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死大魔王老爹死后,我成了团宠》 第1章 莘善 莘善没想到这个时辰公膳堂还会有其他人。 她进门后,快速地扫了一眼——是两个比她小的孩子,她应该认识,但是她来不及看清楚他们的脸。 堂里没有点灯,但她早已经习惯昏黄的光线。他们不说话了。整间屋子里只剩下莘善翻动器物的声音,还有帘后的洗刷声。 现在很像她每日必经的场景。她有些恍惚,几乎要忘了身后还有两个不合时宜的人。 她熟稔地将肉汤里的肉末分离,盛进她专属的瓷碗中。 对,还要再吃点青菜。 青菜总是剩得很多。莘善不用将它们从汤里捞出,便可以夹上两大箸。 她认真地盯住手里捧着的饭菜,没有左顾右盼,迅速地走向她的专属小桌子,放下碗,将凳子反方向拉出,背对着那两人,稳稳地坐下——他们一直在看着她。 莘善咬了一口馒头,又填了一口菜,筷子还抵在嘴唇上,牙齿却缓缓地撕磨着食物。 “我听二哥说……” 陈三郎压低声音说,“她,”顿了顿,应该是用手指或是什么指了指莘善,“她爹当时青面獠牙可吓人了,简直就是鬼祟,不像是人。” “你别吓我……” 李巧儿声音有点大,尾音又迅速压低几乎失声。 “她脸也不是青色的啊,你瞎说吧。” “二哥说的!八年前他亲眼看见的!” 陈三郎声音有些激动,几乎要控制不住声量。 “别说了……我们快走吧。” 桌椅移动的声音有些刺耳。莘善觉得这次的馒头有点干,她应该把那汤底都倒出来的,可是她没有这样做,所以现在她只能用馒头沾菜汤。 “你怕她干啥!” 陈三郎略微提高了声量,“她现在什么都不是!你……” “快走!她要看过来了!” 一阵踢踢踏踏,当莘善转过身看向他们时,那里早就没了人影。 她眨巴两下眼睛,转回身,继续吃她的饭。 小屁孩。 她指的是陈三郎、李巧儿还有那个二哥——焦明生。 她忮忌焦明生。她忮忌他见过她爹,尽管八年前五岁的她躺在她爹的床上,但是她对她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没有五岁之前的记忆,或者说她没有八年前所有她存在的记忆。 她将最后一口馒头送入口中,呼噜噜地把碗中剩下的全扒拉进嘴里。 碗又重新放回了桌子上,筷子搁在碗沿上。 再换句话说,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几岁,甚至莘良都可能不是她爹。 她无意识地挠了挠眉毛,愣了一下,拿开手,看向指腹上粘着的眉毛。 不,莘良一定是她的爹,至少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她的眼睛是莘氏一贯的黑瞳仁,而她和她爹甚至可以说拥有着莘氏得不能再莘氏的大黑瞳仁——她的眼眶几乎被黑瞳仁完全占据,想来她爹也是如此。 她很久没照镜子了,所以不知道现如今她的眼睛是不是漆黑一片,像无底的深洞一样让人恐惧——若眼珠会随年岁增长而胀大的话。 好了,她不管她到底是十三岁还是十四岁,她也不管陈二郎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都忮忌他。她讨厌他。她恨他。她恨这里的所有人,尤其是茅汀硕。 莘善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在李大娘来赶她之前,拿着自己的碗筷走了出去。 天空开始变成深蓝色了,过不久便会被不知哪来的墨晕成黑色。 莘善在井边将碗筷清洗干净,用布包着,揣进了怀里。她依旧蹲着,抱着自己,看着墙角黑暗的阴影,露出笑颜。远处灯光亮起,几幢人影晃过。莘善在杨大爷走过来之前,隐进了黑暗中。 这座宅院是她的,是莘氏的,尽管现在姓了封——封广元倒也没那么大胆,只是将莘氏金丝楠木匾卸下换成了偃师庄的紫檀匾。但是这座大院的记忆仍未消褪,它仍属于她,保护着她,尤其是在夜里,它是个忠诚而隐秘的护卫,让她自由地穿梭在它的羽翼下。 这是它和她的秘密。 杨大爷在离莘善几步远处点起一盏灯。莘善微眯起眼睛,轻轻侧头。 “茅师傅,这么早就回屋啊?” 这声音是陈二郎的爹——陈兴茂。 “哎,陈大哥!……你看见她了吗?” 茅厕在找她——莘善在心底默念着这个给茅汀硕起的外号,光是想着就忍不住得意地翘起嘴角。 “没有看见啊。那小兔崽子又干什么了?” 陈兴茂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带了点怒气。 “没干什么。我先回去了,陈大哥。” “哦,好。” 茅厕走了。 莘善悄悄地移动到下一个阴影中。没人能发现她,即使她突然跑起来,被某个人发现,她也可以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莘府的夜晚,没有人能抓住她。 她若是想,完全可以装作一只鬼祟,将这里扰得鸡犬不宁,将他们都吓跑,将他们全都从她的家里赶走。然而,她没有那么做。她不想被人们厌恶。不,是她怕被驻庄偃师给抓住。对,她只是还没有对抗那群偃师的能力。不过她是莘氏血脉,通天地之人,早晚会打败他们的。 她垂下眼帘,鞋跟轻轻地在墙上磕了两下——脚趾有些痛。 杨大爷已经走了。 莘善紧贴着墙面,微微仰头,明灭的灯光铺在她脸上。若是她能化作一只蝙蝠,俯瞰整个莘府——不,是封广元的偃师庄,定会以为自己丧心病狂,扑进了白昼里。偃师庄很怕黑夜。 可是暗与光不是伴生的吗? 前方的几盏黄光逐渐扩大、模糊,莘善缓缓地沁入阴翳中。 东苑是不住人的。 莘善半蹲在墙头,静静地看着在门洞前频频踱步探头的男人——茅厕居然等在门口堵她。 莘善学着他的样子,偏着头伸长脖子,穿过窄窄的门洞看向那扇紧闭着的朱红大门。随后,她的目光又移向那个向前走两步又向后退三步、打着圈儿念叨她的茅厕身上。 他没说什么好话。 因此,她轻巧地落下,走了几步,看向门外正对着自己的茅汀硕。 他未发现她,仍旧紧皱着眉头,往内探看。莘善摸出火折子,点亮立在身侧的那盏灯——这府里除了她,没有人敢越过那窄门。 “……莘善!” 茅厕的怒喝声在莘善的耳边炸响,她转身去点另一盏灯。 “我不是说日落后不能进东苑吗?!” 莘善收起火折子,安静地看向几乎要伸进门内的那张怒脸。 五官更扭曲了。她的嘴角因憋笑而微微颤动。 “你最好死在里面。” 他不敢与她对视。留下一句诅咒,拂袖而去,但更像是逃了。 “嗡!” 莘善浑身一震,被迫垂下嘴角。她急忙将墙角放着的羊角车推至门口。 车上鼓鼓囊囊的麻袋便是通行证。 沉重的大门“哐当”一声开了个缝,门后世界逐渐放大再放大,直至莘善右脚离地,与另一只脚一同踏上那粘腻的土地,“咣!”,大门闭合。 “阿嚏!” 这里种了一大片刺刺树。树上不仅浑身都是刺,还散发着一种暖烘烘的气味。莘善每次来到这里都会被熏得打喷嚏。 她搓了搓鼻子,又揉了揉眼睛,掏出一块洗得泛白的手帕遮住口鼻。 “咔哒、咔哒、咔哒”,黯淡的月光照不进密林,只能照出密密麻麻的树影拉拽着黏土移动。 “莘善……” 不管听多少次这个声音——即使是早有准备,莘善也会被吓得一激灵——那声音太阴冷了,似人又不像人,而且极具洞穿力,带着千年万年的厚重寒意刺入骨髓。第一次被要求进东苑的时候,这个声音叫她莘良。眼下,莘善很后悔纠正了它。 脚底下泥土的蠕动停止了。莘善放下搓手臂安抚自己的双手,握紧了羊角车的扶手。她咽了口唾沫,从尾椎骨处升起冷意催促着她前进,缓缓睁开双眼,面前是荆棘架起的圆门洞,宛若一只巨兽贪婪的嘴,也似一枚黑洞洞、盯住你的眼珠。 鞋面湿了,渐渐地漫上了脚踝。莘善惊恐地跺脚,朝门内叫道: “我知道了!别让它们动我!” 她能看到——泥土里满满的全是祟,用脚一踩,都能渗出汁水。 她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能看到它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身为偃师要在府中养鬼祟。 她只能头也不回地推着车奋力地跑,身后是“叽里咕噜”的奇怪声响。脚下迟滞之力渐消,步履起落也已变得轻捷,她眼前出现了一泓幽光浮动的深潭。 迅速地连车带物一同推进黑水中,她跪在潭边,屏气从怀中掏出一个水囊边说: “你答应我的!” 说着她便拔掉塞口,将水囊按进潭水中。 “咕噜噜……” “……嘻嘻嘻……” 莘善不敢回头,更不敢四处张望。她紧闭着双眼,不去看湖水中自己的脸,还有她肩膀上粘着的那物。 “咕噜噜……” “嘻嘻嘻……莘善……好吃……” 她发觉湖水中有东西在拉扯她的手,湿冷的触感让她的手臂猛然往后撤,撩起的水泼在她的脸上。 紧抿着唇,避免吞进那邪水,她却又被熏得直流眼泪。急急地用两侧肩膀擦了擦脸,她便往回跑便摸索着塞紧了壶盖。 “莘善……” 她不得已地睁开眼睛跑,它们鼓胀的身影在她面前变换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人、牛、羊…… “嗷呜!” 莘善跌坐在地上,心如同离体般“咚咚”地在耳边响着。 “轰!” 她转头,呆呆地看向敞开的大门,泄进来的光驱散开缠住她四肢的祟。至此她才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膛急速地撑大又坍下,腮边有泪水滴下。 “莘善……” 她猛地低头,一双绿油油的眸子正紧锁着她。 第2章 莘善和猫 焦明生和他那一众师兄弟都住在西厢。 屋外灯火通明。厚实的窗帘隔绝光线,也将屋内的压得透不过气。 莘善紧紧地捏实鼻子,在黑暗中将那几个打着呼噜、歪七扭八地挤在一起的几个人挨个剜了一眼。还好现下是春天,要是在夏天,她可不仅这个屋嘞。 拔掉塞口,她向桌子上的茶壶里滴了两滴她从东苑带出来的邪水。说来也奇怪,原本在东苑里腥臭无比的水,一旦被带离便变成无色无味的水,可莘善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水。 莘善看了眼翻身的焦明生,低下头又缓缓地压下水囊,准备再滴入几滴。 “全倒进去……” 她的手猛地一抖,激起响亮的水声。莘善短促地呼吸着,朝身后看去,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在朝床上看去,一个个呼噜打得正响,全是躺倒的黑影。 她谨慎地立定在原地,待胸膛内搏动渐缓,便轻手轻脚地又向水桶、水盆里各滴了几滴。 合上房门时,莘善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后背有些僵硬,毛毛的感觉从脚底直窜至顶门。她双手握紧拳头,颦起眉毛,只当是炫目的灯火烤得她难受,毕竟她更适合生活在黑暗中——她不想承认有什么东西被她带出了东苑。 缓缓回头,她被灯火耀地眯起双眼。 “喵。” 莘善低下头,看向那只绿眼玄猫。那猫静静地抬首看向她,瞳孔缩成一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莘善看向它,有一瞬的失神——从来没有活物敢这么看着她。遥想在她小时候,一条比她还大的猎狗看到她都会吓得夹尾而逃,而猫不会立即逃跑,它们会炸起毛发,在她伸去的手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因此,莘善很喜欢猫。 她缓缓蹲下,朝那只木雕般的猫笑了笑。见它歪着头看她,莘善从怀中掏出她从厨房偷的肉干,放在了黑猫并在身前的猫爪前。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猫垂下头闻了闻肉干,然后又抬起头朝她喵了一声。 “你喜欢?嘿嘿。“ 莘善想要摸摸它,却又不敢伸手触碰它——灯光下,黑猫油亮的毛发边缘被照得泛红,像是一个真实的梦。 它没有吃肉干。 抬起屁股,弓起背部,爪子往前伸展,后缩的毛茸茸的头裂开一个缺口,抖动着慢慢张大,露出它两排尖利的牙,和粉嫩嫩、布满白刺的舌头——它打了个哈欠。 莘善像一座木雕一样,直愣愣地看着那只猫将压下的耳朵竖起,迈着轻巧地步伐走向她,用头蹭蹭她的鞋面、裤腿,灵活的尾巴圈住她的小腿。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移向它的头顶。黑猫轻轻踮起前腿,在她掌心磨蹭。 “你喜欢我吗?你是喜欢我的吧。” 她迫不及待地将黑猫抱紧怀里,柔软的毛发涨满她的掌心又从指缝里钻出,下巴抵在它的后脖颈处,将它使劲往怀里拢——锁骨上方点点清凉让她打了个哆嗦。 莘善双手掐在黑猫腋下,将它架在自己眼前,细细地看着——猫原来是凉的吗? “喵。” 它的前爪朝向她的脸张开又握紧,莘善笑得眼睛都成一条缝了。