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犹春生》 第1章 第 1 章 赵松风从出生开始,就在走着他的父辈给他规划好的路,规规矩矩地,按部就班地,不容抵抗地,无可商量地。 直到有一天,鬼使神差地,他拐进了一条窄巷,走进了一扇窄门。 窄门里,坐着一个男人。 他心中所有的礼教与规训,都在见到男人的那一刻,轰然崩塌。 期思县是中原地区的一个大县,大大的贫困县。此地有着能够种植粮食的土壤,却不具备发展农业的土地。因为人太多了,亲兄弟尚能为两厘地抄锄头干起来,谈何发展农业经济。农业是那些有着一亩三分地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农人的糊口之道,不是这个地稀人广的小县城的发展之道。 不过,期思县输在了人多,也赢在了人多。人多了,穷人便多了,卧龙雏凤也多了。受惠于前赴后继的外出务工人士,在源源不断的省外汇款的加持下,期思县发展势头喜人。 赵松风不是考出去的卧龙,也不是闯出去的雏凤。虽然在去往帝都读书前,他一直以期思县为主要居住地。但他的鞋子,从没沾染过期思县的半分黄尘。 他洁净如新的鞋底,踩的是他家永远光可鉴人的实木地板,是铁栅栏与电动门内政府大院的康庄大道,是红旗车里的崭新软垫。 七月酷暑,因为母亲思念,赵松风回到了期思县度假消暑。他每日早晨五点多起床陪着他的父亲在花园里打太极,七点多陪着她的母亲吃苏式早点,中午陪父亲喝潮汕工夫茶,下午给母亲念宗白华与李泽厚的书,傍晚陪母亲散步,晚上听父亲训导。有时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像个活生生的人,倒像个具备儿子功能的工具。 他在期思县的旧友都在省城定居、国外留学或各处游玩,只有一位“地主家的儿子”尚留在老家。 池野得知赵松风回来了,便约他出来见个面聊聊天。 两人约在了期思县中心地段新开的一家星巴克。受家教影响,赵松风从小便有着严格的时间观念。在一杯大溪地风情绵云冷萃喝完之后,他再次看了眼腕上的表,蹙了蹙眉。池野迟到了二十分钟。 其实池野已经到了,他被堵在了商场外面。今天碰巧是周末,新高考之后连高中都双休了,这块儿算是期思县的CBD,他这会儿被成群结队的学生、拖家带棚的电瓶车还有横七竖八的私家车堵得寸步难行。 池野被堵得心烦意乱,路怒症犯,疯狂地打着喇叭。前方的人行道上一位骑着金箭电瓶车的大叔想骂他两句,转头看到是辆气焰嚣张的路虎揽胜,又悻悻地缩头走了。 池野想索性就将车停路边,但又怕哪个不长眼的小破孩或眼神不好的老头老奶奶给他车碰了划了,所以只能挤牙膏似地一点一点向前推行。 商场门口到地下停车场两百米的路,堵了二十分钟。 池野推开星巴克的门,冷风袭来,爽得他炸起的汗毛都顺下去了。 赵松风坐在临窗的位置,拿着个电纸书阅读器在专心致志地看。落地玻璃外面是蹲在地上扒着购物袋里的东西的女人,身旁是叽叽喳喳聊着语文老师、齐司礼和生活费的中学生。 “喂,你看右边窗户边那个小哥哥,好帅呀!” “长得像二班那个校草,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二班那个能跟他比吗?不是一个档次的好吗?我感觉他跟着一个明星样,就最近新播出的一个电视剧你看过没叫……” “路上堵死了,我从乡下开到城里才用了二十分钟,搁这超市门口一堵都快堵了半个小时。”池野一屁股坐到赵松风对面,揪起胸前的T恤前后散了散。 赵松风合上电纸书,面上平和,道:“你从乡下来的?” “是滴呀。现在天天搁乡下窝着。就督督工,平时来领导了招待一下。俺家老头子现在也在乡下,他天天没事干就看着我,不叫我到城里或到外面去乱耍。真是滴,他在乡下养老倒过得滋润。我一个年轻帅气的大小伙子,在乡下都是一憋憋半个月。”池野口如连珠炮。 赵松风将手机推给池野,“刚才将一起点链接发给你你也没点,是在开车吧。你看看想喝点什么?” “哎呀我直接到前台去点。”池野看了眼桌子上的咖啡纸杯,“你还要喝点什么我去帮你点?” 赵松风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了。 池野在前台墨迹了十分钟才回来,因为他惊喜地发现咖啡师小姐姐长得很是清丽,便忘乎所以地搭起了讪。 但这场艳遇在咖啡做好后就宣告结束。池野瞅了眼自己三位数的微信余额,一阵心痛。现在他老爹每个月就给他发一千块钱零用钱,他出门都不敢挑家里车没油的时候。不是被扼住经济命脉,他能老老实实待在乡下玩现实版基建种田游戏? 池野和赵松风的聚会,是老友见面,也是互相打探近状和互通消息。 他们二人一聊就聊到了晚上**点。赵松风没有开车,池野提出送赵松风回家。车子驶上街道,池野接到一个电话,他下意识地按了免提,女人发骚的声音立刻充盈在整个车内,“在哪儿呢?人家想你的野了~” “操。”池野轻骂了一句,连忙带上蓝牙耳机,“在乡下,去不了。” “骗到我头上来了!我送你的爱儿胖次绑定的我的id,我刚看到你的定位是中山大街的小龙坎火锅店!十分钟之内不出现在我的面前你就再也别想近老娘的身!” 女人吼完后啪一下挂断了电话。池野摘掉耳机想要直接扔出窗外,想了想自己要是现在扔了还没钱买个新的,又收回手将耳机扔到了水杯槽里。 自从池野被他老爹断供之后,他身边的小美小丽们如潮水般褪去。什么时候涨潮,要看他卡的额度什么时候恢复和上涨。只有王小棠还愿意被他白嫖。唔这样说好像不太合适。他们的关系始于金钱,但现在池野穷得叮当响了,王小棠还是愿意向池野敞开衣怀。王小棠的姐妹们一致认为她是被白嫖了,并对她表示恨铁不成钢。 池野瞄了眼副驾驶的赵松风,对方面色如常。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再过两个红绿灯右转弯是去赵松风家的路,过三个红绿灯的话是…… “你走多了。”赵松风冷冷地发言。 池野踩了脚刹车,急刹在了第三个红绿灯后。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左侧的小巷。小巷里没有路灯,遥遥只能看见一两个不知目的的行人,两侧铺面里散出些红黄蓝绿的光,在晦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暧昧。巷子很是宁静,却给人一种蠢蠢欲动的感觉。浓黑的天幕裹着两排川流向东的楼房,坑洼不平的路承托着充斥着**的房屋和散发着馊臭味的垃圾箱。 赵松风不是个目下无尘的人,他知道这里。这里是期思县薪火相传了二十多年的红灯区。里面的店铺有洗头的、有按摩的、有喝茶的,还有辅导的。都是前头装点门面做做样子当副业,后头才是主业。 穿过夜色与暗灯,池野看到王小棠站在廊檐下抽烟。两节胳膊两节腿,一节脖子一节脚,妈的真白真细真长,看得他心神荡漾。 啪。赵松风关上了车门。 池野回过神来,忙放下车窗,“怎么下车了?哎呀我一脚油门跑多了,快上来我掉头送你回去。” 赵松风爽朗地笑了笑,当然这个爽朗是他装的,“吃多了想消消食,我自己走回去,你不用管我了。” “那好吧。”池野讪讪地道。 池野将方向盘向左打死,拐进了小巷。他的车像只庞大的甲壳虫,笨重地爬进了幽黑的巢穴。 赵松风站在绿化带旁点了根烟,他深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烟雾缭绕中,一个身影闯入他的眼帘。他看到了一片月色下的后颈,一节发力拎着东西的窄腕,和一段不经意间流露而出的劲瘦的腰。 今年夏天,怎么这么热。空气像是黏住了,黏胶一般,凝滞不流通,热得人喘不过来气。 烟雾散去,朦胧消尽。那人儿也不知散到何处去了。 火舔舐到了赵松风的手指,他才发觉烟已燃尽。他弹了下烟,烟灰散落一地。他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垃圾桶。最近的垃圾桶在他斜前方的窄巷里,两个暗绿色的垃圾箱,箱里箱外都堆满了垃圾,上面是蚊蝇乱哄乱抢,下面是污水肆意流淌。 他没有向垃圾桶走去,也没有顺手将烟把扔到绿化带里去,他就这么夹着烟,转头走了。 五百米后,他妥善地将烟扔掉。对的,这样才是正确的,什么东西都有它应该待的地方,垃圾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但是,他妈的今年怎么这么热。 赵松风转身回头,走进了窄巷。 第2章 第 2 章 窄巷里秽物丛生,污水横流。 吧唧一声,赵松风踩中了一摊不明液体,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走进来了。 赵松风在暗巷中走啊走,他实在和这里格格不入,他的背太正太直了,他的鞋子太净太新了。 两片推拉门,门上用红塑料皮贴着四个大字,左边是“洗头”,右边是“按摩”。屋里是低瓦数的白炽灯,隐隐只能看到一个男人缩在理发椅里。 鬼使神差地,赵松风走了过去,手放到了门框上。 “咔哒咔哒。”门只行进了二十公分便不动了,卡住了。 隋春生正美滋滋窝在店里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看劲爆小说,听到声响一扭头,看到一个帅得一比吊糟的小伙儿站在他门口和门较劲儿。他将书向下一盖,夹上拖鞋慢悠悠踱了过去,“哎呦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别折腾我了。” “啊?”赵松风有些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爽轻盈全须全尾的人。哪儿老胳膊老腿了? “我说的是门。”隋春生将赵松风的手拨掉。“开这个门,要用巧劲儿。” 隋春生手搭到乳白色的塑料门框上,抚慰似的,摸了两把,然后握着门框将门微微抬起,哗啦一声,向边上一推。两人之间,便没了隔障,面与面相交,人与人相见。 “看到了吧。” “啊。”看到了,赵松风看到了曲折的细长指骨和微红的圆润指腹。 隋春生打量了眼赵松风,这人一身高质合身的衣服,腕上的表透着金属光芒,腿长个儿高,眼神明亮,面庞干净得像是从没吃过任何垃圾食品。 这人是不是走错地儿了?不过人不可貌相,有时候越是衣冠楚楚的人越是人面兽心,越是面上正经的人越是内心变态。 “初来乍到没找到地儿?”隋春生问。他遇到过不少新生瓢虫,来到这条街上,看着这紧闭的卷闸门和没人的铺面不知道该如何消费,便跑到他店里来递根烟给他让他给指条路。 “我想洗个头。”赵松风道。 “嗷~得嘞,快进来吧。”隋春生欢快地将赵松风迎进来。今晚上的空调钱有着落啦! 屋子的挑高有些矮,赵松风走进去后总觉得天花板对他的头顶虎视眈眈的。 店铺的装置很是简单(陋),处处透露着“凑合着用吧”和“我是老东西别乱碰我”。 “来,躺下吧。”隋春生已经在洗头床前站定。 赵松风躺了上去,他的腿太长了,整个小腿几乎都落在躺椅外面。这姿势,又怪异又不舒服。 “来,再向上来一点。”隋春生托起了赵松风的头,动作轻柔。 隋春生的手指很长,掌心不大。赵松风能感觉到,他薄薄的掌心稳稳地托着自己的后脑,修长的手指绕覆着他的后脑。 “你不用发力,不用抬啊。头直接放到我手上就行了。”