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不善》 第1章 楔子 仙雾袅袅,悬天瀑布垂而直下。 一抹碧色夹蕴莲香,无声无息流入天池,如丝般融于池水。 是死了吗?众神眉来眼去比划半天,无人敢吭声。 天池畔,白金袈裟浸染碧色,佛珠散落一地。 佛者仰首闭目,双唇紧抿,紧促的眉间佛印赤红。 他的怀中躺着一名青衣少年。 少年面色惨白,身下大片大片碧色流体,无休无止... 叮咚、叮咚... 碧血滴落的声音回荡在天池。 众神暗自吞咽唾液,心生怯意,脚下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若非这一身袈裟,若非眼前的佛是梵境一向以慈悲为怀的迦叶尊者... 众神中,唯有一人的身影岿然不动,在一干白衣中显得异常瞩目—— 凤眸菱唇,墨发高束,手持一柄琉玉青石扇。 白泽君月疏。 . 月疏定定注视着佛者,眸中悲凉。 二人相隔不过九丈。 . 迦叶未瞧见他眼底的痛色,想来即便是瞧见了,也会认定是他假情假意。 毕竟天界谁人不知,白泽君虽对谁皆是自来熟,唯独不喜佛莲清涟。 . 月疏望着那大片碧色,望着迦叶怀拥他人,心头宛若负重,涩意袭身。 为何不喜? 不过是他白泽君妒忌清涟能长伴于叶尊左右罢了... 握着扇柄指骨微微颤抖。 他垂下眼帘,面上一片黯然。 那个人,此刻应是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吧... 因他的避面不见,清涟命丧于此。是他一厢情愿痴缠,以至彼此形同陌路。 到此为止了... 指骨泛白,浓稠涩意漫上心。 九丈之远,便是万水千山,再无逾越可能。 何况那人眼中,根本从未有过自己... ——若你一心向佛不涉红尘,我亦无话可说,可为何偏偏是他... 雾气迷离视线,模糊了不远处那人的身影。 . 僧人确实未曾看他一眼。 他的禅心、佛性,已随怀中之人身死而动摇。 迦叶抱起怀中的清涟,将他此刻的模样深深刻在心底。 蓬结莲子,眼下却只余三粒莲心。 剖腹取心,这便是天界所为!以大义之名堂而皇之的夺取生灵性命。 望恕与之?何其可笑! 风起,灵力旋动。 众神面露惊恐,阵脚已乱,回神后纷纷施术以御,唯白泽君依旧不动,任由狂风吹乱额前碎发,手里的青石扇没有丝毫打开的意思。 “你在做什么?”南司君慌不择言,急忙挥手设界替他抵挡。 月疏垂首不语。 . 天雷滚滚,江海翻腾。 迦叶舒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眸底凝的不再是怀世慈悲,眉间赤印陡然转为玄色。 霎时间,暗云层层蔽日,狂风袭卷涟漪,十八道梵文锁链勾天索日,冥火汹汹,阴世大开,耳畔似有魂灵苦怒哀嚎,层叠不穷。 众神脸色皆变,不由后退。墨色僧袍,黛青色佛珠,他们最担心的一幕终究发生—— 叶尊入魔了。 冰冷的视线扫过每一张脸孔,目光相触的那一瞬,疏月心头一颤。 原来一个人的恨意是能这样明显、这般可怕的... 身前是一干白衣道貌岸然,身后是一片冥海地狱无间。 风狂乱了视线,僧人双眸微眯,惊雷落下,使其半面隐于黑暗,只听他一字一句誓道: “吾与天族,势不两存!” 第2章 第一章 “若非你拖延阻拦,本座早已取齐九颗莲心,还会给他来救的机会?” 似怒非怒的嗓音响在头顶。 座上之人缓缓勾起唇角,只一个眼神,身后压迫之感陡然铺天盖地袭来! 床上之人一下惊醒,骇出一身冷汗。 这是一间相当破旧的屋子。 厚厚的尘灰草碎积落于墙面边角,墙面由石垒成,石块间夹塞稻草,坑坑洼洼的地面上错落着破碗残罐。 里头有少许尘土已干涸结块,应是破屋主人用来接雨后未收。 就连那床榻亦是一副摇摇欲坠之姿,指不定哪天会在睡梦间轰然坍塌。 屋子不过一床一桌一凳。 整间看下来,直观点就两个感受: 一破,屋子破;二穷,屋主穷。 就是乞丐,宁愿去挤破庙,也不会对这破屋有任何非分之想。 —— 榻上之人微微喘息,面色发白,双眸暗淡朦胧,汗湿了额前碎发。 被子随着起身动作滑落。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能梦到。 他拧了拧眉,抹了把额间汗。 腿上穿来的沉重感相当真实,他探手往腿上一摸... 果然一手毛绒。 大黑犬懒洋洋得趴在他腿上,见他醒了便意思意思地往被褥里头拱了拱。 “......” 下一刻,大黑犬的后颈就被拎起,然后,被丢下床。 动作熟练至极。 这一下倒是直接将黑犬给摔醒了,幸好皮糙肉厚摔了也不疼。 它悠悠然伸了个懒腰,直起四足,甩了甩毛,一身黑毛油光发亮。 他探手取来挂在床沿的旧衫,略微迟钝地穿好,摸索着床沿,伸足下地。 鞋袜分明摆在左侧,他却先摸了右侧,无,这才换了右手边,摸到了鞋袜。 待鞋袜穿好,月疏都蹬了两下,立于床边,朝空气象征性地招了招手: “二黑,过来。” 狗子鼻间一嗤,并不打算理这个瞎子,眼中还略带几分倨傲不服,显然是不满方才那一摔。 瞎子看不见,这倨傲的表情怕是白摆了。 月疏皮笑一下,唇角带着几分危险,他探手勾过倚在床头的竹竿,敲击两下地面,温声威胁道: “乖,过来。” 二黑:“......” 它的主人今日兴致不错,因他昨夜算过一卦,卦象显示,他今日必能开张。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百年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毕竟他摆摊那么多年,从未有生意上门。 —— 好一番折腾,破屋门终于打开,大黑犬迫不及待地先蹿出来。 它耷拉着耳朵走两步,似是嫌弃身后之人走得太慢,犬吠了两声,频频回头望。 终于,在它的催促声中,一名眼周蒙着三指宽白布的青年柱着块大招牌出来了。 只见那招牌布料上龙飞凤舞二个大字:神算。 确认了一番衣袖里揣着龟甲等占卜器具,他淡定自如地掸了掸衣尘,出门挣钱。 —— 雍城繁华,因其地理优越,水陆纵横交错,上可通天门,下可达鬼界,庞大的人流又引来不少妖魔垂涎窥视。 千年来为夺这块地纷争不断,虽属人界,却有不少牛鬼蛇神隐匿其中。 “天机引,改人命!上可测天文,下可知地理。一卦只三文,不准不要钱!” 算命瞎子摇着铃儿,在人来人往中提嗓子吆喝。 敢扛着“神算”两字招摇过市、还一副盲者状,多半是混吃骗喝的神棍,少有神机妙算的高人。 偏偏落魄的白泽君就是后者—— 就是没人肯信。 一直到中午饭点,这个算命的也没能开张。连一旁卖画的都因为可怜他多瞧了他两眼。 月疏穿得穷酸,吃得更寒酸。他将招牌搁在巷口,蹲下与黑犬分着纸袋里的米糠馒头。 不错,至少是热乎的。他啃得津津有味,倒是二黑将狗头偏向一旁,狗眼略带鄙夷,据食据得相当果断。 “这可是我掏两粒铜铢买的,过了这顿可没吃的了。”月疏自顾说着,狗头凑了过来,似乎有些动摇,月疏笑了笑,张口将最后一颗馒头塞下。 二黑:“......” 月疏摸了摸它狗头,口中模糊不清地嘟囔着:“反正你不吃也饿不死,让你吃这物儿着实是委屈你这异犬了,嘿嘿...” 如若二黑能开口说话,此刻定当奉上一句:好不要脸,连一条狗的感情都要欺骗。 —— 耳边是熙来攘往的脚步声,有不少人过路时会在此顿上一顿。 即便眼周一圈白布隐去了他大半张面容,但不可否认那卓逸的身姿,就是蹲在那吃馒头都能教小姑娘退回来再多看一眼。 见那脸上一圈的白布条,才作感叹惋惜状离去。 多好的年轻人,竟是个瞎子... 喉咙蓦然有些干涩,月疏将口中面食咽下,手里的纸袋被攥得发皱,二黑凑过去舔了他两下,似是安慰。 月疏微愣,旋即扯开一抹笑,拍了拍狗头: “无事,随遇而安吧。” 他认得很清楚,自己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白泽君了。 灵力尽废,双目失明,靠着一条异犬苟活于世。 月疏苦笑着收手,扶墙起身,蹲久了腿有些发麻,连带着胸口发闷。他都能摆摊吆喝那么多年,早就不在乎什么脸面了。 可即便是此刻,心里时不时还是会想起那个人。 亦不知那人如今... “话说千百年以前,地界大战后,天帝经脉受创,需千年莲心入药...”抑扬顿挫的说书声倏忽拉回了月疏的意识。 他顺着声音微微侧首,脚边的二黑似是有些躁动,月疏嗅了嗅空气,顿时明了。 “那从梵境而来的懵懂莲花精,恰好成了那最后一味药...” 月疏将招牌抗于肩头,牵紧了绳索,转身欲离。 “后来啊,梵境的迦叶尊者得知了此事,怒火中烧,当下破了杀戒。那日瑶台之上动手者皆被挖去心肝——梵境中一向以慈悲为怀的尊者,入魔了。” 听到那个名字,月疏身形愣怔一瞬,二黑犬吠两声,咬了他的衣摆,这才蓦然回神,足下步伐加快,可他到底是个瞎子,磕磕绊绊又能快到哪儿去? “啊!那再然后呢?” 说书人盯着月疏离去的身影,忽的咧嘴一笑:“预知后事,下回分解。” “啊!!!”孩童们眼中意犹未尽。 说书人摇扇,眼中带着异芒,不急不慢道:“好吧,今儿个我便再讲一个故事。” “天界曾有一神,唤月疏,是上古神兽白泽的化形,通于鬼神之事,达于万物之情。一千三百年前,白泽月疏于佛塔上望见了迦叶尊者,只一眼便望进了心底...” 该死,那妖竟连这些事都知晓! . “汪!汪!!”二黑越奔越急,月疏跌跌撞撞跟在后头,身后的声音却如影随形,魔咒般传入神识。 “听闻尊者爱莲,白泽君种了满塘莲花,挑了最好看最精贵的一株给尊者送去。” “哎,可谁能想到,原来叶尊已有了爱莲。”那人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声音中却隐约带了幸灾乐祸,“梵潭之上,唯有那么一株,从此便再容不下其他...” 别说了别说了! 月疏单掌捂耳,另一手以棍探地,脚下磕磕绊绊。 他有错,他有罪,可他如今已是沦落至此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是鬼打墙。 月疏便干脆站定不动。黑犬知晓月疏的意思,停下围着他转,警惕地望向四周,喉间迸出低哮,将他护在圈内。 “佛前青莲,他们本是多么般配...” “别说了!”他大声喝道,心绪已混乱,左手习惯性摸向腰间,却陡然愣住。 怎么就忘了,青石扇早已不再自己手中... 对方笑得愈发猖狂,尖锐声音伴随狂风席卷。结界内,那人干脆撕下伪装,露出了狰狞鬼面。 “我讲得有何处不对吗?白泽君。”长相恐怖如斯,一开口竟是娇滴滴的女音。 月疏自是见不到的。 他面色倏地沉下,白布下一贯微启的菱唇此刻却是紧抿。 会知晓这些,此物必是大妖,甚至极可能来自天界... —— 周遭空气愈渐混浊,阴风簌簌。他暗道不妙,双手握紧了棍子,指骨泛白。 耳畔是一阵犬吠,黑犬呲牙俯身,足下生焰,体型一下扩大数倍,目露凶光。 “哟,居然是异犬豀边,呵呵,正好一块补了!”铃铃嘻笑干扰他的神识,声音由四面八方而来,月疏偏首寻音却难以判断。 “你是谁?” “我?呵呵呵——一个将死之人,就没必要知道的那么清楚了吧?” 舌尖滑过指甲的声音传入耳中,令人不由自主一阵寒恶。 突然,鼻间一阵荀草香气。 豀边出自天帝山,乃辟邪异犬,对方竟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能准确道出黑犬由来,再加上那若有若无的荀草香... 月疏紧抿了唇,心下有了判断。 “好好的天神不做,堕落至此,你我半斤八两罢了。” 刺耳笑声倏停,空气沉默。月疏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学着那人方才的语气,装模作样惋惜:“是天帝待你不好吗?武罗神?” 对方听闻,果真如疯了一般大喊住口。只一瞬间,气息外露。 他连忙抓准时机,将袖间龟甲掷向武罗。龟甲有他亲刻的符咒,无论人鬼妖神,皆可防御一二。 可偏偏对方不是小妖小怪,亦非小神小鬼——那是武罗,曾经神女。 但见她一个旋身避开,似早有防备。 “一个瞎子,还敢跟我耍这些花招!”她冷笑一声,五指收张,浊气如蛇般扭动猛长,夹带不明黑丝挥向他。 她本是极美,腰细齿白,左脸肤若凝脂,犹见风情,被腐蚀的另半边脸肉则使其形如鬼魅,丑陋无比。 我一个瞎子,你还对我防备那么深! 月疏无语地掏着袖子,想找找有什么能派上用场,奈何一贫如洗,空空如也... 天要亡他! 二黑进不了武罗身,亦不愿离主人太远,便足一提气,呲牙扑上去与浊气缠作一团,火焰猛起,温度一下高涨。 月疏心急如焚,手里一杆招牌作武,只堪堪护身。 武罗似是失去耐心,一声娇喝,荀草气息霎时扑面,快得惊人。 月疏根本不及反应,下意识抬手欲挡—— 然而疼痛并未落下,鼻尖忽闻一缕熟悉味道... 檀香! 感谢观阅w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章 第3章 第二章 “尊者身上好香。” 少年好奇地凑近,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案面。 “香?” “嗯!” 见少年答得如此肯定,僧人疑惑地闻了自己衣袖。 “应是那案上焚的香...” “不,”少年摇首打断,复凑近了些,忽而露齿一笑,认真道: “是尊者的。” —— 是他... 另一边,突如其来的变故,武罗女不及收手,五指撞上金光结印,被猛然弹开。 金光内,一串黛青色佛珠隐现其中,凭空绕动一周,落入僧人手中—— 眉间一道玄印,剑眉下,锐利清冷的双眸缓缓睁开。 “臭和尚,”武罗女捂胸闷哼,灵力反噬逼出女子唇畔一缕血,“真是阴魂不散!” 顾不上抬手拭血,强大的灵威教她不得不立马旋身退回原处,不料足方点地,一股强势力量将她自下而上紧紧束缚。 光芒退散,乃一截梵文锁链。 “你!”她欲挣脱,怎料丹田内灵力再使不出半分!武罗女这才慌了,“你做甚麽!” “渡你。” 只二字,里头却蕴着十足的杀意。 月疏心头一咯噔——这样清冷低沉的嗓音,他想忘也忘不掉。胸口瞬间猛跳,错乱了呼吸。 真的是他... —— 武罗瞪大双眸,面露惧色,脑海中疏忽闪过自己方才讲的故事。 墨纹袈裟、眉间玄印... 不、不会是他!那人已有百年未有消息,六界甚至传言他已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怎会... “啊——”锁链紧收,女子惨叫声倏然入耳。 “我乃神族,你不可杀我!” 佛珠一颗一颗扣过,透过珠串,可见一名女子披头散发,倾着脖子嘶吼。眼球凸起,上头布满红丝,面如鬼魅,哪里还有半分神明模样? “神族?巧了,”僧人似听得有趣,鼻间一声轻笑,气氛却在下一瞬陡然沉下。 “吾与天界,势不两存。” 音落,一股强大灵压赫然将结界撑得支离破碎。 空气中血味陡增。法杖击地,那声音宛若敲在心头。 一切不过发生于瞬息之间。 二黑缩回正常体型,呜咽着退避到月疏身边,拉回了他的意识。 月疏探手朝狗头安抚两下。 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会让异犬豀边这样害怕... 月疏没敢细想,双唇却不由紧抿。 如此残绝,如此不留情面。他果然...还是恨着天界。 明知如此,那股怅然依旧压的胸口发疼。 月疏低头挽了二黑的绳索,支着破布招牌,默默背过身去。 他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不该继续待在他面前,徒惹人生厌。 他甚至清楚自己连一句道谢在那人耳中都是多余。想到千年来自己对他的死缠烂打,笑话一般,。 疏月自己都觉得难看... 苦笑间,檀香味陡然靠近。 月疏不及侧首,便听那声音近在咫尺: “此物可是你的?” 二黑犬吠两声——是占卜用的龟甲。 他竟...没认出自己? 月疏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咽了口唾液,只觉喉间发堵,连带声音夹了几分沙哑: “多谢...”刚欲接过,腕间被一股大力扣住。 月疏浑身一颤,下一瞬,危险的嗓音贴在耳畔:“白泽君。” 心口跳速猛然加快。 “我不是...”月疏下意识否认,他如今灵力尽废,哪里还配此称号? 可听在迦叶耳中却是欲盖弥彰,虚伪的很。 他双眸微眯,冷哼一声,粗暴地扬手撤去了月疏眼周的布条。 “以白布掩面,便当我认不出...”话陡然卡在喉间—— 粗劣的白布垂落于地,沾染上尘土。 月疏睁着一双黯淡无神的眸,茫然空洞地看着眼前。 “砰啪——”手中杆子落地。他如梦初醒般抬袖遮面,蹲下了身子。 许是为了那可笑又少得可怜的尊严,他真的不想...让迦叶看到这样的自己。 迦叶僵在原地,想自己该是恨他恶他的,甚至二话不说直接杀了他,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的白泽君竟会是眼下这副模样... 于那件事发生之前,过往的千年里,几乎每隔几日,他便会来一趟梵境,缠着自己同他讲话。 那人一贯喜欢扇掩半面,露出一双凤眸瞧人,晶亮的眼里带着一丝狡黠,神采奕奕... 怎会如眼前这般? —— 白布,白布呢...月疏焦急地蹲下身找寻,眉心紧蹙,双眸朦胧了层水光。 不等异犬帮忙,一双使扇的好手就那样毫无顾忌摸索在尘埃里,有几次指尖甚至抚摩过迦叶鞋履,又立马无措地避开,小心翼翼继续摸寻着。 蜷伏的身影落入僧人眼底。 卑微,狼狈。 甚至可怜。 转扣佛珠的动作倏止。 迦叶皱眉锁眼,拇指摁于一颗珠上,心头浮现一丝懊恼,旋即又被怨恨覆灭,心道此人恶劣可恨,不可妄动恻隐。 —— 月疏不知迦叶所想,仍旧低头寻着他的“自尊”。 墨发铺散于肩背,有几绺滑落至指边,利石割破指尖带来刺痛,他亦无所觉。 终于——他轻叹一声,摩挲手头的布条。 幸好,还能用。 随手拍过两下,他将白布匆忙系上,忽略了上头那一缕似有若无的檀香。 —— 迦叶收回施术的二指,就那样静静看着他,眸中闪过复杂暗光,似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所做为何。 二黑呜咽在一旁不敢靠近,似乎有些恐惧,口里叼的是已裂成两段的白布... 待眼睛蒙好,月疏才终于直起身来。 白布上头沾了些许指尖血,他天生一副笑颜,菱唇微启时,嘴角略带弧度,如今白布裹眼,染着点点血色,却是一副好似随时会落下眼泪的凄容。 他可以在过往千千万万个日夜里坚强,唯独在他面前,他做不到。 . 迦叶见眼前之人强装无事,蒙好眼睛后转身欲离,似将他无视一般,心头蓦然涌出不满,直接抬手阻了他去路。 “尊者...有事吗?” 诛心誓言字字在耳,月疏尽量掩着情绪,淡着语气,心却如火焚烧,疼得唇角延出一抹苦笑,想着迦叶总不是要他的命吧。 —— 眼尾扫过那块可笑的“神算”招牌,迦叶平下心头躁意,自怀中取出几粒珠子朝他抛去: “替我算一卦吧。” 二黑放下口衔之物,叫了三声。 是金铢。 第4章 第三章 月疏不会知道,迦叶能认出他,凭的是他伸手时,露出的那一截腕子。 一千年前—— 瘴气弥漫,阴霾笼罩在虹林上空,融着昏日的光。 夜幕将临,外头遍布是僵,密密麻麻冒着头徘徊于洞口。沉沉死气,方圆不闻鸟兽虫鸣。 这方结界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 月疏借着石壁遮挡身形,侧身探了眼洞外情形,不由沉了眼眸,复又回首看了石壁旁犹未清醒的迦叶,眉头更紧了几分。 棘手! 此处僵的数目远比上报的要多的多,难怪近来除僵士者都有去无回,根本是被当作这群僵的养料! 养得可真够肥。月疏咬牙暗骂,要说不是上头有人暗中调度,他不信。 月疏略感疲惫,微微后仰靠上了石壁。仅仅三个时辰的法斗便让他已有力竭之意,迦叶是如何在僵群里撑过三天的该不是和他此刻一样,设个结界缩起来 缩起来他迦叶月疏眉毛微挑,摸着下颔脑补了一番...画面简直不要太诡异! 看着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迦叶,月疏又立马笑不出来了。 僧袍好几处被撕扯开了,料子染了红色。虽都是些皮外伤,口子多了也教人看得触目惊心。 月疏不敢乱摸,只把那些伤口瞧了又瞧,最后又将目光转回到迦叶脸上,暗幸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没毁,确实是佛主保佑了。 小和尚被害得这么惨,自然钩得月疏心尖疼。 到底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在天界众目睽睽之下勾结僵王于他又有何好处? 一张张面孔从脑海滑过,月疏甚至怀疑过天帝,可数月前天帝于万僵前,孤自一人舍身摆阵的背影还历历在目... 他甩了甩头,将方才不敬的想法挥去。 心绪犹未平定,又被身旁的一声痛呓拉去所有意识。 —— 迦叶似被什么恶物缠身,在神识模糊中紧握双拳。穴脉处青筋爆起,眉目锁紧了,逼出的汗水一道一道交错滑落。 月疏拿衣袖给擦了,低头又轻又促地唤着他的名。 迦叶该是听到了。 他的喘息愈加急促,汗湿了衣领,往下是起伏着的健硕胸腹,丹田处微光笼散,隐约可见里头灵气窜动的轨迹,月疏心道要遭—— 和尚这是要渡关了。 要命了。 佛莲不在跟前,结界外头是万分凶险,他又不会疗术!偏偏是这个时候。 “打不过不会逃吗?才九百年的修为逞什么能!”月疏咬破了手腕,把血灌进迦叶口中,死马当活马医,忘了自己也不过才八百年修为,就敢这么来救人。 心急了,话也跟着冲,“寡不敌众,逃了又怎样!谁敢笑话你?” 突然,一只手扼住了他的手腕,血液流溢受阻。 月疏:! —— 那人黑眸半开,缓缓坐起身,半无奈地拿拇指揩去唇畔血。 “你可算醒了!” 月疏一喜,心道这血还真有用! 他随手撕下衣角,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 眼下的灵力用一点少一点,像这样的小伤根本用不着。他是这么想的,结果抬头迎上了迦叶疑惑的眼神。 “哎呀,灵力得攒着干大事...”他咬着布头含糊不清,伤着的手顺着方向指了指外头,完了又解释道,“可不是我吝啬啊,你这伤我怕有僵毒未清,就不好随意下手。” 迦叶顺着他的目光,才注意到自己衣物已是破破烂烂,狼狈极了。 默念一句法号,迦叶平静地褪下上衣,缠在腰腹间,勉强盖住了裤脚上几处破损,臂上的金钏成了他上身的唯一遮挡物。 月疏混话一堆,有句话却是不错。迦叶确实提拳次数比念经还多。 颈间挂着的佛珠贴着蜜色肌肤一直圈到腹部。躁动的灵力已被强行压下。 “多谢。”迦叶系完结转身,却见月疏就那么跪坐在地上,仰头盯着他...的上身,颊畔耳尖皆是绯红。 “怎么?”他取下佛珠,一圈一圈缠上小臂,末端绕在虎口处、握于掌心。 通常这副架势一出,和尚不是要揍谁,就是要杀谁。 月疏暗自咽了口唾沫,想的却是:这肌肉,真没少练! “咳咳...”这回换月疏咳上了。他微微侧开脑袋,目光来回地瞟,也仅仅是显得不那么直勾勾罢了。 他红着脸,不自然地握拳抵唇,磕磕绊绊道: “回头、回头让佛主给你治吧。”言罢,他似突然意识到什么,正过脸,刚好与迦叶的目光撞在一起。 相视无言,心照不宣。外头僵群骚动,洞内静悄无声,同样无声无息的还有那一寸一寸瓦解的结界—— 如果,他们还有命出去。 —— 洞外日头渐沉,瘴气越发浓郁,林间泛起阵阵诡异寒气。 结界的力量明显变薄,隐约能传入外头僵群丧嚎。照此速度,莫约还能撑个半柱香。 “离此地五百步远,有一处异漩,借天堑石林遮掩,”迦叶捡了段树枝,在地上指与月疏看,“有人经由此道,将僵群放到了这里。” “那便先毁掉那。” “不好办,”迦叶神色严肃,弃了树枝起身。 “嗯”月疏的目光随着他抬高,忽似想到了什么,猛地起身。 “你怀疑是...”月疏适时打住,抬手指了指天。 迦叶在他惊疑的目光里点了头,视线却是看向月疏伸出的手。 “那人的目的暂不明,”迦叶看着那手,往下是他方才随意包扎的手腕,正溢出了点点红色。“可倘若我死在这儿,师父必然是不能静心闭关了。” 释尊若是出关,首报的必是杀徒之仇。 僵王不过是个幌子,众人捕风捉影,真正的幕后之人却隐于高深莫测的面具下,伺机而动,不知何时会突然出手。 月疏显然并未在意伤口,听完他的话后便回撑着手,食指打转在下巴处,犹自忖着,若真是那人,那他方才的猜想...思及此,他忽觉背脊发凉,手腕却在此时被人捉了去。 “喂!你...” 手腕转落于温暖掌心。 迦叶不理会月疏的惊呼,只将那缠得粗糙的布拆了,眉心微蹙,动作虽称不上多温柔,却也算是轻了。 “待结界一破我便掩护你离开...” “我不走!” 迦叶充耳不闻,只一圈一圈解着布条,继续道: “劳烦你带个口信给冥乐师叔...”他顿了顿,想到那成日泡在酒里头醉生梦死,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冥乐尊者,便改口,“梵尊,将此处情形告知与他,请他无论如何别让师父在禅道未果前轻易出关...你别动。” “我不走...”最后一层布被揭开,伤口正往外冒着血,泡得皮肉略微外翻。 迦叶抿紧了唇,神情愈发严肃,他看了眼月疏,默然竖起食中二指聚灵力。 不知为何,这一眼瞧得月疏心头一惊,总觉得...有点凶。声音便不自觉弱了下来。 虽然不晓得和尚为何凶他,却也知迦叶这是要给他疗伤。 明明此时此刻,任何一分灵力的流失都是性命攸关。 月疏垂下眼眸,只装作不明,未伤的左手覆在腰间的檀木扇上,再抬首时已是神色如常。 迦叶未曾留意,凝术的二指正欲落下,月疏却斜倚过身靠近半步,侧着凤眸似真非真道:“疼着呢,你可得轻点...” “......”迦叶抬眸看了他,又将目光落回伤口上,喉间轻“嗯”一声。 月疏:“!?” 低沉声音传入耳中,连着经脉鼓动了心脏。 接着,清凉转温和的触感落于腕间。 月疏回过神来,立马又不要脸地贴了上去,唇角噙着笑,开始胡言乱语: “哎,我好歹助你清醒了,和尚你是不是嗯...不对不对,你又给我治伤了这要如何算?扯平了?不行不行...” 迦叶听着他絮絮叨叨,额间隐隐作痛,正欲开口,抬眼却见月疏正侧眸凝视他,眉眼间带了点稚气,耳尖无端红了。 “这些年劳你照顾许多,”月疏拿半展开的扇子挡了脸,声音略带紧张,“就算我欠了你,以身相许给你好不好?” 指尖微不可见地轻颤。 就知道这人正经不了一会。 迦叶面无表情地收回指,松手,然后在月疏期盼紧张的注视里淡定回绝: “不好。” 月疏默了默,又似松了口气一般,摇着手里的扇子笑了两声。 山洞冷,他却摇得使劲。 “我说笑的,你别...” “你不欠我。”迦叶难得笑了,俊朗的眉目一下温和。 月疏看得有些痴,愣愣地忘了摇扇,差点要被这笑给骗过去,他忽觉不对,抬腕一看—— “对不住,手抖,留疤了。”迦叶淡定地回视月疏的错愕惊怒,平淡的话语里哪有半分道歉的意思。 “你!”分明是故意的! 对上和尚清冷的眼,月疏只得将愠怒地话憋回肚子里,一面心疼的摸着手腕,心道这疤太丑。一面幽怨地想,原来和尚说的“不欠”是这个意思... 腕间这道疤,他最终也没舍得去了。 “可惜了,”月疏忽而粲然一笑,眼眸亮晶晶,“我不欠你,便只好让你欠我了。” 迦叶犹未解月疏所言何意,月疏已一步跨到迦叶身前,双手圈住他的脖颈亲了上去! 和尚双眸倏地睁大,唇上柔软的触感直接让脑海空了一瞬。 月疏似是轻笑了一声,趁这片刻空隙偏头加深了吻,体内元灵被提到喉间,顺势推入迦叶口中。 清凉之感入喉,迦叶顿觉有异,伸手欲将月疏退开,月疏却比他更快,扇尖点过他周身大穴,丹田处灵力再次涌漩,迦叶动弹不得! 须臾,月疏意犹未尽地退开些许,双臂却没有放下,就着这个姿势与他面对面相视。 “为何没有一开始就推开我”若迦叶没有因这个吻而心动神摇,月疏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得手。 心底似有什么呼之欲出,催着心跳愈来愈急促。 迦叶答不上,也答不了,只得面无表情得瞪着他,眼底一片冰冷。月疏却扯开唇角笑了笑,只将那些他不喜欢、不欲看到的一律无视了。 在一意孤行这点上,他们何其相似。 他将迦叶摆成了禅坐时的姿势,许是和尚此刻的神色实在太凶,月疏情不自禁蹲下身,在他眉间亲了一口,安慰道: “别那么凶,我又不会害你。”毫不意外地,和尚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月疏自然视而不见,站起身,往洞外走去。 —— 愤怒,担忧。 迦叶便是在无法动弹的情形下目视着他渐行渐远。 然而在快至洞口时,月疏蓦然偏头一笑——眉眼间神采飞扬,迎风飘动发丝倚上最后一缕光芒。 —— 结界于那一瞬轰然崩裂,夜幕至。 漫山僵群嗅到生灵气息,霎时暴走,争先恐后欲涌入洞口,却被迎面而来的劲风拦腰截成两段—— 月疏转过身,手里的扇子“唰”的打开。山风撩动他的发丝,少年如玉的容颜上,笑意已被肃杀取代。他不会后退,亦无路可退。喜欢也好,讨厌也罢—— “我会守在此处,护你渡关。” 第5章 第四章 一滴浊血坠落于叶间,溅开暮色里的汹涌与厮杀。 檀木扇洒着弧形僵血,飞旋一周归于手中。 月疏顾不得扇面已被僵血染污,俯身闪过攻击,手腕一转便是一招。 他既将元灵给了迦叶,体内的灵力便无法再生。一旦耗尽,便只能靠体力硬撑。 额间有汗滑过——月疏飞快抬手,却是为抵挡那迎面而来的利爪。断臂,残血,月光透过瘴气,氤氲了视线。 伴随一声嘶哑丧嚎,一排僵手齐齐压下,月疏抬臂只堪堪抵住。握扇的手被牢牢压制,一寸寸逼近眉眼,月疏咬着银牙,被硬生生逼退半步! 眼尾不经意瞥向洞内。虽是黑漆漆一片,月疏却知自己一心守护的人就在里头... —— 与此同时,洞内亟待渡关的迦叶亦是万分煎熬。涔涔冷汗打湿了上身,微动的眼睑和紧绷的下颔是他极力压制灵气躁动的流露。 静心咒无用。 闭眸凝息,脑海中却尽是月疏圈臂吻他的情景,以及他临转身前明眸善睐的一眼与那分明音量不大却荡气回肠的誓言,根深蒂固般萦绕神识,挥之不去。 体内宛如横着数把利刃,叫嚣着要将他四分五裂。禅心不稳,灵气自然更难掌控。 迦叶心知渡关尤不可操之过急,却无论如何压抑不住胸口悸动与烦躁。 那个人为他身陷险境。 那个人毫不犹豫将元灵予他。 那个人...亲了他。 —— 迦叶诞于光,孕于莲,口衔佛珠,乃得天独厚的佛缘。灵智生来已开,他由梵境尊者亲领入禅道,对周遭万物皆是淡然以待,不为喜,难为忧。 佛主曾在与他相视中感慨摇头,道他性子这般淡漠,易修佛,却亦难成佛。 彼时的迦叶尚幼,板着小脸似懂非懂,只双手合十,稚声道了一句弟子愚钝。 于是佛主又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佛主授其慈悲悯心,他便颈戴佛珠约束自己不可妄破杀戒;佛主教他众生平等,他便一度将死生看得淡然;佛主告予他因果之缘,他便对不相干之事一概不插手,任眼前血流成河亦不会皱一下眉头。 于是佛主愈发唉声叹气。 至于七情六欲,佛主反倒未加提及。横竖看他都是无欲无求模样,说白了就是一脸“与我何干”,情缺欲乏的很。 ——白泽是他修佛命中的意外。 汗水汇成一股,自颈间滑落。痛苦低吼声回荡于山洞,振聋发聩。 如此下去,他不是灵力尽废,就是爆体而亡。生死攸关之际,丹田处另一股灵气自下而上,如它主人一般死缠烂打,将迦叶狂躁流窜的灵气一点一点引回丹田,再由此处散往全身,灵气顺着经脉泛着金光,而那方才被吻过的眉心,隐隐传来一丝热意。 此股灵气分明不属于他,却意外温和,格外乖顺,与他的灵气紧紧相缠... 一如那个人。 —— “和尚和尚!”少年十六、七岁模样,隔着亭廊远远朝他招手,眉眼弯弯。 这声音听在迦叶耳中就两个字:很吵。 “我有法号。” 少年转眼至眼前,笑眯眯地背着一只手,朗声道:“我知道啊,迦叶嘛。” 迦叶:“......” 少年道:“我叫月疏,亦不见你唤过我名不是哎对了对了,你看——”背着的手伸到胸前,是一把木扇。 迦叶垂眸看了。样式普通的很,这样的木扇随处可见,他眉毛微挑,似是询问少年何意。 只见少年菱唇延出一抹浅笑,将扇面缓缓展开,放在鼻端轻嗅,倏忽冲迦叶眨了眨眼睛:“和你一样的味道。” —— 檀木扇握于掌中。手臂被撕咬的剧痛迫使月疏收回视线,只能全神贯注于眼前。 凶僵争先恐后,正妄图啃噬自己骨血。他陡然一声冷笑,腾出一手撑地,单腿蓄力扫过群僵下盘,手臂压力霎时解放。 黑压压的僵群一波接一波,月疏立马站稳身形,转动指尖将扇反持。木扇变作短剑,转眼斩尽眼前僵众! 无半分迟疑,一套动作干净利落。 他不敢懈怠,崩起全身戒备等待下一波攻击。发冠于打斗间掉落,墨发肆意舞于空中。血染白袍,全无往日的精致华贵,反添一股戾气。 僵群嘶嚎从山另一头传来,脚边倒地的凶僵蠢蠢欲动,已有复起迹象。月疏不畏不慌,只将剑牢握,反手横于胸前。 ——他需要自己。 那便是抵得上千万个理由。 凤眸划过一丝笑意。 地动山摇,成千上万凶僵寻着气息聚于身前——灵力耗尽又如何,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只要他还守于此处... 一只手掌覆在他拿剑的左手上。 月疏陡然一惊,不及回头,便听一道低沉声音自耳上方传来: “接下来,交给我。” 一颗心猛然跳动。悸动之余,月疏蓦然回首,终于看清那人模样。 和尚似乎更高了些,月疏抬头只能够到他的下巴。和尚面容轮廓似成熟了不少,越发英气刚毅...等等等等!这都不是重点,最让月疏惊讶的是迦叶眉间,竟是一道赤色佛印! 第6章 第五章 瘴雾愈浓,混杂腐臭味,泛着诡异紫黑色漫笼于诡异山林。 “接下来,交给我。”持剑的左手被迦叶覆至身侧,肌肤相贴之处微微泛麻。 月疏被固于迦叶身前,竟是一个类似保护的姿势。 菱唇半开,他懵然愣住,却又很快镇定,半玩笑道:“我以为你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朝我喊打喊杀。” 凶僵眦目龇牙,口流涎水,梗脖嘶嚎间挥舞利爪已至眼前三寸,却是再进不能! “那事...回头再与你算。”迦叶右臂不紧不慢抬起,二指直至与地齐平,神色肃然。 臂间佛珠缠绕金光自上而下,双眼可见的强劲含蕴其中。 和尚虽语调冷冷,月疏却不怕他真生气,只觉心里委屈,半嗔半怒地瞪了他,回首时发丝不期然蹭过迦叶胸前,换来迦叶垂眸与他相视。 只一眼,二人迅速转开目光。迦叶继续专注于身前凶境。月疏亦是抿着唇,匆匆瞥开视线。 不知是否雾气使然,这一眼竟教月疏喉间发堵,情愫莫生。 然眼前绝境不待他往下思索! 头顶、身周;湿雾、腐蚀毒液。凶僵饥肠辘辘舔舌,呈包围之势齐齐发难。月疏飞快转眸回视,欲抬的左手却再次被压下。 比他回眸更快的是一道金光。 那光贴着脸颊飞过,带起一缕发丝,在黑暗中如利刃破开虚无夜空,清尽身周一圈异敌。 光刃无休无止延长,所及之处氤氲消散,破开了瘴气迷雾! 夜尽天明。 不待月疏惊叹,倒地的僵死而复起,速度与残暴程度更胜先前!一时间,树枝上,灌木旁,乱石间,脑颅黑压压一片,嘶吼声响起,群僵如得了命令般同时跃起攻击。 月疏默咽了口唾沫,握紧了手中剑,回视却见迦叶面上依旧冷静的可怕。 林间树木遮挡之境不利于金光施展,光刃却依旧飞速横行,又如蛇般灵巧穿梭枝桠灌木,于电光石火间刺穿凶僵心脏,一击必中! 哀嚎叫声此起彼伏,心脏刺穿锁封迫其定于原地。月疏眼睛追不上那金光速度,待金光刺穿后停留在凶僵心脏,方才看清了是一段梵文锁链! 如此浩大的法强阵仗,月疏震惊之余,更不由担心迦叶此刻的身体是否消耗地起 虽说迦叶道交给他,月疏亦不可能理所应该地置身事外。僵群数量庞大,难免有不及之处,偷袭漏网者不少。他将剑一横,迦叶明白了他的意思。 二人旋身而立,迦叶放开月疏,亦将身后交于他,同时自己双手合十后于胸前打了个结印,佛珠碰撞着,和尚口中法诀默念,金光陡然变作两道,飞速穿行于僵群间,漫山丧嗷响起。妄图偷袭者皆被短剑割喉,于倒下去的一瞬被金光迅速贯穿心脏封印。 月疏气息略微不稳,手背擦过下颔,呵出的热气凝成白雾。九百年开出佛印,梵链一出便是两道,确实厉害。 灵力即将耗尽,月疏犹有闲情遐想。他紧咬着牙,唇角扯开一抹笑意。 迦叶神色不变,眼尾似有若无扫过身后,眉头赫然下压,神识控制着锁链直逼异漩! 须速战速决。他想。 百丈外,镜面于虚无之境陡然碎裂。 清冽碎声传至耳中,迦叶双眸开半,清冷的眼中划过一丝诧异。 余下的凶僵接二连三被封印,晨光透过枝叶星星点点落在地面,衬那厮杀后的片刻宁静安逸。 月疏亦觉此事怪乎,此刻却不愿多想。他微微舒了口气,手里短剑化回檀木扇,展开后竟是折了一节。 “你回梵境吗?”月疏看了眼前颇为壮观之景象,踱步至和尚身边,问话间收了扇子于腰封处。 迦叶看向他收起的扇,眼神复杂,然而抬眸时眼内已归于平静。 “不然呢?”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口吻。 “不然”月疏一扫疲惫之意,嬉皮笑脸地戳着迦叶臂间佛珠,“随我回恒山呀。方才你说要与我算账,你跟我走,我同你慢慢算。”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配上勾着的凤眸,虽面染血污,满身狼狈,却是道不尽的惑意,以及... 柔情、恳求、希冀。 “其、其实恒山的杏子特别甜,”月疏没由来得冒出一句,似欲试图打动他,“虽然眼下非结果之时,但我前年有酿杏子酒,就埋在院子里。如今这会儿杏花开得好,院里的秋千上当是落满了花瓣,还...”声音倏止。 迦叶深陷于那双眼眸,情不自禁抚上他面庞,拇指擦去血痕。 算什么早已算不清了。 山风一点一点驱散僵血腥味,数千万凶僵定立着,心脏处连着一截锁链。 身境恶劣,气氛却正好。 “怎样”那声音又轻又弱。说话之人小心翼翼,眸底是掩不住的款款深情。 是恳求,是引诱。 他缓缓覆上迦叶的手,守着他的回复。 “我...”双唇翕动,然而话还未完,迦叶倏忽倒下失去意识,额间佛印消隐不见。 “喂!和尚和尚,你...”月疏急忙扶住他,勉强撑其于颈窝处。 想也知道,即便是双元灵也禁不起他如此消耗。可...“你好歹把话说完呀,或者、或者先把元灵给我也成,不然我...”我,没有灵力啊。 月疏欲哭无泪,最后在确定拼命摇也摇不醒人后,只得化回白泽兽将和尚驮在身上,没日没夜往梵境赶。心里头又担心又气恼又委屈。 声音渐远。风吹落叶,唯余满地枯黄,遮盖曾有的痕迹。 世间许多事,一旦过便是错。那刻迦叶的回答,月疏再也等不到了。 倘若那时二人已敞开话明,或许之后的种种误会,便不会发生。 然,只是倘若。 第7章 第六章 迎面抛来几粒金铢。 “要算出莲心六子魂息之处不难,”月疏换上从容笑意,将金铢纳入衣袖,“只如今...尊者也见着了,月疏既残又瞎,已无灵力布阵施法。” 那白布宛若是他牢坚不摧的面具,将心底的那份悸动一并掩藏。 “灵力我给,多少不论。”迦叶逼近一步,似有些不满,戾声低问:“如此,你可寻得到他?” 最后一字音调下沉,听上去倒不想问话,反而像极了命令。 月疏不禁瑟缩一分,又旋即重绽笑容,不动声色地退一步拱手,道:“那是自然,我既收了金铢,必然要让施客满意。” 话中的疏远之意,迦叶怎会听不出? ——不过是你我,一桩不带情分的交易罢了。你不必怕我纠缠,我亦不必使自己难堪。 月疏自认为说的妥当,不想在对方耳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 在他抬手时,不经意露出的手腕白皙精致。 迦叶扫过一眼,生生将目光移开。 他清楚,在他看不见的右腕内侧,有一道旧疤。 空气倏忽变得很安静,大黑犬乖乖半坐在一旁不敢吱声。 诡异的气氛连带吐息都停滞了几分。 片刻后,迦叶似是哼笑一声。 月疏即便瞧不见,也听出此非善意,果然下一瞬,手腕被牢牢握紧,不待他震惊作问,一股狠力将他往前一带,方才拉出距离被霎时抹去。 和尚双唇危险地紧抿,见月疏踉跄到了跟前,又急急止步的样子,宛若自己是毒僵恶兽,靠近不得。 “你怕我?”心头阴郁变本加厉,手上力道一时未控制,等迦叶反应过来,竟差点将月疏腕骨生生捏碎。 饶是如此,月疏一声未吭,只将下唇咬的血红。 大黑犬俯首嗅着前方,琥珀眼瞅着月疏,似乎想靠近,又因惧怕而不敢上前。 “痛不晓得说一声,你还哑了不成!”迦叶见不得他下唇染血的可怜模样,硬将目光偏向一侧。 心脏陡然如被针刺般,一阵一阵涩。 分明是强词夺理。 月疏不欲与他争辩,他忍着满嘴咸腥与腕骨痛楚,也不急着抽回手,闻声垂下脸,声音略哑,却要装作满不在乎:“你若只为作践我,我亦无法。” “你!” 佛珠碰撞,虚握的手再次收紧。 和尚面上那点月疏瞧不见的一点懊悔和心软倏然被恨与怒全然覆盖。 最后一丝怜悯被吞没得干脆利落。 “你怕我?”他又问了一遍。 猝不及防的疼痛激得月疏倒吸一口凉气,更冷的却是胸口那颗曾为某个人火热跳动的心脏—— 如坠入深渊寒潭,再也捂不热了... “怕,怎会不怕——”腕间力道陡然加重,仿佛不欲听到这个答案。 月疏扯了扯唇角,偏要继续,“百年前你就曾说过,与神族势不两存,我当你会直接杀了我,而不是问我、怕不怕你。” 痛意随一个字一个词而递增。细不可闻的惊呼未逃过迦叶的双耳,却激不起任何同情。 是他鬼迷心窍,才会这般问他。 迦叶眼眸倏冷,连灵力都化作具象,风流旋动着平地而起。他臂间脉络隐隐含光,连带不远处的黑犬都察觉异样,不敢再吠。 一股股异样的气流透过手腕经脉传入全身经脉,温热强悍。 月疏不由自主瑟缩手腕,无措得有些可怜。 迦叶决无可能对他仁慈,月疏自知,可当那灵力大股大股灌输入,经脉被迫撑开至最大!源源不断又毫不留情的灵气侵入时,他犹是疼得牙打哆嗦,额间冷汗涔涔。 疼!好疼... 灵力虚乏之人哪承受得起如此粗暴的传灵? 黑犬不安地呜咽低咆,最终在要命与护主之间选择了后者。 它猛然扑上,却被和尚一掌推开,瞬定在不远处,动弹不得。 月疏听到了动静,却是自顾不暇,但听那犬吠声洪亮,想来和尚没下狠手。 汗湿碎发贴在额角。 和尚对条狗尚能如此,尚能如此...月疏忍着痛呻,心中却作大笑。 没有谁会在意他,更没有谁会心疼他。 可是...真的好痛——只差一点点,他就要开口求饶了。他都想抓着和尚的衣角,求他不要这么对他,他也会疼、怕痛。 只差一点点。 他不想要什么骨气了,他愿意给他下跪磕头,承认过往都是他痴心妄想,是他纠缠不休,是他错害清涟... 他罪无可赦,到了地狱他会赔罪,只求他给个痛快,不要那么折磨于他。 ——你当真,就那么恨我么... 幸好,还差一点点。 和尚收手了。 腕间力道消失,月疏如被弃的木偶,重重摔落地上,磕坏了衣裳好几处。 迦叶一如往常,面容庄严,无悲无喜,居高临下看着痛跪在地的月疏,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神佛慈悲的给予。 月疏知道,他是为了那六颗莲心,为了清涟,所以才没舍得杀了他... 白布眼窝处湿渍大片。 月疏痛的全身发抖,腕骨的疼痛甚至算不上什么,还未缓过劲,便听一道清冷命令从头顶传来,只一个字: “算。” ——算。 这场极刑,说到底,是为另一人。 —— 魂息分散于六处,六界域广,绕是白泽通晓神鬼万物,亦只能推算个大概。 “便是这六处了,”月疏收回施术的指,声音略带疲惫,“若是想更确切...” 追灵术受地域之限,与术寻者相隔之距越近,算得越准。 “走吧。” “嗯?”月疏正揉着发痛手腕,陡然被这话一惊,朝那声音方向微微仰头。 “你,一并上路。”迦叶垂眸对上那无实目光和疑惑微启的菱唇,随即侧身转开视线,似不愿再多看一眼,冷声道,“你若不情愿,留下元灵亦无不可。” 薄凉声音传入耳中。 此话像极了威胁,若换从前,月疏决计不会当真,只作玩笑,可经历了方才的“渡灵”...他不由打了个颤,心愈凉。 痛劲已过,身体却记住了那抽筋换血般的折磨。 月疏摸着过来舔舐的黑犬,缓缓起身。 迦叶才注意到他的消瘦,仿佛风劲强些,刮一下都能倒,哪有当年白泽君半分风华? 月疏未觉那人打量目光,心中默默忖着:莫说是元灵,就是这条命你若想要,我是亦给的。 他爱得卑微,却怕那人瞧出些什么,愈加厌恶自己。 “尊者言笑了,”粗布衣袖揩过下唇,连带唇角延出一抹教人捉摸不透的淡笑,“月疏岂会不愿,只不过...” 他竖起一指。 “什麽?” “要再加一粒金铢。” “......” —— 二人定好午时城门口见。 月疏牵着黑犬回破旧小屋收拾行囊——虽然不过几件陈衫。 和尚命他同行,月疏忐忑中又带着几分欣喜,旋即摇头苦笑,暗骂自己无用,自个儿作践。 —— 迦叶没道理一面对人恨之入骨,一面还亲自送人来回,便寻了一处树下打坐,盯着月疏拄着竹竿的背影渐行渐远后方才闭目,亦不知心作何想。 打坐期间,迦叶因面容与气度引了不少尘客侧目。 僧人本心外无物,奈何今日格外心浮气躁,本欲设界,又似想到什么,最终作罢。 —— 另一头,月疏正换下染尘粘血的衣衫。上头划了大口子,怕是不能穿了。他还不及叹惜,屋外陡然有异味靠近。 “谁?” —— 日头偏移,眼近午时。 迦叶停下经文念诵,等来的却是狂躁不安的黑犬。 异犬绕着他焦急打转低嗷,那一蹦一跳急样,怕不是惧了和尚,它都想直接上嘴拽衣袍。 一股不安陡然浮上心头! 那积存于体内的灵气,怕是会引来其他妖物觊觎... 他该想到的! 二黑通灵性,见大和尚这幅模样,便即刻撒开四脚,朝某一方向犬吠,和尚顺着那方向看去,眉心紧蹙... —— 山洞内光线不甚明亮,直至三面架起了火把,照清了里头。 指粗的白色蛛丝缠住了人的四肢。那人乌发微乱,被随意弃置于角落。 “啧啧,这肉也太少了!咱三咋分呐”耳中迷迷糊糊传来声响。 “嘿!我看上了那腿,剩下你们随意。”月疏醒来时,洞内三个妖人正聚头讨论着要如何拿他滋补。“先说好,老子可不要内脏那些乱七八糟...” 他这是被妖人抓了。 想起了来龙去脉,月疏却宛如事不关己一般,换了个舒服姿势,实际里丹田暗暗运灵,喉间因蓄力泛起腥甜。 可叹世事弄人,当年的白泽君随帝夋除僵降魔,怎会料到有一日竟会被三只小妖谈论生啖分食。 蛛丝下了禁制咒文,一时难以挣脱,就在此时,其中一妖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月疏这边迈步走来! 他下意识紧抿双唇,指尖深嵌掌心,抓出一手汗。 怎么办呢? 午时,城门,还有人在等他... 脚步声愈发靠近。 或许,他的血可以帮助他逃过一劫?月疏将唇暗暗咬破,倏忽,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萦于鼻尖! 月疏本不期待会有人来救他,可当他闻见那淡淡檀香时,心口霎时猛跳。 即便心底一遍遍提醒自己,迦叶不过是为了那六魂下落,可他依旧心悸不已,肩膀微微颤抖,全然忘了不久前渡灵的折磨。 三妖的嗅觉亦灵,当即察觉有敌入侵。一时间洞口脚步声凌乱,哀嚎短促,三妖不过一个照面便被僧人送去见佛祖。 “阿月?”诧异声倏然入耳,月疏便知自己认错了人。 ——相似的檀香,却不是迦叶。 “虚竺?” “阿月,真是你!”虚竺除妖而至,本以为跪坐在角落的只是寻常凡人,没想到竟是旧识! 他解开月疏双手绑缚,将人扶起,“你怎的...”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然而剩下的话随着月疏猝然眩晕断在口中。 虚竺急忙将人扶住,见月疏还在强撑着站立,便干脆将人背在自己身上,大步跨出山洞。 —— 身体一伏一颠,月疏努力保持意识,心急之下咬舌刺激神经,这才勉强吐出二字: “城门...” “阿月,你说什么” “城...”要去城门。 不知是否心念使然,又有一抹相似的檀香靠近,像极了和尚...月疏来不及分辨,脑袋一沉,黑暗彻底夺走他的意识。 —— 自猜测月疏可能遇害,迦叶心头不安感愈发强烈。 他片刻不停由异犬带路,疾速赶往此处,却是见到这一幕。 胸口除了不安,又覆上了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师叔!”虚竺又惊又喜,背着月疏快步至迦叶身前。 “师叔怎会在这?咦!师叔还养了黑犬?”迦叶只简单“嗯”了声,目光自始至终落在月疏身上,神色莫名冷然,看得虚竺眼皮一跳。 他顺着迦叶的目光这才想起背上之人,恍然回过头,朝迦叶恳切道:“师叔快看看阿月吧!他突然晕了过去,晕前还说...还说了什么,没听清。” “将人放下,我看看。”迦叶敛了神色,淡淡开口。 虚竺将人从背上翻过来,却没有放下,而是不放心似得半抱在怀里,只将手腕翻出来递给迦叶,陡然发现上面全是青紫痕迹。 “阿月的手腕怎么这样了!可恶,一定是方才那三只小妖干的!” 迦叶未理虚竺的大呼小叫,眼前此二人姿势教他心头愈加烦闷。 “我说,将他放下。”声音中带着不容忽视的严肃,慌得虚竺多眨了两下眼,连忙轻手轻脚将月疏放下,没敢再开口提地上硬凉。 师叔这是怎么了那么凶... 虚竺没敢多嘴,戚戚然盯着月疏苍白的脸。 见人放下,迦叶这才缓了面色,屈膝点地,并指测脉。 迦叶倏地眉头一皱。 虚竺心头一跳,憋了好半晌才试探着出声: “师叔,他如何了?” 第8章 第七章 “幸得你小子元灵相助,此番渡劫算是有惊无险。” 眼前尽是梵光檀香,佛相庄严。 月疏想起来了,这是他经僵林苦战,送迦叶回到梵境那会,与他说话的是梵境三佛之一,迦叶的师叔,冥乐尊者。 “明知渡劫在即还逞能,”冥乐取来腰间酒壶凑近嘴边,笑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此等不要命之徒,你救他作甚?” “我与他,道义之交...”说这话时,他猜自己面上必是红透了。 不能让人家师叔知道自己在山洞中还强吻了他师侄不是? “到底是如何的高情厚谊,竟值得你用元灵相助?”冥乐饮了一口,环臂故作疑惑。 那会儿他到底还小,修为浅薄,两三下被人说得面红耳赤。 冥乐嘿嘿一笑,一副了然神色,却转眼敛笑聚眉,神色严肃,沉声道:“修佛者岂可沾染红尘?小子,你可莫要害了他。” 月疏愣住。 即便身在梦里,胸口亦是一股难言刺痛。 “怎会...” “佛门四大皆空,你当是世俗妄言呵呵呵...”冥乐笑着饮罢,他盯着酒壶好一会,眼神却缥缈,喃喃道,“这酒瘾一旦沾上,真是想戒也戒不掉,喝多了还伤身,啧啧...我已受其苦害,何苦再让你们尝?” 言罢,又啜了一口。 此番话云里雾里,月疏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 便是那时,白泽尝到了何为哀恸。 梦境里,自己木然转身,月疏感同身受,胸口泛出汩汩酸涩。 而后将发生的一切,梦中的自己犹不知,此刻的月疏却清清楚楚,他甚至想,若在那时自己便绝了这条心,其实... 还不算晚的。 “且慢,”冥乐尊者叫住了梦里的他。 见他如此这般,冥乐面露不忍,道,“我先将那小子体内的元灵还与你。” “可,他还未醒...” “有我在此,他不会有事——元灵于灵体何其重要你当再清楚不过。况且异己之物,总是趁早取出为好。” 月疏微微张口,想说我必不会害他,可想到方才那番话,便又默默将话咽回。 —— 那元灵是冥乐尊者收入聚灵盒中转与他的。 月疏并未见到迦叶。 心口隐隐失落。 可笑自己双目失明,竟还痴妄能在梦里见他一面... —— 仿佛是回应他的执念,梦境并未终止。 杏花若雨,落满衣襟。 画面一转,是他斜倚于枝干之上,枕首闷酒。 月疏胸口骤跳,心脏似被一只手牢牢掐住。梦里的自己却是不知,似是恨不解意,反手将剩余半坛丢下。 这是他回到恒山,浑浑噩噩的第六个日头。 意料中的破碎声并未响起。 梦中的月疏皱眉看去,树下正立着一人。 细风拂过,花瓣无声擦过颈间佛珠,落在僧袍。那人亦抬头望向他。 剑眉修目,昳丽无双。 迦叶... 画面陡然破碎,无尽黑暗袭身。 —— “阿月,你醒了!” 月疏一连昏睡三日,迦叶亦是缄口沉默,急坏了虚竺,“感觉如何?待我去唤师叔来!” 师叔?迦叶! “等等,”月疏连忙叫住他。喉间干哑,他撑手坐起身,虚竺连忙垫了个枕头。 月疏探指停留于眼尾处,神色黯黯,“先别叫他。” 迦叶正欲推门而入,便听这么一句,生生顿了动作。 虚竺虽有疑惑,却不忍驳他意,便先倒了杯温水与他。 月疏道谢,伸手却摸不准位置,虚竺暗恼自己怎忘了他看不见,便勾手扶住月疏肩膀,将杯口轻轻贴在月疏下唇。 月疏不习惯被人此般对待,探手触到虚竺拿杯子的手,想接过,推门声在此时响起。 房门大开,迦叶迈步而入。冷冽气息霎时盈满屋子,教月疏一时忘了接过杯子。 迦叶盯着二人交叠覆在杯上的手,心头又是一阵没由来的烦躁。 倒是虚竺丝毫不被影响,将杯子交给月疏后便忙让出位置,口中急道: “师叔!快帮阿月看看吧。” 寒意逼近,月疏听脚步声到了床边,不由低下头,紧捏着杯子,犹豫要不要伸手。 毕竟那人,不一定愿意替自己看。 踌躇间,一股大力粗暴地将他未拿杯子的左手捉去,月疏差点痛呼出声,及时咬舌止住,耳边同时传来虚竺焦急不解的声音: “师叔,阿月那只手受伤了...” “我知。”还是他亲手弄的。 “额...”那还这么粗暴? 虚竺不解地挠脑袋,师叔明明很关心阿月才是,那日还是他亲自抱人回来的,还一脸“谁都不准碰”的模样,怎么这会儿又凶起来了... “虚竺,你先出去。”虚竺犹自腹诽,陡然被点到名,立马惊了一惊,问也不敢问就连忙走人,顺带闭了门。 安静的空气使人一下子提起心,月疏微微一颤,想着自己莫不是要命不久矣? 迦叶自是察觉到了他的紧张,缓缓松开手,“你就这般害怕我吗?”不仅怕他,还不愿见到他。 哪怕是看不见。 月疏以为他要说病情,却不料是这么一句,一下怔忡住。 迦叶只当他是默认,从怀中取出一物。 月疏感受有气息靠近,接着眼周一片滑凉。 他替他系上了白绫。 月疏惊疑地抬脸,那人已退开身。 “何人所为?何时之事?”迦叶语气平静得可怕,口吻似质问。 月疏好一会才明白他问的是自己元灵被封,灵力废尽之事。 原来那转瞬即逝的温柔,竟是在可怜自己? “白泽天性随性,多次顶撞惹恼了昊帝,是咎由自取。” “那日你为何不说?” “说了尊者待如何?是放过我,还是会下手轻些?” 迦叶语噎。 那日渡灵,迦叶确实不知他无灵体护身,已虚弱成这般,若是他知,若他知... 亦改变不了什么。 自己对他只有恨意,再无其他。 见迦叶不答,月疏自嘲一笑,漫不经心道:“左右我是拿金铢办事,尊者不必介怀。” 他不需要他的同情。 再一次地,他将彼此撇了个干净。 第9章 第八章 月疏已经整整两日未进食了。 空荡寂静的房间传出一声饥饿之响。 他想起最后的一顿还是在大街上吃的两颗糠米馒头。 好饿。 月疏按了收缩成一团的腹部,幸好房间里没有别人,他也不必尴尬。 自他说完那番话,迦叶便拂袖离开,瞧着也是急着要和他撇清关系的样子。 他抚摸一下眼周的白绫,自嘲一笑,探手摸索着起身。 自个儿穿衣套鞋于他而言并不难,这么多年也习惯安安分分做个瞎子,只是眼下他呆的这个屋子他不甚熟悉,连床榻高度都要比他那破床高很多,以致他不得不赤脚蹲下,再去摸寻鞋袜。 费了些功夫,他终于摸到门口,二黑不在,身边也无探物的棍子,他的每一步都格外小心。 运气不错,门口正好有店小二送完东西夹着空托盘路过。 “劳驾,”月疏赶紧将人叫住,“请问,可否送些面食上来?” 面前之人惊疑一声,月疏知道他是在打量自己。 瞎子虽不新奇,但也不是人人都见过的,半晌,身前的店小二才懒懒散散地开口: “吃食送上来需要额外交钱,您这...身上的钱够吗?” 月疏还是那身旧的泛白的粗布麻衣,也难怪叫人瞧不起。 “我有的,你等等——”他往怀里掏去,前几日的算挂钱,那几颗金铢,他记得他是用衣裳扯下的布包着,放在胸口处的,“怎、怎的没了...” 袖中,怀中,腰带处,通通没有。 店小二是个人精,一看眼下情形心里就有数了,他将肩上白布一弹,嗤笑道: “一个没钱的瞎子还想着差人送东西上房,呵!也不知道——” 声音倏止。 月疏并未在意,他犹自疑惑自己的金铢去了哪儿。 好歹,那是他几百年来唯一一次开张,还是他用了半条命换来的,要是不小心丢了,他只能重新回大街上卖艺乞讨,不然连糠米馒头的漏都捡不着。 —— 迦叶靠近时,月疏正蹲在地上,想把鞋脱了倒倒看。 “别找了,”漠然的声音从月疏头顶上传来,“金铢在我这。” 月疏一向嗅觉不错,只是今次那白绫上似有若无的檀香干扰了他的判断,叫他一时未察觉迦叶的靠近。 “为什么,”他将拔出的脚跟又塞了回去,站起身,朝着迦叶的方向道,“那是我算命换来的,”他抿了抿唇,补了一句,“是我的。” 对面似乎传来一声冷哼。“若你真能寻回莲心,我再予你也不迟。” 这是信不过他?和尚说的轻巧,可他就要饿死了! 话到嘴边,他又给咽了回去。 迦叶硬拖着他上路,给他有个住处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他差点都要以为自己会和二黑一样被赶到后院马厩。更别提吃食上有什么要求。 他对自己不闻不问亦属正常,同行三人里,就他一个**凡胎要进食,自然不会有人顾及到他。 月疏没敢再跟他开口,想着等虚竺回来,让他想办法弄些吃的来。 至于迦叶,自己还是少在他面前晃的好。 想通了,月疏便伸手摸索欲回房中。 迦叶便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瞎子。 钱不急着讨要,脚下撤离的步子却是急了,好似不愿再待上一秒。 意外往往挑这种时候发生。 好好的路上突然有块木板凸起,月疏猝不及防脚下一绊,身子径直跌去—— 完了,他又该丢人了。 一只铁栏般的手臂阻在了他身前,檀香瞬间倾近。 月疏伏在手臂处,大口喘息,十指不自觉蜷缩一下,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那股力道又将他弹起。 月疏跌撞在了门框。 虽然没有磕地上严重,但到底是有些痛的。 他喉间一涩,便将原来那声道谢咽了回去。 而那檀香与那略微急躁的脚步声已一同远了。 ...... 月疏看不见,却无端有些眼热。 他果然,一点也不想瞧见自己。 月疏扶着门框立了一会,才将心绪平定,小臂处应是磕青了,按着有些痛,幸好不是什么大伤,也幸好不是磕着腿,否则那人必是要责怪自己拖累了。 他咽了口唾液,伸手慢慢摸进房间,只是他刚要关门,方才的那名店小二端着香气扑鼻的吃食噔噔噔上楼。 “这位爷,”小二站在他的房门口赔笑:“小的有眼无珠,方才真是对不住了,您看要不您接个道,我给您端进去?” 明明方才还一副看不起人的嘴脸... 月疏虽有疑惑,还是微微侧身让他先进屋。 店小二放下吃食就忙不迭告退,月疏本想问他些什么,结果人已经一溜烟出去,连房门都给他带上了。 食物的香气弥漫在悄静的屋子。 肚子适时又叫起了声。 月疏摸索着坐到桌旁的凳子上。要说这客栈唯一跟他有交集的就俩人,虚竺不知去了哪,剩下能给自己叫来吃食的唯有迦叶。 月疏不信。 店小二看自己可怜免费请他一顿的可能性都要比前者大。 可... 香味与饥饿阻断了他的思绪。他咽了口唾沫,摸到一旁的筷子,回来摸碗时被碗狠狠烫了一下,指头立马缩回来放在手边吹。 这样的动作他很多年没有了,这些年颠沛流离,能吃上热食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更多时候,他是缩在单薄的被子里挨过一个又一个寒冬。 没了灵力,却还是不死之身。 这条命活着,便是一种折磨。 面前是一碗作料简单的素面,月疏放下心绪,扒着汤碗小心翼翼地低头吹了会,喝下一口热汤,顿时又全身活了过来。 葱花香气扑鼻,他抵着掌将筷子长短对齐,可当筷子真的入汤,他才发现自己一根面条都捞不到。 汤面似活的一般,他一根也夹不起。 好几回试到嘴边又溅起热汤。 月疏拿袖抹了把脸,正当他踟蹰是否先将汤喝完时,楼梯口一阵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阿月!”虚竺探头探脑,见房内没有迦叶,立刻不束着了,大大方方走了进来,“如何?师叔怎么说?不会很要紧吧?” 听到他关切之声,月疏喉间一堵,连碗里的热汤都化不下去。 原来...还是有人会关心他的死活。 “虚竺,”月疏放下筷子,将手并在膝盖上,“多谢。” “怎么、干嘛突然这样啊,咱们不一直是好友嘛——”虚竺即使神经粗大也察觉到了一丝丝异样。 他挠了挠头,突然“噢”了一声,从袖间取出纸袋。“别见外了,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后知后觉到月疏看不见,他也咬了下舌,将纸袋扒开凑到月疏面前。 月疏倒是不在意,配合着上前一闻—— 是他爱吃的桂花糕! “从前你在梵境就爱吃这个,”虚竺腼腆地笑着,将桂花糕连带纸袋一齐交到月疏手中,“我在路边看到就给你买了,猜你一定饿坏了。” 月疏捧着纸袋,一时说不出话,就听虚竺“咦”了一声。 虚竺后知后觉注意到他面前的一大碗汤面,“这面条是?” 月疏低着头,只支了一个“我”字,虚竺已经乐呵呵地将汤面揽到自个儿身前,“害,我最爱吃汤面了,阿月点了汤面也不叫我——”他埋头滋溜一口,惊喜道,“嗯!味道不错耶!” 一见那筷子摆在一旁,虚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干脆问也不问替他解决了。 月疏听着耳边“滋溜”声,捧着桂花糕,没有立刻吃。 他想说那筷子他碰过,那碗壁他也碰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也想吃面条... 要是能给他留一口就好,月疏闻着味就馋,一边啃了口桂花糕一边想。 房门突然被打开。 —— 迦叶似乎很喜欢不敲门就直接进他屋子,二人几乎是立刻停下嘴里的搅动,齐齐向门口方向望去。 来人似有些阴晴不定,他扫了眼桌上,沉声道:“下了趟地界,连禁五辛都不记得了么,虚竺。” 虚竺立刻挺直了身板,糟了,他忘了里头有葱... “这...师叔——” “尊者勿要怪他,是我不要硬推给他吃的,”月疏下意识将手里的纸袋封口攥紧了,背到身后。这是从前就有的小习惯,而今想改也难。“我...原想着怕浪费,竟是、不小心害他破了戒...” 他不介意往身上揽罪,反正...反正他都已经够厌恶自己了。 迦叶早已看到他怀里的桂花糕。他不吃,便是觉得那桂花糕更合心意。 他沉步上前,“汤面,有问题么?” 身周陡然沉了股压力。月疏一窒,就封口的纸袋放到桌子上,“也...也不是,就是额,来路不明的东西、不敢吃——” “听着了么,”迦叶冷笑一声,面朝虚竺,“你真该跟这位白泽君好好学学,来路不明的东西也敢下肚。”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 虚竺立马从凳跳起来,忙道自己要去漱口,借口脱身。他倒不是真怕汤面有什么问题,他听出来了——这这这面根本就是给阿月准备的!! 完了完了,这他都敢吃,也难怪师叔不高兴了! 听到虚竺离开的动静,月疏的手又蜷紧了。 方才的那番话,不就是说自己把来路不明的东西给虚竺吃么,好像...好像事实也是如此,可他也非成心—— 算了,他这样的“恶人”,还需什么解释,泥坑里打滚之人,如何洗得干净?可... “那、那汤面我也尝过,”他还是忍不住辩解,“是没有问题的——”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在奢望什么,还在害怕失去什么,尽管他知道自己早已什么也不剩了。 面前有檀香靠近。 “没有问题,为何不吃?”迦叶没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白绫覆住了月疏急切的半张脸,他便眯眸盯着他,“你二人还共食一碗?” 月疏思绪停留在了前一个问题,他收起急切的面色,低头默了。 非让他承认吗? 他看不见,根本一筷也夹不起。 “看着我,”迦叶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烦,也因为看不见他的脸,这股烦躁就更浓烈了。 “看不见。”月疏低头继续攥衣服。一股力量突然强迫他抬脸。 “我让你面对我,回答我,”迦叶掰过他的脸,动作毫无温柔可言,手上的温度与他的语调形成两极,“听不懂问题么?你——” 你到底是瞎还是聋! 眼窝处的白绫晕开一片湿意。 “我说了,我看不见!”音量一提,那点颤意便是无所遁藏。月疏挣脱他的手,不自然地撇过脸,“看不见,夹不起,吃不了,尊者听明白了吗?” —— 月疏从前很听他的话。 大事不提,那些个日常琐事,月疏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就拿甜食来说,就连梵尊告诫多次的无用,到迦叶这是绝不可能拿出来,更别说吃,只因为迦叶说过不想看见那些甜食,月疏见他便再不含糖。 是,他一直在顺他的意,就算再不喜欢清涟也给他算了。 方才的反抗是头一遭。 月疏带着白绫,是不想让人瞧见他的软弱,迦叶要他系上白绫,是他见不得他的脆弱。 “白泽君好能耐,”他毫不费力地抓住他要逃的胳膊,嘲讽般“呵”了一声,“你惯会装可怜装无辜,当年亦是这般,清涟因你而死,你却口口声声道自己无辜,这些年灵力尽失却能在地界存活,只怕用的也是此招吧!” 他一哭,他就会很烦,只能用更犀利的言辞攻击他,逼退自己的心底悄然浮现的恻隐。 月疏蓦然一震,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迦叶口中出来的。 因他突然放弃反抗,迦叶来不及收手的力道便直接将他带向了自己,他立刻后撤一步,站不稳的月疏便毫无防备摔在他的脚边。 鞋面几乎贴脸。 可怜的白泽两头惨,呜呜呜~放心,我以后让迦叶亲手一筷子一筷子喂你! 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八章 第10章 第九章 伸出的手停在了空中,攥握成拳。 白绫滑落至脖颈,月疏连忙抽出一只手,然而来不及摸索,下巴被捏起,力道几乎要将他捏碎,迦叶冷酷无情的声音响在上方,“虚竺可不在这,你摆出这么一副模样又给谁看?” 好痛... 月疏蹙着一双通红的眼,抓着僧人的手强忍着未吭出声。 果然,他对自己真是从头到脚厌恶至极。月疏强忍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不掉,其实迦叶根本用不着这般再三提醒自己,他早就有自知之明了。 因他被迫抬着脸,藏在墨发中的修长脖颈便暴Ⅰ露无遗在了僧人面前。 迦叶蹲身于旁,额心佛印黑得可怖,他冷眼看着月疏那点徒劳挣脱,突然松开了对下巴的钳制,转为双腕的禁锢。 他的动作太迅猛,以至于月疏来不及惊呼,后颈处的绳结已被解开,白绫缠上双腕,整个人被往前拽去。 迦叶把月疏甩在床铺,欺身而上。 “迦叶!你做什么?”肩头刚起一点又被按下,月疏嗅到了一丝灼烈气息。 那是魔气! “你大可以求我试试,”迦叶声音冰凉,姿态却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他大手一扬,轻易扯开了他的衣带,“你求我看看,看我究竟会不会对你有半分怜惜。” “...你疯了!”月疏被陡然袭来的凉意冻得浑身一颤,他虽看不见迦叶神色,眼前的迦叶明显是让心魔附身了!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迦叶撕开衣物,手掌探入其中,冷冷一笑,“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抖什么?” 月疏闻言只抖得更厉害。 “别说了...” “如何不能提?”迦叶加重音量,狠狠掰过他的下颔骨,又陡然沉声,“他碰过你多少回?” 求求你,别问了。 月疏泣不成声,闭上眼,泪水滑落两鬓。脑海中闪过数百年前的夜晚,鹿林山涧,“那个人”顶着迦叶的容貌...在水中诱Ⅰ骗了他。 “别问了,别问了...不要!迦叶,不要,别碰我...”他无措地摇头,双手蜷于胸前,不断乞求,“迦叶,放过我吧,求求你——” 迦叶不知被他那句话激怒,猛然将他打开,咬牙切齿:“你既已攀上九重天君,为何还不放过清涟?为何还要纠缠我?” 月疏痛苦地摇头:“不是的,我...” 我以为是你... 我不知道他会对清涟动杀念... 然而附魔状态下的迦叶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所有憎恨与欲Ⅰ望都被放大数倍,他盯着眼前晃动的脖颈,目光如锁定猎物的鹰隼,豁然俯身低首。 月疏顿时脸色煞白,将脸转向另一侧,不停抽气。垂落在身前的佛珠冰凉刺骨,同脖颈的灼热形成强烈反差。 颈侧的牙印不断渗血,又在反复吸Ⅰ吮中被舔舐了个干净。 许是白泽血起了效果,衾被间撕扯的动作逐渐停下。没想到自己血还有这样的奇效,月疏竟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这具身体实在太不堪折腾,仅仅是破了点皮血,无力感便席卷而来。 “你莫不是以为,我真会对你做什么吧?”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月疏听到那人自颈间抬首,语气极致嘲讽,“你若有个这病那痛,误的是救清涟的命,何况——” “他经手的东西,我又怎会再碰。” 他经手的东西... 意识如负千斤,被拉入深水中。 耳畔似有水声。 月疏**地探出水面,便同身后之人缠吻于一处。水面没过胸膛,也淹没了愈渐激烈的荒唐,只有四周激荡的水花和压抑不住的闷哼昭示此处究竟在发生什么。 月疏受不住刺激,口齿不清地唤着他的法号,那人将他转了个身,面对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他的手牵到脖颈,温柔地覆在他的耳边:“阿月,抱好了。” 月疏搂着他的脖颈,望着他,心跳已乱。上一回见他如此温情的一面,还是初次相遇时,他见佛莲无恙后的温柔一笑。 间隙再次被抹去,后背抵上岸壁,随之而来的是比方才更为激烈的水波动荡。 月疏受着痛涩,甘之如饴,甚至主动放开自己去适应他,迎合他。 这是他最欢悦的一夜—— 如果不是醒来后,发现躺在身侧把玩他头发的人,是昊帝。 —— 次日,月疏拖着发烧的病体,强Ⅰ行上路。 他身上的衣服终于不是洗得泛白的灰袍,而是一套素色新衣,没有什么华丽物件,独独衣领处安了一圈裘毛,衬在下巴处格外秀气。 今早醒来,他躺在被窝中,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着寸缕。 他记起来了,那人扯烂了他的衣裳。 被扯坏的衣裳连碎片都寻不着了。月疏披着被子坐起身,踟蹰了一会,才对外唤了一声虚竺法号。 房门开了,进来的却是迦叶。 “衣裳就在枕边,难不成白泽君连穿衣都要人伺候不成?” 月疏张了张口,黯下神色,双手摸索过去,确实在枕边摸到了一套衣服。 衣料的触感或许只是中等,却是比他那身陈年旧衣要好的太多。迦叶既然未避讳,月疏便也不矫情了,他背过身,衾被滑下,墨发散开在雪白后背,还有几缕滑落在肩头,随着低头的动作而滑落。 好几年没有新衣的后果,就是月疏根本不知道手里的这套究竟要怎么穿。 瞎子摸不出门道,在微凉的空气中急得额间冒汗。 房中安静的可怕,迦叶虽未出一声,月疏还是能强烈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估计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为避免他寻顿气撒自己身上,月疏揣着不安,还是决定开口寻助。“能否...帮忙唤虚竺进来。” “又想叫他来服侍你么?”嘲弄声响起,月疏才惊觉他已至自己身旁,“又是买桂花糕,又是穿衣,我这个师侄,也太没出息了些,竟任由一个灵力全无的瞎子,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看来不止昊帝,”迦叶立在床边,一把狠拽过他的腕子,“他如此死心塌地的对你,怎么,当初在梵境,你也勾得他为你破戒了——” 臆想被利齿咬断。 月疏睁着一双殷红的湿眸,一口咬在了他的腕骨。 他咬得很死,像是拼尽了全身力气,丝毫不亚于昨日迦叶在他颈侧咬的那一下,甚至更重更狠,要跟他同归于尽似的孤注一掷。 可直到他力竭松口,那腕上愣是连层皮也未破。 迦叶终于发现了他的异常。 他的身上好烫。 “你起烧了?”二指贴上额心,连被咬时都是面不改色的迦叶立刻眉头紧锁。 明明前半夜还一切正常,这人还会吭吭唧唧滚进自个儿怀里,难道是在他走后? “无事,”月疏闷声扒拉衣服,“总归不耽误你寻莲心。” 不要慌不要慌,看文案 啥?不要被文案骗了?那那那我也吃不准了...(溜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九章 第11章 第十章 柴火噼啪作响,衬得林间格外幽寂。 二黑侧卧在树桩旁,埋头大睡。 月疏坐在枯草堆中,抱着膝头,下巴轻磕在上,昏昏欲睡。 虚竺正拨弄柴火,视线一瞥落在了月疏异样的脸上,一向不装事的眉间隆起了担忧。 阿月都病得那么明显了,师叔难道看不出嘛,怎么还硬要上路... 他瞧了眼五步外入定的迦叶,悄悄挪向月疏,低唤了一声他的名。“若是熬不住,便靠我肩上休息吧。” 月疏抵着膝盖,白绫下的面色烧的通红,闻言却只是慢吞吞地摇头,随后脑袋一偏,埋首进了臂弯。 虚竺不忍,还欲再劝两句,忽而脸色一变,警觉抬头,一旁本已入定的迦叶也蓦然睁开了眸子。 “汪!” 柴火颤抖了一下,空中传来女子咯咯的笑声。 “是幻妖!”虚竺豁然起身,转头道,“不劳师叔动手,交给师侄便是!” 说罢凌空一翻,追着一斗瘴气消失在了林间。 月疏强撑了一天,脑袋早已昏沉,即便是听到有妖,也只是脑袋竖了一下,接着又横了回去。 高大阴影挡住了他面前的火光。 异犬立刻直起四肢护在主人身前,露出獠牙,然后突然像是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呜咽了一声,伏低了脑袋跟前肢,夹着尾巴跑开了。 迦叶站定于月疏面前,晦暗的眸中瞧不出情绪,他盯着一动不动的发顶瞧了片刻,撩起僧袍坐落在了方才虚竺的位置,重新盘腿。 “你倒是心安理得。”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无声。 月疏像是睡着了,毫无反应。 迦叶心觉有异,眯了眯眼,手掌绕过一圈去探他的额心。 竟是到了滚烫的地步。 不过是走了一日路罢了,哪至于娇贵成这样...迦叶蹙眉一愣。 他几乎要忘了,此刻的他已不具灵力,身上还带着伤,只怕是连凡人都不如。 滚烫贴着他的掌心动了动。 迦叶回过神,正欲抽手,滚烫却贴着他腕间的佛珠,一寸一寸挪了过来,最终靠在了他的肩上,抵额蹭了两下,不动了。 迦叶像是想到了什么,眉眼冷了三分:“我不是虚竺。” “迦叶...”轻哼声宛如猫吟。 月疏迷迷糊糊地想要揽住他的脖颈,然而力气根本不够,手臂贴着僧人身前的佛珠掉下来——被一只手掌接住。 “谁准你靠近我的?”捉着他的手没有放开,声音又凶又狠,像极了警告。 月疏瑟缩了一下肩头,像是委屈到了,闷出几声呜咽。 迦叶自上而下看着他,眉眼间一股戾气,突然用被他靠着的左手解开了白绫,怀中人一无所知,羽睫微颤,看上去还在委屈,却是依旧不离开他的肩膀,就如昨儿个夜里非要赖在他的怀里,赶也赶不走。 迦叶心底冷笑一下。