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先别弯,云护卫她是女的!》 第1章 带猫刺客 楠国二十八年,春月夜。 云琛蹲在屋檐上啃烧饼,手里摁着只炸毛的黑猫时,突然意识到,她当“小子”已经五年了。 为了装得更像个男人,她做过的荒唐事包括但不限于: 站着撒尿。 对路过的漂亮姑娘吹口哨。 以及假装红坊的头牌小娘子是她的老情人。 实则每次去都是和人家谈人生,谈理想,就是不上床。 除此之外,云琛还入护卫行,当了个零散武师,学会了喝酒、吹牛、骂脏话、不洗澡...... 成功立住了“纯爷们儿”的人设。 其他武师们也都对这个带着点南方口音的“云小子”印象颇深。 一则因为她在男人堆里太扎眼,明显比旁人更白,更瘦,太漂亮。 那俊俏的长相透着股怎么都掩盖不掉的阴柔,一双眼睛自性清净,满是“少年”纯真。 二则,武师们平日喜欢切磋功夫,比试摔跤、游泳、骑射...... 云琛很少参与,只是抱剑站在旁边,乐呵呵地当观众鼓掌,从不显山露水自己的本事。 唯有两次,被她两个好兄弟硬撺掇露两手,无意打出凌厉又嚣张的招式时,武师们才隐约察觉这“小子”武功可能不一般。 第三,也是最奇葩、最令武师们想不通的一点: 云琛好像特别喜欢大刀砍蚊子。 别的武师们成天忙着接些押送珠宝、守卫清障的差事,挖空心思攀豪门,期盼着能进权贵家当个体面稳定的护卫。 只有她日常接的差事是: 两文钱替老奶奶抢鸡蛋。 三文钱帮人拔坟头草。 以及免费给洗衣巷的小屁孩抓猫。 她总是游走在烟城大大小小的巷子,混迹在平头老百姓里,干着不能再卑微的零碎活。 遇到连几文钱都付不起的,她不仅不讨要,还反过来给人家倒贴钱。 故而,武师们都这样说她: 可惜了,是个傻子! 但云琛对这些评价不在乎。 她离家出走,离经叛道地扮成男人,在楠国各地流浪五年之久。 只为一个人。 用她兄弟小六的话来说,她在找她的白月光。 想着这些,云琛无意识咬下一口已经有些干硬的烧饼,油渍顺着下巴滴在黑猫头上,惹得它不满地叫唤,也唤回了她的思绪。 “你还好意思叫?半个月你离家出走十二回,害得妙妙天天哭。咋的,浪子啊你?见过不少弃养猫的,还是第一次见弃养主人的。” 云琛边吃边训猫,烧饼干硬,噎得她眼泪差点出来,忙捶胸口顺一顺,然后做贼似的左顾右盼,隔着衣服悄悄调整了下束胸,小声自言自语: “呼……勒得我都快平了……” 话音刚落,一个破锣嗓子在屋檐底下喊她: “云哥!又抓猫呢?”小六仰着满是尘土木屑的脸,呲着虎牙对她笑,“烧饼快分我一口!我刚给木场干完活,饿死了!” 小六也是武师,是云琛拜过把子的兄弟。 他这会办完差路过,瞧见大半夜屋顶上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还听见有猫叫声,便猜到是云琛。 见小六过来,云琛赶紧收起调整束胸的动作,假装整理衣襟。 她用下巴指指地上的猫笼子,清清嗓子,故意用低沉的男人腔道: “开玩笑,我能有失手的时候?接着——” 她将烧饼和黑猫同时抛下去。 小六也是真六。 他一个恶狗扑食精准叼住烧饼,却任由黑猫落空滚地,翻身跳进夜色,逃得无影无踪。 “草!别光接烧饼!接猫啊!”云琛赶紧翻身去追,眨眼身形掠过九重屋脊,空中只留一道残影。 这一幕看得小六颇为羡慕,忍不住啃咬着烧饼惊叹: “瞧瞧这轻功,屋顶瓦片都不带响的,跟鬼飘似的,牛啊......” 云琛在黑夜里一路狂奔,沿着细窄的屋檐旋转跳跃不停歇。 对她来说,追只猫完全不在话下。 况且还是已经追过十二回的老熟猫。 但不凑巧的是,偏偏眼下已经三更天,月亮被突如其来的乌云遮住,到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大黑夜里追黑猫,她眼睛都快瞪瞎了,也看不清猫在哪儿,只能将脚步放得越发轻巧无声,仔细用耳朵捕捉黑猫的脚步声。 好几次判断失误,她不小心跑到黑猫前头去了,又掉头扑回来,吓得黑猫“嗷呜”大叫着躲闪,那语气仿佛在说: “兄弟,轻功这么好,不要命了吗?跑得比我还快,你才是真畜生啊!” 云琛听不懂猫语,但能感觉到它骂得挺脏,便加快脚步追逐,更加侧耳凝神去听—— “呼……” 寂静又浓黑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极了猫儿跑累时发出的声音。 云琛凭声音断定方位,凌空一个扫堂腿飞过去—— 这时,天空中云彩散尽,月光再次亮起。 飞至半空的瞬间,云琛猛然看清眼前不光有黑猫,竟还有黑压压一大群佩刀护卫站在地上。 看不清脸,只觉气势森然,宛如一群拆骨饮血的夜兽。 那黑猫不知抽什么猫疯,天堂有路它不走,“直通地狱”它偏要选: 它冲向其中短了半截、最矮的一个人影,踩着那人的脸弹跳而过,喵喵叫着跑远。 紧接着,追猫追到来不及收力的云琛,也一脚踩在那人额头上,借力追去。 在众护卫的目瞪口呆中,一人一猫就这样先后踩了他家少主一脚,然后眨眼没了踪影…… 等众护卫反应过来,纷纷抽刀,惊叫“有带猫刺客!保护少主!”的时候,半空中已不见人影,只有云琛逐渐远去的声音: “唔好意思,小朋友,下次我让你踩回来!” 余音渐渐远去。 空气瞬间凝固。 众护卫胆颤心惊地低头站着,压根不敢去看自家少主的脸色。 一个时辰后,完全对自己干了什么一无所知的云琛,拎着狂吐舌头差点跑吐血的黑猫,走街过巷时。 只见原本宁静的街道突然沸腾了一样,满大街全是揉着眼屎、边走边整理衣服的武师们,显然都是刚从睡梦中爬起来的。 人群三三两两,摸黑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着什么“霍帮”“前所未有”“令人震惊”。 云琛一头雾水地看着与她逆行的人群,胳膊忽然被一人迎面拉住。 “阿琛!我到处找你呢,快走!一起去衙门前广场!小六已经先去了!” 云琛停下来仔细瞅,天太黑,看不清脸,但能看到一双贼亮的眼睛,满眼都是对金钱的渴望。 不用说,肯定是荀戓,她另一个好兄弟。 云琛问:“去干啥啊,狗哥,什么大事这样轰动,我看全城武师都出动了?” 而且从所有人的表情来看,显然还是“大好事”。 “霍帮招人啦!”被叫“狗哥”的男人激动说道:“大名鼎鼎的霍帮!公开招聘护卫!消息刚刚传开,所有人都赶去报名了!” 狗哥本名荀戓,和孟子干仗的那个“荀”,戓同音“哥”。 因为小六那个大文盲不识字,第一次见面时念成了“苟”,从此狗哥就成了荀戓的外号。 见云琛还是一脸茫然,完全不为听到这样天大的好消息高兴,荀戓急得去拽她手里的猫。 “别一天到晚干这些不挣钱的差事了,咱们兄弟仨一块试试去,若能当上霍帮护卫,每月月钱四两起!顶我和小六干半年差事!顶你给老太太抢十年鸡蛋!你一身好功夫,何苦这样浪费!” 荀戓说着推搡云琛加入人群。 云琛闪身躲开,“不行,我得先把猫还回去,我答应过妙妙的。” 荀戓一脸恨铁不成钢,“不就答应给小屁孩找猫吗?这也叫事?” “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能爽约。”云琛斩钉截铁地拒绝。 眼见人群越走越远,全都往广场去了,荀戓没办法,只能先放开云琛,反复叮嘱她放下猫就赶紧去找他和小六汇合。 云琛嘴里敷衍几句,心里却打定主意要回去睡大觉,便扛着猫儿继续悠哉地走。 待周围所有人都走光,街道重新变得空荡安静,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夜而升,照得一切都明朗起来。 她这才发现,全城大大小小所有街道墙面上,竟一夜之间贴满了黑金暗纹的告示。 威严的霍帮醒狮标志下,书写着几行明晃晃的簇新大字: 霍帮诚聘。 要求:男,南方人,擅夜行,擅轻功,擅飞腿…… 第2章 杀光,一个不留 霍帮的护卫们,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家生子,自小由名师教导,精心传授武艺。 霍帮开宗立族至今二百多年,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对外招人。 这就好比朝廷科考,招完状元郎,又招文盲; 皇宫御膳房请完大厨,又聘烧水火夫。 这等震惊又稀奇之事,除了云琛,全烟城的武师都跑去凑热闹了。 武师们乌泱泱挤在衙署前的大广场上,各个摩拳擦掌,一脸跃跃欲试。 上百个衙役忙着维持人群秩序、设置障枑,隔出衙门口唯一一方空地。 空地中央的台阶上,两排佩刀护卫肃穆而立。 放眼望去,统一的黑缎金线八幅罗作战服,瑞兽护臂,翘头武靴,带有霍帮标志性醒狮印记的腰带束在正中。 这些护卫们个个周正笔挺,气度非凡。 其中一人看起来最为稳重练达,服制也比旁人更考究,应是霍帮的护卫统领。 每当他说些什么,旁边的衙役都响应得既恭敬又及时,非常狗腿地回一句“叶峮大人说的极是”。(峮,同“群”) 再加上竟能把招聘地点选在衙门口,由此可以窥见霍帮的势大。 这一幕看得底下的武师们羡慕不已: “不愧是楠国首富霍帮,瞧他们护卫的派头,比宫里的侍卫还威风!” “废话,霍帮何等地位!前朝时随皇帝征战,平定四方。功成身退后短短数十年便雄霸楠国称富!” “唉,要是能进霍帮当护卫就好了,那体面,那富贵,啧啧,想想都美!” “得了吧,威风不假,但也要命!那霍帮现任当家少主手腕凌厉,行事霸道,惹下仇家无数,致使这些年遭了大小刺杀数百场,护卫们死了一批又一批,连二十五都活不过。” “对对对,我听说,霍帮护卫十成里活之一二,一二里残之大半。” “那另外八九成呢?” “阎王殿门口排队呢呗!” 众人听完唏嘘不已。 嘴上说着“太危险,这霍帮护卫当不起”,实际却没有一个人离场。 毕竟“霍帮”两个字,代表着无穷富贵和飞黄腾达。 比起吃了上顿没下顿、接差事全凭运气的武师生活,这诱惑实在太大。 “咚咚咚——” 很快,衙役敲响重鼓,令全场安静下来。 在那霍帮护卫统领叶峮的示意下,一位衙役走上前,摊开手里据说由霍帮少主亲笔写下的、更为详细的招聘告示,开始宣读: “霍帮诚聘。要求: 男,南方人,年龄十六至三十之间,身长五尺至五尺三之间,体重一百斤左右,擅夜行,擅轻功,可行踏瓦片无声,擅凌空飞腿,热爱小动物……各位如有符合条件的,请上前报名。” 前头衙役滔滔不绝地念着,底下武师们交头接耳: “这是招人还是找人啊?听着怎么跟念通缉令似的。” “霍帮招护卫,要求都这么……确切吗?” “到底是先有人,还是先有岗?” 衙役念完,全场陷入一阵议论。 武师们互相打量谁符合条件,稀稀拉拉开始有人报名。 由于招人条件太有限制性,最后上前报名的还不到二十个人。 那衙役扫视全场,“还有没有要报名的了?没有的话,请各位列队前往霍帮面试。” “等等,我们还有个兄弟!马上来!” 不到二十人的小队伍中,已报名的荀戓和小六齐声大喊,焦急地向远处张望。 人群中,有武师调侃道: “等谁?云琛?他估计忙着扶猫,啊不,扶老奶奶过马路呢,没空来!” “哈哈哈哈……”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 那衙役说句“不等了”,就要命令小队伍出发。 这时,拐杖杵地声重重响起,一个年迈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慢着!这有一个报名的!” 所有人循声望去,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大笑。 只见不远处,一大群男女老少“押”着不情不愿的云琛走过来。 领头的是位拄拐的老太太,扭着云琛胳膊的则是两个青年,还有一个抱猫的小屁孩。 后面还跟着卖豆腐脑的李婶、热汤面的张哥、小寡妇孙氏…… 众人一边推着云琛往前走,一边语重心长地唠叨: “云小子,你给我这孤寡老太婆抢了二百个鸡蛋,砍了两房柴,够我过半年了,现在你给我报名挣前程去!” “就是!俺爹后半夜托梦,说这几年俺们兄弟俩在外地没回家,全靠云小子帮他拔坟头草。俺爹说,他在地底下把关系托遍了,保准你当上霍帮护卫!” “你棚顶修得贼结实,我已经能正常卖面。你别一天到晚顾着我们,该顾你自己了!” “哦——云哥哥当护卫喽!给我买糖葫芦哦!”刚到云琛膝盖的小屁孩妙妙抱着黑猫,高兴得手舞足蹈,勒得怀里的猫直翻白眼。 这奇葩的老中青三代组合,外加一脸生无可恋的云琛,把全场所有人都逗笑了。 最后在挨了老太太两拐杖,以及“你不去我现在就躺地上”的胁迫下,云琛只能无奈地加入小队伍。 看到荀戓和小六咧着嘴乐,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云琛就知道,这事跟那俩货脱不开关系。 准是他俩挨个告诉街坊们,他们的“好小子”云琛,成天只顾着助人为乐,放着奔前程的好机会不要,才有眼下这一幕。 “云哥快些!”小六将云琛扯进队伍,“我帮你估计过了,你完全符合招人条件!” “咱们三兄弟一条心,今日就奔富贵去!”荀戓揽住云琛肩膀,“人家都上赶着去霍帮,你倒好,还不乐意,这是前途,不是红坊小娘子的床,听话,别搞欲拒还迎那一套!” 小六伸手勾出云琛脖子上老旧的绳链,带出上面的银币微微晃动,笑道: “我知道云哥为啥不想去,他惦记着找他的白月光呢!” “去他娘的月光,再这样混下去,一辈子都得耗光!”荀戓用力捏捏云琛肩膀,郑重道: “阿琛,听哥一句话,武师也好,护卫也罢,哪怕皇宫侍卫——干咱们这行,早就在阎王殿挂了名,忠贞固然可贵,但也最要命。“恩义”俩字,值几个钱?” 说罢,不容云琛拒绝,在其他武师们羡慕的口哨和欢呼声中,荀戓和小六推着她,跟随小队伍一起出发。 霍帮的护卫们也立刻从旁并行,将小队伍团团围住。 那架势看起来跟羁押犯人似的,好像生怕谁跑了。 一个多时辰后,队伍来到郊外。 遮天蔽日的竹林中,一座富贵典雅的宅院静静伫立。是霍帮的别院。 周围全是值守的霍帮护卫,不远处还有高低巡逻岗哨,看起来像有个大人物在宅院里。 面试的小队伍排成两列,在霍帮护卫的注视下走进宅门。 云琛走在队伍末尾,从她的角度看去,宅门高阔幽深,层层无尽,像一头张着深渊大口的冰冷巨兽。 众人就像渺小的蚂蚁,一只只被囫囵吞掉。 不知为何,云琛突然心生退意。 再听耳畔风声呜咽,竹叶哗啦啦响个不停,像在轻声碎语地劝她不要进去似的,她更感到一种莫名的凄凉和恐惧。 “狗哥,小六,我去撒个尿。”她随便扯了个借口转身要走。 荀戓和小六正急不可耐地排队往大门里进,压根没听见。 倒是那护卫统领叶峮注意到,走过来拦住她: “这位兄弟贵姓?有什么事,等面见我家少主之后再去吧。” “我叫云琛。撒个尿就回来。”云琛说着想绕开叶峮,后者却又拦一步,笑问: “确定不是一去不回来?” “不......是......”被窥破心思,云琛瞬间脸红,她从来不擅长当面撒谎。 那叶峮看得分明,倒也不恼,反而十分和善地笑起,将随身的护卫令牌解下来递给云琛: “那云兄去吧。拿上我的令牌,回来时方便进大门。” 云琛愣愣接过。 心说,霍帮护卫统领的令牌,应该挺重要的吧。 这么容易就给我? 面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信任,她瞬间不好意思跑了。 只能假装寻地方撒尿,边走心里边犹豫: 走吧,对不起押着她来奔前程的街坊,对荀戓和小六也不够意思,还愧对叶峮的令牌。 不走吧,她又没由来地心慌,总有种踏过霍帮宅院这道门槛,就要永诀的奇怪预感。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临阵脱逃。 但是不逃远,就在附近猫着,等荀戓和小六平安出来,她还了令牌再走。 打定注意,她避开周围巡逻站岗的霍帮护卫们,跳上一丛粗竹闭眼休憩。 不知躺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周围传来一阵故意放轻的脚步声。 像是有许多人在悄悄朝宅院靠近。 她心以为又是霍帮的护卫们,豪门嘛,护卫多很正常。 可紧接着,“唰——” 一声清晰的利刃出鞘声,令她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不知从哪冒出几百个杀手,正伏着身子,从她眼皮子底下快速跑过,朝宅院逼近。 “杀光,一个不留!” 第3章 你给我站住 当听到杀手中,有人说“杀光,一个不留”的时候,云琛下意识攥紧了腰间佩剑。 很明显,杀手们都是冲霍帮去的。 可荀戓和小六还在宅院里。 虽说他们只是来参加面试,压根不算霍帮的人,但眼下若打起来,杀手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必然一并砍死。 想到这里,云琛果断出手。 众杀手完全没防备有人从天而降,匆忙对战几招之后,惊叫“不好!这有个高手!”而后迅速改变阵型。 少部分杀手拖住云琛,大部分则继续往宅院冲。 这番打斗动静立刻引起了宅院内外霍帮护卫们的注意。 霎时间,宅院楼台上铜钟声大作,霍帮护卫们纷纷大喊“保护少主!有刺客!”抽出佩刀迎战。 宅院内外立即陷入杀斗。 云琛远远望去,好几个来面试的武师已被砍死,情况大大不妙。 挂念荀戓和小六的安危,她迅速几招杀死围攻的杀手们,而后跃跨过大门,冲进宅院。 院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杀手,正以压倒性优势杀着霍帮护卫往内院进攻。 混乱的人群中,小六和荀戓正与几个杀手打的难解难分。 荀戓年纪稍长,沉稳些,刀上沾了不少血。 小六刀上有没有血不知道,身上倒是被砍了好几刀,浑身血呼啦次的,看起来不太妙。 云琛迅速拔剑而去,跳进打斗圈。 一瞬间,宛如猛虎跳进猫园。 云琛剑锋快如闪电,几乎没有一剑落空,招招杀敌溅血,眨眼便从杀手群中拓出一条安全路,立马逆转了霍帮不敌的局势。 见云琛突然出现,原本还咬牙拼命的小六,一下就脱了力气,带着哭腔叫道: “云哥你回来了!救我!” 荀戓高度紧绷的神经也瞬间放松,松了口气,叹道: “成!今日能保住一条小命!” 云琛点点头,不多言语,与小六和荀戓背靠背,形成三角阵型朝外拼杀,试图突围离开。 无奈对方杀手人数太多,三人逃离不得,反被逼退进内院。 云琛快速四扫,只见内院比外面还要惨,到处都是尸体。 一群霍帮护卫正殊死搏斗,牢牢形成保护圈—— 一个玉冠束发的年轻公子静静坐在其中。 他坐在把样式奇怪的椅子上,一身墨蓝银峰外袍,神态冷郁,凤眸微垂,气质十分冷漠矜贵,正面色阴沉地看着眼前的血腥杀斗。 见已无路可退,背后无敌,小六和荀戓立即散开三角阵型,各自朝外拼杀。 云琛仍旧剑锋凌厉,一剑杀倒一人。 她虽专注对敌,却清楚地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后背,随着她轻功起落,不曾离开。 打斗场上最忌讳后背被盯,那感觉仿佛是被人锁定了小命,十分不自在。 云琛顺着视线源头找去,正对上那公子阴郁的眼神。 她不悦叫道: “你别盯着我后背!毛得很!” 那公子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移开视线。 倒是他身边的叶峮愣了一下,一边砍人,一边朝云琛露出个“佩服”的眼神。 杀斗了大约一刻钟,那公子身边的护卫几乎全部倒下,只剩叶峮还在坚守。 “少主!不成了!属下护您离开吧!” 未等那公子回应,叶峮突然被两个杀手冲上来扑倒。 那公子身边瞬间空空荡荡,再无一人相护。 偏偏这时,一杀手举刀砍来。 那公子端坐得稳当,下半身不动分毫,只上身微侧,漂亮地偏头躲过一刀。 但紧接着,第二刀又来了。 料定那公子避无可避,唯有受死,云琛只好轻功猛冲,一个凌空飞腿,靴子擦着那公子脸颊而去,踹倒了杀手。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是不是云琛的错觉,她好像看见,那公子有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用一种特别奇怪又阴森的眼神盯着她。 云琛来不及多想,一剑迎向又一个扑过来的杀手,扎穿对方咽喉,鲜血溅了那公子一脸。 没了护卫,那公子就像块诱人的肉,吸引所有杀手蝗虫似的扑上去。 云琛全力抵挡,杀得辛苦。 眼见那公子深陷包围,却压根没有逃命的意思,从始至终坐在椅子上,屁股都不抬一下。 这么多人为他玩命拼杀,他却宛如定海神针,稳如老狗,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杀手。 云琛急了,忍不住大喊: “跑啊!你光用眼睛能瞪死他们吗?!” 那公子淡淡地看云琛一眼,没有说话。 云琛终于来气了: “你把腿蹬直了站起来行吗?撒开两腿跑啊!你是等着祭天的童子吗在那一动不动?赶紧叫你护卫顶着,你翻墙跳出去!” 云琛说罢,继续专心打斗,全然没看见那公子阴黑至极的眼神。 这时,急急砍倒两个杀手,又重新护卫回来的叶峮靠近云琛,小声解释: “云兄莫怪!我家公子他……有腿疾……走不了路……” 叶峮想,云琛就是从今日这场杀斗中活下来,只怕也活不长了。 毕竟从没有人敢在他们双腿残疾多年的少主面前,提任何需要用腿的字眼。 平时他们连“走”这个字都不敢随便当着主子面说,云琛却一口气说了多少来着? 蹬?站?跑?跳? 还没等叶峮缓过劲儿来,就听云琛又喊: “走不了?腿废的?那手没废吧?跑不动就爬啊!都这时候了!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 叶峮两眼一黑,心说: 云兄,你死了。 你跑吧,赶紧跑。 再不跑,这辈子都来不及了。 然而不等叶峮说出这句,云琛突然拔地飞身,朝冲向那公子的十几个杀手使出连环飞踢,而后一个跳马跨过那公子头顶,杀倒了他身后的偷袭者。 在跨过那公子头顶的时候,云琛无处借力,只能用手轻轻在那公子额头上摁了一下。 看到这一幕,叶峮猛抽一口凉气,感觉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 且看他家少主的脸: 按道理说,那里应该永远干干净净,只有一片寡欲寒冰。 但这会儿却乌七八糟什么都有。 有云琛杀人喷溅到的血。 有云琛踹人时靴底蹭到的灰。 以及她跳马过去时留下的……俩黑手印子…… 根本不敢去看自家主子杀人般的森寒表情,叶峮用看死人的眼神,同情地看了云琛一眼,而后全心全意对战杀敌。 另一边,云琛刺杀不止,渐渐感到吃力,正以剑抵刀,打得猛烈时,却不料“当啷”一声,剑身碎裂,她顿时没了趁手的兵器。 “六文银子的货就是不行,关键时候真他娘的要命!”云琛甩下残破剑柄,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把护卫刀。 目光扫视全场,见到处杀个没完没了,那公子又如老松扎根一动不动,荀戓和小六也屡屡身处险境。 急火攻心之下,云琛气得举起双刀,如大猩猩般猛拍胸口,怒吼着向杀手们冲去。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给震住了。 小六闻声看去。 他额头上的血流进眼里,只见一片血色中,云琛气势骇人,凶狠如山林猛兽,双刀劈闪如雷电!情景甚是吓人! 小六忍不住心说: 好猛!爱了!! 云琛杀了又杀,杀了又杀。 直到一大群支援的霍帮护卫冲进来,潮水般挤满院子,干掉最后一个杀手,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她抬眼找寻,小六活着,荀戓也活着。 行,没白辛苦。 再看她自己,身上只有几处浅伤,但衣服却像是从血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湿嗒嗒往下滴着血。 霍帮护卫们也都第一时间互相照看打量,原本嘈杂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四下只有众人累得大喘气的声音。 “咣当——”云琛扔下刀。 声音无意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时,一个冷硬如坚玉的声音,用肯定且陈述的语气开口: “你很符合条件。” 这话刚冒出第一个字,所有霍帮护卫不管这伤那残的,立刻“哗啦”散开,排列成平日里的规矩站位,十分训练有素。 云琛也这才看清,说话的是那公子。 他也还活着。 “来参试的么?”那公子问。 “不参了。”云琛撂下这一句,看都不多看那公子一眼,自顾招呼荀戓和小六: “走,买糖葫芦去!” 周围的霍帮护卫们全愣了,心说: 这“小子”剑法猛到以一挡百,这么牛逼地杀完人之后,不应该“喝酒”“泡妞”去吗? “买糖葫芦”是个什么鬼? 现在的高手都这么养生吗? 完全不理会霍帮人在想什么,云琛搀扶着荀戓和小六往外走。 那公子却又从后叫她,声音像是强忍着怒意,冷冰冰道: “你给我站住!” 第4章 天生异相的少主 霍帮护卫等级森严,从低往高,依次是院卫、近卫、亲卫,以及要求极高、极难培养的神秘暗卫。 分别负责霍家少主霍乾念的居、行、守。 等级越高,人数越少,离霍乾念也越亲近。 如果有幸得到赏识,能做到亲卫,就算是霍乾念可托付生死的心腹。 自竹林深院一场杀斗后,云琛的名号就在整个霍帮传开了。 一则是因为霍帮清点伤亡时发现,对方杀手近三百,竟有一半是被云琛一剑挑断咽喉而死。 其中有六十多人,压根没来得及进院子,就被她解决掉了。 不光杀敌数量惊人,且所有咽喉处都是一道整齐又幽深的竖形伤口,几乎从喉咙贯穿至颈骨。 由此可见下剑之人如何快准狠,剑法干脆利索,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二则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么些年,就是霍乾念的死对头都不敢拿他的双腿说事。 敢在霍乾念的死穴禁地反复横跳的,也只有云琛一人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当时,霍乾念语调森冷地叫云琛“你给我站住”之后,不仅没有杀云琛,反而还想收她入霍帮。 叶峮本已闭上眼睛,做好云琛要被血溅当场的准备,却听霍乾念接着又冒出一句: “你喜欢猫吗?” 正往外走的云琛、荀戓和小六全部一愣。 她回头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霍乾念一眼。 “一般般。我更喜欢羊。” “山羊还是绵羊?” “小羊。” “为什么?” “肉嫩。” 两人牛头对马嘴地聊了一场。 霍乾念道:“你来做我的护卫,我请你吃羊。” 全场都被这句惊了一跳。 叶峮直接懵了: 什么情况?刚才云琛跳马那一下给少主摁傻了? 不杀就算了,还要招揽? 不对,叶峮笃定霍乾念是想把人骗回家再杀。 却听云琛轻松回应: “不去,没兴趣。” 这下全场更惊了。 小六想说点啥,但看了眼遍地尸体,这霍帮明显天天玩命呢,他嘴巴动来动去,最终什么也没说。 三人继续往外走。 霍乾念又道: “入霍帮,可以按近卫标准领月钱,一个月六两。” 停顿了一下,霍乾念又补充了六个字: “你们三个都是。” “我说了,没兴趣。”云琛有点不耐烦。 她本来就不想面试什么霍帮护卫,进门之前也预感不妙,眼下看来果然不是什么吉祥之地。 但她身边俩人却眼睛“蹭”地亮起来,跟吃了仙丹似的,瞬间伤也不伤,疼也不疼了。 二人挺起胸膛,站得板板正正。 云琛心道“不好”,刚想撒腿跑,就被荀戓和小六死死摁趴在地上。 俩人左右各一边,分别揪住云琛耳朵,开始疯狂输出: “云哥!霍帮啊!如今整个楠国,除了玉家,就属霍帮最厉害!这意思咱通过面试了!!!” “阿琛,不,琛哥,一个月六两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做武师真没法养家!求你考虑考虑!” 云琛也不知道这浑身是伤的俩人,突然哪来那么大劲,摁得她根本动不了。 她刚想开口骂人,荀戓却扯住她项间银币,死死用嘴扣住她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那些霍帮护卫们听不见,只见云琛的眉头渐渐松开,眼神从生气转为疑惑,而后开始陷入沉思。 荀戓和小六彼此交换个“成了”的眼神,放开对云琛的压制。 她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不说话,想了好久好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给人的感觉,好像良家女子决定“入风尘”那般无奈、妥协。 又像自由自在的小狗,即将套上项圈那样可怜。 叶峮再去看霍乾念,简直活脱脱一个“逼良为娼”的阴险恶霸。 当然了,这话叶峮只敢内心戏想想,嘴上还是对云琛劝道: “云兄,你武艺非凡,若加入我们霍帮,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行。” 这次云琛答应得干脆利索。 叶峮一下没反应过来,接不上话,最后还是在霍乾念十分不爽的眼神中,他才赶紧对云琛三人道: “咱霍帮的规矩,入帮必须得至少有一门绝活武艺,还请三位兄弟展示些许。” “好说好说。”小六笑嘻嘻上前,忍着身上各处伤口,当着众人的面,呲牙咧嘴地将整个身体塞进一口酒坛子里。 绝好的缩骨功令霍帮护卫大开眼界。 荀戓一手暗器了得,随手捡颗石子,扯片树叶,或者一根牙签,都能充作杀人暗器,足以服众。 该到云琛显露看家本领的时候,她半天没动,看得叶峮都替她着急,还以为她是缺了剑,无法展示,便道: “云兄剑法了得,已有目共睹,今日剑断,就以树枝代替吧,不必拘泥。” 谁知云琛却摇摇头,十分认真地回答: “我不是愁没剑,我是愁看家本领太多,不知道你们想看哪一个?” 叶峮听罢咧咧嘴,朝云琛比了个大拇指。 霍乾念则用那双黑曜石一般幽冷的眸子看着云琛,问道: “可擅水性?” 云琛点点头,一脚踹开院侧门,门外即是堤坝,洛子水的分支恰在此经过。 云琛不多言语,单手撑堤,纵身跳入河中。 院子里,一众霍帮护卫都来了兴趣,纷纷张望,想看云琛能潜水闭气多久。 等啊等啊,直等到叶峮打来热水,递上干净的帕子,霍乾念慢条斯理地擦去一脸血迹和黑灰,河面上却连个气泡都没翻上来。 小六和荀戓对视一眼,得意地朝霍帮护卫们挑眉。 等啊等啊,直等到霍帮那几个受伤的护卫,都呲牙咧嘴地拖着脚步,好奇地凑过来,河面上还是一派平静。 几个霍帮护卫小声议论: “该不会一头扎下去,撞石头上了晕死吧?” “刚出了那么大力气杀斗,会不会体力不支,上不来了?” 小六和荀戓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担忧和慌张。 他们曾经见识过云琛的水性。 说句夸张的,云琛入水就跟龙王三太子回龙宫似的。 河里千百种鱼虾蟹,小六想吃什么,她就能精准地捞什么上来。 由于不爱争抢炫耀,烟城的武师们都不太清楚她的本事,但朝夕相处的荀戓和小六很清楚。 可眼前这情况显然也已经远远超出二人的预期。 没气泡,没换气,这一口气屏得实在太久。 秉持不能给自家兄弟丢面子的原则,二人强装镇定。 小六故意摆出一副“你们少见多怪”的语气: “撞石头?那不可能,估计我云哥看水底石头多,帮着老龙王造龙宫呢!不着急,马上就上来!” “呵,这牛逼吹得真响!”周围的霍帮护卫们全都哄笑起来。 叶峮征求性地看向霍乾念,后者正在这一地横尸中端茶稳坐,慢悠悠地吹着茶沫子,一点点饮下。 一口。 两口。 三口。 …… 直到足足一刻钟过去,霍乾念一盏茶喝完,霍帮护卫们都开始替人着急,小六快哭出来的时候,云琛才猛地从水里探出头,翻身跳上堤坝。 院子里响起霍帮护卫们的叫好声。 云琛不好意思地笑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霍乾念面前,甩下一条深水里才有的罕见雪眼大青鱼,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 “方才只顾着杀斗,无心冒犯了少主,请少主见谅——这条大青鱼给主子晚上加菜。” 说罢,云琛抬起头,呲着贝齿,朝霍乾念嘿嘿一笑。 叶峮却只注意到那大青鱼活蹦乱跳,腥水全溅到了霍乾念金丝满绣的靴子上。 叶峮清楚地看到,霍乾念冷着脸,腮帮微动,咬了下后槽牙。 而后,趁所有人忙着清理场地没注意的时候,云琛凑到叶峮跟前,将令牌还他。 “有个事,我刚才就好奇想问呢。少主长得那么好,但怎么好像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额头上好大个包,看着跟寿星公似的,是天生异相吗?” 叶峮偷瞄霍乾念一眼,压低声音回答: “别提了!其实我们连夜贴告示招人只是幌子,真实目的是想找昨夜偷袭少主的刺客!那刺客带着只猫,轻功好生厉害,狠狠踩了少主额头就跑,气得少主下令连夜抓人。这不,头上的包到现在还没消呢!” “……” “那刺客忒嚣张,逃之前还叫少主‘小朋友’,明知少主腿疾走不了路,还说会让少主踩回来,这不摆明挑衅吗,你说可恨不可恨?” “……” “咱少主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亏?少主说了,等找到那刺客和猫,把人皮和猫皮通通扒下来,铺轮椅脚踏上当脚垫,天天踩!” “……” 发现云琛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叶峮以为是被他的话吓着了,亲热地揽住云琛肩膀,笑道: “虽说因为那些杀手,这场名为招聘、实为抓人的事全黄了,但总算有收获,能得到你这样的高手进霍帮,值了!” “呵呵……”云琛不语,只是一味干笑。 第5章 你衣裳真好看 进入霍帮,先登记造册,等一个月考察期过,签下身契,才算真正成为霍帮护卫。 云琛、小六和荀戓,三人坐在册房里。 小六和荀戓奋笔疾书,从姓名年龄特长,到身份来历父母族姓、七八姑八大姨、个人经历交友、恩仇来往,通通言尽详实地写在身册上。 小六就差把三岁尿床的事情也写上去了。 一份交底的身册,是所有护卫跟了主子之后必须要写的。 只有这样,才算在主子面前清白透明,也是表明将身家性命交予主子之意。 放眼望去,书架上,护卫们的身册整整齐齐地码了一面墙,每个人的身册都是厚厚一本,最薄的也有八九十页。 所以,当记册先生看到云琛坐了半个时辰,却只写出薄薄一页纸的时候,那表情惊讶、困惑又怀疑,十分复杂。 不是云琛不想写,是实在不敢写。 这身册上写的每一句,霍帮都会派专人去查验真假。 她若写明自己来自幽州云氏,不出三日,霍帮的人就会查到她家,发现她其实是女子,她还如何做护卫? 她想写自己是个孤儿,可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最不擅长说瞎话。 她倒是想如实写明随师父习武的经历,但她那师父偏偏又是个寡言少语的神秘性子。 她只知道她师父姓江,别的一概不知。 故而,她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个时辰,最后落在纸上,只敢有短短一句实话: “云琛,年十七”。 记册先生不敢擅专,赶忙将此事禀告霍乾念。 不到一刻钟,叶峮来了。 说霍乾念准了,一页就一页,存档即可。 记册先生以为霍乾念大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叶峮却更加坚信云琛活不久了。 他觉得霍乾念早晚会找个由头弄死云琛,叫她连考察期都活不过,身册就是白废纸张而已。 登记造册后,小六和荀戓被各自分去别处。 云琛受了五日入府教导,领了服制和腰牌,而后接下她来到霍帮的第一个差事: 抓带猫刺客。 叶峮将这个任务交给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就跟吃了苍蝇屎一样。 自己抓自己,很好。 叶峮还以为她是没信心,拍拍她肩膀安慰: “我知道这差事很难,一般新人都是先从巡逻、值夜的院卫做起,很少一上来就接这么大差事。但这是少主亲口下令,可见少主赏识你。” 其实他想说:我们布那么大网都抓不到的刺客,你咋可能抓到,唉,少主估计要拿这个借口整你。 云琛心情复杂地领下差事,独自走出霍府,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 她的心情在“自首”与“逃跑”之间来回摇摆。 自首吧,她不想把脸皮送给霍乾念当脚垫。 逃跑的话,只怕要连累荀戓和小六,他们好不容易才成为护卫。 领到霍帮护卫服制时候,虽是最低等的服制,二人却欢田喜地得跟什么似的,小六连做梦都在笑。 她不能连累兄弟,只能找到个清净湖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她忍不住唉声叹气,颇有种失业的感觉。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到了该回去画卯的时辰,云琛散漫地拖着脚步往回走。 经过熟悉的街道时,街坊们瞧她已改头换面,一身鲜亮的霍帮护卫服,全都围着她上下打量,喜笑颜开,跟自家村里出了个状元似的骄傲。 那拄拐的老太太更是高兴得老泪纵横,怎么看云琛怎么稀罕。 “云小子终于出息了!” “这么好的孩子,谁忍心埋没啊,老天总算有眼!” “这才到哪儿,云小子的升官发财路长着呢!” 云琛不忍辜负街坊们的心意,只能咽下心头烦恼,打起精神一一回应。 这时妙妙不知从哪钻出来,一嘴糖葫芦渣子,抱住她膝盖,仰起小脸问: “云哥哥,你当护卫了,还给我抓猫吗?” 云琛蹲下身,爱怜地捏捏妙妙的小脸,“抓呀,云哥哥永远给你抓猫的。” “哦太好喽!”妙妙高兴地欢呼,“那你快去吧,猫又跑丢了。” 于是,云琛按老法子,用小鱼干作为贿赂,向路边的流浪猫打听。 在猫儿们“喵喵”的示意下,她很快找到正搂着两只小母猫,悠闲在屋顶上晒黄昏的黑猫。 云琛简直好气又好笑。 要不是这家伙,她也不至于得罪霍乾念。 “实在不行,我就拿你去交差,‘带猫刺客’嘛,我抓到‘猫’也算完成一半,对吧?”她抓住黑猫一顿揉捏,吓唬它: “你别得瑟,那霍帮少主可厉害着呢,他要拿你的猫皮当脚垫!” 不知是不是云琛的话奏效,回霍府的路上,黑猫一路都没有挣扎叫唤,乖乖被云琛抱在怀里。 云琛也不是真想拿只猫去顶罪,她想在霍府找个结实些的笼子关猫,再带给妙妙。 然而云琛还是太单纯。 一只天天不着家、泡妞都两只母猫起步的家伙,能是什么正经好猫。 云琛刚从偏门进霍府,正要找笼子时,那黑猫却突然暴起,咬了云琛鼻子一口就跑。 云琛气得大骂,捂着冒血的鼻子追上去。 远处岗哨上,值守的霍帮护卫见一人影一猫影在府里上蹿下跳,下意识想到那夜的带猫刺客,立刻卯足力气,猛敲醒钟,声嘶力竭地大吼: “带猫刺客又来了!!保!护!少!主!!” 伴着“咣咣——”的巨大钟声,整个霍府如同炸锅一样,全体惊动起来。 下人们快速关死各处大门,护卫们纷纷抽刀备战,叶峮飞身跳上岗哨迅速布阵指挥。 所有人都往霍乾念所在的北柠堂集结跑去。 云琛对这些毫不知情,她忙着跳上屋檐追猫,听见钟声,还以为是霍帮开晚饭。 她轻功急跑,飞身扑向黑猫。 由于冲力太大,她不得已抱着猫在屋顶上缓冲打滚。 刚想翻身爬起,却感到身下陡然一空—— 完全没料到屋顶有个天窗,还特么是朝里开的!她直接连人带猫掉下去,“轰”地落进个大水池里。 巨大的水花在浴房里炸开。 那黑猫怕水,一边撕心裂肺“喵呜”叫唤,一边挣扎着想逃出水池; 云琛两只手抓着猫不肯松,腿上想站起来,但不知水里放了东西,一个劲打滑,她试了好几次又都摔回去。 人和猫就像俩大号棒槌,将一池洗澡水搅得哗啦作响,水花飞溅不停。 手忙脚乱之间,云琛听见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发出质问: “玩够了么?!” 云琛停下动作循声望去,霍乾念正两臂舒展,赤条条靠在池边,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一双凤眸冷厌地盯着她。 本该是美男泡澡、非常俊美养眼的一幕,但因为云琛和猫将池子折腾“海浪滔天”,所有水都扑在了霍乾念头上。 此时此刻,他头发像水草一样湿嗒嗒贴在脸上,满头挂着泡澡用的甘草、艾叶……还有一朵大红莲。 他缓缓抬手,扯下头花,朱唇微张,吐出嘴里一搓湿猫毛。 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空气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云琛则浑身湿漉漉地拎着猫,眼睛溜圆地瞪着霍乾念赤裸的胸口,大脑一片空白。 此时,叶峮带着护卫们风风火火赶到,乌泱泱一大群人惊叫着: “少主!那带猫刺客又来了!” “保护少主!” “快给少主穿衣服!” “先穿裤子!” 然后撞开屋门。 叶峮率先冲进来,在水池边刹住脚。 他看看狼狈而一丝不挂的霍乾念,而后与傻愣愣站在池子里的云琛对视上。 在叶峮充满疑问的注目下,云琛被猫咬过的鼻头缓缓流出两行血。 近乎凝固的尴尬与沉默中,不知是谁说了句“好白”。 所有人下意识齐刷刷看向霍乾念的身子。 屋门口,慢一步赶来的丫鬟和老妈子们,也伸长了脖子往浴房里看去,发出“哇哇”的惊叹。 不出意外的话,府里未来一段时间的话题,将全部是关于霍乾念“美男沐浴”的…… 霍乾念面无表情,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 “滚。”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叶峮听清。 叶峮迅速说了声“这里安全没有刺客少主你慢慢洗”,而后头也不回地跑掉。 其他护卫们也都极有眼色,一个个低着头,脚底抹油跑得极快。 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浴房,瞬间又变得空荡。 云琛最后一个反应过来,她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不敢与霍乾念对视,却用余光瞄到他一脸寒霜,正死死盯着她。 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水池,总觉得太安静了,该寒暄两句再走吧,但脑袋却仿佛卡壳一样。 说点啥吧,太尴尬了。 死嘴!快想啊! 她努力转动神经,最终“嘿嘿”尬笑: “少主,你衣裳真好看,哪儿买的?” 第6章 护卫三千他只骂你 “你是说,那个新来的护卫云琛,借口抓猫,喊了全府的人去看少主洗澡?” “千真万确,张妈亲眼看见了,少主那个白呦,那身材,啧啧......” “不可能吧,少主何等金贵,平时除了贴身伺候的润禾,谁人都不让靠近,更别说被人看光了!” “有啥不可能的!那云琛都看流鼻血了!” “天,少主啥时候被人这样冒犯过?不得发火杀人?” “倒......也不至于,毕竟是云琛嘛,又不是第一次冒犯了。” “......” 不出意料,接下来几天,云琛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她和霍乾念的名字摆在一起。 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流言蜚语悄悄在府里流传,护卫们看向云琛的眼神,除了“佩服”,更多的像是在看傻子。 他们想不通,人怎么可以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叶峮则叹无可叹,为了叫云琛远离人群,享受人生最后一段平静的时光,他将她分在府里最偏僻幽静的后门值守,暂时不用出门抓“带猫刺客”了。 于是,云琛只能成天抱着黑猫,坐在后门的柳树上唉声叹气。 “唉,‘你衣裳真好看’,对着一个泡澡的人,我怎么说得出口的啊?” 她拍自己脑袋一巴掌,转头看到笼子里没心没肺呼呼大睡的黑猫,一把将它揪起来,凶狠道: “少主说了,抓不到刺客,抓到猫也可以!拿你的皮去,可以不要刺客的皮!” 那天在浴房,云琛满脸通红地离开之前,霍乾念看了眼她手里的猫,最后说了那么几句。 可看到猫儿湿淋淋蜷缩成一团的小眼神,再想到爱猫的妙妙,云琛怎能忍心,只能搪塞说,这是只来府里捣乱的流浪猫。 在她看来,人的皮是皮,猫的皮也是皮,谁又比谁高贵呢。 “唉......” 云琛郁闷地撑头坐着。 忽而,清风袭来,将一股甜甜的脂粉香气送进她的鼻子。 同时还有一个鬼鬼祟祟脚步声正靠近。 云琛看了眼天色,已是亥时,天全黑透,谁人会这个时间来后门? 她跳下柳树,正迎上一道少女倩影乘月而来。 见到云琛,少女登时一愣: “这里不一直没人把守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云琛不知这少女是谁,看衣裳是府里的高等侍女,但气质却又十分傲慢贵气,便道: “在下云琛,三天前来此值守。” “新来的?”少女心中暗喜,“那赶紧开门,我要给二小姐出门采买胭脂去!” 霍府治家很严,所有人进出霍府,都必须得有霍乾念亲自签批的手令或腰牌。 少女显然拿不出。 云琛便道:“我不太相信,这么大的霍府,竟能让二小姐非到胭脂用完时才去采买。” 少女眉头一拧,“你管呢,二小姐就喜欢用新鲜的!” “多新鲜的?” “鲜花汁子现调的!” “什么颜色?” “石榴色。” “一次涂多少?” “额......一点点!” “一个月用几盒?” “那个......好几盒!” 话说到这份上,云琛已心下明了,恭敬行礼道: “二小姐,您别装了,侍女们对主子用多少东西,肯定都极为清楚,您是装不来的。” 少女哑口无言。 她本想凭云琛新来没见过她,好蒙混出府呢,谁知三言两语就被套出,她就是霍乾念的胞妹霍阾玉,臊得她脸有点红。(阾,同音琳) 霍阾玉索性不再废话,亲自动手去抬门栓。 照平常,只要她使出这一招,再不近人情的护卫也会因为避嫌而不敢阻拦。 谁知云琛却两手交叉环在胸前,两腿迈开立如铁塔,将门堵得严严实实。 少女一时止步不及,差点撞进云琛怀里。 她的发顶从云琛下巴擦过,头上的玉兰簪子一晃,晃得云琛下意识微微仰头,眯了眯眼睛。 但看在少女眼里,却只觉得这新来的俏护卫不卑不亢,还挺有个性! “嘁!”霍阾玉偷溜失败,不乐意地撅起嘴,小声抱怨:“讨厌,坏我好事!” 好事?云琛想都没想地问: “二小姐要去会情郎?” “胡说八道什么呐!”霍阾玉脸颊微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谁告诉你大户人家的小姐半夜出府,一定是去会情人的?” “那你干嘛去?” “去听说书啊!今日该讲前朝女将军于惊马之下救命小将士的故事了,我可想听呢!” 云琛无语,但她的表情很明白:不管你干啥去,没令牌,想都不要想。 霍阾玉泄气地蹲在地上画圈圈,抬头留意到柳树上的黑猫,又高兴起来,“好可爱的猫!快拿给我看看!” 云琛将猫笼拿来。霍阾玉隔着笼子,爱不释手地逗弄猫,刚说一句“这猫真黑啊,跟墨染得似的!” 却见那黑猫不知发什么骚,突然抱着霍阾玉的胳膊上下耸动起来,吓得她尖叫一声,整个人向后跌去。 云琛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霍阾玉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温了。 “咳咳......”霍阾玉假装清嗓,离开云琛的怀抱,一边摸着发烫的脸,一边轻轻用脚尖踢猫笼,“小坏猫!” 踢着踢着,霍阾玉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动作,睁大眼睛问: “猫?府里从来没有猫。你该不会就是云琛吧?借口抓猫看我哥洗澡的那个?” 云琛一脸无奈。 霍阾玉“咯咯”笑起来,“原来是你!早听说府上有个神人,几次三番冲撞我哥!不怕,若哥哥要杀你,你就说是我霍阾玉罩的!” 就你?连府门都出不去,还罩我? 云琛正心里想着这话,却听身后突然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这声音令两人停止对话,云琛示意霍阾玉退到她身后更安全的位置,抽出靴子里的匕首,以戒备姿态朝门问道: “何人夜半叩门?” 门外人停顿一瞬,似乎听出云琛的声音,沉着嗓子回复了一个字: “我。” 云琛打开木门上巴掌大的耳窗,朝外望去。 只见月光盈盈下,霍乾念坐在他那把特制的椅子里,独自停在门外。 云琛觉得很有问题。 别说霍乾念是成天被刺杀的霍帮少主了,单凭他双腿残疾,都不应该一个人出门,她便不客气道: “请出示霍府手令或腰牌。” 门外,霍乾念眉头跳了跳。 门内,听出霍乾念声音的霍阾玉瞪大眼睛,惊悚地看着云琛,心说: 你真行,我就算了,你还敢不给他开门?? 沉默了一会儿,霍乾念沉郁的声音里添了不耐: “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请出示手令或腰牌。”云琛丝毫不让步。 她只与霍乾念见过两面,其中还有一次因为他光着,她都没敢仔细看,并不十分熟悉他,怎知会不会是霍帮仇家易容而来。 就这么又沉默了许久。 隔着铁桦木的厚重木门,霍阾玉仿佛感受到霍乾念冰冷的杀意。 这时,一道黑影“咻”地飞进耳窗,云琛抬手接住,是霍家少主才持有的山隐月腰牌。 云琛第一次见霍乾念腰牌,不知真假,便拿给霍阾玉查看: “劳烦二小姐确认一下,这是否确为少主腰牌?” 霍阾玉嘴角抽动:“是……” 云琛不知道这兄妹俩什么毛病,都爱大半夜走后门? 她快速启开门栓,迎着霍乾念冷得快结冰的眼神,行礼道: “恭迎少主回府。” 霍乾念盯着云琛欠身行礼的头顶,盯了好一会儿,才吱吱呀呀转动着座下的轮椅,进了门。 云琛重新关门落栓,将腰牌呈给霍乾念。 霍乾念没有动,云琛只能走过去,单膝跪在他身前,亲手将腰牌系回他腰间。 抬眼间,只见微风拂动绿柳,月光将细长的阴影投在他清瘦的面庞上。 他生了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眸,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毛茸茸的小扇子,中和了凤眸的犀利,但挺直的鼻梁又一扫温柔,如平地拔起高山,为这张脸拉满了强势和霸道,变得冷峻。 最令人感到压迫的,还是那双凤眸里透出来的气势。 有着比霍阾玉更甚的上位者的高傲和锐利,更有见过刀锋杀戮才有的淡漠和冰冷。 大概是常年不在阳光下走动的缘故,他面色苍白,透出一种病态的冷郁感,整个人看起来英俊又冷异。 唯有额头上的“寿星公”颇为突兀。 看来那夜云琛踩得着实不轻。 此时此刻,看着他微微下垂的嘴角,云琛知道他很不高兴,便起身后退,自觉行礼道: “请少主恕罪,属下初来乍到,不太熟悉您。” 霍乾念并不搭理云琛,转眸看向旁边的霍阾玉,还未开口,霍阾玉就赶紧讨好笑道: “哥,你别怪他了,他也是护主心切,尽职责嘛。我是晚饭吃多了,四处闲逛,走一走……” 霍乾念接过话:“于是穿上你侍女小月儿的衣服,走到你经常偷溜出府的偏门来了?如今多少仇敌在外虎视眈眈寻机动手,你上赶着出门送死?” 你不也自己一个人出门了嘛……这句话霍阾玉不敢说,只能闭上嘴,心虚地躲到云琛身后。 霍乾念的目光跟着霍阾玉过去,落在前面的云琛身上。 他眸色清冷,转动轮椅缓慢离去,道: “明日你去近卫队,我让你好好熟悉熟悉!” 这句话明显是对着云琛说的,她抱拳领命,回声:“是。” 霍乾念又道:“倘若熟悉不了,便抠了你的狗脑子喂鱼!” “是,少主。” 云琛回应得坦坦荡荡,稀松平常,叫霍乾念手中一顿。 末了,云琛又补了句:“少主慢走!” 慢走…… 走…… 看着霍乾念僵直的背影,霍阾玉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直到霍乾念走远,她才长长地松口气,十分佩服地看着云琛: “敢在我哥伤口上撒盐捅刀八百个来回的,你是头一个。我哥虽脾气不好,可他对身边出生入死的护卫们很好,甚少骂人,他护卫三千,好像只骂了你……” 第7章 跳井 霍帮的发家史颇具传奇色彩。 楠国三年时,原本一枝独秀的首富玉家突然发现: 那个他们最唾弃不屑的黑帮出身的霍帮,不知从何时起,突然悄悄洗白,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商人。 不仅接连吞下建屋、牲畜、爆竹、米粮等产业,还在漕运和兵器煅造这类大行当里,始终与玉家争锋相对。 短短十年,霍帮便成为仅次于玉家的楠国巨富。 到如今楠国二十五年,霍帮已屡年取代玉家首富之位,与玉家争锋不相上下。 尽管霍帮已权势滔天,可在现今礼教森严的楠国,霍帮行事作风依然带着黑道匪气,人们便习惯于称其霍帮,而非“霍家”。 和玉家子弟皆出一脉不同,霍帮家族复杂,以霍老太爷为首的兄弟姐妹众多。 光是霍家第二代,就有二十多个宗族,族人百余。 到了霍乾念这一代,顶着名号为非作歹的霍姓家主和宗族已不下百十个,族人近万。 只不过这几年被霍乾念杀得狠,又只剩二十多族了。 所以如今的霍帮,虽然是霍乾念掌权,一人独大,可那里里外外的仇家却比雨后春笋还多。 霍乾念这腿,便是仇家所害,大腿以下失去知觉,从此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那时,如日中天的霍乾念本已与江南大盐商的韩家大小姐定下婚约。 可在霍乾念腿残了之后,韩家甚至都没有派人来问候一声,便一纸信函草草退婚。 那夜,云琛遇见霍乾念独自一人半夜从后门回来时,就是韩家大小姐另嫁成婚的日子。 众人都猜测,霍乾念是去偷偷看那韩家大小姐成婚了。 没有人敢明说,所有人对霍乾念都是又怕又同情。 一个双腿残废被退婚的男人,掌管霍帮又怎样,再权贵狠辣又如何,实在可怜。 但云琛却觉得好生浅薄。 她直觉感到霍乾念不像是会为情所困之人。 更像个会挥剑斩……情人的人。 事实也证明,她猜的没错。 那夜后门又一次冒犯后,她被调去近卫队,值守和巡逻的范围变成霍乾念的北柠堂。 作为近卫,云琛主要在正堂外围行走,霍乾念身边只许心腹亲卫在侧。 霍家祖辈相传的规矩,近卫可无数,但亲卫必六人。 可因这些年霍乾念身边血腥杀斗不断,亲卫以命换命、护卫霍乾念死里逃生的次数实在太多。 再加之入亲卫的要求极高,必得手有绝杀技,心有家主恩,愿为主子肝脑涂地才行。 所以亲卫席位长年空缺,从来没六角齐全过。 眼下,霍乾念身边的亲卫,加上叶峮,一共只有三人。 自入霍府以来,云琛只见过叶峮。 另外两人据说被外派机要事务,一时半会回不来。 霍乾念身边人手不够,云琛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冷淡着面容,独自坐在书房里。 大概是心腹不够用的原因,一天深夜里,云琛“有幸”得到了霍乾念的亲自召唤。 霍家护卫们睡觉的地方,是间一览无余的大房,里面是一条条间隔半丈的通铺。 云琛来的晚,睡在靠门的位置。 夜里,云琛睡的正香。 她正梦见和小六在河里捞鱼呢,刚捉到一条肥硕的大黑鱼,死命压着活蹦乱跳的鱼身,还没来得拖上岸,就听一道冷冷的声音在梦里叫她: “云琛!” 云琛有种被阎王爷点名的惊恐感,打了个哆嗦,瞬间惊醒。 “云琛,出来。” 那声音又叫。 并不大声,刚好传到门口。 只是那语调阴冷又不悦,云琛一下子就听出是霍乾念的声音。 考虑了一下,云琛怕惊扰其他人人,便没有去推吱呀作响的大门,而是单手撑窗,纵身跳了出去。 盈盈月光下,只见霍乾念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两手交叠,修长的骨节交错,端放在腿上,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姿态十分淡定。 如果不是因为他额头上的“寿星公包”凸起反光,能看出些细密的汗珠,她差点就信了他这副老泰山的模样。 不知他为何大半夜一个人推着轮椅,专门跑来大房找她,她小声行礼: “见过少主。” 霍乾念冷冷地打量她,吐出一个字“走”,而后转着轮椅,慢慢朝后花园而去。 云琛安静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花园小道,月光将她高挑的影子投在他面前的路上。 夜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也吹动她高高的“少年”束发。 那影子飞扬的发丝莫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觉看了一路,差点将轮椅推进沟里去。 “少主,你除了腿疾,还有眼疾吗?”她随意地用脚把轮椅勾正,压根没瞧见他脸色多难看。 大概半个时辰后,霍乾念停在了一处有些陈旧的院落前。 因为很少自己推轮椅的缘故,他的呼吸有些粗重,不悦地睨了云琛一眼,后者立刻上前推开院门。 一座气势凌厉的黑色七角石楼出现在眼前,陈旧的牌匾上狂草着三个大字: 杀月楼。 云琛听说过,这是霍乾念移居北柠堂之前居住的院落。 自霍乾念移居后,这里便一直封着,不许任何人进入。 二人穿过寂静的石楼,来到后院。 因为长久不打理的缘故,院子里杂草疯长,足足有一人多高,且十分茂密。 不知为何,云琛下意识觉得,这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该不会是霍乾念发现她是“带猫刺客”,准备在这动手了吧? 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后,云琛第一反应就是打量霍乾念的轮椅。 她百分百确信打得过他,再从这里逃出霍府,问题应该不大。 就是小六和荀戓那里有点麻烦,得想法子不要牵连他们。 云琛心里不停东想西想,考虑该怎么应付这个才认识几天的新主子,却见霍乾念突然探身,摸向轮椅下方的储物盒。 拿刀? 她瞬间警戒,下意识弹跳后退,紧张地盯着霍乾念。 后者淡淡看她一眼,并不理会她神经质的反应,而是拿出一副麂皮脚套。 “下去,捞一块青水色的碧玉佩上来。” 云琛接过脚套,是护卫们攀登垂直湿滑的墙壁时最常用的东西,可以避免膝盖受伤。 再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云琛这才发现草丛里有一口黑黝黝的石井。 握着手里麂皮粗糙厚重的质感,云琛心里那点戒备瞬间没了,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不由一笑,道声“属下遵命”,立刻头也不回地跳下井。 没有一点犹豫,甚至没有多问一个字,就那么干脆利索地跳下去了。 明明长着一张青嫩的“少年”脸,偏偏浑身透着股说不上来的决绝狠劲。 而且她方才还莫名其妙地浑身炸毛,眼神里全是对他的戒备,却在接到一丁点示好的时候,又立马从老虎变成猫,还附带着一个好看得要命的傻笑! 原来人可以这么简单的吗,这么容易交出信任? 霍乾念不由眉头微挑,觉得有点意思。 月光明亮,照得井水亮盈盈。 云琛跳下井,冰冷的井水激得她呼吸一滞。 她潜入井底,开始寻找。 想着玉佩应当是圆润莹亮的颜色,云琛瞅准微微发光的东西找过去。 但找了好半天,全是近乎玉化的鹅卵石,并没有玉佩的影子。 感觉气息将尽,她只得重新返回水面,深吸几口气,而后再次下潜。 就这么反复十几次,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月光渐渐偏西,从井口移开,井里又变得黑乎乎一团。 视线受到阻碍,云琛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摸黑趴在水底,沿着井壁向中心,一寸一寸地摸索。 井外,霍乾念瞧着黑洞洞的井口,没有一点要爬出个大活人的意思,不由眉头渐皱。 第8章 隐月剑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霍乾念终于听见云琛脚蹬井壁的噗噗声。 云琛跳出井,蹬掉麂皮鞋套,小步跑出草丛的时候,正见霍乾念闭眼小憩,样子无聊的像要睡着。 “少主,玉佩找到了。” “嗯。” 霍乾念慢条斯理地睁开眼,顿时一愣。 只见一张苍白清瘦的“少年”面容呈现在眼前。 平时高高束起的青丝此刻贴在额角,不停往下淌水,叫那双大眼睛忍不住眨巴不停,像一只乖乖讨巧的湿漉漉的小狗。 云琛浑身湿透,被夜风吹得直哆嗦,单膝跪在他面前,伸着秀气又白皙的小手。 那被井底碎石划得满是伤口的掌心里,纵横交错的血痕之上,托着一枚小小的碧玉鸳鸯佩。 他轻轻翕动鼻子,一股清冽、洁净的味道自云琛掌心传来。 他避开不与那双直白又漂亮的大眼睛对视,转动轮椅,进入石楼。 她跟着走进去,身上立马暖和许多。 “这是韩家大小姐的祖传玉佩,当年与我定下婚约时,她寄送我的信物。后来韩家退婚,想收回这枚玉佩,以免落人口实,扰了他韩家大小姐再定婚约。” 他自顾说完,看向她的反应。 那带着几分阴柔气的“少年”,正眨巴着眼睛,神色认真地倾听。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冷面的少主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她觉得自己得竖起耳朵好好听。 而霍乾念却第一次没有在周围人的脸上看见那种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同情。 他道:“你应当也听说了,前些日子,韩家大小姐成婚了。” 她点点头,“记得,是少主骂我‘狗眼’的那天。” 他嘴角轻微抽动,眼中明显露出不爽的颜色。 她乖乖闭嘴,想了想,又将一直拿着的玉佩双手递上。 他垂眼看着玉佩,鼻子里轻哼一声,用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住玉佩一角,提起来打量。 他的睫毛很长,轻轻掩着,叫人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 但她却敏锐地觉得,他并没有伤心难过。 无论是他在韩家大小姐成亲日半夜独自出府,还是今夜让擅水性的她去捞定情玉佩。 她都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被情人抛弃的霍乾念”。 嘴比脑子快了一步,云琛道: “少主是准备把这玉佩扔到韩家人的脸上吗?” 霍帮这几年在商扩张非常厉害,云琛早就听说,最近霍帮底下的各个堂口一直有动作,似乎是要找机会吞并大盐商韩家。 听到云琛这么问,霍乾念忍不住扬眉,凤眸微亮,眼尾弯起两分戏谑: “可明明前几日,我还在人家韩家大小姐成婚日,半夜独自去看亲礼了呢,不应该说明我十分神伤吗?” 云琛呲着一口整齐的贝齿,笑道: “少主应该不是去看亲礼的——是去认韩家大小姐的。” 见他眉头挑的更高,眼睛里甚至带了两分笑意,示意她继续说,她便道: “属下猜,少主是去认下韩家大小姐的脸,好过些时日吞下韩家的时候,将玉佩扔在她脸上,叫她和韩家都知道不敬少主的下场。而且拿‘退婚’当由头,商战才更师出有名嘛!” 好家伙!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分毫不差地猜中他心中所想! 人人都道他是因为被退婚而神伤。 殊不知这两家之间定下的联姻,他本就反对至极,当年不知道和霍老爷子吵了多少次。 而那韩家大小姐本人,他更是见都没见过!谈个屁的神伤! 那玉佩也是退婚时,他随手扔进井里的。 他霍乾念岂是为儿女之情牵绊的人? 况且认人这回事,不得自己亲自认清更好? 可周围人不断投来的同情目光,实在让他烦躁,半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想知道那韩家大小姐长得几个鼻子几个眼,叫人弄副画像来看看,周围人便一脸恍然大悟外加替他心酸的表情; 他想知道亲礼几月几日在哪里举行,周围人小心翼翼禀报完,便故意说笑着岔开话题。 看似安慰,实则恼得他快心梗。 人人都认定他“为情所伤”,其实他只是想知道韩家大小姐是哪一个而已!免得日后碰面时,连人都不认得! 他干脆清清静静独自一人去瞧个清楚。 眼下,终于被人理解的感觉实在太妙! 他心情大好,眉眼都露出破冰愉悦的神色,刚想开口,却听她又接着道: “就像狗撒尿留记号,少主去亲眼认得那韩家大小姐的脸,才不至于今后扔玉佩时扔错脸,丢了面子。” 他差点就要扬起的嘴角,硬生生给僵住了。 盯着她那张诚恳又纯洁的脸,他面上一半晴,一半阴,雷电交加地纠结了好一会,才又重新结冰,冷声道: “你这狗东西,说的尽是屁话!” 她咧嘴笑笑,少年纯真气更甚。 他瞪她一眼,转而目光落在她没有佩武器的腰间,道: “这里的中堂书房墙上挂着一把剑,你去取来。” 她领命而去,片刻后便取剑回来,原地已空无一人。 “少主?”她叫了一声。 回应她的只有四下的风声和夜虫的鸣叫。 不敢相信一个残疾人行动这么快,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她赶紧使出轻功,沿石楼飞角轻盈攀上。 爬到四楼的时候,她终于望见霍乾念的身影。 没有什么意外,他竟然就靠双手推轮椅,在她取剑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离开了院子,吭哧吭哧地朝北柠堂回去。 她赶紧轻功追上,飞身落定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少主,你干嘛跑这么快?” 不知为何,她明显感觉到他身子一僵。 “少主,您要的剑。”她又单膝跪下,将剑呈上。 头顶传来他气息有些不平还有点不自然的声音: “你先替我收着吧。” 说罢,他转着轮椅,伴着骨碌碌的声音离去。 她感觉莫名其妙,还想再问,却听那边传来一声惊呼,霍乾念身边的贴身小厮润禾找了过来,惊叫道: “少主,您怎么满头是汗,吹了风可不得了!” 说罢,润禾还不满地看了云琛一眼,似乎是在埋怨她没有将霍乾念照顾好。 云琛两手摊开,一脸无辜,目送那主仆二人离开,然后兴奋地开始打量手中剑。 对习武之人来说,一把趁手的武器很重要。 而对云琛这样的高手来说,剑等于兄弟姐妹,相当于自己半条命。 云琛没钱,她的剑一直都是地摊上随便买的。 好在素日也没什么机会使大力气用剑,就这么将就了好几年。 前些日子剑断了,她便一直空着手。 却不想霍乾念竟赏了一把剑给她。 她虽然没钱买好剑,但不代表她没见过好剑。 从前她跟着她那神神秘秘的师父习武,偶然见过她师父的剑。 怎么说呢,就像有的人第一眼看起来慈眉善目,有的人初印象瞧着凶神恶煞。 她师父的剑,身泛银光,削铁如泥,只看一眼,都觉阴寒逼人,是一种不杀过千百人难有的血腥寒意。 她至今都记得被一把剑震慑到的感觉。 那剑鞘纹理最深处,甚至还藏着黑色的陈旧血垢,不知是哪个冤魂残留。 但即使已见识过宝剑,在拿到霍乾念的剑时,她还是被惊艳了一把。 霍乾念的剑,剑鞘上刻着山隐月的图案,鞘口带莲花棱角,表面上看着阴郁又冷淡。 打开剑身,只见修长如星尾,剑身极薄,微微泛着青蓝色。 这剑内里上下都透着一股“别惹我”的高冷危险气质。 但使剑的行家怎么能按耐得住。 她忍不住用大拇指碰了下剑刃,瞬间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红色的鲜血染在剑身上,透出一种阴鸷的美感。 她看看流血的大拇指,感觉像是又被霍乾念的剑给骂了。 对着这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剑,云琛很发愁,不知道是该用起来呢,还是供起来。 不敢将剑随意放置,她只得随身带着,抱着剑上岗值守,听命办差。 不出意外,所有人在看到她拿着霍乾念的“隐月剑”时,都会露出惊讶的神情,忍不住多打量她两眼。 见她是个简单直爽、平易近人的模样,又都忍不住面露困惑。 只有叶峮忧心忡忡,他觉得这恐怕是霍乾念叫云琛拔剑自刎的意思。 叶峮觉得很可惜。 与云琛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已看出,这小家伙就是太诚实了些,说话不带脑子。 但胜在本领高强,心性单纯,且十分聪慧,常常一点就透。 “可惜了,可惜了”。叶峮总是对抱剑值守的云琛这样说。 云琛还以为他是说剑交给她用太可惜了,坦然一笑: “是可惜了,所以我不打算用,我打算攒点钱盖个庙,给它供起来。” 叶峮知道她误会了,刚想解释,就听一道充满鄙夷的声音横插进来: “哼,你是得供起来!这隐月剑是霍家传家之宝,曾斩杀过东炎王爷,是少主从前贴身之物,其价值连城,一丁点铁屑就能买你一条命。真不知少主怎么会将隐月剑赏给你这么个乡巴佬!” 第9章 不动口,只动手 霍家宗族旁支众多,到了霍宸那一脉,因父母早亡,家里七零八落,已没什么人丁。 因此,霍宸总是被同族兄弟姐妹欺负。 最过分的一次,是在霍家全族宗庙祭祖时,他被骗到一口枯井旁推了下去。 他摔得浑身是伤,又疼又怕,坐在幽深的枯井里,哭得嗓子都哑了。 最后是路过的霍乾念救了他。 霍乾念扔下一根绳索,用最平淡的语气道: “是爬上来快,还是哭死投胎更快,你自己选。” 霍宸就这样被他那即将荣登少主位的霸气堂哥收服,毅然决然与家里断了联系,苦练一手刀法,改名“花绝”,在霍乾念身边做了贴身亲卫。 说到底,花绝是霍家人,是霍乾念八百辈子不相识的远房堂弟。 故而,护卫们都对花绝有几分忍让和忌惮,从不与之争执。 见花绝说话这么难听,叶峮不好反驳,只得打圆场: “说的是,宝剑配英雄,少主的剑,自然是绝世好剑,辛苦云兄弟代为照顾。” 花绝一手扶着腰刀,身子拔葱似的微斜后仰,面露不屑地打量云琛服制,冷笑: “原来还只是个‘行’字护卫,你也配摸少主的剑?” 叶峮替人尴尬的毛病都快犯了。 他紧张地看向云琛,却见后者不恼也不怒,反而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你说的对,我不配。可我现在没钱,要不你借我一些,我抓紧时间盖座庙,立马将剑供上。” 花绝被噎得一愣。 他不知云琛是个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的直筒子性格,还以为她是在出言讽刺。 他脸色一变,正要发作,润禾却跑过来叫道: “叶护卫,花护卫,少主在书房叫你们呢。” 云琛今日值守的位置在中堂,离书房很近,估计三人刚才的争执,霍乾念多少听到了一些。 花绝鼻子底下冷哼一声,十分瞧不上地瞪了云琛一眼,转头向书房走去。 叶峮暗自叹气,更加同情地拍拍云琛的肩膀。 云琛并不在乎那二人都在想什么,气什么,她只是深深地陷入了一个难题: 上哪里借钱盖庙呢? 半日后,叶峮和花绝再从书房出来时,花绝看向云琛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怀疑,但主要还是鄙视。 叶峮则面露欣喜,将云琛拉到一边,嘱咐道: “过几日要去青禹洲赴宴,少主叫你与我们同去,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叶峮希望云琛能抓住这次机会,得到霍乾念青睐,免了杀灾。 花绝从旁冷笑:“让这小子和我一组,我倒要看看他有几分能耐!” 云琛完全没听见花绝在说什么,她心里面记挂着一件小事,对叶峮道: “既然将要外出护卫,那今日我去办点私事,可以吗?” 叶峮道:“行,不必去轮值房画卯,直接去就行了。” “多谢。”云琛说完转身就走。 一旁,完全被当成空气的花绝气得大骂: “外出护卫多凶险,我看你是怕的要死,准备跑路吧!” 然而云琛只是回头笑笑,并不计较。 花绝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气了。 心有不甘,又担心云琛逃跑,花绝悄悄跟在云琛身后。 只见云琛先是去大房翻找了什么,将一样东西塞进腰间,又把隐月剑放在床铺上。 走出去两步,她又拐回来,将剑塞进枕头下面,拿被子仔细压好,才又离去。 看着她不放心的样子,花绝嗤笑,心中更加鄙夷: 那可是霍乾念曾贴身多年的隐月剑,谁敢偷敢动? 骂归骂,脚下不能停。花绝跟着云琛一路出府,直奔城东,尾巴着火地走了半时辰后,停在了红坊小巷——烟城最有名的窑巷门口。 云琛寻到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子,找她的“老情人”丹蔻。 敲门过后,一位准备离去的客人前来应门,说丹蔻还在穿衣服呢。 云琛觉得不便打扰,便将东西从腰间掏出来,请客人转交给丹蔻。 花绝躲在巷口看着这一切。 他没太看清,隐约瞧见云琛将一根软绵绵、艳红柳绿的腰带还是什么的,递到一个男人手里。 他愣了一下,随即脑子里已想象出十几种恶心画面,不由切齿: “狗日的脏东西,怎配在少主面前伺候!” 骂完,花绝脑筋一转,十分厌恶地啐了口吐沫,飞快往霍府方向跑回去。 等云琛回到霍府的时候,花绝正抱着胳膊靠在大房门口,表情戏谑又轻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云琛懒得搭理他,结果一进大房就看见她的铺盖全被扔在地上,枕头泡在角落的脏水桶里,已经骚臭发涨。 她忙冲到榻前摸索,顿时心头一沉。 隐月剑不见了。 作为护卫,丢兵器不亚于丢命,何况还是霍乾念才刚刚给她的绝世宝剑! 她火“蹭”一下冒上来,见旁边几个相熟的护卫都同情地看着她,却不敢说些什么,她立刻明白所有,扭头冲出大房,未等花绝反应,已一脚飞出去,重重踹在花绝肩头。 花绝本已准备好一肚子吵架专用脏话,却没料到云琛什么都不说,上来就开打。 他全无半点防备,整个人结结实实被踹撞在廊柱上,疼得眼泪差点出来。 感受到这一脚的力度,花绝知道,云琛是真生气,真使力气了。 花绝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小白脸气质十足的少年,动起拳脚来这么有劲。 更没想到这霍府人人给他两分面子,这新来的竟然完全不把他当回事! “你娘的!”花绝骂了句脏话,甩开膀子回击。 云琛避开一招,狠狠扯住花绝领子:“把剑还我!” 花绝挣脱开,招招下死手,“你的剑?那是少主的剑!你算什么脏东西!也敢来打少主的主意!” “好!那我打到你说!”云琛说罢表情微肃,眼中透出一抹杀意,令花绝陡然警惕。 他这才明白,刚刚他勉强才能接下来的几招,竟只是云琛表皮功夫而已,这会儿她才是要动真格了。 这家伙实在不可小觑! 想到这里,花绝快速后退闪躲,赶忙重新调整打斗招式,抽出腰间佩刀,以杀敌姿态再次冲上去。 云琛没有武器,只能随手拿起院子里的扫帚抵挡和回击。 二人从院子打到屋顶,又从屋顶打到墙边。 一众护卫从旁围观,见花绝亮着白刃,完全是正经杀斗架势; 那云琛更狠,虽然扫帚已被刀砍秃,只剩一根尖棍,但在她手里,却犹如长剑闪着锋利白光,好几次都打得花绝差点招架不住。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不敢也没本事上去插手,只能在旁边好言相劝。 但二人显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打得招式越来越狠,很快就见血。 “不成了!快去叫叶头儿来!敢在府里动手,事情闹大可不得了!”