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师路漫漫》 第1章 屠杀同门 “非要赶尽杀绝吗?非要赶尽杀绝吗?” 夜晚的浮生台远望去透着孤寂。少年步履蹒跚,白衣上满是可怖的血迹斑驳,他手中一把长剑上还挂着血珠,如同嗜血的怪物。 每向前踏上一步,少年的身体便因为重心不稳而显得癫狂。一步一血印,少年踏过周身倒在血泊之中的尸体,缓缓向前移动着。 “唔——咳……”不过须臾,少年的脚步猛地一顿。 只见他面露痛苦之色,白皙的手指也紧紧抓住心口的位置,再想往前踏上一步时,竟已是寸步难行。 直到他手上和额头的青筋暴起,乌黑的瞳孔霎那间被血色布满:“啊——!!!” 少年的手指骨节分明,不知是由于失血过多,或是因痛苦而用力握着剑柄,开始变得有些发白。 他抬起眼帘,死死地盯向不远处正倚在莲花石柱前的青衣男子,眸中血色更盛。 “去……去死,都给我去死啊——” “咳!”那男子忍不住吐了一口鲜血,平日里一袭青衣无垢,此刻也布满了斑驳的血迹。 他嘴角的血迹未干,墨色的瞳眸尽是冰冷。眼看少年已经挥着长剑飞扑前来,男子抬起右手结印,合眼默念咒诀。 不过须臾,面前的五根莲花石柱上,依次亮起一道符文。五道金色符文又依次相接,旋即布成阵法,将少年困于莲花石柱之中。 这符纸是他刚才趁着那少年杀戮之时,贴于莲花石柱上的。 他倚在柱旁,正好引得少年经过之时进入阵法,此刻少年被阵法束缚,瞬间动弹不得,于是他只能挥起长剑,近似癫狂地朝着周遭乱砍一通。 然而,不过都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少年怒极,眸中血色似要流出眼眶:“陆——明——音!!!” 仍因为重伤而无力行动,只能倚在莲花石柱旁的陆明音,见少年已经被阵法束缚,脑中一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 他一手捂住嘴,口中的鲜血还是顺着五指间的缝隙缓缓滴落。再掀起眼帘之时,他紧紧盯着那微微颤抖,被血色浸染而更显苍白的五指。 “大逆不道的东西!” 陆明音终于恢复了些气力,说话也不似刚才那般气若游丝:“你残杀同门,如今又要弑师,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畜生!” “杀,杀了,都杀了……” 陆明音看着眼前近似癫狂的少年郎,玉指紧握:“我陆明音,身为仙门百家之首,没想到今日,竟纵你做了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言罢,陆明音似乎是做了什么郑重的决定,眼中眸色一凛。 只见他抬起手指结印,口中默念咒诀,不多时,指尖便泛起金光一点,随着金光不断扩大,竟逐渐浮于陆明音身前。 瞬间,整座浮生台皆被照个通明——青衣凛冽的陆明音,困于阵中动弹不得的少年,连带着那躺在地上的鲜血淋漓,一张张因死前挣扎而痛苦的面孔。 血聚成河,顺着山门石阶流下,天边月色皎洁,似乎都要被这鲜红浸了颜色。 “师父……”少年被这金光晃得目眩,神思却似乎比刚才清醒了不少。 他记得自己因急于求成而被心魔控制,灵血逆流走火入魔,神识尽失屠尽同门。如今……如今已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师父……” 少年抬首,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男子。一袭青衣如过往,面上挂着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此刻竟多了几分……不舍? 对,不舍,只是对那些死去徒弟的不舍吧。 他叶司韶,从来都得不到陆明音的怜悯,更何况是临死前的不舍? 看他的样子,莫非是要使出破魔咒? 这种情况下,叶司韶竟没忍住笑了。对自己的关门弟子,竟能如此决绝的,不惜耗尽毕生修为的使出破魔咒。 师父啊师父,徒儿是该尊敬您为这天下最好的师父,还是该夸赞您是这天下最好的仙首? 从头到尾,师父……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您对这天下有情,对这天下苍生有情,却唯独对我,对我叶司韶无情…… “是啊,他对你如此无情。