明明清醒时,连说句话都要低着头,有时甚至还会拉着虚竺衣袖,躲在他身后,一副惧怕他的样子。 果然,都是装的。 迦叶想将他弄醒,让他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然后再狠狠推开他,当面揭穿他的虚伪,恶心。 然而伸手的一瞬间,他又犹豫了。 一旦恢复清醒,他一定又是那副退避三舍的模样,一想到那个样子,迦叶就很烦,烦他的虚伪,烦到心魔又开始蠢蠢欲Ⅰ动,烦到他都无法冷静下来自省,他们之间,除了退而避之,还能是什么? 伸出的手最终挑开裘绒,落在了下巴。 从微蹙的眉头,湿润的长睫,到干涩微启的菱唇,迦叶冷眼打量过去,宛如看一件物什。就是这样一张脸,骗去他的金身,联合九重天君将无辜的清涟置于死地。 额心的佛印腾出一丝一缕的黑气。 突然,攫取下巴的指被包覆。 月疏双手捧住了迦叶的手,贴到颊畔,依恋似的,用滚烫的脸来回轻蹭... 虚竺腰间挂着葫芦比去前看上去要沉甸许多,似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一晃一晃,他从树影间灵活跃下,把树底下都快睡着了的二黑吓了一激灵。 眼看异犬就要吠出声,黑夜里携风飞来一个金刚圈,箍住了犬嘴。 虚竺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胸脯,直起身来正要道谢,然而话还未出口,脸上的震惊已夸张到难以描述。 只见他一转头,就见自个儿的位置已经让师叔给占了,这本没什么,最关键的是—— 师叔居然允许阿月睡在他的腿上?! 第12章 第一章 冰雪天里,少年冻得双足赤红,孤身抱膝缩在巷角。过路人来人往。忽而头顶一暗,伞形掩去霜雪... 亦是纷纷白雪。 他于三千宗门前将象征师徒信物的羽徽解下还于他。虽一字未言,却已将五年的师徒情宜断得一干二净。——(引) 天脊山地势极高。 山顶常年霜雪不融,是以刚入秋,山脚下便已飘起毛毛细雪。 卦象所指其中一处,便在这天脊山。 背倚宗门,山脚下的镇子繁华欣荣,百姓富足安定,甚至随处可见灵器售卖。 “哇,阿月,这个东西有意思,”摊车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物件,虚竺一眼就被上头能任意缩小放大的折扇吸引,摘下来穿眼孔打量,“我记得阿月你从前也喜欢拿着一把扇子不是——” 月疏掩面咳嗽两声,鼻头红红,抿了抿唇低下头,对热闹的集市似是不起兴趣。 二黑突然停下,舔了舔他的手背。 “?” 脸颊突然蹭划过毛绒绒的柔软。 虚竺笑嘻嘻地捧着掌心的一团白色,伸到月疏面前,“阿月你摸摸,是灵兔!好小一只,还软乎乎的。” 月疏像是被打动,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探出手,虚竺怕他摸不准,又捧进一方。 “你们在做什么?” 手立刻缩回了袖子。 迦叶并未回首,负手而立,声音似怒非怒,像是不满二人拖拖拉拉。 “我不喜欢兔子。”月疏极轻地说了一句,微微侧开脸,二黑通意,不需要言语支使,闻着地面再度迈开四肢。 “哎——” 虚竺连忙放下兔子,朝摊主行礼道了声歉,追了上去。 人来人往,月疏跌跌撞撞地跟着后头,始终与“檀香”保持三步距离。自打那日醒来,烧莫名其妙便退了,只余一些风寒之症未愈。月疏虽有疑虑,却也在之后的相处中被打消。 也是从那日起,二人再没单独说过话,即便是非交流不可,亦是拐弯抹角由虚竺转而告之。 街上的人似乎变多了,迦叶突然停步:“卦象就只能精确到这儿么?” 他的声音不大,放在喧闹声中,月疏还是轻易捕捉到了。 月疏跟着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说话。” “...嗯。” 彼此间的沉默再次蔓延。 这是要怪他没用吗?月疏有些局促地攥紧手里的绳索。 “哎呀,师叔何必急于一时。”虚竺拨开人群追了上来,一路都是“阿弥陀佛”跟“借过”。腰间葫芦被挤来挤去,幻妖被晃得破口大骂, “臭和尚,你要晕死老娘吗?” “闭嘴!” 尖锐的女声混杂在人群,吃了道黄符才消停。 虚竺摸着光头,朝转过身来的迦叶尴尬地笑笑。 “师叔,这...绝不是我修行松怠,”他指了指葫芦试图解释,“说真的,这只幻妖确实有点道行...”说着,他轻咳两声,突然拉过月疏的手,眸中半苛责半担忧道,“阿月你方才走那么快作甚,小心给人撞了,下回记得拉着我——” 月疏:“......” 这是借他转移话题? 月疏不习惯让人拉着手,正要抽回来,便听前方传来一声嘲讽似的冷笑。 “你同他处一块,修行不误也难。” 什么意思? 小和尚没听明白,掌心里还没来得及捂热的手已飞快抽走。 空中飘下点点白雪,人潮加快了流动,商贩们熟练地在打了孔了石墩上撑起巨伞,照常经营。 “师叔,要不...咱们先寻个落脚地?”就算救人心切,这莲心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寻到的。 虚竺抬头望了眼天,继而看向月疏,想到方才手里的那股子冰凉,忍不住开口。 一旁的黑犬摇着尾巴,贴着主人细声呜咽,似附和。 清冷的眼尾扫过单薄的身影,迦叶一言不发,收了佛珠背过身。虚竺这才发现他停步的地方正是一家客栈。 难不成,师叔原本就打算...?虚竺惊疑不定地望着迦叶迈入客栈的背影,未及思索,耳畔蓦然传来极轻的二字。 月疏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多谢。” 客栈开在仙宗脚下,店内小二个个眼尖,见和尚寒风里衣薄如常,便知是高人。 “哟,”店小二抹布一搭,笑脸迎上前,“大师您几位?打尖儿呢还是住店?” 铢币落下:“三间客房。” “还是两间吧,”店小二接过铢币正欲回话,便听后头年轻和尚道,“师叔我想照顾阿月。” 这年头和尚一个两个都这么俊吗?! 店小二暗暗咋舌,这才注意到二人身后还有位牵着黑犬的消瘦男子。 “抱歉这位客官,本店不允许带私犬入——”剩余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 霎时间,碗筷碰撞、豪言吆喝声,一波带动一波停下,满堂哗然变作安静! 月疏慌忙将掉了的白绫重新蒙好。 小二离得最近,几乎被惊艳到忘记呼吸。 堂间有身着白色修士服之人起身,看模样是想上前Ⅰ结交,被同行之人按下,附耳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修士看了眼前头的大和尚,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 迦叶眸底的戾气似比以往都要重,声音也比任何时候都要不近人情,他侧眸看向虚竺,“你与他一间,怕不是也想染上风寒?” 虚竺:“......”他好歹是佛修,怎可能那么容易被传染? 这么明显是个借口,虚竺自然不会傻到驳回去,只心里盘算着如何不叫迦叶发现。 此刻小二终于缓过神来,只见他面露难色,弯了弯身: “二位大师,实在对不住,本店就只剩下两间客房了,您看...” “那便两间。”虚竺正待喜声,便见迦叶淡淡瞥来一眼,“你我一间。” “啊?” 虚竺顿时欲哭无泪。和师叔一间?太也可怕了吧!! 外头雪势渐大,寒风开始一阵一阵地往里吹,月疏环着手臂瑟缩了一下,虚竺将二黑牵去后院安置,他便留在账台前等他。 “走。”檀香靠近,一片衣袖落在手背。 月疏微启了双唇,模样似惊似疑。 “我可以等虚竺...” “台阶。” “......” 怎么脚就不自觉跟上了? —— 听到房门紧闭的声音,月疏心头咯噔一下。 进屋后迦叶便不再管他,由他站在空地处,茫茫然不知何去。 “过来。”迦叶抬手打出结印阵法,这个阵法他见月疏使过一回,凭他的记忆应是错不了,“你再重新算一次,阵法我已布下,不需要你耗什么灵力——” 金色的圆形阵法内外逆向相旋,他回身一瞥,就见月疏低着头闷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什么,以为他是故意装作听不懂或是不情愿,心头霎时一股烦躁,伸手将他抓到身前。 “我让你再算一次!” 月疏捏着拳心,咬唇强忍着逼回眼眶中的涩意。 原来...原来他带自己上楼,只是要他再算一遍。 —— 虚竺回到大堂寻不着人,从店小二那打听才知自己又被丢下。 葫芦里的幻妖开始嘲笑他,被他一气之下一顿猛摇,这才老实。 虚竺幽怨地跟着店小二上楼,幽怨地铺好地铺,幽怨地往地铺上一坐,幽怨地数数等人。 然而整整一夜过去,他的师叔都未回到房中。 第13章 第二章 既是天命使然,往后你便跟着我——敕天,便是你的名字。 白衣纤尘不染,银剑上的剑穗随身而摆,再往上,是一张模糊朦胧的脸,温润声音回荡在脑海。 是谁... 画面一转,素雪纷飞的视线里,少年递出右手,掌中一块刻有“敕天”二字的羽徽。 下一瞬,羽徽碎成了两瓣... “!”伏在桌案的敕天陡然睁眼。日薄西山,正是昼夜交汇时分。他支起手背撑额,梦里的场景教他不由皱眉。 那人究竟是谁,为何近来频频出现在他梦中? 似有所忆,他从腰间取下自己的羽徽,宫殿霎时灯火通明。他凑近眼前,细细端看。字是同样的字,手中这块却是完好无暇。 他不禁有些失望。 “谁!” 隐于殿外之人未料敕天敏锐至此,立马转身撤离。 敕天岂会放过?他速取过桌案上的佩剑,单手拍案翻空,转眼至殿外—— 夜色朦胧。 白绫掉落在床沿。 撕碎的外衫被随手抛出,耷拉在鞋履上无人问津。断断续续的抽气声从榻上传出,或轻或重的痛呓压抑于唇齿。 “躲什么?” 月疏不想回答,下巴处的力道却是一点也不肯放过他,大有跟他硬磕的意思。 月疏心头涌出一股酸楚,不知道自己又是何处惹得他不快,明明让他算,他也算了... 湿漉的眼睫微微颤动,好半晌,终于从咬红的唇中放出了声。“我...并未隐瞒,”他极力稳声,鼻音却在泣声下愈加明显,“具体究竟是哪,我真的算不出...” “谁问你这个?” 他生气难道不是因为这个吗?月疏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从声音上听出他的不耐烦。 他一生气就不会叫自己好过,撕碎的衣衫和脖颈处被重新咬破的伤口便是最好的例子,想到他或许还会用其他方式羞辱自己,月疏鼻尖一酸,暴露在冷气中的肩头跟着轻颤。 迦叶眼睛微眯,额心的魔气似有若无,虎口处冰凉的佛串随着指尖动作甩在血色尽褪的脸皮,“我说过,别在我面前装出一副可怜柔弱的样子,”拇指揩过脸颊,苍白的面上霎时多出一道红印,“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 脸庞被迫抬起,湿红的眼尾闯入僧人阴晴不定的眼底。 迦叶没来由一阵心烦。 白日里那些食客之所以会有那样的反应,原因他自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样一张脸...想到众人望着他目瞪口呆的神色,以及在他身上打转的赤Ⅰ裸Ⅰ裸的目光—— 指端力道蓦然加重,失血的脸色顿时又煞白几分。 月疏摇头:“我没有...” 他吃过糠咽菜,住过小破屋,受过世人白眼,从不觉得有什么,一个瞎子,要什么面子?可唯独在他面前...他拼命想护好那点仅剩的自尊,却原来自己在他眼中,早就是一副摇尾乞怜模样... 眼周忽而传来一道炽热。 迦叶松开对他的桎梏,月疏覆手一摸,炽热化形,触感极似白绫。 “往后没有我的咒解,任何人也不得取下它,包括你,”迦叶附耳凉声,语气几近威胁,“白泽,别让我再看见你的脸。” 月疏浑身一僵。 迦叶未见他的异常,或许察觉到了,也不想管, 自顾翻身于旁,掀了底下的棉被,待回头,才见月疏摸着床沿,套着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衣衫,慢吞吞地光脚下地。 “哪去?” 声音里的不虞使得单薄身形微颤了一下。 “不同你一间...不叫你看见。”月疏木木地低头答声,宛如一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 原来他那么讨厌自己,连看自己一眼都会惹得他生气。 也是,如今自己于他而言,不过是为了寻找莲心才不得已带在身边的麻烦,甚至一怒之下杀了他都是有可能的... 光是想着,月疏心如刀绞,顾不得脚下踉跄,恨不得赶紧逃离。 “客栈已无空房,怎么,又是想去求助虚竺?”迦叶坐起身,脸色沉得可怕,视线从他半露的肩头到赤露的脚,如炬似的掠过一遍,最后回到脖颈处,于墨发中半隐半现的、凝着血珠的齿痕,顿时心血涌上,气不打一处,“还是说,客栈那么多间房,你想随便敲一间房门进去?” 月疏环着双臂狠狠打了一颤:“不是...” “也对,”迦叶语气凉凉,“凭你这一身狼狈,想必也无人会收容你。” “...我去跟二黑挤一挤,也不是不行...”一道灵息筑于身前,是结界。 “三个数之内过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第14章 第三章 黎明将至,天大黑,鹧鸪声隐隐约约。 迦叶单臂枕在脑后,陡然睁眼,双目戒备。 房顶有细微脚步声。 声音响在屋外,他没有立刻起身,反而下意识看向了身侧。月疏系着白绫,背朝他乖乖蜷睡在里侧,呼吸均匀,并未被惊醒。 虚竺推门而出,正好在走廊遇上迦叶。 “师叔?”他关上房门,快步走上前,“您也听见了?” “方才的脚步声极难察觉,绝非常人能够做到,白日里见过的那些修士,想来是他们,错不了。” 虚竺左右没见着月疏,急声道:“对了师叔,阿月呢?他会不会有事!” “我已于他房中设下结界,用不着担心。”迦叶了然似的瞥去一眼,“倒是你,我便知你性子莽撞,听到动静必然按不住出来查探,到时又给我生出许多事端来。” 虚竺尴尬地挠头,突然睁大眼,“所以师叔你昨晚...是在阿月那?” 迦叶神色凉凉,似反问:不行么? “没、没什么,我就随口一问——”虚竺连连干笑几声。 早说嘛!害他提心吊胆一宿。慢着慢着,师叔和阿月一间,他不会为难阿月吧!等等,昨儿夜里,他俩又是谁打得地铺? “卦象指向天脊山一带,那么莲心魂息之处极有可能是与天脊宗有关,”迦叶恢复平日里的漠然,道,“今夜这些修士的行迹目的我没有兴趣,不过天脊宗,我必然得去一趟。在此之前,不相干之事勿要插Ⅰ手,避免节外生枝。” 虚竺“噢”了一声,默算了一下时辰,“那师叔,咱们是现在出发吗?”这会差不多也快晨曦了。 迦叶却道,“天亮再说。” “?”虚竺愣了一下,直至目送迦叶进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真的。 奇也怪哉,他还以为他师叔会一刻不停即刻动身,怎么会等到天亮再说? 虚竺摇头晃首,满腹疑惑地回到房间,一推开门—— 女子身着白衫,蹲在桌旁,捂着受伤的手臂,满眼无助地摇头,乞求他切勿出声。 ...... 回到房中,月疏还在熟睡,只是翻了个身,躺在他离开时的位置,转头朝外。 天已蒙蒙亮,迦叶没打算再睡,见他不似夜里共眠时那般拘谨,反而睡得安逸,心头又隐隐不爽,隔着被子将他往里头拨了拨。 离开那片温度,月疏显然有些不愿意,轻轻哼了两声,藏于被里的手依着感觉探出,推拒在迦叶手背。 胸前的衾被连带着被剥开,玉色藏在灰蒙黎明中,依旧白的晃眼。 迦叶移开目光,注意落在他冰凉的手上。 他料想的果然不错。天脊山寒气偏重,他不过离开片刻,他的手便已经凉成这样,若是不管不顾搁一夜,次日势必又得起烧。 想想就是一个麻烦。 月疏滚了一圈回到自己冰冰凉凉的小角落,又把自己蜷缩了起来。 迦叶直起身,脸色复杂,盯着他的后背看了一会,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与挣扎。 片刻后,黑暗中响起轻微的衣料摩擦声。他取下颈间佛珠,盘放于床头,脱了鞋履合衣平躺。 冰凉的身子蠕动了一下。 迦叶像是没有看到,径自将腕间的佛珠换到了虎口,左手依旧垫在脑后,阖眸闭目。 不到十个数,有东西寻着热源,滚进了他的怀里。 ...... 直到午时,路上的积雪都消融得差不多了,虚竺才见月疏从房中出来。本想问他昨夜是不是睡得不安生,却见对方精神气虽不济,可那原本苍白的脸上却是浮着两抹红晕,身上的衣衫也与昨日不同。 依旧是素色,料子更厚实了,脖颈处还有一大圈裘毛。 “阿月,你的脸色不太对劲啊,是不是又病了?”虚竺说着便往他额间探去,然而还未摸着,眼前便换人了。 “你的心思倒是日日落在他身上,”迦叶将人拽到身后,面上无甚表情,“说说,你身上的血腥味,怎么回事。” 虚竺知道瞒不过,便老老实实交代了那名女子的事情。 “她是被那些修士盯上,无奈之下闯入我屋中,”虚竺一边说一边往房中走,“我见她身上有伤,便暂时收留了她,不过我一直有守礼数,即便是上药包扎,我也没往她身上碰一下——” 倒是尽往白泽身上碰了。 迦叶光是回想方才那一幕,胸口便不是滋味。突然,他停下脚步。 月疏茫然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 他听着对话渐行渐远,心底蓦然腾出一丝空落。 迦叶将他拽过去后便没再管他,哪怕隔着袖子,也没有多碰他一秒。 很正常不是吗?他们之前,本就该是这样的... 一片衣袖落在手背,鼻端似有檀香。 “还杵在这做什么?” —— 虚竺嫌葫芦吵,随手放在了桌上,并未随身。几人推门而入时,幻妖嘴皮都要磨破得在给女子灌输几人有多么多么恶毒。 “仗着自己有点修为,就把老娘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破葫芦里,还假仁假义搞慈悲,我呸,老娘就不是一条命吗?说什么四大皆空,这几个秃驴就没一个受戒的,那小秃驴给你上药八成是看你长得不错,没准儿就动了那份心思,盘算怎么把你睡了,你还当他是恩人——” 一串金体梵文没入葫芦,聒噪的声音终止。虚竺忍无可忍,抓起葫芦就是一顿猛摇,比那赌坊摇骰子都要用力,够幻妖吐个一年半载的。 女子被说的面红耳赤,悄悄瞄了虚竺一眼,欲言又止。 “别听这妖物,她满口胡言乱语!”虚竺抢先澄清。他错了,他就该时时盯着这个葫芦! 女子名唤束心,一双杏目黑白分明。迦叶从进门见到她的第一面便注意到了,虽然衣着样式略有差异,但她腰间的那枚羽徽,分明与那几名修士如出一辙。 既然是同宗,她又为何会被追杀? “追杀我的那些修士,大多都是新起的后辈,”几人围坐于桌旁,束心垂眸扫过臂上的伤口,她的声音不大,却将每一个字咬的清晰,恨意倾注于眼底,“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今他们信奉追随的天脊宗宗主,根本就是欺师背恩的畜Ⅰ生!” 第15章 第四章 地界修仙门派诸多,在轩辕王室扶持下,新秀辈出,天脊宗算是近百年来势头最猛的门派。 月疏在地界雍城摸滚打爬了那么久,关于天脊宗怎么怎么厉害的传闻多多少少也听说过一些。而它之所以能在一众仙门宗派中拔得头筹,离不开一百多年前继任、而今依旧在任的天脊宗宗主,敕天。 虚竺的房中明显要更冷一些,没有任何取暖物件,若不是收留的女子身上受了伤,他甚至还想开窗通个风。 月疏双手捧着面前的茶水,微微低头,任由温温热热的水汽腾到面庞。杯身的温度让他想到了方才迦叶拉他手时的掌心热度。 真是奇怪,明明他的对自己一点也不好,可只要他对自己稍微好那么一点点,胸口的心还是忍不住为他跳动。 自作自受。 “你说他欺师背恩?”虚竺向来嫉恶如仇,虽然有时候做起事来会如迦叶说得那般冲动鲁莽就是了。他一听立马不淡定了,腿一拍从袖中掏出一本拳头大小的册子,册子取出后变作正常大小,里头的字也一并放大。这是他大早上从集市上买的《仙门百宗集》,里头就有记载关于天脊宗历年来的大事。 “我怎么记得,他师徒二人并未有过不睦,他的宗门之位还是上任宗主临终前提着最后一口气任予的,”他翻了一页,抬眸道,“若是真的欺师之人,上任宗主...我瞧瞧是何名何姓,噢君岚,这位君宗主又怎会把宗门交与他,何况当时还有不少同宗在场,做不了假吧?” 人虽然是他救的,但这姑娘说的话到底属不属实,虚竺还是不会一股脑听信的。 “...好一场师徒,就为了一个宗主之位,”束心的情绪陡然变得激动,她抬起布满红丝的双眼,“大师可知,当年收敕天为徒,并领他入道之人...根本不是君岚吗?” 虚竺:...... 这,这这这书中也无记载啊,他怎么会知道? 女子哭起来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算起来还跟他脱不了干系,虚竺又不会哄,顿时手忙脚乱,只能眼神求迦叶。 迦叶冷眼:你惹的事,与我何干。 虚竺:师叔你当年把阿月惹哭那么多回,这方面肯定懂的啊! 迦叶:...... 女子掩面而泣,面前突然递过来一方帕子。 这帕子是月疏在林间醒来后于额间发现的,当时烧已退,他在洗完晒干后便一直带在了身边。 “多...多谢。” 束心看着眼前从方才起就一直安安静静的盲眼男子,透过他一身素衣,恍惚见到了另一人的身影,她揪着手帕,泪水再一次决堤。 这怎么看都是一场个人恩怨。 对于宗门内部的矛盾,迦叶显然没有兴趣插Ⅰ手——可倘若事关莲心魂息,他便不会置身事外。 月疏似是深知这点,轻声道:“魂灵无了宿体,最有可能寄宿在意识不足的灵体上,那宿主当不是痴傻无法操控意识,便是沉迷不醒...”他停了停,觉得暂时没什么可补充的,便问束心,“不知姑娘是否知道,天脊宗有无此人?” 束心的表情一下变得有些古怪,“你...你怎么知道?” 月疏瞧不见她的表情,但从语气上便知是有了。 “何人?”迦叶明显有些迫不及待,语气加重了许多。 束心被吓得一激灵,对视的一瞬慌忙低下了头。眼前的这个墨衣僧人总给她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不似一旁的小和尚那般直快好相处,反而给人一种生人勿近之感,叫人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有些事,愿不愿意讲出来当凭她自愿,可在如此积威之下,已经不是自不自愿的问题了。 她双拳攥紧了膝头的布料,缓了好久,才翕动双唇,道出了那人的名字。 天脊宗确有一人沉睡百年之久,此人名唤君离。 —— 梵境佛修,性格千奇百怪的都有,有冷漠如迦叶,也有热心如虚竺,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便是不会为难苛待一名女子。 当然,像爆体而亡的武罗女、吐到现在还没缓过来的幻妖,这样的除外。 月疏借着束心的光,又吃上了一顿热乎饭。 虚竺不吃,只是乐呵呵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给月疏布菜,全程就重复两句话。 一句是:阿月这个好吃! 另一句:阿月你快吃啊! 月疏、束心:...... 吃食的迦叶请人送上来的,他人却未再回来。 月疏动了一下筷子,又什么也没夹,只是握在手上。 其实他很想问迦叶去哪儿了,但他又根本没有必要问,他很清楚,迦叶十有**是去寻找莲心魂息的下落了。 能叫他如此上心的,唯有清涟。 仔细想来,他不在也挺好的,至少自己不必如昨夜般拘束什么。 他低头默默扒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 天脊山顶白雪皑皑,飞禽亦不可见。 天色阴沉,殿内光线昏暗,女侍将果盘放下后,缓缓退出,一番动作静悄无声。 大殿的尽头,六尺台阶堆高而就的殿座上,男子墨发金冠,身着金纹玄色华服,腰间一枚羽徽,看上去很年轻,想来悟道时不过二十出头,眉眼很是俊朗,紧抿的唇线却给人年少老成之感。 他不年轻了。门中弟子与服侍之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事实上,天脊宗第七代宗主已有百来岁了。 敕天放下手中卷轴,清锐的目光射向殿外,微不可见的光墙隐约荡开波纹。 倒是许久未见天脊山的结界出现异动。 他起身负手,一步一步迈向大殿中央,定睛注视着眼前凭空出现的墨衣僧人。 “稀客。”这声犹如空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四章 第16章 第五章 束心从未想过,因缘巧合下相识的小和尚,修为竟然能有如此之高。 当脚在一瞬间落到实地,她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觉头晕目眩,还在云里雾里。 “我们来这做什么?”虚竺放下左右二人的手臂,疑惑地向四周打量一圈,此地为天脊半山腰处,眼前不过是个普通的院子,“阿月,师叔若是回去没看见我们,必是要担心的。” 月疏像是被哪个字眼吸引,牵了一下嘴角,看起来却是极其勉强。他从腰间取下竹竿,一下一下轻轻戳在雪里,虚竺想要上前搭把手,也被他婉拒: “只要是为了能找出莲心,他不会在意这些。” 虚竺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月疏侧耳判了下风声,又仰面闻了闻,“这里便是君离公子从前的住所?” 束心眼底有雾,捧起院落里的一抔落雪:“嗯。” 虚竺还是有些忐忑:“咱们擅闯他人故居,是不是不太好啊?” 月疏:“难道你也像同他一般,直接硬闯天脊宗?” 以迦叶不懂迂回单刀直入的性格,恐怕说不过两句就该杠上。 虚竺:“......”这样不好吗?多直接,多简单! “所以阿月,你是有其他办法寻到君离公子是吗?”他问。 束心闻言连忙抬头:“这些年我一直苦苦寻找,却是一无所获,公子当真有法子?” 月疏慢慢推开一扇门,湿冷粗粝的触感从指端蔓延。“或许吧,”他说。 二人跟了上去,月疏突然回身,“虚竺,我能否...拜托你一件事。” 虚竺:“?” —— 月疏料得不错,喜欢硬碰硬的二人凑到一块,除了用拳头叫对方屈服,没有其他可能。 天脊山巅,男子追出大殿,于高阶之上俯临而下,“拿下此人!” 一声令下,众修士挥剑齐聚而上。 敕天黑眸幽邃,此人居然能视结界于无物,在天脊宗来去自如,绝不能轻易放过! 空地之上,金色灵力旋地而起,众人不及近身便被这股强大灵力弹开,摔掉了手里的剑,捂胸咳血。 僧人目空一切,丝毫不为所动,佛礼之下,不见半点慈悲。 “阁下还是不肯据实相告?” 敕天摊开手掌,劲风过,一柄灵剑于殿堂奉招而来,刹那间灵力波动似要破开空间。他望着倒地不起的宗门子弟,冷了双眸。 且不论这和尚口中的“君离”他根本不识,光是这副态度,他就绝无可能回答他一字! 凌厉剑光破开金罩,僧人面不改色,侧身闪避,额心的佛印在毫无觉识间又黑了几分。乾坤袖蠢蠢欲动,一道金光刹那而出! “迦叶,快收手!” 人群外传来一声呐喊。 众弟子闻声回望,才发觉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人,出声的那人墨发垂腰,眼周一圈白绫,身边跟着个灰白布衣的小僧。 “你来做什么?”迦叶见了人,面上寒意不减,却是收了梵链,与敕天划开距离。 问责的目光转向虚竺。虚竺背脊一凉,连连摆手。 月疏感受到魔气消退,松了口气,对那话中的冷意似乎已是习以为常。 “我知道君离现下身在何处了,”他说,“莲心魂息也确实在他的身上——等等,听我说完,”月疏感觉到灵力波动的异常,赶紧靠近几步,接着道,“你不可再与敕宗主起冲突,想要获取莲心,就必须让魂宿者安然无恙地醒来,而眼下唯一能让君离醒来的人,只有可能是他了。” “什么君离,”敕天听得不耐,青峰直指对面,“你三人究竟是谁!” 金光不耐,正要乍鸣,月疏悄悄拉了一下迦叶衣袖,似是劝慰,自己摸着竹竿,在众人的视线中上前两步。 “敕宗主,其实你亦有察觉到吧。”山巅寒冷,月疏竭力稳住声线,使自己看上去能镇定些,“你的记忆并不完整,它曾叫人抹去了一段,对吧。” 此言一出,众弟子面面相觑,絮絮议论声渐起。他们倒并非好奇封印的记忆内容是什么,而是有谁,竟能做到将敕天敕宗主的记忆封印。 “你...”敕天眼睛微眯,放下来剑,细细打量眼前之人。此人眼盲体弱,于他连一点威胁都算不上,可是看着这样一身素衣立在雪中,他竟有种无端的熟悉感,明明什么也想不起来,头皮却是一阵发麻。 “君离是何人,你当比我们更为清楚,”月疏走了几步便停下了,透过白绫,直直面向敕天,“敕宗主,你想不想知道,过去的那些年,那段被封印的记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7章 第六章 那一年,天生异象,雪引山崩。 街巷人来人往,无一人为这衣衫褴褛的小孩驻足。 小孩只有五岁,瘦瘦小小一只,他沉默着抱膝,低头盯着自己一双冻得通红的脚。 临旁的乞丐们点着手指笑话他,出来行乞,竟连个破碗都没有。 小孩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甚至一眼都懒得给他们。 此举激怒了乞丐头目,眼看着撂起竹竿就要往他这走来。 小孩眉头不皱一下,他或许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可他这条贱命留在这世上,早就没了意义。 街头蓦然一阵骚动。 只见那帮乞丐们蜂涌上一处,连着周围一大帮流民,而在他们中间的,是一抹与天地同色的白。 那衣裳,是天脊宗的道长。 小孩攒紧拳头,没有上前,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城门外,使其家破人亡之众,正是这样一身白衣。 他侧过身,转过头,往边上挪了挪,任那群人哄抢, 偏偏命运如此,那人走到了他的面前—— 伞面掩去霜雪,入眼的一双白靴。他一抬头,便见到了那张使其永生难忘的容颜。 雪簌簌飞扬,忽似万籁俱寂,眼中倒映的唯有眼前之人。 这个人真好看。他愣愣地这般想。 只是这一刻的他,还未想今后二人会有那样的纠葛。他痴痴地望着眼前人,善恶恩怨通通消散不见。 “这位小友,实在抱歉,”那人蹲下身,即便是歉意的笑,亦是如沐春风,“银子分光了,这把伞,便送你吧。”不等他表示,那人将伞送到他手中。 白玉似的一只手向他伸来,他顿时有些无措,回过神来时,那人已冒身于伞外,霎时点点白霜落在墨发间。 几乎是不由自主,他立马跟着站起身,踩着赤红的小脚追出两步,抱着伞柄的身体东倒西歪。 那人便停下了脚步,带着奇怪的眼神回头打量他,似玩笑般问道:“怎么,你要跟着我吗?” 他说不了话,便努力仰头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人似为他的反应所新奇,唇畔含了抹笑,却在见他冻红的双脚时敛了。 他是个好人。 在那人将他抱在怀里那一瞬,他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戒备,怕被丢下似的,空出一只手默默攥紧了那人胸口的衣襟。 原来穿这样衣裳的,也有好人。 “你确定要跟着我?”那人又问了一遍。 这一回,他看着那人,用力点了头,将伞举过二人头顶,一同挡雪。 那人似苦恼般望着他继而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以为自己让他为难了,便低了头想下去,膝弯却被牢牢固住,只听那人佯凶道: “说好了跟着我,可是后悔了?” 他同意了? 小孩立马乖乖不动,眼巴巴瞅着他。 那人便又笑了,眉眼温柔,颊畔陷了两枚梨涡,他看了他通红的双脚,摸了腰间的玉牌走进一家铺子,出来后又进了一家衣铺,给他整了身新衣裳和新鞋,才终于放下他,让他自己走。 他这才发现,原先以为是自己重,原来他的腿... “早年留下的毛病——哎,都穿上我送的衣服,这会儿嫌弃我可晚了。”谪仙般的人,却有腿疾。 明明自己还是个哑巴,偏偏心疼起眼前人。 “你...不能说话吗?”那人俯下身,小心翼翼问道。 他心一惊,忐忑地点头,将头垂低,那人却摸着他的脑袋,兴致盎然道:“修真界有一术,名唤‘灵音’,即便不开口,也能将声音传于他人,想不想学?” 闻言,他立马抬头,见那人笑着指了指手中剑,“修真,入道。” 修真,入道。 心中陡然涌出一股不可思议的信念,仿佛,他注定该属于这条道... 终于,他看了看他手中的银剑,又看看他,再一次点了头。 生命便在这一瞬转折。或许,早再二人相见的那一眼,便已出现改变。 可谁又能否认这是命中注定? “我叫君离,你呢?”君离替他平了衣领,和声问道。 他自然是有名字的,可念不成又不会写... 君离似是看出了他为难,沉默须臾,只见他直起身,剑柄上的剑穗随身而动,剑光在雪上留下一笔一划,温和声音随之响起: “既是天命使然,往后你便跟着我——敕天,便是你的名字。” 第18章 第七章 踏上修真之道,有大到锄奸扶弱为公,有小到长生不老为私。 敕天缓缓睁开双目,便见那雪色间,一道白色身影遥遥相守。 ——他只为了当年山下赠他竹伞的那一人。 “你怎么来了?”光阴荏苒,少年身形颀长。木剑自出锋至入鞘,一晃九年。 他快步行至君离身侧,只见君离将手袖间挂着的斗篷披在了他身上。 “不来喊你行吗,出门不晓得归家,都过去三天两夜了,修行之事不可一蹴而就。还有啊,说了多少遍,叫师父...” “是是是,”音灵之术他早已运用得如火纯青,就连敷衍也是得心应手。面对君离的念叨,敕天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惊喜的撩起斗篷翻看,斗篷内胆嵌绒,边缘镶了一圈兽毛,一看是新的。“这是师父亲手做的?” 君离有几颗铢子儿,藏在哪,他都一清二楚,别看他当年天脊山下慷慨解囊之举多潇洒,实际上自个儿已是捉襟见肘,要不是院子后头开了片菜地,日日灵气暖着,只怕连吃食都是问题,更别提这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裘毛斗篷。 “别美了,这是我做给自个儿的,”君离横过一眼。如今二人身形差不多,这话倒听不出毛病。敕天未语,只笑意不减,果然听那人下一秒幽幽道,“等你何时想到要归家,我再做予你。” 果真是气话。 敕天了然地笑笑,将斗篷解下,给一身单衣的君离披上。 “既是师父的,还是师父自个儿披着吧。”说罢回身走去,嘴角笑意扩大。他只是说着玩,却等来身后无尽沉默。 敕天走了两步,终于察觉不对,回首只见君离探出一手抓了斗篷,红着双目,茫然又无措地立在那,侧开目光对他轻喃:“我不好的...” 跟着我不好的。 君离为天脊宗现任宗主的师弟,前些年与除妖落下一身伤不算,腿还废了一条,在天脊宗是无人问津的存在。敕天跟着他,自然无人当他是回事。 敕天从未在意过这些,却时常能捕捉到君离愧欠的神色。 曾有一回,那是他刚来天脊山不久,君离带他远远看了一眼,身着统一素色宗服的同门师兄弟挥使着各色法器。 君离便站立许久,望着那片广袤无垠的修习道场,问他想不想同他们一起。 敕天只是摇头,握紧了手中木剑。 他并不羡慕。 对他而言,他的世界唯君离一人,亦只要君离一人。 他是这般想的,却被君离劈头骂了一句笨,敕天见他招呼不打便转身往回走,便连忙快步跟上。 他这个师父,虽然嘴上不说,敕天却能听出他心里应是欣喜的。 —— “跟着我,不好的...”君离尽量平静地重述着,敕天见他目光流转在自己身上衣物,便知他所想。 去年衣物,其实还算新,怪他这几年窜个子快了些,才如此不经穿。 少年人轻叹一口气,迈开步子站定于君离身前。君离终于正过脸看他,面上犹是愧色,他便转身将他背在身上。 “你作甚麽!” “师父腿脚不好,还是徒儿背您回去吧。” “腿脚不好又不妨碍御剑,你干嘛...” “你很好。” “......” 敕天回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君离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心口猛一跳。 “那一年,是你执伞为我掩去风雪...”敕天回头继续看路,没有说下去。 他想说:那一幕,他已刻在骨子里,生生世世不会忘。 君离没作声,过了好久才幽怨道:“算没白疼你。” 敕天闻言差点一踉跄。 疼? 他敢保证君离会出来找他绝对是因为自己做饭没他好吃... 那几年里,是他们最亲近的时光。可无论多亲密,终究错不开渐行渐远的命运。 *** 九分天资加勤学苦练,即便只是木剑,亦叫他练得出神入化。 那日敕天正欲去后山练剑,君离将他叫住。正如多年以前,将一枚羽徽别在了他的腰间。 君离凑近时,发丝携带一股雪松香,让他一时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微微别开头。 待系好后,他低头端看那羽徽上“敕天”,念上心头的,却是“君离”二字。 “今夜也是回自己屋吗?”君离随口一问,敕天微愣,旋即点头。 君离看似清清冷冷仙人一般,却是个会半夜跑到隔壁房看徒弟有没有好好盖被子的“操心婆”。 反复几回被“逮到”后,敕天干脆抱了枕头,在君离目瞪口呆下推门到了他的床边,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从那日起,每至亥时,他都会准时“陪”师父睡觉,好叫某人不担心。 如此许多年,直到一个梦。 梦中二人发丝纠缠,雪松香似真似幻,敕天一下惊醒。 亦师亦父的情感不知何时发生微妙变化,他开始躲避君离的触碰,夜里不再去君离房中,就连平日里相处都刻意保持了一定距离。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压不下心头的悸动,连听到君离平日里夸他的那句“比起师祖有过之而无不及”,都会心里头不是滋味。 他害怕,早晚有一天君离会发现... 对于他异于常态的表现,君离没说没问,反倒敕天提心吊胆,干脆一人一剑跑去独自修行,避免相见。 只是每回深夜他负剑归来,总能见君离房中烛火未熄。可当他准备敲门时,房中烛光又骤然熄灭。 敕天只能离开。 他甚至疑心,师父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他那些龌龊心思,亦在疏远他。 直至一日,他归来得早,竟见君离撑伞立在门口,雪已覆积厚厚一层... 敕天愕然。 剩下的路他几乎是飞奔过去,可他还是觉得不够快。 君离将伞递给他,眉目绻出笑意,敕天连忙裹住伞柄上那只早已冻红的手——这是二人半年以来唯一一次肢体接触。 君离似叹息道:“今日怎这般早?” 敕天喉间干涩,道:“师父,今日是您生辰。” 君离怔了怔。“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说话间,他低头看去,手上的知觉回笼,亦叫他察觉到了敕天掌中的物件,“同心结剑穗?” 上头还绣了一个姑娘的名字。 “这是...”剑穗确实是来的路上,一名女修匆匆塞给他的,送完就捂着脸跑远了。敕天不懂何意,还未想到如何解释,便见君离盯着那同心结,凉凉道: “我道你近来奇奇怪怪,原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昨天非常惊喜的发现,我这个小文文居然有营养液了!因为没想过会有,就从来没选过那个一键感谢,也不知道是哪位小可爱~真的很感谢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七章 第19章 第八章 心仪的姑娘? “不是!徒儿与她并不相识,这只是...”他忙解释道,却见君离眼神下移,盯着自己因激动而加深力道的双手。 敕天急忙如烫手般松开。 君离似是在等他的回答,那目光如山压来,敕天紧抿了唇,视线不自觉移向别处。 与其叫师父察觉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倒不如顺水推舟承认了。 心里这般想,可那违心之话敕天怎么也说不出口。情绪激动之下,他牢牢捏紧了剑穗。 君离将这一切看在眼底,“徒儿终究是长大了。”半晌,他叹息着勾了唇角,神色多了几分寂然。 敕天胸口顿时如针刺一般疼痛,情急之下猛然扯住君离的手臂,心间辗转千回的那句话就要脱口而出。 “师父——” 未完的话被衣袖间掉出了一瓶瓷药打断。 半截瓷身埋入雪中,映着红色瓶塞格外醒目。 “结灵丹?”君离拾起脚边瓷瓶,双眉拧起,神色凝重地看向他。 而这正是他准备送与君离的生辰礼。 此前,他已打听了不少关于君离的事,知他的左腿与大半灵力毁在十多年前与妖族的大战上,那场浩劫死伤无数,其中还有上一任天脊宗宗主,君离的师父。 结灵丹,顾名思义是有助修士结灵固本的药物,这些年他偷偷下山找活,攒了许久的铢子才凑了一瓶。 “谁告诉你这些旁门左道的法子!”君离罕见大发雷霆,“我说过多少次,不可急于求成,此类丹药可在短时日内增长修为,但服用后不仅伤灵害体,多食甚至有损心性!” 敕天被吼得愣在原地。 君离也是被气急了,连自称都换作了“我”,说到此处,他微微一顿,沉声道:“不曾想,你近来修为突飞猛进,竟是吃了这结灵丹!” 敕天一惊,连连摇头。此药得来不易,是他打算赠他的,自己哪里舍得吃一颗? 事到如今,在得知此药危害后,他是断然不会说出买药缘由了。 “徒儿并未服用...”羞愧之余,敕天更恨自己愚昧。 幸好君离未食... “那便好。”君离语气缓了几分,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过于言激,可那结灵丹毕竟留不得,于是挥手一扬,动作没有丝毫犹豫,转眼间,瓷瓶连丹药化作粉末... 最终化为一捧尘埃,随风而去。 敕天不会为了一瓶丹药心疼,何况此药不利,可他无法控制在见到瓷瓶粉碎的一刹那,脑海中浮现过的一幕幕画面—— 有他干了一天苦力活灰头土脸路过包子铺不敢停留,有他仔仔细细擦过一颗颗铜铢,有他烛光下对着瓷瓶傻笑。 太难看了。 敕天沉默着转过身。蓦然间,他觉得心里空落落,可胸口的疼痛又实实在在地压着他喘不过气。 于是他抬头望天,莹莹雪花飞落,冰凉与热意在酸涩的眼球中相撞。 心空了一块,该是有什么的,在他干完劳活领到工钱后,在他深夜摩挲着瓷瓶时。 只是如今不在了。 他不顾一切冲了出去,尽管他听到后头君离似乎在叫他。 他管不了。 太难看了——敕天闭紧双目,将拳毫不留情挥打在树干上,抖落霜雪。 当他对着热腾腾的包子望而止步,当他深夜数着一粒粒铢子,当他冲着瓷瓶傻笑时... 敕天呵着气,积存的热泪终于落下——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君离。 没救了。 他没救了。 —— 不知在外头浑浑噩噩多久,直到月上枝头,他才晃回小院。 灶房竟还亮着光。 敕天这才猛然想起,今日是君离的生辰,他这一出去,师父又是独自一人... 推门而入,君离果然在里头,正添着柴火,灶台旁的木桌上摆着三四道热气腾腾的菜。见他进来,君离连忙放下干柴起身,敕天见他走来,心绪又不复平静,便低声道: “师父...” 君离一直走到他面前方才站定,如今敕天已高出他些许,可毕竟为人师表的气势犹在,敕天微微俯首准备听他训斥。 “对不住,下午...是为师的不对,”敕天讶然,只听他继续道:“你涉世未深,有些事为师没能教你,是为师的错,还对你大声斥责...” “下午你跑出去,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还生为师的气吗?” 敕天哪里会生气?眼下听君离温声细语道歉,他只想将错全揽自个儿身上! —— 灶台旁那一桌子的菜,是君离早就烧好的。只可惜冷了热,热了冷,直到夜半三更才终于动了一筷。 “怎么样?”君离问道。 “十年如一日。”无长进。 “自然没你做得好...”君离自是听出来了,他借着烛光打量他的侧容,支支吾吾道,“我以为你有了心上人,又受了我一顿训,今日不会回来了...” 敕天蓦然停箸,君离立马接着道:“不过你放心,为师并非古板之人,你若真和哪个姑娘好上了...” “师父。” “嗯?” 幽微烛火忽闪一下,重新束起。 他倾身覆上君离双唇,仅仅相触一瞬。他在对方震惊的眼神中,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没有哪个姑娘。至始至终,我喜欢的人只有你。” 第20章 第九章 “啪——” 重重一记耳光,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痛。 敕天微偏过脸,眼神固执在一处,碎发遮了半目,余光里隐约可见君离神色愠怒。 “你怎敢——”君离气得声音发抖。 “我是认真的,”敕天正过目光,灼灼看向君离,灵传之术强势打断了他的话。少年人一身意气,敢想敢做,哪管这天伦地纲? “师父...”他蓦然起身,想要靠近,却见君离双目含愤后退一步,宛若视他如鬼魅,顿时心如刀割,声音弱了下去。 “师父是嫌我恶心?“他自嘲一笑,“您可知对我而言,今日这一巴掌换一吻,亦是值得的。” “冥顽不灵!你可知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自然清楚。”他眼底蕴了阴鸷,话里却尽是委屈,“师父您最好是现在杀了我,否则..." 否则——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底滋长。 “......” 少年身影颀长,在彼此沉默的视线中双膝下跪,拜身时,悬于腰间的羽徽轻击地面。 君离背过身,终是在敕天看不到的视线里蹙眉阖目。 这师徒关系,左右是到头了。 *** 那年冬天格外冷,雪足足落了三月... 雪霁后,天脊宗广纳弟子,数千人中唯三人脱颖而出,而最令人诧然的,是向来眼高于鼎的天脊宗宗主,竟收了三人中的哑巴做徒弟。 —— 敕天再见君离,是在天脊宗的拜师大典上。 那日,他持剑而来,一袭白衣胜雪。 ——随师父回去吧。一贯平静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与恳求。 只是师徒情分吗? 敕天不敢回头,无法回头。他的耳力何其好,怎会听不出那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君离,他谪仙般的师父,明明身有腿疾... 他是自私,可若不试上一试,又岂能甘心? 终于,敕天回过身。淡漠的双目倒映的是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没有什么心仪的姑娘,我喜欢的人,自始至终唯有你。 敕天强忍着情绪,面上一片平静漠然,宛如二人互不相识。 没有那段相依相偎的岁月,没有同塌而眠的相互温暖,更没有烛光下那倾心而荒唐的一吻。 眼见君离因他如此陌生模样,无措的停驻脚步。敕天差点就要伸手将他抱住! 仅仅差了一点。 寒风拂过二人发丝,纠纠缠缠,万籁俱寂... 直至多年以后,当天脊下一任宗主负剑于苍山洱海之巅,青涩褪去,剑点锋芒,已立于不败之地,犹记那一刻—— 他于三千宗门前将象征师徒信物的羽徽解下,还于他。 然而没等对方接过,忽然一股劲风袭来,敕天陡然松手,羽徽落在地上击出清脆声响,碎成两瓣。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骤然鸦雀无声。 羽徽碎裂,虽一字未言,却已将五年的师徒情宜断得一干二净。 高座之上,宗主勾了唇角,动了动手指,光圈包围的一块崭新羽徽飞到敕天面前,敕天便不带一丝留恋地转眸看向殿上之人,天脊宗宗主,君离一母同胞的兄长——君岚。 敕天曾以为,自己入天脊宗,势必会有人看不惯他,暗地里给他使绊子,令人意外的是,无论衣食住行,宗门为他安排的都是最好,君岚在剑术传授上更是对他几乎毫无保留。 —— “你怎么还在练?”君岚夺过了他手中的剑,灵活身法巧妙避开敕天欲抢回的动作。 “嗯,进步很大嘛,较前几...唉我去!你都不会对师尊手下留情的吗?出手那么狠...” “......” 这人虽与君离一个容貌,性情却是截然不同。敕天虽拜他为师,打心底却是抵触天脊宗,对君岚更无好感。 那日大殿之上,便是他的灵术袭来使他不得已松了手,羽徽碎裂... 即便如此,敕天也只能停手,撩起对方衣袖检查伤势,却被一把捉了手臂。 “诓你的,”敕天抬眸,便见那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一滞,君岚扬笑道,“难得今日休息,你就不想下山放放风?修行怎可急于一时。” 敕天怔忡一瞬,很快反应过来。 记忆里,肩头的雪被拍去,那人说了相似的话... 喉头不由一哽。 君岚笑而不语,看着眼前身着蓝白宗服,身量已过自己的徒儿似乎听进了话,低头作揖拜辞,便将剑还予他,目送离去。 *** 后山,一道结界将小院与外界隔绝。 敕天将竹篮放下,里头是他亲手做的点心,师父一向喜欢。 只是再喜欢,那也是从前了。五年来,别说是点心,就连敕天这个人,君离都不想见。 这道结界以敕天如今的修为解开不过轻而易举,可他只是默默站定,直至夜幕低垂,确定君离不会见自己,才缓缓转身离开。 一转身,方见到身后之人。 一袭白衣胜雪。 师父!? 敕天差点就要上前,拥住对方——若不是那抹似有若无的狭笑。 “碰巧路过,想起故人便顺道来看看。”君岚目光瞟过地上的竹篮,假装看不见敕天的紧张与戒备,漫不经心道。 “山间夜凉,早些回去吧。”说罢,他便施术离去,好似不曾来过。 敕天微微皱眉,一阵不安。到底是见故人,还是寻他? 思量无解。 总之,敕天并不想如他愿,又伫立片刻方才离去。 漫长的山路徒步而行,直至月上枝头才回纵方院。刚跨入门槛,便闻见一股酒气,黑影随即将自己抵在墙上。 “本尊与他,长得像不像?”含糊的吐息撒在耳畔。 君岚? “像不像?”那人固执的又问一遍。 怕是喝了不少。 敕天只能点头。 “既是如此,为何你们都、都喜欢他?” 什么我们?敕天被推了一下,下意识擒住对方手腕。 双目适应了黑暗,低头便见那人发冠乱了,收不住的青丝披散肩头,视线一移正好迎上那双雾蒙蒙的眼,似不满似委屈地望着他。 敕天心头一颤,连忙松手。 君岚醉得不轻,顺势靠在了他的怀中。 “你能一眼认出我不是他,我其实、是很开心的,”他近乎艰难地咬字,不是很连贯道,“即便我、在你的眼里,看到的是失望——” 敕天闻言几乎僵硬。 “本尊待你那么好...什么厉害的法术统统都教给你...”君岚戳着他的心口,踉踉跄跄地与他拉开距离,月光落在肩头,配合那柔软青丝,是敕天不曾见过、与平日里时而狡黠时而阴恻截然不同的温柔与脆弱。 “我早就知晓你与君离的关系...” 敕天:“......” 见他沉默,君岚蓦地一笑,眼底却是截然不同的苦涩,像说秘密般贴近他,眼对眼,鼻对鼻,轻声细语道: “我也知晓你早会灵音之术,之所以从来不用,只是、不想唤我一声师尊...” 敕天无话可说。 明明是心知肚明的事实,却在君岚亲口道出时,胸口陡然一阵抽痛。 来不及细想缘由,酒香迎面。 君岚吻住了他。 敕天浑身僵硬。 “你还想、会什么?”那人缓缓解开衣带,吐气到他耳边,“我、都能教你...” 第21章 第十章 云开雾散,月色倾泻,映照醉眼朦胧的眼底。 敕天猛然推开君岚。 “你醉了!师尊。” 这是他头一回唤他师尊。 君岚像是真的醉的不轻,被推开后踉跄几步,倒头在了雪里。 敕天心绪难平,望着雪地上的身影,生生克制住了要将那人扶起的念头。 总归那人法术高强,总不至于推一下就起不来了,说不定还是假醉,戏弄他的! 敕天握紧双拳,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几日后他才在取食时从同宗弟子口中得知,宗主大病。 一宗之主,竟是数日未曾露面。 敕天心头一跳,莫不是那日,他当真在雪中躺了一宿? 敕天再不想见君岚,与他亦是明面上的徒弟。当他去探望他时,君岚正坐在床上,身后靠着个垫子。见他来便笑眯眯地问他剑术学得如何,近来有无按时吃饭等等。 敕天默默点头,站了一会便离开了,君岚没有留他,只说让他照顾好自己,直到敕天推门而去,他都未提那晚之事。 一切如旧。 如若不是那件事发生,这样平静的日子,或许还能持续个几年。 半年后,十年一度的灵剑大会于太行山举行,敕天等人奉命前行。 临行前,敕天又带了糕点去了小院。小院外还是那道结界,君离依旧不肯见他。 灵剑大会上,敕天击败奉雪,一剑名扬天下,打破了奉雪宗数百年来第一剑宗的名头。 七霜剑下,无人可与其争锋。 对于外界的奉承与夸赞,敕天没有兴趣,可他必须要有这些名与利傍身,如此,才得以剑护他,护他心中唯一的人。 他只想尽快回去,回到天脊,回到小院。 也是在那一年,在回天脊宗的途中,敕天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身影。 师父。 小镇上人来人往,敕天一眼就看到了那抹白色,刹那间心血翻涌,然而来不及上前相认,就见君离的身边,还跟着个六、七岁的女童。 女孩扎着双辫,低头啃着糖葫芦,又是难过又是开心,她乖乖牵着君离的手,一口一个师父。 敕天全身如遭雷击。 他竟又收了弟子?! —— 敕天不甘心,与同宗子弟打了声招呼,径自跟在君离身后,同他回到小院。 敕天知道君离的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吃穿用度都不舍得用好,却不曾想,竟是难到揭不开锅的地步,而他此番下山,正是靠淬炼炼出的灵石置换铢子,买了幼苗与面粉。 现在他知道那女孩为何在得到糖葫芦时,会是那样的表情。 曾经这些好,他也给过他。 敕天热气覆目,妒火中烧,差点就要冲上去,却还是生生压下冲动,藏匿气息。 当夜,敕天掳走了女孩,给君离留下一张字条。 —— 女孩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吃的,眼睛都亮了,矜持了一会,最终抵不过肚子咕噜咕噜叫,直接用小手抓着烧鸡,狼吞虎咽地啃,吃之前还不忘掰下两个鸡腿,用绢布包起来,说是要留给师父。 敕天坐在一旁一言不发。这些吃食来自天脊宗为几人接风洗尘而设的宴席,敕天没去,便有人将好酒好菜亲自送来了他的院子,倒是便宜了这丫头。 想到这丫头在这儿可能会影响他与君离“久别重逢”,便连食物带人一起关到了后院小屋子。 敕天坐在堂前,竟有些情怯,不自觉多灌了几壶酒壮胆。 想要来贺喜他的人络绎不绝,通通被他的结界拦在了门外。 这是君离教给他的结界术,除了他,也没有几人能破解。 敕天等的便是他。 月上枝头。 敕天酒意上头,心里想着等人,人却趴倒在了桌案,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双手,将裘衣披在了他的身上。敕天几乎立刻惊醒,抓住了将欲离开的手。 君离。 烛光下,他还是那副模样。 敕天感觉到手掌在抽离,记忆立刻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一晚—— “别走!”敕天冲上去抱住了他,“别走...” 怀中人一直挣扎,敕天醉意上头,干脆噙住他的唇。 君离,君离... “我好想你。”在无数细吻低Ⅰ诱下,怀里的挣扎逐渐变弱。 满桌的酒被掀倒在地,发出刺耳噪音。唇Ⅰ舌间的交缠不断加深,敕天将人慢慢放倒在桌案...... 最后一丝烛火燃尽,噗呲一声灭在黑暗。迫切的低吼与木件移位之声却在悄无声息的夜晚逐渐躁大。 他不是没有感觉到他的颤抖,只是此刻敕天什么也顾不上了,在酒意驱使下,发了疯似的,只想留住他,得到他... 第22章 第十一章 敕天醒来后已经是次日晌午,房门大开,明晃晃的日头照的他刺眼,愈发头痛。 屋子里满地狼藉,碎瓷中央,躺着一块碎成两半后、被炼石粘合在一起的羽徽,下头的穗子已让酒水浸湿。 敕天颤抖地拾起羽徽,捂在手心,正是君离当初送他的那枚。 真的是他。 敕天立在日光下沉默许久,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后院的丫头已让人接走。 之后好几次,敕天去找君离道歉,他闯入小院,结界于他而言不过形同虚设,敕天甚至跪下求他原谅,然而自始至终,君离都是沉默不语,一字都不愿给他,而他身边的丫头一见他便拿石块雪球砸他,拿着比她还高的笤帚赶他,大骂他恶心无耻不要脸。 说得不错,他该骂。如此屈辱之事,他居然强迫师父做了。 也是从那时起,敕天闭门颓废了许久,连平日睡觉都不离身的灵剑都未再拿起来过,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里,早课与集训都旷了。 对他的那些“特立独行”,君岚似乎也都习以为常,这么些天也都放任他的行径,没有管他。 天脊宗宗主都不发话,别人自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终于有一日,那扇紧闭的屋门被打开,敕天抬手挡光,从指缝中看到那道魂牵梦绕的身影。 君离? 不对,是君岚。 君岚身上披了件厚厚的氅衣,进来时像是被里头不流通的空气呛到,抵拳咳嗽了两声。 敕天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黯下了眸子。 他在期待什么?敕天自嘲地想,君离自然是不会愿意见他的。 只是在这个时间点上,他更不想见君岚。 敕天对他的抵触一直都有,平日里也总会下意识回避他的问候,他的关心。而在他与君离有过那层关系后,心底的排斥便愈深。 或许在浓烈的排斥中,还夹杂了几许愧疚,微不可见。 这些好都没必要给他,他的心里早已认定一个人。 君岚没有走得很近,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便停下了。不出所料,就是来视察他的近况,顺便又叮嘱他,即便赢了灵剑大会亦不可懈怠,纵然修得辟谷,也不能不吃不喝不休息云云。 敕天听得头疼,一阵心烦,倏地抬头盯着君岚。 君岚许是从未见过敕天如此凶恶且不耐烦的神色,当即愣了愣,熄了声,不再开口。 换作往日,他必然会戏谑着用不正经的口吻贴上来,今日却是出乎意料的沉默。 敕天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大氅。 他又病了? 或许此时此刻,他怎么说也该说几句慰问话,可他心乱如麻,满眼满心都是君离,而眼前之人又偏偏与他一个样貌,看见他,敕天便是连灵音术也不使不出了。 最终,敕天撇开目光,很明显是在告诉君岚,他不愿看见他。 —— 半月后,君岚满足了他的心愿。 数十名下山历练的人员名单中,就有他。 在众弟子于殿前集结听训时,敕天偷溜出门,去了后山小院。这一去,他也不知多少年后才能相见,他想再去看君离一眼,到了才发现,小院早已人去楼空。 也正是因为他去了小院,顺带也免去了临行前,天脊宗宗主对后生的各种训诫仪式,等他归队时,宗主之位上已经没了身影。 看着空空的位置,敕天心觉自己该庆幸,庆幸自己不必再看见他,也不必怀有愧疚。 …… 待敕天回过神来时,队形已走出殿门,前头的同宗子弟正挥手招呼他快些跟上。 数十人的队伍执剑迈出大殿,每个人的腰间羽徽随身而动。此时的敕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自己从不待见的师尊,下一回相见,却是—— 他为阻雪崩,灵力耗尽,死在了自己面前。 九年的时间,真的能够让一个人改变很多。 当君岚这张脸毫无血色地倒在自己怀里时,敕天突然很想问他,他明明知道自己拜他为师不过是为了心中夙愿而利用的他,为何当初还是愿意收他为徒,且一生只收了他一人? 敕天已经不记得当时是否有为他流下过眼泪,只记得那时,他的模样很模糊,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可那传入耳畔的声音,尽管微小,却很清晰,是怀中他的一句—— 你还是,不愿意唤我一声,师尊吗? 敕天对君岚的记忆停在了那个雪天。 第23章 第十二章 出殡那日,天气难得放晴。 衡门外,三千天脊宗弟子换上素色宗服,齐齐卸下灵剑,于山道间跪守送行。 这样肃穆的场合,即便敕天平日有诸多不合群之处,此刻他作为天脊宗宗主唯一的徒弟、下一任宗主,也该收起以往作风,为其守灵,然而敕天的“我行我素”再次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他单手掀开灵柩,将里头早已无生气之人背在身上,任由前头长老们愤声骇然,任由后边弟子躁动哗然,掉头就走。 直到那个声音钻入耳中。 “你要带他去哪?” 敕天瞬间止了身形,猛然回首。 “历代天脊宗宗主殒身后,都须葬于极峰悬崖,”那人缓步靠近,腿脚已经不便,“这从来都不是殊荣与特例。天脊位处极然,周遭一带雪域之所以能岿然不崩,全凭历任宗主设下的灵界支撑,而他们死后,元灵亦需守于极巅,奉养灵界。” 君离... 敕天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将他揽入怀中。九年了,在这杳无音信的九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如今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敕天一度以为是幻觉亦或梦境! “师父——”身随心动,敕天刚迈出两步,背上的尸身绵软地滑下身子,敕天惊得手一松,君岚的尸身跌在了石阶上,磕破了眉骨上的一块皮。 君离的视线从敕天转到地上的君岚,面上辨不出喜忧,“不必唤我师父,你的师父,如今是他。” “不是!”敕天手忙脚乱地放开怀里刚抱起的君岚,解下腰间的羽徽,丢弃在雪地上,就挨着君岚毫无生气的面庞。 不是,不是!! 只要你愿意回来我身边,我可以不再是他的徒弟。 敕天后悔了,后悔在十余年的拜师仪式上,没有跟他走。 他历练的九年,更是苦苦寻他的九年,他再也不想放开他的手了,哪怕是用强行手段,他也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追来的三千天脊宗弟子被敕天通通拦在了结界外。如今他有足够的实力无论是拦住他们,还是困住君离。 君离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像是打量着他这些年的变化,然后走进,敕天一颗心蓦然提起,只见君离蹲下身,拾起地上那块完好的羽徽,“凭着此物,你便是下一任宗主,如今,你也不要了吗?” 敕天忙从怀中取出一物——一块破碎黏合的羽徽。 他拜君岚为师不过是权宜之计,在他心里,师父的那个位置,从来都属于君离,所爱亦是。 君离盯着羽徽,像是想到什么,取走了那枚羽徽,唇畔延出一丝苦笑,转而望向敕天,“他为阻雪崩而死,你是他唯一的徒儿,你若离开,便是弃他苦心守护下来的生灵于不顾,你当真想清楚了?” 胸口像是让人砸了一锤子,压的五脏六腑都在痛。 与他何干?那人守护他的天脊宗,又与他何干! 敕天双目覆热,越是这般说服自己,喉间越是干涩。他极缓地转动眼球,在看到君岚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眉角磕破、苍白面庞映入眼帘时,耳边蓦然想起那人在冰天雪地中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还是不愿意唤我一声师尊吗? ...... 他对天脊宗以及君岚的恨意来自那年雪崩。 这场雪崩发生前,天脊山巅曾出现过异光,人人都传,这场雪崩极可能与宗门在修炼某种法术有关。 数百户人家流离失所,难民们纷纷涌入天脊山脚下,或讨问说法,或乞求庇护,然而无一例外被驱之门外,甚至拳打脚踢。 敕天知道,其实那些都不是君岚本人的命令,因为他本人当时正受灵界阵法反噬而陷入昏迷。 那场浩劫百年难一遇,若非他竭力阻挡,就连整座天脊山脚下都会化作雪海,所有生灵顷刻覆没。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是...不愿意去想这些事,只当自己继续恨着他,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利用他的理由。 人总是这样,活着的时候从不觉有什么,唯有死亡,才值得被追忆。 他真的死了,就死在自己怀里。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了。永远不会再开口,也永远不会再笑。 上一回见他,是九年前他披着大氅来寻他,正逢他心烦意乱,待不了一会便走了。 敕天总以为自己跟他之间没什么可回忆的,就算有,也早该忘了,可当他看着他被装入灵柩中,阵法启动,从此再不得相见时,才发现与他相关的一点一滴、连那些细枝末节都异常清晰...... “你知我为何来此吗?”君离的声音让敕天猛然回神,低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君岚拥在怀中,手里攥着那枚方才被他弃如敝履的羽徽。 敕天立马如烫手般丢开,可怀中双目紧闭的人,他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放下了。 君离看着眼前一幕,拼命眨了几下眸,望向远处,“你可知,这些年间,之所以频频需修补灵界,只因上任宗主战死于妖族大战,元灵尽毁,无法为他设下的结界续灵,而今,他灵力耗尽而亡,元灵算是毁了一半,无论下一任宗主是谁,在灵界之事上必然要吃苦头,我便是受人之托来此。” 敕天心觉不对,浑身一颤,灵音脱口而出,“是他要你替他补全剩下的半灵?” 他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不能再失去君离了—— 微凉的触感落在唇瓣。 君离退开些许,望着他缓缓摇头,“你错了,他是要我,还你自由。” 还他自由?什么意思,是要君离永远离开他吗? “师父,别走——”敕天想要拉住他的衣袖,陡然一阵头晕目眩,怀中的君岚重新倒在冰凉的雪间。 君离竟是用这种方式对他下药! 什么叫“还他自由”?君岚...那个人,凭什么让师父离开他,凭什么! 沉重的眼皮压下,敕天感觉有什么东西塞到了自己手中,可他睁不开眼,也看不清是什么,朦胧意识中循环着一句,“待到梦醒,是去是留,便凭你自愿...” 凭他自愿...什么意思? 师父!别走,求求你别走,君离... 第24章 第十三章 空旷的雪地上,众弟子望着眼前的一幕,迟疑着不敢上前。 寒风刺骨,然而月疏额间冒出无数细汗,指尖的结印仍在盘旋生效,结印对应之人单膝跪地,痛苦抱头,像是再也无法经受,陡然灵音嘶吼,灵力瞬间震荡开! 月疏难以持术,结印溃散,被震开的刹那,后背抵上一人胸膛,有双手扶住了自己的双臂。 熟悉的触感叫他几乎下意识就要唤出那人的法号,清冷的声音却先一步响在上方。 “谁借给你的灵力?” 月疏愣了一下,未及回答,前方袭来一阵劲风,臂上的力道蓦然将他带入怀中,心头一动,满袖的檀香充盈在鼻腔。 空中划过利刃碰撞摩擦的铮声,待刺耳声音落定,一柄灵剑定在了十尺外的雪地上。 敕天充血的双目直视月疏:“你是何人,方才与我看得那些到底是什么!” 迦叶单臂将人护在怀里,面上冷若冰霜,金光具象,梵链听召于前。 一声女子娇喝陡然闯入:“枉你做了那么多年的宗主,到头来依旧改不了骨子里的卑鄙,过往之事,你敢做,却不敢承认是吗?” 敕天冷冷警告:“臭丫头,你胆敢多次潜入天脊,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话完,胸口蓦然一震,这丫头,不就是记忆中,跟在君离身边的... “你和君岚不清不楚那么多年,当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束心抹了把泪,拔出地上的灵剑,“这柄剑是师父的,你没有资格用它!” 敕天全身上下的气息冷得能杀人,“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和师父亲眼目睹了你与那君岚行苟Ⅰ且之事,你想借着失忆抵赖否认吗!” 敕天顿时有如雷击,血液倒流。 “你说什么?” “宗主!!!” 敕天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冲往极峰,方走两步,蓦然止住身形—— 雪地中有一道身影向他走来。 相别百年,随着记忆封印解除,那人的音容笑貌宛如停在昨日。 君岚... 不,不是君岚。虽然眼前之人步履如常,与记忆中跛脚模样大不相同,但确实是... “师父...” 记忆与现实重叠,他全部记起来了。 ——既是天命使然,往后你便跟着我。敕天,便是你的名字。 ——没有哪个姑娘,自始至终,我喜欢的人只有你。 ——你错了。他是要我,还你自由。 敕天看着君离慢慢走近,停在了离他五步远的地方,足下宛如生根,不敢迈出一步,生怕那人一拥便会散去。 然而他的小心翼翼,只换得那人在寒风中淡漠的一句,“你是何人?” —— 月疏抵拳咳嗽了好几声,突然靠在迦叶怀中昏迷过去。 “你究竟给他传了多少灵力?” “我...这,当然是他要多少我就给多少啊,我哪知道...” 意识彻底丧失前,耳畔传来的是迦叶饱含怒意的质问和虚竺语无伦次的解释。 待他再次醒来,人已经回到了山下的客栈,房中暖和,不像是炭火烧的,倒像是有结界撑着。 虚竺守在身边,见他坐起身立马往他身后送了个垫子,话间不无忧心,从他口中得知自己这是又昏度两日。 “没想到那敕宗主竟真的放他二人离开了天脊,”虚竺给他盖了层毛毯,“莲心我已交于师叔,阿月不必担心,安心养伤便是。” 他说的二人便是君离与束心了,月疏抿了抿唇,想到自己同君离之间的约定,干脆坐直了身,偏头询问道,“虚竺,灵力之事多谢你了,就是...我可否再向你借一些灵力?”掂量了一番,月疏又小心地加了一句,“不过这回,可能要借的会有些多——” 听到“借灵力”三个字,虚竺条件反射般收回盖毯子的动作,忙不迭摆手。“阿月你就别为难我了,”他十分谨慎地瞄了一眼桌旁坐着的某人,“不是我不借,师叔要是知道我借你灵力,他又该生气了。” 月疏低声道,“我不与他说,他不会知道的——” “不与谁说?”强势的声音插Ⅰ入二人之间。 月疏心头一跳,人坐得更直了,刚盖上的毯子直接滑到腰间。 虚竺一见情形不对,在受了迦叶一眼后立马懂事地开溜,走的时候连关门声都是轻到不能再轻。 月疏有种被抓包的感觉,明明他借不借灵力也不关迦叶的事,可他就是抬不起头,心里懊恼着,他分明没有闻见檀香味,他为何在这儿! 像是知道他心里所想,檀香气息在靠近时不再隐藏,更是在抬起他的面庞时瞬间被放至最大。 “人前人后的戏码,白泽君倒是玩儿得相当熟练。”月疏心知他是在挖苦嘲讽,偏过头去避开他的指,好在那人在寻回一枚莲心后心情似乎不错,没再为难他,只是居高临下地问他,“你要灵力作甚么?” 月疏想了想,觉得也没什么好瞒他的,便道,“修补天脊山一带的灵界,”他怕迦叶不理解,又立马补充,“这是我与君离事先说好的,也是他醒来后愿意让我取莲心的条件——” “灵界我已修复,无须你再去多此一举。”迦叶淡淡道,“否则你以为他二人如何会安心离开天脊。” “那位敕宗主,他真的愿意放手让君离离开吗?”不会是迦叶又跟人打了一架吧。 迦叶似不屑般冷哼,“那位君公子连自毁记忆之事都做出来了,敕天何来理由再不放人?强留一具没有灵魂没有记忆的躯体又有何意思。” 月疏默了声,好半晌才轻声道,“他们都在还他自由。” “什么?” 月疏突然摇头,“那本《仙门百家集》记载的有误,君岚提着最后一口气倒在敕天怀里时,说的绝对不是传宗主之位之类的话。” 迦叶被他突如其来话打断了动作,又将袖间的“东西”放了回去,心有不虞,随口道:“你凭何肯定?” “因为,”月疏顿了一下,“他要还他自由。” 空气沉寂了一下,迦叶蓦然俯身,抓过他的手腕,“你是觉得自己不‘自由’,所以羡慕?” 月疏知他是误会了,连忙摆头,“我不是...” “这回便罢,再有下回让我知道你一声不吭跑去他处,我便——” 咕噜咕噜。 饥饿声出现的时机总是那么适宜,适宜到月疏都快忘了自己在被人警告,红着脸低下了头。 迦叶:...... 罢了。 刚一松手,怎知月疏竟反手抓住了他的手。 “我...我既已替你寻回一枚莲心,上回你从我拿收走的金铢,能不能给我了?” 迦叶听着他的恳求,看了看自己被抓过的手,“你光是这几日的开销便是不少,衣食住行,真要算钱,合该扣些。” 听他这般无情,月疏心有抱怨,他的衣物还不都是让他给撕烂的吗?睡觉也是挤一张床,再说吃食,他吃的,又不是很多... 突然有一个毛绒绒的东西蹭在鼻尖,还是活的,会动。 月疏:! 迦叶单手把灵兔放在犹一脸懵然的月疏手上,退开半身,漠然道: “找零的。” 第25章 特别篇:君岚 我很早便注意到他了。 他的剑法剑招,与君离和我的同出一辙 只是在应对上略显生疏。让我意外的是,他竟真的能在数千人中杀出重围,站到三人中央。 他眼底的那股子决绝,像雪鹰,一旦被盯上,便有种逃不开的错觉,让我想到了当年的师尊。 有意思。 我几乎没有考虑,挑了这个哑巴当徒儿。 这小子明明不大,却老喜欢皱着眉。也是后来才慢慢察觉,他并不是对谁都一副冷漠样子,之所以摆出这个样子,只是因为他讨厌自己。 真是奇也怪哉,我蓦然想笑,分明是他自己要拜的师。 有了师徒这个名头,我开始日日在这个哑巴面前晃。他会舍了君离来拜我为师,无非是想要变得更强,冲着这一点,即便他再不愿同我相处,也只能乖乖任我打量。 不得不说,这小子的天赋确实是高,很多东西一点就通。师尊当年亦夸我天资极佳,如今看来,这小子与我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到天赋,我又想起那个明明样样逊于我,却偏偏处处受师尊偏袒的弟弟,君离。 我时常在想,当年妖族大战,师尊若是选我随他一同赴往,或许他就不会...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身影。君离背着浑身是血的师尊,在漫天白雪中,向我吃力走来。 我顿时惊醒,恍若才知原来是梦。 没有雪,也没有血。我靠在回廊的长椅上,身上披着一件蓝白色弟子服外袍。 我抵额缓了一会,懊恼自个儿竟听着剑风之声睡了去过。这些年在灵界上我倾注了太多灵力,近来总觉得有些许力不从心,但如此这般睡去却是头一回。 雪地上除了来来回回被踩了许多遍的脚印,空无一人。 那小子已经换了个地方练剑,八成是不想让我瞧见,我心里要说没气也是骗人的,可低头一看身上的外袍,气也就慢慢消了。 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后来回想起来,我才知道,他只是在那一刻把我错想成了君离。 而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是那晚他抱着我闯进来的那一刻,灵音中唤的是君离的名字。 