一个护卫急声说。 很快,叶峮匆匆赶来。 见院子里乌泱泱围满了护卫、家仆,屋顶上的云琛和花绝打得难舍难分,叶峮暗道大事不妙,赶紧大喝一声,冲上去将二人分开。 叶峮扭着二人下屋顶。 花绝仍在叫骂不休,而云琛则不停挣扎还要打,比那过年的猪都难按,累得叶峮头上直冒汗。 好不容易将二人稳住,还没来得及训斥,润禾突然跑过来,说霍乾念下令,将人带去北柠堂。 众护卫纷纷呲牙咧嘴,不光感叹霍乾念消息太灵通,更替云琛和花绝感到害怕。 霍阾玉说过,霍乾念对出生入死的护卫都很好,很少骂人。 因为霍乾念一般不动口,只动手。 第10章 觊觎少主的美色 霍乾念发话带人,就说明他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了解得七七八八。 叶峮原本还打算仔细编个理由,将云琛和花绝的打架之事遮掩过去。 眼下看来,已绝无可能。 “唉!”叶峮无奈叹气,只得将人带到北柠堂。 正堂里鸦雀无声,还未走进去,叶峮就感到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他飞快地扫了霍乾念一眼。 没看清。 好像就看到一团雷电欲摧的黑云。 霍乾念面无表情地坐着喝茶,一旁还站着八个身材魁梧的武备总管。 府上的武备总管平时主要负责护卫们的武艺训练、考核、兵器等,也负责依照霍府规矩施刑责罚。 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云琛和花绝这场架,挨罚是少不了了。 没办法,内斗打架,说到哪里都不好听,更何况是在霍府这样规矩森严的豪门家族,而且还是霍府有史以来头一回。 影响恶劣不说,还正赶在重要的青禹洲宴饮前夕。 这就好比孙悟空大闹王母娘娘蟠桃会。 嫦娥搁那准备上场跳舞呢,猪八戒把她跳舞的衣服偷出来穿自己身上了。 叶峮觉得,今日二人只怕得交代半条命在这。 再瞧瞧一声不吭走进正堂,未等霍乾念发话就自觉跪下的云琛和花绝,二人都梗着脖子,一副“就是我动的手,咋的?”的熊样。 叶峮觉得,人有时候还是不能太勇敢了。 他默默在心里替二人祈祷。 高座上,霍乾念垂眼打量跪得笔直的两个“熊包”,一个个鼻青脸肿,衣服上全是刀痕和尘土。 花绝甚至额角带血,看起来都有点破相了。 霍乾念一句话都不说,只用冰冷隐怒的眼神看着二人。 正堂里安静得叶峮都不敢咽口水。 这种沉默往往比直接发火更吓人。 寂静了半晌,霍乾念冷冷吐出一句: “各打五十。”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 霍府的刑具不是布满细小毛刺的铁索鞭,就是两板子能将人打吐血的坚硬沉重的铁桦木板。 打五十? 只怕刑是午时二刻打的,人是午时三刻走的。 一听要上重刑,花绝急了,指着云琛大叫: “少主!这小子是个兔爷!我亲眼看到他去窑巷!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还送腰带给人家!少主!这样的脏东西不配留在霍家!” 啥意思?兔爷?男人喜欢男人? 堂内众人皆愣,不由都看向云琛。 花绝虽然行事有点乖张,但人品没得说,绝不会撒谎。 再看云琛,她发丝微乱,眼眸低垂。脸颊上,两道伤印如女子口脂似的嫣红,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如美玉。 她整个人看起来像快碎了似的,紧紧抿着嘴,一副倔犟却不肯解释的样子,小模样确实我见犹怜。 再联想前几日传的沸沸扬扬的“云琛偷看霍乾念洗澡”的事,众人立马下意识信了花绝的话,纷纷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的,他一向不轻易透露喜怒,众人都早已习惯。 但叶峮还是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讶和低沉。 霍帮男人多,最忌讳龙阳断袖,俗称兔爷。 如果云琛真如花绝所说,那按照规矩,必须将她逐出霍府。 “云琛。”霍乾念叫了声她的名字,但没有问任何问题。 云琛抬起头,也没有说一个字,只用一双大眼睛直视着霍乾念,迎着那审视怀疑的目光,毫不畏惧地看过去,眼神里没有一丝怯懦。 不知是从云琛那双看起来委屈、倔强又可怜的大眼睛里看出什么了,霍乾念的眉头拧了又散,最终开口道: “谣言无稽,不必多说。拖下去,各打五十。” 几个武备总管上前,分别拖着花绝和云琛往外走,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心里犯嘀咕: 说是打五十,没说用什么打啊? 一个武备总管小声问: “少主,用什么打,打哪里呢?” 霍乾念刚要开口,就听花绝委屈巴巴地叫道: “少主!你干嘛信这个小白脸不信我?我是为你着想啊!必须得把他赶走!他觊觎少主你的美色啊!” 美……色? 叶峮愣愣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腿废了之前,身形高大,武艺超群。 腿伤之后,由于长期坐卧,很少外出,他确实不似从前英武,整个人有些瘦了,样貌也从锋利变得阴郁俊美了许多。 但要说美色? 叶峮觉得,花绝好像在用一种很高级的方式,拐弯抹角地骂主子。 果然,就着武师问的那句“用什么打?打哪里?” 霍乾念寒声道:“用盐水柳条!抽嘴!” 另一边,拖着云琛的武备总管也试探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打量云琛一眼,后者仍旧一副既不解释也不怕罚的样子。 早在云琛和花绝来之前,霍乾念就已将事情了解大概。 这场架,花绝挑的头,云琛先动的手,就这么简单。 想了一下,霍乾念道: “用竹尺,打手!” 那武备总管愣了。 责罚护卫不是鞭子柳条,就是棍子板子,竹尺是个什么东西? 见武备总管不应声,霍乾念不悦道: “润禾,去我私库里翻!” 武备总管赶紧退下,跟着润禾在私库里翻找半天,才找到一根半掌宽、一尺长、薄薄一片竹子做的裁衣尺。 润禾对神情迷惑的武备总管笑道: “您小心些用,这是少主小时候写错字,老太爷经常用来打少主手心的。” “小时候打手心的?” “对,好像是七八岁的时候。” “啧……” 武备总管砸吧两下嘴,摸不准霍乾念的意思,想着这小竹板也不能将人怎么样,便用足力气,朝云琛手心狠狠打去。 却不料刚打没几下,恰好打到云琛昨夜被隐月剑划伤的地方,霎时血珠子冒了满手,染得竹尺上血迹斑斑,看着挺吓人。 “不行,得禀告少主,都打出血了!”润禾完全不顾武备总管呆愣的表情,急忙跑回正堂,又一溜烟跑回来,道: “少主说,今日就打这些吧,剩下的记账上,下次打。” “记账?”这下,武备总管更讶异了。 来霍府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说挨罚能欠能记账的,但他不敢多言语,赶紧又将云琛带回正堂。 花绝还在外边挨打。柳条声簌簌划破空气,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抽得他呲哇乱叫。 云琛跪在堂中,轻轻握了握满是血的手心,定定看着那道被隐月剑划出来的伤口,完全没注意到高座上的霍乾念一直在看她。 这时,润禾从旁捧出花绝藏起来的隐月剑,正要去给云琛,霍乾念却抬手拦了一下。 他将随身的帕子丢在剑柄上,润禾才端给云琛。 云琛正在愣神,下意识接过剑,手心握在剑柄的帕子上,微微止住了血。 一见剑回来,云琛的眼圈瞬间有点发红。 仿佛这场欺辱,到此刻才泛上酸涩。 霍乾念的唇角勾起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声音也带了两分调侃: “剑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供的。你若剑不离身,又怎会让人偷去?” 云琛点点头,又摇头,声音有点嘶哑: “我不佩用这么好的剑。” 她既没有受过霍乾念的恩情,身份来路不明,说话也不讨喜,又是个偷偷摸摸女扮男装的,还是全霍帮都在抓的“带猫刺客”。 云琛知道,她的确没资格接受这把剑。 霍乾念却道:“但本少主有资格——有资格叫你用这把好剑来保护我,不是吗?” 云琛心头微动,看向霍乾念。 他已敛正神色,语气不容置喙: “这剑在你手里,才不至于亏了它,浪费了它的好年华。” 第11章 神叨叨的颜十九 霍乾念头上的“寿星公包”彻底好了的时候,青禹洲宴饮日来临。 洲上繁花似锦,屋宇低矮连绵,是达官显贵常来游玩的地方。 霍帮的八艘大船成四面八方之势,耸立在洲边水面上。 韩家只带来两三艘小船护卫,对比之下,显得势弱许多。 霍乾念与韩家的人在一处水边矮楼宴饮,叶峮和花绝在霍乾念身边随护,云琛在仅次于二人的厅门值守。 厅门紧闭,云琛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听见里面莺歌燕舞,似乎是韩家专门请的舞乐班子,用来讨好霍乾念的。 虽然气氛乍看很祥和,但云琛朝四周看去,一众护卫全都凝神警戒,不敢有一丝放松。 不远处的船只上,也隐约可见霍帮堂口上调来的打手们全副武装,不停地走动巡逻。 霍帮一直想吞并韩家及其生意往来,拿下权与利甜头最大的盐行,以在争夺首富之路上大进一步。 这“小”算盘打的全楠国都知道。 韩家自然也知道。 但他们怎舍得手里富得流油的一切,故而诚邀霍乾念会面,恳求霍乾念高抬贵手。 成,自然韩家欢喜; 不成嘛,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极有可能当场翻脸掐架。 所以,尽管韩家已摆出最低的姿态,美酒佳肴地伺候着,但霍帮护卫们还是不敢松懈。 云琛在厅门值守了两个时辰,花绝从偏门露出肿得猪头一样的脸,出来与云琛换岗。 “进去以后机宁点,八给少主丢银!”花绝嘴巴肿得厉害,说话时候吐字不太清楚。 云琛瞥他一眼,“闭嘴吧,你个偷剑贼。” 花绝气得脸涨红,想骂人,却被云琛一门板拍在鼻子上,只能悻悻作罢。 云琛进入正厅,刚一进门,就感到一团暖风扑面而来,满厅都是舞姬身上的脂粉香、菜肴酒肉香。 云琛晨起没吃饭,感觉肚子有点咕咕叫。 她走到霍乾念身后站定,快速打量厅内情形,将一众宾客的座次、随护、年龄样貌,一一尽收眼底。 大概是云琛相貌气质实在太出挑,宾客席中,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云琛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白衣公子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笑,见她看来,竟丝毫不避讳,反而笑得愈发放肆。 云琛不爽,但又不能发作。 这时,一直目不斜视的霍乾念好似身侧长了眼,突然开口: “颜公子,你一直盯着我的护卫作甚?” 那白衣公子轻声笑起来,悠哉晃动着手中折扇,笑道: “你家这护卫好生俊俏,我喜欢。” 韩家的人与霍乾念对坐高座,明显看到霍乾念的脸冷了下去。 韩家人心中担忧,觉得真不该带这个不久前才入伙盐商的颜十九一起来,此刻惹恼了霍乾念可不行。 未等韩家人开口,颜十九又合起折扇,掸了掸白衣,用扇子指着云琛,轻佻道: “霍少主,这护卫多少钱,我买了。” 霍乾念冷笑一声,“连人带剑,价值连城——你买不起。” 说罢,霍乾念再不看颜十九一眼,只与韩家人继续说话喝酒。 颜十九当众被臊了这么大的面子,竟也不恼,反而仔细地上下打量云琛,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确实,我最多只买得起剑。” 这话听着不像讽刺,甚至是夸赞。但云琛还是不喜地蹙眉,却见颜十九又朝她挑挑双眉,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颇有点“调戏”的意思在里头。 “你去和花绝换岗。”霍乾念微微偏头,低声说。 云琛领命退下,与端着点心上桌的润禾擦身而过。同时霍乾念随手去拿点心,挑了一块乌梨酥。 正厅外面,见云琛这么快就出来了,花绝不由鄙夷: “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这大场面吓西宁了吧!” 云琛根本不接茬,只抱剑走到值守位,道: “你闭嘴省些力气,一会有你使劲儿的时候。” 花绝纵然再看不起云琛,也深知护卫之责,他一下就听出云琛话里的意思,估计是她方才进大厅察觉到了什么。 可花绝还是有些怀疑,他做护卫这么多年,经验丰富,在厅里待了两个时辰,都没觉察出任何异样。 这小白脸才刚进去一会儿,怎么就发现问题了? 花绝整顿面容,严肃道: “宁看粗什么来了?若有隐患,得立即报告叶峮。”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今日水里鱼很多。”云琛从腰里摸出些碎渣子,丢在四周水里。 花绝哑口无言,外出护卫还带着鱼食,云琛怕是头一个。 骂了句“神经病”,花绝赶忙入厅。 云琛则盯着水面上久久不沉的碎屑,慢慢眯起了眼睛。 她将剩下的碎屑丢进嘴里,然后朝不远处一直盯着她和花绝二人、生怕他们又打起来的叶峮比了个手势。 云琛竖起食指,转动手腕,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反手比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叶峮瞬间明白云琛的意思,顿时面色大变。 很快,四周的霍帮打手、护卫们,全部开始悄悄朝正厅靠拢。 云琛侧身贴靠在厅门上,听见里面一会有人大笑,一会又有人怒骂,一会霍乾念说了些什么,一会又有人高声怒喝。 未等叶峮带人赶来,厅里突然响起一声暴喝,紧接着便传来桌椅被踹翻、刀剑交接的声音。 云琛一脚踹开厅门,拔剑飞身而去,瞅准韩家护卫,一剑杀倒一个,三两步冲到霍乾念身边。 只见韩家护卫已经全部拔刀亮刃,霍帮护卫们面朝外成包围圈站立,将霍乾念围护其中,抵挡着韩家护卫们的攻击。 云琛率先对外发起进攻。 她抬脚踹倒离她最近的一个韩家护卫,然后借力飞起,在空中来了个鹞子翻身,边挥剑戳死一人,边顺手拾起地上一把短刀,飞投出去,扎死了花绝背后的偷袭者。 偷袭者的刀擦着花绝后心过去,掉落在地上。 花绝愣了一瞬,目光不自然地沉下去。 大厅里杀意正浓,鲜血四溅。 那颜十九却一身白衣立在一旁,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手里还拿着把瓜子在嗑,一脸看得有趣的模样。 “你小心些哦,别伤到自己。”颜十九对云琛嘱咐。 云琛懒得搭理这个神叨叨的颜十九,她一剑挑断一个韩家护卫的咽喉,立刻和花绝贴近霍乾念,全力对外防守,辅助其他护卫连轮椅带人抬着霍乾念,往厅外撤退。 刚走了没两步,忽听一阵水声哗哗响起。 几十个身材短小纤瘦、皮肤黝黑的蛙人,突然从四周水面冒出头,跳上岸杀来。 好在云琛早就发现不对劲,她先前进厅护卫的那一会,站立的位置靠厅后,紧挨着水边,一直听到水面有鱼吐气泡的声音。 她极擅水性,听那气泡大小,感觉是大鱼,可再听那气泡的数量,像是同时有多条大鱼聚集此处,这是不太寻常的事。 她便抛撒鱼食入水,见鱼食一直浮在水面上,根本没有鱼来吃,她便猜到水里有埋伏。 幸亏她早有警觉,叫叶峮有所防备调动。 那些蛙人揣着刀上岸,大部分刚一露头,就被霍帮护卫斩杀了。 只是厅内的霍帮护卫们没能及时得到消息,被几个手脚利索的蛙人杀打得措手不及。 那两个抬霍乾念的护卫,其中一人被蛙人拖住脚,不慎滑倒,直接松脱开抬着轮椅的手。 霍乾念身子一歪,随即连人带椅滑向一边—— 霍帮护卫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犹如飞鱼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然后直直飞出窗子,“扑通——”落进了水里。 第12章 少主,你很吵哎 水面炸起一朵大水花,霍乾念沉没得悄无声息,连个泡都没冒。 霍帮护卫们全体呆住,仿佛听见霍家祖宗们召唤他们下去伺候的声音,纷纷惊恐大叫: “救少主!!” 话音未落,就听又是“扑通”一声。 云琛已经扔下隐月剑,一猛子扎进水里。 湖水清澈,云琛能清楚地看见霍乾念正在快速沉底,且已经沉下去不短的距离。 她往前游了几步,估摸现在屏住的这口气不够,便又掉头往水面游,准备将气吸饱再下来。 与此同时,其他擅水性的霍帮护卫们也都跳下水,和云琛一样,游出去一段距离,才感觉自己潜不了那么深,没本事救人,只能又返回水面,着急想办法。 水中,霍乾念还在持续下沉。 从他的角度看去,水面上全是扑腾的护卫们,所有人都想救他,可又全都被这水深吓退。 没办法,他如今双腿残疾,只靠手臂根本无法凫水,实在下沉得太快,护卫们就算豁出性命也是白费。 他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溺水的压抑感逐渐散去,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凉袭上心头。 他不再挣扎,缓缓放平手臂,任由身子往最深的水底坠去。 可紧接着,像有人张满烈弓,将一支锋利急箭射进水中。 一道如飞鱼敏捷的身影,笔直飞快地朝他游来。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看到那气势无比决绝又坚定,好像在说: 别怕!我来救你!我一定救你! 他不由定定地望着那身影,心里重新升起希冀。 直到云琛的面容清晰出现在眼前,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急箭之尖可以没有杀意—— 她的眉眼那样沉静温柔,脸颊白皙得像一团光晕,自这深蓝色的湖水由远及近,吸引着他全部的心神。 他下意识重新挥动起双臂,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 所以当腮帮子鼓得像河豚一样的云琛凑过来抱他的时候,他直接揽住她后颈,吻了上去。 她惊得下意识后退闪躲,却又想起自己的护卫职责,只得强稳住扑扑跳动的小心脏,任由他吻住,渡了续命的一口气。 霍乾念倒没有想那么多,只忍不住心道: “这臭小子果然偷吃了我的乌梨酥!” 渡完气,云琛赶紧抱着霍乾念浮出水面。 谁知刚一露头,就有好几个蛙人挥刀杀来。 云琛一手抱着霍乾念,一手与蛙人搏斗,脚下还要不停地游动凫水,一时间颇为吃力。 她想要呼喊其他人来帮忙,却见叶峮和花绝等人也在和蛙人杀斗,无人有空。 云琛虽然擅水性,但总不及海里长大的蛙人,又拖着霍乾念,很快占了下风。 两个蛙人铁了心要杀霍乾念,云琛打翻一个,另一个的刀尖已经对准了霍乾念的胸口。 云琛侧身扑过去,挡住霍乾念,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血唰地冒出来,在水面晕开。 云琛一脚踹开面前的蛙人,反手拔出肩膀上的刀。 她抱着霍乾念,瞅准最近的一艘霍帮船游去,却突然感到腰间一紧,一股极大的力气勒住二人,朝深水拖去。 云琛只来得及吸半口气,就整个人淹进了水里。 她慌乱去抓,只摸到冰冷滑腻的蛇鳞—— 一条足有大腿粗的水蟒缠绕着她与霍乾念,张着獠牙朝她的肩膀狠狠咬下。 顾不得肩膀传来的钻心疼痛,她一刀扎进蟒身,趁水蟒吃痛甩开的功夫,抱住霍乾念用力向上托举,将他整个人承托出水面,得以呼吸。 她仍旧憋气埋在水里,只攥着一把短刀,和水蟒缠斗。 这时,一股比水蟒还要霸道的力气猛烈袭来,暗流将二人一蟒裹进其中,朝不知名的方向急速流去。 云琛此时已根本顾不上离岸多远,她全部力气都用来撑着霍乾念露出水面呼吸。 暗流凶猛,水蟒也被卷得松了些力气。 二人一蟒在水中浮浮沉沉,被水打得昏头昏脑,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不知飘了多久,感觉到水流渐缓,终于露出水面,云琛强忍住呕吐感,趁脑子清醒的一瞬间,用尽全部力气,将霍乾念狠狠推向岸边。 她自己则整个人被水蟒绞缠住,再次沉进水里。 “咳咳咳……”霍乾念趴在岸边,剧烈地咳嗽,将肺里的水咳出来。 他想要回身去拉她,但两手撑在地上,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怎么都动不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声呼喊她的名字。 “云琛!云琛——” 回应他的只有平静的水面,和一丝即将散去的波纹。 他环顾四周,只见密林成片,荒无人烟,像是一处偏僻水岛,没有一个人可以来帮忙。 很快,他看见大量鲜血混着泥沙从水底翻涌上来。 水面像沸腾了一样,剧烈地翻动起,整片水域都被血和沙搅得浑浊一片。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大喊: “云琛!扎七寸!” 水面继续翻涌,更多的血涌上来,将水染得一片暗红。 最后,水面在一阵暴烈搅动后,终于缓缓平静。 他紧张地盯着水面。 下一刻,一只苍白的手臂猛地钻出水面,用手指死死抠住泥沙,拖着身体慢慢爬上岸。 她身子打晃地站起,身上挂满污泥和水草,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将黑乎乎的蛇胆抛下,接着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一下。 她肩膀上先被刀扎后被蛇咬的伤口,已经被水泡得边缘翻起,其他原本被水洗净的伤口,也全都开始慢慢渗出血。 很快,她趴着的地上殷红一片。 霍乾念清楚地从她衣领、袖口,和破碎的裤腿看到,她白皙的身体上到处黑紫,全是被水蟒缠绕的痕迹。 “云琛!你给我醒来!”他大声命令。 她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醒来!快醒来!”他又喊。 她还是不动。 就这么喊了一声又一声,最后他急得开始抓起手边的沙子丢她时,她才艰难地动了动头,声音嘶哑虚脱: “少主,别喊了……你很吵哎……” 第13章 换谁不迷糊? 叫她扎蛇七寸,她倒好,直接掏人家蛇肚子抠蛇胆。 怕她重伤死了,呼唤她的名字,她倒嫌弃他太吵。 霍乾念很不高兴。 尤其此时此刻,看着云琛坐在火堆旁兴高采烈地烤蛇胆,那没心没肺的样子,他感觉更来气。 他心里有气,但他不说,只冷着一张脸。 暗流将二人卷到这处水岛,云琛查看过四周,确实没有人烟。 估摸着叶峮他们找过来还要不少时间,云琛便找了一处干燥山洞,将霍乾念安置下来。 她专心致志地烤蛇胆,根本没发现他脸色有多冷。 “少主你看,这蛇胆好大!我师父以前经常烤蛇胆给我吃,越大的蛇,胆也越大,但太老了,没小蛇胆嫩乎。” 她将从树林里找来的一种香草涂在蛇胆上,将烤好的蛇胆仔细吹吹,递到他面前。 涂了香草的蛇胆没有腥味,散发着令人垂涎的肉香。 在她两眼冒星星的期待中,他拿过蛇胆,吃了两口,轻哼一声,算是表示认可。 她呲着牙笑起来,又跑去一边捣鼓火堆。 她将火烧的极旺,将他挪到靠近火堆的位置,帮他烘烤衣服,然后找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白石,开始拿刀凿石头。 她神色认真,一点点将石头中间掏空。 他瞧见短刀的刀刃整个都卷了起来,是在方才与水蟒搏斗的过程中造成的。 那么坚硬的刀刃都成这样了,那使刀的人呢。 他忍不住细看她,只见她从头到脚浑身是伤,拿刀的手上全是血口子,虎口处甚至都裂开了。 他心里头的气消了一大半,问: “你要做什么?” 她抬起头,小鹿一样干净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说道: “凿个杯子,给少主泡茶喝。” 看着“少年”纯真坦荡,全无半点奉承之意,霍乾念感觉心尖像被簇新的火苗轻轻撩了一下。 他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眼神却不自觉地柔软起来,心道: 有这样的好小子当护卫,换谁不迷糊? 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提拔她当亲卫,考察期都没过呢,会不会太快了些? 再加上那带猫刺客的事。 他早在竹林深院杀斗时,就从她飞腿功夫认了出来,又从那日浴房认出她手里的猫。 一直不拆穿,还专门要她去找刺客,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心性。 眼下看来,她顾及同在霍帮的兄弟,不滥杀无辜伤害猫儿,也不扯谎向他邀功,前前后后只知道为难自己,决然不是偷奸耍滑的趋利之辈,甚至比他初见预感的还要纯良。 在这污浊喧闹的人世间,他好像第一次见到云琛这样的人,纯白得像山顶的雪。 完全不知霍乾念平静的面容下,心思如何翻涌,云琛凿好杯子,去树林里找了几根嫩竹,掐了嫩叶,以石杯代替水壶,煮了一杯清茶给他。 他握着暖呼呼的茶杯,一点点饮下,整个人都生出暖意。 她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懊恼地一拍大腿,走过来抱住他,将他身子换个方向: “差点忘了翻面,那边已经干的差不多了,烤这边吧。” 接下来,每隔一会儿,她都要帮他“翻个面儿”。 当她抱着他调转方向时,他蓦地想起花绝大喊过的那句“主子!他觊觎你的美色!” 虽然过后叶峮早已将事情来龙去脉查清,证明云琛并不是兔爷,没有什么龙阳之好。 但霍乾念还是突然生出捉弄人的趣味,想逗逗她,便在她再次抱他翻面的时候,故意身子微微前倾,下巴从她耳边擦过。 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低着头帮他整理衣衫,他有点失望。 下一刻,他却注意到她整个耳朵都通红通红的,仿佛要滴血一般。 瞧着她明明面皮薄,却还强装镇定的模样,他差点笑出声。 他真是不知自己怎么了,一对上她,他就一会想骂人,一会又想笑。 自从腿废了以后,死水一样压抑的内心,让他连话都不愿多说。 他习惯于将一切隐藏在冰冷的面容下。 可云琛就像只雀跃的小鸟,一下一下啄着那冰面,一会惹他烦,一会惹他气,一会又挠他的痒惹他笑。 他好像很难再保持住一张冷郁的面容。 他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从见他第一面起,到知道他双腿残疾,再到入霍帮尊他一声“少主”。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他表露过一丝一豪的同情、谄媚,或敬畏。 她既不同情他残疾,也不畏他是高高在上的霍帮少主。 她平等地用对待身边所有人的态度对待着他。 从她嘴里出来的那一声“少主”,就和她叫“叶峮”,叫“小六”是一样的。 正是这样的平常心,让他非常自在舒坦。 见他一直眼神柔和地看着她,却不说话,她有些不自在,伸手摸摸脸,道: “少主,您很喜欢我的脸......皮吗?”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又收拾笑容,正经面色问: “你为什么会入护卫行?” 沉默半晌,她回答:“为报恩。” 他愣住,“报什么恩?” 她像是回忆起什么,眼神渐渐黯然。 “救过我娘的恩情,我要找,要报。” 他快速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关于救助过一个妇人的记忆。 原来她已有恩主。 原来她可以用平常心来对待他,是因为她从没想过要认他这个主子。 他心下有些遗憾,还带着一丝难以消解的酸味。 “你愿意入霍帮,是想以后若有机会,让我帮忙寻找你的恩主,对吗?”他又问。 她点点头。 她原本没兴趣加入霍帮,为个不相干的主子出生入死。 但那天在竹林深院,荀戓对她耳语:“霍帮人多,权势大,耳目繁多,也许能帮你找到恩主。”她才答应下来。 他轻轻叹息,像是要眼睁睁看着一块上好的璞玉从手中溜走。 “说说你那恩主什么样,我帮你找。”他说。 意外地,她没有说话,而是紧闭嘴巴,神情犹豫地看着他。 他瞬间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不由哑然失笑: “你是怕说的太清楚,一下被我找到你的恩主,万一他是霍帮的仇敌,那就糟了,是吗?” 在成为楠国首富的路上,霍帮杀伐扩张,行事狠厉,那仇敌比河里的石头还多。 她担心最后寻到的恩主是霍帮的仇家,这很正常。 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他不再追问,随意道: “如果找到你的恩主,你要做什么?” 她用通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声回答: “生死相随,以命相护。不论天涯海角,我都护着他去。” 轻飘飘两句话,余音却敲动着沉重的山壁。 霍乾念先是一怔,而后心里阵阵发酸,没由来生出些妒意。 他目光微沉,“也许你的恩主已经死了,也许你一辈子都找不到他,你想过吗?” 她像是早已千百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从容回答: “若他死了,我就给他守墓;若一辈子找不到,就找一辈子。就这样。” 总之这辈子绝不会心有二主,总之这辈子早已把性命交了出去。 这样一个护卫,即使武功再高超,人品再优越,也注定成为不了任何一个人的贴身亲卫。 没有主子敢用一个心里有其他主子的亲卫,而且在护卫这行里,也最忌讳、最瞧不起心有他主。 因为这样的人最不牢靠,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她会找到自己的恩主,为了报恩,将剑反过来冲向你。 他感到手中的石杯慢慢冷却,生出阵阵凉意。 很久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我会帮你找救过你娘的恩主,但这些话莫再对其他人说了。” 她听罢,开心地笑起来,“多谢少主!” 他垂下眼眸不去看她,一口一口喝下已凉透的茶,不再说话。 第14章 又迷糊一个 三个时辰后。 当叶峮带着花绝和一众霍帮护卫找到水岛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叶峮以为,他会看见二人曝尸荒野,尸体被水泡成两个大球。 花绝以为,他会看见霍乾念奄奄一息,身旁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守护着他的云琛的尸体。 众人亲眼看见霍乾念掉进水里,好几个蛙人围攻他和云琛,又亲眼看着二人猛地被什么东西拖进水底。 在找来的路上,所有人都在心里演绎了一百种二人的惨状。 唯独没想到眼前会是这样的情景: 篝火温暖的山洞旁,霍乾念面容冷淡地坐在一棵大树下。 他衣服有些褶皱,但干干净净,全身没有一滴血,一处伤,甚至手里还端着一个石杯,慢悠悠地喝着茶。 另一边,浑身脏乱的如野人的云琛,正拿着快要卷成麻花的短刀,“嘿呦嘿呦”地砍着树杈,震得大树微微颤动,树叶纷纷飘落在霍乾念的身上。 那情景分外浪漫——又诡异。 “少主,你稍等,我给你做双拐。”云琛说。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讶到无法说话。 孤身一人带着双腿残疾的少主去搏杀,最终竟两个人都活了下来。 不必多说一个字,只需看着两人外形的强烈对比,所有人都能深深感受到那凶险艰难。 不服都不行。 花绝甚至有点想掉眼泪。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地将霍乾念抬上轮椅。 而后,叶峮走到还在琢磨怎么做拐杖的云琛身边,对上那双瞳孔微微放大的眼睛,那目光警惕却早已毫无血色的面容,以及下意识做出的防御战斗姿势。 他扶住云琛的肩膀,轻声道: “阿琛,我们来了,少主安全了。” 云琛像是反应了一会,才真正理解那话里的意思,缓缓放下刀。 “啪”的一声,她仿佛听见弦断的声音。 紧接着,她就感觉天旋地转,一股强烈的剧痛酸胀从身体各个角落涌上来,嗓子眼也开始发甜。 她两眼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进叶峮怀里。 因为受伤太重,云琛直接昏迷了大半日。 为了好好养伤,她被安排在只有亲卫能住的单人间休息。 霍乾念甚至亲口下令,说云琛此次功劳甚重,那带猫刺客不必抓了。 所有人都猜测,她考察期肯定没跑,说不定还要被提拔为霍乾念的第四位贴身亲卫了。 叶峮开始琢磨着办个庆功酒,花绝亲自去武备房翻了套崭新的亲卫服制,甚至还偷偷将服制上靛蓝的金线腰带熨了一下。 云琛则没有功夫管别人都在想什么,她全部心思都用在“对付”霍阾玉上面。 云琛受伤以后,屋子里摞了两堆金创药。 一堆是霍乾念叫武备房给的,另一堆是霍阾玉身边的侍女小月儿送来的。 不仅如此,听说云琛不让府医给她上药,坚持所有伤口都自己处理,霍阾玉便日日让小月儿来为云琛换药梳洗。 云琛生怕暴露女儿身,只得裹紧领口,不让小月儿碰。 小侍女急的去扯云琛的衣服: “云护卫,府上礼教森严,所以小姐不能亲自来看望你,叫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你就从了我吧!” 云琛红着脸,死命闪躲: “男女授受不亲!小月儿你别扯我衣服!” 小月儿也红着脸,死命去扯: “我也不想啊!可是小姐担心你,连饭都吃不下!我能怎么办?” 每日都要这样大战几个回合,非得累得小月儿精疲力尽,坐在地上直喘气才罢休。 最后实在没办法,云琛只好随便撸起一只袖子,将伤痕累累的胳膊伸到小月儿面前: “服你了,你给我胳膊上药吧,这样你就可以交差了。” 云琛动作幅度有点大,小月儿只觉得眼前一晃,一条如枯木狰狞的东西就猛地展现在眼前。 云琛胳膊上只有两道深刀伤,四五道浅伤,本来不碍事。 但那被水蟒缠绕的大片青紫淤痕,却让整条胳膊都看起来很吓人。 小小闺阁女儿怎见过这些,见小月儿吓得脸色发白,云琛只能自己拿过金创药,往胳膊上糊了一层。 “好啦,就算是你帮我上的药,你可以安心交差了。另外,我是卑贱之躯,不值得二小姐费心,这话你一定帮我带给二小姐,多谢。” 云琛又不是傻子,霍阾玉这番示好,大概是对她有点动心。 可她是女扮男装,怎能白白负人,还是眼下趁少女情意刚萌芽时,赶紧划清界限为妙。 小月儿白着脸,点点头,然后热泪盈眶地离开了。 一连好几日,小月儿都再没有出现。 云琛原以为事情终于到此结束,谁知霍家的宗庙祭祖近在眼前,阖府上下都要出动。 云琛伤已好了七八分,也被安排前去随行护卫。 霍帮是大家族,祭祖是件非常严肃重大的事情,年年小祭,三年大祭。 每到大祭这天,所有护卫们都会统一换上更为考究体面的亲卫服制,浩浩荡荡地护卫着霍乾念去往霍家祠堂。 霍家祠堂修建在烟城郊外,一路过去要两个多时辰。 云琛被安排在霍乾念的轿子旁,和叶峮花绝一起随护。 透过轿帘,霍乾念定定地瞧着云琛身上笔挺的亲卫服制,只觉得颇为刺眼,便对叶峮道: “叫云琛去后面随护。” “少主,我们后面是二小姐,叫云琛去二小姐旁随护吗?”叶峮问。 霍乾念有点心烦,随意“恩”了一声。 于是,当云琛一边腹诽,一边走向霍阾玉的轿子时,老远就看见小月儿激动得狂戳霍阾玉的轿帘。 心中悲叹着,面上恭敬着,云琛走到轿子旁行礼,“云琛见过二小姐,少主命我为小姐随护。” 隔着轿帘,云琛听见霍阾玉故意“哼”了一声,道: “你这卑贱之躯,配来为本小姐随护吗?” 云琛大喜,刚想说“谢谢您那我这就走”,却听霍阾玉又道: “不过本小姐大度,不嫌弃,你待着吧!” “唉……”云琛没忍住,叹了口气。 霍阾玉立刻掀开轿帘,紧张地问:“怎么了?伤没好是不是?还痛着呢?” 小月儿见状大惊,见左右已有人看过来,她赶忙把轿帘扯平,小声道: “小姐,您有吩咐让云护卫办,启开小窗上的帘子就行。” 小月儿觉得自家主子是真关心则乱,竟然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把男女大防都抛在脑后了。 霍阾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不合礼,臊得满脸通红,也不敢去掀小窗帘。 云琛的声音从轿子外传进来: “二小姐,您不该为我这卑贱之人忧心,您应当吃好喝好,做您高高在上的二小姐”。 云琛心想,就从身份地位开始掰扯,断了二小姐的心思。 霍阾玉心想,他真好,他在担心我没有好好吃饭。 云琛说:“二小姐人美心善,自有良缘相配的。” 霍阾玉心想,真好,他夸我美呢! 云琛自顾说了一大堆已经快赶上“直言拒绝”的话,却不知轿子里面,霍阾玉已经说服完自己,羞得脸颊绯红。 她掀开小窗帘,一双美目全然不见平日里的飞扬傲慢,只有专属于少女的娇俏和倾慕。 霍阾玉害羞道:“云琛,我知道,在霍府所有护卫里,你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其他人都是男的,只有我是女的!云琛心里接话。 不敢与霍阾玉对视,云琛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从霍阾玉的角度看去,只见云琛容貌清俊,身量高挑。 她身穿崭新黑色亲卫服制,霍帮的“醒狮”图腾团绣在肩,一条靛蓝的金丝腰带更衬得“少年”肤白如月,气定神闲。 换谁能不迷糊呢?霍阾玉心里想。 第15章 早生贵子 “少主,二小姐送了两支百年老参给您。”叶峮说。 “什么玩意儿?” “百年老参——二小姐说,送给您补身子,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大清早抽什么疯。” 对于霍阾玉莫名其妙的突然送礼,霍乾念没空多过问,作为霍帮家主,他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 霍家的宗庙祭祖分为两部分进行,头三日以家主为首,带领霍家宗族子弟告慰祖先。后三日由往来宾客前来祭奠。 可以说,霍家每三年一次的祭祖,是整个烟城乃至楠国的一件大事。 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而来。 仇人们也从五湖四海赶来。 好在楠国礼教森严,就算是天大的仇,也不会在谁家祠堂祖庙里见血杀人。 因祠堂不许女子进入,所以第一日的上香日,霍阾玉等女眷都留在偏院里,云琛为霍阾玉随护同留。 到了第二日拜山祈福,所有人才齐聚祠堂外的正院。 云琛是第一次参加权贵人家的祭祖。 都说从一户人家的祠堂和祭祖,便能看出这家族的兴旺程度。 云琛知道霍帮巨富,却没想到一个祠堂宗庙能盖的堪比皇亲国戚权贵。 恢弘高大的墙门内,雕刻繁复的白玉石门楼静静伫立。 醒狮照壁栩栩如生,气势威武,那浮雕的狮爪比人头都大。 祠堂成三进中轴对称而建,依次是待客前厅、祭祖三正殿、神龛后殿、碑亭和后花园等。 整座祠堂恢宏肃穆,屋宇连绵,完全是按照亲王规制而建的。 云琛随霍阾玉站在靠后的位置,每当霍家族人跪拜时,她这做护卫的才能看清远处的霍乾念。 隔着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人头,云琛望见霍乾念穿一身满绣狮纹金罗玄袍,气宇冷阔地坐在香坛上。 黑色的神龛端庄肃穆,巨大的燃香比手臂还粗。 烟雾缭绕中,他如天神俊美、却如孤星冷郁的容颜若隐若现。 那一刻,云琛突然觉得,这天这地,这庙宇这人群,好像根本不是来祭拜先祖的,而且来朝奉他霍乾念的。 只有此时此刻,不是独对着他一人,而是从芸芸众生中去看他,她才发现他是那般不可一世。 有那么一瞬间,云琛觉得他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 她想,如果与他的第一次碰面不是在竹林深院,不是以一种最亲密的护卫搏杀的契机相识,而是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仰望霍帮当家少主的姿态去认识他。 她觉得自己大约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 不,她大约一生都没有机会走近他。 她那一面之缘的恩主,竟然也是推着她靠近他的波澜。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奇妙,时也运也,缘聚缘散。 似乎感应到她的注目,香坛上的他在上香许愿之后,忽然抬眸朝她望来。 在这满院数不清的人影中,他精准地找到她,凤眸幽深如湖水,直直看了她一眼。 她心脏莫名收紧,不知为何,在这等庄严神圣的场合,她竟突然想起水下那个吻。 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只是为了渡气的吻。 她记得他想要呼吸的急切,那勾住她后颈的手霸道而迫切,吻上来的时候也带着十足的强势。 她突然觉得心跳的很快,赶忙摇摇头,想要驱赶走这莫名的思绪。 拜山祈福结束后,众人进入酒席,为后面的酒祭做准备。 霍家宗族老老少少,有名有姓的,全都依座次坐在席中,乌泱泱坐了百桌。 正桌主位上坐着霍家老太爷,眯着眼睛在椅子上打瞌睡。 霍乾念是霍老太爷五十多岁才生下的混账子,霍乾念做当家少主的时候,霍老太爷已经快七十岁了。 如今霍老太爷已经老的满脸褶子,眉毛胡子和头发全都白了,人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甚至连霍乾念都不认得。 听着周围嗡嗡的说话声,霍老太爷感觉无聊又瞌睡,正要睡着时,却用余光瞥见一道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 酒席人多事多,云琛又被暂调回霍乾念身边护卫,她忙完些外派事务,立刻赶回来朝霍乾念复命。 霍老太爷只看见一位面带阴柔气的“少年”走到霍乾念面前,一手持着隐月剑,一手扶膝单跪,干净的脸庞微微扬起,用一双清澈得只染阳光的大眼睛看着霍乾念。 而霍乾念似乎也累了,身子有些倦懒地斜靠在椅子里。 他垂眸颔首,面上带着一丝罕见的柔软,整个人的姿态都是不设防的。 霎时间,伺候老太爷的仆人只觉得霍老太爷猛地一抖,后背向前一挺,那双老的眼皮子都快拖地的眼睛突然睁大,射出两道精光。 因为霍老太爷动作幅度有点大,一旁的仆人吓道: “老太爷,您是磕到了吗?可是身子哪里磕痛了?” 霍老太爷不耐烦地摆摆手,动作幅度哪有一点老人样,他指着云琛叫道: “孩子!过来让我瞧瞧,快过来!” 云琛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霍乾念,在后者点头示意后,走到霍老太爷跟前。 云琛刚要跪下行礼,霍老太爷却一把抓住她胳膊,笑道: “不错,不错,看着能生养,乾念眼光极好。” 周围人愣了一瞬,随即偷笑起来。 “老太爷是真糊涂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这少年是看着有几分阴柔气,长得也不错。” 云琛这是第一次见霍老太爷,只觉得这白头发的老爷子看着十分亲切和蔼,一双手还挺有劲儿,正隔着衣服抓在她伤口上,疼的她有点冒汗。 瞧出云琛神情不对,霍乾念蹙眉不悦。 “爹,等云琛生了,抱来给你看,这会云琛要去办差了。” “好好好!”霍老太爷一连说了三个好,笑眯眯地把这云琛打量了好几遍,怎么看怎么喜欢。 云琛红着脸行礼告退,霍老太爷长叹一口气,身体慢慢松懈,靠回椅子,眼皮子重新耷拉下来,又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样子。 一旁的霍乾念斜来一眼,道:“别急,我一定催云琛早生贵子,抱来给你看。” “呵!”霍老太爷回以一个更大的斜眼加白眼,慢悠悠道: “催?早?不知道我进棺材前,还能不能瞧见我的嫡孙儿!看这架势,还得等好几年!” 霍乾念皱眉头,不知道老太爷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现在连他也觉得老太爷是真糊涂得厉害了。 第16章 捉奸 一年到头寂静的祠堂,每三年都要热闹一回。 前来拜祭的宾客乌泱泱的,云琛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人们悄悄议论: “主持祭祖拜山?真不知他霍乾念怎么跟祖宗交代,说不说得清他杀了霍家多少宗族子弟。” “霍帮已经吞掉韩家。但玉家还在后头咬得紧,大有重夺首富之位的架势,有意思。” “玉家可不是好惹的,背靠的都是皇亲国戚,霍帮想坐稳头把交椅可难喽!” 云琛不是很懂这些权与势,但光听他们说霍乾念坏话,她就觉得来气。 她暗自跟着说话的几人走到前厅,刚想趁机往人杯子里吐口水,余光却注意到一个满场跑来跑去的身影,是霍阾玉身边的侍女小月儿。 她提着食盒,一脸掩饰不住的焦急,脚步匆匆穿梭在各个厅堂院子之间,像在寻找什么。 云琛登时后脖子有点发紧。 自从发觉霍阾玉的心意之后,这两日,云琛总是刻意回避,找各种理由不在霍阾玉院子里待。 云琛猜测小月儿是来抓她的。 她立马缩起脖子,将身子躬成虾米,悄悄往外溜。 结果刚走到厅门,就被小月儿抓个正着。 “云琛!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云琛讨好地笑,“我帮忙待客呢,二小姐又有什么吩咐,我明天过去啊……” “别贫了!”小月儿气恼地拍打云琛,压低声音急道:“二小姐失踪了!你快帮我找找!” “失踪?”云琛收起笑容,“你确定二小姐不是偷溜出去听说书了?” 和其他豪门贵女不同,霍阾玉既不爱话本里的穷书生,也不喜欢琴棋书画,她就爱三天两头跑出去听说书。 抱着一盒雪花酥,一壶果子酿,她能在说书馆窝一天,听什么女将军单挑八万敌军的传奇故事,迷得饭都顾不上吃。 “绝对不是!”小月儿欲言却又止,吞吞吐吐道:“我陪二小姐去后花园抓蝴蝶,捕网的杆子断了,我就去找个新的,结果……” 小月儿表情纠结,犹豫该不该继续说,抬眼看见云琛微微俯身,正认真侧耳倾听的样子。 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小月儿咬咬牙,心一横,小声道: “结果等我拿着新捕网回来时,二小姐已经不见了,只剩衣服丢在地上。” 小月儿说着揭开手里食盒的盖子,声音带了哭腔: “二小姐的外衫,裙子,还有……肚兜,全都扔在地上……我只能先找食盒装起来……” 云琛愕然。 难怪小月儿确定霍阾玉是失踪。别说肚兜,霍阾玉这等世家小姐,连当众脱外衫都算失礼。 霍阾玉摆明是被人掳走的。 祭祖这些日子,往来宾客中有不少碍于场面来应酬的霍帮仇人。 若有人存心报复,对护卫森严的霍乾念下不了手,那么很可能在霍阾玉身上使阴招。 而能对一个女子用的最狠的招数,莫过于摧毁她的清白。 云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快速翻看食盒里的衣物,却闻到一股很浓的松油味。 “小月儿,二小姐平时用松油吗?或者这盒子装过松油?” 小月儿摇头,“那东西难闻,二小姐才不喜欢。这盒子是我刚去小厨房新拿的。” 云琛点点头,心中明了几分。 剥去霍阾玉衣服是为羞辱,意图凭此让霍帮出丑。 后又将人掳走,说明对方改主意了,想换个人更多的地方展示自己的“杰作”。 且必须是没有霍帮护卫驻守的地方。 再结合霍阾玉衣服上沾染的对方的松油味道,那是油彩最常见的原料。 云琛大概猜到霍阾玉在哪里。 “小月儿,快申时了吧?中庭该开祭祖戏了。” 不知道云琛为什么东拉西扯,尽说些无关紧要的,小月儿急得直跺脚: “还管什么时辰唱戏!快找二小姐吧!若叫旁人看见二小姐没穿......二小姐还怎么活呀!” 后面的话,小月儿说不下去,但眼圈已经红了。 同为女子,云琛全都明白。 “你在这等我。”嘱咐好小月儿,云琛立即拔腿飞身,以最快的轻功朝中庭而去。 一进中庭,她头皮“嗡”地就炸了。 只见庭中已摆满桌椅,除了正中央两个最尊贵的位置还空着,其他地方全坐满了宾客。 庭中尽头,一个宽大的戏台静静伫立,白色的幕布垂坠遮掩,叫人看不见帘后的戏台上有什么。 戏班的角儿们已在台侧候场,两个伙计各站戏台一边,抓着幕布,只等申时一到就扯落,唱一出祭祖的《二十四孝》。 这便是整个祠堂地界人最多的地方,也是唯一不需要霍帮护卫们驻守的地方。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云琛望向那暂时闭合着的、随时被风一吹就会掀开的幕布。 她心里油煎似的急,面上仍不动声色,稳步向戏台后方走去。 眼看就要走到戏台,这时,一群陌生护卫簇拥着一位穿金袍的老头子走过来,一行人目中无人,架子极大,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云琛着急却绕不开,反被迫退得更远。 她心里着急,想绕远路从另一边去戏台,可好巧不巧,霍帮护卫们也围护着霍乾念来了。 这下子,左右两边路全被堵死,急得云琛额头开始冒汗。 隔着满庭人,霍乾念一眼就看见云琛。 尽管她极力装作神态淡定,但霍乾念还是直觉看出她有事。 扫了眼她前方堵路的一大群人,霍乾念轻笑一声,开口道: “玉家护卫们好体面,不愧是玉老爷亲自调教出来的。” 从霍乾念进场开始,所有宾客就都慢慢安静下来。 此刻他并不高声的一句话,却清晰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齐刷刷向玉家护卫们望去,众人立刻散开些许,云琛得空穿过。 那穿金袍的老头子显然就是玉家家主: 玉阳基。 他皱着菊花一样灿烂的脸,怪笑道: “一会儿还有更体面的呢,霍少主且拭目以待。” 完全不关心霍乾念和玉阳基,这楠国常年争霸首富之位的两大财阀在寒暄些什么,云琛悄悄绕到戏台后方,闪身进幕布,跳上戏台。 果然,霍阾玉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台中央。 雪白的玉体就这样光天化日陈列着,不仅没穿衣服,甚至还不停地搔首弄姿,口中发出些不可描述的呻吟声。 云琛为这一幕惊呆了,她快步上前查看,轻唤:“二小姐!” 霍阾玉全无反应,反而直接扑向云琛,两条胳膊水蛇般攀上她的脖子,饱满的红唇直直贴了上来。 好在云琛躲闪得快,霍阾玉的红唇擦着她脸颊而过,留下一抹嫣红的石榴色。 “我……我……好难受……” 霍阾玉很显然是被下了药,神志不清,连话都说不完整,只知道一个劲儿往云琛怀里拱。 云琛赶紧捂住霍阾玉的嘴,紧张地看向幕布。 薄薄一块布而已,声音稍微大点就会被听见,且随时都有被扯落的风险。 “二小姐,醒醒!快和我走!”云琛用力掐霍阾玉的人中,疼痛感令她稍稍清醒了些,瞳孔麻木地转动,在看到云琛的时候,瞬间眼睛一红,绝望地哀求: “云琛……救救我……” 说完这句,霍阾玉的意识再次混沌,她用力去抓自己的胸口,大腿......世家小姐的礼节和矜持,已根本无法控制住她的身体。 耳听帘外渐渐安静,申时已到,戏将开场,幕布开始向两边拉扯,云琛心中的惊恐达到了巅峰。 眼见一切就要暴露,云琛慌忙脱下自己的护卫服,连衣带人扑盖在霍阾玉身上。 说去吧。 凭那千百张嘴怎么说。 说霍乾念唯一的胞妹,霍家高贵的二小姐,在祖宗祠堂地界如何苟且也好。 说主仆二人偷情,被当众捉奸也罢。 此刻都顾不得了,云琛只知道用尽全力将护卫服拉扯到极限,盖住霍阾玉的身体。 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幕布坠落。 这时候,霍乾念的声音突然从帘外传来。 “慢着。”他说,“拿戏单来,换出戏看看。” 幕布重新牢牢闭合,云琛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形,只能听见霍乾念翻动戏单的声音。 他不紧不慢地翻着。 云琛立即用外衫将霍阾玉整个人包住,再用腰带系牢,然后抱着不停扭动的霍阾玉,就地打滚,跌下戏台。 与此同时,一声惊锣响起,幕布重重落地,好戏彻底开场。 戏台上除了一滩奇怪的深色痕迹,再无任何异样。 另一边,云琛扛着霍阾玉,已朝离人群最远的地方全力奔去,一头扎进最深最僻静的乱石花园。 却不料脚力太快,转过假山时,一时没收住,直接迎面撞上一人。 第17章 女扮男装的把柄 没人想到一向示弱的韩家,会暗藏着置霍乾念于死地的阴谋。 只可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韩家杀霍乾念不成,反被吞并得干干净净。 作为韩家第二大东家,颜十九表示出对霍帮十足的归附,因此特意来参加霍家宗庙祭祖。 祭祀冗长沉闷,祭祖戏必然也没趣,颜十九无聊得很,四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乱石花园。 他正悠哉地晃着扇子,刚转过假山,就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像被牛顶了似的飞出去,重重跌坐在地上。 颜十九揉着疼痛不已的胸口,刚想问候对方祖宗,却见云琛僵站在对面。 她黑色的护卫服制不见了,只穿着一身凌乱不堪的中衣,裤子上还有一大坨深色的不明痕迹。 最吸引颜十九注意的,是云琛白皙的脸颊上那一抹流线形的嫣红,为她本就俊俏的面容添了两分妖冶,颇有惊艳感。 看着云琛肩上裹着护卫服、不安扭动的“人形春卷”,颜十九惊讶: “云兄,你这是要采花?” 云琛顿时黑脸。 再探头看看“春卷”凌乱墨发下的脸,颜十九瞪大眼睛: “你要采霍二小姐?在这?当着人家几百个祖宗的面?” 云琛的脸更黑了。 感觉到云琛戒备甚至带着杀人灭口之意的气势,再看护卫服下像是什么都没穿的霍阾玉,颜十九瞬间明白所有。 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各种对策,他招呼云琛: “走,去我房里!” 见云琛犹豫,他又道: “这里离女眷偏院太远,一路过去多有宾客和家仆,霍二小姐这个样子太引人注目,还是先去我房里收拾妥当为妙!” 说话间,已有人声向此处靠近。 云琛心焦似火,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颜十九直奔客房。 颜十九的房间在很偏僻的角落,他在外间等待,云琛在内间卧房里照顾霍阾玉。 她将霍阾玉的身子擦拭干净,换上一套颜十九的衣服。 霍阾玉身量娇小,颜十九人高马大的,衣服十分不合身。 云琛便将颜十九的外衫撕碎,扯成布条,扎在霍阾玉的手腕脚踝处,好叫衣服能仔细裹住身体。 但霍阾玉的药效还没过,一边难受呻吟,一边很快就又将衣服折腾脱落。 “角柜里有一个红棕瓷瓶,里面是卢妃凝露,能解许多寻常草药毒物,不知是否有用,你试一试。” 颜十九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听起来有些不自然。 云琛赶紧取药,喂霍阾玉吃下。 很快,霍阾玉渐渐安静下来,身体仍时不时抽搐一下,但已比之前好多了。 云琛重新帮霍阾玉收拾妥当,将颜十九的被子翻面盖在霍阾玉身上,一直看着霍阾玉呼吸均匀地沉睡,才穿好护卫服,起身走出卧房。 外间仍旧只有颜十九一人。 他一身白衣,反向跨坐在椅子里,随性趴在椅背上,手中折扇轻轻敲打着下巴。 云琛第一次正眼看他。 不得不说,颜十九长得挺好,比一般男子身形更高大些,甚至称得上虎背蜂腰。 与他身形极不协调的是,他长了一张极其阳光的孩子脸,眼睛笑起来像新月一样弯起。 但云琛很不喜欢他,总觉得他太假,哪有人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的。 而且瞧颜十九的做派,说好听点是风流不羁,说难听点就是放浪形骸,没个正经样子。 似乎看出云琛眼中的嫌弃,颜十九笑道: “我帮了你,你不谢我,还心里编排我,是不?” 云琛不说话。 颜十九又问:“你准备怎么谢我?” 谢?不杀你灭口都算我这护卫失职!云琛心说。 而颜十九就像云琛肚里的虫一样,瞬间洞悉云琛的想法,投降似的举起手,笑道: “云兄,我知道你特别有责任感,但从头到尾,我就只见到你家霍二小姐几根头发而已,你用衣服把她护得严严实实,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你就别想着灭我口了。” 颜十九嘴上说的示弱,表情却欢乐得很,一点也不像害怕的样子。 云琛觉得,霍阾玉这事不小,还是等霍乾念亲自定夺比较好,到时候霍乾念要是说杀颜十九,她再动手也不迟。 云琛心里想得多,未曾注意颜十九在她身上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目光落在她裆部,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是女的吧?” 云琛被问得猝不及防,脸上一愣,身子微僵,眼神下意识闪躲,这反应正好出卖了她自己。 这下换颜十九愣了。 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打开扇子狂扇风,“你……你……” “你”了半天,嘴皮子一向最利索的颜十九,硬是没“你”出个所以然。 云琛皱眉,“你怎么看出来的?” 颜十九拿扇子指指卧房的门,又指指云琛胯下,说: “我只是觉得,霍二小姐那般尤物,你与其独处多时,却没有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反应,这反应和人品无关,就是男子本能,你懂吗?” 云琛的脸“腾”地红起来,颜十九赶紧闭嘴。 对着云琛利落的男子装扮,颜十九乍然还不太适应她其实是女子的事。 所以说,刚才那句“你是女的吧”,不过一句玩笑揶揄而已,却不想正中云琛最大的秘密。 那边,颜十九扇子摇的快要起火; 这边,云琛十分纠结该不该给颜十九脖子上来一刀,划破他的喉咙,将他弄成哑巴。 再次看透云琛心思,颜十九饶有兴趣: “方才为保你家二小姐名节,你立马想到要杀我灭口,如今自己的秘密被窥破,你却没有半分杀意。云琛,你真的很有意思。” 像是彻底接受了云琛女扮男装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颜十九露出一脸“我吃定你”的欠扁笑容。 看着那笑容,云琛觉得十分刺眼,黑脸道: “开个条件吧,你要怎样才会保守我的秘密?” 颜十九弯起眼睛,“我原本想拿今日帮了霍二小姐的事,来日去霍乾念面前卖个人情。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还是卖你个人情更有趣。”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情?” 颜十九笑说:“他日若我遇麻烦缠身,若我开口,望云护卫能帮我一手就行。” 云琛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可以。但前提你不能是少主的敌人。” 颜十九故意面上露出遗憾的神色,“那可不一定了……” 见云琛神色紧张起来,颜十九忍不住哈哈大笑,而后“啪”地合起扇子,跳下椅子,起身掸衣,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神色认真道: “在下颜卿,家中排行第十九,因不得父亲喜爱,便只身出来闯荡江湖。颜卿有幸,能认识云姑娘。姑娘叫我颜十九就行。” 云琛好多年没被人叫过“姑娘”了,一时间连怎么回礼都忘了。 颜十九看着她那手足无措,胳膊腿都不知道怎么摆的样子,觉得傻傻又可爱。 云琛却只觉得这厮一惊一乍,一会没个正形,一会又看起来完全是个彬彬有礼贵公子的样子,跟有什么人格分裂似的。 但眼下有求于人,她只得忍下情绪,请颜十九好人做到底,再帮点小忙。 依云琛嘱咐,颜十九找来小月儿照顾霍阾玉,又找来一条大黑狗。 看小月儿一来,云琛就要走,颜十九笑得十分开心: “云兄这就要走?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云兄心里认可我是君子,所以才敢将两位姑娘托付给我?” 见颜十九这厮是个没皮没脸的,热衷于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她女扮男装的把柄又被拿捏着,云琛只能强挤出一个尬笑: “是是是!那就麻烦颜公子了!” 第18章 有仇,现在就要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云琛不是君子,有仇,她现在就要报。 既然霍阾玉衣服上能沾染对方的松油味,那对方身上也一定有霍阾玉的脂粉香。 云琛让大黑狗闻了闻霍阾玉的衣服。 除了脂粉味,大黑狗显然还闻到了媚药,明显有点上头,流着哈喇子开始寻找这个味道,开始在前厅后院到处游走,东闻闻西嗅嗅。 云琛不紧不慢地跟在它后面。 花绝从一旁经过的时候,正看见云琛在祠堂院子里“遛狗”。 上次青禹洲宴饮,花绝还鄙夷云琛神经病,出门护卫还带鱼食,事后证明她怪异的举动一定事出有因。 花绝思索一瞬,赶紧悄悄找到叶峮,二人一合计,决定去中庭向正看戏的霍乾念禀告此事。 那边,云琛跟着大黑狗转了好几个圈,最终也来到中庭外。 戏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得热烈,宾客满座,无人喧哗。 这等正式场合,云琛得守规矩,不能随意进入,在庭外止住脚步。 但大黑狗可没规矩,闻着那淡淡的媚药味道,蹭地窜进宾客席,围着一个皮黄细眼的男人不停转圈,尾巴摇得极其欢快。 男人被突然窜进来的大黑狗吓了一跳,正奇怪这祠堂清静地界怎么会有狗,一抬头,正对上不远处云琛充满锋利杀意的目光。 再联想到方才幕布落下,戏台上竟全无霍阾玉身影,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大戏意外落空,白白涂了油彩假扮戏子,深入后院掳走落单的霍阾玉,男人瞬间明白怎么回事。 但他丝毫不慌张,甚至还用轻蔑的目光撇了云琛一眼,然后俯身靠近那穿得金光灿灿的老头子玉阳基耳边,嘀咕了几句。 玉阳基瞧了眼正听护卫禀告事务、注意力并不在此的霍乾念,挥挥手,示意那皮黄细眼的男人退开。 云琛随即与玉阳基对视上。 后者明显瞪大了眼睛,眼中划过惊艳之色,用挑选牲畜似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而后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怪笑。 云琛被看得十分难受,瞧那玉阳基明明头发花白,面容老态,可皮肤却看着紧绷绷的,甚至比女子还细腻光滑,更觉十分诡异。 “周厉,你去与他过两招。”玉阳基吩咐。 周厉眯了眯他那细眼,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双钩短戟,嚣张地朝云琛扬扬下巴,示意云琛“后院见”。 周厉在前,云琛在后,二人避开主路,一前一后进入后院。 云琛反手锁死院门。 周厉皮笑肉不笑,准备按正常江湖规矩,先自报家门,问个姓名。 谁知刚开口说了个“我”字,云琛就拔剑冲了过来,一剑刺向他命脉。 他用尽全力躲闪开,打了好几个晃才站住,吓得后背一身冷汗,但仍逞强装作淡定,讥讽道: “小子,你有点不讲武德啊。” 云琛面无表情,一个字都不废话,再次提剑杀去。 周厉连忙挥戟抵挡。 他是奉命去害霍家二小姐来着,只可惜没害成功。 玉阳基之所以让他挑这地方动手,一来是因为平时很难接触到霍家人,二来只是叫那霍二小姐背个臭名声,狠狠丢一丢霍家人的脸而已,并没有实质性伤害。 可周厉没想到,一个小小护卫竟然敢在霍家祠堂祖庙动手,甚至上来就要取他性命。 周厉在玉家几千护卫里,功夫算排的上号的,可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小白脸比起来,不出五招,他必死无疑。 见云琛人狠话不多,长剑要命地翻飞刺挑,剑剑聚满杀意,周厉大急,赶忙打起呼哨。 很快,不等云琛一招打完,十几个身穿玉家服制的护卫们踹开院门,涌进了后院。 一对多,很好。 云琛扫视一圈,心里暗自掂量好击杀顺序,正要动手时,却听玉阳基阴测测的声音传来: “霍帮护卫好身手,但何必动粗呢,若想要周厉性命,可以到我府上去讨,我一定给。” 玉家护卫们恭敬退到一旁,玉阳基走上前,用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盯着云琛,令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强烈恶心。 玉阳基围着云琛踱步打量,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云琛觉得,他很像那只打转的大黑狗。 不,大黑狗都比他看着正常。 “喏,给你的。”玉阳基从随从护卫怀里摸出一锭金子,笑眯眯递到云琛面前。 云琛冷冷打量,露出看屎一样的眼神。 见云琛不为所动,玉阳基又摸出一锭金子,两锭一起伸到云琛面前,语气充满诱导: “拿着吧,赏你的。” 一般护卫的月钱是四两银子,近卫一月六两,亲卫八两。 眼前这两锭金子最少百两,相当于一千两白银,云琛差不多得干十年护卫,不吃不喝不死才能挣这么多。 玉阳基觉得一个小护卫没理由拒绝,却不料云琛只是冷冷道: “谢贵老爷打赏,那我便拿这金子买他的命——” 云琛用剑指着周厉,又目光扫视全场,一字一句道: “或者买你们所有人的命!” 如果不是云琛发现得早,霍阾玉只差一点点就要当众受辱。 等待着她的,要么是活着的无期牢狱,要么是至死都换不来的清白。 想到这些,云琛心里头直冒火,说话愈发难听。 谁知玉阳基听了这极具挑衅的嚣张狠话后,不仅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满意道: “很好,吃肉就得啃骨头,越硬的骨头我越喜欢……嘿嘿……” 云琛懒得和这个猥琐的糟老头子废话,立刻就要提剑开打。 那边,周厉手中已暗自攥紧玉家独门媚药“销魂一笑”,就等云琛冲过来,一把撒在她脸上。 只要她吸入那么一丁点,保证叫她比那霍家二小姐还生不如死。 就在场面一触即发之时,霍乾念的声音宛如骤雨浇野火。 他冷硬而从容不迫的声音横插进来,呵斥道: “云琛,不得无礼。” 第19章 永远离开 周围玉家十六个人,云琛准备五招杀十个,自己身上硬抗几刀,再干掉三个。 饶是这样她也觉得不解气,不足以为霍阾玉所受的屈辱报仇。 就差那么一瞬间,云琛就要原地暴起时,却硬生生被霍乾念的声音拉住了缰绳。 “云琛,不得无礼。” 霍乾念的声音仿佛有魔力,所有玉家护卫都下意识远远退开,霍乾念那阴峻的面容出现在云琛视线。 霍乾念身后,一大群霍帮护卫严阵以待,倒叫云琛为这大阵仗愣住了。 叶峮和花绝看见云琛的脸颊上有用力擦过但擦不干净的血痕。 她的护卫服制颇为凌乱,腰带不翼而飞,裤子上还有一滩深色的似乎是血透的印记。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已经被欺负过了。 他们二人看见的,霍乾念自然也看得见。 一瞬间,叶峮和花绝就感受到了自家主子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怒意。 霍乾念面色结霜,寒声对云琛喝道: “祠堂重地,岂容尔等宵小撒野!” 云琛正要告罪,玉阳基却自觉嘿嘿一笑,知道霍乾念这是指桑骂槐呢,接话道: “不妨,这小兄弟想和我身边的奴才过两招而已。” 云琛气骂:“好一句轻描淡写!你们做了什么恶,心里清楚得很!我不过什么屁招,我要姓周的狗命!” 未等玉阳基说话,霍乾念猛一拍轮椅扶手,大声呵斥: “云琛!不得无礼!” 停顿了一瞬,霍乾念接着又道: “祠堂重地不可见血——要杀,提到外头去杀!” 既得到霍乾念命令,云琛扬唇一笑,立刻飞身冲去,先一剑狠狠扎穿周厉胳膊,接着拎鸡仔似的攥住周厉的衣领,两步跃出后院。 云琛动作快如闪电,眨眼之间已拖着周厉消失在众人视线。 周厉的血甚至都没来得及滴到地上。 众人只听见叮呤当啷的兵器交接声慢慢远去,接着响起周厉一声惨叫,便再没了声音。 知道周厉必然没命了,在霍家的地盘,不可能占上风,玉阳基桀桀怪笑一声,对霍乾念道: “打狗也要看主人。霍少主太猖狂了些,养的狗奴才也这么猖狂。” 霍乾念冷笑,“玉家有人却无伦,自然尽是猪狗辈。我家护卫铁骨男儿,一身好武艺,我纵得他们狂。” “很好,周厉办事不力,该死。霍少主,咱们来日方长。”玉阳基阴笑一声,随即甩袖离去。 彼时云琛正好挥剑溅血,跳回院中,迎面与玉阳基和玉家护卫们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琛感觉到玉阳基好像微微偏头,深吸气,闻了她一口。 见云琛深深皱眉又带些困惑,叶峮靠近她,小声解释: “这老头儿好龙阳,最喜欢年轻俊俏的男人,你记着离他远一些,你听他那名儿,‘玉阳基’,又阳又基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离所有玉家人都远远的,当日竹林深院下黑手的就是他们,阴着呢!” 三天后。 等霍阾玉醒来的时候,祭祖早已结束。 玉家也好,周厉和玉阳基也罢,已全都离她远去。 可那些噩梦般的记忆却开始裹挟而来。 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闺房熟悉的纱幔,怔怔地看了很久。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昏迷的,但还有很多她是清清楚楚记得的。 那一幕幕最肮脏不堪的画面,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 霍乾念坐在床榻丈外,清楚地看见霍阾玉脸色苍白如纸,死死咬着颤抖的嘴唇不出声,眼泪像小河似的从眼角不停淌下。 “玉儿,哭吧,下人们都被屏退了。”霍乾念轻声说。 除了更加森严的护卫们,整个院子再无旁人。 可这对霍阾玉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眉头发红蹙起,哭得身体都开始震颤,却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霍乾念几乎不忍去看她这样子。 “从祠堂到回府,是云琛和小月儿用马车护你回来的,对外只说你突感风寒。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云琛的意思是,他不会讲出关于你的任何一个字,得由你醒来,你自己决定是否告诉我。玉儿,我尊重你的决定。” 云琛。 这两个字仿佛触到了霍阾玉最痛的伤口,她再也承受不住,终于蜷起身子,一头扎进被子里,小声啜泣出来。 那是跳上柳树给她抱猫儿,笑着打趣她会情郎的翩翩“少年”。 在听到可能危险的敲门声时,第一时间将她护在身后,用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将她紧紧包围。 也是她此生第一次心动的人。 寻常女子,在倾慕的人面前,说错一句话都要气恼。 可她却将最羞耻不堪的一面通通暴露给了云琛。 霍阾玉想,云琛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不堪入目了吧…… 哭了很久,直到眼泪都要流干,霍阾玉才鼻音浓重地开口: “哥,我不想说……作为霍家儿女,我享了该享的福,就得受该受的苦……” 完全没有抱怨,为什么霍玉相争却要殃及无辜的她,只说荣一体,辱亦然。 霍乾念愣了一下,心里蓦地抽痛。 他觉得霍阾玉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那个飞扬跋扈却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只怕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了。 霍乾念并不确切地知道妹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根据云琛郑重且一字不肯透露的反应,再结合当时她急于去戏台的异常模样,他大概推测出不少。 良久的死寂过后,他声音低沉: “玉儿,别哭,哥哥终有一日,会为你报仇。” 霍阾玉麻木地点头。 她不知道霍乾念有没有看见,她甚至不知道霍乾念什么时候离开的。 困乏、羞耻与恐惧,令她在噩梦与现实之中反复跌落,她模模糊糊听见小月儿在哭……却无力分清那真假。 直到入夜,一个轻盈的步子落在窗户旁。 看着烛火将那熟悉的身影投射在窗棂上,霍阾玉才感觉到灵魂又落回躯体。 可仅仅是看着那“少年”剪影,霍阾玉便泪如泉涌,只能拼命咬着被子压抑哭声。 云琛没有劝她哭出来。 她只是安静地在窗外站了很久很久。 “二小姐,从头到尾只有我见到你,碰了你,连小月儿都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说,如果那些记忆难以忘记,那我可以——” 可以为了守护一个女子的清白名节,恪守君子之德,一辈子牢牢保守这个难堪秘密吗?霍阾玉心里这样猜测。 谁知云琛却说出了让她彻底崩溃痛哭的一番话: “那我可以永远离开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若我离开,便当我死了,是带着这件事一起死了,你只当发了一场噩梦,梦醒,就什么都过去了,好吗?” 那么干脆而坚定的一字一句啊,像刀子似的剧烈搅动着霍阾玉的心,叫她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云琛再没有其他安慰,只对着月光摊开霍阾玉最喜欢的那话本续集: “庭前木兰花,皦皦扶春阳……梦里曾经与她画眉……” 云琛轻声念着,湖水般温柔坚定的声音,牢牢包裹住霍阾玉碎玉的哭声。 许久许久,等到哭得两眼红肿,嗓子干哑,霍阾玉才悲哀道: “我太脏了……不配你对我这样好……” 云琛摇头,“你不脏。是下药的畜牲脏,他们脏他们的,你不要怪自己头上。” 霍阾玉闭了闭眼,再无眼泪落下。 她伏在枕头上,心里回想着云琛的话,慢慢安静睡去。 “云琛,别走,更别死。” 第20章 最厉害,也死得最快 先救霍乾念,后救霍阾玉。 几次三番厥功甚伟,云琛算是彻底在霍帮站住脚。 不仅考察期直接通过,签下真正成为一名霍帮护卫的身契,更引得众人纷纷猜测: 她大概要荣升霍乾念身边的第四亲卫了。 虽然霍乾念迟迟没有下令,但众人实在忍不住,撺掇着叶峮搞了个庆功宴,说什么也要不醉不归一场。 叶峮安排好府中班次等一干事宜后,便叫夫人去买来好酒好菜。 