赵松风怕自己脑袋重累着隋春生的手,在暗自发力微微抬头,被隋春生敏锐地发现了。 “乖,放。” 听到这这句话,赵松风脖颈一紧又一松,一点点着力放下了脑袋。 他也是这样和别的顾客说话的吗? 隋春生调整好头枕后开始调试水温,将出着柔水的花洒覆上赵松风的鬓角,问:“这温度可以吗?” 赵松风一时出神,忘了回答。隋春生等着他回答,忘了水流。温水顺着鬓角流向耳畔,涌进耳蜗。 “可以。”话音刚落,赵松风陡生一阵触电感。 隋春生轻轻拽了下赵松风的耳垂,微凉的手指伸进他的耳朵里掏了下。 “你耳朵里进水了。”隋春生道,继而开始移动花洒打湿赵松风的头发,不时翻搅拨弄两下,以便能够湿得更透彻。 赵松风的心,也像是被他拿了根小棍搅和撩拨,搅得他五味杂陈,拨得他心神不宁。 润湿头发后,隋春生关了花洒,从脚旁落地放着的一桶洗发水里哐哐挤了一掌心青绿色的液体,双手合并搓了搓,然后大刀阔斧地揉到赵松风的头发上,揉开之后,不轻不重地揉搓了起来。 赵松风从没有发现洗个头能这么地舒服。隋春生的手像是有魔力,一抓一按一揉之中,几乎要将赵松风的灵魂都给提取出来。 “你头发很干净,都不用怎么洗。”隋春生道。不多不少地和顾客聊几句天,是他的职业素养。 “不干净,晚上吃了火锅,有味儿。” 隋春生嗤嗤笑了下,知道这人和他不是一路儿人。这人怕是没见过十天半个月不洗头的精神小伙或中年劳工。一推开门,那味儿就窜进来了。洗第一道的时候,隋春生都不愿意给他们搓挠,一挠一指甲缝里都是脏东西。 冲完头发隋春生发现顾客的额头上怎么溅了一小滴泡沫,便用冲干净了的手给他揩了下。不经意间,虎口碰了下鼻梁。赵松风觉得痒痒的,他掠过的鼻梁痒痒的,他掠过的心也痒痒的。 隋春生找出一条暗紫色的毛巾,给赵松风洗干净了的头发盘搓了几下。盘搓完,他将毛巾留在头枕上搭着,双手遗留在赵松风的颈侧,问:“要按一下吗?” 隋春生微湿的手若有若无地贴触着赵松风颈侧的皮肤。明明屋里空调温度开得低,赵松风却觉得燥热,所有他碰触过的地方,都不明所以地灼热了起来,“按……按哪?” “头啊?不然能按哪?”隋春生的声音很清澈,语调变化小,说起话来像小溪静静流淌。 “按吧。”赵松风又补充了句,“正好今天没事。” 说完赵松风内心暗唾自己,加这句干什么,真是画蛇添足,我怎么跟降智了样。 “好嘞。”隋春生默默在内心的小本本上画了个“+20”,明天的午饭吃什么好呢? 隋春生用大拇指指腹揉按起了赵松风头发与后颈的交界处。他的手法很好,力量有收有放。赵松风觉得自己像是温和地走进了一片水域。良夜之下,明月高垂,湖面之下是静水流深,湖面之中是玉盘摇晃,湖面之上是熏风过镜。他越走越深,几近埋没,越走越远,岸在何方。 “你是住在这附近吗?”隋春生问。 “不是,我住在……”“成功大道那边。” “哦,县政府那边,那块儿房价高呀。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隋春生随口说。 “嗯。”赵松风确实内心犯起了虚,他一个住在城南新区的,大晚上的,跑到城中的城中村来洗头,怎么看都不算合情合理。 “你头真圆。”按着按着,隋春生突然说道。是的,他从来没接触过这么圆润的脑袋,应该是家里人在他小时候就有意识地让他睡出个圆头。 “……” “你剃寸头一定也很好看。” “可以试试。”赵松风闭上了眼睛,以防自己的眼神乱瞟。其实他这个躺着的姿势,再怎么瞟也看不到自己身后的人。倒是隋春生,处高处居暗位,将身前的人,尽收眼底。 隋春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赵松风聊着天,都是他问对方答。按了有二十多分钟,隋春生觉得工时拉够了,便结束了服务,自认为黑心地收了赵松风四十大洋,三分客套七分随意地给赵松风送出门去,然后唰啦一拉卷闸门,与世隔绝纵享夜晚。 他刚出去买了两提雪花啤酒,放冰箱里冰着了,这会儿也冰够时间了。洗头床对面有一扇只容一人穿过的小门,开了门洞,没装实门,只挂了个帆布帘子隔一下,帘子里面,便是隋春生的住处。 他的房间很是简单,靠墙放着一张老式竹制架子床,这张床其实是个乐器,会在隋春生滚上床、爬下床和翻身的时候自动奏乐,主要的音符为“嘎吱嘎吱”。床右边是一张旧桌子,桌子的四只腿有不同程度的虫蚀痕迹。床对面是一个双开门的老柜子,柜子的背板都掉光了,打开柜子便能看到掉漆的墙面, 冰箱的门黏住了,隋春生使了两道劲儿才将冰箱门打开,为了冰得快,他将啤酒放在了速冻层,这会儿拿出来,渣渣冰手。 隋春生蹲在地上,拿了两听酒出来,用一瓶的瓶沿将另一瓶的拉环撬开,灌了一口才站起身来。舒爽。 他刚去给自己洗涮了一通,一身清爽,这会儿穿着泛着阳光与洗衣粉味的棉质老头背心和大裤衩,一手一瓶冰啤酒,边走边喝,别提有多开心了。他将啤酒往床边桌上一搁,藤椅一拉,打开他在闲鱼上五百块钱淘的二手笔记本电脑,准备开始看点适合晚上看的东西。 “咚咚咚!”屋外传来了毫不客气的敲门声。 没听见就是没有。隋春生盯着电脑缓慢的启动页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隋春生知道是谁了。他奶奶的。算了,不能这么骂,她奶奶是我太姥姥。他咕嘟咕嘟将瓶子里剩下的啤酒喝完,起身去了外屋。 哗啦啦,门一打开,外面便扑过来一团□□,捎带着喷涌而下的呕吐物。 他妈的他奶奶的他大爷的! 隋春生给自己的祖宗十八代亲切地问候了遍。 来人是他的小姨,白美丽,他一看到这个女人就烦,但若是连着一星期都看不到她,他便要开始害怕了。害怕她会不会喝假酒喝太多给自己喝嘎了,害怕她会不会又被什么垃圾男人骗了想不开不吃不喝给自己饿死了,害怕她会不会因为缺钱又去做什么乱七八糟的营生给自己套进去了。这时他便会打个电话给她,以下教上地埋汰她两句,实为暗戳戳确认她的安全。每当他听到街坊邻居说xx大桥有人跳河啦、xx超市有人被情夫捅啦、xx路口有人被车创啦,他都会慌忧一下,这个人不会是白美丽吧? 这是他最烦的女人,也是他最……最在意?最重要?最……爱? 爱?不对我怎么想到这个b词了。爱个毛啊,爱是个什么玩意儿。 她就是我最甩不掉的烦人女人! 隋春生给自己沾满秽物的衣服一骨碌脱掉,身上只留了条内裤,将一坨死肉般瘫在地上的女人捞起来放边上的红塑料凳上坐着,“喝喝喝!天天就知道喝!酒是什么好东西吗?喝死你吧!” 第3章 第 3 章 “嘿,阿生。你晓得吗?今儿个晚上我和政府的人吃饭,就他们体制内的那些人,听他们说了,政府欠俺们二里河居民的那个安置门面房,能拨了,要拨了。”白美丽眯愣着眼睛,手舞足蹈地说。 隋春生一只脚踩上椅子的横条,给椅子固把力,以防白美丽给自己晃荡摔倒,“醒醒吧姨。从政府征地到现在,都十来年了。除了给了两万块钱补偿款再给一块空地叫你自己盖房子还给过啥?你咋现在还在做着分门面房的梦呢?” 白美丽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兀自在那自言自语,“等这个门面房到手了,我斗给它租出去,当那个包租婆。我看哪个男的还瞧不上我?!但我现在学聪明了,我肯定不得再把这个钱给那些狗玩意花了。阿生……阿生这臭小子也得结婚娶媳妇了,我得给他攒点……” 能说这么多话,看来口腔里是没有堵塞物。隋春生将白美丽扶起来,抽掉她屁股底下摇摆的塑料凳,给她放地上坐着,进里屋去拿手机。 “喂?”隋春生打给了他的邻居,一个专卖各种白牌、杂牌、倒牌、贴牌和临期产品的美妆护肤品店老板娘——王小棠。 “有屁快放!”几墙之隔,王小棠正在和池野“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江湖救急,来帮帮忙。” “哪?啊哼……”池野故意地顶了一下。 “就我店里,门开着,等你呢。” 王小棠挂了电话,将手机往床上一扔,从池野身上翻了下去,抽了几片纸巾给自己三个点擦了擦,扔到床头的垃圾桶里,然后勾起蕾丝胸罩,往池野脸上甩了两道,“妈的黏黏糊糊,弄我一胸口水,属狗的是不是。我出去会儿,给你点时间装备弹药。” 池野作势要去拉王小棠的手腕,被她毫不留情地甩开了。 王小棠套上她在淘宝一家叫做“BM GIRLS高端定制”店买的短小衣服,穿上透明高跟凉拖,将散在胸前的长发掀到背后去,一手叉着腰一手握着手机,嘎哒嘎哒地走了。 王小棠的店距离隋春生的店不过五十米,几步路就到了。她还没进门,就看到隋春生只穿了条内裤赤条条站在店里,惊呼,“我的祖宗啊,你大半夜的叫来我干嘛?你在玩什么变态游戏吗?还是你刚被人□□了?” 继而她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白美丽,没好气地道,“原来真正的祖宗在这。你又是想叫我伺候她是不是!门都没有!上次她在我那,不仅夜里坐垃圾桶上漏尿,还偷走了我的一盒眼影一盒假睫毛两支口红!” “棠棠你穿这套衣服真好看!”隋春生顾左右而言他。 “那是因为老娘身材好!当然我的品味也好。” 隋春生对王小棠眨巴眨巴眼睛,“小棠,她吐成这个样子,总不能不管。我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好给她扒了洗澡。” “那就别洗了,就给她撂地上,等着明天早上自然风干。”王小棠抄起了手,一副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别来麻烦我的样子。 “最近想换什么发型?我明天免费给你做。”刷脸不行隋春生决定进行“利益交换”。 “最近想剪个那个公主切再换个发色儿……那也不行!”差点着了这小子的道儿。 “好吧……”隋春生使出了他的杀手锏,“前几天你那几个小姐妹来我这染头发,聊天时提到了你……” 听到这话儿,王小棠立刻跳脚,“妈的她们说我坏话是不是!她们说什么了?” “倒也不算说你坏话……你明天有空时来我这做头发,我细细跟你讲。”隋春生将白美丽从地板砖上扶起来,不由分说地往王小棠怀里一塞。 王小棠向后急撤一步,以防被白美丽污染,但她还是拽着白美丽的胳膊将她扶住了。 “不要等明天,你现在就告诉我!” “乖,等明天……”隋春生半扶半推地给两人送了出去,感恩戴德地给了王小棠一个wink,看着她极为嫌弃地将白美丽搀进屋里,然后才转身回屋。 这边池野已经擦好枪装好弹,只等着冲锋陷阵呢,见着王小棠带着个穿得五颜六色画得五光十色的女人回来,一脸懵逼,“这人哪来的?垃圾桶里捡的?” “你走吧,老娘不伺候你了,要伺候别人了。”王小棠对池野摆摆手,示意他可以拍拍屁股滚蛋了。 “你刚才叫我装备弹药的!我现在都竖枪了你又叫我走?”池野横眉竖眼,很是憋屈。 “自己解决。”王小棠甩都不甩他,拖着白美丽向卫生间走去。 哼,这个穿上裤子就翻脸不认人的无情女人!池野气冲冲套上裤子,拿上车钥匙磨磨唧唧地走了。 隋春生又扫又拖又喷花露水,然后又去洗澡洗衣服,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爬到床上躺着。他躺成一个大字,望着顶上泛黄渍生黑点的吊扇,心道,“明天明天爱爱我,不要再给我平静的生活平添波澜了……”“呼呼呼Zzz~” 赵松风出了小巷子后打了辆车回家,特地叫司机把空调关了开窗吹吹风散散味。司机觉得他不是本地人,偷摸地带他绕了一小下。