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青》 第1章 第 1 章 等到前面两人各自提了一袋饼走了,元澈才下定决心去挥霍她全身上下仅有的五块钱。 她今天唯一进的食是早上在四六书店喝的半杯凉白开,上午沿街找工作时还能听见肚子里晃荡的水声,被大热天一晒,早已经蒸发掉加入水循环去了。 她穿着一身黑,招热不说,被汗水濡湿的衣服布料更是严丝合缝地黏在皮肤上,时不时就得扯一下。 桐庐老破小,工作难找,夏天闷热蚊虫多。元澈终于对车站的摩托佬那句“桐庐桐庐,狗都不如!”有了切身的体会。 早知道当初就该在岳城下车了,还能省出来些车费吃多几顿正儿八经的饭。 “老板,来张饼。” 元澈说完舔了舔干巴的嘴唇,粗糙且咸,于是舌头收回去时用门牙刮了刮舌面。 “好咧!要什么饼?”闻言,老板只抬起眼皮瞅了一眼,随即继续搅和不锈钢盆里的面糊。 元澈从刚才蹲旁边观望时就一直贪婪地吸入空气中油炸的香气,吸到肚子空空却莫名恶心那股甜腻味。 但总归还是饿的。她仰头看价目表,前面便宜后边贵,虽然都差不了多少,钱还是得细致点花。她抬起手背一把抹去人中上的汗珠,再次确定了排在第一位的韭菜鸡蛋饼只要两块五。 “一份韭菜鸡蛋饼。” “好咧!稍等。”对面答应得迅速而痛快。 “一共八块,找你两元。” 李谷艳说完接过面值十元的人民币,递过去两个一元硬币。这要是别人她就塞两块糖得了,反正当下电子支付正流行一两块也没人在意。 可陆菁然跟别人不同,她在东芹区可是出了名的抠啊,跟她妈陆仪珊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中午不在家跟你妈一块吃,来这儿吃泡面?”李谷艳转身接了壶冷水放底座上,插上插头,把底座的开关打下去。 “嗯。”陆菁然拆开泡面盖,撕开调料包,不咸不淡地应着。 “听你妈说你接了个家教?”李谷艳想说你妈陆仪珊这两天在附近可劲地说这事,耳朵都要听起茧了,可烦人! 陆菁然只撒下一半辣酱就停住,她不是很能吃辣,“嗯,老师介绍的。” “哟!中考刚结束就接了个家教做,可见你老师多稀罕你这聪明脑瓜子,还是个小孩样儿呢就会赚钱了!你妈真有福气!离了婚前夫入狱,辞了职开了间旺铺,独自拉扯长大的女儿成绩顶呱呱,你说说,这福气我们可羡慕不来!” 陆菁然扯了张纸擦掉手指上沾到的粉末和酱料,低头勾起嘴角说了句“没有。” 一通话就换来两个字啊?李谷艳想问你妈一个炮仗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闷葫芦?怎么唠都聊不熟,果然书念得好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呆子。 陆菁然听不见李谷艳心里话,当然,听见了也得当听不见。她荒废了一整个中午搁天益区一别墅里听那家长提出来的各种疑问和建议,精力已被消掉大半。 饭没吃水没喝,成绩单体检报告单交了,保证书承诺书签了,末了给她一本《宝贝的生活学习习惯》的册子交代她仔细翻阅并严格遵守,才叫“天之骄女”放下游戏机下楼跟她打声招呼。 要不是顾及荀老师曾经帮她扛下过一刀,她压根不可能浪费一秒钟给那高高在上的一家人。 垃圾桶立在门口旁,陆菁然扔垃圾的瞬间瞥了眼外面,阳光一如既往那么刺眼,只是街对面杵着个生面孔的人。 “诶?那姑娘咋还在这儿?”李谷艳双手撑在柜台上,上半个身子直往外斜,恨不能把整个外景尽收眼底。 “今早还进来问我招不招人,我这店平日里冷清成什么样了?哪还养的起别人?反正我就这么在门口嗑瓜子看着她走街串巷挨个店面进去问了一遭。这么年轻,居然来这儿找工作,估计是个外地人,还是个愣头青。” 