一大帮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汉子,聚在叶峮家小小的后院,推杯换盏,划拳打架,好不热闹。 叶峮揽着云琛的肩膀,感慨道: “青禹州那日,若不是你提前发现,给了我们调动时间,只怕……唉!不说了!喝酒!” 叶峮和云琛干了一碗,又高兴道: “不过现在好了!这次你救了二小姐,又立大功,少主肯定舍不得杀你了!” 云琛疑惑,霍乾念知道她是带猫刺客吗?不禁发问: “少主啥时候想杀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叶峮尴尬地咧咧嘴,赶紧扯开话题。 二人正喝着酒,花绝突然提着一个酒坛,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他站到云琛面前,面无表情地瞪了云琛一会,然后“咣当”一声,将酒坛重重砸在桌子上,开始给自己倒酒。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得看过来。 见花绝一声不吭,喝了一碗又一碗,众人不由哄笑着吹起口哨。 云琛有点迷茫地挠头,正要发问,却感觉肩膀一紧,一个身影自来熟地贴着她坐下,拿过她的酒碗喝了一口,笑道: “花绝这厮是给你道歉来了!他犟得很,很少对谁低头,看他这样子,是真对你服了!你若不喊停,他今天非把自己喝死为止,方能表示他对你说不出口的歉意、愧疚、悔恨……” 云琛看着这个刚回来没几天的亲卫——不言。 听着他对花绝的激情解说,她好像突然知道,霍乾念为什么亲自给这个亲卫改名叫“不言”了。 只可惜,不言从来没体会到霍乾念的“良苦用心”,一边不停给云琛倒酒夹菜,一边又絮叨开: “我在漕运上办差的时候就听说你了,能在水底潜一个时辰!是真的吗?太厉害了!哎对了,听说少主把隐月剑给你了,你剑法得多俊啊,才能让少主这么大方,以前那剑他都不让人碰的!我真佩服你!还有前几日,少主收拾韩家人的烂尾巴,据说当众把东西扔到韩家那个泼辣没规矩的大小姐脸上,太爽了!要不是你在青禹洲护了少主,少主哪有这甩手无情的机会啊!还得是你!云琛!哎你给我说说在祠堂杀玉家狗的情景呗,二小姐到底咋了,我问遍府里上下也没人知道……” 下水潜一个时辰?我是王八吗?云琛无奈好笑,被不言吵得头痛不已。 再看面前还在自杀式灌酒的花绝,她要是再不管,只怕花绝真的会“以酒自尽”。 她赶忙抢下酒坛,咣咣一顿猛灌,算是接受了花绝的道歉。 本就是一群铁血忠义的好男儿,男人之间无需多言,一坛酒足够化敌为友。 花绝明显喝高了,红着眼睛道: “你当时干嘛不说,你只是半年前答应过人家红坊的姑娘,要帮人买发带而已!我还冤枉你喜欢男人呢!” 云琛尴尬咧嘴,心说:这倒不冤枉,不冤枉…… “当时不是要外出护卫吗?谁知道是生是死,我既答应过人家,总要没有牵挂的好。”云琛解释。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他们聚在一起吃喝笑闹,不过是想偶尔放松麻痹一下自己。 今日坐在一个桌子上喝酒的兄弟,也许明日就会天人永隔。 每次吃酒,叶峮都会摆几个空碗。 大家心照不宣,没人去问,都知道那是给战死在每次护卫行动中的兄弟们的。 可死的实在太多,前赴后继,一批又一批,多的连叶峮都记不清名字了。 见气氛变得沉重,叶峮赶忙打圆场: “嗐!今朝有酒今朝醉!那走路有摔死的,喝水有呛死的,难不成不吃不喝啦?咱干的就是护卫这行,凭本事活命,阎王要咱三更死,咱偏偏二更就死——吓他阎王爷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花绝却在一旁开始抽泣,哽咽道: “云琛,我对不起你,不知全貌就编排你,不过少主拿柳条抽了我二十下,我脸肿了半个月,你呢?给你也打疼了吧?” 云琛毫不在意地摆手:“就打了我五下手心,挠痒痒一样,不疼。” 花绝听罢,“哇”一声哭了出来。 不言赶紧嘴替上场: “花绝这小子心里只有少主,以前我来少主身边的时候,他也来了这么一出,说白了就是吃醋!哈哈哈!他需要点接受新人的时间。你不觉得花绝有时候挺像少主吗?有一阵他特喜欢模仿少主,吃喝拉撒,表情语气,神态坐卧,什么都要跟少主学,最后硬是给少主整烦了,被少主一砚台丢出去了……话说咱少主英俊潇洒,威风凛凛,身强体健,老少皆宜……” 听着那念经似的絮叨,云琛不好意思驳不言的面子,只得偏过头,用手挡着脸,小声问叶峮: “你不是说,他极擅长隐匿追踪,算半个暗卫吗?那他办差时是怎么忍住不说话的?” 看着云琛备受折磨的样子,叶峮失笑: “做暗卫的时候,说话会死;不做暗卫的时候,明显他不说话会憋死。” 暗卫极难培养,又非常神秘,成日里神出鬼没,只有主子本人知晓其情况。 霍帮财力雄厚,这些年也只培养出三五个暗卫。 不言难得算半个,已经很珍贵了。 “我要对不起少主了,一会我想给不言毒哑!”云琛说。 叶峮重重点头,“行,我给你盯风!” 酒过三巡,一群大男人喝了半夜,纷纷离席散去。 哭天抹泪耍酒疯的花绝,是被絮絮叨叨关不上嘴的不言扛走的。 云琛最后一个离开,见墙边摞着两大筐刚刚喝完的空酒坛子,她便一边笑骂着花绝,一边顺手扛起筐子甩在肩上,大步流星而去。 叶峮的夫人胡氏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禁眼神一暖。 那些个酒坛子,她每次都要搬好几趟,蹭的裙子上都是灰,忍不住感慨: “今日新来的那个小兄弟,就是你说的云琛吧?看着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叶峮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扫进桶里,与胡氏一起打扫。 “才刚十七,人小,但本事不小,是个好苗子。” 胡氏笑道:“希望咱家小子将来也能这么有本事,长得好,本事好,人也好——他还帮我把酒坛子扛走了。” 一说到自己儿子,叶峮心里不自觉地换了个站位,用更加审视和旁观的角度去看云琛。 叶峮心想,如果我的儿子将来是这样…… 想了一会儿,叶峮直摇头,“不成,咱儿子不能像云琛这样,不能不能!” “你天天云琛长云琛短,这会咋了,又看不上了?” 叶峮突然放下手里的东西,表情凝重地看着空中,叫胡氏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叶峮想了很久,只是摇头叹息,“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 听了这话,胡氏登时柳眉一拧,拽着叶峮坐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这行啥事我不懂,你说说看!” 叶峮拗不过胡氏,只好在桌子上选了块干净地方,将三根筷子摆成一个三角形,道: “护卫之术乃攻、防、守,‘攻’占首要,‘防与守’虽次要,但占八成,方能保命,有命才有‘攻’。可云琛是这样——” 叶峮一把打掉两根筷子,将仅剩的一根摆正,直冲向胡氏。 一瞬间,胡氏感觉冲着自己的不是一根筷子,而是一把剑。 “云琛几乎没有‘防和守’,只有杀意十足的进攻,每一次动手都是全力攻杀。” 似乎怕胡氏理解不了,叶峮解释: “一般护卫们动手之前,会估计敌我力量悬殊,知道要出多大力气。很多护卫干久了,为了活命和省力,特别精于此道。云琛却心无杂念,只有以命相博,好像早已将自己性命安危置之度外,根本不怕死。” “不怕死?干你们这行,不怕死大约是最厉害的了吧?” “是最厉害,但也死得最快。” 叶峮回想起云琛挥剑时的眼神,杀气腾腾,毫无惧意。 像是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留恋和牵挂,随时随地可以舍出自己这条命。 他又道: “命是底线,是顾忌,是束缚。云琛不惜命,所以他最强,可这样的人又能活多久呢?” 胡氏半知半解地点点头,忍不住叹息: “若是爹娘捧在心尖上长大的,哪舍得这么好的孩子出来卖命。我听你说,云琛之前已在各地武馆流转五年了,那便是十二岁前吃了练本事的苦,紧接着就出来流浪了,唉……才十二岁呀……” 第21章 有点上头 霍帮的护卫们没等到第四位亲卫走马上任的消息,却等来了云琛即将被调往外派的命令。 叶峮闷闷地想了一上午,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难道云琛这几次大功,还不足以平息过往对霍乾念的冒犯? 他觉得少主也太小心眼了! 花绝直接冲进霍乾念的书房去说情,却被霍乾念用一张冷脸怼了出来。 最后不言在花绝耳朵边叨咕了半个时辰,两人冲进霍乾念贴身小厮睡觉的兀房。 不言一麻袋将润禾套起来,扛上就走。 润禾吓得惊叫:“不护卫!你干什么?” 不言拍拍肩膀上润禾的屁股,笑道: “你老娘说想你了,我送你回家看看去!” 润禾使劲挣扎,“还没到我休息的日子呢,我今日得伺候少主赴私宴呢!少主说这私宴特别重要,只能带一个人,要带着我去的!” 不言阴险一笑:“今日就是你休息日!少主那边你放心,有云琛呢!” “啊?”不等润禾再反应,不言直接使出轻功,脚下飞快,一路出府带驾马,带着润禾消失得无影无踪。 兀房内,亲眼见到润禾被“掳走”的全过程,另外两个小厮吓得一愣一愣的。 花绝抱着胳膊,鼻孔看人,居高临下地问: “一般润禾若有事,就是你俩替他的班次,伺候少主,是吗?” 两个小厮连忙鸡啄米似的点头,见花绝拉着脸,鼻子里极其不悦地“嗯?”了一声,又赶忙疯狂摇头。 一个小厮钻进被子里,捂着胸口: “哎呦,我肚子疼,今日替不了润禾了。” 另一个小厮也有样学样,赶忙直挺挺躺在铺上: “我头发疼,我也替不了。” 花绝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离去。 叶峮在外头听着花绝和不言这顿折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啥也没发生。 等过了晌午,霍乾念在寝屋呼喊“润禾”的时候,不言已经赶了回来,和花绝一起拽着云琛前去。 云琛被拉到霍乾念房门口,一头雾水:“少主叫我?” 花绝快速替云琛整理衣服,抻抻领子,拽拽袖子,重新系了遍腰带,还拿来茉莉花油抹在云琛头发上。 一边左右打量云琛的脸,一边嘱咐道: “臭小子,进去以后机灵点,别惹少主生气,听到没?” 不言接话:“今日是重要私宴,对方家主只许宾客带一人随行,这就是你和少主独处的机会啊!你今日就是既做护卫又做小厮,润禾平时干的活儿你记得不?你学他样子就行,你这么聪明,指定干得比他还好!只要你把少主照顾得妥妥帖帖,少主指定心一软,把你放眼前看都看不够呢,怎还舍得把你外派……” 见不言再说下去,天就快黑了,叶峮赶忙打断,扶住云琛肩膀,语重心长道: “机会难得,把握住!” 说罢,叶峮赶紧将已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云琛推进霍乾念的房门。 当一个“崭新漂亮”的云琛出现在刚午睡起床的霍乾念面前时,后者明显愣了。 霍乾念只穿着月白色的袭衣,撑着胳膊坐在床榻上,脸上是刚睡醒的惺忪和柔软。 “你怎么……”霍乾念刚说了几个字,刚才还红光满面的叶峮,这时从一旁脚步虚浮地走进来,无精打采地说道: “少主恕罪,属下突发高烧,请少主准假。” 对于这个尽忠职守、八百年不病一回的护卫的要求,霍乾念自然准许。 叶峮正要离去,又被霍乾念叫住: “叫润禾来。” “润禾休假回去看老娘了。另外两个小厮昨日吃错东西,病了。” 大概是因为刚起床,霍乾念脾气还是很好的,又问“花绝和不言呢?” 叶峮回答:“花绝说不小心从房顶掉下来,脸摔了。不言舌头疼,去外面看医馆了——少主,今日便让云琛护送您去赴宴吧。” 被叫到名字的云某人一脸茫然。 霍乾念看着她,感觉眉头突突直跳。 一个时辰后。 在云琛无比生疏笨拙的照料下,霍乾念勉强穿好外衣,坐上了马车。 烟城地处楠国东南,四面环湖,岛屿众多,因常年多雨伴雾而得名。 私宴设在离城最近的白鹭岛上。 云琛驾着马车,护送霍乾念抵达时,只见一座宅院高墙耸立,重兵把守。 四周守卫皆身披甲胄,腰佩战刀,像是亲兵,大约这主家与宫里有关系。 云琛与霍乾念进门时,守卫卸下云琛所有武器,才准两人进入。 宴席设在中院,虽然地方不大,但装饰考究,酒菜奢华。 从列席宾客的口音、穿着看来,一是显贵非常,二是除了霍乾念,其他人竟都不是烟城人,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 最令云琛感到惊奇的是,主位上坐着的竟然是一位女子。 在见到那女子的第一眼,云琛眼睛都直了。 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美若天仙,不可方物。 那主位女子带着半面纱,只露一双如星夜幽深又灿烂的眸子在外面。 她如墨长发披在背,羊脂玉一般的肌肤隐在如雪的衣袍里。 周围所有宾客都衣着华贵,周遭所有装饰都华丽繁复,只有那女子一身白裙在其中,简简单单系着一条蓝绦带,却整个人透出一种天神般的雍容华贵。 当那女子顾盼一笑,云琛瞬间觉得这小小中院明亮鲜活了起来。 仿佛因为有那女子的存在,这中院堪比天上宫殿。 真真为云琛诠释了什么叫“美人令此处蓬荜生辉”。 云琛彻底看呆,眼睛都快挪不开,直到霍乾念第三次喊她名字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霍乾念冷着脸,“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推我去净手!” “少主恕罪。”云琛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仍不由自主望着那女子。 那主位上的女子大约被人看习惯了,受惯了别人或惊艳仰慕,或偷偷打量的贪婪目光。 但像云琛这样大大方方直视,还不带一丝杂念的目光,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她不由回看向云琛。 二人视线在空中交错,那主位女子竟毫不在意身份地位差别,朝云琛微微一笑,颔首致礼。 云琛的脸瞬间红了。 毕竟是第一次看绝世大美女,云琛有点上头。 霍乾念见状,睨了云琛一眼,“没出息。不要一直盯着主人家看,会显得失礼。” 云琛赶忙低头,心不在焉地推着霍乾念去到净房。 第22章 扶一下,扶哪里? 净房门口,侍候的小厮一见霍乾念,立刻将人带到一间比其他更宽大的净房,恭敬道: “请霍少主入这间净房,有什么需要的,请您直言,小的在外面伺候。” “有劳了。”霍乾念说。 云琛推着霍乾念走进去,发现这净房的恭桶比一般多了两节脚踏不说,还在恭桶上方用木头搭了架子、撑腿的腿架。 似乎是方便霍乾念可坐可扶站,样式与霍乾念在霍府专用的净房差不多。 看来这主家是用心了的。 云琛听说过霍乾念的习惯,一般总要靠着架子或者撑着单拐方便,她便忍着红脸,帮霍乾念靠扶在架子上,然后赶忙撒手后退。 霍乾念两手撑着木架子,对她说: “扶我一下。” 扶一下,扶哪里? 云琛看了看他没空的两只手,又看了看他衣袍下摆,登时从脸到脖子,全臊得通红通红。 她虽然没有男人那玩意儿,不晓得使用说明,但毕竟女扮男装这么多年,她大概知道男人们方便时,手得把那啥掏出来,扶一下。 她一遍遍在心里给自己做建设“我是男的!我是男的!我是护卫!我是护卫!”然后颤抖着双手,去撩他衣袍下摆。 他登时上半身猛地闪躲,惊问: “你干什么?” 她顶着红透的脸,支支吾吾: “少主不是让我……扶……扶那里,好方便吗?” 一瞬间,她看到一股寒气布满他的脸。 他怒道:“我让你扶着我左边胳膊!你在想什么?!” 她这才发现木架子的扶手比霍府的短了一截,少了半倚靠的地方,需要她扶着他左胳膊,他才好方便。 闹了这么尴尬的大误会,她顿时脸烫得快要烧起来。 只能一手扶着霍乾念,一手牵着他衣角,仰头看屋顶,轻轻吹口哨,假装自然的样子。 很快,耳边传来霍乾念......放水的声音。 节奏竟与她的口哨出奇的一致。 这下更尴尬了。 她赶紧停下口哨,周围一下安静下来,某种“细水长流”的声音显得更响亮了。 在这漫长又尴尬的时间里,她努力忽略耳边的声音,想找点话说。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方才霍乾念与人交谈时,对方听说前些日子他额头受伤,关心他身体如何的事。 那带猫刺客的事情早就过了,霍乾念不提,所有人也都快忘了。 如今黑猫都快被妙妙养成黑猪。 但实际上,这事始终是云琛心里一个疙瘩。 她一直想找机会对霍乾念坦白来着。 也不知道哪根神经又搭错,还是实在太尴尬,她突然开口: “少主,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其实我就是你之前要找的带猫刺客......但我不是故意的,那猫也不是故意,踩到你头实属意外......你能原谅我吗?” 这时,霍乾念已方便完,瞥了眼还被云琛攥在手里迟迟不放下来的衣服。 他深吸一口气: “原谅。” 敢不原谅吗? 不原谅又要被人看光了好吗? 云琛没想到霍乾念答应得这么爽快,高兴地下意识回头。 霍乾念及时一巴掌上去,捂住了她的眼。 不知是不是被云琛勇猛的“帮扶”举动吓着了,宴席开始之后,霍乾念一口水都没喝,连他最喜欢的茶,他也只是浅浅抿几口。 云琛权当没看见,只能一个劲儿地给霍乾念端水果。 宴席中,那主位女子与一众宾客相聊甚欢,说的尽是些各地风土人情和趣事。 云琛不太感兴趣,也没仔细听,加上霍乾念很少搭话,众人也没太注意到二人这边。 聊着聊着,不知怎的,众人慢慢聊到前朝旧事。 说的是楠国还未立国时候,前朝曾有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少时女扮男装入朝为将,统帅九军的故事。 对于这类逸闻,众人很感兴趣,一时间讨论得很热闹。 有人说:“前朝法度自由,但女扮男装也是奇闻,于妇道有伤。” 又有人说:“若是托生成男子便好了,于朝野弄权,前朝整个都要变天的。” 还有人说:“在如今楠国之内,若是有女子做男子装扮,外出行事,只怕要令家族蒙羞,必得除名族谱。” 众人说得热烈,那主位上的女子却不言语,神情一直带着疏离的淡淡笑意。 不经意抬眼时,她刚巧看见云琛嘴角一撇,眼神中既是不认同,又是不屑,但又很快恢复正常,认真为霍乾念布菜。 那主位女子来了兴趣,笑问: “霍少主,对前朝大人物女扮男装之事,您可有什么见解?” 霍乾念只道了两个字: “极难。” 那主位女子又问:“霍少主身边这位小兄弟,你呢?” 云琛压根没想到会被点名,想着自己主子那么言简意赅地蹦两个字,她干脆也有样学样,一肚子话化成俩: “极苦。” 众人茫然琢磨着这两个回答,霍乾念和那主位女子却同时勾唇一笑。 只不过霍乾念是看着云琛笑的,而后瞬间又恢复了如常冷淡的神情。 宴席吃了两个时辰。 吃罢,一众宾客进入前厅,都不许带身边小厮或护卫,看样子是要议机密正事。 随主子来赴宴的小厮或护卫,这个时候才可以用饭。 照规矩,都是将方才宴席间,自家主子桌上的剩菜端去吃,由主子挑两个菜赏下去。 一来,这种场合,没人会给宾客带的小厮和护卫单独备饭,没有这种规矩。 二来,宴席菜式不少,宾客都吃不完,倒掉也是可惜了那么精贵的食材。 小厮和护卫们日常吃食简陋,难得吃到好东西,此时不免眉开眼笑,吃得高兴。 一个小厮突然注意到正闷头干饭的云琛,打量了两眼,不由羡慕地笑道: “霍家护卫,你家主子当真疼你呀,我们都是主子凭心情赏两道菜,但我瞧你这六道菜,好像都是你家主子一筷未动,专门留给你的呀!” 云琛这么一看,好像还真是。 宴席间上了四道小凉菜,三荤三素六道热菜,一咸一甜两道汤,还有六样茶点。 有那么几样,霍乾念的确从头到尾没动过: 一碟清拌山笋,一道红糖烧鹅,一盘油焖篾江火腿,一盏白灼芥兰,还有一碗暖椒汤,一碟新式乌梨酥。 不仅如此,云琛面前的白米饭也比别人的多一倍,饭满的都快溢出去了。 云琛想起自己伺候霍乾念用饭的时候,她一直饿得肚子咕咕叫。 大概是肚子叫太大声,被霍乾念听见了? “我家少主待我们都极好。”云琛回应,而后便专心干饭,很快就将一桌子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做护卫这行,主要是力气活,饿得太快,云琛也没办法。 小厮和护卫们吃罢饭,见主子们仍在厅中不出,大家便聚在一起闲聊休息。 云琛习惯性地走到厅门值守位,与门口值守的亲兵面面相觑,互看了一会。 那亲兵瞪大眼睛,眼神仿佛在问: “这值守位你要站吗?抢活儿?” 云琛心里想的却是:“这位大兄弟还没吃饭呢,饿坏了吧?” 最后两人避开对视,谁也没说话。 云琛在亲兵值守范围外站定,望着厅门,等着霍乾念。 所以当厅门大开时,目光穿过向外行走的人群,霍乾念一眼便瞧见云琛站在最前面等着他。 其他小厮和护卫都是小碎步忙赶过来的。 只有云琛姿态从容地站在那里,他便知道,她一早就等着了。 不知为何,一瞬间,霍乾念蓦地想起儿时学堂下学的时候。 娘亲也总是站在一众夫人们的最前面,像云琛现在这样,第一个等着接他。 霍乾念恍神了片刻,云琛已走到他面前,将一件披风披在他身上,微微俯身,为他系颈带。 见云琛吃完饭没好好擦嘴,嘴角还有一粒白胖的大米,霍乾念完全下意识地抬起手,抚上她的嘴角,捻去了那粒米。 二人离得很近,彼此的呼吸都拂在对方唇齿。 她在为他系带,他在为她拭唇角,气氛霎时变得有些暧昧。 云琛的耳朵瞬间飙红。 霍乾念清了清嗓子,声音出口如晚风温柔: “吃饱了吗?” “嗯。” “那我们回家吧。” 第23章 极品金梨木 回霍府的路上,霍乾念突然提出想下马车吹吹风。 云琛便放好轮椅安置他,然后将马缰绳拴牢,顺手摸摸马鬃毛,拍了拍马后脖子。 霍乾念随口问:“你很熟悉吗?” 云琛背对着霍乾念,便叫他看不见她脸色一僵。 她咧嘴笑:“我自来熟,和谁都熟悉。” 他忍不住语气揶揄: “的确是。你来霍府短短半年而已,那三个已经敢为你置府规于不顾了。” 他说的是叶峮、花绝和不言三个人。 想起叶峮三人,她不免心里一暖。 “我们做护卫的朝夕相处,出生入死都在一起,后背交给兄弟,性命交给老天,所以相熟的会快些。” “后背交给兄弟,性命交给老天。” 很潇洒,很羡慕。 他念着这两句话,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两条多年没有任何知觉的腿上。 曾经他也是如此,剑气纵横三万里,鲜衣怒马少年郎…… 最终,他只能轻声叹: “云琛,推我走走吧。” 夜静如水,天河辽阔。 满天繁星一闪一闪,像是在倾听人世间的碎语。 “你明日何时起程?”他问。 “卯时,天不亮就走。”她回答。 “这么着急离开吗?” “不是,早上赶路凉快些。” “……” 叶峮三人的好意,云琛无法拒绝。 但她也没有办法说明,霍乾念为什么要将她外派半年。 他们都奇怪应该荣升第四亲卫的她,为何突然被发配“边疆”,都为她气恼。 其实这算是霍乾念替她承担下的“罪名”: 外派办差只是个幌子,实际上是霍乾念在三处地方打听到,有人当年救过一个带孩子的妇女,云琛便要去逐一拜访,寻她的恩主。 若寻到,便不回来了。 这是她与霍乾念的约定。 所以说,今日也许是最后一面,此后天高路远,再难相见。 “月钱领了吗?”霍乾念又问。 “领了,结的很清楚。” “在霍家祖庙,你杀的那个周厉是玉家的护卫,得罪了玉阳基,你在外要小心避开玉家的人。” “知道了。” 玉家的家主,玉阳基。她想起那个恶心人的老头子,和他一群目中无人的护卫们。 她不怕,若遇见,她还要杀玉家的“狗”。 “给你的三处地址,可不要丢了。”他又嘱咐。 她拍拍胸口,“少主放心,我都记脑子里了。” 他狐疑:“我记得你说过,你不会写字。” 她答得理直气壮:“我不会写,但我会认,我爹不让我学写字,不许房中有纸笔,我娘只能偷偷教我认字,便没学写。” 他有些惋惜地摇头,“愚蠢。” 她指着自己,“少主说我吗?” “我说你爹。” “我也觉得。” 她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她又眼神暗淡下来,喃喃道:“我爹不让我学,但我的弟弟妹妹们都可以学。”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是我娘生的,弟弟妹妹是二娘生的。我爹讨厌我和我娘。” 他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甚少有无话的时候。 想了一会,他刚想问“这就是你很小就出来流浪的原因吗”,结果还没问出口,她却忽然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双手捧上隐月剑,道: “少主,我要走了,剑还你。” “不必了,若这三处真的有你的恩主,他给了你更好的剑,你再来将隐月还我。” 见她还想推辞,他又道:“出门在外,没有兄弟照应,需得好剑傍身。” 最终,她点点头,人却没有起身,又笑道: “少主,我还欠几十下手心没有打呢!” 看着她那眉眼纯粹,笑容里全是孩子气,他心里没由来地一软,嘴上却还是佯装严肃: “你还有什么留在霍府没交代干净的,干脆一并说了。” “嘿嘿,没有了!” “那就还欠几十下手心没有打,手伸出来,我现在打。” 她伸出手,白皙的、带着水蟒蛇牙贯穿疤痕的掌心出现在他眼前。 不知为何,青禹洲之后,他总想起她与水蟒水中搏斗的事。 他是堂堂霍帮少主,这些年养了许多护卫,不知道被救了多少次。 为什么他偏偏只记得云琛那一次呢? 他想了很久也不明白。 也许是那天的风很冷,天很远,水天一色到看不清人间与天上的边界。 大概是因为,那时她被水蟒拖下水的瞬间,因为看到他已平安上岸,她下意识笑了一下。 没有求生的恐慌,只有安心和决然。 紧接着,她狠狠沉入水底,那一刻,他的心也莫名跟着沉下去了。 “少主,你打呀!”她睁着大眼睛,唤回走神的他。 他假装高高扬起手,然后轻轻落下,将手覆上她手心。 待他挥袖移开,只见一枚山隐月的令牌躺在她的掌心。 “我还欠你一顿羊肉,刚好抵了——这个给你,霍帮堂口众多,你若遇到麻烦,可凭此令牌,就近找任何一个堂口相助,无有不助。” 她心里感动,想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最后问了句: “也能典当换银子吗?” 他失笑,“极品金梨木,一克抵十金。你当的时候莫叫人骗了,这令牌至少抵五十金。” 她忙不迭点头。 一路再无话。 她推着他走进霍府,弯弯绕绕回到北柠堂。 “就到这里吧。”他示意她将轮椅停在院中,“我坐坐。” 她抱拳行礼,转身离开。 他不自觉眼神追着她而去,却见她又突然回过身,郑重其事地跪在他面前,虔诚又认真地磕了个头,说道: “少主,若寻到恩主,不回来了,我会写信告诉你的,不叫少主空等着。” 他故意冷下脸,“谁会等你?我怎会?” 她呲着一口贝牙,“我觉得少主会的,所以我若不回来,一定写信告知,不让少主担心。” 说罢,她又磕了个头,随即起身离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人影。 连她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看着这周遭无比熟悉的院落,廊下梨树繁花正盛,他突然想: 如果今后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梨花会不会觉得有点寂寞…… 第24章 梅花破月 离开霍府,脱去笔挺的护卫服制,穿上寻常衣裳,云琛觉得松快自在了许多。 但她周身的果敢,加之隐月剑在身,还是让她整个人散发着“别惹”的气质。 按照霍乾念给的位置,她赶了两个月的路,先去往陇西,找到一户米商大宅。 自报家门与缘由后,主家见了她。 可惜当她掏出颈间日夜不离身的银币后,主家却毫无印象。 “这是最普通的楠国银币,人人都有,没有特别处。” “您看看上面的图案,可熟悉?” 主家对着光仔细去看,这才发现银币背面刻画了一个精美的图案,像是一轮梅花破月。 主家细细回想了好几遍,“这是衣裳花纹?女儿家的首饰花样?还是玉佩木牌什么的?” 看来不是恩主。云琛心里清楚了,便告辞离开。 那主家慧眼识人,看出云琛是个忠义有本事的,不禁望着云琛背影,惋惜道: “可惜这位小兄弟已有恩主,不然入我府宅,实在是一员干将。千里迢迢寻恩,太难得。” 离开陇西,一路向北两个月。 途经幽州外时,云琛思索再三,而后进入苍海城,买了些好酒好菜,直奔城外香消崖。 香消崖地处海边,悬崖像一只手的形状,伸向大海。 崖上开满了曼珠沙华,一座小小的坟墓静立于花海。 传说,这坟墓里住着一位神仙。 二十年前,为了争夺神仙的遗体,前朝旧臣、各国人马来此抢夺混战,杀伐惨烈。 据说,战时最凶的时候,鲜血染红了大地,从悬崖上成河流下,落进海里。 后来随着年岁久远,一年一年过去,觊觎神仙遗体的人们接连死去,传说也慢慢模糊,便渐渐再无人来此争夺。 人们都说,香消崖死了千人万人,是闹鬼的不详之地,没人敢来此处。 可那时候,对于云琛这种上房揭瓦、猫嫌狗厌的四岁小屁孩来说,去闹鬼的悬崖探险,实在再刺激不过。 一帮小鬼头硬着头皮陪云琛走到悬崖。 只见阴云密布之下,曼珠沙华摇曳如血,冷风吹得孤坟发出呜咽,坟边还站着个黑衣人。 听见孩子们的声音,黑衣人缓缓转头,露出一张惨白的怪脸。 孩子们吓得尖叫哭喊,四散逃跑,只有云琛没跑。 她走近那坟墓和黑衣人,心里记着娘说过的话,对逝者要尊敬。 她便举起两只小手,动作笨拙地朝坟墓作了个揖,而后望向那黑衣人,指着他怀里的长剑,问道: “我可以摸摸吗?” 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没有任何感情的脸。 从那以后,云琛拜了师,学了武艺。 她只知道师父姓江,其他身份、年纪、来历,以及他为何常年在香消崖扫神仙墓,皆一概不知。 和霍乾念因为腿废了而变得阴郁不同,她这师父仿佛生下来就是个不会哭不会笑,没有感情的人,一张脸像石头雕刻似的冷漠至极。 只有在扫墓或者看向墓碑的时候,才会有所动容。 云琛日复一日地在悬崖习武,练剑,她那师父也日复一日地扫墓,擦拭墓碑。 小时候她不懂,后来慢慢长大,她才渐渐看懂师父的眼神。 像眼里攥着一把酸果,攥紧了会酸楚,松开又失落痛苦。 算算时间,两年没回香消崖了,她有点想念师父。 加快脚程飞奔而去,她老远就看见师父正在擦拭墓碑。 “师父!师父!我回来啦!”她高兴地大喊。 “恩。”师父头都没回一下。 飞奔过去,云琛照旧先在墓碑前放下两坛好酒,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师父,我入霍帮了,不过又出来了。我还是要去寻恩主。” “恩。” “师父,霍帮少主将剑借给我了,是一把绝世好剑,您看看!” 师父扫了一眼: “恩。” 云琛仍旧说个不停,将这两年的经历絮叨了好一会儿,回应她的基本只有“恩”这一个字。 这时,师父打扫完墓碑,突然毫无征兆地朝云琛拔剑刺去。 云琛躲闪得慢了一点,差点被刺中肩膀。 见师父一上来就下死手,云琛顿时来劲了,立马拔出隐月剑对战。 一连二十几个回合下来,云琛难得勉强与师父打平手。 云琛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地上直抹汗。 “师父,我进步了好多吧!实战多了就是长经验!嘿嘿!” 师父好像根本没听见云琛的话,大气都不喘,头上半滴汗都没有,擦着剑,问道: “几个月前,你去过烟城的白鹭岛?” 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提起白鹭岛,更知道她去过,她点头: “是,护送霍少主去的。” “可见了主家?”师父又问。 云琛想起那个貌若天仙,气度荣华的主位女子,瞬间眼睛一亮: “见到了见到了!是一位天仙一样的女子……” “等等。”师父突然打断云琛,指着离墓碑最近的位置:“站到这来说。” 云琛没多想,乖乖走过去,用尽她毕生知道的赞美之言,将那主位女子细细描述了一番。 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烟城,有人相思有人愁。 云琛走了小半年,花绝极其不适应。 这时间不长不短,刚够熟悉一个人,也足够忘不掉一个人。 他好想念那个每天晨起时都一脸阳光的臭小子。 每次他熨烫衣服的时候,云琛都会厚着脸皮将衣服塞过来。 每次他用鼻孔看人的时候,她都会说: “喂,少用鼻孔看人,会变丑!” 他想念一起护卫的日子。 云琛总是将隐月剑挥舞得干净利落,剑花令人眩目。 从前他骂她乡巴佬,不配拿隐月剑。 但后来他很想说“这隐月在你手里才发光”。 可还没来得及说,她就走了。 还一走就是五个多月,一点音讯都没有。 花绝心里不好受,没精打采地走进霍乾念书房。 “少主,云琛什么时候回来?” 霍乾念飘来一个带刀的眼神。 “你皮痒了?” 花绝叹了口气,“少主,我有点想他。” 霍乾念正拿着一卷书在看,头也不抬地冷声道: “你皮痒了。去校场跑五十圈。” 花绝头垂得更低,“是,少主……对了,不言呢?” “他已经去跑了。” 和花绝、不言比起来,叶峮就显得沉稳多了。 这几日,全府上下都忙着做年节前的收拾打扫。 霍乾念的私库里东西多,许多旧物放了多年不曾收拾,叶峮带了几个人,一直帮着润禾整理。 看着不言和花绝先后从书房进进出出,又都垂着头往校场走,叶峮不免摇头: “年轻小伙子就是浮躁。看看我,我连云琛的名字都没提。” 润禾撇嘴,“得了吧,叶夫人早上来送您衣物的时候还问呢,说‘云琛小兄弟怎么啦?我家叶峮最近天天晚上说梦话念叨他呢!’” 叶峮闹了个大红脸,“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赶忙专心收拾私库。 收拾到最里面一间屋子的时候,只见十几个大箱子堆在一起,落了厚厚一层灰。 “这都是什么?看起来很久没动了。”叶峮问。 润禾看了眼霍乾念屋子的方向,小声道: “都是少主五年前在幽州伤了腿……那时候的东西。我们很少翻出来,怕放到少主眼前,惹少主伤心。” “那咱们抬去后院收拾吧。” 几人将箱子抬到后院,一一清洗、拍灰,重新整理。 箱子角落的菱格里,一枚黑色的玉佩在阳光下闪着光泽,引起了叶峮的注意。 叶峮将玉拿起,是一块成色极品罕见的纯黑羊脂。 黑如漆,油如脂,雕工精细,花瓣薄如蝉翼,明月圆如玉盘。 实在是昂贵好物,叶峮小心地将玉佩收回箱子里。 第25章 恩主就在这里 东海龙城,是霍乾念给云琛的第二处地址。 云琛只听说过海,从来没见过海。 当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时,她心里震撼极了。 天海交接,广阔无垠。 日光照得海水蓝绿如玉。 海风从磅礴的大海里捧起花朵似的水花,轻轻落在细白的沙子上。 在海边坐了一整日,云琛才恋恋不舍地往城里走。 她心想,若恩主就在这里,那她就可以天天看海了。 她按照地址找到地方,是一处偏僻大宅,繁花与藤蔓爬满院墙,一直延伸缠绕到大门牌匾上,叫云琛只能看见两个字: “燕雀”。 云琛叩门,自报家门与来访缘由。 守门的没有护卫,只有个说话声音柔和的小厮,去回报了一声,便引着云琛往前厅走。 一路进宅院,只见树木成荫,繁花丛间鸟语花香,四处还有小猫、小狗、小兔子奔跑嬉戏。 间或有几个家仆经过云琛身边,都会和善地点头行礼。 不知为何,心心念念地找了恩主那么多年,云琛第一次预感如此强烈。 也许就在这,就是今日。 恩主就在这里。 云琛开始有些紧张,手心有点冒汗。 随着小厮走进前厅,只见一身形高大的公子正背对云琛负手而立,望着厅墙上一幅“夏雪枯叶图”出神。 看着那肩平背阔的背影,云琛感觉眼眶有点湿润。 不是找他这五年有多苦多累,而是又想起那年大雨倾盆,她绝望地抱着娘亲,他如天神而降的那一天。 只可惜隔着轿帘,她压根没看清天神的脸,只瞧见一枚玉佩挂在那锦衣腰间。 那玉佩的图案深深印在脑海,她将其刻在银币上,日夜佩戴。 想起当年受恩一幕,云琛忍不住想落泪。 然而下一刻,当那身形高大的公子转过身时,云琛硬生生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她拔腿就往外走,头都不想回一下。 颜十九在背后欣喜叫她:“云姑娘!” 见云琛走得跟鬼撵似的,颜十九赶忙轻功跃出两步,落定在她面前,拦住去路。 看着云琛比锅底还黑的脸,颜十九弯着一双漂亮的新月眸,笑道: “你不是要寻救过你娘的恩主吗?我多年前确实救过一个带孩子的妇人,你不好好确定一下,万一就是我呢?” 看着眼前这张与身形极不协调的阳光面容,云琛很纠结,最终还是将银币从颈间掏出来,递给颜十九。 银币是云琛日夜不离的贴身之物,还带着她身体的余温,颜十九便没有伸手去拿,只凑近银币去看。 云琛仔细观察颜十九的表情,后者看了一会儿,沉思道: “梅花破月图,是我的,但我记不清是我哪件东西上有的。” 云琛愣住,没想到这信物图案真的属于颜十九! 她还是有点怀疑,或者说不愿意相信,便问: “那你记得,救我娘的那日,你最后将我娘葬在哪里了吗?” “葬?”颜十九惊讶反问。 云琛立刻重新黑下脸,再次扭头就走,气道: “大骗子!拿别人报恩受恩之事开玩笑冒充!无耻!” 颜十九见云琛真急了,赶紧追上去道歉: “我错了我错了!云姑娘你别生气,我实在不知你娘已经……唉,我真没想到是这样天大的恩情,不然你就是借我一百个惦记你的贼心,我也不敢冒充呀!” 惦记她的贼心? 听了这话,云琛瞬间羞愤得满脸通红,压低声音切齿道: “你别喊我云姑娘!若叫别人知道我是女子,我还如何做护卫寻恩主!” 颜十九赶忙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好好好,我可可爱爱的小云兄,别生气了呗,坐下喝杯茶再走,行吗?” 云琛啐他一口,翻了个大白眼。 颜十九笑眯眯地说: “我虽不是你恩主,但我确是救人于水火的君子,不然咱们今日怎么会碰面?可见你之报恩,我之寻恩,上天注定让你我相遇,这是天赐良缘,是不是?” “你这什么歪理邪说!你……你这是胡说八道!你再说什么‘良缘’的,我就、我就……”云琛气得耳朵都红了。 颜十九却还是没个正经,故意学她说话,逗她:“你就、你就、你就怎样?” 大概是因为颜十九知道她的女儿身份,所以一对上他,她就装不出平时大大咧咧的男子气概。 憋了半天,云琛气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便用隐月剑揍得你家狗都不认识你!” “哈哈哈哈——” 甚少见云琛绷不住她护卫严肃面皮,脸红生气的样子,颜十九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再次扫过云琛的银币,眸色渐深。 “你的剑叫什么?”他问。 “隐月剑!你小心嘴巴,我会用隐月剑揍你的!” 颜十九若有所思,而后又笑起: “走,我带你去看我养的猫猫狗狗,可稀罕了!算是我给你道歉,行不?” 没有女孩子可以拒绝小动物的吸引力,云琛也不例外。 她想起进门时看到的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实在太可爱,太想摸一摸。 看出她眼神里的犹豫,颜十九干脆去拉她袖子,“走走走——我带你去看——” 颜十九喜欢小动物,他燕雀堂的后院连着小山坡,养了许多猫、狗、兔子、松鼠、浣熊……还有两只梅花鹿。 宅子里似乎只有他一个家主,几个护卫和小厮,除此之外,一个女眷都不曾见到。 他过得如此逍遥自在,和他那大盐商的身份非常矛盾。 从前云琛总觉得他笑的太开心,太假,但半日相处下来,她发现,这货是真的没心没肺,没个正形。 而且嘴还特别欠,尤其喜欢捉弄她。 云琛不解,“你这么逍遥的人,怎么会从商争利呢?” 他提着一只兔子的耳朵,笑笑: “我若不讲点出息,挣些银两,怎么养活这些小家伙呢?” 他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这时,一只小狗跳进云琛怀里,一口咬住她的腰带,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使劲往后扯,嘴里还发出不满的低吠。 她捧住小狗的下巴,轻轻将腰带拽出来,小狗立刻非常不满地“汪汪”叫起来。 见状,颜十九笑道:“动物和人一样,都有自己的性格。我感觉你就像只小狗。” 云琛挑眉,“你骂我?” 颜十九反问:“看家护主,忠心不二,武艺高强,勇猛无畏——你说你像不像一只小忠犬?” 云琛琢磨了一会,好像还真是,但又觉得好像被骂“狗”了,一时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 颜十九看着云琛的脸,她不穿护卫服制的时候,人看起来就没那么凌厉了。 一双大眼睛全无半点算计,通透纯净得像他院中的小鹿。 他忍不住心中一动,抬手摸摸她的头,笑道: “你这样可爱的小忠犬,谁都会当个宝,换作我,定要用链子将你栓得牢牢的。霍乾念竟然舍得放你出来寻恩主,还一下就查到我的老巢来了,也不知他是有意无意。” 云琛不高兴地躲开颜十九的手,“少主不是小气的人,是诚心帮我寻恩的,你不要编排他。” 颜十九撇撇嘴,不说话,而后指着院子里各种动物,坏笑: “你看霍乾念像哪个动物?那个长耳鼠怎么样?还有那边的食蚁兽呢,像不像?” 云琛认真地寻了一圈,指着一只冷着脸晒太阳的大花猫道:“我觉得少主像它。” 见云琛指自己,大花猫半眯起眼睛,不悦地“喵”了一声,一脸爱答不理的样子。 云琛顿时觉得更像了。 颜十九笑道:“挺好挺好,猫和狗是天敌,天天打架,我最喜欢瞧了!” “你高兴啥,颜十九,你长得跟它一模一样——” 顺着云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鲸头鹳正呆头呆脑地站在那儿,样子十分好笑。 第26章 出海 第二天,云琛本想离开燕雀堂,继续踏上去第三处地址寻恩的路。 可颜十九听说她才第一次看海,非要尽什么东道主之谊,带她坐船出海,说是要钓两条海鱼给她尝尝。 禁不住他软磨硬泡,她只好客随主便,便跟着他来到海边。 木头搭建的栈桥长长地延伸进海里,一只孤零零的小帆船拴在桥头。 小帆船真的很小,最多能坐三个人的样子,不过看着做工精细,还算结实。 见惯了霍帮的大船,再看颜十九这艘小船,跟见到蚂蚁似的。 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云琛不免有些担心。 颜十九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我读了好多回《美人与海》,是驾船的好手,还从来没翻过。” 见颜十九轻巧地跳上船,熟练地操纵船帆,云琛勉强放下心。 二人坐着小小帆船,缓缓顺风顺水,驶离海岸线。 白色的沙滩渐渐模糊,海水从蓝绿变得深蓝泛黑。 当小船驶入海深处,四周的海岸、山峦、森林、海鸟……全都看不见了。 云琛只感觉碧蓝的天空突然变得很低,低到与海水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 空无一物的天海之间,只有一艘小小的船,两个小小的人,仿佛已漂泊到了世界的尽头。 她心头涌上一种不可名状的巨大孤独感。 第一次感到自己于这世间而言,何其渺小…… 从小到大,各种各样的湖见了不少,潜了好些,如今这才知,湖与海是断断不可同日而语的。 江、河、湖、涧,无论她游多远,都能看见远处稳稳当当的山峦。 哪怕游得极远,岸边模糊得只剩一条线,她心里也是踏实的。 可大海不一样。像个经年苍老又威严的长者,见惯了溺于海水的孤魂野鬼,有种不稀罕生命的冰冷。 云琛太擅水性,所以她敏感地嗅出,相比江河湖泊的水,大海多了一种噬命危险的味道。 颜十九倒没有说大话,的确是个出海的老手。 他栓好帆绳,从船头下的储藏格子里掏出点心和果酿给她,自己则拿鱼竿开始钓鱼。 她久久不能从第一次深入大海的震撼情绪中缓过来,食不知味地吃着点心,伸头趴在船边,直勾勾地看着海水。 “颜十九,海里都有什么?”她问。 他坐在船头,悠闲地晃悠着脚,只觉得她这惊奇又疑问的样子实在可爱。 “有鱼呗,各种各样的鱼,水蛇,海蝙蝠,海草珊瑚。” 她将手伸进冰凉的海水,“海这么大,养的鱼也一定很大吧?我们的小船能拉得动吗?” 听见“我们”这两个字,他莫名觉得悦耳,笑道: “先钓两条小的,拿回去给你吃。再钓一条大的,我们将船放在鱼身上,骑着鱼回去。” “有能骑的鱼?那得多大?比霍帮的船还大吗?”她兴奋得瞪大眼睛。 他忍着笑意,“大多了,那鱼一口能吞一艘霍帮的船,你说大不大?” “哇哦……”她惊讶得合不拢嘴,“不知少主有没有见过这么的鱼,知不知道这世上有比霍帮船还要大的鱼。” 她想,如果有机会,该怎么向霍乾念描述她此刻所见呢? “有了!”颜十九高兴地叫了一声,打断云琛的思绪。 他收拢鱼线,一尾绿色的大鱼正咬在鱼钩上,不停地挣扎。 明明是很大一条鱼,他却取下鱼钩,将鱼甩回海里,“太小了,不够吃。” 就这样钓了一条又一条,放了一条又一条,她严重怀疑他是来海里做慈善,给鱼发救济粮的。 好在也无事无差要办,她便由着他去。 两人吹着海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云姑娘,我知道你女扮男装的秘密,而且一直牢牢替你保守,从没威胁或者揭发过你,那咱俩现在算不算朋友?” “我敢不算吗......” “你看着大海,对着里面淹死的人,好好说。” “算,太算了。” “那云姑娘,如果找到恩主,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报恩,护他一生平安周全。” “那如果一辈子都找不到呢?你还会留在霍帮吗?” “大约是不会的,如果连少主帮我却也找不到,我大概会离开楠国。” “去哪里?东昭国?西北?或者东云炎如何?” “都去一遍。” “那岂不是很辛苦?” “是辛苦,但总不能因为找不到或者太辛苦,就不去寻了。我情愿死在找恩主的路上,也不愿什么都不做,空谈报恩。” 听了她的话,他凝望着大海,安静了好一阵。 直到她指着不远处的天空,“咦?”了一声,他才收回心绪,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立时脸色一白。 云琛压根没注意到颜十九的表情,还在感慨: “这是要下雨了吗?大海的乌云可比陆地上的壮观多了——哇,还带着闪电——颜十九,我感觉乌云好像朝我们这边来了……” 她心里升起不太妙的预感,再看颜十九,他已经将船帆张得又高又满,手中两只船桨摇得飞快,都快要抡起火星子了。 他铆足力气划船,船却越来越向反方向飘去,甚至速度逐渐开始加快。 海上风暴很快来到二人头顶,疾风骤雨扑面而来。 原本风和日丽的大海,瞬间变得漆黑压迫。 第一次出海的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她腿肚子有点打颤: “颜十九,你最好比我还会凫水……” 他刚想说话,却见她神色一震,脸上露出极其恐惧的表情。 他回头,只见一个巨大的黑浪如城墙耸立,正向二人铺天盖地而来! 第27章 此人不收,原路退回 在巨峰海浪压下来的最后一刻,云琛看见颜十九攥着麻绳,猛地向她扑过来。 接着,只感觉眼前一黑,冰冷的海水犹如重墙倾覆,砸得她晕头转向。 二人一船被卷进海浪里,又很快被浪再次推起。 船上只剩云琛一人,颜十九已不见踪影,显然是被刚才的浪卷进海里了。 她想呼喊颜十九,一张口却剧烈咳嗽,吐出几大口咸涩的海水。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卷成麻花了庆幸如果刚才不是颜十九在最后一刻用绳子将她挂住,只怕她早就被甩进大海深处了。 海风呼号,海浪像巨兽翻涌,暴雨从乌云间倾盆而下。 看着空荡荡的小船,她大声呼叫颜十九的名字,但每一个字都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和海浪声中。 她两手紧紧扒着船舷,恐惧又茫然地四顾,终于发现了仅凭船尾一根麻绳拉着,在海浪里浮浮沉沉犹如涮锅的颜十九。 方才海浪打下来之前,颜十九只来得及将她栓好,自己刚栓住一头,就被浪打翻进海里,昏天暗地地转了几个来回。 全凭着求生意志,他一直紧紧攥着麻绳,但整个人淹没在海水里,只能随着海浪起伏才露出水面呼吸一口,握着麻绳的手也几乎要脱力。 看着真真是命悬一线的颜十九,她想用麻绳将他拉回,却根本拽不动,干脆心一横,解开自己腰间的绳子,翻身落进海里,想顺着颜十九的麻绳去救他。 就在她落入海里的一瞬间,麻绳那一头,颜十九突然松开了手。 她感到手中的麻绳立刻松脱,软绵绵地落在海里。 “颜十九!” 她惊恐大叫,却看见他整个人松懈下来,不再挣扎,瞬间被一个浪花吞进了海腹。 没办法,她只能在剧烈的海浪摇晃中,艰难地翻身上船。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他的名字,却见他一身白衣轻如鸿毛,随着海浪起起落落,离她越来越远,生死不明地飘向远方。 她无助地哭喊起来,远处却突然卷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巨浪横峰,正携裹着颜十九的身体,朝她压顶而来。 巨大的浪花轰鸣中,她被拍进海里又浮起,却见颜十九正好被巨浪扬起,落下时,不偏不倚地被甩进了小船。 她简直惊呆了。 老天爷投壶这么准的吗? 此人不收?原路退回? 她激动地大喊颜十九,却见他趴在船里一动不动,像是昏过去了。 担心他再次被甩进海里,这种被浪花精准“遣返”的好事,只怕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扶住飘摇欲翻的船舷,想爬过去查看,却见他肩膀颤抖,不停咳嗽着,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颜十九!快趴下!你会再掉进海里的!”她大叫。 颜十九却毫不理会她,猛地跃上船头,一手攀住已经折断的帆杆,一手张开朝天,冲天哈哈大笑起来。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天不亡我!!天亦知我!!哈哈哈哈哈哈——” “颜十九!你疯了!不要命了!” “云琛!你亲眼所见!是海浪将我送回的!天都不亡我!我怕什么?!哈哈哈哈哈——” 她无法再张口说话,因为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扑来,一次次将她拍打得无法呼吸。 小船剧烈地颠簸摇晃,她只能在目眩神迷之中,看见那白衣无畏地立于船头,湿透的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海浪将他狠狠压入漆黑的海底,顷刻,却又破浪而出!将他高高托起,推至巅峰! 他一直在狂笑狂呼,整个人似乎已陷入癫狂。 在这狂风呼啸中,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一次次听见他凄厉地大喊: “云琛!云琛!天亦知我啊!!” 就这样被海浪卷来卷去,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被海水推到了沙滩上。 天空已晴朗,大海又再次恢复了那平静包容的辽阔之貌。 她觉得这大海喜怒无常,和颜十九一样,像个神经病。 她艰难地撑着手坐起来,只见颜十九仰躺在离她不远的沙滩上,仍然在笑,笑得声音都嘶哑了。 她放下心来,力竭地重新躺下去,只感觉浑身酸疼得像是要散架一样。 “颜十九,你真是个疯子……” 就这样,海鱼没吃到,腥臭齁咸的海水倒是喝了一肚子。 不知是不是心里对云琛有愧,出海回来后,云琛再没见过颜十九。 离开燕雀堂的时候,颜十九也没有出来相送。 云琛只好隔着主院的门,轻轻道了声: “颜十九,谢谢几日款待,大海很好看,下次别看了。” 也不知道颜十九能不能听见,云琛略略一顿,随后离开。 书房里,颜十九四仰八叉地仰躺在椅子上。 他耳力微动,嘴角弯起,轻声道: “云姑娘,我听见了。” 就这么一直从天亮躺到天黑,直到护卫走进来,禀告说云琛已走远,颜十九才缓缓坐起身。 烛火忽明忽暗,将颜十九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窗户上,显得颇为压仄。 他开口说话,语调里听不出情绪: “她走到哪里了?” “回公子,云护卫脚程快,半日已出城。依您的吩咐,两个暗卫跟着呢。” “她功夫好,叫两个暗卫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护卫应下,又奇怪:“公子,不知需要暗卫做什么?光跟着就行吗?” 颜十九想了很久,低声道:“暂且……就跟着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让暗卫做些什么,可就是不想失去她的行踪。 “霍府那边查到了没有?”颜十九又问。 护卫回道:“回公子,派了两个轻功最好的暗卫去查,霍府里的确有一个带‘月’字的地方,名叫‘杀月楼’,是霍乾念为少主之前居住的地方。” 颜十九嗤笑一声,“杀月、隐月、破月——也不知月亮怎么得罪了,他霍乾念专跟月亮过不去。” 有些事,往往身在其中不得知,偏偏旁观者看得更清楚。 “公子,也许只是巧合,与月有关的东西到处都是……” 护卫话只说了一半,就被颜十九一个眼神吓住了。 当这张玉面俊容上没有笑容的时候,实在是杀意凛冽,太令人后背发寒。 第28章 冲锋铁木船 离开东海龙城,云琛马不停蹄赶往第三处地址,再次扑空。 折腾半年,最终一无所获。 云琛意识到她该回霍帮了。 当初她与霍乾念约定过,如果找到恩主,她便不回。 找不到的话,她还会回霍帮。 她很感激霍乾念会愿意接受她这样一个心有他恩的护卫,甚至还让她莫再对其他人说此事,以免霍帮其他护卫会排斥她。 思来想去,她决定给霍乾念写封信。 但她认字,不会写字,怎么写信就有点愁人。 而且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抱着胳膊想了半晌,她找来纸笔,涂涂点点地画了一封信,到邮亭选了匹快马,将信寄出。 从邮亭出来,望着暖洋洋的秋阳,她突然觉得无事一身轻,心里头十分松快。 只可惜刚松快了没一会,她就看见两个玉家护卫人模狗样地从她眼前走过。 想起霍阾玉的仇,她心下一琢磨,悄悄跟上那两个玉家护卫。 此处是楠国境内第一大河洛子水的中段入海口。 其漕运是楠国境内各行各业仰仗的命脉,几乎被玉家和霍帮平分,到处都是两大家族的码头。 想着这里离霍帮的一处码头不太远,云琛胆子更大了些,一直跟着那两个护卫走进玉家码头。 只见入海口的码头边上停满了玉家的大小船只,其中一艘九帆的巨船高高耸立,颇为壮观。 巨船的甲板上密密麻麻装满了一层又一层小船。 云琛认得,那是东南外邦岛国最擅长制作的冲锋铁木船。 这船的船身轻巧,坚硬防腐,可载人、载货,甚至破浪冲锋水战,行船速度非常快。 云琛记得叶峮说过,她与霍乾念在竹林深院杀斗初识的那一次,就是玉家为扰乱霍帮视线,分散霍帮精力而进行的刺杀。 玉家的当家家主玉阳基,则是亲自去往外邦岛国,谈下了冲锋铁木船的买卖。 如今,冲锋铁木船运抵玉家,作为楠国境内唯一拥有此类优良船只的商帮,玉家将在洛子水的漕运上狠压霍帮一头。 云琛望着巨船数了数,冲锋铁木船一共排列整齐地铺了八层,大约千艘之数。 码头上,几百个长工正一层层往地上铺稻草,似乎是在做卸船的准备。 云琛望着巨船想了想,她觉得如果凿破船底,让玉家这齁贵的千艘船沉入河底,勉强算为霍阾玉报仇。 就是凿船底得费点功夫,三个月差不多。 到时候玉家的冲锋铁木船都航行全楠国了,她可能还在水里泡着呢。 不行,得换个思路。 “哗啦啦——”一阵刺耳的铁索坠地声打断了云琛的思绪。 巨船的开闸铁索重重落地,第一艘冲锋铁木船缓缓从甲板露出头,沿着高高的铁索道滑下,落在松软的稻草上,然后再推入海。 看得出,玉家很宝贝这船,瞧这一艘艘卸船的架势,得卸上二十多天。 云琛又开始重新琢磨,要不要偷一艘船回去给霍乾念看看。 让霍帮见识下这有名的冲锋铁木船长什么样,有什么优势劣势,也好做今后打算。 说干就干,云琛悄悄摸到码头石礁下。 按她的计划,等玉家卸的船多了,她就浑水摸鱼,悄悄划走一艘。 只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她刚靠近水边,一把护卫刀就横在了她脖子上。 “何人敢在玉家码头放肆?”来人呵斥。 云琛的脖颈贴着冰凉的刀刃,小心翼翼转了个身。 一个身穿玉家亲卫服制的男人正站在码头上,手中护卫刀一丝不肯松懈。 看清云琛的脸,那玉家亲卫立刻眉眼一沉: “是你?霍帮那个护卫云琛——是你杀的周厉!” 真是冤家路窄,偏偏碰上个认识她的,还知道她战绩的。 云琛心里暗骂,面上还是镇定自若,说道: “对,是我杀了周厉。我来给他上头七!” “头七?”玉家亲卫下意识愣神,心说周厉的头七不是早过了吗。 趁玉家亲卫发愣的一瞬间,云琛一个利落的后空翻脱开挟制,而后单手撑地,使出一招飞燕摆翅,同时拔剑出鞘,朝那玉家亲卫狠狠刺出。 那玉家亲卫紧紧仰身躲过一剑,强摁心中惊异,赶紧打起全副精神应对。 “好身手!周厉死在你剑下不亏!在下胥斩!幸会!” 云琛全力挥剑攻杀,“我的名字就不说了,等给你上坟的时候告诉你!” 两人很快打得天上地下,难解难分,引来了一大群玉家护卫和漕运上的打手。 见围过来的玉家人越来越多,云琛不敢恋战,瞅准人少的地方,快速抽身而去,挥剑打出一条路。 这里是玉家的码头,到处都是玉家的人。 云琛飞来跑去,东躲西藏,怎么都逃不出。 情急之下,她只能拽住巨船垂下的铁索,像猴子一样飞攀上甲板。 船上只有几个卸船的雇佣,她拽住其中一个的衣领,急道: “快给我卸一艘船下水!不然我把你揍成猪头!” 那雇佣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地从甲板上拿起一把双钩短斧戟,插进捆扎冲锋铁木船的铁索扣中,轻轻用力,一条铁索应声而断。 雇佣手抖得厉害,动作有点磨叽。 眼见胥斩已经带着十几个玉家护卫跳上甲板杀来,云琛大急。 她一把夺过雇佣手里的斧戟,飞身跑出去两步,将与胥斩等人的距离稍稍拉开了些,然后看准一艘冲锋铁木船,铆足力气朝铁索劈下。 不曾想这外邦岛国人造船实在聪慧,配备的专用断索的戟非常好用。 云琛砍下去,感觉手感和切豆腐一样,一下就劈开了三条铁索。 她大喜过望,赶紧撸起袖子继续干,将那冲锋铁木船周围铁索清理的差不多后,开始卯足力气往外拔。 伴着一阵铁索摩擦声响起。 下一刻,只见小船探出大半个船身,悬停在半空。 一根手腕粗的铁索还栓着船尾部,卡在下一层铁索上。 来不及多想,云琛跳上船尾,“嘿呦嘿呦”地用力跳,试图坠下去。 远处,那卸船的雇佣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些什么,两手高举,拼命交叉挥舞。 云琛只当那雇佣十分热心肠,都这个时候了,还跟她挥手告别。 她一边吭哧吭哧地拽着船,一边腾出一只手,朝那雇佣挥了挥,大喊: “我知道你只是玉家的雇佣,不是坏人!就别客气了!后会有期!” 于是,在那雇佣惊恐的尖叫声中,只听“吱呀”一声巨响,云琛彻底拔出那艘冲锋铁木船,跃出半空。 像是抽走了城墙中间最要命最关键的那一块砖。 像是一刀划开了鼓涨的米袋子。 像是抽出一根不起眼却最不该抽的线头。 像是……像是霍家祖宗轮流狠狠亲了云琛脑袋上一口,才能让云琛福至心灵犹如神助地从整个千艘冲锋铁木船中间,拽出了最要命的那一只。 并且全然忘记那小船尾巴上还拴着一根铁索,与其他小船首尾串联。 在那雇佣、胥斩和所有玉家护卫恐惧的嚎叫声中,原本捆扎牢固的整八层船,霎时如城墙倾倒,缓缓裂开了巨大的口子。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霍帮那个缺心眼的“少年”护卫,坐着一艘冲锋铁木船坠下河,船尾部的铁索又拽下了第二艘…… 第二艘拽着第三艘。 第三艘拽着第四艘…… 胥斩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知道,他的护卫生涯到头了。 一时间,耳边只闻铁索哗哗作响,木船噼里啪啦地坠下,接连坠成碎片。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粉碎声过后,整整八层,一千艘冲锋铁木船,顷刻变成了一大堆废木头。 整个玉家码头上,就剩那第一艘卸下的小船还健在…… 云琛早在第二艘船掉下来的时候,就意识到大事不妙,快速潜进深水,从另一个方向爬上岸了。 望着眼前一发不可收拾的场景,她也惊呆了。 随后意识到她闯了大祸——不,是为霍帮立了大功。 她心里高兴得很,想赶快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霍乾念,谁料刚一转头,正对上胥斩铁青色的脸。 下一瞬,后脑勺传来剧痛,云琛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第29章 真是个人才 等云琛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后脑勺疼得像要裂开,耳朵嗡嗡作响,手腕脚腕也疼痛不已。 她睁开眼,入眼是湿漉漉的地面,再往上看,胥斩黑着脸坐在不远处,四周站满了玉家的护卫和打手。 一大群人围成一个包围圈,等着她苏醒。 她赶忙打量身上的衣服,松了口气。 玉家狗还算人,没想着扒她衣服,直接就给湿漉漉的她五花大绑了起来。 见她醒来,既不害怕,也不担忧,甚至还轻松地叹了口气,胥斩恨得咬牙切齿,从后槽牙里挤出一句话: “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云琛笑笑,回道: “过奖,你也是。” 胥斩气得直接抽刀冲来,作势要砍云琛,却见她眼睛都不眨一下,神情从容地看着他。 咬咬牙,胥斩收住刀,颇为无奈又愤恨: “算你有种!” 云琛琢磨了一下,道: “今日这事太大,你做不了主,应当押送我去见玉阳基,是杀是剐,都只能由他说了算,你赶紧动身吧,别耽误时间了。” “你他娘在教我做事?”胥斩一屁股坐回椅子,瞪向云琛的眼睛像要喷火。 胥斩是玉家的一等亲卫,此次被玉阳基亲自指派,来码头督办卸船的大差事。 这价值几千两黄金的八层冲锋铁木船,将是玉家在洛子水漕运上碾压霍帮的利器。 此次卸船任务重大,但不是难事,只要小心安排,便是胥斩再搏上位的大好机会。 但如今,玉家几千两黄金只换回一条小船,胥斩不敢去想后果。 只怕按玉阳基视护卫如猪狗的态度,他小命休矣。 看出胥斩心情沉重忧惧,一个玉家护卫凑到他身边耳语些许。 胥斩听罢愣了一下,尽管还是用恨不能挖骨食肉的眼神瞪着云琛,但却缓缓摇头,叹气道: “‘销魂一笑’太残忍了……我与这小子,说到底是各为其主,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出口气,我情愿痛痛快快揍他一顿。” 思忖片刻,胥斩长叹一声,仰头悲道: “罢了,我命如此。将这小子捆牢,送去由老爷处置吧。” 听胥斩这般说话,同为护卫,云琛不免对他心生几分敬佩。 她捅了这么大篓子,做护卫的胥斩只怕要以命才能抵过。 可他既不用下作手段折磨她,也没有想着一逃了之,是个有骨气的汉子。 想到这里,云琛心里生出两分歉意,便道: “在下云琛。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云琛自报家门,连连道歉,神色十分认真,倒叫胥斩心里缓和了些。 干的就是出生入死这一行,死在自家主子手里,和死在别人手里,大约也没有太大分别吧,胥斩心里想着,忍不住看向云琛。 霍家祭祖的时候,胥斩亲眼见到云琛如何杀周厉,那霍帮少主是怎样为自己的护卫撑腰的。 他至今都记得霍帮少主那句掷地有声的话: “我家护卫铁骨男儿,一身好武艺,我纵得他们狂。” 虽说人各有命,各为其主,护卫们的生杀赏罚全凭主子心情和一句话。 但能有霍帮少主那样的主子在背后护着,那真是生也生得快活,杀也杀得痛快。 说不羡慕是假的。 想到这里,胥斩忍不住仰天长叹。 他虽然羡慕,但绝不会背叛。 即使知道将以命抵过,他也会去见玉阳基领罪。 他示意两个护卫带云琛上船,准备起程,自己则找来纸笔,心情沉重地开始交代身后事。 但那两个护卫可没有胥斩的心气。 一将云琛带上甲板,避开胥斩的视线,二人立刻戴上铁甲手套,挥动拳脚,狠揍了云琛一顿。 虽说这次事情天大,有胥斩这个主责顶着,可其他护卫难免要连带受罚。 两个护卫心里憋着气,拳拳到肉,脚脚发狠,一直打到力竭才停手。 云琛不喊不叫,只在最痛时候闷哼了几声。 “妈的,真是个爷们儿!”一个护卫气骂。 另一个护卫攥住云琛的衣领,还想再打,却见云琛已鼻青脸肿,浑身是伤,口鼻哗哗地冒血沫子,再打下去必死无疑,才收了手。 待那两个护卫将她栓在甲板上,骂骂咧咧地走远,云琛强撑着头晕耳鸣和浑身剧痛,开始四处寻找可以脱身的法子。 她看见不远处有把铁铲,边缘锋利,应该可以割绳子。 但她手脚都被捆缚着,没办法爬过去。 再加上甲板上来来往往都是恨不能用眼神杀死她的玉家护卫,她不敢有大动作。 正发愁之际,她耳力微动,听见一前一后两个细微的声音破风袭来。 “啪”的一声,栓她的绳索被斩断。 紧接着脚腕一松,捆缚她双脚的绳子也松开了。 她暗暗四顾,看不见谁在帮她,藏在哪。 恰逢甲板上无人经过,她顾不上多想,赶紧去摸脚腕处的绳索,果真摸到一块刀片。 她快速磨割手腕上的绳索,刚磨了没两下,就见胥斩带着一大群玉家护卫上了船,像是准备出发。 看到云琛浑身是血,胥斩先是愣了一下。 再见原本应该被栓牢的她,此刻已经站了起来,正弓着腰,在不知从哪儿来的一块铁片上磨绳子。 胥斩感觉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 还没来得及喊出那句“给我抓住他”,就见云琛强睁开肿胀的眼睛,咧起破裂的嘴角,朝他嘿嘿一笑,而后身子后仰,直直摔进河里。 胥斩立刻亲自跳水捉人,其他护卫们也纷纷跟上。 一时间,河面上跟下饺子似的,众人摸了一大圈,却连云琛的影子都没看见。 那俩揍了云琛的玉家护卫对胥斩道: “大哥,那小子挨了打,都吐血沫子了,明显脏腑受了重伤,再加上她手腕的绳索还没解开呢,这种情况下掉进海里,必死无疑,估计这会已经沉底去了!” 胥斩摸了把脸上的水,环顾水面空旷,众人都一无所获,只能气得狠拍水面,无力地怒吼。 几乎同一时刻,对一切毫无所知的烟城那方—— 自云琛那“少年”明朗的笑容离开北柠堂,已有大半年时间。 霍乾念时常想:不知那小子到底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叫花绝和不言日日都要念叨她好几遍。 叶峮虽然嘴上不说,但也总望着远方叹气,活脱脱像个思归的妇人。 还有霍阾玉,从她身体彻底恢复,心绪慢慢好起来之后,每隔两日,她都要来这五百年不踏足一步的北柠堂转上一圈,话里话外都在问“云琛何时归”。 似乎所有人都认定,他霍乾念是知道云琛动向的,只有他知道云琛什么时候回来。 每每此时,霍乾念都烦闷得想踹桌子,大喊一声“我他妈倒是也想知道那小子在哪啊!” 可他不能,这几年的沉郁让他连破口大骂都是奢侈。 他只能静静地坐在北柠堂中,长日阴沉着面容,一个人生闷气。 花绝对此一无所知,看在眼里,只觉得霍乾念和往日一样冷淡。 他心里很失望,觉得霍乾念似乎并不对云琛这个几次三番立功的“好小子”上心,每日只关心有没有未署名的信从别城送来。 更让花绝疑惑不解的是,每次听到他回答“少主,没有未署名的信送来”时,霍乾念竟都会眼神微亮,有些许高兴的样子。 花绝整不明白,也不想去整,他只是懒洋洋地将霍乾念好像盼、又好像不盼的那封信扔在桌子上,对刚起床的霍乾念道: “少主,您等的信到了,未署名的。” 第30章 卖个人情 当花绝说“少主,您等的信到了,未署名的”的时候,霍乾念刚刚睡醒起身。 他撑着手坐起,静静地在榻上坐了许久。 润禾问:“少主,您现在就要看信吗?我去把信拿来吗?” 隔着纱帘,润禾看见霍乾念轻轻摇头,而后语调平静地说: “不急,晚点看。” 润禾便利索地伺候霍乾念晨起洗漱,穿衣用饭。 从始至终,霍乾念都平静冷淡得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特别。 要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润禾发现,霍乾念今日的动作极其磨蹭。 往常这个时候,霍乾念早该去书房谈事了,今日都快晌午时辰,霍乾念却还在那里慢悠悠地嘬着已凉透的早粥。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霍乾念才进入书房,拿起桌上那封用纸普通的未署名的信,缓缓打开。 橘色的黄昏从窗户照进来,照得信纸上一片暖洋洋。 霍乾念打开信,瞬间牵起嘴角,眉眼俱染了霞光一般,笑了一声。 书房门口,正值守的不言愣了一下,瞪大眼睛对花绝道: “我好像看见少主笑了!好恐怖!” 花绝拧眉沉思:“笑了?是不是玉阳基死了?” 不言搓搓一身鸡皮疙瘩,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完全不知不言和花绝在嘀咕些什么,霍乾念只拿着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越看,眼神越柔软。 信纸上没什么字,只用笔简单又传神地画了一幅简画: 一只小狗神气活现地走在小路上,脑门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个“云”字。 小路尽头画着一个高高的宅院府门,门上画了块匾,写着缺横少点的“霍”字。 匾下方,一只大花猫慵懒地卧在大门中间,猫眼冷淡地眯着。 这画粗陋却有趣,简单却传神。 霍乾念仿佛看见云琛就站在画里,咧着嘴笑,雀跃地对他说: “少主!我要回来啦!” 霍乾念不自觉地弯唇笑起,可他还没笑够,霍帮码头上的信就如雪花一样,纷纷飞涌进了书房。 上百封书信同一时间到来,花绝和不言以为出什么大事了,赶忙帮着拆信念信。 “少主!!!”花绝惊天一声吼,激动地跳起来: “云琛一个人捣毁了玉家所有冲锋铁木船!玉家几千两黄金都打水漂了!!” 不言拆开一封,也兴奋地大喊:“咱们霍帮码头上的兄弟们亲眼看见的!!玉家大船上的冲锋铁木船全部坠毁!难怪少主神神秘秘将云琛外派,原来是给他这样大的任务去了!嘿!这小子真行!又立了大功!!” “少主!他们说云琛一个人杀了玉家几百个护卫!” “少主!他们说云琛一炮仗把玉家大船炸了!” “少主!他们说云琛把玉家护卫揍哭了!!” “少主!他们说……他们说……” 说着说着,花绝缓缓僵住笑容,拿信的手开始颤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霍乾念一开始听说云琛干了这么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心里还十分欣喜,而后听着一封封信开始胡吹乱捧,又觉得无奈好笑。 可当看见花绝突然捧着一封信开始发抖,霍乾念立马就笑不出来了。 心里涌上一股极其不详的预感,霍乾念沉声命令: “念!” 花绝红着眼睛,颤抖着嘴唇,一字一句念道: “玉家护卫动用私刑,残杀云琛,而后……抛尸河中……” 听闻书房里动静特别大,刚跑过来的叶峮,一进门就赶上最后一句。 一时间,书房里陷入令人绝望的寂静。 另一边,完全不知道自己已被“抛尸”的某人,在昏睡了两天过后,终于苏醒。 云琛尝试活动四肢,她身子已经被草药布巾裹成粽子,头上缠着软布,一侧的肋骨还上了木夹板,右脚腕更是血肿得老高,稍微一动就疼得要命。 除了眼皮子,她感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和皮肉都在疼。 不过没关系,痛就是还活着。 她从玉家船上倒进海里的一瞬间,其实就被水面拍晕了。 加上那么重的伤势,不死都算命大。 看着自己身上已经被换掉的衣服,她知道完蛋了,女扮男装肯定被人发现了。 不过她留意到,对方仍旧给她穿着一身蓝白男子护卫服,并没有给她换上衣裙,应该是要替她保守秘密的意思。 环顾四周华丽又考究的装饰,她猜不到是谁救的她。 每每茫然无措时,她都会习惯性地去摸脖子上的银币,这次却摸了个空。 估计是丢在水里了,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再打量身上这蓝白色的服制,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忍着后脑勺的疼痛,她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来—— 这是颜十九家护卫的衣服啊! 那就说明是颜十九救的她!她女扮男装的事没被其他人拆穿! 老话说得好啊,多个朋友多条活路!她忍不住高兴地咧嘴,一笑就扯得腮帮子也痛。 正得瑟间,房门被推开,两个衣着高档的护卫直挺挺立在门两边,神色十分恭敬。 以为是颜十九来了,云琛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高兴地叫: “颜十九我还活着!大海还行!两次都没要我的命!” 话音落下,云琛只觉眼前出现了一片天宫般的璀璨华光,那个她曾在白鹭岛见过的主位女子竟笑盈盈地出现在她面前。 望着那天仙一样的美貌,云琛又一次看呆了。 一旁的护卫呵斥:“大胆!见到公主不行礼,其罪当斩!” 云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天仙”,喃喃道: “公主?我以为你是神仙下凡来的。” “哈哈哈…”公主忍俊不禁,朝护卫摆摆手,示意不妨,然后面容可亲地对云琛道: “你是云琛?” “我是。” 公主满意地点点头,又道:“的确是颜十九救了你,他说他出海钓鱼的时候,正好看见你在海上漂,便救了你。” 云琛一脸无语,颜十九这话一听就是随口胡诌的。 公主笑道:“他这话显然胡诌的,不过我不追究。他救了你,又将你送来我这里,是因为他知道,我非常需要你——来卖霍乾念一个人情。” 啥玩意儿?云琛脑子被绕得有点晕。 见云琛不解,公主很有耐心地细细解释: “上次在白鹭岛的时候,我提出要与霍帮结盟,共同对付玉阳基和玉家,你家少主不应。如今,整个霍帮都在找你,几乎将楠国搅得天翻地覆,可见你对霍帮的重要性。如果我在这个时候把你送给霍乾念,卖他个人情,也许他就会答应与我结盟。” 至于颜十九,只怕是将云琛“卖了个人情”,在公主这里谋得了一席之地。 这话说完,云琛心里开始打鼓。 她不认为自己有那么重的份量,能令霍乾念改变意愿,与公主结盟。 但只要她人在公主手里,是进是退,结盟还是不结盟,都会让霍乾念有点难受。 想到这里,云琛很不爽。 她想跑,不想成为挟制霍乾念的棋子。