那便,杀了他!” “唔……啊——”少年原本平静的面容又开始变的狰狞起来。 就连那紧握长剑的右手也跟着不停地颤抖,发白。最后竟生生将它震碎,血色与万点银尘散落,如眸中星辰,霎那之间化为虚无。 这是陆明音送他的第一把剑,也是唯一一把。 “噗——”阵法因少年的情绪波动受到影响,就连操控此阵的陆明音也遭到反噬,禁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此刻金光已经聚到最大,这说明陆明音的修为差不多也全部耗尽,这是最后的机会。 可望着那个失了神智的少年,陆明音的手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说到底,是他没教好这个徒弟。 “司韶,对不起……” 可惜叶司韶已经听不见了。 “散——!”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金光如一只破裂的巨大光球,爆发出一根强烈的冲天光柱,继而迅速向四周扩散。 霎那间,五根莲花石柱轰然倒地,而陆明音因为修为耗尽,此时与凡人无异,光柱的冲击便将他向后推了好远,最后狠狠砸在会客厅紧闭的门上。 而就在陆明音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紧紧盯着自己那些早已经殒命的徒弟,最后,又将目光移到了叶司韶的方向。 破魔咒,是他专门为了对付那些因修炼不慎,而走火入魔的人自创的术法。没想到有一日会用到自己徒弟的身上。 化去他们体内的灵丹,这是修行者修炼之根基,若是没了灵丹,便会修为散尽,与常人无异。 陆明音费力地想要支撑起身体,最后,最后再看一眼自己那个最小的徒弟,如今已经成了什么模样。 可惜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因为被破魔咒击中的叶司韶,已经因为体内灵丹被消去,再没有余力抵抗,而被冲出阵外,最后从山门前的石阶滚了下去。 一切,终于又回归沉寂。 那年,浮生台陆明音关门弟子叶司韶此人,因修行不慎走火入魔,一夜屠尽满门师兄,罪大恶极。其师陆明音,耗尽修为与之同归于尽。 从此便是,天上一颗星辰陨,世间再无陆仙首。仙门百家,无不感之,叹之。 “卖包子嘞,刚出炉的包子——” “师傅,麻烦给我来……五个包子!” 不知是不是怕包子铺的店主听不清,少年说完又张开五指,越过人群将手举在他的眼前。 包子铺的店主闻言抽空看过去,只见少年右手提着一坛酒,坛身棕红,方形红纸上规整地提了“千里醉”三字。 “呦,小叶子又出来买酒啊。” “修炼辛苦,买来解解馋。” 少年说完,接了被油纸裹着的包子,又从腰间掏出几枚铜板扔在桌子上,而后才心满意足地挤开人群,向着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奔去。 从山脚至山顶,沿路铺的石阶少说也有千阶。少年便三步作两步地说着石阶而上,周围景色也从他身旁掠过,缓缓向后飞去。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山路两旁一排桃树含苞待放,清晨的露水未干,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晶莹。 据当地百姓说,此山原本无人无名,后因政治宗宗主戚无夜,在此为某人创建了门派,才给起的名字。 至于这个某人是谁,刚开始就有人猜测可能是戚宗主在外面有人,但是怕夫人发现,便在这偏远之地藏了美人,又拿门派做幌子。 所以,当戚无夜把这一派之主某某人送来的时候,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从人群里探出来,却不料看见的,竟是位青衣凛冽,道骨仙风的美男子? 这倒真是……稀了个奇。 天下第一大派政治宗宗主戚无夜,竟为一个不知是谁的无名小辈,买下一座山头? 见来的不是美人,于是又有人开始大胆猜测,这该不会是戚宗主在外面的私生儿! 果然,某人听到这种流言后,顿时青筋暴起。 当地百姓见此,以为他终于要给这帮只谈八卦的人一顿下马威,却没想到在一句不痛不痒的“一派胡言”之后,他便拂袖转身向那山门走去。 