水壶里的水咕噜噜滚着白汽,嘎噔一声,李谷艳拔了插头,把水壶里的热水倒进泡面桶里,香气瞬间蔓延了整个店,她看了看红色桶身,摇头唏嘘道:“红烧牛肉面,好上火的啊,牛肉一看就很假啊,没有一点营养的,你还在长身体,少吃点这些啊,我跟你说那个谁的……” 砰的一下,叠在一起的两枚银币砸在桌面上,掐断了刚起的话头。 “李姨,我换两颗糖。” 陆菁然不等答应就将手伸进台面上的无盖的糖果罐里,摸出两颗糖径直出了门。 对面那个陌生人五秒前倒在了地上,就在马路边。 眼前一黑,接着天旋地转,元澈根本来不及扶住一旁的电线杆就直直栽了下去。她心里念着韭菜鸡蛋饼,可是睁不开眼也动不了,只感到坚硬滚烫的地面上的细沙很刺人,呼啸的车声近在咫尺,好像正朝着她开过来。 干脆被碾成一张饼好了,活成这个损样儿还有什么尊严可言?说不定睁开眼发现被人当成猴围观着看笑话呢。 黑暗将她完全吞噬,感知力消灭殆尽,她陷入了一段感觉再也醒不来的重度睡眠中。 等元澈稍微恢复意识了,她直觉嘴里化了一颗奶油糖,香甜香甜的。她用力吸吮那块糖,渐渐地,一丝酸甜扎在舌尖上,原来是草莓味的软糖,表面覆盖有一层奶油糖霜。 元澈徐徐睁开了眼,糖也就本能地咽下去了。 “醒了?”她看到旁边单膝跪地的女孩垂眸问自己。 其实还看不清人脸,但元澈急着回应,努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倒是趁这功夫又被塞入了一颗葡萄味硬糖,味道更酸的。 元澈掐了把大腿内侧的淤青,倒吸了口凉气。在她的认知体系里,痛感是很快唤醒神经的,我痛故我在。 很多次产生灵魂出窍的幻觉时,都是身上的淤青告诉她现实还他爹是现实。 陆菁然看见她的小动作,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手贴在那刚被掐的地方揉了揉,“这里磕着了?” 元澈的目光刚锁在那只细长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上面,揉搓的动作就停止了。陆菁然的手顺势向上,抱着她的腰肢一起站了起来。 一站起身,视野开阔了不少。元澈 看见两块五的韭菜鸡蛋饼掉在了积有脏水的井盖上。草他爸爸的!刚才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现在再也不可能吃上一口了! 要是不那么急,跟老板要一个塑料袋装着就好了。 元澈心痛地一抽一抽的,抱着也许洗洗还能吃,反正毒不死的心态弯下腰伸长手臂尝试去够那张饼,被陆菁然一把拉回来,还被当成傻子一般收到一个严肃地声明:“饼掉脏水里了,脏水里有细菌,你吃了会生病,病了就只能等死,死了就死了明白吗?” “死了,很可怕吗?”元澈盯着不远处的饼,万念俱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如果你有很在意的人的话。” 陆菁然没兴趣继续讨论这种虚无假空的话题,尤其源头还来自一张脏饼。她架着人大步穿过马路,无视穿梭的机动车辆和响个不停的鸣笛声。 元澈在斑马线里被吓得不能够再清醒了。等双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另一边地面上,元澈双腿登时都软了,颤抖着哀嚎道:“有车你还敢过,不怕被撞死啊?!” “怕啊。放心,没人敢撞,被撞的话也是我先死,你最多骨折。”陆菁元说着推开便利店的门,把元澈放在长桌前的一张椅子上。 她去冷饮柜里拿了瓶可乐,掏出一元钱放在柜台上,“李姨,我不要那瓶水了,换成这个。” 李谷艳愣了一下,没想到这闷葫芦还挺善良的。不过也可以说是蠢,她在桐庐土生土长,知道桐庐最不缺的就是困难的穷人了。因此她对元澈这种穷打工的更是见怪不怪,也没想搭把手。 今天帮她饱一顿,明天呢?再说了,人心放在肚子里,看不见摸不着,何必热乎着上赶着贴在一起?