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还活着》 第1章 第一章 大虞公元祀年,冬,漫天裹素,檐角积雪凝霜。 “岭南边境的防线破了,下邳失守,听说是叛乱,处死了好几个副将和谋士呢。” 朱漆雕花的包厢里蒸腾着热气,奢靡香与丝竹管乐缠绵交织,与外头格格不入,隐隐约约还能从门缝里透出几声笑声。 说这话的是个面色红润身宽体肥的胖子,双眼含着揶揄的调侃, “我听说处死的那个副将姓沈?沈什么?” “这怎么记得。好像是个罪臣后代,约莫二十五六吧,没什么印象。”接话的人话音一转,思索了一番才笑着说,“我听说他有个兄弟,刚弱冠,生得相当不错,比女子还昳丽三分……” “滑头。”胖子笑骂,“不记得别人的名字,倒惦记起人家家中的兄弟来了,你爹知道得打死你。” 那人脸色一变:“好兄弟,玩笑归玩笑,可别真往外说,我爹若知道我跟叛国家臣联系,还不得扒我一层皮!我只当大伙儿都想瞧瞧才提及这话头的!” 又是一阵哄笑,得了应许后这人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边斟着酒,边把隐晦的视线往台上移。 “殿下觉得呢?” 台上的人半张脸陷在描金屏风的暗影之中,身量瞧着不矮,且身形轮廓比同龄人都要魁梧些,正是习武的人会有的体格。 或许是地位不低,且脾气不小,架子还大,众人都是冲着奉承他来的,但此人却始终缄默不语,室内渐渐凝滞成一种更加诡异氛围。 谢恒听了半晌,没料到这话题还能到他头上,实话实说: “我觉得不如何啊。” 霎时间,众人的视线都聚过来了。 谢恒把没说完的下半句话缓缓道了: “怕挨打还敢起哄,你们脑子秀透了吧。” 即便原身敢,他可不敢。 捻起话头的人一听这话手没拿稳,“咣当”一下把酒杯给撒了。 谢恒随手夹了块精致的佳肴,往嘴里一嚼发现是块苦瓜,又吐了。 ——是的,他穿越了。 穿越这种事在灵异怪谈里已经不算新颖,但放在谢恒身上那可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谢恒一扫而过,目光所及一张张懵逼的小脸蛋,意识到自己的人设有不稳的倾向。 这也正常。 原身不仅文不成武不就,脾气还不小,花天酒地碌碌无为是他最不值一提的缺点,缺德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举个例子吧。 三月前,大虞边境来犯,一把火烧毁了长坂、江陵的粮道。 粮道断绝,硬生生用一万人把大虞三万军士困死在峡口,跌跌撞撞跑回来不过万余残兵,个个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曾经的精锐雄兵,成了一群形如枯木朽株的行尸走肉。 陛下大怒,城中百姓为了备战如日中天交粮纳税,可谓是苦不堪言。 他作为皇子在干什么? 在逛花楼。 这么废的主子会做出如此公正客观的批判吗? 于是过完嘴瘾的谢恒姗姗来迟般地露齿一笑:“开个玩笑,缓解缓解气氛,这么紧张做甚?请,当然请。” 众人:“……” “将人唤进来吧!” 光这脚程,分明是早就把人喊到这里候着了。 感情他的意见就是走个过场。 谢恒边腹诽边盯着门,无聊透顶。 话音一落,门就被推开了。 他的视角是朝下的,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白色的衣角,再是声音。 “见过殿下。” 凌冽声音犹如珠落玉盘,撞得人心扉全乱,手中的酒盏没拿住,清脆一声响,碎成了两半。 循声看去,那人一袭白衣,将斗篷摘了之后,素袍后青丝披散,没簪子,就用一根竹子挽起了发。 白玉雕琢般的五官被烛光虚虚拢着,分明清冷疏离,但又不得不垂目行礼,眼底的挣扎和抗拒源自于谁自不必多说。 可就是这份困兽之斗,叫人油然而生的保护欲抓心挠肝地勾着众人的心神,颇有一番韵味。 孤傲、清高。 翻来覆去,谢恒竟只能用这两个词形容他。 ——总算知道这人为什么能被称为“美人”了。 这是谢恒唯一的想法。 或许是谢恒的视线太过明显,沈絮眼皮微掀,眼尾上挑,跟他对视了个正着。 谢恒不闪不躲,呲牙一笑。 沈絮立马移走了视线。 “沈絮,叫你来吃酒,来得这样迟,你是不是得罚几杯?” 沈絮轻声说:“……我只道通判大人是约我来议我姨母的事的。” “昭仪娘娘的事自有贵妃做主,你就是太操心,管事管到陛下后院里去了。” 谢恒举着筷子插嘴道:“不是吃酒吗?还要耽误多长时间?” “……” 那人尴尬一笑:“殿下,我就是关心关心沈公子。” “人家家里事,你管那么多做甚?”谢恒奇怪道,“吃你的酒。” 那人彻底闭嘴了。 ……沈絮抬眼,这个间隙中两人恰巧再次短暂对视了一下。 这个时候谢恒才注意到,他的左眼下,有一颗不太明显的泪痣,若隐若现,勾人心魂般地存在着。 他从未在一人身上见过这样矛盾的情绪,疯狂与平静竟然能共存,昳丽的眼角里藏着雪白如出鞘刃般的锋芒。 有撕心裂肺的恨意被沉痛的哀伤掩埋入土,转眼间,居然能和和气气地抿唇一笑置之,变脸速度令人咂舌。 ——这人怎么越看越眼熟。 