她将它又按进怀里,鼻子探进它的毛发里仔细地嗅闻——温暖而柔和的香味,很熟悉,也让人心安。 “旺善,你叫旺善。” 她记得陈兴茂家的那条黑白花的狗叫旺财。 “喵。” “嗯,你叫莘旺善。” 既然她已经给了它名字,给了它姓氏,他俩就不能再分开——它要和她住在一起。 回小院的路上,莘善破天荒地走在灯火下,摸摸旺善的尾巴,搓搓旺善的肚皮,捏捏旺善的耳朵——她的小猫很乖。 “喵。” 莘善一只手扶住墙,一手环抱着旺善。她低头对它说:“没事,被绊了一跤。” 撑着墙站稳,她先向四周张望,确认没有其他人在附近后,她一脚就将那块翘边的砖块踩回原位。她的脚抬起时,砖块已四分五裂。 横穿过一条游廊,再拐过一个拐角,眼前便出现扇仅可一人通过的门洞——里面漆黑一片,不知通向何处。 “马上就到家了,旺善。” 莘善用脸颊蹭了蹭旺善的头,抬脚便伸进那门洞内,随后全身也没了进去。 往日她闭着眼跑过的小巷,今天也依旧很长。但是这次的她睁开了双眼。 低头看向旺善,一双绿眸子在黑暗中泛着幽光,她身形一顿,欲言又止。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吞了口唾沫,不安地将手整个包住旺善的头轻轻搓揉,脚下步伐也加快了。 “呼噜、呼噜、呼噜……” 那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 莘善拼命地迈开大步跑向那越来越大的光亮处——小院里的长明灯没日没夜地烧着。 “哐当”一声,她将院门关紧锁好,抱着旺善缓缓地往院内退。 门外没有声音。 她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向怀里的旺善,后者却抬起两只前爪,一紧一松地按在她的脸肉上,一边还“呼噜呼噜”地叫着。 “啊,原来是你啊,旺善。” 她佯装用力地捏捏旺善绵软的爪子,“嘿嘿”一笑,将它放到地面上,回身将长明灯拨亮。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东苑有什么东西跟过来了呢。” 莘善笑眯眯地蹲下,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铰刀,将肉干铰成小小的肉丁,用手捧在旺善面前。 幽幽的绿眸看看莘善又低头看向她掌心里的肉丁,轻轻地左右晃动了两下。 “不饿吗?” 莘善尴尬地掏出手绢将肉丁包好,便抱起旺善回了屋。 “一起睡觉吧。” “喵。” “咕咕咕……” 鸟鸣啁啾。 莘善猛地坐起,胸膛里的怪物像是要马上冲破她的血肉跳出。 “哈、哈、哈……” 眼前是白花花的一片,她紧紧闭上眼,一手扶上了额头。 “喵。” 迅速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她眯着眼睛,手握着一把铰刀,警惕地看向声音源头——从模糊到清晰,旺善的轮廓逐渐在她眼中显现。 脚下一软,她瘫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她记起来了,从昨天起这个院子不再只有她一个人了。 旺善从桌子上跳下,走到她的身边,用柔软的身体蹭着她的撑在地上的手臂。她看着在清晨曦光里亲近她的黑猫,紧绷的面部逐渐舒展,嘴角牵起笑——旺善它不是鬼祟。 她不想让其他人看见旺善。因此她在木桌上放了几条肉干,便将旺善锁在了屋内。 她梳洗停当,便径直去了公膳房。这个时辰,李大娘他们还没有将朝食准备妥当。她溜进后厨,拿了一个糖馍馍和两个包子便跑了出去——她食量小,李大娘他们都装作没瞧见她。 她紧紧贴近墙面,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她躲在共膳房东南角的一颗梧桐树后——有枝干遮掩,再加之她天生的隐蔽之术,几乎没人发现过她,除了茅汀硕。 树干后露出一只乌黑的眼睛,盯着走入共膳房的每一个人。 “哎,刘大哥!” 那个短矮的胖子就是陈兴茂。他那只油腻腻的猪爪攀上一个穿着泛白青衫的中年男子。 “哎!都来得挺早啊!” 那人是偃师庄的车夫,但也掌管外出采买物品。莘善将最后一大口包子塞进嘴里,在心中暗暗冷笑——今天你得在买个羊角车了。 陈兴茂拉着刘车夫的手站在路中央不动了。 “今儿不是封老大回来吗?!我早早扒完饭,也得奔城外迎他!” 莘善咬住糖馍的嘴不动了,一只滴溜圆的眼珠直直地钉在陈兴茂的脸上。 “嚯!你小子门儿清啊!” “嘿嘿,封老大火急火燎蹽回来,出啥幺蛾子了?” 刘车夫摸了摸鼻梁,手掌拍在陈兴茂的后背,推着他走。 “这个……咱就不知道了。走走走,吃饭去。” 莘善将没有吃完的一个包子塞进怀里,面无表情地从梧桐树后面出来,将刚进门的陈三郎吓了一哆嗦。 “你!” 她不过身后吵闹,径自出了共膳房。 一路上遇到的人都避着她走,莘善只紧盯住脚前两步远的地面,快步穿过扇扇门,钻进了西南角上那一间小小的耳房里。 她搬来凳子,站上去,扒着窗沿,望向窗外——车马渐渐多了起来,却都是路过。 “吱呀!” 门开了,莘善看向门口——茅汀硕今天穿了他最好的衣服——一件苍绿色直褶。 莫说是庄中姑娘,连城里待嫁的小姐们都道茅汀硕俊朗正直,实为良配。然而要是问莘善,她只会说他是个脸上写着“茅厕”两个大字的孬种。 她轻哼一声,从凳子上跳下。 茅厕说话了:“我看你倒是挺精神的啊。” 莘善用袖口擦了擦凳面,将它搬到桌前,然后老老实实地坐下。 “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一本书飞过来,砸在了莘善的脑袋上。 莘善没有动作,只是扯了扯嘴角,定定地看着桌面。 “……” 僵持了几秒,茅厕走了几步,将书拾起,摔在莘善面前的桌面上。 “焦明生几个惹了癞疮,你避着些走。” 莘善微微撅嘴,耸了耸肩,打开了面前的书。 “啧。” 身后传出拖拽凳子摩擦地面的声音,随后是一声长吁,再没了声响。茅厕要守着她,她也守着茅厕。 想到这,她颤抖着肩膀,差一点笑出了声。勉强压住笑意,她坐直身体,将手臂举过头顶,伸了个舒爽的懒腰。 “啧!干什么!” 莘善很想回嘴,但是要忍住——茅厕最恨她这样。他说她一句话不说地坐着,不像个人。若是她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恐怕要吓破胆。 