我知道他会灵音,只是不愿同我说话罢了。 我无法拒绝他,因为分开的半年里,我也想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自己也说不清,纵方院空寂太久了,多一个人好像也不坏。 可这个人,终究不是我能留住的。 那一晚我回去时,脚连地都踩不实,几乎随时随地有可能倒下。那段路是我咬牙挺过去的,断然不能让人发现自己这副模样,太明显了,一眼便会被看穿经历了什么。 养了几日,我终于下定决心去见他。 本是想见一面就走,可见他憔悴了许多,我还是没忍住多说了几句,其实,也就是想多看他几眼。 直到对视的那一瞬,我才蓦然想起,他是一点儿也不想看到我的。 我放他下了山。 得知这个消息,果然不出所料,他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君离,连临行前的最后一面都不愿意给我。 我一边想着无所谓,反正有他没他都一样,一边又没忍住唤来灵伞... 雪簌簌飘落在伞面,我咳嗽了几声,视线远远随着数十人的队伍,很轻易得在末尾寻到他的身影。 平心而论,我是舍不得他走的。或许是因着从前那些经历,此生,我便只收了这么一个徒儿。 师尊不能给我的,我能全部予他。此次下山历练,只盼以他的性子,勿要与人起冲突才好。 一行人的身影愈渐模糊,直到被绿荫与白雪遮挡,再也看不见。 再过三月便是年末,不晓得他会不会回来...应该会回来吧? 待下回见面,不知他是否愿意唤我一声师尊了... 身后有弟子劝我回去,雪大了。我执着伞,望着人影消失的尽头,始终没有动。雪山的风带着发丝划过面庞,冻僵了手,钻入裘衣,冰凉刺骨。 确实,极巅太冷了,真的好冷。 我又回到孤身一人的日子。 第26章 第一章 “你是龙族?”男子望着喜床上因疼痛扭动,额际已然长出龙鳞与龙角的新娘,深深锁眉,最终对门外拜守的将士道:“本王这里并无异样,尔等速去他宫搜寻便是。” 将士领命。 待外头之人全部离去,女子这才回头,目光中皆是犹疑与戒备。 她为复仇而来,却从未想过,自己会真的爱上眼前这个男子,甚至为他背叛王兄,背叛龙族。 ——引 兔子?! “这兔子从何而来?”虚竺稀奇地瞅着衾被上的一团白色,戳了戳手,“不对啊,阿月不是说不喜欢兔子嘛,怎得又养了?嘿,它竟还不让我摸?” 一团白球借力一蹬腿,灵活地跳到月疏的膝上,前爪一提,支楞起两束耳朵,胆小怕生似的,直往人怀里钻。 月疏吃完最后一口烧饼,摸了几下怀里柔若无骨的兔子,灵兔似是闻道烧饼的芝麻香,小小三瓣嘴凑上来使劲嗅他,小胡须挠的他下巴痒。 月疏嚼咽完,干脆将它整个捧起,白绫凑近柔软的兔毛,抵揉了几下,“太贵,扔不起。” 虚竺狐疑地立在一旁瞧,心道分明就很喜欢。 月疏揉了一会,突然十分正经地捧着兔子面对面道,低喃了一句,“你真的好贵啊。” 好几枚金铢呢,居然最后就用一只兔子把他打发了。 兔子也不知听没听懂,抖了一下右耳朵,歪着脑袋看着月疏。 月疏自然不指望一只兔子能回应他什么,放下后又摸了好几下兔毛,心下叹气。 虽说迦叶承诺往后的衣食住行无须他掏钱,但这不就意味着日后吃的喝的都得看人脸色嘛?万一哪天一个不高兴...... 正想着,虚竺突然凑近,似难言般磕巴了几声,才道,“阿月,你同师叔一间...他未欺负你吧?” 月疏:“?” 倏忽,脑海中闪过某段记忆,月疏立马低了头,白绫下的唇齿磕绊了一下,仓惶道,“没有...” 虚竺向来直来直往,闻言不疑有他,直身点了点头,“那便好。” 本想着若是阿月住得不痛快,他便秉持着“舍己为友”的精神去跟师叔一间...虽然确实有点恐怖,既然是他顾虑太多,那便没什么问题了。 虚竺临走前还感叹般松了一口气,他今夜总算能把褥子收一收,睡个好觉了。 对了,必须先给那幻妖吃上几道符咒,堵上她的嘴。 月疏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整个房间又变成冷清空寂。 想到迦叶今夜或许还会来他房中,心又悬了起来,像是有一只手将它攥在半空。 那晚迦叶躺于他的身边,他几乎一动也不敢动,一个姿势僵了一夜,直到感觉身侧之人离开,他才终于如释重负般闭眼睡去,只是未想到,次日醒来,自己竟是缩在他的怀中! 心惊的同时还暗叹了一声好险,幸好是自己先醒,若是让迦叶发现自己竟缠抱着他睡,指不定如何与他生气。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外走廊处隐约传来酒客们吃饱喝足回房的饱嗝声与脚步声,月疏醒来后便一直靠在床头,怕兔子不小心掉下床去或让自己轧死,干脆一直捧着怀里。 所幸兔子也乖乖地蹦跶在他的臂圈范围内,偶尔两只前爪攀着他的胸口东嗅西嗅,月疏突然想到,这小家伙会不会是饿了?指不定迦叶买回它后,连一根草都未给它喂过。 很有可能,毕竟连他这个大活人也时常会忽略,何况一只兔子...等等,他若是连兔子都没忘,是不是表示他还不如一只兔子? 一阵檀香悄无声息地靠近,取走了他臂圈里的兔子,月疏思绪被一下子拉回,下意识收拢双臂将兔子护在怀里,不给人拿走,就听耳边响起一句:“醒着?” 迦叶? 月疏抱着兔子,缩了一下,“你要带它去哪?”不会是反悔了,连兔子都不给他了吧! 可惜尽管他护得很牢,怀里的兔子还是让人很轻易地挖走了。 月疏一下心空了一块,犹不及难过,迦叶却是将兔子放在了一边,转而掀开被子,抱起了他。 月疏:“!” 迦叶冷然道:“既然醒了,那便正好。” 好什么?正好什么? 当温热中带着一股子草药味的水漫过脖颈时,月疏一下子慌了。 迦叶将他丢在了药泉里。 月疏呛了几下,拼命扑腾,或许药泉本身的深度不足以淹没他,可他越慌越站不实,扑腾的那几下更是将他的重心往前带,衣衫浸泡过水后沉的难受,这是一种几乎快要被淹死的感觉。 白泽畏水,然而最让他慌惧的并非于此,而是数百年前的夜晚,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一样的水声,一样有人将他从身后捞起... “冷静点,水不深。”有道声音传入神识。 “迦叶,迦叶...”月疏站稳身形,急切地回身抱住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从他怀中撤出,惊慌失措地摇头,转身拼命往岸边摸索。 手腕蓦然被劫住,整个人连着水花被拽了回去,月疏喊着“放手”,愠怒的声音响在上方: “去哪?” 不要... “放手,”月疏依旧做着抵抗,水面漂浮着来回晃动的墨发,声音染上了哭腔,“昊君,你放过我吧,放过我...” 猛然间一股强劲之力将他抵上岸壁,下颔被粗暴地抬起,眼周微凉,白绫消失,低沉而危险的声音靠近,“方才,你喊的是谁的名字?” 厚重的衣衫顷刻被撕得粉碎。 锁骨处的疼痛勉强唤回月疏的神智,他痛呼一声,感觉到咬处松口,试探地唤了一声:“迦叶?” 那人将他按在壁沿,“回答我,”他重重吐息了几声,像是极力压制怒意和手里的劲道,“你方才脱口而出,唤的是谁?” 月疏终于冷静了一些,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闪过敕天将君岚错人成君离的情景,脑袋一热,脱口道: “九百年前,鹿林山涧,那个人,是你吗?” 月疏几乎是花光所有勇气问出这句话,因为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在他从昊帝身边醒来后的当天,清涟丧命,也正是那日,迦叶入魔,杀至瑶台,誓与天族不两立。 不会是他,怎么会是他?月疏几近无望地想,若那个与他百般温柔缠绵之人真的是迦叶,之后在瑶台上,又怎会对他如此狠心,狠心到,几乎要动手杀了他... 药泉下,异感与微痛陡然刺入身体。月疏哽咽一声,来不及推拒,湿热的气息带着股狠戾扑在脖颈: “不然,你希望是谁?” 第27章 第二章 这种时候,他竟还敢喊“昊君”。 金纹结界隔绝了夜空,淡绿色的水面上腾着丝丝白雾,细看下,还有素色衣物碎片,偌大的药泉,两道人影独独逼困于一角。 长指毫不留情地辗过每一寸脆弱,完全不给适应的余地,喉间溢出的呜咽被拦截在了咬住的下唇。看着每一下惩罚,眼睫扑扇攥出的泪珠,迦叶心头烦躁更甚,额心的魔气蠢蠢欲Ⅰ动。 他对昊帝自是恨之入骨,但不可否认,从白泽口中听到他的名讳,比任何时候、从其他任何人口中听到更叫他怒火中烧。 “你是畏水,还是怕我?”果然,他就不该去了那层白绫。黑眸转深,惩罚加深的同时,他又陡然将声音放低,步步紧逼,“想逃哪去?我说过,不准你再在我跟前掉泪,你知不知道你现下这副模样,有多让人生恨...抖什么?在鹿林山涧骗去我金身的白泽君,不是很放的开么——” 更为恶毒的话卡在了喉间。 方才还对他避之不及的人,忽而伸手抱住了他的肩。 月疏伏在他的胸前。“迦叶...”他宛如被梦魇纠缠的稚孩,一边哽咽着,一边紧紧揽着他,将自己交付于他怀中。 划过热泪的脸庞与胸膛心跳之间,仅隔打湿的墨发与僧袍。一声声呢喃似委屈似求慰,仿佛他是黑暗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依靠。 除去昏迷中意识不清的几次,他上一回一面唤着他的法号一面抱着他哭,还是在... 迦叶:“......” 欺人的动作停下,额心黑印消失,他缓缓撤出了指。 怀中人犹在啜泣,甚至在他离开时狠狠激灵了一下。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死死搂着他的肩膀。明明全身上下没有几分力气,只要一只手就能轻易将他推开... 迦叶左臂撑着壁缘,由他半挂在自己身上,良久才道: “哭完了么。”语气平静得不似问句。 月疏如梦初醒,倒抽一口气,在发现自己竟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时,慌忙收回双臂,连带着水花惊起一片。 他忘了,他说过不喜欢他的触碰,更不喜欢他掉眼泪,可他身后便是岸壁,即便放手,他也无处可去。 他局促地环抱着自己,刚拉开一点身距,眼周多了一道白绫。 身前的压迫感消失。 迦叶退开身位,转瞬已于岸边,身上的衣物完好如初,未湿半分。这药泉本就不是给他准备的,若不是这头神兽笨手笨脚连站都站不稳,自己根本就无需下这趟水。 月疏感觉到他的离开,一下子又慌了。水面漫过胸膛,一股会被丢弃的酸涩陡然涌上心头。 “迦叶...”情急之下,他攥住了岸边僧袍的一角,“我...我想问你——” 时至今日,他才解开近千年的心结,胸口仍是激荡不平,许多细节已经被他刻意遗忘,而今一点一点重拾,除了欣喜,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他突然好想抱住他,问他,当初在水涧极致缠绵时的那句“喜欢”,是不是真的? 然而,还未等他鼓起勇气问出,击溃他所有幻想的是那人漠然的一句: “松手。” “下一处莲心魂息之处便是东海,在那之前,”迦叶冷然转身,“你这畏水的毛病,自个儿想办法克服。” 月疏张了张口,白绫下的整张脸彻底没了血色。 清涟畏火,迦叶从不许他靠近;而他畏水,他却是叫他自个儿克服... 那个人真的是他又如何?隔在他们之间的,从来都不是那个误会。 ...... 药泉中又泡了大半个时辰,迦叶终于将他捞了上来。冰天雪地中隔着层结界,出水时倒也不会太冷。 不过这些月疏已经在意不到了,从头到尾他都是安安静静,甚至是极为配合,给人一种即便是寸缕不着地叫他游街,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错觉。 迦叶从虚空中取出棕色毯子,将他随意一裹,正好掩住脖颈处那些个新旧咬痕,垂眸瞥见他乖顺的模样,深深皱眉。 十分罕见地,他帮他捋出贴在后背处**的墨发,尽管动作算不上轻柔。 月疏像是无所察觉,只是低着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你想问什么。”终于,迦叶对他的反常忍无可忍,捋完湿发的手未曾收回,顺着后颈来到下颔,微微使力,“方才,你想问什么?” 月疏心头一酸,摇头避开了他的手,没再自取其辱。 默不作声的态度终究还是惹来黑眸不悦地眯起。 身畔侧过劲风,湿发甩了一圈,铺散在了被褥。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迦叶单手囚了他的双腕,摁在头顶,另一手掰过他的脸,居高临下,“要问什么?” 月疏凄然一笑:“你有爱过我吗?” 迦叶:“......” —— 细密的吻落在颈侧。 “一回两回的又有何区别?阿月,”微凉的指划过面庞,罗帐下,那人暧昧地挑开他的衣结,凑近,“你已经是本君的人了。” 不是的,不是的!不要信他—— 梦中的自己像是听不见呼唤,双目空洞地躺在华贵锦缎间,由男人覆在自己身上行更为过分之事,仍他予取予求... “不要!”画面陡然崩塌,化作无尽黑暗。 他从床上一坐而起,后背湿了一片,额间布满层层薄汗。 “怎么了?” 熟悉的檀香靠近,月疏思绪沉于梦境,未注意到声音的不同,只是搂着来人的脖颈慌忙摇头: “不是梦里的那样,他从未得逞...我有反抗,我身上有梵印,他根本近不了我身,亦碰不得我——” “什么梦里,梦里哪样?你说的‘他’又是谁?”虚竺被抱得一头雾水,斜眼见一旁的迦叶脸色黑得吓人,忙不迭拉下月疏的手臂,“那个那个...阿月,你是做噩梦了吗?别怕别怕,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那些都不是真的——” “都不是真的...”月疏重复着这句话,既像是说与自己听,又像是叫人相信他,他慢慢松手坐回床上,抱住了自己。 然而,冰冷的声音未再给他任何缓和的时间,“既然醒了,那便启程。” 第28章 第三章 漫天金箔雨。 女子编发及腰,上着橘色丝带交领抹Ⅰ胸,下裤轻纱质地,缩于脚踝。她双足赤Ⅰ裸,倚在二楼窗口,斜眼望着天际红绸,伸手懒懒地接过一片金箔于素手,呼一声又吹回空中,努了努嘴,道: “年年都搞那么大阵仗,生怕叫人不知道他家闺女难嫁似的。” “那哪里是‘难嫁’?分明是‘难娶’,”绮云收拾完桌子,便重新往上头添置茶具,她看了眼窗边的妹妹,“罗刹王眼高于天,他的女儿,自然不可能纡尊降贵嫁个普通人,听说,今年罗刹王连传世之宝万年神芝都拿出来列在了嫁妆里。” 姊妹二人同属鲛人一族,于打扮上相差无几。 “老东西在瀛洲欺凌霸弱,恶事干了不少,对她女儿倒是疼得紧,”绮玉哼哼几声,调侃道,“只可惜,名声都败坏成这样,就算那罗刹女美貌惊为天人,也无人敢娶。” “这话你可小心了说,勿要叫他的爪牙听了去,”绮云瞪了她一眼,将杯子一个一个翻盖好,“不过我还听说一件事。龙王为了救他唯一的妹妹,正四处寻求高人,甚至不惜砸下重金,罗刹王在这个节骨眼将灵药纳入嫁妆名单里,他那点心思,怕人瞧不出来似的。” 绮玉不知是想到什么,突然噗嗤一声笑出声,“若那神芝真能救龙公主,龙王会不会真娶了那罗刹女?” “龙王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置喙,比起罗刹女招亲,姐姐我更关心的是咱们栈楼的生意,”绮云收拾完便在凳子上坐下了,支手托腮,“过几日便是海市,往年这时候都该人山人海了,客房往前排十天半月都是满的,今年是怎么了?这么邪门儿。” 说完,便见绮玉突然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绮云:“?” “快!姐,”绮玉喜滋滋地向她招手,手钏叮叮咚咚一路往楼下跑,“来生意了!” 这丫头不是一向对生意不上心吗?怎么这般积极?绮云稀奇地跟在后头。 楼梯口,海贝风铃迎风摇曳。当她扶手下梯,见到来客时,便明白这丫头为何突然反常了。 来者一共三人。两名僧侣,一名盲客。 绮云微微一愣,下意识瞧了一眼自己的衣衫配饰,调整好状态,这才走完剩下的几步阶梯,上前迎客。 也不能怪自家小妹一脸花痴。 该说不说,她与绮玉在瀛洲仙岛上这么多年,因着一年一度的海市往来,人异妖魔,什么样的她们没见过,可这般气质绝尘的人物,却是头一遭见。 ...... 虚竺抓破脑袋也想不到,如今偶尔能陪他斗嘴说话的人,竟然是葫芦里的幻妖。 一路走来,这两人,竟是一个赛一个沉默,二人之间更是一个字也没有,恨不得和对方没有任何交集。 现如今,喂养灵兔的活儿俨然落到了他头上。 许多次兔子蹦到月疏怀中,支楞着耳朵想要求摸摸或是求抱抱,都被月疏冷不丁“无视”,可怜的小家伙只能重新回到二黑脑袋顶上趴好。 自打从龙宫回来后,这种异常的气氛就更加明显。 月疏的反常虚竺还能理解,毕竟“水”与他乃天克,即便有他借予的灵力护身,到底还是会受影响。 那师叔又怎么说? 如今已然确定那莲心确实在龙族公主身上,虽然一时半会还不能取来,但好歹算个好消息,本以为师叔心情会好些,结果... 好嘛,从前是让人望而生畏于三步外,现在是五步。 就连那撒金箔的罗刹鸟闻见气息都得往远了飞,越之即亡。 ...... 栈楼共三层,一楼迎客,二楼茶间,三楼客房。 瀛洲本就人流复杂,一条异犬都算是寻常的,二黑被允许入内,于月疏而言倒是方便了许多。 十分默契的,一路走来都不说话的两人在楼梯口,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自走向最尽头的一间。 虚竺:“......” 幻妖悠悠哉哉:“你这还需要犹豫吗?选中间那间不就完了,本姑娘早就说你多余,啧,你看,人连吵架都不带你一块。” 虚竺咬牙:“闭嘴,就你话多。” “那你倒是把本姑娘放出去啊!”幻妖不服气:“谁稀罕整日对着个和尚说话——” 楼梯间传来脚丫点地的声音,虚竺忍下怼回去的话,回头看去。 绮玉笑时,颊畔的梨涡衬得小脸愈发明媚可爱。她轻快地上前两步,腰间的编发晃啊晃,手钏叮当地响。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第29章 第四章 夜里,月疏缩在被窝,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海风的声音打在窗外,隐约还有贝壳风铃的微弱声响。 都说瞎子在没了视觉后,听觉便会练就得格外敏锐,但月疏心知,自己之所以睡不安生,并非因为这些响动。 良久,他不声不响地从床上坐起。守在床头的二黑抖了一下耳朵,立马睁开眼睛,抬起脑袋。 兔子原本趴在二黑脑袋顶上打着瞌睡,被猛得一顿晃悠后也惊醒了,懵懵然转着兔脑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身体就凌空了。 月疏将它抱在了怀里。 算算日子,月疏少说已有半月未曾抱它,也不肯与它亲近,兔子明显有些兴奋,睡意也没了,扒着月疏胸口的里衣一个劲儿地磨爪子,似乎很想主人能和它一起互动。 月疏虽由着怀里的小东西折腾,神情却始终淡淡,手心一下一下的摸着兔毛,辨不出是喜是忧,突然他抬起臂弯,轻轻地亲了一下兔子耳朵。 兔子抖了个激灵,两只耳朵顿时束得高高的,脖子伸长,三瓣嘴想要凑上去,月疏却是抱着它躺下,搂在怀里睡觉了。 二黑哼哼着呲了下鼻头,脑袋背过去又趴好了。 翌日,月疏摸索着穿好衣物,系上腰带,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储存的干粮,全让海水泡得不能吃了。 突然,原本在床头挂着的海螺飞到了他的手边,里头传来了声音。 不一会儿,绮云端着托盘出现在了门口。 “早啊。”女子一边笑语,一边进门,将托盘里头的早点转移到桌上。 月疏跟着进来,道了声“多谢”,慢慢将竹竿放在了桌旁。 食物的香味带着热气腾散在房间。 “客气什么,”绮云眉眼弯弯,特意将容易弄撒的牛乳端给月疏,“小心烫。” 她为人随和,完全没有因月疏眼盲而有半分不周,甚至还为异犬和兔子也各备了一份吃食。 二黑有美人亲自喂食,两眼放光,即便无需进食也突然胃口大增,将盘子舔了个干干净净,倒是灵兔,一口没吃,净顾着搓耳朵洗脸,最后蹦蹦跳跳跑到月疏脚步,围着脚踝蹭来蹭去。 月疏端着碗,小口试温。从绮云口中得知,虚竺一早就被她家小妹拉去看日出,住在另一头的迦叶也是早早没了人影,不知去向,如今这层楼剩的也就他一人。 月疏听了话,口中嚼了几下桂花糕,便没再动了。 —— 瀛洲位于东海,遗世独立,其中最出名的便是一年一度的海市。届时,各地商贾,或人,或妖,或异,皆汇聚于此。买卖形式更是五花八门,有标价,有竞拍,甚至有些只得以奇珍换异宝,旁人就是出再多金铢亦无法买走。 不过这些都与兜里一穷二白的月疏搭不上边。 当然,能叫瀛洲出名的也不仅仅是海市。 “琼琼玉露,只消一口,便是那神仙也能长醉不起——客官,这玉酒可是此地独有的玉泉所酿,要不要买一斤回去尝尝?别急着走啊客官,送亲朋好友也成!”一路走来,同样口词,没有十家也有八家。 “不了...”月疏匆匆摆手,收了收绳,对二□□,“别走远了,差不多就回去吧。” 若不是二黑吃太多非要遛弯消食,他也不想摸着路跑街上乱晃。从前是为谋生,情非得已...虽说也没怎么挣到钱就是了,可如今不同,他腕上还戴着梵文咒枷,那句警告犹响在耳,若是那人发现他又乱跑... 正想着,前方倏忽涌起一阵骚动。 “你这人真不识好歹,我家小姐好意请你吃茶,你竟理都不理,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吗?”女子鞭子一甩,呵斥道,“还等什么,将人抓了带走!” 话完,便有十余只黑衣罗刹如雾般现身。 “真是可怜,偏偏撞到那罗刹女的轿前,又偏偏生了这样好的相貌,唉,想不被盯上都难——” “不是年年都定在海市那日招亲嘛,怎么今年都没到日子,这罗刹女就自个儿先看上了?” “谁知道呢?这人一看就是对这儿人生地不熟,要我看到那罗刹女的轿子出现,早躲得远远的,哪能给她逮着——” “怎么说得罗刹女还能看上你似的,”人群中有人调侃道,“那你还杵这儿干嘛?”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看热闹呗!” “......” 月疏抱着还是少惹事为好的念头,刚转身,便听一旁有声音道:“这可是罗刹王手底下的黑羽十二刹,哎呦,估计这和尚是在劫难逃了...” 月疏顿住了身形,也就是这片刻伫身,人群中蓦然响起尖叫。 顿时,涌动的人流犹如受惊的马群,冲得月疏站立难稳。 似乎有什么黏湿的液体飞溅到了身上,竹竿被冲的脱手,人群哄散,二黑急躁地大声吼叫,突然,有只手将他带稳。 熟悉的檀香掩过了漫天血腥,一声“谢”字便也卡在了喉咙。 僧人双眸冰冷,终于对女子说了一个字:“滚。” 女子望着满地尸血,满眸不可置信,“你!” “罢了,”轿帘微动,里头传来女子柔美的声音,“大师既然不愿,小女怎好再强人所难。竹梨,退下吧。” 被唤作“竹梨”的女子立刻恭敬地回身:“是。”而在转向僧人后眼底又是不甘。 飞轿乘风而去,侧帘被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女子眼纱也挡不住的绝美容颜。一双美目在旁经月疏之时,投去了意味深长的一瞥。 第30章 第五章 人群随着僧人的离去自觉辟出一条路。 抽气声此起彼伏,却无一人敢再置声。 月疏听着那人远去的声音,不出意外的,他宛如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被留在了原地。 换作往日,那人或许会带着一身戾气,语气不善地质问他为何乱跑。可自从他问了那句话后,那人便是连一个字都未曾同他讲过。 ...... 之后的路怎么回去的,月疏也没了印象,只知道进门时,二黑叫了两声,然后是绮云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或许伴随了他一路,只是他未曾在意。 “你身上怎会有这么多血?” 原来自己的身上沾到了那么多的血。想到人群突然失控的窜开,月疏大概能想象到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不难想象,毕竟当年瑶台之上发生的一切,自己是亲眼目睹。 在得知他身上并未受伤时,绮玉松了口气,转头命人鱼小人备好热水送客房,甚至连衣物都帮他准备齐全。 之后一个下午,月疏都将自己关在了房里。反正也无人会来寻他,他便双手抱膝坐在床头,仍由湿发披在后背上自己干,兔子毛绒绒得蹭在他脚边,不停打转。 二黑被“十二刹”的血味呛得至今未缓过神,趴在床旁恹恹欲睡。 沉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间,小海螺里传来询问,月疏只说了句“不饿”,屋里便又重新恢复寂静。 夜里,腥咸的海风陡然破窗。 月疏心事重重,本就睡得极浅,然而还未等他起身,耳边传来异犬一声呜咽,空中飘来似有若无的异香。 当他再次醒来,全身无力,周围的气息极其陌生,很明显,这里并不是他的房间。 他这是被带到了何处? “寻常人连他五步之内都靠近不得,你于他而言,又是何人?” 有谁在说话。 女子声音狠绝,不复白日里的柔美,月疏还是认出了,是罗刹女。 罗刹女经人扶手,款步上前,“我倒想看看,你究竟是何模样?”说罢,扬手欲下。 一道金光于眼周忽显,梵文隐现在白绫之上,犹如一道屏障,任何人不得触之。 “啊!”罗刹女被金光刺痛,猛然收回手。 “小姐,您没事吧!”竹梨立马上前,却被罗刹女抬手甩开。 罗刹女眼神微眯,料想自己猜得果真不错,心口妒意直上,恨声道,“将他给我捆了!” “是!” 肩膀分侧被人按下,月疏心知挣扎亦不过徒劳,冷静下来,细想一番前因后果,沉声道:“即便你抓了我,于你也无半点好处,若你是打算拿我去要挟他,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的好,他不受要挟,也根本不会在意。” “要挟?”罗刹女挥袖落座,一旁立刻有人上前为其揉肩,“此等卑劣行径,本姑娘怎么会去做?”她冷笑着,无辜的语气一字一句化作狠绝,“看样子你还不明白,唯有你消失——” 甜腻的迷香迎头而下,“我,才有机会。” ...... 罗刹女高傲地俯视眼前倒下昏迷之人,向后招手,“听闻那索命鬼独癖五感不全之人,前日才玩儿死一个哑巴,有这等事?” 身后侍从俯首帖耳,殷勤随声道,“回小姐,确有其事,据说死相惨烈,连喉管都破了,满嘴的血。” “那便将他送去,”罗刹女媚然一笑,欣赏起自己红艳的指甲,“那索命鬼必然‘喜欢’。” ...... 月疏醒来时躺在一顶软轿中,双手被缚。 此处应是荒芜之地,四周并无人声,只有刮起的海风吹得他脸颊生疼。 软轿的摇晃和醒后的头疼,叫他几欲作呕。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轿子也终于停下。月疏半撑起身,想要离开,腰上突然多出一双手! 谁! “这副身子骨,一摸就知道是个美人。”月疏不断扭动,想要避开,淫Ⅰ笑声却是越来越逼近,最后响在耳畔,那人陶醉似的深吸一口气,“美人,你不必害怕,既然落到了我索命鬼的手里,那我必然好好‘疼’你,保你日日醉生梦死——” 月疏咬破了唇,带着自己的血,狠狠咬在来人伸过来的手臂上。 索命鬼顿时吃痛,大骂一句低俗之语,甩手将月疏扔在轿内软垫上,整个轿子不可避免地剧烈晃动。 纱幔被粗暴扯下,连着腕上的绳结,月疏被固定在软垫之上。 “小贱人,还敢咬你大爷,不知好歹的东西,啧,小嘴儿挺能耐啊,一会叫你尝尝本大爷的厉害——” 怎么会!?月疏心惊地想,自己的白泽血不可能对妖物不起作用!除非...是量还不够。 迷药的效力仍在继续,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物正在被逐渐扯去,然而他却连咬破皮Ⅰ肉的力气都使不出,更可怕的是,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悄然蔓延。 那双手犹如挣不开的毒蛇,揉腻在他身上,甚至还想往不可深入的地方探去... 好恶心,别碰他! “啊!”索命鬼陡然一声撕心裂肺,从月疏身上弹跳而起,连连后退。 月疏忽觉身上更热,更烫了,尤其是额心。 他记得这个感觉。 是梵印。 然而,就在他微微松一口气,想要挣脱纱幔束缚时,几步外的索命鬼发出了更为惨烈的叫声,尽管十分短促,像是蓦然断了气息。 骨碎之声伴随鼻端滔天血腥之味,但是这些月疏都没有心力再去思考,那股带着异样酥麻的灼热感突然强烈地席卷全身。 好烫,好难受... 恍惚间,似乎有人在唤他的名: “月疏!” 都“负距离”过,五步之内又算得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第五章 第31章 第六章 形状不一的骷髅碾进血红染就的尘土,金光伴随铮声归袖。海风冲散浓重的血Ⅰ腥,独有一抹檀香经久不散。 月疏感觉到自己被打横抱起,他有气无力地攥着来人衣襟。“迦叶...” 破天荒的,那人回了一句:“我在。” ...... 大清早,廊上传来急切脚步。 “糟了师叔,”虚竺慌慌张张敲开门,“二黑倒在地上被人弄晕,阿月不见了——” 下一秒,他就见自己嘴里念着不见的人,正好好地在自个儿师叔的房中,站在床边手里叠着衾被。 “咦,阿月你怎么在这?”虚竺扒着门框左探右探,“师叔呢?” 月疏脸蹭地红了一下,下意识瞥向另一侧,继续捣鼓手里的被子,“不清楚。” 他也想知道。一觉醒来,明明床畔还有他的温度,人却是不知去向。 想到昨夜,身体就开始莫名发烫。即便最后什么也没发生,可任何一幕回忆闪过脑海,都足以叫他脸红心跳,足底发软。 呢喃般的吐息带着灼人的热意。 “不躲了?” 湿热胸膛或轻或重地抵于上方。当他回过神,自己已从冰凉的浴水转移到了柔软被褥上。 白绫不知何时被扯下,指腹揩过眼尾,迫切的呼吸与低喘已然分不清是谁向谁索取,双臂交叠上颈,唇舌间津液的交Ⅰ融愈发疯狂,甚至有些许不堪吞咽流出嘴角。被灵力压下的热意随着意识的沦陷再次攀至顶峰。 明明昨日之前,二人还是形同陌路,半字也无... “阿月,阿月?”呼唤声拉回神智,虚竺凑近道,“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没什么,”月疏轻咳一声,错开一些,“方才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找绮云姑娘问问,”虚竺也不坐了,退开后干脆站着,抱臂抬指,“说不定她会知道一些——你做什么?” 月疏起身,摸过身旁竹竿,“我陪你一同去问。” —— 狂风吹散枯叶。昏暗暗的迷雾笼罩在途。门府外,大大小小的骷髅头悬挂于空,无处不透露出一股子阴森与诡异。 罗刹鸟红眼鸦羽,立在高墙,细长的脖颈戒备得扭转,突然,它挥翅临空,怎知下一秒,对半而分的罗刹鸟从高处直直坠落,尸体拖着内脏腐烂在地。 一瞬间,更多的罗刹从高墙内化羽而出,拍翅声震耳,迷雾之中,倏忽划过金光,数十具尸体黑压压地叠落在枯叶。 “有、有入侵——” 金光穿喉而过,罗刹再动弹不得,张着尖嘴,黑色灵息燃尽,同样变成地上的一具死尸。 僧履踩过枯叶,发出“咔哧”声响。迷雾被顷刻冲散,骷髅头灰飞烟灭。藏于迷雾背后的府邸,终于露出它原有的样貌。 颈间佛珠发出轻微碰撞,衣袖迎风鼓动,金链缠臂,额心一抹黑印。来人带着满身煞气,孤身破开罗刹府邸大门。 ———— 绮云半支撑在柜台上,拿着绢布一边哈着气,将一颗颗铢子仔仔细细擦过,直到能反出光,这才满意地放回匣子。 风铃闻风而动。 白靴迈入门槛。 又来财了!绮云心中一喜,连忙关了匣子,笑脸相迎。 来人虽相貌平平,举手投足却是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雅脱俗,尤其是他眼都不眨撒下金铢之时,绮云都想将他奉为活神仙了! “阿月,其实我来问也是一样的。”楼梯间的声音自上而下。虚竺跟在后头,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月疏要跟着他一起走这趟,明明这俩人在一块时连话都不说一句,同样他也想不明白,为何月疏会出现在师叔房中? 月疏一手扶着扶杆:“无事。”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那么心急,就好像...那人就在楼下等他,只要他去了,便能立马见到一般。 只是想到他,心速又开始加快。 或许这是他自眼盲以来,最快下楼的一次,在迈下最后一阶时—— 身侧有风与他擦肩。 “怎么了?”虚竺疑惑地望向楼上之人离去的身影,“有何异样吗?” 檐下的风铃渐渐归于平静。月疏回过神,按下思绪,摇头,“没什么。” —— “父亲,您这是做什么!”残骸,血Ⅰ靡,硕大的罗刹府邸俨然变成一座万鬼焚寂的死人坟。本为招亲而准备的“张灯结彩”已然变作讽刺。 罗刹王灰发长髯,华服锦衣跪在地上,高举神芝,“求您高抬贵手,饶我等一命,这些、还有那些,老夫的千万奇珍,都是您的——” “父亲,您求他作甚!”罗刹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卑微乞求之人是她平日里叱咤风云的父亲,美目怒转向僧人,“不错,那件事是我干的,如何?” 空气陡然降温。 “闭嘴!”罗刹王大声斥责,继而颤颤巍巍道,“小女不懂事,我日后必定严加管教,不叫她再去纠缠尊者,只求尊者留我等一条生路!” 僧人冷冷扫过他奉于头顶的神芝。 气温已然骤降至冰点,雾结成霜。 ...... “父亲,您为何要怕他,他再强,也不过是个和尚——”待人离去,罗刹女扶起地上的父亲,终于忍不住出声。 她确实对和尚很感兴趣,那也不过是将他收入罗帐的欲Ⅰ望,怎能允许那人凌驾于她之上,甚至威胁她的父亲! “你知道什么?”罗刹王抹着把凉汗,“一个公然敢于整个天族为敌的和尚,这世间怕是再寻不到第二人了。” “与天族为敌?”罗刹女想起某个传言,倒吸一口凉气,“方才您唤他‘尊者’,莫非他就是——” “半魔半佛,便是九重天君拿他亦无法。为父平日纵容你惯了,你却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他,”忆起往事,罗刹王眯起浑浊的眼,背于身后的黑爪牢牢握紧,“当年瑶台之上,多少天神被他攫去心脏,为父即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无可能在他的梵链下有半分生机。” “他就是那堕佛?!”罗刹女回退半步,站立不住,艳丽的指甲覆上惊愕半开的红唇。竹梨已作枯骨,自然没人能再来扶她。 枯叶沙沙,罗刹王只作沉默。蓦然,背脊一股寒意,似有冷风钻入。 “谁!” 罗刹王被堕佛弄得惊魂未定,立刻入戒备,罗刹女也回过神,掏出腰上的鞭子,“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堂前,灯笼下的流苏晃动,冷风灌窗之声犹如恶鬼低嚎索命,突然,罗刹王像是想到什么,面色一变,想叫女儿离开,却是迟了一遍,青芒划过,罗刹女直挺挺倒在地上。 “罗刹王?”背后的声音似是轻蔑一笑,“是原先的名字不好听了么?鬼伯。” 印证了心中所猜,罗刹王大骇,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落下的阴影,“你你你...你是——” “都老相识了,叫个名字还支支吾吾半天,叫本君好是心寒。”来人落地,青扇开于眼下,正好露出眉尾青色图腾印。 “他说放过你,本君可未答应,”笑吟吟的眸子随着话锋一点一点变寒,“千年前白琼的那笔账,也是该——” “同你算一算了。” “东、东司君!” 第32章 第七章 低沉的气压笼罩在东海上空,劲浪拍岸声远远传来,空气中海风腥咸味道愈渐浓烈。 虚竺望了眼外头的乌云,挠头道,“奇了怪了,这风不似寻常,莫非是有哪位大能在此?阿月,外头天暗得紧,瞧着似要下雨,”他回过头,“我看咱们还是回屋等着吧,凭师叔的修为,还用不着我俩给他操心。” 问了绮云,她只说今早天没亮时确实感觉到空气中有股灵力波动,但具体是谁?去了哪儿?凭她的修为实在探查不出。 月疏没有反驳,却也没怎么动,拇指的指甲不自觉得扣着竹竿顶端的切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迫切,明明连最难熬的这千年他都苦撑下来了。 在这漫长的千年里,他不是没想过要去寻他,或求谅解,或解相思。可每当有这样的念头起来,都会被瑶台之上诛神的一幕粉碎殆尽。 他本不奢望迦叶能再回头看他一眼,可如今发生的种种却又似在告诉他,或许...或许他所言的喜欢,是真的,或许于那人眼中,真的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属于自己。 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怪我今日疏忽,见海螺无人回应,便未准备早膳,我这就去叫后厨准备。”绮云说完走了几步,又回头,掩唇轻笑,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公子在大堂寻个位置,稍等片刻便是。” 听她这般说,虚竺似恍然般拍了下脑门,拉着月疏就近找了个位置落座。 月疏抿了抿唇,想说不饿,即便是真饿,这会也没有心思再吃下东西,可眼下他除了坐在这里等,也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绮云交代完后厨,见二人坐下,突然神秘兮兮地挨了过来,毫不客气地与虚竺挤一条板凳,灵闪闪的眸子凑近他:“小和尚,你们修佛道的,当真半点儿女私情也不讲吗?” “那是自然,”虚竺有些不习惯地往旁避了避,单手执起佛礼,“既从佛道,又怎可贪恋红Ⅰ尘?绮云姑娘瞧我师叔就知道了,我敢说放眼三界,众佛修当中,没有一个会比他还要冷面无情。别说儿女私情了,就是寻常人连靠近他都不行,这点我朋友最清楚不过了,”说着,他抬肘碰了碰月疏,“是吧阿月。” “啊?”月疏怔怔回神,似是想到什么,蓦然脸红。“额,嗯。” “啊。”绮云失望地叹息一声,放下手里的辫子,然后在虚竺一脸懵然与不解的神色有气无力地起身。 果然是没戏啊!怎么就偏偏看上佛修呢?她不禁摇头,看样子自打昨日回来便闷闷不乐的妹妹,刚萌出的一点春心就要被扼杀在襁褓里了。 —— 狂风暴雨很快席卷了整座仙岛,噼啪嘈杂的雨声像是要将地表砸穿。 旋梯间的贝铃几乎未停过响声,好在声音不大,也不算吵。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当熟悉的檀香披着尚未消弭的杀戮之气出现在大堂外时,月疏几乎是立刻起身。 “师叔?”虚竺回头见人,也立马站了起来。 迦叶携风而入,衣着不沾半点雨水,眉眼间依旧是化不开的冰霜,“收拾一下,即刻随我前往龙宫。” “不是得过两日,等海市开放吗?”虚竺疑惑的目光跟随迦叶及近。 “不必了。”迦叶翻手覆袖,一节灵匣浮于掌间。 “神芝!” 要唤醒龙女,再也不会有比神芝更适宜之物了。 …… 原来那人醒来便不在,是去寻神芝了。月疏立在原地,像是叫人定住了身,未出口的话堵在喉间,连带着涩意一同被咽回。 所以,他又在自作多情什么? 狂风带起新一轮骤雨,街巷空无一人,不远处还有树植被连根拔起,路面积水已深至一掌。 虚竺踟蹰了一番,忍不住问,“非得现在吗?”虽说外头的狂风暴雨于他们而言并无甚太大影响,但总归是突然了些。 迦叶覆手收回神芝,“我说了,是即刻。” 虚竺瞟了眼月疏,“师叔,要不咱们再等等,阿月他还——” “无事的,”月疏几乎是飞快打断了他,低头暗暗捏紧了竹竿,“我没有关系。” 迦叶垂眸,终于将视线落在他刻意偏过的白绫上,“你不必去了。” 月疏怔了一瞬,茫茫然抬起脸庞,好似听不懂。 “你便是跟着也毫无益处,反是麻烦。”一旁的虚竺立马想跟声,刚冒出一个音,就被迦叶一个眼神扫了回去,“你同我一道。” ...... 后面他们又说了什么,月疏已然听不清了。心口好似让人插了一刀,搅得生疼。他垂下脑袋,呆呆地坐回原位。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将竹竿摆靠一旁,而是捏在手心,平放于腿上。 白绫下的眼眶有些涩。 左右,他不过是拿金铢办事,本质上与那陈列于货架上的商品并无差别,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原不过是该被丢在角落里的垃圾,一文不值。 ...... 绮云撩开帘子,“公子,后厨的桂花粉用完了,您看将桂花糕换成米糕行不...咦?”只见座位上头人影空空。她奇怪地呢喃道,“都不吃了吗?” —— “师叔,你这是从哪寻来的神芝?”虚竺与迦叶一同步入雨间,未免一会儿幻妖醒来闹事,提前摇了摇葫芦,给她喂了记符咒。 话说师叔也真是的,明明有他在,自己连半点插Ⅰ手的地方都没有,还非要拉上他。他本就是为了照顾阿月才留下的,若非如此,他才不要整日对着师叔这张可怕的脸,还不如他一个人去修行呢。 “不该问的少问。”迦叶只淡淡回了一句,虚竺立马一个激灵,自觉地退至三步外,心里默默认定,这神芝十有**是抢来的。 突然,迦叶停下了脚步。 虚竺:“?” 大雨中,有道身影磕磕绊绊地冲他们跑来。 说是“跑”,也不过是比寻常走路快了些,可于那人而言已然是吃力,下一瞬,漫过脚踝的水下似有什么挡住了路,竹竿脱手,白色的身影扑倒在积水之中,滂沱大雨之中,这一点不起眼的白色很快就被吞没。 “阿月!”虚竺在看清身影后吓了一跳,身侧的金光却是要比他更快。 月疏磕破了膝盖,跪在水中没有起身,雨水将他发打湿成了一股一股,与衣物一同贴在了身上,菱唇间不断放出热气。 竿子呢,竿子呢? 他伸手往四周拼命摸寻竹竿。雨水流淌成线,从鼻尖下巴处滑落。 不要,他不要再被丢下了!就算是被讨厌...就算被当成是麻烦... 膝弯处被人打横抱起。“迦叶...”他紧紧抱住了他的颈项,脑袋抵挨在肩头,无助泣声道: “求求你,别丢下我。” 第33章 第八章 一束梵文没入仙岛上空,乌云炸开漫天金色,疾风骤雨倏忽而止。 “唉师叔——” 迦叶将人抱起。雨水顺着白衣流淌,滴水未沾的僧袍终被打湿。“一会再说。” 一会? 虚竺眉头皱成了“八”字,抬手还来不及说什么眼前的金光便消失了。 不是,谁能告诉他这个“一会”是多久? —— 温热的雾气充斥了整间房。湿哒哒的衣物被搭在了浴桶旁,月疏换了一身干爽的素色长衫,像是犯了错的稚儿,乖乖坐在床上不敢乱动。 膝弯被人轻松地架在手心,膝盖处有温热源源不断输入身体。 “说你麻烦,你倒真是半点不给我省心。” 明明是不耐烦的数落,月疏听着微微红了耳根。 伤处很快便痊愈,膝弯被放下,月疏没有穿鞋,两只白净的足不自觉交叠在了一块,被人握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触感好似会散开。 月疏感觉到迦叶起身,当他再次回来,湿漉漉的脑袋上盖下一块干布。 迦叶漠然道:“自个儿擦。” 月疏闷闷地应了一声,把头顶的干布摊开在手心,一点一点揉搓过去。迦叶只看了一会,就不耐地背过身去,作势欲离。 月疏几乎是立刻起身,赤着足上前几步,扑在了那人的背上,“别走...” 干布掉落在了二人脚步。 无措的指尖一点一点摸索在僧袍,月疏小心翼翼地抱住迦叶的腰,弱弱道,“我没有乱跑,是他们抓的我,你不要生气...” “...松手。” 月疏被冷漠的声线激得浑身一颤,咬着唇,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可刚抽离一半,他又蓦然反悔,更加用力的抱住那人的腰身。 “不要,”他低低啜泣,摇头抵蹭道,“我不要你走...” “......” 环在腰间的手,不费吹灰之力地被人一根一根掰开。 “你不是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么,”月疏茫茫然立在原地,怀中落空的同时,心好似也跟着空了一块。迦叶回过身,长指贴着他潮湿的鬓发一路滑至下颔,“现在我给你答复。” 眼前的情景十分熟悉。漆黑的目色盯在了微启的唇上。明明是亲昵无比的举止,却是将他推开。 昨夜,他也如同眼下这般,在浴水中捉着他的下巴,将扑到自己脸上胡乱啃的人推却,凉声质问他怎么不躲了? 当时他就抓着他的手,半是委屈半是不依地张口就咬,连同虎口处的佛珠一起含入口中。 脸庞的水珠划过淡绯色的上唇,整齐的贝齿,还有黛青色佛珠... “白泽,我对你确实动过心,”俯身的同时,呼吸交错,就在月疏心跳不止,以为要吻上之际,他却不紧不慢退开,指端使力,居高临下地打量这张脸,慢悠悠地将剩下的话补充完整,“只不过,那又如何?” “你知不知道自己方才一个人冲进雨里的样子有多愚蠢?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就是死在那儿也没人发现。白泽,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想死么?” 刚回的几分血色霎时退回苍白。 “还有一点,”迦叶松开了对他的禁锢,移开目光,“下回勿要再说那些可笑的话了,你莫不是忘了自己腕上的咒枷是如何来的了?” “即便是为了清涟,我也不可能放你走。” 月疏跌坐在床上,像是叫人抽光了所有力气,直到檀香气息离开,才一点一点收回意识。 我确实对你动过心,那又如何? 你知不知道自己方才一个人冲进雨里的样子有多愚蠢? 即便是为了清涟,我也不可能放你走。 他不是不怕水,可原来他的不顾一切,他的句句肺腑,字字掏心,于他而言...不过是场笑话。 怎么就忘了,那人一开始就是为了清涟,才将自己带在身边。当自己没有可利用之处甚至还可能带来麻烦时,自然是要被丢在一边的。怎么就因为一个意乱情Ⅰ迷之下的吻,就忘了... 房中恢复一片寂静。 这是迦叶的房间,抱着有熟悉味道的被子,想到昨夜里的片刻温存,月疏又涌上一股心酸。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摸索下床,将地上的干布捡起来。 其实已经没必要再擦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发呆了多久,背上的湿发已然干的差不多了。 门外响起扣门声。 月疏怔怔回过神来,“谁?” 整个栈楼,除了绮云和人鱼小人会在送来吃食时敲门,也没有别人了。想到这,他敛起情绪,穿好鞋子便道,“进来吧。” 风吹开了门。 来人一袭青衫,含笑半倚于门框,道:“许久不见了,小友。” ....... 苍云自认为自个儿走哪儿都挺有魅力的,但是像这样一见面差点把人弄哭还是头一遭。 “不是小友,虽然咱俩有个数千载没见,但你也不用见到本君激动成这样吧...”见他眼周一圈白绫,苍云又不禁敲扇叹息,“小友眼下这般,若是让你焱大哥和梵尊出关见到了,不知该多心疼。” 月疏强压下眼眶中的涩意,“东司君——” 原来那会儿的“风”,不是他的错觉。 第34章 第九章 “不要王兄,你不可杀他,”刑台上列满了刺钩钢针都等刑具,每一样都是鲜血淋漓。铁牢森然,龙女哭喊着张开双臂,挡在披头散发受尽极刑的男子身前,“王兄,王兄!他已答应与我同隐世外,隐姓埋名,求求你,不要杀他...臣妹已怀有他的骨肉——” “什么?”龙王震退半步,挥袖怒指男子,道:“他轩辕一脉是我龙族宿敌,你竟然对他动情?你怎可对他动情!身为王女,阿漓,你如何对得起东海子民,如何对得起故去的父王!” “臣妹有错,愧对龙族,”龙女毅然决然跪下身,“但求王兄赐我一死!” “阿漓...”刑架上的男子便是钢针钉入骨也未吭一声,此刻却用嘶哑无比的声音唤了她的名,腕间锁链叮咚。 “轩辕重华,”龙女抬首回望他,美目嫣然,一字一句皆是坚定道,“今生不得与你同生,那便共死。” “你这般护着他,就从未想过,他之所以未揭穿你的身份,不过是拿你当作工具,利用龙族去压制他兄长一派的势力么!” 重拳砸在了结界,灵纹晃荡一瞬,又逐渐恢复如常。 记忆中哭喊的女子如今安安静静地躺在海贝内的软垫上,双手交叠而放,腹部微微隆起,美好的宛若熟睡一般。 她的龙息正在一点一滴流逝。 ”太子哥哥——” 玄泷目眦殷红,华服锦袖下的双拳攥成瓷色。 “龙王陛下,”灵侍低首匆匆走来。 玄泷压下龙怒,“何事?” —— “咦,白泽呢?他这回没同你们一块儿来吗?”珊瑚礁中,龙三殿下左探右探没有寻到那抹白色身影,眉宇间明显有些失望。 虚竺耸了眉头,不悦道:“‘白泽’也是你能叫的么?”迦叶去见龙王,他便守在灵界外头等,反正里头也没他能帮上忙的地方。他正想着打坐入定,没想到这个吵人的龙三殿下又来了。 上回来龙宫,大概十日前吧,也是他拉着阿月一见如故,非要带他去他宫殿小憩,还摆了一大桌各式各样的佳肴,徒留他一人承受师叔悄然无声的怒意,三步外依旧噤若寒蝉。 龙三少年心性,闻言横了虚竺一眼,轻哼道,“白泽都不同本王介意,你一个外人在这叨叨什么?” 虚竺立马不服气,“我与他相识千余载,跟你才认识几天?我瞧你也就六百来岁,我与他认识那会估计你连颗蛋都不是。” “你!”龙三比着手指,气呼呼道,“难怪白泽不喜欢你们,连话都不想同你们讲,果然叫人讨厌的紧!” 腰间的葫芦微微震了一下,盲猜是里头的幻妖在鼓掌喝声。向来大咧咧的虚竺难得有了一丝怒意,上前半步,“你说什么?” “本王有说错吗?”龙三个子只到虚竺胸口,却依旧梗着脖子趾高气昂,“尤其是那个冷冰冰的大和尚,一看就——” “放肆!”灵侍自动退开,两道人影从中走来,一墨一青。 此声一出,龙三缩着脖子顿时熄声。 玄泷抬了抬手:“阿溯这小子,出世没几年赶上龙族遭遇突变,我这个兄长平日也无暇照理他太多,导致他自小没个管束,口不择言,还请二位大师勿怪。”说罢,他眯眼看向玄溯妄图溜之大吉的背影,“逃哪儿去?你小子还不过来给客人赔罪。” 龙三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揖了一礼。哼,若不是这两个和尚有办法让二姐醒来,他才不做这个乌龟孙子! —— 漆黑的隧道直达海底深渊,沿途仅有两三颗夜明珠发出声音微弱光芒。 一间间黑黢黢的牢笼自余光而过,黑暗的尽头,是一所另置的特殊水牢。 波动的玄色流纹逐渐汇出一道封印神氏。只是立在水牢外,浓重的血腥味已冲得玄泷直泛恶心。 而最叫他作呕的,还是这股血腥出自他最憎恶的血脉。 “除此之外,当真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封印打开。 “神芝能起死回生,却救不了一心求死之人。” 水牢中人双臂被高高吊起,殷红的血从身上任何一个窟窿流出。 那人像是死了,垂着头颅一动不动,长乱的黑发挡住了他整张脸,见了玄泷半点反应也无。 “死了?” 话音刚落,一道强劲玄光自锁链贯穿男人全身。 男人闷哼一声,终于动了动头,从凌乱的发缝中露出一只虚弱到挣不开的眼。 玄泷腮腺滑动了几下,强压着将眼前之人撕成碎片的冲动,扬手撤了锁链,水牢传来一声闷响,男人便重重摔在了他的跟前。 “放心,本王还没到要你命的时候,”鞋面将人挑翻了个面,玄泷冷冷地垂视地上狼狈不堪之人,“本王要让你亲眼目睹她饮下忘川水,忘掉你们过往的一切,然后。” “心甘情愿打掉腹中孽种。” 第35章 第十章 “最近这东海似乎不怎么太平啊!” “可不是,前些天还狂风暴雨,今儿个却是突然落潮,只希望改明儿别一个巨浪把咱们瀛洲淹了才好。” “那哪儿能啊,别忘了,这瀛洲一带的仙屿可都受着龙王庇护,更何况,龙王上头还有那东司君罩着,只要别跟三百年那样——” 后面的听不太清,因为在听到邻桌“东司君”三个字时,苍云猛然咳了几声,掷下茶杯,像是被呛到。 月疏没有捧茶,即便人在座位上也依旧双手支着竹竿,试探了一句:“苍君,前日里的风雨,不会是你吧?” “这个...咳,没忍住,一时冲动了些,”苍云尴尬地又咳了几声,一边听着邻桌对他的仰赖信奉之词,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添了几分惭愧,只好转移话题,“话说回来,小友,你当真决定好了,不后悔么?” 灵兔跳到了月疏膝头,月疏终于将竹竿放置于一旁,双手捧起了灵兔,任由其耸动着鼻头不断往自己的袖子上嗅,喉间轻轻“嗯”了一声。 苍云见他抿紧的唇线,本欲再作劝导,最终也只能叹作一息。 “你还想着龙王庇佑?”邻桌一声嗤笑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你们可知东海退潮,便是与龙王有关!” “龙宫传来哀讯,龙族二公主薨殁了。” —— 龙宫上上下下弥漫着沉重的气氛。 笑语不闻,来往宫人垂首匆步。素来爱穿艳Ⅰ色的珊瑚精换上了黑白装束。 龙女逝世。直到她香消玉殒,龙族乃至整片东海犹不知他们的王女死因究竟为何? 在其沉睡之时,便有人猜测是奇毒所致,亦或是当年与人族大战之时,被“伏龙者”伤及要害。 然而具体是什么,龙宫至今为透露过半点风声。 “原以为是真的高人,没想到也不过如此——你拉我做什么?” “嘘,小声些,人还没走呢!”贝精屈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往后比划。 海蛟不服气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却是弱了许多,“听见便听见,我实话实说罢了。” 虚竺受不了周遭投来的鄙夷目光,也憋不住心事,凶巴巴地往回一瞪,众人又都立马散开。 “你理会他们作甚,”迦叶淡淡道,“莲心取得即成。” 虚竺急声道:“可是...” “闲话休提,你若真想留在此处与他们争个高低,我也不拦你。” 虚竺立马息了声。他看出了迦叶今日似是有些心急,好像迫不及待要离开龙宫,这点就他从龙女身上取莲心时便可看出。 在天脊山取得第一枚莲心之时,他对着莲心足足端看了许久,这回却是飞快确认了一眼,二话不说收入袖中。 用得着这般着急回去嘛,虚竺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难道是因为阿月? 可一想到迦叶平日里对月疏不冷不热的态度,虚竺又觉得是自个儿想多了。 出了水域,瀛洲街头巷尾多了许多来往商贾。或金缕银丝,恨不得把“爷有钱”写脸上的;或道袍粗衣一副“世外高人”样的,更有甚者连耳朵尾巴也不藏了,直接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丝毫不惧那几个身着宗门服饰的修士。 今日是海市。 海市易而不战,算是三界少有的止戈之处。 眼下天色渐暗,海面不明,只能隐约听见潮汐之声。道路两边亮起了长串灵火,红一簇黄一簇,间隔着燃向尽头。 街旁的柱台也堆了起来,一层高过一层,上头列着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更有兽女,蛇女,在训猎师鞭下瑟瑟发抖,对来往的行人露出乞怜无助的目光。 然而凡为商者,最是无情,他们的脚步只会为有价值之物停留,撒出去的钱财亦是。 “师叔,”虚竺走两步一回头,双手合十,“她们好惨啊,我们修佛之人向来以慈悲为怀,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她们被如此残忍对待吗?” “小秃驴你少在这假惺惺,”还未等迦叶回头,虚竺腰间的葫芦便开始长篇大论,“你看她们可怜,老娘我就不可怜了?啧啧啧,你看看你的所作所为,跟那些训猎者有什么区别?不,你比他们要蠢,人家可比你精明着呢,这些兽女身上药草味都能熏瞎眼了你都闻不出来,很明显他们是串通好了的,买下的倒霉蛋只怕嘴儿还没亲几下就会被她们给毒死,你还可怜她们?到底是涉世未深,屁都——”不懂。 剩下二字很果断地被一串梵文吞没。 虚竺忍无可忍,甚至都有把这个“葫芦”卖出去的冲动,“你再嚷嚷,小心我师叔灭了你!”半认真半恐吓的声音淹没在人声鼎沸的海市。不过眨眼功夫,当虚竺抬起视线时—— 咦?师叔人呢? 好在虚竺目力惊人,他和迦叶在人群中个头都不低,四下回顾便轻易寻到了人。 正当虚竺松了口气,在人群中一点一点挪过去时,他发现他不闻外事的师叔竟是驻足与一处竞拍商! 不是吧?!他还以为他师叔对这些俗物都不会感兴趣的。虚竺暗暗吃惊,而当他看清那高台是摆出的竞拍之物时,却是当即震在了原地。 —— 深海极渊之境,一端是阴森幽暗的牢狱,而另一端,是幽荧点点,龙族世世代代沉睡的龙墓。 玄泷一身素白,身上未着任何华饰,连发冠也未束,仅用一条素带绑发于腰上三寸。 上百座碑墓,他轻易便来到了自己想寻的墓碑前,直到这一刻,龙王不怒自威的面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真情。 冰凉坚硬的墓碑四周浮动着幽荧,它们感受到龙王的气息便自觉散开了去。 玄泷望着碑刻上的名字,痛意终于在指端触摸到它们的时候达到最深。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悲恸,轻轻将额磕在了墓碑上。 “我最终,还是放走了他...” 雷厉风行的龙王,此刻却脆弱得如同一个迷了途,寻不到家的稚儿,低声呢喃,渴望救赎。 墓碑上的名字不是世人以为死去的龙族二公主玄漓。 “你会怪我吗...阿宥。” —— “阿月!” 虚竺几乎是冲进栈楼,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兴奋。 迦叶皱着眉心,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像是不满虚竺大呼小叫的行径,却也未制止。 “你喊的是和你们一块来的素衣公子吗?”说话的是绮玉。她这几日闭门不出算是想通了,既然小和尚对谁都不动情,那她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反正别人也得不到,只是在见到虚竺时,她还是没忍住多瞧几眼。 “若你们喊的是他,他如今可不在楼里。” “嗯?难不成他去海市了?”虚竺一边问,一边回想方才在茫茫人海中有没有见过白衣蒙眼之人。 “不,”绮玉摇头,从贝壳中取出一张纸,“他走了,和一名青衣客一道离开的。这是他留下,说是让我和阿姐转交给你们的——” 不待她将话说完,纸张瞬间到了迦叶手中。 纸中没有其他话,只有余下几处莲心的下落。 第36章 特别篇:玄泷(上) “臂腕软绵无力,剑招华而不实,就你这剑法灵力,放战场上去的舞剑给敌人看么?那你的身段可要再软一些,不然差点儿意思。”来人单腿支着手肘,笑眯眯地坐在灵墙之上俯视少年。 少年自小养尊处优,别人奉承还来不及,何时被如此揶揄说教过,当即挥剑指向那人。 “哟,脾气还不小。”那人不慌不忙地偏头避开剑气,单手翻身而下,都不需要灵器,三两下就将少年制服在地。 “放开!”少年挣脱不开,气血冲面,眼角微红。 来人笑了笑,不见半点同情,只是露出一口洁白的齿,问他:“服不服?” “苍宥,还不快住手!”不远处回廊传来咆哮。 苍宥! 少年咬牙切齿,暗暗将此名记下。 苍宥认出自家老爹咆哮,立马连滚带爬从少年身上下来,嬉皮笑脸装无辜,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父亲身边还立着一个人。 代表王族的紫金龙纹袍,除了龙王还有谁? 想到自己方才失仪,苍宥立马识时务地腾空至二人身前行礼下跪。 一旁的苍老将军忙道:“犬子轻狂,方才对殿下失礼,是臣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 谁?殿下?那个耍剑跟跳舞似的...居然是未来龙族的王?苍宥默默的想:吾族要亡。 “苍将军不必惊慌,”龙王笑眯眯地捋须,赞叹的目光打量苍宥,“两个孩子间比划你我又何必掺和?吾观苍宥小小年纪有如此胆识与能力,丝毫不逊你当年呐。” 苍将军连道:“陛下谬赞。” 玄泷狠狠剜了身旁嬉皮笑脸的少年一眼,拜身后执剑离去。 这是他们初识。 从那日起,苍宥奉龙王之命,时不时进宫授太子剑招,互相切磋。 说是切磋,二者无论是剑术还是力道都相差太过悬殊,基本上玄泷都是被按在地上摩擦的那个,苍宥则一脸笑嘻嘻地压制于他上方,看着底下的人连剑都抽不回去,挣都挣不开,就开始坏心地非要问对方要不要说好话求饶。 当然,这样的想法纯属异想天开。 通常这个时候,玄泷都是咬牙切齿地瞪回去,死不松口,过会儿苍宥觉得无趣,便也就放手了。 ...... 苍宥其实挺不喜欢来龙宫。久而久之,即便玄泷再无视他,也才他极其敷衍的一举一动中察觉到了。 苍宥不喜欢来龙宫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规矩太多,太压抑,不自在。 跟玄泷他也玩不到一起,用他的话来讲,这小子太死板了,没得闹,还不如那个刚会化形走路、喊“哥哥”的三皇子好玩儿。 ...... 一回苍宥来龙宫,正好三皇子玄溯就跟在玄泷屁股后面。 这个吸着鼻涕泡的小矮冬瓜才到他的膝盖,瞧着有趣,苍宥便笑嘻嘻地从虚空中幻出一根糖葫芦逗他。 “别跟这条龙玩。”还是那个一直以来就看他不顺眼的龙太子,抱起幼弟转头就走。 “喂喂,你什么意思啊,”苍宥几步挡在玄泷前面,满脸不悦道,“什么叫‘别跟这条龙玩’,我怎么招惹你了,对我意见这么大,见了我就跟看到仇人似的,不是打架就是无视而过。” 玄泷眼都不看他,抽出弟弟嘴里的糖串,扔还给他。 “唉,你——”苍宥莫名其妙。 小家伙没了糖糖,顿时大哭,还没哭一会,就被甜丝丝的味道堵住了嘴巴。 苍宥把糖塞回玄溯口中,突然笑眯眯地凑近玄泷,“啊,我知道了。” 玄泷被弄得有些不自在,刚想叫他走开,嘴里被塞了一样东西,甜腻的味道霎时化在唇舌。 “我知道了,”苍宥大功告成般退开身位,满意地抱臂而立看着他,“你也想吃对不对?” 玄泷:“......” “下回我记着了,给你俩一人带一根。” “谁稀罕这东西了!”玄泷放下玄溯,立马把糖葫芦拿出来按在苍宥胸口还给他,一副好似吃了什么脏东西的样子,拿袖子捂住嘴巴。 “不喜欢?明明味道不错的啊,人间界的孩童都爱吃这个——”苍宥疑惑地盯了会糖葫芦,瞧不出有啥毛病,张口就咬。 “你——”玄泷都来不及用法术,直接上手拦住了他的臂。 苍宥挑了挑眉,道:“你不是不吃吗?怎么还不准我吃了?” 玄泷被气得脸都红了,这人到底是不懂还是装的!这上面都沾过他的唾液了,他还往嘴里送!? 苍宥被瞪得很是无辜,“你要?” “......” 苍宥比玄泷高出半个头,见他这般反应,蓦然比肩挨近他,问,“小太子,你是不是从来没瞧过外头的世界?” 龙族继承者的安危事关整个龙族,在玄泷还未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龙王”时,自然是不被允许出龙宫的。 因此,当海岛上的风吹过鬓发,海禽飞过上空,日光晃过眼睛,玄泷几乎被眼前的景致迷得忘记眨眼。 苍宥说,等他这位太子法力再精进些,就带他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玄泷低着头,也不知在没在听,苍宥没等到回应,撑着双臂往旁看去,才发现玄泷正盯着手里捏着的一朵野花瞧。 “......” 苍宥不甘被忽视,一把将野花夺了去。不出所料,那人果然贴过来够着手臂欲抢回去。 其实那朵野花也没什么特别的,橘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地上还有许多一样的,玄泷不懂苍宥为什么偏偏就要抢他手里的那朵。正如他也不懂自己,明知他是故意的,为什么还要贴过去抢。 直到草叶被惊起,玄泷撑起上身,自己墨发垂下的模样映在底下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里。 过往无论是切磋剑术还是法术,苍宥从未给过他任何反击的机会,而今却是让他压在了自己上头。 这个姿势让玄泷蓦然有些尴尬,他故作镇定,闷声道:“...还我。” “求我啊,”苍宥还是那副嘻嘻模样,单手握着他的双腕坏心道,“或者叫声哥哥来听。” “你...大胆。”玄泷怒红了脸。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苍宥喉间发出轻笑,无所谓道,“怎么说,叫不叫?” 玄泷挣不开双手,就这样瞪着他。反正苍宥这样捉弄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等他兴致一过,就会索然无味地放手。 只是今次却是有些不同。 对视间,苍宥眸色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一些,突然,他抱着他起身,挂着的笑也敛了,神情认真到有些许肃穆。 “你...”玄泷刚发出一个字就被打断,“别动。”苍宥轻轻将花送到了他的鬓边,视线自花朵转移到玄泷的脸上,然后满意地笑了笑,“好看。” 玄泷:“......”他是要把花抢回来,但也没让他这么还给他! “唉别摘啊!”苍宥连忙按住玄泷的手,道,“我说了,好看的。” “你说的又怎么样!” 苍宥突然正色,“这里又没别人,你戴给我看看又怎么了。” “......”玄泷噤了声,就这样瞪着他,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一定红透了,就像此刻胸膛里的心跳,已然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为什么会这样? 这条龙,惯会欺负捉弄他,自己明明很讨厌他的... 苍宥带着薄茧的手贴着鬓角抚上玄泷的面庞,拇指摩挲,用从未有过的声音低哑之声道,“就戴给我一人看。” 玄泷彻底找不回声音了。苍宥给了他自由,他却感觉自己好似被另一股力道吸引,双手无力搭在他的臂膀上,只能由着他一点一点挨近... 铁骑声滚滚而来,打断了即将相触的唇。 二人如梦初醒。 轩辕族与龙族彻底开战了。 那日玄泷回到龙宫,满宫的侍者都在寻他,龙王大怒,一气之下将他禁足在了殿内。出了这样的事,苍老将军自然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儿子再胡搞瞎搞,三两句话就将他勒令在了自己院里。 然而这样的命令也就持续了个五六天。 第六日,苍宥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院里的石阶上刻着木雕,灵侍匆匆忙忙跑来告诉他,苍老将军奉命出征了。 前后不过半月,龙宫又传出消息,龙王大限将至,已是无力回天。 难怪这些年龙王将长子看得如眼珠子一般,难怪轩辕族要选在这个时候同龙族开战... 这一战,便是拉响了百年的号角。 轩辕王族大兴门派,其中有一类灵修便是专为“屠龙”而设,其妄图支配这个地界的野心可谓是昭然若揭。 玄泷继位的当天,海滨传来消息,苍老将军遇刺,身负重伤。亦是同日,苍宥主动请战赴往前线。 在外人眼里,由苍老将军家的少君接替其父之职再好不过。可在玄泷看到案上那纸字体龙飞凤舞、如他本人一样轻狂的“请命状”时,手里的印玺却是迟迟落不下去。 他就这样捏着这纸“请命状”,好似下一秒就会将它撕碎,身侧的灵侍看出了他的异样,均不敢于此时上前打扰。 最终使他盖下印玺的是苍宥用法术封在纸张末端的一行字: 待战役结束,我带你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第37章 特别篇:玄泷(下) 没人知道龙王来了海滨。 趁着休战时的间隙,龙族军队驻扎于瀛洲海岸,以便采购充盈灵器等物资,当灵侍来禀,说龙宫来使者时,苍宥正于帐内,简单处理肩上被利刃割开已然感染溃烂的伤口。 “几名使者送来一口灵匣,说是得由主子亲自打开。”灵侍毕恭毕敬道。 “知道了。”苍宥调整灵息,运下掌间灵力,灵侍正准备退下,前头又传来声音,似是不经意的探问,“那些个使者可还有带别的什么话来?” “别的?”灵侍困惑地挤眉,继续将脑袋低下,“使者并无其他交代,主子若是想问话,属下这就将他们带来。” “...不必了,”苍宥从座上站起,活动了一下肩骨,背过身道,“叫他们早些回去复命,不必在此久留了。” 如今正值战乱,灵侍明白主子的意思,也知道主子背过身去的举动表示他此刻不想再被打扰,于是低头应了声“是”,回身退下。正要离开,面前的帘帐却是一道玄色灵力先行开了光。 外头立着一人,玄衣银发,无论是样貌还是衣着都再普通不过。 灵侍立马认出了来人,压声苦口道,“使者还是离开吧,此处不是龙宫,战场上有战场上的规矩,未经传唤,我家主子是不见任何人的。” 来人只是神色淡淡,像是完全没有听进去,灵侍知道自家主子乖张的脾气,正想再劝,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让他进来。” ...... 灵侍退出了营帐。 来人一步步走近,面上的幻术便也一寸寸瓦解。“少将军好大的龙威,出了龙宫,连使者都可拒见。才不过短短几十年,军中各个俨然已对你马首是瞻了。” 苍宥笑了笑,“他是我的灵侍,自小跟随我,自然是要向着我一些。怎么,小龙王是来暗查军情,想看我苍某是否藏有谋逆之心的?” 玄泷:“你有吗?” “怎么没有?”苍宥将话说得有几分无辜,“数十年前若不是被打断,早该叫你领教了。” 玄泷扫了一圈营帐内饰摆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始终落不到苍宥脸上,点了点下颔道,“我走了。” 只是转身的瞬间,后背抵上一面火热的胸膛。 “来都来了,才说了那么几句话就要走,玄泷,你好狠的心啊。” 玄泷对他故作心痛的神色视若无睹,事实上以他的角度也瞧不见苍宥的脸。他便这样由他抱着,耳畔的呼吸又热又痒,饶是他面无表情,也不自觉躲了一下,撇开脸道,“不是说不见使者么?” “这是想套我话了?”苍宥抿唇,把人在怀里转了个身,跟哄孩子似的轻声低语道,“你自然是不一样的。” 玄泷抬眸,微微偏了一下脑袋,“如何不一样了?” “明知故问。”玄泷再问不出话,苍宥狠狠将他摁在怀中,深深吻住,魂牵梦绕数十载的场景终得以化作实现。 直到玄泷扒着臂弯似受不住,苍宥这才放过他。 彼此气息都有些不紊。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苍宥不算轻得揩过他的面皮,留下微红的指印,与那湿润的唇与眼尾不相上下,如审问犯人般紧紧攫住玄泷双眸,“你为何要来?” 玄泷便也望着他,眨着眸子从眉到眼鼻,每一处都细细打量,“如你所说,体察军情来的。” “嘴硬。”苍宥唇角延出一抹笑意,还是松开了他,没再逼问,“龙宫那么多老家伙都没能看住你,若是他们知道你来了这儿,只怕是要以死向老龙王谢罪了。”他随手自虚空取出一件外披搭在肩上,绕过玄泷,单手掀开了帘子。 玄泷没有搭话,目光随苍宥而动,见他一副要请自己出去的模样,喉间一哑,有什么就要脱口而出—— “还站在那儿做甚么?”苍宥掀唇一笑,扬头道,“走,我带你去转转。” —— 苍宥说“转转”,就真的带玄泷沿着海岸线踱步了一圈,让他走在里侧,还絮絮说了许多这些年里有意思的事情给他听,对于那些“刀光血影”只是几句带过,比如他右肩上缠着绷带的伤。 若不是玄泷默不作声一直盯着那处,恨不得看出个窟窿来,苍宥也不想提。 “没那么严重。”苍宥一把揉按在玄泷脑袋顶上,叫他看往别处。 靠近里手的山峰高耸夺目,余晖下,飞流瀑布垂直悬空,宛若镀了层金光,“那是玉泉,”苍宥道,“以此泉酿造出来的酒醇香厚郁,丝毫不比你的宫廷玉液差——”说着,苍宥止了声,略垂眸。 那人还是回过头,一眼不瞬的望着自己。霞光自海面而来,映射于他的眼底,海风纠缠着二人扬起的发丝。 苍宥没再说什么,在深沉目光中张开双臂。外披扬起,玄泷扑进了他的怀里。 透过肩颈,玄泷望见了那片海,鎏金似的光撒在上头,粼粼耀眼,真的好美... 谁也不忍心打破这一刻,可海面终究吞没了鎏金,谁人都无法阻止。 苍宥亲吻了怀中人发顶,将人松开,绑了缠手布的掌拂过玄泷面庞,温柔道,“你该回去了。” 玄泷按着他的手掌,倔强地回望他。 苍宥若想挣脱自然轻而易举,到底也是舍不得,他微俯下身,吻了他的眼眸。数十年前来不及剖白的心意,在一道灵光后出现在了玄泷中指。 一枚木雕而成的指环,上头镌刻着小花,像极了当日玄泷戴在鬓边的那朵。 “早就想送你了,一直未能有机会,”苍宥捉过玄泷的指亲了一口,“想着还是亲手赠的好。” “你就是想赶我走,也不必拿这个来哄我。”玄泷撇开视线,闷声道。 苍宥轻笑,“你也知道自己孩童心性,要人哄的。” “你——” 苍宥截住了他的手,按在了胸口,“玄泷。” 玄泷被苍宥突然的认真弄得心漏一拍,顿时不再乱动,只听他一字一句:“你是龙族的王,亦是我苍宥的王,今日我披荆斩棘站在这,护得是整片东海,更是你。” 有风沙迷眼。 玄泷拼命眨了几下眼。苍宥一向不喜被束缚,这些他都知道... 天色彻底暗下。苍宥本想心一狠转身离去,可望着玄泷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 “你定亲了没?”苍宥突然将人抱起,毫不费力地抵在就近的树杆上。 足尖离地,不安与紧张瞬间充斥胸膛,玄泷仓皇抱紧了他,提醒道,“你身上有伤...” “别管那些,先回答我。”苍宥捏着他的下巴,语气竟有些凶。 对视间,玄泷已辨不清耳边的心跳究竟是谁的,只是被人牵着回答:“并未...” 话音刚落,急切的两瓣唇便碾了上来。 ...... 树影婆娑,叶落簌簌。 玄泷搂着苍宥臂膀,昂着脖颈大口喘息。月上枝头,谁也没肯说一句“停下”。 等战役结束,我带你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玄泷眼底雾气漾开一片,他贴过身去,轻轻在苍宥的唇上落下一吻,“你一定要完好无损的回来,”他说,“我等你归来——” 苍宥深深望着玄泷,倏忽旋开一抹温柔的笑,解开披衣裹在玄泷身上,单手撩开他的鬓发,在耳根处咬了一口。 “遵命。” —— 玄泷送去的灵匣里头,装得是象征龙族王权的宝剑湛泸。 湛泸乃先祖以龙骨锻造,自问世起便以出鞘的姿态被世代供奉于龙泉。上一次被取下来还是千年前地界大战之时,用以对付当时地界霸主,应龙刑天。 龙族众大臣在得知此剑如今在苍宥手中时,各个急得跳墙,连夜请奏,就连还在养伤的苍老将军都亲自下跪,请龙王收回湛泸,宝剑若有闪失,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玄泷充耳不闻。与初登基时不同,如今的他做任何决定,已不容他人置喙。 然而,玄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湛泸竟然会以那样的方式被人送回。 —— 近日来,玄泷总是莫名其妙一阵胸闷,偶尔看见玄溯捏着糕点从自己跟前晃过,还会隐隐感觉恶心头晕。 几天后,宫人来报,说宫外有人捧着一口灵匣求见。 玄泷直觉与苍宥有关,命宫人将那人带到自己面前。 果然想得不错,来人是苍宥身边的灵侍,玄泷记得他。 海滨大捷,以“伏龙”为号的门派修士全军覆没。 没了那些修士,人于龙面前不过是一掌拍死的蝼蚁,人族首领审时度势,主动撤兵,并递来求和书。 灵匣里是完好无损的湛泸。 玄泷坐在庭院之中,取出宝剑擦拭,想象着苍宥执剑时的模样,“所以是你家主子是让你先行,将喜报传于本王是么?” 玄泷习惯了不苟言笑,这些年更是如此,此时眼角眉梢却是掩不住的欣喜,与平日不近人情的模样大相径庭。 然而这样的欣喜,也只持续了短短一会。 灵侍在哭,泪水越流越凶,直到失态,自觉在玄泷面前跪下。 玄泷心凉一半,或者说,他已预料到发生了什么。 灵侍接下去要说什么,玄泷不想再听,想命令他住口,喉间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动作、思绪一并滞缓。 苍宥自始至终未用湛泸。 他设计将“伏龙者”聚于一处,用自身性命引其上钩,以玉石俱焚的方式灭其满派。 “玉石俱焚...”玄泷喃喃念着这几个字,好似陌生。 “主子自毁龙身,便是连片龙鳞,都未留下...”提到“龙鳞”二字时,灵侍再次忍不住哽咽,好似眼前重现了当时血Ⅰ腥惨烈的画面。 你一定要完好无损的回来,我等你归来—— 喉头似有腥甜涌上。 玄泷当然知道他之所以会那么做的原因。龙角,龙筋,龙齿,龙爪,龙骨,龙鳞...这些任何一样落在人族手中,都会是来日兵刃相向时对他们的威胁... 你是龙族的王,亦是我苍宥的王。今日我披荆斩棘站在这,护得是整片东海,更是你。 好似有什么在碎裂,在撕扯。眼,喉,心,肝,肺,每一处都在痛。 “为何不用湛泸?”他微微垂眸,视线从左手上的指环一路移向灵匣中冰冷的宝剑,神色冷静到叫人发毛,“他留着这把剑在身边,就仅仅是叫本王安心么?” “并非主子自恃强傲,”灵侍抹了把泪,“领兵征战的是轩辕族的二皇子,他的手中有一柄天神赐予的黄金神剑,即便是湛泸,恐怕对上亦会折刃,主子不愿冒这样的风险,这才...” 轩辕剑。 玄泷冷冷扫过石桌,目光紧锁在了那封“求和书”上。 淡黄色的纸张被撕成碎片,顷刻之间被灵力毁灭殆尽。 玄泷双目殷红,“轩辕重华,”嘴角有鲜血涌流而出,晕红了唇齿,他咬牙道,“本王要你们陪葬!” ...... 龙墓上的幽荧逐渐聚拢,靠在墓碑上的人像是熟睡过去,一动不动,好似永远不会醒了一般。 此湛泸非彼湛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特别篇:玄泷(下) 第38章 第一章 他是我第一眼便心许了人。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梵潭边。彼时,那人正以经文焚香灌溉潭中佛莲。 长指探入水中,金光从指端流逝,水纹层层波动,梵音沉吟悦耳,湿漉的手轻轻将水珠洒回潭水,那样的温柔。 那么温柔的眉眼,若是能看我一眼就好了。可即便我铤而走险叼走他心爱的佛莲,那人冷酷如霜的面上,也是多一眼都不愿给我。 原来他一点也不温柔,我心想。 ——引 秋雨簌簌,从昨夜里起就没停过,到了早上似乎是小了一些。 月疏叠好床铺,坐在床位叼着一段发带梳头。算算日子,距离上回沐浴洗发都有四、五日,难怪发尾都有些卡结。 想到上回去河边清洗时的经历,月疏又有些犯难。 此处位于太行山下,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异族村落,结果千余年的变迁,俨然成为盘踞一方的城邦。此城的掌令姑娘是条修为近两千年的异蛇,早年与月疏和东司君都有过交情。东司君将他带出瀛洲岛后,他便一直生活在了这里。 灵兔从床上蹦跳到月疏膝头,支着前腿,拨楞着胡须往月疏脸上凑。如今它比刚买来时大了一倍,在怀里的重量自然也沉了许多。 “别闹了大白,痒。” 月疏正绑着发,没手阻止它,只能挺直了腰板躲。 那日离开瀛洲,他本不想带着它的。 灵兔是那个人买的,说是找零,但既然要断个干净,就一丝念想都不该留。 可就在他狠下心来,将灵兔交给绮玉代为照顾时,这个平日里摸起来软软糯糯的兔子居然张口就把人姑娘咬了,然后钻回他的怀里,谁也不让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灵兔要比看见美女就原则全无的二黑认主。要是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那也是假的。 几番斟酌,最终他还是将灵兔留在了身边。知道它通体雪白,他便给它起了个极其好记的名字,大白。 正好这几日有雨,院里的水缸中应是蓄了不少水的。想来想去,月疏还是觉得在自己屋里解决,毕竟差点就让好几个异族姑娘撞见自己洗浴时的尴尬,他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说来说去,也怪二黑这条好色犬不敬业,看见人家姑娘眼都直溜了,哪还想着他下水前的嘱咐?月疏一面腹诽,一面用发带在发尾处狠狠地打了一个结,看力道,若是换成二黑的狗头,估计已经被他给勒死了。 打定了注意,他摸索到墙脚,从篮筐里摸出两枚炎灵果。 炎灵果在人族的集市上很少出现,主要是其口味并不大为人族所接受,然而在异族中却是炙手可热的“补药”,苍云在离开前特意给他弄来了三大筐。 虽是好意,可自己此刻体质与凡人无异,即便吃了这个也补不了灵力,但这些话他都来不及说,苍云便急匆匆地赶往西域了。 刚擦干净准备咬下第一口,屋外传来两声低低的呜咽。 “月公子在吗?” 是异城的掌令姑娘。 月疏:...... 难怪二黑喊的那么“温柔”。 在他还看得见的时候见过这位掌令姑娘,长相清秀妍丽,那时他还因为某些事不怎么待见人家姑娘,未曾想,如今却是她收留的自己。 想到这,月疏撑着竹竿亲自给人开了门。 掌令姑娘将跨在臂弯的食盒放在桌子上,弯唇道,“月公子住得可否习惯?若有缺什么尽管告诉我便是,千万别拘束。” “不缺,都好。”听着碟子一个一个被摆在桌子上的声音,月疏很想上前帮忙,无奈自己眼不便,掺和进去也只是碍手碍脚,还不如坐着不动。 掌令姑娘简单介绍了一下菜名,最后还是没忍住,在一旁坐下,切声道,“月公子当真不愿搬去我府邸么?此处清静确实不错,可终归无法保障公子的安全,”她微微叹了一息,“当年若不是您与梵尊救了我,我哪里能活到今日?过两日便是‘七月半’,鬼门大开的日子,往年的这日,异城必有怪事发生,您一人这在这里,叫我如何安心?” “怪事?”这不是掌令姑娘头一回劝他去她的府邸了,大半年来,她起码问了有四回,然而却是月疏第一回听说异城有怪事发生。“此地位于太行,福泽深厚,灵气充沛,光剑门宗派便有好几处,到底是怎样的怪事?” “七月半的夜里,总会有人莫名其妙的失踪,然后在次日,以干尸原形的模样便肢解于大街小巷,一滴精血也无,像是被什么活活吸了个干净。” 月疏问:“没有特定目标,随机下手?” “我不敢确定,也无法说绝对,”掌令姑娘肃声道,“不过就目前情况看,这些死于非命之人都有共有一同点。” “是何?” “童子之身,未经人事。” 月疏:“......” “这样的事,难道没有委托宗门来调查吗?”他问。 “不是不想,”掌令姑娘叹息,“我亦有我的考量与顾虑,异城之中,大家道行都不浅,能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案,怨念,灵力,定是不低,然而为何偏偏是在异城?此事我从未声张出去,防得便是他日那些宗门有借口在异城指手画脚。” —— 二黑殷勤地吐着舌头,送美人出门。 月疏还是拒绝了掌令姑娘的好意。 之后的一天里,他都有一些恍惚,沐浴完连身子都忘记擦干,直接套衣,导致贴身的里衣湿哒哒又凉嗖嗖,极不舒服。 他倒不是怕那妖物找他,凭他身体里流着的白泽血,就是那上古大妖都不敢碰他一口。 二黑在雨里淋了个够,也算是把自个儿冲刷了个便,一进屋就各种甩毛,大白一向爱干净,赶紧嫌弃得从桌子底下避开,三两下蹦到月疏的腿上。 月疏摸着大白柔软的毛,思绪又开始飘。 其实叫他一直纠结难解的,是掌令姑娘口中“未经人事”四个字。 他算吗? 不算吧,毕竟男女之间能做的事,他们都做了... 可是,他又不是女子! 想着想着,月疏开始脸热,干脆把大白放在地上,让它去别处玩。果然不该把大白留在身边,每次一摸兔毛就会想到那人,想到那人,心脏就开始抽搐。 反正...自己留在他身边也只是被当作麻烦,与其看他为了清涟心神不宁,倒不如自个儿识相些尽早离开。一千年不行,那就两千年,三千年,总有一天,他会真正忘了他,放下他。 月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警醒自己振作,可刚一摸上,就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这般烫? —— 夜里雨下的更大了,不知从何时起,外头渐渐起了风。风刮越大,透过轩窗的声音如鬼哭狼嚎。 月疏躺在床上猛得咳嗽了几声,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外头的妖风听起来真像鬼门大开,可眼下离“七月半”还有一日,就算会发生些什么也不该是今晚。 糟了,一定是白日里没注意才得的风寒。月疏一手压在额间,只觉头昏脑涨,鼻子堵得慌,喉咙又干又痛,如烧一般。全身脱力,连坐起身都有些困难。可即便晕成这样,他还是睡不着。 很难受,难受到睡不着。 一道电闪雷鸣划过夜空,刚好照亮了他眼周的一圈白绫上。 月疏放在额间的手一下揪住了被子。巨大的雷声吓了他一大跳。 该庆幸的是,如今这个小屋可比他原来那个小破屋结实多了。虽然外头风雨交加,但也不必担心屋顶漏雨。 月疏舒了口气,翻了个身,正想用被子将头蒙住,却似有什么压住了被子,叫他半点提拉不上。 此时又一道惊雷落下。 “!” 与上一道不同的是,在他因惊吓轻微颤抖后,耳边响起一句凉凉的低语: “你倒是敢跑。” 第39章 第二章 ! 屋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怎么,被吓到失语了?”那人轻易便扯开了他手里攥着的被子,下一秒声音倏忽冷酷,“有胆子一声不吭就跑路,就该想到下回落到我手里,会有怎样的下场。” 月疏还未及反应,双腕被坚硬的链子牢牢拴住,微凉的唇贴近滚烫的动脉,呼吸间皆是危险的气息。 “你——” 抽气声取代了嘴边被咽回的话。脖颈处传来刺痛,月疏将脸偏向另一侧,此刻的他像极了一只被按在架台上待杀的猎物,除了颤抖,毫无反手之力。“我已将莲心的下落告知于你,为何你还不肯放过我?” 像是被他的话语打动,疼痛没有继续。 充满压迫的气息离开脖颈。 他竟然放过了自己?月疏微微诧异,然而还未等他疏一口气,一道质问之声出现在莫约五拳距的上方: “当日你一声不吭离开,迫不及待逃出我的制束,就是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什么“这个样子”? 不知何时,眼周的白绫没了。月疏头一反应便是自己一定比以前看起来更憔悴,更难堪了。 这大半年来,即便他反复提醒自己要忘掉他,可还是常常因他而失眠,加之他未有灵力调理,会不好看也是意料之中。 他果断将脸埋进了被子。 “你还管我做什么,去寻莲心啊!” 迦叶寒声道:“若你认为捂着便可退烧,干脆一晚上别出来了。” 月疏懵了一下,悄悄开了一条缝,什么意思?难不成说的是自己身上的病?而他方才之所以“放过”自己,只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正在起烧?有可能吗? 就在这短短的悸动片刻,被子的小小缝隙被人扯开大大的口子。 一阵细风落在了枕边,贴着颊畔微微生凉,“一纸留书,谁知你是否作假?” 原是他当日请苍君代笔写下的纸信。 月疏脱口反驳:“我不会骗你——”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了几下,拧出的酸涩汁水一个劲儿涌向喉间,他将声音降弱了几分,宛如自语道,“信不信由你,你既如此厌我,我离开不正合你意。” 迦叶不耐道:“我说过你可以走了么?” “等我不再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你一样会赶我走,”月疏吸了吸鼻子,浓浓的鼻音使这话听上去委屈极了,“从以前就是,你怎么看我都不顺眼,一心就想要撵我走...你说不想再看到我的脸,还说我是麻烦。现在我这个讨人厌的走了,你不必担心我再如从前那般死缠烂打,不该高兴才是吗?”话急了,中途还不禁呛了几声。 “......” “不错,”迦叶直起上身,像是放过了他,漠然盯着他抱着被子退缩到里角,冷冷道,“如你所言,那也是在你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之后。” 叫他老老实实呆在楼栈,稍没看着就敢跟他玩消失,若非他的腕间有他下得禁制,不然呢?又想叫他找一千年么?想到这,又是一股怒气直上,迦叶掰过他的下颔,一字一句:“我平生最烦有人自以为是,擅作主张,在未寻齐莲心以前,不准再给我跑,听清楚了?” 莲心莲心莲心!说到底都是为了清涟! 心脏像是又给人狠狠踩了几脚,月疏暗暗咬住下唇。 其实他心里早有预感迦叶会这般说,可身子还是在听到这番话时猛的打了个颤。泪意滚到了眼眶,他再没忍住,一把揪过被子,蒙头钻了进去,仿佛只要这般,那些伤人的话语便再也伤害不到他。 迦叶账还未算完,自然无法忍受这种忽视人的行径,寒声道:“出来。” 月疏捂着被子不听,“你走。” 迦叶:...... 好的很。这么久以来,倒是头一回敢支使他走。 “给你三个数的时间,一。” 床上的“蝉蛹”蠕动了一下,卷得更紧了,摆明了是不把警告放在耳里。 月疏破罐子破摔似的蒙头盖被,不去理会。他从下午起身子就不适,再加上迦叶方才那番话,心头委屈得直泛酸水,被子也悄悄湿了一块。病里的人总要比平时娇气,可他清楚即使自己哭出了声,也不会有人来哄自己,反倒惹人厌烦。前半夜难受得睡不着,此刻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若是能这样睡去,什么都不要去想就好了。 过了好久,外头等不来任何声音。 被窝里实在透不过气,月疏终于剥开了一点点,他记着方才的教训,将小缝开在了里角。 然后,他就在风雨呼啸声中听见了扇面开合的声音。 “啪嗒”一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都说神器与主人相契呼应,这种“呼应”即便在主人灵力尽失的情形下也依旧强烈。 月疏几乎立刻认出了,是他的琉玉青石扇! 迦叶冷眼看着他毫不迟疑地抱着被子坐起身,不是滋味道,“到底是那人送你的东西管用。” 月疏哪里听出话里的不对劲,寻着声音伸手欲抓,“这是我的——”可就在倾身过去的一刹那,脑袋里像是被灌入了汞水,耳畔嗡鸣,别说伸手,就是坐直都困难。 “只是曾经。”迦叶知道月疏冲着扇子来,想到他方才与眼下的行径之差,心中顿时又暗生几分不悦,提前收了扇子入袖,半点不给他碰的机会。 然而下一秒,眼前扬起了墨发,那人竟是径直倒在了自己怀里。 ...... 他曾经警告过他许多次,不准靠近他,可当他相隔数月,再次扑倒在自己怀中时,迦叶皱了皱眉,第一个反应不是推开他,而是想着:又轻了。 第40章 第三章 月疏是听着外头雨点打落的声音醒来的。 他已许久未睡得这般安稳踏实,全身经脉犹如焕新,前日里不适症状通通不见,被窝暖和充实,舒服得他难得想赖一回床。 然后,他下意识蹭了蹭枕下,动了动手指。 “......” ! 他的手正紧紧环在一人腰间。 月疏连忙如电触收回手,双手叠错在胸前,面上尽是诧然之色,好半晌,脑海中才拼凑出昨夜里零零碎碎的记忆。 胸腔扑通扑通跳动,好像快要按不住,身侧之人自始至终都未反应,月疏捏着拳心等了一会,终于又一点一点,偷偷地环在他的腰间。 仿佛就是等他落入瓮中,细瘦的胳膊刚刚将人抱住,脑袋下被枕着的手臂蓦然使力,热气从胸前流失,棉被滑倒了腰间。月疏被臂弯的力道一带,整个人坐在了那人身上。 惊呼声因唇下的指力戛然而止。 “哪个说的不会骗我?”迦叶打量着月疏面上因被人“抓获”浮起的红晕,另一手抓过腕子将他拽下,冷声质问:“昨夜里说让我走,真心话?” 月疏眨着空洞的眸,不断尝试挣脱,根本只是徒劳,都不用手摸他都已经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滚烫,而叫他更加面红耳赤的,是晨起时,他在这个姿势下无所遁形的“尴尬”。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你...你先放我下去——”腕间的桎梏分毫不让,月疏一个重心不稳,再次重重跌回那人身上。 “回答我。” 迦叶似乎对这个问题异常执着,月疏羞愤地偏过头,干脆拿头发挡脸,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心里暗叫自己真是丢死人了,前夜里还十分硬气地叫人走,结果第二日抱着人家醒来被抓到还不算,竟然还在他面前... 迦叶自然察觉到了月疏的异样,视线隔着胸膛看向那处。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月疏都以为在自己中罗刹女迷药后的那晚,发生的某些过程只是自己的臆想,是被药物控制后意识产生的错乱。 毕竟那人那么讨厌他,那么恨他,怎么可能...会“帮”他? —— 二黑睡眼惺忪得守在屋檐下,头顶顶着一坨雪白。落下的雨水偶尔有溅到皮毛上的,也在顷刻间被异火燃灭。 灵兔眯着眼睛,像是被什么声响惊动,抖了一下耳朵,然后又放心似的继续睡去。二黑哈欠连连,实在顶不住彻夜看守,扒拉着前肢磕放下脑袋,对门内偶尔传出几声异样声响充耳不闻。 ...... 呼吸愈渐急促,月疏没一会儿便红了眼眶,扑扇的羽睫沾染湿意,撑着半副身子的双臂也软了力道,最后支撑不住,软软趴伏在了迦叶胸膛。 墨发从后背滑落指缝。 “迦叶、迦叶...”紧咬的唇中终于忍受不住放出呼唤,一声声低喃与呻Ⅰ声宛若乞求。迦叶目色漆黑深邃,盯着被咬出颜色、几乎合不上的唇,好似懂他一般,用另一手攫住他的下巴,带到了自己唇上。 ...... 屋外帘雨潺潺,宛若无数银线连结天地。 发鬓微湿,呼吸在余韵中依旧急促,指腹揩过颊侧,揉摁在后颈,缠绵的吻加深,月疏心头又酸又胀,蓦然生出一种被疼爱珍视的错觉。 白泽,我对你确实动过心。 那又如何? 清醒与沉沦,不过紧绷的一弦之差。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只要有一方在此时选择停下,这片短暂的旖旎便会结束;倘若选择继续... 迦叶突然睁开双目,五指缠入发间,另一手揽在蝶骨处,将人覆于身下。 “我、我帮你。” 月疏吞咽了一下,刚想伸手往下探,双腕便被制在了耳朵两侧。 “别说话。”与缠吻时的温柔截然不同,迦叶的音色又哑又凶,像懊恼,像悔恨,总之是不乐意,不见半点愉悦。 月疏冷不丁挨了一声斥,见他忽似变了一个人,委屈地将半敞的唇闭住,果真乖乖没敢再开口。 迦叶深深换了一口气,见身下之人露出这样一副神色,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过了许久,他终于放开了那双细白的腕子,视线刻意避开正下方被自己折腾松垮露出的脖颈肩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此刻还算完整的衣物,正欲翻身—— 月疏倏忽双手双脚将他缠住。 “不是真心话,不是的...”月疏含了几分哭腔,搂着他的脖颈,小心翼翼地抬起身往脸颊亲一口,“我不想你走的,我好怕你会后悔...迦叶,方才之事,你是不是后悔了?” 第41章 第四章 空气仿佛凝结。沉默的气氛衬得屋外细雨声格外清晰。 月疏看不见迦叶面上的神色,心里越发没底,一颗心也终于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般无声便是默认了。 心头漫出酸楚,嘲笑自己竟还要做出这样可笑的挽留。月疏抿紧着唇,宽袖下露出的臂腕摩擦过僧袍肩颈,一寸一寸下滑,然而下一秒,偏向一旁的脸庞被人掰正,微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怕我后悔,还敢到处乱跑,是嫌自己不够添乱么?”迦叶说得不耐,但不可置否,他的怒气已在昨夜里月疏滚进他怀里时去了大半了。 比起这点,他眼下更气不过的是方才自己无法自持的反应。 那人此刻就躺在自己身下,墨发零零散散地铺在褥子上,枕头无用在一边。他掰正的那张脸上泪痕未干,长睫下的眼睑湿红,菱唇微肿,淡淡的唇纹在充血后几乎微不可见,下唇擦破了点皮,比别处看上去更红一些。他自然是清楚那是怎么来的,在他含在口中撕咬时,那人还瑟缩着闷哼了一声,畏惧似的想往后躲,被他一手按着后脑更深的侵占...领口处的衣襟凌乱敞开,脖颈处的咬印更是“精彩万分”。 无一处不昭示他方才的失控。疯狂过后,与之而来的却是深深的罪责感与懊恼。 月疏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心一提,又被“添乱”二字带出了几分无辜,嗫嚅道:“...没有‘到处’乱跑。” 迦叶没工夫跟他扣字眼。他最不能见他一副可怜巴巴的神色,烦躁地别开目光,待心头别样的思绪压下,这才正眸同他算账,“从瀛洲至太行,沿途大小城池二十七座,九岭五川,二江一海,还敢说没乱跑?”他凉凉附耳,“你自认有东司君庇护,我便寻不到你了是么?” “不是、我...”月疏连忙胡乱拽过他的一片衣袖,然而后边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其实自己压根儿没想过,迦叶还会再来寻他,毕竟在他心里,清涟要比他重要的多,他又怎么可能有这闲心来寻自己?可他也说了,对于纸上的内容,他并不信他。 迦叶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拉住的袖子,晦暗的眸中褪去了稍许戾气,过了许久,也不指望从月疏口中能听到什么顺耳的话,沉声道,“不准再有下回,听到没?” 月疏愣了一下,想是在琢磨话里的意思,迦叶半晌得不到回应,不耐地晃了晃他的下巴,“听懂了应声。” “...知道了,”月疏小声应着,心跳得飞快,接着又似忍不住般,双手松开衣袖贴在他的胸前,用更小的音量道,“那你也不能、不能再丢下我...” 迦叶皱眉:“我何时有丢下过你——”话一出口他便猛然意识到不对,以他二人如今的关系,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对话。 刚想以他言作掩,一对白细的手臂重新圈在了他的脖颈,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落在唇边。 月疏吻的很轻,位置落得也不是很对,好不容易一口一口寻到唇上,也没敢深入,只是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碰了碰,还没吻开便又缩了回去,细密的长睫一扇一扇,空洞的眼眸中犹沾着雾气。像是怕他反悔,双臂牢牢搂着他的脖颈不松,略带紧张道,“那...说好了。” 迦叶:“......” 他说什么来着,方才就应该掐死他的。 ...... 掌令姑娘的府邸坐落于异城正中心,以便更好洞悉城中各处情况。 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城楼。楼共三层,每一层外围设了锯齿状的城墙。 掌令姑娘立在最高层,身上披了件鸦色的薄绒斗篷,雨水被灵界阻隔在外,她俯瞰着底下往来相错的各色伞顶,眉心紧缩。 一只白腹锦雀挥动羽翼,穿过灵界落在了掌令姑娘身后,化作身着劲装的女子。 “城主,锦雀已按照您的吩咐,于城中各处布下符咒与暗丝网。” 掌令姑娘颔首,似叹息般抬头望天,“这场雨来得不巧,不知落到何时方肯休止。” 锦雀是掌令姑娘捡回来养大的,对她自小敬仰,闻言不自觉上前一步,宽慰道,“城主,一切会如您所愿的。” “但愿如此吧,”掌令姑娘尝试勾了勾唇,却任是笑不出来,她垂下目光,双手搭在锯齿状的城墙上,放眼望去,道,“邪物狡诈,你再带人去各处排查一遍,确保无处遗漏,明日便是七月半,这些年来‘它’吸□□血元气,怕是要比以往更加难以对付,绝不可在紧要关头掉以轻心。” “是。”锦雀抱拳领命,却未化形而去。她立在掌令姑娘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掌令姑娘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侧身回眸,“还有何事?” 锦雀不过犹豫一瞬,便如实道:“听底下雀鸟回报,说是昨日里城中忽而闯入了一股未知的力量,似正非正,似邪非邪,锦雀在想,不知此人是否与那邪物有所关联。” “竟有此事?”能在异城来去自如而不触及灵识的,修为必然不浅,掌令姑娘暗暗握拳,追问道,“那人的样貌呢?竟无一只异灵记下吗?” 锦雀惭愧低头:“不是不想,怎奈那人身上的灵力太过盛人,百步内根本不能窥其芒。” 具灵于形,她也就只在东司君身上见过,掌令姑娘暗道,此人莫不是来自九重天? —— 临近午时,二人方才整理好衣物下床。 说是整理,也就月疏一个人在整,从头到脚几乎被剥了个干净,还得满床的去找。迦叶就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看着,一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最后等他好不容易将里衣的绳结系好,他又轻描淡写一句“撕坏了”,让他脱了重新穿他从虚空里取出的。 月疏:“......” 为什么不早说?干嘛不下手轻点?怎么那么小气,自己用法术整理完整,就不肯给他施个法? 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暗想什么,迦叶看着他凉凉道:“你离了我不是过得很好么,怎么到现在穿个衣裳还笨手笨脚?” 月疏红着耳根不答,自从天脊山那晚他拉着自己一间,此后每回同床,第二日醒来后的衣衫,都是他一边嫌自己磨蹭,一边帮着自己穿的。虽然动作都不大温柔就是了。 白绫重新掩在眼周,上边几缕发丝贴在额际。迦叶望了眼窗外的雨,以不容商量的语气道,“收拾好东西,待外边雨停就跟我走。” 月疏将鞋穿好,想起明日就是七月半,城中发生怪事的日子,踟蹰片刻道,“至少等到明日行不行?” 迦叶斜过眸子将他打量,“理由?” 月疏一时说不清,脑海里正整理着掌令姑娘同他说得各种信息,肚子开始叫嚣了。 中秋快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第四章 第42章 第五章 “你平日就吃这些?”这间屋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家具摆件不多,都是刻意挪了边放的,迦叶一眼扫去,很容易便注意到被安置在角落里的几筐炎灵果上。 他随手召来一颗,嫌弃得锁眉。红彤彤炎灵果呈椭圆状,还没在手心待热就被人送了回去。难怪瘦成这样,好不容易养了些又给硌回去了。 “罢了,”迦叶道,“你在此地等我稍许——”一双怯怯的手拽住了自个儿的袖子。 月疏:“你要去哪?” 这语气,这神情,很难不叫人联想到他在雨中的那句:别丢下我。 迦叶本不欲解释。他没有跟人解释的习惯,然而只垂眸看了他一眼便生生别开了视线。 “不过上街买些吃食,免得有人力不于行,没走两步饿晕倒下,到时又给我添乱。” 那人闻言微微低头,似是羞愧,双手依旧没有松开,反而讨好般地顺着僧袍往下滑,从袖里捉过了他的右手。 “......”其实,要抱着他一起去也不是不行,自己又不是抱不动,总归有结界撑着,这雨也淋不到他,若是太过瞩目,顶多添一道幻术...等等,为何是抱着? 迦叶被自己突如其来又好似理所当然的念头惊了惊,视线不自觉又落到被握住的右手上,心道这人走得这般慢,若是等他磨磨蹭蹭,都不知该什么时辰了。 如此想着,他敛起不自在的神色,轻咳了一声正要开口,月疏却捧着他的手突然翻了个面,将几枚铢子放在了他的掌心。 “......” “可要早些回来啊。”说这话时,月疏已经自觉放开了他的手,主动后退两步。 迦叶看着他缩回去的苍白手指,又见他退开两步,视线回到手心的几颗铢子上,脸色愈黑。 月疏瞧不见他的喜怒,犹自沉浸在不可思议的喜悦中,把空了的小布囊塞回袖子,扬起一抹自认为还算乖巧讨人的笑。 只是下一瞬,这抹难得的笑意便被冰冷的声音打断。“金铢从何而来?” 声音里盛着的怒气显然易见。 月疏愣了一下,像是给人从头浇了一盆冷水,抬着脸茫茫然望着声音的方向,不知自己哪里又惹人不快。 “金铢从何而来?”终于,迦叶深吸一气,又问了一遍。怒意沉下,却是有增无减。“他倒是为你想得周全,连铢子都给你备好了,想必你在这儿过得亦是舒坦。” 知他误会,月疏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他小声道,“这些、这些是我自个儿挣来的。” 迦叶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一个灵力全无的瞎子,如何能在异城挣得铢子,还是金铢? “是真的...”月疏摸瞎过来,又拽住了他的衣袖摇了两下,顿了顿道,“你信我...”尾音微微拖长,任谁见了,都要以为这是情人间的撒娇。 不可否认,这招确实有效。迦叶脸色稍霁,道,“又是算卦?” “......” 迦叶眯起眼,“说实话。” 月疏昨夜才说过自己不会骗他,这会儿只得硬着头皮道:“...卖、卖符咒。” “......” 迦叶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一个瞎子要如何画符? “你拿什么画的?”说罢,还未等人答话,他一把捉过那只想缩回去的手放在眼前,果然在指端看见已然愈合到微不可见的疤痕。 “你...松手。”月疏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桎梏,换了以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把手藏在了袖子里,迦叶的不悦叫他不由心慌,又有些害怕,不就是画了几张符吗,他自认没有说谎,也没有瞒他,他又为何要生气? 总不会是心疼他吧? 月疏赶紧甩开脑海里不切实际的想法。 想靠近,又怕会愈加惹恼他,一时间他只能立在原地,心脏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本以为有所缓和的距离又回到当初,晨时的片刻温存就好像从未有过。 迦叶亲眼看着那只想要拉他袖子的手重新缩回去,只觉一股气血堵在胸口,不由分说将人拽至身前,“我有叫你这么畏惧么?” 月疏听着话里的怒意,痛极似的摇头。 他终究还是惹他不开心了。 若是换作清涟,他是绝不会同他发脾气的。叶尊对佛莲,从来都是温柔。或许那样的温柔于他而言永远都只能是奢望,他也不想迦叶见到自己总是不虞,亦或是发怒。 “不要、不要生气好不好?”仔细想来,他确实从未对自己展现过半分笑意,即便是鹿林山涧的那一回,隐忍的面上情Ⅰ欲难掩,却就是不见笑意。他的心,真的好难触摸,“你讨厌我什么,只要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最后一点尾音被唇舌吞没。 “不想我生气,就给我闭嘴。”话放得凶,吻也够狠,迦叶将人抵在墙上,力道几乎要将他揉碎。 佛珠摩擦过衣襟发出轻微声响。 月疏从最初的愣怔中回神,果真乖乖闭上了嘴。即便最后被放到床上翻来覆去弄红了眼,也死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出一点声音... 此刻,那人心里会在想什么? 恍惚间,月疏蓦然想起见到迦叶的第一面。梵音沉吟中,那人眉目温柔,当时他便在想—— 他是何人?那样温柔的眉眼,若是能看自己一眼便好了。 仅此一眼,心许千年。 第43章 第六章 “不要!帝夋,月疏不离开您...” 白骨玉竹伞留下流云星点,无论稚嫩的声音如何哭喊都换不来天君的回头。 帝夋把他丢在梵境,不要他了。 小灵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受人托付的梵尊像地界拐卖稚儿的人牙子,头疼又无奈,最后用一串珍世罕见的菩提子才勉强将幼兽哄住。 月疏收起眼泪,捧着佛串一抽一抽,心底却是暗暗下了决心。 他一定要离开这里,去找帝夋!就算帝夋不要他,他也可以回地界、回恒山,总归不要待在这个满眼都是光秃秃没有头发的地方,好吓人的! 然后...然后... 他就迷路了。 这里每一座禅院、禅院里的每一间禅房,都长得一模一样,就连门口石子路上的鹅软石图案布局都无差别,一排排的竹子跟复刻似的,毫无特点。 现在好了,别逃说出去,就连回去的路他都摸不着了。 这个时间,僧人都去万佛塔里诵经听讲了,空空荡荡的禅院毫无生气,迷路的月疏就像一只在外飘荡的孤魂野鬼,飘浮无依,举目无亲。 走累了,他终于在一座禅院门口的竹砌石旁坐下,沮丧得双手托着下巴,一边怨帝夋不要自己,一边又盼着帝夋会舍不得他,过来带他走。还有幽荧姐姐,笔仙老头...虽然这个小老头总是在帝夋面前,告他偷偷溜去哪玩,此时此刻他却好想有一个拐杖敲在自个儿脑袋上,然后听到熟悉的那句:呔!不好好修习灵术跑出来玩,又让小老儿我逮到了吧! 一瞬间,那张严肃古板的皱纹脸仿佛也跟着和蔼可亲起来。 月疏坐了一会,豁然放下手站了起来。现在可不是沮丧的时候,笔仙老头还没归西呢,自己就搁这追忆也太早些了。他重新提起干劲,拍拍屁股上是石子粒往另一方向走。然而走了几步,他又突然退了回来,揉了揉眼睛。 这座禅院怎么和方才路经的那些不大一样? 其实倘若静下心来仔细观察,还是能从各座禅院中挑出不同,只是这些细微的差别,落在一个初来乍到之人眼里可以说是忽略不计了。能注意到这间禅院,确实是它与一旁的院居所很不一样,别的院都是三房四合,唯独这座禅房,比周围小许多,也仅有一间禅房。 虽然禅房门口的竹木与别院并无二致,月疏却偏偏在刃利的竹叶中嗅到了一丝肃穆的气息,肃穆到让他感觉这地要比别处更冷,也更荒凉。 该不会是给犯了错的佛修弟子专门设立的吧? 月疏忍不住好奇,眼睛左顾右盼,两只脚已经迈入了禅房。 太冷了,简直毫无生气,除了犯错被罚,他想不到还有谁会愿意住一个这么冷的地方。 正打量着屋里简朴到不能再简朴的摆饰,院外传来大片脚步声。 众佛弟子下课了。 若是叫人发现,一定又会被抓回去,那个应下承诺、送自己佛串的大和尚必然会对自己严加看管,到时候可就一点逃出去的指望也没了! 噗的一声,白雾过后,银发少年不再,地上多了一只毛绒绒的东西,小东西拖着尾巴钻进了佛龛后头,蜷成一团。 本以为这清冷的地方没人会住,谁知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从大流中清晰地分踏而出。 脚步声不断靠近,月疏害怕得缩成一团,就怕有人发现了他,但是很快他又忍不住探出一双茶色的眼眸,因为他闻到了空气中,有他熟悉的味道。 这个味道很好闻,是檀木的味道,虽然梵境之中檀香随处可闻,可这般沁人特殊的味道,他近来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 然后他就在禅门逆光处见到了那张、只一眼便望进了心里的容颜。 ...... 来人显然也认出了他。 无欲无求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地板上银白色的一团。 月疏其实还蛮想跟他打个招呼的,他笨拙地走了几步,刚对上那人的眼眸,全身的绒毛都被冻了个激灵。 差点忘了,他几个时辰前才把人家的莲花叼走,让人满屋顶地捉他。 这会闯进他的禅院,落到他手里,他必然是要新仇旧恨一起算的。小白泽顿时呜咽一声,暗叹时运不济。 不敢再与那人对视,支楞着小钝角的脑袋低到不能再低,嗅着地面从佛龛后乖乖出来。 但是说实话,能再次见到他月疏心里还是有些小小悸动的,毕竟当时匆匆一眼,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不对不对,佛修貌似只**号。 尽管后来帝夋在告诫嘱托他时貌似有提过他的法号,可他那会两只耳朵里都是自个儿的哭声了,摇着脑袋将旁的话都拒之“耳”外,哪里还听得清什么。 来人自踏入便是沉默,既无惊讶,也无愤怒,只有那回旋沉默的空气一寸比一寸寒。 小白泽凑到佛者脚下绕了一圈,水汪汪的茶色眼眸盯着近在咫尺的僧袍眨巴眨巴,思量着:若是他这会给人真心诚意地道个歉,再好言好语几句,说不定这人能徇个私,当做没看到自己? 毕竟...毕竟他见到他的第一眼时,他望着梵谭诵经的模样真的好温柔,好像...好像也不是那么难讲话? 刚想抬起脑袋,身上盖下了一块棕色的薄毯。 ...咦?他怎么知道自己冷的?还那么好心给他一块毯子? 正激动着想从毯子底下钻出脑袋,后颈被人隔着毯子拎起。 月疏:!!! 温柔?不难讲话?指望他徇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3章 第六章 第44章 第七章 月疏“哎哟”一声连“人”带毯被扔在了洛川前。 迦叶恭恭敬敬地对梵尊施了一礼,转身告退。 哗哗的水声震耳欲聋,洛川的水雾打湿了从毯子里露出的一点淡红色鼻子,薄毯从银白的绒毛上滑落,白泽撑着四足从冰冰凉凉的台阶上站立起身,化作人形。 这人又摔他! 温柔?温柔个鬼啊!都说梵境向来以慈悲为怀,这人怎么那么粗鲁,动不动就摔人!月疏气呼呼地想,好在他肉掌垫厚实,否则连着被摔两回,不被摔死,也会把脑袋给摔笨了。 侧过身来的梵尊倒是没说什么,身上依旧是件不起眼的灰色僧袍,望着从地上拍尘起身的月疏,微叹了声气,似乎已经预料到未来时日里梵境还会出何状况了。 月疏被人逮到跟前也不敢再胡闹,毕竟是“寄人篱下”,一双手背在身后,垂着脑袋,一双眼睛只敢在底下乱瞄。 本以为依梵境的规矩森严程度,自个儿乱跑之事必然会惹来此境之主的一顿说教亦或是责难,不曾想梵尊竟是轻飘飘几句话带过,不仅如此,还亲自领了他去他的院居。 月疏在得知自己三言两语就被放过时还是有些懵的,梵尊看着严肃,没想到还挺和善的嘛,他一边想着,一边掸了掸毛毯上的尘灰,胡乱叠好揣在手臂,蹦着步子跟了上去。 不必说,梵尊不与他计较,八成亦是看在帝夋的面子上,想到姬辛,月疏蹦跶的脚步又沉了,面上一片哀色神伤。 梵尊给他安排的居所亦是独立的小院,门口两排修竹,虽说比四合禅院小了许多,但胜在清静无扰。不过,究竟是给其他佛修清静还是给月疏清静,这就不好说了。 矮桌下的蒲团还是他离开时挪开的模样,梵尊交代了几句便化作金光离开,徒留站在庭心望着屋里颓丧的月疏。 他的手里还是那条毛毯,拿了一路,从把它当成那人踩一顿到捡起来好好收着,这个转变几乎没有花太长时间。 四下悄寂,连洛水之声也难再闻。月疏干脆在台阶上坐下,他不习惯在蒲团上盘腿坐,不舒服。他把毯子盖在膝头,这个动作本没什么意义,可他一静下心,凭他的嗅觉,不难察觉那藏在薄绒中那一丝一缕的檀香。 只是闻见檀香,眼前便好似浮现出那人于梵谭旁阖目诵经时的模样,心跳倏忽快了两拍,仿佛由不得自己。月疏连忙把脸埋在毛毯中,怕人瞧见自个儿的痴憨模样。过了好久才露出一双茶色的眼眸,额饰下,银色的羽睫扑扇扑扇,似苦恼似彷徨,似困扰似迷茫。 他像一只被蛛网丝线困住的蝶,无论如何扑腾,也挣脱不掉那种怦然异样的感觉。 彼时他年岁尚幼,阅历尚浅,又不知心动与情爱是何物,只奇自己一向最爱糕点的香味,头一回竟觉得一个人身上的味道会怎么好闻。 ...明明这个人冷冰冰又凶巴巴的,对自己一点也不好,可还是忍不住想去找他。 那块薄毯被人重新洗涤了一番,支在庭院的竹子上等待晾干。棕毯虽薄,却也是足足挂了七日才完全干透。期间月疏不止一次想用自己的灵火尝试着将它弄干,可一想到自己灵力驾驭欠佳,万一火候不当烧坏了毯子,反而得不偿失,便打消了念头。 案上开始堆起了一卷卷经文。老实说,他对那些奇奇怪怪的文字根本一窍不通,对佛法修习有多大的兴趣,只是这卷《妙法莲华经》,正是当日迦叶在梵谭旁吟诵的那品。 然而,当他好不容易等薄毯干透收入虚空,迫不及待去迦叶的禅院找人时,却是再次被人狠狠丢了出来。 “不准再踏入悉乘院半步。”僧人甩下凉薄的一句后转身,禅门自动紧闭。 “喂,你——”不服气从地上爬起来的月疏差点让楠木门撞上鼻子。 就算不让进,也不用这么不近人情吧。他方才在门外喊了四声也无人答应,结果伸头一探,那人就在房中打禅,就是不肯应他,或者说根本就当他不存在。 被人这般无视,月疏自然是要上前讨说法的,结果刚要碰上他的袖子,一道灼痛的金光将自己狠狠弹开,这一弹,人直接从房中飞到了院外。 当然,那块被人刚刚精心清洗干净了的毯子亦是,如同破布一样给人丢在地上,再次沾染尘埃。 那人...竟是连衣角都不让碰。月疏慢吞吞地走过去,捡起薄毯攥在手心,瞧了又瞧,看了又看,视线转回紧闭的院门,心里莫名浮现出一丝哀怨与委屈。 自己明明没有恶意的,他为何就这般不待见他?难道只是因为那日冲撞了他与他的佛莲吗? 月疏现在明白当日那人为何会落一块毯子在自己头顶了。 他根本不愿意同自己有任何碰触。 第45章 第八章 衣物散落一地。 紧封的唇被人不悦地撬开、攻占,每一下欢愉牵动出的难耐再藏不住,从抑制后的几声哼咛,到最后声声吐露连成一片,床板嘎吱声中,几个模糊的字音再难辨别。 银丝延连,雪白的双腕被桎梏于如绸的墨发间,**的唇微微敞开,皓齿间不断吐息着热气,欲Ⅰ求不满一般哼喃着,宛如是在期待唇舌的下一次攻占。 雨点敲打在窗外,愈下愈急。 —— “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月疏气气地踩了几下地,全当出气。 橙衣飞天额心一抹花钿,梳着高高云髻,脖颈处垂着夸张的镂空流苏耳坠,摇头时霎是好看,他宽慰道:“迦叶佛者自诞世便是这般,也并非针对你一人。虽说修佛者必清心断念,但是如他这般生来冷情的也实属难见,小仙君还是勿要放在心上了。”原是他采瓣经过洛川,见一银白色青丝的少年哭皱着小脸闷闷不乐地蹲在岸旁,这才飞身下来一探究竟。 “啊,他对旁人都这样嘛?”月疏耸着委屈的眉头,“怎么有人生来就这么孤僻的,你都没看见他当时的脸,臭得就好像是来讨债的一般,凶死了...” 飞天见他嘟囔抱怨的模样,忍俊不禁,道,“你若这么问的话,确实也有例外,”手镯的碰撞声清脆悦耳,飞天点了点下颔思索一番,回视道,“他的佛莲,他只对他的佛莲例外。” 月疏脑袋一偏,正想问那佛莲是何物,脑海中蓦然闪过那日自己初来梵境时,在梵潭上叼走的那朵九瓣莲。 纯白无瑕,一尘不染,在迦叶为其诵经时,花瓣还会低下来顺着他的手轻蹭,依恋般倚着,赖着。 诵经声依旧,温和的面上不见半分苛责。想必那就是他的佛莲。 “只有他的佛莲有被允许栖在他的肩头,”飞天道,“当初见到这一幕时,莫说我等,就连梵尊释尊都奇疑了一声,毕竟旁的人便是连片衣角也碰不得,”说着,他身周的风似小了一圈,披帛舞动收敛了许多,就好似那人下一秒就会出现在附近,自己不长眼的披帛彩带会碍到那人面前。“当然,我等见到佛者也会规避便是,迦叶佛者虽不好亲近,但也不会轻易动怒。” 不会轻易动怒吗?月疏黯下眸子,果然,他是尤其讨厌自己。 彼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原来那么温柔的眉眼,是只对他的佛莲的... 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怪不舒服的。 “不过,”飞天顿了顿,话锋一转,自顾自揣测道,“也因他的佛莲暂时还未修炼出人形,待佛莲有了人形,迦叶佛者还会不会继续允它这般亲近亦未可知...” ...... 飞天走后,月疏心情依旧未好转,好像有什么东西沉在胸口,那种感觉闷闷的,很不好受。 他还是会隔三差五就跑去迦叶的禅院。也不进去,就在院外的紫藤萝下化作原形趴着,无人时便眯着眼睛打盹,待诸佛者上下早课就直起脖颈寻人,寻到了也不会说什么,只是目光紧随着那人的身影,直至看不见。 起初,他也会在他途径时支楞起耳朵打招呼,也有期待过那人见到他或许会诧异,或许会质问他为何要在此。然而每一次,迦叶都是冷眼将他无视,别说同他说话了,就是连分出一眼瞧他也不曾。 时间一长,月疏便也就不期待了。 倒是别院的佛者,虽听闻梵尊收下一只灵兽作弟子,却从未见过,眼下瞧着稀奇,加上此前“盗莲”一事早已在梵境传开,闻者谁不惊叹一声此灵兽胆大,敢在迦叶师兄眼皮子底下盗他的爱莲,因此经常会驻足围在一块打量他这只灵兽。 有几个年岁不过一两百年的小和尚,忍不住上手抚摸它柔软的皮毛,一个两个发出惊叹,活脱脱就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稚儿。 月疏虽对这几个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小和尚没有多大抵触,但这些人围在他面前挡住他的视线,对他而言可就是困扰了。 几次后,它便干脆一骨碌跃上紫藤萝架,站在高处瞭望。就算不招人待见,能每日远远见他一面,心里也是极其满足的,接下来的一整日无论做什么也都会充满干劲,否则总感觉心里空落落,少了点什么。 当然,那只是于他而言。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自己来得太过勤快,月疏发现迦叶在经过他时的面色竟是一次比一次难看。 —— “你说,他为何是被安排在独立禅院?”飞天见他愁眉不展,好意提醒,月疏这才恍然起身。 他素来不喜吵闹,而自己的出现却是扰了他的清静。 难怪这几日他感觉悉乘院附近的空气越来越冷,那人脸色越来越冰。 想明白这点,月疏强忍住自己好几日不去见他。 第46章 第九章 “佛者被罚去了灵鹫山扫塔?你说的是谁?迦叶佛者?”问这话时,月疏左右手拎着满满两提吃食,里头全是他从地界寻来的干果蜜饯。 “确实是迦叶师兄不错。”一名佛者上前合十道。 茶色的眼眸不可置信地睁大。他已克制了许久不去找他,这日他带着平日里自己最爱的小零嘴去悉乘院,却是未见他人。 月疏以为迦叶是不欲看见他,这才刻意避开他,心下难过,正逢几名佛者路经,一问之下才知迦叶原是被罚去灵鹫山扫塔。 释尊严厉,待座下弟子是数一数二的严格,不曾想迦叶待自己更是严苛,仅仅于修习之事上犯了点小错,便自请去灵鹫山扫塔。 灵鹫山势高而极寒,乃佛主万年前修行**之地,而后才更为万佛塔。此山上,共有佛塔九十九座,每座少说有百层。在那里,无论多高深的佛法都会被禁用... 后边的话月疏已然听不清。越过灵鹫碑,穿过苦行林,通体银白的灵兽凭着追灵术与过人的嗅觉,终于在黑黢黢的佛塔中寻到昏迷不醒的僧人。 彼时它一口气爬了八十七层塔,自己也累得差点缓不过气。 白泽化作人形,手忙脚乱地将人扶起来,唤了几声没反应,便让人先靠在自己肩上,伸手探于额间。 好冷!竟远低于常人体温。 月疏心急如焚,又催命般唤了几声,搭着肩膀使劲摇,见人依旧不醒,慌忙从虚空中取出那条棕色薄毯披在二人身上,又觉得这薄毯实在不够大,干脆伸手将人揽在怀里。 以二人的体型差距,这样的姿势着实怪异,且不舒服,但相偎着,总好过一人独受。 灵鹫山的“寒”名副其实,月疏一边给人传输灵力,一边也忍不住打寒颤,亏他属性为火,还有灵力傍身。他尝试着召灵于实,憋了半天也只凝出一小团灵火。 灵火慢慢悠悠地飘在二人身周,纵然微弱,却是黑暗中唯一的亮光。 月疏借着火光打量迦叶。即便是昏迷不醒,他的面上依旧是肃穆得叫人不敢靠近,眉骨与眼睫下方投下一片阴影,紧抿的唇干燥得起皮,整个人通体冰冷。 给他喂了些水润唇,继续裹紧毯子抱着。月疏一面担心,一边又想着,等这脾气古怪的小和尚醒来,会不会因为讨厌自己的触碰干脆给自己全身换一层皮? 思此,他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果不其然,迦叶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狠狠地推开他,撑着虚弱的身子,用极度嘶哑的声音警告他不准靠近。 月疏没想到他都这样了力气还能那么大,猝不及防趴倒在木地板上,吃了一嘴的灰。 迦叶没再管他,盘腿调息,眉心紧锁。 这和尚到底知不知感恩啊?月疏揉着磕疼的膝盖,愤愤地从地上爬起来。若不是自己非要来“多管闲事”,他就是躺在地上冻死了都没人知道! 气归气,看到人醒来月疏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 迦叶继续清扫佛塔,月疏劝其不得,又怕他再有意外,便化作白泽原形一层一层地守着他。 二人甚少交谈,就算有,也是月疏自顾自地唱独角,说自己曾经栖落的恒山如何如何美,说地界的人族在礼佛时会如何如何做,说天界与梵境是如何如何不同,说帝夋是如何如何伟大,对他又是如何如何好,有时说到一半,还会跳起脚抱怨僧人将灰扫落到它的毛上了。 迦叶一言不发,低头洒扫,全当他不存在。 好在迦叶虽然不理他,但也没再赶人。偶尔休息时,月疏就从虚空里取出《法华经》的其中一品,问迦叶某一段的意思。也只有在这时,一贯清冷的眸子才会转向他,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眼。 月疏双臂交叠着膝头,侧耳听着那人给自己解答,亮晶晶的眸子片刻不离僧人。这样的机会甚是难得,每回迦叶只答一问,答完阖目入定,也不管月疏到底听没听明白。 无论外头天昏地黑,一兽一火始终陪着他,一层一层,一塔一塔,如此过了十一年。 —— 月疏总以为,在经过灵鹫山十一年的相伴后,那人总不该再对自己那么有敌意,却发现到头来,这十一年的陪伴,感动的只是自己。 佛莲已修得人形,娇俏可人,就是胆子颇小,害怕生人。 月疏从梵潭经过时,一边练着御火之术,看到岸边坐着的青衣少年,一时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梵境何时来了位这么漂亮的少年?明眸皓齿,纯真无邪,白净的额间一点朱砂,从前他一直觉得彩衣飞天们已经很漂亮了,只是与眼前的少年一比,高下显而易见。 “清涟。” 随着一声呼唤,少年在见到他时的紧张不安顿时消失不见,他惊喜地回眸,化作莲花原身栖在来者肩头,抖了抖莲瓣,亲腻地唤了声“主人”。 月疏怔了一下。 原来...是他的佛莲。 佛莲畏火,迦叶难得与他主动说话,却是警告他勿要靠近佛莲。 月疏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说,默默收起了灵火,心下一片苦涩。他的灵火不会伤人的,即便他的御火能力差了一些,可这灵火好歹也在佛塔中陪了他十一年不是么?为何...为何眼下就要这般嫌弃它,就好像—— 嫌弃自己一样。 见一佛一莲转身欲走,月疏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下意识冲上去想叫住他们。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们想做什么,可身已随心动,偏偏足下不慎,似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叫他直直摔向僧人后背。 迦叶不必回头,金光已然做出反应,狠狠将他弹开在地面。 这一下可比单纯磕地上要痛得多。 浑身都好疼,疼得他差点就站不起来,连呼吸都在抽痛。 耳畔传来佛莲稚声稚气的惊呼,迦叶头一回停下脚步,侧身看了眼被摔在地上磕得不轻的他,似是欲言。 月疏摸了摸流血的额角,灵息正不断外泄,心底涌现一股从未有过的悲凉与痛楚。 他并非有意要撞上他的,可为何,他就是这么讨厌他,连衣角都不让碰?明明那双清冷的眸也会有柔情的时候,却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月疏忍着泪,没再管额间的伤,终于握紧拳头一瘸一拐跑开了。 他再不要理他了! 而后,他随梵尊下界除乱,此一别又是数年。 从前的迦叶:莫挨我,别碰我 现在的迦叶看了眼滚进自己怀里的人:罢了,同他计较作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第九章 第47章 第十章 悉乘院恢复以往的清净。 或许迦叶于廊下诵经禅定之时,偶尔开眸,视线越过院墙会扫过那片紫藤萝,却从不会为其停留,仿佛那里未有过什么。 梵境没有四季,唯有洛川之水的时湍时缓昭示着地界又是一年春去秋来。 —— 当月疏再次出现在悉乘院,只是从禅院门口路过,径直去了其他佛修的禅院。 大禅院里头住的都是不过一两百年修为的小和尚,月疏将地界收集来的稀罕玩意通通分给他们,以虚竺为首的几个都是孩童心性,最抵挡不住新鲜事物的诱惑,纷纷一哄而上,拉着月疏教他们怎么玩。 庭院中,数株紫藤萝花姹紫嫣红,正是原本开在悉乘院门口的,月疏方才经过时便发现它已不在,没想到数年间,竟是叫人移植来了这儿。 心头像是叫人敲了一棍,闷得很,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迦叶一贯不喜欢他,他是知道的。他误闯悉乘院的那回,反是他触碰过的蒲团、桌案,甚至是地板,那人都一律换了。 如今正好趁自己不在,一不做二不休,连同紫藤萝架一起挪走,眼不见为净,也避免自己何时又回去再纠缠他。 可想而知,自己已经招人厌烦到何种程度了。 “阿月阿月,你同我们讲讲地界好玩儿的事情呗!” “就是啊就是啊!”几个奶声奶气,袖子还拖地的小光头凑上来将他团团围住,抱着胳膊就是一顿乞求,硬生生把月疏从悲凉的心思中摇回来。 月疏:“......” 当他从一干嬉闹声中出来,再次路经悉乘院时,出乎意料的,院门开着,迦叶头一回主动喊住了他,唤了他一声白泽。 月疏被这一声定住了脚步。 有多少岁月里,他的好盼望好盼望能从那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好像那日他唤佛莲一般,然而接踵而来的,却是几句极其严厉的苛责与训斥。 无外乎是他将地界的玩意带回梵境,扰了众佛子的修行。 并不意外,月疏想是早已说服过自己一通,即便眼眶通红也忍住没落下一滴眼泪,只是平静地看向他,问: “佛者还有何事么?”在确定不会有、也不期待有回应后,喉间滑动一下,他转过身去,辫尾随身而动,银靴迈步离开。 只有月疏自己心里知道,只要他再唤自己一声名字,他便再也走不掉了。 —— “别...别要了,床、床会...唔!”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若不是脉络中被输以足够的灵力,凭他那副薄弱的身子骨恐怕早已被折腾得一命呜呼了。 推拒在胸膛的手在唇舌辗碾诱Ⅰ导下不自觉重新勾住了脖颈,话音被淹没在津Ⅰ液吞咽间,软糯的哼咛自喉咙溢出,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愈发迫切。 震在胸口的心跳得飞快。 明明从前,这个人连衣袖都不让他碰的,此刻却与他在榻上...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对自己不再抵触的? 浮沉间,思绪又开始飘远。 —— 梵境除了灵修测试,每隔百年,还会有体修的考核,就在灵鹫山的佛塔内举行,除三尊外所有弟子均需参加。当然,月疏除外。 这倒并非他的师父梵尊徇私,灵鹫山限制的仅是佛法,对天界而来的月疏构不成影响,未其余弟子的公平起见,梵尊干脆指尖一划,把他从第一轮里淘汰掉了。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回的体修考核,迦叶竟也未参与。 只是月疏在知晓此事时,已为时已晚。 —— 趁着各个禅院无人,一团毛绒绒的白色身影钻进了悉乘院。 卷轴经文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棕色桌案,一排毛笔架旁,金色的佛钏隐隐透出佛光,继而落入一只白净的手中。 每位佛子都必须佩戴佛钏方可参加试炼,迦叶他...莫不是忘戴了?月疏在放下和给他送去之间犹豫不决,最终敌不过思念,用手轻抚着,心里数不尽的酸楚。 纵然那日离开得潇洒,亦不过是强撑着罢了,分别数年,他又怎会不想他? 听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内帘放下,一身海青宽衫、似方沐浴更衣完的僧人立在他的身后,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握着的佛钏。 ! 他为什么会在啊! 月疏于对视中惊愣了几秒,回神后慌忙将佛钏摆放回去,倒吸一口凉气,磕磕绊绊地想要解释。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完了完了,这可是他的佛钏啊!不是蒲团,也不是桌案,是比佛珠还有重要的佛钏啊!!!自个儿就这么碰了,怕不是要挨揍... 月疏在迦叶沉走来一刹那,视死如归般闭上了眼睛——然而过了好半晌,身周没个动静,自个儿也没被扔出去,他终于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睛偷看,只见僧人修长好看的手端起佛钏,佛钏自动化作金光入袖。 迦叶抬起淡漠的眉眼,却只问他来此做甚。 月疏直接傻眼,他从不碰自己碰过的东西,而今竟擦也不擦就戴回臂间了? 这、不合理啊! 但细想一番,佛钏毕竟是重要之物,即便是他碰了,也不得轻易丢弃,可... 他不是一向最讨厌他的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7章 第十章 第48章 第十一章 夜色如墨。 大雨过后,一股湿腐的泥腥味弥漫在树林。 “本君奉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庞大的身形踏过湿地,被一道声音叫住,那人慵懒地半倚着竹,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否则明年的七月半,该是别人来祭奠你了。” “怪物”斜过眼,眯向身后,喉间的低沉示意着他的不屑。 “本君知你有半副神骨,不惧白泽之血。你要吃谁来补本君都不会管你,可他——”那人偏头,露出毛骨悚然的笑,“你最好连头发丝的主意都别给本君打。” —— 拂晓时分,天蒙蒙亮。 “你要去哪...”感觉到身畔的温度一空,月疏本能地摸着被褥挨过半个身子去,疲惫的面上双眸未睁,半梦半醒间拽着已然衣着整齐之人的袖子,含糊不清地念叨:“别走...” 不知是不是自己声音太小,还是那人心肠太硬,拽着宽袖的手被人轻而易举地拉下、包覆着,放回被窝里。 秀致的眉头立刻皱巴起来。 月疏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仍旧不依不饶地缠抱上去,墨发缠绕着臂,贴上棉麻料子的僧袍,刚掖好的被子又敞开了,一挨着寒气,上边还留有青紫咬痕的玉色肩头如筛糠似的瑟缩。 “冷...” 于是他又被人耐心极好地重新拨弄回枕上,额前的碎发捋向一旁,“别闹。” 嘴巴藏在衾被里,旁人也听不清他到底又嘟囔了些什么。 虎口处的佛珠叫人收紧于腕间,僧人目色漆然,指腹揩过标致的眉眼,顺着鬓发,轻拢抚摸沐浴过后干爽蓬松的墨发,纵容自己打量了他半晌,才道,“听话。” 月疏蹭了蹭被头,当真不闹了,呼吸平稳冗长,像是重新睡了去。 餍倦的脸上犹带情Ⅰ事后的余红,半边脸乖乖地贴着柔软的被子和枕头,宛如是抱着自己蓬软的尾巴。这般看上去,和他兽态时的模样不要太像。 迦叶恍然回神,撤回安抚穿梭在发间的指,他这又是在做甚么? 本想撇开视线,几度纠结,僧人还是神色复杂地望向熟睡之人的脸庞。 一天一夜过去,外边的雨也停了,唯有树叶间盛不住的雨水,在风一吹后浇灌在湿漉漉的泥土中,惊散觅食的虫蚁。 昨日之事完全不在他意料中,也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畴,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在要他了。吱嘎声中混杂着低低的啜泣,在那种节骨眼上,他的脑海中确实有闪过许多念头,诸多情绪一并迸生,却唯独没有“收手”二字。 既已铸“错”,干脆一错到底。 有了宣泄口,平日见他凄容时的浮躁,也在完全拥占他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度索取间,一种无法控制的心绪悄然滋长。 便是从过昊君又如何? 这人本该就是他的。 —— 城墙上的结界便撤下,湿漉漉的街头开始一块一块变干。 “真是怪了,昨夜竟无任何异事发生。”本该是幸事一件,掌令姑娘却隆起眉头,心事重重。 若是那“怪物”开始不挑日子出现,只怕事情会更加棘手。 “城主,咱们布下的符网还撤吗?”锦雀担忧道。 “不...暂且等等——”突然,她的目光似被底下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瞬不瞬。 锦雀疑惑,伸长脖子也跟着望了去。 那是一个普通的卖糕饼小摊。摊主是个胡子半白的老头,一只五百多岁的羚羊精,平日里为人老实,在异城也干了许多年,邻里街头谁不知道他家的糕点做得一级棒。 “难道...这贩主有什么问题?”锦雀不确定地问,她前些日子才刚买了一斤桂花糕和枣泥糕回去,就吃了一半。 掌令姑娘盯着那处,渐渐的眼眶起了些许湿意,像是回想起了某些往事。 “前日里你说的灵气波动,怕不是他...” 他? 锦雀确认了一眼城主的视线,再次望去,这才锁定了一名墨衣僧人的背影。 说来也怪,此人竟是赤臂作扮,臂间还缠着金钏。 只是看了几眼,锦雀忽感眼前一黑,头晕目眩,想来是遭到了灵术反噬。 看样子此人的修为要远远在自己之上。 “城主,您认识这名僧客?” “不,”掌令姑娘缓缓摇头,“我虽不识,可我却知晓此人来自何处,”说着,她朝西边的方向望去,眼底似有万千感慨,“若是他,你我大可放心,他不会无故做出有害异城生灵之事。” 城主为何如此确信?此人究竟来自何处?锦雀虽然好奇,也知有些事情不宜多问。她往下看去,这回她不敢再将人盯得太死,只粗略扫过一眼,摇头道,“不,不是他。” 不是? 掌令姑娘微微一愣,回眸看向锦雀。 锦雀脑袋微偏努力回忆道:“虽然看不清长相,但底下的雀儿一致断定,那人身量颀长,墨发过腰,绝不会是眼前的这名僧客。” 掌令姑娘深深皱眉。 除了九重天上的神佛,还有可能是谁? —— 月疏慢吞吞地扶着床沿起身,哪知脚刚落地差点软下身去。 他就是饿三天步子都没有如此刻这般虚浮无力过,面上不由浮现一抹红晕,幸好他本就难于行,倒也看不出什么,干脆坐在了床边,从袖子里摸出琉玉青石扇。 虽然那人罔顾他意愿的某些行径确实挺过分,但是看在琉玉青石扇的份上...月疏面露赧色,恋恋不舍地放在鼻端嗅了嗅。 这柄神器放在迦叶袖中大半年,竟也染上了些许檀香。 廊下二黑突然有些躁动,喉间溢出咆哮。 “出什么事了?” 屋门大开,肆意的笑声同微凉的湿意一同随风灌入屋中,几乎是瞬间,月疏错愕起身,全身戒备。 这个声音...他便是做鬼都不会忘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人会出现在这里? “一别数年,阿月见到本君怎么还是这副神色,”来人语调略略伤感,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截住他后逃的身子,凑近耳鬓,“不是已经见不得物了么?” “你——”声音被锁在喉间,昊天封住了他的声道。 “本君可是想你想得紧,尤其是你的这副身子...” 二黑被定在了原地,和它主人一样,狗爪子快挠破了也发不出一点威胁的声音。 放开他!当初那些话,根本就是他说来骗他的! 抬起一条腿踹在那人小腿上,却根本只是挠痒。 “说说而已,怎么还急了?”昊天戏谑道。 月疏拼命扭动着脖颈避开他的呼吸,发丝吃进了嘴里。 “啧,本君就是太放纵你了,”昊天腾出一手,怜爱无力地拂过他的脸庞,将他压在桌案上,好整以暇地打量他,“当初你违抗本君的命令,就不该只要了你一双眼睛。”说罢,他一把扯下白绫—— 手里的白绫猛然发出金光,根本不像布条,倒像是炼炉里刚淬炼出来的锁链,灼得他刺痛难当,只得放手。 这是...似笑非笑的神色瞬间严肃,甚至有些阴冷。 白绫没有落地,而是飞向一端。 月疏大口喘息,他早已挣扎不动,想着幸好自己身上还有梵印,也不怕他真的乱来。 身下之人不再抵抗,昊天却没有更进一步做出些什么,反而收放自如地敛起神色,只见他眉尾一挑,望向门口,嘴角的弧度意味不明,也不管当下的姿势是否时宜,问声道: “这不是叶尊么,真是巧。” 迦叶!?月疏心一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立刻重新开始挣扎,这回昊天倒是异常配合地松了手,由他挣脱了去。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连声道都解了?? 巨大的恐慌排山倒海一般朝心口压来,他会信自己吗?若是、若是不信他,他又该怎么办... 眼眶红了一片。身边没有任何引路工具,月疏顾不得眼盲,摸索着,一心只想尽快去到他的身边。 明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 手里的油皮纸被捏成了诡异的形状,甜腻的味道从指缝间的破碎中溢出,掩盖过了檀香。迦叶冷冷看着眼前跌跌撞撞,最后脚步不稳摔在他面前之人: “你拖着不肯走,就是在等他?” 第49章 第十二章 街面震荡,强大的灵力冲击致使整座异城自动开启防御模式,然而根本无用,在悬殊的灵力面前,结界如同纸糊,瞬间崩散。 “发生了何事?”掌令姑娘脚下的城砖亦出现浮动,劲风狂刮着她身后的披风,双目基本挣不开。 从未见过如此强劲的灵力。街巷的城民纷纷逃窜,有些直接化作原形,钻入胡同墙角不见。 “似乎是从月公子住的方向传出的,”锦雀以手覆目,眯着眼睛望去,掌令姑娘并未将月疏的存在告知他人,锦雀算是为数不多的知晓者之一,“属下这就带异灵前去查探!” —— “哟,这是来真的?”昊天纵身跃至枝头,身前的发犹未扬下,瞥眼已见身后先一步封住他去路的梵链。 竹叶被荡开的金光纷纷打落。迦叶凭风立于竹尖,赤红佛印下双眸淬寒,黛青色佛珠束臂,半点不跟他废话,纵然深知眼前并非昊天真身,他亦绝不轻易放过。 昊天侧身而避,雪色锦袖犹如双翼腾空。他可没这功夫与他过分纠缠,他此行的目的,可不在这儿。 “叶尊好大的‘礼’,本君可受不起,”嘴角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响指声落,一把碧色灵剑猛然震开梵链,“恕不奉陪了。” 利剑出鞘,水色灵力以锐不可当之势劈开结界,跪在地上的月疏闻声倏忽抬起面庞。 碧川,竟是碧川... 无边黑暗中缓缓勾勒出一道青色身影,碧川执于手,微侧过身,水色流纹下一双桃花眼,宛如水滴入镜,荡开一片回忆。 然而这片回忆很快被一道无情的声音打破。 冷冽的檀香不知何时已瞬身至他的身前。月疏跪坐在地,像是失了所有力气,由对方半蹲下身,呈起脸庞打量他。 “他碰你了?” 钝痛自胸口涌入喉间。许是心绪难平,许是这几日身体承受不堪,月疏终未忍住,鲜血喷涌。 他不知自己在些血是否弄脏了他的僧袍,只是虚弱地摇头—— 不,我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只因城中往年于中元总会发生怪事,此处的掌令姑娘又于我有恩,故而才想留下探查究竟... 当年便是他夺我双目、封去我元灵,我与他之间,又怎会有私? 只是这些话终不及说出口,疲惫感如山倾来,月疏再度失去意识。 —— 朦胧间,屋外有脚步声来回,很快,声音又消了下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月疏恍惚感觉自己醒了,又感觉没醒。有一只手贴在了颊畔,只是摩挲了一下便离开。 月疏隐隐知道是谁,却怎么也喊不出他的名字。他像是被一只巨手托在水面,只留口鼻呼吸,一旦妄图挣扎醒来,那只巨手便会将他重新拽回水中,直至意识完全溺毙。 仿佛是知道他的痛苦,手的主人并未远去,而是坐到了床边,将他连人带被,从枕上弄到了怀中。 五指梳过墨发。有呼吸贴在额鬓,化开的温度宛如情人间的吻啄与低喃,温柔到足以叫人沉沦其中,再也不愿醒来。 潜意识里却陡然闯入一道冰冷刺骨的声音,将怀抱里的温暖幻想顷刻打碎。 你拖着不肯走,就是在等他? 他碰你了? 不是、不是的! “......”月疏蓦然睁开双目,却是陷入另一片黑暗,想出声,才发现喉间似被什么灼烧过一般,火辣辣的,连吞咽口水都有异物卡在其中下不去的感觉。 “醒了?”迦叶将他整个往上带了带,让他能靠在自己肩上。月疏却是没懂他的意思,双手从被窝里头扒出,抵着他的胸膛努力直起身子,一边摇头一边比划,努力从嗓子里挤出声音,磕磕巴巴:“我...只...跟你...有过...” “够了,”迦叶飞快打断了他,低哑道,“别再说了。” 月疏被一句“够了”勒令噤声,怔了怔,像是断了线的木偶,缓缓垂下手,黯了神色。 也是,这么难听的声音,还是不说话最好。 迦叶:...... “我欺负你了?” 月疏沉默了一会,很小幅度地摇了下头。 “那你这副样子又作给谁看?” 又是不耐地嘲讽。月疏被揪了下心,提起被子,把脸埋了进去,只是还没眨眼的功夫就被人重新“挖”出来。 多大的人了,还闹这种脾气? 迦叶将他重新按回怀里,不许他再乱动,脖子以下的衾被收得犹如茧蛹。“别动。”话中虽是不满,手里的动作却是耐心十足。 月疏原本还有些委屈,倏忽被他的行为弄得面热。 他的肩头,从来都只允许佛莲停栖,旁人何时得过他如此相待? 然而很快月疏便明白他为什么要将自己裹得跟个茧了。 “喝。” 药到嘴边,从鼻尖直窜而上,只是闻个味,月疏已经感觉自己缓不来气了,这样的东西,喝下去简直要命。 虽说,能叫迦叶亲手给他喂确实难得,简直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可他什么都能听他的,但是...但是能不能不喝这东西啊? “不行。”像是读懂了他神色里的哀求,冷酷的声音不容商量。 没办法,月疏只能抿了一小口,含着嘴里,不想咽,又不敢吐。 药羹贴着瓷碗转了个方向,发出清脆的声音。 下一瞬,月疏被迫仰面承受了一个“吻”。 “咽下去。”这是命令。 什...什么啊!月疏彻底红了脸,明明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为避免被一口一口“查”,他苦着脸低头贴着瓷碗,干脆憋着气闷完了整碗药。 直到碗被法术弄走,月疏犹狐疑于迦叶的转变中。 这个迦叶,莫不是他人假扮的? 是昊君,还是其他人? 他此前可从未对自己这般好过,就连吐血昏倒之前,那人对自己也都没有好脸色... “你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些什么?”迦叶见他神色便可猜到七八分,终于忍无可忍出声打断他的臆想。 被猜中心思,月疏偏过脸去,耳根微红,反正是他叫他不要说话的。 很快,这么一点难得的“骨气”被抽了个一干二净。 一个热乎乎的东西随着油皮纸拨弄的声音被喂到嘴边。 甜腻的香味迅速在屋子里散开,冲淡了原来的苦药刺鼻气味。 “!” 若是化身作兽态,这会儿他的两只耳朵都该支楞起来了,原本无神涣散的眼睛似乎都因这个味道亮了一下。 桂花米糕?! 拖更了,对不起!!! >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第十二章 第50章 第十三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月中过后,天气凉得很快。 也不知那碗苦药是拿什么精贵之物熬的,月疏恢复的不错,喉咙疼了两天便能正常说话,气色也比以往要好得多,就是容易嗜睡。虽说暑季早已过去,可因着这两日一直被禁足于床上修养调息,他已于无形中养成在午膳过后小憩一会的习惯。 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终日靠在床头,实在无事可做。 因修养之故,连大白与二黑都被迦叶强令不准踏入屋内,而他自己白日里也不常在屋里头陪他,除了用膳时分,他会准时准点出现,每次都是不同的食物香味,其他时候,月疏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不过想来多半是去竹林之中打坐修行。 小屋还是那个小屋,只是在原来的冷清中多了一丝烟火气息。 就像平常普通人家,小院的石径上会有来来回回的出入足迹。早起时,窗头总是已经落好木栓,微风送来清新之气,并不很冷 ,每当这时,月疏便会觉得被窝里的余温格外暖和,要是能抱着被子蜷成一团,再打个滚,那么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等被人从被里挖出来吃过早膳,他就靠在床头想事情,什么都有,有一千多年前的,也有今早刚发生的,一上午便潦潦过去。 月疏总以为迦叶会催着自己上路,越快越好,毕竟他还有莲心要寻,那才是于他而言最至关重要之事,而不是跟自己在异城蹉跎干耗,可就迦叶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好似...并不心急? 若非他知道佛莲在迦叶心里有多重要,他都要以为迦叶是想和他在此长久住下。 虽然那人突如其来的转变确实叫他心生悸动,隐隐生出期待,但终归亦只是想想,自个儿心里也知不可当真。 —— “烫——” 迦叶拢了眉心,“...好好说话。” 不过是热气靠近,连嘴巴碰都没碰到,哪里有烫?分明是不爱吃粥里头的灵菌丝,何况这碗就端在他手中,烫不烫他还能不知? 月疏便垂着脑袋不吭声了。 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姿势比较顺手,迦叶在给他喂食之时,总会先把他连人带被子抱到腿上,让他靠在身前,然后一勺一勺喂给他,如同对待不会吃饭的稚儿一般。 每当贴在耳畔呼吸擦过脸颊,喂到口中的食物究竟是何滋味已经不重要了,正如此刻。 半满的稠粥盛在汤匙里,用碗接着一路送到唇边。迦叶将呼吸放得很沉,却又很缓,几乎是配合手头动作来的,仿佛眼下只专心于这么一件事,月疏只是听着便红了耳根,听话地张开嘴巴,一口又一口,也不管嚼没嚼,咽没咽,只要汤匙送到嘴边,他就乖乖喝下,连多一点的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扰了当下氛围。 枝头上,燕雀欢快的脆鸣透过半开的窗子清晰地传入房中,正午的日光一点点发生偏斜,倾泻入屋。 碗撤走。眼看自己又要被放回床上,月疏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么,蓦然脱口道:“我、我都有喝完...” 迦叶瞥了一眼被拉住的袖子,“所以呢?” “所以...”月疏咽了一下唾沫,“过午之后,你能不能不出去了?” 然而话刚说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会不会太过贪心了?这样的得寸进尺很容易叫人增生厌恶,明明此刻自己得到的,已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他该知足的。 “若、若是不行...”手刚收回去一点点,便被揉成拳状包覆在温厚的掌心。 月疏:! 僧人没有回话,却是将他的手重新放回被子,继续由其坐在怀中,随后又从虚空之中取出一卷经文,心无旁骛地研阅起来。腕间的佛珠被换到了虎口,佛珠转动盘扣声轻微响起。 月疏好半晌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唇齿间微微喘息,胸口依旧激荡不平。 这是他在迦叶诵经时,离他最近的一次。 从前他就是立在紫藤萝架上远远看上一眼,都会招人不待见。 月疏像是得了糖的孩子,喜不自胜,揽着僧人的脖颈就是一口,响亮又清脆,亲完也不收手,将脸埋在佛珠与僧袍间痴痴地笑。 僧人不甚自在地拉下他的手臂,道,“别叫我反悔。” 双手被人拉开了月疏也不难过,继续欢喜地蹭了几下颈窝,一点也不觉得迦叶冷冰冰的话不近人情了。 —— 二黑顶着大白,趴在院子里神色恹恹。 原本停在枝头与院墙上的鸟雀们飞向了别处,整个院落的四周都寂静下来。 说是叫人陪他,不过一刻钟,月疏点了几下脑袋,昏昏沉沉地靠在僧人肩头睡了过去。 柔光自轩窗流入,化开在冰雪消融的眼底。 迦叶放下经卷,沉默的目光终于移向怀中之人。扣动佛珠的拇指轻轻拂过眉鬓。 他有多久未见他笑了? 印象里,他似乎很少在见到自己时会露出笑容,至于原因,他自然比谁都清楚。但是迦叶知道,白泽其实很爱笑。 在他开心时,银色的长睫会排出月牙的形状,他也很容易满足,只是在众人听法时从袖子里偷吃一颗饴糖,都能叫他喜上半天。 羽睫从记忆中的银色退回指尖的墨色,月疏像是有些痒,呓囔着躲进了他的怀里,俏净的脸上全无半点防备。 紧抿的唇角不自觉延出半分笑意。 这是他的白泽。 脑海中浮现出半刻钟前,那人如驯化的小兽一般、捉着袖子讨要奖赏,看着他眼里的期待渐渐被失落取代,心头没来由一阵刺痛。这样的感觉曾经出现过许多次,而他对此般异样之感向来亦是极其厌恶,只是今次—— 他没再推开他。 留一手预告,小佛莲快出场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第十三章 第51章 第一章 佛案上的香尘燃了千年。 我苦苦追寻与守候,等来的却是你的一句“尘缘已尽”。 尘缘,何来的“尘缘”?你所追寻的“红”,从来都不是我...到头来,我不过是渡你的一道劫,一道为他人“替身”、渡你的劫。 ——引 山色氤氲在晨雾之中。 一只灵蝉落在窗沿,继而飞上僧人的指尖,薄翼透出金光,几行梵文如水波一般浮印于空中。 身后的榻上传来轻微的动静。 月疏卷着被子翻了个身,摸寻了一番,顿了一下,蓦然起了半身。 “还早。”迦叶不知何时已立在床头,神色严肃,想来是因方才“信”上所言,他压下欲起的肩膀,将棉被拉高。 正欲离身,一双皙白的手臂交叠上脖颈。 吻轻轻落在了嘴角。 墨发垂在后背与肩头,被里的人挨着前襟蹭了蹭,模样瞧着有些可怜:“我以为你又不见了...” 迦叶微顿,目色深了深,捉着下巴将这只“小兽”推开了些,垂眸打量,“昨夜还不够?” 犹带倦意的脸庞立马精神,“唰”的红成一片,原本挂在脖颈处的两只手倏地抽了回来,捂住滚烫的脸。 自那日“疯狂”过后,二人虽同塌而眠,却未再发生那样的事,昨晚上亦不知是怎么,记不清是谁先开始的,缠吻愈深,碍事的衣物被除了个精光,席间烘人的热度逐渐变了味... 相较上一次,这回的循序渐进显然要温柔许多,耐心许多。难耐声愈渐煽情。月疏很想知道此刻那人的脸上是怎样的神情,是否如他眼下的进退一样温柔... 温柔到他几乎确信,那人分明还是喜欢他的。 那些讨厌自己的话,根本就是在骗他。倘若真的恨他,不欲见到他,就算是为清涟而来寻他,又怎会与他这般缠绵? 他曾经无数回忆起梵潭莲池旁的场景,也曾无数次幻想他那时的温柔眉眼,若是能看他一眼便好了。可他现今,已然没办法再看到。 或许...或许... 心跳愈渐失控。 扣于后背起伏肌理处的手沿着后颈,在摇晃不定中一寸一寸抚上面庞,手心沾着一路淌下的汗液,指尖小心翼翼地从唇鼻探到眉骨,最后被人带到唇边,手腕内侧的旧伤被密密亲吻... 直至深夜,床间动静渐渐消下。 窗外狂风呼啸,似要将窗纸刮破,被窝里逼人的热意犹未散去,月疏承着脖颈处的细吻轻颤着摇头,连说求饶之词的力气都没有,到最后哭出眼泪才终于被放过... “...你、故意的。”月疏通红着脸钻回被窝,然而还未来得及把头蒙上,一个重量随即压下,佛珠碰撞声钻入耳朵。 迦叶撑在上方,黑眸微眯的同时释放出灵压。 “我故意?方才谁先缠的我?” 月疏连忙反驳:“只是亲了一下下...”没有缠着你。 后面的话小声到已然听不清楚,他越解释耳根越红,想要躲进被窝,空气中强大的灵压却是困得他浑身不得动弹,而今檀香就在身前,便是想逃也没处去,只能小声辩解:“况且,昨夜也是你先...” 也是你先动手扯我衣衫的。 像是知道他未好意思说出口的半句话是什么,迦叶退开了一些,佛珠半悬于空,他居高临下,凉凉道,“是谁非要我抱着睡的?” “......”怎么还怨他了呀,月疏听他颇有撇清关系、非“自愿”的意思,嗫嚅道,“那明明前夜也是,你也没、也没...” 身周的压迫感消失。迦叶重新立在床畔,将床旁的里衣丢给了他,听声音像是在整理左手护腕外头的佛珠。月疏揪着被子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摸盖在被子外头的衣衫。不得不说,虽然多半是在唬他,不见得真的有在生气,可迦叶身上的灵压确实吓人。 正当他以为自个儿难得口胜一回合,便听那人幽幽道: “原是你前夜便想了?” “......” 刚穿完里衣的某只红透的“虾”又重新坨回了被窝。 迦叶牵了牵嘴角,似是笑了一下,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然而没一会功夫,神色再度转为肃然。 他踱步至窗,负手而立,此时晨雾散去许多,天色蒙蒙亮起,清冷的风没有昨夜那般肆意狂行,不远处的山头,“布谷”之声规律地传来。 最后一处莲心的下落已明确,然而若想取得,怕是颇有困难。 这是一早虚竺以灵蝉传来的消息。 迦叶侧身回眸,望向床上卷着被子,磨磨蹭蹭不想起来的月疏,紧锁的眉心慢慢化开,转为唇畔淡淡的笑意。 至少现在,他已寻到了他。 —— “要走了吗?”月疏跟着往门口走了几步,手里一边调整白绫的位置。 其实这本来就是早晚的事,或者说这天早就该来了,只是一拖再拖,渐渐将这件事压在了心底。尽管迦叶提得突然,但他心里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因此在听到要走的那一刻,他没有多少意外,反而十分坦然。 半个月的时间,他真的很知足了。 就算日后清涟回来,迦叶将他重新抛之脑后,有这些回忆陪着他,自己总不会太难过的。 迦叶看着眼前没等自己回答,已经支着竹竿走到床脚,从底下篮筐里摸出一个包袱背上的月疏,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你...” 他知道,里头是他所有的随身物。 可他是何时收拾准备的? 月疏听他话说一半,以为自己表现得还不够自然,连忙绽开一个笑,“我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走,现在就行——” 迦叶喉间滑动了一下,凝视了他好一会,似是想要将他看穿,半晌才道,“嗯。”见他没什么反应,继而从虚空之中取出一叠符咒,塞回他手中,“此城的防御我以心印重设,无须你再忧心。” 二黑靠了过来。月疏接过符咒默了默,不知是将什么咽回了肚子,很快回过神,将这些符纸随便一卷塞回行囊,空了的手牵起二黑口中叼着的绳链,直到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他也依旧挂着笑,没有露出一丝的不舍。 他心里知道,这个地方,他们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52章 第二章 “什么簪子,竟要五枚金铢这么贵!” 饰铺外,过路之人纷纷侧目,年轻和尚立马放低了声音,问腰间的葫芦,“你就非要这个?不能换了?” 要说从前,他根本不觉得这些铢币有什么重要,就算挥出一万斗在他面前,他也绝对眼不带眨。 直到跟这只幻妖一块上路。 起先虚竺只是嫌路上无聊才没噤她的声,没想到这女人吵还不算,要求更是多得离谱,前两日她还嚷嚷着非要一件白色绒边的狐皮大氅,理由是她待在葫芦里冷。 ......离天下之大谱! 且不说狐皮有违佛道善生,他捉这只幻妖难道还是让她待葫芦里享受的不成,居然还嫌冷? 然而这只幻妖显然是没把自己当成“阶下囚”,非要那件狐裘不可,不给还闹,最后实在没法,虚竺在街摊随手买了个半掌大小的海贝壳丢进去,本想随意糊弄便好,没想到幻妖还真不闹了。 不仅不闹,还安静了好一会。 付钱时,见摊主一脸撞邪的表情,虚竺一问之下才知,那边沿绘成蓝色的海贝,原是一盒按了片小铜镜的胭脂。 ......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幻妖突然对粉黛一类的物什有了兴致。 “这可是你答应的,”幻妖斜躺在葫芦里,姿势妖娆地摆弄指甲上的花色各异的蔻丹,“一根簪子怎么了,这回要不是我,你能那么容易找到最后枚莲心的下落?哼,本姑娘就要一根簪子而已,这过分么?” 虚竺噎了声。 不错,这最后一枚莲心能顺利寻到,确实有赖幻妖相助。 事情要从三日前说起。 “你再哭闹,小心叫山上的‘大仙’抓走!”石碑上刻着“浮城”二字,面前,一名妇人挎着篮子,指头戳点着吵嚷要买蛐蛐的男孩脑袋,恨铁不成钢地数落。 虚竺看着母子二人经过,深深皱眉。 信纸上,那最后一处莲心位置便是在这一带。 ‘大仙’?难不成此处有妖物作祟? 卖蛐蛐儿的老头佝偻着身子缩在木板凳上,衣衫单薄,时不时吹过的冷风冻得他两手揣袖,听了那母子二人的对话,他哼哼了一声,似是不屑。 “老人家,”虚竺走近,弯身行了一礼,“方才提起的‘大仙’,您可知一二?” 老头顶着被吹乱的几根稀疏白发,浑浊的眼睛狐疑地打量眼前来路不明的灰衣僧人。 “装模作样。”幻妖嗤之以鼻,还老人家,这和尚的年岁比在老头可要大得多得多—— 只可惜,下一秒她便被一道金光噤了声。 虚竺面不改色,微笑道,“小僧修习过几年佛法,正克妖物,此地若有异处,老人家不妨直言相告。” 许是见人年轻,老头摆了摆手,示意小和尚别招惹这事,当他抬眼,面前忽然视不清物,仿佛有道刺眼温热的亮光出现在面前,可当他仔细抹了把自己的老花眼,再次抬头,面前还是小和尚和煦谦逊的笑脸。 老头这才恍然自个儿是遇到了真神仙,连忙将城中异事一五一十地告知眼前的僧人。 浮城之所以名为“浮城”,因它背靠浮山。从几百年前起,城中便有传闻,说是浮山上头住了什么‘东西’,山脚下的孩子总是会莫名失踪,可过了几天,又完好无损地回来了,问他们,也只记得自己做了奇怪的梦,梦的内容千奇百怪,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大片红色。出于“敬畏”,山脚下的人都管山上那物叫大仙,不过是盼它千万勿要对稚儿下手,几百年来亦是相安无事。 然而就在最近,‘大仙’似乎性情大变。 城中的孩子接二连三失踪,就是母亲们去山下跪拜磕头亦无用,更有猎户在山脚下打猎之时,发现了几枚属于孩童的指骨... 几名妇人当场昏厥。 山里头的怪物终于露出原来的面目,将弱小无辜的孩子作为果腹之物。 “喂,你有把握对付那妖物么?可别带本姑娘一块儿去送死。”说话的是葫芦里的幻妖,符咒的效力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一道,幻妖立马憋不住发话。 “别忘了谁收的你。”虚竺空手劈开荆棘路,额间有汗,未免打草惊蛇,他提前敛了灵息,不用任何法术,自然也没功夫跟幻妖再拌嘴,直接挑了一句她无法反驳的话回击。 “你——”幻妖恨恨跺了一脚,奈何气势惊天动地,葫芦也只轻微慌动了一下。 “嘘。”虚竺半俯下身,陡然严肃,“有灵息靠近。” —— 幻妖是没有脸的。她们靠变化成不同模样,于幻境中放大他人欲Ⅰ念,通过蚕食他们的欲Ⅰ望,继而得以生存。 幻妖变幻过无数张脸,从来没有一张,能比眼前的这名女子更叫她从震撼,甚至有片刻都有忘记呼吸。 墨发长至脚踝,被一条红色发带从腰部一分为二,大片的丝带饰于裙腰,迎风扬于身后,大片的红色几乎与霞光融为一体。 虚竺见过的“绝色”多了去了,初见时也被那容颜晃去了半分神智。但他顷刻便回过了神,攥紧了手心的佛珠。 错不了,就是她! 女子的视线落在了他这一动作上,微微偏头,似讽似嘲得牵出一个笑。 葫芦中的幻妖突然眉心一紧,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小秃驴当心,她并非真人!” 话音刚落,疾风大作,枝头出现另一抹红色,女子顿时转过头,神色一凛。 怎么回事?虚竺愣住了,二女竟是一模一样?无论是容貌还是衣着,竟宛如复刻一般。还来不及弄清真相,两股风直接碰撞,肉眼可见的灵力波动从二人相接的掌心弹开,似要将空间撕出一道裂缝。 “好强的灵力。”虚竺不得不挥袖作挡,照这般估量,双方的修为至少有三千年以上,甚至更高。不会真让幻妖这个乌鸦嘴说中了吧,这俩若是‘仙人’,就算分开了,他也没把握能打得过。 等等,不会吧,难道真有两个‘仙人’? “小秃驴,去帮后来的那个。”葫芦里的幻妖突然出声。 “为何?” “废话那么多作甚,你照做就是了。”幻妖不耐地催促。 虚竺顿时不悦地蹙眉,他凭何要信她?一个妖物说的话岂能随意听信,除非他脑袋被驴—— “你还在犹豫什么啊!” “......”吵死了。念珠抛至空中,佛珠顿时散成颗状,浮于金光之中。 算了算了,自己八成是让驴踢得不轻,姑且也只能信她。 “等等,那个先的来着?” 两抹红色斗得胜负难分,红绸缠于一处。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衣裙,就连腰间的饰物都是一模一样,这...这要他如何区分? “左边那个。”幻妖肯定道。 虚竺:“?” 这回倒不是不信,而是诧异。 幻妖沉声道:“她亦是只幻妖。”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好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第二章 第53章 第三章 “和尚多事——” 红衣幻妖被金光镶裹的佛珠打伤,左脸颊上溃烂一大块,妍丽的面孔扭曲可怖,自知今日讨不到便宜,她果断脱出战圈,愤恨回瞥,放出红雾遁身而去。 “妖孽别跑!”虚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气急败坏地收回佛珠,说着便要提气追去。 “先别管她了,”葫芦里传出女子不耐的声音,“她修为不低,你便是追上也不一定能拿下她。”知道虚竺不服,她又赶紧接着道,“你且问问本尊,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总好过你这小秃驴没头没尾地瞎撞。” 虚竺憋了一肚子气,很想出言反驳,或是给葫芦一符咒,可他冲动归冲动,心底也知幻妖说的在理。 那女子身上的灵息,可不是普普通通异族那么简单... 然而,不过是迟疑一瞬的功夫,虚竺回过头,枝头哪里还有红衣女子的身影? 不是,他帮着打了半天,没有“谢”字不说,就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你确定我帮得没错?”性格这么古怪,也不见得就是好的一方。怪他一时冲动,怎么就脑袋一热听了幻妖的话,搞不好黑吃黑,都不是善茬。 “难不成你会去帮一只妖?”葫芦里传来不屑嗤笑。 虚竺:...... —— “娘——”孩童稚声稚气地哭声一下子引得过路之人纷纷聚集。 “就是你、就是你抓走了我的孩儿!”妇人泪犹未干,扑上去一把搂过孩童,面上恨意不藏,腾出的一手狠狠推向红衣女子。 干惯粗活的农妇手劲不容小觑,有了恨意加持,这推的一下可谓是拼尽全力。 女子纹丝不动,美丽的面庞上还有些许打斗过的血痕,面对众人指着鼻子对她的泄愤唾骂,她只是偏了一下首,面露茫然。 “孩儿...”像是被这两个字触动,她喃喃自语,全然没有在意众人对她又畏又恨的眼神,也没有防备如雨点般砸向自己的石头。 她也有过孩子的...她的孩子呢?她的孩子又去了哪儿? “你...你想做什么?”妇人见女子伸手靠近,连忙用手护住孩子后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在了女子眉眼上方。 女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被石子砸出的口子里溢点点鲜红,如气息一般飘散在空中,伤口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妖怪啊!!”不知是谁喊的一声,恐惧传开,众人立刻尖叫着四散逃开。 “妖怪?”美丽脸庞上的神情有些呆滞,像是不懂这声妖怪喊的是谁,也不知这些人为何要突然跑开。 “孩儿...我的孩儿在哪?” 虚竺气喘吁吁赶到时,空旷的街头,满地碎石,女子立在风中,眼神空洞,喃喃低语。 “不太对劲啊小秃驴,”葫芦晃荡一下,似是阻止僧人上前,“你说那最后一颗莲心,有没有可能,就寄宿在她身上?” 不用她说,虚竺也已怀疑。 要说此女修为,断然不可能让其他灵息有几乎侵入自己魂灵,可眼前的女子,显然已是神智不清。 ...... “你只需站到我的身后。”女子仰头望向天空,红纱飞扬,梧桐金叶卷着微凉的风划过眉鬓,一并送来当年那个声音,那人握着她的手,温柔而坚定。 “师父,我娶你。” 第54章 第四章 “小师父,您可别小拿本店的珍品和外头那些不入流的地摊小货去比,”掌柜年过四十,一字胡盖住了他整个上唇,说话时一耸一耸,他被方才虚竺气势汹汹的一吼吓得不轻,但毕竟活到这个岁数,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镇定下来,也不去好奇一个出家人为何会来买女子饰物,小心翼翼地端起软布上的发簪,一手指着道,“这可是由青玉打造的发簪,青玉,那可是百座山头也开不出一块的珍玉,本店因缘巧合之下才得一料...” 虚竺听他吹得头疼,什么青玉,什么珍宝,飞天脖子上随便一个珠子扣下来都也比这值钱好吧? “本姑娘就要这个。”葫芦里的幻妖一下坐直了身,两眼放光,明显她是听进去了。 “......”虚竺内心吐槽无数遍,只恨隔着葫芦不能当面给她翻白眼,他不死心地又问了最后一遍,“不能换了?” “怎么不能,”像是就等他这话,幻妖双手环胸,铃铃笑了一声,“你把本姑娘放了——” 虚竺咬咬牙将五枚金铢拍在柜台,留下五个深浅如一的凹槽,“我买了。” 幻妖得了发簪立刻就给簪上,“放心,下回再见那‘幻妖’,本姑娘必会告诉你。”她举着小铜镜左右调位,瞧了又瞧,怎么也看不够,眉眼甚喜。 “呵呵。”虚竺皮笑肉不笑,蹲在街旁托着腮,对着日渐空瘪的钱袋深深犯愁。 这可是他师叔走之前交给他的,那可是满满一袋子啊!虽说没有限制他的使用,可...可他终归是要还的。到时候他拿着空空如也、比空气还轻的钱袋,要如何跟师叔解释? 难道要用满葫芦的粉钗珠饰? 要了命了。 “喂,小秃驴。” “干嘛。”虚竺没好气地回声,她若是此刻还问他簪子戴上后好不好看之类的问题,他绝对现下、立刻、马上拿百张金符,封上她十天半个月的嘴! “你为什么...”葫芦里的声音顿了顿,有些闷,“为什么就不肯放了我?” 幻妖平日“叽叽喳喳”惯了,极少会有吞吞吐吐的时候,虚竺愣了一下,明显他也听着不习惯,却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她是得寸进尺,既得了簪子,还妄想自由。 “如你所说,”他轻哼一声,托着下颚懒洋洋道,“我不可能会帮一只妖,自然也不可能会放过一只妖。” 这次没有符咒,葫芦沉默了好久。 “就是这个和尚!”突然有人当街大喊,“他就是跟‘吃人女妖’一伙的和尚!” 蹲在石阶上的虚竺被指得一脸莫名其妙,“?” 什么东西? 白说黑,黑说白,就算这些人没有修为不通七识,那也属实太无知了些! “把他抓起来!”一名额间扎着白布,肤色黝黑,长相三五大粗的壮汉卷起袖子上前,身后跟着一帮探头探脑,时刻准备搭把手的汉子,“有他在手,不怕那红衣女妖不现身!” 此人名唤郭勇,是个屠夫,家中原有一子,十日前被人在山脚下发现尸骨,其母闻言一下瘫痪在床,妻子更是当场昏厥,醒来后也是终日抱着娃儿的衣物以泪洗面。 郭勇七尺高的壮汉,此刻双目殷红,眼底竟是聚了抹湿意。在他心里,自是恨极了“吃人大仙”,遇到与其一伙的,心里更是抑制不住熊熊怒火,恨不得举起屠刀直接将人劈了。 虚竺冷哼一声,他虽平日里从不将吃亏之事放在心上,可到底不是个会任人欺负的主,原本心情就糟糕,再加上此番是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在先,那他也没必要再端着佛门之礼了! 突然,前一秒还愤慨激昂的人群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可怖之物,面对着虚竺,无一例外齐齐后退,就连被仇恨冲昏头脑的郭勇也颤巍巍往后跌了三步,咽了口唾沫。 三界之中,能光靠脸色就吓得人退避三舍的,在虚竺的认知里唯有一人。 “师叔!” 第55章 第五章 茶室寂静,正处三楼临街,眼下窗栓已落,便是连一丝风声也透不进来,下午时分,因窗对光,即使拉了帘子也不觉得暗。隔间另设“梅兰竹菊”四道浅木色屏风,“一”字排列,外边人便推门也需绕一番才得窥见其中。 双阶之上,矮桌四方,除了半柱香前来送茶点的侍女,再无人前来打搅。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 紫砂壶落回原位,发出轻微声响,面前茶杯上腾着丝丝白雾,虚竺心头咯噔一下,喉结滑动,神色视死如归。 完了完了,他不仅钱袋空空,连人也没看住!师叔将清涟看得有多重他再清楚不过,他居然眼睁睁看着那名红衣女子从他面前消失,连对方的来历都未探知。 但是话说回来,这事也不能全怨他。 他自认自个儿长得也不吓人,搭话的态度也算谦逊有度,哪知红衣女子竟是眼都未曾分他,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之中,不过眨眼功夫,瞬身不见。 葫芦又开始不安分地摇晃,被虚竺眼疾手快按在腰间。幸好在有提前给幻妖吃下符咒,他暗暗疏一口气,若是那妖女再不合时宜地叨上几句,虚竺不认为自己会比那些被灵压震慑、到现在说不定还腿软难行的人族好过。 无声将不安的情绪无限放大。许久等不来回应,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朝对面座上的佛者瞥去一眼。 佛者眉心微紧,视线落在身侧之人才咬半口就小心翼翼放回碟中的板栗酥上。 不是,他方才提心吊胆说了半天,敢情师叔根本就没认真在听吧! 虚竺憋屈归憋屈,但跟着看了一眼,视线下意识就挪到眼周依旧缠了一圈白绫的人身上。 西北基本不见秋日,过了炎夏便是寒季。月疏一身穿得好似刚从雪山上下来的,素衣白绒,进了屋,毛绒坎肩被卸下叠放在了膝头。 多日不见,满腹的话都快堵到嗓子眼,可虚竺最想知道的也不过是他那日为何一声不吭就走了。 当着师叔的面显然不是叙旧的好时机。纵使他神经再大条,也多多少少拿猜到阿月离开与他师叔脱不了干系。 也不知师叔是如何让阿月心甘情愿回来的,坑蒙拐骗?威逼利诱?也不像啊,总不至于是哄来的? “这些日子有劳了。”迦叶转开目光,始终神色淡淡,越过面前一口未动的茶水,径直看向虚竺。 “不劳不劳,”虚竺立马正襟危坐,忙不迭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赶出神识,干咳两声打掩,生怕晚一秒就会被看穿,“师叔有事吩咐便是,此番于我...额,亦不失为一种历练。” 葫芦又动,被死死摁下。 幻妖眼白都快翻烂了:谁一天到晚抱怨,嚷嚷着想去找“阿月”的?搁这倒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小和尚笑得一脸无邪:你最好给我安分。 面前小圆球状的糕点只咬了半口。月疏垂着脑袋,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不是不爱吃板栗酥,相反,他十分喜欢,甚至从前还因早课时偷吃酥饼,碎渣掉得满地都是,被梵尊罚扫一个月的佛堂,整个梵境人尽皆知。 扣在桌沿的双手沿着边角一点一点扒下,又藏回了白色宽袖,只露出几枚浅绯色的指尖攥紧银纹袖边。 他早就应该知道,叶尊不会因为他而将佛莲之事搁置。可他分明说过,根本不相信自己留下的讯息... 所以,他早就做好两手准备,寻他只是为了 万无一失吗? ...也是,他就说,那人怎么会半点不急陪他在异城耗那么久。 “走。” 月疏、虚竺:“?” 迦叶已然起身,罕见地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去呢?”虚竺抓了下后脑,想到什么说什么,“难道师叔知道莲心在何处?” 迦叶似乎很不想答,毕竟这个否定的答案叫人很是不悦,他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师侄,冰凉的口中吐出二字,“投宿。” 投宿? 月疏本想自己起来,身前已然探来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托着他的手肘将他捞起。 “为、为何要另寻他处?”虚竺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结巴,“二楼便有客房。” 迦叶将人往身边拽了拽,眼尾扫过桌上几乎未动的几碟糕点,冷淡道,“没有必要。” —— 二黑吃饱喝足,刚打了个哈欠趴下就和大白一起被人从草棚里挖出来,跨了一条街,到了一个新的马厩。 马粪臭气熏天,二黑虽然跟着月疏过了不少苦日子,但好歹是只异犬,嗅觉高出寻常犬类百倍不止,立马哧着鼻子表示抗拒,店小二无奈,只得牵着它往小柴房走。 门刚一开,羊崽们齐齐抬头:咩—— 二黑、大白:...... 它们跟七只奶水未断的小羊羔住在了一起。 —— 迦叶从虚竺房中商量完事宜出来已是月上枝头。 虚竺像是被人刚审讯结束,吁出长长一口气,整个人累到虚脱,趴在桌上直不起腰。 但他很快重新振作,抖擞精神,嘴角咧开一个像是要干什么坏事的笑。 白日里有师叔在,根本寻不到机会,他现下得赶紧趁人没睡,去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然而,当他平生第一回做贼似的从外头窗子跳进屋里,才发现月疏根本不在房中。 —— 门板碰撞出了声。 “嗯...”草籽填充的枕头砸落在脚边,堆出一个奇怪的形状。 口鼻气息灼得人辨不清方向。黑暗中,一道人影后背贴合门板,腰肢被人往前紧带,双手搭在僧人肩头,仰首承受唇齿间的追逐,银丝间的延连难舍难分。 “来做甚么?”抚在酡红面庞上的手背凸着青筋,声音的主人像是极力在克制着什么,强迫自己将面前之人送远了些,哑声道,“又不是没给你准备房间。” 第56章 第六章 白绫早已不知去向。月疏喘了几下气,脸颊通红,本能地还想亲上去,再次被捉着下颔推开了些许。 锐利的黑眸不受夜色阻扰,隔着距离打量眼前因被推开而有些不知所措的脸庞,冷酷的指端不给贴近的机会,一副誓要听到答案的架势。 早在门外之时,迦叶就察觉屋里多了一人,推门而入,果然在漆黑一片中看到抱着枕头坐在门边、低着脑袋也不知等了他多久的身影。 月疏从情Ⅰ迷中回神,心口又酸又涨,“你不在,我、我没有乱碰你的东西...”软绵无力手因推拒的动作从肩颈贴着佛珠滑至胸前。无论是对方眼下的行为还是话中的冷漠,都让他陡然升起一种被人亲够了就不要了的感觉。 明明是他一进门,就猛地把自己拽起来按在门板上亲的... “谁问你这个了。”说话时,迦叶已然放开尖瘦的下巴,也松开了他的腰,看着月疏也跟着慌忙抽回手,垂下脑袋,退无可退,只能局促地紧贴门板,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感又来了。 月疏几乎是立刻从话里察觉到了迦叶的不悦,微微开口似欲言,下一瞬,眼周有物覆上。 他一动不动,任由迦叶重新将白绫系在脑后,并死死打上了结。 这是要赶他走的意思吗?月疏不知道,只觉得喉间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声音,只是吞咽唾液,五脏六腑就疼得直抽。 要怎么说?自己已经习惯要抱着他睡觉?这样是不是太娇气了些?自打上路,一切似乎又变回原样。一日当中,除了必要的对话,二人别说亲近,就连碰一下手都甚少,虽然月疏早已无数遍提醒自己不可奢望太多,可要说心里头没有一点难过失落,那也是自欺欺人。 他的唇齿间还留有他的气息,一热一冷的落差,胸口那股酸胀更加明显。自个儿也真是,脑子里刚有这个想法,身子就已经不自觉抱着枕头来寻他了... “走。”迦叶从宽袖里捉到月疏微凉的指尖,单手打开房门。 门板吱嘎声如利刃划断了脑海中的弦,月疏突然缩回手,藏到了背后,“我不想走...” 迦叶似有些诧异,回头看向月疏,眉心一拢,“你何时要求这么多了?”说罢,将人打横抱起。 月疏:“!” 他说的重点可不在“走”字上啊! 然而这样的机会属实太过难得。 短暂的愣怔后,月疏立刻将双臂缠上,软软地依偎过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听到了吞咽过喉的声音。 月疏没太在意,或者说眼下他的脑袋里已思考不进任何东西。 他挨着僧人脖颈,下楼时蹭了一下,回到平地时又蹭了一下。直到夜里的凉风将他整个吹得一激灵,月疏才发觉他们出了客栈。 夜半三更,街巷冷冷清清,出了偶尔有风穿过小巷,发出布匹鼓动的声音,人声几乎不闻。 “我们为何要来这儿?”月疏瑟缩了一下,声音困在了颈窝处。现在他知道迦叶方才为何会给他围上披肩了。 “有人赖着不走,思来想去,只能将他扔大街上了——” “不要!”因迦叶从不与人玩笑,月疏想也没想就当了真,一双手连忙缠抱地更紧,生怕下一秒就给人扔在街头,“不要...” “不要?”见怀中人主动将自己缠得更紧,僧人眉心的郁气总算散了许多,然而还没一会,又被对方接下来的话弄得更加烦乱。 “我不赖在你房里了——”月疏低声下气地同他打着商量,裹着白绫的眼又讨好似的埋在迦叶颈窝蹭了蹭,可怜巴巴道,“叶尊不要把我丢在外头,这里好冷...”他吸了吸鼻子,“要冻坏的。” 迦叶:“......”要说前一刻钟,他还能在情Ⅰ欲冲上脑髓之际抽出理智,强迫自己将人送远,但是现在—— “自己走。” “?”月疏冷不丁被人放下,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惹得迦叶不开心,只能被人拽着往前趔趄了几步,闷闷道: “去...去哪?” 这个时间,沿街的铺子大多打烊。走了三条街,终于看到有个面摊摆在路边。 昏暗的油灯被纸糊的罩子保护在风里,很快,空中腾起白色的热气。 下面的是个年约三四十岁的妇人,笑时眼尾的沟壑很深。掺了几缕白丝的头发被一块蓝色头巾包裹在脑后,额际跟耳鬓不留一根,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利索,她的摊子亦是,虽然简陋,除了半人高的煮面摊子,就仅一张桌子留给来客,可那桌面却是收拾得整洁光亮。盛筷的竹筒里也是干干净净,无尘无垢。 当一大碗热气腾腾地清汤面被端放在面前,月疏犹是不敢相信,迦叶这么晚带他出来,就是来吃面? 汤面香味扑鼻,丝毫不比在客栈吃过那回差,想到那日后来发生的事,月疏不由攥了攥拳心,捏疼了,才确定眼下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 光是闻了个味道,肚子就开始一阵一阵地叫,白净的面上立刻腾起热意,“你怎知...怎知我饿了?” “晚时你根本没吃多少。”迦叶从汤底拿出木勺,确认一遍顶端无豁口裂痕,放了回去,对月疏道,“过来。” “你瞧见了?”月疏惊讶道。 “我不瞎。”迦叶答得理所当然,视线一扫,见人抿了抿唇,还是坐着没动,又唤了一声,“过来。” 月疏没问他想做什么,听话地站起身子,慢腾腾刚要挪步,一个力道将他拽下。 僧人耐心告罄,直接将人扯到了怀里坐好。“没人看得见。”像是知道月疏的顾虑,他先一步出声,待人不再乱动,这才用右手拿起木勺舀了一口热汤,替他将胸前的发捋到后颈。 “低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6章 第六章 第57章 第七章 妇人收拾完锅勺,把湿手抹在蔽膝上擦干,想到家中还在等着自己归家的一双儿女,惦念的同时又不由深深自责。 她会在大晚上还摆着面摊,实在是生活过不下去,丈夫过世的早,儿子又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疾病,气血不足,常年靠药吊着,家中也就年长些的女儿能替自己分担些压力。女儿懂事,她这个做母亲的更是心疼。 眼下夜已深,偶尔刮过的风比白日里要刺骨得多,她搓着手心,想着今日还是早些回去,她下意识往桌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整个人愣了。 坐上的两人不知何时不见,竟如凭空消失一般,走近座位,桌上留下的是枚金晃晃的金铢! —— “慢、慢一些,”月疏由人拉着手,跌跌撞撞跟在后头,“我跟不上...” 黑云遮蔽的月色终于在此刻倾泻而下。迦叶回眸淡淡一瞥,“若不是你非要用走的,这会早该回去了。”话是这么说,还是放缓了脚步。 “吃多了...我想消消食,”迎着冷风,月疏面上的红晕却未退过,他悄悄拉紧了迦叶的手,小声且满足道,“这样就好。” 这样就好。 迦叶定定看着他,眸子里藏着叫人难以捉摸的深色,转过身,未再多言。行步间,佛珠轻响,手掌收紧了力道。 月疏乖乖跟着走,掌心处源源不断的温暖牵着心跳。 那一碗汤面,他竟真的一筷一筷盛在木勺里喂给他,就像...就像当初在异城小屋中,给他喂粥那般。 迦叶对碗筷此类用具接触次数屈指可数,月疏知道他使不惯,有好几次,他都能从他加重的呼吸声中听出他的不顺。 想说吃饱了,就不必再喂,拿筷的人却是充耳不闻,木勺依旧送到嘴边。一边是心惊胆战,一边又暗生许多甜蜜滋味。 “从前,你有这样喂过别人吗?”想着想着,月疏跟紧两步,没忍住脱口问道。 “你觉得有可能?”迦叶目不旁视,仿佛身边人说得不过是一句废话。 月疏抬起脸来寻声音,“清涟也没有吗?” 迦叶被这一句定住了身,月疏立刻意识到自己言错,心惊的同时手也跟着一缩,却是没抽回去。 迦叶眼见怀揣期待的脸庞变得如做错事一般惊慌,心底那股心浮气躁的感觉又来了,声音也跟着不虞,“他不会如你这般多事。” 月疏听出了他的不悦,也知是因自己而起,便老老实实低头走路,不再多嘴。好好的一段路,弄得双方心里皆是五味杂陈。 自己该开心的才是,月疏心想。临近客栈,上了楼梯,眼看就要分开,月疏想说什么,却突然被一个力道一带,抵在了墙上。 “搁我这儿闹什么脾气?”迦叶抬指逼近,“我若真嫌你麻烦,也不会留你到现在——” 话被动作打断,双手探到胸前,顺着佛珠交缠到了脖颈,月疏紧紧将人抱住。“那你是不是,也不会赶我了?” 说的是出门前他质问他为何要来那件事,迦叶微微松了口气,尽管他并不想,但不可否认,近来他的情绪总是不自觉会受那人影响,几乎已经到了不可自制的地步,有时是莫名其妙的生气,有时又是无缘无故的舒畅。 这几日来,他不是未尝试过不去碰他,结果显而易见。 “想留下?” 灼热的气息伴随男子低沉的声音贴近耳畔,月疏被烧得有些晕头转向,老实乖巧地“嗯”了一声,拖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竟有几分像是欢愉时的难耐之声。 喉结在相拥中滑动,僧人的目光一下深邃,闭眸缓了几息,将人从怀里挖出。 “我...”以为自己的举动又惹人不快,月疏忙想开口,鼻端突然一股不属于他二人的灵息。 “此为红衣女子遗留下的羽翎,”掌心盛着以灵力相托的红羽,迦叶垂眸淡淡道,“若你能算出她的下落,今夜便留你。” 原是要他算莲心。月疏恍然,其实,就算他不吃饱,也能算得准确的。“好。”他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双手从迦叶手腕摸索到掌心,取走红羽。 然后,他攥着红羽静静等了好一会。 “?” “我可没说要借你灵力,”迦叶退开些许,话里无情,目光却是一瞬不瞬地落在月疏犹缠着白绫的脸上,“自个儿想办法。” 月疏:! 这莲心,到底是给谁找,这都要与他为难? 还是说,那人根本就不想自己留下,这才给自己下绊子,终归这样的事,根本全在那人一念之间... “都这个时间,你也别想着去叫我那师侄借你——” 这是迦叶今日第二次被人打断。 月疏亲完就立刻站了回去,气有些虚,“...叶尊可否、借我稍许灵力?” 迦叶:“......”他沉沉地盯着那张试图低头藏起来的脸,半晌才将人一把拽进怀里,“胆子挺大。”没再给人思索回答的时间,搂在腰间的臂将墨发箍出了弧度,把人向上带的同时,另一手五指穿过发丝,摁着后脑深吻而下。 耐心早已告罄。 隔着一扇门,他曾质问他为何要来,而这番质问,自然是他故意说来逗弄他的。 还用解释什么?在异城小屋里的那几日,哪晚这人不是非要枕着他的手臂才睡着的? 那红羽,亦不过是他给自己留下他的理由。 “等...等一下...” “明日再算。” 明...日再算?那为何现下还要给他传灵力?脑海中蓦然跳出上一回被传灵力之时发生的事,热意“砰”得出脑顶炸开,月疏全身一下子软了,由人抱得更紧,揽得更深,唇舌辗碾间再说不出话来。 ...... 气息声愈发沉重,像是有什么东西几欲挣脱而出。夜虽已深,回廊随时可能有人经过。迦叶喉间滑动,将唇分后不住喘气、脸蛋通红的人看了一眼,轻松打横抱起,房门自动开合,也不管还在门边堆着的枕头,大步走向床榻。 几日未得亲近,自是想得紧。 第58章 第八章 “咬我做甚?” 撩起的水声回荡在房间,月疏后背抵着浴桶,整个儿湿漉漉的一只坐在迦叶怀中,闻言也不吭声,赌气似的,冲着硬实如铁的肩膀又咬一口。 倒也不疼。迦叶懒得去看,直接把人提着后颈拿开了些,连带起一阵水花。这人在自己面前一向乖顺的不行,甚少露出爪牙,更别说是往自己身上咬,只可能是这回真把人欺负过了头。 月疏还不知道自己正在被“彻彻底底”地打量,羽睫哀怨地扑扇两下,哼喃道,“你要杀我...”好几次,他都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然而没等人反应,他又十分没骨气地躺下脑袋,重新靠回原来的位置趴好,手指胡乱在肌理上又戳又划,没两下就被人包覆在了掌中,动弹不得。 “疼...”自然是往夸张了说的,可呈起的脸蛋眉心一蹙,那可怜劲儿一上来,说得跟真的一样,迦叶只能松手,由人继续在自己身上东戳一下,西咬一口。 好半晌,才将那张脸从碎发中拨出,重新桎梏在指中,“够了没?”到底是谁半夜不睡,非要跑他房里来? “不够,”若是换作从前,月疏早已见好就收,哪里还敢回嘴,今次却是不知怎么,非但挂人身上不肯撒手,还莫名含了一丝委屈,他把脑袋凑到了迦叶脖颈,对着喉结处,上来就是一口。 迦叶:“......” “还敢得寸进尺了?” 月疏摇着脑袋,试探摆脱后颈处的那只大掌,确认只是徒劳,终于耷拉了脑袋,死皮赖脸道,“这是我答应帮你寻人换来的,你不能赶我...” 只是说出这么一句话,月疏胸口骤然一痛。他心里十分清楚,待明日过后,若是一切顺利,迦叶便能如愿以偿集齐六枚莲心,到那时,他势必会为了助佛莲聚灵闭关好一阵子,对于他而言,也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到迦叶,那么如今夜这样的事,只能是最后一次。 既然是最后一次,何不大胆一些。 他已经想好了,若是清涟回来,叶尊的目光再无他的容身之地,他会主动离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就像上回离开瀛洲那样。 虽然他曾说过,不准他擅作主张再乱跑,可他没敢忘记,那人来寻他时曾亲口说过,找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莲心,待他没有利用价值,随时会被踢到一旁。纵然这半月来的相处,让他有种还被爱着的错觉,但那终究...只是错觉。 迦叶偏头垂眸,便见身前之人蓦然不再开口,像是承受了某种剧痛与悲恸,眼底逐渐聚起水光。 “...哭什么,又没说赶你,”回过神时,拇指已将滑落的泪水拭去,看着面前因这个举动而呆傻的人儿,迦叶自认没什么好解释,也没什么可后悔,他深吸一口气,被动顷刻间化作主动,将人整个箍紧在怀中,眼对眼,鼻对鼻,“有时候,我真想掐死你算了。” 这已经不是月疏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了,想着方才迦叶为他擦去眼泪的亲昵举止,一颗心又开始不受控制,他开始认真的去思量这番话的意思,总不会真的要他的命吧?还是说,自己方才又做了什么叫他讨厌的事吗? 对,他好像哭了。迦叶从前就警告过,不准他再在他面前掉一滴眼泪。当时说这句话时,他还好凶,连魔气都随着怒意被牵引出来了,然而就在方才,他明明还亲手帮他擦去了眼泪... 就是这样的温柔,一次又一次让他错以为,他还爱他。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腰间的力道又重了些,强迫他回神,不过确实,以眼下二人的身位姿势,也根本难容人思考的余地。月疏微微侧开灼人气息,一双手没什么力道地抵在二人中间,努力回想方才的对话,“你不能...” 唇被封住。 “我不能什么?”一句再寻常不过的问句,却被唇齿间未散的气息和往下探索的大掌带出颤栗而不可言说的暧昧,月疏几乎立马红了耳根。 “不能——”字音未落,柔软再次被含住。 摁于后脑的大掌封住了所有退路。“不能”后面要接的话,月疏早已记不得了,只是本能地跟着他念出二字。 意识被唇舌侵占、攻陷。很快,他便主动投入到这一吻中。 辗转、加深,每一次迎合都默契到不可思议,仿佛生来就是为彼此而存在。缠带着几缕墨发手臂早已勾住了脖颈,喉结滑动、吞咽,反复的吸Ⅰ吮使得舌根有些发麻,可情到浓时,谁也不愿意停下。 唇分之际。 “月疏。”微哑的声音突然在咫尺距离响起。 月疏心头一跳。这个名字,迦叶极少会用来叫他,从前是无视他,根本不与他搭话,更别说喊他的名,后来有过几回交集,他也只是疏远地唤他“白泽”... 然而还来不及问什么。 一声闷哼从才被过分蹂躏至红的唇中倾泻而出,双手推拒在二人中间,他像是被什么钉死,肩头不住打着颤,却是动弹不得。 ...... 水波荡出了浴桶,洒在地面。 时而急促时而缓慢的气息喷洒在耳垂下方,像羽毛一般挠过心尖,每一下的反应在无声中被衬得格外清晰。 或许迦叶原本是想说什么的。 黑眸目不转瞬地盯着靠在肩上的人好一会,最后只是一臂穿过后背的发,收紧,唇瓣飞快地贴着额心擦过,将人紧揽在怀里。 又是...错觉吧。月疏朦朦胧胧心想。 披散在后背的发随着水流不断晃摆,几绺被水打湿的碎发糊在脖颈。 “寻人的条件中没有在水里...”灼热贴在耳鬓描摹,素来淡漠的声线因粗重的气息而沾染了几分情Ⅰ欲,月疏似刚回魂,好半晌才将话听清,顺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来,眨了眨通红的眼眸,迦叶喉间滑动了一下,撤出手指,附耳询问,“现在,要加上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8章 第八章 第59章 第九章 “帝君,帝君!”琉璃碗打碎在巍峨的大殿,与天娥急促的呼唤一并传开,脚步碎开云雾,随着灵音一路传至殿外,“来人,快来人——” 男人一臂撑案,一手抵额,桌面上所有文卷笔墨统统被扫落在地。数道赤色灵纹顺着经脉钻出脖颈、爬上狰狞痛苦的脸庞,“啊——” “还等什么——”蓝衫天娥闻声而来,心急如焚地瞭头张望了眼案上的男人,转头对素衣小天娥道,“快,去把那‘东西’找来!” “是、是!” 慌乱中,一抹碧色悄无声息出现在雕栏石柱外,丝毫不顾众娥投来的诧异目光,一步一步迈入大殿,身后半束的长发随身而动。 穿过错开的身位,来人额心的一点朱砂,正好映在昊天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 —— 光洁的玉石清晰地倒影出殿内的景象,冰冷地反光犹如利刃。素帐外,一缕青烟自熏炉盘旋而上,是整座殿中唯一生气的存在。 榻上之人犹未睁眼,如电般出手捉住了贴着额心欲撤的手。 魂灵具形,虚幻作实。 “本君还当你嫉恶如仇,巴不得本君早早西去。”赤纹已退,昊天的脸色俨然好转许多,眼底的戏谑半点不藏。 不想也知道,肯定是“他”。 碧衣少年手攥成拳,意图挣脱束缚,可惜毫无成果,见对方脸上尽是嘲弄之色,立刻凶巴巴地瞪了回去,没一会又转而嫌恶地移开目光,“...西境才不收你。” 昊天低笑两声,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从额心的朱砂,一寸一寸到纤细的脖颈,“小莲花,没人告诉告诉你,心软也要用对人么?若是用错了,”微一使力,人便到了咫尺身前,“可是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 清涟被耳垂处的气息烫地浑身一激灵,可他本就只是一具魂灵,又怎么会被“烫”?清涟想不明白,只是蹙了眉,盯着被抓的手腕,“昊君抓我来,不就是为此吗?” 见人难得有此自知之明,昊天右眉一挑,来了兴致,带着压在身上之人一块起身。清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侧眸避开了直视,偏偏手被人抓着,根本动不了,昊天复而凑近,还欲在人敏感的耳垂旁说点什么,陡然神色一凛,转头暴呵: “谁点的檀香?” 立于玄帘与殿门处的天娥顿时齐齐下跪,低头俯身,绀色灵力如长鞭扫过,刹那间,整座殿宇噤若寒蝉。 清涟刚起的一点怪异感觉被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得半点不剩,他脸色发白,下意识解释,“此香素有凝神静气之效,我见你...” “谁给你的胆子?”昊天冷冷转向他,毫不留情将人甩开,“本君最是厌恶这个味道。” 昊君之所以厌恶檀香的原因,清涟多少能猜到。他那么记恨主人,是因为...白泽君的缘故吧? 不过一具魂灵,就是跌在玉石地砖上也没什么痛感,清涟默不作声地低头爬了起来。虽说不痛,可这样的委屈,他从未在梵境受过。 主人...是不是早就把他忘了? 心头一酸,可他如今却是连哭也无法,只能转过身去,他才不想见到这个人呢!既然这个人已经醒来,自己总能走了吧? 然而他刚背过身,“别妄想你的叶尊能救得了你,”全身犹如被定住,只听那声音犹如毒蛇一般甩不去,“你的魂魄握于本君手里,记住了,” “小莲花。” —— 近来浮山所发生的怪事越来越多,随着传言可怖性的增加,城里愈发人心惶惶。 浮山山系庞大,山头的雾终年不散,野径人迹罕至,早已被枯叶覆盖。道旁,秋时结落的果子铺了遍地,一只橘子从树上掉落,滚到了僧人脚下。 “臭和尚,你要晃死老娘唔——” 腰间的葫芦一摇一晃,虚竺捡起橘子,抛了抛,又放到鼻下闻了闻。 “师叔,我们又留下阿月一人在小院,这样好吗?万一——” 迦叶:“我予了他足足三个月的灵力,不会有危险。” “额,我不是这个意思,”虚竺一手拿着橘子,一手挠了挠后脑勺,追上眼前的身影,“师叔不怕阿月又一声不吭地跑了嘛?” 上回阿月离开的原因他还没问着呢!昨夜他去寻人,结果人根本不在屋里,本想去告知师叔此事,哪知刚抬手欲敲门,就听见有东西撞在门板上的声音,吓他一大跳,接着就是几声痛苦的闷哼,虚竺勉强认出那就是月疏的声音。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他师叔又在欺负阿月了,搞不好又是什么折磨人的手段。 虚竺不敢多留,直觉告诉他必须立刻离开,可他打坐了一晚上,等到第二日,脑子里依旧担心的是他师叔会不会又把人欺负跑了。 早知道那会儿他就敲门阻止了,唉! 迦叶今日未作赤臂打扮,只是寻常的宽袖僧袍,闻言并不回头,仅仅目光转向身后,“思虑这般多,倒不如管好你葫芦里的妖。” 虚竺立刻双手捂在葫芦上:“!” 不对啊,他为什么要紧张??虚竺立刻如摸到刺一般把手才葫芦上挪开。 不是,这...这没道理啊!!! 听到耳边聒噪的嘴巴终于消停,黑眸回到前方。 不同于小和尚一路游历似的絮叨,自踏入这片山林,迦叶的集中力与戒心便未曾松懈。 眼下迷雾渐浓,开在竹旁的花株红得妖艳,周遭一切变得分外诡谲。额心微微发烫,佛印已开。迦叶倏忽停下脚步,在身后之人的惊疑声中猛然抬头。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自风里传来,错不了! 是那枚红羽的主人。 某只:咦~和尚你居然换了长袖,啧啧啧,看样子还是怕冷的嘛! 迦叶:...... 月疏:咳...不关我的事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第九章 第60章 第十章 城门口卖蛐蛐儿的老头近日总是神神叨叨,逢人就提自个儿遇到了神仙。 街坊邻居只当这老头年纪大了,脑子犯浑,要么就是老眼昏花,看走眼了,总归作不得真。 老头鼻子里出气,哼哼两声转头依旧卖他的蛐蛐儿。过路行人三三两两,寒潮来袭,蛐蛐笼子外头也都盖了层灰色厚布。 “老人家,你这蛐蛐新鲜不?” 一个身影挡住了秋冬里难得的暖阳。老头卖那么多的蛐蛐,头一回听人这么问,刚眯起眼睛抬头,眼前的青年已然毫不顾忌形象地撩开衣摆半蹲下身。 “不错嘛,个儿头挺大。” “唉我说你——” 老头手伸在半空,来不及阻止,就见自己亲手养大的一笼蛐蛐被人吞进了嘴巴。 “凑合吧,总比那些个野果强,”青年把竹笼随意地丢回铺了层着布的地上,起身拍拍手,“我说老头儿,你这是什么表情,小爷我又不是不给钱。”说着,也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两枚银铢,不偏不倚正好抛进蛐蛐老头摊开的黝黑掌心里。 怎么三天两头就有怪人,还都让自个儿给碰上?老头不得其解,他费力地仰头瞅了眼身前的青年。眼看就要入冬,这青年穿得竟比那前几日的僧人还有少,仅仅是一件打底白褂加红色半臂,料子却是极好。那人发尾扎得很高,身量颀长,脸上挂着爽朗的笑,虽然行为甚是怪异,但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 当然,也有一半是看在手里头银铢上。 蛐蛐老头虽然半截身子骨已经入土,但没人会跟铢子过不去,他熟练得用手掂了掂分量,斜了一眼青年,把铢子揣进胸口处贴身的衣兜,老气横秋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青年双臂抱胸,眯眼笑着,却并未就此离开。 “老头儿,”变戏法似的,前一秒还抱着臂的食中二指间多了枚金铢,“再向你打听件事——” ...... 红裳如断线的纸鸢,猛然间坠落在僧人面前,女子捂着胸口,猛然口涌鲜血。 “呵呵呵——”娇媚的笑声藏于迷雾之中,从四面八方刺入耳膜。葫芦摇动,虚竺大叫: “是幻妖!” 不必他提醒,佛印已然发出赤光。 “哎呀,你们也真是心急,害得人家还没尝出个滋味就只能先咽下去——” 树旁出现一道婀娜身影,步调款款,容貌与那地上重伤昏迷的女子一模一样。 迦叶沉下脸色:“去看看她如何了。” 虚竺立刻点头,上前半扶起女子。 葫芦闷声嘀咕:“这会儿就不觉得男女有别了...” 虚竺抓过女子的手腕,使其靠在自己肩头,难得正经而严肃地吼了葫芦:“这种时候你还说风凉话!” 幻妖所化的红衣女子突然掩唇轻笑,停在了十尺外的距离,“已经太迟了噢,小和尚。” “糟了,”虚竺眉心一皱,回头,“师叔,她的灵脉被抽干了!” “呵呵呵,”受了虚竺愤怒的一眼,幻妖反而露出了无辜的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可是妖啊,”她将“妖”字咬得绵柔,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虚竺腰间的葫芦,“不过是吸食了她六千年的修为,我所行之事,于幻妖而言再正常不过。包括你葫芦里的那只,哎呀,这小东西怕是连五百年修为都不够吧?” 葫芦微微颤抖,幻妖笑意更深,声音更柔,“上回叫你给摆了一道,到是真该好好算算——” 话音未落,比涌起的浓雾更快的是一道金光!幻妖惊诧回眸,不知墨衣僧人何时竟已于身后。 “你这和尚——” “吐出来。”僧人冷眸无情,萦绕身旁的梵链更是冰冷无心。幻妖足尖一点,赶紧退开身位,正欲随幻雾隐去,抬头时瞳孔骤然微缩,倒映的是金光直追而上! 这和尚,小看不得! ...... 林间的浓雾加深,像是云团裹缚。 梵链失了方向,只能回到主人身旁。迷雾中,一截手腕悄然伸出,直往迦叶后心逼近! “啊!”金光倏然放大,惨烈的叫声穿透云雾。 “师叔!”虚竺怀里抱着人,勉强靠着金光寻到迦叶的身影。错不了,方才那道光,是“金身”! 在梵境时,早就听闻他师叔平日里不叫任何人靠近,除了性情极冷,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的“金身”。 任何意图靠近的灵体都会在不受主观控制下被通通拒于身外,就算有能亲近之灵物,以迦叶佛者的性子,也是少之又少。 幻妖偷袭不成,反被金光打伤,恼恨过后却是扯出一抹阴恻恻的笑,“我知你来自何处了,”她把手才伤口处挪开,五指微屈,一枚类似灵核之物聚于手心,“迦叶尊者要找的东西就是它,不错吧?” 浓雾去了些,虚竺总算能够视物,可当他看清幻妖手心之物时,眉心突地一跳,立刻看向迦叶。 果然,迦叶的脸上已是冷得不能再冷,连同额心的佛印亦从赤色转为暗黑。 “你敢。” 是莲心! 幻妖犹不知死活,只是将莲心放在手心把玩,斜眸看着僧人,挑衅般轻笑道,“我有何不敢?”说起来,这也不是她头一回同和尚较量,上一回还是在... 虚竺默默在心里倒计时,开始念诵超度之词,这只幻妖的勇气,不可谓不嘉,简直能比肩九重天的那位昊君。 “你这幻妖,口气倒是不小。”一道声音却在此时凌空而入。刹那间,所有浓雾消散无影,像是畏惧着什么,就连几里外的走兽飞禽一并归穴退避。 这种感觉... “唔!”幻妖像是喉间被人紧扼,痛苦得不能呼吸,“你...你是何人!” 有风侧身而过。仅仅是一瞬间的疏忽,手里的莲心已然不见! “我?”来人从枝头跃下,露出了颈间戴着的红色玉石,“你把小爷的二姐伤成这样,还敢问小爷我是谁?” 迦叶将莲心妥帖放置于锦盒。梵链缠绕臂间,额心的佛印在红与黑之间轮现,黑眸微眯,闻声亦朝声音的主人望去。 眼下的情形,似乎不需要他动手。 幻妖已然无法站立。这种窒息感,千年前她就“领教”过一回,而在见到青年身上的那块石头时,她几乎确信—— 是朱雀图腾印! 第61章 第十一章 立冬过后,浮城迎来了第一场霜降。 屋檐下挂着数条长短不一的冰锥,树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屋门打开,站着的人儿轻咳一声,喷出的热气顷刻化作白雾。月疏扶正白绫,削瘦的指头再度缩回斗篷。虽然看不到,但他知道昨夜外头落了雪。 他给自己数着步子,在院子里慢慢走了一圈。这条路线已熟悉到不需要他再靠竹竿摸索,如今落了雪,松软的脚底总给他一种踩空的错觉,这也使得他走得比平日还要慢。 四周悄寂,除了偶尔风过树梢刮动出些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静。或许是这场初雪的缘故,原本挤在墙头上叽叽喳喳的声音也都一夕之间销声匿迹。 他这些日子睡得极浅,很容易就让外头风吹过门窗的声音或是石子滚动的声音弄醒,醒来后就抱着被子坐起身,在一片漆黑里等了好一会,在确定不会有其他动静后,又默默躺下,翻身裹好被子。 通常这种情况下,他很难再度入睡,等到外头的雀声将他叫醒,才知一夜过去。 今日他直至晌午才起,也正是这个原因。 簿雪上的鞋印开始重复,呵出的热气在空中凝作白雾。一团白色像小尾巴跟在月疏的身后,不断嗅着主人的味道,与之相反的是躺在檐下、懒洋洋打着盹的黑犬。 要真算日子,从他住进这个由灵力所造的院落,也才不过短短半月。 才只是半月吗... “月疏。”晨别之际,迦叶突然回身,携风将他揽入怀中。 胸口震了一下,全身被紧拥到无法动弹,被人这样唤着名,又被人这样抱紧,月疏蓦然有一种他们相恋很久、眼下却是要被迫分开的错觉。 可是怎么会呢?能叫叶尊心心念念的,惟有他的佛莲才是。 他虽然老是拉着迦叶喊别丢下他,但真遇到事,在迦叶叮嘱他呆在院落里不要乱跑时,他也只是听话地点头,除了“嗯”,未再没多一个字。然而现在,本该离去之人却突然转身将他抱住... 一瞬间,心脏像是被注入了什么,酸酸胀胀。 这个人,也会不舍得与自己分开吗? 有热气擦过耳垂,像是一个吻,那人说:“待清涟回生,我们重新来过吧。” 重新来过... 风吹落枝头的积雪,一直跟着后头的灵兔被人捧起来置于臂弯。兔子立刻欢喜地直立起半身,小胡须在他下巴上乱蹭。 他所说的“重新来过”,是他所认为的“重新来过”的意思吗?月疏不敢过早欣喜,避着灵兔胡须的嘴角却是按耐不住上扬。 “大白,”他轻抚兔耳,喃喃低问,“你说他何时才能回来?” 檐下的二黑蓦然直起前肢,竖起脑袋,院外传来脚步。 月疏闻声而动,灵兔从臂弯一跃而下。 “阿月——” 是虚竺。 —— 迦叶并未同虚竺一起回来,短暂的失神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爬上心口。那人自然是守着他的佛莲,巴不得寸步不离才好,哪里会有功夫想起自己。 虚竺同他讲了近日来发生的许多事,在提到“凰族公主”时,月疏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那枚羽翎上的气息似曾相识,他也是后来才回忆起来,当年梵尊下凡历劫,曾与一名女子有过一段尘缘,那人便是凰族二公主倾红。 说到底,都是为“情”之一字所困。 话到最后,虚竺才说起取莲心之事遇到了些困难,恐怕这也是他此次来意。离开时,他带走了一样东西。今日的二黑难得乖巧,在屋外头守了半天,待人走后才吭哧着鼻头进来,似乎是闻到了屋内的异样气息,它挨在主人脚边坐下,用湿乎乎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背,发出低低的呜叫。月疏很想反手安抚,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如今也已是困难,他换了只手,轻轻拍了拍凑过来的一颗,毛背硬硬刺刺的脑袋。 小屋昏暗,矮桌上放着两只茶杯,里头的茶水早就凉透。月疏就这样一直孤坐在席垫上,他不知道外头已是西沉,只觉得屋里越来越冷。 他摸着手腕上包扎仔细的布条,若是能叫清涟回来,自己这回的“擅作主张”,应该会被原谅吧? 倦意来得很快,月疏料想此时不会有人再来,那人必然一心都在佛莲上头,便慢慢从桌边摸索到床畔,腕上的伤一动就疼,他猝不及防地“嘶”了一声,思量后还是决定不宽衣了。 毕竟现在没人会再帮他穿衣。 然而刚坐下,一股狂风带着毁天灭地之势破开了院门。动静之大,怕是连门带框都被整个掀走。檐下的二黑狂吠了几声,再几声呜咽后便没了声响,耳边全然被物什砸在地面滚动和呼啸声充斥。 这道“风”一路无阻,狂雪吹进屋内,化开在了月疏毫无血色的脸庞。 月疏曾预想过许多次,那人回来之时,会是怎样的重逢,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突然携怒意而至,周身皆是叫人窒息的魔气,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脖颈将他从席上拖拽而起,质问他为何要害清涟! 第62章 第十二章 原本晌午过后就停的雪再次落下,房门打开的一瞬间,寒风鱼贯而入,竟是比腊月还冷。 虚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想到还在屋里躺着火凤,还是飞快地关好了门。 刚走到灶房门口,一股刺鼻的浓黑的重烟滚涌而出,接着是瓦罐碎裂的巨响和男子猛烈咳嗽的声音。 “什么破玩意,”红衣青年领子袖口冒着烟,一边捂嘴咳嗽,一边灰头土脸地骂骂咧咧,“就这么点火也能炸,做工也忒差了,弄得小爷全身灰,真晦气,小爷我这辈子再也不进厨房了。” 虚竺眼都不想瞧他,也不知道谁半刻前一把抢过灵药还嚷嚷“小爷要亲自给我二姐熬药,谁来小爷都不放心”。 就这! “和尚你——”青年一路冒着烟,跟着虚竺走进用法术驱走浓烟的厨房,恶狠狠道,“你方才是不是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虚竺这才回过身,二人身量相当,气势上也不输他,“哟,阁下耳力倒是不错,可比嘴上功夫好得不少。”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回针锋相对了。这青年一来就是一副颐指气使模样,也不知哪里来的优越感,而且似乎还对佛修抱有一股未知的敌意,念出“和尚”二字时总带着股贬人的语气。 若非师叔交代他留下来照顾好凤凰,他才不会呆在这,跟这人同吸一片空气他都觉得膈应! 青年双手抱臂,紧遵自个儿方才立下誓言,就站在了门口,就算头顶冒烟也还是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视线往下一瞥,落在葫芦上,冷笑,“幻妖这等妖物,怎么你的这只,还当宝贝养着?” 虚竺很想回“关你屁事”,然而佛门礼束教他硬生生憋回了话,“我说这耳力怎那么好,原是生时便将眼力分了去。” “彼此彼此,”青年斜眼道,“就说你们和尚,戒律清规都是守给旁人看的,到头来没一个守得住,心里花花肠子指不定有多少。” 虚竺抓起一旁的灵药,也不放进药罐,就这么拿着,缓缓扯出一个微笑,“你再说一遍?” 青年:“......”算你狠! —— “怎么不出声了?”虚竺守着火候,一面打坐,问得是腰间的葫芦。 自从那日救回火凤,葫芦几乎就没说过话。 “...你叫我不要说风凉话的。”过了许久,葫芦终于出声。 虚竺:“......” “从前喊你闭嘴,怎么也不见你这么老实。” 葫芦像是被呛得无话可说,又沉默了。 “喂,我说你——”虚竺突然提起葫芦放到眼前,葫芦立马紧张了一下,虚竺另一手的拇指与食指托在下巴,“我说你,不会是怕你小子身上的火灵吧?” “......”葫芦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身上的琉玉,确实十分克我,但要论‘怕’,就他那点修为,还威胁不到我——” 然而话音刚落,葫芦骤然顿住,像是被什么强大的东西震慑,不住发抖。 “干什么那么紧张,”虚竺以为她是惧怕青年,略微不悦地摇了摇葫芦,“白日里被毁了那么多药材,那小子这会儿估计是去给他二姐采灵药了,听不见的。”他也就这点可取之处,不过想来也只因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是他二姐,若换了旁人,那小爷脾气,八成是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不,”幻妖牙关打颤,从喉中挤出声音,“不是他——” —— 简简单单的陋室,一张木床再普通不过,衾被朴素,却因榻上女子绝美的容颜而显着不再平凡。 黑暗中,倾红睁开了双目。装不下事的眼睛总会比旁人来得空洞,尽管她并不眼盲。 屋门开了。 没有一丝风吹入,尽管外头的呼啸声十分可怕,却像是被什么通通阻挡在了门外。 倾红转动眼球,空洞的眼神终于在此时凝出了水光,她极缓地看向床边突然出现的一袭红衫。 “我、记得你...” 或许在那一刻,她更想说的是: 我等你很久了。 第63章 第十三章 屋门破开,寒风吹得脸生疼。僧人含怒的声音却是比风雪还要冷上三分。 “只是叫你老实待着,有这么难么?”力道一字一字加重,还没等人摔在地上的人喘过气,又将人狠狠拽过。 犀利的黑眸自然而然落在月疏缠着布条的腕间。 “我、并未去往它处,”月疏哽了声,摇头试图解释,“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迦叶突如其来的盛怒与质问叫他惊惧,莫不是莲心出了什么问题?可他一直在这儿,何来害清涟之说? 难不成是... 腕间力道骤然加重,月疏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惨白的面庞滚下凉汗。 “你还敢留着它?” 虽然看不见,月疏却下意识知道迦叶说的是自己左腕上、那条白日里虚竺为帮自己止血而缠上的布条。 正当他疑惑不解,便听寒冷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莲心好不容易得以融聚,却是被火灵灼散,白泽,”那人一字一顿,“那是你的血。” 声音如尖锐的钢针扎进胸口。 冷汗浸透白绫,干涩的双唇颤抖着开阖:“我的...血?” 虚竺明明告诉过他,受伤的是凤凰倾红,他这才予以灵血相救,难不成,他的血连寄宿于她身体里的莲心都会一并影响吗? 可...没道理啊,若真如此,莲心又怎会出现在同为火属的凤凰身上?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自己可以帮上忙——”他如此厌恶自己腕上的伤布,实则是厌恶他的血吧...这血害得佛莲灵散,对那个人而言,自然是流干了最好。 “你以为?”迦叶松了手,冷冷将他甩在了冰凉的地上,背过身,仿佛多瞧一眼,怒气被便涨一分,“我说过,平生最厌恶他人自作主张,白泽,你以为你是谁?有多大的能耐!” 像是被抽走最后一丝力气,倒在床脚旁的身体没有再动。双手撑在地面,指缝里还夹着灰尘木屑,他保持着被人甩开后姿势,就像是一件被人丢弃的脏物,比那雨坑里溅起的泥印子还要低Ⅰ贱。 我以为你会开心。 我以为,我可以帮得上忙... 对不起,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待清涟回生,我们重新来过吧。 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碎裂。他知道,这样的温柔,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什么也不会有了。 “清涟他...如何了?”在身前的风彻底消失前,月疏终于问出了声。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蓦然在锥痛之中觅得一丝解脱,或许自己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也不必在那人施舍的温柔里患得患失。 “眼下,你认为自己还有资格过问么?”冷冷丢下这一句,那人头也不回消失在了黑夜。 风雪回归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二黑呜咽着摸进了屋里,大脑袋凑到跌坐在地之人的脸庞,湿热粗糙的舌头来回舔舐。 “灵脉具断,你这只左手,怕是要废。”红光闪过,屋里凭空多了一道身影。来人见地上之人依旧不为所动,跟截木头似的,啧啧了几声,也不见外,直接撩开被尘土和鲜血弄脏的衣袖,二指探向灵脉。 “这血都淌了一大片,你都没感觉的么?”话里不无惊讶,月疏终于一点一点抬起面庞,侧耳寻声,干哑着喉咙问,“...你是何人?” 月光穿透云雾,照清来人脸庞,正是将倾红唤作“二姐”的青年。 “总归不是坏人。”倾绛见人终于有点反应,掀唇一笑,把人从地上扶起,“倒是你,堂堂白泽君,又何必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小心。” 四肢麻木,月疏即便是站立也只能半依托于青年的臂膀。他的衣袖被血污染脏,血迹犹未干涸,一蹭便会弄上别的衣物,青年却也只是扫了一眼,并不在意。 然而眼前之人分明连站都困难,却是缓慢地抽回右手,挪退两步,“多谢。” 倾绛略微惊讶地盯着这个目缠白绫的人,他的思绪似是早已被剥离身体,只余下一具空壳。 “客气什么,小爷、咳,我亦不过是遵照师父的命令行事罢了。”见一个瞎子宁愿自己站着也不要自己搀扶,倾绛心里多少觉得此人不识好歹。 但是想到此人便是师父要自己寻找之人,又只能把脾气压了回去。 “你的...师父?”月疏自认这世间,已没什么人能记得自己,青年正欲作答,突然间,一道炽热的火光照得山头犹如白昼,山间生灵齐齐避让。 “师父!”随着青年欣喜的一声呼唤,灵火落于院落,几片火光勾勒的羽翼飘落,化作星点,消散于发丝撩动的眉眼,与那正下方赤纹勾勒的图腾印。 “阿月。”那人轻唤。 月疏像是叫人定住了身,飘离的神识刹那间凝聚回了身体,“焱、南司君...” 许多年以前,有位神灵在二分天的菩提下接过了他给的饴糖,并以一枚琉玉回赠。 这块琉玉现在还镶嵌在他怀中的青石扇柄上。 —— 虚竺推开房门,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灵力,也不知是恶是善,幸好师叔叫他看着的人还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 轻手轻脚关了门,一转身,虚竺差点被吓了个魂不附体。“师...师叔。” 本来就怕,这样一声不吭突然出现他更怕好吗? “师叔,你怎么来了?”奇了怪了,谁又惹他师叔了?怎么脸色看上去那么吓人,就跟要找人干架似的。 “眼下我须离开一阵,”迦叶盯着虚竺,“你回去,务必看好白泽。” 虚竺“噢”了一声,吓他一跳,还以为是来找他干架的,幸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便笑道,“阿月又不是三岁孩童,师叔还怕他走丢不成?” 迦叶负手背身,虚竺忽而注意到他掌心紧缠的一截布条,似乎还带了点血迹。 “省得他不知深浅,”迦叶寒声道,“再给人骗。” —— “阿月,你的眼睛...”赤焱快步上前,似是急于确认,却在指尖即将触摸之时止了步—— 月疏后退了半步。 这无疑是验证了他心里的猜测。 “谁动了你的眼睛?”灵炎在一瞬间缠臂而上,赤焱死死盯着月疏袖子上大片血迹,复而转向白绫,怒道:“是不是那个入了魔的和尚?” 月疏没有吱声,只是摇头,又摇头。 拳头上的骨骼错响,赤焱也不再问,却陡然旋了个身,沉声道,“本君去找他算账!” 从方才起就一直被忽视的倾绛正要出声,一道声音先一步在身旁响起—— “焱大哥!” 绯衫顿住。 炎灵在天寒地冻中燃殆冰雪,消融的水滴声在悄寂中被一点一点放大。 “不是他,”月疏弱了声,方才那一喊似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时只能哑着声,道,“别再问了,不是他...” 赤焱转过身,眼底怒意未散,连被余光扫到的倾绛都跟着有些发毛,一句话也不敢插,良久,才听他长叹一声,“罢了。” 月疏揪着袖的右手终于松了开。 依当前情形看,赤焱势必是要带月疏走的。 本以为他会像许多年前那般死心眼,因为那个入魔的和尚不愿意跟他走,没想到今次他竟是闷声同意了。 院里有一头异犬跟一只灵兔。月疏把灵兔抱在怀里,细细抚摸了好一会,再度放回了地面,牵起了异犬脖颈上的链绳。 临走前,赤焱还是忍不住问月疏,是否要再去彻底做个了断?其实说穿了,还是他自己拳头痒,想去找人揍一顿。 倾绛自然看得真切,哪能不知道自个儿师父的真实想法,想说要打架算他一个,刚一对上赤焱转过来视线,立马选择乖乖当一只“鹌鹑”。 月疏摇了摇头,解开眼周的白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桌子上,哽咽了一下,道:“没有必要了。” 没有必要了,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了。 