当地百姓又被惊呆。 后来戚无夜走后,众人便巴巴地等在山下,等着那青衣男子下山,好能借此了解到更多关于那于他们而言,带着些神秘色彩的仙门正派。 对此,某人表面上还能不慌不忙地坐在翎音山上的会客厅喝茶,实则眉头早已经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咳咳…… 虽然对于自家师父的这段过往,这几年来他也只是听山下那些乡民说过几句,多少是被传的夸张了些…… 不过,若是他早拜入师门几天,那时盛景都定是能看到的。左右是缠着师父没用,他也只好去山下听那些略带情感色彩的版本了。 上了翎音山的石阶,再往前几步穿过山门,抬眼看到的,便是浮生台的莲花石柱。 莲花石柱共有五根,五根连成圆形,每根莲花石柱上都贴有符纸,符纸上的符文又形成阵法。 至于这阵法的作用…… 其实作用也不大,只因为这莲花石柱是众人进入浮生台的第二道门,且是必经路,放个阵法在这里,有外人进入经过时,浮生台内的弟子都是能感应到的。 “小九,你又偷懒!” “嘿嘿……师父呢?” “在卧房。” “多谢二师兄。” 走过莲花石柱,便是众弟子修行的演练场。少年和演练场的几位师兄打了招呼,又绕过会客厅,转身便向后面的弟子房走去。 浮生台的弟子不多,九名内门弟子再加六名外门弟子,统共也只有十五人。所以不大不小一个后院,前后两排连着十七间房,倒也不显得拥挤。 对此,众人还背着师尊开玩笑说,最后一间房是给将来的十师弟准备的。 轻易的一句玩笑话,倒是让叶司韶急红了脸,还嚷着师父说决不能再收徒弟,不然他就不是最小的,师兄们的宠爱也要被分走了。 他就这么一连缠着陆明音嚷了好几天,后者也只是阴着脸不理他,实在被扰的烦了,才皱起眉佯怒说一句:“胡闹。” 想起从前的那些时光,触景生情的叶司韶便暗暗发誓,决不能再让旧事重演。 毕竟上辈子的时光太过短暂,而这辈子的重生又让他觉得,这是否只是自己在无间地狱里,做的最后一场荒唐梦。 梦醒了,这一切都会消失,而自己又会因为在莲花石柱前丧命,而沉睡于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很害怕,害怕这一切终成虚无。可他又很欣喜,还好那些因他而死的师兄们,都能够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还好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现在,还不是满手鲜血的恶魔。 一阵清风拂过,惊的叶司韶收回思绪。 少年举起手中的千里醉,放在眼前摇了几下,想来,还是不能带它进师父的屋子里,即使进了也不会完整出来。 随意扫视一番后,他看见院子里的石桌,便随手把酒坛摆在桌子上,再次回到紧闭着的房门前—— “师父,你在吗?” 第2章 白衣绣鹤 无人应答。 叶司韶就当是得了准许,推开一条门缝,正对着的刚好是一道青色背影,他便推了门走进去:“师父。” “嗯。”房内的人依旧是背对着叶司韶,右手微动不知正在做些什么,“不是说过了,不准带包子进来的么。” “额,”叶司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放在怀里,包上油纸还热乎着的包子,“果然什么都瞒不了师父……” “嘿嘿……”他便把包子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旋即走到圆桌前坐下,“刚出炉的水晶包,想送来给师父尝尝鲜。” 对面人未言。 只见他一袭青衣柔和地贴着地面,长发如泼墨,竟连束起的高马尾也似不敢轻易打扰主人清静,只乖乖地垂在身后。 到此,都和叶司韶记忆里的陆明音一样,眉目清冷,面无表情时嘴角微微下垂,似带着疏离。 叶司韶悄悄看过去,只见他指尖一点灵力,正在一张符纸上熟练地画着符文,灵力顺着笔画连成线,泛起幽深的蓝色。 “不用。” 在写完最后一张符文时,陆明音终于抬起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只用余光瞥了一眼面前正捧着油纸的少年后,声音竟比眼神更加冰冷—— “吃完就去和你的师兄们练习剑法,你在九人中天赋极差修为最低,如今还不努力,难道是想一辈子不出师,只待在这浮生台草草度过一生?” 