莘善捂嘴窃笑,脑袋又挨了茅厕一记爆栗。 “你能不能老实点!对了,昨天的羊角车推回来了没?” 莘善低着头,老实地回答说:“没有。” “啧!这是第几次了!你……” 莘善猛地抬头看向他。而茅汀硕在她抬头的瞬间侧过脸,到嘴边的话也囫囵倒了回去。 茅汀硕眼神乱瞟,喉结滚动。莘善盯着他的脸,说:“你自己去要回来呗。”她话音未落,他便背过了身去。 “唉,真没什么可怕的。” 闻言,他身形微颤,撂下一句轻飘飘、软绵绵的“闭嘴”,便夺门而逃。 莘善看向敞开的门,再也抑制不住笑意,笑出了声。 第3章 莘善和偃师 莘善她不喜欢看茅汀硕带来的书。 起先是圣贤经传,又随他看了些闲书杂学,反正就是没有关于偃师、关于莘氏一族的书——有些书甚至都不是完整的。 莘善单手托腮撑在桌上,另一只手“哗啦啦”地用力翻了几页——没意思,不想看。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肉包,细细地啃着。 “只为着翠眉红粉一佳人,误了他玉堂金马三学士……” 茅汀硕才不是因为那红粉佳人当不得偃师,全然是他自己不争气,不敢再做木偶。如今又穿上他那珍藏的“羽衣”,翩翩起舞,企图吸引那只雌鸟。 真招笑。 二十出头的年岁了,窝在偃师庄却当不成偃师,还妄想鸡毛变凤凰,再攀上宁嘉洺的高枝?!当心被人家旁边的真凤啄尽羽毛,跌下云头,摔作泥里一只死鸡。 莘善冷哼一声,上半身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说起来,杀鸡…… “封老大!哈哈哈!” 莘善猛地坐直身体,长身而起,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地将板凳搬到窗下,站了上去。 “吁!” 封广元领头,在门口将马勒停。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回来了六个偃师,加上封广元——全部骑马而归。莘善眸色一暗,心头窜起警兆。 门口吵吵嚷嚷,一抹绿色从莘善视线下掠过——茅汀硕喜笑颜开地去牵宁嘉洺的马。封寻凌却笑眯眯地从一旁闪进两人空隙中,隔断了茅汀硕的幻梦。 莘善不想听他们黏黏腻腻的儿女情长。她在众人间搜寻封广元的身影,却无果,向来应是进府了。她也只得从板凳上跳下,正思量着一会儿要去哪找他,房门却被人叩响。 莘善急忙去开门,将门外人迎了进来。 她朝封广元笑了一下,又腼腆地垂下头,说: “封伯伯……” 一只手压在了她的头上,封广元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长高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吃过晡食后,随我出趟府。” 莘善心头一惊,顿觉自己的预感没有错,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封广元可从不准她出府。先前她偷偷溜出去,被抓回来后可受过不少罪。 她佯装欣喜,抬头看向那张疲惫不堪的脸:“封伯伯,这是真的吗?!善儿可以出府了吗?” 封广元盯着她的脸微微愣神,又皱着眉移开视线。 “啊……可以了。” 莘善的目光仍大胆地凝在他的脸上。看着他从青皮下钻出的粗短胡茬和愈加乌青的眼下,还有那浮肿的眼睑下坠着的两个血丝虬结、不敢正面对她的眼珠,莘善只觉得浑身舒爽。 既然有个妙人作弄他在前,那她也来添把柴,教他堵上再堵。 莘善哽咽一声,低下头,手绞着衣袖,微微一用力,便扯出一道豁口。 “封伯伯,我……”,喉间又溢出一声呜咽,手上却将一小节线头抽长,“我还是不去了……”,说罢,抬起双臂,挡在眼前。 “这……”,封广元顿了顿,想是发现了她破损的衣袖。 封广元最好面子了。 “袖子怎么都破了”,他握拳用力往下一扽,摇头长叹道:“汀硕这楞子眼大漏神。善儿你正抽条呢,小袄都磨破絮了,这还了得?我定要好好说道说道他。” 莘善透过胳膊间的缝隙冷冷地看着他装模做样,却仍不忘从喉间挤出抽噎声。 茅汀硕刚接手的时,也就半大小子,也不见封广元嘱咐他好生伺候莘善,只是要他看住她,不能让她出府。 听着封广元絮絮叨叨地挽尊,莘善的思绪也飘飘悠悠地荡去了从前。她记得那人是姓孙。她会为莘善纳鞋缝衣,擦澡哄睡,常往小院照料……直到那天,那是莘善第一次出府,自那后,姓孙的便没了踪影。 也许她本就不那姓孙的。 莘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抬头向封广元挤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脚趾往前一抵,鞋子又破了个洞。 “苦了你了。” 封广元的大手按在她的发心,挡住她的视线。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莘善在心中暗自诽谤。 “先借两身衣裳凑合,我让汀硕给你裁两套新的……呀,鞋也得添置了。” 她顺着封广元的声音低头看向自己从鞋子里越狱的脚趾,捂住嘴,挡住了要溜出来的笑声,抬头却见封广元已要推门离开。 他侧着身子,视线落在莘善的斜对面的地面上,说道:“让嘉洺给你去弄套衣裳吧。” 封寻凌是封广元的好儿子,是偃师庄的少主人。 他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看向莘善。他背着手,从上到下地将莘善打量一番,说: “略宽些,倒还撑得上体面”,他朝一侧偏头,挑眉,“合该如此!不怕人说咱庄亏待小姑娘了。” 茅汀硕干咳一声,以拳掩唇,向前半步,说:“鞋子穿着合适吗?” 莘善看着他躲闪的视线,垂下头,踩了两下,嗯了一声。茅汀硕点着头表示知晓了,眼神却瞟向在莘善身后叠衣服的宁嘉洺。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柔光里的女子——嘴角噙着丝恬静的笑,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般盖住眼中光景。 莘善轻轻咬住下唇,心想:她也应该长出这样的睫毛。 似是被他人视线叨扰,那被光偏爱的人终是抬了头。