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公主露出饶有兴趣的笑容: “你就别想着为你家少主逃跑了,我这里都是宫中侍卫来的,你跑不掉。你这个‘人情’我是一定要卖给他的,哪怕不结盟,他也能欠我点什么,助我在对付玉阳基的路上一臂之力。” 被窥破心思的云琛只能无奈叹气,都怪颜十九转手将她“卖”给公主求好。 她心里默默把颜十九这个“二道贩子”骂了十九遍,真气大海不长眼,没收了颜十九那个神经病。 目光落在自己护卫服制上,云琛有点心虚,试探地问: “公主,我这衣服和身上的草药布巾是……” 云琛话还没说完,公主连连摆手: “不是我不给你换啊,是颜十九说的,说你有绝世神功休养内伤,让我千万别碰你身上的草药布巾和衣服,所以他将你送来时是这个样子,我们便没敢碰。” …… 绝世神功? 估计只有颜十九这种绝世神经能编出这种瞎话。 云琛尴尬地笑。 “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卖霍乾念一个人情,我还挺想把你留在身边的。” 公主看向云琛的眼中带着赞赏。 “你实在是个有趣的人,也是个有真本事的家伙,竟能一己之力搅得玉家码头翻了天。” 云琛被夸的不好意思,想挠挠头,刚一抬胳膊,就疼得呲牙咧嘴。 这时,一个侍卫从旁问: “公主,是否通知霍帮来接人?还是等这位兄弟伤好些了,再通知他们?” “别等了,赶紧通知霍帮来吧。否则再等两天,我怕他们非要把全楠国所有江河湖海都抽底看看才罢休,事情再闹大,父皇便要知道了。” 第31章 还是你云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那天在书房里,霍乾念咬着牙下的命令。 于是,霍帮在整个楠国大小八百多个堂口,同时发动了寻找云琛的大动作。 所有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海,全部都是霍帮的船、霍帮的人,拿着网子、竹竿不停打捞。 堂口上的兄弟只当云琛已经死了,在捞尸,纷纷拿着勾尸铁钩下水,被花绝发现以后大骂一顿,才改成了渔网。 一连捞了十天,日夜不停。 老百姓们啧啧称奇,心说就是捞只王八也该找到了吧。 可惜还是一无所获。 叶峮不眠不休地忙着指挥调度,地毯式分区域搜索,熬得胡子拉碴,眼圈发黑; 不言坚持天天跟着出船下水,累得脚步虚浮,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花绝哭惨了。 他嘴上说着云琛一定没事,实际已经买了上好的石料,说是要给云琛刻墓碑,每刻一下,就要嚎两嗓子。 故而,当白鹭岛送来信函,说云琛还活着的时候,所有人都已在崩溃的边缘。 花绝将石头举过头顶,狠狠扔在地上,大喊要揍云琛。 可当云琛真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却没一个人下得了手。 准确地说,所有人都想过云琛一定受了重伤,否则不可能这么多天杳无音讯,只是万万没想到她会惨成这样一副鬼样子: 她拄着单拐,站在衣着华丽的公主和侍卫队身后,像只奄奄一息的流浪小狗。 从头到脚,浑身都缠着草药布巾,不少地方鲜红暗红一片,往外渗着血,看着十分可怖。 她脸上的肿胀已经消退了大半,但青紫淤青的痕迹布满白皙的面颊,让人几乎认不出这是不是云琛。 她扯起嘴角想笑,却刚咧嘴就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出口的声音嘶哑又虚弱。 目光穿过震惊又心痛的霍帮护卫们,云琛一眼就看见正从房门里出来的霍乾念,高兴地大喊: “少主!快看!我也拄拐啦!” 要不说,你云哥还是你云哥。 瞧这心窝肺管子戳的。 不等霍乾念说话,叶峮等人已纷纷围到云琛跟前。 几个码头堂口上的护卫笑道: “你小子真行!给玉家吃了个大憋!我们几个亲眼看着冲锋铁木船坠毁的!噼里啪啦!爽!实在爽!” 叶峮哽咽又欣慰:“大半年没见,你小子长高了!回来就好!” 花绝一双手在空中寻来寻去,琢磨了好一阵,最后选中云琛唯一没受伤的地方——耳朵。 他两手抓住云琛两只耳朵,拧得云琛呲牙咧嘴,哭道: “呜呜……云琛,你瘦了……呜呜……” 不言则喜笑颜开地开始倒豆子: “云琛你又立大功啊!我听说玉阳基那个老头子差点气吐血!几千两黄金白费了不说,还让东南外邦质疑玉家没经营漕运的能力!说是要另寻合作!已经派人来与霍帮见面啦!云琛你……” 云琛被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头昏脑涨。 好在众人还顾着霍乾念在的规矩,赶忙打住话头,往两边让开些,好叫霍乾念瞧瞧云琛。 云琛眼睛肿着,视线有些模糊,看不清霍乾念的脸,只隐约瞧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影轮廓。 她走出人堆,上前一步,两步…… 然后双膝一弯,整个人趴了下去。 不言在她身后感叹:“瞧瞧,多么忠诚的护卫!”然后劝道:“阿琛,你都伤成这德行了,规矩放一边去,还行啥大礼!” 叶峮大骂:“行你娘的头!脸着地的!这是晕了!” “我操!” “扶啊!” 众人赶忙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云琛安置进屋子。 云琛糊里糊涂睡了半日,再次醒来的时候,公主和侍卫队早已离开。 她被安置在亲卫的单间里,屋子里只有霍乾念一人。 他坐在轮椅里,停在挨着床边的位置。 云琛一睁开眼,正对上他思虑幽深的眼神。 他今日穿着一身蟹壳青的暗纹对襟宽袍,上绣海水江崖云字花,绣满水纹的衣领衬得他肤白俊美,神情清冷如寒月。 乍一看,他这身衣服正式得像要去水边求雨的大祭司似的,气度不凡之中带着一些不可亵渎的威仪,却更叫人生出些禁忌爱慕。 不小心注意到他衣领处起伏的喉结,云琛心里莫名漏了一拍。 叫了声“少主”,她挣扎着想坐起,却听他道: “别,我可扶不了你。” 她愣了一下,没太琢磨住他的情绪,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直到后者温柔地眨了下眼睛,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她才傻傻地笑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 她问:“少主,公主走了吗?我们与公主结盟了吗?” 他收平嘴角,点点头,“你睡着的时候,我已与公主谈过。今后,公主便是我们的大东家了。” 她懊恼:“少主,是我让你为难了吗?” “不妨,要么联手对付玉家,要么霍帮也将成为公主的敌人。与公主结盟是早晚的事。” 她点点头,心中安慰了些。 他又问:“楠国公主南璃君,当今圣上与先皇后的唯一嫡女。你觉得她如何?” 她虽然觉得背后议论皇上和公主很大胆,但还是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与南璃君接触的情景,认真道: “我觉得还行。第一次去白鹭岛的时候,净房有专为少主用的架子,宅院里的门槛也全都削平了。至少说明公主对少主是上心了的。” “也是志在必得。”他补充说,顿了顿,又道: “玉家因为多年前扶持皇上荣登皇位,所以这些年一直得朝廷庇佑。如今,玉阳基企图在宫中培养心腹干涉朝政。皇上龙体抱恙,久不问朝。公主不愿楠国江山拱手他人,便要扶持势力,共同对付树大根深的玉家。”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解释这么多,感觉这些大事不是她一个近卫可以听的。 看出她心中疑惑,他正色道: “今后若做了公主对付玉家的先锋手,便是凶险杀祸更多。你要寻恩主报恩,不适合再留在我身边。我怕你还未寻到恩主,就先在我这里丢了性命。” 他说得非常在理,她却笑道: “少主,这个问题我早想过了。恩主救我娘,是大恩,我得报。少主宽宏无私,帮我找恩主的恩,我也得报。少主曾说过,只要我在霍帮一日,你便会帮我找恩主一日。那么今后那我便拼尽心力护少主每一日!若还是找不到恩主,将来到了阴曹地府,我自会下地狱谢罪。” 听了这话,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一会生暖,一会又酸。 “云琛,你若应,便做亲卫吧。”他说。 她扶着鼻子里止血的棉花团,强撑着浑身疼痛翻下床,姿势滑稽地单膝跪地行礼,郑重道: “少主知遇之恩,云琛必刀山火海报之!” 第32章 少主面前的红人 这场伤,令云琛整整躺了三个月。 霍乾念第四亲卫的差事一个都没办,福倒是享了不少。 叶峮推来霍乾念从前用旧的一个轮椅,叫云琛坐着行动,好好养腿上的伤。 云琛便每日推着轮椅满府乱转,用轮子和不言比赛踢球。 一开始还觉得挺新鲜,很快她就开始心疼霍乾念。 轮椅又累又慢。她只是一条腿不能行走,就已觉麻烦不便,霍乾念两腿都不能动,不知道该有多郁闷。 当她这么对叶峮说的时候,叶峮“呵呵”干笑了两声。 “只要你别再在少主心口上撒盐跳大神,我感觉少主还能抗住。” 长日无聊,云琛轮椅玩累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边吃着不言去集市上买来的“四姑娘”果子,一边数银稞子。 八两亲卫月钱,加十两伤病抚慰钱,云琛荣升亲卫的第一天,花绝就快速去轮值房替她领了这些,还有一套崭新的亲卫护卫服。 云琛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银稞子了,数了半天,分成三份,分别存放好。 等她身体稍好些的时候,不言嚼着果子,跑来跟她啰嗦: “阿琛,你以后是亲卫了,按府上规矩,可以给你配个跑腿的低等护卫,还能分你两个堂口,堂口的事务和一干兄弟都归你管,年节时候的红利也归你。这些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亲自带你去办。 对了,你不是有个好兄弟叫小六吗?我打听了下,他在西北管牛羊牲畜那块,据说干活不错,就是吃肉太凶,三天就能吃掉一只羊,圈里的羊一见他就哭。堂口的管事说了好几次,再这样下去非亏本不可。正好,你干脆调小六回来,也算是提拔他……” 云琛觉得这个提议不错,小六一直想干一番大事业,将他调到身边来,他在霍乾念跟前露脸的机会也多。 那厢,不言还在啰啰嗦嗦,从小六说到他八十岁的奶奶,又从他七舅姥爷说到霍府的悠久历史和传说。 这厢,云琛敷衍地“恩啊”几声,却敏感地抓到不言话里的关键语句,连忙打断他: “不言!你刚说啥?亲卫要干啥?” 不言愣了一下,脑子里往前翻了两页,才想起来自己刚说了啥。 “对,刚给你讲霍府的规矩来着,都是前前老太爷定下的,亲卫既要护卫办差,也要照顾主子日常起居,所以亲卫入册前,必须要验明正身,大到皮肤病,小到身上有几颗痣,全都要脱光了查清楚。” 不言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云琛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她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要脱光了查清楚。” 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咋样脱光了查?? “阿琛,你咋了,怎么脸色这么差?”发现云琛神情突然变得异常,不言奇怪地问: “还出了这么多汗?你是紧张还是太热了?你热吗?身上伤又痛了?要不你解开布巾,我给你瞧瞧?阿琛你……” 多亏不言提醒,让云琛提前有了些心里准备。 但准备和不准备没啥区别。 她想不到能蒙混过关的法子。 等她伤好了七七八八的时候,轮值房来知会她,一干登记都已办妥,就差验身,催云琛快些去验了。 云琛每次都以“头疼”“脚疼”“牙疼”等各种理由推脱掉,那轮值房管事虽说没有怀疑,但云琛知道,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她日夜苦思冥想,想不出一根毛来。 想去找颜十九那个鬼主意多的家伙,可消息送去燕雀堂,那边却说颜十九许久未回了。 也对,颜十九既然能在玉家码头救她,说明他肯定已离开东海龙城,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想啊想啊,硬是到了她该恢复班次,去上任亲卫的前一天夜里,她才想到一个馊主意。 这夜,轮值房的管事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管事!” “杨管事——” “杨——管——事——” 像是梦里被勾了魂儿,杨管事吓得一激灵,恍恍惚惚睁开眼,正见床头蹲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昏暗烛火照出一张狰狞可怖的脸。 “啊——鬼啊!!!!”杨管事一声凄厉惨叫,响彻霍府的夜半。 云琛赶忙去捂杨管事的嘴,心虚道: “杨管事!是我!云琛!” 杨管事惊魂未定地扶着胸口,哆哆嗦嗦地从床头摸出一瓶清心丸,一口气吞了半瓶。 “云护卫……你、你、你大半夜不睡觉,这是作甚?” 云琛讨好地笑: “我明日就要上任亲卫了,那验身我一直不得空来,我想的这会有空,就过来了,麻烦您验了吧。” 杨管事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没意识到云琛半夜有空,那是因为人人半夜都有空! 他没精力细想,只当云琛有什么要紧差事明日要办,便爬起来披好外衫,随着云琛来到轮值房,道: “行吧行吧,那脱吧,我现在给你查验登记。” 云琛赶忙将头发披散得更开些,然后一狠心,一咬牙,解开了外衫。 杨管事举起蜡烛去看,登时一愣。 只见云琛将自己细细密密地裹成了个大粽子。 从肩膀到大腿,全部缠着厚厚的草药布巾,就露着两截白皙的胳膊和小腿在外面。 杨管事很迷茫:“云护卫,你伤还没好?” 云琛心虚尬笑: “那个……杨管事,我说我在练护体绝世神功,不能拆这草药布巾……你信不?” 信?鬼都不信!云琛在心里接了一句。 那杨管事却愣了一会,点点头: “信。早听说过云护卫功夫好,府上都传遍了,说你可以在水底下闭气潜一晚上。” …… 感谢霍府八卦还爱添油加醋的兄弟们!云琛心叹。 就着昏暗的烛火,强忍着瞌睡,杨管事将云琛两条小腿和小臂查看了一番,登记为合格。 这“验明正身”实在敷衍,但杨管事睡得脑袋发懵,并没转过弯来。 纵使清醒了,他也不想管那么多。 云琛如今是少主面前的红人,何苦得罪呢。 第33章 他的心窝 按照霍府的规矩,云琛彻底痊愈之前,不做外派办差,只主要在霍乾念身边日常伺候,办些轻松差事。 她发现,与公主结盟之后,霍帮明显比从前更忙了,整日里都难见到叶峮、花绝和不言三人。 霍乾念的身边便只有云琛和润禾等小厮照顾着。 从穿衣吃饭,到行走坐卧,霍乾念处处得有人伺候着才行。 晨起,润禾会为他穿衣、梳头、洗漱,推他去净房,而后用早饭。 吃罢早饭,便有府医来为霍乾念的双腿针灸推拿,防止双腿因为常年不行走而萎缩,至少保证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 随后,霍乾念要么一整天待在书房里,处理霍帮大大小小的事务,要么便是由云琛护着,去应各种权贵来往的宴请。 因为公主的关系,如今霍乾念多与朝中官员交好,每每赴宴,总是很晚才结束。 就这样日复一日,像车轮一样惯性旋转,包括霍乾念在内,所有人都已非常习惯这种日子。 唯独云琛觉得很难受,有一种特别拧巴却又说不出来的感觉。 直到又一日晚宴,云琛终于明白这种“拧巴感”到底是什么了。 将要赴宴时候,润禾拿来符合规制的衣袍,准备给霍乾念换上。 云琛却摆摆手,将霍乾念推到衣柜旁。 “少主,要穿哪一件?” 霍乾念和润禾俱是一愣。 扫了眼满满当当的衣柜:天青、月白、靛蓝、灰棕…各种色调交织成片,形成一种和谐的压抑色调。 霍乾念指了角落里一件颇为出挑的合欢双螭宝字纹的绛红色外衫,云琛便取下递给润禾。 润禾拿过衣服,边嘟囔着“这件许久没穿过了”,边手脚麻利地为霍乾念穿衣。 临出门的时候,云琛又问: “少主,拿暖炉还是暖袋?披风要狐狸毛的那件还是貉子毛的,还有水貂的,宝兔绒的,少主想穿哪件?” 一旁润禾看着有些着急,只当云琛是刚任亲卫,不熟悉霍乾念的饮食起居,什么都要问一问,岂不是惹霍乾念心烦。 霍乾念却好像琢磨出两分滋味,面容仍旧清冷淡然,但语气里已带了温和: “我记得有一个赤色釉彩的软玉暖炉,拿那个吧。” 润禾赶紧跑去私库里翻找一通,洗洗擦擦,忙活半天才收拾好。 “披风呢?我觉得那件岩黑色带暗金花纹的好看,配少主今日的衣裳。”云琛再次征求霍乾念的意见。 霍乾念点点头,唇角轻扬,回道: “甚好。” 折腾半天,扰乱了平常的习惯和节奏,导致霍乾念出门的时候,时辰晚了许多,云琛便将马车驾得飞快。 道路平整,马车不至于颠簸,但比平时快太多的速度,还是将润禾吓了一跳,在马车里惊叫: “云护卫!慢一点慢一点!倒也没有那么急!” 云琛专心驾马,“为何要慢?少主从前骑马比这可快多了吧!” 润禾不敢去接云琛这话,心悸地看了霍乾念一眼,却见霍乾念闭着眼睛休息,端坐得稳当,并没有要生气的意思。 润禾暗暗松口气,心里“非常礼貌”地问候了一下云琛。 赴宴时,一切如常。 和平常一样的酒菜歌舞。 和平常一样的寒暄。 和平常一样的厅中议事。 只是多了云琛这个不平常的家伙,一会去前排宾客那里,有礼地请人家往旁边坐些,勿要挡着她家少主观歌舞; 一会又推着霍乾念去主家的前庭花园醒酒,和好几个宾客一起,溜了霍乾念一大圈,将主家参观了一番。 听闻有位宾客的府上有能工巧匠,云琛便厚着脸皮去请教,问能不能制出比一般椅子还要高两尺的轮椅。 润禾觉得霍乾念安安静静的日子算是毁了。 好在霍乾念今日心情不错,吃的比平时多,酒也喝得颇尽兴,脸颊上甚至有一抹微醺的绯红。 润禾心里暗暗松口气,想着抽空得给云琛培训一下,让她好好了解一下霍乾念。 晚宴结束之后,也和平常一样,润禾利索地为霍乾念整理轮椅和衣服,准备伺候他上马车。 云琛却没有如常去与润禾抬轮椅。 她长身倚着马车,用隐月剑挑起车帘,认真地问: “少主,你想坐车,还是推你走走,或者咱骑马回去?” 一旁的润禾愣住,“云护卫,少主自然是要坐马车的。” 云琛摇头,“为什么‘自然’要做马车?少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是‘自然’的。” 毫无防备地,霍乾念心头微震。 到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云琛的心意。 他坐在轮椅上,抬头望着云琛清澈又真挚的面庞,只觉得这小小少年为何如此鲜活明亮,为何如此懂他—— 为何这样轻易,钻进了他的心窝。 “好,骑马吧。”他说。 于是,云琛令马跪下,拴好特制的带靠背和绑带的马鞍,将霍乾念放上马坐稳。 她吹了声口哨,马听话地站起。 当高大的骏马载着霍乾念起身的那一刻,夜色下,他俊美如天神的面容如星辰升起,岩黑色的雷纹锈金披风裹着华贵的绛红,衬得他气宇轩昂。 润禾心头一麻,在霍乾念身边伺候了许多年,但好像连他都忘了,霍乾念曾是那样意气风发的绝世公子。 霍乾念也忘记已多久没有骑过马,大约五年?六年?亦或更久…… 他早已被迫习惯了由身边人为他挑衣服,穿衣服,由旁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只能坐马车。 因为轮椅要比寻常椅子矮一截,他从来只能在宴席上看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听别人说歌舞有多么令人赏心悦目。 除了身为霍帮家主,去决定一些虚无缥缈的事务,其他一切实实在在能触到和感到的东西,都非常自然地由周围人决定了——照顾了。 人们仿佛默认,他霍乾念统管这偌大的霍帮数年,称霸楠国巨富,但再厉害也只是个残疾人。 一个残疾人的需求就该止步于吃喝拉撒。 普通人,想散步看月亮,心意牵着腿,走两步就是; 想穿件不一样颜色的衣服,站在衣橱前挑一眼就行; 想喝酒,尽管喝个痛快,大不了多跑几趟净房就行。 可在霍乾念这个不能行走的人这里,什么都是奢侈。 残疾没有打倒他的心智,却无情地剥夺了这个世界所有鲜香美丽的滋味。 润禾,叶峮,花绝,不言…… 大概是霍乾念这个“上梁”太正的缘故,霍帮的人都很不错,随便拎出去一个,都是忠勇双全,放到别家府宅里可独当一面。 但人是太擅于习惯和适应的动物。 润禾他们在日复一日尽心竭力照顾霍乾念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 尊重。 不是将他当作霍帮少主去敬畏,而是将他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平等相待。 这么多年来,霍乾念被迫学会了忍耐,过着一种“拧巴却不说”的日子,对一切都没了喜好和兴趣。旁人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可唯独云琛。 可只有云琛。 只有他这让人可爱又可气的纯净“少年”护卫啊,是那样明白他的心意,那样懂他的心。 没有同情和可怜,这对一个男人——尤其是霍乾念那样高傲的男人。 一个即使腿废了,也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男人要出色的男人来说,真的很重要。 云琛牵着缰绳前行,霍乾念骑在马上,闭着眼睛,感受着暖冬微风。 睁开眼睛,霍乾念看见灯火之外,天河璀璨,星空辽阔无边。 他多么想在这个时候放肆高呼,或者酌酒高歌一曲。 他强压住内心的畅快,用力喊了一声: “云琛!” 云琛回过头笑笑,那双澄澈的大眼睛里仿佛有碎了一池的星光。 她好像霍乾念肚子里的小虫一样,开始轻声地唱: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清冷的冬夜里,云琛青涩的歌声悠扬回荡。 霍乾念深深地吸气、呼气,似乎要将压抑多年的苦闷全部呼出去。 “云琛!”他又大声地喊。 云琛没有应,嘴里唱曲不停,某个音调却带了笑音,飞扬着跑了调。 “云琛!”霍乾念高兴地笑出声,看得旁边的润禾一愣一愣。 云琛笑着回过头,将缰绳递给霍乾念,而后翻身骑上另一匹马,问了声“少主你行不行?”随即一扬马鞭,绝尘飞驰而去。 润禾还没来得及喊“不行不行万万不行!”就见霍乾念眉眼一挑,眼神已应下战约,而后一把勒紧马鞍上的绑带,猛一鞭子,抽得马蹿了出去。 润禾望着一前一后两个飞驰飙马的身影,吓得呆在了原地。 第34章 会是甜的吗 一直闹到后半夜,霍乾念才骑够了马,在润禾的伺候下去沐浴更衣。 瞧着霍乾念肆意快活的样子,润禾发自内心地替他高兴。 可看着霍乾念腿上被马鞍绑带勒出来的青紫,润禾又心疼不已,一个劲儿地用眼神埋怨云琛。 埋怨归埋怨,霍乾念洗完澡的时候,润禾还是得叫云琛帮忙。 “云护卫,少主今日喝了酒,骑了马,这会乏力得很,正眯着。你帮我把少主从浴池里抱出来吧?” 云琛抱着胳膊站在浴房外,一动不动。 润禾又叫了声“云护卫?”奇怪这日日耳聪目明的云护卫,这会怎么突然聋了。 “云护卫,你帮帮我,不然少主再泡下去,水凉了,会着风寒的。” 云琛翻着眼睛看屋顶,使劲压制住要发红的面色。 最后眼睛一闭,心一横,低头冲进浴房。 润禾将池子里的水放干,帮霍乾念擦净身子,围好腰间的浴巾,示意云琛将霍乾念抱出来。 浴房烛火昏暗,但还是瞧得出云琛的脸已经红透。 好在霍乾念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没有发现云琛的异样。 云琛不敢去看霍乾念的脸,目光却落在他下巴上一颗小水珠,不由自主地跟随它一路滑下。 从喉结到锁骨,从清瘦起伏的胸膛,到浴巾下某处明显的凸起…… 她被自己惊了一跳,赶忙将目光移开,又看到他的脸甚至比她的还红。 是醉酒又吹风,再加上泡了热水澡的缘故。 她感觉自己的小心脏擂鼓似的跳着,她好怕他会听见。 就在她弯腰靠近他胸口,抱住他的一瞬间,他突然睁开眼睛,目光与她咫尺相对,近到他可以看清她每一根睫毛。 他像是还微醉着,眼神有些迷离,声音出口也有点暗哑,暖声叫了句:“云琛?” 她蚊子似的“嗯”了一声,脸红到脖子根。 他舒服又自在地叹了口气,一把揽住她后颈,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 “好云琛,好小子。” 感觉到他滚烫的不着寸缕的身体,那近在唇齿的呼吸,还有冲击着她耳膜的磁性的声音。 她觉得耳朵红得发烫,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只得赶紧将他抱起,一把放在轮椅上,然后转身冲出屋子,跑到院子里猛换几口气。 她仿佛听见浴房里传来他的轻笑,似乎还与润禾说:“这小子脸皮薄得很。” 她郁闷地用手给心脏狂扇风,心道: 我脸皮薄?脸皮薄的可干不了你家护卫!等哪天告诉你我是女的,看吓死谁! 云琛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润禾退下,说霍乾念已睡着,她才敢重新进屋。 为保证霍乾念的安全,亲卫是要为主子轮值守夜的。 而为能第一时间察觉霍乾念周边的危险,亲卫守夜的软榻都放在紧挨霍乾念床榻的位置。 云琛先探头看了看榻上,见霍乾念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她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自己的软榻往外挪了一尺,而后和衣躺下。 云琛身子向外躺,便担心不能第一时间听见霍乾念的声音; 身子向里躺,又一睁眼就是他俊逸安睡的侧颜。 她感觉心还跟战鼓一样敲个不停,脑海里纷乱地闪过许多画面。 闪来闪去,全都是他的脸。 翻来覆去了一个多时辰,她刚在心里筑好顶天立地的堡垒,准备入睡,却听一尺之外,他突然声音轻柔又低缓地开口: “怎么睡不着?有心事么?” 堡垒瞬间坍塌成齑粉,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又不可控制地加速起来。 她赶紧翻身朝外,闷闷道: “没、没心事,就是那啥、那个、那个白天吃多了,撑得睡不着。” 停顿了一会儿,他命令:“过来。” 她红着脸起身,慢慢挪到他眼前,不敢抬眼看他。 “手伸出来。”他又道。 她扭扭捏捏地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 和她瘦小的手不同,他的手掌宽大又温暖,一下就将她整只手包裹住。 他伸出骨节分明又修长的两指,按压住她手腕内侧,缓慢揉捻。 “这是内关穴,和胃止呕,吃多了就按这里。” 她臊得厉害,强装镇定,没话找话说,“少主很懂穴位?” “久病成医。天天针灸,多少知道些。” 以为她对穴位感兴趣,他干脆支起上半身,靠在软枕上。 黑色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膀。因为侧着身的缘故,他袭衣的衣领微微张开,露出白皙的胸膛。 他拉住她的手,从手腕到小臂,从胳膊到腰间,深揉浅回地,一处处用手指点过,一处处教她: “这里是止血的穴位,倘若流血不止,以银针刺此处,顷刻止血……这里是止痛的穴位,若内伤过重疼痛不已,就点这里……还有这里,以麻黄敷之……” 他的手很暖,手指修长有力,游走在她身上各处。 当他探身,两根手指点向她腰侧时,他的脸已离她极近,近到她只要稍微动噘噘嘴唇,就能亲到他的下巴, 她什么都没听清,只听见“这里那里”的,感觉脑子里、心窝里、耳朵里,仿佛有一万只蝴蝶在欢愉地扑闪着翅膀,搅得她混混沌沌,浑身绵软得像要晕倒。 而霍乾念这边,看着眼前带几分羞涩的小脸,在床边轻柔纱幔的笼罩下,美好得像个闺阁小女子。 视线向下,落在那通红细嫩的脸颊上,他突然想: 若嘬上一口,会是甜的吗? 紧接着,霍乾念立刻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变态”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撒开云琛的手,心里默念清心诀,赶走这奇怪又可怕的想法。 “云琛,今日我很高兴。”他靠回床榻,轻声说。 和他的距离拉开了些,她终于敢暗暗放松身体,低眉浅笑: “少主高兴就好,这就足够了。” “云琛,若不做护卫,你想做什么?”他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见她想了半天不说话,他笑问:“娶妻生子?封侯拜相?” 这八个字,她大概率撑死只能亲自实践“生子”。 她尴尬:“可能吧,我没想过今生,倒是想过来世。” 他很意外,像她这样心疏明朗的人,怎会想来世这么玄妙的问题。 来世? 这一世尚且混沌,如何想的了来世? 他心里不解,下一刻却又突然明了。 世人熙熙攘攘皆有所求,忙忙碌碌,非要到末了时,才想明白一生,弥留之际悲叹一声“晚矣”,将遗憾带入黄土,转入来世。 可她这一世清明坦荡,何去何从早就笃定又清晰,不过是笔直的一条寻恩报恩之路。 这样一个美好得像镜花水月,信念坚韧得像磐石的人,是可以想想来世的。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她身上那种令他有点着迷的干净是什么了。 不是那崭新又利落的护卫服制。 不是她从不屈折的腰,也不是她不染世俗之媚的眼睛。 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纯粹意志。 和岌岌立于浪尖而不知前路如何的他不同,她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结局。 她安静地、稳妥地接受那结局。 亦无畏地、坚定地奔向那结局。 想到这里,他甚至觉得很羡慕她。 在这危危乱世,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自由。 “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一棵树,长在远古的浩瀚森林里,不管天上如何斗转星移,世间如何沧海桑田,我只管站着,把一万年过成一天。” 第35章 禁止龙阳 叶峮发现,云琛这小子最近不太对劲。 整日里魂不守舍,办差事的时候心不在焉,比平时毛糙许多。 他暗中观察了几天,发现她经常一个人坐在廊前托腮发呆,动不动还脸红一下,明显是动了春心的样子。 叶峮觉得好笑,猜测着会是哪家姑娘这么有福气,能得到这小子的心。 殊不知,云琛满脑子想的都是: 如果将霍乾念换成花绝,换成不言,或者换成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她还会像那夜脸红心跳吗? 想了许久,她觉得大约是会的。 楠国礼教森严,媒妁之言由父母做主,许多女子成婚之时才第一次见到夫君。 在为人妇以前,连外男的面都很少见,更不要说身体接触。 云琛虽然女扮男装,混迹在全是男人的护卫堆里,少不了和兄弟们勾肩搭背,喝酒耍乐。 但真要像与霍乾念那样,只隔着薄薄一层护卫服制,触到他一丝不挂的滚烫皮肤,坐在他床榻头,由他一路探过去一处处…… 这种事实在是第一次。 云琛觉得,换做任何一个女子,只怕都要臊得脸通红,心狂跳的。 所以她大约并没有对霍乾念生出别的心思,大约只是闺阁女子的害臊而已。 大约,霍乾念亲卫这活儿,她还能好好干下去。 想通这个问题以后,她顿觉身心舒畅,心里再没了包袱。 再见到霍乾念时,她又是坦荡潇洒的“好小子”了,爽利地迎着他的目光而笑,麻利地东奔西跑办差事。 反观霍乾念那边,自从那夜心里蹦出“想嘬云琛小脸一口”的想法后,他便再也不能——或者说不敢正视他自己。 他长久地坐在书房里,桌子上成摞的公事书信都懒得去看,只摊着一本“霍府家规”,第一百一十条写着: 府风端正,禁龙阳之好。 他从天亮坐到天黑,直到润禾第五次来喊他用晚饭,他才回过神。 将厚厚一本霍府家规合起来,他觉得在霍家祖宗们的庇佑下,自己的心绪又重新坚硬如铁了。 他是个大男人,怎会对一个男人动心? 他觉得大约只是那夜喝了酒的缘故吧! 大约只是因为那小小少年太通透懂他,那床上的纱幔垂在她的肩膀,让她看起来太像个女子,便令他一时意乱情迷而已吧。 他面色如常地从书房出来,一眼就看见云琛正抱剑站在房门口。 黄昏暖橘色的光将她整个人笼罩着,渡得她眉眼含水微漾。 “少主,该吃晚饭啦!”她眼睛笑着。 他没有回应,只奇怪今日的黄昏怎么比白昼还夺目,照得他的心都亮堂堂。 心不在焉地吃罢晚饭后,润禾说明日要赴宴,怕晨起来不及,叫云琛帮忙为霍乾念净面剃须。 云琛蓦地想起她小时候,娘亲经常为父亲剃须的画面。 那时候,父亲还常常来看望她和娘亲,总与娘亲在一起说说笑笑。 再后来…… 云琛停住回忆,刻意地不再往下想。 那边,润禾已用热毛巾为霍乾念敷完面。 云琛定定心神,按照记忆中娘亲的样子,拿起剃刀,在鹅油中反复浸润,轻轻去刮霍乾念的脸颊。 此时的云琛,心里已坦荡无事,便再没有扭捏和顾忌,只从她护卫尽职尽责的心意出发,仔细回忆着娘亲的动作,拿着剃刀轻柔刮蹭,生怕伤到他。 可霍乾念心里却不坦荡,甚至在混沌中生出了些难以启齿的炙热。 鹅油的气味清幽好闻,她用指尖挑起一块,涂抹在他的脸上,隔着滑腻的触感,她的手指柔柔的,痒痒的。 她一只手用剃刀轻轻刮拭,因为太过专注的缘故,另一只手总是不自觉地跟着用力,总想去抬他的下巴。 他的余光便跟着那只手忽近忽远,几次差点忍不住想帮她一把。 终于,在刮拭完他脸颊的时候,他故意没有配合地扬起脸。 她便下意识伸出手,握住他的下巴,轻轻抬了起来。 一瞬间,所有固执全被粉碎。 他顺从地仰着头,瞧着她的面容越靠越近…… 她心无旁骛,仔细地端着他的下巴,寻找“漏网之鱼”的胡茬。 他却只感到她的睫毛已经快要扫到他的皮肤,温温的呼吸就抚在他的喉结,激得他浑身一麻。 她的发顶暖烘烘的,散发着一股小猫小狗身上才有的毛茸茸的好闻味道。 当她终于为她刮净胡茬,端详着他的脸,眼睛明净地笑了一下时。 他突然想:如果不小心将她弄哭,这双眼睛会不会水汪汪的,好看得要命…… 他赶忙敛正心思,觉得自己大约是独身久了,看块石头都深情。 就这么纠结混乱地到了夜里,云琛已睡下,霍乾念却翻来倒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一会觉得背疼,想让云琛起来帮他挠挠,一会又觉得胳膊酸,想让她来捶捶。 可想来想去,终是不忍搅扰她。 他索性撑着头,侧起身,趁这会无人打扰,肆无忌惮地去看她。 看着看着,他就想: 霍帮的亲卫服制不好看,黑色不衬她的气质,得换。 她总是这样瘦,是不是护卫们的饮食太寡淡?赶明儿起多加些肉试试。 他又想起她一身的伤。 她总是将衣服穿得严严实实,平时也从来不把伤痛挂在嘴上,也不知都好彻底了没有。 “唉……”他忍不住叹气,觉得自己是真有点魔怔了,他堂堂霍帮少主霍乾念,怎会如此!怎么可以!! 正想到这里,云琛忽然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抱着被子蜷成一团,嘴里嗫嚅地叫了声: “阿念……” 他顿时心头一震,心脏扑通狂跳,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疯了疯了!大约是真疯了! 第36章 亲自去接媳妇 第二日晨起早饭时,云琛很想告诉霍乾念,她昨晚做了个特别好笑的梦。 梦里面,她在水边钓鱼,有一只长得很像霍乾念的猫,人模人样地坐在岸边,也在钓鱼。 那猫说它叫阿念,还抢了她的鱼桶就跑,害得她一边大喊猫的名字,一边狂追,却梦里怎么都迈不开腿…… 她想给霍乾念好好形容一下那只“装得跟个人一样”的坏猫。 可看见霍乾念从晨起时就没有笑容的脸,一直到用早饭时,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便乖觉没有出声打扰。 “今日起,你去老太爷处守院吧,一直到伤好为止,再去外派办差。”霍乾念突然出声下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云琛不解,但作为护卫,最要紧的就是“闭嘴听令”。 她抱剑行礼,朗声回了个“属下遵命”,而后立即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出了北柠堂。 此时,他正端着粥要喝,余光看见她风一样地走了,连质疑都没有质疑一声,没带任何犹豫! 他端着粥的手僵在半空,心说要不是不想浪费粮食,他真想把这碗粥扣在桌子上。 旁边的润禾望一眼云琛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霍乾念的脸色,心里莫名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 霍乾念好像要作妖了。 果然,一顿饭还没吃饭,霍乾念突然提出,要给护卫们更换服制,叫润禾现在立刻马上去办。 霍帮巨富,在护卫们的待遇上面从不吝啬。 护卫们的服制都是请百年老裁缝铺量身定制,料子也用的是霍帮布匹堂口上最结实耐磨的好料密料,颜色以黑为主。 护卫们大都身长肩宽,穿起服制来英姿飒爽,十分威风。 黑色也成了霍帮护卫们的标志性颜色。 新一批的护卫服制才用了没半年,霍乾念却突然下令更换。 还说颜色款式都要换,叫裁缝铺先做套样装来,让亲卫们穿上瞧瞧,好不好看。 润禾一头雾水: 亲卫们?们? 总共就四个亲卫,三个在外派,就剩云琛因为伤未痊愈,刚刚才去老太爷的院子值守。 润禾只得去找云琛,请老裁缝量体裁衣,做了一身新款式来。 云琛个子比其他护卫矮一截,但好在身材清瘦,穿起服制来颇为潇洒俊秀。 换好新服制,润禾赶紧带着云琛去霍乾念跟前复命。 霍乾念正在书房看信,抬头就见到云琛一身新衣展挺地站在他面前。 新护卫服用的是藏青色,依旧做成肩宽腰窄的立领长袍款式,上半身修身护臂,下半身是适宜打斗作战的硬摆八幅罗作战裙,脚蹬圆头微翘的厚底短黑靴。 服制花纹仍是霍帮的团绣醒狮图案,只不过通身全采银丝绣,腰带改成了更精致的玉刻麒麟束腰。 亲卫服制还特别在肩上装饰了如意云纹的图案。 新衣总是比旧衣好看,再加上穿新衣的人盘条亮顺,霍乾念只觉眼前一亮,颇为满意地颔首: “可。衣服不错,赏吧。” 润禾喜笑颜开,云琛见霍乾念没有要吩咐她什么的意思,便行礼退下。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恰逢几个外出采买的小丫鬟经过。 一见穿着鲜亮新服制的云琛,小丫鬟们顿时来了精神,围上来一通嘘寒问暖,左右相看,个个笑得花枝乱颤,整得云琛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润禾从书房小跑出来,道: “云护卫,各位姐姐们,小点声,别吵着少主处理事务,少主虽然没发话,但刚才都摔书了。” 小丫鬟们赶紧噤声离开,云琛也要走,却被润禾拦下,道: “云护卫,少主说这衣服不好,不让做新的了。把银子留着给护卫们改菜加肉更实在。” “哦。”云琛无所谓地耸耸肩。 润禾心里却有点郁闷,他搞不明白霍乾念这几天怎么了,心思多变,想一出是一出的。 然而这还没完。 云琛去霍老太爷那值守了半个月,润禾感觉,霍乾念的眼睛和耳朵也巴不得跟着去了。 每日,霍乾念都会很随意地问一句“云琛如何?” 一开始,润禾只能赶紧差人去打听,后来他干脆每日上班次之前,都先去老太爷的院子里转一圈,问清楚云琛的情况再到北柠堂。 润禾很骄傲,感觉没人比他更懂霍乾念。 果然,霍乾念在用早饭的时候,又问起来:“云琛如何?” 似乎也感觉到自己问得太频繁了,霍乾念又补了句:“还有许多要紧差事得办,等他伤好了去办吧。” 润禾对答如流: “回少主,还是和前几日一样,老太爷有点眼花,总把云护卫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舍不得云护卫在院子里风吹日晒地值守,非叫到跟前随护。” 霍乾念点点头,“还有呢?” “回少主,昨个老太爷又叫云护卫上桌一起用饭,云护卫抵抗无效,到底拗不过老太爷,被拽着上桌吃饭了。一天五顿饭,三顿药。我打听啦,全是上好的补药!” 霍乾念刚想“嗯”一声,却听润禾又接了句: “听说全是美容养颜催生子的好药!” “咳咳咳……”霍乾念差点将刚喝进嘴里的汤喷出来。 “去将云琛叫回来吧。”霍乾念下令。 润禾领命而去,没一会又小跑回来,道: “老太爷不放人,说得少主您亲自去接媳妇,以表隆重。” 霍乾念眉头跳了跳,无奈道: “去给老太爷换个新大夫吧,我看老太爷糊涂得越来越厉害了。” 没得办法,霍乾念只能亲自去接人。 霍乾念由润禾推着轮椅,带着几个小厮和近卫赶到老太爷院子里的时候,云琛正和霍老太爷在前厅用饭。 云琛如坐针毡,一脸局促,对着面前十几道菜不知如何是好。 反观霍老太爷那边,竟全无平日老态龙钟的样子,一边吃,一边眉飞色舞地对云琛说着霍乾念小时候的糗事: “儿媳啊,我给你说,别看乾念现在这模样冷冰冰的,跟石头一样,其实小时候可稀罕了,他还尿床那会就特别好面子,不想让人知道,硬生生自己躺那焐干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一身尿味哈哈哈……” 润禾看呆了,“霍老太爷最重规矩,不是说食不言寝不语嘛……” 听见动静,云琛看过来,一见霍乾念,立马像见到了救星似的,疯狂用眼神求救。 看着云琛这自然而然亲近求援的模样,又见她十几日过去,倒在霍老太爷这里养得胖了一圈,白白嫩嫩,容光焕发的样子。 霍乾念不禁心里一软,面上却还是绷得冷淡,只向霍老太爷问了个安,便将人带走。 这次,霍老太爷没有阻拦,只是依依不舍地看着云琛离去的背影,不停地长吁短叹。 一旁侍候的下人早就见惯霍老太爷“糊里糊涂”“奇奇怪怪”的样子,照旧哄孩子似的问霍老太爷: “老太爷,要不我再去寻个俊俏乖巧的小护卫来,放到您跟前逗逗乐?” 霍老太爷百无聊赖地靠回椅子里,两手揣着袖子,翻了个大白眼: “滚。” 第37章 分家 云琛一直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害怕霍乾念。 甚至连叶峮这个贴身守护了五年多的大亲卫,也在尊敬之中带着畏惧。 直到霍氏族中议事这一日,云琛才真正见识到霍乾念令人生畏的一面。 霍府前厅正堂之中,满满当当站了八百多个霍氏族人,上到霍乾念六十多岁的叔伯,下到十七八岁刚执事的远侄。 两排霍帮护卫们将所有人围在其中,气势颇为森严。 在霍乾念的轮椅骨碌碌走进来的时候,护卫们轻击刀身,发出齐响。 所有人不约而同噤声,规矩地站好,辈分低的小辈们无一不恭敬行礼。 照例,一群人轮流上前,禀告各自堂口事务。 霍乾念面无表情,不怒自威,只一一在要害处问细、问准、问透。 但凡有谁语焉不详的,必要在霍乾念审问如刀的目光中挣扎一番,吓得冷汗直流。 如果碰上胆大包天,敢伪造账目谎报的,霍乾念只需动动手指,身边的大管账便会将铁证甩在那人面前,等待着那人的便是霍府森严的家法。 轻则伤残,重则打得只留一口气,全家逐出霍氏,永不得入烟城。 各个堂口事务复杂繁多,霍乾念却了如指掌一般,一切赏、罚、升、降,心中皆有定论。 铁面之下,不论亲疏远近,一概严明严治,令人不得不服。 云琛从旁站着,觉得霍乾念的脑子是真好使,偌大个霍帮,近千堂口,他竟统管得井井有条,毫不费力。 瞧他每每下令之后,鲜有人出来反对或疑问,其统治霍帮手段之凌厉,由此可见一斑。 议事到半日的时候,众人脸上慢慢有了疲色。 只有霍乾念还一如开始那般目光犀利,气势不减。 趁各堂口的主事务禀告完,一个霍乾念的表六叔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开口道: “我……我霍肖瀚……愿自请单出,请少主准允!”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我没听错吧,这是要分家出去?” “现在霍帮正是与玉家平分江山的时候,这个时候分家?传出去恐怕不好听!” “疯了吧,这些日子霍帮新立了几十个堂口,正是财权双进之时!分了家,哪里找这样的大树靠?” “分家也不是不行,霍帮越来越势大,仇家也越来越多,眼见已同玉阳基势同水火,说不定哪天就是有命挣钱,没命花钱了。” 一时间,满堂议论纷纭,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最后不约而同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依旧如常冷淡。 他拿起手边的茶,慢悠悠地吹着,冷笑一声: “霍肖瀚,你可想清楚了,分家而出,此后生死富贵,再与霍帮无关。你想好。” 霍肖瀚听这话像是有门,赶紧上前道: “少主,我霍肖瀚不是丧良心的人,我已算好堂口账目和一干分成,绝不贪霍帮一分,请少主放心!”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若不应,岂不是仗着霍帮家主的身份,欺负你霍肖瀚一家十九口?”霍乾念冷声冷语,抬手示意大管账去拿分家约书。 他目光如霜地盯着霍肖瀚,又从霍肖瀚移到他身后的一群人,最后扫视全场,语调平缓而威严: “还有要分家的吗?今日一并说了,我一并办了。”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再说话。 霍乾念嗤笑,目光落回霍肖瀚身上,“账目拿来,若无问题,即可单出”。 霍肖瀚呆了一瞬,他没想到霍乾念会应得这么爽快,不禁面色一喜,下意识扭头看了眼身后的长子霍淑明。 霍淑明的脸上没有什么欣喜的表情,反而身子一僵,显得有些紧张。 见霍淑明不动,霍肖瀚急忙低声道:“淑明!快拿账目给少主过目啊!” 霍淑明像是才从沉思中惊醒,轻轻“啊?”了一声,脸色一白,慢慢从怀里掏出账册,道: “事关我一家家底,我想……亲手……啊不,我想自己呈给少主……可以吗?” 听见“亲手”两个字,一直站在旁边打瞌睡的云琛,立马来了精神。 不是她不尽责,实在是霍老太爷最近给的补药太多,她时常精神困乏,这几个时辰站下来,眼皮子控制不住地有些沉。 见霍淑明不愿意给出相册,霍肖瀚有些急: “让管事们传递一下就行了!这种时候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霍淑明摇头,捂紧账册,向后退了一步,表情畏惧地看了霍乾念一眼,担忧道: “不行!如果账册脱了手,少主又不让我们分家了,我们能怎么办?” 这话不错,一本起底的账册,不仅包括霍肖瀚一家手中的十几个堂口,还包括一家老小的财物和后路,甚至连儿女婚嫁之财都从中而出。 如果霍乾念拿了账册却反悔不叫分家,等于牢牢攥住了霍肖瀚一家的家底,今后可随意拿捏。 这么看来,霍淑明的小心应对也不无道理。 霍肖瀚气得想骂人。 他想不明白自己这耳根子最软的儿子,今日怎么这么倔。 担心霍乾念心情不好会反悔,霍肖瀚又催: “胡说什么!少主怎是那种人?赶紧把账册给管事!别磨蹭!” 霍淑明攥紧账册,目光坚定地摇头,“要不……就算了吧……爹,算了吧……别分家了……” 这话一出口,简直让周围人都着急:这分家大事,怎么如此儿戏? 霍肖瀚再也等不住了,冲过去要抢账册。 霍淑明却早有防备,立马后退躲开,绕过霍肖瀚,急步朝高座上的霍乾念走去。 “不行不行……还是我自己去给少主吧……” 霍乾念身边的管事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霍淑明已低头走到了高座之下,眼中暗暗划过一抹狠厉。 第38章 以命相护 “霍淑明!”霍乾念突然严厉出声,吓得霍淑明脚步一顿。 他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霍乾念,额头上全是冷汗。 霍乾念目光如炬,森然俯视着霍淑明,道: “从霍氏祖宗开堂起,至今二百一十五年,离开霍氏单出的只有三种,一种是被逐出霍氏的,一种是家业大过家主,另起东山的。” “还有一种呢?”霍淑明下意识问。 霍乾念眉目冰冷,一字一句道: “还有一种,是全家俱亡,无后而终。” 霍淑明登时脸色惨白,身子晃了晃,像是要摔倒。 众人也都被这几句话吓到了。 谁人不知霍乾念腿伤之前的威风? 面对那些个丧良心的霍氏子弟,霍乾念杀伐果断,没有一丝手软。 记得有一个拍花子买卖孩童的霍氏子弟,一家十一口,霍乾念亲手杀了十个。 还有从前以霉米充当新米,低价卖给孤儿院的一人,霍乾念一脚将人踹翻,那人身子还忙着从地上爬起来呢,头已经骨碌碌滚地。 这是霍乾念的积威甚重,谁敢造次? 不过说到底只是分家而已,霍肖瀚为人胆小怕事,长子霍淑明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墙头草。 这一家子生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既没有犯事,大约霍乾念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 众人心里这样想。 霍乾念却再次开口,像是话里有话: “霍淑明,到此时为止,开弓尚有回头箭。” 所有人包括霍淑明在内,都以为霍乾念指的是“分家”这事。 只有云琛敏锐地从霍乾念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警告意味。 下一刻,只见霍淑明眼中闪过决绝之色。 他口中说着“那就不分了”,做出转身离去的架势,手里却快速从账册中掏出一把小刀,回身朝霍乾念狠狠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没有任何犹豫地—— 云琛一把攥住了刀刃。 刀尖停留在离霍乾念眼睛只有一寸的位置。 她站在霍乾念身边,从后以半抱的姿势微微探出身,徒手攥住了冰凉的刀刃。 因为动作太猛,她束成马尾的长发往前一荡,落在他的肩膀。 鲜血从她手中成线流下,落在霍乾念石青色的外袍上。 “啊——”厅中有人发出惊叫。 一刺未成,霍淑明狠狠用力,还想再刺,谁知那刀刃却被云琛抓得极牢,竟抽不动分毫,只能看见越来越多的血从云琛手中流出。 云琛面不改色,握住刀刃猛地一拽,霍淑明随即扑跪在霍乾念脚下。 不等霍乾念发话,云琛将手中小刀甩掉,一脚将霍淑明踢飞。 从始至终,霍乾念的神情都宛如庙堂大佛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既不惊讶,更无惧怕。 仿佛早就知道霍淑明包藏着祸心,故而在话语中给了他一次又一次警告和机会。 仿佛早就知道有他最看重的亲卫在,他便无需狼狈闪躲,只需稳当当地做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霍少主即可。 看着霍乾念冷峻从容的脸,云琛仿佛突然就懂了她初识霍乾念的那一天,在杀斗狠烈的竹林深院中,霍乾念为什么毫不慌乱,不躲也不逃。 因为那不只是一个泱泱霍帮少主的尊严。 也是少主亲卫的尊严。 他将命交给亲卫,以报这以命相护。 他笃定自己亲卫的本事能救他,纵使救不了,他也以身为饵,甘愿同生共死。 这种绝对信任,比之云琛曾说的“后背交给兄弟,性命交给老天”更甚。 只不过因为一双动不了的腿,这信任里还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悲哀。 云琛心头百感交集,但她不敢分神,得防着霍淑明再冲上来,更防止有人趁乱作怪。 霍淑明滚下堂中,一时间,众人惊声大叫,乱作一团。 霍肖瀚吓呆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着“疯了……疯了……” 堂上十几个近卫麻利出刀,将霍肖瀚一家全部拿下。 一众霍氏族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累及自己。 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在护卫们的维持下,堂中慢慢恢复秩序。 每个人都在想,霍乾念会用什么样的家法来惩治霍肖瀚一家。 高座之上,霍乾念将怀里的帕子递给云琛,见云琛熟门熟路地捆扎止血,才将隐怒的目光收回。 一旁的大管账拿出分家约书,两个近卫立刻押住霍淑明,一刀挑破他的手指,强摁着他在约书上按下血手印。 剩下堂中霍肖瀚家的男丁,也全都如此。 霍乾念冷声问:“你不是要分家吗?这约书签下,便是彻底分了。” 近卫高举满是血手印的约书,在堂中走了一圈,向众人展示清楚。 众人无人敢直视。 “既不是我霍氏族人,就不必用家法族规了。”霍乾念顿了顿,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注目下,冷酷无情地说: “霍肖瀚一家十九口,除去两妇人、两未出阁女子,其余人严审,牵连者全部绞杀,尸首送去官衙。” 堂中一片寂静,只有霍肖瀚一家被拖下堂的凄厉哭喊。 临被拖出堂之前,霍淑明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何其愚蠢,才听懂先前霍乾念话语里给他的最后生机。 “你……早就知道玉阳基找过我……许我玉家二成红利……叫我杀你……对吗……” 没有说话,但霍乾念冰冷的表情足以回应。 “我错了!求少主饶命!我再也不敢了!”霍淑明拼命挣扎,哭喊着求饶。 但霍乾念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松动。 毕竟软心肠是标配给苦命人的,他霍乾念可没有这玩意儿。 半个时辰之后,霍府的角房里抬出去十五具尸体。 霍肖瀚一家男丁俱亡,无后单出。 这勾结玉家背叛霍氏的叛徒,算是处置了。 堂中所有人亲眼看着霍肖瀚一家,从金贵的霍氏族人,转瞬就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只感觉寒气一个劲地窜后背。 再去看霍乾念,不由心中更畏。 这乱世楠国,霍帮杀人从来都是先斩后奏,只要最后能给出一个体面交代,衙门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39章 霍帮的报复 云琛,你若应,便做亲卫吧。 直到前厅正堂里,霍氏族人议事那一场惊变,云琛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云琛,你若愿意,我把命交给你吧。 一直以来,云琛都有一种置身事外的从容淡然。 她总觉得作为护卫,她的性命属于那未谋面的恩主。 在霍帮和霍乾念这里,她虽亲近,却迟迟不能跨进最后一道心门。 可如今她才知,哪怕已经知道她心有恩主,霍乾念还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她。 第四亲卫不是说说罢了,这霍家少主的位置也并不是那么好坐。 不过是与霍乾念日常相处太多,见多了他对她随和的样子,差点让她忘了他是那样杀伐狠厉的一个人。 一个如今时时身处危险,需要她全力守护的人。 霍乾念早已交出真心。 可她的心却不够真,不够纯。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特别愧疚又亏欠。 尽管手上又添新伤,十分妨碍她握剑,但她还是坚持要去替换花绝,去办围攻玉家码头堂口的大外派事务。 她感觉自己非得使劲出出力气,才能报答霍乾念的心意。 这想法她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霍乾念仿佛猜到什么,没有多说,只在临行前将她叫来,替她系好手掌上的帕巾,轻声道: “去吧。小厨房新做了乌梨酥,等你回来一起尝尝。” 她单膝跪在霍乾念身前,仰头看着他,睁着倔强的大眼睛,朗声应下。 谁曾想,这一去便是三个月。 玉阳基策反霍淑明不成,反害霍肖瀚一家被杀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楠国。 有霍肖瀚一家的“榜样”在前,其他霍氏族人再见到玉家人,哪怕只是碰巧遇见,也避如蛇蝎。 可光肃清内患怎能够,霍帮的颜面不能丢,“霍肖瀚一家无后”这一仇,霍帮必须要报。 在南璃君的暗中扶持下,霍帮快速拿下了与外邦岛国的船只买卖。 仅仅数十日,三千艘冲锋铁木船便航行遍布洛子水大运河,肆无忌惮地驶进玉家的半条航运。 霍帮平时行事便带匪气,此时带着“仇”,更是横行霸道。 闯进玉家领地,遇见玉家的护卫和打手们,一言不合就开揍,气得玉家人直骂“霍帮疯狗”。 最后玉家被逼急眼了,索性报官。 结果运河两岸所有城镇官衙都早已被南璃君打点妥当,每次都在霍帮人已经把玉家人揍得满地找牙了,才姗姗来迟收拾局面。 所有观望这场“霍玉相争”局面的人,都以为到这里就该结束了,谁知这仅仅是个开始。 霍帮所有无章无法冲进玉家航运的三千艘冲锋铁木船上,每船栽十二人。 数百船只一靠岸,近千人立马杀进最近的码头,烧船砸桨,将玉家船只大毁特毁,一通砍桅杆,烧船身。 而后连哄骗带威胁地,将玉家大批临时雇佣拽进霍帮码头,摁着头签下工钱高一倍的身契。 一众雇佣不明所以,只知道自己半个时辰前还是玉家的人,半个时辰后就改姓霍了,口袋里银子还多了一倍。 接着,霍帮人蜂拥冲进最近的玉家堂口,乌泱泱群起攻之,直接卸顶拆梁,堂而皇之地扔了玉家牌匾,在堂门口挂上霍帮的醒狮头。 堂口上的玉家族人全部被杀的杀,打的打,许多直接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塞进了牢里。 城中但凡有存放玉家堂口的商户约书之处,霍帮一概能偷就偷,偷不到就抢,抢不过直接一把火烧了,叫玉家根本拿不出任何地契和约书为凭证。 一拨又一拨的霍帮人轮番上阵,毫不讲法度,却又秩序井然,分工明确,搅得玉家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所谓。 等三个月过去,玉家反应过来的时候,才知这根本不是一场报复与侮辱,而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的强取豪夺! 可玉家再气愤,原本属于玉家航运上的二十多个码头,也已拱手霍帮。 官司闹到朝廷,他们也拿霍帮这群“土匪”没办法。 最后只能连夜颁布新规,今后商户地契约书,必报朝廷存档。 霍帮算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全楠国的商法。 这一场大差事,叶峮、不言和云琛,带着霍帮近千人忙活得不分日夜,终于算圆满拿下。 待云琛等人忙活完回烟城的时候,已经是小年了。 霍家祖上是北方人,没有过小年的习俗,但祖祖辈辈在烟城待久了,每逢小年,各院都会开小灶,小小热闹一番。 今年是亲卫难得最齐全的一次,也是最热闹的一次。 一年到头没有什么大的伤亡,院子里的护卫们都很相熟。 霍乾念特许轮班醉饮,更大加赏赐,众护卫纷纷叫好,个个喜笑颜开。 北柠堂的院子里开了长桌,摆上酒肉,护卫们吃喝了一轮又一轮。 中厅里则摆着小桌,桌子上的酒菜已被吃得一片狼藉,座位上除了饭渣酒渍,空无一人。 叶峮、花绝、不言和云琛,四个人猫在里间寝屋,席地坐着毛垫,围坐在霍乾念身边,围着暖烘烘的小泥炉喝酒、嗑花生米、吃乌梨酥。 按理说,亲卫总要留一人值守最稳妥。 但如今“霍玉相争”闹得太大,玉阳基直接告去了皇帝面前,全天下都盯着霍帮,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搞刺杀。 霍府难得安稳清静一阵,霍乾念便说服叶峮,叫亲卫们好生放松放松。 平日里出生入死,神经紧绷,难得聚着喝酒。 四人很快喝大,各自说起自己“护卫”生涯里的英勇事迹。霍乾念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吹牛”,面上带着温和浅笑。 只见叶峮瞪着喝红的眼睛,豪气冲天地说: “我那时候还年少呢,也就阿琛现在这么大,单枪匹马杀进土匪寨,和那土匪头子大战二百回合,鸡鸣天亮时,一刀取他人头!” 不言竖起大拇指,回忆了下自己的往昔,感叹道: “其实我压根没想到做护卫,主要是我家老爷子找人给我算命来着,说我久居本家必有祸殃,老爷子就叫我从军去。你们知道不,我还真去了!投的骁骑营,可士官嫌我话多,只叫我去烧火房炒菜,小爷我哪能受这气!直接一纸辞令,卷铺盖走人!” 叶峮闻言一惊,“投军还有请辞的?你小子该不会是个逃兵吧?” 不言连连摆手,“哪能啊!一般是不给辞的,我就去校尉跟前找他聊了几次,每次俩时辰,他就给我签辞令了。后来啊,离开骁骑营,我就……” “得得得!酒快凉了,你喝两壶再说!”见不言又摆出唠叨架势,花绝赶忙用酒堵他的嘴。 云琛年纪最小,几人说说笑笑,话题最后不自觉地转到她身上。 不言连说带比划,感叹道: “你小子这次外派可太猛了!每次都第一个冲上去!好几次我还没看清对面几个人呢,你人就飞出去了,我刚打倒一个,你那边已经倒一片了!你知不知道有几次挺危险的,玉家狗的刀尖是他妈挨着你后心过去的,我看你全不在意,你这家伙怎么那么不怕死啊!” 听了这话,旁边的霍乾念微微眯起眼睛,再次仔细地看云琛。 第40章 我不喜欢女的 听了不言的话,旁边的霍乾念微微眯起眼睛,再次仔细地看云琛。 从她外派办差回来那天,霍乾念已仔仔细细看过她许多次。 她身上没有什么大伤,只有几处淤青和浅刀伤。 但整个人瘦了一大圈,霍老太爷给她养出的那点肉,全费在这次外派了。 和叶峮几个身板越来越结实不同,云琛好像怎么都壮不起来,身子骨小得像女子一般。 霍乾念看着心里不舒坦,“云琛,你可喜欢外派办差?” 云琛想都没想地回答:“喜欢呀!又能办差,又能在外面玩儿,挺好的!” 霍乾念点点头,“那今后还继续办吧。” 这时,叶峮心知肚明地贼笑一声,从旁调侃: “我知道这小子为啥现在这么猛,十有八九是把哪家姑娘追到手了!嘿嘿!” 这话一出,几人立刻炸开了锅,花绝直接锁住云琛脖子,大笑: “老实交代!哪家的姑娘!哥去给你掌掌眼!” 不言也急地跺脚:“快说快说!姑娘好看不?白不?腰软不?臭小子快说!急死我了!” 云琛被花绝勒得脸都红了,大叫“我没有!瞎说什么呐!” 霍乾念在一旁端着酒杯,浅酌一口,语调平静道: “云琛脸皮薄,你们别折腾。” 花绝放开手,但仍和叶峮追问不停。不言只关心姑娘的腰软不软。 云琛被勒得连连咳嗽,见眼前递来一杯茶,也没看清是谁递的,接过来就喝,这才捋顺气。 云琛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八卦,更不知该怎么解释,一急,脸更红了。 几人只当是她害羞,闹得更加起劲。 又喝了许久,四个人吵吵嚷嚷地闹着,霍乾念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 喝到最后,四人都有点上头。 云琛为了防止几人拿她开涮,也拼着喝了许多,远超她平时的酒量。 花绝舌头打结,从左揽着云琛的肩膀,嘴里一会说着“你是我哥”,一会又叫着“我是你哥”。 不言从右边揽着云琛,醉醺醺地对着云琛耳朵碎碎念个没完没了,从头到尾嘴没闲过。 云琛只把他当成背景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叶峮勉强控制住没喝太多,脚步微晃地往院子里走,非得去巡视一圈。 等霍乾念过来扶云琛的时候,花绝和不言已经彻底醉倒在矮几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云琛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霍乾念的轮椅停在她面前,她的下巴正对着他的膝盖。 她仰起脸,醉眼朦胧地望着他。 他也深深看着她,没有说一句话。 就这么目光交织地看了许久。 看着霍乾念那挺拔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凤眸,想着他纵使再笑,那眸子里也一直藏着久久不散的阴郁。 再想起那份她从未全心全意回馈过的信任……云琛蓦然鼻头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她一把抱住他的腿,埋头大哭: “少主……我……我对不起你!” 他身子微微一僵,半晌才问: “你……看上哪家姑娘了?” “啊?”云琛抬起头,擦擦眼泪,神情迷茫又无奈:“我真没有……我不喜欢女的……” 他怔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她这句话的分量。 她重新侧脸趴在他腿上,又道:“少主……我好对不起你……” 仿佛此时才明白“不喜欢女的”是什么意思,他既惊又喜,既欢愉又惶然,一时间心头百般复杂,不知该怎么回应。 她哪里知道他心里的翻江倒海,只觉得酒意上涌,脑子里稀里糊涂一团,难受得她只想找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她脑袋在他腿上蹭来蹭去,两手环住他的腰,嘴里喃喃道: “少主……你的腰怎么不软呀……”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声音暗哑: “我是大腿以下动不了,大腿以上还好着呢!你给我——” 他话刚说到一半,她突然猛地起身,将脸贴到他面前,鼻尖对鼻尖,将他剩下半句话怼得咽了下去。 她两手撑着轮椅扶手,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凤眸里清晰可见她的倒影。 他莫名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心一瞬间悬到了天际。 她吐着酒香,咬字不清地问: “少主,你看我像不像狗?” 她模模糊糊想起,颜十九说她是忠犬来着。 话说完,她感觉手上忽然又没了力气,整个人再次跌坐下去。 他松口气,心说你确实是挺狗的! 她抱着他的腿,开始委屈巴巴地胡言乱语,耳朵却听到他问: “方才你说对不起我,那你要怎么补偿我?” 她直起身子,揉揉晕乎乎的脑袋,眨巴着眼睛认真想了想: “用我自己补偿你。” 这答案令他心尖一跳。 他眉尾微挑,目光幽深,缓缓俯身靠近她。 打量着眼前这酒色如绯的小脸,他慢慢伸手,勾住她的下巴轻轻揉捏,用力拉到眼前。 他的语调危险又魅惑: “用你自己补偿?用哪里?”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万个答案,一万种混乱。 他不敢去抓住任何一个。 他忍不住手上再次使力,盯着她的红唇,望进那双朦胧、柔软而不设防的眼睛,仿佛一推她就会听话地倒下。 他声音里带了一点颤抖: “云琛,你想好了再说——你要用哪里补偿我?” 她被他周身危险迷乱的气势吓得清醒了两分。 注视着他的眼睛,她抬手摸上心口: “用这里——用我的心。” 他浑身一麻,瞳孔骤然紧缩。 一瞬间,他差点倾身扑出去,感觉就要对着手中那张脸不管不顾地吻下去。 可下一刻,毫无知觉的双腿又如石头一般,坠得他动不了分毫。 他喉结微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最终长长呼出一口气,无力地靠回椅背。 他明白,她所说的心,是一颗至死护卫的真心。 想明白这一层,所有汹涌翻滚的情意都渐渐平息,云琛也已彻底醉倒,沉沉睡去。 满屋子,只剩他一个没有喝酒,却醉得比谁都狠的人。 他喊来润禾和几个小厮,安顿好醉倒的云琛四人后,独自一人来到书房。 宽大的黄花梨木桌子上,摆着厚厚两摞信纸、书册。 左边一摞信纸,全是这三个月以来,不言回报的外派事务情况。 不言话多,写起信来也是长篇大论,总会提到云琛。 那每一封信他都读过很多遍,云琛的名字被他不自觉地用笔勾湿了一圈又一圈。 右边一摞书册,是霍府冗长无趣的三百多条家规。 簇新的书页上,全是他一笔一画的抄录。 他静静地在桌前坐了许久许久。 没人知道他心里是惊涛骇浪,还是繁花如春。 直到蜡烛都快燃透,他才动作迟缓地转动轮椅,将新抄录的几本家规通通扔进火炉中。 书页燃烧得旺盛,火光映着他忧郁的面色。 他回到书桌前,拿起一本新书册,再次执笔,静静抄录下: “霍府家规,第一条……” 第41章 真是个大好人 宿醉未醒的感觉实在难受,云琛揉着沉重的脑袋起身,发现“屋漏偏逢连夜雨”,床单上一坨鲜红—— 她来月事了。 她十二岁离家,连月事是什么还没来得及知道,娘亲就没了。 第一次来月事的时候,她吓得以为自己要死了,还是一个好心的卖豆腐的大婶教她怎么用月事带。 她记得大婶的丈夫色眯眯地看着她,说“挺好,来月事就是能种娃了”。 她虽不懂人事,但对上那眼神和语气,她深深地感到惧怕。 从那以后,她便女扮男装,再没有穿戴过任何女子衣裙。 做了护卫之后,成天打打杀杀,不是爬树就是潜水。 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从来不知爱惜身体,月事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规律过。 再加上身子总受伤,随便一处都比肚子疼,她便一直没把月事当回事。 可前几个月,在霍老太爷那里喝了半个月的药后,霍老太爷也不知怎的就盯上了她,每个月都叫人给她送苦翻天的药喝,还叫人盯着她喝完才行。 就连她外派在玉家码头打群架的时候,都有一个管事揣着药从旁等着。 一等她打完,那管事就冲上来给她喂药,嘴里还念叨: “云护卫你必须得喝,这是老太爷千里迢迢而来的心意!大补的!” 她好笑又无奈。 作为霍帮护卫,老太爷就是给她毒药,她也得喝,更何况还是一份“恩宠”。 就这么灌了几个月的药,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月事莫名规律起来了。 上个月是初五来的,这个月便是初三。 看来老太爷的药真的挺补,她心说。 换了身衣服,她赶忙偷偷摸摸洗床单,然后做贼一样地去晾床单。 刚忙活完,润禾跑来喊她,说要做年节前的打扫,请云琛去帮忙收拾霍乾念的私库。 这活可比平时轻松多了,云琛悠哉地往私库走,老远就看见一大群人忙活着抬箱子,将里面所有物品拿出来,一一晾晒擦洗。 自从云琛带头开始“尊重”霍乾念后,所有小厮和护卫也都有样学样,进入了全新的侍主状态。 许多经年不曾翻动的东西,都时不时想起来,用一下,看一看。 故而润禾打算今日好好地将私库清点一下,连粒珠子都不能放过,全部要有名有姓地登记在册为好。 “云护卫,劳烦你去启那个大黑箱子,一一念过里面的东西,我登记一下——我记得角落里有个菱格呢,可别漏了东西。” 云琛应下,手刚搭上箱子,就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自己肩膀上。 她扭头,对上叶峮满脸笑容。 “咋了,叶哥,嫂子给你涨零花钱了?” 叶峮神神秘秘,笑道:“你去轮值房看看谁来了。我给你放一日假。” “谁?”云琛来了兴趣,心说不会是小六来了吧? 叶峮使劲推她,“去吧,这里交给我,这些东西我之前弄过,我来和润禾登记。” 道了声谢,云琛飞快地跑远。 叶峮满意地拍拍手,感觉自己真是个大好人。 注意到润禾在一旁等的已经有点不耐烦,叶峮赶忙启开箱子,拿出那漆黑油润的小物件,念名: “梅花破月玉佩一枚。” 另一边,霍帮册房里。 一个人影正伏在案前,正式登记名册。 荀戓自从入霍帮以后,就被分在了最南边的茶行堂口上。 因为他办差谨慎仔细,又在与玉家争夺茶运的事务上接连立了功,便被调回烟城,升任北柠堂近卫。 升任近卫,意味着不必再颠沛流离,能好好照顾在烟城的一家老小了。 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更为稳妥的未来。 荀戓越想心里越高兴,十分郑重地在登记册上写下名字。 他想,这一次,干脆彻底摆脱“狗哥”的外号! 登记的管事凑近荀戓的名字,“这两个字怎么念?” 荀戓挺起胸膛,正要大声报上姓名,却听远处传来一个欢乐的声音: “狗哥!!!” 登记的管事点点头,显然已经记住了“荀戓”俩字怎么念。 荀戓认命地叹口气,无奈回首。 云琛冲过来,兴奋地大叫: “狗哥!我好想你啊!” 荀戓一把抱住云琛肩膀,咧嘴大笑: “臭小子,长高了!但还是太瘦了!” 云琛扯着荀戓往外走,“狗哥!我请你下馆子!咱们吃炖羊肉走!” 荀戓大笑着应下,却又想起这一年来,每个月的月钱都寄回家养妻儿老小了。 这次一路过来又花费不少,他此刻有些囊中羞涩。 这时,云琛拿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偷偷摸摸地塞进他怀里,小声道: “狗哥,快藏起来,别让人瞧见!这是嫂子这几年给我补衣服的钱,我现在攒够了,还给你,不然我心不安!” 荀戓知道云琛是怕他难堪,故意逗乐,做出偷摸的样子。 他意欲推辞,却拗不过云琛铁了心要塞,最后只得无奈收下,心里又暖又歉疚。 云琛看出他的心思,坦然笑道: “狗哥,你别瞎想了。在武馆那几年,若没有嫂子经常帮助缝补,我哪有体面衣服穿。这钱是我应该给的。我身无长物,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你若不收,就是叫我良心不安,砸我云琛‘有恩必报’的招牌!” 荀戓心里感动,动了动嘴,半天只说出一句:“你小子!哎……” 二人勾肩搭背地出了霍府,寻到羊肉馆子,一顿酒肉伺候,天南海北地聊了大半宿,互相把这一年的经历交代干净,喝到大半夜才回府。 霍乾念差人来找云琛的时候,她刚刚爬上榻躺下。 主子在喊,爬也得爬着去。 她只得强忍着困意,去到北柠堂。 霍乾念正在书房里等她,见她一身酒气地进来,他眼神幽暗两分,许多不可言说的画面从他脑海一闪而过。 “见到荀戓了?” 她开心地笑:“见啦,还请狗哥吃了羊肉呐!” “那就好。”他点点头,递给她一封信,“这上面有一处地址,在幽州附近,可能是你的恩主,你去寻寻看。” 她愣愣地接过信,心里却再也没有从前的期待。 见她拿着信,低头不作声,身子因醉酒有些微晃,他示意她坐下。 因为有点酒意的关系,她一时忘记护卫应当搬来小杌子坐,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客座上。 “怎么了,不高兴?”他眼里带着一丝笑意。 她摇头,沉默许久,才轻声问: “少主,你说……我还要继续寻恩主吗?” 第42章 送你一程 云琛问完那一句“少主,你说……我还要继续寻恩主吗?” 霍乾念差点脱口而出“别寻了!”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硬生生咽下去了。 他明白,她一个心性那么坚定的人,能问出这话,就说明因为霍帮——或者说因为他,她已经动摇了。 