果然,也还是如此的不近人情。 叶司韶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即便重来一世,他也早已经知道结果,可他还是奢望着,会不会从陆明音的口中听见其他的话? 很显然,大概不管他再重来几次都不会。只是,他喜欢他,喜欢了两辈子。 就像是一条很喜欢主人的狗,哪怕最后主人不要它了,毫不留情地把它从脚边踹开,它也会继续跟在主人后面呜声曳曳,摇尾乞怜。 叶司韶依旧笑着:“好好好,师父你放心,徒儿这就去好好修炼,绝不偷懒!” “嗯。”闻言,陆明音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旋即又从旁边拿过一叠空白符纸,开始专心画起符文。 “你昨日不慎划破的校服,我已经补好给你放回卧房了。” “嗯?房……”少年拿着油纸的手猛地一顿,“师父你进我房间了?!” 陆明音的眸色又是一冷:“不行?” “不,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那个……多谢师父为我缝补校服,徒儿先去修炼,就不打扰师父画符了!” “嗯。” 待陆明音再反应过来时,刚才还甜腻腻地喊着师父的少年,此刻已经揣起包子不知跑了多远。 他依旧是坐的端正,嘴上不言不语,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刚才根本就无人进来叨扰过。 只是那停留在指尖的微蓝幽深,手下符纸上的那一处乱痕,似乎正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等他再回过神时,才发现原来从一开始,那符纸就已经被他画错了。 于是陆明音收起灵力,揉了揉早已经皱成“川”字的眉心,良久,也只是盯着桌上那张画错的符纸,眸色幽深。 之后,只见他玉指一挥,那张符纸便碎作万点银尘,化为尘埃散尽。 叶司韶的房间距离陆明音的房间很近,穿过长廊转角,再经过一间空房,便是叶司韶的卧房。而那间空房,便是他们之前说的,要留给未来十师弟的房间。 不过,因为这十师弟一直没有消息,他们索性就先给做了库房,放些灵石法器什么的。 叶司韶门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方方正正的毛笔字,写的是“小九”二字。 他推开房门,顾不及其他,第一眼便往自己的床上看去,只见月白色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就连几双长靴也都规整地靠在墙边。 “哎?” 不对啊,浮生台有明确规定,弟子需保证个人和卧房卫生,所以每日早起时必须整理床铺。 只是他今早下山之前,因为赶着去买山下包子铺的水晶包来不及收拾,明明被褥都窝在一起,长靴也被胡乱地扔在了床边,怎么现在…… 难道,难道是二师兄干的! “二师兄此人,最是见不得哪里有一点脏乱,说不定是他在之前就给收拾好了,所以师父才没骂我。” “嗯。”叶司韶瞥了一眼圆桌上,同样被摆放整齐的茶盏,自言自语道,“下次一定要好好感谢二师兄才是。” 出了卧房,叶司韶再没有刚才的慌乱,而是悠哉游哉地走到石桌前坐下。 他摸了摸怀里已经有些冰凉的水晶包,这家包子铺的包子他最爱吃,可每次买回来时,师父却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可能,不是不爱吃包子,只是因为不喜欢买包子的人吧。 他自知天赋不如八师兄裴司慕,修为不比大师兄方司瑜,也不似五师兄那般认真刻苦,且入门又是最晚。 虽然在外面,他是仙门百家之首陆明音的关门弟子,得意门生。可真正在这浮生台上,他陆明音最看不上的,估计就是自己了。 也是。 那年他只有七岁,在酃安政治宗初见陆明音时,他也是像现在这般青衣一袭,凛若冰霜——只有十七岁。 可就是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早已被仙门百家尊称为了仙首。 百家之重,一代仙首,无上光荣。 即便身其位担其责,作为仙门之首该承受的,要比常人承受得多,可相应的,一声陆明音出口,便是该受得这万般尊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要知道,就连如今的第一门派,政治宗宗主戚无夜,外界人也只尊称为一声“仙长”而已。 