对上莘善的视线,宁嘉洺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便旋开笑,颊间也荡出一枚酒涡。 “善儿,都是我旧年的衣裳,别嫌弃呀。待会儿量个尺寸,我同你硕哥哥一起给你裁几身新衣。” 莘善急忙垂下头,轻声说:“好。” 一只手搭在莘善后背,惹得她一激灵。封寻凌的脸放大在她的肩头,莘善身子后倾远离,然后看到他启唇,说:“去吃饭吧。” 封寻凌从来不会去公膳堂吃饭,除非是同宁嘉洺一起。 可是莘善不喜欢。 潦草地扒完饭,她听到有人说焦明生他们准是害了春病,便擦了擦嘴,道了声吃好了,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古人说,这男女之情都是从那眉眼招灾、声音起祸的相见开始的。 难道宁嘉洺起先也没有那纤长浓密的睫毛,所以没有掩住那摄人的眸光?莘善搔了搔头,又灵光一闪,欢快地踢踏起路边小石子。 是了,她那清越婉转的嗓音总是会让人着迷。 一路上晃晃悠悠,莘善怀中揣了条鸡腿,准备给旺善吃。她老老实实地穿过游廊,却见一个人影站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封广元背对着她,抬头向上望了望,长叹一声,说:“走吧。” 莘善端坐着,不发一言。马车摇摇晃晃,先是封广元吩咐众人的声音,再是小贩的叫卖声,而现在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和刘车夫的御马声。 她不知道要去向哪里,也没必要问——尹川城中她只活在偃师庄。封广元闭目养神。 莘善打量着他的面孔,只觉得他又老了几分——颧骨支不住皮肉,薄薄地往下坠,额角鬓间也泚出些白发。 她瘪了瘪嘴角,没有哼出声——奔不惑的年纪就该如此,再过几年就老态龙钟了。不过,她爹可不会老成封广元这个样子,因为他早在年轻的时候便死掉了。 莘善低头看向自己交迭、放在腿上的手,十指交叉后,自己握住自己的手,想起旺善已关在屋中半天,暗暗叹了一声。 随着刘车夫长长的一声“吁”,马车停了。 就这样,莘善穿着新衣裳——她的新衣裳,站在一扇朱红色大门前,微张着嘴,抬高头看向那面崭新锃亮的金匾——晔王府。 门轰隆隆地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穿着暗绿色绸衣的男子。他低垂着头,削瘦的身形随着脚下步伐无风飘悠着。 轻飘飘地来,却立在门槛后——打磨得沉油亮的乌木门槛,像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天堑阻挡他前进,又像是他的缰绳拉伸已达极限,绷直的绳索勒停他的步伐。 莘善歪头看向府内,还未看清昏黑的内里有什么,却被那人尖细的唱喏声惊得头皮发麻。 她惊恐地看向那人。 惨白无血色的嘴唇开合,声音却像是从府内深处传来。他要莘善单独进去! 莘善紧皱眉头,瞪向封广元。后者却一脸赔笑地搓着手,朝那人说:“善儿还小,不懂礼数,还是我和她一起吧。” 没有过多扯皮,那人微微颔首,便侧身请他们入府。莘善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莫名其妙地被封广元领到一座规模堪比偃师庄的王府前,还要受府内下人的刁难,这样她很烦躁。 当然,她并不太了解当世情形。但从庄内人的只言片语中,她知晓了:偃师,无疑是除了皇家之外最有权势的群体。单是她见过的进庄拜谒的官吏们,无一不毕恭毕敬。至少在尹川地界上,偃师庄无疑是最具权势的存在。而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座王府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现在很想剜封广元一眼——堂堂的莘府让他接手后改成偃师庄,现如今竟然沦落至此。但她眼前有更奇怪的东西抓着她的眼睛不让她的目光偏移——眼前这个人不像是人。 她快步跟上,鼻尖几乎要贴到他后背上。在被封广元拽回的前一刻,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温暖而安心。 封广元攥住她的手腕往身后拽。莘善无暇挣脱,只是怔怔地盯着那人脚边波动的衣角——脚步虚浮,但有呼吸声,而且他身上还有祟。 莘善脚下踉跄一步,稳住身形后,紧紧地跟在封广元身后。四下寂静无声,也没有风,甚至可以说除了他们三人,没有活物存在。 整个王府仿佛被怪物吞进腹中,所有的一切全都陷在一种无法看见却又实在地逼压着的阴鸷中。 莘善的手隔着布料压住狂跳的心。她看到那条祟又从那人的脖颈处渗出、凝实、伸长、结团,像一只半透明的灰色蚰蜒,嘴里衔着只硕大的鱼眼,因无法承重,猛地垂落又举起,浑浊在鱼眼中心聚集,死死地盯着莘善。 这是她看到的第三个被祟附身的人。 她慌乱地扯了扯封广元的衣袖,却遭到他一记眼刀。他仍旧恭敬地垂手含颌,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身后。 他看不见祟。她也是从那次出府时,才发现自己能看到祟。 她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她能看见鬼祟。她本身的存在已经遭人厌弃了,她本能地排斥再与他人有什么异处。 她不知道现下该怎么办。 从她有记忆以来,便住在偃师庄,在封广元的庇护下生活。她敢在庄内偷别人的衣物,偷别人的话本,偷拿各种东西,还会刻意给他们捣乱,在受惩处后偷偷报复他们,但是出府后,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想逃,却挪不动步,因为是封广元带她来到这里的,而他就走在她前面。她不能走。他俩人是一起的。 七拐八拐。 她的心情也七拐八拐,苦涩地堵在喉间。 又是一声喏,打破了她喉间於堵。莘善抬头时,那绿色的人影早已消失不见,像是融进了眼前那扇黑色的门,幻化成一颗门上雕琢的草。 大门洞开,炫目的光让瞳孔骤然收紧。莘善以手遮眼,看不清眼前门内景象,身后的一只手却将她推了进去。 第4章 莘善和王爷 身后站着一位偃师,莘善是不需要害怕的。 灼烧感消褪后,莘善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强光。