不想去承认,这动摇其实全因“忠与义”,他情愿骗自己这一刻。 这点水中月影似的、轻轻一戳就碎的梦,对于他来说,太难得,太珍贵。 “去寻吧。再寻最后一次,也算不悔。”他说。 她神色黯然,像是在对他解释: “如果不寻,将来死了到地下,如果遇见恩主,我不知该怎么对他说。” 他心里没由来地发疼发紧,“我去替你说。就说……” 下一刻,理智已完全拦不住唇舌: 他说:“我舍不得放你走。” 她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傻笑,只当这“舍不得”,纯粹是一个主子对亲卫的“舍不得”而已,全然没有看见他眼里已几近喷薄的情绪。 “少主,谢谢你。” “去吧。云琛,你知道归处。” 她揣好信,随即行礼告退。 他则静静地坐在书桌前,长叹一口气,苦闷地靠在椅子里,心头再次覆满惨淡愁云。 他打开一本新书册,再一次从头开始抄录霍府家规。 他已记不清这是第十几遍的抄录了。 一遍遍、一次次力透纸背地将“府风端正,禁龙阳之好”这句话,藏在三百多条规矩里,痛苦又迷惘地写下。 一直写到手酸,他才停笔,转动轮椅到火炉前,再次将书册扔进去。 看着那书页慢慢卷翘、发黑、烧成碎片,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心也能这样烧得干干净净。 终于平静了些,他转动轮椅往外走,余光却瞟到云琛方才坐过的客座,不禁眉头一跳。 那簇新洁白的雪绒坐垫上,印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鲜红痕迹。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云琛便拿着地址离开了。 为了能在过年前赶回来,云琛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赶路。 整整半个月的路程,硬是被她七天就跑到。 离幽州不远的一处城镇里,一户大宅的门被叩响,仆人打开门,只见到一个风尘仆仆,累得气喘吁吁的“少年”。 禀明来访缘由,云琛甚至都不愿入宅,只叫仆人代为通传,问问主家是否有梅花破月图样的东西。 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云琛高兴地回句“知道啦!多谢小兄弟!”而后风一般地策马离去。 那仆人只觉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心说这寻恩的少年也太马虎了。 云琛却忍不住仰天大笑,高呼呐喊,彻底放飞心绪,将马驾得快如闪电,惊起路人连连回望。 她马不停蹄地奔向苍海城,入城买酒菜,又马不停蹄地奔向香消崖。 人还没到,声音先至,她大喊: “师父我来看你啦——师父我马上就走啦!” 她翻身下马,动作飞快地给神仙墓放酒、行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钱袋子,高兴对师父道: “师父,徒儿终于有点富裕钱了,从来没为师父添置过什么,这点银稞子孝敬师父,给师父换身新衣。” 她师父的一身黑衣穿了许多年,很多地方都磨得透光了,她一直惦记着。 师父没有多言,只让她去梳洗干净再来说话,勿在神仙墓前失礼。 她听话照做,对着水边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蓬头垢面,浑身脏乱得像个野人。 收拾完毕,她回到师父身边: “师父,我不寻恩主了,我准备留在霍少主身边。” 师父目无波澜,“留在霍帮?寻了六年恩主,好端端的,怎么不寻了。” 见她红着脸不说话,师父又问:“是因为霍乾念?他知道你是女子吗?” 她使劲摇头,“不知道!师父,霍少主对我有知遇之恩,更毫不吝啬帮我寻恩主,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我这亲卫,我不能负他。” 师父盯着她的脸,一双穿透审视的目光,看得她有点发怯。 “我没撒谎,师父。” “你不说谎,我知道。” 师父思索片刻,拿出剑,“我再教你几招,你留下,学会再走。” “啊……”这样可能来不及和霍乾念过年了…… 这话她憋在嘴里,没敢说出来。 师父淡淡看她一眼,“不愿意?” 她赶紧讨好地笑,朗声回答:“愿意!嘿嘿!” 晚就晚点吧,大不了路上再跑快些,能学到师父留的后手,这机会多么难得。 而后九日,香消崖边,神仙墓前。 两支长剑舞得银光似雪,剑气如虹。 两个身影快如闪电,几乎要在空中晃出残影。 明明剑锋不见血,可香消崖的花草树木都如被寒锋杀过,俱发出瑟瑟哀鸣。 云琛知道自己师父武功高强,自己只学了十之一二,便已在众多护卫里出挑。 谁曾想师父的剑法竟高深莫测到她根本难以望其项背。 她也才知道,从前教她的剑法只是皮毛,但也是基础。 这几年的实战,让她基础牢固之上大有长进,短短九日,她便顺利将师父所授学成。 最后一次对战,她全力以赴,直打得汗如雨下。 只听“当啷”一声,师父手中的剑被劈飞。 隐月剑停在师父喉咙前,笔挺的剑身在日光下微显蓝光,神气又骄傲。 师父气息微喘,那从来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认可。 “去吧,足够了。” 云琛彻底松懈下来,气喘吁吁地撑着剑,累得差点说不出话,笑道: “嘿嘿,师父你老了,不然我肯定打不过你!” 学成归去,云琛立马策马跑得没影了。 接着,一辆马车从反方向而来,缓缓停在神仙墓旁。 马车上下来一人,走到墓碑前伫立。 “这可是你唯一的徒儿,你舍得送她去死?” 见没有回应,来人抬手轻抚墓碑,又道: “不过是你对她心有愧疚,便要送一个无辜的孩子去搏杀。你教她这些绝招杀招,是因为霍帮已同公主结盟,你要送她去给公主当棋子,对吗?” 依旧没有回应。 来人仿佛终于失了耐心,语气含笑带杀: “江鸣,你到底什么时候死?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第43章 缺德的煞星 离开苍海城,云琛跑晕了六匹马,满身都是马暴汗后的马厩味。 驿站里的马一见到她,一闻着那味儿,都纷纷躲避,没一个敢上前。 她扫两眼,挑中一匹快马,利落地跳上马背,抛下俩银稞子,道声“谢了”,便绝尘而去。 在香消崖耽误了九日,她回程的路实在太赶。 她估摸着可能赶不上年夜饭了,也不知道霍府的年夜饭都有啥,荀戓会不会给她留饺子。 她满心想着这些,一路飞驰至离烟城百里处,经过一列商队时,随意瞧了一眼,仿佛瞥到一张熟悉的脸。 直到跑出去二里地后,她才想起来那是谁,赶忙又调转马头往回跑。 这边商队里,因为冲锋铁木船被毁,被贬至最低等押运护卫的胥斩,正和十几个人一起押着货物,好端端地走在路上。 突然感到一阵疾风刮面而过,一个疯子骑着马窜过去,眨眼的功夫又飞奔回来。 待马奔到眼前,在剧烈的颠簸晃动中,胥斩看清来人的脸后,登时脸色大变,惊叫: “你这个天杀的祸精小搨皮!戒备!戒备!!霍帮的人来了!” 其他护卫虽没有见过云琛,但多少都吃过“霍帮疯狗”的亏,知道如今霍帮的人见了玉家人,那就跟狼见了荤腥一样地冲上来,立时纷纷掏出武器,做好打斗准备。 云琛由远及近,骑在马上高喊: “胥斩大哥!我新学了剑法!你们有没有空和我试试?” 压根没等胥斩回一句“没空!”云琛直接拔剑杀来,吓得一众护卫尖叫躲避。 只两招而已,胥斩就发现这家伙剑法更甚从前。 从前在玉家码头的时候,三招之内,他尚能应对。 如今数月未见,云琛剑法杀意喷薄,阴厉骇人,瞧那隐月剑蓝光一闪,只凭剑气即可破风伤人! 胥斩硬着头皮冲上去,半招便败下阵来,倒在地上直喘气。 见不过两招,十几个玉家护卫全部倒地,哀嚎一片,云琛满意地收剑回鞘,开心道: “我师父真好!” 胥斩无力大骂,只能无奈道: “因为你毁船一事,我被打的只剩一口气,硬是凭多年劳苦功高,老爷才没要了我的命,贬我至此。眼下我们只是押运几车烟花去城里而已。” 顿了顿,胥斩露出哀求的神色,“云琛祖宗,你放过我们吧,这烟花就是送去城里铺子卖,放着玩儿的而已。” 话音落下,见云琛眼睛顿时一亮,胥斩便知倒霉!说错话了! “胥斩大哥,我买一车烟花!”云琛说着就动手去拆车,几十辆马车相连,她这次学聪明了,只拆下头车拉走。 一众玉家护卫哪里还有力气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琛喜滋滋地驾马远去。 胥斩连连自我安慰: “还好还好,那小子这次只搞走一辆车,不打紧不打紧!” 一个捂着腿疼得呲牙咧嘴的护卫道: “不是说买一车走吗?银子呢?给谁了?” 胥斩愣了一下,重重叹气,认栽道:“算了!一车烟花没太多钱,这钱我补上吧!” 一车烟花不贵,也就胥斩如今一年工钱,他一想就觉得肉疼。 这时,另一个护卫从旁插话,幽幽道: “霍帮那家伙劫走的是头车吧……拉车的四匹马都在头车上呢……”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只见几十辆烟花车静静停在原地,没有马牵引,正等着他们徒手去拉…… 胥斩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声凄厉怒吼: “云琛!!你个缺德的煞星啊!!!” 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烟城霍府。 这一年来,霍乾念脸上的阴郁少了许多,甚至经常会露出些笑容。 霍府上下也从一开始的惊悚,变得逐渐习惯,慢慢跟着轻松起来。 如今霍帮背靠公主南璃君,势力日渐壮大,短短半年,就在楠国境内新增堂口八十个,更打通了东炎与昭国的境外商线。 泼天的富贵从四面八方涌进霍帮,而玉家只能节节败退,望着眼馋。 再加上这一年来胜多败少,霍帮护卫们的死伤较之从前大大减少,故而今年的年节非常热闹。 全府上下从年三十大清早就开始忙活,整个霍府挂满了金红绸和红灯笼,各院都在剪窗花、贴对联、贴福字; 大厨房里更是忙的热火朝天,别说酒菜样式了,光是饺子就包了两万多个。 护卫们全部发了新款的藏青银绣新服制,家仆们虽没换服制款式,但也都领了新衣。 霍府上下几千口人,一个个都穿得鲜亮体面。 霍乾念整整一天坐在北柠堂里,发了十八轮年节封赏,说着大同小异的褒奖之词,累得口干舌燥,胳膊酸疼。 一直坐到日暮西垂,夜色渐浓,年夜宴已经在前厅摆起来,霍乾念还是没有等到他想念的人。 每逢年节,前厅总有宴会。府中所有大门全开,为迎财之意。 霍乾念不知在这前厅宴饮了多少回,但如今才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从大门到前厅,一共有六道门。 每道门上都装饰着不同的吉祥兽,麒麟、貔貅、獬豸…… 坐在前厅主位之一,他一眼就能望见霍府正门大开,巨大的浮雕醒狮随门扇朝内,露着威严的犬齿獠牙。 大门前广阔空荡,远远地可以看见长街上人影交错。 正座另一个主位上,霍老太爷懒洋洋地窝着打瞌睡,慢悠悠道: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霍乾念眉头一挑,“爹你又在胡说什么八道?” 霍老太爷打个大呵欠,叹了口气,“没啥,饿了。” 霍老太爷发话饿了,年夜宴自然提早开始。 霍老太爷、霍乾念、霍阾玉,再加上七七八八的其他霍府主子,一大桌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吃得热闹。 叶峮和不言从旁护卫,腰上被迫系着喜庆的红腰带。 另一边,润禾拿着一根红腰带,追得花绝满处跑,发誓不给花绝系上决不罢休。 花绝跑得飞快,拒绝三连:“润禾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啊!别拿那丑玩意儿靠近我!” 其他护卫们、管事们、小厮和丫鬟们,也都围着小方桌,在下位吃喝说笑。 整个霍府喜气洋洋,热闹极了。 突然,不远处,一簇巨大的烟花发出鸣叫,升空炸开。 小丫鬟们兴奋地叫起来,“是城里放烟花了?今年怎么放得这样早?” 烟花火光照耀着众人的面庞,霍乾念望着那转瞬即逝的绚烂,目光微微动容。 众人都忙着欣赏这夜色烟花的美景,叶峮却突然眯起眼睛,侧耳去听,微微伸头往大门外长街上看去,喃喃道: “好像不是城里每年都放的那种烟花……这大动静是什么情况?该不会……” 随着奔腾的马蹄声咆哮冲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叶峮目瞪口呆: “该不会是云琛吧!” 第44章 新年贺礼 “该不会是云琛吧!” 所有人都被叶峮的话吸引过去,全都望向大门。 霍乾念也盯着大门口,不敢眨眼。 马蹄奔腾之中,只见五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车,直直朝霍府大门冲来。 云琛手攥五根缰绳,意气风发地跨立于车头。 她身后的一驾平板车上,成堆的烟花接连腾空炸开,在她背后交织成一片耀眼夺目。 她就这样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策马而来,带着漫天的烟花与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绚烂,松开缰绳,振臂高呼: “少主!送你的——新年贺礼!!!” 伴着眩目的烟花照亮整个夜空,霍乾念浑身一阵激麻,心头震动,嘴角完全不受控制地高高飞扬。 一瞬间,这天地间仿佛什么都消失不见,只有那大门口的烟花和雀跃的人儿,猛烈撞击着他的心房。 众人全都被云琛这大阵仗吓到了,小丫鬟们更是连连抱团尖叫,大叫着“云护卫太酷啦”! 叶峮见五匹马快收不住蹄子,一副要破门而入的架势,烟花也炸得快要烧起来,惊得大叫: “云琛!小心点!” 云琛刚想回一句“没事!都是烟花而已!” 下一刻,就听耳边炸起一声巨响,“轰隆——”,一个大炮仗将云琛掀下马车,接着噼里啪啦地轰炸起来。 云琛完全没想到这一车烟花,只有最上面一层是烟火,底下全是野地炸年兽的巨响炮仗——而且还是一百八十八响的。 一时间,炮仗炸得比惊雷还响,震得人耳膜轰鸣。 众人纷纷捂着耳朵,惊叫躲避。 一大团炮仗炸起的黑色烟雾之中,云琛捂着耳朵,咳嗽不停,灰头土脸地爬了出来。 一百八十八响的炮仗,整整二十箱,足足炸了一刻钟。半个烟城都吓得一惊。 霍府的大门差点被炸上天,门上巨大的醒狮头全都被呛得一脸黑灰,两个仆人忙着给狮头掏黑乎乎的鼻孔。 一直到年夜宴结束,各院自行回去守岁,众人都还感觉耳朵里嗡嗡的,彼此说话都得用吼的。 北柠堂中,有家室的都回家团聚了,未成家的要么去会相好,要么三两结伴上街看灯会。 最后在霍乾念身边守岁的,只有云琛一个人。 两人围着火炉,霍乾念坐在轮椅里,腿上搭着一条墨狐毯子。 云琛靠着轮椅,席地坐在小软垫上,对着小火炉,拿着根铁签子烤橘子。 屋外隐约能听见爆竹声、欢呼声,还有街上喧闹喜庆的声音。 屋里只闻银丝碳轻轻地毕剥作响,火光将屋子照得暖烘烘,亮堂堂。 云琛烤好一个橘子,鼓着白嫩的腮帮子,一个劲儿地吹。 霍乾念看着她,眼神软得像是要化开。 “少主,你不吃的话,我拿去给润禾吧!”云琛说。 霍乾念眼神丝毫不移,仍旧看着她,温声道: “他睡了,每年守岁都是如此,一到子时他便熬不住。” 云琛伸头去看,果然,润禾已经在外间呼呼大睡,估计这会抬着他扔出去,他都不会醒。 她索性自己去扒橘子皮,呲着一口贝齿: “那我自己吃啦!” 她两手捏着橘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去咬,完全流露出一个少女才有的娇憨。 他嘴边一直噙着笑容,静静地看着她吃。 “少主,他们好像在外面写祈福心愿了,你要写不?我去拿纸笔。” 他轻轻摇头,神色透出一抹暗淡。 他的愿望不必宣之于口,亦不能宣之于口。 不会实现的东西,又何须搬出来扰人? “你呢,有什么愿望?我替你写。”他问。 她想了想,脸色一红,“少主,我希望你的腿能好起来。府医说,你的腿没有伤到骨头,是伤到了经脉,一半是经脉伤,一半是心病。我希望有一天少主能好起来,亲自走遍这楠国河山。” 他叹了口气,眼中暗淡更明显,想抬手摸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却又放下。 “为了治腿伤,这些年已找遍天下。寻来寻去,不过一句‘无药可医’。” 他霍乾念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可最后也渐渐认命了。 看着她难过的神情,他强忍住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明明她近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碰到,他却觉得那么触不可及。 他的心,只能藏躲在满腔巨大的无力与失落里,连拿出来给她看都不能。 他落寞道: “云琛,这世上有些事,是非人力可为的……” 比如让一双多年动不了的腿好起来。 比如让你知晓我的心意。 比如,盼着有一天,你能像我对你这般动心不已。 想到这,他心情越发沉郁,许久再也无话,早早睡去。 可惜守岁的夜总是吵闹,梦里也不太平。 霍乾念又梦见那年幽州城外,那无数身穿红衣的血卫如潮水般涌上来。 刀尖刺穿胸膛,砍断手脚……遍地是霍帮护卫的尸体。 所有霍帮精心培养多年的暗卫、亲卫、近卫,在令人闻风丧胆的血卫面前,通通不堪一击。 杀啊杀…… 杀不尽的血卫,流不尽的血…… 直到所有霍帮人都死光了,霍乾念最信任的亲卫拼着最后一口气,一边吐血不止,一边驾着马车狂奔,载着他逃命。 霍乾念倒在马车里,满脸满身都是血,手累得痉挛抽动,几乎要握不住隐月剑。 最后,霍乾念看见他那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卫,浑身都是血窟窿,捧着一截断裂的肠子摇摇欲坠,对着他惨笑: “对不起……少主……我撑不住了……” 下一刻,视线天旋地转,马车跌落悬崖,双腿传来剧痛…… “腿......”霍乾念从梦中猛地惊醒,入眼是卧房熟悉的床幔。 屋外,守岁的爆竹声还在响,润禾睡得昏天暗地,哈喇子流了一枕头。 霍乾念感觉后背全都被汗湿透了,他想撑着胳膊坐起来,手上却使不出力气。 云琛呢? 他看看空空如也的榻边,刚想开口呼喊,下一刻,却望到云琛立在外间屋子的窗棂下。 她双膝跪下,两手合十,仰头望着那千年不变的冷冰冰的月亮,无比虔诚地喃喃道: “菩萨,如果世上总有些事非人力可为,那神力可以吗?” 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投进她纯粹无瑕的眼中,染得她一身圣洁。 “菩萨啊菩萨,我愿意用十年寿命,换少主腿伤痊愈,重新站立。如果十年不够,余生也行。” 末了,她叩了个头,轻声道: “菩萨,求求你……” 第45章 眉来眼去 楠国二十六年,新春月。 “霍玉相争”之事最终惊动了皇帝,在公主南璃君的转圜下,令霍家在年后归还六个码头堂口给玉家。 其余的因玉家拿不出地契和约书,只能作罢。 霍帮占了大便宜,安静老实了好一阵。 甚至为了改变“匪道”做派和形象,特意做东,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春日宴,地点就选在烟城北最大的赛马场。 场地被圈分成十几部分,有宴饮的、投壶的、蹴鞠、打叶子戏的、乐舞的…… 最大的一处场地则是赛马夺花的场子,多是年轻公子们在场上较量驰骋,抢夺终点的鲜花,送给心仪的姑娘。 世家公子小姐们常日里被规矩束缚,难得有能见面玩乐,甚至正大光明向心上人表露心迹的时候。 故而整个春日宴上,赛马夺花场上聚集的人最多。 贵客们坐于廊台高座,听着下面场子里叫好连连,不断有年轻公子赢花,又将花送出,惹得姑娘们莺声燕语,娇笑频频。 霍乾念面色平淡地坐在主位右位,叶峮、花绝和云琛随护,不言隐在暗处。 云琛正在霍乾念后方踱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衣角被人拽了一下。 她一回头,是小月儿偷偷摸摸地找过来,悄声说: “云护卫,你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云琛拒绝:“不行,我值守的呢。” 小月儿继续压低声音,“我刚才和叶峮护卫说过啦,借你一个时辰,他应了。” 云琛再次拒绝:“不行不行,今日人多,唯恐有人趁乱生事,得比平时防得更仔细,我不能离开。” 小月儿急了,“都说叶峮护卫同意了!你还那么死心眼干嘛!不是我找你,是二小姐找你,行不?” 如果是霍阾玉找她的话,只需通传一声即可,何须这样偷偷摸摸。 云琛拒绝三连:“小月儿不要撒谎,肯定不是二小姐找我。” 见骗不过云琛,小月儿气得直跺脚,低声骂道: “你个没心肝的臭云琛!先前以为你被玉家害死了,二小姐直接伤心晕厥了过去!听说你又活着回来了,二小姐愣是在屋里又哭又笑,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可你这黑心的家伙,这么久了,从来不去看二小姐一眼!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外出办差,二小姐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见小月儿开始和不言一样,说个没完没了,云琛赶忙求饶: “好了好了,月儿姐,我错了,你有啥事说吧,我办,行不?” 小月儿这才打住话头,指着赛马夺花的场子道: “你去夺个花来,送给二小姐!” 云琛瞪大眼睛,“我疯了?” 小月儿柳眉倒竖:“刚不是还答应办吗?你想反悔?” 云琛哭笑不得,“月儿姐,这是什么场合啊,怎轮得到我一个护卫上去比试?我若夺花给二小姐,岂不是让人非议二小姐清誉?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去给,人家一看我是霍家护卫,也会笑话二小姐的。” 小月儿才不管这些,耍赖地抓住云琛袖子不放。 “不行!你必须想办法给二小姐送个花!你看场上的世家小姐们,人人都有花,就是没人给二小姐送!二小姐太可怜了!” 小月儿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霍阾玉长得娇美可人,虽然骄横了些,但性子真善,是个好姑娘。 当初霍家祠堂的事,到底是在玉阳基的刻意下,捕风捉影地传了些东西出去。 再加上如今霍帮行事无状,与玉家同处风口浪尖,故而没有哪家公子敢来打霍阾玉的主意。 云琛在场扫视一圈。 的确,每个姑娘怀里都有花,有的还抱了好几朵。 只有霍阾玉手里什么也没有,强撑着气势坐在一旁,维持着霍家二小姐的傲气。 “唉……”云琛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可又不想再次惹霍阾玉芳心。 想了半天,云琛问小月儿,“你来找我,二小姐知不知道?” 小月儿疯狂摇头,“不知道!你也别出卖我!要是二小姐知道了,指定要狠狠骂我,罚我半年月钱的!” 云琛点点头,“行,这事儿我办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会无论谁上场夺花,你都不许告诉二小姐和我有关,否则我让二小姐罚你三年月钱,饭都不给你吃,将来更不给你婚配出府。” 小月儿羞得满脸通红,狠狠拧了云琛胳膊一把,“知道啦!你这狠心的家伙!” 云琛疼得直吸凉气,一边揉搓被小月儿掐青紫的地方,一边满场去找人。 这事她单枪匹马可干不了,得找个信得过的搭子。 她看了一大圈,终于在左列的人堆里找到半年没出现的颜十九。 颜十九一直都在望她,却只见到她铁面戒备地履行护卫职责。 此时见她看过来,他不禁喜笑颜开,朝云琛挥手大喊: “可可爱爱小云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一刹那,所有人都被颜十九这句没脸没皮的话吸引过去,顺着视线看向云琛。 云琛臊得脸发红,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意图告诉颜十九她很生气! 颜十九乖觉地闭嘴,故意做出听话的样子,露出个听话顺从的笑容。 看见这一幕,旁边的叶峮问道: “阿琛,你和颜十九很熟吗?” 云琛尴尬回答:“那个,见过两次,他没脸没皮,自来熟!” 花绝有点不乐意了,“‘可可爱爱’?还‘小云兄’?我怎么听着那么来火呢?” 云琛不敢接话。 颜十九这一闹腾,她不得不去霍乾念跟前告假,只能说是友人相邀,她想去一趟。 霍乾念早就看到她与颜十九的“眉来眼去”。 他喝罢一口茶,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杯底在茶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旁边的南璃君都看过来一眼。 “快去快回。”他这样说。 “多谢少主!” 她掐着那个“主”字,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身后的花绝瞧着她的背影,拧着眉头,不高兴地嘟囔: “见个颜十九有什么高兴的,跑那么快干嘛?” 霍乾念听着来气,冷声问:“怎么,你也想去?” 花绝缩了缩脖子,应了声“不敢”。 第46章 该不会亲了吧? 离开霍帮的护卫队,云琛和颜十九在一处人少的地方碰头。 颜十九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小云兄,想我啦?” 云琛在颜十九面前总是绷不住脸皮,装不出男人样,对于他永远没脸没皮的调侃,她很难适应,红着脸道: “颜十九,你好好说话,我有正事找你。” 颜十九大冷天还拿着一把短羽扇,他收起扇子,严肃正经地问:“杀谁?” 云琛气得想捶他,颜十九却哈哈大笑起来。 她道:“借我一身寻常公子的衣服,再整个面巾来,我要去争朵花!” “花?”颜十九打量周围,光秃秃的全是冬草树枝,没有花,他便道: “你若喜欢花,赶明儿我把全烟城的花都包圆了,送到霍府给你,何苦去赛马争那么一朵?” 她不想细解释,“我就喜欢这种使劲才能得到一朵花的感觉,行不行?你到底帮不帮忙?” “帮帮帮!”颜十九压低声音,靠近她,笑道:“云姑娘开口,我无有不应。” 趁云琛发脾气之前,颜十九动作麻利地找来一套男子骑马装,一张蒙面纱巾。 好像量身定制的一样,云琛穿上很合身。 “你与我一同去争,输给我就行。”云琛对颜十九说。 颜十九一边将袖子和衣袍下摆束起来,一边问:“那要是我赢了你怎么办?” “你不许赢!你把我‘送’给公主当人情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那我救你在先,你还没报答我呢!要不是我恰好路过玉家码头,你就没命了!” “你还骗我是恩主呢,害得我差点在海里没了命,你怎么不说?” “哎?你还那啥,你还——” 颜十九眼睛滴溜溜一转,笑的贱兮兮:“算了,我就喜欢这种和你拉扯不清的感觉。” 云琛骂:“颜十九,你实实在在是不要脸的。” 片刻后,两人来到赛马夺花的场子。 颜十九,颜十九的一个护卫,还有蒙着面巾的云琛,三人勒马比肩,等待号令。 赛官将一朵开得热烈的桔梗花悬挂在终点,举锤敲锣,示意开始。 颜十九第一个策马冲了出去。云琛和他的护卫紧随其后。 一路跃高栏、穿门洞、射箭、马球击鼓…… 颜十九的护卫在穿门洞的时候就自觉“败下阵”。 剩下云琛和颜十九,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竞赛,颜十九好几次都跑到云琛前面去了。 云琛赶忙猛抽马屁股,与颜十九并驾齐驱,“只是让你陪我赛一场,你干嘛这么卖力?” 颜十九笑道:“你喜欢那花,比起自己去夺,我夺来给你不更有趣?” “哎不是——”云琛话还没说完,颜十九就猛勒缰绳,高高飞跃过围栏,两腿夹马,弯腰拾弓,抬手一箭正中远处靶心,引得周围一片叫好。 见颜十九动真格的,云琛赶忙拿出看家本领紧跟而上,飞马射箭,球击双鼓,激得高座上的宾客全都开始鼓掌。 最终,云琛险胜,只比颜十九快了半步,夺下桔梗花。 云琛拿着花,策马徐徐走向观礼廊台。 所有人都等着看,这蒙面巾的神秘少年要将花送给谁。 但别人不知道,与云琛朝夕相处的叶峮和花绝岂能认不出她的身段。 联想到刚才小月儿来找过云琛,再看看霍阾玉空空如也的手边,一朵花都没有,叶峮猜了七八分,便附到霍乾念耳边解释几句。 果然,云琛骑马行至霍阾玉面前,翻身下马,献上桔梗花。 在周围年轻公子小姐们的笑闹声中,霍阾玉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忍不住神情微怔,眼中涌起水雾。 “云……”霍阾玉刚出口一个字,云琛急忙打断:“美人如花隔云端。霍二小姐,祝您安好。” 霍阾玉垂眸,咬着嘴唇,接下桔梗花,轻轻道了声:“谢谢。” 云琛心里则十分郁闷,都蒙上面巾了,霍阾玉怎么还是把她认出来了。 她欠身行礼,翻身上马,慢慢朝场外走去。 谁知那不长眼的颜十九却横马撞了过来,云琛一时不防,被撞跌下马,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两匹马阻挡住大部分人的视线。 颜十九潇洒地跳下马,衣袂飘飘地落在云琛面前,一把扯掉她脸上的面巾,高高抛扬起。 面巾在空中摊开,柔柔飘落在云琛的发顶,将落的一瞬间,颜十九猛地探身钻进面巾下,鼻尖贴上她的鼻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枝狗尾巴草,轻笑道: “云姑娘,请笑纳。” 云琛被吓得呼吸一滞,愣愣地看着颜十九。 那小脸呆傻的样子,全数落在了颜十九眼中。 未等她开口,颜十九又一把扬起方巾,重新叠围在她面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快速翻身上马,笑着说了句“再会”,便策马离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她压根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多了一枝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她下意识将狗尾巴草藏进衣襟,转而反应过来,这是又被颜十九那厮耍了,又赶紧将草掏出来扔掉,然后抬头望去—— 霍乾念正在不远处的廊台高座上静静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滩青黑色的死水。 叶峮站立在“死水”身后,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没有马遮挡,那可是清清楚楚看见发生了什么。 叶峮脸色微僵,尴尬道: “那个……阿琛给二小姐争花争面子我想到了……这颜十九……我是真没想到……” 他俩在方巾底下干啥了?该不会亲了吧?? 看着霍乾念冷如冰块、黑如锅底的脸色,这句话叶峮不敢说出口。 第47章 正当男女关系 春日宴过后的第二天,霍府一大早就惊动了。 一车车鲜花源源不断地被送进霍府,每辆车上都立着大大的彩幡,写着“可可爱爱小云兄,请笑纳”。 云琛被花绝从睡梦中拽起来,不言在一旁忧心忡忡道: “阿琛!完了完了!!颜十九把全城的花都买来送你,霍府都快被花淹了!这狗日的有‘龙阳之好’怎么一点都不藏着掖着?这样大张旗鼓地搞?不是在少主跟前坏你名声嘛?!” 云琛不明所以,迷迷糊糊往外走,一推门,一股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她揉揉眼睛去看,满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堆满了各式鲜花,形成一片梦幻霞光。 不言都为这美景看呆了,忍不住说了句: “妈的……颜十九这小子真会玩……” 花绝看着不爽,冲进花海一通连踢带打地折腾,却将那鲜花扑腾得如浪起伏,看起来更美了。 哪有女子不喜欢花,管他送花的人是谁,光看这“漫山遍野淹没霍府”的阵仗,这美不胜收的情景,云琛便情不自禁地笑起,忍不住扑进花里,深深地嗅了几口。 不过下一刻,她又突然反应过来: 她现在是男人!大老爷们哪有喜欢花的! 她赶紧收拾起小女子心性,爬起来踢了花一脚,心虚道: “颜十九这个坏东西!” 她说完转头,霍乾念不知何时到来,正坐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看着花海里的她。 她赶忙上前告罪:“少主,我这就去收拾颜十九!” 这话一出,她就觉得用词不当。 怎么听起来她和颜十九已经关系好到可以“收拾他”了。 果然,霍乾念的脸一瞬间就结冰了。 “恩。”霍乾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他很烦,为什么男女老少人人都喜欢云琛? 霍乾念走后,直到晌午,才不再有新的花送来。 全府堆得满满当当,实在太多,各院各房里都拿回去不少,摆着看、做花酱、泡花澡,连扔带埋的,整整两天才拾掇完。 为此,云琛找到颜十九,上去就是一通拳头。 “颜十九!你是不是故意害我?你就不怕我被赶出霍府?” 颜十九也不躲,笑着挨了一顿拳,“怕什么,霍府不容你的话,我容你呀!” “容你妹啊!我是护卫,不易二主!” “那是说普通护卫,你是女护卫,易几主都行,我都要的。” “你嘴咋总这么欠!”她气得没话说,扭头就要走,颜十九赶紧追上去,围着她好声好语: “哎呀,别生气了,我不是看你喜欢花嘛,就想送你一点。我开玩笑嘛。” 她睁大眼睛,两手张开比划道:“那么多花也叫‘一点’?” 他不接这句,只笑问:“那你喜欢吗?” 她嘴上逞强,“不喜欢!很影响我铁血护卫的职业形象!” 他故作思索和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是霍乾念骂你了,所以你不敢喜欢,是不?” 她拉下脸,“你别编排我家少主!少主没有骂我。” 他心知肚明地笑,“没骂?那就是生气了呗!唉,堂堂霍家少主,怎么容不得自己出生入死的护卫收些花呢?也太小气了。” “霍府有规矩的,不许‘龙阳之好’。”她解释。 他一本正经,“这和咱俩有什么关系?咱俩是正当男女关系,哪有龙阳?” “你!”她被噎得满脸通红,找不到话反驳,只觉得颜十九这家伙巧舌如簧,太能说了,她说不过! 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他永远是这副贱兮兮的模样,跟他计较不是,不计较也不是,只有吃亏被占便宜的份! 真气人! 看着她有恼却说不出的吃瘪小样,他登时哈哈大笑,而后弯腰俯身,摸摸她的发顶,道: “好啦,不逗你了——我请你去吃蜂蜜牛乳酪,算是给你赔罪。” 她一把打开他的手,“我不去,今日有差事要办呢,收拾完你我就得回了。” 他央求:“吃个蜂蜜牛乳酪而已,快得很,耽误不了多久,再说已经到吃饭时间了呢,我好饿,你就当陪我吃饭,还我送花的人情了!” 这通毛线团一样的逻辑,云琛一下没绕出来,再加上的确有点饿,心下犹豫起来。 颜十九瞅准机会,二话不说,推着她就走: “走吧走吧,最多半盏茶的功夫,你喝快点就行了。再说了,霍乾念要是连碗牛乳酪都不许你吃,那也太苛刻了,他霍乾念不会那么小气吧。” 不容她再拒绝,颜十九拉着她来到食肆,点了一大堆甜咸各不相同的吃食。 她一边说着“吃快点,不能耽误办差”,一边忍不住各样都尝了一口。 颜十九明明说他饿,这会却一口都不吃,只笑盈盈地坐在对面看着她吃,那样子仿佛比他自己吃了还高兴。 她嘴里塞得像小仓鼠,嫌弃地看着他: “吃啊,我脸上有饭?能看饱吗?” 颜十九两手捧着脸,眼睛亮亮地说: “我是男人,不爱吃甜食,小姑娘才爱吃甜食呢。” 她已经被迫习惯了“姑娘”这个称呼,再加上她实在无法在颜十九面前装男人,便只浅浅翻了个白眼,以示回应。 颜十九顿时来劲了,又开始言语上没个正形: “小姑娘喜欢花,小姑娘喜欢甜食,小姑娘还喜欢骑马——我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他坏笑,“我喜欢小姑娘呀!” 她愣了一下,脸蹭得红了,埋头吃掉碗里剩下半块糖糕,然后直接将空碗扣在他脸上。 他捧着碗,高兴地仰头大笑。 笑着笑着,目光突然落在她手上,他笑意慢慢收敛。 他见过许多女子的手,有的白嫩,有的粗糙,有的手指修长如水葱,有的骨节粗大有力气。 每双手都代表着每个女子不同的性格和境遇。 他是个对细节很敏感的人,通常从一个人的手,便能看出七七八八。 可云琛的手,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 她的手清瘦,苍白,布满细小的裂口。 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指甲盖微微发紫,没有月牙,旁边有许多小倒刺和小伤口。 从她拿着汤匙的空隙看去,能看到右手掌心的薄茧,还有一层覆一层的疤痕。 因为打斗太多的缘故,她手背骨节处也有茧,颜色微微暗沉。 这不是一个姑娘该有的手。 这不是一个姑娘该吃的苦。 颜十九觉得胸口闷闷的。 第48章 极品绿茶 云琛回霍府的时候,花绝见她迟迟不归,已替她把那小差事办了。 她落得清闲,吃得又撑,干脆回屋睡觉。 刚躺下没一会儿,花绝又怒气冲冲地进来拽她。 “阿琛,颜十九那狗日的是不是拿住你什么把柄了?他又送东西来给你了!这狗日的真是龙阳啊!他是不是想把你从霍帮搞走啊!!” 她大惊,心说颜十九该不会又给她送花来了吧?没完了? 她赶忙爬起来去看,却见门口通传的小厮端着一个锦盒走过来。 盒子上端端正正贴着一张封条,写着“可可爱爱小云儿,请笑纳”。 花绝一把打落盒子,万分防备地用脚将盒子踢远,一手拿刀去挑盒盖,一手还护着云琛不让靠近,叫道: “阿琛你别靠近!谁知道里面是什么害人的东西!” “颜十九有啥理由害我?”她无奈好笑。 “那可说不定!万一他对你爱而不得,得不到就要毁掉呢?”花绝继续脑补。 她捂住花绝的嘴,将他拖到一边打了两拳,然后去开锦盒。 锦盒里静静躺着一只白玉壶,打开来,只见膏体羊脂如玉,一股馥郁香气散发出来。 她抹一点涂在手上,手上的皲裂立刻缓和许多。 倒是份体面又贴心的小礼物,这才像话。 花绝好奇地凑过来,抠走一大块抹手,然后招呼她: “走,该吃晚饭了,少主说今晚加菜的——” 自年夜宴过后,亲卫们就时常在北柠堂与霍乾念一起用饭、吃点心。 润禾说,这是霍乾念准许的,说是一个人吃饭太浪费那十几道菜。 果不其然,在他那四个亲卫的嘴里,基本没剩过啥,你争我抢,狼吞虎咽的,就差舔盘子了。 虽说是一起用饭,但霍乾念仍旧单独一桌,亲卫们另围坐小方桌。 每次都是霍乾念这边刚吃两口,那边桌上至少都两道菜见底。 没办法,每日东奔西走,打架出力的,亲卫们不是忙着飞檐走壁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好几个时辰,实在是饿得快,饿得狠。 再加上四人之间早就称兄道弟,亲密无间,吃起饭来自然不用和对方客气。 这日晚饭,花绝照旧先抢一只鸭腿,吃得满嘴油光,“阿琛,今日你那小差事我替你办了,这只鸭腿我先吃为敬。” 不言夹一大筷子百合嫩芹菜,又夹一大筷子地丁炒肉丝,然后猛扒几口米饭,呜呜咽咽道: “还有一只鸭腿,阿琛吃。” 每每吃饭的时候,都是不言难得话最少的时候。 叶峮将剩下一只鸭腿掰给云琛,又拆下两个鸭翅膀,夹给不言一只,“你最近怎么光吃菜?多吃点肉。” 不言一面夹菜不停,一面抽空回答: “最近这些菜对燥痔好,我得多吃。” 花绝露出同情的表情,“我听说,暗卫基本上都有燥痔,好惨,应该很疼,会出血吧?” 不言连连点头,嘴里吃个不停,“别提了,整天隐在房梁上、树上,基本都是蹲着,三天两头出血,有时候都从裤子透出来。这几日才好些。” 叶峮赶忙又给不言夹一大筷子菜,“多吃点,多吃点。” 这时,不言瞧了瞧专心致志啃鸭腿的云琛,好心提醒道: “阿琛你别光吃肉,吃点菜,不然和我一样痛苦。” 云琛摇头,嘴里鼓鼓囊囊,“我又没燥痔,我不吃,我就爱吃肉。” 说完这句,没人注意到一旁的霍乾念眉头微挑。 叶峮接话道:“还有饺子,我看阿琛天天吃饺子都乐意。” 花绝想起来年夜宴的饺子,感叹道:“年三十的饺子,阿琛吃了四十多个。” “好家伙!我才吃三十个!” “阿琛补一补还长个子呢,你都俩娃了,不用补了,再补嫂子受不了了哈哈哈哈……” “嫂子这胎看起来还是个儿子。叶哥,你马上就要有俩儿子了。” 叶峮一把将鸭架子塞进花绝嘴里:“闭嘴闭嘴!你小子敢咒我?我不管,这胎一定是女儿!” 四人说说笑笑,吃得高兴。 霍乾念在一旁若有所思,看了云琛许久,慢慢垂下眼眸,“云琛,你今日吃太少了,多吃些。” 云琛摸着鼓鼓的肚子,“中午在外面吃蜂蜜牛奶酪了,还吃了好多糖糕,这会撑得慌,吃不动了。” 花绝不高兴道:“你不是去收拾颜十九了吗?怎么还在外面吃了?他请你的?” 云琛点点头,“他说给我赔罪。” 花绝鼻子里不屑一哼,“这还差不多。那他后面送你的白玉羊脂膏,你怎么不涂。那东西我试了下,实实在在挺好,你记得天天抹。” “不想抹。”云琛干脆利索地回答,“刚抹了一点,拿剑的时候打滑。” 花绝和云琛聊得旁若无人,一直注意着霍乾念表情的叶峮,在桌子底下踢了二人一脚,“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花绝和云琛立刻老实闭嘴,不言却在这个时候吃饱了,开始碎碎念: “啥玩意儿?颜十九请你吃饭?阿琛,你不要被那家伙迷惑了,一顿饭就能将他害你背上‘龙阳’名声的事揭过!这家伙十有八九存着坏心呢,如今公主同盟之下,势力最大的是咱霍帮,下来就是颜十九。你且看这家伙,入伙盐商韩家,立马就赶上我们吞了韩家,他便成了大东家。接着我们和公主同盟,他又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成了公主盟下第二大商家。这其中能没有这家伙的步步算计?阿琛,留个心眼,别没事和他吃饭,万一给你下毒咋整?你看看你,少主给咱准备这一大桌子菜,你却在外面吃饱了,这不是让少主生气吗?” 云琛看了眼霍乾念,见他面色如常,她便道: “少主不会生气的。颜十九都知道少主大方,不是小气的人。” 她话音落下,叶峮、花绝和不言立刻齐齐看向霍乾念,后者脸上带着一种从来没人见过的温暖又慈祥的—— 令人惊悚的微笑。 霍乾念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茶,微笑地说: “不错,好茶——极品绿茶。” 第49章 少主真偏心 霍府有一项规矩,府医每六个月会义诊十日,为府中护卫、家仆号脉开药,调养生息,这是霍府的对下厚待。 故而几乎人人都在府中有脉案存档。 这天,霍乾念叫润禾去调来云琛的脉案,片刻过后,润禾空着手回来了。 “少主,府医说没有云护卫的脉案,云护卫从没找他号过脉。” 霍乾念问:“那总该有疗伤的记档,云琛受过许多伤,外用金创药,内服汤剂,都该有记档才对。” 润禾知道霍乾念对云琛的事一向都寻根问底,早就问清楚了,信心满满地回答: “少主,府医说了,云护卫脸皮薄,从来都是自己换药治外伤,不假手他人。至于内服的汤剂,护卫们受的伤都差不太多,大同小异,不太更换药方,云护卫一般都是直接拿去用。” 霍乾念思索一阵,“老太爷那边不是给云琛开过许多补药吗?有没有脉案?” 润禾就等着霍乾念问这句呢,咧嘴笑道: “少主,这个我也去问了,老太爷总把云护卫当成未过门的儿媳,直接让大夫给开的女子驱寒暖身、美容养颜、调经养血的补药,没把脉,说是女子都能喝的。” “胡闹!女子喝的药怎能给男子服用,岂不是……” 霍乾念话说到一半,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雪白的、印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红痕的雪绒坐垫…… 他一直以为云琛是患有隐疾,同不言一样有燥痔之苦。 可后来据他观察,云琛似乎并没有燥痔。 没有脉案,不许别人诊疗治伤,再加上云琛醉酒时说过的那句“我不喜欢女子…” 霍乾念陷入沉思,随即脑袋“轰”的一声。 一个大胆又疯狂的想法乍现心头: 云琛他……他该不会是女子吧? 霍乾念感觉有点崩溃。 他日日夜夜挣扎在自己是不是“龙阳之好”的痛苦中,把那霍府家规抄了几十遍,烧了一本又一本。 现在他却发现云琛可能是女子??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盼望着云琛若是个女子就好了,才会冒出这么荒诞的想法。 一个女子怎么混迹男人堆里做流浪武师? 一个女子怎么只身与水蟒搏斗?怎么能将他绝世的隐月剑舞得那么潇洒利落? 一个女子怎么躲得过霍府的亲卫验身,和一大群护卫们朝夕相处还不被发现? 一个女子怎么……怎么…… 他想不通,觉得实在太荒唐。 他心里劝慰着自己,冷静点,别意乱情迷到快要疯癫,下一刻却在见到云琛走进来时,忍不住去探究。 云琛和叶峮、花绝、还有不言一起,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她仍是一张带着阴柔气的少年俊容,目光澄澈,全无半点心机,气质看起来和另外三人并无不同,就是瘦了些,矮了一截。 “见过少主。”四个亲卫进屋之后立刻整顿面容,齐齐行礼。 见霍乾念一直不说话,只是目光异样地盯着云琛,叶峮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开口打断: “少主,您说要将我们四人一起外派,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务?” 霍乾念回过神,揉了揉眉心,将疯狂喷薄的思绪一点点收回,开始与几人说正事。 霍帮如今在漕运上,占据冲锋铁木船的大优势,借口霍肖瀚的事,让玉家吃了好大的哑巴亏。 玉家便存了报复之心,意图在霍帮的绸缎行当里生事端,暗中拉拢霍帮的原料商。 霍帮的探子已打探到玉家将与原料商会面的时间地点。 因这次关系一批价值不菲的百万斤原料,故而霍乾念便决定派四个亲卫一起上阵,将玉家的阴谋摸个清楚。 叶峮知道霍乾念的打算,是要在玉家阴谋局外再设一局,将玉家打个措手不及。 “少主可已有主张?我等四人怎么潜入?”叶峮看着探子呈来的密函,有点发愁。 因为密函上写着:二月二十,酉时三刻,百香楼天字房。 他们四个大男人进青楼很正常,但总不能直接推开人家天字房的大门,说句“好巧好巧,一起吧”? 而且青楼人多眼杂,不便窃听,实在难搞。 不言道:“青楼这地方人多灯亮,我也隐匿不住,咱们得想法子正大光明地进去,还不能被发现身份才行。” 说到这,叶峮和不言默契地对视一眼,盯向花绝,“嘿嘿”贼笑一声。 花绝大感不妙,拔腿就要跑,却被叶峮和不言坏笑着摁住。 花绝拼命挣扎,“你们休想!打死我我也不扮女子!凭啥次次都是我!” 不言故意浪笑一声,“嘿嘿,花哥扮起女子来那可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惹人垂怜啊,想当年花哥一席红裙冠绝烟城,直勾的那些公子们日思夜想,愣是到处打听了半年才作罢——” 不言的话显然勾起了花绝某些非常不愉快的回忆,他急忙指着云琛大叫: “别光折腾我啊!阿琛扮起女子指定比我好看!这次让他扮!” 叶峮笑道:“这次你俩都扮,你俩扮花魁,我和不言扮小厮!” 云琛大惊:“别别别!我穿不了!我我我……” 一见有同伴,花绝只得认栽,干脆揽住云琛肩膀,故作调戏地摸了下云琛的脸,道: “嘿嘿,阿琛细皮嫩肉的,那些老色鬼肯定都围着他,我就少受罪了!” 说着,花绝直接扯下一旁纱帘围在云琛头上,遮住她少年束发,又从花瓶里抽一朵玉兰花别在她发间,惊奇打量: “好家伙,随便一扮就这么美!阿琛,你要是穿起裙子来,那还得了!简直烟城第一花魁呀!” 霍乾念从旁抬眼望去,不禁眼眸微动,心头跳了跳。 那从来带着阴柔,却被少年束发和长剑中和了的气质,此时只露着纱帘下一张清秀佳人的脸。 肤若凝脂,丛眉如画,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透着水灵和害羞,眼中不敢与人对视的那点羞怯,着实更勾得人心痒。 只是如此简单装扮,便叫人移不开眼。 若云琛真的是女子,霍乾念不知那该有多惊艳。 云琛生怕一来二去暴露她女扮男装,只得红着脸扯下纱幔,故作男子气概地凶道: “别搞我!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受不了这娘兮兮的东西!拿走拿走!” 几人闹了一阵,最后在霍乾念的发话下,才老实妥协: “叶峮和云琛扮作小厮,花绝和不言扮作花魁。” 不言哀嚎一声“少主真偏心”,只得认命。 第50章 花魁娘子 百香楼,烟城最大的一处青楼。 叶峮用起老套路,四人先以男人身份进入,而后寻僻静处快速换装打扮。 云琛和叶峮换上普通小厮的衣服,“伺候”衣裙飘飘、带着面纱的花绝和不言,走进目标的天字客房。 房间里,一个容貌粗犷的胖子和一位身量纤瘦的年轻人正在把酒言欢。 那胖子姓袁,正是霍帮此次购入百万斤原料的原料商。 身量纤瘦的年轻人则是玉家丝绸堂口上的二管事。 “贵客,花魁娘子来了。”叶峮几人闯进来,装作走错房间,“哎呦,叨扰二位爷。”随即告罪一声就准备离去。 袁胖子没有说话,看起来不甚在意,倒是那玉家二管事上钩,大叫: “美人慢走慢走!让我瞧瞧花魁什么样?” 叶峮装作很困难的样子,“这……这……其他客人已付过定金,我不好退钱吧……” 这时,花绝扭着小腰华丽转身,轻轻揭开面纱,对着玉家二管事含羞一笑。 花绝不愧沾点霍氏血脉,那玉家二管事一见他,立马眼睛都直了,色眯眯地笑道: “不管别的客人付多少钱,我都出三倍,请这位花魁小娘子陪陪我。” “哎呀,爷,您真让奴家难做......”花绝欲拒还迎了一下,小碎步飘过去,柔若无骨地倚靠在玉家二管事肩头,朝对方抛了个含情脉脉的媚眼。 那模样又美又撩人,直接给云琛看愣了,心说: 他好会啊...... 不言也赶紧有样学样,学着花绝的样子妖娆转身,谁料却吓得胖子和玉家二管事双双一抖: “这个就算了,太丑了。” “她嫖我,还是我嫖她?” 不言暗自咬牙,快速与叶峮交换眼神,默契思量对策。 这时,袁胖子眼尖地发现一直站在花绝身后、弓着腰装小厮的云琛,指了指她: “留这个吧,来给我侍酒!” 那玉家二管事搂着花绝,浪笑道:“别呀,来这里就放松呗,要个小厮有什么用?” “不啦,我早戒这些了,养生呢!”胖子说得煞有其事。 云琛立即与不言交换位置,朝胖子行礼,“小的愿意伺候大爷。” 这么一来,留在厢房里的成了花绝和云琛,叶峮与不言则退守外围呼应。 两人刚一退出去,那玉家二管事立马朝花绝胸口摸去,差点把他衣服里俩大窝窝头抓下来。 怕被发现男人身份,花绝连连娇羞抵挡,假装柔弱害羞地捂住胸口,实际牙齿已咬得咯咯直响。 看着花绝这么快就被吃豆腐,云琛后背有点毛,再看自己这边,倒还好。 那胖子看着还算正经,既不对云琛动手,也不用色眯眯的目光看她,只要她倒酒布菜,偶尔还对云琛不熟练的动作表现出些许不耐烦。 这让云琛不由暗暗庆幸运气好。 不多时,那玉家二管事对花绝好好“新鲜”了一会后,终于开始和那胖子言谈正事,道: “袁老板,霍家要的那百万斤原料,可已安排妥当?” 那姓袁的胖子回道: “放心,全部都用白藤草汁浸泡透了,保证他霍帮织布易,染色难,最后费了十八遍力气才上色后,一卖出去,人穿上几日就会慢慢起红疹,全都去找他霍帮的麻烦,赔钱都是小事——” 玉家二管事笑道:“大事自然是——由我们玉家带头砸铺子告官,再闹出几条值钱的人命。这样一来,至少扒他霍乾念一层皮。” “玉家正好趁此机会大量进购原料,到时候这绸缎几金几银,是贵是贱,都是玉家说了算,我也跟着沾光啊!”袁胖子接话。 那二管事自然听得懂,立马拍着胸脯,得意洋洋道: “袁老板放心,玉家绸缎庄的原料,今后六成都从您这里进,咱们白纸黑字约定不悔。另外这次让霍帮吃瘪的买卖,玉家黄金奉上这个数——” 那二管事说着比画了一个数字,叫袁胖子大喜过望,连连碰杯畅饮。 云琛和花绝悄悄交换眼神,准备等袁胖子和那二管事再聊一会儿,一交代清楚重要的交出货、签约书、付定金的时间,就想办法脱身。 谁知这时,那袁胖子酒足饭饱,却突然不想聊了,扶了下头,好像有些眩晕的样子,对云琛道: “唉,喝多了,这位小哥陪我去坐船醒醒酒吧,等清醒些再来谈正事!” 云琛与花绝暗暗对视一眼。 花绝尝试将袁胖子拦下,刚捻起兰花指说了个“爷要不要来行酒令,玩点刺激的,一会儿就清醒了!” 那玉家二管事却色心大起,连连摆手对袁胖子说“你慢慢去,不着急回来”,然后便淫笑着去抱花绝。 云琛无奈,深深同情地看了强装镇定的花绝一眼,用口型说了句“我尽量速去速回”,而后随袁胖子离开厢房。 那袁胖子熟门熟路带着云琛来到一处亭台水榭。 水榭旁有一个小码头,停着几艘装扮的艳红柳绿的鸟船。 袁胖子掏出银子扔给看船的人,然后推着云琛要上船。 到这里,袁胖子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色意或不正经,可云琛心里还是生出点异常,忙避开,陪笑道: “这位爷,小的在岸上候着,给您叫两个姑娘来,陪您去醒醒酒吧!” 袁胖子爽朗一笑,“怕什么,叫你划船而已,难不成你们还叫客人自己划?” 说着他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云琛,笑道: “你放心,就是陪我去坐船醒个酒,吹吹风就回来,我还着急谈事呢!” 见袁胖子说得十分正经,理由也正常,云琛犹豫了一下。 她正要跟着袁胖子上船,却突然感受到一道熟悉的目光向她看来。 她停下脚步朝四周望,到处都是来往的恩客和姑娘们,并没有什么熟人。 只当是自己太敏感,她跟着袁胖子走上船。 不曾想,云琛刚划船行至四处无人的水中央,那袁胖子突然面色一变,画皮似的褪去人面衣冠,瞬间露出禽兽本来面目,淫笑着向云琛扑了上去。 “嘿嘿,小哥,我最近不喜欢女人,就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放心,我可会疼人了,保证不弄疼你!” 云琛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没想到这年头扮成“男人”还这么不保险。 她差点本能使出黑虎掏心进行反击,可一想到情报还未掌握全,此时翻脸必然坏事,只能硬生生忍住动作,装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连连躲避求饶。 谁知她不躲还好,一躲,竟勾得袁胖子更加欲火焚身,动作越发粗鲁,直接拽断她腰带,将她拉至身下。 第51章 偏偏你不知道 夜色正浓,百香楼莺歌燕舞,酒色也浓。 水榭旁的湖中央,一只鸟船晃来晃去,看得出上面的人很“猛”。 几个恩客打量着鸟船摇晃的幅度,笑得心知肚明,一脸春光。 鸟船上,云琛感觉像被头肥猪拱倒了似的,她一把攥住袁胖子手腕,正要掰断时,却见他身子一僵,翻着白眼趴了下去,露出插着根银针的后脖颈,一动也不动。 下一刻,一道白影轻盈落在船上,探身钻进船舱。 借着烛火,云琛看清来人的脸,上面是一副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颜十九欢乐地叫着: “可可爱爱小云云,我来救你啦!” “你杀他了??”云琛想去摸袁胖子脉搏,无奈船舱太小,颜十九人高马大,半俯着身子还占了一大半空间,云琛根本站不起来。 她跌坐回去,船跟着一晃,颜十九随即脚下不稳,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从云琛的角度看,只见颜十九整个人突然朝她欺身压来,宽阔的肩膀牢牢笼罩住她,脸瞬间贴到她面前。 又是鼻尖对鼻尖。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压根没来得及反应,傻愣愣看着他,从他棕色的瞳孔中,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 他并不起身避开,只勾起唇角,声音低沉道: “方才在岸边我就瞧见你了,我猜你大概有差事在身——幸亏我跟来了,不然我可爱的小云云被吃干抹净,那可如何是好?” 平时挨他嘴上便宜也罢,时间一长,她到底被迫习惯了,只当这厮天生就是个没脸没皮的。 可在眼下这样私密的独处环境,距离那么近,再加上他那不知分寸的言辞,瞬间让她脸有点发热。 她不喜地皱起眉头,用力去推他,竟没推动: “你把这胖子弄死了,我差事怎么办——你给我起来,别压着我!” 他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目光灼灼,眉眼俱弯而笑,故意声音暧昧道: “放心,他没死。我刺了他天柱穴,银针刺此处,可使人情动。他这会正美滋滋地做香梦呢!等他醒来,只会香艳到腿软轻飘,分不清梦里梦外,得晕乎两天才能慢慢清醒。我又不傻,怎能害你黄了差事。” 见她脸更红,都不敢正眼看他,他兴趣大盛,坏笑着凑近她耳边: “小云云,你知道天柱穴吗?知道情动的意思不?” “颜十九你这泼皮浑蛋……”她骂了一句,从脸到脖子全都染透绯色,不自然地偏过头,躲开他灼热的眼神。 他看着身下这又羞又恼的小脸,那白嫩的耳垂圆润小巧,像舌尖似的带着抹诱人的粉红。 他不自觉地呼吸加重,腰腹处有些发紧。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握住她高马尾上的束发巾环,咔嗒一声,扯了下来。 她高束的长发瞬间松散,那英姿少年气概竟也随之无影无踪。 她如墨青丝垂落下,柔柔圈起粉嫩透白的小脸,眉头微蹙,浅浅弯出个奶凶的“小酒窝”,好生惹人怜爱。 夜风微动,将她的发香深深送进他鼻腔。 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一句玩笑话,只想好好记住这一刻、这张脸、这每一寸摄他心魄的美。 她浑然不知自己是什么天真勾人的模样,只摸摸后脑勺松散的头发,看着一旁碎裂的巾环,气恼道: “你这家伙,好端端的扯我头发做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捉弄我!” 他并不回应,清晰地听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脏,全部意志都在压抑欲出的冲动。 最终,他声音暗哑: “偏偏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她眉头皱得更深,“你在说什么东西?搞不懂。你让一让,我得划船回去了,不能耽误太久,差事还没办呢。” 见她满心只有“差事”,完全不解他心中百般风情,他好笑又无奈,目光从她红艳的唇上移开,似笑非笑地说了句: “有时候,我真讨厌做个君子。” 而后快速起身退出船舱,逃一般地离开。 对于颜十九这突然出现,撂下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突然离开的风格,云琛见怪不怪。 她用小刀割下半截衣带,重新束好头发,然后拔下袁胖子身上的银针,将船划归。 没一会,袁胖子果然悠悠转醒,眼神涣散,一脸幸福地对她说: “小哥,你把我的魂都吸走了……”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打听完所有消息并将袁胖子和玉家二管事灌醉如死狗,云琛四人才圆满完成任务,离开青楼,往霍府走。 一路上,花绝脚步拖沓,时不时停下来,撑着膝盖,干呕一阵。 叶峮和不言从旁扶着,也随花绝走得慢。 叶峮十分不“忍心”地轻拍花绝的后背,憋笑道:“不仅卖艺,还要卖身……委屈你了……花魁娘子……” 花绝狠狠瞪了叶峮一眼,又看看一旁捂着嘴,上半张脸装悲痛,下半张脸分明在大笑的不言,气得一拳头捶过去,大叫: “下次就是少主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扮女人了!!玉家管事那色鬼,一见女人跟他妈狼似的……呕——” 不言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进屋的时候,那玉家管事的嘴上、脸上全都是胭脂,还把花绝的腰带搭在脖子上!嘴里麻赖赖地喊着什么‘小亲亲,让我再香几口’。我要是再晚一会进去,只怕花绝连裤衩子都没了哈哈哈哈——” 花绝一下又被勾起画面感,回想起那滑腻恶臭的口水,直接蹲在地上哇哇大吐起来。 云琛不敢笑话花绝,要不是颜十九,她只怕会比花绝还惨。 她赶忙找来水给花绝漱口,连连心疼叹气。 花绝一边吐得眼泪哗哗,一边抬眼打量云琛,问道: “阿琛你咋样?我看那胖子一脸满足,他没把你欺负狠吧?” 云琛实在装不出来,憋了半天,只能扶住花绝的肩膀,沉重地说: “放心,再惨也比你好多了……” “你个……”花绝气得想大骂,刚说出两个字,又忍不住干呕。 “哈哈哈哈——” 当快乐建立在兄弟的痛苦之上,这快乐明显更快乐了。 云琛和几人闹得正开心。 突然,一撮小风袭来,精准刺中她后脖子—— 第52章 我不杀女人 不知道什么东西扎在脖子上,有点刺痛。 云琛抬手摸去,是一颗小石子。 打量路两边,巷子幽长老旧,柳树成排如瀑。 她只当是墙上偶然落下来的小石子,没当回事,继续随着叶峮几人往前走。 走了没多会,又感觉后脖子微微一疼,一颗比先前大一倍的小石头落在了她衣领里。 她拿着石头,皱眉打量,下一刻,只见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直直朝着她飞来。 她赶紧抬手接住,大骂: “颜十九!你个狗东西!给我出来!” 话音落下,夜色更静。 叶峮三人只见她对着夜空大叫,却看不到任何异常。 云琛无语,只得对叶峮道: “叶哥,你们先回,我随后就到。这八成是颜十九那家伙在耍我。” 叶峮再次环顾四周,仍不见任何人影,心想如果真的是颜十九,那这厮的功夫倒不赖,轻功好,屏息更厉害。 “好,那你多加小心,虽说颜十九也是公主手下的大商,与我们是友非敌。但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太正派,你切莫大意。” 叶峮嘱咐了一番,而后和不言搀扶着花绝离去。 待几人走远,云琛捡起一块碗大的石头,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 “颜十九,你出来,我不打你。” 四周柳叶未动,屋顶瓦片未响。 颜十九的声音由远及近,笑音说道: “你把手里石头放下,我胆小,不经吓。” “切!我要是再反应不过来是你,恐怕你就要拿碗大的石头砸我后脑勺了吧?”她仰头望着出现在巷边屋顶上的颜十九。 若不是怕惊扰到夜半熟睡的街坊,她高低得用手里的石头给颜十九洗个头。 颜十九不知抽什么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还跑去换了身新衣服,大大咧咧坐在屋脊上,笑得阳光。 “我可舍不得砸你。”他拍拍身旁位置,“你上来,我有东西给你。” 大概是已与颜十九十分相熟的原因,在他面前,云琛总是一会记得自己是女儿身,一会又当个小子一样和颜十九相处。 她跃上屋顶,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颜十九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攥成拳头,伸到她面前,笑道: “叫声‘哥哥’听听,我就给你。” 她翻了个白眼,抬脚就要踹。 他早就预料到,赶忙起身闪躲,顺势绕到她身后。 她感觉束发处被动了一下,他就又坐了回去。 见他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头顶不说话,她抬手去摸,将那缕光滑柔软轻轻拽下,一条大红色的宝珠发带躺在手心。 是少女们常用来编发的发带。 是大老爷们儿常喜欢的颜色。 发带用的上等绸缎材质,上面坠着大大小小的天星珍珠。 “扯坏了你巾环,我拿这个赔给你,快戴上,给我瞧瞧。”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犹豫了一下,她解下临时束发的衣带,然后用男子束发的样式,将新发带系上。 他歪头瞧着她扎头发的动作,细心,认真,微微撅着嘴,将墨色的长发一点收拢起来,露出少女白皙的脖颈。 他眼神忽明又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啧,不对,小姑娘不是这样编头发绑发带的。” “小姑娘想怎么样编,就怎么样编,你管得着吗?”她扎到一半感觉不对,扯下发带丢还给他,“这么多珠子在上头,我这日日男人装扮,怎么带得出去,太奇怪了。” 他直呼“有道理”,飞快地将发带上面闪闪发亮的天星珍珠全部揪下来,随手一扔,将已变得光秃秃的发带重新递给她,“呐,再戴上试试,肯定不奇怪。” “你这家伙,真是糟践好东西。”看着散落的到处都是的珍珠,她一阵肉疼。 她只好拿过发带,又捣鼓半天,头发都折腾毛躁了,也没系好。 最后她只得放弃,将发带还给他,“算了算了,还是巾环方便,一卡就把头发束住了,这玩意儿你留着自己用吧。话说你方才突然离开船,就是买这东西去了?” “当然啦,你披头散发的样子太丑,我得赶紧帮你束起来,省得招人笑话。”他吊儿郎当地笑,又换来她一个超级大白眼。 “你哦,早晚会因为嘴欠被我打死。” “没事,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他拿起发带,上面还带着她的一根长发。 他很自然地将头发拢进发带里,又顺手将发带绕在手腕上,系了个结。 一直到与云琛闲聊、分开、调戏她、又挨她踹,那发带都牢牢系在他手上。 而后,颜十九径直回到府邸, 颜十九很讨厌烟城,烟雨蒙蒙,湿漉漉的,看着小家子气。 可如今为公主手下的大商,他不得不在烟城买了宅院暂住,以随时听候公主差遣。 好在同处一城,他能时常看见云琛。 只是每次见到她时,她不是在执行什么霍乾念派给她的危险差事,就是紧跟在霍乾念身边警戒护卫。 他经常想,要是霍乾念死了就好了。 如果霍乾念死了,云琛肯定就会愿意做他颜十九的亲卫了。 那么,要杀一个残废,实在是容易。 不过是要小心掩盖杀人痕迹,避免被公主查到头上兴师问罪,还要避免被整个楠国的霍帮寻仇而已。 他越想越兴奋,高兴地盘算起来。 他很想动手。 但一想到要杀霍乾念,必得与身为亲卫的云琛动手,他又瞬间泄气。 算了,不能越界,他在云琛面前是“君子”来着。 颜十九长叹一声,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开始回想方才他与云琛在屋顶上的情景。 她戴那大红色的发带可真好看。 他掀开袖口,只见那与她头发亲密接触了好一阵的发带,此刻正紧紧缠绕在他手腕上。 他小心翼翼取下发带,一根墨色长发飘飘落在他掌心。 他凝神许久,叫来婢女,命令道: “把这根长发缝在发带里,不许弄断了。” 婢女小心接过,将长发裹在发带中,又将三指宽的发带反复对折缝绣,最后做成一条手链的样子。 他将手链系在手腕上,满意地点头,“不错,赏一锭黄金。” 婢女喜滋滋地行礼,没想到大半夜被主子叫来,是干这么一件轻松的绣活儿,自己作为新来的,不仅得主子赏识,还得了一锭金子。 大概是高兴过头的缘故,婢女一时忘了规矩,笑着开口: “主子,这发带是送给姑娘的吧,姑娘没收吗?” 颜十九不停地转动手腕,细细打量手链,叹道: “姑娘不会编发,只能又还给我了。还附送一根青丝,我也算赚了。” 颜十九这一回话,叫那婢女瞬间喜得不知天高地厚,捂嘴而笑: “主子惯会说笑的,哪家姑娘不会编发呀!有娘亲天天教着,都是会编的。” “哦?是吗?”颜十九嘴角仍然弯着,可眼里已没了笑意。 那婢女全然不见,继续托大道: “主子,您改日将那姑娘请来,奴婢可以教姑娘编发,奴婢的手艺可好着呢,到时候顺便取一缕姑娘的头发,那不比这一根……” “滚。”颜十九不耐烦地打断,嘴角笑意变得冰冷。 婢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小心恭谨地跪地行礼,小声道:“奴婢告退。” 颜十九没有再说话,直到那婢女小心翼翼地退出门,他才轻轻摩挲着腕上的手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红色,轻声叫了句: “万宸。” 话音落下,一道细长的黑影从房梁落下,恭敬地跪在颜十九面前。 颜十九托起腮,将那张好看的脸靠近手链,面无表情地说: “万宸,你知道的,我不杀女人。”顿了顿,他接着说:“你去杀吧。” 没有丝毫质疑和犹豫,万宸快速领命退下,片刻即回,将一锭染血的金子呈上。 颜十九瞥了一眼,“脏东西,扔了。” 万宸听话照做,而后继续隐上房梁,寸步不离地守在暗卫值守位。 颜十九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重新仰躺回椅子,心情愉悦地舒了口气。 他伸手在衣领里摸索一阵,拽出一根磨得发旧的绳链。 打量那银币上面的梅花破月图案,他厌恶地皱起眉头。 “我有云琛身上真正的信物了,才不要这玩意儿!” 随即,银币落入恶臭的恭桶,缓缓沉没不见。 第53章 翠头山围场 盛夏刚过,霍帮的布匹原料已送达全国各堂口。 染坊们日夜连天地淘洗、浆染,却还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月出货。 等布匹送达各个裁缝铺的时候,已时近夏末。 为了让霍帮的布匹销得快,玉家硬生生忍住一夏的买卖良机,压着库里的布不上货,就等着人们穿了霍帮布坊的东西,起疹,生病,再闹出几条人命,告到官衙。 如玉家的愿,霍乾念特意安排了一大帮人假装身上皮疹,告去了官府,其中还牵扯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 在南璃君的授意下,官府张贴告示,重金寻民间懂草药布匹之人,查清霍帮布匹的问题。 告示张贴出去三天,霍乾念安排好的草药商人便主动上门自首,说是玉家的人买通了原料商,在霍帮进购的原料里掺了白藤草汁,故意害之。 官府雷厉风行,直接拿下那姓袁的原料商,还没等用刑逼问,那袁胖子就倒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还拿出了与玉家的私约书。 这一来,玉家彻底愣了。 那草药商人又说,他就是贩卖白藤草汁的人,因为感念霍帮行事善良仁义,他早就将白藤草汁换成了玉竹汁,少部分人穿上衣服会起红疹,大部分人则穿上美容养颜,于皮肤大大有益。 这话一出,霍帮堂口上的布匹立马倾销一空,供不应求。 霍帮顺势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美容养颜可入布匹的草药,直接垄断了“美容养颜布料”的行当。 等玉家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霍帮的三千万匹布料已遍布全国各地,远远不止袁胖子那几百万斤原料数。 玉家库房里积压的料子只能贱卖。 原料商也纷纷倒戈,寻求与霍帮合作。 一边是官衙问罪,原料商反目,库房布匹积压发霉,赔钱都卖不出去。 另一边是霍帮的堂口、染坊、裁缝铺们忙得热火朝天,赚得盆满钵满。 玉阳基气的直接晕过去两次,据说醒来的时候还在大骂: “‘霍帮行事善良仁义??’我放他娘的屁!!‘玉竹汁?玉猪之??’给我把那堂口管事杀了!!!” 整场事件最后落幕在玉家那二管事的畏罪自裁中。 官府抓不到罪魁祸首,霍帮也得了大利,干脆借坡下驴,撤销诉状,甚至要出钱厚葬那玉家二管事,又在民间博了番同情和名声。 为庆祝这番大获成功,公主特意邀请霍帮去山林游玩狩猎,地点选在烟城外最大的翠头山围场。 一大群亲兵和霍帮护卫们在围场四周警戒巡逻,守卫着公主南璃君与霍乾念高台饮酒。 听说那色眯眯的玉家管事死了,刚巡逻完的花绝高兴得真想放炮仗。 “要不是顾忌全天下的眼睛盯着,我真想给那厮挖出来鞭尸!”花绝恨恨地说。 叶峮接替花绝,一边朝巡逻路线走去,一边道: “别了,人家好歹也算个送财的小鬼,明年的年节又是大赏,咱得谢谢他呢!” 不言赶紧从旁接话,坏笑: “叶哥这话不对,谢那厮干啥,要谢也得谢咱‘花魁娘子’牺牲色相啊哈哈哈哈——” 知道自己得挨揍,不言说完就跑,跳到云琛身后去躲。 花绝一边叫骂一边追了上去。 隔着云琛,那俩人一个追一个逃,一个打一个躲,害得她身上白挨了好几下。 云琛护着前襟,“我说你俩,到一边卿卿我我去行不?别误伤围观群众好不好?” 花绝抓不到不言,干脆一把扑倒云琛,准备使出男人们常用的下流把戏玩闹。 不言见状也加入阵营,压在云琛身上挠痒。 见叶峮已走远,只是望着嬉闹的几人在笑,没有来帮忙的意思,云琛吓得挣扎大叫: “狗哥救命!!狗哥救我!!” 不远处的荀戓听到动静,赶忙小跑来,随手拾起两根树枝,飞扎在花绝和不言后背,制止了二人的动手。 “哎呦”一声,二人疼得停下动作,一摸才发现衣服都被扎破了。 花绝正要发怒,荀戓跑过来扶起云琛,对二人赔笑道: “花大护卫,不大护卫,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着急,下手重了,对不住,我给您二位赔衣服!” 不言并不在意,大咧地摆摆手,惊奇道: “你这家伙厉害啊,果真随便捡个东西都能当暗器!佩服佩服!” 花绝则十分不爽,嘴角一压,眉头一拧,下巴一扬,斥道: “敢对亲卫动手?哪来的乡巴佬不懂规矩?” 云琛知道,荀戓在最近几次外派办差中表现出色,深得霍乾念赏识,被调来近处跟差,惹得花绝老毛病又犯了。 她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抬手去戳花绝的鼻孔,“给你说多少次了,少用鼻孔看人!对狗哥客气点!” 花绝不高兴地躲闪开云琛的动作,用眼角瞥着荀戓,孩子气地质问: “阿琛,我和这乡巴佬,到底谁是你兄弟?你向谁,说!你向谁?” 云琛偷笑一声,左右各自勾住花绝和荀戓的脖子,然后靠近花绝耳朵,拖长音调,一字一字地说: “我——像——你——爹——” 趁花绝愣神的功夫,云琛已经拽着不言飞快地跑远。 花绝大骂着追上去:“臭小子!今天花爷爷不给你俩头打开花!你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姓花!” 云琛回头望去,边跑边勾手挥舞,大笑:“念啥绕口令呢?凑近点,爹耳朵不好,听不清——” 不言跳上云琛后背,学着花绝扮女子的样子,捻起兰花指,掐着嗓子叫道:“大点声儿,让为娘的也听听——哈哈哈哈哈哈——” 花绝气地跳脚,直接轻功而起,猛追过去。 荀戓见状,从地上抓了把小石头,笑道:“阿琛,不护卫,你们尽管跑,后面交给我!” 