人敢动。 李元淮没有回头,只对一旁的裴舟,沉声道:“都抓起来。” 钟离蘅见他依旧如此,还要再上前求情,身后丹萱牵她的襕袖,朝她摇头示意。 钟离蘅无法,任由着李元淮带走了元昭和星垂。 他如今新君上位,自然是为所欲为。更何况,星垂还曾是太武皇帝指给他的太子妃。 如果没有意外,登基大典过后,就是封后大典。霍星垂会是他的新朝皇后。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今晚元昭和星垂根本不是什么误闯禁线,大抵又是星垂那个丫头,听闻李元淮回来,一时没了主意,怂恿拉着元昭出逃的。 两人身上还带着银两包袱,这根本就是要私奔。 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天真的叫人发笑。 或许,是她不应该促成霍星垂和元昭好。 那万人之巅的皇权之上,是不会容许旁人染指的。即便李元淮不在乎星垂,他也不会把她让给元昭。 钟离蘅站在原地,一时无法,只剩下焦急。 丹萱安抚她:“娘娘勿怕,殿下和星垂姑娘都不会有事的。” 钟离蘅抬头看漆黑的天空,雨丝飘在脸上。远处钟声而至,已然子时了,这太武二十二年,终于在此刻结束。 第2章 第二章 承庆殿内,钟离蘅干坐了一整夜,为元昭和星垂两人担心。 她派人去请了傅时晏过来,商议如何裁处,才能叫李元淮放人。 傅时晏乃皇后亲信,跟随她多年,后又是肃王殿下李元昭的西席。 因先帝有旨,所以傅时晏可以随意出入皇宫,众人又晓他是皇后亲信,所以上下也都尊称他一声傅大人。 这些年来,傅时晏也一直守在钟离蘅身侧,为她出谋划策。 傅时晏知道她是担忧之中没有了主意,遂劝慰她道:“皇后勿要忧虑,太子不会因为这一点事情就伤害肃王殿下的。” 钟离蘅:“我知道他不会,可是,整整一夜了,天寒地冻,他们从小没有吃过一点苦,怎么受得住牢狱之灾。” 元昭是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霍星垂也是九岁就养在她的身边,她没有女儿,禁中也没有一位公主,星垂长得乖巧又漂亮,也更是她疼爱着长大了的,几乎也等同于是她的孩子。 对于元昭和星垂,她是一视同仁疼惜的。 傅时晏知道她溺爱孩子,元昭和星垂都是如此,正因为她不顾轻重的纵容,才纵得他们不知天高地厚,竟会做出私奔这种蠢出生天的事情来。 “他们该长大了,也要经历些风霜,才明白这禁中生存,不是他们想得那样简单。放心吧,只要于性命无碍,就不怕。” 钟离蘅撑住头在案侧,双眸微阖,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她轻轻睁眼,平静地说道:“星垂,曾是太武皇帝钦定的太子妃。” 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件事情。霍星垂是霍国公独女,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霍国公为国捐躯,李徽为了安社稷,所以当年就立下昭曰,把星垂许给了太子做太子妃,只是那时年纪小,大礼也未成,后来李元淮前往楚国做质子,所有人都当他一去不回。 再加上,钟离蘅有意要李徽废长立幼,她只当元昭成为太子,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届时顺理成章,要元昭娶星垂为妻为后,更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元昭和星垂从小一起长大,星垂只比元昭小了一岁,他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份自比常人深厚。钟离蘅也疼爱星垂那孩子,这世上,也只有星垂的相貌,才能配得上元昭,因此,她也一直默中促成这件事。 可是,可是现如今一切都乱了。 除非,李元淮不要她。 傅时晏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她是真心喜欢星垂那孩子,再加上,元昭对星垂上心,早已不是一两天的事情。 