赵松风看在眼里,但什么也没说,下车前还礼貌地对司机道谢谢。 赵松风下了车,望了眼斜前方高大宏伟的行政大楼。大楼的顶端是中国传统的檐式构造,但建筑墙面用的是玻璃装饰,庄严中又不失现代设计感。 十几年前,这片地儿还不叫县政府,叫二里河。但现在,这个名字连带着曾经住在这里的居民,都被遗忘了。 门卫看到赵松风走过来,提前打开电动升缩门,并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绿树丛林中。 赵松风在一栋副楼前停下,看着一楼落地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不经意地蹙了下眉,他理了理衣服,一步步走上台阶,用指纹开了门。 一楼有两个大厅,一个是外用会客厅,一个是家用大厅。家用大厅里,灯光大亮,赵松风的母亲江女士正歪着腿戴着眼镜坐在沙发上看书,听到脚步声,她扶了扶镜框,没抬头,道,“怎么这么晚回来。” 赵松风想解释两句就上楼,却被江女士唤了过来。 江女士语气温和地叫他坐,“今天见了谁?”。 “高中同学,池野。” “汝源春池总的儿子?” “是的。” “听说池总这两年身体不太好,你下次去找你同学,带点东西代你父亲看望一下池总。” “好的。没什么事我先上去了。”赵松风起身要走。 江女士摘掉眼镜,神色不动,问,“你身上什么味儿?” “晚上吃了火锅,火锅味。我现在就上去换衣服洗澡。” “不止火锅味,还有一股廉价的味道。”江女士发表完意见后踩上她的真丝羊皮底拖鞋,拢了拢睡袍外罩,边用木梳刮按头皮边上楼去了。 江女士走起路来没有声音,赵松风在大厅里静站了五分钟,才低头嗅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股味道,劣质洗发水的刺鼻香气混杂着点人造皮革的怪味。但他怎么觉得这味道,还挺好闻的,香得直白又透彻。 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平时这个时候赵松风已经在睡梦中了,现在他还有不到七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他还是细致地洗漱了一遍,换上母亲给他买的丝棉睡衣,平躺到大床中央,双腿并拢,双手放好,慢慢睡去。 第4章 第 4 章 昨儿个晚上折腾到挺晚的,隋春生早上十点钟才开门迎客。这火烧天,白日里倒也没什么人,需用干活的人再热再晒也得干活,不需要干活的人天热天晒便直接躲屋里吹空调不出门了。 隋春生在洗头床上发现了一个类似小平板的东西,很轻,一掌可握,应该是昨天晚上最后一位客人落下的。好奇心作祟,隋春生用淘宝识图拍了一下这玩意儿,查出来这东西叫Kindle,是个电纸书阅读器。隋春生也是个阅读爱好者,爱在盗版网站读各种爽文小说和种田小说,他按了一下阅读器侧边的按钮,屏幕没有发光,却转换至了书架页面。书架上赫然排列着几本书,《正义论》《德米安》《想象的共同体》《汴京残梦》……。都什么书啊,看名字就让人头大。隋春生将阅读器收起来,等着客人回来拿。 正是盛夏,天长日燥,隋春生午饭自己简单地炒了个干锅包菜和西红柿炒鸡蛋,吃完饭后就窝在理发椅里昏昏欲睡。 趁着母亲午睡,赵松风出了门。他走到廊檐下,收起黑伞,透过玻璃门,看见一节搭在椅子扶手上的细长的胳膊。赵松风按照隋春生昨天教授的技巧轻柔地推开门,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在隋春生侧方站定,静默地俯视着他。 隋春生套了件纯白T恤,T恤有些松垮,但洗得白且亮,领口微泄,锁骨半露。 赵松风看到他的锁骨上有颗小痣,侧颈上也有一颗,往上看,下颌线上还有一颗,再往上看,鼻梁上也有一颗,再往上看…… “我脸上有字吗?” 隋春生本在半梦半醒中,忽而觉得一片阴云压来,惺了会儿睁开眼,便看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男人正盯着他看。 “看你睡得太香,不忍叫醒你。”赵松风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目光。 “是来拿你昨天落的东西吧。”隋春生撑着扶手站起身来,拉开抽屉拿出阅读器递给赵松风。 “谢谢。”赵松风接过阅读器。好像没什么继续待在这的缘由了。他将阅读器揣到兜里,转身走了,将要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道,“这天太热了,我剪个寸头吧。” “可以啊。你这脸型五官,剪什么发型都好看。” 隋春生看了眼赵松风干净蓬松的头发,问,“昨天晚上才洗的头,剃之前要不要再洗一道。” 其实今天早上赵松风打完太极后又洗了一道头,但他还是道,“洗吧。” 店门口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晾衣架,上面挂着几条紫色的毛巾,正在被骄阳暴晒。隋春生捞了条偏新些的毛巾,回来,赵松风已经规规矩矩地躺好了。 隋春生笑了下,觉得他这躺得板正双手交叠放在胸口的姿势很像遗体摆放……遗体……遗体……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画面突然涌上脑海,白花花的、血淋淋的、**裸的,他的胃突然痉挛了起来,痛得他皱起了眉头。他捂着腹部走到洗头床前,开始放水。 隋春生调好了水温,正打算往赵松风头上浇,赵松风却一翻身坐了起来,看到隋春生面色不佳,问道,“你怎么了?” “嗯……几分钟后就会慢慢好。不耽误你事吧?” “我送你去医院。”赵松风不由分说地道。 “啊?”隋春生一直秉持着我不检查就是没病的理念态度,小病自我诊断美团买药,大病……还没得过大病,大病就直接躺板板吧。他觉得这位客人,似乎有着非常严格严肃的健康观念,或者说,似乎管的有点多了。在理发过程中客人需要对理发师的身体健康负责吗?貌似不需要吧。 “你有检查过是什么问题吗?” “没有,真没事儿。” “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真没事儿了!”跟赵松风说了几句话,给那茬打过去了,这情绪化的胃竟不作祟了。 隋春生这边是没事了,但十米之外,烈日之下的大马路上,有人是出事了。 透过玻璃门,隋春生看见一个拎着东西苟着头的中年男子,走着走着,就一头倒地上去了。 这片儿附近,连着三年都有工地施工,有些农民工为了多挣点工时费,大晌午也不愿意停工休息会儿。这种情况,隋春生每年都要遇到个两三回儿。 隋春生赶忙跑出门去,将男人往屋里驮。到底是个成年男子,有几分重量。隋春生刚托起男子,就一趔趄,被跟过来的赵松风一把扶住了。 “我来吧。”赵松风将一身怪味的男子缓缓放到背上,背到了屋里。 这边赵松风将男子平放到洗头床上,脱掉上衣,那边隋春生将外面晾晒着的毛巾通通收了进来,浸湿后来回擦拭男人的额头、颈部和腋窝。 隋春生的神情专注中带着几分焦灼,赵松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出去,到路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脉动和几根老冰棒。他将四根老冰棍塞到男子腋下,两根老冰棍放在男子额头。不一会儿,男子苏醒了过来,赵松风挤了些脉动喂给男子。 “嗒、嗒、嗒、嗒。”王小棠握着杯果茶来串门子了,待他看清洗头床上坐着的人时,面生错愕,“二大爷?你怎么在这儿???” 原来,王小棠的二大爷趁着这几个月农闲跑到城里来打工,知道王小棠在这块儿开店,便拎了个西瓜过来想要看望一下她,结果来来回回地找不着王小棠的店具体在哪儿,高温曝晒之下,中暑晕倒了。这会儿路上还没有人,店铺里的人也多钻屋里午睡去了,要不是正巧被隋春生瞧见,让他躺那大太阳底下多晒一会儿,保不齐会出什么事儿呢。 “二大爷”缓过来后第一时间是找西瓜,他的小西瓜遗留在马路上,发光发热。王小棠将西瓜拿回来后将“二大爷”带回自己店里去了,走之前她对隋春生努了下嘴,道,“算你还我了。” “谢谢你啊。”隋春生将湿毛巾扔到墙角的置物篓里,拆开一袋刚放“二大爷”脑门上这会儿已经化得差不多了的老冰棍,嚼吧嚼吧。 “别吃了,要吃我再去买。”赵松风将剩下几个冰棍一股脑扔到垃圾桶里去,“再说,这有什么好谢我的。是你帮别人,又不是我帮你。” “我只是随口说说喽。对了,这位顾客,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隋春生耸了耸肩。 “赵松风。” 一阵铃声响起。 “好的赵松风,你来电话啦。”隋春生不知轻重地飞给赵松风一个Wink,然后擦洗头床去了。 电话那边传来江女士优雅知性的声音,“怎么这个点跑出去了,去哪里了?” “出来想理个头发。” “哦。开始剪了吗?没有开始的话就回来吧。我让人到家里来给你剪。” 赵松风握着手机,沉默了两秒,道,“已经在剪了。”他话音刚落,江女士便挂了电话。 “不用洗了,直接推吧。”赵松风坐到了理发椅上。 赵松风顶着个干净利落的寸头回到家后,江女士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赵松风看不懂自己的母亲,有时觉得她就是闲的没事干所以喜欢管东管西;有时觉得她掌控欲太强,将丈夫投射给她的掌控欲转嫁到了儿子身上;有时觉得她内心深处其实就是个爱怄气的小孩或别扭的少女。 后面两天,赵松风总会情不自禁地摸一把自己的头发。他的发质偏硬,新剃的板寸,一摸一剌手。一剌手,他就会想起那个给他剃头的人。想起那个人的窄腰窄腕,想起那条窄巷窄路。 在离开窄巷走出窄路的第三天夜里,赵松风做了一个梦,一个瑰丽糜烂的梦。梦里他卸掉了所有的伪装,也脱掉了所有的衣裳。他赤身**走在一条漆黑的小巷。巷子里的所有人都没穿衣服,也看不清脸。但他们都很坦然,坦然地裸露着,坦然地行走着。只有赵松风在遮遮掩掩。那些同样没穿衣服的人渐次闪进了道路两旁的窄门里,路上只是下赵松风一个人了。他开始紧张害怕了。要是这时候出现一个穿衣服的人该怎么办?他要赶紧躲起来,找一个遮蔽之处。而且,这天太黑了,看不清路,他想要找一个,归宿。 他加快了步伐,往前走,道路两旁,灯光成了流水,走马灯般地变幻,扭动着向他身后流去。他似乎是走出了很远,又似乎是还在原地。终于,他在摇晃闪动的天地里看见了一间小门面,岁月静好地矗立在那,仿若有一层结界将它与混乱的外界隔绝开来。他疾奔过去,熟练地推开门。“叮铃铃铃铃。”他才发现,屋子里挂了一串老旧的日式风铃。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引动了风铃,铃声不息。屋子里空无一人,他躲到了宽大的理发椅里坐着。安全了,终于。 “你为什么坐在我的位子上。” 赵松风抬起头来,看到了隋春生那张皮薄贴骨的脸。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那人却直接坐了下来,坐到了他的身上。天地旋转了起来,风铃声大作,掩盖住了其他的声音。 赵松风醒来,发现自己裤子脏得一塌糊涂。床头的时钟指向五点整。