万一被讹了就好笑了,那个只知道死读书的陆菁然哪里懂这些道理? 哎,反正她是见怪不怪的,但表面还得做个样子。 “不用不用,做好事嘛,拿去喝拿去喝就是了。”她把钱推了回去。 陆菁然没搭理,她右手握瓶可乐,左手塞根火腿肠,两手捧着泡面走到元澈身边,将吃的都放在桌上。 她把叉子抻直,搅了搅泡面,香气顿时直扑鼻。元澈低头掰手指头,假装看不见闻不到,她想找个机会说声谢谢然后立刻离开,毕竟她现在饿的出去找个砖头都能啃的比鸡腿还要香。 “吃吧。”陆菁然把面送到元澈面前。“啊?”元澈抬头,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面,又转头看了看陆菁然,像只听不懂人话的小狗。 “吃吧。”陆菁然重复地说,她感觉自己半辈子的耐心都在今天用完了。 “我……”元澈望着红油黄底的面汤,水加的有点多,只有一小截面条插在叉子上露出汤面,晶莹剔透泛着油光很是诱人。 “我只有两块五。”元澈极小声地说,她想,这桶面肯定不止两块五,她还不上的。 “管你两块五还是两百五,请你吃。”陆菁然用虎牙咬住火腿肠侧边封口处,嘴叼着红线嘶啦一声扯到底。 “谢谢,可是你呢?我不能……” “你爱吃不吃,”陆菁然咬下半截火腿,神色淡漠,“不吃扔垃圾桶里。” 余光中旁边的人沉默了会儿,很快动起了叉子,陆菁然心里终于静下来,她吃掉剩下的火腿,在门口扔掉包装袋,拉开门走了。 元澈察觉到了,猛地起身,又被李谷艳按回去,“你急个什么劲儿?人家请你吃还文绉绉磨叽个不停,她更是脾气倔的,你好生吃着吧。” 水珠凝结在可乐瓶身上,有些重到撑不住自己而蜿蜒成水柱流下,在瓶底围成一圈。 李谷艳看着元澈盯着可乐,以为元澈想喝而不敢喝,“她买给你的,你就喝了吧,低血糖喝点可乐是好的,反正我是没见过她喝矿泉水以外的饮料的。” 那个圈照着圆形瓶底画,还是一点都不规则。元澈放下铅笔,手指顺着铅灰色的线游走,她回想起跟陆菁然相遇的那个夏天,也是既定轨迹之外的一个兜兜转转,磕磕绊绊。 跟这个夏天的区别在于,陆菁然再也不会帮她揉淤青了。 第2章 第 2 章 这个世界有坏人也有好人,但总归好人比较多。元澈满怀感恩,将面吃得一干二净,要不是不远处李谷艳嗑瓜子刷视频的空档里总是偷瞄她,她保不齐要舔掉泡面桶一层皮。 “谢谢老板。”元澈在门口扔完垃圾,特意转身直视李谷艳的目光,李谷艳只扫了一眼,“嗯”了一声吐掉瓜子皮,继续刷短视频。 她也不是跟谁都热络,她怕有来有回地聊过天后,臭外地打工的就赖在店里不走了。 元澈刚拉开门,热浪就直直地迎面砸来,夹杂着蔫了吧唧的野草味儿。 “等会儿,”李谷艳抓起一把糖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元澈裤袋里,“你要信得过,就听我一句劝,去个饭店菜馆啥的打工还能管管饭,低血糖就别老晃荡了,万一晕在别处遇到坏人有你好受的。” “……好,谢谢。”元澈闷闷地说。 夏款衣服薄,尤其是口袋处。元澈走路时能清楚地感受到糖果包装纸的两头锯齿在划拉皮肤,酥酥麻麻的。 汽水瓶上的水湿了她的手,在外面走了一段时间就变得不冰了。日光毒辣,她扯了只大片树叶扇风,没有目的地,她从一条路转到另一条路,偶尔经过餐饮店就进去问老板招不招人,但都不出所料地被拒绝了。 每被拒绝一次就吃一块糖,就跟修仙文里的回元丹似的,吃完了,最后一点甜味消散了,元澈就觉得自己又重生了一次。 这个平凡的下午就这么被一颗颗糖一口口汽水瓜分掉,等到蛋黄似的落日悬吊在地平线附近,元澈一手攥着糖果纸一手拿着空可乐瓶,准备回四六书店那儿。 四六书店是一家可二十四小时免费阅读书籍的公益书店,店主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孩子,虽然染了一头打眼的红发,却总喜欢戴着黑框眼镜窝在角落沙发里埋头看书。 