若非有这场变故,或许两人早已成婚了。 傅时晏开口道:“或许可以和他商量商量,把星垂让给元昭。” 钟离蘅自然知道,目前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可是接连七日,李元淮都以停灵和登基大典是由,并不肯见她。 李元淮也并不知钟离蘅要与他说的是元昭和霍星垂的婚事,只当她是为二人求情。 整整七日,李元昭与霍星垂也一同被关了七日。年少没有经历过事,头一回入狱,霍星垂只当自己无命活着出去,短短七日,竟萧瑟轻减了许多。 终于,太武皇帝停灵七日后,李元淮奉天地宗庙,正式在含元殿,朝臣参拜之下,登基称帝,是为大漓国的第三位帝王,年号永和。 新君不过二十有三,一位年轻的帝王,新王朝一切都是新的。 登基之余,李元淮晋皇后钟离氏为太后,册立霍氏女为皇后。旨意一出,阖宫上下都已知晓,霍星垂被立为皇后。封后大典要在一月后举行。 钟离蘅彻底没有了指望,连话还未开口,就已经没有了必要。 或许是他故意,钟离蘅不相信,李元淮会不知元昭与星垂之事,可偏偏,连商量的余地也无,事情就这么成了定局。 霍星垂尚还不知此事,登基大典过后当日,就有人来传,说是太子妃在牢中昏倒。 至此,李元淮才将二人一同放了出来。 李元昭听闻星垂被册立皇后,当下不顾冲进钟离蘅的寝殿,要询问是由。 钟离蘅知晓他伤心,可眼下没有任何办法,一切都已成定局,要怪就只能怪天意如此。 “元昭,听母后的话,趁着此刻,就将她忘了吧。”钟离蘅忍痛对他说出这句话。 他们尚年轻,感情不够深,此刻断了,对彼此都好。 一朝天子一朝臣,从此刻就注定了,他们不再是兄弟,而成了君臣。 李元昭眼眶发红,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件事情。他恨说:“我要去找皇兄,我要他把星垂让给我!” 钟离蘅:“你给我站住!” 李元昭根本不听,不管不顾就要往前朝,钟离蘅怕他惹出祸,急忙派人拉住了他,将他关在殿内,不肯放出去一步。 钟离蘅望见儿子眼中的湿润,也不由痛彻心扉,道:“若今日登基的人是你,那一切都不会是眼前的境况,母后告诫过你多次,可你不肯听,若你早早成为太子,又哪里还会是今日的局面。” 李元昭哭着发狠道:“就算拼尽这条命,我也不会放星垂嫁给皇兄。” 啪一 钟离蘅听见这句话,抬手就给了李元昭一记巴掌。李元昭怔住,钟离蘅也愣住了,半晌后,她抱住李元昭,绝望哭着说:“元昭,不要这样说,你是母后的一切了,你不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如果你有万一,你要母后如何?” 李元昭闭上眼睛,眼泪从眼眶里流下,连声音也在颤抖:“可是母后,我是真的爱星垂,我真的爱她,我不能够失去她……” 钟离蘅落泪:“母后明白,母后都明白。” 另一侧,霍星垂早已被人送至未央宫,又派了太医医治,起初只说是虚弱所致,开药休养几日就能好。谁知到了晚间,人忽然又发起高烧,太医说是受了风寒,又开了退烧的方子。 李元淮一直在福宁殿内处理政事,新朝初立,他有许多棘手的事情要料理。 整整一日,不时有人进来通传,未央宫那头的境况。 李元淮听着宫娥细禀,一会吃了药,一会又是依旧昏睡未醒,一会又来报发烧,直至深夜子时,宫娥才来报,说是烧已经退了。 全都是琐碎之事,一会进来一件,一会进来一件,忙了整整一日,脑子里仿佛全是她。 最后是黄门来报,说:“娘娘已经好转了。” 虽还未正式封后,但这道称呼,听了一整日,似乎也都听得惯了。 李元淮未语,这黄门是个大胆的,主动开口问他:“夜深了,陛下是否还要去看望娘娘?” 李元淮抬头,撞上那黄门的目光,小黄门约摸着只有十三四岁,与天子对视,瞬间吓得又伏地跪了下去。 大殿里寂静无声,良久之后,黄门才听见从头顶上飘下来一道冷声:“不必了,你下去吧。” 黄门松了口气,自去未央宫继续当差。 原以为今日差事已了,谁知道子时将近过了大半,门槛子上正打盹的时候,忽然看见大殿外有灯笼靠过来。 等他看见,才发觉是宋常侍在前引灯,后头的身影,竟是他晚间才见过的皇帝陛下。 早已吓得三魂七魄全无,等反应过来时,人已到了跟前,他急忙起身跪接,跪趴在地砖上,一口大气不敢出。 