他赖了几分钟床,掀开被子,走向卫生间。 第5章 第 5 章 赵松风打开手机,点击某绿色图标软件,输入账号密码,登录,点开唯一的会话框,编辑信息“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发送。 会话框那边是个比格头像的人,对方秒回,“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me啊!我正准备睡觉呢。不睡了。详细说来!(吃瓜)” 赵松风看了眼手机右上方的时间显示,五点十三分。他这位网友的作息有点令人堪忧啊。 “前几天晚上,我在路边看到了他,好像就喜欢上了。”赵松风如实回答。 比格头像:“一见钟情啊(旺财)?所有的一见钟情必然源于见色起意!说,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让我看看)!” 赵松风想起了隋春生,一身瘦骨,踽踽独行,明明身处陋巷,却干净得像是……一片洒落在明溪上的月光,“不止是好看。他给人一种很干净很清澈的感觉。” 比格头像:“干净清澈?你形容溪水啊?不对!!!他???男的???” “嗯。” 比格头像:“你小子。其实我老早就发觉你有当变态的潜质。(嘿哈)” “这也不算是变态吧?”赵松风初中时第一次在某不正经网站上看到两具不同构造的身体交叠在一起,当即有些恶心犯呕,第二天右眼就长了个针眼。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澳门新葡京娱乐场”邀请至一片新天地,在那里,他在一个画面中看到了两具相同构造的□□。只看一眼,他便肾上腺素飙升,裤子里打起了小伞。至此,他对自己的情感取向,多了一些认识。 比格头像:“我这里的变态,指的是反常态,不是贬义词。你学问不到位!(皱眉)” “好的狗老师。因为他长得好看就喜欢他,这样的喜欢,会不会太肤浅了?” 比格头像:“非也非也!我反倒认为,一见钟情才是最纯粹的感情。所谓日久生情,其中必然夹杂着许多的比较、考量和权衡。日久生情,也许不是因为‘日久’,而是因为对方的学历、家世和工作等。相反,一见钟情,你喜欢的就是一眼看到的那个的人,是那个人本身。” 赵松风又想起了那个夜晚。他明明是个克制,甚至虚假的人。只因为看见那人走过,看见那人走着走着轻松地笑了下,就乱了神。明明已经离开了,又心痒痒地回头了。为什么回头?好像只是想要能够再看那人一眼,“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在我父亲的任职地,一个发展得很割裂的县城。我不确定他是否能接受我的感情。” 比格头像:“县城唔……我没去过县城,不太了解县城青年对同性恋的接受度。要不你步步为营循序渐进地试探一下?” “追他?” 比格头像发来一个“狗头军师”的表情包:“哎呀一个大男人追什么追。直接一点,撩拨几番,上下其手,他要是能接受**地搞一下不就关系升华了。他要是不能接受,你就看看能不能铁杵磨成针呸铁杵掰成弯吧。” 这确实是很狗。 舒缓的溪流声从赵松风的手机中涌出。他的闹钟响了。他简单几句话收止了聊天,走到衣柜前,换练功服。 几公里外,城中村内,隋春生睡得正香。但他的香甜睡眠时间正在倒计时,因为他头顶的空调坏了,屋子里存留的凉气正在逐渐消耗殆尽。不一会儿,隋春生被热醒了。他拔掉空调插座重插,给空调遥控器换了电池,跪在床上对着空调拜了三拜,都没能让空调重新启动,还给自己折腾得一身汗。无奈,只能去冲冲凉提早开启新的一天。 早上一如既往地没人,他开着门店的空调窝在理发椅里补觉,下午时零零散散来了几个客人。其中一个小太妹剪完头发后缠着隋春生让他给她看八字,算算她的姻缘。隋春生以自己看八字要经过严密的逻辑推理非常费时费力过会儿还要来客人为由拒绝了。小太妹不依不饶,直接给隋春生扫过去了六十六块钱。隋春生无奈拿起纸笔开始排盘。 隋春生拉了个矮塑料椅,和小太妹相对而坐,用笔杆指示着纸上写画出的文字表格。“你命盘里一个偏财都没有,不要想着不劳而获,好好工作。” “没有啦。只是好好工作也挣不到钱,不好好工作躺着也花不了多少钱……”小太妹拨了把鬓边的刘海。 “你这个双午火伏吟,要防范感情反复。不要再去找你前男友要复合了……” “可是新的赛季要开始了……” 隋春生说得太认真,一时又没注意到赵松风站到他边上了。这人走路没声不知道跟谁学的。 赵松风一直等到隋春生说完站起身来转头看见他,才冲着隋春生盈盈一笑,“你还有这技能啊,怎么收费,给我也看一看。” 这人……怎么又出现了?一个住在城南的人,大热的天,一周内第三次来到一家位于城中的老破小理发店。 隋春生因为生了张随时随地可以拉过去选秀的脸,吸引方圆五公里内的不少女顾客。对他芳心献奉的女顾客主要为初中生、高中生以及本该读初高中但已经辍学了的世俗意义上的不良少女。隋春生是一个二十岁多岁的小伙子了,明是非知轻重,不管是出于职业素养还是出于道德良心,他都断然不会去染指黄毛丫头。碰到小丫头想跟他扯关系,三天两头跑过来找他,他都是躲得远远的。 但这个大男人?他想干嘛? 赵松风将手里的礼品袋递过来,“谢谢你捡到我的阅读器。送你两把剪刀当作感谢吧。” “归还客人拉下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隋春生没接。 赵松风笑着将袋子放到理发桌上撂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就真的走了。 赵松风和小太妹都没影儿后隋春生窝到理发椅里去看小说,最近他在看几本历史权谋小说,觉得自己的文化素养得到了大大的提高。虽然他现在读到一些精彩的情节时还是只能用“卧槽,牛逼”来评价。 镜子前立着一个袋子,碍眼,隋春生伸手将袋子拿了下来。 既然都拿下来了,就打开看看吧。袋子里是两个类似手机盒的白色硬纸包装盒,但是比手机盒要扁,盒子上印着“joewell”几个英文字母。 “鸡、哦、亿、达不溜、亿、艾奥、艾奥。”不知道是啥意思,但挺好奇里面是什么的,隋春生划开塑封,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是一个黑色的塑料卡口盒,掰开,雅润的金属光让人移不开眼。 这剪刀,真是……太漂亮了。质感十足的剪刀泛着冷峻的光泽,手柄到刀刃衔接处,过渡得极为平滑,毫无瑕疵。手柄的线条,刀刃的弧度,都……都……妙不可言!!! 隋春生小心地将剪刀拿出来,用指腹细细地摩挲起来。不对!我怎么收人家东西了?这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怎么也得上百块钱吧?归还个阅读器,不至于这样感谢吧?而且就我这小破店,用这么好的剪刀干嘛?岂不是杀鸡用牛刀。这么形容好像不太对,我不能天天看网文小说了,得适时拔高一下阅读品味阅览一些中外名著,有空去新华书店看看去。 咔哒一声,隋春生恋恋不舍地将盒子关上,放回袋子里去。不管了,先搁这吧,一天天的,乱七八糟的事儿真多,还没联系人来修空调呢。 隋春生的日子,过得如溪流般,平缓不起波澜风浪,却也哗啦啦地淌过,奔流不息。这天晚上,他收工后洗完澡,开了一听冰啤酒,边走边喝,准备开启社会学睡眠模式。手机哐哐弹出几条消息,是王小棠发来的。 “在不在。”“阿生你剪刀借我用一把。”“我现在去拿。” 隋春生回了个“?”“你那没有剪刀吗?” “有,太钝了,剪不动。我这最锋利的刀是修眉刀。” 为防止刀刃崩口、变钝,剪发刀是不作他用的。王小棠貌似想借他的剪刀去剪什么硬物。隋春生没说什么,回了句,“你来吧。” 隋春生拉开关闸门,看到穿着红色紧身皮衣和黑色铆钉高跟鞋的王小棠站在门口,一脸焦急的模样。隋春生虽没吃过猪肉但看过猪跑,大抵猜到这是什么个情况了。 王小棠接过剪刀道了两声谢又急匆匆地走了。 听着王小棠高跟鞋防水台落到地面上的声音,隋春生轻微地摇了摇头。这些年轻人啊,真有激情和活力。 第二天早上,王小棠将剪刀还给隋春生,果不其然,刀刃被磨损了。王小棠是外行人,看不出来这刀子和昨天有什么区别,还表示,“完璧归赵!我拿酒精湿巾给你清理干净了。” 看着陪伴自己渡过无数个岁月的小刀刀横尸手中,隋春生咬牙切齿,“王小棠,你拿我的剪刀剪什么了。” “就……就剪了几根麻绳……” “没技术就不要学人家玩什么绳艺!”在隋春生的低吼声中,王小棠拔腿溜了。 大抵新的来了,旧的便要去,这貌似是门玄学。隋春生在到城乡结合部那块找王瘸子磨剪刀和在拼多多上买把新的剪刀中选择了征用某人送的剪刀。 某人送了一把平剪和一把牙剪,两把剪刀的螺丝下方都有个大公鸡的图案。隋春生每每看到这只大公鸡,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送他剪刀的男人。腿那么直,腰板那么正,头抬得那么高,可不就像只趾高气昂的大公鸡!其实那人蛮彬彬有礼的,倒也没有趾高气昂吧。不对,他就是像,有些骨子里的傲气是什么优雅举止礼仪礼貌都盖不住的! 说起来,大公鸡有几天没来了。 第6章 第 6 章 这天晚上九点多钟,差不多没客人了,隋春生便将屋里的灯关掉,半拉上卷闸门,步行去一公里外的商超购进小麦果汁。当他一手提着一嘟噜啤酒走回巷子口时,碰见了赵松风。赵松风一身白衣,短袖长裤板鞋,站在路灯之下,显得人颀长颀长的。 赵松风发现他后很自然地走过来将隋春生手里的啤酒接过去,道,“好巧啊。” 隋春生内心OS:“这是我家巷子口。要巧也是我说巧好嘛?” 赵松风挟持了隋春生的宝贝啤酒,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跟着隋春生回了店里。 店里东边靠墙放有一张起皮掉漆的老式木质沙发,隋春生示意赵松风坐,然后到里屋去拿出一张折叠方桌,放到沙发前。“你先坐,我去里屋整点冰块。” 超市冷藏区只有散装啤酒。隋春生每次都是到常温区去买更便宜的成件的啤酒,然后拿回家来自己冷冻。昨天他特地冻了一整盒的冰,这会儿已经冻得结结实实晶莹剔透。他将冰剔到沥水防滑垫上,拿起剁刀咔咔敲起了冰。他先将冰粗略地大卸八块,然后给左手带上黑皮手套,用一把水果刀细细地切起了冰。一刀下去,朦胧的冰瞬间变得凌冽了。 赵松风跟了进来,看见隋春生娴熟地操着刀玩着冰。他握着刀的手,指骨发力,青筋舒张。刀起刀落,干净利落。 “拿过去。”隋春生将装着切好了的方冰的扎啤杯往赵松风手里一递,转头开始清理桌面。 赵松风回到沙发上乖乖等隋春生。不一会儿,隋春生出来了。因为水龙头没有做防溅,他身上的背心被溅湿了。他这背心穿了三年了,洗得薄了,这会儿湿湿地贴敷在他的小腹上,隐约显现出几片薄肌。赵松风神不知鬼不觉地瞄了几眼。 隋春生捞了个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到赵松风对面,起开两瓶啤酒,左右开弓,沿着杯壁倒进去。啤酒花将涌未涌时,一瓶酒刚好倒完。隋春生拿起一杯,兀自和放在桌子上的另一杯碰了一下,道,“随意。” 赵松风没喝过雪花啤酒,准确来说,他就不怎么喝啤酒。他只在和同学聚会时喝过一些成扎外送的精酿啤酒。 这边隋春生已经连着泡沫将啤酒饮了三分之一。