而他叶司韶,如今也是十七岁的年纪。可相比当初的陆明音,他自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终究是遥不可及。 所以他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也是正常的吧。 “千里醉配包子,你的爱好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别致啊。” 一句戏谑,惊得叶司韶猛地回过神来。他手里握着已经喝了一大半的千里醉,桌上还有裹着一个包子的方油纸。 “八师兄?” 他回过头,入眼便是一袭白衣,胸前和衣摆处是用黑金线绣的鹤,阳光照得金线熠熠,那是他们浮生台弟子的校服。 再往上看,只见来人束着高高的马尾,还有几缕长发不听话地垂在胸前,竟挡住了黑金丝线绣的一只鹤头。 他的下巴和鼻尖总是要上扬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凸显出主人的傲气。别人的一双星眸又大又亮,可他却总是杏目微睁,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八师兄,你下次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把最后一个字上扬或加重了说啊。我不看都知道是你,说个话都这么多戏……” 叶司韶将还握在手里的包子一口吃完,别过脸在来人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八师兄裴司慕冷哼一声,左手拍向叶司韶脑袋的同时,右手竟不声不响地摸到了桌子上的最后一个包子。 之后还未等后者反应过来,一口包子就已经塞进了嘴里,整套动作之流畅,一看就是经常干这种事的老手。 叶司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裴司慕把包子嚼完了咽下去,完事还朝自己挑衅似的扬了扬剑眉。 “一口一个包子,怎么没噎死你。”叶司韶憋了半天,才气鼓鼓地说出这么一句。 “哎哎哎!” 裴司慕随便抹了抹手上的油,又在叶司韶的对面坐下道:“我可都听到了啊!我一口一个包子怎么了?总不能像师父那样细嚼慢咽,吃个饭急死个人……” “师父那叫……你懂什么?”叶司韶一脸嫌弃地看向准备往自己身上抹油的裴司慕,没忍住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帕子又不带,小心我和二师兄告状!” 裴司慕却只是别过脸,又把手帕推回叶司韶那里:“不用,你上次给我准备了这么多块,不是都被我给弄丢了嘛!再准备也是一样的,我存不住。” 好意思说…… 裴司慕悄悄瞥了眼陆明音那边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道:“话说回来,又在师父那里吃瘪了?” 叶司韶挠了挠头:“和你无关。” “啧,怎么和你师兄说话呢?” “哎,我说,”见叶司韶仍阴沉着脸,裴司慕抬手起下巴,又是刚才那副不正经的模样,“你要是真想让师父念你的好,也别弄那些什么端茶倒水打哈哈的了。乖乖修炼把修为升上去,比什么都好。” 叶司韶自然是知道的。 上辈子也就是因为想让师父高看一眼,他才急于求成走火入魔,最后屠尽满门师兄,即使堕入无间地狱也是他应得的。 不过,好在如今可以重来一世,这样他也可以好好的赎清上辈子的罪孽了。 “说的轻巧……”叶司韶自嘲地笑了笑,“师父不是说了么,就我这天赋,再修个十年八年也长进不了多少。” 裴司慕有些急了:“那你总不能就一直这样吧!到时候我们都修成下山历练了,你难道要一个人,和师父在这浮生台上过一辈子?” “只要是师父,就算是这样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你!不求上进!不思进取!不……不可理喻!哼!” 裴司慕一甩手,整个身子都背对着叶司韶,鼻尖和下巴也扬的高高的。他似乎从来都没有低过头,也从来都不会低头,和任何人。 