她拿下挡在眼前的手,只见高堂之上坐着一个人——油亮的墨发像绸缎一样泼洒在胸前,一张脸浮在正绿色蟒袍上像颗白玉珠子。 莘善僵直地立在原地,看着那珠子裂开了两道豁口,黝黑地散大又紧缩,刺进她的身体里。 她下意识地后撤半步,却见那红红一点,弯弯地裂大。 “偃师庄封广元拜见王爷!” 封广元高声唱喏声,又吓了她一跳,莘善涨红了面皮,“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轻声说:“……拜见王爷。” 静默数息,身后的封广元却绕过她径直坐在了那位王爷左下方首座,恭敬地垂着眼。 莘善犹豫着要起身,刚抬起左膝,封广元的一声“是”却又将它压下。她皱着眉,警惕地看向他。 封广元很不对劲——低眉顺眼地虚坐在位置上,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要不是刚才他那一嗓子,莘善还以为自己耳聋了。 “哈哈哈,很有趣吧。” 低沉的男声凿进她的脑内,掀起一阵阵战栗。莘善盘起手臂,僵直身体,抵抗着内心深处翻起的恐惧。 那人沉吟一声,冰冷无情的声音又响起:“莘良和本王可是过命的交情。你叫本王一声‘干爹’都不为过”,顿了顿,而后的声音虽似蚊蝇,莘善却听得清楚,“叫‘娘’也不是不行……” 莘善凝注在那人脚面上,不敢动。 见她不说话,那人又套起了近乎。 “善儿啊,本王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从莘府接出来的。不要这么冷漠嘛。” 莘善应付不了现在的状况。 她可以预设封广元回来以后对她宠爱有加,也可以预设府内的孩子们都喜欢和她一起玩,也可以想着茅汀硕对她关心备至,日日同她聊天,可是当一个陌生人跟她攀亲道故,而且还是一个连封广元都要对他毕恭毕敬的王爷时,她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 更何况这个人身上还有比祟还可怕的东西。 莘善小心翼翼地抬高头,当看到那王爷放在膝上的手时,又迅速地低下,几乎要将头塞进自己的胸腔内——那双手,白玉般瓷净皮肤下,藏着的是潺潺鼓动的污浊之物。 “来!” 莘善闻声一抖,仍是不肯上前,也不肯出声。 “喵。” 她能听到细密的声响,眼前一花,眼界内出现一双毛茸茸的猫爪。 莘善伸手抱住它,将它实实在在地按进怀里。 “旺善!” “呵呵!旺善,嗯……是个好名字,比本王起得好听些。” 莘善像是听不到那人的说话声一样,只是用手挨个摸着旺善的头、脖、背、尾……似在确认旺善身子是否完好一样,细细地摸着,又急急地闻着。 熟悉的触感和安心的味道让她焦躁的心安定下来。 她抱着旺善,抬头看向座上之人,说:“旺善怎么在这里?” 那人身子前倾,一只胳膊拄在膝上,托着一侧脸,笑眯眯地说:“本王叫鞠信昈。” 莘善受不了别人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匆忙移开视线,看向怀中的旺善,摸了摸它的头。 “这么喜欢跪着吗?起来坐吧。” 那人大方地朝右方一指,莘善顺着他的意思坐在了封广元的对面。她看向封广元——他仍像在聆听别人说话一样,不时地颔首称赞。 “善儿,他叫封广元吧?” 莘善忙低下头,捏了捏旺善的耳尖,点了点头。 “嗐,没想到啊,没想到。”他拍着大腿,感叹道。 随着鞠信昈的动作,衣袖摆动的风扑在莘善的脸上,她讶异地看向他——是和旺善身上一样的香味。 按在额头上的手仍未放下,鞠信昈斜着眼看向莘善。 “当年的封广元不过是个无名小辈,要不是你……莘良杀尽了前六班,哪轮得到他当这偃主。” 他将手放下,低下头,转动着右手上的祖母绿扳指,说:“你……知道吧?” 莘善呆住了。 她所知的偃师庄的偃主封广元,在其口中竟成了一个无名宵小,兀鹫般捡现成的死尸。 “……什么?” 鞠信昈抬头朝她笑了一下,整个上半身都向她欺近,上下打量着她,咂舌一声,说道: “太美了……” 莘善极其厌恶眼前这个人,即使是第一次受到别人的正面称赞。她胃里一阵翻涌,干哕出声,面若寒霜地盯着鞠信昈。 那人却猛拍一下脑门,恍然大悟般说:“善儿肯定是饿狠了吧?瞧封广元把你饿的——干瘪得似死了十来年的骸骨。” 莘善闻言眉心两道沟壑骤深,鞠信昈却抬手击掌,扬声道:“来人,上菜!”随后,不知从哪冒出的绿衣侍从,拎着食盒鱼贯而入。 莘善瞪大双眼,不知所措地看向封广元——不幸的是,封广元还像是被魇住了般,双眼迷蒙地微笑着,一动也不动。 “……我不饿!” 莘善一手紧揽住旺善,一手用力地抓在扶手上,朝鞠信昈抗议道。那人却是斜倚在座上,压在扶手的手有规律地上下晃动,朝莘善笑得灿烂,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却闪着光。 “乖,你没吃过这些好东西。” 莘善咬着牙,狠狠地回瞪他,半边身子却猛地下坠。她回神,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掌心里紫红色的木屑随着她摊开手掌,从指缝掉落。 她抖落净粉尘,一抬首却发现不知何时厅堂中竟多了一张桌子,而那些绿衣侍者早已不见了踪影。 鞠信昈站起身,也顺手拎起了莘善的衣领。 “不要碰我!” 她拍掉了那只让她倒胃恶心的手,理好衣领,抬眼看向那张桌子——不下二十个盘子,盖子捂得严严实实,而桌子上只摆了一副碗筷。 鞠信昈站在她斜前方,拍手叫好。 “这些都是本王为善儿精心准备的,准保你爱吃。” 说着,他还躬身欺来,手直冲着莘善的脸颊而来。莘善一脸厌恶地偏头躲开,却听他在自己耳边窃笑。一股寒意从足底窜上,她想要退步躲开,却被他一手按住头顶定在原地。 “来来来!” 他衣袖一挥,在莘善正前方的盘子上的盖子便消失不见,露出躺在瓷白盘里血淋淋的一颗心脏。 莘善双手猛地捂住口鼻,但仍挡不住铺天盖地袭来的猛烈血腥味。 “唔!” 旺善从她怀中跳出,落在地面上,紧随着又被鞠信昈抱起。 “没见过人心?不该啊,你可是姓莘呢。” 他边说着,又有几碟猩红色在莘善眼前显现。她弓着身,低头干呕,一只手却扯住鞠信昈的衣袖。 “你……呕……” “怎么?这些都不喜欢?”他任由莘善拉扯,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 莘善惊恐地看向站在桌子上正伸长脖子撕扯着一碟肠子的旺善。 “旺善很喜欢呢。” 莘善眼球微微上翻,鼓起了腮帮,嘴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按住。鞠信昈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将下巴搁在莘善的发心,轻声说:“很没教养呢。” 发丝垂落在莘善的耳边,没有痒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寒意。她看着旺善用沾满血污的前爪将嘴边的血块卷下,又舔进嘴中,然后魇足地冲着她“喵”了一声。 原来旺善它不爱吃肉干啊。莘善痛苦地看着它。 “这个呢?” 莘善低头看向鞠信昈举在她眼前的盘子——四对眼睛被洗得白白嫩嫩,齐齐地盯着她。 “不是说吃什么补什么吗?嗯?善儿要不要吃?” 鞠信昈的声音像是蛛丝般,缠住她的四肢百骸,待到莘善神智挣脱束缚时——她已端坐在桌子前,手中的筷子上插着一对眼睛,而面前的盘子空空如也。 莘善猛地往后退,并将手中的筷子甩飞。椅子翻倒,她跌坐在地上,手指抠住喉咙,肚子蠕动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而泪水却落得满脸,还从地砖缝间渗走。 一双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低沉地嗓音不合时宜地哼唱起曲儿。 “一背背,两背背,背的老娘阿夥走一回,老娘问你几岁勒?和咱的绵羊大哥同岁的……” 莘善干咳着,泪眼婆娑地看向鞠信昈。 “为……咳……什么……咳咳……” 他扯着袖子给莘善擦拭着泪水,柔声说道:“吃了好长个,乖。” 莘善愤怒地将鞠信昈推开,却没想到用劲太狠,将他推向了封广元。她跪在地上愣愣地看向,滚做一旁的两人——封广元压在鞠信昈身上,紧闭双眸,手握成拳头,抵在太阳穴上。而鞠信昈也没了先前的从容模样,狠狠地瞪了莘善一眼,将压在身上的封广元推开。 撑在地上的手,被一团绵软蹭上。莘善低头看去,旺善正绕着她的手臂蹭痒。 它睁开眯起的双目,将头朝向莘善:“喵。” 面前阴风吹起,莘善闭上眼睛,抬手遮挡。再睁开时,又是一阵炫目。 她眯眼适应光线,封广元的声音却在身侧响起:“莘善,今日太没礼数!”说罢,他拂袖上车。 莘善急忙看向前方,却只瞧见封广元的衣角闪进马车内。刘车夫铁青着脸,眼风如刀剜向她。 她微微回身,却被车厢内的怒喝声截断:“快上车!” 得,又削他颜面了。 莘善抬头——日轮西斜半空,约莫是申时时刻,终是抿唇攀入车厢。 第5章 莘善和自己 莘善被封广元拽着胳膊拖着走时,遇见了三个人。 “偃主,这……” 莘善跟着封广元停下脚步,听见他对宁嘉洺说:“哦,我与善儿尚有事要议。”她看见茅汀硕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封寻凌拉住衣袖。封寻凌瞥了她一眼,随后笑着对封广元说:“父亲既与善儿有要事相商,孩儿便先行告退。”说着便躬身行礼。 他们走了。莘善的胳膊又被拽紧,扯着她的身体前进。 “你在这好好想想你到底有没有错!” 熟悉的沉闷关门声响起,现在只剩下莘善一人……不对,她不能想这些!她现在需要想她今天到底错在哪? 莘善伛偻着肩背,蹲坐在蒲团上,盯着搁在腿间的手。 她有什么错?她都不记得今天进王府后发生了什么。没有礼数?应该吧。封广元都没教过她去王府应该有什么礼数。 她把十个手指指甲里的泥垢都扣了个干净,也没有想出她今日到底干了什么错事。 “噼啪……哔剥……” 细密而清晰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这是长明灯燃烧的声音。 空气里全是灯油燃烧的焦糊味,很难闻。视线最外圈的地砖上,在她影子的肩膀上,有黑影旋转伸展。莘善告诉自己那是长明灯冒出的烟的影子。 “喵。” 莘善肩背一缩,影子变小了一圈。她的眼睛睁得极大,屏住呼吸,不放过四周一丝一毫的声响。 “喵。” 莘善的手紧紧攥着衣袍,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猫叫声!应该是旺善的叫声! 她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轻声说:“旺善……”,轻吐出一口气,声音变得更加细微,“旺……旺善?” 又是一声“喵”,紧接着是急促地挠门声。听到陌生的声响,莘善双手撑在腿上,不知所措地紧闭双眼,垂着头。有泪水滴落在她的腿上,在衣料晕出一团团深色印记。 她的旺善,这么多年来唯一来解救她的人。 “蠢猫。门是挠不开的。”她破涕为笑,扯住衣袖擦着眼泪。 “喵呜!”可是门却被挠的更激烈了,她的心也跟随着激烈地颠簸着。 她不敢动,不敢抬头看,不敢转身,也不敢去开门。她打不开那扇门,即使那扇大门没有落锁。 “喵呜!喵呜!”旺善发出了凄惨的鸣叫声。莘善心一紧,连忙转头去看。 乌黑木门下方的门缝里透出一抹小小的身影正在不停地晃动。莘善颦起眉,哽咽道:“旺善……” 面前黑影闪过,莘善猛地遮住眼睛,浑身颤抖,哀嚎道:“不要!” “喵呜!喵呜!” 身上没有痛楚,甚至都没有什么东西触碰她。莘善茫然地抬头看去,房顶上镶嵌着密密麻麻的人偶,正瞪着漆黑的眸子盯着她。 无数根丝线垂落,点在她的鼻尖,点在她的眉心,点进她的发丝里。 这里是莘氏祠堂,所有偃师的归处,存放着所以偃师的人偶——用他们本人制成的人偶。 莘善几乎要喘不动气,慌乱地站起身,腿却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带着她的上半身歪倒在身后的供桌上。 她的手胡乱地在桌面上扫动,企图找到一个支撑点,架起她虚软的下半身。 “砰!”有什么东西从供桌上掉下,砸在了她的脚面上。莘善吃痛地紧闭双眼,将那东西推开。泪水都被挤了出去,莘善睁开双眼,清晰地看进了那双空洞枯槁的眼眶里——这是个半人大的人皮偶,没有眼睛,痛苦地长大嘴,露出内里的黑乎乎的填充物。 它的皮肤因粗暴的缝纫,尽是些皱纹,而脑门上的皮肤却是光滑平整,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了两个字——莘良。 