宋常侍只候在殿外,李元淮独自提袍迈进大殿,入了寝殿,殿内侍女婆子齐来跪拜,只有一人忘记失神跌跪在脚踏上。 李元淮走至落地罩后,看见那跪在脚踏上的人,只盯着他,神色略微慌张。 他轻声道:“出去吧。” 停云忘记了说话,还是一旁乳娘沉璧过去拉了她起身,将人带了出去。 殿外,停云半晌才回过神来,对着沉璧哭着抽泣道:“阿娘,姑娘这下应该怎么办?皇后娘娘会救她吗,殿下倘若知道她要嫁给别人,他一定会伤心,他一定会伤心的——” 沉璧忙低声喝止住她,“仔细你的舌头,这里也是你混嚼舌根的地方么!” 停云被吓得噤住声,眼泪直流,却一句话不敢再说。 她同姑娘从小一起长大,从没有分开过一天。小时天真烂漫,日子过不到头,姑娘纵然接连失去双亲,又无兄弟姊妹,可后来又得皇后娘娘亲自抚养,肃王殿下又是真心待姑娘,原以为日子就这样无忧无虑过下去,可今日一遭,全都变了天。 她听闻所有人都说,姑娘要嫁给新皇帝做皇后,她也知道,姑娘一心一意心里只有肃王殿下,殿下待姑娘,也是一样的。 可现在呢?如果封后是真的,现在又该怎么办?! 沉璧望着她隐忍着发红的眼眶,心头微微动容,无奈地叹惋道:“停云,变天了,一切都不会再回去了。往后也没有皇后娘娘了,现如今的皇后,是姑娘。” 停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连她都无法接受,又何况是姑娘。 她怎么能忍受要做别人的妻子,忍受要失去肃王殿下的痛苦。 未央宫大殿内,人都离开后,只剩下他们二人。李元淮站在床前,看着榻上睡得极不安稳的人,白皙的脸庞上眉头紧蹙,发髻乱散在枕上,大约是刚退烧,再加上关了几日,整个人虚脱地有些糊涂,唇色苍白无色,口里不住地呢喃着,只是听不清究竟在说什么。 李元淮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探了探她额间的温度,温度正常了,且比他的手掌还要凉一些。 怕她冷热交替身子受不住,李元淮又替她拉了拉被角,手指刚碰触到她的下颌,就被她双手抓住了,她抓着他的指头,紧紧按在胸前,口里还是呢喃不清,但这会离得近,李元淮能够清晰地听见她口中呢喃的字眼是“元昭”。 李元淮稍怔,望着眼前这张巴掌大小巧的脸庞,即便虚弱至此,也依旧还是难掩清丽。 他微攥了下手心,那指尖又勾上来,紧紧拽着他,不肯松手。无法,只得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移开了。 像是察觉到人,霍星垂渐渐醒过来,模糊视线里余光瞥见一道身影,她只当是元昭,几乎脱口而出:“快逃,元昭!” 眸光逐渐聚焦,待看清来人后,霍星垂倏地愣住,她认出来,眼前的人是李元淮。 李元淮见她醒来,眸光与她四目相对,看着她撑手慢慢坐起来,然后往后退了两步,与他隔开些许距离。 “饿了吗,他们说你这几天都没有进食,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 霍星垂眼里满是警惕,脑子里混沌,几乎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依稀记得,她与元昭出逃被发现,后来他出现,是他派人将她和元昭一起关了起来。 “元昭呢,元昭在哪里?”霍星垂浑身颤栗,连声音都是掩盖不住的颤抖。 李元淮听得出来,她此刻怕他。 榻边掉落了一个小枕,他弯腰捡起来,放在床边,声音极富耐性地再次开口道:“还是先吃些东西吧,不吃身子怎么恢复呢?” 霍星垂望着他,他们几乎彼此对面望着,这样近的距离,让她不自觉生出一股隐形的压迫感。 她咽下喉头的酸楚,颇有些委屈的意思,抱着双膝赌气说:“我不吃,我要见元昭,你把他怎么样了?”话未说完,早又不住地滚下泪珠来。 沉寂良久,李元淮从她脸上移开视线,沉声道:“我将他放出来了。” 听见元昭没有出事,霍星垂一颗心这才放下来。她望着自己身上已然换上了一件新寝衣,青绿色的,和帷幔的颜色一致,她这才惊觉这里不知是何处。 攥着掌心,霍星垂一颗心忐忑不安,大殿里寂静无声,一个人也没有,她咬住衣袖,撑着手就要下床。 李元淮见她身形不稳,怕她跌倒,才要伸手扶她,就听见她哭着喊:“你不要过来。”