叶司韶也不说话,只是埋头继续喝着那一壶千里醉。 什么叫不求上进,不思进取,他曾经也确实是想过的啊,可是,可是那个结果,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就算是重来一世,他好像还能记得当时的感觉。 惨死在他剑下的时候,每个师兄面上的表情,都是那么一副难以置信,或悲哀或痛苦。嗜血的魔兽在一点一点的吞噬着他的心智,举起他的胳膊,手起剑落。 鲜血溅在脸上,融在空气中。似乎是在这淋漓中得到快感,叶司韶仅剩的善念最终也被侵蚀。 他的内心开始麻木,他的表情变得狰狞,他的手犹如冷血的利刃,撕开一点再多一点的红色,将那漆黑的夜空浸染。 于是,所有挡在他面前,没挡在他面前的,伴随着啜泣声,都难逃一死。 那种感觉太过可怕,叶司韶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哪怕代价是这一辈子都不能修炼,他也不想再被心魔控制,举起手中的剑,伤害他最在乎的人。 第3章 八位师兄 浮生台上每日晨起练功的内门弟子只有九人,而大师兄方司瑜,几日前就下了山去完成乡民的委派。 余下八人衣袍猎猎,持剑对立,两两一组,正以剑法比试。 或许是此情此景太过熟悉,叶司韶举起剑时,竟恍惚想起那晚,满身鲜血倒在自己面前的师兄们。 于是他下意识地抽回长剑,却未躲闪,而对面的裴司慕反应不及,竟生生在他胸口刺了一剑。 “哎!小九,怎么回事儿啊你?” “对不住啊八师兄,是我走神了。” “怎么了?”其他几位正在练剑的师兄闻声便都围了上来,“吵什么,刚才不是还练的好好的吗?” 叶司韶摸了摸被刺中的地方,摇头笑道:“没事儿,只是不小心被戳到了一下。” 裴司慕翻了个白眼,手腕转了一圈将木剑插回鞘中:“还好我拿的只是把木剑,不然都能算谋害同门了。” “再说,若是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鬼魅邪祟,你还有命活吗?” “好啦小八,你看小九也知道错了,你也少说两句。” “就是啊小八,小九还小,收不住心正常。你看前几天小六偷跑出去玩,不就被师父罚了善恶鞭。” “谁说的,明明还跪了一个通宵!” “哎——你们,明明说的是小九,怎么又扯上我了……” “这不是安慰小九呢……” 周围熟悉的声音此起彼伏,叶司韶有些想哭:“师兄,谢谢你们。” “嗯?小九,你刚才说什么?” “没。” “二师兄别扯开话题,上次是不是你把师父的茶杯给打碎的?” “我那是打扫的时候不小心……” 叶司韶就这样听着自己的师兄们斗嘴,这是他们最温暖的日常,和那晚可怖的记忆完全不同。 他很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一帮照顾自己的好师兄,而同时他也悔恨,当初竟亲手伤害过他们,这是他不管重生多少次,都绝对忘不了的痛苦。 所以,他要偿还,哪怕是会再次丢去性命…… “别争了别争了!” 就在几位师弟吵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暂时为首的二师兄季司楼终于发话,彻底终止了这场幼稚的争执—— “还是继续练剑吧,师父过来看到又要生气了。”听到“师父”两字,众人像是被贴了噤声符。 方才还叽叽喳喳争个不休的小六明司墨,立刻识趣地闭了嘴,好像是又想到了那天的被鞭罚支配的恐惧。 于是,众人又开始两两一组以剑术比试。 不过,经过刚才那个小插曲,原本还有些死气沉沉的演练场,却微妙地有些热闹起来。 那边六师兄明司墨,还在不怕死地挑衅着对面的七师弟薛司集,后者当然也是不依不饶地和他争论斗起嘴。可吵架内容里,两人犹如小孩子争食物,幼稚的很。 而这边二师兄季司楼,正在和自己的三师弟肖司修倒着苦水,埋怨几个小师弟如何如何不爱干净,房间如何如何脏乱,如此无聊之事,后者竟也听的不亦乐乎,时不时地还顺便帮小师弟们辩解几句。 不过,浮生台上素来以高冷为代表的四师兄元司安,和五师弟祁司落仍认真地继续练着剑,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沉默是金吧。 