赵松风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 好……难喝。怎么又酸又苦的。他以前喝的啤酒都不是这个味儿呀。赵松风看了眼隋春生,对方喝得正开心。他又端起酒杯吞了一口,他想知道,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因为什么开心。 “来找我的是吗。”隋春生发问。 赵松风咽下一口酒,口舌一涩,如实回答,“是的。” “为什么。” 想见你。赵松风还没说出口,隋春生先劫过他的话头,“算了,不重要。” 继而便是沉默。 赵松风嘴里含着苦水,肚子里也泛起了苦水。不重要?他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他为何三番五次地跑过来找他吗?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赵松风才意识到,他还不知道这个他这些天总想念着的人的名字。 “隋春生。” 好名字,隋春生,随春生。 半杯酒下肚,赵松风的话多了一下,“你会看八字?” “半吊子。” “帮我也看看呗。” 隋春生刚一口喝多了呛了下鼻子,这会儿眼里泛了些水儿,汪汪地望向赵松风。他怕是不知道自己这幅模样有多让人血脉舒张,“脑袋已经晕乎了,今天是看不了了。” 赵松风站起身来,身体向前曲,伸手扫了一下斜前方贴着的支付宝二维码。窄小的屋子里响起欢快的女声。支付宝收款,九百九十九元。 “得嘞,赶明个直接支摊算命去。”隋春生到里屋去拿出纸笔,“出生日期报一下,要精确到时辰。” 赵松风报完后隋春生便低起头来写写画画。赵松风便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看,一会儿看看他头顶的发旋儿,一会儿看看他铺开的睫毛,一会儿看看他薄薄的耳垂。 隋仙儿上线了,道:“你呀,官印双生、禄马同位、伤官配印。这是不可多得的贵格啊。未来走仕途,定能平步青云!” “我不关心这个。”这酒喝得赵松风有些头疼,他一手撑着脑袋,眼神也变得直勾勾的。 隋春生避了一下赵松风的眼神,问,“那你想看哪方面。” “姻缘。” “我来看看。”隋春生将本子举起来,挡在脸前。 “身旺无制,配偶星衰。比劫成林,易逆常伦。你这……你这……”你这像是同性恋啊! “我这怎么了。”赵松风将隋春生脸前的本子拨过去,盯着他的眼睛问。 “你这今年七杀无制,易有短暂缘分。”隋春生道。 隋春生这边还没渐入佳境呢,赵松风那边已经喝醺了,他的双颊、额头和鼻尖都泛起了红晕,问,“什么样的短暂缘分?能看出来什么时候来吗?……” 赵松风的脑袋往下磕了一下,隋春生眼疾手快得用掌心托住了他的下巴。 这就断片了?就这样还敢端杯,小趴菜。 赵松风迷糊过去了,变成了个任人摆布的大娃娃。隋春生将他平着摆放到沙发上,又去找来一个枕头垫到他的脑袋下面。然后坐他对面,端详着他,自个儿又喝了会儿。 真是贵人多忘事,果真是对我一点儿印象也没了? 赵松风,我们不是初见,是久别重逢。 你忘记了,我们早就见过,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盛夏。 那也是一个盛夏。 酒水充实了肠胃,胀满了肚子。隋春生喝得实在有点多了,随着淡黄色液体一起上涌的,还有尘封已久的记忆。他弯着腰推开门,小跑到绿化坛边,扶着树,哗啦啦吐了一地。 期思县这些年的发展,都是锦上添花和“开疆拓土”,并没有什么大刀阔斧的改革变幻。七年前的期思县,和现在总体上区别不大。那个夏天,和今年的夏天很相似,都热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像是变成了实物,呼进来,几乎要堵塞人的口鼻。小小的隋春生有些抽抽,不知道是室外走太长时间热得,还是哭太久了哽噎住了。天太晚了,公园里的人都在往门口走,只有隋春生在逆着人流往公园深处走。路上的人多是拖家带口、成双成对,欢声笑语中,他们和隋春生擦肩而过。没有人施舍一个多余的眼神给隋春生。隋春生浑身上下,除了一身衣服,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和他的人生一样。 隋春生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他的母亲时常注视着他的脸对他说起他的父亲。有时她说,他是个英雄,他牺牲了,为了救一个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在一场举国震动的大地震中。有时她说,他是一个负心汉,他抛弃了她,他一定是嫌她是小地方的人,嫌她没读过什么书。有时她说,他是一个记者,儒雅善言,彬彬有礼,带着一副窄框眼镜,挂着一台相机,他来到这个地方,是为了揭露真相,是为了为民伸冤。 人们却说,那个外地来的男人,以采访为由,骗了她的身子,把她的肚子搞大了,然后跑了。也有人说,那个首都来记者,不知道到了别人的地盘要夹起尾巴做人的道理,不明白天外天管不了国中国,他是从期思县逃走的,并且再也不敢过来。 人前人后,人言人语,真真假假,是是非非。隋春生不懂,也不想懂。他只知道,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现在也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在他的母亲死去之前,人们都说她是个疯女人,满嘴胡言乱语,整日痴心妄想。 附近的住户常用晚上出门会被巷子里的疯女人抓走的故事来恐吓孩子。有个既有冒险精神又不轻信权威的小女孩,为了一探究竟,连续一个星期的晚上躲在“疯女人”家附近,想知道疯女人到底有没有掳掠小孩,最后只看见了许多鬼鬼祟祟进到疯女人家里的男人。小女孩很好奇,这些男人去疯女人家干什么,难道是去找被疯女人抓走的自己的小孩?可是这些男人都是空手进去空手出来呀。她从没见过有小孩从疯女人家里出来呀。不对,有一个,是一个男孩,长得比女孩还要秀气,据说是疯女人和外面的野男人生的孩子。 有一天,小女孩竟然看到她的四姨夫走进了疯女人家。一次到姥姥家吃饭,去大桌子上夹菜的时候,小女孩忽而想起来这件事,便问她四姨夫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去疯女人家。她的母亲随即给她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呵斥她,“你瞎说什么疯话!”自此,小女孩被严厉禁止走进那条窄巷。 在隋春生的母亲死去之后,人们却说她是个可怜的苦命的女人,一个不仅失去了土地还被男人抛弃了的女人,一个精神不正常还拖着一个孩子的女人,一个无可奈何的红颜薄命的女人。 隋春生走到了公园的最里边,再往前走便要绕出去了。这个公园名叫清水公园,公园的中央是一片小湖,公园便是围绕着这个小湖而建。 据说,曾经有个外地来的大学生,失足掉进了这个小湖,竟怎么也捞不上来了。这人的父母不仅找了专业的救援来全域搜索,还重金请了“黄河捞尸队”,都没能找到孩子的尸体。人们说,这小湖下面有暗流,连着其他水域,这人啊,在地底下跟着流水不知道漂哪儿去了,大抵是被送到到淮河去了,建议黄河捞尸队到淮河上去捞一捞。 隋春生望着漆黑的水面,想,我步入这湖水中,朝着湖中心中走,让水浸没我吞噬我,我是不是就可以无声无息地离开,再没有痛苦、没有离别、没有别人异样的眼光…… 说不定我会和那个大学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了,像是我从来就没有来过…… 湖边连围栏都没有,三伏天的湖水也不冷。我只需要往前走,不回头,就可以…… 第7章 第 7 章 “我觉得你该回头了。”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从隋春生背后传来,他转过头去,看到岸上站了一个少年。 少年长得粉雕玉琢,灰色运动套装白鞋子,站得直溜溜的,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年龄应该比他小,个儿却拔得比他还要高。 “要你觉得!”隋春生不理会少年,继续往前走。水没过了他的腰,仿佛有一只轻柔的手包裹并挤压着他的身体。他的呼吸略感沉重,下身变得轻盈,还有轻微的上浮趋势。 少年低头看着自己洁白崭新的鞋子,开始恐吓隋春生,“你知道吗?淹死在水里的人会变成水鬼,永远待在冰冷的水中,不得超生,除非给自己找个替死鬼。” 不得超生……不得超生……那我是不是就无法忘记一切,只是变成一个躲在水底的幽灵,并不是遁入无尽的黑暗与永远的宁静? 他一定是在胡说八道!我才不信呢。隋春生将少年的话抛之脑后,对抗着水流往前走。在水流横过他的胸口时,他踩到了一个尖锐突出的石头,脚踝一歪,失去重心,堕入水中。不冷不热的湖水猝不及防地涌入他的口鼻中,呛得他脑袋发昏。他沉重的身子歪斜在水中,上下扑腾,像是只冲到烛火中的大扑棱蛾子,被火舌吞没了翅膀,再怎么翻飞都只是无意义的挣扎。 少年不再隔岸观火,拧着眉毛奔入水中,在湖水及至他的小腹时,他脚下一蹬,游了起来。少年细长抽条的胳膊拨开水面,水向他身后流去,他向隋春生游去。 少年一只手臂挽住隋春生的腰,隋春生稳住了重心,缓缓浮了起来,漂立在了水中。 即使是万念俱灰投水自尽的人,在真正落入水中体验了濒临死亡的感觉之后,也会出于求生的本能挣扎一会儿,并且下意识的后悔。这时若是来个人下水救他,他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个救命稻草,甚至会为了自己能浮上水面将“救命稻草”当做支撑点往下按。 但隋春生没有这么做,他短暂地抱了一下少年之后就将少年推开了,手脚并用地往湖心拱。少年会游泳,三两下便追上了隋春生,一把捞过隋春生的胳膊,将他死死锢到自己怀里。少年不算壮实,力气却不小。隋春生本就滴水未进地走了很久的路,这会儿已经有些虚脱了。在水的压力下,他更觉得有些蔫巴。他放弃了折腾,将手臂绕上少年的脖子,脑袋磕在少年的颈窝,就这样考拉似地挂在少年身上。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这样倚靠一个人。 在明月夜下,在蝉鸣声中,在清水之上,少年说,“如果你找不到生的意义,能不能,把我作为你活下去的理由。”“今天是我的生日,而我没有收到一份祝福和礼物。你活下去,就是我的生日愿望。满足我这个生日愿望,好不好。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一滴水珠划过隋春生的面颊,不知是湖水,还是泪水。 “好。” 可能是应声,可能是树声,可能是风声。可能是春生。 少年挎着隋春生,把他带到了岸边。两人都有些力竭,窝坐在岸边缓了会儿,相对无言。隋春生的脚扭了,这会儿已经肿胀成了猪蹄,他将手指伸进鞋里,按着脚背褪掉鞋子。少年也脱了鞋,正在倒鞋子里的水。 “诶,你干什么。”少年膝行过来,三下五除二给隋春生上身的T恤扒掉了。