渐渐地,酒鬼们又按捺不住开始作妖了,一个个轮着劝酒,谢恒有心留意沈絮,这回没急着开口。 第八遍后,沈絮仍旧无懈可击:“草民不胜酒力。” “你敢走?”那人终于憋不住了,“好歹你也是天子门生,你们沈家通敌卖国,你兄长勾结外族,殿下不嫌弃你,你倒推拒上了?今夜诸君家中各有家事,唯独你闲着。殿下留你彻夜长谈,抵足而眠,你也要拒绝?” 谁知此话一出,沈絮眼神瞬间就变了。 他眼神里的恨藏都藏不住,张牙舞爪地往外伸,谢恒都惊了一惊,都怕他如果现在若手里有把刀,会直接暴起将起哄的这人一刀刺死。 他担忧的事情没发生,因为沈絮这人实在是能忍。 谢恒眼睁睁看着他绷紧的喉结滚了滚,像是把翻滚的情绪打碎了往肚子里咽,最后一收拾,恭恭敬敬地说: “恭敬不如从命了。” 就这么忍回去了? 沈絮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独自一人侧坐着,暖黄的烛火光莹莹拢在他的侧脸上,犹如一株孤傲的雪松。 能屈能伸,若能拉拢…… 也不知是他哪个动作触及到了谢恒的神经,他瞳孔微睁,转瞬间脑中一片清明,想起来了—— 画。 对了,那副画。 那幅画挂在展览馆,当时的谢恒跟着了魔似的往里走,但只要一回想,脑袋就嗡嗡痛。 一睁眼一闭眼,他就成为了“谢恒”。 难道那不是一幅画,真实身份其实是一个隐藏在低维度的能引发量子变化的小型黑洞? ……不,谢恒决定不去思考这么哲学的问题。 关键是现下一回想……那画中人也是一袭白衣,极为传神,但与一般的神似不同,画风也并不含蓄,将眉眼与唇鼻勾勒得栩栩如生。 ——不就是沈絮么! ……谢恒一时间惊骇不已,僵住了。 他那群狗屁精改变策略,亲昵道:“清之,你坐那么远作甚?来与我换一换。” 换一换,就换到谢恒身边来了。 沈絮刚想起身,被谢恒叫住:“——不必动辄劳动!” 狗屁精们这下才是一愣,不明白谢恒的意思,讪讪地坐了回去:“……是。” 话聊到这里,谢恒心中大概已经有个模糊的轮廓了。 沈絮现在就是个软柿子,比他处境还遭。 再详细一点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人在低谷之际,若要拉拢还是比较简单的。 况且那副画,若沈絮真的知道那副画的存在,说不定他的穿越就跟他脱不了干系。 换句话说,万一这软柿子也是穿越的呢! 听人讥讽,软柿子脾气也软的很,虽然极有可能是装的,但至少他生的好,嗓音又好听,让人能卸下大部分的防备:“我不见怪。” 谢恒顾忌着正事,提醒: “日暮西山了,还不走留着过年?” 其余人当他开玩笑,乐呵呵地说:“年已过了,不差这些时候。” 谢恒瞪他一眼:“酒也没了,留着干嘛?” 狗友们:“……” 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久留就是不懂规矩,几人迟疑:“那下官们告辞了?” 谢恒朝他们扔酒杯:“快滚。” 他虽说是故作纨绔,但言语里也有八分是真。 最重要的是生怕这几人说出点什么“就范不就范”的虎狼之词,沈絮一听不乐意,掀桌子罢休,与他一翻脸…… 那多丢人。 几人尴尬一笑,彼此对了个视线,裹着一身酒气挤出门外。 狗友们走了,这群侍女谢恒也没留,转眼间包厢里只剩沈絮与谢恒两人。 人都走光了,沈絮仍旧微微垂着眼,还是那副泥菩萨的好人模样。 他隐秘不发,谢恒却坐不住。 只觉心肝胀得厉害,像合该印入骨髓的脸在时间长河里被迫遗忘,风一吹,尘埃全散了,心中空荡荡的厉害。 他沉默三秒,祭出神秘打卡金句:“奇变偶不变?” 沈絮疑惑:“殿下?” “……”谢恒说,“开个玩笑。” 他仍不死心,左右摸了两圈,对沈絮说:“诶?我手机哪儿去了?你带手机了吗,借我用用。” 沈絮默默盯着他,最后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眉。 谢恒:“……” “我还是开玩笑的。” ……沈絮轻而缓慢地颔首,默默端起杯子轻酌。 这时谢恒才注意到,沈絮喝的是茶水,不是酒。 还挺养生。 “喝的什么?”谢恒说。 “君山银针。”沈絮总算理他了,放下茶杯,“姨母得的赏赐,草民分了点,就叫侍女们烹了一壶。” “殿下要试试吗?” 谢恒沉默三秒,利索道:“不必了。” 他又问:“你还有个姨母?” “纳兰昭仪,是我的姨母。”沈絮很从容,不轻不重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是知道么?” 这不是找不着话题么。 “殿下心中有丘壑,我知道,但弯弯绕绕这许久,应该有话跟我聊吧。”沈絮徐徐说,“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忍不住了。 谢恒确实忍不住了。 即便是沈絮是在内涵他,他也忍不住了。 他实在是想问个痛快,问个清楚。 大不了回头穿帮了,他就说自己中邪了。 他一个皇子,谁还能拿他怎么办不成? 谢恒蹭一下站起身,沈絮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等人一掀衣摆,坐他旁边时,不禁瞳孔微睁,几乎是瞬间掐住了自己的衣袖。 “咱们也别拐弯抹角了,弄得人心里怪不舒服的,能坦诚布公地聊聊么?” “……殿下怪我不够坦诚?”沈絮说。 “不不不不,不是这意思。”谢恒耿直道,“那我就直说了啊。” “洗耳恭听。”沈絮滴水不漏,“殿下请讲。” “行。”谢恒靠着素案,倾身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你是不是穿越的?什么朝代的?” 沈絮缓缓道:“——我不太明白。” “……行,换个说法,我们认不认识?” “殿下做过什么,草民不太了解,殿下自己不记得了?” 谢恒:“我一定得记得?” “……”沈絮笑意更深,“殿下金枝玉贵,所谓贵人多忘事。” 谢恒急了:“那你……会不会画画?” 难道那是他的自笔画? 但沈絮在谢恒遗憾的目光下摇首道:“不会。”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半晌,甚至沈絮看他的目光越发温和,全然不似之前那般冰冷。 但谢恒的心倒是越来越沉。 ——坏了。 这人好像真不是穿越的。 他哈哈一笑,汗如雨下地轻咳两声: “……是有点,那什么,我困了,困了就是有点容易胡言乱语,你不计较吧?” 沈絮:“是嘛。” 谢恒感觉肩膀一沉,是沈絮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清冽的气息吹拂耳畔,只听沈絮声音带笑,却冰冷无情: “殿下都把人支走了,不然就在这儿睡吧,如何?” 谢恒思绪混乱,即便察觉到不对劲也没能品出缘由,只觉眼前有残影一闪而过,谢恒背上的寒毛竖了一下,话音先被掐住了。 没感觉疼,只感觉凉,凉得人发抖。 这凉和疼都是后知后觉的,谢恒想继续说话,一张嘴喷出一大口血来,他捂着脖子,摸到一个类似于刀刃的冰凉的事物,牢牢钉在他的皮肉里。 霎时间,沈絮的脸色变得异常冰冷,像蓄积了常年的森寒蓄积勃发,看死物般的眼神在谢恒的瞳孔中天旋地转。 谢恒心中大喊:握草! 不知怎么的,他近乎是瞬间,条件反射般一把擒住了他的衣领—— 沈絮:“……!” 他显然没料到有这一茬,突然爆发的力量让沈絮骤然失去平衡,跟着“咚——”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血液流尽的最后一秒,谢恒眼底是他掩饰不住的惊骇。 第2章 第二章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这声音凄惨悲怆,像在谢恒的耳边念出口的,也不知这人是谁,反反复复就是这两句诗,他意识回笼之际,先察觉的是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 该怎么形容这感觉呢? 有利器贯穿皮肉的异物感,将他死死钉在墙上,除了混沌不清的大脑,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先是想说话,但唇齿咬不住血,一张口就往外流。又竭力想睁开眼,还未看清,却忽觉腥风扑面,浓烈的血气如铁锈般灌入喉鼻,双眼刺痛难忍,只剩一片猩红。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 “咚——” “咚——” “咚——” 三声沉重的敲钟声从泛着猩红的天际回荡,一声比一声沉闷,仿佛要把他给超度了,震得人肝胆剧颤。 “刺啦——”一声巨响,刺目的白光犹如天光乍现,猛然撕破了他残存的理智。 他陷在噩梦里,耳边紧贴着湿黏的血迹,呼吸急促,大汗淋漓,猛然睁眼,在凌乱的意识里惊醒。 “哈……哈……” 谢恒摸着隐隐作痛却完好无损的脖颈,冷汗浸透了背脊。 有人瞧出他的不对劲:“……殿下?” ……谢恒抬眼,雕梁画栋的雅间里,谢恒独坐屏风后,耳边是侍女的盈盈娇笑,眼前是载歌载舞,还有一群眼熟的酒鬼。 没错,他又回来了。 这一切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让谢恒意识到沈絮与他极有可能是仇敌。 但这不是梦,谢恒也不记得所有关于沈絮的事情。 这是怎么一回事? 耳边熟悉的台词二次响起:“沈家……处死……” 又来了。 重复的剧情,重复的人和环境。 谢恒被梦魇得厉害,整个人浑浑噩噩找不着方向,背脊绷紧,如坐针毡。 就这么硬是把沈絮盼来了。 当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即便知道他是个杀人狂魔,见到这张脸仍是忍不住心中一悸。 他心中甚至有无数个猜想犹如蝗虫过境般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沈絮为什么要杀他?世仇?难道沈家覆灭与他有关? 那画怎么解释? 那股不寒而栗的杀意虽然不似作假,但谢恒相当确定,他提及那幅画时,沈絮眼底的茫然是真的。 ……如果他单纯只是演技好,如果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正是此人…… 炮灰们孜孜不倦地完善他们的台词:“沈絮,约你……” “——行了,别说了。”谢恒心中烦闷,眉头紧蹙。 众狗腿子一懵逼,话没来得及说完,人就已被赶走, “酒不必上了,把人请走!” 可能是进度条一下被拉得太着急,沈絮虽也不明所以,但脑袋转的快,只可惜不知偏到了哪个世纪的大西洋,脸色青得厉害。 谢恒哪儿顾得上怜香惜玉?满脑子的线索像长了头发似的疯长缠绕,抓心挠肝地刺激着他。 等强逼着人家坐过来时,已有前车之鉴的谢恒胸有成竹,一把擒住对方的手腕,在沈絮霎时发白的脸色下,从袖口处掏出一把匕首。 甚至没刀鞘,往地上一扔,寒光凛凛的刀刃与地面接触,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谢恒见了刀就一点就着,眉眼间充斥着一股逼人的戾气,近乎有些咬牙切齿,“你是不是……” 脏话都憋到喉咙口了,硬是没吐的出来。 见沈絮也不说话,谢恒还以为他想狡辩,本稍稍平息的怒火再次重燃,怒其反笑, “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 他话音一顿,目光逐渐呆滞,脑子有点短路:“你怎么……” “殿下……” 只见沈絮垂目,眼角微红。 他哭得十分含蓄,咬紧了牙关,无数委屈积压于一体,分明痛彻心扉,却强压着自己,倔强得厉害。 可眼睫一眨,泪就跟着滑落。 “殿下……我实是害怕……” 眼角处的泪痣也粘湿了泪痕。 谢恒心中的郁结陡然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颇为难受,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恍然间居然真想听听他的原因。 “……你倒是说说看。” 沈絮小声说:“贵妃娘娘在宫中权势夺天,我姨母在后宫日日惶惶不得终日。草民亲缘浅薄,心中挂念,若不能备上把匕首防身,实在是难以入眠……今日通判大人传我谈话,我怕他于我不利,这才不肯卸下防备。却不知……不知被殿下误会,心中负屈,故而失态,万望殿下恕罪。” “你防……” 谢恒那口气更出不来了。 你防着他,所以杀我?! 谢恒知道那群狗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谈话是假,消遣是真。 若说沈絮防着他们,是情理之中,所以他也…… ……他渐渐冷静,盘算着不如将计就计,说不定还能诈点消息出来。 沈絮不顾一切地要杀他,连后事也不顾了,想必是已经走投无路,孤注一掷。 说不定这沈絮本就不是个本地人,说来说去说那么多都是装的,那他在这儿玩起了死亡逃生游戏绝壁跟沈絮脱不了干系! ……不过若沈絮言之无错,他……他…… 他才是反派啊! 谢恒震惊不已。 “殿下不肯原谅我吗?”沈絮转而又掀起衣袍,给谢恒行了个礼,顺从压抑道,“殿下若信不过我,就请降罪吧,但请别迁罪于我姨母。娘娘宅心仁厚,若得殿下恩惠,往后定不会忘记殿下的恩情。” 谢恒心中冷笑一番,脑袋一清醒就觉得滑稽得很。 耍这小聪明给谁看? 沈絮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舍不得下手,才作此姿态。这原主十之**是个断袖,对沈絮起了意思,若换个人,说不定就被唬住了。 话又说回来了,即便原身是反派又怎么了!关他谢恒什事儿! ……但不得不说,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那姨母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好端端的,提这些作甚?”他拉住沈絮的手臂,一把将人扶起来,“坐着说。” 沈絮一起身,可能是跪久了腿麻,袖口牵住茶壶,“哐当——”一下把酒给弄撒了。 “殿下,我……”沈絮正欲道歉,被谢恒拦住了。 “没事儿。”谢恒随手摆了摆,“重新上壶就是。” 侍女应下后,旋即退下了。 等沈絮平复了心情,谢恒才说:“沈絮,我们得聊聊。” 沈絮气势消了半截,声音沙哑:“殿下请讲。” 谢恒瞧着他单薄的身影,忽然有些感慨。 他心中实则有百万分的委屈与怒火无处宣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可却怪罪不起来。 一通恐吓后,心中反而空荡荡的,不舒服得很。 于是谢恒折中道: “你受的苦我大致明白,你就当我年少犯了浑,不懂事,我不与你计较,你也不计前嫌如何?就当两不相欠,从此各别两宽。” 沈絮伤心道:“殿下为此要与我各别两宽?” 谢恒懵逼了。 谢恒震惊了。 这姿态,难不成其实这原主与沈絮是两情相悦,碍于舆论压力才…… 不对不对,这个猜测压根站不住脚,也就在脑海中闪了一两秒,就被谢恒一票否决了。 沈絮刺他时的眼神可不像作假。 ……像穷图匕见的亡命人,那双眼恨不得将他当场撕碎,把骨头嚼烂,那样滔天的恨意犹如实质,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这都是演的,那谢恒建议这人别当什么刺客了,去当演员吧,拿个奥斯卡小金人逍遥自在去。 ……这回不仅头疼,脖子也疼。 恰巧沈絮颇为上道,接过侍女的茶壶就给他沏茶。 “言重了,主要是我说的话你不肯听。” 沈絮:“这是什么话?” 你连暗号都对不上,你懂什么,谢恒想。 “往后有什么难处,你尽管提,我能帮则帮。”谢恒接了他的茶,喝了一口,算是单方面冰释前嫌,松了口气,“你姨母若有难处,我也会帮着规劝父皇。” 沈絮静静地看着他,缓缓直回了身子,轻声慢语地反问:“规劝?” “嗯。”谢恒应下,解了渴后心中都舒坦了不少,“虽不知你有何难处,但归根究底与我脱不了干系,我若能帮到你,咱们就……冰释前嫌吧……不行我肚子有点痛啊。” 这阵痛是从胃部烧起来的。 仿佛刚刚喝的不是水,是杯烧透的硫酸,瞬间疼穿谢恒的五脏六腑。 他瞳孔睁大,视线内是见底的茶杯,一旁是端坐如常的沈絮,谢恒霎时间明白了什么,正欲起身,“嘭——”一下又摔回去了。 “你丫……”谢恒意识到自己被下毒了,太想爆粗口了,但嗓子烧得厉害,说了一半只能用眼神瞪着沈絮。 “殿下?殿下!”侍女闻声冲进来,大喊,“快去叫大夫!” “无用的,这毒转刻间便能毒穿肺腑,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沈絮半蹲着,微微侧头,漆黑的剪影独自映在半边的彩绘笔画上,皮笑肉不笑道, “……殿下,你真天真呐。” 谢恒本想像电影里演得似的,一挥手从黑暗中唤出无数影卫,将这厮降伏。 无奈原身自恃清高,并不把沈絮放在眼里,他没遭殃,反倒让谢恒遭了殃。 …… 第3章 第三章 他又死了。 他又回溯了。 于是谢恒又一次坐回了屏风后。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谢恒足足在台座上愣了一炷香的功夫。 …… 他怒而拍桌:“把沈絮叫上来!” 众狗腿子被他吓了一大跳,颤颤巍巍地询问:“殿下……敢问……?” 谢恒像审犯人的,脸色青黑,就差往额头刻个月牙:“别管那么多,把人叫上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小声提醒:“人还没到呢,殿下。” “?” 感情没故意晾着人家? 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打了个哑炮,盯着四面八方灼热的视线缓缓坐下,从容吐出几个字: “哦,是嘛。” 众人:“……?” 事实证明,历史的滚滚长河是不容置喙的,不论谢恒的行径有多么诡异,众人也就是呆了一两秒,然后继续尽职尽责地完善自己的台词。 “我听说沈家那位有个兄弟……” 谢恒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还不忘吐槽, 什么听说,人都被你们提前叫过来了,还听说呢,这蒜装得也太漏洞百出了。 他默默听得这伙人将台词念完,时间线也推进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抬手:“沈絮进来,你们都离开吧。” 众人皆是露出迷之微笑,一脸的“我懂得”,像个NPC似的定点完成任务,旋即接连退去。 退到一半,谢恒不知想到什么,紧急止损道:“留个人同我一起!” 其他人不懂谢恒心中的小九九,只当谢恒有事要吩咐,并未觉察不对。 于是留下了个最胖的陈遥。 “殿下,你唤我何事?” 陈遥本是个九品的芝麻小官,家境更是一般。 陈家世代没出个读书苗子,反而出了陈遥这个碎嘴子。日日跟着原主身后拍马屁,且每次都能恰到好处,拍到点子上,修炼了一张舌灿莲花的嘴。 “谢恒”这个糊涂鬼被夸舒服了,就任人唯亲,硬是把人扶到了正六品,找个小地方舒舒服服地做起了小地方的知府的二把手。 “陈遥,我有话问你。” 陈遥狗腿子做惯了,自是无不应声:“殿下您说。” 谢恒直奔重点:“这沈絮什么来头?” 谢恒已经做好暴露的准备,说不定还能回档重来,破罐子破摔,有什么问什么。 陈遥等人本已习惯自家主子的糊涂劲儿,临到阵前骤而这么一问,还有点糊里糊涂。 “殿下?” 他一反问,反倒让谢恒心中不免一咯噔。 只听陈遥说: “沈家是从九品的司狱,替贵妃娘娘办事不利,他兄长前月才处死的,您忘了?” 顿时犹如晴天霹雳。 ……谢恒不免头昏脑涨,就连坐都难以坐稳。 他定了半晌的心神,才恍惚道:“……不是因为通敌卖国?” 陈遥一犹豫,让谢恒心中更加打鼓。 “殿下……沈家也通敌卖国,也替贵妃娘娘做事。” 这话一出,谢恒就什么都明白了。 沈家并未通敌卖国,而是被栽赃陷害的。 谢恒感觉现在头顶的房梁上垂着根绳索,把他的神经吊在半空里摇摇晃晃,他声音都是颤抖的。 “……那他自己呢?” “什么?” 谢恒深吸一口气:“他自己,他是个什么人?” 陈遥努力回忆:“依稀记得他学识过深,本应该是上届的京科状元,一路披荆斩棘,无不威风。