看了四周,裴司慕复拿起地上的木剑,却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叶司韶首先打破沉默,弯唇笑道:“对不住啊八师兄,这次我一定不会再分神了。” 裴司慕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接住话头哼声道:“你分不分神练不练剑也不关我的事,主要就是别妨碍我修炼……实在不行,你就别和我一组了。” “哦——”叶司韶转身就要走,“那我去找五师兄一组……” “你敢!”叶司韶的话音还未落,裴司慕便提着嗓门喊了起来。 四目相对时,他才终于注意到后者眼中,那早已看透一切的目光,哪里是要去找什么五师兄,分明就是逗他玩儿的。 于是,复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四师兄和五师兄都搭档这么久了,你敢和四师兄抢人么?” 而且啊,四师兄简直就是第二个师父好吧! 人这么冷淡又不爱说话,整天一副“我不屑和你交流”的表情,要是和他搭档练上一天的剑,不被冷死也会被无聊死吧。 “嘶——”叶司韶伸出食指摸了摸下巴,“也对哦。” 要是和五师兄在一起练习,先不说会不会被四师兄追杀,就五师兄那个练起剑停都停不下来的认真劲儿,都没有和八师兄一起互怼的乐趣了。 估计得无聊死。 “所以啊!大师兄不在,我也只能委屈和你一组了。” “哼!”叶司韶翻了裴司慕个大白眼,“八师兄你嘴巴这么损,应该是委屈我和你一组了吧?” “小屁孩儿!”裴司慕立刻举起手里的木剑,佯怒刺了过去,“胆子不小,敢这么和你师兄说话?” 见状,叶司韶非常之熟练地往旁边一闪,然后便转着手中木剑离开。 还没走几步,又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自己也是个和我同岁的小屁孩儿。” 裴司慕顿时火冒三丈,提着剑又追了上去:“叶司韶你胆儿肥了啊!” 两人正一左一右打闹着跑进会客厅,余光一瞥,竟迎面过来一袭青色衣衫,不是陆明音是谁。 “师父!” 陆明音微微侧目,只见两人已经规规矩矩的退到一旁站好,低着头也不说话。便开口道:“只有你们二人?” “师兄们正在外面练功。” “今日剑法习的如何?” “已经学的差不多了。” “那便好。若是累了,休息一会儿也不妨事。”即便是关心徒弟的话语,被陆明音这么一说,味道也不知淡了多少。 先不说两人能不能从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中听出些什么,而且本就是他俩偷懒被抓了个现行,现在哪里还敢心安理得地真跑过去休息。 只怕到时候稍有不慎,就会一个被罚去抄书,一个被罚去挨鞭子的。 心里想的有些打颤,只在此事上颇有默契的两人,果然又达成了一致:“徒儿不累!徒儿马上过去练剑!” 言罢,还不等陆明音开口,两人就推推搡搡地转身复去了演练场。 众位师兄远远瞧见两人的神情,便知是师父要过来了,果不其然,还未等几人摆好练剑姿势,便是一袭青衣闯入眼帘。 浮生台上起了风,撩动着陆明音额前的长发,吹起他腰间衣袍束带上,悬挂在两侧的素色长流苏。 他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素白的鞋面从衣摆下探出,不染半点灰尘。 此刻若是忽略陆明音面上的表情,那该是多么仙风道骨的仙君模样,可他偏偏端的是一副凛若冰霜的模样,让人敬之,远之。 “师父好——”众人行礼。 手持木剑握成拳,垂首弯腰。白衣校服黑丝绣鹤,齐刷刷地站为一排,其中参杂的金线在日光之下,如万点金光入尘。 “嗯。练的如何了?” 季司楼先一步站出来:“师父昨日布置的课业,师弟们都好好修习了,今早弟子也让他们又复习了一遍。” “那便好,浮生台虽主修符阵法,剑法却也极为重要。所谓修精不修多,你们只需完成为师每日给你们布置的课业就好。” “是师父,弟子知晓了。” 陆明音点点头:“前几日在书室给你们的剑谱,可都看了?” “是。” “师父!”一排弟子里,有一个人举起了手,“那个……为何,为何师兄们都是各种厉害的剑谱,只有我,是学习基本功的动作图鉴……” 或许是有些不好意思,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陆明音微微侧首,看向说此话的叶司韶:“你心不沉稳,基本功也不扎实,让你从头开始学习,我认为并没有什么问题。” 