元澈在桐庐的第一晚就发现了这家店,她那晚装模作样地在书架挑了本书看,喝了好几杯免费凉白开,借了几次厕所。等后半夜店里没什么人了,元澈就悄悄趴在桌子上睡下了,还故意在旁边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假装自己是看书看困了眯一会儿而已。 等第二天早上元澈醒来,她发现桌上的书收了起来,却而代之的是一碗热粥和一包洗漱用品。躺在沙发上的红发女生见她醒了,主动跟她搭话,我姓梁,单名莹。 两人只交换了彼此的姓名,默契地没有聊起家乡天气这些容易建立联系的话题。起先两天梁莹会给元澈准备早餐和晚餐,元澈过意不去就会帮忙归置到处乱放的书本,扫地擦桌,给进店客人倒水。第三天,元澈更早地离开了书店,晚上又很晚才回书店,梁莹心里门儿清,再没有提供食物,倒是凉白开依旧管够。 元澈不想欠任何人,只想把书店当做一个短时间内过夜的地方,虽然这短时间已然不太短,今天是第七天了。 路过一个小公园,元澈进去找了个洗手池清洗糖果纸和空瓶,再放到石凳一边借余晖晾干。她坐在石凳另一边,公园一派荒芜,杂草丛生,来往除了几位散步的老人,没有别人。 坐下没多久,一个拖着麻袋的老人过来问她旁边的瓶子还需要不需要?元澈看了眼沾满橙黄水珠被倒扣的空瓶,摇头。老人拾起瓶子放进麻袋里走了。 可乐瓶远了,送可乐瓶的那个女生的脸却渐渐清晰起来。双眼皮,高挺鼻,明眸皓齿,没有表情的时候嘴角自然朝下,左边眼尾托着一个小而圆的红痣,垂目时,长而密的睫毛堪堪遮过那颗痣。再抬眼,那个红点又一次浮现,短暂闪烁过后熄灭掉,周而复始,陆菁然看着相机亮起的自动对焦辅助灯,抬手打开了室内照明灯。 杨逸樊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边解衣服扣子边说:“六点多了,我去,拍了一下午,累死个人了要。” 陆菁然在杨逸樊脱衬衫的时候抱着相机背过身,“樊姐,换衣服的时候能避着点人吗?更衣室就几步路的距离。” 杨逸樊撂开沙发上堆成山的衣服,在最底下找到自己的蓝色素T,套上,“都是女的嘛,再说了,我又不是没穿内衣裤——啊,差点忘了你是……” “谢谢你记起来了,”陆菁然倚着梳妆柜偏头快速过了遍相册,将一些明显的废片删除掉,“老规矩,你自己挑满意的P吧,我周末晚上再过来拍。” “周末晚?我能理解你周一到周五白天家教晚上备课,那周末白天你干嘛去啊?睡大觉?” “睡个头,”陆菁然放下相机,看着蹲在地上发丝乱成鸡窝但妆容依旧精致的杨逸樊,搞笑的反差让她忍不住扬起嘴角,“我接了个发传单的工作,谈下来的薪酬还算不错。” “你真掉钱眼里了,我可去你的陆菁然,”杨逸樊笑骂道,“意思是嫌我给你开的工资低,是吧?” “对啊,那樊姐可得加油卖衣服了,以后把钱砸我脸上来报仇。”陆菁然这样说着,小心地越过一地的衣服走到门边,头也不带回的出了门。 在楼下停着的一排自行车里,一辆亮紫色的在一众黑色中尤显与众不同,那是陆菁然的自行车。 她推着车载着路灯慢悠悠地走过一段路,到了路口才抬腿坐上去,然后又慢悠悠地擦着晚风骑行。 陆菁然在初中是走读生,三年来除放假外都风雨无阻地蹬着自行车往返于家与学校的路上。她跟陆仪珊说过了,高中她也要走读,原因是她没有过住宿生活,也不想要有。 陆仪珊问她,那大学怎么办呢?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吗?陆菁然撇嘴,到时候再说吧,万一考不上大学呢?陆仪珊觉得这玩笑开得有点过分了,于是笑着用沾了面粉的擀面杖朝她挥了一下,到底没挨着,她妈疼她。 大学是很远的事,虽然离它只有三年不到的时间。上了大学一切都会有变化的吧?