临到关头不知在文章里写了什么,陛下龙威震怒,把他给贬了下去。加上沈家出事,他也受了些影响,因此更是没风声了。” 谢恒:“没官职?” “没官职。”陈遥说,“他现在已是罪臣之子,殿下若要受用他,料他是无法反制的,说不准还感激涕零呢。” ……原来如此。 竟然是这样。 难怪沈絮这么恨他。 恨到恨不得同归于尽。 ……难道他就没想过这么做,他姨母怎么办?侄儿刺杀皇族,万一皇帝震怒,把她也…… 不,沈絮是个聪明人。 哪怕是与他谈判,字里行间也离不开她姨母。 要么,他留有后手,要么,他背后有靠山。 如果事实真实如此,沈絮就绝无可能成为他身后的助力。 谢恒垂眼,眼底氤氲着清澈见底的酒水,里面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只能试试,若实在不行,就只能杀了。 …… 陈遥下去后,谢恒第三次见到了沈絮。 这一回,他心中竟然比前两回都要平和。 “殿下。” 外面的风雪大概是有点大的,沈絮的发丝上沾了些冰凉的霜色,衬得他的笑意也冰冷无情。 他一改往常,恭恭敬敬地行礼,俯首说:“久等。” 谢恒端坐未动,手中不断转着个巴掌大的酒杯,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沈絮,从头到脚,一处不落。 “沈絮,你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沈絮神情不变,安静垂首:“殿下何解?” “我想与你聊聊你姨母的事。”谢恒说,“你姨母在宫中并不好过,我母妃权柄滔天,因她是蜀地郡主,陛下广开恩善,必不会薄待了她。昭仪虽未犯什么错,可有你这么个拖油瓶,她想施展也施展不开。” 沈絮没吭声,反倒让谢恒心中痛快了点。 沈絮虽看着病弱,可要将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一击毙命,可见手中必有功夫底子在。 且能屈能伸,厚积薄发,谢恒绝不敢小瞧他。 他虽理解沈絮的动机,却不能轻易与他一笔勾销。 “你知你自己的传言不如何吗?” 沈絮骤然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转而一笑,温和道:“竟有此事?草民不知。” “别装了,你袖中的刀剑与毒药我不计较,今夜唤你前来实乃公事并非私事。”谢恒说,“你无半点官职,宫中日子也难过,事事不得疏通,即便有心也无力。我不论你与我有什么私仇,看在你姨母的面子上,万望冰释前嫌,这样才是完全之法。” 谢恒并不是什么会委曲求全之人,他富裕日子过惯了,全然不知体谅二字怎么写,即便这原身杀过人,他也不愿为了活着而背这黑锅。 能另辟蹊径就绝不将就,他可不愿意为了一堆不属于他的记忆来反复买单。 室内静谧无声,只有灯罩里快燃尽的烛火晃晃,劈啪作响。 沈絮把握着手中的茶杯,背脊挺拔如松,视线微垂,辨不出真实神色。 半晌后,他才缓声说:“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谢恒知道他是在说暗杀的事,谢恒难道会直言都是血与泪的历史与教训吗?他深沉一笑,并不言语。 有时候与聪明人谈话就是如此轻松,沈絮分寸拿捏得极好,点到为止,并不继续追问。 “殿下为什么愿意帮我?我是……罪臣之子。” “罪臣之子怎了,左右我的名声也没救了,还差这一条。” 罪臣之子四个字说的跟有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得似的,他若真纯善,谢恒才是真见鬼了。 眼下杀掉一个人来说对谢恒而言并不难。 只不过他的处境也不如何,先不说贵妃究竟是真受宠还是假受宠,皇帝纵容他享乐,却不一定纵容他杀人。 他在民间威望低至谷底,若此时再闹出人命,谢恒再想笼络人心,就难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际,这条办法都是他的下下策。 “……” 沈絮并不知道谢恒都在想什么。 他只觉得一股陌生的悚然感在眼前的这人身上攀升。 他曾经听说,天下的皮囊若选在一起,总会有一两个极其相似的。 沈絮忽然感到十分荒谬。 ……这人是谢恒? 他印象中的谢恒,是个一事无成的好色之徒,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绝无可能与他相谈条件。 这个事实似乎超乎了他的认知,强烈的未知在谢恒身上蓬勃而出,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耳膜里鼓动着溺水的轰鸣。 如果谢恒一直以来都是伪装的,那他…… “沈絮,我们合作吧。” “……” “……” 沈絮或许是不知现在的自己是何种模样的。 但在谢恒的眼中,他近乎是呆在了原地。 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一根随时可以被折断的芦苇,精神却恍若惊弓之鸟,茫然和无措像潮水般淹没了他,极易惊慌,极易失手。 