他将T恤拧成麻花揪干水分,然后把隋春生的脚抬到自己膝上放着,从脚趾上方开始,用T恤给他包扎,螺旋缠绕至小腿。 做完这些少年累得直接躺倒在了湖边的矮草上,睁着眼望着天空。隋春生也躺了下来,在少年身边。 “今晚的星星真多,绝望的人应该活下去。”少年说。 听说,逝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他们现在应该在看着人间的我吧。他们应该,不想要看见我的尸体飘在星河中吧。 天上繁星闪耀,湖上星河流淌。七月盛夏,蝉鸣嚣张。隋春生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那一刻,他的心里春生草长。 少年背着隋春生出了公园。夜已深,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少年在路口等了会儿,叫到了一辆车,提前付好车费,让师傅给隋春生送到家。摇上车窗前,隋春生问少年,“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少年手插在兜里,在夜风中说,“赵松风。” 隋春生活下去了,虽然活得不算容易也不算体面。 这座城,明明很小,可那晚之后,他们二人再没有相见。好似两个人虽然在一座城,却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隋春生时常会想,那个叫赵松风的少年现在在干嘛呢,在他裹得严严实实顶着烈日送外卖的时候,在他费力地拖着满满当当的快递中转袋的时候,在他被他小姨带回家的男人一啤酒瓶敲到脑袋上的时候,在他端菜被人撞到浇了自己一身滚烫的汤水的时候,在他推着小车卖淀粉肠遇上暴雨的时候,在他买了块打折的盒子蛋糕一个人过生日的时候,在他被醉酒的男人堵住乱摸的时候,在他给乱动的小孩剪头发不小心给自己剪得一手血的时候。每当他觉得日子有些难过的时候,他都会想起那个叫赵松风的少年。 隋春生时常告诉自己,哪怕生活给我一拳又一拳,只要我还没死,未来一定能遇到很多精彩的事和人。而且,说不定能够在某个转角,抬头,再次遇见他。 有一天晚上,那时隋春生在一家蛋糕店当收银员,他惊喜地发现,有个客单备注的名字是“赵松风”。于是他在包扎蛋糕的时候,偷偷将同事写好的卡片插牌扔掉了,自己重新写了个——“赵松风,生日快乐。” “赵松风,生日快乐。” 写完后他看着自己狗爬的字,暗暗发誓要买本字帖来练字。 后来,隋春生终于攒够了钱,用她母亲留下的房子开了一家理发店。虽然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但没有以前那么奔波劳累了。他不再像年少时那样希望生活中能蹦出些精彩的人和事好让他的人生看起来不那么像一个没啥存在意义的NPC,他只想要平稳地、平静地、平淡地的过活。 可是,七年了,过去七年了。这个人竟然再一次闯入了他的生命。 隋春生弓着身子吐得撕心裂肺,酒汁混着未消化的食物,溅在地上洇开一片狼藉。他脸白得像纸,扶着树的手不住地轻抖。 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出现在隋春生的眼前,他接过水,灌了两口漱嘴。 他吐得太狠了,这会儿身体有些发软。下一秒,天旋地转,赵松风将他拦腰抱了起来,往屋里走去。 隋春生下意识地揽住赵松风的脖子,他愣了两秒,刻意地收回手,道,“放手,我自己能走。” 赵松风没有看隋春生,他看着眼前的路,“你没有抗拒我。你的身体比你的心先一步接受了我。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让我在七年后,还能再见到你。” 原来,他都记得。 七年后的盛夏,这个叫做赵松风的人,再一次,轻而易举地让他溃不成军。 赵松风将隋春生放到理发椅上坐着,把理发椅一转让他正朝着自己,蹲跪下来,“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只需要在你觉得不正确的时候否认,行吗。” 隋春生没有说话。 “你喜欢女人吗?”赵松风的第一个问题。 隋春生没有说话。 “你喜欢男人吗?”赵松风的第二个问题。 隋春生还是没有说话。 “你喜欢我吗?”赵松风的最后一个问题。 “不喜欢。”隋春生脱口而出。 赵松风沉默了两秒,然后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将隋春生拥入怀抱,贴在隋春生的耳侧说,“你喜欢我。” 隋春生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说明他接受了这个游戏。赵松风的三个问题,都只有“是”与“否”两种答案,对于前两个问题,隋春生没有做“否”的回答,就相当于做了“是”的回答。而最后一个问题,他脱口而出的“否”,恰恰说明了他的口是心非。他真正的回答应该是,我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但我喜欢你。 隋春生将赵松风往外推,“你想搞劳什子?” “在你的手拒绝我之前,你的心已经接受了我。” “说人话。”隋春生没好气地说。 “我……想要你。”说完,赵松风对着隋春生的耳朵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放手!你醒酒了。别搁我这耍酒疯了。想玩男人出门左拐往前走再右拐有可以玩的。” 是的,有。期思县虽然只是个县城,但在某些风气上并不落后。期思县中心区商铺林立的步行街就有一家大敞着门专卖各种情趣内衣与情趣用品的商店,店主是一位穿着粉色恨天高高跟鞋做着金色恨天高发型的中年女人。更别提每条小街都有个一两家的成人用品自动贩卖店。小城虽谈不上蓬勃发展,但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安闲自在的。大抵是饱暖思□□,催生了这一产业的欣欣向荣。隋春生口中的那个男人,窄巷里的人们称他为人妖。实际上他并没有吃过任何变性药物也没有注射过任何变性针剂,只是心理认知为女。按照潮流的说法,他这叫跨性别主义。但在这人们思想封闭行为开放的小县城,他就只能被叫做“人妖”和“变态”。他原先是跟着戏班子走乡串镇在红白喜事上做男扮女装表演的,后来被他们班子的台柱排挤走了。人是不用再披着男儿身说自己是女娇娥了,但他似乎是女人扮相做久了,竟真觉得自己是个女人了,白天里黑夜里做的都是女人做的事儿。 用街头四十芳华风韵犹存的服装店老板娘的话来形容他就是,“见天儿地穿红戴绿、浓妆艳抹,眼影都要打到眉毛上去了!也不知道低头看看自己有没有□□,多没多条把儿。” 很不巧。这个昼出夜伏的人儿,今天大半夜的没事儿,便想要趁着夜里边凉快路上也没啥人出来溜达溜达,看到这家理发店竟还没关门,便寻摸着进去简单搞个头发。结果,一进门,就碰到这出儿。 “谁要来找我玩呀?”张恨美两条大白腿一交叠,抱臂往门上一依,取掉他新买的“性感女教师”眼镜框,看向椅子上的二位,笑嘻嘻地说。 第8章 第 8 章 椅子上的两人扭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张恨美,略有些尴尬。隋春生腰腹发力,一扭椅子,将赵松风甩开,站起身来,退避三舍,“我想你该走了。” 张恨美挑了下眉毛,一副看戏的表情。隋春生继而转头针对他说,“今天已经打烊了,改日再来吧。” 赵松风没说什么,起身去将空酒瓶收到垃圾袋里、杯子拿到厨房刷好、桌子收到墙角放好就径直走了,走之前不忘给垃圾带走。隋春生抱臂看着赵松风的一系列操作,额上的青筋跳了跳,这丫整得跟在我家很熟似的。 张恨美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在赵松风离开后,嬉皮笑脸地挪到隋春生跟前,用他做着猫眼美甲的纤手戳戳隋春生的胸口,一张嘴就让隋春生想举起扫把给他撵出去,“你喜欢他,是不是?” “你丫的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他了!” 张恨美娴熟地到厨房去拿了听冰啤酒出来,“我两只眼睛看到你喜欢他!” 隋春生给了他一记眼刀,张恨美顽皮中带着几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将啤酒递给隋春生,“哥哥,人家打不开。”说完背过手来展示了一下自己新做的美甲。 “你比我大五岁还好意思叫我哥要不要脸!”隋春生一把将啤酒夺过来,使劲晃了一通然后作势要对着张恨美起来。 张恨美忙不迭地用手臂挡住脸,生怕被迸溅一身的沫水。隋春生将啤酒往理发椅上一扔,进厨房去拿了瓶旺仔牛奶扔给他。 “谁要喝这小孩喝的玩意儿了!”说着,张恨美将吸管插了进去,美美吸了一口,他勾上隋春生的脖子,“铁树要开花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可是特地练过拳击的,不至于连一个男人都推不开。那小哥长得那么正,我建议你就从了吧。我最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是一个大V说的,我觉得他说得忒别有道理——一切精神问题都源于性压抑。你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儿,做你邻居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你耍朋友。真不知道你天天晚上干什么,难道一个人在被窝里看喜羊羊与灰太狼?虽然你现在还看不出有什么精神问题,但是我觉得……啊啊啊啊!” 隋春生将奶盒子狠狠一捏,飞了张恨美一脸的奶,“再胡说八道下次故意给你头发剪毁!” “人家出门前刚搽了很贵的面霜的!”张恨美跑到镜子前抽纸要擦,看了两眼镜子中自己的模样,又掏出手机来拍照,“我这样看着好色情啊!” 他对镜自拍了两张后将手机塞给隋春生,半坐上壁挂桌,侧过腰,一只手抚着镜子,“给我拍几张,我跟你说,要拉二倍大小,从下往上,用仰视的视角来拍……” 隋春生忍无可忍,拿起一旁的剃发推,打开,威胁道,“再不走给你毛剃光。” “可以从下面开始剃吗?”张恨美眨巴眨巴眼。 张恨美被扔了出去。 是夜,隋春生洗完澡就躺下了,想要赶紧进入睡眠状态。梦里面不一定什么都有,但睡着了没做梦的话,就也可什么都没有。有时候睡眠也可以成为一种躲避当下迷茫、不安、忧伤或焦虑等状态的方式。早睡会儿可以规避夜间的情绪上涌,多睡会儿可以晚点面对新的操蛋的一天。可是,人状态不好的时候,大概率睡不着啊。 隋春生在床上翻来覆去奏了一支长达一个小时的交响乐后,他顶着个鸡窝头爬了起来,将电脑抱到床上,开始看——喜羊羊与灰太狼。 明明空调已经修好了,隋春生这一晚上还是睡得很是燥热。第二天早上,他口干舌燥地醒来,撒了一泡很黄的尿。他想喝两口水,却又懒得现烧水再等水冷凉,打开冰箱,冰箱里最后一瓶非酒类的饮品昨天晚上已经被张恨美霍霍了。他只得拿瓶啤酒出来开了喝,边喝边出门,想着到巷子口去买瓶矿泉水。 当他一只手拿着一瓶雪花另一只手握着两瓶冰露回到门口时,他的小小的店门口已经被四个纸箱堆得满满当当。 