在别人口中,陆菁然是个循规蹈矩不爱折腾的人,实际上,她确实挺习惯初中三年两点一线睁眼就是学的生活,不出意外的话,高中三年也将这样过。 有人厌恶复制粘贴般的日子,觉得百般聊赖,浪费人生,有人喜欢没有起伏的生活,喜欢在平地上、死水里自生自灭,陆菁然觉得自己明显是后一种人。 急转的车轮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坡掀了半尺高,陆菁然连人带车腾空了一瞬。只那一刹那,她看到尽头处被遮掩的晚霞,如此璀璨,如此夺目。 可能有点变化也不赖。 再说吧。 紫色的自行车在路上流畅地行进,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元澈将笔刷沾上水,轻轻晕染街边的路灯。 “元老师,没有人骑自行车,这车怎么自己动了起来呢?”稚嫩的童声打破了安静。 元澈动笔的手顿住,她努力回想某个人的面孔,惊觉竟已有些模糊了,只有那晚坚决的背影过于清晰,挥之不去。 “你等老师画完,”恍惚一阵后,元澈低声说,“有人骑的,它不是自己动,有人骑的。” 第3章 第 3 章 天彻底黑了下来,元澈拾起凳子上越躺越单薄的糖果纸,离开公园时顺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此时大概七点不到,回书店过于早了,于是元澈走过五个分岔口,等了三个红绿灯,到达丽顺百货商场。 巨大的商场前是一个宽阔的娱乐空地,她像前两天一样,找了一块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台阶坐下,然后身子稍微往右侧一挪。这样正好能面对着舞台。 长方形舞台不是很大,地板铺了一块酒红色地毯,顶上吊着三只大灯,两侧各立有音响,前边围一圈彩色气球。舞台下面摆了三排红色塑胶椅,这几天看下来,表演的节目不出三种:舞蹈、唱歌和武术。 长夜漫漫,睡觉前那段时间总要找点事干。搁以前她还在家时,总是掩上拆了锁的门,在房间里戴着耳机画画,先是画眼睛看得见的,譬如漫画书上的人、书桌上的台灯、窗外的鸟。再是看不见的想象的奇怪东西。 而门外面,是守着电视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不知道哪家店搞店庆,舞台上的主持人还在叽里呱啦介绍某某机构某某赞助时,广场上已经来了好几波人了。元澈转头看了一圈,也就她一个人抱膝坐台阶上,除了偶尔路人分过来一个没有内容的眼神,基本没人注意她。 一只亮着荧光的毽子飞在元澈脚边,她歪头看着不远处在地上放烟花的毽子,还没数完它能闪烁多少种颜色就被人拾去了。 元澈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块地面上,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瞬间裹满她的全身。 好像天生就该有一条线将她与别人分割开来,过去是一个缺锁的门,现在是一段破裂的阶梯。 须臾,一只棕色的棉鞋踏在她凝望的地方,接着她落入阴影中——一只高大的褐色玩偶熊在她面前驻足。 眼睛眯起来跟两座山峰似的玩偶熊伸出只有两根手指的手,元澈定睛一看,手心里躺着一支棒棒糖。那只胖手捧着糖往前拱了拱,元澈愣了片刻,干巴地说:“谢谢。”抬手接过那颗糖, 糖果抿在嘴里不出两秒又给立刻吐了出来,陆菁然用手背抹去嘴角的口水,一脸嫌弃,“贪便宜买的批发糖就是难吃,一股怪味儿。” 在旁边叠玩偶服的小严附和道:“对呀,我看很多小孩舔了一口眉毛都皱到发际线上去了。” “就是!店家抠死了。” “不过有东西送,这传单还是蛮快发完的嚯。” “烦死了,不是说好周末开工的吗?