谢恒不由得感觉心口空荡荡的。 沈絮道:“殿下……草民无不追随。” 谢恒大松半口气,总觉得沈絮这话有点熟悉,但余光里沈絮的眼神已无戒备,半信半疑地松完了最后半口气。 他说:“那行了,你如果需……” 话音刚落,冰凉的触感贴紧了他的皮肤。 有根寒光凛凛的长针正抵着他的喉管。 是身后的侍女。 谢恒明白了,与沈絮合作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是行不通的。 第4章 第四章 人死了三次后,心境就会变得非常冷静平和,甚至是心如止水。 不过说到底,人究竟要干什么才能短时间内死三次。 这次谢恒什么都没说,只摆摆手,叫人全部离开。 他宛若抛妻弃子的渣男,连撤开屏风的力气都没了,因为他怕再多等一秒,就得砸杯子掀桌。 想到这里,谢恒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捂着头,在空无一人的包厢中独自思索,前三次死亡的过程就像是卡带的相片般不断在脑海中闪回,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处蛛丝马迹,仔仔细细地翻阅着。 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谢恒。 沈絮为什么会这么急于求成地杀掉他? 警惕? 这是必然的。 从狗腿子们的奉承与沈絮的反应来看,“谢恒”这具原身必定是有过什么让沈絮恨之入骨的行为,才会让他不惜铤而走险,甚至不计后果。 ——沈絮是个聪明人。 这是毋庸置疑的。 谢恒在现代时跟着家里混迹过不少官场,见过不少商人,虽说不感兴趣的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还是他,但归根究底察言观色这点本事他还是有的。 托了身世的福,他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可不代表他没见过。 因为权力、因为斗争而屈居人下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不是经商,而是隐忍。 但人的忍耐是有临界点的,一旦超过那个临界点,再强大的人也会分崩离析。 沈絮在他眼中,就像一把磨得锋利的白刃,藏在刀鞘中,蛰伏在黑暗里,随时随地会从角落中厮杀而出,剜掉敌人的血肉。 ——而当众刺杀他这种下下策,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即便是傻子也不敢如此冲动。 一只野兽什么情况下会骤然反扑咬人呢? 当然是应激了。 如果谢恒猜的没错,他此行乃是个人之失,冲动行事,而导致他爆发的原因,成为了谢恒能否活下来的关键。 “咔哒。” 纸门被缓缓推开,门外喧闹的鼓乐与室内死般的寂静撕开了一条刺眼的裂痕,谢恒背脊绷紧,透着屏风那点微不足道的光,眯起眼打量着那道静默的剪影。 温良如玉的声音响起: “殿下,久等。” …… …… …… 他不出声,沈絮就一直候着。 他这人,若放到现代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谢恒晾了他许久,才吩咐人撤开屏风,把人叫进来。 倒也不是因为什么记仇,只是谢恒得给自己一点时间,消化消化怒火,别冲着沈絮撒气,回头又将这事儿给办砸了。 ……这可能是谢恒人生中最烦躁的时刻。 沈絮进屋后,仍旧择了那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落,端茶抿着自己宫里的昭仪姨母赏的那点茶叶子水。 ……不知有什么可波澜不惊的。 怀中藏刃,甲里□□的不就是你么? 谢恒一回头,背后站着的侍女还是沈絮的卧底,说不定他哪句话说错了,这小子不爽,一声令下又叫人一针给他扎死了。 谢恒心中冷笑,觉得滑稽至极。 “沈清之。”沈絮冷不丁的听到台上人用冷漠的语气连名带姓地叫了他一声,刚想应,就听对方说, “你可知我要杀你,大可从你进门开始,便安排侍卫护身?” 没有前三次的记忆的沈絮一是摸不着头脑,二是冷汗浸身。 他怕的就是他的孤注一掷被察觉,这样他就什么都…… 他说:“……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恒将茶杯的水一饮而尽,怕自己待会喝不着了,“说说罢了。” 说说? 仅是说说吗? 沈絮抬眼,谢恒的神态非常不虞,单手握着刚饮尽的茶杯,坐姿虽仍是那么不端正,那那双眼睛里摄着比塔木河的寒风还冷的凛冽,没了黏腻的觊觎,竟平白叫人心绪不定。 “……” 沈絮迅速回避掉视线,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又像是被那眼神给刺到了一般,闭了闭眼。 “我们合作吧。” 这几个字犹如一柄巨锤,把心肝脾肺一同砸了个稀烂。 