莘善在地面上踢踏着脚,往后退,脑袋磕到了供桌上。 “砰。” 她手插在头发里,紧紧地扣住疼痛发热的头皮,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人偶怀里抱着的东西——一个木偶——涂黑的双眼,裸露的肚皮上写着“莘善”的人偶。 她痛苦地抱住头,嘴里不停念叨着“又来了,又来了”。 “喵呜!”旺善还在锲而不舍地挠门。 “别这样……别这样”,莘善很害怕。“他们都在看着我……”,尤其是那个木偶。 “我只是在当一个乖孩子……我不能出去……” 旺善用身体撞门,发出了更加凄厉的叫声。 莘善听着它“砰砰”的撞门声,苦笑道:“蠢猫……门是朝外开的……”可是旺善只是一只猫,它听不懂莘善的话,只是一味地撞击着门。 “彭。”门没有响。莘善从膝间抬起头,看向门缝处——没有小影了。 她试探性地叫了声“旺善”,却得到了一声病怏怏、沙哑的猫叫声。 “你……我说过这样打不开门的……” 没有回应。 莘善往前探身,视线却触及到那只木偶,又害怕地退回。 “旺善……” 猫撞门应该不会死吧? “旺善……” 旺善是走了吧? “旺善?” 旺善还在吗? “旺善?!” 终于,莘善听到了一声如悲鸣般的、细小的猫叫声。她一只脚蹬地,蓦地将自己撑起,整个身子前倾着冲向大门。 “哐啷!” 门被莘善撞开,旺善赫然躺倒在地上。莘善从那与她膝平的门槛上跨过,跪在旺善身边,将它抱起。她凝注着它的脸,眼角沁出泪水。 “对不起……” 旺善将爪子贴在她的脸上,轻轻地“喵”了一声。 莘善笑着在它肚皮上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向祠堂内——没有人拦着她。那些人偶仍安静地呆在他们的位置上。 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抱着旺善走了进去。她将莘良的人偶拾起——连同那只木偶,将它重新放在了供桌上。 他们都是死物,阻止不了活人。不知不觉中,她嘴角噙起一丝笑,转身离开,也不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 门合上地一瞬间,她抬高视线看向里面——供桌后,一尊九尺多高的人偶正闭目微笑。 她将旺善在小院里安置好后,府内已开始点灯。 从小巷里出来,再穿过几个门洞,她和封广元迎面相遇。莘善主动地朝他微笑,说:“封伯伯,莘善知错了。”说罢,她也行了个礼。 她见封广元欲言又止,又说道:“封伯伯,可是又要给东苑送东西?” 封广元干咳一声,朝她点点头:“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行了,没事了。吃饭去吧。” 莘善嘴角抽搐,仍是朝他行了个礼,道了声是。 看着他离去,莘善不禁诽谤出声:“都这个时辰了,那还有饭。”她下意识地摸向怀里,却猛然间发现自己居然不饿。 她不解地挠了挠头,转身准备回去,却被身后一人叫住。 “善儿!” 她回头,发现跑来的人居然是封寻凌。这父子俩真有意思,前后脚来找她。 不等莘善行礼,封寻凌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看着她说:“饿了吧,哥哥那有吃的。” 莘善匆忙移开视线,别扭地点了点头。 好奇怪。 莘善跟着他去了他的厢房。封寻凌的房间很不一样。对比她偷偷潜进过的房间,这里处处透露出贵气。她好奇地四处张望,发现了许多新奇的、她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 封寻凌拉着她坐下。 莘善紧张地看着桌面,手在桌面下绞着衣袖。这是她第一次来封寻凌的房间——她以前不敢潜进他和封广元的房间,也是她第一次被邀请去别人房里。 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面前这张笑脸。 “今天你和父亲去了王府,是吗?” 莘善点了点头。 “见到王爷了吗?” 莘善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心虚地“嗯”了一声。 “唔……你们都谈什么了?” 那张脸依旧笑得灿烂。莘善耳尖发红,抖了抖肩膀,企图将那只手弄走,无果后,小声说:“就谈了偃师的事……” “什么事?” 那只手加重力气,捏住她的肩膀。 “我……我不知道,哥哥去问封伯伯……” 莘善企图挣脱他,却被他用力往下按住肩膀。 “啧!” 封寻凌的手终于离开了她的肩膀。莘善看着他一脸厌恶地甩了甩那只手,小声说道:“真没用……” 莘善愣了一下,随后泄气般的塌了背。又是一只手将莘善身子摆正,面向那张又笑得灿烂的脸。 那张脸说:“饿了吧,善儿。” “吱呀”一声,门开了。莘善看向门口——封寻凌的小厮春墨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碗。 “来。” 封寻凌开口招呼他。莘善看着春墨垂眼走近,将那碗东西摆在封寻凌眼前,并轻轻搁进一只瓷白的汤匙,然后默默地退下,关紧了房门。 她将视线移回,却见封寻凌正手持汤匙,静静地看向她。 莘善望向那碗里——晶莹剔透的胶质物,不像是粥,她不知道是什么。 “燕窝。” 封寻凌将那勺盛满燕窝的汤匙,轻轻移向莘善。莘善戒备地看向他,身子往后贴。 “怎么?这可是好东西。”封寻凌又那一张笑脸对着她。莘善皱起眉头。只见封寻凌呵呵一笑,将整个汤匙包入嘴中。 “唔唔,还吃。善儿无福消受这好东西。” 他用汤匙指着莘善的脸,笑着说道:“善儿可知这燕窝可是金丝燕的唾沫形成的?” 莘善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在心中狠狠地骂他是只仗势欺人的狗崽子。 “金丝燕呢……” 封寻凌将汤匙轻轻搁在碗沿,又朝莘善粲然一笑,旋即站起身来,真个身子都罩在莘善眼前。 莘善下意识地往后靠,却被椅背挡住。眼前银丝落下,莘善震惊地抬头望去——封寻凌笑着擦了擦嘴角。他胸膛里发出的闷笑声,震得她身子发麻。 一点凉意触到她手上,引得她浑身一抖。 “我这只金丝燕的燕窝,善儿可要尝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