突然来了个活,就一个发传单的还搞考核制,不来还扣钱,我去他爹的!” “赚到路费我就往大城市去了,在这就这点钱都可以谈得上薪酬丰厚,真的,桐庐穷不是没原因的。” 狭窄的杂货间中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热闹起来,虽然彼此都只在三个小时前刚认识,还没有熟到能叫得上来名字,此刻却因为吐槽同一个缺德甲方而迅速熟络。 只开了个话头的陆菁然把玩偶服放在箱子里,沉默地退出充满灰尘味的房间。她扯了扯汗湿的上衣,走进公共厕所的洗手池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因为闷热而红透了脸,脖子上挂着水珠,前襟也湿了一片。 丸子头松散成低马尾粘在后背上,反应过来便觉得奇痒无比,陆菁然拆掉发绳,边在心里第一百次考虑剃寸头的事,边随意绑了个鸡毛毽子头。 发传单这种工作,干完立结,元澈找负责人拿到钱后直奔商店,在冰水和冰啤酒中,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 “咔——哧——”光是听着拉起冰镇罐装啤酒拉环的声音,陆菁然就觉得大半疲惫轻盈地飘走了。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气泡在舌尖炸起轻微刺麻感,良久舌根才勾起一点恰到好处的苦涩,过后细品起来又是淡淡的酸甜。 喝到第三口,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陆菁然掏出来瞟了一眼,“啧”了一声,快步走到远处无人的栏杆前,滑动接听键,谁想后边突然来了个卖烤串的推车,边移动边播放大喇叭。 “喂,陆菁然!”陆仪珊的声音从听筒里穿出来,中气十足,陆菁然连按两下减音量键,“你不在家是吗?” “听你那边动静,”陆菁然手肘搭在杆上,任凭霓虹灯光闪射进眼里,“你在麻将馆里?” “你……要你管啊,”听得出来对面的陆仪珊有点心虚了,很快转移话题,“我交代给你的招聘启事弄得怎么样了?最好明天就能找到人来上班,要不然今天下午都把那么多的馅料什么的备好了,卖不完很亏诶。” “你要我不到一晚的时间上哪给你找人去?没有休息日工资还死低,那个启事不得贴个三年五载才能招来大冤种?”陆菁然平淡地说。 “我们是个小本生意嘛,而且就是招个短期打杂的,工作又简单又清闲,早餐不用说啦,是必管的,最多再给管个午餐吧。你发动一下人脉,想想看有没有需要兼职的同学啊?” 陆菁然仰头喝了口啤酒,过了一会儿,坦诚回答道:“没有。” 对面传来麻将碰撞声,陆仪珊又絮絮叨叨念了几句,陆菁然没认真听,她垂眼凝视啤酒罐上的饮用口,越看越觉得像一口没有底的枯井,黝黑深邃的,风化剥蚀的。 孤苦无仃的,身无分文的。 陆菁然手捏酒瓶对着霓虹灯倾斜几个度,直到能看见里面轻晃着的清冽的酒,开口说:“应该是能找到个人。” “谁?” “一个陌生人。” “是你。”陌生人惊喜地说。陆菁然十分自然地坐在她身边,又十分自然地递给她一串烤面筋。 元澈抵不住诱惑,低声道了句谢,接过那金黄微皱、焦香勾魂的烤面筋。她胡乱呼呼吹几下后迫不及待地将面筋塞进嘴里,不出所料被烫到了。她皱着眉吐出舌头,砸吧砸吧歇一会儿又大咬一口。 路过的小孩被她那副狼吞虎咽的吃相给逗笑,嗦着棒棒糖咯咯咯笑着踩滑板车离开了。元澈反应过来,忽觉脸上热热的,开始小心小口地吃起来。 陆菁然看着元澈那印有白光亮晶晶的眼睛,心变得跟烤面筋一样软,“你没吃晚饭吗?” 糖果和可乐应该算得上是晚饭吧? “……吃了”元澈眼神飘忽。 “骗人是小狗。”陆菁然盯着元澈,她从未觉得一个人的眼睛能如此清澈明亮,像是盛满水的月亮。 “骗人是小狗!”元澈重复着,有种虚张声势的感觉。 “小狗要吃小苟面。” “啊?”