第64章 第一章 青年一袭白衣,为拾纸鸢,差点失足滑落河中。正逢此时,腰间受力,一个胸膛将他稳稳接过。 青年惊魂未定,抬起眸来,却与一双黑眸四目相对。 青年恍然回神,连忙退开了些,歉笑几声,向眼前帮了自己的墨衣僧人道谢。 僧人喉间滑动,似是欲言,最终还是未再开口,目光随着青年离去的背影。 ...果真是不记得了么? ——引 昏暗的赌场中,端着托盘的卷发美人扭着腰肢款步于各大赌桌前。 打碎的瓷碗随地可见,流淌的酒液混着其他未知的水渍无人问津。 唾沫星子伴随着慷慨激昂的押注之声,金砖银块成堆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二楼的隔间里,气氛凝重。 一块墨色帘帐垂在屋子正中,只能看见幕后之人斜倚在高座上的轮廓。 帘外的席垫上坐着一红一白二人。白衣男子端正跪坐其间,袖摆正开垂向两边,气质出尘,只可惜眼周一圈白绫,窥不见容貌。 在他身旁玩着棋子的红衣男子则是标准一副玩世不恭模样,像是不知哪门世家跑出来的小公子,华服的腰侧挂着玲珑玉饰,支着条腿,收袖的一臂横在上方,修长的指中夹着一枚白棋。清锐的目光穿透黑帘,丝毫不畏身周待命的杀手,直视那座上之人。 “这位公子,”一名美貌侍女从帘内领命而出,脸上挂着常年如一的笑,“奴家主人说了,不与外客博弈,再者您方才所说的赌注,”话到此处,媚眼似有意扫过一旁的白衣男子,复而低眉,“奴家主人亦无兴趣。” “是么?”红衣男子嘴角还是扬着浪荡不羁的笑,叫那侍女只瞧一眼,便低下了头,他将棋子准确无误地丢回棋篓,目光玩味地穿过帘幕,伸手探向身侧,单手解了身旁之人眼周的白绫。 抽气声顿然响起,只是下一秒,还没来得及把声音咽回的侍从被黑衣杀手一掌穿心。 白衣男子重新将白绫束了回去,似是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件可以随意出手交换的物品,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座上之人终于动了动,侍候在旁的美人自觉起身。 “有点儿意思。”男人轻笑,那声音却是叫在场之人毛骨悚然。 当然,这不包括席坐上同样露出自信微笑的红衣公子哥。 ...... “小爷我要是把你输出去,你可会怪我,”落子间,红衣男子侧眸含笑低语。 “公子欢喜便是,何须问我意见。” “你总是这般没趣,但凡你能服个软,小爷现在就带你回去——” 一指风刃贴着红衣男子脸侧划过,切断了一截发丝,同时打断了他欲做亲近的举止。 “你输了,”棋盘中央依旧隔着帘帐,男人从座上起身,倨傲道,“现在他是我的。” “哎呀,”红衣男子惊叹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对弈,转头看向棋局,“一时分心,这局不算,我们重新比过——”话音未落,数名杀手冷冷上前,将他围作一圈。 “真是,小爷又不是输不起,”红衣男子笑了笑,下一秒却是眉头一皱,话里尽是苦恼,“这人给你便是,馆主可否让他们退下?我打小畏寒得很,见不得这些冷剑刀光。” 馆主冷哼一声,几名黑衣杀手自动退开一步,收起了灵力,在人无法察觉之际互换了眼神。 被当作赌注的白衣男子缓缓起身,侍女会意,上前扶过男子。 馆主落回座上,颇为满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眼“战利品”,愈发觉得白绫碍眼,伸手欲将其扯下,然而就在此时—— 一根极细的银针刺穿了他手腕内侧的灵脉。 男人顿时痛嚎一声跌退两步,掐着手腕欲将银针逼出,双眸欲裂地瞪向眼前: “你...不是瞎子?” “素闻宿罗鬼行事谨慎,”月疏摘下白绫,“看来亦不过尔尔。” 清明的眸子哪儿半分盲者模样? 而另一头,几乎同一时间,红衣男子收起拳心火焰,垂眸睨向脚边,“都说了怕冷,还敢跟小爷玩儿阴。” “别让他逃了!”话间一股阴风侧身而过,倾绛调头想追,然而为时已晚。 月疏几步走到倾绛身边,看望宿罗鬼出逃的方向,“算了,那枚银针上渗有我的血,想来也够他受的。” 倾绛抱胸看向月疏左手腕,“怎么,你这只手还没好全?”那银针力道若能再深一分,宿罗鬼绝对就交代在这儿了。 月疏横了他一眼,“这便是你求人帮忙后的态度?” 好似知道他话里之意,倾绛连忙道 “行行行,小爷我言错,”他凑到月疏耳边,背手至声旁,“这回你帮忙的事,可千万别让师父知道,尤其不能告诉他我把你当‘赌注’这事...” 想到他方才一口一个“小爷”,倒真把自己当货品一般,月疏哼哼一声,“看我心情。” 倾绛绕道他面前,“我请你吃桂花糕!” 月疏还是不看他。 倾绛终于急了,差点把他叫大爷:“这都不行?” 月疏这才回眸,慢慢悠悠地伸出两根手指,“我要两块。” 倾绛:“......” —— 街巷人声鼎沸。 倾绛看着眼前捧着烫手糕点张口就咬的人,颇嫌丢人得摇了摇头。 察觉到目光,月疏刚嚼几口,立马警惕得背过身,“馋了自个儿买,你跟我抢。” “......” 倾绛无语,“这么甜腻的东西,谁吃得下去?” 月疏充耳不闻,继续吃他的桂花糕,反正他喜欢就成。 见他如只护食的仓鼠一般两颊鼓鼓,倾绛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快走了几步,与他并肩。 大街上人来人往,二人相貌出挑,自然引得路过之人纷纷侧目,尤其是姑娘家,几乎挪不开眼睛,哪里还知道“矜持”二字怎念。 “慢点吃,没人同你抢。”谁能想到半年前万念俱灰的白泽君如今会是个模样,抱在身前的手指轮流点臂,倾绛并不在意身周的窃窃私语,瞧着身旁啃得津津有味的人儿,他突然掀唇一笑: “你倒还挺好养活的。” 第65章 第二章 什么叫好养活? 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像好话... 月疏慢悠悠转头,却见比肩靠近的倾绛忽而神色一凌。 近日多有鬼怪作祟,月疏只当他觉察有异,立马随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去。 人群中剥出两道哭声。 两名梳着双髻的姑娘穿着同样素色的衣裙,一叠嘤嘤呼喊,口中唤着“主子”,扑上来分侧跪倒在倾绛两旁,俏丽的小脸上又喜又泣。 “奴婢们可算找到您了!”女子双髻一圈缠着蓝羽,抽泣时羽绒跟着一颤一颤,一旁缠着黄羽的女子立马接上,“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可知奴婢们过得好苦啊。” 蓝羽姑娘仰面哭泣,“青鸾郡主三五不时上凤鸣殿管奴婢们要您的下落,可奴婢们哪能知晓,郡主不依不饶,说非要您出来相见才肯离去——” 黄羽姑娘附和:“郡主脾气上来时不是砸东西就是教训奴婢,奴婢们也是没法儿了,求求您跟奴婢们回去一趟吧——” 二人丝毫不顾周围人群的指指点点与诧异目光,抓着华丽衣袖左一摇右一晃,几乎要把生无可恋的小凤王摇晕过去。 “...这位‘青鸾郡主’倒也是执着,”自从二女出现,月疏便被挤到一旁,他倒也不在意,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咽下最后一口桂花糕,意犹未尽道,“她是你什么人?” 什么人,还能是什么人? “当年父王在世时,曾为我二人指腹为婚,”倾绛疲惫地拈上眉心,偏偏袖子还叫人拽着死活不松,“可这门婚事我早在百年前就携礼亲自都登门与我二舅言明,为此还挨了顿鞭子,偏偏这丫头死心眼得很,怎么说都听不进去,弄得小爷我只能躲着她...” 月疏点点头:“还能叫你凤王避之不及,此女也算厉害。” 倾绛没工夫再去计较他的风凉话,只觉后脊一凉,忽而有股不详之感,他低头对跪在身旁二女道:“你们既能找到这里儿,是不是说——” 话音未落,天际似有清鸣划过。 月疏扬了扬眉,像是在等一场好戏开幕,正打算上旁买斤抄板栗继续看热闹,被人倏地拽回。 “拉我做什么,”月疏对上那张苦大仇深的俊脸,实在没忍住噗嗤一笑,“你要遭罪也别带上我,人家姑娘又不是来找我的。” 二女这才发现主子身旁还有位朋友,那一笑间的明眸善睐,几乎叫二女挪不开目光。 “...喂,”倾绛平日甚少求人,此刻有些拉不下脸,语气也跟着不自在,“帮小爷个忙。” —— 阴冷昏暗的囚牢中,遍地湿濡扭动的虫蛇,浓重的腥臭味充斥着整个空间。 蛇信吐露在白净双足,许是被黏腻的触感惊醒,底下的人儿微微颤动。 这点动静阻止不了蛇虫贪婪的本能,它们顺着脚腕缠绕而上,然而牙尖还未触碰到皮肉,束缚在脚上镣铐青芒大震,毒蛇顿时被弹出七步外,摔在了一对黑靴旁。 男人“啧”了一声,单掌吸起地上扭曲弹动的毒蛇,一口咬下蛇头咀嚼。 “你确定这个小东西就是传闻中至圣宝物九瓣莲?”他问。 “别再吃这种恶心东西的时候同我说话,”角落里的黑影冷冷道,“能叫昊君养在身边的,必然不会错。” 清涟已然清醒了一些,手脚上是熟悉的镣铐,待看清四周环境,顿时脸色发白,惊慌失措地举着叮叮咚咚的声音坐起身。 蛇...好多蛇...即便是被关押那么多年,那个人也从未将他置于如此可怖的环境中,难道是上回...他自作主张用了檀香,那个人真的动怒了? “醒了?”嘶哑的声音回荡在漆色中,恐怖直击心头。清涟从回忆与毒蛇中分出神来,闻声望去,黑暗中,只能看清说话的那人身形高大,身上罩着一件黑色斗篷,借由侧光映见那人脸上似有凸起,至于那凸起的疙瘩究竟是什么,他没能瞧得真切。 男人悻悻地把半截蛇身丢回地面,翻了几圈正好滚落清涟身旁,还在冒血的蛇身立刻吓得娇弱的身影一阵后缩,直至贴墙。 “哟,这小东西还怕蛇呢,”男人露出一个阴阳怪气的笑,“我倒有一事不解,昊君平日将这东西看得那叫一个紧,”尖利的手爪毫不吝惜地掐起因镣铐上的术式而魂灵化实的脸庞,“如今竟叫我钻了空子,把你弄了来。” 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不是那个人下令把他关在这里的吗? “行了,若将魂灵弄散了,对你我都没好处。”黑影沉声道,“换个地方再说,方才镣铐上的神氏发光,这里怕是马上会暴露——” “你们以为,自己还走得了么?” 一道灵音自牢外传入。 ! 来人未匿脚步,就这么慢条斯理地出现在二人后方,微微上扬的语调像是留客人吃茶一般,却叫牢内二人脸色骤然一变! 踩在石路上的每一步都像是沉重警告,终于,脚步声停下。绀色的风盘旋于腰间发梢,昊天一身绣金九天玄服,脸上的笑带了几分残忍的意味,颇为耐心地复述了一遍。 “你们以为自己,还走得了么?” 小莲花最怕的就是蛇,但他傻傻地还不知道,其实昊君的真身就是...(坏笑坏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5章 第二章 第66章 第三章 “答应得那么爽快?”倾绛眯眼斜过视线,“你是想要小爷我拿什么条件换?” 虽说是知道眼前人已将从前受的那些个情伤忘了个干净,可一般人如何能这样轻易答应这个要求? 只怕是有“阴谋”。 “是你请我帮忙,怎么这会儿反而怕了?”月疏好笑地瞧着他,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条件我暂时还未想好——你这是什么表情?放心,总不会要你跳热水就是了。” 倾绛皱眉不解,“为什么是跳热水?” 月疏示意他看过去,倾绛扭头,就见一妇人正当街杀鸡去毛。 “......” “你拿小爷比作家、鸡!?” 倾绛毛都要竖起来了,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起身站于两旁的婢女亦是瞪大了眼睛瞧着面前乐不可支的青年,除了老凤王与南司君,她们何时还见过向来眼高于顶的主子这样受一个人的气。 “你这样都要生气,可不是小肚鸡肠,”月疏无辜地看着他,提醒道,“喂,你可没时间犹豫了。”说着眉眼弯弯,自然而然地牵过面前的手,十指打扣。 “你!” 一道强势的青芒落在街巷的另一头,引来人群骚动。 “不要?”月疏故作无辜,眼尾却是瞟向从自动让成两道的人群中,带头风风火火走来的一名女子,“不要啊,那我可松手了——” 话还未完,一个力道借相扣的指尖将他拉过。 “行,”耳畔贴近男人咬牙之声,“人情记小爷头上。” —— 耳垂间,一点鲜红如血。佛者一手执笔,于案前泰然如钟。不同于平日里所书佛经,这份卷轴上更多的是墨笔勾勒的图案,似鬼似怪,各个狰狞无比。 “别画了——” “大和尚——” “梵天,你都半个时辰没理我了!” 手里的笔被夺,梵天叹了一息,也不去同他争执,口中默念,自有金体注文印显于卷轴。 嘴巴又被一双手堵上。 “哎呀!少念一会儿又不会死,”赤焱气愤地在一旁蹲下,见他松了手还要念,立马倾身过去,用自己的唇瓣去堵。 梵天:“......” 亲完了,身子也顺理成章坐在了人怀里,赤焱这才又软下调子,手指戳着胸前足足有大半个拳头大的乌木珠,委委屈屈地抬头,“叫你半天了,你也不睬我,你说,是不是在星宿宫陪我待久了,已经厌烦我了?” 这话自然是故意说来惹人心疼的。果不其然,自盘坐后拿起佛珠便岿然不动的佛主,终于动了动他尊贵的手指,然后,如哄稚儿般捏了怀中人的鼻头。 “又胡说了。” “...哪里胡说了,”赤焱拍来他的手,话里一股子酸味,“才替你解决了情债,你就对我不理不睬,老实说,你是不是心里还念着她?” “......”当年投身于轮回,他确实曾与凤族二公主倾红有过一段情缘,可这都已是千年前的陈事,没想到还有人替他记到现在。 怀中人不肯起来,梵天也由他坐着,只是捉了那只在胸前捣乱的手,“方才阿焱说得那些,我都有在听。” 那还把他晾在一边那么久...赤焱闷闷地想要把手抽回,那知对方看似温和的力道却是握得紧,见人挣扎遂又将其贴于心口的位置,拇指来回摩挲手背。 最后那一点气也消了,赤焱顺势倒在他的肩头,墨发垂躺在同色的佛珠间,“然后呢?” 梵天沉默了一下,“无法。” 赤焱一下子就从怀里起来,“果真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梵天与他心意相通,仅一眼便知他心里所想,他不紧不慢地将赤焱胸前打乱的发丝理到肩后,“由我亲自消除的记忆,便是连忘川都无法保全,自然不会有任何复原的法子。” 这个答案,赤焱许多年前便听过,如今再问,不过是想再确认一次。他一面听着,一面缓缓将额贴在僧人额心,左右抵蹭了几下,“即便是相爱至深的二人,也终究无法想起过往吗?” “...有多爱?”梵天只手捉了下巴,往后仰了一些,含笑直视赤焱的眸。 微微上扬的语调惹得赤焱面色微红,却也不躲,晶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瞧着他,认真回道,“很爱很爱——” 唇被封住。 千年前,佛主梵天曾于二分天禁地中救起一名误闯的神明。临别之时,为保禁地之事不为外人知,佛主亲手将对方记忆里关于禁地的一切抹去... 亘古沉重的梵钟悠远传来,响够十二下方歇。 好半晌,梵天才将怀里气喘吁吁的人放了,拾起从案上翻滚下的卷轴,揩过眉眼的长指重新握了笔杆。 “亦是无法。” —— 血柱淋溅在漆黑的石壁上,与闷哼声一并。 黑袍男子失了一臂,只能用独剩的右手捂住灵息外泄的胸口,啐了口血,“走!” 得到命令的男人似有不甘,扶过黑袍男子的同时狠狠地瞪了眼角落里原本唾手可得的“佛莲”。 锐利的剑光横扫而过,几乎是冲着眼球,直直插Ⅰ入身后的石壁之中。 “逃得倒是快。”昊天冷冷看着地上被抹开的血痕,抬手召回了碧川。 牢笼铁壁早在打斗过程中被击了个打洞,遍地的蛇虫也已逃窜得无影无踪。 “...昊君?” 声音小到不能再小,透着几分虚弱无力与不确信。昊天已经收了剑,走到了清涟的面前。 声音都抖成这样,必然是吓得不轻,昊天面无表情,蹲下身,挑起小巧打颤的下巴,将人自脖颈起上下检查了一番。 方才他未匿杀意,几乎是将狠厉的那面完全暴露,也难怪这朵莲花会怕成这样。昊天无所谓地勾了勾唇角,确认了一遍自己的东西没被动过,便将那对自己亲手扣上的镣铐扯个稀碎。 一双柔嫩的小臂立刻缠上了他的脖颈。 “昊君!” 梨花带雨的小脸埋进男人坚实的胸膛,怕极似的往怀里钻,身子随着哽咽不住打颤。昊天僵硬了一瞬,视线缓而又缓地挪到怀中人的发顶上,好半晌,才将掌心覆在上头,纵容他将自己的衣襟哭得一团湿。 明明只是一具魂灵,眼泪水还不少。 “没事了,”昊天不自觉放轻声音,揉着细软的发丝,“不怕。” “他们...抓我,要吃掉我,拿我来补...” “......” 这小东西是不是忘了,自己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将他抓来的? “啊,昊君,你受伤了?”清涟摸到一手湿濡,放到眼前才知是血。 “还不是拜你的叶尊所赐。”提到这个昊天便没了好脸色,冷哼一声将人提着手腕拉起。 “那...那主人呢?”清涟立刻拽着他的衣襟追问,“主人是否有伤?” “在本君面前,你还敢提他?”昊天声音倏冷,一把扬开胸前的手,“别忘了,你现在在谁手里,是谁的人。” 清涟像是叫人删了一耳光,这才清醒,认清彼此的身份,“反正...”他攥紧拳心,“反正不是你的...” 才被推开的身子骤然被带入怀中。 “好极了,”男人喉间发出几声危险的低笑,毫不留情地掰着他的下巴要他仰头,“你不愿与他撇清,便是想替他还了?” 还未反应过来,迎面承下湿热,清涟睁大了眼,脑海中唯一闪过的念头是昊君将抓了他来那么久,终于要把他吃掉了。 为什么不整个吞了他,清涟哭着想,要是被一口一口嚼碎咽下去,会很疼吧... 过了很久,疼痛犹未至,开始的提心吊胆渐渐被另一种急促的心跳取代,从被含吮的舌尖到背心处流连的大掌,酥麻之感一路往下...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几欲叫他站不住脚,半身由人搂着。 昊天将人放过时,便见那双素来清澈的眸子此刻却是染上如雾的朦胧,迷离而懵懂。 “走了。”昊天迫使自己移开目光,本欲冷落他,开口才知自个儿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清涟听不出所以然,只愣愣站在原地,昊天走了两步才发现人没跟上,伸手去拽。平日里早已碰惯了的手,却在此刻相触的瞬间电了一下,口中仿佛犹有清甜软绵味道。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昊天沉下脸色,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收紧,却见这朵莲花突然畏惧似的后缩,头摇得犹如拨浪鼓。 见人后退,昊天第一反应是他不愿跟自己走,一股说是不上来的气郁闷在了胸前,视线下移,才发现他赤着的双足。 “这一劫倒是生出你不少娇气来。” 清涟不敢迈出步,也不敢睁眼瞧底下,昊天将他抱起时,一双手臂更是紧紧缠着男人脖颈,面色通红。 昊天只当是自己今次对他太好,这才惯得他这般,想着不能对这朵莲花太过心慈,心里却隐隐并不讨厌这种感觉,本可以瞬移的路偏偏用了走的。 然而不过几步,便听耳边弱弱道:“地上...有蛇...” 第67章 第四章 恒山一带交汇双河,每逢初夏素来多雨。今日难得日天正好,月疏将窗子一一打开,抬头便对上横坐于枝上的女子一双美目。 自打三日前几日在街上相遇,兰鸢得知凤王倾绛已有心仪之人,死活要跟着他二人回恒山。今日一早倾绛便接到灵鸽传信,下了山,院里便只剩她与他。 “我当兰姑娘好不容易寻得心上人,该寸步不离守着他才是,”月疏将窗台上落着的梨花瓣拂去,“怎得未随他去,反而盯着我?” 蓝衣女子从枝头轻盈跃下,点地时只惊扰了足畔一小圈花瓣。兰鸢年岁尚不过千年,眉间是略带稚气的肃穆,往窗台靠近时目光依旧紧紧锁着月疏。 “我还是不信,”兰鸢将胸前的小辫甩到身后,“你虽然生得不错,可毕竟是男儿之身,绛哥是凤族之王,便是为后嗣考虑,也不该与你相好。” “啊——”月疏故作感慨,眼尾偷瞧着兰鸢反应,“那他岂不是为了我放弃了许多,可见他对我确实是一片真心,不惜连后嗣都不要——” 兰鸢一噎,“绛哥才不会喜欢男子,要说漂亮的仙鹤、孔雀,我翼族多了去了!!他们日日在绛哥面前晃,绛哥若是真有半分心思,哪里还轮得到你?” “这么说,我于他还是特别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人急得快跺脚了,月疏支了右腕,半伏窗台偏头一笑,“那姑娘是何意?” 兰鸢被眼前一笑弄得瞬间忘词,好半晌才找回声音,闷声看向了别处,“...绛哥他、他才没有龙Ⅰ阳之癖,他定是想叫我死心,才故意在我面前跟你卿卿我我!” 月疏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兰鸢见状立马想接话,却听他先一步道,“若是单纯想叫你放弃,选个姑娘来唬你岂不是更好,他身旁的两位女侍就很不错,何必请我帮忙?” 因为你比她们都好看! 兰鸢差点就要说出口,想想不能长他人之志灭了自己威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所以...绛哥是真的喜欢你吗?” “这就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了,”月疏直起身,似欲了结对话,“姑娘该去问他才是。” “他一见我就跑,讨厌我都来不及,才不会跟我讲心里话,”搭在窗边的手顿住,月疏停了关窗动作,抬眸直直望向女子,兰鸢哽咽了一下,在眼眶红之前背过身,“他就是讨厌我,才跟我阿爹说要退婚,那些人在背地耻笑我是没人要的姑娘,都被我打到闭嘴,可是绛哥,宁愿不回去也要躲着我...” 这样强势的姑娘亦会有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 讨厌...么。 断断续续的抽噎响在窗外,月疏隔着窗台与落下的花雨,视线落在女子微颤的肩头,久久未言。 —— “你小子居然敢对阿月起心思,胆子不小啊——” “师父,别捏了,痛痛痛——” 赤焱黑着脸松手,想想不解气,又给了徒弟一脑门。“阿月法力尚未恢复你就带他四处招摇这事本君暂时就放一边,你小子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对阿月生的邪念,”赤焱陡然提高音量,“你、你该不会是强迫他的吧!” 所幸茶间落了结界,这般大声也传不去外头,“师父你把徒儿想得也太不堪了,”倾绛一面避着他的手指一面捂着耳朵,委屈道,“我俩究竟谁才是你亲徒儿啊——”不过就是当街亲了一下,也不知是谁带的风,以讹传讹,到师父耳里就变成了上床开Ⅰ房。 “便宜徒弟不要也罢!” “别啊师父——”见人坐下,倾绛立马挨过去装可怜,这只骄傲的红鸟在别人面前永远都是不可一世的模样,连佛主都敢呛,也就南司君可治。赤焱不耐地给他摇了半天,转念一想,好歹自己这个便宜徒弟比那个冷冰冰的臭和尚要好,“罢了罢了,”将赤袖一挥,他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转回正事,“前些日子叫你查的‘四鬼’,如何了?” 倾绛连忙站直,“抓到两个。”手指比了个“二”。 “嗯。” “...跑了一个。”指头收回一根。 “......” “还有一个...没查着...”像是算到一般,在巴掌落下前,倾绛连忙将伸着的手指背到身后。 “还能有跑了的?”赤焱气笑,“敢情本君教你的法术,还不够你捉一只孤魂野鬼的?” “鬼是一只,可他身边儿跟着的小喽啰可多啦,徒儿也是一时大意才——”倾绛撇撇嘴,何况那次失误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还敢找借口,”南司君推开茶盏,覆袖沉声道,“鬼煞当世,看来本君还得亲自去趟地府。” —— 清涟怔怔地盯着一颗拳头大的琉璃水晶出神。 这里的每一样宝物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从开始的新奇,到眼下坐在案旁冲着水晶发呆,清涟已经在心里默默数了四万个数了。 “谁允你进天君内殿的!”正数到四万零九,一道刺耳的女声拉回他的神智,只见一名裙尾渐染紫色的天娥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名裙身素白的天娥。 在九重天,能穿裙尾渐紫的便是一众天娥之首了。 “你们快些将他带下去,”紫裙女子深着眉心转头吩咐,“另外,你再唤些天娥来将此处清理一下,切莫留下外人来过的痕迹。” “是。” 见人靠近,清涟下意识退了两步,不解地望向她们。 除了天君,他便再未与天界其他人说过话,众天娥也都习以为常,自然也没人会闲到跟他解释。 “是他要我在这里等他的,”清涟摇头,“我不可以走...”要是走了,那个人回来,一定会跟他生气的... “天君?”他口中的“那个人”并不难猜,紫裙天娥却道,“就是天君需要‘用’你也从来只在偏殿,这里是内殿,除了我等奉命巡视之外,任何灵物都不可入内,尤其是你‘这样的身份’,”转头对旁使了个眼神,小天娥立马会意。 紫苏冷傲道:“你与天君不和是你的事,可若要在这件事上惹天君动怒,连累的可是我等。” “我这样的...身份?”是指他生于梵境,还是指他只是一具魂灵。都不是,就是清涟再迟钝懵懂,也从那轻蔑的神态语气中读出一丝“不一般”,而这个“不一般”,明显不是什么好话。 那日回到九重天,昊君又当着许多天娥的面“啃”了他好久,“啃”到最后他竟不知自己衣裳都被剥了一半,松松垮垮堆在臂弯... 自那以后,九重天还是那个沉寂冰冷的九重天,可他莫名觉得天娥们看他的眼神变了,变得很是奇怪。 见人还不肯从,一截紫缎自袖间抽出。 “就是当年极得天君恩宠的武罗女神,擅自闯入内殿的下场也是削去神籍打入凡间,”紫苏掐着手诀,“天君虽留你有用,也还不到你恃宠而骄的地步!” —— 一只雪色灵兔蹦在恒山脚下,东闻西嗅。僧人一身墨衣僧袍,单臂将它揣抱在怀里。 灵兔似是呜咽,耷拉着耳朵,哀怨地叼着僧人胸前的衣襟扒拉。 僧人望着眼前的山脉未言,却是由它。 抱兔寻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7章 第四章 第68章 第五章 涓涓细流绕开一块块仅足底大小的板石,欢腾的细鱼闹起一尾水花,惊扰了岸旁凤尾花上栖息的黄蝶。 蓝裳女子拗掰着手里的树叶,含娇带怒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五步外举止亲昵的二人。 她何时见过绛哥待一人这般好,竟亲手为其擦拭头发?!还有这个人,是自己没手吗?一个男子居然要别人服侍,也太不要脸了,光天化日,伤风败俗! 发丝已干,再擦下去只怕是要头秃,月疏将手里编的草戒揣进袖子,伸手要取放在石面上发带。 “我来。”倾绛爽朗一笑,截了他的手,从手背一路到指尖,最后取走了月疏手里的发带。 “差不多得了。”月疏已经感觉到身侧那两道冒火的目光,几乎要把他瞪出窟窿。 “你的腕子不方便,还是我帮你吧。”说得温柔,要不是前些日子抓宿罗鬼时他的那句“小爷信你,你只管上便是”,他都要信他是真的担心他腕处的伤。 “人家可是真心喜欢的你,与你又是血亲,寻了你几百年,你就这么冷落她在一旁,是否太薄情了些?” 倾绛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木梳,掬了一捧头发有模有样地梳着,“怎么,你吃味了?”他半伏下身,凑到月疏耳边,“这丫头虽然修为不及我,耳力却是好着。” 说完退开,继续梳着手里的发,在旁人看来,方才那不过是情人间的亲密。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一头青丝很美?”发丝被送到唇边,似低嗅,似亲吻,男人将发握在手心,如待珍宝般爱不释手。 兰鸢瞪大了眼睛,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与翼族而言,夸赞对方羽翼漂亮与示爱无异,放到人族身上可不就是青丝? 月疏皮笑肉不笑地回头,眼神扫了一眼他脚下。再美也不经他这样耗!这小凤王一看就养尊处优惯了,没什么服侍人的经验,得亏只是陪他演一回戏,要不他这头发不知还得掉多少。 倾绛对此毫不尴尬,一本正经地将手里的戏做足,“别动。” 鬓旁两股头发与脑后汇作一股,由一条银色发带相束。看似亲手绑扎,实则暗暗使了法术,否则以凤王的手法,绑到来年都不一定能弄出个像样的。 月疏才在心里谢过他祖宗八代,身后递来一只手。 “做什么?” “要赏呗,”倾绛理所当然地从身后将他抱住,一只手摸进袖子,“方才我可是瞧见了...” 月疏:...... 一枚普普通通的草戒躺在男人手心。 “无聊才编的小玩意,又不好看——”月疏伸手欲抢,“那怎么了,”男人却是更快将手撤了去,弯唇笑道,“我喜欢。” 不得不说,这凤王的长相当真风流,若非其在男女之事上兴致缺缺,这孩子怕是得有一个山头那么多了。 “喜欢也不行,”月疏拿手肘戳了戳,小声道,“你还我。” “阿月便这般吝啬,连枚草戒也不愿予我?”倾绛故作可怜,月疏听他唤“阿月”,整个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不给”二字就要脱口而出,然而想到二人此时不过是做戏,一个草戒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便弃了争夺,“...给你。” 倾绛得了草戒二话不说戴在了食指,眯着眼,对着日光左看右看,“我说过了,不好看的...”月疏还是试图将其要回,从刚踮起脚,被人捞着往怀里一按。 “我也说了,只要是你亲手所做,我都喜欢。”算小爷管你买了行不行? 月疏从他怀里露出一双眼,“这话你用来哄骗过多少人?”可。 “说什么呢,就你一人。”五斗金铢够不够? 月疏:......他也不过说着玩玩,什么草戒要五斗金铢那么贵,就是一城的凡人一辈子吃食也用不了这么多钱。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这郡主也算是独一个要凤王拉下脸做戏的人了。 “不就是草戒嘛,鸢儿也会编啊!”被二人晾在一边许久的兰鸢终于出声,她盯着倾绛指上的草戒不服气道,“而且鸢儿肯定编得比他要好,他那只手怕不是有残疾吧,编得那么粗糙——” “兰鸢!”倾绛冷斥道。 “怎么啦,鸢儿不过实话实说而已,”兰鸢也不怕他,把脚一跺,“你瞧不顺眼鸢儿,却是连鸢儿说什么都要管!” 倾绛懒得同她争辩,正眸看向月疏,“我舅父宠她的紧,平日里也没个管束,说话口无遮拦,你别往心里去。” 月疏摇了摇头,像是表达自己并不在意,兰鸢却是越看他越生气,尤其是对方装作一副大度,脸上还是云淡风轻的笑容,正欲上前,被倾绛一臂拦下,“兰鸢,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你凶我?”纤巧的手指直直指向月疏,“就为了一个外人?” “够了,你有完没完!” 见这对表兄妹有不少“话”要说,月疏好心给二人腾出空间,跨过几步石板到了溪水对岸。 雨季过后,草木拔高不少,深处已没过足腕,好在穿的是靴,倒也不会很痒。 “哔哔——” 草里突然冒出一声,月疏差点就要踩下去,忙收回脚。 只见草里先是张出一双翅膀,然后是颗毛绒绒的银色脑袋,上头一对尖耳微微耸动。 “哔哔!”一只翼狐从草里飞出,带着稀碎的草叶扑到了月疏肩头。 “阿呆!”月疏惊喜地摸着它柔软的银色绒毛,却是难以招架它的热情,“你是吃什么了,变得这样沉。” “哔哔...”小翼狐抱着脖颈,叫声有些委屈,月疏不忍再说它,便点了点它圆滚滚的脑袋,“你会在这里,是不是说焱大哥也来了?” “哔哔!”阿呆一脸“答对了”的神情。叫声刚落,一抹绯色闯入眼底。 “焱大哥!”月疏立刻飞奔过去,挂着身上的阿呆差点让他给颠了下去,抖了抖小翅膀还是决定自己飞。 “阿月。” “焱大哥,你怎么才来看我。”虽是怨词,眼底却满是欣喜。 “怎么,倾绛那小子欺负你了?” “倒也不是...”月疏笑得眉眼弯弯,也不知是跑的还是喜的,素白的脸上多了抹生气,“欺负算不上,只是焱大哥再不来,我院里埋的好酒都要叫那小凤王偷喝光了——” “行,那小子我回头一定说他,”赤焱抿唇,从袖里取出一包油纸,抬眼看去,“站他身旁那姑娘是谁?” “噢,曾经与他订过亲的表妹。”月疏早就闻到了味,迫不及待地拆开油纸,里头正是用麦芽把核桃杏仁碎融一块儿的切糖,忙拈了跟阿呆一人一块。 “他还订过亲?”赤焱转过眼,面色不虞,“那他跟你那事...又是何情况?” 糖块还没尝清个滋味,差点惊得从嘴里喷出来。 “啊,焱大哥你都知道啦!” “难不成你们还想瞒我?” “这事儿...哎呀,以后再和焱大哥你解释吧,总之他们早已解除婚约,除了表亲便再没任何关系。” 赤焱哼哼了一声,想来也是心凉,从前什么事都愿意同他分享的阿月竟也可是有事瞒他。 “罢了,”赤焱感慨般道,“过两日我需出趟远门,想着过来看看你,倾绛这小子看上去吊儿郎当,也得了我七八分真传,有事你就差使他,你这腕子,别再落下病了。” 月疏听他又要走,眼里满是不舍,与同样不舍的阿呆手指碰掌垫,又听他交代的话里字字为了自己,难过更深,闷了半晌,才点头“嗯”了一声。 赤焱突然笑道:“我还想着这小子桀骜难驯,过来压一压他,原是我多虑,这人早对你‘俯首帖耳’了。” 听他意有所指,月疏蹭得抬起脸,怕是方才的情景早已叫人看了个遍,连忙红着脸磕磕巴巴解释,“不、不是的...其实——” “行了行了,”赤焱打断了他,一副了然之姿,“快些回去吧,免得那小子给别的姑娘占了便宜。” 月疏只他不可久留,蔫儿蔫儿地捏了捏手里还剩大半包的切糖,告别之言还未出口,却是突然看了左右。 “焱大哥,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赤焱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就你焱大哥一人呀,不然还会有谁?” “哦——”月疏拖了个长音,似不过随口一问,跟赤焱依依告别后,半不情半不愿转身走了。 赤焱望着月疏离去的方向,停驻许久,直到几人的身影重新融为一处。 “如你所见,忘掉你,他会过得比原来更快乐。” 风吹过草地,露出墨色僧袍下的僧履。灵兔把佛珠扒得“噼啪”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不断得来来回回看。僧人喉间滑动,似是将方才犹未出口的诸多话语咽回肚子。 是了,在隐身术下,那人根本不可能瞧得见自己。 第69章 第六章 纹丝不动水潭漾起微波,半身浸在水里的碧色人影下意识朝身后看去。 此处离天宫虽不远,却是极其破败荒凉,枝叶灌木终年不得打理,欣荣的荣,枯败的枯,乱石遍地,水潭边沿的石砖亦多年未曾修葺维护,映不出一丝反光。 这是个被整个天宫“孤立”出的一寸方圆,至于原因,清涟被圈禁那么多年,自然是心知肚明,外界所有人都以为他已魂灭,殊不知他的魂灵叫人藏在了此处。 昊天数百年未临此地,当初下了禁令不准任何神灵靠近,倒不想这里竟荒败至此。 然而眼下这已不是能够叫他在意的地方。昊天面无表情地甩了甩沾水的手,银纹护腕半映华贵紫裘。 他姿态雍容地起身,清涟的视线便也跟着上移,可就在与他眼神交汇的刹那,又蓦然转回了身,拿背对着,一副不待见的架势。 “本君给你三分颜色,倒叫你忘记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了?”昊天倨傲临下,不满地命令,“过来。” 单薄的身影跟着最后二字狠狠颤抖了一下,为什么这些人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警告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清涟眼眶发酸,却在巨大的灵力压迫下不得不扭过头,十指紧紧扣着身后的瓷壁,他知道昊君一定会与他生气,他也知道前些日子他突然一反常态对他好也是一时兴起。 他都知道的。 “你这是什么表情?”昊天被一双泫然欲泣的眸子弄得一肚子窝火,自打他把这朵莲花从地牢中夺回,这朵莲花便是异常粘他,走哪儿跟哪,看他时便低头,一转开视线又偷偷摸摸跟上去,就是在吻时被欺负狠了也不走,倒真有几分灵宠的乖巧听话。此番正赶上他要事处理,便令其留于内殿等他,不曾想才几日功夫,这小莲花见他,竟又如待洪水猛兽一般畏惧。 “靠那么远,还怕本君吃了你不成?”为帝者必须心如磐石,除了千年前苏醒、他自第一眼直入心底的白泽君,寒铁似的心便再未添过一丝裂缝。 然而不可否认,他眼下的心烦确因这朵莲花而起。 清涟咬着下唇,不敢去看昊君眼睛,一向在水里自如的他,如今却好似有铅灌入足下。然而不过几步,小莲花不知何处生的勇气,硬是顶着强大的灵压转过身,不声不语闷头钻入水中,湿漉漉地趴到了水潭对岸。 与帝君有过欢Ⅰ好的女神不知凡几,多你一个又算得了什么? 她们说的...原是这个意思。清涟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除了会惹那个人更加不快,还有什么意义,可当耳边响起男人危险的低语:“就这么喜欢违抗本君的命令么?小莲花。” 一切都已迟了。 熟悉的锁链套在手腕,叮叮咚咚的链条与晃荡的水声交织不止。 “不要...” 昊天不知何时入水,从后掐住了清涟肩膀,强势地将人掰过身,怒极反笑,“就是凡人养得狗都知道摇尾乞怜,看人脸色,你不过受那些个秃驴几日佛光,就敢在本君面前提‘不’字?” 清涟听不出话里侮辱人的意思,只是被眼前男人的低吼与凶狠吓到,手腕被链条束着,臂膀又被人掰着,只能任由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往下掉,“...清涟是莲花,”他怯怯地转动眼球望着男人,“没有尾巴。” 昊天微微一怔,明明是文不对题的回答,却叫他胸口骤然一束,就好像给了人一刀,对方却浑然不知,淌着一身的血和他说自己不痛。 清涟看着自己的手臂被一点一点松开,除了惊讶与茫然,还有一种难言的滋味,如虫蚁般爬上心头。 昊君讨厌他,老是凶他,还因为他比别人少一条绒尾吗?不,说不定一条都是少的,听她们列举的诸多“人”物中,还有素以美貌闻名的九尾玉狐... “什么九尾玉狐?” ! 突如其来的质问倏忽拉回小莲花越飘越远的思绪。 “什么九条尾巴,你在想什么?”昊天面露不悦,清涟连忙捂住嘴巴,可他分明没有出声才是,除非、除非—— 清涟闷声不语,垂头避开灼人的视线,趁着男人拷问他时的间隙挣开桎梏,在狭小的水波伏动中背了个身。 这人当真是给自己娇纵惯了,居然有胆子无视他?昊天不作他言,半步而上将其困于胸口,小莲花的身量只到他的脖颈,他便伸手绕到他的身前,桎了下巴要他抬扬回视。 “回答本君。” “昊君不是能以灵术窥知嘛?”清涟仰着脖子哽声,“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你便是听了那些话才不吭一声走的?” 清涟赌气不答。 “...何时给你养起来的脾气,”见人又要掉珠子,昊天似是无奈将怀里人转了个身,捉了手腕便往胸前带,“没有讨厌你。小莲花,本君且问你,这些事都是谁说与你听的?” “......”羽睫沾着水汽,像是给眸子也朦胧上了一层水光,清涟再度被贴近的热气熏得飘然,昊天抱着他,手掌心贴着的位置传来有力的心跳震动。 这个人每回在“啃”他前,都会像这样搂着他的腰,用鼻尖蹭过他脖颈处的每一寸肌Ⅰ肤,像是在挑寻最适口位置,不出意外,最后会沿着下颔来到唇瓣... “行了,本君已经知道了。” 清涟蓦地睁开眸子。“!” 昊天冷笑一声,他九重天君的事,何时轮到几个宫娥在背后说三道四? 敛起一身寒气与灵压便要抽身离开,水里突然有只手拽住了袖摆。 纯净清秀的脸上红晕染开,白里透粉,额间的朱砂被发丝轻掩,若隐若现。清涟低头攥着手里由特殊灵线制成的华贵衣料,一张小口又是抿又是咬,就是不肯说。 昊天垂眸将人打量,眼底不见昔日的戏谑,反添几分不近人情的严肃冰凉,然后,他将手探向袖间—— 清涟看着自己的手一点一点被人剥下,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被挖下,为什么?他不是说不讨厌自己的嘛? 还是...只是骗他? 无措的眼眸方抬起,健臂搂过腰身,一只手抚在面庞,迟来的吻分毫不差地落在诧然微张的唇瓣上。 第70章 第七章 夜巷千灯,丝竹笙歌承包了沿街整排楼阁。 “来过这儿没?”高台下是一方水池,水池的中央是能一次容纳三十人的圆台。喷涌的水花时而低伏,时而高涌,坐在三楼都能感觉到湿意,月疏只看了一眼便伸回了脖子。 “不曾。”他在地界摆了近千年的地摊,只知挨着舞楼的地段最是繁华,就是挤破脑袋也轮不到他,至于里头究竟是任何模样,他自是无从得知。 一是穷,二是瞎。 倾绛随手掷金,几名衣着清凉的异族女子逐个端上盘几。 瓜果,糕片,杏仁,站在最后的姑娘呈上一壶青玉制成的杯盏。 “此乃瀛洲独酿的玉酒,素有‘一滴千金’之说,也只有如公子般玉树临风之人,才配得上此酒。” “一滴千金呐,”倾绛故作肉痛,沿杯沿打量了一圈,笑着送到月疏唇边,“别漏了,可贵着呢。” 月疏猝不及防呛了一口,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就着他的手把剩下的喝完。 男子喂男子饮酒,这样的举止无疑是宣告了二人关系,几名姑娘眼力十足,见状自觉靠墙退到了一旁。 “味道如何?”倾绛抛了颗杏仁嚼在口里。 “不如何,”月疏咳了几声,“还没我那杏酒来得香,说是‘一滴千金’,也未免夸张,换了个场子端上来,就骗骗你们这些冤大头。” 倾绛无所谓地笑笑,“毕竟是大老远从瀛洲弄过来的,玉泉水独酿,消去御贡,每年能外销的不过百坛——怎么,你从前就没听说过?” “没有。” 倾绛“啧”了一声:“都说白泽君无所不知,也不知是打哪传出的谣言——行了,别贪杯,这酒酒劲可大着呢。” 月疏被夺了杯子,目光便转到那一盘盘瓜果上,他这会能答应小凤王陪他上这儿,也是他许他能一次吃个够的。 “‘主菜’未上,你现在就吃得腹肚圆滚,一会儿小爷可带不动你。” 月疏在听到“腹肚圆滚”四个字时差点噎死,他哪里胖了!明明就是瘦到叫人抱着都会摇头嫌硌的地步好吗? 倾绛单臂支在栏沿,突然朝月疏挑了挑眉,月疏不知所意,跟着往下看去... 行吧,他没话好说了。跟那下头腰肢扭晃如水蛇的纤瘦人儿比起来,他确实没得好比。 围栏一圈并未设屏,其他看客的神色自然毫无遗漏地落入眼中。一名富客朝后击掌,自有姑娘上前弯身,不到十个数的时间,原本还在池中献舞的舞娘坐在了富人怀中,盈盈递酒,半透的帘子拉下,那点响动很快吞没在弦乐丝竹声中。 说是“听戏看舞”,这金铢撒出去到底为作甚么,大伙儿心里也自有数。 “没意思。”倾绛懒懒地背身一靠,恨不得将耳朵堵上。 “你加钱,她就是你的,”月疏熟练地咬开核桃,拨出里头的核仁,含糊道,“反正小凤王最不缺的就是钱。” 一个绷着神经等着捉鬼,一个吃得麻香还不忘说风凉话,倾绛扯了冷笑,捡了他刚剥好的核桃仁丢进嘴里,“小爷的钱?小爷的钱不都拿来养你了么?” 他刚剥好的肉啊啊啊—— 正在这时,看台外围出现骚动。 莫约是看客们对台上剩下的几个舞娘不满意,而嬷嬷正扬着丝帕,夹着嗓子陪笑道歉。 一位名唤“水兰”的姑娘即将代替她们登场。 倾绛没什么兴趣,只怕今夜怕是没什么机会逮“人”了。 四鬼中剩下的涂罗鬼最是风流,照理说,他怎么也该是这里的“常客”了,但是就今晚来看,这些庸脂俗粉,恐怕还真不一定能吸引“它”现身。 “公子不必叹息,”离倾绛最近的一位女子转过身,莫约是瞧见了倾绛脸上的遗憾之色,道,“这位‘水兰’姑娘虽是头一回登台献舞,舞技却是一等一的高,其貌更是绝美。” “绝美?有多美?”倾绛似是刻意与人为难一般露齿一笑,拿下巴指了指月疏,突然扬了声,“及得上小爷身边儿这位么?” 霎时间,高阁之上,原来落在几名舞女酥*上的无数目光重新汇聚一处。 被质问的女子顿时面露尴尬。 月疏刚进腹中一口酒差点跟着气血涌上来,压声道,“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带上我!” “说说罢了,怎的还气上了?”长指理了鬓旁软发,像是在哄赌气的情人,倾绛故意忽视月疏微避的动作,捞过人儿在耳边渡了口气。 都是为了引蛇出洞,你且忍忍。 被那么多人盯着,他哪里还吃得下啊!月疏拿起一块芙蓉糕,想想自己喜欢,又放下,换成一粒大枣塞进倾绛嘴巴,扭过头去,干脆面壁。 倾绛笑着将枣嚼了,在外人眼里,那目光便是再宠溺不过。 “二位公子确实已属各中翘楚,世间少有,”红娘显然是在下头听见了方才的对话,掀帘而入,捏着帕子亲手奉上酒水,“可咱们新来的舞娘却也是挥袖倾城,国色天香。” 倾绛是极其不满有人未经同意擅自闯入的,今儿却是敛了脾气,接过玉酒,嗤笑道,“若真如此,那小爷还真不枉此趟。”言语中还流露出几分期待,除了月疏,没人注意到他在触碰到红娘玉手时脸色闪过的嫌恶神色。 “嘶,哪里来的铃兰香?” 三层高的楼阁蓦然暗了灯火,各种声音仿佛静下。 月疏与倾绛自然也闻见了,舞楼中最不缺的便是胭脂水粉,这突如其来的铃兰香竟是直接掩盖了脂粉味。月疏暗暗诧异,一旁的倾绛却是瞬间脸色变黑。 流水汤汤,舞池中央,一盏盏莲灯随着女子翩翩舞步绽开,伴舞的数名女子悄无声息地弯身下场。银铃乍响,香袖舞向高台,瞬间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蓝绸伴着漫天鹅羽凌空,金丝面纱下,一双蓝色猫儿眼摄人心魂,似有若无的撩拨引得一众看客心痒难耐。 “这个死丫头...”月疏听见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你在这别动,小爷一会就回来——这丫头,反了天了!” 这座楼里有不少为异族,通灵力,倾绛刚一跳下去,楼阁顿时鸡飞狗跳,有呼灵卫的,有不知所以提裤头的,有瞧热闹的,有“英雄救美”跳下去打架的,还有被怒极的凤王一手摁进石柱里求饶的... 各路原形五花八门,月疏充耳不闻,只管眼前一桌,吃着吃着甚至连困劲都上来了。 倒了杯玉酒,正想提提神,凑到嘴旁,月疏突然将手里的杯子扔开。 在这个隔间里的几名异族女子,接二连三倒在了地上,没了气息,整张脸像是被吸干了元气,枯老苍白。 “现在才发现酒有不对,看来白泽君确实如传闻所言,早已灵力全无了呀。” 鹅黄色纱裙一步步靠近,月疏勉强睁开眼睛,视线上一,眼前赫然是方才被倾绛几句话噎到的女子! “你、你是——”女子的伪装一点点褪去,黑色的灵息绕过全身,尖笑声刺耳,在月疏伏在地上彻底失去意识时,那人已然是副唇红齿白的小生模样。 “白泽君的这张脸,倒真是生得不错,”涂刹鬼蹲下身,连连啧声,“难怪能叫那九重天君,对你至今念念不忘——” 正要碰上脸颊,一道金光骤然撕开空间! 似乎有什么力量停住了时间,竟是让外头的喧杂声一并悄然。 涂刹鬼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一只被横切而断的手掌从眼前飞过。 “什么人!”涂刹鬼连忙拉开距离,他特意引开了白泽君身边的凤王,还有什么人,竟然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出现!?他为鬼身,断了的手自己便会长出,可眼下腕骨处传来的锥痛显然在警示他—— 金光具实,寒眸下,黛青色佛珠缠风微响。 ...眼前这个人,不是他惹得起的! 拖更了,我有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0章 第七章 第71章 第八章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折断的木横挂着撕烂的彩绸,零零碎碎的木屑浮在水池表面,富商们躲得躲,逃得逃,尽管美色Ⅰ诱人,也不能跟自个儿的小命相提并论。 倾绛眼底几欲喷火,“这里是你该来的地方么,你看看你穿得都是些什么?像什么样子!” “你能和他来这,鸢儿为何就不行?” “这能是一回事?” “鸢儿知道绛哥想做什么,”倾绛心下一惊,兰鸢只管脱口诉情,哪管他忽变的脸色,“他能帮你,鸢儿也可以——” 啪! “住口!”倾绛阴沉了脸。 兰鸢捂着半边火烫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极缓地摇头。 “你...”她颤着湿润的眼睫,努力不叫泪水掉下,她长这么大,几时受过这等委屈?“便是连阿爹都不曾打过我的,绛哥你竟...”她知道倾绛来此的目的,可、可她也想着自己能帮上忙,也想跟在他的身边,怎知换来的不过是他狠狠一耳光。 “舅父怎般纵容你我不管,你平日如何唤我,我也不拦你,可你最好清楚——”眼前的男人无情地背过身,腥红色的灵力霎时封住整个空间,窒息感扑面而来!兰鸢缩着肩头,不自觉后退半步,只觉那背影陌生到叫她害怕。 “我除了是你表兄,更是凤族的王,你有一字不遵,就是抗命!” —— 月疏醒来时,自己正躺在床上,小屋里的桌椅摆设皆是他离开时的模样。 被子滑落至腰间,除了锦葵,里头还有他一时兴起加的灵香草,不但有安眠功效,还有一股淡淡的特殊香味。 凤王一进门,便见床上之人捧着被子低低嗅着,像是出神。 “睡懵了?”自从收到赤焱要他照顾月疏的指令,倾绛便也在恒山落了居。 只是他这只养尊处优惯了的鸟对住宿要求极高,就是临时设造的府邸也是恢宏如宫殿,对山头原主人的这间小破屋更是瞧不上,没什么特殊情况更是一步也不会进来。 这点倒是跟那条“背信忘主”、“见色忘义”的二黑配极了。自从小凤王那两名美婢来了之后,它几乎天天趴人家府邸门口,舔着舌头,在姑娘们的抚摸下心甘情愿成了人家的看门狗。 月疏方醒,犹有些忡怔,迟了一会才道:“...昨日是你送我回来的?” “什么昨日,”倾绛踢了把凳子,毫不客气地坐下,“你都躺两日了,都让你别贪杯,除了小爷,谁能那么好心把你扛回来?” “我没喝多,明明是——” “明明什么啊明明,醉得一塌糊涂,还吐了小爷半身,可别给小爷讲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酒量如何自己再清楚不过,怎么可能区区几杯就倒?不知怎么,总感觉今日的小凤王心情似有不虞,便是说话都带了股冲劲儿,月疏低头瞧了一眼身上干爽的内衫,确实有被换过。 难道真是自己吐了他一身? “别发愣了,睡够了就起来。”倾绛也不跟他废话,从怀中掏了个小方盒抛去,月疏接过拉开,里头躺着枚指盖大小的药丸。 “那位‘兰鸢’姑娘呢?”月疏这才发觉不对劲,“不是你走到哪,她便跟到哪儿的吗?”依她那娇纵自我的性子,他可不认为是因为要避自己的嫌。 若没记错,他那时在舞楼中见到的舞娘,就是这位小凤王的表妹吧? “管她作甚,”倾绛明显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起身又从袖中拿出一油纸包的吃食,“那药丸用作解酒,服用前先拿这些东西垫垫。” “什么酒,醒了还要吞药...” “行了,要你吃就吃,大男人吃个药还磨磨唧唧,”倾绛显然是忘了自个儿在刚拿到药丸打开时的嫌弃表情,不痛不痒道,“小爷这两日也是够忙的,你若身上还有不适,再同小爷说。”说完便转身离开。 木门在人踏出的瞬间自动闭阖。 屋里再度恢复寂然。 ...莫非真的是自己喝醉后产生的幻觉? 油纸被放在膝头,微微敞开,散出米饼的香糯气味,月疏低头捧着盒子,默了一会才将盒盖轻轻盖上,凑到了鼻端。 —— 倾绛从木屋出来,闻风顿了片刻,转头踱步入了树林。 这个季节的树叶最是茂盛,荫林下便是连斑驳微光都透不进来,凉快是凉快,就是多了几许压抑。 “想不到佛门子弟也会进那等烟柳之地。”倾绛看着眼前的僧人,抱臂依树,“涂刹鬼之事算小爷欠你一个人情。那东西原貌丑恶,便是靠着吸□□血不断变化容貌,甚至连身上的气味都能一并改变,属实难逮,好死不死碰到个你,也算是他气数到头了。” 一只灵兔蹦到脚边,倾绛顺势将其抱起,眼对眼地逗弄一番,僧人不为所动地看着眼前一幕,等待下文。 “不过呢,这一码归一码,”倾绛依旧是在笑,语调却是转了个味,他逗完兔子,在其蹬腿挣扎之前放回了地面。 灵兔立刻窜回了僧人脚边。 “尊者可别忘了同我师父的交易。”他好意提醒,却也是这一声,叫住了僧人转过身的背影。 “他若助佛莲重塑魂灵,你便不再出现在白泽君面前,迦叶尊者可莫要忘记才是。” “早就听闻叶尊千方百计寻求莲心的下落,为此才将白泽君带在身边,折磨、利用、抛弃,可怜他事到如今,就连离开你,都只是佛莲塑魂的一块踏板。” “他尚未如约,我亦未曾失信。”冰冷的声音不含一丝温度,仿佛话中的人事物都与其无关。 倾绛笑了笑,重新靠回身后的树上,“这么说,尊者是想将他从小爷身边带走了?” 倏忽间,无形的风穿林而过!万木齐号,碎影狂乱。 “他本就是我的。” “笑话,”听到那一成不变的冷漠声线终于蕴了股怒意,倾绛嗤笑一声,“尊者怕不是忘了,是谁把他丢在冰天雪地里不要的?” “他的左手,想必你也瞧见了,如今连打出结印都是困难,当日若非我小爷赶到,他的手就该废了,哪里还会有气力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抱你?” “啊,也得亏的意识不清,”倾绛恍然了一声,笑意却是从容,“小爷差点忘了,他如今早已记不得你,尊者倒不妨猜猜,他在抱你之时,心里以为的是谁?” 僧人倏地沉眸,冷冽的目光好似杀人。 “尊者这般瞧着小爷做甚么?”视线扫过僧人脚畔伏着脑袋、瑟缩着小爪子不敢乱动的灵兔,凤王勾了勾唇,慵懒地倚着树木继续,“你说他是你的?那么你方才就该现身,而不是在他醒后就躲起来不见,其实你也怕的吧?”他放下手,慢悠悠地一步步走近,“怕你的出现会吓到他,怕他看你的眼神里只有陌生,怕他在你我之间,更愿意相信我——” 阻在他面前的是一截淬了寒冷杀意的梵链。 “够了。” 很单纯的、依赖性的抱抱,不是那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1章 第八章 第72章 第九章 夜里起风,鬼哭狼嚎般吹得轩窗吱呀作响。 内室与外厅间隔了一道灰白色的帘子,垂了流苏加重,此刻帘影亦随着屋外的风声轻晃,似有风透入。 里屋漆黑,勉强看清床边一双白靴和垂下的被角。榻上之人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侧卧,吞咽了口口水,呼吸渐平。薄被随着动作被压在了手肘下方,袖口撩开,露出的半截手臂衬在枕席间的墨发上,虚握成拳。 山间的夏末已有些许凉意,一只手将衾被从手肘下方抽出、拉高,直到没过下巴,将脖颈以下捂得严严实实。 月疏只开始时蹭了两下被子,轻哼一声,而后便没再动,想来是被里的灵香草确有助眠之效。 指背贴着额心拨弄开眼周的发丝,床畔之人立了许久,将他来回打量数遍,连发丝长长多少都能准确比划后,终于轻唤了一声:“白泽。” 自然不会有人没够回应他。榻上之人睡得很沉,对屋中多出的灵息一无所觉。 屋外张扬的风早已停歇,月光静静倾泻在木桌一角,倒是透出几分夜的清冷凄凉。 不过是大半年未见,与那过往的千年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迦叶却再难将目光从熟睡之人脸上移开,犹如一件失而复得至宝,稍不留神又会消失不见。 “不是说不再乱跑的么?”本该收回的指腹,贴着眉眼轻轻抚上面庞,分明是怨怼之言,却温柔的不似真实,像是怕将人吵醒。素来杀伐果断的冷酷黑眸,却是流露出几分难得的柔情,似有若无的痛色更是与此前绞杀恶鬼时的冰凉模样大相径庭。 白日里凤王与他说的那些,他当然记得。同南司君定下的交易,亦不过是行了他最初的目的罢了。只是不再见他,与彼此而言都是解脱。 原本他寻白泽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莲心,既然这人已然将他忘却,倒不如将一切重归于零。去了麻烦,也省得纠缠。 可若真的要与他再不复见... “别丢下我...” 胸口蓦然生出无法言语的抽痛。就像这数百个日夜,自己早已习惯了他束着白绫朝夕相伴,时而拉袖低语,时而枕膝轻靠,直到放下经卷,身畔空空,回念才觉人已不在。 ...寒冬腊月里,是他将他一人弃在了小屋之中。明明承诺过,再不会丢下他的。 然而,上一秒犹陷在回忆自责里的僧人却在下一瞬陡然抽回手,别开目光坐正了身,牙槽紧咬,仿佛自己方才碰了的是某种会叫人皮开肉绽的毒药。 胸前的佛珠在轻微晃动后回归平静,落在膝上的拳头被攥得指骨泛白。过了许久,迦叶摘下了腕间的佛珠,分两圈缠在虎口,阖上双目。 他不该再去回想这些,准确说,他更不该出现在这里。他既决心忘了从前,自己又何必来此一遭,何必做过多留恋? 那日于舞馆出手,算是他还作此前之情。忘了最好,当断则断,他最是清楚。 理智如这般,脑海中突然跳出溪水畔、凤王为其别过鬓发的一幕。 一举一动透露着暧昧,亲昵得宛如恋人。 本该只属于他的人,如今却被他人搂在怀中,或许,就连更为亲密之事都已发生...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胸口处霎时翻江倒海,酸意直冲而上,呛红了眼,恨不得即刻将人锁在怀中,不叫任何人看了去、抢了去,就是一根头发丝也绝对不允许有他人染指! 迦叶除了颈间的佛珠,一臂撑在枕畔,呼吸微沉,以绝对的占有之姿居高临下,另一手攫了下巴,叫人面向自己,就如同从前那般。口口声声说心慕他,喜欢他,转头不还是轻而易举接受了旁人?他已顾不上手里的动作乃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会不会弄醒他。 然而,就在他俯身欲吻之际,怀中人动了动,极不舒服似的皱紧了眉心,缠着衾被翻身面朝里侧,让本该落下的吻生生停在了半空。 换作从前,入睡不过十个数,这人便会不自觉滚进他的怀里,依恋般汲取他身上的温度,就是用手剥开,没一会儿又会哼哼唧唧地粘过来。迦叶看着落空的手,感觉到怀里失去的温度,像是有什么东西也被跟着挖空一块,连带着呼吸都是沉痛。 终于,他缓缓撤回动作。 ——只是如今,已不是从前。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壩罢 3瓶;营养液太贵重,给这小破文不值当,其实我最期待的还是评论区的互动(楚楚可怜.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2章 第九章 第73章 第十章 枯叶摇摇晃晃落在池面,波纹打着圈儿漾开。 碧色微光闪过,白净的踩上石阶,背影倒映于水中,一点一点清晰。 宽袖半掩下,一截缎绳松松垮垮束着细腰,末端坠着青白袖间的两股流苏。墨发垂至腰下,柔顺地披散在肩头,覆于单薄青衫之上,领口往上是一段白皙纤细的脖颈,小巧的喉结微微滑动,清秀的脸颊依稀可见两抹红晕,额间碎发之下,藏着一抹朱砂红。 清涟呵了一口气在手心,刚走两步,又转了身,可当要再次下水时却又犹豫。 昊君已有月余未曾找过他。 牙齿不自觉咬住拇指指甲盖。换作往常,他几乎隔三差五便会被带去给他“疗伤”。听天娥们提过,昊君那“伤”是从千年前那场地界大战中留下的,每当发作便会头痛欲裂,任何灵术皆无策,唯有梵境的九瓣佛莲方可缓解。 若只是“疗伤”,他只消如从前那般将灵息渡与他便是,那人为何...为何还要与他做那样“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只是想到那个画面,咬着指甲的一只手立刻和另一只手一起捂住了脸,连眼睛也一并盖住,好似这般就能阻止脑海里不断出现的、叫他足底发软的场面。 ...... 那人凑到耳鬓,一边唤着他“小莲花”,一边把他往池壁上压...衣裳跑了,双手双脚皆失了力气,推不开,勾不住,最后连魂也丢在了越晃越响的水花声中。 他从未尝过这种滋味,既痛苦,又欢愉。他生于水中,做了那么多年的莲花,头一次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汪水,任由摆布,甚至在与那人深深抱在一起之时,他都幻觉自己整个儿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再也割不断、分不开...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清涟猛拍了几下滚烫的脸,双眸悄悄开了两条缝。虽是这犄角旮旯不会有神经过,但他总归是面皮薄,不太好意思面对。 那个人一直未有再来找自己,难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清涟红着脸,视线不自觉下移,垂了手臂。 有可能吗? —— 白腾腾的雾气藏匿着涓涓流水。天境口乃是一方天池。在当年姬辛任君之时,此处也曾开满芙蕖与菖蒲,斗艳争奇。当然不止天池,整个九重天都是配合那位帝夋的口味,到处“姹紫嫣红”,走到哪都有随时会降下花瓣的错觉。 如今九重天易主,别说那些个花花草草,就是稍微有些亮丽颜色的事物都被无情地清除出去,基本只剩下白、黑、玉三种主色。 无任何事物点缀,整座天宫寡而森严,连天池水也显得异常冰冷,雾似寒气。 赤色灵炎收敛于负手袖间,一道绯色来到天境池畔,径自踏步而入。 像是触动了某样神氏,池水中央的石柱雕刻乍然浮现橙红色的纹路,一道青芒凌空降下,划开铮声,灵息散去,竟是一枚神矢钉在了来人足下! 赤焱挑起眼尾,只见那石柱上浮立着个生着羊角的橙衣少年,金镯银环,手里还保持了开弓姿势。 “帝君神谕何在?” 模样生得小,口气倒是十足十的狂。不过就神族来论,修为高低从来不以一个神仙的外貌长幼来评。 赤焱自然也是认出了少年,偏头一笑,颇有几分“能耐我何”的意味,道:“没有。” 麒麟收了弓箭,立实在了石柱之上,冷哼一声,“你不粘着你的心肝秃子,来这儿作甚?” “.......”赤焱显然是让“心肝秃子”四字噎得不轻,炎灵几乎都要具实。 “当年地界大战结束,谁不知道梵境的佛主少了一只佛钏,”麒麟稚声稚气道,“而这只佛钏又恰好戴在了你南司君的臂上,要说不是‘定情信物’之类的,着实难以叫神信服。” 嚷嚷什么?赤焱忍着扒开对方稚嫩的假皮囊,“就你懂?” “本神对这此毫无兴趣,”麒麟不屑地摇了摇食指,顶着一张可爱娃娃脸冷酷道,“职责所在,即便是你南司君,未有帝君神谕,亦不得入。” 赤焱噗嗤一笑,侧过身,“是吗?”朝着麒麟的那面,袖间蓦然绽开金光,“方才那些话,麒麟神君不妨当着‘他’的面,再说一遍吧。” 麒麟:“......” —— 软磨硬泡下才借来的轮回镜,得知那佛莲竟还有一息魂灵留于世间。赤焱直接来九重天要人,都已经做好打一场的准备,没想到座上的昊君却是眼也不抬,直接命身侧的蓝衣仙娥去将佛莲带来。 赤焱:“?”然而就在他见到昊君身上充盈灵力之时,立刻了悟,“难不成...你!” 很显然,他这副样子分明是已经拿到佛莲全副灵息! “梵境的东西,本君还想着用完要怎样丢才合适,”昊天将打开的神牒掷于一旁,这才转眸正视赤焱,牵了嘴角,眼底却是冷漠无情,“南司君这趟,倒真是来得巧。” 仅隔一道玉石雕墙,碧青色的身影震在殿外,一字不差将话听了去,白稚的脸上血色尽褪。 —— 月疏背着一筐杏果下山换钱,打算用换来的几枚铜铢买些好吃的。 所幸姑娘家们对新鲜的杏果很感兴趣,很短的时间,杏果便被一抢而空,把隔壁卖瓜的大爷看得目瞪口呆。 前些日子出门基本上都是小凤王在掏钱,虽说是请他,九牛一毛,月疏终归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凤王挥金如土,不代表在地界穷惯了的白泽君不知锱铢珍贵,白白短了人手。 更何况近日来,他总觉得那小凤王好似变了一个人。听蓝羽黄羽说,她们主子时常会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关在房里,半天不见人,亦不知是在琢磨什么。 似乎就是从他的那位郡主表妹不见以后,他才变得这样奇奇怪怪。到底那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想起那日,月疏又不可避免回忆起自己那时遇到的情景。 杯盏破碎,玉酒洒了一地。 涂刹鬼撕开伪装的场景历历在目,怎么会是他喝醉后的幻觉?而且他分明有意识地记得,当时有人... “赶着投胎也用不上那么急,什么人啊,真是——” “抱歉,抱歉!”大街上闹起争执,青年三步两回头,好似后头有什么人追着他似的,一路扒着人群道歉,冷不丁撞在发愣想事的月疏身上。 手里的铜铢尽撒。 “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回头青年已消失在茫茫人海,剥开的道路再次被涌上的人流堵死。月疏也顾不上去跟人计较,赶紧将眼前能看见的铢子搜罗起来,一枚一枚装进能抽绳的麻布小囊袋中。 虽是铜铢,好歹是能够好几天的饭钱。踩着的脚来来回回,正赶上早集,人流密集,小铜铢一旦散落犹如大海捞针,除了开始掉落在视线范围之内的几枚,再难寻到其他。 鞋履纷沓间,月疏忽觉有什么同样是圆状的东西闯入眼睛,也就三步左右的距离,出于或许是铜铢的可能,他一面与人说着“接过”,一面努力弯腰低头去够—— 才刚触摸到那物圆滑表面,便与一只温厚的手碰在了一处。 那是一串由菩提子连成的念珠,而与他指尖相碰的人,是一名身着黑白袈裟的僧人。 僧人温和一笑,将佛珠拾起,起身单手朝月疏执了个佛礼:“多谢施主相拾。” 月疏半晌出不来声,像是给人封住了喉,只是有些呆愣地望着僧人,慢吞吞直起腰身。 原谅我拖更,原谅我居然现在就已经开始心疼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3章 第十章 第74章 第十一章 倾绛一连在房里闷了三日。 当日他给兰鸢的那一巴掌可不轻,以那丫头的脾气,必定是要去他舅父面前哭诉一顿,搞不好他那视女如珠的舅父还会吹着胡子再赏他几十记鞭子。 想想就头疼。 若非怕她口快泄了事,他也不至于一时心急打了她。如今后悔亦是无用,倒不如好好珍惜这几日难得的清净,指不定那丫头什么时候就又自己跑回来了。 透了口气,他迈出府邸,懒洋洋地抱臂晃到月疏屋子前,纡尊降贵用指扣了扣陈旧的木门,高声唤人。 无人回应。 奇了怪了。倾绛瞧了眼日头,总不至于这个点还在睡觉? 方一转身,就见蓝羽黄羽提着裙子蹲在一棵老槐树下,喂一条乌毛油光发亮的大型异犬吃食。 倾绛平日里少有使唤她们的时候,见她们在此嘻闹也并不生气。这条黑皮狗比初见壮硕了不少,每一根毛都少不了他身边那俩丫头的功劳。 见凤王靠近,埋头干饭的二黑立马戒备地支起耳朵,目光转凶,与对待漂亮姑娘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倾绛垂眸轻蔑一笑,他自然不会同一条狗一般见识,问了蓝羽黄羽院中人的下落,才知那个余毒刚清的白泽君竟一早就独自下了山去。 “确实是一早出的门,背了一筐的杏果,”蓝羽回忆道,“黄羽还问了公子是否需要我二人帮助,结果都给拒绝了。” “......”倾绛脸色倏变,“不好。” 最后一字落下之时,已然扬手化灵,原立之处只余红光残影。 “?”两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懂她们主子为何如此紧张。 —— “敝寺久未修缮,还望施主莫要介意。” 月疏瞧了眼膝下被鼠啃咬破边缘的蒲团,强笑道:“哪里,是在下叨扰才是。” 僧人面上温和不减,将沏好的香茗倒入茶杯,“请用。” “多谢。”月疏双手接过茶水,低头轻嗅,笑而赞道:“好茶。” 上等的香茗千金难求,如此一比,倒显得与这破败的古寺格格不入。 月疏不动声色将杯放下,只当自己已然尝过,看着面前的白墨袍子的僧人将茶壶继续热在尚有余温的器皿上,“街市往来之人那么多,大师为何请我来此?莫不是算得我与旁人不同,有什么天机相告?” 僧人会以一笑,“贫僧与施主素不相识,那么施主又是为何要应贫僧之邀?世间鬼怪多以人皮相蛊,施主一身灵息难掩,不该提防才是?” 见他将话亮明,月疏反而稍稍放下警惕,笑言:“大师戴着佛珠,不似坏人。” 僧人失笑摇头,颇有几分反驳无言的无奈,干脆转了话头:“方才施主见贫僧时,似是出神,恕贫僧失礼,敢问施主是有故人生得与贫僧相像么?” 空气似有一瞬凝固。 月疏面色微红,立时尴尬起来,放在僧人身上的视线反而不自在起来,左右飘忽,低头默了片刻,才终于轻声否认。 他今日下山是为卖杏,因而穿得并不如何,都是些旧衣,袖口作收紧处理,是以在他攥握衣摆之时,手背上的筋骨清晰可见。 僧人温和一抿,见他状若有所思,便移了目光于廊外,并未点破。 月疏看了眼天色,主动起身告辞,自始至终,他都未敢再与僧人对视。 老旧的木地板动辄“吱嘎”作响,僧人目送其离开的背影,并未阻拦。临跨门槛前,月疏忽而想起自己犹未问其法号,一回头,便撞上了那自己避之不及的目光,连带着喉咙里的声音也跟着断断续续,失了主导。 僧人立在廊下,眉目温和,双手合十道:“贫僧法号无相。” 待白泽走后,廊下的风归于平静,宽袖服帖于身侧,院里的一草一木皆如假象般纹丝不动。 古寺于日光中投下的阴影逐渐消弥。 “我原本还在诧异,那位白泽君并无灵力傍身,身上分明沾染不少鬼怪气息,何以至今无恙?”额间第三只眼睁开,无相望着眼前身着墨色僧袍的背影,单手执了个礼。 “师兄。” 还不出面把人哄回来,小心给人撬墙角!(幸灾乐祸.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4章 第十一章 第75章 第十二章 “光”“影”相生而息。数千年前的梵潭之上,佛法生相,于光中诞生两名佛子。二者眉眼七八分相似,性情却是截然不同。 “众人常道,‘光’之本意当为‘明’,这么多年过去,师兄怎还是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灵力幻构出的景象豁然消失,无相抿了唇角,三只眼睛一起看向树下从头到尾散发着“即便非生人亦不得靠近”气息的墨衣僧人。 七月的天气依旧高热不散,而今却似降下一道寒冰,连方圆几里的蝉鸣都戛然而止。 “你随冥尊闭关,现下当于灵山修行,何以出现在此?” 灵山位处西列山系,早年为冥尊顿悟成佛之地,无相身为冥乐尊者的亲传弟子,自然有其独门修行之道。 许是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无相收了佛礼,淡淡一笑,“早听闻梵尊曾收一名弟子,生来识妄,我虽身不在梵境,却亦想见识一番,只是可惜——”额间的灵目缓缓阖上,化作一条缝,最后消失不见。 “怕是时不逢机。” 枯叶被踩作碎片的声音咔嚓作响,迦叶冷着声:“若只为此,你在照面之时就该注意到他如今已是灵力全无,何必几番试探?” “试探?”无相轻笑,“世间披着人皮的鬼怪不计其数,他能受我之邀,若非神经大条,就是早已看穿我的身份,师兄若是以为他失了灵力便连识妄之能一同丢失,那么此能,”他顿了顿,忽而意味深长地看向迦叶额间那枚魔气半涌的佛印,“可就算不得与生俱来。” 话此,迦叶已经知道他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了。“那又如何?” “不如何,”无相似早就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目光移向一旁,盛了片落叶于掌心,“就知道,我便是说了,师兄亦不会将这些个事放在心上,只是师兄方才那番质问,着实叫人纳罕,若非与你熟知,知道你除清涟外,对身外一切没有半分兴趣,我还当你是在意他,旁人连碰一下手都能叫你盯上。” 此言自然只作调侃,见迦叶沉着面色明显又难看几分,无相适时点到为止,只当是自己提及已故的清涟,才惹来面前僧人的不虞。 说起来,二人算作双生亦不为过,有“光”便有“影”,有“影”必有“光”。或许千年前,他的师兄还会拉着脸同他辩驳,可如今,立在他身前的是敢与九重天划敌的半魔半佛!那少得可怜的情绪早已被仇恨占满,余下的只有冷漠无情,只怕任何生灵于他眼中...等等! 转动念珠的指毫无征兆地停了。 兔子? 无相一脸难言地盯着不知从哪冒出、围着他师兄脚畔蹦蹦跳跳打转的雪白灵兔,素来温和不惊的面容出现了裂痕。 这是打哪来的野兔? 一时间,他不知该惊叹此兔胆大,还是震惊他师兄素来“六亲不认”的金身竟不对这只灵兔设防! 上一回见还是梵潭之上,佛莲出世。 兔子凑到无相脚下嗅了嗅,忽的像是疑惑般抬起前肢,定了几秒,随后又蹦回迦叶脚边,蹭了几下后趴下身去,仿佛那才是它熟悉安心的味道。 “这一带凶兽颇盛,鲜有野兔出没,看这品相,当时谁家走失的灵宠,”想到灵兔极有可能下一秒就被无情弹开,无相面有不忍,道,“此兔怕是未通灵性,并未有意阻拦师兄去路,师兄不妨——” 语噎。 迦叶将听到“未通灵性”四个字后刨抓龇牙的兔子揣在怀里,风正好越过树梢,晃下几许落叶,迦叶面无表情地转身说了三个字,“我养的。” —— 日头高照。月疏一路下山,直到腹中饥饿闹响,才意识到快到午时。 扒开麻布囊袋,里头的滚圆铜铢颗颗分明,一眼便可数尽。 月疏叹了口气,又将袋子束紧,放回了袖袋。 一筐杏果不值几个钱,若非姑娘们喜欢,甚至连装杏果的箩筐一并买走,只怕连如今到手的这点钱也没有。 这七枚铜铢便是他所有的积蓄,按一日两个馒头一铜铢来算,最多只能撑过五日,看来还是得想个别的法子挣钱才好,月疏苦恼地搓了把脸,硬是把额前的两股须发揉得乱七八糟。 要不...摆摊算命? 河边传来稚儿的哭声,打断了月疏刚刚冒出的想法。 哭声凄厉异常,若非与爹娘走散,必是受了严重的伤。然而当月疏走近俯身询问,才知不过是只纸鸢被勾在了枝杈上。而枝杈正下方,是黄水滔滔的恒河。 那是一只被扎成燕子模样的纸鸢,栩栩如生,还用红墨与黑墨上了颜色,燕尾飘着白色细长纸带,迎着风与水汽挂在枝杈,犹如一片随时会被刮落的枯叶。 “大哥哥...”男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月疏衣袖,哭花的小脸蛋抬得高高地瞅着月疏。 月疏:...... “也...不是很难。” 男孩闻言立刻两眼放光,惨兮兮的小脸上终于挂起了笑容。月疏比量了下距离,便让孩童站在里岸稍远一些的地方等他。男孩眨巴着两只肿成核桃的眼睛,看着月疏,小鼻涕一抽一抽,在看到对方予以一笑时,终于听话地后退两步,伸长了脖子瞭望。 恒水不比别处河水那般平静缓和,光是远远听那磅礴之声便知其汹涌异常。月疏在打了个怵后便收回视线,挑了根够长的木枝,击在掌心试了试结实程度。