快递小哥看到他后,递过来一个单子,“请问您是隋春生先生吗,您的快递请签收一下。” “我没有买东西。”隋春生看着地上的四箱酒,一箱喜力、一箱麒麟一番榨、一箱青岛白啤、一箱保拉纳。他不用猜就知道是谁送的,只可能是他。 “我只负责派送啦,需要我帮您把酒搬进去吗?” “不用了,谢谢。”隋春生在单子上签上了自己狗爬的名字。 快递小哥刚骑着小蹦蹦走掉,隋春生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号码显示是首都的。隋春生跨过酒箱,进到屋里,接通电话。 赵松风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酒收到了吧?” “嗯。”隋春生回了个鼻音。 “给你点了粥,过会儿到。昨天吐了胃里不好受吧。今天注意别吃冰的了。” 隋春生看了眼手里刚咬开瓶盖瓶身表面凝着小水珠的冰水,不听话地吸溜了一口。“你哪来的我电话?” 对面沉默了两秒,然后轻笑了一声。 隋春生抬头,正好看到门上挂着的纸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外出有事,13296565676。”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黄色美团外卖服的小哥推门而入,“您的外卖到了!” 他这是在搞什么?追我吗? 昨天晚上吐了个干净,这会儿肚子里确实空得有些难受。隋春生接过外卖,先将四箱啤酒搬到床肚底下,然后提出折叠桌,坐沙发上拆开了外卖袋。 一碗小米南瓜粥、一杯无糖豆浆、两个水煮蛋、一个素包子。不多不少,正好够隋春生一个人吃不浪费。 隋春生在掰开包子后有些惊讶,本来他都做好了将肉包子扔给巷尾的流浪狗吃的准备,结果发现包子是素的。他……知道我不吃肉? 吃饱喝足后隋春生觉得精力渐渐回到了体内,正逢旭日东升,照得整条马路亮堂堂的,连地上的塑料垃圾袋都泛着金光。这条街上所有的污秽,好似都被一视同仁普度众生的红日抹除了。 赵松风一天都没有出现。今天是周末,隋春生也比较忙,一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挂上“已打火羊”的牌子,他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就在隋春生打算打开美团拼好饭时,一辆新崭崭的九号电瓶车停在了店门口。赵松风从车上跨下来,走了进来,“隋师傅忙活一天累了吧。带你出去吃夜宵。” 隋春生发现赵松风今天穿得“亲民”一些了,不再是一身披麻戴孝似的白色或米白色的麻料衣裳,而穿的是纯色白T恤和黑色速干裤。 “店里等回来我给你打扫。”赵松风的手已经放到了灯的开关按键上了。 “我不饿,不想吃夜宵。”话音刚落,隋春生的肚子便叫了下。这一器官似乎在用叫嚣的方式表达它对主体口是心非行为的不满。 隋春生觉得有些奇怪,生活中突如其来地闯入了这么一个人,可偏偏他也拒绝不了对方一步一步地靠近。好似隋春生的生活中本就有一席之地是留给他的,他现在只不过是回归了。 可是隋春生觉得害怕。从他长开了开始,莫名其妙喜欢他的人很多,男男女女都有。隋春生不是害怕男人的喜欢或是女人的喜欢,也不是害怕火热猛烈的喜欢或是肤浅表面的喜欢,他是害怕别人喜欢他这件事情本身。 张恨美曾经也对隋春生孔雀开屏过。对此隋春生的应对措施是递了把剪刀给张恨美,表示,其实我是无所谓男女的,但我看你前面那家伙碍眼,你给一刀剪了我就和你在一起。张恨美真的把那把锋利地剪发刀给拿回家了,第二天,他一脸黑眼圈地出现,将剪刀扔给隋春生,说,其实我也是蛮注重前列腺健康和□□的。他甩脸走之前还不忘发表一下自己的感悟,你拒绝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后来这事儿揭过去了,隋春生和张恨美处成了敌蜜。隋春生问起了张恨美当时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张恨美给出的回答是:“你那小眼神,淡淡的,带一点点忧郁。你仰头灌啤酒时鼓动的喉结,那个性感!还有你那腰,看着就很有劲……!@#¥%……&*” 隋春生听得脸都黑了,又一个见色起意的。他感觉自己就是个随意中带有几分潦草甚至还有一点邋遢的人,怎么在别人眼里就成性感尤物了? 赵松风骑着电瓶车带隋春生去了一家广式打边炉店。这家店坐落于一个居民小区楼下,感觉是不做夜宵生意,因为进去后就只有他们一桌人。貌似就是为了接待他们这一桌而刻意推迟关门时间的。 隋春生不吃肉,但是吃蛋奶,也接受肉骨汤煮涮的食物。店家已经备好了菜,是新鲜的蔬菜、豆皮、响铃卷和河粉等食品。赵松风不说话,也不看隋春生,就神色专注地在那涮,涮好了就捞到隋春生碗里。 “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肉?”隋春生忍不住问。 “给你冰啤酒的时候,看冰柜里没有任何冻肉,保鲜层也没有任何肉类。猜的。”赵松风说了谎。 隋春生觉得,如果在这座城有这么一个朋友,没事一起出来吃吃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蛮好的。其实,他有时也会产生一种类似孤独的情绪,但他不会放大这种情绪,他会用一本又一本的小说、一集又一集的喜羊羊与灰太狼还有一日又一日庸碌的生活来掩埋遮盖这种情绪。生活中多了这么一个人,他在推拒,也在暗喜。但是……这人……谁知道这人到底想干嘛?就不能好好和我处社会主义兄弟情吗? 吃完饭后,赵松风载着隋春生回去。这两天下了几滴雨,温度略有下降。夏夜的风逆着直行的车子吹来,温煦中带着丝丝凉意,荡起两人的衣袖。隋春生看着赵松风挡在他前面的背影,他想要抱上去。但他不敢这么做,也不敢承认自己想要这样做。一个人在送他回家,为了让他回家专门送他,这样一件在常人眼里普通得乏善可陈的事情,在他匮乏得有些可悲的生命里,都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好像一直在求生。在遇到赵松风之前,他不知道何为生,只知道他的母亲给了他生,他通过母亲的子宫和□□出生,襁褓中时享用母亲的□□而生,大一点时依靠母亲的□□生存。母亲死后,在那个本该温和地溺死的晚上,赵松风没有让他走进那个良夜。此后,他还是不知道何为生。但是,提起生,他会想到赵松风,提起死,他还是会想到赵松风。他一直在使用自己的皮囊而生,他的手、脚、胳膊、腿、眼睛、嘴巴、耳朵,都是他赖以生存的工具。他不理解,别人为什么会对他的生存工具感兴趣。 第9章 第 9 章 电瓶车平缓驶上水泥小坡,稳稳地停在隋春生店门口的台阶下。隋春生下了车,走上台阶,背对着卷闸门,看着赵松风,问,“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为什么会出现。” 赵松风笑了下,“这个问题站在门口可回答不完。” 隋春生勾出钥匙,打开了卷闸门。 进屋后隋春生像是卸下了气力,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放松的疲态。他抽出折叠桌,慢悠悠抱出几罐啤酒,似乎要将赵松风的回答当作下酒菜。 赵松风却当起了田螺姑娘,闭口不提这事儿,在那扫头发拖地板。隋春生昨儿个晚上没睡好,今天白天又忙了一天,这会儿坐沙发上,才喝了两口酒,竟歪头睡过去了。 赵松风打扫好铺面后,抽了个塑料凳坐到隋春生对面,将他没喝完的那瓶喜力啤酒拿过来喝。 眼前人的睡颜,转场似的,和记忆中的一张脸重合了。 其实,他早就来过这条窄巷。他曾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暗巷,只为偷偷看一看,眼前的人过得怎么样。像是来看一粒自己撒在河畔的种子,看它有没有生根发芽,有没有茁壮成长。 这是赵松风第一次看到这个男孩。男孩蹲在警务室门口,身上的衣服因为尺码太小成了紧身衣,灰黄地贴在男孩身上。男孩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大,但眼型很好看,还很有神。这双眼睛每日在大院门口溜溜地转着,带着探究和思量的神色盯着每一辆过路的轿车。 赵松风见到男孩第二面时,男孩正在被安保驱赶。似乎是语言劝告、哄骗和恐吓都没有起效用,安保决定采用一些强硬手段让男孩滚蛋,上了手。男孩为了不走死死地抱着路灯柱。两个安保在齐心协力地处理一个小男孩了,警务室里竟没人开门放行。一辆贴着防窥膜,通身黑亮的红旗车停在了电动伸缩门外。 车窗外传来一个安保的声音,“小孩儿,你知道街道上的疯子都是怎么清理的吗?夜里的时候,两个大汉拿个麻袋,往他头上一套,拖到货车里,就给拉到别的县市去了。今天晚上,就要送几个人走。你要是赖在这不走,等晚上的时候就给你和那些疯子一起送得远远的,让你回都回不来。” 赵松风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从小他的父亲就用言传身教的方式告诉他什么是明哲保身什么是人各有命,但他觉得这件事情不是闲事。也许是因为横着的伸缩门引起了他的不满,也许是因为他隔着车玻璃虚虚地和那男孩对视了一眼。他摇下了车窗。司机心领神会地鸣了声笛。两个安保立刻注意到这辆车,不约而同地小跑了过来。其中一个安保弯腰对着赵松风,打着哈哈说,在处理点小麻烦,竟忘了看这边。另一个安保赶忙跑回警务室里去开门。 赵松风没有看车窗外那个肥肉横流的安保,他看着十米外那个小小的身影,少年老成地对安保说,“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不知道?你们刚才做的事,要让外人看了去拍了去,谁来担待?你们担待得起?他在这蹲个几天,自己知趣了就知道走了。” 安保可不敢将眼前这个少年当小屁孩对待,他点头哈腰,连声应和。 第三天傍晚,赵松风放学回来,意料之中地,又看到了男孩。 他罕见地,对驾驶座上的人问了句,“这小孩什么情况?” 司机避重就轻地说了几句,赵松风猜到了大概。 小男孩的母亲是个有些精神缺陷的性工作者,在城中的红灯街营生,前不久在一次接客过程中受害死亡。可这个案子,既没有监控证据,也没有目击证人。也许有目击者,但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就只能这样不了了之。 后来,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大暑天里,小男孩一直在那门口站了十二天。赵松风都形成了习惯反应,每当车子从马路转进去,他就下意识地扭头看看那个小男孩还在不。男孩似乎站成了一棵小树,长在了他的眼睛里。 第十三天,男孩消失了。赵松风看着独自伫立在路边的白色灯杆,喃喃自语了一句,“因为个什么呀。” “生日快乐!”司机回答。 噢,今天是他的生日啊。可是,似乎没人在意。他一个人回到小楼。这个地方,与其说是家,倒不如说是他父亲办公之余休憩的地方。阿姨做好一桌子饭菜后已经离去,他爱吃的六道菜被均匀地摆放在旋转圆桌上。