几人追逐笑闹,乐作一团,笑声随风穿过空旷的围场,传进霍乾念的耳朵。 第54章 错配鸳鸯 云琛的笑声远远地传过来。 霍乾念举杯慢饮,目光却越过杯沿空隙,望向远处她自在如风的身影。 那高高的少年束发,随着挺拔的身姿飞扬,连头发丝都是雀跃的。 南璃君托着腮,看看远处的云琛几人,又看看霍乾念,笑道: “那俊俏的云琛小护卫甚得我心,要不我把菘蓝许配给他,咱们亲上再结个亲,如何?” 一旁叫菘蓝的女官微笑着上前行礼,姿态不卑不亢,“菘蓝见过霍少主。” 霍乾念抬眸看了一眼,甚至都未看清那菘蓝长什么模样,便道: “不了,云琛毛毛糙糙,别辱没公主殿下身边的大女官了。” “瞧瞧,霍少主眼光极高,竟没瞧上你。”南璃君像是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故意对菘蓝说了一句,然后君话锋一转,又对霍乾念道: “菘蓝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女官,身世样貌皆非凡女,如今位列一等,乃我左膀右臂。小云琛虽然乖觉,但菘蓝也相当配得起他。” 霍乾念抿下一口茶,清清心,语调平静: “殿下抬举云琛,但只可惜他不中意菘蓝女官这样的,就莫错配鸳鸯了。” “哦?不中意菘蓝这样的,那中意什么样的?”南璃君追问。 “中意什么样,自然遇见中意之人才可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皆意料之外,心意之中。” “听霍少主这话,倒像是自己有意中人了?”南璃君打趣。 霍乾念吞下一大口茶,彻底放下君臣面皮,淡淡道: “殿下,你特意把我拉到这鸟毛不见的地方,让我这个残疾人来看别人狩猎,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 南璃君轻笑起来,那眉眼弯弯,璀璨如星,美得人挪不开眼。 “好了好了,我发现了,小云琛是你的逆鳞,那我不说了。快让小云琛带你骑马去吧。听闻你能坐马,我特意命人打制了一副高马鞍,必定牢固,劳烦霍少主去打些东西来吃吧。” 霍乾念眉梢微挑,还没等他说话,南璃君就赶忙做主喊来云琛几人,叫他们护卫着霍乾念去猎场玩玩。 待霍乾念和一大群霍帮护卫走远,南璃君长舒一口气,拍拍心口,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 那叫菘蓝的女官看着好笑: “您是堂堂楠国长公主,怎的忌惮霍乾念呢?他说到底不过一介商贾。” 没有外男在场,南璃君终于可以放开大吃大喝,她仰头干了一杯酒,高高兴兴地啃鸡脚,说道: “长公主?没有我娘留下的前朝重臣和玄甲军旧部撑腰,没有他霍乾念一边对付玉阳基,一边支撑我这头的开销,公主不过是个漂亮的虚位。我既有求于他,自然将一身毛捋顺了给他。而且他那架势你又不是没瞧见,板起脸来超吓人好嘛?” 啃完鸡脚,南璃君琢磨了一会,认真对菘蓝说: “你是我最看重的女官,若不是霍乾念双腿不能行,我实在不愿委屈你,不然肯定要将你许配给他的。原本想着,那就将你许配他最看重的心腹也行,那云琛你见过的,长得很好,性子也纯善。” 想起那个“少年”,登不得台面的低贱护卫而已,菘蓝心中不屑,面上却掩饰得极好,微微一笑,朝南璃君行礼: “只要能于殿下有助益,菘蓝但凭殿下安排。” 南璃君满意地点点头,将鸡骨头扔进瓷钵,语气忽而变得清冷,“不急,菘蓝,他若总是这样不知趣,那咱就寻机会换个新的。旧的嘛——” 菘蓝心知肚明,别有意味地说道: “旧的,自然是要除旧、迎新。” 另一边,霍帮众人离开高台,向围场深处进发。 翠头山围场里有四五座山头,叶峮选了地势相对平坦,有山有水、有坡有涧,景色繁复的一处山。 叶峮、花绝、不言和荀戓等十几个护卫随护,云琛熟练地将霍乾念安置上马,为他系好绑腿,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人人有马,就她还站在地上。 “阿琛,照顾好少主。”叶峮说。 再看其他人,好像都默认是她云琛又开始带着霍乾念骑马,那自然该由她与霍乾念共乘一匹。 没办法,云琛只得翻身而上,骑坐在霍乾念身前。 刚坐稳,霍乾念的手已快她一步,拉住缰绳轻轻甩动:“驾——”她同时默契地夹了夹马肚子。 随着马踏步前行,二人的身体随之起起伏伏,腰胯压浪前顶,霍乾念的怀抱有意无意地拥着云琛的后背,激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发僵。 察觉到她的异常,他稍微低头,呼吸温热地拂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有力: “怎么,不舒服吗?” 她后背绷得笔直,两条胳膊不知道放在哪儿才好,只能环抱交叉在胸前,声音不自然: “没……好得很……” “哦。” 她没有回头,却感觉到一股气息轻轻撩在脖子上,像是他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少主笑啥呢?她不懂。 走出去一段距离,前方突然窜过一只野兔,云琛立马来了精神。 未等她说话,缰绳已递至眼前,霍乾念的声音带着纵容的笑意,“交给你了,打两只兔子来尝尝——” 云琛瞬间喜笑颜开,什么不自在都忘了,接过缰绳,大力一夹马肚子,猛窜了出去。 她紧追野兔,驾马速度不减,瞅准时机松开缰绳,抬弓拉箭,一箭贯穿野兔双眼。 瞧着那干净利落的箭法,霍乾念忍不住赞声“好身手!” 她勒马驰过,压腰拾起箭矢和兔子,完全忘记自己与霍乾念此时是前胸贴后背的亲密距离,光顾着回头,差点亲到他喉结。 她高兴地举着兔子,“少主,你看!” 他不着痕迹地后仰半寸,嘴角向上弯起,“很好,再射两只来。” “好嘞!” 得了霍乾念发话,云琛犹如那疯兔驾马,全然忘记后面还驮着她那双腿不能自理的少主,只一个劲儿地猛冲、急刹、旋转、跳跃...... 一路上打了大大小小十几只兔子、狐狸、松鼠……挂满了马屁股。 叶峮几人在后面大呼小叫,跟得十分费力。 见云琛越玩越疯,不言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忍不住从后面大吼: “阿琛!你他娘……”想起霍乾念还在云琛马上,不言硬生生将脏话憋回去,改口道:“你是来林子里进货的吗?已经打了十几只了!够了够了!” 等众人在一处草地停下来时,云琛马屁股上已经挂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猎物,堆得快放不下了。 叶峮领着众护卫迅速清理出一片干净空地,在溪水旁将猎物剥皮拔毛,熟练地生火、串肉、架烤。 肉吃到嘴里,不言倒不嫌云琛进货太多了。 花绝伺候着霍乾念吃兔子腿,对云琛道: “阿琛,你不是懂些草药香料吗?去寻些来,压压腥味吧。” “遵命!”云琛欢快地拍拍屁股跳起来。 叶峮嘱咐她“小心点,注意戒备!”云琛回句“晓得!”头都没回就跑远了。 难得游山玩水,远离人来人往,又不在霍府,没有一大堆规矩束缚着,众护卫们都颇感轻松,望着青山绿水,有说有笑地吃着野味,十分惬意。 霍乾念吃罢,端了杯子喝茶,“已经快一刻时间了,云琛怎么还不回来?” 叶峮看了眼没什么变化的天色,“少主,那我去寻寻。” 话音刚落,就听见云琛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 她大呼小叫着一路飞奔,惊起林中树木草丛狂舞,火星飞溅。 隔着老远,花绝瞧见云琛屁股着火的跑来,不由大笑: “你干啥要生火?小心别把林子点了!” 云琛奔跑不停,嘴里大叫着什么,众人都没听清。 只有身处近卫队里的荀戓发现不太对劲,他就近跳上一棵树,望了两眼,立时脸色大变: “阿琛好像在说‘快跑!有火攻刺客!’” 第55章 赏个大的 云琛跌跌撞撞跑出林子,众人这才看清她身侧扎着半截火箭矢,火已经将她整个后背衣服烧了起来。 她表情痛苦,冲霍乾念的方向大叫: “保护少主!有刺客火攻烧山!” 荀戓第一个迎面扑上云琛,用衣服将她后背裹住灭火,然后飞快地拖着她跳进溪水降温,用刀尖割破她皮肉,将带着倒钩的断箭挑出来挖掉。 另一边,随着云琛一声大喊,叶峮和众护卫纷纷抽出武器戒备,叶峮迅速指挥阵型围护霍乾念,两个护卫麻利地将霍乾念安置上马。花绝和不言飞奔向四周,查看危机形势。 霍乾念坐在马上,目光焦灼在溪水方向: “云琛如何?” 荀戓将云琛从水中拉起,只见她后背衣服已经烧穿,起了一大片红白色的大水泡,有的已经破裂,正往外渗着血。 荀戓将外衣脱下来,给云琛穿上。 云琛疼得几乎没有力气说话,只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色苍白地看向霍乾念,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几乎是一瞬间,霍乾念的神色变得黢黑阴厉,如刀般穿过层层密林,望向高台南璃君的方向。 花绝和不言轻功而归,急声道: “刺客在百丈外点了个大火圈,已将我们围困其中。火圈特意将干草和硝石混合在一起,烧得极快,突围不出去!” 众人大惊,不约而同地看向溪水。 溪水清浅,连三五个人都容不下,根本抵挡不住火烧。 眼见黑烟形成包围,越来越近,火烧味越来越浓,霍乾念下令: “一队人以溪水为圆心,清理五十丈空地,不留任何杂草树木。另一队舀溪水浇透空地,确保泥土湿润!” 叶峮与众护卫立刻领命行动,花绝、不言和云琛自觉形成三角阵型,举好铁盾,将霍乾念从马上放下来,护卫其中。 云琛后背钻心地疼,令她分不清身上是溪水还是血水。 她强忍着痛,努力控制声音不颤抖: “我方才在林子里与刺客正面相遇,对方手里有火箭矢,大家小心!” 见云琛脸色苍白,满头冷汗,情况看起来十分不妙,不远处忙着舀水浇土的荀戓忧心忡忡,赶来建议道: “铁盾只有半身长,护不全,不如将马赶过来,围靠在一起,做最外围的抵挡,胜算更大些!” “可!”霍乾念应允。 叶峮几人立刻拉来所有马,荀戓飞快解下缰绳,将马串联拴在一起。 但火圈越烧越近,马极有灵性,已经开始烦躁不安,不停踱步,根本没办法好好围成一个圈。 万般无奈之下,霍乾念咬牙下令: “断马腿!” 叶峮等人领命照做,云琛抱住马头,捂住马眼睛,叶峮几人挥刀劈下,纷纷砍断马腿。 熊熊燃烧的火圈已近在眼前,在马儿们痛苦的嘶鸣声中,所有护卫跳进马身围绕的保护圈,层层交错护立,举好盾牌,牢牢围护住霍乾念。 云琛看见沉重的盾牌立在马身上,那方才还载着她和霍乾念快乐狩猎的马儿,此刻只能痛苦地抽搐、哀嚎,断裂的马腿汩汩流着鲜血,将脚下的土地浸泡成泥。 纵使都是血海刀山里打滚的汉子,见惯了生死鲜血,可骑马的人都把马当兄弟,怎能不心痛。 但身兼护卫之责,护主永远是第一要紧。 况且如果不以马匹作盾牌抵挡,那便得以护卫们的血肉之躯抵挡。 火圈很快烧到极限小,停在空地外圈,围着众人噼啪燃烧,灼得人眉毛发烫。 云琛原本湿漉漉的衣服,很快被烘得发烫,后背的伤开始火辣辣地疼,她的嘴唇。 “阿琛,我替你吧!”荀戓在一旁悄声说。 云琛颤了颤毫无血色的嘴唇,想说话,却疼得说不出。 她摇摇头,接着胳膊被人用力一拉,整个人朝后坐下。 是紧挨在她身后的霍乾念。 他将她拉坐下,摁住她的肩膀,对叶峮下令: “云琛的位置由荀戓顶替。” “是,少主。”叶峮领命,立刻开始向荀戓嘱咐阵型和要领。 花绝在一旁看着刺眼,十分排斥突然塞进来个荀戓。 不言看出花绝的心思,小声劝他: “阿琛脸色太差了,忍忍吧。” 花绝拉着脸,“我知道,我若开口,阿琛必会为这乡巴佬强撑着上岗。我不说,忍一手。” 众人不再说话,全部心神高度集中,防备随时会出现新敌情。 一时间,周围只有火光燃烧的呼呼声环绕耳畔。 因为太过安静的缘故,霍乾念完全没办法将注意力从云琛身上移开,目光不停落在她后背。 幸亏她发现得早,报信早,给了众人匆忙应对和布阵的时间。 可她呢? 她穿着荀戓的外衣,整个后背已完全被血和水泡积液染透。 霍乾念眉头紧皱,忍不住问她: “中了火箭矢之后,你为何不先拔箭,扑灭自己身上的火,非要先来报信?” 她嘴唇白如纸,“我拔了,但箭矢有倒钩,一时半会拔不掉,我就把箭折断了。” 他不禁拔高声音,也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那也要先扑火!救了你自己再来报信!” 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傻话。 生死杀斗往往弹指间,瞬息能杀人,也能救人,不容任何耽搁。 “我是护卫,当然以少主你的安危为第一,自然不能为了先救自己而耽误报信。” 她说得理所应当,叫他一腔情绪冲到嗓子眼,却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勉强扯出个笑容: “少主放心,皮肉之伤不打紧,我多吃两只兔子就好了。” 他神情动容,眼神逐渐黯然,叹了口气,刚抬手想去摸她的头,突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尖啸着穿过层层护卫间隙,无比精准地刺向他太阳穴。 霍乾念眼睛分毫不移地望着云琛,身子一动不动,只眼神倏然阴冷,闪电般抬手,一把攥住飞来的箭矢,“咔嚓”狠狠攥断。 他那瞬间狠厉的模样,令云琛看得一呆。 众护卫纷纷作出杀斗姿态迎敌。 火圈之外的刺客却贼得很,光不停发射箭雨,却根本不露面。 大概是因为火圈已经烧到众人眉毛下面,刺客们这一波射来的箭矢,全部没有带火,只带着倒钩。 一时间,箭雨纷飞,护卫们扬刀抵挡,激起一片星火四溅。 断腿受伤的马儿们很快被扎成刺猬,哀嚎着断了气。 在这箭雨之中,总有几支箭是百分百瞄准霍乾念脑袋而来。 云琛挥动隐月剑抵挡,越挡越来气。 “云琛,莫心浮气躁,中了圈套。”霍乾念开口。 云琛点点头,忍住想要冲出去厮杀的冲动。 荀戓挥刀斩箭不停,也劝道: “只要我们据守在这里,对方就拿我们没办法,公主那边很快会来人救援。一旦出去,反而容易被落单围杀。” 霍乾念看了荀戓一眼,赞赏地点了下头。 第56章 要不,别做护卫了吧 果然,不到一刻钟,南璃君身边的亲兵队循着黑烟和火光赶来。刺客们立即逃匿得无影无踪。 火圈迅速被扑灭,南璃君策马立在队列首位,秀眉紧拧,担忧地望着一圈马尸体之中,被烟熏得浑身黝黑的众人。 云琛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递给霍乾念,后者一边擦拭面容,一边对着南璃君皮笑肉不笑: “殿下恕罪,我烤兔子来着,火大了点儿。” 翠头山一场火攻刺杀,若成,便要了霍乾念的性命。霍乾念一死,霍帮群龙无首,自然倒台。 若不成,霍乾念最大的怀疑对象便是公主南璃君。 毕竟是南璃君邀他狩猎出游,毕竟是在南璃君亲兵防护严密的眼皮子底下行刺杀。 这样一来,南璃君与霍乾念之间,多少会生出些嫌隙猜忌,幕后主使便能成功达到“离间”的目的。 南璃君很清楚这里面的利害,想对霍乾念好好解释一番,可又觉得自己堂堂公主,不能低头伏小。 谁知霍乾念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些,第一时间竟只问她讨药,他说: “我霍帮护卫箭伤烧伤颇多,请公主赐些宫中灵药相助,烫伤药多多益善!” 南璃君焉有不允,甚至还调了宫中御医来看诊疗伤。 回到霍府。 护卫们都接受了诊治,只有云琛躲在她房间里,梗着脖子不让看,非说自己没事,给点药她自己涂涂就好。 要不是看她脸色苍白,一副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花绝真想给她摁倒在御医跟前。 “你疯了?强撑什么!快把衣服脱了,让御医看看!”花绝命令。 不言亲自动手,上来帮云琛脱衣,“阿琛,烧伤不是开玩笑的,轻则留疤,重则伤口化脓感染,高烧不止,那是要危及性命的!不开玩笑!你快脱了,我帮你!” 云琛强忍着后背剧痛,一边躲开不言,一边强忍住不停袭来的眩晕感,努力不让自己晕倒。 她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被发现女儿身,一定要撑住! “阿琛,现在不是脸皮薄的时候,听话!”叶峮看不下去了,见怎么劝说都没用,只得搬出霍乾念。 看着云琛疼得汗如雨下却强自镇定的模样,霍乾念心都揪在了一起,急问一旁的御医: “烧伤成这样,只怕无法脱衣,不如将后背烧伤处的衣物剪掉疗伤?” 御医赞同这个办法,云琛也开始犹豫,她心想,如果只看个后背,应该看不出男女。 这时,霍乾念又对叶峮几人开口,“你们都出去,别扰御医施诊。” 花绝不情愿地往外走,一边担忧地连连回望云琛,一边忍不住对停留在原地的霍乾念腹诽: “怎么你留在这就不扰御医了……” 待叶峮几人出去,霍乾念也转动轮椅,退去了外间。 御医叫云琛反坐椅子,趴在椅背上,动作小心地剪开她背上的衣服,这才发现血水、脓水混合着烧焦的衣服碎片,已整个和后背皮肤粘连在一起。 御医都看得头皮一麻,颇为不忍: “小兄弟,我要把衣服慢慢揭下来,刮净伤口上的碎屑和脓水,你且忍一忍,若痛,就大声叫出来。” 方才只是剪开衣服,牵连到伤口,云琛已疼得浑身打颤。 她点点头,强作出个坚强玩笑的样子,气息颤抖道: “劳烦大人……给我拿个咬舌板,或者拿团布来咬着也行……我就不喊了……我家少主听不得……” 然而外间里,霍乾念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 他听见云琛嘴里塞着布,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疼得发出尖锐的哭鸣。 他听见御医连连惊呼,喊着“快拿布巾!快拿止血药粉!” 他还听见御医叹气:“这射箭的人也太阴险了,看似射偏,实则准瞄上肋骨缝隙,一则伤及骨里,二则偏烧后背难医肉嫩处,实在狠,唉……” 到这里,霍乾念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转动轮椅,冲进里屋,一眼便瞧见云琛疼得浑身颤抖,死死咬着布团,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挂满冷汗与泪痕。 云琛疼得头晕目眩,耳中全是“嗡嗡”轰鸣。 她并不知道霍乾念什么时候进来的,等她抬起头时,一片泪眼朦胧中,只见他眼眶发红,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唇角竟在微微颤抖。 仿佛有比她此刻还要痛苦的水雾,就要从那双凤眸中汹涌而出。 云琛,要不,别做护卫了吧。 这话硬生生刹在他唇边。 似乎预感到他想要说什么,她努力扯出个比鬼还难看的笑容,声音虚弱发颤: “少主,我又立了功,你赏我个东西吧……” “好!”他没有任何迟疑地应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都可以!” 她睫毛湿漉漉地看着他,笑得惨兮兮,“我不知道……但少主一定得赏我个贵重的,赏个大的……” 这时,趁二人说话,御医迅速将一大片涂满草药的纱布盖上她伤口。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后背猛烈钻心剧痛,接着便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所以她不会知道,当天夜里,一直到三更,北柠堂的书房仍亮着灯火。 一个身影焦急得近乎要发疯,几乎将北柠堂翻了个底朝天。 霍乾念快速翻阅私库记薄,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都不堪他停留一眼。 他四处寻找日日佩戴的贴身要物,可腿伤之后,他便几乎不戴什么繁琐装饰,玉佩也不戴了。 翻找许久,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件合适的东西,急忙唤来润禾推他去找。 润禾撑着瞌睡,将霍乾念推到婉意风来阁。 推开院门,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霍乾念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自母亲病故后,他越来越忙,越来越少踏足婉意风来阁。 尤其腿伤之后,他几乎再没有来过。 大概,是不想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为他如今的样子忧伤吧。 他缅怀片刻,而后一路来到寝屋。 里面仍然保持着母亲生前妆奁首饰的摆放样子。 他记得母亲临终前说过,这婉意风来阁的一切,将来都留给儿媳做一份聘妆。 他启开一个黄花梨木的梳妆盒,一方小屉里,静静地躺着两只圆润莹白的南珠。 母亲说过,这是要留给他的意中人做耳环的,还说什么一定要满星夜兰宝石作配,哑色赤金做珠扣,在成婚之日戴上,必如天仙夺目。 他想,如果母亲知道,他没有将这珍贵的南珠留给她未来的儿媳,而是送与了一个少年,母亲会不会生气? 他想对母亲解释: 那人值得南珠,值得婉意风来阁的所有宝贝,值得这世上的一切一切…… 值得他不顾一切礼义廉耻,世俗禁忌,交出他的心。 “润禾,将珠子打成剑穗,给云琛吧。” 第57章 梁上君子 云琛想跪谢那个宫中御医。 说为了不碰及后背伤口,暂时忍一忍,叫其他人都盯着她点,别忙脱衣擦洗,就露着剪掉衣服的后背疗伤,直到伤口结痂为止最好。 她虽然光着半个后背,但露出来的皮肉全是烂糊一片,成天敷着草药布巾,看不出个什么男女。 她索性不再提心吊胆地强撑,直接趴在床上,任由自己疼得醒了晕,晕了醒。 高烧到迷迷糊糊之间,她知道有好些人来看过她。 每个人进来都是同一个流程: 喊两声“云琛?”试试她的反应,见她不应,便小心翼翼掀起她后背上草药布巾的一角,惊呼一声,掉几滴眼泪,而后关心几句再离开。 她每天都要忍着后背被掀,疼上好几次。 模糊之中,她好像还听见了小六的声音,看见一张比锅底还黢黑的糙脸。 和其他人生怕弄疼她,只掀起一角不同,小六一上来就“哗”地掀起大半个草药布巾,疼得她在半睡半醒中昏死过去。 她感觉如果大家少来看看她,她也许会好的更快些。 她听见小月儿又哭又骂,说霍阾玉担心得整夜睡不着; 她听见花绝偷偷地哭,叶峮进来的时候,花绝硬说是风寒着凉,鼻子不舒服; 她好像还听见不言仿佛超度一般地给她念经,从盘古开天辟地念到玉家死了个擅长倒钩箭矢的神箭手。 据说是玉阳基花了七八年功夫,找到隐居几百年的古国后人,从中千里挑一重金聘请的一名神箭手,不知何故突然被人暗杀了,死相着实惨烈,吓得仵作都不敢去验尸。 最后,她听见一位“梁上君子”轻功如燕,悄悄落在她床边。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去掀她后背草药布巾的人。 她感觉到来人只是静静地在床边伫立良久。 她睁开眼,正见颜十九盯着她后背,神情微怔。 “你怎么进来的?” 他反应慢了半拍,快速敛下所有情绪,露出招牌的阳光笑容。 他蹲在她面前,拿出一根糖葫芦,轻轻去碰她的唇,逗她: “我来看你呀,我可可怜怜的小云儿,吃点甜的就不痛了。” 她脸色还是苍白,但比前几日有精神多了,拿过糖葫芦啃两口,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骂: “你是真胆大包天,敢私自潜入霍府?” 他两手一摊,故作无奈,“没办法,你家少主太小气,我递了八次名帖要来探望你,都被他拒了。” 她斜眼,“你是生怕少主不误会我‘龙阳’,生怕我不被赶出霍府。” 他鼻子里鄙夷一哼,罕见地嘴快过脑子,意有所指道: “谁是‘龙阳’还不一定呢,否则陈仓也不会死了。” “陈仓是谁?”她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俩字,好像是前几天半睡半醒中,听不言提到,说霍乾念前几天秘密安排了一场级别很高的刺杀行动,由霍帮最神秘的黑雀队执行了。 不言好奇得很,趁登记归档的时候悄悄瞧了一眼,行动代号叫啥“暗度陈仓”。 超度的那个“度”。 未等她细问,颜十九从怀里掏出个赤金色的瓷瓶,话锋一转道: “这是秦艽玉颜脂,对新鲜烫伤最有效,我找人试过了,你用用,绝对不留疤痕。” 见她没什么惊喜的样子,他又道: “这秦艽玉颜脂十金一瓶,若没有用,必然不会卖得贵,你试试呗,小姑娘可不能留疤。” 这会轮到她傲娇了,她用大拇指示意后背,又指指床下,“已经天天用着了。” 颜十九弯腰探头一看,床下密密麻麻堆满了赤金色瓷瓶,少说有四五十瓶。 她得意扬眉,“一瓶十金又咋的,我家少主才不是小气的人。” 他盯着那一床底的空瓷瓶,眼中快速划过一抹嫉色,复而又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委屈道: “行吧,霍乾念大方,我小气行了吧?我小气到深更半夜偷摸翻宅院,冒着被抓被杀的风险,巴巴地来送药。” 虽然明知他是装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软,“行了行了,是我不好,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给你赔罪。”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果然,只见他眼神一亮,一副“又叫我拿捏住你”的样子,坏笑问: “赔罪好,我喜欢,怎么赔?” 她闭眼装死,“不知道,反正要命一条!” 他轻笑一声,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未等她发脾气,他已脚下抹油,轻功离去了。 望着又重新变得空荡的房间,她擦擦鼻子,皱眉凝神许久,而后啃着糖葫芦自言自语: “明日就把府中护卫防布图拿来仔细看看,一定要堵住能偷溜进府的漏洞。” 烧伤不比刀伤,好得极慢,云琛在床上趴了整整半个月才初愈。 荀戓因接连表现出色,荣升第五亲卫,暂时顶替了云琛的日常值守。 小六也从西北牧场调回烟城,做了云琛身边的跑腿护卫。 此外,云琛几乎每日都要听不言“情景再现”花绝欺负荀戓的事。 不言贱兮兮地鼓捣云琛: “狗哥性子也太好了,不论花绝怎么当众骂人,下他面子,狗哥都赔着笑脸。你赶紧好起来,快去收拾花绝,打也好骂也好,要么逼着他扮女装去游街也行,哈哈哈哈我特想看他吃瘪,我觉得我能高兴半年哈哈哈哈——” 云琛道:“狗哥天生就是个没脾气的,花绝一个人闹不起来,放心。” 说归说,云琛知道花绝孩子心性,没坏心眼,但到底不忍荀戓低声下气地讨好,便叫小六搀着她去看看。 自武馆一别,已快两年,从前的小六瘦瘦小小,满身都是未长大的顽皮少年气。 如今快两年过去,经过大西北高山荒漠的磅礴,受过风雪和烈日的洗礼,加上几百头肥羊进肚,小六一下子变得又高又壮,皮肤晒得黝黑发亮。 原本云琛还比小六大一岁,以“哥”自居,如今站在小六身边,云琛只觉得自己像只瘦弱的鸡仔。 小六道:“云哥,我背着你去吧,听说狗哥那边快和花护卫打起来了!” 云琛忍不住捏捏小六的脸,又看看自己白净的手指,她总觉得小六会掉颜色。 “小六,你现在这身量,还能缩骨进酒坛子吗?” 小六没心没肺,“能,就是缩的进,难出来,得有人帮忙才行。” 云琛仰头看着个子已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六,捏捏那骨骼壮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那就别缩了,回头出不来,你又要哭,你现在这个体型实在不适合哭。” “嘿嘿,云哥,我早就不哭了,我可是大男人!绝不轻易落泪!”小六说着一把扛起云琛,往花绝和荀戓的地方走。 隔着老远,云琛看见护卫们日常练武的小场上,乌泱泱聚集了一大批人。 花绝趾高气扬地扬着下巴,从眼睛下方暼着荀戓。 荀戓在一旁微微弓腰,满脸讨好地笑着。 花绝不屑:“真他妈没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知道少主怎么会看上你这个乡巴佬!” “花护卫说的是,我一定尽力办差,争取不辱没少主英明。”荀戓说着走上前,深深弯下腰,拿袖子替花绝掸了掸靴子上的土。 云琛这才看见,花绝脚底下踩着荀戓那瘪瘪的旧钱袋子。 荀戓想去拿,却被花绝一脚踢开手,连带着踢了荀戓一脸土。 小六差点就要甩下云琛,冲上去干架。 云琛摁住小六肩膀,拔高嗓音,叫了声“花绝,狗哥”。 一见云琛来,众人都自觉散开,心下松了口气。 大家都觉得,有云琛在,今日这架必定打不起来。 见到云琛,花绝悻悻地收敛了些,但还是忍不住朝荀戓啐一口,骂道:“没骨头的东西!” 饶是被侮辱成这样,荀戓脸上仍和善地笑着:“不打紧,不打紧,花护卫也没说错。” 花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荀戓,紧走两步到云琛面前,急道: “少主许你一个月的假,你就是好了,也趁此机会好好休息着!瞎跑什么呢?你伤的是后背,行走坐卧都会疼,走,我背你回去!” “我都快趴成僵尸了,下来走走好得快。”云琛笑着说,并没有开始讲大道理劝架。 花绝不由分说地从小六手里“抢过”云琛,顺便狠狠瞪了小六一眼。 很明显,小六也成了花绝排斥敌对的对象。 小六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明白过来,攥紧拳头瞪起眼,大黑脸上呲着一口白牙,一副快要发怒的样子。 荀戓见此,连忙上来揽住小六肩膀,哄道: “花护卫要送阿琛回去,小六,你送我回去,我有话同你说。” 小六梗着脖子不动弹,只目光凶狠地瞪着花绝。 花绝冷笑一声,眼神中满是瞧不起,甚至连句话都不稀罕对小六说,便扶着云琛离去。 小六气得脸色黑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荀戓却好似完全不在意花绝的一切欺辱,只拾起钱袋子,拍拍上面的土,对小六道: “小六,别冲动。左右都是阿琛的兄弟,别让他为难。” 小六咬着牙,不情愿地应下。 第58章 赶出府 待云琛彻底痊愈的时候,一件大事横在了所有人面前。 公主南璃君虽在烟城有别院,但不能久离京都皇宫。 南璃君要回京都,作为南璃君如今的心腹大商,霍乾念不应与南璃君相隔太远,最终同意了南璃君的提议,要将整个霍府迁往京都定居。 迁府搬家是大事,更何况是霍府这样的巨富大族。 新府邸选址、装饰打点,旧府邸整理行囊、封箱押运,选定前往京都的路线、提前踩点、一路落脚与警戒护卫,还有霍帮主要堂口的搬迁,泱泱一府人的同去还是留守…… 一大堆事务,样样都得霍乾念定夺。 府中吵吵闹闹忙活了两个多月,直到深秋,草木都泛起青黄,所有事务才堪堪落定。 霍老太爷、霍阾玉、大部分府中侍女仆从和箱子,都已先行前往京都府邸,由叶峮和花绝领队,带领一千人手,沿途护卫打点。 烟城霍府这边,府中一下冷清下来。 云琛暂领了叶峮的大护卫统领之责,领着不言、荀戓等,操持起一干护卫事务。 云琛忙得脚不沾地,每日累得晕头转向。 到此刻,她才真真佩服起叶峮,脑子活远远比体力活要累得多。 瞧叶峮平时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再对比她初次统领的手忙脚乱,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好在霍乾念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不论云琛出了什么大小过失,他一概照单全收。 云琛不会的他就教,云琛捅娄子的他就善后,如此下来,府中倒也算太平。 霍乾念甚至还褒扬她,将府中护卫值守防布修订得极好,竟填补了一处从未有人发现过的漏洞。 为体恤她和护卫们连日辛苦,霍乾念说要起小宴进行犒劳,地点设在霍府后庭的湖畔水榭。 黄昏时分,云琛寻着长廊往水榭走。 如今府中人少,四处安静又空旷。 远远地,云琛看见暖橘纱红的夕阳下,湖水耀眼微漾,霍乾念一身玄衣,静坐在亭下。 余晖照着他的侧颜,勾勒出他俊峰的鼻梁。 他面容依旧是满满的掌权者才有的霸道冷峻,但那双凤眸的眼尾却又挑着一点晚霞的红,与眸中的冷色交织,叫这张绝世面容透出一种摄人心魄的俊美。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眼望来,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她莫名心里一动,赶忙低头整理心绪。 他却只看见那妙人儿穿过长廊与重重飞舞的纱幔,大步流星地朝他而来。 她白皙的面容如秋月一般,泛着无瑕的冷白,那小鹿明净的眼中有着无所畏惧的少年气,却又在与他对视时生出两分羞怯。 只这么远远望一眼,便叫他心动难抑。 云琛走到霍乾念面前,习惯性地单膝下跪行礼,放下隐月剑,仰头看着他。 “少主,我来了。” 每一次她放下隐月剑,每一次他都能看见那满星夜兰宝石作配,哑色赤金线作穗的南珠剑穗。 不论她多远走过来,他都总是习惯性先看到剑穗,而后才心中一软一暖,看到那比南珠还莹白的玉容。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因为心底那一丝不可言说的怯与耻吧。 他没想到,自己杀伐狠厉里来来去去,这辈子还能跟“怯”字沾个边。 “用饭吧,莫冷了。”他说。 她这才发现,原本以为会有很多护卫参加的小宴,竟只有她与他二人。 亭下只有一张小方桌,一个霍乾念,还有一个她,连随侍的润禾都不在。 “坐吧。”他又说,“其他人不赴宴,我叫润禾折了银子去赏。” 她顺从地在他对面坐下,刚想为他布菜,碗里却伸过来一个圆滚滚的饺子。 她惊讶地看向他,心说这是什么情况?她好像是第一次与他同桌吃饭,而且怎么是他在照顾她。 对上那静如湖水,没有一丝异常,甚至还有些温柔的脸,她小心地问: “少主……你是要……赶我出府吗?” 霍乾念愣住,“何以此问?” 她松下一口气,放心地吃起来,“没啥,第一次和少主吃饭,少主还给我夹菜,有些受宠若惊——哇,饺子是鲅鱼馅儿的!” 他哑然失笑,“怎么,我平时对你很不好吗?叫你这样不习惯?” 她连忙摆手,咽下嘴里的饺子,“不不不,少主待我们极好,只是府中家规甚严,没有护卫能上桌吃饭的规矩,我好像是第一个。” “我们?”他琢磨着这两个字,顿觉对她亏欠太多。 他的心意,总是要藏着掖着,赏给所有亲卫甚至护卫,方能惠及她。 除非她立功,否则他鲜少有理由独独去待她好。 可她的每一次立功,都伴着受伤流血,又叫他心痛不已。 “无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规矩不重要。”他说着又为她夹菜。 大概是觉得由主子夹菜太过于礼不合,她放下筷子,拿起一只盐黄米焗虾给他剥。 她捏着虾身,轻巧地剥落虾壳,然后放入他碗中。 看着她剥虾的动作,他不禁眉头一跳,心里生出些奇怪的感觉。 从来都是由润禾和侍候的小厮为他剥虾,但他从来没见过谁在剥虾的时候,会微微翘着小指。 那仿佛是女子才有的动作,因为女子总是要比男子更爱惜干净些,剥虾的时候会怕弄脏手。 这些念头从他脑海一闪而过,再去看她吃饭的样子,他竟觉得她更像女子了。 平时她都是混在叶峮几人里面,围在小桌上你争我抢,风卷残云地“抢饭”,倒看不出什么。 眼下单单去看她,他才发现她吃饭很干净,吃得极香,却不狼吞虎咽,好看又斯文。 停止继续猜想,他专心与她一同用饭。 “少主,辣炒牛髓好吃,你尝尝。” “好。” “少主,煸小肠也好吃,一点都不腥,但我记得少主不爱吃杂碎,怎么今天上了这道菜?” “无妨,你爱吃,多吃些。” “嗯!”她欢快地应一声,一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捂着嘴巴,直拧眉头。 “慢点吃,像个孩子似的。”他从怀里掏出帕子,“过来些,我看看怎么样了。” 她疼得眼里泛泪,身子前倾,微微张唇,露出粉嫩的舌尖。 上面破了个小口,冒着暗红色的血。 第59章 天灯与梦 云琛就那么倾身过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微微张唇,露出冒着血珠的粉嫩舌尖。 这一幕何其撩人心魂。 霍乾念努力稳住心神,一手轻抬她下巴,另一只手用指尖缠一截手帕,伸进她微张的口中,滑过柔软的唇,触向舌尖流血处。 她想说“不打紧”,嘴唇稍微一动,不小心含住了他的手指。 他触电似的抽回手,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声音里的异样: “别吃辣了,喝点菇子汤润润。” 她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又撩拨了什么,仍旧大大咧咧地吃饱喝足,压根不知他心里在怎么翻江倒海。 余晖渐渐消散,晚风柔和地吹来。 一顿“心猿意马”的饭终于吃完。 润禾搬来茶桌,为二人沏好茶,放好点心,而后点亮亭下数盏灯笼,又乖觉退下。 临走的时候,润禾将披风递给云琛,嘱咐她为霍乾念披上。 她听话照做,两手圈起,为他披好披风。 在她低头系披风颈带的时候,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上了她的脸。 作为护卫,自然不会对自家主子设防,她没有躲,亦没有杂念,近在咫尺地看着他,目光透出疑问。 他一边心里大力拉扯着自己,叫嚣着“别发疯”,一边却在面上露出个如常平淡的神情。 “一颗米粒,我帮你拿掉了。” 手旋即离开那软软的、嫩嫩的脸颊。 他将手收回袖中,不自觉地轻轻捻动手指。 她脸微微红起,不好意思地笑笑。 坐回茶桌前的时候,她心里突然飘过一句疑问: “今晚的主食不是饺子吗,哪来的米?” 这点疑惑快速飘过,她不甚在意,只望着夜色渐深的湖水,看着那星星点点亮起的灯火,惊喜道: “少主,湖上有人在放天灯,好漂亮。” 他望向湖面,大大小小的天灯亮着暖色烛火,错落着缓缓升空。 夜色下,墨色的湖水连天,天色连水,天灯温暖点缀其中,像一片宁静又温暖的星辰。 “今夜是月圆之夜,临近中秋,是要放灯祈福的。走,我们去看看——” 她推着他走到水榭最靠近湖边的位置,蹲坐在他身边。 她的发顶就在他手边,近到他只要一伸胳膊,就能将她揽入怀中,亲亲她的发顶。 他静静地看着她出神,她却只顾指着对面湖畔,惊奇叫道: “少主,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对面湖畔也聚集着三两看天灯的人群。 一个人也同霍乾念一样,坐在椅子上,只不过身边蹲坐着一只大黑狗。 云琛与那大黑狗遥遥对视,云琛挥了挥手,那黑狗竟也抬起狗爪晃了晃。 “哈哈……”霍乾念忍不住笑出声。 她立马被他那俊朗的笑容迷得挪不开眼,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少主,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唇边笑意不减,“是吗?” 她点点头,“少主要多笑笑,少皱眉头,少生气,方能长命百岁。” 他失笑,“百岁?那可太难了。” “不难!”她神色认真,“霍帮永远会有护卫,永远有人护着少主。纵使我们死了,也一定有新一代的护卫接替。必定能护少主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她眼眸澄澈,没有一丝奉承,只有专属于一个少年护卫的忠贞与责任。 他心中感动,忽而又空落,发慌…… 她似乎将她这个“护卫”,与他这个“少主”分得极其清楚,泾渭分明似的两个世界。 “云琛,这‘以命相护’,是对霍帮少主,还是对我?”他简直不敢相信,能从他堂堂霍乾念口中问出这么矫情的话。 可他真的想知道答案,想得快要发疯。 她迷茫地看着他,十分为难地说: “少主,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霍帮少主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他一腔期待落空,叹口气,心道: 云琛啊云琛,你明明那么懂我,明明那么灵光,可又偏偏没开“情窦”这一窍……也好,也好…… “罢了,看夜景吧,你瞧,放最大的天灯了。” 湖面上缓缓升起一座宽阔巨大的大红色天灯,挂满了祈福的飘带,看着十分壮观。 她站起身,展开双臂,用力地呼吸,伸了个惬意的懒腰。 自从暂代叶峮大护卫统领之责后,霍乾念性命安危的重担就好像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她精神时刻紧绷着,日日高度紧张,直到今夜这场小宴才难得放松。 “少主,有一只天灯飘过来了。”她围岸边跑来跑去,期待地看着一只落水的天灯缓缓靠近。 霍乾念并没有直接去看她,反而被水中她的倒影所吸引。 湖水像黑夜般无尽,朦胧昏黄的灯火轻轻颤抖,她雀跃其中的身影好似幻象般不真切,像极了一只撒欢的小狗。 她伸长胳膊,用隐月剑勾起小天灯,抖抖上面的水,捋平祈福的飘带,上面写着: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她想念与霍乾念听,打趣这一定是哪个有情人写给意中人的,却一转过身,刚刚放松的心弦,立马全部紧绷起来。 只见霍乾念笑望着她,全然不知那巨大的红色天灯已悄悄靠近他身后,灼灼焰火和巨大的铁笼,已将他整个人全部笼罩。 在霍乾念的视线里,只看到原本笑着的云琛突然脸色大变,猛地扔下小天灯,不顾一切地朝他飞奔而来。 她眼神无畏又决绝,一把扑倒他护在身下,紧紧地抱住他。 在焰火燃烧的呼呼声中,他清晰地听见她说: “少主!别怕!” 他只看见那大红色倾覆笼罩,整个世界霎时变得明媚通红。 好在天灯轻飘,那火焰擦着她的后背,落在地上,很快就熄灭了。 就连她以为的支撑天灯的“铁笼”,也只是韧竹编制的而已。 当不言和荀戓冲过来扶起二人时,云琛明显更紧张,霍乾念却十分镇定,只是目光异样星亮。 荀戓甚至注意到,霍乾念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云琛后腰移开,那画面着实……有点奇怪的暧昧。 “莫再伤了后背。”霍乾念这么说,神色如常,没有什么波澜。 听了这句话,荀戓心里那点奇怪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顿晚饭,就这样兵荒马乱地在乌龙中结束。 深夜时。 北柠堂寝屋中,霍乾念独榻而眠。 月朦胧,人入梦。 他看见那铺天盖地的红迎面扑来,中央是明净绽放的白。 云琛小鹿眼水汪汪地看着他,长发未束,如墨披下,恰如其分地垂遮住身体。 她的脸那样清晰,平直白皙的锁骨之下,却又一团模糊,看不清身子。 她一步步朝他走来,缓缓俯身,微张开柔软的唇,露出粉嫩的舌尖。 慢慢湿润一寸又一寸。 青丝拂上她的面,柔软覆上他的唇。 他握住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再也无法克制和隐忍,沉沦进那绵延的白,吮吸那滴落的红。 白与红纠缠交融,难舍难分。 世俗闭上了眼,宗庙熄灭了烛,万物关上耳朵,所有禁锢皆成虚妄。 再无需一丝一毫的顾忌,只有无穷尽地深陷云端,深陷,再深陷…… 鸡鸣天亮,一夜梦长。 润禾照旧伺候着霍乾念晨起,收拾床铺时,对着上面深色的痕迹愣了一下,然后麻利地更换,拿去后房搓洗晾晒。 忙活完,润禾忧心忡忡地往回走,正巧看见云琛在门口值守。 思索许久,润禾将云琛拉至一旁,悄声道: “云护卫,有个事挺久了,我对叶护卫说不出口,大概是因为叶护卫年纪大我太多,我实在不好说。我觉得这事说给你听有用,只有你能替少主解决了。” 云琛一头雾水,“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润禾,你是拜师不言了嘛?说了半天,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润禾鬼鬼祟祟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见无人靠近,他压低声音道: “唉,以前少主大约小半年才跑马一次,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一月竟有跑马三两次,我也没见少主看上哪家姑娘,怎么就越来越频繁了呢?唉,少主年轻力壮,君火相动是自然,但继续这样下去,恐伤根本。我向少主提议过收个通房,少主不肯,还冷了我一顿,云护卫,你想想办法吧!” 云琛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发问: “跑马?少主什么时候骑马出去了?骑马出去找哪家姑娘?还动用了军火?‘通房’又是谁?” 这会轮到润禾哑口无言、脑子浆糊了,他目光打量云琛胯下,同情叹气: “云护卫,我没想到你都快十八了,还没有发育,也是,一般也没有人像少主那般力壮火旺。” 见云琛还是一知半解,润禾索性挑明了说: “云护卫,我听说了,护卫们一休假就去百香楼或者红坊小巷找姑娘,就你不找,但是你得理解,少主这么多年全靠清心莲子汤和自制力忍着,实在辛苦,我看不下去了,你想想法子,给少主找个姑娘泻泻火吧!” 云琛这下彻底听明白了,嘴上连连答应,润禾一转头,她脸立马红到脖子根。 进寝屋去见霍乾念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 正因为如此,她便没有发现,今日的霍乾念也是低眉垂眸,完全不敢看她一眼。 第60章 没有男人不喜欢这招 送走今日第六位客人,丹蔻擦洗完身子,回到床上躺下,疲惫地捶了捶腰,自言自语道: “累死了,嗓子比腰还累,我简直比那戏子都会演。” 她从床头成摞的画册里挑挑拣拣,选出一本书页最新的,开始一页页认真翻看。 一边看,一边跟着画中人学习动作。 对于红坊的姑娘来说,春宫图就是教义,研习教义是一个烟花女子的本分。 丹蔻很有敬业精神,所以她才能在红坊小巷里客满盈门,赚得最多。 只要进了她丹蔻的屋门,就没有她拿不下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放下画册,回忆起那个身量清瘦的“少年”武师。 那是她唯一没有拿下过的“男人”。 红坊的姑娘们都是各自接客,没有百香楼的门面和老妈子撑场子,自然身价没有那么贵,往来的也不是什么贵客,大多数都是大腹便便的油腻男人。 所以像那“少年”武师般干干净净的小白脸,丹蔻当然过目不忘。 她记得那年轻平直的肩膀,那利落的身手,还有那双泉水一样干净的眼睛。 别的男人进了这屋门,几乎都是边走边脱,恨不能立马上巫山一日游。 只有那“少年”武师来了,从头到脚穿得整整齐齐,一进门就坐下,开始问她: “丹蔻姑娘,你有什么梦想?” “丹蔻姑娘,我银钱照付,请你陪我说说话。” “丹蔻姑娘,你瞧我新买的剑,我给你耍两招吧?” 一开始,丹蔻觉得很稀奇,任凭她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勾引,都无济于事,还以为碰上了什么爱好特殊的变态。 而且每每听到左右隔壁传来男女欢好声时,“少年”武师都会整个人局促不安脸红起来。 后来她渐渐琢磨出点滋味,猜测那“少年”武师大约是不举,来红坊小巷纯粹是为了男人面子。 丹蔻觉得真是可惜了那么俊俏的一张脸,但也乐得以这种轻松的方式挣钱。 再后来,时间一长,“少年”武师再来时,都会带些瓜子小糕点。 两人便磕着瓜子聊遍整个烟城的八卦,倒也轻松有趣。 算算时间,“少年”武师大概有一年多没出现过了。 正想到这里,屋门突然被敲响。 丹蔻赶忙整理头发和衣衫,袅袅婷婷地走过去开门。 打开门,只见一张俊俏玉容出现在眼前。 丹蔻眼睛一亮,忍不住掩面轻笑,“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人呀,最不经念叨。” “丹蔻姑娘,好久不见。”云琛提起手里热腾腾散发着香气的栗子糕晃了晃,露出一个久违的熟悉笑容。 丹蔻摸摸头上已戴的半旧的发带,嗔怪句“送发带那天也不多等会,见我一面,消失这么久,你这负心汉!”而后笑盈盈将云琛拉进屋子,麻利地锁好房门。 丹蔻仔细去看云琛,一年多未见,云琛又高了些,瘦了些,身上仍然是无拘无束的少年气,却又多了许多沉稳和锋利,英姿俊俏更甚从前。 “丹蔻姑娘,这次来,我……有事求你。”云琛刚一开口就脸红。 丹蔻忍不住眉眼弯弯,妩媚而笑,“有事求我?好呀,先说说要怎么酬谢我?” 云琛赶忙去摸腰间的钱袋子,却被丹蔻的手柔柔覆住,扰住动作。 丹蔻勾住云琛脖子,坐进她怀里,软绵绵地靠向她肩头,媚眼如丝道: “你好久不来,都不知道,我这改规矩了,酬谢不用钱,得用人。” 云琛被怀里香软的美人弄得极其不自在,想要推开,却见丹蔻只穿着薄薄一层纱衣,叫人哪里都不敢碰,只能投降似的乍着胳膊,尽力偏头拉开距离。 “‘用人’酬谢?用什么人?怎么用?什么时候改的规矩,我实在不知,请姑娘容我去按规矩准备”。 云琛说着就想起身,却被丹蔻一把摁住,柔荑缓缓移向腰间,勾住她的金线护卫腰带,柔声道: “今儿刚改的规矩,把你那箫给我用用,就算是酬谢。” 云琛顿时汗毛倒竖,快要哭了似的哀求道: “丹蔻姑娘,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我真有事求你。” “哈哈哈……”丹蔻笑倒在云琛肩头。 丹蔻是云琛唯一认识的青楼姑娘,为了按润禾的意思,给霍乾念找个姑娘泻泻火,云琛只能找来这里。 云琛隐去霍乾念的身家来历和姓名,只说她主子常年坐椅子,双腿不能动,然后又将主子近几个月跑马次数有些多的事情,讲与了丹蔻。 等全部说完的时候,云琛已脸红得赛螃蟹。 一方面是为霍乾念的事难以开口,另一方面也是丹蔻死活不愿意起身,非要靠在云琛怀里才肯说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跑马次数变多,必是情动色起,难以自抑。你家主子年少力壮,这是人之常情。这种事只能疏不能堵,硬憋是会憋坏的。”丹蔻趴在云琛肩头,心痒难耐地对着云琛白皙的脖颈吹气。 云琛用袖子推开丹蔻的嘴,“我就说找姑娘你准没错,从前我就听说,丹蔻姑娘极爱惜身体,常用药浴擦洗防病,又……又……” 云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意思,就听丹蔻接话道: “又口舌、酥手、蛇腰——活都极好,是吧?” 云琛腾地一下,耳朵也跟着红了起来,小模样逗得丹蔻咯咯直笑。 怕再闹,云琛就要拔腿跑了,丹蔻只得调转话锋: “你家主子的情形我了解了,你要我怎么帮你家主子‘泻火’?瞧你如今这服制,你家主子一定非富即贵,是要我上门去吗?” “对,还得委屈姑娘乔装打扮成护卫模样,与我一同悄悄入府——” “完事儿之后再悄悄出来,从头到尾不许告诉任何人,对吧?” “对对对,姑娘冰雪聪明,实在善解人意!” “嘁!”丹蔻轻笑,“我懂行而已——二两金,一毫不能少哦。” 云琛连忙掏钱,“请姑娘收拾收拾,即刻随我动身吧。” 如今迁府之事已进入尾声,云琛怕再耽搁下去,离了烟城,再难找到丹蔻这样的熟人。 且新府必定人多眼杂,很难办这种事,还是现在就办最为妥当。 云琛说着就要站起身,丹蔻却觉得事已谈妥,不怕云琛跑了,立时调戏的心思又起,使坏地贴近云琛耳边,故意吹气,道: “小云护卫,你就不想知道,我要怎么样帮你家主子泻火吗?” 不等云琛回答,丹蔻立马秀腿一迈,跨坐在云琛腰上,轻盈地摆了两下。 “你家主子不能行走,那我就这样帮你家主子,没有男人不喜欢这招。” 只感觉头皮“轰”地炸了,云琛从椅子上跳起来,差点将丹蔻掀翻在地。 丹蔻打了个趔趄才站稳,望着云琛逃命似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61章 一见钟情 是夜,北柠堂寝屋外,润禾与云琛悄悄接头。 “云护卫,人带来了吗?没让府中其他人看见吧?” “没,我让丹蔻姑娘穿了我的衣服,低头进来的。”云琛说着朝身后招手示意,丹蔻随即碎步走出来。 润禾乍一见丹蔻,下意识道了句,“云护卫,你们二人……看起来好像——像孪生兄妹似的。” 大概是因为云琛女扮男装,再装男人也透着阴柔气,而丹蔻穿起云琛的护卫服,也有同样的气质。 二人并肩站在一起,同样的服制和身量,同样的高高束发和阴柔,乍看确实很像。 只不过丹蔻面上涂脂抹粉,描眉画眼,比云琛要艳丽明媚许多。 润禾上下打量丹蔻,满意地点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地悄问云琛: “府医把过脉了吗?姑娘身子可还干净?”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润禾让开路,示意云琛和丹蔻进寝屋。 一瞬间,云琛心里莫名升起一股酸涩,突然就迈不开步子了。 润禾催促:“云护卫,快进去吧,不然少主该歇息了。” 云琛“哦”了一声,语调透着她自己不曾察觉的低落。 云琛领着丹蔻进屋,转过屏风,正见霍乾念坐在轮椅上,靠在窗边看书。 他穿一身雪峰白的寝衣,清瘦的锁骨从对襟露出来,隐约可见胸膛起伏的线条。 他执着书卷,看得认真,侧颜只见剑眉凤眸,薄唇轻抿。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去,一见云琛,刚要露出笑容,却在看到她身后走出穿着护卫服制的丹蔻时,立马僵住了表情。 云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安地看着霍乾念,等待着他可能暴风骤雨的反应。 僵了片刻,霍乾念神色跌至冰冷。 云琛竟第一次从那眼中看出了一种强抑的失望。 “出去。”霍乾念冷冷开口。 云琛心里松了口气,丹蔻乖觉地行礼,准备退下,霍乾念却又道: “云琛,出去。” 云琛身子一滞,随即退步离去。 转过屏风时,云琛看见丹蔻摆着水蛇腰肢,跨坐上霍乾念的大腿。 退出寝屋,将关上门的瞬间,云琛清楚地听见屋内传来丹蔻一声媚到骨子里的“哎呀”。 那声音旖旎又羞怯,欲拒又还迎,听得云琛心中泛起阵阵酸涩。 罕见地,她离开既定的值守位,选定了一个离门口最远的位置站着。 秋日的夜微凉,吹得人心空落落。 云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中纷乱闪过许多画面,有丹蔻柔软的腰,有霍乾念修长有力的臂膀。 她好怕霍乾念会仰头看着丹蔻,对着丹蔻轻声地笑。 她甚至希望下一刻,屋门就会被推开,丹蔻表情尴尬地走出来,说句“不成不成”。 可等啊等,直到星夜落幕,丹蔻才整理着衣摆走出来,对着云琛嫣然一笑: “小云护卫,你家主子满意了,那我便走了。” “好……多谢姑娘……”云琛低声回应。 自那夜过后,丹蔻又穿着云琛的衣服,扮作护卫,去了北柠堂四五次。 云琛直接将贴身值守的差事交给荀戓,她则整日忙着做起程打点,几乎不见人影。 一连数日,她竟一次都没有去北柠堂,霍乾念也没有像平时那样,一会儿喊她来前问话,一会儿又叫她来一起用饭。 就这么到了将离开烟城的前一夜,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只等天亮起程。 荀戓要去与在烟城的家人道别,便叫云琛和小六同去吃饭。 云琛本不放心两个亲卫同时离开,但不言说: “阿琛,去吧,有我呢,再调二十个近卫过来即可。你们哥仨许久没聚了,去吧。” 云琛还在犹豫,荀戓一把揽住她肩膀: “阿琛,走吧,你嫂子给你红烧了排骨。” 见荀戓话里有话,像是有事要说,云琛便应了下来。 小六一听有红烧排骨,立马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个时辰后,日落西山时,民宅小院里,三个当年一同从武馆走出来的武师,如今都穿着霍帮的护卫服制,再次相聚,把酒言欢。 荀戓长叹一口气,道:“入霍帮是挺好,只是熬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熬回烟城了,谁曾想会迁往京都。” 云琛知道,荀戓是放心不下在烟城的一大家子老老小小。 她拍拍荀戓的肩膀,安慰道: “狗哥,等我们在京都安定下来,就把嫂子和家里人全接到京都,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有,在京都郊外买两三间屋子不成问题。” 一直埋头狂吃肉的小六咽下一大口肉,也说: “我也有存银!我月钱虽然不多,但是在西北荒漠上花不出去,这一年攒了不少呢,应该够路费!” 听了这些话,荀戓心中既宽慰又感动,眼眶有些湿润,声音也带了点哽咽。他举起酒碗,郑重道: “二位兄弟,谢了,能认识你们,我算值了。我荀戓这辈子前怕狼后怕虎,用花护卫的话来说,确实是‘窝囊’……” 不容荀戓说完,小六一把甩下排骨骨头,大喊: “放他娘的屁!狗哥你是爷们里的爷们!是不和花绝那傻缺争执计较!是……是……” 见小六涨红着脸,说不出下面的话,荀戓笑着接过:“是爱惜这来不易的亲卫差事,是不敢得罪人,丢了一月五两银的月钱。” 说着,荀戓看了云琛一眼,道:“若不是云琛,只怕我和小六根本入不了少主的眼。” “啥意思?”云琛不明白。 见云琛还是从前那样,聪慧归聪慧,却一碰到某些领域时,就变得纯纯白纸一张,傻得一窍不通,荀戓既欣慰又发愁,只得道: “当初在竹林深院那场杀斗,初识霍帮那一日,少主是为了留你,才将我和小六收入霍帮,我们是沾了你的光。” 小六也十分赞同地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我在西北放牛的时候,堂口管事听说我是少主从武馆收进来的,都惊奇坏了,说霍帮最多只临时雇佣武馆武师,从来没有正式收入霍帮一说,霍帮的护卫们全是打小就家生的。” 荀戓打量着云琛的脸色,“少主对你大约是一见钟……意。”他咬住舌头,硬生生把那个“情”字吞了下去。 第62章 大狐仙与小白兔 荀戓嘴快,差点说出“一见钟情”四个字。 云琛点头,神色染上几分认真: “我知道,少主赏识我,重用我,我便不能负他。” 荀戓脑海中又浮现出放天灯那一日,当众人跑过去扶起云琛和霍乾念的时候,霍乾念的手不着痕迹地从云琛后腰移开的情景。 云琛太过紧张慌乱,可霍乾念分明是冷静清醒的。 一个对所有人都颇为冷淡、甚至很不喜别人轻易碰他的霍乾念,却在云琛扑过去的时候,自然地搂住了云琛的腰。 说是“莫伤了后背”,在关心云琛,可荀戓就是觉得很不对劲,脑中忘不掉那画面带来的冲击感。 他琢磨了很多次,如果有人扑过来救他,他大约会下意识地扶肩膀,或者撑靠住,但就是不会去搂腰。 那动作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从那天起,荀戓时常不动声色地观察霍乾念,按理说,这是万万不该的,可事关他的兄弟云琛,他顾不了那么多。 观察了很久,霍乾念的确待云琛要比其他护卫不同,更欣赏器重,更信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其他不合适的东西。 直到有一日,霍乾念坐在院子里吹风,看着北柠堂一众仆从和护卫装箱收拾行李。 当一个摞得很高的箱子突然坠下来,差点砸到云琛时,荀戓立刻抬眼去看霍乾念,竟从那将将收回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强烈的情绪。 像是强行截断一腔惊忧,荀戓再定睛去看时,霍乾念已收回眼神,面色如常平淡。 若不是荀戓早有留意,只怕根本抓不到那瞬间。 荀戓心中大惊,此后再看到霍乾念与云琛同框出现时,他只觉得霍乾念像极了一只城府极深的大狐仙,而云琛活脱脱就是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白兔。 原本,荀戓只是在心里盘算,该不该暗示云琛,防着点霍乾念。 或者干脆请辞,一走了之最好。 可自从那个一眼就能看出女扮男装的丹蔻姑娘开始进出北柠堂,云琛突然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变得忧郁沉默,荀戓就知道完蛋了! 这小子只怕……也是动心了。 与霍乾念不同,云琛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从来不懂掩藏,荀戓可以看出来,其他护卫们也多少察觉到不对。 荀戓很为云琛着急,可他知道,云琛只怕自己都还没摸清楚心里的情意呢! 大狐仙与小白兔的情景,突然又变成了“霍郎”有情,“云郎”也有情。二人就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 怕云琛“误入歧途”,荀戓断了去暗示云琛防着霍乾念的心思,否则只怕阻拦不成,他荀戓反而成了媒人。 想到这里,荀戓给云琛满上一碗酒,试探地问: “阿琛,有时候,太被主子赏识,并不是一件好事。赏识得过了头,就成了……”荀戓满肚子挑词,最后说出两个字:“捧杀。” 小六和云琛面面相觑,都不太明白这个词怎么会用在云琛身上。 荀戓也觉得用词不当,干脆心一横,道: “阿琛,你年纪小,性子纯,又没有亲人在身边,有些事情不懂。我今天拉下这张老脸,说点托大的话。你小小年纪出来闯荡寻恩,已经艰难得很,莫要给自己再选择一条更艰难……还走不到底的路。” 荀戓干了半碗酒,继续道:“阿琛,哥希望你娶个贤惠的媳妇,平安到老,儿孙满堂,千万不要被一时迷惑,走错了路,有些人,即使近在眼前,也终究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高高在上的主子没人敢骂,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就是男妾也使得,最多被背地里议论,可命如草芥的护卫会被吐沫星子淹死的。哥不想看到你被引入歧途,让人人都忘了你是多有本事的好小子,只想着戳你脊梁骨。” 话说到这里,云琛就是再“一窍不通”,也懂了荀戓的意思。 她真是哭笑不得,既感动荀戓这样真心劝导她,又无奈不能说出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只能沉默了一会儿,端起酒一饮而尽,诚恳道: “哥,我不是‘龙阳’,真的!” 她这一直白,倒叫荀戓闹了个大红脸,一旁的小六直接一口饭喷了出来,嚷嚷道: “狗哥你意思阿琛喜欢男人?怎么可能!” 云琛心虚地不敢看小六,只能对荀戓说: “狗哥,有许多事,我实在没法……但你放心,我真的不是‘龙阳’。至于将来,若有一日,有缘能遇到恩主,我必舍下现在的一切,誓死追随而去;若这辈子没这个福分遇到,我便要牢牢报少主的恩情。” 荀戓有点意外,“如果寻到恩主,你愿意舍下现在一切去追随?也舍下霍少主?” 云琛心里一痛,但还是咬牙,点点头: “舍!若因为在霍帮享了福,得了器重,就抛下过去,那便是猪狗之辈。救我娘的恩情,我不能忘!” 如果这话从小六嘴里说出来,荀戓只会觉得小六是一时冲动,热血上头,吹牛吹得不轻。 可这话从云琛嘴里说出来,分量便不是一般的重。 云琛言出必行,忠义不移,既然这么说,便一定会这么做。 由此看来,倒是霍乾念陷得更深些,云琛这头的心还浅着呢! 荀戓顿觉心里畅快,忙道:“阿琛,你不是说,当年救你娘的人,有信物可以认得吗?你给我瞧瞧,我亲自帮你找,绝不假手他人!” 小六也来了兴趣,“算我一个,我也找。我记得是云哥脖子上的银币来着,快拿出来看看!” 如今不再以“寻恩主”为第一要紧,只盼有缘遇见,云琛心中不再戒备太多。 她摸摸空空如也的脖子,“银币在一次办差时候丢了,上面是我记下的恩主的玉佩样子,是这样的——” 她说着沾了点酒,在桌子上画出梅花破月的图样。 小六盯着那氤氲成一团的酒渍,研究了半天,挠头问道: “这是个猫爪大饼图?谁家好人拿这玩意儿做玉佩?” 云琛闭了闭眼,一把将小六的脸摁进红烧排骨里。 第63章 亲自调教 从荀戓家离开的时候,已近戌时一刻。 晚秋天黑得早,云琛走在回府的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头顶的星月相伴。 她心里想着荀戓方才吃饭时候说的话,只感觉一团乱麻。 在如今五个霍帮亲卫里,荀戓已经三十六岁,比叶峮年纪还大。他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非常善于观察。 可她不懂,荀戓看到了什么,竟误会她对霍乾念有龙阳之意? 被迷惑?霍乾念又不是狐魅。 误入歧途?她云琛又不是傻白甜的兔子。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不禁问自己: 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护卫该做的吗?有没有什么不该的? 想来想去,她也没想出来。 就像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为丹蔻多次来为霍乾念“泻火”而心生酸痛。 她不懂这满腔愁绪从何而来。 她惆怅地叹着气,刚走到偏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和她穿着打扮得一模一样的人走了出来。 对上来人,云琛心里立马阵阵泛酸,却还是礼貌道: “丹蔻姑娘,你来了……” 丹蔻亲热地挽住云琛胳膊,笑道: “你家主子一差人叫我,我肯定来——还要多谢小云护卫,给我介绍了这样的美差。” 说着,丹蔻掩住嘴,媚声低语道: “你家主子真不赖。” 真不赖?哪方面不赖? 这问题下意识出现在云琛脑海。 她虽未经人事,连护卫们常看的小画册都不敢瞟一眼,但多少是知道的,丹蔻说的大约是男女那方面的事。 云琛脸红得接不上话,丹蔻却忍不住笑起: “不逗你了,瞧你这失了魂的样子,再逗你,我都不忍心了。” “我?我好着呢,姑娘莫玩笑。”云琛说。 丹蔻故意认同地“哦”了一声,然后问:“那你为什么事这样不高兴?说与我听听?” “不不不!多谢姑娘关心,我没有什么事!”云琛连连拒绝。 丹蔻又引诱道:“我见过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一千。这世上男男女女,不就那么点事嘛,你说与我听听,我可能有法子解。不然你成天这样,还怎么当差呀?” 云琛觉得丹蔻最后一句话十分在理,犹豫了一会,她艰难启齿: “丹蔻姑娘,我心里难受得很,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丹蔻心里明镜似的,但还是明知故问: “怎么个难受法?是不是又酸又痛,搅得胸口闷堵,吃不下睡不着,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云琛惊讶:“姑娘神医来的?” 丹蔻差点笑喷,强忍着说: “哎呀,这可太正常了,吃醋都是这样子的。” 吃醋?我吃醋?难道我因为霍乾念与丹蔻的事吃醋?云琛自己都惊了。 难道我竟然……喜欢少主?她心中轰然乱成一团。 人精似的丹蔻,早就看出云琛不对劲。 虽然在那位寡言少语的主子身上,丹蔻看不出什么,可在情窦未开的云琛这,丹蔻看云琛的脸,比看那画册还明白。 大概是因为身处烟花行当,各种各样的情事见多了,丹蔻毫不惊讶。 毕竟丹蔻一直觉得,一个身量纤纤又带着阴柔气的俏生生的云琛身边,更适合站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而非女子。 丹蔻记得,霍乾念的腿挺长,个子指定不矮。 第一次来北柠堂的时候,她正要跨坐上霍乾念的大腿,霍乾念却突然转动轮椅,往后一躲,害得她“哎呀”一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恰好从霍乾念的腿上摸过。 如果霍乾念能站起来,应该至少高出云琛两个头。 丹蔻想象着二人并肩而站的样子,不觉露出姨母般的爱怜笑容。 “小云护卫,这些日子我赚了不少,心里特舒坦,那我便给你解解这‘醋味儿’吧!”丹蔻说着靠近云琛耳朵,轻声细语了一番。 霎时间,云琛只觉得云雾散开见月明,心中的醋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丹蔻说: “你家主子每次叫我来,都只让我站在屏风外,他则在屏风里头坐着。他既不让我服侍,也不让我说话。只让我吃喝随意,行走坐卧随意,越自在越好。” 云琛心中已彻底松快,但全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松快,她奇怪: “不懂少主为何这样,隔着屏风能看见什么?大概只能看见个身形和影子吧?” 丹蔻差点脱口而出“你要不看看我穿着谁的衣服?看看我和谁一样的束发和装扮?” 丹蔻笑而不语,故意长叹一口气,幽幽道: “唉,我真心疼你家主子,偏偏碰上一个‘情未开’‘欲未动’的小傻瓜。照这架势,他那君火还得憋上好一阵。” 云琛眉头拧得更深了,“请姑娘言明。” “言不明的。”丹蔻语气神秘带着笑意,“这种事,就要慢慢来才有趣,按你家主子这闷骚的性子,他定然喜欢亲自慢慢调教。” 说话间,丹蔻又春风笑起,“不过以我看男人的经验,如果上了床,他必定生猛得如狼似虎……” 云琛小脸通红,赶紧打断:“丹、丹、丹蔻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我、我、我就不打扰姑娘了!” 丹蔻再也忍不住,倚着云琛笑得前仰后合,而后扭着腰离开。 临走之际,她又贴着云琛耳朵说了两句: “如果哪天你主子真想泻火了,你记得我教你的不?别忘了呦——哈哈哈哈哈——” 望着丹蔻杨柳轻摆的背影,云琛臊得耳鸣心跳,不敢见人。 第64章 朋友一场,去道个别 鸡鸣秋晨,霍帮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烟城。 层层神情肃穆的持刀护卫之中,是霍家少主金顶雀蓝的马车软轿,不言在车上驾马。 云琛与荀戓策马随护,她骑马走在最靠近轿子的位置。 随着小窗上的帘子飘动,霍乾念能清楚地看见云琛的侧影。 轿厢里,从旁侍候的润禾笑道: “少主,您最近心情不错,原以为要离开烟城,您会不高兴呢。” 霍乾念不动声色地抬眼,透过轿帘缝隙,望了那高束马尾的背影一眼,唇角扬起,却并不说话。 轿厢外面,不言接话道: “我知道少主为什么心情好!因为阿琛将起程的一干事务都打点得特别好,封箱押运、护卫班次、路线巡视……嘿!别看阿琛年纪小,脑子是真不乱,叶峮哥见了都得夸呢。话说咱们最多两日就能与叶峮和花绝汇合了,他俩估计已经把前头驿馆打点好了,咱们一到那儿就能……” 不言一个人唠唠叨叨,润禾两手捂住耳朵,试图隔绝不言的“念经”。 念着念着,不言对一旁骑马的云琛道: “阿琛,咱俩换换,你来驾马吧。”不言指指屁股,“我感觉燥痔又疼了,我得缓一缓。” “行,你来马背上趴一会。”云琛与不言调换位置。 她坐到轿厢门口,语调不自然地说了句“少主,换我来驾马了。” 隔着轿帘,霍乾念的声音带着温吞笑意: “好。” 因为丹蔻的事,将近二十多天,她都在忙府里起程的事务,借口各种事忙,没有到霍乾念身边来。 霍乾念也没有召她,按润禾的说法,云琛刻意疏远的这些日子,霍乾念甚至心情非常好。 云琛琢磨着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心里的尴尬。 刚要开口,小六却从队伍末尾跑了过来,说道: “云哥,后面来了个颜家人,邀你去二里外的向日葵园相会,说是要给你践行。” 小六并不知道颜十九其人,就这么大大咧咧说了出来。 “他娘的,这厮脸皮真比我鞋底子还厚!”不言趴在马背上,骂了一句,偏过头去。 云琛莫名脊背一紧,对小六说: “我正当差护卫呢,怎能擅离职守。我不去。” 小六一溜烟跑去回话,片刻后又来说: “那颜家人说,如果你不愿意去相会,那他恳请来见你一面。” 颜十九这家伙惯会耍人的,云琛估计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向日葵园。 颜十九故意这么说,就是知道她肯定不允,他好退而求其次提出见面,她便不好再拒绝。 云琛侧身向轿厢,征求霍乾念的意见: “少主,我觉得若不见颜十九,只怕他要跟一路,要不……” “不妨,就叫到车前来见,不必你去。”霍乾念说。 从霍乾念的声音听来,他似乎没有不悦,云琛放下心来。 而轿厢里的润禾却惊奇地发现,第一次,霍乾念没有在听到“颜十九”三个字时瞬间冷脸,反倒剑眉微挑,颇有些好整以暇而待的架势。 没一会儿,一人策马徐来,那一身颜色亲和的天蓝水白的护卫服制,在霍帮众护卫里非常扎眼。 见来人是颜十九身边的贴身护卫万宸,不是颜十九本人,云琛心下松了口气。 “云护卫,我家主子有话带给你。”万宸是个正经严肃的人,他先朝云琛行了一礼,而后脸色大动,学着颜十九没心没肺的腔调道: “可可爱爱小云云,见来人不是我,你有没有一点点失望?你我情谊一场,总要好好道别才好。你若不来向日葵园与我相会,我便追着你去京都,好不好?” 万宸一个那么严肃的人,学起颜十九来竟有模有样,云琛感觉和颜十九站在她面前说话没什么分别。 云琛大窘,一旁的不言直接开始干呕。 “不好不好!”云琛大声说,转念一想,若因为她不去相会,颜十九真一路追到京都,那岂不更麻烦。 云琛犹豫着开口,“少主,要不我去见一下颜十九,朋友一场,去道个别。” 轿厢内,霍乾念抿下一口茶,淡淡道: “不许。” 云琛一愣,她甚少从霍乾念嘴里听到这两个字,至少对她,他很少有不应的。 但主子发话,护卫焉有不从,云琛再次拒绝万宸。 万宸像是意料之中,再一行礼,用他那十分正经古板的嘴,再次学着颜十九道: “可可爱爱小云云,你若愿意来与我相会,便证明你心里有我,那我更要追着你去!” 上当了!云琛一拍大腿,赶忙对万宸道: “我刚可是一口回绝了,没想要去什么向日葵园的!万宸你回去可别瞎说啊!” 万宸恭敬行礼,一板一眼地说: “云护卫刚才说了,‘要不我去见一下颜十九,朋友一场,去道个别’。是霍少主不让您去而已。这些我会如实转告主子,主子只要知道,您其实是愿意去的,就行了。” 万宸说罢转身离开,留给云琛一阵马蹄尘土。 不言,荀戓,小六,几十个离得近的护卫……所有人都看向云琛,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云琛不知道轿帘后的霍乾念是什么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问: “少主,要不我们休息一阵再走?” 第65章 咬人的狗不叫 时近晌午,队伍暂歇在一处水潭树林,几个护卫砍扫出空地,支起凉棚和桌椅。 不言随护,润禾侍候着霍乾念用饭。 云琛与几个护卫在空地附近巡视,除了两个砍柴的樵夫,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唯一让云琛有些在意的,是林子深处有几座新坟。 