沈絮猝然睁眼:“……合作?我不明白您是什么……” “行了,别装蒜了。”话是这么说,其实装蒜的是谢恒自己,他皱起眉,完全在赌,截胡了沈絮的话后,立马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但那件事与我无关。” “咣当”一声响,沈絮匆匆起身,长袖带飞茶壶,成为了地上一堆可怜的四分五裂的陶瓷碎片。 谢恒也吓了一大跳。 这个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不知自己究竟是触及到了哪个开关,居然能让沈絮如此激动失态。 想想前几次,这人不论旁边的人如何羞辱他,仍旧荣辱不惊,一副压根没将他们这群人放眼里的模样。 ……这次又怎么了? 因为什么? 因为谢恒说了所谓的“那件事”与他无关,沈絮情绪激荡下觉得他是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恨不得演都不演了,干脆与他同归于尽? ……这可不行。 谢恒可不想重蹈覆辙。 所以在沈絮站起身时,他立马紧接着起了身。 “我并无实权!” 这声厉喝,果真有用。 沈絮真的不动了。 谢恒大脑发麻,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承认,从前的我有些犯浑,令你诸多不痛快,你不信我,可也要信你姨母。” 沈絮眉梢微动,说:“我姨母?” “你姨母现在举步维艰,想必她是你最后一个亲人了吧?”谢恒脑袋嗡嗡作响,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帮你,是看在你姨母的面上,她于我有过恩惠,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这也算是吃水不忘挖井人,你是她侄儿,你们相依为命,临到关头了难道你舍得叫她独自在宫中老死?” 老死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个亲人也是不可能的。 但唯独相依为命是真的。 古人三宗四院的,光旁支就能横跨好几个省,除非诛九族,否则也不至于毫无血缘。 只是亲缘归亲缘,大难临头也是各自飞,沈絮如此紧张这昭仪,豁出命来也要提上一嘴,想必在他心中早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至于什么滴水之恩,更是无稽之谈。 只不过谢恒听他讲这纳兰娘娘宅心仁厚,不似作假,谢恒大着胆子冒领了个恩惠,也不知这狡诈的小狐狸信不信。 沈絮真信了。 谢恒赌对了。 这么一通长篇大论,谢恒几乎是掐着自己的嗓子眼说出来的,他撒谎撒得眼珠子乱转,亏的沈絮实在是惦记着自己的姨母惦记得厉害,一提这人他便乱了方寸。 “姨母她……”沈絮喉咙干涩,跌坐回去,陷在煌煌烛火中,背影单薄得厉害。 谢恒心中不免一紧。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安排侍卫提前将沈絮拿下的原因。 他看着,实在是太孤独了。 有时候谢恒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觉得他简直像一株漫无目的的浮萍,莫说惊涛,哪怕是水花也能将他溅走。 “——为什么这么执着呢?” “……殿下?” 谢恒陡然一惊,恍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将心里话给念了出来。 “……我没睡醒,说梦话呢。”谢恒无力挽尊道。 沈絮也不知信不信,从谢恒的角度来看,他微垂着眼,露出半截雪白脆弱的脖颈,在孤苦无依的世道里摇摇欲坠,与前几次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可真豁的出去啊。 谢恒痛恨自己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能怜惜一个夺过自己性命的人。 他能有什么苦衷?大抵不过就是家仇情恨,专门择个良辰吉日来胡来么?若他真是正主,别说叫沈絮活着出去,能不能留个全尸都得看他心情。 谢恒见他的模样,越发埋怨。 冲动、愚蠢。 倘若他…… “我兄长死后,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所以我才……” 轻柔细语里掺着隐忍的痛,像根细长的银针不轻不重地往他心口处来了一下,那股酸痛的情绪瞬间充斥了整个胸膛。 谢恒搞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绪。 总不能是这个原身作祟,真对沈絮起了真感情吧。 他可是要来杀你的啊。 总不能…… 总不能……因为原身,所以他才对沈絮起恻隐之心。 这货到底要坑他几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