圆桌中央,是一个三层的蛋糕。司机放下蛋糕也走了。蛋糕这么大,谁吃啊,分给谁吃啊?他一个人坐在餐厅里,转着圆桌上的钢化玻璃转盘,觉得有些搞笑。就他一个人,还要让这些菜转来转去。 他的父亲在省里开会,母亲在市里开会。他们都顾不及给他发一个祝福的信息。赵松风时常觉得,他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这个家庭需要一个孩子,一个后代,以使得这个家庭更加标准规范。 他的内心叫嚣着关心与爱,但他将这一**深藏于心。他拥有这么多东西,还要去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叫**的东西吗?可是,人类的天性就是不满足。与生俱来拥有的东西,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就是会不被重视和在乎。反倒是没有的东西,会在人心中那个无法被填满的**沟壑里,肆意啃食。 赵松风慢条斯理地吃完饭,拆开蛋糕,没有插蜡烛也没有切蛋糕,他用叉子挖了一小块奶油放到嘴里。甜的。轻而易举的甜,没有内涵的甜。他讨厌这样的甜。 吃完饭,他一个人空落落地坐在客厅里,觉得心里堵得慌。这栋大房子,像是个牢笼,无声无息地罩着他。他决定出去走走。他不知道能够去哪里,关于散步,他只能想到公园。他叫了辆车,去到公园门口。 公园里人头攒动,有人成双结对,有人成群结队。他看见所有人身上都有一条红色的线,和身边的人绑在一起。视野之内,红线纷飞乱窜,唯有他身上空空落落。忽而,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穿梭在人潮中。是那个男孩!男孩脚步虚浮,但依然走得很快。他的脚向前迈了一步,跟上了男孩。乱目迷眼的红线都消失了。一条红线,横贯在了他和男孩之间。天地间只余下这一根红线,他抓住了这根红线。这根红线带着他,来到了湖边。 他救下了男孩。 也救下了自己。 那天晚上,他回到家后,还是有些忧心。万一男孩回去还是想不开呢?他记得男孩报给司机的地址。鬼使神差地,他出了门。在听不见风声的寂静的夜里,他站在路边等了十分钟,等到了一辆车。 那是他第一次走进那条窄巷,也是他第一次这样直接地触摸贫穷与肮脏。他不知道男孩的家具体是哪一户,只能茫然地碰运气地往前走。在他的鞋底嵌满脏泥与灰沙的时候,他看到了一间亮灯的铺面。 男孩竟是在……打扫卫生。男孩一趟又一趟地抱出一堆又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扔到门口的环保垃圾桶里,直至那个硕大的垃圾桶吞咽不下。黑暗中,那间小小的屋子越来越空荡,屋里的灯却越来越明亮。最后的最后,男孩跛着脚站在只剩下两件重家具的屋子里,跳舞似地,转了一圈。像是告别,像是谢幕。 这是怎样一种……生命力啊。 至此他的心里生长出了一颗小树,每当他想跳下那根从他的父辈一直搭接至他的后辈的独木桥时,他都会走入那条窄巷,去看一看,他的小树,经年如何。 小树总是去翻垃圾箱。他往垃圾箱里扔了些牛奶和面包。小树长高了。他往垃圾箱里扔了两套他的旧校服。小树顶着一头伤回来,他往垃圾箱里扔了半瓶碘伏和一包绷带。 小树骑了辆电瓶车回来,小树去送外卖了,小树晒黑了。他点了几次外卖,虽然没有见到小树。 小树推着小摊车走在暴雨中。他遥遥地跟在小树身后。 小树站在玻璃柜台前看了好久还是走了。他找到店员,将蛋糕买下来,让店员追上离去的小树,将蛋糕半价卖给小树。 小树被一个醉酒的男人猥亵了。他恨得捏紧了拳头。小树走后,他甩起书包将男人砸晕了。暗巷中,他脱下裤子,对着男人撒了一泡尿。 在他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小树的屋子开始装修了。小树要开一家理发店,他要去帝都读书了。他的小树,已经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小树了。 去往高铁站前,他又拐去了窄巷。他看见小树正在自己挂着招牌,抬着手,露出一截腰。 理发店的名字叫做,树犹春生。 “因为什么呀。” 时隔两年,赵松风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一股劲儿。” 此后,赵松风在帝都待了五年没有回来。直到研一的暑假,他回到期思县。也许是鬼使神差,也许是命运使然,他再次走进了那条窄巷,再次,遇见了他的小树。这一次,他心中的树,于无尽夏,绽满繁花。 也许,无尽轮回之下,世间所有的初遇,都是久别重逢。所谓一见钟情,其实是,我穿过时空和岁月,再来爱你。 第10章 第 10 章 “一瓶、二瓶、三瓶、四瓶、五瓶……” “你为什么把我的酒喝光了!!!”隋春生睡醒了,他坐了起来,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赵松风。 这人想通过喝醉的方式赖在他这?想都别……隋春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赵松风搬到了沙发上。赵松风的腿太长了,只能放到沙发扶手上翘着。隋春生又害怕他这样会导致胃液倒流,想了想,拿了个椅子放到沙发侧边,让赵松风的腿穿过木沙发的扶手,搁到塑料椅上。 醺睡中,赵松风的眉头依然是皱着的。隋春生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赵松风的眉心,蜻蜓点水般地,点了一下,然后又迅速缩回手去,像是个做了坏事的小孩。赵松风皱着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嘟囔了句,“小树……” 赵松风宿醉醒来,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隋春生的店里。店门没有开,几缕光从卷闸门下的缝隙挤进来,浅浅地铺在乳白色的地板砖上。赵松风看了眼手表,已经十点半了。他扶着沙发靠椅坐起身来,揉揉肿着的眼泡和昏沉的脑袋。隋春生去哪了? 听到外屋有动静,隋春生走了出来。他扔给赵松风一套他的衣服,一个新牙刷还有一条他自用的清洗过的毛巾,“你洗漱一下,我出去买菜。” 说完他轰隆隆拉开了卷闸门,扑面而来的夏日强烈的日光照得着赵松风下意识地抬臂遮了下眼睛,几秒之后,他适应了光线,放下手臂。 他看见,他的小树,站在盛夏倾泻而下的光里。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了隋春生身上真正吸引他的是什么。是光。 “还没醒酒啊?”隋春生看到赵松风这呆呆的样子,又回来找出瓶脉动扔给他,这瓶脉动还是前几日赵松风买的,“补充点电解质。感情你把我这当小酒馆了是不是?” 隋春生走后赵松风打开手机,看到几条未接电话,都是他的母亲打来的。头疼。他没有回复。 今天早上隋春生不营业,他留赵松风吃了个午饭,赵松风也没客气。隋春生下厨烧了三菜一汤,一道红烧茄子,一道青椒炒鸡蛋,一道香辣土豆丝,一道南瓜汤。每道都有滋有味,很好下饭。 这两人都不是很习惯和别人一起吃饭,两人各执一方地吃着饭,好似饭桌上划分有楚河汉界。 “内个……我最近想多读点书,你给我推荐几本呗。”隋春生将一筷子米饭塞到嘴里,低着头说。 “下午我买给你。”赵松风嚼完口中的饭,说。 “不用,你列个单子给我,我自己去买。” “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那我也不问你了。” “你已经问过了。” 赵松风刷完碗后就离去了。夏日炎炎,隋春生跑屋里窝着睡了个午觉后,神清气爽地爬起来。他拉开卷闸门,看到门口摞着两堆书,正搁在他门前晒太阳。书的上面绑着张卡片纸单,“教育部中小学生阅读指导书目”。书旁还放了个文具袋,里面是三支不同颜色的中性笔还有几支荧光笔。呵,他还怪会推荐的。 隋春生将书抬进来,拆掉绑绳,恭敬地摆放到床侧的桌子上。看着书和笔,他乐了下,觉得这床头桌变成了学生书桌。而二十多岁的他,初中都没读完的他,又变成了个学生。他好像,重新被养了一遍。 第二天傍晚时,赵松风又来了。那会儿隋春生正忙得起飞,他就随便招呼了两句,“欸,你自己找个地方坐啊。冰箱里有水自己拿。” 赵松风进到里屋去拿了瓶冰露出来,拧开喂给正在给顾客上卷发杠的隋春生。隋春生确实忙得有些口渴,就着赵松风的手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隋春生喝完后赵松风自己也灌了一口,然后拎着水出去了。不一会儿了,他搬了一箱农夫山泉回来,拆开给店里的顾客人人发了一瓶,剩下的抬到厨房堆冰箱里去。 “帮我把那边桌子上我调好的药水拿给我一下。” “好。” “你会不会给人洗头?” “我试试。” “你晚上想吃什么?” “跟着你吃就行。” “吃完晚饭你想干嘛?” “逛逛公园怎么样?” “好。” 暑时夏夜,总带着一种黏稠又鲜活的气息。太阳刚沉下去,石板路还泛着白天晒透的热气,公园里已是人声喧哗。隋春生骑着他那辆风里来雨里去了六年的电瓶车,载着赵松风来到清水公园。 “我好些年没来这个公园了。” “我也是。” “上次来四舍五入还是和你一起的。” “我也是。” 停好车后,两人一前一后往公园大门走。公园门口竖列着几排小吃摊。隋春生左瞅瞅右看看,扔下一句你在这等我下就一溜烟跑了。在汹涌的人流中,赵松风看见一根红绳,牵着他和他。红绳被拉长,又缩了回来。隋春生捧着两杯泰式手打柠檬茶回来,眨着眼睛说,“我只让他加了一泵糖浆,很酸哦。” 两人跟着人流往公园里面走。一个背着宠物包的青年男子在遛一只小白狗。小狗很干净,洁白细柔的毛蓬松飘逸。狗主人应是累了,手里握着狗绳,坐在路沿石上歇息。小狗却兀自蛮横地往一侧跑,小狗腿迈不开,咬牙切齿地几乎要四肢腾空跳起来。 隋春生哈哈笑了两声,走过去蹲下来,伸出手挠了两把小奶狗。小狗绕着隋春生的手左拱拱右蹭蹭。赵松风站在一边,拍下了这一幕。 逗完狗后两人沿着湖继续往前走,湖畔是一排群柳,低迷地垂着头,湖对岸是个亮着灯的摩天轮,在黑蓝色的天幕中流光溢彩,南边天际挂着一轮桂色圆月。 隋春生小孩儿似地往前蹦跳了几步,回过头来,看见,赵松风站在橘黄色的路灯下,静静地看着他。他那总蹙着的眉眼,落了一秋山的温柔。 隋春生将手虚拳住,假装成望远镜,放在眼前,歪着头通过两个空洞看向赵松风。 “我看见你啦!”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等你好多年了。 其实,我也是。 两人肩并肩行在湖边的石板路上。他们不说话,也不刻意找话。走着走着,不知是谁拉住了谁的手。他们十指相交,汗液相融,没有人放手。 种子沉睡在冻土与沙漠中时,是不会死的。它可以在荒芜中沉寂千年万年。而当它遇到春天的土壤,发芽破土,获得世人眼中的生时,它才是真正地开始走向死亡。 那夜你将从荒芜的湖水中捞了出来,从此,我这颗干瘪的种子,便有了新生。 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