云琛蹲在其中一个坟堆旁,抓起一把土,揉捻几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荀戓走过来,也学着云琛的样子查看。 “就是很普通的土,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云琛环顾一圈,“狗哥,你不觉得这新坟太多了吗?一、二、三……谁家同时死六个人?” 荀戓觉得有理,说:“而且这林子里有山笋,山笋一发芽,长势极快,两三天就能穿土破石。若是恰好长在遗体下面,那真是不堪。若不是有深仇大恨,谁人会将坟埋在这里?而且看这堆土的量,里面得埋多胖的人,才需要挖出这么多土?” 这时,小六从一旁探头探脑地说道: “云哥意思是坟是假的?这还不简单,把坟挖开看看不就行了?” 荀戓把已经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道: “万一坟是真的呢?我们大老远从烟城过来挖人家坟?挖开以后怎么着,请人喝茶晒太阳?” 小六直挠头,“那怎么办?” 云琛想到个主意,对旁边一起巡逻的几个近卫说道: “赵刚,你去最近的村子里买几条黄土狗来,四条就够,快去快回。” 那名叫赵刚的近卫身子不动,也没有作声,只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云琛、荀戓和小六。 小六被这眼神看得不爽,走上前,用身高和体型压那赵刚一头,凶道: “云哥叫你去办差,没听见吗?” 云琛这才注意到赵刚的情绪,她肃下脸,直视着后者,直到赵刚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不到一刻钟,赵刚便找来了四条大狗,但只有一条是黄土狗,另外三条都是牧羊的狗。 云琛皱眉,“不是说了要黄土狗吗?附近村子都没有吗?” 荀戓道:“不应该吧,这黄土狗是村子里最常见的,怎么会没有。” 赵刚不屑地看向云琛三人,嘲讽道: “土狗?这不是有现成的三条吗?加上找来的这只,正好四条!” 几个与赵刚关系好的护卫赶忙上前相劝,不劝不要紧,一劝,赵刚反而彻底忍不住了,破口大骂: “我们霍帮的护卫都是家生来的!打小习武十几年,才到少主跟前做了护卫,你们这三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土包子!竟有脸凑到少主跟前去!凭什么?!” 小六一听立马急眼,冲上去扯住赵刚领子,发怒道: “你他娘的说什么?十几年习武又咋了?你们有我云哥一根手指头能打吗?!” 一说到云琛,赵刚更有火,一把推开身旁劝架的几人,指着云琛鼻子骂道: “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就知道在少主跟前装傻卖乖!卖弄你那白脸皮!你干脆和那颜十九过日子去得了!别他妈在这碍少主的眼!没想到吧?少主还是喜欢女人,喜欢那丹蔻姑娘!可难受死你了吧!” 即使被骂得这么难听,云琛也咬着牙没说话。 小六彻底炸了,若不是荀戓拦着,他差点拿刀和赵刚拼命。 “你他娘放屁!” “我说错了吗?!一个好‘龙阳’的小白脸,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我?!凭什么??!!” 众人吵嚷成一团,小六气得脸红脖子粗,赵刚也骂得脑门青筋暴起,硬是被两边人拉着,两人才没有打起来。 闹到最后,云琛忍着心头火,对赵刚道: “随便你怎么想,我不在乎,也犯不上和你解释。你尽管看不惯,尽管来骂,但关系到护卫之责的差事,你不该由着性子敷衍了事!” 云琛牵起四条狗,“你不是很骄傲你是家生的霍帮护卫吗?那就拿出本事来证明你比我强!”说罢,她随即转身离去。 小六跟上去,怒极反笑,往地上啐了一口,“咬人的狗不叫,狂吠的才是没本事的!” 荀戓赶紧捂住小六的嘴,将人拖走。 “祖宗!你到底是在骂谁?” 使唤不动赵刚那几个近卫,云琛索性自己牵了狗,去几个坟堆上闻了一番,而后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撒开四条狗。 那黄土狗在乡间田地里闻惯了各种泥土味道,立马就开始跟着气味寻找。 另外三条牧羊的狗则东闻西嗅,一会儿抓鸟,一会逮兔子,聪明得过了头,根本不好好找。 黄土狗累了大半圈,也没找出个所以然。 但队伍休整的时间已到,云琛无法,只得下令继续前进。 赵刚这么一闹,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整个队伍都知道了。 护卫们看向云琛的眼神都带点异样。 有探究的,有难以置信的,也有和赵刚一样,充满鄙夷的。 见云琛变得沉默又低落,荀戓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言虽然在方才休息的时候,一直贴身护卫霍乾念,没有亲眼见到吵架的场景,但早已听别人转述得分明,他牵马与云琛并行,安慰道: “阿琛,你来霍帮的时候,我还在外地办差,即使连面都没有见过,我就已经看好你了。因为我相信少主的判断,能让少主一眼相中的,一定是个好小子。回烟城之后,认识了你,我更觉得少主眼光实在好,你小子每一分脑子都用在正道上,心里没一点脏污。在我心里,你是这个——” 不言竖起大拇指,一脸郑重其事。 云琛心中安慰些许,却无法言说女扮男装的痛苦。 她不敢说自己是个坦荡的,她觉得赵刚有些话也没错骂。 见云琛还是打不起精神,不言又道: “别理那些个浆糊脑子,你来霍帮时间比他们短,但受的伤比他们多,靠本事吃饭,这足以说明一切。咱们做护卫的,只管护着主子,其他人不必放在眼里。少主方才说了,那赵刚以下犯上,你按府中规矩处置就好,不必回禀。你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 你别怕,这要是叶峮哥知道了,必然要将他赶出霍帮。放宽心,别为这些污糟事分神。咱们这次前往京都,指不定路上还有什么凶险埋伏呢,现在叶峮不在,你暂管护卫们,可得……” 云琛越听越不吉利,赶忙打断不言: “可以了可以了,我这会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就是后背有点毛……” 似乎为了应验不言的乌鸦嘴,那先前累瘫了的黄土狗,突然跑到队伍前面,嗅了嗅地面,汪汪大叫两声,然后疯狂地开始刨土。 紧接着,几道利刃呼啸破空。 六把长枪突然从路两边的树林飞投而出,扎在队伍四周的空地上,一阵机括声随之响起。 下一刻,只感觉脚下剧烈晃动,地面整个轰然塌陷,裂开了巨大的口子。 第66章 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言的嘴像是开过光,而且还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才说完“指不定路上还有什么凶险埋伏”,玉家的“临别大礼包”就送上来了。 两边树林里飞投出长枪,正正扎准地上掩藏的机关。 霍帮众人感觉脚下一阵剧烈晃动,地面整个轰然塌陷。 黄土狗汪汪大叫着,撒开四爪,踩着塌陷的土块跳跃逃离。 处在塌陷圈内的护卫和仆从们逃跑不及,惊叫着落入巨大的陷阱坑。 空中全是暴起的尘土,根本看不清,云琛只能听见一声声惊叫落入陷阱坑,接着瞬间变成惨叫。 她凭直觉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向马车,一头撞上已经缓缓前倾下落,尾部高高翘起的后车轮。 玉家已经将陷阱坑挖到极限大,坑与坑之间仅有一道道坑壁隔开,霍乾念的马车正卡在其中一个坑壁上。 前后都是布满尖刃的陷阱坑,不论前倾还是后坠,都是个死。 云琛使力下压后轮,试图减缓马车的倾倒。 润禾用身体堵住轿厢口,硬撑着霍乾念不掉出来,大喊“救命!救命!!” 云琛闻声大急,想跃过去救霍乾念,刚一撒手,后车轮就又翘起来,马车再次前倾欲坠。 这时,小六猛冲过来,“嘿呀”一声大吼,直接两手攀住后车轮,用身子使劲下坠,彻底平衡了马车的倾势。 马车卡在坑壁上晃晃悠悠,竟真没有再下坠。 这时,尘土缓缓消散,云琛清楚地看见小六悬空吊在后车轮上,脚下就是数丈深的巨大陷阱坑,里面密密麻麻地竖满了手腕粗的尖铁签。 “小六撑住!”云琛跃上马车,同时不言也赶来落定在马车另一边,一把捞起身子堵着轿厢门,已经快弯成“弓”形的润禾。 没了支撑,霍乾念随之滑落,云琛扑上去抱住他,在坑壁上险险打滚稳住,这才发现他满身是血,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刀。 再一看,马车小窗上卡着一个断了气的玉家刺客,看样子是趁乱第一时间冲过来杀霍乾念的,却被霍乾念一刀割喉反杀。 “少主!”云琛大惊,她看不出霍乾念身上到底是谁的血。 霍乾念用眼神示意无事,指向一旁的树林,“进林子!列阵突围出去!” 云琛立马背起霍乾念就要跑,却见那卡在坑壁上的马车失去润禾和霍乾念的重量平衡,开始吱吱呀呀朝后倾去。 马儿的四蹄高高扬起,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嘶鸣。 攀在后车轮上的小六明显感觉到不对劲,可他悬在空中,根本无法借力逃出,霎时脸色变得惨白。 小六咬着牙,声音带了决然:“别管我!救少主!” 马车隆然后倾,坠入陷阱坑。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荀戓飞扑向车头,硬生生拽住马头,狠狠朝下坠去。 无奈马的重量太大,荀戓使出全部力气也抵不过。情急之下,他一刀扎向马脖子。 马吃痛哀鸣,剧烈挣扎起来,带动马车缓缓前倾。 最后,荀戓吊在马车头,小六吊在马车尾,马车卡在坑壁上,维持着一种极限危险的平衡。 根本顾不得救任何一人,云琛紧咬牙关,背着霍乾念扭头往林子里奔跑,所有幸存的霍帮护卫也都围了过来,开始列阵相护,拥着云琛和霍乾念朝林子深处突围。 越来越多的玉家刺客从四面八方冲杀而来,不时还有飞射的箭矢暗藏其中。 霍帮护卫一个个倒下,人越来越少。 云琛拼命挥动隐月剑,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她使出全部力气飞奔,玉家护卫们穷追不舍,暗暗变换追击阵型,竟逼得云琛绕了一大圈,退出林子,又跑到了离那几个巨大陷阱坑不远的路上。 云琛默念着师父教的杀招,将隐月剑挥舞得快如闪电,剑锋满杀,招招只杀不打,一剑便挑断一人喉咙。 只可惜她背着霍乾念,霍乾念比她高许多,重许多,很快她便感觉力竭。 她吃力地喘息,挥剑的动作开始变缓,不断地添伤。霍乾念赶忙道: “将我放在树上!你专心对敌!” 见她不肯,他急声喊: “你若死了,我才活不了!” 云琛觉得有道理。她若死了,眼下便再无亲卫护着霍乾念。 她飞快爬上路边一棵大树,将霍乾念放在一根粗树杈上,而后跳下树,开始专心杀敌。 她寸步不离地围绕着树下防守击杀,全力抵挡所有围攻,不消片刻,便以一人之力杀敌数十。 霍乾念坐在树上,一边挥动匕首抵挡不时射来的箭矢,一边为云琛守护瞭望: “云琛!左边有剑来!” “反手杀右!” “剑杀左二!” “小心身后!” 如此一番配合,云琛顿觉杀敌更快更准,身上几乎没再受伤。 杀个没完没了,玉家似乎知道霍府迁往京都后,天子脚下再难动手,这次是铆足了劲要杀霍乾念。 云琛已杀敌近百,可玉家刺客还是不停围攻上来。 她略一张望,到处都是正在拼杀的霍帮护卫,以及正往这里赶来的更多玉家刺客。 不敢再恋战,云琛赶忙背起霍乾念,跳上一匹马。 她扭头望去,只见不言身上插着两只箭,正砍倒一个刺客;荀戓背着浑身是血的小六,被一个刺客杀得节节败退。 强忍着不去看,不去想,她坚定决心,驾马朝前狂奔。 她决定去找在前方驿馆的叶峮等人,原本两天的路程,她一天一夜定能赶到。 心里想着计划,她便卯足了力气驾马,却突然感觉身子一坠,一个巨大的陷阱坑出现在脚下。 泥土陷落,地面崩塌。 一瞬间,世间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她看见寒锋闪闪的铁签布满坑底,马头撞在铁签上,立刻脑浆迸裂,鲜血飞溅了她一脸。 她感觉到身子在空中猛地扭转,原本在她背上的霍乾念,突然转到了她面前。 他强行转换位置,拥着她,用他的背朝着陷阱坑落去。 她震惊地望着他,那俊朗的面容上平静极了,还带着一抹令她揪心的温柔笑容。 千钧一发之际,地面上突然飞来两个盾牌,在霍乾念的脊背离铁签只有一寸的时候,插入缝隙,垫在了他的后背。 她刚想松一口气,却见几十个玉家刺客又围上来,大力踹动坑边的机关,坑壁随之坍塌倾倒,竟是要将坑中的二人活埋。 在土块砸下来的瞬间,霍乾念将她放倒在已隔绝铁签的盾牌上,而后两手撑在她头顶,护留住最后一块可以呼吸的空隙。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任由硕大的石块砸在肩背,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剑眉温柔地舒展着,星眸如洪水奔涌,溢出一腔压抑许久的深情。 “云琛,你二十七日没来看我,我高兴极了。” 连赵刚那样的近卫都能看出云琛的难过,他霍乾念怎可能察觉不出? 原本他只打算隔着那屏风望一辈子,哪怕只是身形相似,也足够他这濒临溺亡之人解愁思; 原本以为,相思之苦只在他心,竟不想她会为丹蔻吃醋难过,竟整整二十七日不愿见他。 二十七日啊,明明不相见,他却第一次感到离她那么近。 他高兴得想发疯,想狂呼,想说老天终于不肯折磨他了,便叫云琛也动了情念。 龙阳之好如何,疑似女儿身又如何? 管是男是女,只要是云琛就好。 对着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吻下去,可云琛却急得快要哭出来,大喊: “少主!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谜语?咱们赶紧逃啊!” 饶是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发笑。 看着身下这情窦刚开,还懵懂不知的家伙,他笑道: “也好,不急。” 话音落下,一阵马蹄声奔腾而来,兵器打斗之声瞬间大作。 叶峮的声音出现在陷阱坑旁,“拿盾牌!快救少主!!” 等众人拿着盾牌跳下陷阱坑的时候,只能看见云琛以背相垫,牢牢撑住了霍乾念。 花绝心痛的惨叫从头顶传来,哭着叫了声: “云琛!你英勇牺牲了吗?!” 第67章 向日葵 若不是南璃君的探子截获玉阳基的亲笔密信,知道霍府行进的路上有埋伏,立刻派亲兵相助。 只怕叶峮等人赶来的时候,就只能见到被活埋的霍乾念和云琛了。 云琛判断得没错,林子里那六座新坟的确有问题,根本就是玉家挖陷阱坑时掏出来的土,假装成坟堆样式而已。 若当时多几条黄土狗,也许就能提前闻出异样,发现陷阱坑。 那么霍帮的护卫便不会死伤那么多。 赵刚浑身是伤,颤抖着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霍帮的护卫们倒了至少一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府医和南璃君派来的医官穿梭忙碌,找寻着还有气的人。 平时里与他交好的那几个兄弟,几个时辰前还在帮他劝架,此刻却尸首分离地倒在地上。 那个高高壮壮又黑黝黝的小六,满身冒血,止都止不住;荀戓头皮都被削掉一块,靠在树干旁呻吟。 还有那个他最讨厌的云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她每往前走一步,地上便是一个湿漉漉的血脚印。 最后,赵刚看见霍乾念坐在轮椅上,叶峮和花绝手忙脚乱地解开他的衣服,这才发现他两边肩膀上全是铁签扎的血洞。 在摔入陷阱坑的时候,那两块盾牌足够护住身形纤瘦的云琛,却护不住肩背高大的霍乾念。 望着眼前一切惨状,再想到一切竟皆因他耍脾气不服命令,没有找来四条黄土狗……赵刚顿觉痛不欲生,忍不住跪地大哭。 不言将两块被扎得筛子一样的铁盾牌扔在赵刚面前,指着四周上百个被云琛一剑挑断喉咙的尸体,神情冰冷地说: “你不是问云琛‘凭什么’吗?就凭这个!” 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不言转身离去。 赵刚呆呆望着铁盾牌,沉默了许久,最后摇晃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霍乾念面前跪下,颤声道: “少主,我以下犯上,因一己之私酿成大错……请少主……逐我出霍帮!” 花绝从旁冷笑,“也就是咱少主不杀自家护卫,否则你这样的,定要五马分尸谢罪——方才我已听说你欺负云琛的‘光荣事迹’,你嚣张得很呐!” 这一次,赵刚没有回一句嘴,只面色惨白地跪着,等候霍乾念发落。 霍乾念眼皮都未抬一下,“交给云琛处置。” 云琛没想到叶峮回来了,霍乾念还让她处置人。 她想了一下,觉得赵刚犯下这样的大错,就算不逐他离开,他今后在霍帮也待不下去,不如另寻生路。 想到这里,她对赵刚道:“你写辞书吧,只说你另谋高就,不说逐出府。” 有辞书,旁人只会以为是赵刚主动请辞的,不至于今后讨不到生活。 花绝在一旁不满地叫起来: “阿琛!莫心慈手软!给辞书太便宜他了!要换我和不言处置,哪怕换叶峮哥,都断不会让这厮这么体面地离开!” 云琛没有理会花绝,从府医手里拿过一包止血的包扎布巾和金创药,递给赵刚。 “我估摸你也不愿意留下治伤,那拿着这个走吧,一码归一码,错不能容,但你为霍帮流过的血,拼过的命,谁都不会忘。” 听完此言,赵刚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一边哭着,一边艰难起身,缓缓朝反方向离去。 赵刚一路走,一路哭,浑浑噩噩地走了半日,直到身上疼痛不已,才想起来疗伤。 他靠坐在一棵树旁,开始给自己上药止血。 刚坐下没一会,他便后颈一寒,并未听见什么声音,却凭直觉预感到危险。 他刚要转头,却瞬间被捂住口鼻,接着筋骨一软,整个人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悠悠醒来的时候,只见秋高气爽,天蓝云白,四周全是灿烂的向日葵。 侧头看去,不远处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凉亭,亭下摆着奢华酒菜,一个身形高大的锦衣公子正坐在桌边,无聊地用银勺搅着一碗蜂蜜牛乳酪。 赵刚认得,是那个脸上永远带着阳光笑容、大大咧咧的颜十九。 他刚想起身,却感觉后背一痛,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下全是倒插的护卫刀,布置得像玉家那陷阱坑一般。 他整个人被捆着,躺在密布成床的护卫刀尖上。 见他醒来,万宸轻轻挥手,几个颜家护卫立刻搬来一块大石板,压在赵刚身上。 一瞬间,赵刚便感觉后背、腰、屁股、腿,甚至后脑勺,全都被刀尖戳穿,疼得他惨叫一声。 颜十九笑眯眯地走过来,晃悠着折扇,好奇地问: “万宸,你方才说,玉家挖的陷阱坑是这样的?就是这玩意儿差点害死我的小云云?” 万宸回道:“回主子话,是的。我奉您的命,去给云护卫送向日葵花束的时候,恰好看见云护卫护着霍乾念掉进坑里,我只来得及飞踢出去两个盾牌,云护卫应该无妨。” 颜十九点点头,而后轻摇折扇,对一旁几个护卫道: “愣着干嘛?继续呀!” 几个颜家护卫赶忙继续搬动石板,一层层往赵刚身上摞去。 很快,刀尖扎穿赵刚的身体,疼得他喊都喊不出来,浑身不停抽搐。 鲜血从满身血洞流出,顺着刀锋流到地面上,浸湿了一大片土地。 颜十九满意地打量赵刚,笑道:“得亏万宸走的时候听见了,谁敢骂我小云云,谁就得死——谁敢抢我的小云云,也得死!” 听到颜十九最后一句话,赵刚猛地睁大眼睛,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却只感到身体剧痛钻心。 在彻底死去之前,望着颜十九那和善的娃娃脸,透出阴寒的眼,赵刚口鼻涌出血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悲呼: “少主……千万……小心颜十九……” 只可惜这句话,永远不会有人听见了。 待颜十九众人走后,向日葵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鲜血蜿蜒着渗进土地,大约明年的向日葵,会开得更加灿烂吧…… 第68章 换个玩法 秋末风凉,无月夜。 郊外驿馆内外鸦雀无声,没有点灯。 只有主卧房里亮着几盏昏暗的蜡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照着人影狭长交错,一片肃杀之气。 花绝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不言在一旁身子微侧,蓄势待发。 荀戓紧张地看向云琛,暗暗使眼色。 云琛没有接收到荀戓的眼神,她手心有点冒汗,心里犹豫不决,忍不住扭头去看身后正靠卧在榻上的霍乾念。 霍乾念正要说话,却被花绝无情打断: “少主,大可不必!” 不言也皮笑肉不笑,“是啊,少主,阿琛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他自己能决定。” 霍乾念只得闭嘴不言。 云琛磨叽一阵,试探着伸手,放下一张四四方方的牛骨牌,轻声道: “三万?” “胡!”花绝大喝一声,猛一拍桌,脸上笑开了花。 荀戓连连叹气,“阿琛,我都用眼神疯狂暗示了,你咋还打三万?打三万他必胡啊!” 不言拨拉下花绝的牌,幸灾乐祸道: “你完了,阿琛,他手里还有一杠,你这下赔八番!掏钱掏钱!” “唉……怎么又输?”云琛泄气地撇嘴,一摸钱袋子,已空空如也。 这时,身侧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靛蓝色钱袋,衬得霍乾念的手指修长白皙。 “你尽管输,算我的。”霍乾念神色淡定,“打,不怕。” 云琛接过钱袋子,苦闷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花绝和不言却撸起袖子,高兴地拍桌: “太好了!有少主做东,今儿阿琛就是财神爷啊!快来快来!开下一把!” 又一连打了四圈,云琛把把点炮送人头,荀戓无语地想挠头皮,可他前几日被削掉的头皮还没长好,一碰就疼,还挠不得。 不到一个时辰,云琛又把霍乾念的钱袋子输干净了。 “一把都没胡过,我不想玩了!”云琛挫败地趴在桌子上,连连哀嚎。 霍乾念看不下去了,对着云琛伸手,“扶我起来。” 一见霍乾念要上阵,不言大惊失色,“戒备戒备!少主来给小阿琛报仇了!” 但霍乾念并不上桌,只在云琛身侧坐定,仍旧是云琛摸牌打牌,他只在关键处指点一二。 打牌的时候,霍乾念与云琛偶尔会去拿同一张牌。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她手背轻轻带过,动作十分自然又正常,却叫她忍不住心跳漏一拍。 “打七筒。”霍乾念出声提醒,叫回愣神的云琛。 云琛赶忙去拿“七筒”,却因为心里乱,手上慌,一下子带倒好几张牌。 “哦哟哟,有三张九筒呢!骗牌呢!少主你太狡诈了!”花绝起哄。 云琛赶忙去扶倒下的牌,霍乾念也倾身伸手,帮忙扶牌,怀抱一下子贴到她肩膀。 她只感觉一道温吞气息吹在脖颈,他颇有磁性的声音靠在她耳边: “心里想什么呢?专心打牌。” 她像被窥破心思的孩童,脸蹭得红了起来。 有霍乾念指点,云琛很快将输出去的钱赢回来七七八八。 眼见今夜就要白干一场,花绝连忙见好就收,将牌一推,道: “已经寅时了,不打了不打了!阿琛一身伤还没好呢,虽说只是皮肉伤,没有伤脏腑,但流血太多,可不能这么熬大夜!” 不言赢了不少,也赶紧附和: “对对,难得有公主的近卫队相护,让咱们好好养伤,赶紧睡吧!” 云琛后半场连赢十几把,坐庄不断,这会反倒舍不得散牌局了,“别啊!再来一圈!让我再玩一会儿!” “无妨,他们散吧,我陪你玩。”霍乾念说。 花绝和不言立刻揣着钱,溜得飞快。 荀戓本来应该轮值守夜,但霍乾念对他说: “你也去休息吧,有公主近卫队在外围,叶峮在外巡逻,不妨事。” 荀戓偷偷看了云琛一眼,总有种要把小白兔托付给狡猾大狐仙的老父亲般的不安感,心里有点担忧。 霍乾念脸色微冷,“荀戓,你份内事做得很好,分内之外的,莫要操心。” 荀戓一惊,一下与霍乾念对视上。 他从那双冷淡的眸子里看出不善,便知霍乾念已对他的暗中窥视有所察觉,在提醒他不要多事。 光顾着操心云琛,荀戓差点就忘了霍乾念是多么手腕狠厉、城府缜密的霍帮少主。 甚至无需多言,不必刻意端个主子架子,只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能让荀戓额头冒汗。 荀戓只得老实退下,关好房门。 屋里一空,霍乾念脸上那微冷的神色立刻消散。 他看向云琛,笑道: “你挑十三张牌来,我教你个新玩法。”说完,他又指了下床榻,“先扶我上去,椅子坐着不舒服。” 她听话照做,先将他安置在榻上,然后挑拣出十三张牌,捧到床榻边。 “我搬个小桌子来吧,在桌上玩?” 他拍拍身前空位,“无妨,在床上玩也行。” 她玩心正盛,也没多想,快速抱着牌上床,还不忘挪来一支蜡烛在榻边。 二人对坐在床上,挨得很近。 他耐心地教她新玩法,陪着她玩牌,十把里赢两三把,输七八把,叫她赢得兴高采烈,咧着嘴傻笑: “少主!下次咱们和花绝他们玩这个吧,我感觉这种玩法我有天赋!哈哈!” 他忍俊不禁,“好,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知道钱袋在哪里。” “嘿嘿,少主你可真大方!” “还有一种玩法,你要试试吗?” “好呀!” 他道:“你在十三张牌里任意拿一张,我可以猜出你拿的是哪张牌。” 她惊奇,“这么神?若猜不准呢?” “若猜得准,你便输我一罚;若猜不准,我输你一罚。” “罚什么?” 他唇角隐着一抹笑意,“打手心呗。” “行!” 她连忙码好牌,动作小心地抽出一张,藏在身后。 他压根没有看牌一眼,随意道:“一筒?” 她捂着嘴笑,“错了,手心伸出来!” 他伸出掌心,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打上去。 “再来,猜猜是什么?” “一条?” “又错啦!手心伸出来!” 反复七八次,他一次都没有猜准,手心也被她打得泛红。 知道他肩膀伤未愈,怕打手狠了,扯到他肩痛,再次罚他时,她便收了劲,轻轻落下。 当她的手落在他掌心,他突然一把握住,另一只手覆上榻边的蜡烛,摁熄了烛火。 屋内瞬间陷入黑暗。 未等她反应,他已身子微倾,手中使力,一把将她拉近面前。 完全没有防备,她吓得屏住呼吸,差点下意识闭上眼睛。 借着月光,她只看见他星眸灼灼,漂亮的唇角似乎扬着笑意。 她听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血瞬间冲上头顶。 他缓缓靠近,微微偏头,用如幽夜一般深邃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的脸,眼神带着十足的侵略占有,甚至有一点点轻佻玩味。 看得她面红耳赤,莫名发慌。 他就这么不断靠近,再靠近,直到身上的梨木香气已近在她的唇齿,他才停下,对着她吐气如兰,轻声道: “很晚了,睡吧。” 未等她应声,他忽然放开手,身子又靠回去,拉开了与她的距离,面色亦恢复如常。 这一下忽近又忽远,竟让她心里隐隐生出莫名的失落。 她脑子发懵,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床榻上的散落的牌。 第69章 进宫 队伍抵达京都的时候,已经是初冬。 虽未下雪,但四处已结霜,天气越来越冷。 霍乾念的到来,犹如在冬日扔下重磅火弹,在这繁华古韵的京都激起千层热浪。 因为这新迁入京都的不是什么小商小户,而是背靠着公主,已以压倒性优势超越玉家,雄霸楠国首富的霍帮。 与玉家恨不得把金子贴到脸上的穷奢极侈不同,霍帮主打一个低调而奢华。 大到府宅修建,小到家具器物,一概样式传统,配色沉稳内敛,却用料价值连城,随便一把小杌子都是黄花梨木打制的。 霍府选址在前朝先太子府旧址,重金修缮了半年,并在高阔的鎏金正门上,加铸了两个巨大的醒狮头铜雕。 巨富之商,家族骨子里带着匪气的行事之风,训练有素的高手护卫队,加上一个双腿不能行却不可一世的少主。 一时间,霍帮吸引了全京都的目光。 每日都有达官显贵登门拜访或邀请赴宴,霍府里也是三五日便要宴请一次。 权贵往来,应酬不断,作为霍乾念的贴身亲卫,云琛也受到了许多注目。 “瞧那有几分阴柔气的少年护卫,倒称得上玉树临风。” “你且看他拿的剑,那剑穗上坠着两颗南珠呢!宫里也就丞相能以一颗南珠镶冠,霍帮随便一个护卫都有两颗,真有钱。” 人们热衷于讨论霍帮的一切,而那些达官显贵却在这热烈的氛围中感到一丝别扭。 因为霍乾念双腿不能行,常年坐轮椅的缘故,故而不论对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还是什么牛气冲天的玄甲军上将军,霍乾念都稳坐高椅,只拱手行礼,带给对方一种平起平坐的压迫感。 毕竟在礼教森严的楠国,人们都习惯于默认只有“上位者”才能在自己面前稳坐泰山。 不知不觉,达官显贵们渐渐适应了这种“别扭”。 南璃君也觉得挺有意思,这些一向自视甚高的权贵们,竟也有在心理上被“驯化”的一天。 霍乾念明明无官无职,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 加之富可敌国的财力加持,人们不免更尊敬。 南璃君索性将这种“权势”感推向高峰,在皇帝初雪夜宴之日,请皇帝口谕,召霍乾念入宫赴宴。 入宫赴宴只能带一人,霍乾念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带云琛。 云琛压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机会进宫,既兴奋又紧张,将隐月剑擦了又擦,看得叶峮几人忍不住打趣: “阿琛,进宫不能佩武器,你擦剑干啥?” “是啊,你是去入宫长见识的,又不是去干架的,别擦了。还是赶紧练练礼节吧,可别生疏。” 云琛心里忐忑,“我紧张,怕给少主丢人。” 一旁的霍乾念全然不在意这些,满心只掂量一件事: 京都权贵多,玩得花,有龙阳之好的不少,万一有人盯上云琛,他该如何应对呢…… 初雪。 夜宴日。 霍府的马车从宫门偏门而入,经过重重侍卫严格搜身检查,才被准许放行。 楠国皇宫以黑色为主,宫宇大气磅礴,巍峨肃穆。 一进宫门,只见偌大的广场尽头,伫立着一座巨大的宫殿,高悬着“永宁大殿”的牌匾。 大殿前方,青玉石阶缥缈如烟,托着二十八根通天柱,竖立在殿前。 宫殿正面的墙面上,浮雕着一只昂首冲天的狰狞巨龙,碧绿的龙眼泛着森寒冷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一切。 穿过不见尽头的长巷,一座座华丽的宫殿如重峦叠嶂,出现在云琛眼前。 这情景既震撼,又令人深感敬畏。 “少主,你以前进过宫吗?” “小时候常来。” “宫里真好看。” 他嗤笑,“一座拆骨饮血的蛊笼而已。” 蛊笼?云琛听说过,那是东炎养蛊人常用的一种容器,将各种活物关进蛊笼中,互相厮杀吞噬,最后活下来的便为蛊王。 如果皇宫是蛊笼,那么谁是蛊王呢? 她不懂。 她仍旧一边驾马,一边目不暇接地望着重重华丽宫墙,连连惊奇赞叹。 初雪夜宴设在听雪阁,是皇帝常宴饮臣下的一处宫殿。 除了南璃君,其他人云琛都叫不上名字,但这几个月在霍乾念身边常见,都是往来的高官大将。 云琛从小听着皇帝改朝换代的丰功伟绩长大,原以为,堂堂楠国九五之尊,这巍峨皇宫的主人——皇帝,应当比常人更有英雄气概,更高大威猛。 谁知一拜见,却只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垂暮老人,龙袍挂在身上瘪瘪的,身形有些佝偻,甚至走路的脚步都很迟缓。 望着那金灿龙袍之上的一头花白老髻,不知道为什么,云琛竟一瞬间心里很难受。 她想:这天下所有的英雄豪杰,最后都将迟暮至此吗?哪怕是执掌天下的皇帝? 不知已几十年没有感受过这种带着同情、心疼的悲伤目光,皇帝敏锐地察觉,两道犀利目光抬眼看来,云琛赶忙低下头。 云琛跪伏在霍乾念身边,霍乾念正颔首作揖,神色恭敬地行礼。 打量两眼,皇帝缓缓开口: “霍家仔,你老子霍雷霆还没死呢?” 第70章 真龙逆鳞 皇帝看一眼跪伏在地的云琛,转而目光移向霍乾念,声音苍老,却带着熟稔和调侃,叫宴席上众人颇为惊讶,心想: 搞了半天,皇上与霍家是旧相识啊? 再看霍乾念时,众人便觉他这处尊居显得气质十分合理了。 “霍家仔,你老子霍雷霆还没死呢?” “回皇上,托皇上恩泽庇佑,家父健在,不过有些糊涂了。” 皇帝冷笑,“糊涂?装的吧!” 众人捧场的笑。 南璃君也一副颇为意外的样子,“听起来,父皇与霍老太爷是旧相识呀?” 皇帝道:“你忘了?他小时候经常跟着他爹进宫来,你有半箱子宝石蜻蜓就是他弄坏的。” 儿时的事大多都忘了,但南璃君曾有半箱昭国送的各色宝石蜻蜓全碎了,害得她哭了很久,她记得很清。 南璃君恍然大悟,对着霍乾念笑道: “搞了半天,坏我宝石蜻蜓的‘仇家’真是你?真是冤家路窄。正好,如今霍帮的钱都给本殿花,算是补偿。” 众人都笑起来,席间气氛慢慢热络。 云琛老老实实跪坐在一旁,侍候霍乾念用饭,不敢再多看什么,生怕给霍乾念招惹麻烦。 看出云琛的紧张,霍乾念喝罢一口酒,放下酒杯,快速地轻摸了下她的头。 她一惊,虽然确实有被安慰到,但还是下意识朝四周看去,生怕有人注意到。 “少主,这是在宫里,你……你得收敛点呀!”她悄声说。 他眼含笑意地朝她眨眨眼睛,转而又正经起神色,继续与几个高官交谈。 不多时,天空飘起小雪,夜宴的乐师开始鸣奏。 宴席中央,一会有一群舞姬轻歌曼舞,浓姿百出;一会又上来一群少年赤着上身,以剑击盾,跳起战舞。 久经沙场的老将最看不得这些“靡靡之态”,皇帝手边坐着的一个老将军开口,声如洪钟道: “这跳的什么战舞?以前霍雷霆那家伙统领玄甲军骁骑营的时候,那舞得才叫战舞!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今这些个瘦秧子,只怕连霍帮当年的狮威玄旗都扛不动!” 另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将也颇为赞同地附和: “可惜玄甲军整编的时候,霍雷霆那厮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一路窜到最南去捣鼓银子了,不然如今怎会是这样上不得台的战舞。” 除了皇帝和两个老将军,其余都是新臣新将,并未与霍帮有深交,自然不知道那些陈年往事。 众人不免好奇起霍帮与朝廷的渊源,议论纷纷。 正在这时,那声如洪钟的老将军却干掉一壶酒,不悦道: “皇后娘娘一手创立的玄甲军,怎容得脏东西染指?霍雷霆跑得好!跑才证明对得起皇后娘娘!” 舞乐戛然而止,正跳战舞的少年们纷纷叩头谢罪,不敢再跳。 宴席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畏惧地看向皇帝。 楠国自开国以来,便废妃制,只一帝一后,伉俪情深,共治天下,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佳话。 可自从皇后崩逝,皇帝的心便也跟着殁了。 “皇后娘娘”几个字,成了宫中禁词。 谁人敢随便在皇帝面前提起皇后,轻则当场杖杀,重则株连九族。就连南璃君都不敢轻易触及真龙逆鳞。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众人自觉跪地,不敢抬头。 那老将军却毫无反应,只一壶接一壶地闷头喝酒,像是在想着什么往昔旧事,竟眼眶慢慢湿润。 皇帝面无表情,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皇帝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杀意。 南璃君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她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打破僵局,转圜道: “曹放老将军喝多了!谁人能与威震四海的狮威玄旗比,就是如今的霍少主,只怕也难及霍老爷子当年风姿。” 南璃君说着给霍乾念递了个眼色,希望能得到帮腔,后者却装作看不见,压根不想顶这个要命的雷。 南璃君心里一急,目光扫到云琛,索性道: “父皇,霍少主如今腿不能行,舞不了剑,但他身边的护卫可以。这小云琛是霍帮一等一的高手,也许能舞出两分意思来。”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云琛身上。 云琛看了眼霍乾念,后者虽纹丝不动,垂着眼眸,但她已从那眼睛下方看出猛烈涌动的盘算应对。 不想霍乾念为自己出头硬刚,云琛深吸一口气,赶紧伏地叩头,声音里却带了颤音: “草民愿为皇上和大人们舞剑助兴。” 这话一出,霍乾念再无法开口推辞,脑子里飞快想出的那百十句推辞的话,全被堵在了嘴边。 他眉头轻蹙,又飞快平息。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像是在拉她起身。 “去吧,不必紧张,像平时那样舞剑就行。” 听着像是一个主子在嘱咐护卫别丢人,云琛却感觉手心潮漉漉的,不知道是她手上的汗,还是他的。 云琛大脑一片空白,缓缓走上宴席中央。 那些跳战舞的少年如获大赦,立刻快速退下。 场中央只剩云琛傻愣愣地站着。 瞧着云琛的样子,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轻蔑还是觉得好笑,对一旁的侍卫首领道: “枭泽,取朕的银雪剑给他。” 这话一出,南璃君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愧疚地看了霍乾念一眼,再看云琛时,目光透出无奈和不忍。 那是皇帝年轻时不离手的银雪剑,且不说剑如何绝世,光凭那是皇帝用过的剑,云琛只要敢损伤一点,等着她的就只有死无葬身之地。 今夜这宴,皇帝那腔怒火便得以发泄。 云琛并不懂这些,她只是不想霍乾念为她出头去撞皇帝的火头枪口。 没一会儿,侍卫首领枭泽便取来银雪剑,双手捧给云琛。 云琛接过剑,顿时一愣。 第71章 舞剑 云琛愣愣打量手中剑: 这剑怎么与自己师父的剑那么像? 从剑鞘到剑刃,再到那种阴森的感觉,全都像极了。 她从前时常偷玩师父的剑,再熟悉不过。 握住熟悉的剑,想着师父的教导,云琛心中慢慢冷静下来。 乐师配合打起鼓点。 云琛望一眼霍乾念,他面露从容微笑,朝她轻轻点头。 仿佛望着稳稳靠山,她心中彻底安定。 她缓缓拔剑,迈开步子。 银雪剑锋照耀着她清澈灵动的双眼,只见银蛇游走,剑气含杀,宝剑在她手上如活物一般走马如飞。 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云琛挥剑越来越快,气势愈加凌厉,那剑花挽得飒如流星,快如闪电,剑锋一挑,便发出瑟瑟长鸣。 高座龙椅之上,皇帝危险地眯起眼睛,而后与身旁的侍卫首领枭泽对视了一眼。 霍乾念一边高度紧张地关注云琛,一边捕捉到皇帝的神色。 他心中惊动,飞快地朝南璃君看过一眼。 南璃君心领神会,立刻举杯与那位叫曹放的老将军对饮示意。 曹放老将军正看云琛舞剑,看得高兴,一见南璃君的神情,他自知一时控制不住脾气,连累了那还只是个护卫的少年,索性一跃跳上宴席中央,大声道: “小兄弟,你这剑舞得有意思!我来与你对战!” 像曹放这样位高权重的老将军,进宫从来不必卸甲。他一把抽出腰间战刀,气势勇猛地与云琛相击。 一时间,一老一少,一刀一剑,一无畏一阴厉。 两道身影如虎豹相斗,打得难解难分,杀得精彩绝伦,看得宴席上一众武将都有些热血沸腾。 最后,曹放一个水中捞月,探身战刀劈去,挑飞了云琛手中的剑。 所有人都屏住气,瞪大眼,望着那银雪剑高高飞上天。 下一刻,剑身在空中翻转,如闪电般劈下。 云琛立刻秋千荡虎,下腰跪地而去,高高扬臂,稳稳接剑入鞘,宛如将那逍遥银龙收回剑鞘。 “漂亮!”有人忍不住喝彩。 众人纷纷鼓掌赞叹,那曹放老将军更是一把扶起云琛,笑道: “小兄弟好身手!有没有想过从军啊?” 云琛累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过……过奖,草民………草民愧不敢当。” 见手中宝剑不伤分毫,众人都笑看着自己,先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得以缓和,云琛心里松下一口气,觉得没白费功夫。 南璃君也没想到云琛剑舞的这样好,欣喜地朝高座说道: “父皇觉得如何?” 众人齐齐看向皇帝,却只见到一张格外阴森的脸。 皇沉低哑着嗓音,缓缓吐出一个字: “杀。”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脸上。 云琛心中涌上恐惧,正要跪地为这夺她性命的“皇令”谢恩,一旁的霍乾念却语调轻松,带着两分宠溺责怪之意,道: “云琛,皇上已说‘赏’,你还不快谢恩!” 云琛会意,立刻跪地大喊:“谢皇上赏赐!草民叩领天恩!”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杀”与“赏”,发音的确相似,加上皇帝声音低沉,确实可能听错。 南璃君也顾不得皇帝到底说的什么,赶紧道: “赏啊!那父皇想赏什么?什么都好,霍帮皆与有荣焉!” 皇帝轻声冷笑,动了动手指,侍卫随即从旁取出百两黄金,递给云琛。 云琛不知所措地接过黄金,身旁那曹放老将军还揽着她的肩膀大笑,试图劝说她从军去,那笑声如钟鸣一般,震得云琛耳膜疼。 另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将军孟剑云在座上笑道: “老曹,你就别夺人所爱了,你若抢了这小兄弟去,只怕霍家小子能抡起轮椅和你拼命!哈哈哈哈哈——” 霍乾念立刻摆出晚辈卖乖的姿态,举杯敬酒: “孟将军英明!” 一场初雪夜宴总算有惊无险的结束。 回去的路上,云琛慢慢回过味来,才明白刚刚夜宴间几多凶险,她一只脚已跨进阎王殿,却硬生生被霍乾念拉了回来。 她这会才开始觉得两腿发软,连驾马拿缰绳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南璃君派了侍卫驾车,云琛便与霍乾念一同坐在轿厢里。 霍乾念靠卧在短榻上,看着云琛劫后余生似的猛灌水,笑而不语。 云琛拿袖子擦擦额头的汗,长吁一口气: “少主,我今日应该聪明些的,我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霍乾念摇头,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说而已,这皇宫里——乃至整个京都城,全是满腹算计的人精。 云琛固然聪慧,可她天生就没长“算计”和“阴谋”这两块肉,学是学不来的。 他说:“不必,你做自己便好,皇上见多了心计,偶尔见一个你这样的,也挺好。” “少主,若再有下次,你别为我出头。我是护卫,应当我护着你,不能让少主为我冒险。” 他不置可否,只是温吞地笑。 她叹口气,逐渐放松下来,开始觉得肚子饿。 好在手边就备有点心,她拿起一块龙须酥要吃,他却递过来一只剥好的青团,嘴角噙着抹笑意。 “吃这个,公主提过,宫里青团做得很好。” 她拿过青团,一口吞掉,嚼了两下,立马感觉腮帮子冲天地发酸,酸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是酸枣馅儿的?”她捂着腮帮子,努力不让口水留下来。 见他一脸坏笑,她知道被捉弄了,却不敢拿他如何。 他忍不住笑出声,招手示意,“过来,我给你揉揉穴位,就不酸了。” 她听话地凑过去,蹲在他面前,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嗔怪。 他笑得停不下来,两手捧住她的脸,分别用两指摁住她耳后穴位,轻轻揉动。 “靠近些,我够着费力。”他说。 她刚起身挪动,马车却压过石头,“咣当”一震,她脚下不稳,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嘴唇擦着他下巴过去,差点亲上。 他随之长臂一伸,就势揽住她身子。 她大窘,赶忙挣扎着起身,却被他胳膊圈得站不起来。 见他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她抬头看去—— 他睫毛长长的,眼睛里像是拘着绵绵不尽的温柔,看得她脸红心跳,全然忘了自己嘴里没咽下的青团是啥味儿。 感觉再看下去,便要陷入那柔软逃不出,她咽下一大口青团,嘴里含糊着,小声道: “少主……你放开我呀……” 他仿佛没有听清,“嗯?”了一声,侧耳又靠近她一分,那白皙又俊逸的侧脸已离她极近,让她紧张到简直不敢呼吸。 她突感觉这种紧张竟远胜于方才的夜宴。 她只能咽下嘴里全部青团,结结巴巴道: “我说那个、那个……放、放开我……” 他一副才听懂的样子,像是刚刚察觉似的,松开胳膊,“哦,忘了。” 不知为何,他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着那双眼睛,她总觉得他心里在偷笑。 他继续帮她揉耳后,她不满: “少主,我发现你也挺爱捉弄人的。” 他笑笑,并不回答,只故作惊奇地问: “云琛,你为何脸这么红?发烧了吗?” 她慌乱地比画,“这不是因为刚才那啥,车一晃,我那啥……就那啥了嘛……” 他还真听懂她的“这啥那啥”了,反问:“你我皆是男子,这点小意外何值一提?” 而后,他轻挑眉,手指离开她的耳后,顺着脸颊滑下,轻轻勾住她下巴,幽幽道: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一瞬间,她感觉心怦怦狂跳起来。 胸腔里那玩意儿已经不是“小鹿乱撞”可以形容的,简直是小鹿发疯!小鹿疯狂!小鹿咣咣拿头撞心房! 她全然不知自己脸红成什么样,还以为掩藏得好着呢,辩解道: “我是舞剑累得脸热——没错,就是累的!” 第72章 打不过你师父,还打不过你?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霍乾念笑得那样好看,声音像妖怪一样蛊惑,勾着她的心神。 云琛满脑子都是他的声音他的脸,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宿,怎么都睡不着。 她感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暖意,正在胸口无限膨胀。 那些她曾经刻意忽略的所有情愫,因为他一句话,全都涌了上来。 她回想起霍家宗庙祠堂里,他身穿玄衣,高坐于烟雾缭绕之中,如天神孤星的俊颜若隐若现; 她回想起他醉酒骑马的那夜,他教她认穴位来着,她却心猿意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他喉结起伏,说话的时候会轻轻上下滚动,好看极了…… 原以为只是错觉,原以为换做任何一个男子,她都会如此。 可怎么未曾察觉,就已深陷如此? 难道……难道……她不敢继续往下想,索性爬起来舞剑。 她舞啊舞,用尽全力舞了半个时辰,跑到镜子前一看—— 完了,只有汗,脸压根没红。 她扔下剑,扑在床上,用被子将头整个蒙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棒槌,晕过去便能睡着了。 躺了片刻,她实在受不了,决心验证个分明。 她冲出屋子,用力拍花绝的房门。 “花绝,你醒醒!” 做护卫的睡觉都轻,花绝迷迷瞪瞪打开房门,揉着眼睛问: “怎么了?有什么差事?” 云琛不说话,暗自一咬牙,上前抱住花绝。 花绝这辈子还没被男人抱过,吓得他差点大叫。 然而云琛只是抱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什么话也没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搞得花绝猛搓一身鸡皮疙瘩,莫名其妙又心惊肉跳的。 折腾了半宿,云琛终于放弃了。 她迷茫地拖着脚步,走回房。 估摸着今晚肯定睡不着了,她索性爬起来整理屋子。 仿佛越整理,她的心也越明了。 她拿布擦拭镜子,看着里面那装扮成少年模样的脸,心里又乱了起来。 正出神地望着镜子时,她突然用余光瞟到一个瘦长的影子,像条蟒蛇似的从房梁缓缓探下。 她装作没看见,一边转向擦桌椅,一边脚步移到床边,隐月剑正靠在床头。 她假装漫不经心,在靠近床头的一瞬间突然跳起,一把攥住剑身。 与此同时,一只有力的手也死死摁住了剑柄。 枭泽“嘿嘿”一笑,“小子,下次先拿剑柄,这是师叔教你的!” 说着枭泽凌空飞来一脚,剪住云琛脖颈,腰跨一扭,云琛便晕死了过去。 枭泽跳下房梁,扛起云琛,得意道: “我打不过你师父,还能打不过你?切!” 一个时辰后。 京都皇宫内。 云琛从冰凉的宫砖上幽幽醒来的时候,感觉脖子像被人扭断了一样疼。 她睁开眼,面前是高深幽暗的黑色殿顶。 侍卫首领枭泽抱剑站在一旁,皇帝正在高座上慢悠悠地喝着茶。 云琛大惊,赶忙翻身爬起,叩头请安。 皇帝没有说话,云琛却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压迫的视线盘桓在她头顶,压得她一动都不敢动。 “江鸣叫你来杀朕?”皇帝一上来就扔出一炸。 云琛大惊失色,“回皇上,草民没听过这个名字,更无刺杀之意,请皇上明鉴!” 皇帝冷笑一声,“你舞的剑,一招一式都与江鸣如出一辙,你说不认识江鸣?” 她愣住,“可能……还真认识……” 她将在香消崖跟着师父学武,却不知师父姓名来历的事情和盘托出,不敢有一丝遗漏。 听完,枭泽从旁道: “皇上,照这小家伙说的,倒也符合江鸣的性子。” 皇帝盯着云琛,“江鸣心里记恨朕,只怕这些年只增不减。” 云琛心里发毛,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那神秘的师父会和皇帝有仇。 “即使今日你无刺杀之意,他日你师父若命你刺杀朕,你该如何?”皇帝像是已将云琛定性为刺客。 云琛想了想,诚恳道: “回皇上,师父于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天地君亲师,皇上是国君,忠君当比敬父更重。草民虽未读过书,却也知道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忠君爱国为立人之本。若有一日师父叫草民刺杀皇上,草民愿以性命起誓,将与师父割袍断义!” 见小小少年身量纤瘦,眉清目秀,明明嘴上还没长毛,却信誓旦旦说着“大丈夫”之言,旁边的枭泽差点笑出声。 皇帝一手搭在龙椅扶手上,手指轻轻叩动,像是在考虑云琛话里有几分真。 云琛跪在地上,膝盖酸麻,心里为夜宴时还对皇帝生出几分感慨同情而好笑。 自己小小蝼蚁,竟心疼主宰一国万民生死的皇帝。 良久,皇帝开口: “若有一日,你师父命你杀朕,依你方才所言,你将与你师父恩断义绝,是吗?” “回皇上,草民是真心这样想的。” 云琛不知道皇帝下一句打算问什么,有什么陷阱等着她。 但她记着霍乾念说过,做她自己就好。 果然,皇帝又问: “届时,朕若让你杀你师父。替君弑父,你当如何?” 循着本心,她认真思量,坦诚回答:“皇上,恕草民做不到。” 皇帝冷笑追问:“做不到?做不到又当如何?” 她神色黯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草民愿跪劝师父迷途知返,而后以我一命,换师父一命。” 她说罢,俯身叩了个头。 皇帝没有什么反应,但枭泽站在一旁,真想拍两巴掌鼓个掌,赞一句“答得真好!” 又过了一会儿,原以为云琛已用少年赤子心打消了皇帝心头疑虑,却不料皇帝再次开口,语调透出寒意: “答得好。但你这样的人不能留在霍帮。你忠君,是因为君与父之间分得清楚。可在霍帮与你师父之间,只怕你根本分不清。” 云琛感觉后背发凉,只听皇帝继续道: “如今霍帮为公主手下大商,你一个‘分不清’,便会置公主于不利——不能留。” 皇帝说完抬手示意,枭泽暗暗叹口气,拔剑朝云琛走去。 看着那隐在烛火下的暗金墨玄的龙袍,那干瘦的老人垂暮却杀意浓盛…… 枭泽皱着眉头,执剑步步逼来…… 第73章 赏金无限 看着枭泽执剑走来,云琛知道自己一介草民,区区蝼蚁之身,今夜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枭泽的剑搭上云琛的脖子,“皇上赐死,你可说遗言。” 遗言?她说给谁呢? 只有这一句话的机会,她满心只想说给霍乾念听。 她鼻头发酸,眼里霎时涌起泪花。 既干了护卫这一行,生死便早已置之度外。 她从不怕死,此刻却突然怕了。 怕今后再也见不到那张令她心动的脸,心酸她才刚刚明白自己的心意,却永远没有机会对他说了。 她很小就没了娘,很多事没人教,都是她这些年摸爬滚打,自己看人学会的。 可如今她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不需要任何人教,她天生就会。 她想起霍乾念曾问过一个问题: “云琛,这‘以命相护’,是对霍帮少主,还是对我?” 此刻,她终于有了答案。 霍帮少主人人做得,可霍乾念永远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云琛抬头,泪眼望着枭泽: “劳烦大人带句话给我家少主,就说‘那个问题我有答案了,是第二个’。请大人带到,少主会明白的。” 说罢,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好,我记下了。”枭泽说着扬起剑,朝她脖颈砍去。 她却突如当头一棒,想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一把抓住已贴到脖颈的剑刃,阻止了枭泽的动作,急道: “等等!草民还有一事,请皇上准许!” 皇帝一脸玩味,看戏似的有趣,“什么事?说来听听。” 云琛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流着泪,道: “请皇上准许草民自刎。若皇上赐死草民,我家少主待护卫亲厚,必因心中不忍,而与公主生出嫌隙,甚至对皇上您,也会少一分亲近。草民不愿置少主于不忠之地,让少主为难,恳请皇上准许草民自刎,就说是草民心甘情愿的,少主……便不会生烦忧了……” 她说完,再次俯身磕头,额头触在宫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可见这个头磕得认真,磕得极有决心。 她伏在地上,因此便没有看见皇帝的表情。 枭泽却由衷生出佩服,心说:到底还是拳拳之心最厉害,否则谁人能在一千一万个答案里,独独挑中那唯一正确的答案。 千算万算,不如纯心简单。 皇帝说:“好,朕准了。” 云琛忍着哭腔,大声道:“谢皇上隆恩!” 话音落下,还未来得及起身,她便觉后颈猛然剧痛,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看着晕死在地上的云琛,皇帝道: “江鸣一个老谋深算的叛徒,却养出这么个纯心无邪的徒弟。” 枭泽笑道:“皇上,不瞒您说,我都有点儿羡慕江鸣了。” 另一边,对皇宫内苑中,云琛如何经历生死考验的一切,霍府上下完全不知。 直到第二天上午,众人才发觉不对劲。 从来不睡懒觉的云琛,今日迟迟都未露面。 叶峮在府里转了一大圈,人人都说未见到云琛。 他只得去屋子里找她,还是没人。 最后,叶峮不得不推测出一个荒诞的事实: 云琛失踪了。 而且像是离府出走。 叶峮在云琛的屋子里搜了十八遍,只能对众人说: “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都叠整齐了,隐月剑也未带走。” 花绝跌坐在地上,想起昨夜半夜云琛突如其来的一抱,喃喃落泪: “原来是诀别之意吗?” 不言抱着头在院子里疯狂行走,“也抱我了!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什么‘果然,没有红,没有跳’,我睡得迷迷糊糊没多想,现在想来确实有问题!我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 荀戓昨夜在值守,没见到云琛“最后一面”,只连连摇头,一遍遍说“不可能!阿琛不是那种人!” 小六失声痛哭,对着空气大喊:“云哥!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来抱抱我?为什么?” 最后,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那个坐在廊下的身影。 屋廊下,霍乾念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众人讨论。 新修葺的屋门高大宽阔,溢满他浑身散发的凛冽寒意。 “去找公主要人!”他冷声下令。 他料定夜宴之上,皇帝与枭泽对视的那个眼神有问题。 他想了很多种应对之策,甚至想过干脆原迁府搬回烟城,却硬是没想到皇帝会连夜动手抓走云琛。 进了宫门便是生死难料。 一想到这里,霍乾念便觉好似油烹肺腑,怒道: “叶峮!快去!” 甚少见霍乾念发火,叶峮马不停蹄带人去往公主府。 南璃君闻言也很吃惊,连忙入宫探问口风,却得知昨夜宫内并无任何侍卫调动和外派,无人进出宫门。 南璃君问轮值的侍卫: “那枭泽呢?他行事走动从来不必记档,他是不是亲自出去了?” 轮值的侍卫回答,“回公主,枭泽大人在龙凤栖宫陪皇上看了一夜的书,天快亮时才出来,的确没见出宫门。” 一番寻找无果,叶峮垂头丧气地回到霍府。 众人心焦似火地等了一个白天,却只等到叶峮无奈的摇头。 润禾心里也很难受,走到霍乾念身边,小声道: “少主,要不先用饭吧?您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霍乾念根本听不见,满脑子都在思虑: 不言说,那像密语一样的诀别之言是“果然,没有红,没有跳”,旁人不知,霍乾念心里却分明。 那意思是:果然,对着其他人,她的脸便不会那样红,心便不会跳的那样快。 她在用一种傻的可爱的方式,去确定对他的心意。 所以那根本不是告别,云琛绝不可能离府出走! 如果不是皇帝出手,那么云琛是被仇家悄悄绑了去?是多厉害的仇家,才能在霍帮严密护卫之下来去自如?云琛如何惹到这样的仇家?而且连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 或者是与云琛从不曾言说的家世来历有关?还是与她苦寻多年未果的恩人有关? 一个个念头冲进脑海,又被霍乾念一个个粉碎。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却还是猜不出云琛会在哪里?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未眠,三天三夜没有吃一点东西。 最终,在润禾的哭求下,霍乾念终于面色苍白地打开书房门,嘶哑着嗓子,对跪了一地的护卫们说道: “通令全国堂口,寻云琛。寻到者,赏金——” 顿了顿,他坚定道: “霍帮不竭之下,赏金无限。” 第74章 万里红 云琛是被野狗一泡尿浇醒的。 她被一股骚臭熏醒,还没看清自己在哪儿,第一反应就是将那野狗拖过来一顿揍。 揍完狗,她又觉得头晕目眩,迷药的后劲还没过,便又抱着哼哼唧唧的狗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自己被枭泽抓进宫来着。 老皇帝本来想杀她,却不知为何又改变主意,叫枭泽打晕她。 她记得中途醒来过一次,枭泽将她趴放在马背上,捆结实,往她脖子上挂好干饼和水袋,一边不要钱似的往手帕上倒迷药,一边说: “我挺喜欢你这小家伙的,江鸣有这样的徒弟给他养老送终,真是有福。” 她当时神志不清,流着哈喇子回答: “没事,师叔……我也可以给你送终,只要你高兴,现在就可以……” 枭泽敲了下她的头,“大孝子,你可太孝了。过二十年再说吧,怎么也得先送完你师父再来送我。” 云琛连连答应,“好好好,兄弟一言……驷马难追!” 枭泽知道她是迷药导致的脑子暂时错乱,并不与她计较。 “记着,今夜的一切,除了对你师父,你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皇上不杀你,准你依然可以留在霍帮,但你每透露一个字,霍家少主便离死更近一步。” 她一听,不乐意了,大着舌头道: “谁敢动我少主?谁敢?霍乾念……是我的!” “嚯!厉害!” “嘿嘿,师叔……我女扮男装来的……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嚯?!真他妈厉害!” 云琛最后的记忆是,枭泽先对着马耳语了一个地名,然后又对她说: “为了不让霍家少主找皇上闹,只得给你扔远点,你自己回霍府吧,扯什么仇家掳走你都随意。对了,若见到你师父,帮我带个话,就说‘老子还等着他的酒呢’!然后帮我在神仙墓前磕个头,别忘了啊!” 说完,枭泽一把将迷药糊在她脸上,对着马吹了个“出发”的口哨。 接下来的记忆就全空白了。 云琛四顾一番,驮她的那匹马已经不见了,但她曾在颠簸中醒过好几次,迷迷糊糊吃饼喝水来着,她闻见马身上有一种甜腻发酸的味道。 她很熟悉,那是极其珍贵的阿哈尔捷金马身上特有的湿汗味。 这种马身形高大,性烈难驯。一旦驯服,便极通人性,凶猛擅战,耐力和战斗力皆远超普通马。 此外,这马还有个外号,叫“万里红”。 阿哈尔捷金马的汗是深红色的,对它来说,一口气跑个万里,方才刚刚出汗见红。 云琛打量身上的衣服,藏青色的服制上,前面全是深红色的汗渍,后面全是她自己昏迷中无意识排出的那啥…… 她腰上还挂着半截手腕粗的细铁绳索,像是捆扎着她,硬生生被磨断的。 被“万里红”驮着,直跑到绑她的绳索磨断为止,跑到她浑身都是马汗…… 她心里哀叹,这不知道得跑了有多远,估计徒步回霍府还得好些天。 好在她有的是力气,大不了找人借匹马,费点功夫也就回去了。 万幸小命还在,还能去见霍乾念,她心里高兴,哼着小曲往有人烟的地方走,遇见一人便问: “劳驾,请问此处是什么地界?” 那人惊恐地看着浑身脏臭如野人的云琛: “怒江城外八十里,红河庄。” 她从来没听说过这地名,不禁心里一沉,又问: “敢问……这里还是楠国吗?” 路人露出看傻子的眼神,“这里当然是东炎!” 她惊愣,不死心地再问:“今日是十月十四吧?” 路人警惕地走远了些,像是防着大傻子,“十二月初十!” 她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不是说“扔远点”吗? 这“点”是九万里?? 这“点”是日夜不休地跑了五十多天?? 直接给她扔出国了?? 她摸摸身上,除了屎尿,身无分文…… 云琛不知道阿哈尔捷金马是怎么驮着她穿过国境线,到达东炎的。 她只知道自己没钱,没马,没剑,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等徒步到边境线,就会先饿死。 她琢磨着给人做个短工吧,但沿途经过的都是村子和平民,无事也无闲钱需要雇人。 没办法,她只得发挥老本行,钻进林子,准备打点猎物果腹。 不知道这林子叫什么名字,树木高耸入云,遮天蔽日,随便一棵树都环抱不住。 她寻了根合适的树杈,将一端撇成尖锐样,准备叉只山鸡。 在树林里转悠了半天,山鸡没找到,林子里却突然起了雾。 走了没一会儿,她突然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个高大的人影,戴着一顶帽子,正朝她招手。 她大喜过望,觉得自己运气还行,能碰上猎户。 好点的话,人家会送她点东西吃,差点的话,她也能借到弓箭,自己打点猎物,总之不愁饿肚子。 她高兴地小跑过去,只是雾气太浓,看不清脚下的路,差点摔个跟头。 她远远地就喊: “大哥,小弟云琛,很高兴认识你!” 浓雾中,那高大的猎户身影既没出声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仍旧在朝她招手。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不由慢下脚步,暗暗握紧手中树枝。 见她开始停滞不前,那高大的身影放下手,朝她缓缓走来。 只是那身影行走迟钝,好像还挺着个大肚子,她心里更觉得奇怪了。 这种身材和身手,怎么可能当猎户呢。 感觉这种程度的慢动作,远在自己敏捷度之下,她心里警戒稍缓,也迎着对方走去。 在离对方只有两三丈距离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好似刚刚睡醒的声音,对着她沉声道: “跑!别回头!” 愣了一下,她立刻扭头就跑。 不知道为什么,她凭直觉相信那句话,觉得自己该跑。 果然,她刚跑出去两步,就听身后猛然传来重物捶地的声音,一个粗重的呼吸开始疾速追她。 林中雾太大,她刚才根本没看清对方是什么人。 这会雾散了些,她忍不住好奇回头,脚下不自觉慢了两步—— 瞬间,一头巨大的黑熊就贴到了她面前。 第75章 小孩哥 当黑熊那狰狞巨兽的脸贴到眼前时,云琛甚至来不及尖叫。 她头皮一炸,立刻撒开两腿没命狂奔。 身后那黑熊抬起熊掌抓她,锋利尖锐的指甲从她身后挥过,抓破她肩头。 她只感觉像被铁锤抡了一下似的,肩膀处立时一片血肉模糊。 她忍着剧痛,捂着肩膀飞奔逃命。 别说现在手无寸铁了,就是拿着隐月剑,她也没把握能单杀一头大黑熊。 人打起架来有招式,熊可没有,只有一身无穷蛮力和锋利的牙齿,没商没量,只以吃人为目的。 肩头受伤流血,又不熟悉路,她像只没头苍蝇在林子里乱窜,身后那大黑熊穷追不舍,完全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跑了一大圈,她最后又跑回了一开始的地方。 树上再次传来声音: “爬树!这黑熊不会爬树!” 云琛赶紧瞅准最近的一棵树,猴子似的轻功猛窜上去。 那紧追不舍的大黑熊同时追上来,爪子擦着云琛后脑勺而过,一掌拍在了树干上。 云琛手脚并用,一直往上爬了好几丈才停下,惊魂未定地抱着树,累得连连咳嗽。 喘息间,浓雾渐渐散去,她这才看见对面树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看那穿着束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说是少年,不如说是小孩更合适。 云琛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拼命跑过,嗓子都泛起腥甜。 “小孩儿,谢了。”她喘着粗气说。 树底下,扑空的大黑熊发出愤怒的咆哮,连连拿身子撞树。 树干猛晃,云琛差点滑下去,吓得她赶紧抱紧树枝。 “不必害怕,那畜生是恼了,发泄一会儿便会好。”对面树上的小孩开口安慰,显然他之前已经历过。 果然,大黑熊发了会飙,撒完气,就停止了撞树,开始在树下东闻西嗅地转圈。 云琛长吁一口气,累瘫在树杈上。 见那小孩独身一人,身上有些脏乱,但比起云琛好得多,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她问: “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多危险啊,你没护卫吗?” “我叫严朗。”他指指底下正抱着一截东西啃食的大黑熊,“我护卫在那儿。” 云琛顺着方向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大黑熊竟然抱着一截人腿在啃! “我进山采药,遇上这畜生。他吃了我三个护卫,又想吃我,便一直在树下徘徊。”严朗说。 云琛瞧他脚腕上裤脚破碎,袜子透着血,显然是大黑熊抓的,不由骂道: “这畜牲肯定是吃人上瘾了!” 严朗点头,“没错。它吃不到我,便趁雾伪装成人的样子,拿我护卫的帽子带在头上,又学人的样子站着挥手,就是想迷惑路过的猎户。雾这么大,你若真到跟前才看清它,就跑不掉了。” 以黑熊的身手和体型,它只需往前一扑,云琛便一命呜呼了。 想到这里,云琛不免后怕,既怕那黑熊简直成精,竟会伪装骗人,又叹若没有小孩提醒,她只怕要命丧异国他乡。 “非常感谢你,小孩……”见严朗面露一丝不快,她赶紧改口: “我是说,严朗小朋友……” 严朗脸色更难看,她又改称: “小家伙?” “……” “童子?” “……” “总角?” “……” 最终,在严朗比黑熊还黑的表情下,她终于找到一个礼貌但不合适的称呼: “严朗公子,非常感谢你,不然我就要被熊咬断脖子了。” 严朗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那畜牲抓到人,不咬脖子,而喜欢从脚开始吃,一般要吃到肚子,人才会断气。我那三个护卫都是这样。” 云琛听的一阵恶寒,见严朗叙述得平静,像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她更觉得诡异恐怖。 她突然意识到,这明明看着只有八岁的小孩子,怎么说话的语调和方式,竟和成年人差不多。 “严朗,你几岁?” 严朗静静地看着她,“八岁。” 她拍拍胸脯,“我十九,你得喊我哥。” 严朗没有说话,眸色却冷淡疏离起来。 二人被困在树上,一个伤了肩膀,一个伤了脚腕。 大黑熊在树下徘徊不止,时不时从草丛里翻出几只人腿人胳膊啃。 在知道它啃的是人,而且还是和她一样同为护卫的人以后,云琛怎么都觉得后背发寒,控制不住地想吐。 严朗明显比她淡定得多,每次大黑熊啃他的护卫的时候,他脸上都没有任何反应,还没有云琛看着难受。 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不屑,只是一种……令云琛很不舒服的无视,不在乎。 好像周遭一切都不能进入他的眼,调动他的情绪。 他看自己朝夕相处的护卫的眼神,比看石头还要冰冷。 “严朗,你被困几天了?” “三天。” “我们逃吧,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云琛盯着大黑熊,开始琢磨法子。 严朗瞧她认真在四周寻觅的样子,“你准备怎么逃?” 她解下已经脏臭的腰带,熟练地往肩膀上缠绕止血,“咱俩一块琢磨琢磨,得找个啥东西引开它才行。” 沉默了一会儿,严朗道: “你可以用树枝袭击我,我跌下树,吸引了那畜生,你便可以趁它吃我的功夫逃了。” 云琛眼睛瞪得惊悚溜圆,“小孩哥,我云琛干护卫挺久了,活阎王见得多,你这样的‘活菩萨’还是第一次见……” 见严朗谈及这种引开黑熊的法子,那神色比说到他被黑熊活吃的护卫还要平静,云琛突然觉得严朗比黑熊还可怕。 “小孩哥,你爹娘总虐待你吗?你家里对你不好是不是?”不然云琛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八岁的孩子对生死血腥这么淡漠。 严朗轻笑一声,云琛从那笑声里听出十足的“蔑”。 一种很难形容的,高傲却又不着痕迹的蔑。 仿佛从骨子里觉得云琛带着善意的猜测十分无稽可笑。 云琛有点不想再和这个奇怪的小孩说话,谁知严朗打量着她包扎肩膀的动作,还有脏得不可直视的腰带,突然开口道: “你应该活不过四十岁。” 第76章 单杀大黑熊 “你应该活不过四十岁。” 严朗顶着一张八岁的孩子脸,老气横秋地说。 云琛包扎肩膀的动作一顿,惊讶:“四十?还挺长。” 严朗没有作声,不知是不是被她噎到了。 她利索地包扎完肩膀,立马开始折树枝。 手边没有武器,但好在对面有一棵铁桦树,这是一种生长在北方冰川的树种,若用上好工艺打造,有时比铁还坚硬。 眼下虽不在北方冰川,树长得不算真正结实,但也足够当作武器。 她跳到铁桦树上,选定一根足有匕首粗的树枝,定力在枝节处,用身子借力下坠,将树枝撇成两尺长短。 她将一撇尖,另一端握在手中,拿半条腰带将树枝与手牢牢捆绑,防止树枝脱落。 握着树枝做成的“匕首”,她对着空气挥动两下,满意地点头。 看着她熟稔的动作,严朗问:“你是什么人?从军的吗?” 她指指已被大黑熊啃成一条骨头的大腿,“和他们一样,做护卫的。” 严朗望着她的脸,若有所思,而后又问: “你不是东炎的人吧?” 她觉得对着一个孩子无需防备太多,坦然道了句“我楠国人”,然后瞅准底下已吃饱喝足,正靠树休息的大黑熊,咬咬牙,定住心,一跃而下。 从严朗的角度,只看见云琛上一瞬还在好端端地说着话,下一瞬便目光一狠,决绝地跳下树。 严朗大惊,赶忙起身朝树下看去。 伴着大黑熊一声惨叫怒号,严朗看见云琛骑在大黑熊脖子上,两腿死死剪住熊脖子,手中树枝“匕首”已深深插入黑熊一只眼睛。 大黑熊愤怒地甩头挣扎,云琛却一手紧攥熊耳朵,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将“匕首”往熊眼里插,甚至开始搅动。 剧痛加狂怒,大黑熊发出骇人的嘶嚎声,不停地拿熊掌去抓云琛。 很快,严朗看见云琛后背衣服被抓破,鲜血肉眼可见地成线流下。 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竟大喝一声,直接两手抓住“匕首”,倾尽全力猛插猛搅。 大黑熊吃痛摔倒,任它怎么摇头甩尾地挣扎,她都丝毫没有放手,好似铁焊在它身上一般。 严朗看得人都麻了,眼都不眨地盯着下面。 他看见大黑熊疼得在地上打滚,庞大的身躯一次次从云琛身上压过。 它想逃,便用整个身子朝树撞去,带着云琛一次次撞击在树干上,企图甩开云琛。 在阵阵嘶吼声中,大黑熊带着云琛摔下一个小土坡,一人一熊摔进草丛里,搏斗间激起杂草和尘土疯狂暴动。 严朗极力探出身子,根本看不清云琛到底如何,只能看见草木狂舞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大黑熊的嘶吼声越来越弱,渐渐停息…… 严朗瞪着草丛,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大喊“云琛”。 片刻之后,只见一地狼藉的树木草丛之中,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缓缓站起,气势厉如夜枭,令人心悸。 