后者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辩驳:“是,师父。” 叶司韶低垂下头,藏在身后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下。 其实上一世,陆明音给他的就是这一本动作图鉴,倒不是他自讨没趣的又问了一遍,正是因为当时他没问,陆明音也没说,所以这一世他才想知道原因。 然而,明明是早已能够猜到的结果,他偏偏还是不死心,所以当这些话从陆明音的口中说出来时,明明没这么伤人,他的心却还是难受得紧。 “好了,大家先休息吧。” 陆明音转身交代了其他弟子几句后,又唤了季司楼一同前去会客厅。 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想来陆明音和季司楼这会儿在会客厅,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回来,一个个儿的就都扔了木剑,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起来。 裴司慕瞥了眼叶司韶别在腰间的书册,还未等后者反应,便一把抓了过去—— “动作图鉴。”裴司慕指着书封上规规整整的四个大字,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小九,其实这书也不错,挺适合你的。” “我可不记得八师兄你会安慰人。”他倒是没了心情,不然要是搁在平时,他早扑上去把书册给抢回来了。 惹不到叶司韶,裴司慕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就把书册合上,一把塞回他的怀里。 “怎么,师父都别扭你这么多年了,现在才想起来难受,这是不是有点晚啊?” “我……我才不难受。”叶司韶握紧了拳,旋即朝着裴司慕喊道,“我才不会难受呢,哼!” “哎……”裴司慕看着叶司韶愤然离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明明凶他的是师父吧? 这家伙,怎么就会拿他撒气啊! 正午的饭堂,不知从哪里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饭堂不大,浮生台弟子不多,里面规规矩矩地摆了四张方桌,也就算是能坐满了人。 叶司韶和其他几位师兄坐在一起,自然是有裴司慕。他知道叶司韶在和他置气,却也是不愿低头妥协的,便坐在对面昂着脸瞥他。 “师父!” 谁知后者刚开始还是心不在焉地戳着碗里的米饭,旋即便换上一张笑脸,起身朝门口迎了上去。 裴司慕的目光也跟着他一起移了过去。 果然是陆明音。 目光再偏一些,陆明音旁边站着的还有浮生台的大师兄——方司瑜。 “大师兄你回来啦!” 叶司韶站在两人面前,虽是在和方司瑜打招呼,目光却也只是在他身上停留不过一瞬,然后便再没从陆明音的身上移开。 “师父,快过去吃饭吧!”他总是要和陆明音坐在一起的,也和裴司慕还有方司瑜。 陆明音轻叹一声:“司瑜刚做完委派回来,还要向我说明此次任务的情况,这次你先和其他师兄一起吧。” 叶司韶的笑容便凝在了脸上。他只觉有些委屈,低头嘟囔道:“徒儿不打扰师父和大师兄谈话,就安静听着都不行么……” 周围其他弟子正在吃饭,说话声音虽小,此刻叶司韶却听的格外清楚,一字一句。不知过了多久,叶司韶是觉得很久的,对面终于有人开口说话。 不是陆明音,也不是在和他说话—— “师父,弟子此次下山虽是耽误了些时日,却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大事。若是小九想一起听,也不妨事。” 说话的,正是浮生台的大师兄方司瑜。 方司瑜此人,笑如三月春风,容似冬日暖阳——端的是温文尔雅。其他弟子为行动方便,着的是箭袖校服,他却一袭白衣广袖,倒平添了几分道骨仙风,一派仙人之姿。 方司瑜对谁都好,师弟们便爱和他走的近些。和浮生台“三冰”比起来,尤其是此刻站在陆明音的身边,当真是一冰一火,一个冷极一个暖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