声音几近奔溃嚎啕,一面哭喊,一面不住地往后退去,“你不要过来,你不要碰我。” 李元淮停住手,没有再动。看着她自顾自下了床,光着脚站在那地砖上。 “我要回承庆殿,我要找母后,这里是什么地方?”霍星垂哭着问他。 年轻的姑娘,不肯长大,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人总要学着成长,将来的路,才不至于走的坎坷艰难。 摔个跟头,脑袋碰破淌些血迹,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李元淮坐在那里,平视着望着她的满面是泪的脸庞,如实告诉她:“这里是未央宫,朕将来皇后的寝殿。” 星垂吓坏了,她哭着摇头,“我不要,我要母后,我要回母后那里去。”说着她掉头就跑出了大殿。 殿外宫娥奶母全都候在这里,见她哭着跑出来,都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霍星垂不管不顾地哭着往东宫跑,停云和沉璧跟出去追她,直追到了承庆殿外。 停云哭着喊她:“姑娘,你不要这样。” 承庆殿内外黄门宫娥都见她衣裳散乱,满面泪痕地拍寝殿的门,四下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醒了过来。 丹萱开了门,星垂冲进来,哭着跑向坐在榻上的钟离蘅,扑进她的怀里,嚎啕痛哭道:“母后!母后,星垂不要住在未央宫,星垂要和母后在一起,为什么要叫星垂离开你们,为什么,难得连母后也不要星儿了吗……” 钟离蘅将人抱进怀里,眼泪也不由滚将下来,她抚住她的脑袋,拉入怀中道:“不是的,星儿不怕,母后在这里,母后在这里,没有人要把你送走,真的没有人要送你走……” 霍星垂仰起头,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她憾住眼前人,绝望哭着喊:“母后,星儿真的不想离开你们!” 第3章 第三章 霍星垂哭累了,就这样趴在钟离蘅的怀里睡着了。 一如九岁那年,她刚入宫时,也是这样嚎啕大哭,闹着要娘要回家去,钟离蘅难得喜欢这个孩子,极有耐心地,哄了她一天一夜,也是这样抱她在怀,拍着她的后背,给她唱歌谣,轻哄她睡觉。 天家亲情总淡薄,可大约是太武皇帝只有钟离氏一位妻子,所以他们不像旁人家,竟难得的有些寻常百姓家的平凡亲情。 元昭是她十月怀胎细心呵护养下来的,星垂也同样是她看着宠着长大的。要舍弃他们任何一个,对她来说,都是无法做的决定。 此刻,元昭被关在侧殿里,只有一墙之隔,可她却不能让他们见面。 星垂独自跑回承庆殿的事情,几乎阖宫知晓,且在李元淮的眼皮子底下。 未央宫是一国皇后居所,本来是钟离蘅住的,只是她嫌太空旷,所以也就从来没有搬迁过。再加上,因为知晓将来星垂会住进去,她怕不便,索性就留给了星垂和元昭将来做大婚用。 可现在,李元淮登基,星垂成了他的皇后,未央宫便成了星垂的皇后居所。 封后大典就在这月,一切都成了定局。按规制,星垂跑回承庆殿,并不合规矩。 皇后是国母,即是皇帝的家事,也是国事。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想必大约连前朝都已知晓了。 可是李元淮却迟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让人来接星垂回去之类的命令。 就这样,星垂在承庆殿住了三日。 钟离蘅看着两个孩子被生生分离,这样的苦痛,她曾经受过,这一分离,几乎就是一生。 她不愿元昭和星垂再受这样的苦。既为他们的母后,钟离蘅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去见李元淮。 李元淮几乎一直在忙,直到酉时才肯见她。 秋日天短,再加上阴沉,不过刚刚酉时,天就已经几乎黑透了。大殿里只有两盏灯火,衬得这辉煌的福宁殿像老旧死寂了一样的腐朽,连带着那案前的身影,也叫她觉得陌生。 李元淮坐在案前,面前摆着成摞的奏折,他抬起头看进来的人,并未起身,只喊她:“母后。” 如今他是这大漓国的皇帝了,万人之上,手握生杀大权,也自然不必要再对任何人虚礼客套。 