元澈一时没理解,下一秒她感觉自己的手腕一紧,陆菁然拉起她往旁边一家面馆走去。 进门前元澈抬头看了眼店名——“小苟面馆”。 十分钟后,服务员端上来两碗雪菜肉丝面。面很烫,店里空调也不算凉快,陆菁然看着吃得满头大汗的元澈,起身去冰柜拿了瓶豆奶。 “请你喝。”陆菁然隔着塑料包装插好吸管,推给对面。 “不行不行,我不能白吃白喝。”元澈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拨号界面。 “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等我赚到钱了就马上把饭钱转给你,”说着把手机转了个一百八十度,“这顿还有……上一顿。” 陆菁然盯着裂成蜘蛛网一样的屏幕,片刻后,输入了自己的号码。 还有点剌手。 “你找到工作了?” “还没有,不过我不会骗你的,我一定尽快找到工作!”元澈着急忙慌地解释,完了看一眼那串数字,点拨号键,陆菁然口袋里的手机登时振动起来。 “不是催你。”陆菁然挂断电话,她将号码保存到联系人,对着空白的名称问对面:“你叫什么名字?” “元澈。一元两元的元,清澈的澈。” “哦,我叫陆菁然。”陆菁然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元澈等了几秒,看样子陆菁然没打算介绍名字具体是什么字,她也不问,备注了个“L好人”。 “我给你介绍个工作要不要?” 没铺没垫的来了这么个问题,元澈先是咬着吸管茫然地抬起头,很快反应过来,说:“要。” 陆菁然看见她呆呆的样子觉得好玩,不自觉笑起来。“我都还没说是什么工作呢,”陆菁然挺直腰背,身子往前倾了些,“是这样的,我家是开早餐店的,店很小就只卖包子馒头豆浆那种,现在缺个打杂的人工,你看看想不想来做。” “想,”元澈神色认真,“那我什么时候能去上班啊?要面试什么的吗?” “你就不怕我是骗你的吗?”陆菁然笑着问。不料元澈脸色有点变了,她喝了口豆奶,嘟囔道:“不会吧。” 陆菁然用筷子夹了点配菜搁碗里,“开玩笑的,那就这么说好了啊,一会儿吃完带你去看看店面,离这不远的。” “好。”元澈带着笑眼点点头,她生怕陆菁然一个不眨眼消失了,低头吸溜面条时,总要悄悄瞄一眼对面。 陆菁然完成了任务,惬意地拿起手机边刷小视频边吃面,压根没注意到投过来的没有安全感的小眼神。 两人吃饱喝足,掀开塑料帘子出了门。 “你来桐庐多久了?”陆菁然踢开一颗石子。 “一个星期了。”元澈老实回答。 “这么久都没找到一个工作吗?” “有是有,刚来的时候想着干脆进厂好啦,包吃又包住,结果被人骗了,他给了我张名片说自己是哪个厂负责招人的,先让我给他交点信息费什么的。” “然后你就交了?” “嗯,当时我还觉得他人怎么这么好呢,结果是骗人的,我报了警,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之后我还找到过一个卖酒的服务生那种工作,不过总有男的过来问我喝不喝酒,我说我不喝,我给他们推销店里的酒,介绍着介绍着又问我喝不喝酒,很烦人,听不懂人话的样子,而且他们看我的那种眼神很,怎么说,恶心!” “所以你辞了工作?” “差不多吧?起初那个老板不让我走,我故意打碎了瓶酒才放人,赔完钱我的存款就只有个位数了。” 陆菁然转头看向元澈,她本想给点安慰,元澈却对着她笑笑。 “不过,我遇到了你。” 所以一切都有了转机。 陆菁然接不住那种眼神,带点崇拜的湿润的眼神。她故意走快两步,跟元澈隔了点距离,顺道掏出手机给陆仪珊打了个电话,说招到人了。 “六元早餐店”的白色招牌罕见地在晚上亮起了灯。 陆仪珊是个做事干练麻利的人,一看元澈是陆菁然亲自带回来的人就没怎么盘问,当下提出工作内容和薪酬待遇,元澈只顾着点头,没说一句不是。 “明天起得来过来看看就好,你还没办健康证呢——噢对了,你有没有十六岁?以防万一还是得给个你家长的联系方式。” “我还有十来天就满十六了,”元澈递给她自己的身份证,由于到处找工作,为了方便,她总是随身携带着身份证。她的手指用力抓住桌角,“阿姨,你……你能不能不要联系我家长啊?” 一旁埋头戳弄手机的陆菁然动作慢了下来。 “怎么了?难不成你是偷偷离家出走来这儿的?”陆仪珊一脸狐疑。 “不是偷偷,但也算是离家出走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爸妈在家不得急死啊?!” “他们不会的,因为是我差点害得他们的儿子溺亡了,他们把我往死里打,说我怎么没被淹死。他们说有个儿子就够了,让我滚远点。” 元澈平静地说完。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住了,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啊……哦……”陆仪珊无措地发出几个单音,想象着对面的小孩在家怎么被人虐/待。她到底是个感性的人,留下两行热泪,拉起元澈的手,再给新员工添加了个福利:包吃包住。 当晚,陆菁然骑了个摩托载着元澈到四六书店。进门前,元澈跟陆菁然借了两百块。 陆菁然倚着摩托车,透过玻璃看到元澈小心地将钱夹在一本书里,她笃定梁莹明天进店第一件事就是翻开这本书。 之后元澈背了个黑色书包出来了,除此之外,没有其它行李。 车座后面安装了一个箱子,此时加上一个书包,座位长度更短了,因而两人只得紧紧地贴着。 “陆菁然。”元澈喊,擦过的风声很大,她不确定她能不能听到,于是又重复一句:“陆菁然。” “嗯?” “我还是想问你,”元澈看着后视镜里陆菁然的脸,看着那颗红痣,“那只玩偶熊是不是你啊?” 陆菁然勾起嘴角,打算逗逗她。 “什么玩偶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知道我坐在那里的?”元澈急切追问着,吃了大口大口的冷空气,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可她就是想要知道答案。 元澈趴在陆菁然肩头上,但没敢卸力,脖子都酸了,才等到陆菁然说了句什么。 她能感受到陆菁然的发声时身体的震动,却听不清内容。 元澈缠着陆菁然让她再说一遍,可陆菁然只是加了点速度,一味地让风声盖过一切噪音。 到达出租屋后,两人一起上楼,楼道里的感应灯不灵敏,爬了一段楼梯还一片黑暗。 元澈怕黑,为了掩饰恐惧拉着陆菁然硬聊天。 “几楼啊?” “五楼。” “阿姨不在这里住吗?” “嗯,她住店里的二楼。” “你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我看到一口井,然后想起了你。” 陆菁然说完一步两阶率先登上顶,元澈笑着跟上。 “哪来的井啊?” “以后告诉你。” 昏黄的灯在此刻亮起来,两个人的影子逐渐重叠,同时推开一扇门。 很久以后,热恋期间两人抱在一起共饮一罐温酒,陆菁然指着饮用口,对着元澈说:“阿澈,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井。” 元澈再没喝过罐装饮料。她有点想要断药了,觉得是药效让她忘记了陆菁然的样子。 那节美术课打了下课铃,有同学发现元老师是红着眼睛走出课室的。她留下的范画按照惯例被贴在墙角:自行车上坐着的是一个扎着鸡毛毽子头没有脸的女人。 有学生问,为什么不画上脸啊,画了又擦掉,弄得黑黢黢的。 有学生指着说,这就是艺术,不觉得很像一口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