这种时候要是小凤王在便好了,实在不行,就叫他变个身给稚儿瞧瞧,以他凤凰真身,定是要比纸鸢稀罕上许多。 木枝一点一点逼近纸鸢。河边土湿,加上他本身畏水,整个过程都是极其谨慎,连呼吸都放慢许多。 所幸一击得手,枝杈勾住了纸鸢上的竹条,男孩立刻欢呼,雀跃地上下蹦跳鼓掌,兴奋得像只小猴,月疏松了气,将纸鸢换到了左手,右手丢了木枝入河,却在这时,一只麻灰色的小东西从袖子里滑出。 他的铢子!!! 来不及多想,月疏伸手去够,偏偏湿泥滑了鞋履,足下失衡,男孩的尖叫惊呼刺入耳膜。 照这个位置摔下去,必然是要掉进被泥沙搅黄的恒河水中。月疏把纸鸢和钱袋紧紧护在怀里,腾出的左手下意识抓住了河堤斜伸出的树枝上。 怎么偏偏是这只手... 左手腕骨传来剧痛的一瞬间,身体再次失重。 “大哥哥——” 檀香迎面。 双眸紧闭间,有只臂箍在腰身,揽住了他欲坠的身形。 元旦快乐( ^3^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5章 第十二章 第76章 第十三章 树枝坠入江河,半浮半沉,顺着河流的方向很快消失不见。 金光散去,稚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二人稳稳落在地面,小黑手拼命揉擦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波涛依旧汹涌,浩浩水声却恍若被什么隔绝,再闻不见。精实的臂弯穿过后腰,另一掌垫在后脑,月疏被人紧搂在怀,睁开眼看到的便是周遭微微潮湿的土地以及挨着面颊的黛青色佛珠,许是因方才之遭遇而余惊未定,一时间竟连眨眼都忘了,只是空洞洞地盯着足下某处,不住吐息间,有心跳透过僧衣传到耳鬓,一下一下,如鼓敲击。 喉结抵在额前,轻轻滑动,落地后臂间的力道不松反紧,有发丝漏出指缝,僧眸微敛,眼睫下,沉痛之色却是难掩。 “...多、多谢。”直到怀中人忍着腕上的疼痛伸手推拒,迦叶才反应过来自己将人搂得有多紧,苦涩之下,只得把人放开。 重获自由的瞬间,月疏自然而然抬起眼眸,直至这一刻,他才终于将眼前之人的样貌完全看清。 对视的刹那,迦叶不禁心头狂跳。他鲜少会有这样紧张促然的时候,有的那么几次,也全与面前之人脱不开干系。 早在千年以前,他随佛主自地界除乱归来,路过悉乘院之时,自己叫住了他,唤了他一声“白泽”。彼时的心情与此刻一般无二,或许连当时的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叫他,分明那时候自己再厌恶他不过,巴不得他日日消失,别再出现,自个儿还能落个清净,然而心底却是有个声音不断重复,此刻若是不将他叫住,他只怕再也不会如从前那样,于悉乘院前为其停留。 一别数年,当他撞上那双茶色眼眸,喉间一紧,却是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从前一贯是他缠着自己谈天论地,如今要他起头,属实难为了些,可人是他叫住的,又或许是为了掩盖无所适从的慌乱,他只得借他偷带下界之玩器,扰众佛子修行之罪名,言以锐利警告。 其实不然,他真正想说的是那日于梵潭旁,他扑身上前,自己并未有意施术将他弹开。那一下摔得不轻,额角磕出了个血窟窿,红色沿着眉尾不住往下淌,染红了衣襟,刺得他双目生疼。 他不是没有受过伤,流过血,可他从不绝有什么,更别说疼痛那样的字眼,既无从感知,便也用不到他的身上。 然而那一次,看着殷红色的伤口,他似乎是真真切切感觉到了,那人在“疼”。 流血了,他该是很疼的。 从不知“心疼”为何物的他下意识拢紧眉心,然而他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什么话也未来得及等他说,愤恨的眼底攒浮着委屈的水光,攥紧拳心扭头跑开... “方才多谢佛者施以援手...那个,”面容重叠,面前的声音将他从过往的思绪中拉回,“衣裳弄脏了,实在对不住。” 纸鸢沾了水汽,受潮的部分极容易染墨,月疏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指了指僧袍胸前的白色部分,如今被染上了点点红黑色斑,霎是醒目。 难以言喻的失望感如山一般笼罩下,压得他胸口生疼,迦叶甚至未去细看衣襟上的斑驳,见他怀里还抱着个纸鸢,他几乎想将纸鸢扯开丢在一旁,把人困在怀里,再也不放,然而念头方起,耳边就是拉长的抽疼之声。 月疏无力抽回受伤的左腕,只能咬牙忍受,额间隐隐冒出密密细汗,面色惨白。 “你的手...”迦叶连忙放开,后面的话他根本无需再问,这伤如何而来,他再清楚不过。 “不打紧,”月疏仓促一笑,又是后退一步,左手臂背在了身后,低头有意无意躲开了他的直视,“一点小伤,养养就好了。” 养养就好?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迦叶的胸口蓦然生出阵阵绵密刺痛。没有灵力,凡事就必得他亲力亲为。碗要洗,果要摘,无论打柴还是烧水,于他而言都是难事。养?如何养?靠那个成日将“小爷”挂在嘴边的凤王么?想到二人言语间谈笑风生,迦叶心头又是一阵不爽。额间微微发烫,很快又被理智压下。 不同于初见无相时的愣怔出神,月疏在见迦叶时并无过多反应,除了一开始的客气微笑,剩下的便只有戒备与疏离。 至于原因,联系方才无相之言,大概也能猜出个七八分。 果真是...不记得了么。 男孩直到现在才慢吞吞地挪到月疏身边,偷偷瞄了迦叶一眼,见人连一眼也没给自己,这才松了口气,拉着月疏的袖子,怯生生地管他的大哥哥讨要纸鸢,又从兜里摸出两粒糖果,硬是要月疏收下。 月疏摊着手里的糖,面上有些尴尬,再贪蜜也不能从孩子手里夺吃的,然而比起这个,他显然更不愿在此地久留,至于原因,在场的除了稚儿,其余二人心知肚明。 将糖果一并塞进装铢子的麻布袋后,月疏收好口子,头顶的沉重叫他不敢再度抬眼看去,生怕目光对上。 “今日之事多谢,”他捏着空瘪瘪的钱袋,略微心虚地咳了一声,道,“待来日有缘相见,白泽必还佛者今日恩情。” 这个“来日”,自然不过是遥遥无期的一个说辞罢了,迦叶将他避犹不及的神色看在眼底,心下更加不是滋味,胸口犹如刀搅,吞咽间皆是苦涩。见人欲走,喉间硬是撕出一道声,“慢着。”左腕有伤,他便只将手搭在他的右肩。月疏似是也未想到他会有此举动,看了眼肩上的手,诧异间就要回眸,却在此时,一道红光硬生生隔开二人视线。 “才几日未盯着你,你就给我偷跑下山。”倾绛满是宠溺地将人揽过,也不管那粗布衣裳是他平日里连碰一下都嫌弃得要死,微微使力一摇,像是讨要回答,月疏从忡怔中被晃过神来,顿时被激得浑身不自在,无奈挣脱不开,只能继续由这凤王一人唱戏,然而下一秒,一双黑眸冷不丁撞入眼帘。 “这是我的人,”没管怀里人投回来的质问眼神,倾绛悠哉悠哉,自顾自地介绍,甚至在僧人微眯的黑眸看向他时挑衅般地回以一笑,“哟,这么凶做甚么?小爷可是好言好语地提醒,还请尊者管好自个儿的手,毕竟我可不像某人,若是碰坏了,小爷可是要心疼的。” 此处省略一千字道歉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第十三章 第77章 第十四章 狂风呼啸霎时间盖过江河咆哮,天际翻起滚滚黑云,铺天盖地席卷上空,四野顿时暗下,视线所及,无论是山河草木皆化同色。 一道金光直直穿透空间,倾绛面色一凛,身后顿时生出耀眼红光,如同羽翼般将他包裹,千万股红光齐齐绕住金光! 佛印涌流的金光半边便被红黑之气吞噬,黑眸微眯,与之数步外的梵链发出嗡鸣,倾绛脸色一变,下一秒,金光破开红炎阻挠,犹如地狱追魂夺命而来的钩刺,没有半分梵境的慈悲悯人! 莫说站在这里是凤王,便是南司君的神炎也未必能挡。 到底是当年敢单枪匹马闯九重天的堕佛,倾绛心里暗自骂娘,收起吊儿郎当的作态,一步挡在月疏身前飞快运起灵息,与此同时,数千枚羽刃化作的红光如针雨般落在僧人身周,毫不意外,在波澜不惊中黑眸中化作星点粉碎殆尽。 然而下一秒,黑色的瞳仁骤然收缩。 倾绛亦是诧异地看着眼前突然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的人。 “阿月?”从前这般喊他只是在外人面前故作亲密,没想到喊着喊着,竟也顺口。 月疏微微喘息,直直盯着眼前蓦然刹住的金光,脚下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 有他挡在面前,梵链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刺眼的金光缓缓褪去,就像是条普通的金链,幽幽地盘在半空,月疏也是意外,显然他也未想到梵链竟真的会为他停下。小金链“叮叮咚咚”,突然扭了个身,绕着他的眼周盘旋了几圈,却是不敢收紧,随后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盘在月疏面前,整个蔫儿作一团,哪还有半点杀伤力? 倾绛看得眼角抽搐,抬起手背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珠,方才他就是被这么个东西牵制住的?! 小金链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凤王,像条齿牙咧嘴的小蛇,奈何身前有人防它防得紧,最后只能委委屈屈地扭动着身,回到了僧人衣袖。 凤王几乎气结,盯着梵链消失的方向,喷火的视线落在了它的主人身上。一边拿人同自个儿的佛莲作交易,一边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约定,顶着出家弟子的行头,就是这样出尔反尔,纠缠不休? 僧人如同听不见一般,携了一身灵压,面无表情地迈步向二人走近,整个空间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一方狂风大作,发丝吹得睁不开眼,一方却是风平浪静,行步之时竟连片衣袖也未曾吹动。 这是要跟他硬抢了。 咬着牙槽咧开一个不甘的笑,倾绛低头瞥见挡在自己身前的月疏侧脸,突然从身后将他往前推了一把,“如何,想跟这个和尚走吗?” 月疏被推得猝不及防,一脸茫然,哪知抬头便对上迦叶视线。方才二人仅仅五步之遥,倾绛那一推用力不小,月疏差点站不住身,迦叶甚至已经下意识做出接住他的动作,然而待月疏站稳身形,看清眼前之人时,立刻仓促避开视线,一连后退回到倾绛身边,背过身摇头。 这一退似有重锤敲在胸口,五脏六腑疼得移位,迦叶立在原地,似有瞬间麻木,任由断线的念珠一颗颗散落脚边,滚进草叶土地。纵使他用强硬手段将人夺来又如何,还不是自己一次次亲手将人推远?有多少回那人满心欢喜地将心事说与他听,他却从不予以好的脸色。 是他害的清涟。 他不断提醒自己。可他又如何不知,自己早已情深于他,为他破戒。 罪孽深重之人当是他自己... “我们走吧...”月疏哑着声,拉过倾绛,好似知道身后之人不会再追上了,直到最后也没未回头再看一眼。倾绛总算出了口恶气,解恨之余,也未太注意月疏声音里的异样,他回头斜了眼僧人,也不管人有没有在看自己,甚是得意地吹了鬓边发须,由人在前边牵着自个儿的袖子走。 ...... “干嘛走那么快,”带翅膀的生灵都有个通病,不太爱行路。倾绛作为凤王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今次叫他抱怨的却非此事,这不,才弯了个山头,他便开始嚷嚷,“就刚才,小爷就该再给那和尚补上两脚,你都不知道他以前干了多少恶事,那个梵境佛主,害了我二姐一辈子的秃驴,小爷已经觉得他够不是人了,没想到这个堕佛比他还不是东西...” 月疏突然停下。 倾绛:“?”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赤焱,莫要在白泽面前重提往事,倾绛一个激灵,正要说些旁的话掩盖时,月疏松开他的袖子,用手心接了什么东西。 天空暗沉沉一片,山路风吹草动,沙石地走。倾绛微微仰头,几抹湿意断断续续落在脸上,暗啧了声晦气,施术在头顶设下一道结界,转眸却见月疏望着手心,不知何想。 ...... 雨水越下越急,转眼大作倾盆。河水一路上涨,乱珠跳跃。 一道身影久久伫立于河岸,衣衫湿透,紧紧贴在身躯。雨水淌过下颔,滑过喉结,还有不少滴落在颈间佛珠。 不知过了多久,僧人双眸微转,缓缓看向身侧。 一把纸伞撑在头顶。 水帘划开天地,四野消声,仿佛只余眼前这一方。 月疏站定面前,静静抬眸与他相视,微湿的发撩动在眼周,睁不开的眼睫里似盛了什么,不敢眨得用力。 没问他为何去而复返,迦叶似有片刻恍惚,喉间滑动,抬起手,欲确认眼前人的这真实。月疏捏着伞柄的指骨活动一下,微微偏过脸,探来手便顿在了面旁。 竹伞盛不下二人,何况是在这样的身量差距下,他抿了抿唇,低下头,刻意忽略脸旁,抓过僧人垂在身侧的左手。雨水将其冲刷得冰冷僵硬,月疏在相触之时明显颤了一下,紧接着,他将右手的伞交付到对方手中。 伞面晃了晃,倾倒在二人脚边,被风刮远。 迦叶紧紧将人抱在怀里,向来孤傲冷漠的声线此刻却是颤抖: “别走...” 第78章 第十五章 淡金色灵息无声无息浮动,如蚕茧包裹于二人身周。 任凭外头雷雨大作,有这金纹光圈在此,便是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别走。”沉哑的声音里带着几许恳求,下巴垫在淋湿的发顶。迦叶在竭力克制着手劲,将人揉摁在怀。心脏处的贴合密不可分,隔着湿凉的布料,每一下震动都被清晰感知。 浮动的金纹与其说是阻雨,更像是一种占有,二人圈在里头,再难有什么将他们分开。 月疏一动不动,手臂垂在身侧,神色麻木地由人紧搂,既不做回应,也没有反抗。听到“别走”二字之时,眸底有什么东西忽闪而过,却又随即黯下,雨水顺着发丝流淌过脸庞,打湿的眼睫眨了眨,终于沉沉阖上,手腕一点一点探到胸前,几乎没用什么力道,又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迦叶浑身一震,沉色的眼眸低头看去,缓缓松开手臂。 怀中人再度推开了他。 胸口像是跟着被挖空一块,瞬间疼得无法呼吸,一声“白泽...”卡在喉间。 月疏退开半步,木然放下抵在胸膛的手,“尊者这话,可是错说与人了?”因着风大,即便撑了伞,来的路上依旧淋了不少雨,加上方才的拥抱的姿势,几缕微湿的发便贴在了颊畔,他平视着颈间黛青色佛珠,湿漉的眼睫似有万般沉重,一寸一寸上移:“尊者所寻之人,不该是我。” 胸口蓦然大恸。如何不是?为何不是?三界只知他当年为佛莲之死走火入魔,然而这茫茫千年里他所寻的究竟是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以“追寻莲心”为由,将人禁锢在自己身侧,可那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其实潜意识中已然认定,即使不是为了寻找莲心,他也合该待在自己身边。眼看他退开半步,就如对待陌生之人,同自己拉开距离,迦叶几乎要伸手抚上那对眉眼。 他见过这双眸子最是神采奕奕的模样,望向他时,眼底倾慕更是掩藏不住,时隔千年,谁能想到此刻相视而对,那双眼底会只剩平静与疏离,以及...自嘲。 等等。 “莫不是,你...”他的声音明显有些激动。 “不记得,”月疏拂开他的手,“我不记得了。” “那你为何要来?”迦叶不容拒绝地双手掰过他的肩,目光咄咄逼人,丝毫不给他闪躲的余地,“你说过在我面前绝无虚言,现在,看着我,回答我,你既口口声声说不记得,又为何要来?” “...不知道。” 像是被他脸上那副毫无所谓的态度激怒,迦叶下意识沉了声,“看着我。” 月疏淡淡瞥了眼自己肩头,像是不懂他为何要这般激动,迦叶显然也因他的动作意识到了什么,控制了骤然加重的手头力道。 “不知道。”答案一字不改,态度依旧如故,迦叶这回却没再动怒,反而异常冷静地盯着月疏好似刻意避开的眼睛,目色凛凛:“我不信。” 月疏笑了一下,“尊者想听什么?不妨直接说与我。” “月疏。” “尊者既然不信,又何必问我?”本该是极其挑衅的一句话,却从略显疲倦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哀伤。月疏垂低眼眸,放轻了声,宛如自语,“我说过不会骗你,可你从来没有信过我,不是吗?” 拨开蓦然间僵硬的手,他径自步入雨中,平静地接受了让他向来畏惧厌恶的雨水。 “一次也没有。” 像是被这句话敲响,迦叶立刻大步追上,捉住了无力反抗的小臂,声音因其中的不确定染上几分颤意,“什么意思?” 雨水倾注,冲刷着二人。 “到此为止吧,”话音未落,背上贴来一堵墙,熟悉的温度将他包围。他要淋雨,他便陪他一同承受。月疏低头看向腰间,有雨水顺着发丝划过脸庞,一道又一道,“尊者莫非也忘了,白泽该是你最不想见到的人。” 怎会!胸口生出阵阵抽疼,心底的反驳之言统统化作绵密细吻,迦叶贴着额际一路吻至耳鬓,“那日是我冲动!是我之过,”几乎是低声下气,他凑近耳畔,半哄半恳求,“阿月,我们不闹了,成不成?” 若是从前,自己听到这样的话怕是做梦也能笑醒吧?月疏苦笑着阖上眼眸,仰面承雨,强迫自己清醒,眼前的黑暗却是宛如回到从前那段他目不能视的日子,仅凭气息感知,怨这场雨太冷太冷,才让身后的温暖那样清晰,那样叫人依恋。 “我知道你在,”迦叶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将人掰过,胸口强烈起伏,未及欣喜,只听他继续,“你和焱大哥作的约定,我也知道。” 嘈杂的雨声响在天地,风打在浇透的身上,冰冷冰冷。 扶在肩头的手一点一点下移。 他该解释的,即便这是事实,他也应该说些什么,迦叶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凉意涌向四肢百骸,尤其是看着眼前平静到有些异常的人,他突然想到方才的那句:到此为止吧。 什么意思? “尊者神色这般严肃,可是怕我存了心思,得知此事,刻意纠缠于你?”轻笑着摇头后退,见人这般反应,月疏便清楚自己永远敌不过清涟在他心中的地位。 罢了,罢了。 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样,他早就知道了。 “过去种种,我不记得,”转过身,抱住浑身冰凉的身子,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也请尊者…忘了吧。” 第79章 第一章 梵潭旁,一双鹿眼探出红木柱,远远瞅着金光划过,眼底的晶亮几乎要溢出。 “才刚学会化形便到处乱跑,当心释尊瞧见罚你。”飞天戳了戳九色鹿后脑,见人扒着柱子完全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无奈地叉腰摇手。 “他便是迦叶尊者,释尊座下大弟子吗?”眼瞅着人走远,觅辛恋恋不舍地转过头,见飞天手钏晃动,还要动手,连忙抱住脑袋,“哎哟!” “是又如何,那也跟你没关系,”千年未见,飞天亦觉稀奇,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眼花,然而这样清冽寒利的金色灵力,梵境中再寻不出第二人。他看着眼前由欣喜堆落成失望的少年,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伸手将人拖走,“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 “可是...哎哎,等一下嘛!”觅辛哇哇大叫,挥手够着后领上的手要求挣脱,吵得飞天眉头一皱,连忙下了一道噤声的法诀,半吓道,“你这小鹿,这里可不比灵鹫后山任你嬉闹,你若大声惊扰了诸位佛者,我可不会为你说情。” 觅辛一副知错了的孩童模样,连忙双手背后,顶着飞天的目光,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飞天这才微舒了口气,解开法诀。说是怕惊扰诸位佛者,其实最怕的还是那位已经离开的万一中途折返,听到他俩背后议论...想到那双寒得渗人的黑眸,飞天抖了个激灵,感觉手臂上的布料是该加一些。 “关于那位佛者的事情,我不管从前你是何处听来,如何得知,总之今后,你莫要再好奇过问,即便遇见了,切勿冲动上前,更不可近他之身,听明白了吗?” “啊,”小脸一听立马不乐意地垮下,“为什么啊?” “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尽喜欢挑最不好招惹的人招惹,飞天抚着额心上的花钿,疲惫道,“别看释尊平日待人严苛,不苟言笑,要论不近人情,整个梵境当属这位尊者,上一个敢挡他面前的人直接让他的金身摔了个头破血流,你说‘为什么’?” “不会啊,”觅辛眨眨眼睛反驳道,“叶尊应该只是看上去清冷,方才我还见他立在梵潭许久,似乎还说了些什么,声音好温柔的,才没有你说的那么凶神恶煞,可惜我修为不够,内容听不太清。” 飞天在听到“温柔”二字时差点没晕厥过去,正要拿涂着蔻丹的手指点醒这个没眼力见儿的,突然嗅到话里的异样:“梵潭?” “对啊,”觅辛抬臂一指,“应该是对着那些花吧,也不晓得那是些什么花,居然可以生在水里,而且还生得怪好看的,我以前在山里头从来没见过。” “花...怎么可能?”飞天僵硬地牵了一下嘴角,恍若喃喃,视线跟着移去指尖那端,却是再次愣住。 “我没说错啊,就是花,只是有一朵看起来不怎么精神,像是要枯萎——天乐神,您的表情好可怕,这花有什么不对吗?” “九瓣莲...”竟多了一株? “九瓣莲?是这些花的名字吗?”觅辛越看越觉得花朵好看,加上空气中阵阵蕴含纯圣灵力的花香,顺口问了句,“能吃吗?” 飞天立时转头瞪向觅辛,三界之中敢打佛莲主意的,上一个还是九重天的主人。 觅辛被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支吾道:“我说着玩的,没真想吃...” “我不管你存心与否,这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飞天神色凝重,“知你好奇心重,平日爱把玩枝叶花草,但是这九瓣莲,不是你我能惦记的东西,记住了?” 觅辛听着不服气,一边听训,一边视线往斜边瞟,这九瓣莲再金贵,有他的九色鹿茸珍贵吗?“我拿那株快枯萎的玩玩儿也不行吗?” 飞天严肃警告:“尤其是那一株。” —— 竹林摇曳,石碑上刻着金色梵文“灵鹫山”字样。 灵兔跟着僧人的步子,一蹦一停地打量着四周,雪白的前脚弯曲在胸前,耳朵束得高高。 “若想佛莲魂灵重塑,还需你亲往一趟灵鹫,求一味药。” 迦叶换回许久未作的梵境装束,白金色的僧衣,一百零八颗黛青色佛珠绕颈,赤露的右臂上打着一圈金钏,与寻常佛子不同的是,金钏的四围,肌理上漫开了一圈黑纹,细细瞧着,竟同额心佛印上的黑纹如出一辙。 梵尊所言之“药”,便是在此。 “好可爱的小家伙。”身后传来动静,只见一名身着橙衣劲袖装的少年三两步蹦上跟前,抱起还在发愣的大白一顿猛嗅。 少年毫不怕生,在看到迦叶之时更是眼眸晶亮,九彩之光流转,好似星辉落入眼底,“怎么是你?” 言语间仿佛二人相熟。 黑眸淡淡扫过面前犹自雀跃不已的少年,迦叶面无表情地检索脑海中的记忆,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且对其毫无印象,然而这并不意味他不能从少年衣着行径上猜出对方真身。 “九色鹿。”几乎是确定。 “尊者知道我?”少年显然有些受宠若惊,连怀里的挣扎的兔子也抱不住,脸颊红了一片,“我,我叫觅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9章 第一章 第80章 第二章 赤红的光芒逐渐缩小,最终凝作七星宿图腾,融于琉玉中。 树下之人一身素衣,入定盘坐,衣袂翩跹,流光不断萦绕于身畔,几乎触上银色羽睫上缀着的点点冰晶,同色流纹自眼睑下方蜿蜒至眼尾,尾端一抹蓝,未束的银色长发飘动身周,几许碎发拂动在眉鬓,撩过紧闭的双眸。 待光芒褪去,那人长舒一口气,缓缓睁开双目,一枚绯色琉玉自动飞往手心。 “师父到底最疼的还是你,”头顶传来懒懒的声音,只见一绺长发从树杈上垂下,凤王翘着腿躺在树上,双手抱头,余光瞥了一眼琉玉,“又是给你治眼,又是助你修行,反观你那个不守清规的挂名师父,终日故弄玄虚不见身影,闭关出来都四五年了,竟是一次也未来看过你,真不晓得师父瞧上他哪点儿。” 月疏理袖起身,立在树荫下,抬头看向数年来衣着越发花里胡哨的凤王,幽幽道:“口不择言,你可要当心因果反噬。” “本王还怕他不成?”倾绛冷哼一声,“当个和尚还六根不清,本王可都听说了,他欠下的情债还不少,当年巫祖后土便是为了他自愿守渡忘川,终生不入凡尘。这一个两个,有什么想不开的,竟会去喜欢一个和尚,搞不懂——” 月疏“善意”打断道:“琉玉在此,你就不怕焱大哥听着?” 一道眼神立时杀了过去,几片挡在眼前的树叶被燃烧殆尽。琉玉里头封存着代表南域的星宿图腾,是独属南司君的信物,保不齐真的有通灵之能。月疏冲着他故作无奈地摊开手心,嘴角却在憋笑,果然,见那凤王忍了又忍,只能将恨与不服发作于面上,当真闭了嘴。 知他心气高,月疏不再打趣,他收起琉玉,随手变换出一根发带将银发扎起,方束完,便见那袭红衣撑起身来坐在树上,支了条腿看着他。 “跟你有什么好说的,”倾绛垂眸视下,拖着调子懒懒道,“还不是和她们一个样——” 月疏理袖的手顿一下,“过去了的事,何必再提?” 倾绛左眉微挑:“当真过去了?” “自然。” 这回倒是想也没想就答了,许他接的很快,倾绛反而有些怀疑。自打五年前那场暴雨过后,和尚便再未现身,只记得当时白泽向他要了把伞,冒雨折返,可当他不放心追去时,河畔却是人影空空,反过来还是白泽先一步回到了梨院,且身上衣物都是换好了的,散着的头发因是擦干没多久,棉布就放在桌子上,那人呆呆地坐在桌旁,若不是进门的一刹那抬头看他,他都要以为白泽君这是又瞎了。 倾绛从树上跃下。其实要验证他心口是否如一的办法很简单,因他这些年修炼,所有需要出山的活儿便都交给他来办,不知不觉听到了不少传闻,其中就包括那位“堕佛”,说是绝情冷心的僧人身边竟然跟着位美人。有善丹青者曾在有幸见过一面后对其念念不忘,夜里百转千回,披了衣裳起身将其绘下。美人虽是男儿之身,样貌却是一等一的出挑,手里常常抱着只兔子。“堕佛”从不允人靠近他三步之内,对那“美人”却是例外,不仅许其待在身旁,还由他在耳边言笑晏晏... “这般瞧我做什么?”眼看他越走越近,身子都快挨上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月疏只觉古怪,毫不客气地拿扇抵在他的胸前。 倾绛低头看了眼青石扇,那扇柄上的琉玉石宛如刚装上去的一般新,不想也知道是何人所赠。视线从扇柄慢慢转回脸上,倾绛隔着极近的距离细细打量,就在月疏满脸狐疑,差点以为不是他脸上有什么东西就是他凤王吃错什么药时,退开几步,认真评价道:“还是你更标致些。” “......” “你这是什么表情,本王夸你还不乐意了?” 月疏硬生生挤了个笑,“所以凤王这次又是拿我同谁比?” “还能有谁,”倾绛模样装得比他还要疑惑,直接两手一摊,唇角一扬,倒退两步后朝他接着喊道,“自然是本王族里的姑娘!” “......”焱大哥是怎么肯收他做徒弟的?怎么忍住不堵上他的嘴的? “咳咳!”扇子刚打开,一道声音适时插Ⅰ入。月疏回过头,还未见到来人,怀里便扑来一个颇有分量的活物,收了翅膀,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探了出来,两颗豆豆眼巴巴地望着他。 “哔哔——” “阿呆?”倾绛走到月疏身旁,确认了他怀里抱着的翼狐,月疏看清了来人,却是东司君苍云。 —— 觅辛睁开眼睛,猛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半人高的铁笼里,脖颈上套着跟链条,四周黑漆漆,阴森森,连呼出的热气都被凝成了冰碴,糊在脸上。 这里是哪?叶尊呢? 觅辛碰不得冰冷的铁笼,只能抱着膝盖,来回摩挲双臂取暖。他想起来了,糖串,他那会儿是想买一支糖串来着,那个卖糖串的老头走得好快,明明街上人那么多,连他都被夹在人缝里差点过不去,那人扛着麦扎却是行路无阻,紧接着眼前的景象就开始层层叠叠,从昏迷中醒来,便是再度陷入另一个黑暗—— 地上盘缠着密密麻麻的蛇群,女奴跪在地上,衣衫半开,极力讨好着她的主子。指甲上的蔻丹早已洗去,虻荧的微光随着幽火上下起伏,周围立着几个身影好似木人,对殿内上演的景象视若无睹。 殿外传来灵侍的禀报,女奴松了口气,正想解脱,却被按住了脑袋。 “说。” 与周遭几个身影一样,黑服黑靴的灵侍低头立在殿外,“主子,那人已醒,八苦链封锁了他的灵力,他正吵着要见您。” “吵?那便割了他的舌头。”男人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享受,拇指上戴着一枚蛇戒。 “是。” “等等,”灵侍立刻折回身,男人睁开眼睛,“若是传闻没错,说起来这个‘东西’,跟那堕佛的关系不同寻常啊。” 灵侍等着命令下达,未敢搭话,男人像是想到什么,饶有兴趣地冷笑一声,“取鹿茸时给我注意了,冥主下令这段时日谁都不允许打扰,自然任何声音都不准有,更别把这‘东西’弄死了。” “是。”灵侍面无表情地领命退下,男人闭眸沉思,谁也未注意在提到“堕佛”二字时,女奴将脸垂得更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0章 第二章 第81章 第三章 千尺川水逆流而上,玄鹤清鸣而过,划开流云,耳畔传来梵音钟磬之音,亘古延绵,一座金光包裹的神屿沉浮云巅。 一团银色的小东西呼扇着翅膀,一头撞在了金纹结界外头,顺着光罩一路下滑,一屁股坐在地上,脑袋立时鼓起了硬硬的一块小包。 “哔哔——”阿呆可怜兮兮地劈叉坐在地上,小翅膀还未收,后脖颈一个力道将它提起,翼狐被放在肩头,阿呆傻愣愣地抱着脑袋上的小包,转头去看月疏的侧脸,却见白泽君的目光停驻在眼前的结界上,尽管不过三个数时间,他便恍若回神般眨着眼瞥开视线。 月疏掩了心绪,反手朝上,从虚空之中化出一物。从前他自由进出梵境,靠得是梵尊特赠予他的佛牒,而此刻,结界感应到他手掌上的环形光芒,自动溶出一个缺口。 待手心光芒褪去,盘放在上头的俨然是一副金色佛钏! 早前东司君带着阿呆前来恒山,便是将此物交给了他。 这是佛主梵尊的佛钏,当年以定情之意赠予南司君赤焱,知晓此事者六界数来亦不过两只手,月疏与苍云便是其中之二。 若非遇上棘手之事,南司君断不会将其摘下,二人如胶似漆好了那么多年,总不可能这会儿要闹断绝往来,遣“狐”送回此物。 此前听焱大哥曾提过冥界之事,难不成... “哔哔...”阿呆耷拉着眼尾,还是一副奄奄的样子,月疏攥紧了另一只手里的琉玉,不敢往坏处想,依着记忆中的路线,飞快来到万佛塔前。 这个时间,正是佛者听讲之时,塔内外佛印层层,月疏心急如焚,来回跺了台阶七八回,可就是猜到人在哪,也进不去里头,更别说要见着人了。 “阿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上方响起。飞天披着彩绸,赤足踩着流云,见到他回首的瞬间,缠着金镯的手下意识捂在唇前,上下打量,除了不敢相信,更多的是惊喜与惊艳。 听他快速讲了一遍,飞天大概知晓了他的来意,颔首将此事揽下,并将其带到一间禅院暂歇,随后化作一缕云烟消散。 心底的焦灼在清净无声的禅院突然有些无所适从,月疏干脆走了几步台阶,靠在廊沿坐下。禅院的构造大抵相似,从前那个人,也喜欢坐在这个位置,打坐诵经,他化作原形爬上花架,远远就能看见... 忽然想起东司君临走前,环顾了一圈,突然没头没尾来了一句: “本君还以为,那冷情冷心的和尚该是同你在一处。” 月疏神色僵了一下。 “本君听说那冷和尚身边...哎呀,阿呆你不老实坐好,挠本君作甚!” “哔哔!” 一神一兽开始拉扯,后边的话是什么,月疏已没有心力再去追问。这是五年来头一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人人都以为他忘了,断了,时间一长,甚至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禅院清清冷冷,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就连地上铺就的鹅石都是计算好的间距,月疏抱着膝头,鬼使神差地转眼看向室内。 室内被收拾得一丝不苟,整个地板铺上了一层米黄色的地垫,三个蒲团整整齐齐地靠着墙沿放置,沉香袅袅,矮桌上,一截卷轴静静地摊开,露出几许墨痕... 橙绿交织的缎带卷着流云,飞天恭恭敬敬退居廊外。月疏被外头的光刺了一下,下意识抬手遮了眼睛,与阿呆一同朝室外看去。 “哔哔!” 佛者一身白金僧袍,持珠而入,左耳垂间一枚绯色圆珠,额心莲状佛印赤如火。眉目俊朗,端肃却不失慈悲。 身旁的翼狐早已迫不及待飞到佛者肩头狂蹭,恨不得把脑袋上的毛秃噜下来,月疏望着眼前的佛者,缓缓起身站好,喉间哽痛,眼眶渐渐聚起湿意。 “月疏。” —— “方才他可有见着卷里内容?”看着人远去的背影,梵天收起佛钏,问的是翼狐,身后跪下的却是飞天。 “佛主恕罪。”一向端庄冷静的飞天难得露出了一丝慌乱。 “哔哔?”阿呆歪着脑袋瞅着梵天,模样困惑。 梵天神色微微放松,唤了飞天起身,目视间,一道金色咒印盘旋于轴纹,随后又与整个卷轴化为虚无。 “哔哔...”阿呆低哀两声,小爪子不断扒拉他的肩膀,梵天握着手中琉玉,自然知晓它的意思。阿焱有难,他又如何不急? —— 鲜红的花朵在暗无天日的河畔吸取精魂,荧光点点,而垒起它、浇灌它养分的正是一副副白森森的枯骨。 过路人见怪不怪,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是“人”,有的是孤魂野鬼,有些则是拥有思想高阶鬼魂,这类鬼魂往往带着生前的怨念,不愿转生,它们会从活人身上夺舍肉Ⅰ身,待其用腻,亦或是开始**,便会重新寻找下一个肉Ⅰ身,周而复始。 怪了,此地的司神不是与女娲齐名的后土娘娘么,以其神力之深,怎会任由鬼怪作乱? “好啊,说好去一趟很快,转眼背着本王偷偷来这儿?”耳畔吹过热气,月疏一个激灵,回头就见一张昳丽无双的熟悉面孔,曾几何时,那个天天将“小爷”挂在嘴边的凤王褪去青涩,连音色都沉了不少,嘴角似笑非笑,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月疏瞪了他一眼,从他横着的臂中挣脱出来,“我喊过你了,是你自己不要去的。” 倾绛冷哼,“都是秃子的地方,谁乐意去?” 月疏深深皱眉,“你怎么来这儿了?”还穿得那么惹眼?自己好歹用了幻颜术乔装,连发色都换回了黑色,这厮是有多大的自信敢这样穿金挂玉在冥界招摇? “这话该是本王来问吧?” 月疏:“你说呢?” “你说呢?”倾绛继续学着他反问,月疏被噎住了声,这番明知故问的对话本就毫无意义,理由二人心知肚明,倾绛收起那副仿佛天塌下来都跟他没有关系的样子,神色一点一点转为肃穆,“师父出事,必然同冥界脱不了干系。” 第82章 第四章 幽幽荧光忽闪忽闪地浮动在脱皮的墙头,映出一截用作勾魂、而今却是锈迹斑斑的锁镰。比梨院再大一些的驿馆,门口的棚子塌了一半,底下杂草丛生,因连着津川,不少低洼之处,水已漫过一寸。 二人都是头一回到地府。这里除了如传闻中阴冷非常,一切都是陌生,甚至走着走着还能踩到不知死多久的白骨。 月疏慢下脚步回头,就见满身华贵的凤王一脸晦气地将什么东西踢到一旁的黑木草里,拧着一张俊美无瑕的脸整理了下摆。 津川旁偶尔飘过几只鬼魂,眼神空洞呆滞,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 这些都是没有意识的低阶鬼魂,自然窥探不出他们身上的灵息。 倾绛挑了不淌水的路走,“此地的鬼使如此倦怠差事,上头也不派神督察?” 月疏:“地府不在九重天管辖之内。” “他昊帝能放着这块肥肉不要?”倾绛微微诧异。 “千万年来,地府中的一切事物皆由一人说一不二,那便是与灵母女娲齐名的女神,也是被世人尊称为‘后土娘娘’的上古十二巫神之一。” 要说巫神后土,倾绛自然不可能没有听说。“原是嫌骨头难啃。”他拖着长音,了然般挑了挑眉,然而身旁的月疏明显不想在此话题上透露太多,刚想回避,却被他敏锐捕捉,“关于巫神的上古秘史,早就前九重天君下令封锁,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如何得知?总不能说,那位后土娘娘曾经还是他焱大哥的情敌吧! 月疏认真地看了他半晌,终于开口,“你还是用幻术遮一遮脸比较好。” 倾绛:“......” “姣好的容貌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懂不懂?” 月疏正想吐槽,耳边突然传来几下拍掌声。 “说得不错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月疏微微后撤一步,绷紧了全身,沉着目光审度面前来路不明的人,不,应该说是“鬼”。 头顶一截黑色高帽,身着鸦色圆领袍襟,腰间别着一条森白的追魂锁链,另一边是一块不知是何金属制成的令牌,上边画着某种符号。 若他猜的不错,依眼前这鬼的扮相上看,因是地府当差的鬼使。 鬼使拍了拍腰间的锁链,这个动作充满威胁意味,因而当他目光一一扫过二人之时,凤王再忍不住,眯着眼睛上前一步,袖摆中似乎有什么在凝聚,无风自鼓。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鬼使噗嗤笑出了声。 腰间的锁链在一道青光过后突然变作了一柄折扇,扇面打开,一个龙飞凤舞的“青”字赫然于上,鬼使将扇掩在面下,侧眸含笑。 眼前的一幕再熟悉不过。 东司君! —— 原来东司君早他们一步来了冥界地府。 二人在东司君的带领下来到一处地宫,地宫的入口与其他地方看上去一般无二,还没进去,月疏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这里的血腥味可比其他地方要浓得多。 “听闻冥府前些时日抓获一样‘好宝贝’,今日便要公开取灵剖丹,一样一价拍卖。”地宫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得多,光是底下看台,目至少测能容纳上千“人”,其中还不包括有些鬼魂干脆飘在半空,喊价声此起彼伏,底下黑压压地挤满一片。 一样一价拍卖? 二人不约而同背脊一凉。 “都已经是鬼魂了,它们还要钱财何用?”倾绛听着底下一众报价,虽然不是什么大钱,可他还是不懂。 苍云也不带他们往前挤,就在最后一排找了处掩人耳目的角落,“有钱可使鬼,何况他们的钱,在来日轮回投胎之际,是能换作阳寿的。” 月疏瞠目结舌,怎么离谱的事,巫神后土是如何允许的? 底下的拍卖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所有人都在等待那最后一件宝贝,只见蓝色幽火照映下,一个半人高的铁笼被推至中央,红布掀开,里头囚着一名少年。 少年虚弱地背靠着铁笼,浑身痉挛似的颤抖,不知是冷是疼,上下唇瓣只有一条缝的距离,气息进少出多,破破烂烂的灰色裤管里露出磨红的膝盖,膝盖上垂放着被铁链子锁住的双腕,额际淌过的两道鲜红血液与苍白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 底下几乎是瞬间沸腾,一双双绿光犹如饿狼,藏在人皮下的贪婪之念展露无遗。 不光因为少年模样生得俏丽,红布揭开的一瞬,封锁的灵息自一道道伤口溢满整个空间。 灵鹿,混身上下皆是宝。 一众鬼魅如获圣泽般伸长脖子陶醉一吸,有的看上了少年万里挑一的皮囊,有的馋少年一身灵鹿血。更别说那对即使被割断也还能源源生长的鹿茸。古往今来,这对圣物引得多少士者趋之若鹜。 几人不同程度地松了口气。 月疏握紧了栏杆,黑暗照不清他的脸,他却能借由楼顶上方微弱的幽火光芒将底下一干魑魅魍魉看在眼底。“这一刀若真割下去,他会没命的。” “确实,挺可怜的。”倾绛抱臂垂视。 月疏低低地问,“你不想救他吗?” “你想救他?”倾绛反问,冷冷看向他,“这里藏着的肮脏血腥绝不会只有你眼前这些,虽说你的灵力确实恢复不少,可这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你救得过来么?” 月疏抿了抿唇,视线从遥远模糊的少年身上收回,站直身,无比沉静地看着他,“你既然知道我已恢复灵力,就该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倾绛几乎要被气笑,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信你?白泽君,你是不是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月疏:“倘若眼前遇难之人是焱大哥,我不信你还会说出这种话。” 倾绛眼神倏地冷下,“可惜了,他不是。” 察觉自个儿言错,月疏被气憋红了脸,一时无以言对。 “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打草惊蛇,本王看世人也没必要拜菩萨佛主,拜你白泽君得了,”倾绛背过身,双臂撑在栏杆,道,“凡事皆有取舍,你认为袖手旁观便是罪,怎么不看看你那以剑问鼎苍穹的帝夋?碧川剑下的亡魂数不胜数,你由他一手引领入神道,可敢质问他的过错,评断他的是非?” 苍云摇扇听了半晌,突然对身旁这位年轻的凤王有些刮目相看,原来此人也并非只有狂妄,姬辛虽已羽化千年,可作为曾经的“三圣”之一,君临九重之巅,敢如此评说他的人还是头一回见。 “并非不相干,”月疏缓下语速,望向少年,“他的身上有很浓烈的佛印气息,我想他...极有可能是来自梵境。” 倾绛立刻冷笑接上,“那本王就更不可能同意救他。” 月疏没想到在这种关头上他还要计较倾红的前仇,“你这是恩怨不分,蛮不讲理啊。” 倾绛毫不介意地肆意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你知道就好。” “容本君打断一下...”苍云只觉再听下去脑瓜就要疼了,刚插Ⅰ一句,两道目光立刻直直压到他身上。 他无奈将扇敲合,拿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对着月疏幻术下平平无奇的脸道,“不是本君打击你,小友,这里是冥界,任何外界的灵力在这里都会被压制,别看台上比着刀的那个家伙长得猥琐,实力却是不弱,幕帐后边、地宫上方,这许多暗处都把守了不少阴灵,就是你的两位师父来...算了,本君换个例子,就是你焱大哥跟本君,都没有十足把握能在对方毫发无损的情况下把人救下。” 月疏这才感觉到脊背一股压力,“六界之内,谁能快过您的风?” 苍云状作沉思,忽而勾了勾唇,看向展台,慢悠悠地说了一句,“那倒还真说不准。” 第一轮的报价已然落定,少年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匕首贴着脸庞,故意慢慢擦拭描摹,像是在寻找最佳施力点。 “可惜了,到最后也还是没能逼问出你同那堕佛,到底是何关系,”男人十分遗憾地凑到少年耳边,默等了三个数,像是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下一秒,他反手将匕首横在少年皙白的脖颈上,阴恻恻笑道,“不过眼下,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了——” “不好!” 倾绛伸手根本来不及阻拦,“你——”一旁从刚刚开始就一副看戏模样的苍云却拿扇点了点他的肩,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稍安勿躁。” 一道刺眼的金光霎时破开幽暗,灵力波动使得整个空间都发生扭曲!众鬼魅的哀嚎之声一下在空间内炸开,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消散无声。 月疏只在半道便顿住了身。 “这么想知道,何不亲自问我?” 苍云:就是你的两位师父来... 姬辛、梵天:? 苍云:……算了,本君换个例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2章 第四章 第83章 第五章 “尊者。”无相自佛塔出来,拾了台阶,方过回廊,边听有人唤他。 飞天收了收臂弯的彩绸,急匆匆行云至他身边。他从腰间玲珑玛瑙处取下一个小瓷瓶,双手递去,“听闻您前日里受了伤,此净水集齐了百花仙露,又以绛珠冷萃,乃上品灵药,还请您务必收下才好。” 无相垂眸看着被奉在十指尖尖的青玉色瓷瓶,眼底神色难辨,飞天悄悄抬起眼帘,又飞快垂下,指尖不自觉摩挲了一下瓶身,“吾与佛者不同,每日的工作便是采芳纳新,炼了这么一瓶灵药放在身边并不奇怪,还请尊者...勿要多想。” 以二人的身量,从无相的角度看不见他说话的时嘴唇张合很正常,可他却把头低了又低,便是那一点花钿点缀的白净额头也要瞧不见了,只剩耳尖隐约绯色。 “多谢。”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响起声音,无相温和回以一礼,接过了瓷瓶。 飞天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下,侧身为其让路,又在隐隐间闻见几声咳嗽,心被再次揪起。 “影”的对立便是“光”。 他知道无相尊者绝不可能久留梵境,此次回来必然是因梵尊的召令。 情不自禁地,他追出两步,又生生止住脚下,眼睁睁看着那到身影如雾般消失眼前。 亦不知下回再见,该是何年、何夕? —— “哎呀哎呀,一出场就这么大张旗鼓,可别叫本君新得来的衣服弄脏了才好,”半塌的地宫冲散了幽火,东司君假模假样地掸掸衣袖,端了身姿,隔着断壁残垣看向展台,抿出一丝笑意,“该说不说,还真有他梵境的形式作风。” 倾绛认出那道灵息,顿时就不想过去了,抱臂冷哼一声,心道和尚还真是阴魂不散,哪都有他。 在场所有幸存的阴灵,即便有些道行也早已三魂七魄吓丢了一半,抢夺来肉Ⅰ身比死的时候还白,只是见到白墨色的一个背影,未等僧人发难,立时连滚带爬地逮着轰炸过的地缝往外钻。 月疏立在一片混乱之中,发丝顺着一个方向落在左肩。他的面前是一块倒下的断壁,足有半人之高,阴灵在争先恐后逃窜时有的干脆手脚并用爬过断壁,滑稽模样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飞落的碎石滚过鞋面,他站在那里,与身周的一切格格不入。 在场只有展台上负责行刑的阴灵与少年面对着僧人,只是一个双眸放亮,喜极而泣,另一个脸色发青,像是死了整个宗族,从上到下,断子绝孙的那种。 阴灵的半只眼睛被方才的金光灼伤,咕噜噜冒着黑色的恶心泡水,他用一只手心死死摁捂,而另一只手掌已随着匕首切割整齐地落在地面。即便听说过“堕佛”之号,以他这个生生世世都只能为冥界卖命的侍灵而言,自然没可能有机会见到,想来被梵境驱逐自甘堕落的神佛,怎么也强不到哪里去,可眼前这个和尚,与他极为相似的一张脸,却是整个冥界挥之不去的阴影。 那人同样一身黑白袈裟,手握菩提念珠,额间生了只异眼,于黑暗中来去自如。口中念得是“我佛慈悲”,身后却无尽深渊,探出的每一只触角上都戴着一副绘着“众生相”的面具,犹如“千手”,比任何魑魅魍魉更像来自地狱的恶鬼。冥界连通地府,就是九重天君来都得被削去大半灵力,然而对其灵力克制的效果却几乎微乎其微,面具所至之处,百鬼莫不听服投入忘川,那三眼和尚甚至敢面不改色单枪匹马杀入冥府,若非最终冥王更胜一筹,这冥界怕是得叫这梵境和尚一锅端了。 恐惧一旦刻入灵魂,便是连鬼也忍不住连打三颤。“别、别过来!” “叶尊!”觅辛甩着链子一把将其推开,脏兮兮的小脸上三分委屈,七分欣喜。 “还能走么。”足腕与手腕间的锁链顷刻断裂,化作粉末。 “嗯!”觅辛抬起亮晶晶的眼,他很识趣地后退一点,没有往僧人身旁贴去,伸手胡乱抓理了几下有些糟乱的头发,拿带子系好,又用臂弯抹了把脸上的污渍,然后站在一旁继续傻傻地笑。要知道一开始是自己厚着脸皮以鹿茸为条件,非要跟在叶尊身边,没想到叶尊竟真的愿意冒着危险来救他。总是听飞天说叶尊如何如何冷漠无情,可在他相处看来才不是呢!还说叶尊从不允人靠近三步,他就在三步之内啊,而且,就算是他平日里望着糕点糖葫芦流口水,叶尊虽然一言不发,却也都会满足他... 一对长长的耳朵从僧人袖子里探出。仿佛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灵兔乖乖从袖子探出半个身子,跳到觅辛身上,觅辛将它抱在怀里,眼眶这才一点一点红了,一边摸着兔子身上的毛,一边泣说自己差点就见不到它和叶尊了。 阴灵一瞬间从头顶寒到脚底,神色惊恐到扭曲。 那头速战速决,这头一只手绕过身前,不轻不重地盖住双眸。 “别看了。”倾绛不知何时走到身后。 月疏张了张唇,喉间却怎么也出不来声,一如此刻已经闭上了眼,脑海中全是方才的画面。 所以...那时东司君所说的,便是这个少年吗? 他果然不是对谁都冷漠厌恶。他花了近千年才得以与他同行而立,没想到别人只是短短几年就做到了... 巨大的酸痛压得心脏缓不过气,更不要说供出一部分给喉咙,反倒是倾绛感觉到了手心异样,贴耳轻道,“瞒过了本王,瞒过了师父,你装作若无其事这么多年,可这又有什么用?都还没照面,你就已经崩了,别说他,你连自己都骗不好。” “我不想的...” 倾绛听着好气又好笑,“你还不如不说话。” 月疏自己也听见了,这声音就跟老牛拖破车一样难听,心涩之余没忍住牵了牵嘴角,倒像是苦笑。 “笑得比哭还难看,”倾绛一边嫌弃地甩了甩手心,把剩余的湿意抹在他衣服上,一边顺理成章地掰过他的肩头,“行行行,不说你丑了,多大点事,若是叫师父瞧见了,又该说本王没照顾好你...” 好像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他根本无法确定再这种情况下他到底还能听进去多少,要是左右进右耳出,那他堂堂凤王搁着碎碎念岂不是显得他格外自作多情? 可恶,人要不是他弄哭的,为什么要他来哄? 突然,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什么?” 倾绛凑过身去,这回听清了,他说的是: “我们走吧。” —— 觅辛抱着灵兔,怀中的兔子像是嗅到什么不寻常,缩着两边鼻孔,突然从臂弯一跃而下。 “大白!” 它一路狂奔到一双银靴旁,围着转了一圈,开始亲昵地磨蹭。苍云这会才施施然从后边下来,搞出那么大动静,他的伪装潜入岂非一点意义也没有?正想着要不要干脆拉这个有事第一时间能给你用武力摆平的和尚一起找人,眼尾一瞥瞄到一团白绒绒的东西。 “咦,这不是那只...” “大白!”灵兔一蹦老高,跟中了邪似的,竟直接跳到那人怀里,让人不得不伸手抱住。觅辛从未见大白对外人如此亲热,刚开始那会,自己就连摸两下兔毛都得先拿灵草哄好了,后来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它愿意呆在自个儿怀里。 心底多少有些不平衡,然而当他看清那人相貌之时,那些升起的怨怼顷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张普通到就算摆在眼前、闭上眼睛下一秒就能忘记的脸,整个五官挑不出一丝出彩,全身上下唯一能叫人眼前一亮的,怕是只有那双骨节匀称的手。 可惜了,配上那样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目光一转,当看到身旁红衣男子样貌之时,觅辛再次愣住,他下意识往迦叶的方向看去,之见他除了最开始有扫来一眼后,之后便是漠不关心,现在也是看向别处。 觅辛微微松了口气。 这个红衣服的男子生得真是好看。他想。 觅辛走到相貌平庸的男子跟前,露出一个讨喜的笑,他本就生的好看,即使刚从折磨中解脱,有了佛者灵息相予,不消一刻又能生龙活虎,气色如常,水灵灵的眸加上笑时弯起的弧度,很难不叫人放下戒备,“惊扰尊驾了,”他规规矩矩地弯腰行礼,随即指了指月疏怀里的兔子,“这是我的灵兔,平日甚少顽劣,今日也不知怎的突然失控,也怪我方才未能看好,实在抱歉。” “这是...你的灵兔?” 不知怎么,分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询问,觅辛却觉得有那么些...吃力? 他养兔子很奇怪吗? “对啊,”他如实点头,叶尊平日也不怎么管它,吃喝拉撒玩睡基本都是他负责的,要说是他养的一点毛病没有,“是我养的,它叫大白,虽然名字是普通了些,但是越普通越好养活嘛,”说着,他又甜甜一笑,抬起纯稚的脸庞,伸出双臂,“可以请尊驾将兔子还于我吗?” 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3章 第五章 第84章 第六章 “找零的。” 颊畔贴来一个毛绒绒的东西,热乎乎的,还会动。 兔子?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兔子的? 见他吞吞吐吐,清冷的声音再度贴近:“什么?” “没什么...” 身前的声音透出一丝不虞:“不愿收?” “当然不是!”他赶紧把掌中的小东西往里一揣,急声道,“你送了我,自然就是我的。” “......” “没说‘送’你,”过了好一会,那人慢吞吞退开,冷声纠正,“我说过,只是‘找零’。” ...... “不就是只兔子,还他。”耳边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凤王单手抓过兔子后颈塞到少年怀中,语气颇为不善,半威吓道,“看好了,再乱蹦乱跳,小心叫本王炖了。” 这个人怎么那么凶?自己又没招惹他。觅辛努了努嘴巴,然而还没说些什么,怀里的兔子又飞了出去,回到那人脚边,不停扒着裤脚,红红的眼睛眨巴眨巴,耷拉着一对长耳,完全不把某只鸟的警告放在耳里。 “这小东西...”倾绛没在吼下去,惊诧的视线下移,看着月疏蹲下身去,把兔子从脚边捧到怀里。 没救了。他无望地摇头。这人彻底没救了。 “什么情况?”苍云挨到倾绛身旁,用扇挠了挠额头,看了看激动异常的兔子,朝僧人的方向高喊,“你俩又闹掰啦?” “......” 四下静得出奇。 觅辛瞪大了眸子,回头望了望叶尊,知道不可能等来答复,遂又仔细打量的眼前两人,暗自斟酌着持扇鬼差口中的“你俩”到底是谁俩? 苍云半点不觉得尴尬,也看不见拼命给他递眼神的凤王,自顾自撞了撞月疏的肩头,嘿嘿一笑,厚颜无耻地开始怂恿道,“都老相...咳,老相识了,你不妨请他也一块帮忙,多个人多份力量不是?” “哟,这兔子可比上回本君见到的时候大了不少,毛被顺滑有光泽,养得不错嘛。” “怎么你俩都不打个招呼,这么冷漠?” 凤王撑着额心,眼角直抽,恨不得把这没眼力见儿的神仙拖走。这张嘴,要不是长在东司君脸上,恐怕都活不到现在吧? 月疏抽出一臂,提起兔子的一只前爪,果不其然,爪底心被磨出血痕,浸红了一撮毛。 是方才朝他蹦来时,太过心急,叫碎石给磨破的。 大白可怜兮兮地瞅着他,讨好似的嗅嗅他的手,舔了舔。 确实养得好,还重了不少。 觅辛紧张地看着大白趴伏在别人怀里,甚至舒服地眯起眼睛,不禁吃味,明明是他养的兔子,居然就这样一点也害怕地蹭在别人怀里,真是白眼狼一头...不对,白眼兔一只!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人到底是谁? 思忖间,只见那人缓缓走上前,竟像是抱襁褓中的婴孩那般,将兔子稳稳当当送还到了自己怀中! 大白:!?? 然而这回它再讨好卖萌也无用,它的主人正望着一道侧影,再没有看它。 觅辛再迟钝也从视线连接的两端察觉出了点什么,不由自主抱紧了兔子,退后几步,与眼前人拉开身距。 幸好,叶尊似乎并未对其有所回应,说不定...只是他多想了? “走了?”见人回身,倾绛挑了挑眉,像是有些意外。 月疏足下微顿,右手指尖摩挲过左腕,喉间轻“嗯”了一声,重新迈开脚步。 他与他,早就结束了。 —— “我们...到此为止吧。” 微弱的声音夹在滂沱雨声中几不可闻,但他知道,凭他的修为,绝无可能听不见。 果然,身后的怀抱渐渐松开。 在结界覆下前,早有雨水在伞面倾倒时打湿衣衫,此刻雨水从湿漉漉的发丝滑过额头,淌过眉骨,压向眼皮。月疏一下子感觉一阵虚脱,脚下的土地变得模糊。缠了人几辈子的时间,谁能想到,最后这话竟是由自己说出口。 他以为自己可以承受,在说出诀别之言时,他早已做好的心理准备,然而当身后紧贴的宽阔坚硬真正离开,那些密密而来的酸痛终于成倍戳进心窝。 不要了... 胸口痛得他几乎无法站立。 守着一份爱真的太煎熬,这滋味太苦,他不想再尝了... 必须离开。 雨水重新打湿衣襟。 他绝对不能流露出半分。 一截金芒以半包围之势阻在面前,倾盆而下的雨水霎时飞溅弹开,散出一片氤氲。 身后依旧沉默,当他回身时,那道半瞬不离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的脸上。 良久。“到此为止?”僧人终于开口,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看着我,白泽。” “尊者可是要我重述一遍?” “...你在发抖。” 月疏斜向身后,哂笑道,“被梵链这样比着威胁,任谁都会恐惧吧。” 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说话时叫人不喜的态度,僧人脸色难看了几分,“我不会伤你。” “谁知道呢?”他轻飘飘地反问,状似漫不经心,然而胸口的剧烈刺痛却叫他再也伪装不下去,“我知道你在,”他垂下眼帘,将刺目注视下的左手藏到了身后,“一直知道。” 金光钻回袖中,鼓动的湿凉衣袖下拳头紧握,青筋可见。 月疏将其收入眼底,“是,关于你的所有,我统统记得,当然,你予我的所有伤痛、苦楚,我也都清清楚楚。”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人神色,只听得一声低喃: “你恨我。” 恨么?要是真的能恨就好了。 他想。 无数回忆交织成片段,从脑海闪过,而回忆的尽头是茫茫一片金光,雾气腾腾的水潭,焚音轻诵,那人眉目低垂的一幕,温柔至深。 那样温柔的目光,为什么不能落在自己身上?哪怕只是一眼... 金色莲瓣缱绻着僧人手指,几分试探,几分顽皮。 僧人只是回以一笑,并不苛责。 原是一开始便是错。 当然落不到他的身上。他算什么?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灵兽,每天吵得要死,扰他清修,搅得梵境不得安宁,就算后来因他不知疲倦地死缠烂打,二人有了些许羁绊,那也是他强求来的。知道自己不是他顺眼的那种类型,他也试着去学“安静”,开始守着那些条条框框的戒律,要是...要是自己真的让他连看一眼都感觉厌恶,他主动离远一些守着他也是可以的... 可他错了。 一开始便错了。 真可笑啊,他到底是有多自以为是,才会以为自己在他心里终于能有一点点比得上他的佛莲? 恨么...他曾无数次向他表白过心迹,然而无一例外,被全然无视掉了。若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喜欢他,便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然而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从头到尾,不过是白泽对你一厢情愿,事到如今亦不过是自作自受,”他忽而似解脱般冲僧人淡然一笑,“好在现下我已看开,不爱,不怨,也不恨了。” “阿月...” 侧头避开了探来手,月疏:“这样亲昵的称呼,叶尊还是莫要唤了,”像是猜到僧人要说什么,他解释道,“要抹去记忆又岂是难事?无需梵尊出手,只要我愿意配合,便是凤王亦可做到,可我之所以要记得这般清楚,就是为了真正与你了断,”只一眼便情根深种的人,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不会重新爱上他,月疏慢慢回头,麻木一笑,“尊者得以解脱,当轻松才是,从今往后,那只讨厌的灵兽,再也不会...”最后几个字越念越轻,“纠缠你了。” 泥水溅脏了衣摆。大雨相隔,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那个清晨,当他说出要重新来过时,他是真的好欢喜好欢喜,甚至夜里根本睡不着,每每有风吹草动都以为是他回来,对着二黑和大白自言自语的次数也比以往要多,结尾的话语也都是千篇一律。 他们有过世上最亲密的接触,或许自己在他心里从来都是特别的。 特别的。 这样的幻想破灭在那个雪夜。 火热滚烫的手,曾经在他身上,予过他极致温柔的手,毫不留情锁在脖颈,几乎要他的命... 同样的温度带着湿意再度落在右手手腕。 月疏趔趄回身,紧握拳心的右手被人压在胸前。 “我送你回去。” 话音刚响起,眼前一糊,待再次看清,面前是熟悉的陈设,梨花木制的桌凳靠墙而置,旁边还摆了一个是同样木纹色的橱柜。 人被抵在柜子前,发出“咚”的沉闷声。炽热的气息充斥着口鼻,掠夺自上而下,颗颗佛珠因摩擦起碰撞之声,湿透的衣带落在脚边。 随着一声闷哼,月疏终于推开面前之人,红着一双眼,不住喘着气。 僧人擦了下唇的血,气息如常,甚至未乱一分,漆黑的眸子沉沉望着他,像是要将他从里看穿。 只是试探么...月疏暗暗苦笑,“尊者何必如此?” 僧人静默注视着他,少顷,从他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块干布,铺开放在他的头顶,一点一点擦拭湿发。 月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的衣物早已换了一身。 什么时候用的法术?难不成是方才... 沉默的气氛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我自己来。”他突然想到上一回在瀛洲时,那时自己全身淋湿,那人回到楼栈,只是将软布搭在了自己头上,叫他自个儿擦去... “我明白了。” 回忆倏忽被打断,月疏坐在板凳上,手里按着接过的布巾,疑惑地看着从面前起身的僧人。 什么‘明白’? 明白什么? “‘凤王’,”迦叶放下了他的一溜发丝,“是他?” 月疏知道他误会的是什么了。 肝脏从来没有一刻难受成这样,那是一种说不清的呕作感,情绪像是要从胃里宣泄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或许是真的累了,或许是真的快装不下去了,他强忍着眼眶湿意,顺着他的意思,只答了一个字: “是。” 第85章 第七章 草丛“咻”的蹿过一个黑影,惊起碎草。 慌张错乱的呼吸声夹在风中,“黑影”惊恐回眸,怎知下一秒,足下浮现出硕**阵,密密麻麻的梵文串联其中,犹如一张网,将其紧紧捆缚。 “黑影”摔在了草地,是一只兔妖。 鼓动的衣袖拂散了身周一片尘埃,腰间的葫芦时隐时现。佛珠扣过一粒,僧履轻松点在一块石尖。 兔妖化作人形,连滚带爬翻身磕头,“大师,求您放过我吧!”感觉到面前强大灵压,她吓得脸都白了,“我...只是偷根萝卜顺颗白菜,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大恶事啊!” 虚竺:“......”他长得有那么凶吗,为什么这只兔妖看见他要怕成这样? “看你给人家吓得,”葫芦晃动一下,像是宣泄不满,“几根萝卜都要跟人家计较。” “这是几根萝卜的事吗?”虚竺斜向腰间,“这一带耕作本就不易,守农人年事又高,平常连病都看不起,就靠这一地收成,这下可好,全叫这兔子撅光,你叫他们怎么过活?” 兔妖立时抖作筛糠,连声道“下回不敢了”。 “葫芦”闷了声,过了许久才似不甘地嘀咕了句:“你就晓得向着人族。” 兔妖身上未显血光,可见她所言并不有假,她既无害人之过,虚竺训诫几句,便也解了束咒。 兔妖涉世未深,背着根胡萝卜连声跪谢,虚竺这才注意到她腹部有隆起,当是怀了崽的。 “等等。”他唤住兔妖,小妖立马一个激灵,毕恭毕敬,“大...大师还有何吩咐?” 他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虚竺:“若你暂无安身之处,可去太行山下异城。” 兔妖喃喃,“异城...” “不错。”虚竺以为她不识路,指道,“从此地出发,一路往东——” 兔妖摇了摇头,面上一片黯然。 虚竺与“葫芦”对视一眼,只听兔子道,“异城...回不去的,”她颠了颠背上背的萝卜,伤心地抹了把袖子,“我就是从那里逃命出来的。” 虚竺、幻妖:!!? 猩红笼罩整个空间,腾起的热气扭曲了地形与事物样貌。房屋残破,灵阵瓦解。断肢遍地,干枯的头颅没有半点精血,似是被什么吸干。 黑压压的鬼影匍匐在地,生着人头,长着八足,它们兴奋地寻着活物气息,吐出的舌尖长而殷红。 异城已是一片人间地狱! 突然,一只“鬼蛛”以人类绝对办不到的角度回过脑袋,满是血丝的眼珠倏地瞪大。 瓦片下,猫妖妇人死死捂着孩子的嘴巴,不让恐惧与气息泄露半分。 看见鬼蛛回头,提着的心霎时跌倒谷底! 她的两个孩子已经被这些恶鬼吸干精气,为了掩护她而被发现的丈夫更是被它们撕成碎片。 没人会来救她们...猫妖妇人护着怀中的女孩,落下绝望的泪水,看来,他们注定是要同生共死在这儿了... “阿娘...”瓦片被一个吐息摧毁,没有掩护,双髻半散的女孩立刻害怕地扑进母亲怀中,猫妖妇人抱着孩子,颤抖地看着鬼蛛逐渐聚拢,而最早发现她们的鬼蛛,已然迫不及待伸长猩舌—— 老天爷,她们在异城从来都是安分守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为什么,为什么要受这灭顶之灾?猫妖蜷身闭上眼睛。谁...谁来救救她们—— 静默在电光石火间。 孩子还在怀中啜泣,撕心裂肺的疼痛没有落下。 嘶吼声统统不见,猫妖妇人在短暂挣扎后睁开眼睛。 “炼狱”还是那个“炼狱”,只是原本聚集在这一片的数十只鬼蛛已然消失,只剩空气中几缕金色的丝网。 “你就说,及不及时吧。”虚竺收了金缕,俯视而下,眼见坑坑洼洼的扭曲“地面”实在无处下脚,干脆半浮空中。 “是是是,想不到你那些个破网子还是有点用处的嘛。”葫芦里传出女声,夸一句还要损半句。 猫妖惊魂犹定,看见面前僧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连忙带着女儿出来跪谢,虚竺正想着反驳幻妖那张不会说话的嘴,看见她们赤着脚就要往地面上踩,阻止不及,干脆落地,脚踩地面的瞬间,周围以他为径顿时降下温度,猩红驱散,连石块都恢复成原本的颜色。 “此地究竟出了何事?” —— 赤焱是在封闭的水球里恢复意识的。 耳边传来稚儿哭声。 “不要伤害我弟弟,我...我给你们吃,你们放了他吧!” 女孩不过十一二岁,伸出的袖子短了半截,只到手肘,裤脚也短,还高低不一。这些套在身上勉强的衣物已经磨破得不成样子,身上还有各种补丁。她站在墙角,双臂张开,明明自己害怕得要命,依旧半步不移,在她身后蜷缩着一个小男孩,莫约只有人族七八岁模样,身上穿的料子虽说不上顶好,但要比女孩的不知好上多少倍,他抱着膝盖,糊了满脸鼻涕,弱弱地叫着姐姐,喊着害怕。 这是哪儿? 双腕被扣着锁链,固在十字上。赤焱努力回忆,奈何迟钝的脑子死活转不起来。该死!要让他知道哪个不知死活的敢把他南司君挂在十字上,他必定—— 守在洞窟石阶的灵侍突然放下武器齐齐欠身,赤焱骂到一半,终于,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点一点从黑暗中现身,只是并非对他。 “他是你弟弟?”男人弯着唇角的弧度,睥睨而下,慢条斯理地盘问,“亲弟弟?” 女孩昂头看着他走近,咽了下口水,郑重地点头。 男人轻笑出声,“放心,我不会杀你。”他近乎和善地半蹲下身,扫过女孩手臂上的淤青,又摸了摸女孩的脸蛋。 “住手!”赤焱顿觉不妙,挣动锁链,此时的他灵力皆被束缚,纵然怒吼声再大也惊动不了男子一丝一毫。 他保持着温和笑意,面不改色,用另一手将男孩的脑袋摁碎着地上! 脑浆迸裂。 “啊!!”女孩尖叫失声。 “我不会杀你,”男人像是听不见,依旧温和,“你是个好姐姐,而他——”他站起身,自然而然地取过身后递来的帕子,“一个连亲姊都保护不了弟弟,长大了也只会是孬种。” “后倾!你疯了吗!”赤焱拼命甩动铁链。 后倾微侧首,好似才注意到他,随手将帕子扔到地上,“哎呀,终于醒了?” 笑意凝结成冰冷寒意。 “南司君。” —— 佛串断线,颗颗佛珠滚落脚畔。 梵天眉心深隆。 阿焱。 二分天景致依旧,巨大的菩提树郁郁葱葱,飞天踟蹰着转过身,“梵尊,真的有必要解除封印吗?”目光落在佛者白金宽袖的臂弯间,枕着的卷轴上,真的非到这一步不可吗? “刻不容缓,”梵天凝视着封印,眉宇肃穆,额间佛印赤如业火,飞天还欲劝说,金光已然越过了他: “吾意已决,汝不必多言。” —— “啊?你不会使剑?!” 苍云跟倾绛几乎异口同声。 月疏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等他们,“这很奇怪吗?” 后头两个面面相觑。 为了叫某人摆脱情伤,倾绛尝试转移话题,苍云立即会意,聊起他“焱大哥”的往事。 “都说‘战伐之神’西司君的名号神鬼听了都要绕道,”苍云冥想了一番,“其实说到‘揍人’,没人比南司君拳头更硬。” 倾绛搭着月疏的肩膀,点头,“赞同。”没有人比他的脑门体会更深了。 月疏:“焱大哥平日不凶啊。” “那是对你!”两人几乎异口同声,一左一右几乎把他耳朵炸聋。 月疏:…… 趁人不在,苍云看了一圈继续爆料:“那小子当年,脾气火爆得不行,甭管你是哪一路的,敢惹他不快,那都是用拳头打服再说,就连巫祖后土的弟弟后倾,照样都是被揍得鼻青脸肿,跟猪头似的,要不是他姐姐出面劝架,估计得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听说他后来还戴了一个月的斗笠,一张好好的俊俏脸蛋啧啧啧,没法见人。” 倾绛后背一身冷汗,揉了把脸。显然他已经有画面了。 月疏心事重重,“这位后土娘娘,不会对焱大哥怀恨在心吧?” “嗐,”苍云甩着链铐,“主要是后倾那小子有些时候说话确实欠抽,后土巴不得来人把那小子揍一顿。” 倾绛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他上头两位姐姐没这么揍他。 “你们就放心好了,小焱跟巫祖后土的关系,说是姐弟一点都不为过,后来的‘南司君’之所以有所收敛,几乎都要算她的功劳。若是能寻到后土,自然知道小焱有无来过。” 月疏不知该说不该说,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他们的关系除了姐弟,其实还有情敌... “那位‘后倾’呢?”他问,“他和焱大哥刚见面就打架,会不会彼此敌视?” “怎么说呢,”苍云“嘶”了一声,“不打不相识嘛,要说他们的关系也就那么回事,好的时候能穿一条裤子,打的时候能把招摇山整个掀过来,你们都去过梧桐崖了吧?就小焱非要搭窝的那旮沓。” 月疏:搭窝... 倾绛:那旮沓... “其实就是他们打架时,被后倾那小子一剑劈开的。” 月疏低呼:“一剑劈开?”他转头看向倾绛。 倾绛立刻放下了胳膊肘,跟对上什么危险东西似的,“别看我,我虽然有练剑,但那是我二姐的强项,我也只从我父王那学了点皮毛,做不来‘劈山’那种程度。” “那是真的很厉害啊。”月疏由衷感慨。 “不对啊,”苍云把镣铐别回腰间,凑近身,“说到剑法,小友你当年可是待在帝夋座下,他当年以剑问鼎苍穹,要说这三界剑道之最,他手里的碧川孰人比之?” 倾绛跟着回忆了一番,“你在他身边那么久,应该有耳濡目染学到点什么诀窍才是啊。” 意思很明确了。是兄弟,有好东西当然拿出来一起分享分享! 夹在两人期待的眼神中间,月疏左右不是,越过津川上的吊桥,说出了那句让两人都震默的话。 “帝夋从未教过我使剑。” 其实那俩人感情戏早就想好了,就是副线好多好绕快把我缠死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第七章 第86章 第八章 “太阴君。”幽荧微微颔首侧身,便六七个素衣天娥手忙脚乱地把口中”唔唔”怪叫的“小红毛”提出重华殿。 常侍帝君两侧的天娥显然都已习以为常。而今九重天鹤唳风声,空中的灵气肉眼可见地呈现出压抑低迷之势,好似酝酿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暴风。而“暴风”的中心,毫无疑问来自重华殿的主位,天界帝君。 眼下大小神官哪个不是对他们的主君敬而远之,就连议事时分气氛都是死气沉沉,偌大的宫殿冰冰凉凉,进出的神官众多,却也只能听见细微的衣料摩擦之事。 除了驻守天池的麒麟。 就这只麒麟兽脑瓜子跟别人长得不一样,本来以为只是身板没长多少,没想到心智也是个不全的,死活要往剑口上撞,方才要不是她们赶在帝君把笔折断前连忙把人捆作虫状抬出来,恐怕虎虎生风的麒麟君真的要被扔进牲畜道做一条虫了。 “帝君可在重华殿内?” 一旁收着捆仙丝的小天娥方要作答,就见自个儿的司神姑姑红着脸,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司神,作礼的手比在身前,半晌没反应。 小天娥在二人中来回转动眼球,会心一笑,幅度又小又猝地用手肘顶了司神。 洛芙这才回神,连忙低头:“小...小神冒犯太阴君,还请恕罪。” 她是因前任司神被帝君下令处决才破格被提上来的,此前只听闻太阴君名号,知道她是自帝夋问鼎苍穹便跟随在侧的神女,如今更是执一方天宫,只是从未见过,除了她此前品阶低微,难见神女,还有一因便是这位神女久居天宫修行,极少露面。 