钟离蘅隔着大殿望他,淡声道:“既是政务繁忙,也该多点几盏灯才是,年纪轻轻,莫要熬坏了眼睛。” 李元淮垂眼,一旁昏黄的灯影映衬出他狭长的双眸,轻垂眸的瞬间,长睫如鹅翅,浓密而如墨,他轻轻笑了一下,道:“母后不知,朕在楚国的时候,住的那间屋子,也只有两盏灯烛。多了,倒会晃眼。” 钟离蘅一怔,犹如被击中眉心。 七年前,他入楚国为质子,若非李徽驾崩,他非得要十年才能还朝。 十年,人生会有多少变故。钟离蘅知道,他在楚国的日子不会好过。楚漓两国虽不算多恶化,即便是称盟友都不够格,一个敌国的质子,处境如何,不用想也大可以猜出来。 “母后漏夜前来,可是有事么?”李元淮开口问。 钟离蘅踌躇片刻,还是开口道:“我是为元昭和星垂的事而来。” 李元淮微怔,双眸晦暗,道:“母后不必忧心了,他们擅闯宫门之事,朕已经不追究了。” 钟离蘅看着他,沉默良久,问:“你,能不能成全他们?” 李元淮未语,半晌后,才道:“朕,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钟离蘅:“他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两情相悦,彼此的心里只有对方,你能不能看在母后的份上,成全他们,把星垂许给元昭。” 李元淮垂眸凝着案前的奏折,良久不语,“母后当真要如此偏心么?” “不是母后偏心,是总有先来后到,他们年龄厢房,又是小时候一起长了这么大,彼此早已相知相许,你又何必去拆散他们,如果你成全了他们,母后会记得这份恩情,元昭和星垂也会永远记得的。”钟离蘅脱口而出这些话,却不想,口口声声说不是偏心,可一字一句都是在偏心。 李元淮低着眉眼,听着听着就笑了,空旷漆黑的大殿里,他忽然觉得冷。 “母后大概不知道,朕小时候,总是在怀疑,朕究竟是不是母后亲生,若非知道父皇只钟爱母后,朕定要怀疑,朕根本就不是母后所出。否则,母后怎能偏心至此。” 钟离蘅微攥住拳,“如今说这些又还有什么用,你已经是大漓的九五之尊,又有什么还是你得不到的,难道,你非要一个心里装着别的男人的女人,也不肯成全他们么?” “母后既说先来后到,朕若没有记错,霍氏女是父皇生前许给朕的太子妃,是元昭哄骗朕的皇后,带坏朕的皇后,是朕顾念母后,顾念与他的兄弟之情,才没有说什么,母后此番此言,不要欺人太甚了。” 钟离蘅望着面前那张阴沉的面孔,双眸里在一瞬间聚起狠厉,不由地后退了半步。 她忘记了,眼前的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十几岁任她摆布的少年,他是大漓国的帝王,他是像李徽,可他比李徽要狠心绝情。 李元淮盯着她,沉声开口:“母后看见这案上的奏折了么,其中有一半,都是朝臣奏请朕,外放肃王去封地的奏章。” 钟离蘅怔愣住,问他:“你是何意思?” 大漓国从开国后,就没有亲王封地的惯例了,即便有,分封也不过是虚衔,一生受人监视,何况就藩之地,都是不毛之地。现如今国势不稳,去封地就藩,基本是死路一条。 元昭从小在她身旁长大,没有踏出过京师半步,此时就藩,几乎等同于流放。 他手中又无兵权,对帝王几乎构不成威胁,朝臣如何会提出这样一件荒唐的事情。 是他,是李元淮,是他要对付元昭。 钟离蘅此刻才终于明白,李元淮从一开始回来后,就没有打算放过他们。 “你恨我,是不是?”钟离蘅盯着李元淮,笃定地问道。 李元淮冷笑,“母后是生朕养朕的人,朕不会恨母后。朕不过是拿回,本该属于朕的东西。只要母后劝说霍星垂回来,朕就考虑不会对付元昭,否则,母后应该知道朕会做到什么地步。” 钟离蘅浑身颤栗,几乎无法相信,事情会弄到今天这样的局面。 “你看错我了,我没有办法劝说星垂回来。是她不肯嫁与你,你情我愿的事情,我又如何劝说。” 李元淮:“朕相信母后能够办到。” 钟离蘅看着他,只觉失望,她愤恨地冷声笑说:“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你就这样稀罕么?” “夜深了,母后回去吧。朕的皇后,死生都只会是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