神女原是这般...这般气度出尘。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能把灰色裙袍穿得这样好看。墨色的长发挽而不盘,发带与束腰同色,皆为银纹,还有那额前一枚银色月牙印,衬在温和的眉眼上,素净,清雅,高贵... “姑姑,太阴君问您话呢!”小天娥又撞了一下。 “啊?”洛芙迷茫了一下,立马回过神,局促道,“在...在的。” 六名小天娥齐齐用不收捆仙丝的手捂住额头,姑姑啊,您是不是忘了在开头加上一句“回太阴君”呢? 神女神色如常,倒像是并未放在心上,只微微抿唇,收袖离去。 洛芙双手捧脸,热切的目光一直随着那道背影,几乎要忘了倒在地上打滚的麒麟兽。 得亏不是在帝君跟前,天娥们相互间瞄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若是在君前这般失仪,还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处罚,搞不好会像上任司神那样就此断送仙途。 犹记帝君早年初继位时,底下质疑的声音一片,当时他便是二话没说,除了冕冠走下帝座。 缭乱的符文回归成巨大神式腾空而起,伴随紊乱一气的灵压,当碧川抵在喉前,众神再不敢妄议。 刑神台是真的染洒过神族鲜血,这点毋庸置疑。 “奇怪了,”小天娥摇了摇还一脸痴相的司神姑姑,“这家伙也就算了,太阴君怎么也找帝君有事啊?” “什么‘这家伙’!”麒麟气急败坏破开嘴巴上的封印,恨不得一口咬上去,“你们几个臭丫头给本神放尊重点!还有!说话就说话,干嘛扯绳子,真当本神是——” “唉,要是那株莲花还在就好了,”一旁几个天娥跟着苦恼,“起码咱们不至于那么难熬。” “就是说啊。”一众附和,想起每逢帝君旧疾发作或是心情不妙,只要将那株莲花“请”来,别管是借取它的灵息还是当发泄物作弄一通,帝君身遭的灵压都会肉眼可见得收上许多,哪像现在... 叹息。 想到当初放南域神君进来的人就是... “你们几个臭丫头还不赶紧放开本神,小心本神——” 六道凶恶的眼神齐刷刷射下。 麒麟:...... “帝君!”长廊上蠕动的小红毛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被拖着前行,“都怪小神当日未能拦住那南司君,他仗着有梵境秃头撑腰好不要脸——” “你住嘴!!!” —— 谷川下方,黑漆漆的视野燃起一团青色的幽光。 “行不通,”苍云捏了捏眉心,一臂撑在微潮的石壁上,长吁一口气,“冥界的‘风’不归本君领域,风灵探不出小焱气息。” “这里的湿度真叫人不舒服,”倾绛跟浑身长毛了一样,满是嫌弃打量了四周,最后揣袖对正蹲在河川旁取泥轻嗅的月疏道,“你也感觉到了吧。” 月疏拿绢擦拭了手,嗯了一声。 黄泉水,忘川河,任何炎系灵息在这样的地方都不可能忍受,南域朱雀自然也不例外,若他至今犹在冥界未回,只有可能是脱不了身。 “闻出什么没有?” “生魂的气息,”月疏面向河川,“有很多。” “谁关心这个了?”倾绛抹了把额发,有气无力地拖着调,“这里是地府,有魂魄的气息不是很正常?” 月疏默声。 站在侧面的苍云敏锐捕捉,虽说这人打从那什么以后就一路基本寡言少语,连神情都没怎么变过,“小友,莫非你...” 月疏突然猛地抬起视线。 苍云被他的反应怔了一下,差点咬到舌。 然而不是因为他的话。 目光穿过他的右肩,对面的倾绛同样一脸震骇,苍云回首缓缓看向身后—— 赤光消散,长发披散的男人捂着胸口,撑着石壁摇摇晃晃朝他们挪进两步,不住喘息。 仔细一看,绯色的衣衫浸染鲜血,一处深,一处浅。 “师父!” 凤王第一个动身冲过去。 怎么可能?!苍云眼前一阵发黑,他强压下情绪,虽说此前是有想过小焱可能遇险的可能,可这三界有谁能把南域神君伤成这样?! “且慢。” 银色的灵息不知何时竟快过二人,背对着他们横出右臂。 倾绛脱口吼道,“你拦我作甚么!” 月疏肃下眉眼,却是对眼前之人,“你不是南司君。” —— 火光冲天。 虚竺瞬移到不远处的树林,没有像往常那般盘腿打坐,仅一臂横在膝头平复气息。 幸好异城四周布满早前便设下的封印,那些鬼蛛暂时冲破不得,可若它们数量继续增加... 突然他并起食中二指,默念法咒,葫芦晃动,发出刺眼金光,不消一瞬,地上显出一道人形虚影。 幻妖下意识抬臂遮住眼睛,突如其来的日光与空气使她略感不适。 “你走吧。” 虚竺晃了晃手里的葫芦,待里头的东西完全清空,把塞子重新堵上。 “...什么?”幻妖不是没有听清,她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见人转身要走,“喂!”心下一急,竟不自觉上前半步,踩到了地上往日她用各种法子“坑蒙拐骗”来的一堆玲珑珠串。 正好在脚下断开的是一把梨木梳。这是虚竺在驱度绞死鬼后,卖梳的姑娘为报答所赠,当时那姑娘满脸通红的模样,她隔着葫芦都能瞧见,乡里乡亲笑话她送礼不实,她在暗暗疯狂点头,却不想这小秃驴当真收下。 不仅收下了,还转手丢进了葫芦里,正好落在亦不知为何生闷气的自己手上。 “你不是收了本姑娘吗?”她自己也不明白,明明自由就在眼前,自己为何同他纠缠多言,“既然收了我,为何现在...” “你并未行过大恶,”葫芦回到腰间,虚竺正声厉辞,“日后若是一心向善,自可抵过那些罪孽。” “你就不怕现在放了我,日后本姑娘修行大增,变成无恶不作的大妖?”幻妖刻意夸大声色,还特意加重了“无恶不作”四个字,然而很快她就发现,小和尚此时此刻,没有半点同她玩笑的意思。 “届时,我必亲自收你。”他说。 直至背影彻底消失于视野,幻妖才从那句话里回神。 红叶晃荡在树影下,落到女子足畔。 届时,我必亲自收你。 嘴角一点点上扬。 什么嘛! 取了腰间的丝绢,她蹲下身,很快打包好东西,包括断成两截的木梳。她朝着僧人离开的方向曲手叉腰,洋洋高声道:“本姑娘才不会让你这小秃驴收第二回呢!” 自然是不会再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人会再用符咒封住她的声音。 待在葫芦里可闷死她了,自由多好啊,谁会不喜欢自由呢?她一边说服自己,一边甩开胸口处异样的感觉,然而不过几步—— 呀,她好像还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幻湘停步回首,落日的余晖映撒在她的脸上,而她微微眯起的眸底,是身前一望无际的云海山川。 算了,她笑着摇头,重新面向背影,反正日后还是有机会见面的嘛,她想,到时候再告诉他也不迟。 —— 异城,依旧是那片地狱火海。黑压压的鬼蛛齐齐转动眼球—— 僧袍落在岩角。 凸出的眼球滋出红色血丝,似在嘲弄来者去而复返,不自量力。 快听我磕的响头 砰!砰!砰!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6章 第八章 第87章 第九章 倾绛与苍云同时一愣。 “你被生魂的味道冲傻了吧?”倾绛最不能冷静,尤其是遇到攸关他师父的事,只是这些年的历练亦叫他冲动的行径收敛不少,没有不管不顾携灵硬闯,仅是本能拨开阻在面前的手,才发觉月疏是认真的,便也沉了眉眼,“冥府确实会抑制灵力的施展,但本王还不至于连南司君的灵息都察觉不出,没错吧,东司君。” 苍云并不反驳,神色却与之前判若两人,“祢罗鬼刹,”听到这个名字,凝重的脸上终于破露出几分震然,只听眼前的银色背影不徐不疾,“狱有一刹,孕于苦渡津川,无魂无魄,无味无形,善拟幻各类接触者的灵息。” 伏在地上的人影颤动几下,像是在低笑。“数万年来,能一眼识破我分身的,年轻人,”地上的银色符文术式一字接一字消失,月疏放下手臂,眼球跟着面前以活人无法做到的扭曲姿势起身的人形上移。 “你是第二个。” “祢罗鬼刹?”倾绛眉头一皱,显然是头一次听闻,他看不见背对着他的月疏的脸,却是将苍云脸上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这东西有那么可怕?” “祢罗,说他是鬼祖也不为过。” 狂荡肆意的笑声刺入耳膜,熟悉的赤色图腾狰狞扭曲,灵力搅乱了整个空间,岩壁上的砾石脱离,狂乱无章的炎风硬生生逼断二人对话。 但是很快,这股炎风被另一股赤色取代。 “它就是再有来头,也不过是只鬼。”火焰犹如鲜血溅开,别说是砾石,就连津川都开始沸腾。 整个空间的灵压在燃殆。 灵炎?苍云诧异得望向倾绛。 不对,这是... “原来如此,”他忽而一笑,“小焱倒是教得不错啊,这么一来,神谱上头可得改改了,不过,”掌心融出一段青光,青扇立显,“祢罗的可怕之处可不是只是幻形,它连对方灵力乃至灵术都能完美复刻,即便是当年巫祖后土,收复它时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最后还是向九重天借人,这才平定冥府,”青色的灵息半隐着龙吟冲破伪装,苍云眼尾的青印再藏不住,他一步上前,余光扫了一眼身侧从方才起异常平静之人,“本君记得当时助她一臂之力的,正是姬辛的心腹之一,掌控潮汐海灵的太阴君。” “说的不错,”祢罗都忍不住要为他的好记性鼓掌,“既然你提到巫祖后土,我便再告诉你一个消息,”他宛如施舍一般看着面前几人,狞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就连身后狂舞的发丝上都披着一层赤色火光,“那个女人,早已经死、了。” 空气中的温度刹那间一路飙升,风灵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漩涡吸纳,根本不受控制。“东司君,”祢罗似笑非笑,“据我所知,斗法拼术可非你所擅长,要论实战真刀...怎么,向来与你交好的西司君,没同你一块儿来么?” 灵炎压下的同时,庞大的火翼随即绽开,与之分庭抗礼。倾绛额间布满密密麻麻汗珠,他咬牙切齿道,“这家伙,竟敢用师父的法术...” 祢罗不屑地冷笑一声,仿佛这会儿才注意到有这么个人,它浮在半空斜睨而下,单手曲指,掌间立时灵炎熊熊,“就凭你...” 话未完,口中猛然喷出赤色灵息,它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身后,“你是什么时候——”脊背处的银色术式自刃口一字排开,根本不等他将话问完,术式符文迸发耀眼之光,直至彻底盖过漫天火光。 站在底下的两人根本看不清发生什么,只闻一声犹如野兽的痛苦嘶吼,等到银光消下,虚假的皮囊早已土崩瓦解。 “苍君,借镣铐一使。” 啪嗒。 苍云扇子都惊落在地上了,那还有功夫去应声,事实上,都不用他递过去,那副他挂在腰间做做样子的镣铐已经清脆地扣在一团雾状人形上。 整个过程不过十个数。 “神君方才,”凤王抿了口唾沫,捉拿不定道,“是有说过这家伙很难对付吧?” 这不是废话么!方才又不是没叫你领教? 可...可!!! “有劳带路。”月疏双脚落地,扯了扯衣服上的褶子,语调平静地拽了一下身后“奄奄一息”的鬼雾。 叮叮咚咚走了几步,才发现后头两人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月疏瞥了眼身侧,冲着他们示意了一下手里的链条,茫然道,“难不成你们要听它把废话讲完?” —— 淡青色幽光慢慢悠悠地上下起伏,地越来越湿,直到最后,抬起的每一步都带着不小水声。 考究的目光从鬼雾转移到银色背影,方才那么大动静,苍云干脆卸下伪装,几人中就只有月疏还是乖乖顶着黑头发假脸蛋,拽着一根链条装成普通“人”。 白泽啊...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听过的某个传闻。 月疏停下脚步,“你确定是往这里?” 鬼雾状上下漂浮的人形立马跟着停了,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 “这家伙靠不靠得住啊?”倾绛环胸逼近,目光里的凶恶让鬼雾浮动的频率一下子变快。 “它会以这种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换而言之...” “师父出事的可能性极大!” 缩成一团的鬼雾冷不丁受到来自后方的两记眼刀,立马耸身往前带路。 水声越来越大,鞋底贴着水面,河川早已深不见底,出现在几人面前的是一个巨大漩涡,如吊镜般纵向悬挂,而那“哗哗”水声便是来自此处。 “让你带路是带我们找南司君的下落!”说不记仇那是不可能的,加上这一路这湿不拉几,凤王耐心几乎耗尽,他一把抓过镣铐提起鬼雾,“你带我们来这儿,是不是找死。” “呜呜——” 有哀鸣声。 并不只是来自身后。月疏不知不觉放开锁链,像是被什么吸引,往前又走了几步,专注的目光自下而上,抬头仰望面前巨大漩涡。 他听到了,就跟那个时候一样。 “喂,别再往前了——”倾绛忙叫住人,手一松,鬼雾趁机浸入津川。 “该死!” “放心,”苍云打了一响指,身侧立时出现一名以青纱覆面的灵侍,接到指令,灵侍化作青光跟着潜入津川,“它身上有本君的镣铐,跑不了的。” 记仇这方面上,他东司君也是不遑多让。 冥界果真有古怪,数以万计的魂灵不得轮回,反而被巨大的结印囚禁于此。 这其中还不止已故的亡灵,更多的是阳寿未尽便便生生抽离的生魂,庞大的漩涡好似活物一般,不断吞噬它们的精气灵息。痛苦,不甘,憎恶...这些统统都成为“巨大漩涡”的养分,直径不断壮大,流速增强,没人知道漩涡的另一头通往何处。这显然是有人在背后蓄意操控这一切。而这个“意”,绝非“善意。 “本王知道这个地方很可疑,”倾绛捂额转了半身,扯过月疏手臂,“可我们眼下没时间在这里磨蹭,从方才起你就一直怪怪的,很不对劲,老实说,你是不是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是生魂。” “所以呢?”倾绛几乎能预见他想说什么,皮笑肉不笑,“别说你想留在这超度它们?”若他敢点头,他一定当他被鬼怪附身处理。 月疏没敢直视他的眼睛,几度换息,“...你们先走。” “你!” 雄性之间的解决矛盾的方式向来简单粗暴,若非苍云制止及时,那一拳头可能就真的砸下来了。 月疏不闪不避,目光逐渐坚定:“若是今日站在这里的是焱大哥,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 倾绛眼眸微微眯起,气氛一下子凝重。少顷,就在一旁的东司君绞尽脑汁终于想好说辞劝说之时,凤王冷冷开口道,“你想当救世主,白泽君,你的野心倒是不小。” 这和野心又有什么关系? 月疏刚想解释,便听那人焦躁地抛下一句,“要怎么样随便你。” 说是这么说,人倒也没真的走,只是站开距离,显然短时间内是不想再有任何交谈。 “行了,”见小辈如此,给风灵继续下达完指令的苍云只能过来充当和事佬,“其实你心里也是认可小友方才那番话的,不是吗?” 倾绛抱臂冷哼,“要么说师父怎么这般疼惜他,待他比待我还好。” “你的心情本君不是不能理解,”苍云道,“不过方才你说小友想当‘救世主’,那可真是冤枉他了。” “本王有言错吗,既想帮这个,又要救那个,不自量力的后果只能是前功尽弃,左右皆失,他到底懂不懂?” 苍云笑了笑,“你气他明明没有小焱的本事,却想去学小焱当年除僵时的舍生取义,对不对?“ 看对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脸上的不悦有增无减,苍云便知自个儿说对了,不由笑叹:“那你是忘了当初引他入道的人是谁。” 倾绛微微一愣。 “碧落一剑垒白骨,黄泉一伞渡万生。” 前九重天君,姬辛。 —— 果然,在大片水域上施展法阵还是吃力。 右手掌心传来痛楚,月疏咬了咬牙,整个人反而清醒不少。 后背心忽而注入一股热流。 “都叫你不要逞能。” 月疏不必回头,光是听声音就想象,此刻小凤王肯定是依旧摆着一张丑脸。虽是数落,月疏还是心领神会地弯了弯嘴角,有了身后灵力相助,最后一点法阵边缘的符文终于完成。 旋起的法阵正好覆上原来的封印,在一片昏暗的地府发出皎白银光,同时倒映在二人脚下的津川河面上。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即便魂灵自由,吸纳了众多怨念的巨大漩涡依旧存在,更何况... “喂!”倾绛连忙接住灵力透支倒靠在他身前的人。 “小友。”苍云见状赶紧上前,刚屈膝半蹲,便叫面前上方亮起的景象震惊。 半透明的魂魄鱼贯而出,虚影残印在半空,好似巨大花蕊最终散成千万花瓣。 这样庞大的法阵,想不到他真能做到。 除邪...识妄吗。 魂灵被释放一瞬,忽有梵体金文似箭般涌来,虚绕一周。 往生咒! 二人不约而同转头看向金文出现的方向。津川之上有一处断崖,断崖上方,探出一张乖巧讨喜的小脸,半趴在崖头,笑嘻嘻地冲他们招手。 —— “幸好,只是灵力一下子使用过度。”灵力耗尽,身上的幻术自然不可能维持,月疏一头银发被倾绛接在怀里,苍云把完脉搏,想说给他渡些灵力便能醒得快些,然而尝试一番,才惊觉他的脉络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上,根本无法传输灵力。 “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属性不同,“火”与“风”相抵触? 这个猜测也在凤王尝试过后被否定。 能清楚感觉到元灵在本能地抗拒他的灵息,可是为什么?明明方才将灵力渡予他时还十分顺利,怎么人一昏迷反而不行? “咦,他们之中好像有人昏倒了耶。”觅辛身上的伤早就好的差不多了,他伸着脑袋瞭望,他的目力向来不错,隔着老远也能将人的脸看清。黑发变回了银发,原来那人之前是用了幻术啊! 他就说嘛,那双手跟那张脸一点儿不搭。 难道,叶尊就是为了他才迟迟没有离开冥界? 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觅辛努了努嘴巴,“叶尊,那个人是您认识的人......吗?” 崖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第88章 第十章 鬼蛛的数量似乎不再增加。 手背连着虎口处的佛珠抹过下颔,脖颈处有汗珠汇成一股,下一瞬,金光垂直与地面相撞,激起碎石,一轮法阵顺势而起,不断上升,隐于土地的金体梵文立刻与其呼应,被群蛛攀附,妄图攻破的结界再次增强! 虚竺努力咽回口中的腥甜,不出意外的,那一只只猩红的鬼眼再次投聚到自己身上。 几十...不,起码上百。 虽然数量未再有增,可他胸口处隐隐涌动着一股不安,或许是空气中的风送来了不寻常的气息,他总感觉有大事即将发生。 蛛腹一收,猩红灵息立时从四面八方发动攻势。赤红的蛛丝可由不得僧人沉思。虚竺双掌合十,劲风鼓乱了袖袍,葫芦浮空悬于身侧,忽而大了一倍,脱去木塞的葫口正对蛛群。 无论如何,他都要将此地怪物消灭! —— 月疏清醒时,身周已闻不见津川水流的声音。 “终于醒了。”神炎熊熊,细了听还能听见火焰跳动的声响,倾绛坐在三步开外的石头上,不冷不热地瞥了眼他,继续把弄手头的火苗星子。 月疏闭眼缓了缓,将前事理了一番,长吁了一口气,脸颊贴着银发转了个身,五指放到眼前伸了伸。难怪没有那种黏腻潮湿的感觉,便更加确信这洞口处当是有他凤王的结界。 那个时候也是,明明都愿意将灵力借予他,想不到醒来还是摆着一张臭脸。 月疏心笑他堂堂凤王竟如稚儿般爱闹脾气,一面又实实在在打从心底感激,脉络里的充实感又回来了,瞧着灵力已然恢复了七八成,自己昏迷期间,怕也是离不开他的照料。 从草垛上坐起身,除了左臂有被压麻的微微刺痛,身上其他地方倒是没有任何异常。“我这是睡了多久?”月疏想起,“东司君呢?” “去调查水里的东西了,”凤王依旧是那副爱答不理的调调,连眼都未瞧过来,“跟那个谁一块。” 月疏撑着双臂往后靠,听得云里雾里,“那个谁?” 哪个谁? 有什么毛绒绒的东西凑近手腕骨,蹭了一下。 ! 视线猛得一低,才看清是只常见的白色灵兔。 得亏不是什么长茸毛的鬼虫,若是叫那鬼蛛之类的咬上一口,怕是这只手就得留在这了...等等,这只兔子不是... 灵兔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显然是被月疏方才拒绝的动作伤到了心。 月疏说不出话,竟是抵拳咳了好几下,抬头寻找,果然在另一个角落找到抱膝而坐、郁郁不乐的少年。 定是昏迷初醒,才叫他未在第一时间察觉岩洞里多出来的一人。 他记得,那孩子是叫觅辛吧。 “你...” “别跟我说话!”少年红着一双眼,原地挪转了个方向,撇脸到了月疏看不见的地方。 “喊什么,”赤色灵息顷刻间便冲到了少年面前,双手抱臂,阴着个脸居高临下,“小心本王把你丢出去!” 他本就有气没处撒,还碰着个小鬼敢在他这里大呼小叫,算他倒霉。一想到这小鬼背后的人,倾绛更是火蹭蹭蹭上蹿。 几乎是察觉到灵息逼近的瞬间,他就立刻地抱人后退三尺。 没想到面前的僧人眉目低垂,望着在他怀中昏迷过去的人,沉声就吐了二个字:“给我。” 凭什么! 最忍无可忍的下一秒,在他犹未察觉任何异状时,手里的人已经稳稳落在他人怀中。 简直是他有生以来的奇耻大辱!!! 虽然早就有听过东司君提过,这三界还有比他的“风”更快的存在,可这毕竟发生在眼前,还是从他手里明目张胆地抢走,再加上一旁东司君看热闹似的噗嗤一笑,任谁也搁不下这脸。 然而最最最叫他耿耿于怀的,是他自以为说中后的光速打脸。 月疏并未对迦叶的灵力疏以戒备,恰恰相反,比对倾绛与东司君的灵力排斥还要强烈,且无论尝试多少次都是这个结果。 虽然不合时宜,从方才起只能袖手旁观的凤王忍不住嘲笑出声,大抵上是叫僧人认清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回去守着清规便是,免得沦为别人的笑柄。 嘲弄还未完,巴掌就打在了脸上。 半刻钟前还与怀中人相顾不识的僧人,此刻眼底再瞧不进其他。汩汩川流中,只见僧人捉了怀中人右手,细看了掌心处的红色伤痕,继而慢慢地贴到唇畔,亲吻指尖,大掌抚摸银丝,另一手托在腰间,收臂,俯身到耳畔说了些什么。 在场哪个不是耳力过人。倾绛震惊从堕佛口中说出的那些话,更惊讶月疏竟不再抵触那人的灵力,甚至还下意识依偎过去!脑袋毫无防备地蹭在人的颈窝处! ...没出息。 太没出息了!!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月疏掸干净身上的草屑,走到闷闷不乐的凤王后面,扒拉了一下肩头,想说别斤斤计较了,况且他刚刚清醒,看到迦叶身边的少年同他们在一块,正无比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走近却是惊呼,“你的手怎么了?” 撑在颌骨下方的手腕,银制护腕上出现一条二指宽的裂痕,裂痕直至延伸到手掌内侧的伤口,约有五寸长,像是被什么切口不平的刃器划开。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倾绛一把抽过手,面色难看,也不知想到什么,语气陡然转愤:“那和尚可不是什么善茬,也绝无可能待你真心,要是给他缠上,你可得多长个心!” 月疏本还想查看他的伤势,闻言像是被吊住线的木偶,所有动作停了下来,半晌垂下眸子:“我知道。” “你!”没出够气的凤王还欲再补两句,却被一道稚声打断,一直坐在二人稍远处隐忍不发的觅辛终于忍不住起身跺脚,也不管这声音是否吓到了脚边的灵兔,气得发抖的手指直指那个忘恩负义之人。 若不是叶尊救他,他哪可能这么快清醒? ...他从来没见过叶尊对一个人露出那样怜惜的神情。他羡慕那株养在梵潭里的佛莲,羡慕它能够得到叶尊的珍视与垂爱,从此他也开始幻想,幻想有朝一日他也能得神佛如此眷顾。可当他看到叶尊在为他传输灵力时的神色,才真正意识到,原来他的温柔,从来都容不下第二个人。 然而这个人,却恬不知耻地在接受好处后,仅用“我知道”这三个字,将别人心意践踏在脚下! 被打断的凤王瞬间不爽,俊脸一黑,刚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这么说可就有些无情了哦,小友。”一个声音从外头进来。 随即出现的是两道并排而行的身影。 才抬起茶色眼瞳瞬间收紧,安抚怀中兔子的手僵在半空。 “叶尊!”觅辛欢喜地几下蹦到那人身边。 —— “都怎么了,一个个不说话。”苍云目光转了一圈,小友的反应他还能理解,可这凤王又是什么个情况,整个人跟吃了死苍蝇似的,莫不是还在为那一记梵链怀恨在心? “方才这一探收获可不少,你俩,”拿扇来回指了指,“就没人想听听?” “看到了什么?”异口同声。 苍云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可就在这时,一簇细沙从他正前方流下。 整个空间突然开始晃动,几人像是脚踩浪尖上的一叶扁舟,强迫着被颠来倒去,只能抓住身边较为牢靠的岩壁。 “不是,都已经在地府了,还能有地震?” “想也知道不可能...你快捞那小子一把!” “凭什么要本王捞他?” “这不是你离他最近…” 觅辛最是惊恐,一度吓得失声;凤王最听不得鬼叫,一张嘴开口就是骂骂咧咧,似乎还中途给了哭闹不休的少年一锤子,要他闭嘴;苍云最忙,一边施术一边还有苦口婆心地劝架... 这些声音都离他有些远。月疏连船都没坐过,加上清醒不久,自是头晕恶心得难受,没几下脱了手,眼睛晃得睁不开,也不知撞到了什么。 地面开出了一道巨大豁口,继而延伸出数道裂痕,有水漫过脚踝,冰凉刺骨,河滔声犹如万马铁蹄由远及近。 “是河里的东西。”头顶有声音告诉他。 要抱抱!要贴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8章 第十章 第89章 第十一章 “到底怎么回事?”倾绛点足腾空,一手提着哇哇乱叫的少年,背部展出一对火翅。 苍云:“说来话长——遭了!” 倾绛跟着声音转过头,汹涌浪涛已然逼近,地底涌出的水柱直接将几人身处的空间劈成两半! “尊者!”觅辛眼泪汪汪,刚喊完脑袋又挨了一拳。 眼前一下子陷入黑暗,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吸附动弹不得,等眼前重新出现光景时,几人已然回到地界,刺眼的日光照在脸上,浅草微微扎手,身周花香鸟语,恍如隔世。 得亏千钧一发之际,有苍君的风灵术将他们带离,然而定神过后,觅辛爬着身子到处张望,才发现叶尊并不与他们在一块。 “这是哪儿,叶尊...叶尊呢?” 凤王一膝支着手臂,不耐烦道,“管好你自己再说,还用得着担心他?”说话间御灵燃尽身上草叶,怎知这架势吓得单纯懵懂的九色鹿以为要跟他动手。 “你干嘛老欺负他,”苍云看不过眼,交代完风灵后,终于将可怜巴巴的少年从大恶鸟手中解救下来,啧啧两声,“你这样不怜惜美人,可是会遭天谴的,看这小脸都哭花了...” 虽然这两个人看上去都不像好人,但比起动不动就凶他的红衣男子,觅辛明显更愿意相信这个穿青衫的,于是整个人钻到青袖后头,两只爪子抓着东司君的手,红红的鼻头倔强地一抽一抽,只露出一双鹿眼警惕地瞪着凤王,显然是教人揍怕了。 倾绛没忍住往旁翻了个白眼,“阿月呢?”绕了半圈,他这才反应过来,“你没把他带上?” “哎呀,”苍云乐得美人拉着自己衣袖,漫不经心道,“有‘他’在,小友自然用不着我俩操心。” “......” “总而言之,地府里的事情就交给他们,”抬手召来青扇,刷得一下打开,虽是在笑,眼尾处的图腾印却隐隐闪动青光,“眼下,我们还有另一件事亟待去做。” —— “你是说河里的东西,就连你和东司君都束手无策嘛?” “...别动。” 湿漉漉的鞋袜被脱在一旁,灵兔乖巧地坐在大石头的阴影下,倒三角的鼻头一动一动,伸着毛绒绒的脑袋看着两位主人。 在确定擦干的脚上没有恶鬼咬痕,亦无恶魂寄生后,迦叶将绒布放在月疏坐着的石头上,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从虚空中取来一双干净的鞋袜。 “我、我自己来就成!”月疏连忙抢过鞋袜,转过身子换到另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套上,差点搞混左右。 靴子是他的尺寸,且分毫不差。从前他眼盲时,有几次迦叶嫌他动作慢吞,也这样替他穿过,彼时他自知自己只会给人添麻烦,便不敢吱声,只能默默由他,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竟是另一番滋味。 “方才...多谢了,”从石头上站起身,月疏暗自咽了口唾沫,极力维持面上的平静,“往后有机会,定还尊者这个人情。” 面前静默片刻,虽未抬头,月疏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此刻中正落在自己身上。 “你若真想还,欠得可不止这一个人情。” 月疏猛地抬头,对上一双波澜不惊的黑眸。不是吧,任谁都听得出这只是一句客套,更何况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该是能撇多清就撇多清,就像地宫时遇见那样,装作不识就好,他都要以为他不会有什么反应了,谁曾想头顶突然来了凉薄的这么一句。 不止一个人情...那还有什么?总不至于还要另外算上鞋袜的钱吧! “这都要计较...”他又把头埋下,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扣指甲旁的倒刺。 以为说得足够小声,没想到对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你说要还,我自然要算个清楚。” 在听到“算清楚”几个字时,月疏僵硬一下,随即被他自认为巧妙的方式掩盖过去,“我知道了。” 面前之人静静聆听,像是等待他的下文。 没办法,他只好从腰间摸出钱袋,解开抽绳,从里头倒出仅剩的几枚铢子,捏着空瘪瘪的麻布袋数了一下,递过去,“还你。” “...什么?” “还你钱啊。”不知是不是错觉,月疏感觉面前人在看到自己伸过去的手时,眼睑有细微抽搐。 他知道这点钱可能还不够,自从恢复法力,平日里能用到钱的地方也就是买些糕点解馋,因此也未刻意攒着,到用了就拿酿好的杏酒去换钱,手里躺着的这点已经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你的命就值这些?” “当然不是,”他立刻反驳,紧接着目光沿着胸前的佛珠下移,“这是还你的鞋袜钱,虽然这些铢子对你来说可能用处不大...”说着说着,月疏突然有些心酸,“你不是连这个都要跟我算嘛?” 早在那名唤作觅辛的少年跑到他跟前,请他归还灵兔的时候,他就闻到了少年身上有甜丝丝的味道,那是麦芽糖的香味,而给他买糖的人,十之**是看护他的迦叶。 生来就属于梵境的灵鹿就是不一样,哪像自己,费劲吧啦帮他寻莲心,还在衣食住行上处处扣他的钱,就连大白,严格意义上讲也不是送给他的... “说得这么可怜?” “才不是!”刚说完,全然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月疏这才发现二人的距离不知何时近许多,甚至快要贴上,在他面前的是放大数倍的黛青色佛珠,从他的角度往上看,若非迦叶低头,自己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我才没有...”气势一下就弱了,然而就连给他往后躲的机会都没有,下颔被人强迫抬起,腰间一紧,微凉的触感压在唇上! 铢子一颗颗散落在脚边。 “你在半昏迷时的反应,可比眼下坦率得多。”这一吻似乎只是想叫他动弹不得,当气息逡巡到耳畔,他才意识到压低嗓音说话时掺杂的几许气音,远远要比酥痒的呼吸更叫他难以招架。 一股酸甜在胸口漫开。 他早就应该想到的,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给他传输灵力的人,只可能是他。 可是为什么,明明在地宫相遇时,他也是完全当作陌生,连多一眼都没有,对于彼此的灵息,他们再熟悉不过,可别说是没看破自己的伪装。 “或许你不知道,”月疏呈起脸庞,感受指腹贴着面庞摩挲,听着那人一字一句,“那时候你但凡多停留一个数,我就绝对不会放你走了。” 月疏被盯得脸有些烫,他做梦都渴望有朝一日迦叶对自己能像对佛莲一样温柔,然而当那样的目光真的停留在自己身上时,他才发现自己没用到连半刻都撑不住,只能故作强硬地转开视线,“什么放不放的,我...要走便走,你还要强迫我不成?” “强迫你又如何,”迦叶罕见地笑了笑,“你就是恢复灵力也打不赢我。” 月疏简直要怀疑自己耳朵,这个神佛怎么能说出这么没脸没皮的话?还强迫呢,这...这是跟人道歉的态度吗? 生气,走了! 然而没走几步...这是在那人设下的异界中,自己又能去哪?? 回过头,果然见那人气定神闲地立在原地,一点也没有要追自己的意思。 骗子!还说不会让自己再离开半步的... 他才不要再让人看笑话,不就是异界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他头够铁—— “哎呀!”这个人什么时候跑到他面前来的!还一声不吭。 “没事吧。” 只是撞到佛珠上,再痛也痛不到哪去,更多的还是惊吓,因此在迦叶低头要给他检查脑门时,月疏果断甩开他的手,负气转身。 只是这次没能走成。 “我说过,”迦叶负手而立,替他动手的是一截金色梵链,“你若执意要走,‘强迫’二字便不是玩笑。” 右手腕上的链条不是很紧,却是控制在他挣不开的范畴,链条的其中一端悄咪咪地延长,蹭了蹭他的手指,不像禁锢,反而像是某种讨好和挽留。 当然,要一个正在气头上的人察觉还是太难了些。 “你绑我?” 力道与松紧他自有分寸,根本不可能伤到人,便是以它代替绳索也未尝不可。 至少在垂眸看到那人眼眶红红举着梵链质问他以前,迦叶是这么想的。 “...哭什么?”迦叶头一回对自己的灵术产生质疑,一步上前握住腕子,“弄疼你了?” 接收到眼神的梵链立刻抖得跟麻电一样,表示自己绝对是无辜的。 月疏紧紧抿着唇,不愿看他。梵链撤了也不说话,被人摁进怀里也不说话,无论耳边再怎么哄也不说话。迦叶怎么也想不到月疏能给他来这么一出,从前他二人也不是没有置气的时候,那时的唯一结果就是最终演变成冷战,自己从未想过低头,更不可能主动去哄他。 还真是世事无常,风水轮流转。 他突然无比怀念从前事事依他顺他,喜欢依赖在他身边的白泽,乖顺又听话,怎么自己那会就没好好珍惜? 月疏被人又是搂抱又是亲哄,再大的气也消了,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如今还摆着一张苦瓜脸,不过就是想多体验一会被人哄着宠着的滋味,毕竟想让不近人情的迦叶佛者低一次头可太难了。 不过凡事都讲个过犹不及,终于在迦叶第三遍吻啄过他的唇瓣,且在耳边低声下气说“我错了”之后,月疏一点一点抬起眼眸,努力挤出一点湿意,“你保证,以后都不会再凶我了吗?” 天可鉴心,就是他当初见证佛莲盛开都没有这一刻让他感觉到来之不易,“我保证,”唇在眼皮上轻轻一印,像是给他的承诺盖章,“保证不凶你,不伤你,只要你欢喜,事事我都可依着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月疏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差点就要暴露,连忙收敛了兴奋,试探道,“事事依着我,那我要是让你去做坏事...” 话还未完,迦叶斩钉截铁道,“你不会。” 月疏望着他,弯弯的眉眼再难掩藏笑意,迦叶张臂接住他扑过来的身子,月疏主动伸手够上他的脖颈,重而响亮地在他颊畔亲了一下,亲完又觉得有些害臊,干脆埋首在颈窝处,偷偷地笑。 “有件事我已经盼了许多年,”月疏神秘兮兮地挨到耳边,抵着额头蹭了一下,“就不知叶尊能否叫我得偿所愿。” “什么?”迦叶无限温柔地抚摸月疏背后的银发,怀里的充实感让他一点都不想放手。这个时候就算月疏提出是要与他成亲,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娶他。 如果不是听到他接下来的那句话。 “你说什么?”耳力一向极好的叶尊首次怀疑自己听错,而且那人还是凑到自己耳根子旁边说的。 月疏才不信他没有听清,两只手从脖颈处放下,竖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同他打着商量,“就...一次嘛。” 迦叶:“......” “你方才还说事事依我的!”其实他也知道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可他就是想争取一下,说不定... “叶尊——” 眉眼一下子冷下,犹如腊月寒霜,“想都别想。” 第90章 第十二章 火烧半边天。 觅辛躲在一颗树后,搓拉着脸皮,嘴巴开得足足能塞下颗鸭蛋。 这这这么庞大复杂的神式,竟然真的叫这个红头发的神仙一拳崩碎了! 方才一瞬间释放出来的灵压,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还是叫他难受得喘不过气,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五脏六腑到现在还有那种被冲击力穿透的感觉。 他从出生起就没踏出过梵境,在未学会化形前甚至连灵鹫山都没出过,随迦叶尊者游历的这些年,总算叫他见识了外头的世界,更是深知在旁罩着自己的佛修是三界谁也不敢轻易惹怒的大能,这也使得他崇拜更深,不可自拔。 然、而!如今蓦然出现的两人,几乎颠覆了他的认知,本以为只是生得好看,徒有其表,未曾想这青衣男子竟然能在谈笑风生间释放出如此庞大的灵力,只是随手抚袖一挥,每一道青芒快得不可思议,好似流星滑过。这红衣男子更是夸张,肩臂一张,背后腾起的火焰羽翼差点盖过半片天空,举手投足间展露的睥睨姿态,叫人俨然以为他就是三界之主。 觅辛恍若有种他方才打自己那几下都是轻的错觉。 面前慢悠悠飘下一片赤色羽毛。 “哎呀哎呀,不亏是凤帝的子嗣,确实有一套。” “溜须拍马就不必了,东司君这双手也就能使个摇扇的力气,本王懂。” “咳咳,要找出此神式可是费了本君不少灵力,这苦力活自然得委屈你小凤王——” 羽毛外圈似有灵火跳动,觅辛眨巴了一下眼睛,怔怔地盯着羽毛落下,下意识抬手去接。 很意外,完全没有烈火灼烧感,反而有种暖烘烘的感觉,就像—— “喂小子,”一只霸道的手半曲面前,一如声音一样强势,“给我。” “什、什么?”觅辛对倾绛的畏惧几乎使他形成条件反射,看到他伸手,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羽毛藏到背后,连退两步。 生怕脑袋再挨几下。 “别藏了,你手里的羽翎,”倾绛下巴点了点,“本王的。” “可是你都掉了!”觅辛脱口而出,“这是我捡的,不偷不抢,哪有人这般小器,还把掉了的毛发要回去的?”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倾绛沉着脸色,冷俊的脸上全然没有半分玩笑。“给我。” ...还就还,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还没他鹿角宝贵呢!天到晚就知道凶人。虽是这般腹诽,动作还是怂了,右手捏着赤羽根部,一卡一卡地递到那人身前,只是没想半途就化作了星点,差点烫了他一手。 这人! 这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觅辛对着他的背影猛比“咔嚓”手势,还以为他是有多宝贝他的羽毛,没想到是宁愿烧成灰也不给他! 果真是小器极极极极了! 东司君乐呵乐呵地摇着他的宝贝扇子,不知何时凑到了觅辛身边,半倾着身试探道,“你想要他的羽翎?” “这人生的凶巴巴的,没想到毛还挺好看...不是!我才不稀罕他的羽毛呢,好看的羽毛天底下要多少有多少,又不是只有他长,光是灵鹫山上——” 吧啦吧啦一大堆,东司君只挑他认为的重点,挑眉一笑,半真半假道,“你若喜欢他的羽翎,可是要给他当媳妇儿的。” 九色神鹿瞳孔骤大:“!!!” —— “津川中的神式连通地界,一旦启动,邪魔随着津川涌入大地,后果不消我赘述你也明白。” 阴风嗖嗖,水滴回响声断断续续,夹在荆棘藤蔓中的羊肠小道越走越黑,一路上别说孤魂野鬼,连幽萤虫都未瞧见几只。 一团雾瘴在前头带路,因身周有金链捆缚,只能勉强浮在离地两三拳的距离。 灵兔一蹦一停,被荆棘中结着的几枚红色浆果勾得两眼放光,三瓣嘴还没下去,就被一道金光制止,兔牙磕在梵文筑就的结界上,硌得眼泪眼汪汪。 “恐怕那些生魂正是创下神式的力量来源——想什么呢?”袖间钻出的金光先一步扫清两旁阻碍的荆棘,迦叶略带疑惑地侧首,便见指端沿着臂来回轻点,从方才起便默不作声的月疏。 自从恢复灵力,他便换回了从前劲袖服装,银发高束,少了份柔顺,多了分灵动,左侧眉尾上方纹着两道流云,两排银色长睫上结着闪闪白色冰晶,眼下不知是在想什么,眸子微垂,多走了两三步才注意到身侧之人没有跟上。 很自觉地退了两步,回来并排。 “可是察觉到什么异样?” 银色发尾摇了摇。 迦叶拢了拢眉心,停了手里佛珠的转动,几乎确定道:“你有心事。” 虽说二人上一刻方才互通心意,可这期间毕竟隔了数年,有些东西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弥补的,有些隔阂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消除的。 “阿月。”地府的形势扑朔迷离,这人藏着心事也并不奇怪。如今他能想到的,要么是不放心去地界阻止神式的两人,要么是担心下落不明的南司君,再有就是—— 还未触及眉鬓的手被避开。 大和尚罕见地僵了一下。 “为什么你说话还是跟以常一样,那么严肃,那么生硬,我俩有这么不熟吗?”扭开的面上难掩失望,月疏怏怏不乐地丢下他一人,“还有啊,方才离开异界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这下好了,我的那些家当全掉在异界里了,你不稀罕收我还要呢,这以后的日子我还怎么活啊...” 迦叶:“......” 撑死二十枚铜铢,硬是叫他嚎得似丢了稀世之宝,都几千岁的人了,还越活越回去。 若是这样的“心事”,早知道就不问了。 迦叶:“和你说正经的。” “哦,你的意思是我俩之间的事就是‘不正经’呗——拉我干嘛!”月疏脚还没站稳,怀里就被塞入一团软绵。 迦叶:“你若当真稀罕那些铢子,我回去陪你拿。” 立刻没音儿了。 月疏吞了几口干唾沫,右手托起大白胸腹,挡在自己面前,“干嘛突然让我抱它?”这小东西吃的是好,白毛又长又软,蓬松得像朵蒲公英,个头比梨院附近的野狸猫都大,抱着都沉。 大白一脸被锁喉的表情。 迦叶只当没看出他是在转移话题,将佛珠换手,他今日穿的是普通的黑白僧袍,双袖皆宽,抬手时袖子自然往下滑落些许,露出小臂上缠绕的白色臂缚,一直连到半个手掌,月疏以为他要摸的是兔头,还刻意往前凑近了些,谁知大掌绕过了已经准备眯眼享受的大白,竟是在他脑袋上轻拍了两下:“看着它些,鬼荆棘上的浆果若是误食,顷刻就能要命。” 确实要命。 大白实在忍受不了,险些红眼变白眼,扭着颗兔头脱离扣在前肢跟脖子的手,本以为要费些力气,没想到一下子就轻易挣脱。 大白:? 金光已然在前边开好路。 “为什么要我抱?”月疏低头跟上,不知为何始终落迦叶半步,不肯与其并肩。 “你是它主人,自然得由你看。”迦叶似乎早已想好应答。 “一直都是。” 脚步停了。 大白立刻感觉那股窒息感又来了。“!”只不过这回力道的来源是臂弯。 然而这股窒息感很快被更大的恐慌抵消。 “发生了什么?” 地底的津川又开始暴走。 地面剧烈摇晃,空气中的湿度增加,邪灵腥臭味扩散,脚下的泥变松软,随时有塌陷下去的可能。生命感受到威胁的鬼荆棘开始挥动枝条无差别攻击。 迦叶一把将月疏拉到怀里,单手护着,立时看向雾瘴,剑眉一拢,雾瘴慌不迭原地打圈,力证与自己绝无关系。 被金身烫到的荆棘,枯死大半。 月疏双手抱紧灵兔,镇静后赶紧用神识顺着空气中微薄的灵息追踪:“有人在控制津川水!” 地府尽头,龙座上半倚着人,夜明珠映照的黑色连帽下,唇角微微上扬。 —— 倾绛总有股不详的预感,却说不出是为何。苍云只当他是担心赤焱。 “敢惹南域神君,便是与梵境为敌,‘那人’又怎会坐视不理?” 梵境?南司君?九色鹿满脸问号。 倾绛自然晓得苍云口中“那人”是谁,意料之中又是一顿臭脸。 —— 佛串断裂,一枚枚佛珠滚落泥土。周围零零散散落着碎石和鬼蛛的肢体。 虚竺靠着双肘,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到方才出现后使鬼蛛法力大增的漩涡旁,身上的僧袍破烂不堪,划破流血之处不计其数,唯一还能扣在地上使力的双手,指缝里皆是泥垢。他的元神早已耗尽,这道来历不明的漩涡冒着邪气,绝非善物,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堵住这口泉眼? 一只半人高的红眼鬼蛛借由碎石遮掩,点着八足,腹吐黑丝悄无声息爬到他的身后。 水流激涌声以极快的速度在耳边变大,予人以无能为力的绝望与恐慌,眼看就要从地底冒出—— “本座给人界备下的大礼,自然不能只有一份。”然而话音刚落,高座上身披黑袍的男人忽而脸色大变! 巨大的黑影凌空而下,溅起碎石,爪子踏在鬼蛛腰腹,一掌毙命!凶恶犬牙间滴答着涎水,长啸一声,火焰迅速从脚掌缠绕至全身。 一柄青剑直入泉眼,溅开刺眼光芒! “虽然本君同那些梵境秃子没什么话可讲。”袖风落下,露出来人脸庞,巨型异犬自觉回到男人身侧,威风凛凛。 “但是比起你,那点恩怨本君倒是可以暂放一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0章 第十二章 第91章 第十三章 妖异的血色花植表面结了层厚厚冰霜,流动的黑河浓稠,散发出阵阵恶臭。 因着灵力恢复,又天生属火,月疏倒没觉着多冷,但有人愿意一路牵他的手给他暖着,自然乐意。 “有这般好笑么。”迦叶示意大白自个儿下地走,不曾想这小东西竟举着有道细小红痕的前爪反抗。 “梵潭之上最不近人情的叶尊都开始知冷知热了,焉能不稀奇...哎呀好啦好啦,我不说了。” 迦叶便又将手牵好,很满意贴上来的手心收紧许多,眼尾瞥过非要赖在主人怀里的大白,“让它自行,不必抱着。” “无事,我的腕伤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再沉的兵刃都接过,大白还算轻的。” “…你这么肯定我是在关心你的腕伤?” “不然呢,你就会拐弯抹角地关心人了,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怕冷,天脊山那回,你半夜三更过来咬我脖子,咬完还不放我走——” 迦叶:“咳。” 大白心疼地舔了舔主人手腕,自觉跳下。月疏强忍笑意,故作期艾,“你还故意暗示我,说我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根本不会有人要——” 迦叶不动如山,“这个话题跳过。” “才不,”月疏非要挤到他跟前,要他看着自己,双眸晶亮,“到底有没有人要?” “……” “还是没人要吗,”月疏装模作样地抽手,甩得佛珠叮咚,“那我走了——” 不过转个身,额心与腰身被身后探来的双手纳入胸膛。 “阿月,这些小性子待来日再耍,”迦叶牵过怀中人有些呆住的手,“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回悉乘院,见释尊。” 被这声“阿月”喊得回不过神,月疏迷迷瞪瞪地跟着往前走两步,望向迦叶:“你不扔我了?” 闯一次丢一次的景象历历在目。 冷漠惯了的迦叶最受不了他无辜的眼神,想想从前这人眼周的白绫在也挺好,起码不会每次看到都有想把人按在怀里怜惜的冲动。 “…我错了。”九重天上最是冷酷无情的神佛终于认输。 —— 血蛛的尸骨上腾起白烟,不一会儿融烧殆尽,岩浆再次蔓延,很快吞没了散在地表上的佛珠。 倒在乱石堆上的虚竺已然耗尽最后一丝灵力。 地府中,定格在剑柄云纹上的灵球砰然碎裂,鬼侍纷纷退开半步,唯一上前似有话说的蒙面女侍被高座上的男人抬手止住。 黑袍下露出的右侧血眸微眯。 “昊君。” —— 碧川自动归鞘。 “喂,和尚。”勾勒金细流纹的黑靴鞋面踹了踹人没反应,昊天直接勾脚,异犬立马敛去周身火焰,低身将人接住。 模样竟是二黑。 “可别死在这,”昊君单手集了地上佛珠于掌前,凝作一串扔向后方,“本君最烦跟人解释。” 他的身后是黑犬叼着佛珠驮人离去的背影,而他的面前—— 黑色衣袍下只能见男人嘴角扬起的诡异笑容。 —— 不安的预感终于化实。风灵落在指尖,化作一缕淡青色灵息,苍云沉了脸色,飞快与倾绛对视一眼。 青龙与凤凰的真身凌空九霄,缭绕云烟,拨云见日,当大地上数千万个神式浮现在神识中时,苍云与倾绛被震慑到无法言语。 “到底是什么人会在暗中布下这么多神式!”红光收了羽翼,竖直砸在地面,落了一圈坑石。 苍云面色沉重,“方才地府的景象你我都瞧见了,一旦那人驱动法咒,神式便会逐一启动,霎时冥府之门将会通往人界,寄于津川的所有邪灵将涌向大地,人间将在顷刻间化炼狱苦海。” “太慢了。”有声音从树梢传来,二人仰头回望,才见乌云翻滚的背景间立着一名女子,衣着大胆,皮肤黝黑,额间三道金纹,绽与眉眼上方。 倾绛的声音一下变得有些虚浮,“大姐?” “我已传令族人占据各个神式,如有异动立即汇报,”她一伸臂,便有一只雪鹰扑着翅立在臂间金饰上,“不过很奇怪,这些神式像是被套上了一层封印,看样子,是有人抢先我们一步。” 在上千万个神式里注入封印?!谁能有这么强大的灵力? 难道是佛主梵天?这么说,他在百年前除僵大战时留下的伤已然痊愈? 苍云捋了捋神思,指端唤出青灵,“不管怎么样,这些神式的存在还是极其危险,必须想办法尽快销毁,一旦让津川奔腾在大地,整片人间都会沦陷。” 凤王双臂环胸,“本王不需要你教——啊痛痛痛。” 倾彤大呵:“休得无礼!”一转身,“神君莫怪。” 苍云随笑,“自然不会计较。”指尖的青色灵息颤颤巍巍凝形,差点让方才那一吼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神君这是…”青灵休的一下绕开倾彤,消失在视野。 苍云露齿一笑,“自然是唤帮手。” —— “哟,碧川,可真是一把绝世无双的好剑。” 黑袍身前的女子素衣白发,昊天只一眼便看出她只是由缕残魄拼接而成,魂都凝不成,真身更是早已不再,然而她的出现,却叫他手中的碧川陡然颤动! 为何碧川无法对她进行攻击,莫不是异术?他当即以剑风划开二人身距,沉下眼眸:“你究竟是何人?” 素衣女子幅度极浅地偏了下头,像是为了更加清楚看清这把万古仅有的神剑,然而眼底却是茫然一片。 “想不到有一天,她竟然会被碧川这般对着。”黑袍从背后绕过臂弯,虎口夹着傀儡苍白的脸,毫不留情一使力,傀儡顺从地抬起脸庞,瓷一般的脖颈处,布着数道狰狞裂痕,一直延伸到雪色衣领下。 她像是被勉强拼凑起来的娃娃,没有意识,也没有任何情感,全身上下甚至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只顺从于黑袍一人之令。 “感激我吧,”黑袍癫狂地咆哮,“感激我最后让你看一眼这片地界,你和你那言而无信的母亲,曾经拼尽灵力也要守护的人间!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它们多么弱小,多么不堪一击,要怪只能怪把它们生产出来的你的母亲!一条低贱的蛇,拜高踩位,也配为三圣之一,呸,都该死,这一切都该死,哈哈哈哈哈哈!” 女子偏着脑袋,脱臼的颌骨被硬掰成一个形状,空洞的眼里,淌出一滴清泪。 昊天腕间一抖,低头立时变了脸色。 碧川在失控! 该死! 她到底是谁! 地界接二连三浮现出神式,黑色漩涡深不见底,它们冲破河流,冲垮桥路,冲毁房屋,哭声与尖叫被吞没在水底,从乡野直至王都,黑河所经之处无一幸免! “报——”将士跪在地上,痛声夹杂着喘气,皇帝了然地挥了挥手,待人退下,拖着沉重的步子打开暗门的机关。 暗室一片漆黑,唯有剑匣发出暗光,沧桑的手拂过剑匣,皇帝取出通体散发金光的宝剑。 轩辕皇族里唯一一个能使用这柄神剑的人已然逝世。纵然神剑在此,也无力与那神式抗衡啊! “陛下,”暗卫咽了咽喉,抱拳身后行了一礼,声音有些激动,“皇城下有人求见。” —— “求求你们让我见见清眉道长吧,地界正逢浩劫,此刻不是我们坐视不理的时候!”云雾缭绕的山门,本该是清修的绝妙之处,此刻却充斥着女子的悲痛声。 三五个道士踩着灵剑从天而降,上下打量跪在地上的女人,为首的修士以剑威胁,“嚷嚷什么?我们掌门岂是你一个没门没派的丫头可以随便见的?” 女子攥紧了手里羽徽,下唇咬得血色全无,眼看几个道士要走,“等等——”她起身想追,却被对方一个拂袖打得重心不稳,直直往后栽去。 有双手将她拖扶住。 束心:!? 视线往上,是她曾经再熟悉的蓝白服饰,只是在款式上更加简略沉稳,劲袖上纹路更加大气华贵。 “不知在下是否有资格会见贵派掌门?” 灵音传入脑海,守门弟子忽的脸色皆变。 来人腰间悬挂一枚羽徽,眉眼间英气迫人,正是天脊宗宗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1章 第十三章 第92章 第十四章 神剑直Ⅰ插山巅,刺出铮鸣。 昊天欲念法决,眼前疏忽腾起黑雾,不待破解,门面猛然袭来劲风,昊天凭借本能反应飞速抬臂格挡。 黑袍阴狠一笑,他怎么可能会给昊帝召回碧川的机会? “堂堂神界之首,就只有这点能耐?” 对方笑得古怪,昊天低头一看,心道不妙。 这个疯子,居然直接将神式下在自己身上,再以身体作为媒介,趁他不备将神式扩展到二人足下。 “没用的,只要身在这个神式,任何法术都不可能生效。” “这么说来,你岂不是一样。”昊天将脸侧向一边,并不费力便接下拳头,指骨错位的声音还没享受够,抬腿便是还以重击。 地震乱石碎。 本想讽刺他离了神剑什么都不是,却不想被这一下吃了闷亏,黑袍紧急拉开身位,“怎会一样?昊帝可是忘了,我这可不止我一人呢。” 昊君心下一沉,余光瞥见数百米外的一抹白色。 素色的裙角被山风吹乱,数次打过鞋面,终于站定在山巅,与神剑只半步之遥。 昊君神色一变。那个女人,难道是想拔出碧川?! 然而眼前更加紧迫的,是头顶逐渐朝他围聚而来的邪灵。数十...不对,该是有上百只。邪灵虽不足挂齿,可此刻他赤手空拳,法术被封,这种状况又能维持多久? 黑雾越来越浓,聒噪刺耳的邪灵振翅聚集,石缝里探出的血蛛吐露毒丝。 “昊君啊昊君,敢只身一人赴战,究竟是狂妄自大,还是孤立无援?”黑袍话音刚落,一道银柱落在身后咫尺,空中的黑雾被银光刺穿,待黑雾旋转退散,本该露出的白昼的天际却是皓月当空! “小神来迟,还请帝君宽恕。” 银色道衫,竟是神女幽荧。 昊天不多意外,只道:“别说那么多,快去阻止她。” 口中的她便那名素衣女子,虽不知其是何来历,竟能叫碧川失控,可她既受黑袍之控,碧川若是落入她手,等于是变成黑袍的囊中之物。 “是”幽荧落袖转身,却在看清女子容貌的瞬间怔了神,“...风姑娘。” 风? 风氏,女希氏之女。 “阻止她!” “是!”然而还未靠近,幽荧便被神剑周遭的灵压震开,袖□□出的银光转而缠绕风笙,却遭到剑灵毫不留情的拦截。三尺之内,任何人都伤不得此女一根发丝! “帝夋...”剑灵冲击而来的瞬间,幽荧像是回忆起了那股熟悉有强大的灵力,曾经的神界之主,上古时期三圣之一,以剑问鼎苍穹,渡枯骨,平战乱,从未有过私情,唯一动摇过的一次... “神君,你也是蛇吗?”女孩一点一点放开自己难看的蛇尾,怯生生地问。 “是龙,”男人和声道,“一条龙。” 女孩懵懂地望着他,“龙?” “嗯,”男人一本正经地逗她,“就是长大后的蛇。” 幽荧惊呼,帝夋姬辛的真身又岂可随意告知他人? 时过境迁,即使姬辛早已身归混沌,碧川也由新一任帝君继承,它的剑灵也依旧守护着故人,不容他人迫害。 眼见风笙一只手搭上剑柄,剑身一圈震撼山河的异样越缩越小,甚至消失,全然没有对生人靠近的防备。她双手一握,稍一使力便拔出神剑,昊天清楚剑的重量,凭她那弱不禁风的身板,甚至怀疑那成精的剑为她改变了轻重。 “乖,就是这样,把剑给我。”就在黑袍以为碧川唾手可得之时—— “风姑娘!”幽荧大呼。 天空降下白雪,晶莹的冰凉融在大地。 “娘亲,雪,下雪了!”稚儿不知浩劫为何,从妇人怀里伸出两截胖胖的手臂。 数百个神式分崩离析,消散在朔雪之中。身后是宗门弟子的欢呼,灵剑入鞘,对天脊宗而言,四月飞雪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敕天却是眉心微皱,遥遥望向天的尽头。 天的尽头被染成一片血红。 神式被溅灵血,立刻黯然失色,昊天立刻脱身圈外,沾着神女血液的碧川自然而然回到他的手上。 幽荧的鬓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几欲睁不开眼,她从未如此失仪。 前一秒,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割喉饮剑。 明明连身躯都是被人勉强拼凑的傀儡... 她不是不明白风笙此举何意,只要她死,再没有什么能威胁到碧川。 可是为什么?她不是已经没有神识,灵魂完全被操控了吗? “这怎么可能!”黑袍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具魂飞魄散的躯壳,他的咒法从未有过失效,就算她风笙是女希氏后裔,那也是灵力低微到成为三界笑柄的神女! 碧川立时抓到机会,刺穿黑袍心脏。 昊天冷冷道:“你笃定碧川不会对风女造成伤害,又怎能肯定风女在触碰到碧川的一刻,不会回忆起前尘往事?” “是你...违背先前与冥主订下的...”碧川又进了一分。 昊天漠然贴耳,“异城的事本君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他出尔反尔在先,与本君何干?” —— 能开在冥界的花不多,男人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在冰棺的周围种了一大圈缤纷花朵,冰棺里躺着一名白发美人,身着红色盛装,与这静谧美好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十步外刑台上吊着的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 手铐勒出的血已经干涸成两道细长,没入绯色的破烂衣衫,半掩在墨发下的脸被划上数刀,溃烂不堪,难以看清面容。 软布一点一点擦拭女子纤白的指尖,从食指到中指,认真且耐心,就连一旁闪过的金光都可以视而不见。 “从前这样细腻的事,是打死我都做不来的,倒是时常因为调皮闯祸挨姐姐的打骂。” 梵天把人半抱在怀,小心地避开身上的伤口,在看清那些触目惊心的血痕后霎时心如刀割,甚至对不远处的男人动了杀念。 “后来,她走了,以极其悲凉的方式殉在了阴暗不见天日的地府。”擦完手,后卿取来木梳,继续平静地讲述着女子的故事,对于神佛的杀意毫不意外,也不作畏惧。 “她为心上之人舍弃了一生,放弃了世间所有的美好,甘愿为其守护轮回,永生永世不得离开,却连死前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赤焱被温热的灵力唤醒,终于有了一些意识,听到了耳畔熟悉的一声“阿焱”。 “你果然来了,为了救他,”后卿放下了手里白发,起身,却是立刻换上一副狰狞面目,“可你明明可以救她,明明只要你的一句话她会离开这吸食她性命的地方,可是你没有,身为神佛,你却天天与这只鸟谈情说爱,轮回是你所创,世人敬仰你,跪拜你,却要她牺牲自己来为你守,凭什么!” “你错了后卿,”赤焱不要他继续搀扶,吃力道,“或许一开始是因为梵天,可在她真正了解引渡的意义后,她是心甘情愿留在忘川...” “心甘情愿?”后卿疯了似的笑着指他,“好一个心甘情愿,你们把自己撇得可真是干净,啊,对,她死,她活该,你们就该逍遥快乐,她就该死在这冰冰凉凉的冥界,甚至连死后都无法离开,就为了这该死的六道!” 赤焱哑口无言,只觉那人随着后土的死已经魔障,根本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那你们也都去死吧,”他突然状若天真,“我已将饲养多年的恶魂邪灵投入津川,即使你们封住了所有神式出口,它们也会吃掉所以往生者的魂魄,你们自诩神佛,为了救苦救难,你们应该可以心甘情愿地去死吧!” 赤焱汗毛直竖,嘶声道:“后姐姐宁死也要守护的忘川,你就打算这么把它毁了吗,后卿!” “哈哈哈哈——都去牺牲,都去死吧。” “疯了。”赤焱被疼痛折磨得站不起身,“看在后姐姐的份上,留他一命。” 金色灵力涌动在周身,神佛喉间沉重地嗯了一声。 然而下一秒,后卿口吐黑血,趴倒在冰棺边沿,周围被血溅到的鲜花迅速枯萎。 “姐姐,” 听不出是苦是笑,后卿爬到后天身边,“我终于让他...来见你最后一面了。” 任何人都不配要他性命。 第93章 大结局(上) 多年以前,碧倾万野,芳华盛开,橙纱缓缓抚下,素手怜过花叶,女子笑靥温婉,唇畔飘逸的乌丝在一瞬化作白发,生机绿野崩塌成幽暗冥宫。 赤焱跪在一旁,手里攥着一只泛旧的木铃,木铃水渍未干,又添新痕。如果可以,他有好多话想与之倾诉,一如从前那般,有两个小萝卜头围在她的裙边,嬉笑打闹,喊她姐姐。没有爱恨情仇,更没有生离死别。 这是上古时期净化混沌的神灵,是与大地之母女娲齐名的巫祖,是引渡万千亡灵的后土娘娘,却这般死得无人问津。 可他们没有时间了。 ———— 空荡荡的宫殿燃起了蜡烛,不相干的宫人识趣退下。 “你要借轩辕剑?”皇帝怒极反笑,“你可知此乃皇室至宝,形容尔等说借就借!” “若没有猜错,皇室之中已经无人可以使用这柄神剑。”来人已兜帽遮面,底下竟是少女声音。 此时皇宫上空已是阴影笼罩。 “人间异样四起,邪灵出世,想必陛下已经看见,危难当头,正是需要人族同心协力的时候,请陛下放心,待邪魔一除,我必将此剑归还皇室。” “口说无凭,朕凭什么信你?再说了,就凭你有办法驾驭神剑?” “自然。”女子取下帽兜,露出额间一对龙角,“先父复姓轩辕,名重华。” ———— 黑云笼罩了整个人间。 汪洋海面之上,数百个水色术式腾空而起。 “龙王陛下,都已集结完毕。” “好,”玄泷轻捻指甲消散的青色灵力,“这些漩涡像是被某种阵法封印,必须赶在封印术失效之前将这些漩涡彻底销毁。” 东司君的风灵确实快,想必此刻地界各处已然得到消息。 “听说人族陆面上也到处是这些漩涡,”将士头皮发麻,“可是陛下,咱们海域的地盘可是他们的数倍啊。”这真的有办法做到吗? “虽说我龙族与人族势不两立,可连他们修仙的宗门都在拼命,我们有什么理由退缩,去取湛泸。” “可...” “陛下!”有人来报,“东面以南数十个漩涡被消灭!” 将士大为震惊,“何人所为?”他们还没有派兵啊。 “不知,只见道道金色剑光,很是厉害。” ———— 黑袍已死,可乌泱泱的妖怪还在前赴后继。 “昊君!”幽荧想要上前搭手,却被抬手阻止。 “不行,封印撑不了太久。”昊天按了按心脉,“幽荧,这里便交给你了。” 封印?什么封印?难道这万千术式封印,是?幽荧心下吃惊。若真是如此,方才帝君与黑袍打斗,岂不是!她正想询问伤势,对方却已然不见。 ——— 大白眯着眼享受抚摸,月疏却似有一瞬恍惚。 “冥宫的方向大致是这里,到那应该能查出津川异常的原因。在想什么?”见他不动,迦叶主动停了下来。 “迦叶,你同那位名叫觅辛的小友是怎么认识的?”二人继续往前走。 “怎么问这个?” “从前你最不喜他人靠近,连丢我都要隔着毯子,怎么就允许他跟在你身边呢?” “阿月...” “好啦,你就老实说嘛,我又不是来故意翻旧账的。” “这些事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找到动乱来源。” “哦...” 迦叶:“......” “他真身乃梵境九色鹿,在为清涟重铸灵身之时,他曾助我一臂之力。” “所以你欠他人情,而他想要的就是跟着你?” “不错。” 月疏点了点头,把舒服得快睡着了的兔子塞给了迦叶。“大白比以前重多了,想来异性将它照顾的挺好,日后还是劳烦他继续照顾吧。” 迦叶:? 这是生气了? “对了,方才我把扇子落在你的异境中了,帮我找回来吧。” 绝对是生气了。 ———— 震耳欲聋的哀鸣随万千邪灵震碎了空间,黑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咆哮而来,被一道金色结界强制拦截在了外面! 佛主守在其身后,双掌合十。 “大和尚,我是不是不配为神?” “阿焱无需自责,这一切都应由我承担。”金光引出一节卷轴。 赤焱将手覆在梵天结印的手上,却并不用力。 “阿焱。” 赤焱点点头,努力展颜一笑。 神佛无奈轻语:“你早就知道了,是么?” 赤焱将灵息一并传入金黄色梵文。赤金梵文解开卷轴封印,卷轴展开在空中。 “大和尚,我陪你一起。” “阿焱...” 赤焱挡下了他的话。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了世间生灵,他无怨;为了他的神佛,他无悔。 万邪神卷,只要启动它,邪灵出世危害世间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只是代价—— 法阵却被骤然打断,空气里的灵息肉眼可见开始旋转,围绕于一人身周。 白泽。 “阿月?” 白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向浮在半空的万邪卷轴。 银色纹路映衬着眼尾,羽睫未颤一下。这是一双能实妄邪的眼。 他由帝夋亲自引领入道,身边也出现过不少质疑之声,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一只山间无名无份的小兽,凭什么得到帝夋的青睐?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一天,所以,他不必练剑,不必得到帝夋的真传。 他不怪帝夋,也不怪知道真相却没有告诉他的梵尊。 他是神卷上空白首页合该出现的神兽。 生来克制万邪的白泽。 津川陡然躁动,是水里的妖物邪祟在害怕。它们害怕卷轴的力量,更害怕白泽的力量! “大和尚,这是怎么回事?”赤焱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法术也未全然恢复,只能问身边的梵天。 显然梵天也未想到月疏会出现。 “卷轴一旦启动,只要是画上出现的邪祟,便一个都跑不了。” “这和阿月又有什么关系?” “白泽生来识妄,若是有他镇在卷首,即便没有画像,也可将其封印于卷轴。” 赤焱震惊,所以这神卷,一开始是为阿月准备的! “阿月不要!” 沉浮的卷轴中陡然缭绕一股黑气。 “小和尚!?”赤焱惊讶地发现那股黑气竟然来自于那个不苟言笑的冷面和尚。 “他这是要...入魔入卷?”本就是半神半魔的堕佛,如今却是要彻彻底底入魔。“简直是疯了,大和尚,你快阻止他啊!” 赤焱头脑一热就要冲上去,根本顾不上法力有没有恢复,梵天冷静拦住了他,摇头,“阿焱,这是他们的劫数。” 什么劫数?这一切的错都是因他而起,后卿要恨也恨的是他,做这荒唐的一切也是为了报复他和梵天,凭什么最后要阿月他们去承担? 月疏是想回头的,可他不敢,他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这是他的使命,在梵境见到神卷的时候,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还以为可以再多相处一点时间,再多一点... 他的神识来到了迦叶身边,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扇子找到了吗? 一直在你身上,我知。 原想叫你支开,看来还是来不及。 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不。 阿月... 眉心的黑色转为赤印,一如千年以前,梵潭之上,他遥遥望见的那一眼。 他的神佛,不该是受万人唾骂的邪魔。 三界恢复往日的祥和。 似乎没有人知道冥界曾经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津川为何就平息了。 昊帝与冥帝之间不可言说的交易被公开,昊君自愿永生永世囚与北海,由于凤族在此番浩劫中贡献巨大,真身早已涅槃化神的凤王被推为新一任帝君,天界至此迈入新的时代。 “快叫那个有红色大翅膀的人出来见我!”觅辛还是日日到天宫寻人。 “鹿君,如今你得称呼他天帝陛下。” “管他叫什么,今天不告诉我叶尊下落,我就不走了!” 仙娥无奈福礼:“天帝陛下说,随便你。” ———— 苍云到招摇山时,已过秋分,梧桐叶正大把大把地掉。 他要找的人正倚在窗边,不知在冥想些什么。 “风灵传来消息,不日前,梵尊于二分天羽化了。” “他上回便玩过这样的把戏,真是无聊。” 可这次是真的。苍云话到嘴边,又于心不忍咽了回去。 自从冥界回来。二人便各回各处,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一个是梵境的无欲慈悲的神佛,一个是南域爱打抱不平的守护神。 再无往来。 苍云甚至一度怀疑这两人是不是被消除了记忆。 否则曾经那么腻歪的一对,怎么说散就散了? 赤焱关上窗,背抵着,左臂袖子空空。 叶落了。 北幽海底 空旷海底城,冰冷砖石中立在一名男子,玄衣华发,腰间别着一柄青剑。 这位九重天不可一世的帝君,终是一夕白头,自愿余生锁于不见天日的海底。 海草浮动的隧道里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九重天是无人了吗,竟叫你来取我性命。”男人轻笑,睫羽掩下眼底微动,映着一道颀长的青影。 清涟平静抽出手里的剑,架在男人颈侧。 “不再说些什么吗?” 昊天却只是平静地望着他,不避不躲,双手依旧负于身后。 就是这副从容模样,让清涟几欲将牙咬碎,“为何不反抗,你的灵力呢?” “我自请赎罪来此,灵力?自然是散去了的。” “你胡说,”清涟突然激动,“其实你早将所有灵力都...” “清涟。”二指截了剑端,一缕发丝飘远。 这是清涟头一回从他口中这般严肃听得自己名字,一时间,所有激动凝固在开了又阖的皓齿之间。 “你还愿意来见我,我很欢喜。”视线从剑端一寸寸移去,嘴角的弧度也一点点扩大。昊天探出手,无比温柔轻抚他的眉眼。 剑滚过海水,带起一串气泡,摔落地面。 昊天接住扑来的身子,手掌贴在后脑,几乎是下意识的纵容。 清涟双手环住男人腰间,再也没忍住低低啜泣。 “为什么不说,”他抬起泫然欲泣的面庞质问,“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昊天覆手摩挲怀中人面颊,波澜不惊的眸底终于逐渐涌露几许颜色,“无论理由为何,我伤你是事实,你恨我也是应该。” “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不愿意呢?”清涟红着眼嘶声,“若你早早将实情告知,我必定——” “我知道,”昊天认真打量着怀中人,替他将乱了的发别于耳后,“可我不愿。我知道若是这朵傻傻的莲花知道实情,一定会选择牺牲自己,”唇与唇相擦而过,转而凑近耳畔,“来救我。” 清涟呛红了脸,顺势把头埋进昊天胸膛,拽着他胸前衣襟闷声道,“那我也是为了六界千千万万生灵,才不是为了你...” “啊,”昊天刻意到不能再刻意地拉长调子,将怀抱松开了些,“原是我自作多情了。” 见怀里猛得抬起一颗脑袋,一双羞愤的眼睛眨巴眨巴,昊天没忍住,低低笑出了声,连着胸膛都在震动,好久才平复下来,深深望着他,道,“回去吧,清涟。” 身躯一僵,清涟睁大了眼瞳,万万没想到上一秒才说见到自己很欢喜的人,下一秒就要赶自己走。 “不要。”他牢牢抱住昊天,生怕一松手就会被赶走,“我不走。” “这里不适合你。” 平静到几近冷酷的声音传入耳中,清涟激灵了一下,却依旧摇头:“你如今灵力散尽,我就是强留在这,你也赶不了我。” 昊天嗤笑一声:“我若说你留在这里,只会让我觉得吵呢?” 清涟一下熄了声,眼眶红红,蔫蔫道,“那我以后都小声一些说话——” 心底某个柔软之处被戳一下。“傻瓜。” “我知道你喜欢白泽君,”清涟慢慢抬眼,“我也知道从前你对我说的那些、做的那些都是为了捉弄我、利用我,可我真的——” “对不起。” 熟悉的大掌贴在面庞,四目相对,什么都不必再说,唇齿相依,清涟轻哼一声,面色潮红,心底却是松了口气,他抓着男人的健臂,胸膛的温暖让他空荡数年的心终于充实,可就在下一瞬,周身灵力被束缚,身体也动弹不得。 清涟这才忽觉不对劲,“你做什么?”从懵懂中还没缓过劲,问得又纯又真。 昊天掩去眼底的情绪,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终于,在他唇上轻点了一下,清涟察觉到那一吻的颤抖,猛然发现不对劲,原本环着他腰的手,顺着后背,脖颈...昊天再度将人摁在怀里,狠狠吻了额心。 有一股热流顺着掌心流入脑海,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丢失。 “住手,”清涟几乎立刻知道了他的用意,不可置信的眼眸死死盯着男人不为所动的脸庞,无法动弹的脸上滚下泪水,“不可以,别...我会恨你的,我会恨死你的!” “你不会,”昊天轻轻抵额,“因为你会忘了我。” 清涟红眸,“你又骗我?” “没有骗你,”昊天替他泪水,顿了顿,温柔道,“你还能来见我,我真的欢喜。” 骗子!骗子!清涟哽咽地望着他,声再发不出,他只能朝昊天眨眼抗议,期望自己的无助可以叫他心软,希望他也可以舍不得自己,可面前的男人却似铁石心肠,甚至用手捂住了他的双眼... 记忆不断被抽空,意识逐渐模糊。 昊天隔着手掌吻了他的眼睛,目光轻柔到不行。 “回去吧,小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