云琛累得急促喘息,手不停地颤抖,缓了好一会才平复。 她将已深深勒入皮肉的腰带拆下,那原本与手牢牢捆在一起的树枝,已经全部碎裂成针、片,扎进手掌中。 她胡乱将手掌在身上抹了一把,然后走到严朗的树下,张开两臂,道: “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见她还有命说话,严朗长吁一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后背竟全汗湿了。 他见过很多勇敢的护卫,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猛又不要命的。 没武器,没盾牌,只凭一根匕首粗的树枝,一身敏捷又精准的好武艺,就敢和一头凶残的大黑熊单挑。 严朗跳下树,落进云琛怀抱,近距离看,这才发现她衣衫脏污又破碎,后背腰部、肩膀、大腿……很多地方都已经血肉模糊,碎肉正挂在伤口上晃悠。 “我刚才说得不准。”严朗正色,“你最多活到三十岁。” 她毫不在意地摆手,“足够了”。 严朗无话可接。 他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于寿命这件事,对于短短十一年这件事,说“足够了”。 他开始用探究的目光去看她,却仿佛见莲花于污泥,只能从那一身脏乱不堪中,看见凌厉的夜色褪去,留下一双干净通透的眼睛。 见严朗脚腕有伤,她蹲下来,指指肩膀,“趴上来,我背你。咱们走出林子,找个村子歇脚。” 感觉到严朗没动弹,她扭头看去。 严朗眉头紧锁,眼睛正看着她肩膀处。 她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一片血糊的肩膀,不由气笑: “小孩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嫌弃我?别挑了,赶紧走吧咱,万一再冒出来个猛兽,我可真打不过了,我已经饿得没力气了。” 严朗睨了她一眼,然后环顾四周,指着一处茂盛低矮的草,道: “那是解毒镇痛的草药,去把叶子拔下来,捣碎敷在伤口上,不然过不了今夜你就会高烧死。” 她半信半疑,按严朗说的照做,将草在嘴里嚼碎吐出来,抓起严朗的脚腕覆上去。 这次严朗没有躲,也没有嫌弃,只是问: “为什么要一同救我,还先给我疗伤?你又不是我的护卫。” 她给严朗处理完伤口,然后才开始给自己上药。 无奈她身上伤太多,她嚼了半天,腮帮子都酸了,草药还没够。 她揉揉发酸的脸,“做护卫的习惯吧,再说了,老弱病残,你占了俩,我快二十,你八岁,大人肯定得照顾小孩儿啊!” 每次一听到她嘴里冒出“小孩”二字,严朗的脸上都有一丝不快,却没有反驳。 最终,严朗还是妥协了,趴在云琛又臭又黏糊的背上,朝树林外走去。 路过那小土坡的时候,严朗朝坡下望了一眼。 大黑熊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周围的草木上全都染着血,树上还挂着一只黑熊眼睛,情景实在可怖。 第77章 神医严朗 离开林子,找到最近的一户农家,云琛与严朗二人先猛灌一顿饭菜茶水,然后才有空坐下来,细细捯饬身上的伤。 农家主人看着狼狈不堪的二人,惊奇道: “你俩真行,敢往黑熊林里扎。那林子里的熊都成精了,会学人走路招手,骗人过去吃。那些熊吃人上瘾,本来只吃活物,现在却连死人腐肉都不放过。” 农家主人说着拿来一套粗布衣服,又帮云琛倒掉一盆血水,换来新水,对云琛道: “这位小兄弟受伤不轻啊,你衣服脱下来扔了吧,我帮你擦洗。” 云琛赶忙谢绝:“不了不了,我自己来就行,借用你屋子一下。” 等云琛包扎完伤口,收拾妥当出来的时候,只见严朗小大人模样地坐在院中石桌旁,正给那农家主人把脉。 “气虚,亏精,腰膝酸软,肾气不足。少喝冷酒,太阳落山后不沐浴。”严朗一脸正经地说。 农家主人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腰上没劲,媳妇都埋怨我好几回了!神医,您真神,您咋知道我习惯喝冷酒?白天忙着地里的庄稼,我就是天黑才有时间擦澡!” “黑熊林子里有刚死的一头熊,你若胆子大,就去取熊胆和右熊掌来,熊胆烘干磨粉,熊掌用湿泥包裹,烧干后剥净去毛,水浸切碎,再与这几种草药一起,分五副服下。” 严朗在纸上写下药方,然后很自然地对着云琛说: “你把杀熊的具体位置告诉他,他自己决定是否去找。” 云琛有点搞不清状况,一时不知是该问“你小小年纪还会给人看病”?还是说“你凭啥那么自然地使唤我”? 不过她记得严朗说过,他进黑熊林是去采药的,大概真是个大夫。 看出她心中所想,严朗上下打量她两眼,道: “你不是楠国人吗?身无通关文书,没有行囊,说明你是被迫偷渡进东炎的,你现在定然要回楠国。你护卫我去官衙,我给你银钱上路。” 云琛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新脑子就是好使,猜得真准!小孩哥,都听你的!” 又是“小孩”二字,这次严朗明显不爽,“此刻开始,你是我的护卫,你当如何称呼我?” 看着严朗乳臭未干却老成持重的违和样子,云琛忍住笑意: “是,公子,属下知错了!” 严朗没有搭理她,继续为那农家主人把脉看病,看完又给农户的妻子和孩子把脉问诊。 且看那农户妻子惊讶又佩服的表情,就知道严朗看得极准。 云琛在一旁等的无聊,加上方才与大黑熊搏斗,耗费太多体力,她瞬间又困又乏,倚着墙就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耳朵先醒,她听见四周全是嘈杂人声,还夹杂着许多“啧啧”惊叹。 她睁开眼,只见小小的农户院子里挤满了附近赶来的村民,院子外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全是前来看病的人。 人食五谷杂粮,自然要生病,听闻有这样一位神医在此,村民们趋之若鹜。 严朗被一院子人包围其中,为村民一个个把脉,一个个开方,面对每个村民的恭敬感谢,他都只抬下眼皮,算是回应。 云琛再次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不在乎”。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他四指之下的脉搏是什么样,来人是什么病,对他把脉的奇准怎么称赞,又对他的药方如何感激涕零。 他只是把脉,说病,开药,送客——叫下一位。 云琛浑身酸痛,捶着腰站起身,过去疏散人群,制止插队的人,自觉干起护卫本分。 很快,两个时辰过去,云琛怀里的诊金收了一大堆。 严朗没有标明诊金多少,村民们付钱都凭自觉自愿,遇到穷得付不起诊金的,严朗也不拒诊。 只要排队到他面前,他一视同仁把脉看诊。 所以云琛收的诊金里面,有铜钱,有银豆子,也有碎银,甚至还有几个鸭蛋。 村民们大多不富裕,收的诊金中铜钱最多。 “你回楠国,需要多少银钱?”严朗看罢一个病人,突然问云琛。 云琛算了算,“买匹快马六两银,买个水壶还有干饼子二钱银。我要六两二钱就够。” 严朗停下看诊的动作,拿帕子反复擦净手,活动发酸的手腕。 下一个病人是附近村子里的一位老阿婆,腿上有疮疾,久病不愈,十分痛苦。 见严朗并未请她入座看诊,老阿婆有些等不及,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说道: “小神医,劳烦您给我看看,这烂疮怎么治,十几年了,太折磨人了,我经常疼得夜里睡不着,唉……” 严朗并没有回老阿婆的话,只是又问云琛,“现在收了多少银钱?” 云琛数了数,“七两零八个鸭蛋。” 严朗点点头,丢下帕子,起身朝外走,道: “六两二钱给你做路费,剩下的算允你的护卫报酬。” 说罢,严朗目不斜视,穿过层层人群,走过院子外等着看病的长长队伍。 队伍中男女老少都有,有拄着拐杖的老人,也有尚在襁褓高烧不止的婴孩,有衣衫褴褛的穷人,还有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 可严朗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负手朝前走去。 走出不远,他停下来回望着云琛,不悦问: “怎么还不走?” 见严朗竟是真的要走,等待看诊的村民们瞬间炸开了锅,纷纷央求“神医再留留”,可严朗丝毫不理会。 他目不斜视,眉头没有一丝波动,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云琛惊愣地杵在原地,看着满脸哀求神色的村民们,再看看面色如常的严朗。 她终于知道严朗身上散发的那种强烈的“不在乎”,以及与他八岁孩童年龄极不相符的东西是什么了。 冷血。 严朗仿佛从骨子里是个极致冷血的人,除了他自己,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旁人就是死在他面前,都无法引起他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明明孩童年纪,却成熟得像看破人世,冷血至此。 但云琛却说不出一句指责,走南闯北这些年,她什么人都见过。 更何况作为护卫,哪怕是一日,闭嘴照做,听命不问,都是一个护卫的本分。 看诊也好,不看也罢,都是严朗的自由。 不忍去看村民们央求的面庞,避开那拄着拐杖的老阿婆失望的眼神,她快步低头走出院落,跟上了严朗的脚步。 第78章 为我家少主诊病 一路无话,除了问路和计算行程,云琛再没和严朗多说一个字。 她心里很复杂,不自觉地与严朗疏离,也不想与他有什么更深的交集。 她只想着尽快走到最近的城里,将严朗送去官衙报失,踏上回楠国的路。 对于她突然的疏远和沉默,严朗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多问一句。 一直走到天黑,二人寻了一处半山洞过夜。 云琛升起篝火,烤着刚抓来的兔子。 严朗从旁瞧着她,开口道:“我为人诊病,从来只诊一次。” 云琛已见识了他的把脉如神,“我知道,你自信只诊一次,便可以将人治好。” 她又想起那个年迈的老阿婆,那几乎见骨的烂疮,还有强忍着疼痛的哀求眼神。 她恼自己为何要大实话地说六两呢,如果说六十两,是不是就可以多看些病人? 至少能救救那年迈可怜的老阿婆,不是吗…… 云琛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严朗显然已看出来。他说: “所以云琛,作为报答,我也给你一次诊病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可以自己用,也可以让给那个腿疮的老阿婆用。” 她惊讶地看向严朗,却只从后者的脸上看见一种残忍的戏谑。 垂头沉默许久,她低声说: “我想把这一次机会留给我家少主用,请你为我家少主诊病。” 严朗毫不意外,轻笑:“看吧,你也没有眷顾那腿疮的老阿婆,你我薰莸无辨,彼此彼此。” 她脸色晦暗,没有再说话。 严朗却来了兴致,追问:“你家少主什么病?” “早些年腿受了伤,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腿断了?骨肉已截?” “没有,腿看起来是好的,骨头也没断。” 严朗想了想,“那便是伤了经脉,另外还有心病,这种伤不必把脉,专攻治伤即可。” 见严朗一语中的,她强打起精神,“那该怎么治?” 严朗认真打量她,比起初见时浑身脏污,头发蓬乱得像野人,如今她换上干净衣服,露出白皙的面庞,看起来十分利落俊秀。 “能请得起你这种护卫,叫你为之忠毅,你家主子定然非富即贵,那么一定有人常年为其施针推拿,以保证双腿维持常态,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这些都不用改变,只需我一个方子,一副药,他定然能好。” 听到这里,她倏然起身,直接走到严朗面前,单膝跪下,恳求道: “求公子告知!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 严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一字一句道: “风灼草。” 她泄气地跌坐在地上,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瞬间熄灭。 习武之人都听说过引得江湖腥风血雨的“风灼草”的大名。 传说,风灼草生长于号称“天下第一渊”的风灼之渊,是在悬崖深渊中逆天而生的百年神草。 且百年一到,便于第一场暴风骤雨中而生,雨停见日则草枯,生长期极短,极难采摘。 据说为了风灼草,曾有数千高手命丧风灼之渊。 可楠国十三年突发一场大地震,地动山摇之间,巨大的裂谷缓缓合并,将无数武林高手的尸骨和风灼草一并永远深埋。 风灼之渊没了,那传说中的神草更是再没了踪影。 “风灼草有续经脉、生骨血、起死回生、治愈哑疾等多种奇效。你家少主的经脉伤,对风灼草来说只是小问题,若你家少主从前习武,风灼草还能助他内功大增,强身健体超过常人。”严朗微笑着说。 可云琛却觉得那笑容很刺眼,仿佛一个等着鱼儿咬上的冰冷鱼钩,将他人生死拨弄于股掌之间。 传说中的风灼草,现实中去哪里找呢? 她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可严朗下一句话,却又让她顿在原地: “我知道哪里有风灼草。” 严朗收敛笑容,眼神透出一丝严肃,“据说,东炎的皇宫密室里有一株风灼草,虽是于大雨中采摘后风干保存的,但功效不减。” 她这下彻底来了精神,甚至当下就决定不着急回楠国了,她要去为霍乾念偷风灼草。 严朗怎会猜不到她心中所想,冷声道: “东炎皇宫内遍布侍卫高手,防备森严,巡查严密,连只老鼠也别想进去。那风灼草据说藏在只有皇帝知道的密室中——”严朗顿了顿,继续道: “你应当知道东炎皇帝有个外号叫‘神力皇帝’吧,他武功卓绝,神力盖世,年轻时拿的一柄青铜锏重达百斤,比你这个人还高还宽,你打得过?” 听完严朗一番话,云琛沉思许久,最终深深叹气。 别说她一个小小护卫单枪匹马能不能杀进皇宫,可能马蹄子还没迈进宫门,就被宫门侍卫乱刀砍死了。 就算她真入了皇宫,又怎么找风灼草呢?去逼问那个据说力能扛鼎的神力皇帝? 实在无稽。 她知道,就算将藏风灼草的地方明明白白告诉她,也是非她一人之力可以办到的事。 最后,严朗对她说: “如果你真能拿到风灼草,可以去东炎王都以南三百里的广玉兰洲寻我,我可以将用药的方子告诉你,这是我许诺你的一次诊病机会,我会如约兑现。” 第79章 真我心 在严朗许下承诺的十天后。 楠国京都城内,暮色已深。 巨大的醒狮浮雕被渡得鎏金如血,透着霍府高门的显赫威仪。 内宅一间屋子里,庄重洁净的神台之上,名贵的云香轻烟慢燃,桔梗花热烈簇放。 神台旁,两幅材金形木的楹联上写着: “三尺青锋剑,不斩真我心”。 袅袅烛烟间,一道倩影跪着。 霍阾玉两颊苍白,泪痕难干。 她仰头望着仙风道骨的神像,一遍遍念诵宝诰,而后不停祈念: “信女霍阾玉,在此呼请孚佑帝君,求您保佑云琛逢凶化吉,平安而归……” 小月儿在一旁站得腰酸背痛,更心疼霍阾玉那娇弱的身子必然更辛苦,忍不住小声开口: “二小姐,三个多月了,您天天来祈福,一跪就是四五个时辰,就是护卫们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啊……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未寻到云护卫,您身体就先垮了……” 霍阾玉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小月儿在说什么,只无比虔诚肃穆地望着神像,继续道: “如达所愿,信女愿一生供奉……” 和过去三个月一样,根本说不动霍阾玉,小月儿无奈叹气,心里也开始祈祷“死云琛臭云琛你快点回来吧,否则这府里的人都得疯了——呸呸呸,不能说‘死’……” 小月儿至今都不知道,两年前霍家祠堂里,霍阾玉失踪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云琛救了霍阾玉,并君子一般恪守诺言,从不对外言说一字。 外界一切乌七八糟的闲言碎语,小月儿都不信,她只信自家二小姐,是这世上最痴傻的女子,从芳心暗许到日渐情深,一发不可收拾…… 有时候小月儿真想冲到外院那男人堆里,揪住云琛大骂: “你个负心汉!知不知道你每一次受伤都牵着二小姐的心!知不知道在你逍遥快活的每一天,二小姐都彻夜不眠地挂念着你!” 可小月儿不能,即使作为婢女,不如世家小姐那般男女大防,她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霍阾玉的一腔少女柔情,千肠百回,在这深不见尽头的府宅里兜兜转转,从来都没有真正抵达过云琛面前。 无论是绣了又绣的荷包、手帕、平安福,还是不会女工的她,硬生生练出的熟练针线,为云琛缝制的护臂……都尽数藏在闺阁角落…… 小月儿再次深深叹息,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与迎面而来的润禾碰个正着。 “你怎么有空过来?” 润禾将一个锦盒捧给小月儿,“公主府又来了许多赏赐,少主说药材送去老太爷那,珠钗送来给二小姐。” 小月儿接过锦盒,有气无力道: “这几个月,公主给了府里好几次赏赐,老天爷能不能也给个赏赐,把云琛还给我们呀……” 润禾面色一变:“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千万别再说这种话了!” 小月儿拧眉,“怎么啦,为什么不让说,云琛帮我扛过被褥箱子,帮我外送过私物,二小姐院子里移栽的二十盆海棠花也是他帮忙搬的……我真的挺想那家伙……” 润禾也回想起云琛种种好来,叹息一声,道: “我也想啊,可你我都想,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叶峮护卫一个从不掉眼泪的人,都哭过两回。花绝更别说了,和那个小六成天抱在一起以泪洗面,不言护卫都沉默寡言了,荀戓也是天天闷头办差,咬着牙过日子呢…… 每次一有点线索,或者哪个堂口报来关于云琛的消息,几个亲卫都抢着亲自去核实。这三个月来,一百多个虚报消息,我都快疲了,可几位亲卫从没马虎过一次,每一次都坚信云琛是真的要回来了……小月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月儿听得心里难受,抹了抹眼泪,“意味着什么呀?” 润禾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他想说:这意味着所有人都一百多次地升起希望,又一百多次地失望……一百多次将人的心放在石磨上碾啊…… 小月儿倒没有追问润禾那半截子话头,而是好奇问: “大家都这样了,那少主呢?我怎么听说少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照旧每日在书房理事,与京都的达官贵人们宴饮。” “不上心??不上心会把云琛的赏金标到没上限??”润禾反问。 小月儿道:“不是说,那是因为云琛拿着霍帮的账本吗?” 润禾又气又笑,想说霍帮的账本是何等机要,而且数年下来,账本多得能装好几车,能是他云琛能揣着就走的东西? 那说辞不过是霍乾念为了保云琛性命无虞,并合理解释“赏金无限”的幌子而已。 假装有“账本”这么个东西在身上,任何仇家,哪怕是玉家人找到云琛,都不会轻易要了云琛性命。 其中道理,润禾懂,是因为见惯了霍乾念处事,小月儿不明白也很正常。 至于小月儿说的霍乾念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润禾很想替霍乾念解释一番,但职责所在,他不可多言,更何况他也并不确定霍乾念到底担不担心云琛。 说霍乾念担心吧,可别人越是为失踪的云琛痛哭流涕,霍乾念就越是淡定自如,照常的处事议事,照常的面色冷淡宁静,和平常确实没什么区别,甚至都很少谈及云琛。 可若说霍乾念不担心…… 润禾深深记得有一次夜里,他噩梦惊醒,想去如厕,发现原本说只是看看夕阳就回的霍乾念,却在院中独坐到深夜月明。 隐月剑平放在他腿上,他低头注视着剑穗上的南珠,一动也不动。 那背影看着孤独至极,像是黑山墨海一般的愁绪被强缚在清瘦的身躯里,只在夜里堪堪显露一角。 润禾叫了声少主,霍乾念回过头来,是一双被凛冬寒风吹得发红的眼睛。 那一天,润禾才突然发现,这三个月来,霍乾念瘦得更厉害了。 润禾与小月儿不约而同叹息一声,又闲谈些其他琐事,却见一个胳膊受伤的近卫飞速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 “有刺客!全府戒备!!” 一旁院卫皆愣,小月儿第一个反应过来,尖叫着冲进屋子,护卫们乌泱泱的团团护住霍阾玉,纷纷抽刀警戒。 润禾急问:“少主那边如何?!” 那受伤的护卫撂下一句“正在战!”就又拔腿往回飞奔。 润禾赶忙跟着跑,随手拿了把花铲子防身。 跟了霍乾念六七年,仇家不计其数,大小刺杀千百次,可润禾还是适应不了这种“生死”在前的恐惧感。 作为一等贴身小厮,他知道自己就是死,也得死在保护霍乾念的身边。 那护卫跑得飞快,润禾跟不上,隔着百丈,他听见那护卫与人交手打斗,护卫们与刺客们打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润禾冲进混战圈慌忙四顾,人群混乱之间,刀光剑影,血溅不止。 一个个人倒下,又一个个站起来。 润禾看见荀戓和小六背靠着背,厮杀正酣。 不言手中一圈银丝,一晃便割断一人头颅。 花绝和叶峮紧贴在霍乾念身边,面对着凶猛冲上来的刺客们,他们无所畏惧,奋力搏杀。 见霍乾念无事,润禾心里一松,脚下一顿,立刻被一个刺客踹了出去。 那刺客正要一剑扎死润禾,却被眼尖的花绝看到。 花绝一刀飞来,结果了那刺客性命,救下润禾。 没了武器,花绝赶忙就地打滚躲过砍杀,冲出去拾武器。 趁这空档,两个刺客眼神一交换,迎着叶峮的刀尖猛扑上去,以命拖住了叶峮。 叶峮一只手握着刀,刀身卡在一个刺客腹中,另一只手死死掐住另一个刺客,整个人被牵制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又有一个刺客冲上来,举刀砍向霍乾念面门。 就在刀刃离霍乾念额头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时,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小小的黑影急速飞来,“当啷”一声,狠狠击打在刺客的刀上,打得刀身一歪,砍了个空。 一块山隐月的腰牌掉落在地上,打刀的正是它。 下一瞬,一道俊秀身影落定在霍乾念身边,一脚踹飞那刺客,又一把抽出霍乾念腿上的隐月剑,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用所有人无数次见过的那蓝光冷峻的剑锋狠厉挥出! “少主!我回来了!” 第80章 这仇,我记下了 “少主!我回来了!” 霍乾念的耳畔响起这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三个月而已,怎么像十年那么长…… 下一瞬,那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刺客被一剑封喉,鲜血溅了他满脸。 云琛只看见红色的血从他脸上流下,并未看见有别的晶莹的东西藏在血中,顺着那凤眸眼尾滑落。 来不及多言,云琛丢下一块粗布帕子,说了句“少主你先擦把脸”,然后立刻快速投入打斗。 叶峮等人皆是一愣,硬生生忍住眼泪,喊了声“云琛!” 云琛咧嘴,呲着一口白牙傻笑,以示回应,随即眼神一寒,一剑放倒一个刺客。 众人精神大振,顿时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开始愈加奋力地搏杀。 小六直接仰天一声大吼,竟兴奋地高举起一个刺客,狠狠摔在地上。 霎时间,霍帮护卫们迅猛如虎,势如破竹,很快就杀得刺客们七零八落,几乎无人生还。 云琛用剑抵住最后一个刺客的喉咙,“哪家寻仇,报上名来!” 那刺客浑身是伤,跪在地上都很吃力,却还是毫不认输地鄙夷冷笑,道: “霍家狗,果然狂!” 说罢,那刺客身子一倾,撞在云琛剑上,自尽了。 云琛挥剑溅血,皱眉道: “我记得两年前在祠堂的时候,少主说过纵得我们狂这话,这些刺客难道是玉家的?玉家狗胆真大,天子脚下也敢搞刺杀了,是不是我们最近在商逼的玉家太狠,他们狗急跳墙了?” 她话音落下,没有人接茬理会,正疑惑:“怎么都不说话?”叶峮已大步走上前,狠狠甩下刀,一把抱住云琛,声音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你小子!你小子……好孩子……回来就好!” 叶峮紧紧抱着云琛,舍不得松手。 花绝,不言,荀戓和小六也上前抱作一团。 六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肩搭着肩,头挨着头,牢牢拥在一起。有人在啜泣,不知是谁。 真好啊,又从一场杀斗中活了下来,不仅劫后余生,还能与失踪许久的兄弟相见。 明明只有三个多月,可那煎熬足以称“久别重逢”。 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激动,心酸,埋怨,心疼…… 众人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言起。 云琛心里也是一阵委屈发酸,一阵又暖意喷薄。 她想,这辈子能有这几个过命的兄弟,就是死也值了。 片刻之后,霍府院落重回平静。 叶峮带着护卫们开始清扫现场。 霍乾念则与云琛待在“栖云居”——霍乾念如今在京都霍府的院堂里,整整三个时辰紧闭着屋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受伤了没有?身子好不好?” 这是霍乾念问她的第一句话。 “可想我吗?我好想你,想得快要发疯。” 这是霍乾念没有说出口的第二句。 云琛忍着没哭,不去讲她如何在异国他乡与大黑熊殊死搏斗,差点折了命。 也忍着不说她一个多月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有多辛苦,只笑道: “我很好,少主呢?三个月不见,少主瘦多了……” 看着她假装坚强却眼里含泪的模样,不必多说一个字,他便什么都明了。 “少主,我不是离家出走,更不是背叛霍帮。只是……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失踪。我也不想撒谎骗你,所以我说不成这三个月我都在哪儿……” 她蹙眉看着他,一脸担忧,生怕他会对她生出疑心,从此以后便疏远她。 可她记着侍卫首领枭泽说过的话,如今留她一命在霍帮,已是皇帝大恩,如果她说一个字不该说的,那么霍乾念便离死更近一步。 他却笑笑,好像根本不在意那背后的弯弯绕绕,只目光如胶粘着她,温声道: “不妨,都不要紧,我只怕我太过了些,叫你怕得想逃……” 云琛听不懂他这句话,疑惑地歪了下头,透着孩子般的傻气。 对于云琛失踪这件事,霍乾念思来想去,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云琛在宫宴上显露战舞,绝好的身手暴露了师门,恰与皇帝的陈年旧仇有关,皇帝便派人将她掳去审问,在发现她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护卫后,不便灭口,便故意带她远离霍府,制造她失踪之事与皇帝无关的假象。 第二种可能,是他最痛最怕的结果…… 那便是他太急切地想将一腔爱意宣之于口,太无法忍耐自己,盼望着引她开“情窍”,终有一日能与她缱绻于梦里梦外。 他怕,那些有意无意的引导与调教,是他太急于求成,竟吓得她如受惊的小兔,拔腿飞逃,离他越远越好。 这是他霍乾念有生以来第一次质疑自己,后悔自己。 可云琛到底还是回来了。 她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与戒备,只是满腹有苦难言的样子。 他便心下了然:皇帝老儿,三个月惊惧相思之苦,这仇,我记下了。 “少主,你听说过风灼草吗?我听人说,东炎皇宫里有一株风灼草,可以治少主的腿伤,我们想办法抢过来吧!”她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继续道: “以少主的好脑子,加我们几个亲卫的本事,还有公主做靠山,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试!” 他失笑,抬手摸摸她的头,忍不住手背向下慢慢滑落,停在她脸颊,舍不得离开。 “傻瓜,风灼草只是传说而已,就算东炎皇宫真的有,又怎能轻易攻入?” 她并不躲避他的抚摸,只是脸蛋红扑扑地笑,眼睛亮盈盈地望着他。 他不禁心头颤动,不自觉地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 第81章 打雪仗 为庆祝云琛归来,褒奖众护卫此次迎击刺客的功劳,霍乾念特命起宴,地点就选在府后山的垂星湖旁。 霍府如今在京都这府邸,是前朝末代太子的旧府。 府宇广阔奢华,倚山傍湖,竟有一府之中气候不齐的奇景,可见占地广大。 眼下虽已是冬末春初,但北方冬长,雪仍未化,垂星湖旁雪深及膝,白雪皑皑,飞鸟游空,与蓝山冷湖交相辉映,景色美极。 叶峮和云琛几人拿着扫帚、推板,试图清理出一片可放置桌椅宴饮的空地。 但男人们在一起扫雪,总是扫不了几下就开启“打雪仗”架势。 正好六个人,便是叶峮、不言和荀戓一派,云琛、花绝和小六一方。 两派人一开始还只是小打小闹,团个拳头大的雪球扔来扔去,只砸在人身上。 可自从小六把一个雪球塞进不言领子,还把领子捂死了之后,“小打小闹”立刻升级为“群魔混战”。 派系也没了,情分也不讲了,主打一个“除我之外皆敌人”。 众人一会挥动雪板打作一团,一会两人一头一脚抬起另一人,非扔进雪堆里埋了才罢休。 一时间,只见满场雪球纷飞,雪花四扬,笑骂不断,每个人都是一脸一身的雪,根本看不清眉毛胡子谁是谁。 要不是前来布置桌椅的润禾发脾气制止,五人差点兴奋过头,将小六团进个大雪球里。 润禾对旁边观战的霍乾念埋怨: “少主,您就这样由得他们胡闹,这一身的雪沾在身上,化了就是一身冷水,非着风寒不可!” 霍乾念弯着眼睛,对云琛道: “润禾说得对,不要着风寒,去换了衣服再来。” 花绝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说:“这有什么?两壶酒下去就暖了,大男人还怕这点雪?” 润禾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去指挥布置桌椅。 待众人坐定宴中,已时近黄昏。 刚吃没两口,天空突然飘起雪,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支棚子,一时间倒把霍乾念忘在一旁。 等云琛想起来,回过头去找的时候,正对上他柔情意满的眼神。 她发现,自从她这次“失踪”归来,无论她什么时候看过去,都能与他对视上。 他好像一直在看她,永远在看着她。 她蓦地又想起来那句话: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如今她已承认了,她确实有别的念头。 想到这里,她有些目光闪躲,不敢再看他。 他姿态从容潇洒地坐在那里,一身湛蓝锦衣衬得他肤白如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他如墨发间,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出尘,那绝世英俊的容貌似乎是天神而来的。 见她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这会又傻愣愣地看着他,他微微挑眉,似乎在问她看什么呢? 她却觉得那峰眉微微一挑,他神仙般的面容立刻活色生香起来,俊美得如妖孽一般,直直勾着她的心魂。 看她脸色泛红,小六凑过来狐疑问:“云哥,你咋了,热得很吗?” 旁边的荀戓则看得分明,对于霍乾念和云琛的“眉来眼去”,他一早就注意到了。 可霍乾念已警告过他,荀戓不敢多言,只是心中叹息,自对云琛“失而复得”之后,霍乾念已不再避讳对云琛的注目,似乎已决心对周遭所有不管不顾。 作为过来人,荀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眼看小白兔就要落入大狐仙的陷阱,荀戓除了暗自祈祷,别无他法,只能一把勾住小六的脖子往席中走,免得再招惹下去,霍乾念会对小六这个毛躁的也起了寒意。 酒过七八巡,众人越喝越高兴。 花绝提着一坛酒,重重地放在荀戓面前,瞪着荀戓不作声。 不言和云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 云琛学着不言当年的样子,对疑惑不解的荀戓道: “花绝这厮是给你道歉来了!你若不喊停,他今天能把自己喝死,方能表示他对你说不出口的歉意、愧疚、悔恨……” 荀戓张着嘴,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花绝灌下三碗酒,他才赶忙制止住花绝的动作,毫无芥蒂地笑道: “别别别,花护卫,从前我也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你有些话也没说错,我从来不记恨你,都是一个帮里的兄弟,出生入死在一起,你是个嘴硬心软的,我知道!” 花绝挣脱开荀戓的手,指着云琛,说: “我就等着阿琛回来呢,我要当着他的面给你赔罪,才算个男人!” 花绝又咕嘟咕嘟干掉一碗酒,红着眼睛对荀戓道: “狗哥,我总骂你窝囊,没脾气,不是个男人。是我蠢!我不知道你和嫂子上头有四个六十的父母要养,还有五个孩子,你甚至还一直养着痴傻的小姨子,瘫了的小舅子……” 花绝说着哽咽,将一碗酒伸到荀戓面前,满脸愧疚和郑重,“狗哥,有情有义,忍辱负重,你才是爷们儿里的爷们儿!我敬你!” “好!”荀戓也不多言,接过酒一口干了,大力揽住花绝胳膊,以同样男人的方式接受了花绝的道歉。 见二人终于和好,花绝接纳了荀戓这个第五亲卫,荀戓以后日子也定然过得更舒心,众人不免起哄叫好。 不言贱兮兮道:“花绝,一坛酒就能弥补狗哥的心里创伤?你也太不地道了,高低给狗哥全家老小迁到京都来啊,那费用是不是都得你掏?” 花绝瞪眼:“这有何难?我到底是霍宸,这点钱还是有的,是我该赔罪的!”而后拍着胸脯对荀戓许诺: “狗哥,包在我身上!我说话算话!” 叶峮从旁道:“狗哥,你若真想迁全家老小来这里,我可以介绍懂车马行程的马夫给你,我家妻儿都是这么来的,我就将他们安置在城西的老巷子里,屋宅挺好的!” “就是啊!狗哥,快把嫂子他们接来吧!我帮你收拾屋子!”小六说。 见众人都操心着自己这点家事,荀戓感动不已,正要感谢,却听小六不满地冲花绝嚷嚷: “你咋不给我道歉呢?你都给狗哥赔罪了,那我呢?你还骂过我好多回呢!” 花绝翻了个大白眼,“我凭什么给你道歉?等你什么时候做到亲卫再说吧!” “嘿呦我他娘!”小六跳起来去挠花绝,“云哥没回来的时候,你成天找着我哭,这会云哥回来了,你又提起裤子不认账了是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花绝很少和小六这样乡野长大的浑小子打交道,一下子接不上话,气得去踢小六屁股,“臭小六!没大没小!看我不收拾你!” 小六顶着黝黑的脸,高大的身形,极其违和地做了个鬼脸,故意气花绝: “来啊来啊——我给你‘花脚’打成‘花脸’!” 花绝大骂一声,追着小六跑远。 小六的笑声传回来,“霍府亲卫必六人,我就叫‘小六’!说明这第六亲卫的位置天生就是给我留的!你等着我再立几次功来!到时候我就是‘小六’亲卫啦!” 花绝笑骂: “放屁!‘叶峮’、‘花绝’、‘不言’、‘云琛’、‘荀戓’——‘小六’?你听听这像话吗?!” “哈哈哈哈哈哈……” 第82章 少主要是女的就好了 酒到入夜,众人已醉得七七八八,一个个勾肩搭背,嘴里说着胡话。 垂星湖旁,嘈杂得连狗都捂着耳朵跑远。 叶峮揽着云琛,酒气冲天地说: “臭小子,我知道你一定有难处,所以这三个月你经历了什么,我不问。但是、你小子、你小子从今天开始,必须早晚来我这报备!可不能再丢了!” 不言从叶峮胳膊底下抢过云琛,抱着云琛的头,醉醺醺道: “不止报备,阿琛我给你买条狗吧,栓你屋门口看护你,一旦你再有什么风吹草动,狗也能来给我们报个信,这样,我们约定一下,‘汪’一声是平安,‘汪汪’两声是有事需要帮忙,有危险就是‘汪汪汪汪汪’……” “买狗多麻烦,又拉又尿的,脏的很。”花绝眯起发直的眼睛,拍拍旁边已醉趴在桌子上的小六,“栓小六吧,他会自己上厕所,养起来比较省心一点……”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打趣,云琛什么都没听进去,只知道“嗯嗯嗯”,一个劲儿地点头,感觉天旋地转的。 难受的厉害了,她挣开不言的胳膊,踉跄地冲到湖边草丛里吐了一阵,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荀戓见状,端水过来给她漱口。 她清完口,吹了会风,这才感觉好些。 “走,哥陪你醒醒酒,免得你一回去,那几个又灌你酒。”荀戓揽着云琛远离酒席,沿着湖边散步。 云琛又吐了两个来回,除了脚步有点虚浮,人已经大致清醒了。 两人边走边聊,听完荀戓的讲述,云琛才知道在她失踪的这三个多月,霍帮发生了许多大事。 霍乾念以最不留情面的方式,最彪悍的作风,三个月内大肆扩张,吞并玉家堂口。 更不计代价地拓出与昭国、东炎、西北游牧的商业线,频频与朝中权贵往来,扶持的公主南璃君手眼通天,独霸朝中。 云琛也这才知道,那遍布楠国境内的她的画像,不是她以为的通缉令,而是霍乾念壕无上限的对她的寻找悬赏。 “服了,我见大街小巷都是我的画像,以为我犯啥事被朝廷通缉了呢,我都没敢凑近了看。早知道……” 早知道与严朗分别后,一冒死从东炎偷越边境入楠国,她第一时间就可以去最近的霍帮堂口寻求帮助,便会省去这一个多月赶路的许多风餐露宿。 但这些她不能说,她解释不清她怎么会跑去东炎国。 荀戓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傻小子,你不说,我们也都猜得到,出去三个多月,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吧?” 她感慨地点头,仍旧不能多言。 走走停停,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云琛突然停住脚步,一脸复杂地看着荀戓,“狗哥,我……有事和你说……” 见云琛脸色不寻常,荀戓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云琛朝四周看了看,见附近没有人,她望向宴席中的霍乾念,不禁眼神一暖。 沉默了一会儿,她低下头,不敢去看荀戓的脸。 “狗哥,我对不住你……我好像……我好像喜欢上少主了……” 她说完,荀戓愣了一下,并没有意外的表情,毕竟他看云琛那点小心思,比云琛看她自己都分明。 荀戓叹气,无奈道: “这条路会很难,但……”他想说,就凭这次云琛失踪,霍乾念愿意在霍帮不颓之下,以无限赏金寻她,足以证明霍乾念是个可托付的人。 说句敞亮话,霍乾念除了有腿疾这个缺点,其他各方面,无论样貌、家世、性子、手腕……各方面都是人中龙凤,男人里的翘楚。 再说从之前丹蔻那件事可以看出来,他只坏了两条腿,第三条还好着呢,倒也不亏。 可荀戓就是心疼云琛,忍不住叹息:“唉……少主要是个女的就好了,那就万事大吉了……” 云琛嘴角抽动,尴尬道: “那倒也不必……狗哥,我只把这事告诉了你,因为我真心当你是我哥,我知道你担心我。” 顿了顿,她又眼神一暗,语气彷徨道: “狗哥,你说,如果我去对少主表明心意,他……会不会吓得要死,以后便厌恶我,疏远我,甚至赶我出府……我好担心,我觉得我不该去对他表明……” 荀戓被云琛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心说: 他娘的没搞错吧??云琛你在说什么鬼??你要是去给霍乾念表白,他还吓一跳??他不放三个月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都算他低调!! 看着云琛惆怅的小脸,荀戓忍不住心中哀叹: 唉!小白兔到底还是落入大狐仙的陷阱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最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是这句吗? “疯了……我真要疯了……”荀戓憋了半天,舌头翻来覆去,都快在嘴里搅糊涂了,最后也只闷闷地说出这一句。 他琢磨了一下,咬着牙道:“傻孩子,你别急着表明心意,听我的,先吊他一阵再说!” 妈的,荀戓替云琛咽不下这口气。 云琛一脸迷茫,“怎么吊?为什么要吊?” 荀戓郁闷地直挠头,想了半天,他灵光一现,道: “阿琛,听我的,找到机会,你就对少主说‘在外头这三个月,我偶尔会想到你,一想到你,我就犹豫该不该回霍帮,不回也挺好’。” 云琛不解,眼神更疑惑。 荀戓继续道:“如果少主问你为什么不想回,你就说‘因为少主你在霍帮啊’,说完这句,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接茬,就吊着他,让他慌,让他猜去!” 荀戓想,既然已经到这份上了,他能帮云琛一把是一把。 他觉得霍乾念像是吃“被吊胃口”那一套的,一般越强势的男人,越对得不到的更上心。 云琛似懂非懂地记下荀戓几句关键字句,酒醒得差不多后,便又和荀戓回到宴席。 刚坐定没一会儿,霍乾念看了眼醉醺醺的众人,对尚且清醒的云琛道: “推我去湖上走走吧。” 见“机会”这么快就来了,云琛暗暗与荀戓交换眼神,在后者叮咛鼓励的目光中,走去了霍乾念身边。 第83章 表白 北方的湖一到冬天就会结冰。 垂星湖上结着厚厚的冰层,覆着崭新完美的白雪。 云琛推着霍乾念,吱吱呀呀地朝前走,雪花飘落在二人的肩头,颇有些共白首的意思。 走了老远,直到湖边的宴席灯火都变得模糊,霍乾念才示意停下。 “少主,我回来的那日,正是玉家刺客杀来的时候。”云琛犹豫了一下,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那刺客的刀已经贴到你面前了,少主明明可以躲开,为什么不躲?” 霍乾念道:“可能是你三个月不在,我变得迟钝了许多,愣神了吧。” 她摇头,“少主,你在说谎。”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声笑了。 她蹙起眉头,认真问他: “那时候,我从少主的眼睛里看见了‘放弃’,少主……你为什么会突然不想活了?” 果然啊,永远是他的云琛最懂他。 那一日,那瞬间,是他霍乾念这辈子屈指可数的一次轻生念头。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却被她看得明明白白。 为什么在那么多护卫为他出生入死拼杀的时候,他会有一瞬间想放弃呢? 是因为这些年的刺杀实在太多,让他疲于应对?还是因为在阴谋诡计里浮浮沉沉,已置身于不可逃脱的权谋沼泽? 大概都不是。 大概只是因为她失踪了三个月,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地熬了三个月吧。 因为人人都可以去寻她,找她,核实关于她的每一个消息。 只有他被禁锢在这小小的轮椅上,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盼到黎明。 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却像截已经腐朽了千万年的木头。 除了在原地等待探子们和亲卫们的回信,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自信于霍帮上下出色的办事能力,绝对不会敷衍马虎,但就是忍不住去问: “确定吗?真的不是云琛吗?” “保证没有遗漏?再去核实一遍。” 这种心焦似的痛苦,他熬了三个月。 他多想自己迈开腿去寻她,把这人间搅个天翻地覆,拿刀架在那皇帝老儿的脖子上,逼问她的下落。 可他做不了。 “云琛,我以后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他语气坚定,叫她高兴起来,语调雀跃地“嗯”了一声,捧起脚下的雪,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跑到不远处停下,笑道: “少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言,便挖个雪坑给少主埋起来。” 他失笑,“怎么,你要和我打雪仗?我可跑不掉。” 她跑回来将雪球塞到他手里,然后又跑远,欢快地招手: “你打我呗?打得中我,我便输你一个脑瓜崩!” 于是,她一面躲避着他精准无比的雪球袭击,一面还要团了雪球给他续上。 她一会跑近,一会又跑远,忙得不亦乐乎。 最后,他将一个小雪球落在她发顶,雪花纷纷扬扬,碎落在她眉毛和睫毛上,衬得她鹿眼灵动,像个雪里的精灵。 他温柔地笑,招手:“过来,我给你拍拍。” 她听话地走过去蹲下,由他轻拍发顶,又拭去她眉眼上的雪花。 指背轻轻抚摸过她的眉尾,停在她鬓角很久,他能隐约感觉到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挠得他心里直发痒。 见她手冻得通红,他先用手帕仔细擦净她手心雪,然后才从轮椅下方掏出一双鹿绒手套,为她戴上。 整个过程,他一直就势握着她的手,直到捂暖和。 她举起两只手晃悠,看着精致漂亮却鼓鼓囊囊的手套,说道: “少主,手套很暖和,可影响我拿剑。” 他像是一瞬间想起很多往事,看着她,缓缓摇头,坚定道: “不,云琛,从今往后,拿剑这种事,有其他亲卫在。” 她会错了意,立马单膝跪下,急道: “少主!你还是对我失踪的三个月疑心了吗?我真的没有背叛你,我只是不能说,说了会对你有危险的!少主,你不要我这个亲卫了吗?” 他再也控制不住,瞬间将所有理智抛到脑后,将所有顾虑丢去万里。 尽管怕她会惊,会闪躲,他还是不顾一切地俯下身,靠近那急切得快要溢出泪光的小脸,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低头埋首在她耳畔颈窝,他拥着她,却不敢用力,心脏狂跳着,恨不能跳出胸膛来给她看。 “琛儿,我怎会不要你……怎会……” 她身子仍在他怀中,仰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少主……”她用最后一丝理智想起荀戓的话,痴痴地望着他,“少主,在外面这三个月,我偶尔会想,要不要离开霍帮……在霍帮挺好的……”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磁性又低缓,带着惑人心神的力量,问: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回来了……”她被那好听的声音撩得大脑混乱,开始语无伦次。 他嘴角不可抑制地飞扬起来,“为什么?” “因为少主你在霍帮。” 她话音落下,他登时神色一怔。 接着,犹如金阳当空,照得垂星湖破冰生春,他露出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灿烂笑容: “你这是在对我表明心意吗?” 她又窘又慌,赶忙摇头否认,却又硬生生忍住心里的怯懦,迎着他的目光看去,用力地点头,接着又使劲儿地摇头。 小脑袋拨浪鼓一样摇来晃去,看得他朗朗笑起,只觉得她好笑又可爱。 终于松开拥抱着她的手,他重新靠坐回椅子,努力收敛神色,道: “我想扶你来着,扶不动,你自己起来吧。” 她傻傻地站起身,心里一阵兵荒马乱,不知自己到底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云琛怕若点头,便必须要说出女扮男装的骇人事实,恐怕还要对过往混迹男人堆的一切“越描越黑”,只怕今后他便会厌弃她。 可让她摇头,她又着实觉得违心。 再看霍乾念这边,他狠狠压制住心里的躁动,像用尽全力才能拦住要脱缰的马。 看着她脸红却眉蹙,点头又摇头的纠结模样,他不断地对自己说: 差一点,就差最后一点。 不急,不急。 第84章 菘蓝奉香 云琛回归,霍帮对外只说“亲卫携账本离开,而后卧底对手,又携账本和对家的机密冒死回来了”。 在霍乾念的授意下,一个比一个精彩又胡扯的故事传出霍府。 平息了霍帮一场“赏金无限寻小小护卫”的大戏。 霍乾念没有说,但南璃君何等聪慧,又了解皇帝,心下猜了七七八八,知道云琛失踪大约与皇帝有关,起因还是她撺掇云琛去做战舞惹的祸。 再加上已见识云琛对霍乾念的重要性,故而一听说云琛回来,南璃君便第一时间派身边的大女官菘蓝携礼登门。 作为南璃君身边最心腹的大女官,菘蓝的到来,不亚于公主本人亲临。 霍府摆出宴席迎接,霍乾念,霍阾玉,甚至连霍老爷子都出席了宴席。 有霍老爷子在,便轮不到霍乾念拘着云琛。 菘蓝坐在主位,六个宫人和两个侍卫随在一旁;霍老爷子带着云琛居右,霍乾念与霍阾玉居左。 经过不疼不痒的官方开场,菘蓝动筷,众人才吃起来。 霍老爷子第一筷子先挑了半只鸡,放到云琛碗里,哄道: “乖囡囡,多吃点,瞧这瘦得人心疼,我那不成器的霍家娃儿的心都在你身上呢,你可得好好的!” 被叫“霍家娃儿”的霍乾念和霍阾玉,都以为是在说自己,纷纷低头吃饭,没有接茬言语。 菘蓝看着这老不老,少不少,护卫还能上桌吃饭的奇怪规矩,硬是凭着她大女官的职业操守,才没有笑出声。 但吃着吃着,菘蓝便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每当她引起什么可交谈打趣的话题时,霍老爷子都会疼惜地看着云琛。 云琛则不自觉地看向霍乾念,后者不动声色,不予回应,但一旁的霍阾玉却会目光柔情地看过来。 真是乱七八糟的一家子,菘蓝撇嘴,忍不住生出两分轻视,又赶紧举起茶杯掩饰,恢复如常的官腔面貌。 用宴结束,众人移步中堂,里面早已摆好香炉和金器,巴掌大小的玉罐摆了满满一桌,盛着上百种香粉。 菘蓝坐定在案桌前,姿态优雅地净手、挽袖。 她打开香炉盖,拿起金制的香筷,将炉中雪白的香炉灰梳理均匀,而后拿起丝绸香巾,轻轻拭去香筷上沾的香灰,将香筷放回香筒,又伸出玉指,捡起灰压,耐心地、细致地一点点将香灰压平实。 而后放香篆、调香粉、打莲花、起篆、引线香…… 菘蓝动作轻盈而平稳,熟练地做着那繁琐又细致的步骤,拿着比指甲盖还小的香勺,一下颤动都没有。 云琛儿时见过家中香师制香,知道菘蓝定然是打香的高手。 加之菘蓝样貌十分出挑,一双聪慧的眼睛显露出机敏。 云琛不觉看着菘蓝入了迷,却又留意到菘蓝满头精致珠钗,层层繁复交叠在漂亮的发式上,衬得一头长发飘飘,好看极了。 那水滴样的玉耳坠,随着菘蓝的动作盈盈轻摆,轻巧地打在菘蓝妆容精致的脸颊。 和云琛不同,菘蓝的手腕皓白纤弱,晶莹剔透的镯子挂在上面,好像白雪压着轻枝,不堪承受一般。 她的水葱似的手指修长白嫩,精心修剪的指甲染着粉蔻色,看着干干净净,香香的。 云琛是个很少生怯的人,但此刻看着宛如仙女的菘蓝,再看看不修边幅、一日未学过做女儿家的自己,她第一次感到自卑,下意识看向霍乾念,却发现霍乾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菘蓝,目光透出欣赏。 心里隐隐发酸,云琛低头不再去看。 “奉一炉香与霍少主,以表公主心意。”菘蓝声音柔婉地说。 趁菘蓝与霍乾念开始交谈的空档,霍老爷子凑近云琛,低声道: “放心,客套而已,乾念瞧不上这些个扭扭捏捏没用的玩意儿!” 云琛知道,霍老爷子又犯糊涂,把她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了。 不多时,菘蓝奉香结束。 霍乾念要与菘蓝议事,霍老爷子便叫云琛护送他回院。 霍老爷子刚一起身,霍阾玉就说要一同回去。 霍乾念没有多说什么,倒是霍老爷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一路上,霍老爷子与云琛在前,霍阾玉走在二人身后。 看着云琛三个多月未见的笔挺清瘦的背影,霍阾玉眼睛有点湿润。 小月儿偷偷将帕子塞进霍阾玉手里,悄声道: “小姐,快擦擦,别让人看见了。” 云琛倒不知霍阾玉如何,只是感觉后背有刺,盯得她好生难受。 走过一处小花园时,云琛忽听身后“哎呀”一声,珠钗乱碰,像是霍阾玉崴了脚。 她下意识转身后退,垂首不去看,远远地避开嫌。 霍阾玉神色失望,霍老爷子却愈加高兴,看向云琛的眼神又多两分赞许。 “云琛,乾念那里差事多,你回去忙吧。”霍老爷子说。 霍阾玉忍着脚痛,急忙起身看向云琛,刚想开口,却被霍老爷子一道严肃目光制止住,不敢说话。 待云琛走远,霍老爷子屏退左右,无奈道: “阾玉,云琛非你良配。” 霍阾玉顿时脸上青白交加,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咬着嘴唇,想要解释些什么,霍老爷子又道: “云琛对你只是尽护卫之责,换作任何一个主子,她都会倾心尽力相护,这是她为人如此。” 霍阾玉声音发颤:“我知道……他对我,对哥哥,对爹您,都是一样的……” 霍老爷子摇头叹息,“不,云琛对你哥哥不一样,明白吗?” 霍阾玉神色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霍老爷子,片刻后却又松下一口气,不知是在安慰霍老爷子,还是安慰她自己,喃喃道: “差点忘了,爹这些年糊涂了,云琛和哥哥怎么可能……爹,我送您回去吧!” 霍老爷子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回想起三十年多年前的光景,那般强盛的前朝,如今却废墟已成烟土,人与事不堪回首,连曹放都成了和他一样的糟老头子…… 朝代更迭总是伴着无数英雄豪杰的流血牺牲,也将无数秘密掩埋其中。 比如人们津津乐道的前朝大人物,女扮男装,统率九军,何其潇洒快活!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三十多年前,他被任命为玄甲军骁骑营大将军的那一日。 那高座之上,一身白衣气势阴盛逼人,阴柔如书生,却又盛气如无畏少年,一双阴冷含杀的眼睛,凌驾在前朝辉煌的巅峰。 直到后来,再在楠国金殿上见到时,那大人物却已褪去男装,成了楠国皇后。 他这才知道,初见时的那“阴柔又盛气”,竟然是女扮男装之人的特点。 故而第一次见到云琛时,他瞬间就察觉出云琛身上那种微妙的气质。 他虽笃定自己的判断,却无法对霍阾玉言说分明。 “唉,剪不断,理还乱呐……”霍老爷子幽幽长叹。 第85章 屏鸟 云琛送完霍老爷子回来,发现栖云居空着,一问叶峮才知道,霍乾念与菘蓝去水榭赏雪了。 叶峮并没有安排云琛前去护卫,但云琛还是自己去了。 隔着远远的廊台栈道,云琛瞧见霍乾念与菘蓝坐在亭下,二人品茶赏雪,交谈言事。 菘蓝间或笑起,以帕巾掩口,动作贵气又典雅。 霍乾念大多时候只喝茶、看远方,听到菘蓝说话,他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少部分的时候,霍乾念会看向菘蓝。 虽然只是以示尊重的眼神,可云琛就是觉得心里酸得冒烟。 她想,那天垂星湖上,她是不是应该勇敢点头的。 她想,少主大约也有些喜欢我吧,他总是摸我的头,还唤了我一声“琛儿”。 除了娘亲,已八年未有人这样唤过我了…… 可那些是对我吗,还只是一个主子对亲卫的疼惜?就和对叶峮他们是一样的? 思来又想去,云琛感觉脑袋像要炸了一样,她甚少有需要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的时候。 她也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个爽快不计较的性子。 如今一碰到与霍乾念有关,她就忍不住开始小心眼,心里麻辣鲜香搅和不停,酸味尤甚。 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 “云琛啊云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她喃喃自语,叫一旁的不言听得糊里糊涂。 “云琛啊云琛,你把话说清楚些。” 不言学着她的语气念叨,然后顺着云琛的视线望去,正见霍乾念与菘蓝一前一后离开水榭。 菘蓝轻提裙摆,袅袅婷婷走在前,身后轻纱罗裙的宫女们如绿叶一般,衬托得菘蓝更加端庄艳丽。 不言突然想起从前叶峮说过的,云琛估计是看上哪家姑娘了,一下子恍然大悟,心里道了句“原来如此”。 一反常态的,不言没有多言,而是在两天之后,霍乾念命他去公主府送一份机密信函的时候,他偷偷将信函交给云琛,悄声道: “阿琛,按理我不该把差事转手给你的,这是咱做护卫的大忌,但你办差我放心,所以你悄悄地去。抓紧机会,将来喝喜酒的时候多敬我一杯啊!” 云琛一头问号,但见不言神神秘秘又催促得紧,她只好揣着信往公主府走。 霍府与公主府书信往来密切,云琛经常来,守门的侍卫也认得这个爱脸红的俊俏小护卫。 一见云琛,一个侍卫笑道: “云小子,递信还是带话?找哪位女官?” 云琛问了声安,道:“大哥,我递信,不带话,但是得亲手交给菘蓝女官。” “哟呵,平时都是由我们带给女官们的尚仪局,今儿还得你亲自跑一趟,专给菘蓝大人呀?” 云琛笑笑,“我也不知道,听命办差就是。” 侍卫照旧接过云琛的令牌,而后搜身卸剑,这才对云琛放行。 临走的时候,那侍卫凑近云琛,悄悄嬉笑: “云小子,我怎么听说你会娶菘蓝大人?到时候可得请我喝喜酒啊!” “啊?!”云琛惊讶,连连否认,那侍卫却只拍拍云琛的肩,和另外两个侍卫哈哈大笑起来。 云琛不知这又是哪里来的谣言,赶紧离开这处,揣着信往里走。 在尚仪局门口通报了来由,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有女官来引云琛进去。 公主府不比霍府自在,云琛站的腿有点酸。 随着女官进了尚仪局的前厅,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菘蓝才在几个女官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见过大人。”云琛行礼。 菘蓝既不说话,也不抬眼看云琛,只缓缓走到高座坐定,慢悠悠地轻押一口茶,而后才道: “云护卫有礼了。什么信,竟要劳烦云护卫亲自给我?” 云琛将信呈上,一旁的女官接过,双手捧给菘蓝。 菘蓝伸着纤长的手指,粉蔻流盈的指甲闪着光泽。她动作轻柔地将信拆开,扫了两眼,嘴角露出一抹讥笑,又很快平息。 “的确是重要的信函,却不至于云护卫非要亲自见我。云护卫,你是有什么事找我吗?但说无妨。” 云琛只记得不言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必须亲手将信交给菘蓝,却没有说缘由。 答不上来,云琛只好再次行礼,如实回答: “回大人,小的也不甚清楚。信已送到,若大人没有其他吩咐,小的告退。” “呵。”菘蓝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十足的讥诮。 没有菘蓝那句“退下吧”,按规矩,云琛不能自行离去,否则便是大不敬。 云琛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菘蓝又不紧不慢地开始喝茶,直到喝完一盏,才对云琛道: “既然来了,怎能不请云护卫喝杯茶?来人,赐座。” 云琛不能不从,刚要在下座坐定,却见一个女官搬来木头小杌子,放在她面前。 护卫们在自家府宅坐小杌子很正常,但在外就是客,应被客座礼待才是。 面对这显而易见的轻视,云琛没有多想,自然地坐下。 女官立刻拿托盘端来一盏茶,云琛刚一端起,就觉得杯盏烫手的厉害,她稍一不稳,茶水就泼了出来,茶沫撒在衣服上,有些狼狈。 云琛一手忍着烫端茶,另一只手烫得疼,只能去摸耳朵,两只手倒来倒去,看起来有些滑稽。 一旁有两个女官忍不住笑出声。 菘蓝倒没有笑云琛,但眉色透出几分倨傲,道: “云护卫尝尝,这是什么茶?” 云琛嘬了一口,除了烫得舌头发麻,喝不出任何味道。 “大人恕罪,小的尝不出。” 菘蓝道:“雾凇凝露,是南岭屏湖之畔,霜刻采摘的新叶。” “谢大人赐茶,听起来很贵。”云琛认真回道。 菘蓝又问:“云护卫知道南岭屏湖吗?是个一天之内有风霜雨雪的奇景之地,故而才有雾凇凝露这等好茶。” “回大人,小的不知。” “屏湖因何得名,你可知?” “小的不知。” “因屏鸟得名。屏鸟艳丽,鸣声空灵。若寻到配偶,便要将配偶活活啄死,以配偶鸟羽筑巢,骨肉为食。” 云琛顿时觉得手里的茶有股腥味,喝不下去了。 菘蓝见状笑问:“怎么,云护卫这样见惯杀戮的人,竟也有惧的时候?” “回大人,倒不是惧,只是觉得这屏鸟恶心得很。”云琛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出来,但听在菘蓝耳朵里,却是别有他意。 菘蓝神色微变,冷笑一声,道了句“送客”。 待云琛走远,瞧着菘蓝一脸愠怒,一旁的女官庄姬上前劝道: “大人莫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护卫置气,而且瞧他那样,应该是没听懂大人意思,不像是故意顶撞。” 菘蓝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过是给霍乾念两分薄面,我才肯见。但一个不知名的护卫若也想来攀附我,便是找死。” 第86章 阿灵 从公主府出来,云琛一边吹着烫得生疼的手指,一边往城中集市走。 叶峮的夫人胡氏生了个女儿,叶峮高兴得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说满月要请众人吃酒。 云琛琢磨着买份礼物带给她那刚出世的侄女。 结果刚走出去没一会儿,就看到一人正在她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她。 还别说,许久不见颜十九,倒还真有点想念。 虽然知道作为公主手下的大商,颜十九早晚会来京都,但她还是很惊喜。 “颜十九!好久不见!” 喊了一嗓子,她高兴地朝颜十九跑去。 看着那小鸟一样欢快的身影,直直地朝自己奔来,颜十九差点就要张开怀抱去迎接,已经抬起的手在空中硬生生顿住,转而抓住她高束的马尾,使劲拽了拽。 伸手的时候,他手腕上那红色发带编制的手链露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我可怜的小云儿,去哪里流浪了?我好不容易迁府到京都,你却失踪了,回来也不去找我,我还有宝贝等着给你看呢!” 头发被拽着,她脑袋也跟着一仰。 熟练地锤了他一拳,她道:“为了升级我护卫的本事,我去丛林里单挑大黑熊了,你信不信?”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细看两遍,眉眼俱弯,笑道: “信。我可可爱爱小云云到底跟我学会了说胡话,我喜欢!” 从他手里抢过头发,她重新束好,他却眼尖地发现她十个手指一片通红。 “你的手怎么了?” 她不甚在意:“喝茶来着,茶杯太烫了。” 他原本笑着的眼睛,立刻划过一抹冷色。 “去哪里喝茶了?” “公主府。” “公主赐茶?” “不是,是菘蓝女官,还请我喝的很珍贵的茶,叫那个啥,那个……”想了半天,她才一拍脑袋,“哦!叫那个‘雾凇凝露’。” 他似笑非笑,面色已带着掩不住的冷意,“呵,宫里是惯会用这些小伎俩欺负人的。” “说得跟你在宫里当过太监似的。”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抽出腰间的折扇,轻轻敲了下她的头,“走,去我府里看看,我有好宝贝给你瞧——” 和霍府讲究传统、格调的府宅风格不同。 颜十九的府邸像是他自己布置的,不伦不类,混搭的肆意又奇怪。 别人家中院都是花园亭台,他府上却是个露天的大厨台,一旁还摆着烧烤架子; 走进前厅,迎面而来的不是桌椅字画的待客布局,而是满屋子绿植、树木、藤蔓……地上连砖都没铺,露着最原始的泥土地。 云琛和猫猫狗狗等一大群小动物挨个打过招呼,使劲抱着大花猫嗅了嗅,才心满意足地撒开手。 颜十九在一旁摸着一只兔子,装模作样地委屈: “爹无能,抢不来你们娘,可怜你们这些没娘的孩子——” 她斜他一眼,不等她开口,他已自觉捂住嘴,只用鼻音呜呜泱泱、语调起伏地说道: “我错了,我不胡说了——走,带你看宝贝去——” 还别说,她每个字都听出来了,便随着他往前厅走。 前厅很大,布满草木。空气里是淡淡的泥土腥味,潮乎乎的,有点阴冷。 走到厅尽头,只见一块巨大的黑布罩着一个与屋宇齐高齐平的大铁笼。 他抓住黑布一角,有点忐忑地看着她: “我要掀开了喔,你别怕——” 她被勾的好奇心大胜,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布。 他偷笑一声,随即用力扯下黑布。 一瞬间,一双冷冷的目光出现在眼前,狭长的瞳孔与她四目相对。 “嘶——嘶——” 蛇头注视着她,吐了吐信子,缓缓向后退去。 她这才发现这蛇身子足有水桶粗,数丈长的身子盘在一块大石头上,尾巴搭在灌木丛里,不见尽头,看着十分骇人。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巨蟒从头到七寸,全都金光发白的,后面的大半截身子却乌黑乌黑,像是由尾朝前染黑似的。 见她愣愣地看着巨蟒,他有些紧张。 下一刻,她却缓缓靠近笼子,喃喃道: “太酷了……颜十九,真酷啊!” “我就知道你不会怕!”他兴奋地叫到,眼睛透出奇异的亮。 她好奇发问:“它原本是黄金蟒吗?怎么变黑了?” 他解释:“我给它喂的草药,它会慢慢从尾巴开始变黑,不过需要很长时间,已经喂了五六年,还需几年才能全身变黑。” “厉害,黑色的蛇一般都长不大,能长成蟒的蛇大都是花色,等你给它染完,那可不得了!天下独一条小黑龙呀!” 他面露得意:“那可不!” 她恍然大悟,“原来你外面养的那么多可可爱爱的小动物,都是为了喂它的啊!” 她抓住笼子铁杆,将脸再贴近些,好奇地打量巨蟒,“它有名字的吧,叫什么?” 他脸色一僵,“叫阿灵……” 未等他问出口,发现他养了外面那么多小动物,都是为了喂蛇,会不会觉得他很阴森恐怖,就听她又道: “你下次喂阿灵的时候,留两只兔子给我,我拿回去和叶峮他们烤着吃。” 霎时间,所有僵硬全被融化,他呆了片刻,而后慢慢笑起来,一脸阳光灿烂地应下: “好!一定给你留!” 深闺出来的小女儿,连杀鱼都没见过,对这巨蟒还有拿活物喂蛇的情景,自然吓得要死。 曾经阿灵溜出过笼子,活活吓死了一个守夜的婢女。 可对云琛这样血海里来,刀山里去,剑下不知杀过多少人的女子来说,区区蟒蛇何足挂齿。 至于活物喂蛇,对她来说,是这世间人与物的基本法则,她自己就活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界。 她虽心地纯净,忠贞有义,但这多年的护卫经历早就让她脱胎换骨,全无一点闺阁儿女之态。 说句大实话,杀过人的,和没杀过人的,只站在那里,看着一双眼睛,就足以分辨。 第87章 家犬也配欺负藏獒? 颜十九喜欢云琛那至情至性的纯白里,透着的一股狠劲。 所以他笃定,她是这世间女子里唯一懂他的。 你瞧,甚至无需多说一个字,她什么都明白。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终于得一知己。 颜十九一股脑地拿出许多他收藏的蛇蜕、蛇牙、蛇骨,通通捧给云琛看。 看着颜十九那满含期待的眼神,活脱脱像一个忐忑的等待表扬的小孩子,她忍不住心里一软: “颜十九,你曾经说过,你父亲不喜欢你,是因为你喜欢蛇吗?” 他笑意慢慢消失,抱着一个装满蛇牙的小匣子,靠坐在笼子边,目光暗色地望着阿灵。 阿灵正绕着一棵树盘旋而上,巨大的身躯裹得树干噼啪作响。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玉雕匠做珠钗、玉如意,我喜欢看他们将一块普通石头,一点点雕刻成漂亮器物的样子。看得久,我也会了,开始拿木头练手,拿着一柄小小的刻刀,我可以安静地坐一天。” 他顿了顿,脸色愈发晦暗,“父亲生辰那天,我把刻了两个月的玉盆景送给他,本以为他会夸我,今后多疼爱我一些,毕竟在二十多个孩子里,我并不得他上心……可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怒斥了我一顿,将玉盆景砸得粉碎,如果不是我母亲拦着,他甚至要冲过来踹我……” 她叹口气,走过去同他一起坐着,安慰地拍拍他的肩。 他接着道:“那天过后,父亲命人搜了我屋子,将所有雕刻的器物通通砸碎,一把火烧了,我便再也没有碰过刻刀。后来,我一个哥哥喜欢养狗,总是叫狗追咬我,我气不过,便养了点蛇,想着克他一克,谁知又被我父亲知道了,竟将我打了十鞭子,连带着训斥了我母亲……” 他眼眶红红地看着她,“刚才你问我,我父亲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蛇,一开始我也以为。可过了这许多年,我才明白,他只是不喜欢我罢了,我喜欢雕刻,他便要骂,我喜欢蛇,他便要打,就是这样。”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受过的委屈,记忆中父亲与娘亲争吵的样子,父亲朝小小的她大吼“闭嘴不许哭!”的凶狠模样。 她感同身受地明白他的痛苦,却只能长叹一口气,认真说: “别想了,你爹可能属老鼠的,怕蛇,没办法。”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积攒起的那点心酸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他还是委屈地撇着嘴,凑近她,拿头去碰她的肩。 “那你能抱我一下不?我这么惨,真的很需要安慰,你抱我一下,我也许会好很多。” 她微笑地看着他: “我要是你爹,不会因为你喜欢雕刻或者喜欢蛇就打你,但会因为你不要脸揍你。” “哈哈哈哈哈哈——” 看完阿灵,云琛见天色已渐晚。 她出来时未告假,不敢耽搁太久,急忙和颜十九道别,往外面走。 路过前院的时候,她看见院中架势隆重地摆着酒席,甚至还有杂耍班子在一旁准备表演。 她说了句“颜十九,我还有差事没办,得赶紧走,正好不耽误你待客”,便匆匆而别。 身后,颜十九静静望着她的背影,笑容慢慢落下。 一直到她彻底出府,他才收回眼神,一个人坐在长长的席间,看着一桌子珍馐美味,随意扒拉了两下蜂蜜牛乳酪,又夹起佛跳墙上面的萝卜雕花,咬了一口,低声道: “没意思。” 一旁,万宸上前请示:“公子,云护卫既然已经回来了,那是不是把我们的人撤回来,不必继续寻了?” “不急,我准备搞点大动静,替我小云云出个气。” “公子是说‘菘蓝’?” 颜十九面色泛起阴戾,“啪”地将筷子扔在席上,“一条南璃君身边的家犬而已,也配欺负藏獒?” 万宸再问:“公子的意思是,不光是南璃君,把那菘蓝也带上,是吗?” 颜十九摇头晃脑地哼起小曲,“当然了,得给阿灵加个点心。” 另一边,云琛离开颜府。 看天色实在太晚,已没时间再去集市选礼物,便想等过两日休假的时候,拉上荀戓一起去挑。 想着这件事,云琛去荀戓房里找他,却见荀戓没有像往常一样,趁着休息时间收拾屋子洗衣服,而是在院里支了个小炉子熬药。 “狗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问。 荀戓揉了揉右腹,“最近总是肚子疼,吃不下,睡不着的,离府医开诊还早,我就去外面医馆看了下,说是喝酒太多,伤了脾胃,这不,吃点药调调。” “你找的是正经大夫吧?可别心疼银子,又找那三脚猫大夫!咱们在武馆那年,你一个小风寒差点拖成肺痨,都是那庸医害的,你没忘吧?”她心有余悸地说。 荀戓摆摆手,“嗨,没事,小病吃点药,大病跑不了,管他呢!那回不怪大夫,是我自己吃了药又下河给人寻东西来着。” 她记得荀戓那回,为了多挣点家用,病都没好,非要大冬天下水给人捞匣子,就为了多挣二两银。 不像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荀戓有一大家子老小要养活。 她心里不忍,“狗哥,咱们别拿命换钱,我给你请个好大夫行吗?” 荀戓憨憨一笑,“傻孩子,你是寻恩才入了这行,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人,如果不是为了钱,谁干这卖命的活。我还得谢谢你,阿琛,如果不是你,我只怕这辈子都沾不上‘霍帮亲卫’的边儿。有了亲卫的月钱,日子好过多啦,你嫂子已经不用上街卖柴火了。” “别胡说,狗哥,你是凭本事来的,少主本来就看得上你!”她说完,下意识摸向腰间钱袋,却被早有防备的荀戓一把摁住。 荀戓故意板起脸,“行了,别没完没了,你嫂子每个月都收到三份月钱,你当我不知道?你和小六的钱,我都记账上了,早晚我得还,你就别给我再添账了。” 见荀戓坚持,她也怕再说下去,会伤荀戓面子,只好作罢。 “狗哥,我认识东炎一个神医,不行我去求他,让他给你瞧病,一副药就能好。” 荀戓咧咧嘴,揉着肚子笑道: “费那劲干啥,我琢磨着就是最近喝冷酒太多,又不按时辰吃饭,伤着胃了。这点小病还值得你动用那么大人脉?你可饶了我吧!” “唉,那你可得按时吃药,别马虎,我瞧你最近瘦得厉害,脸色也黄。” “知道喽,你小子真啰嗦!” 第88章 南璃君失踪了 “霍家郎,金锭黄;南珠佩,酒肉贵。 靠山山不走,只因此山是金山;靠水水不流,只因此水满金油。” 这是民间编的歌谣。 如今的霍帮,其势锐不可当,其权如日中天,逼得玉家节节败退,堂口大减,钱庄都倒闭了不少。 眼见只差最后一击,便可将玉家彻底吞并,南璃君有些按捺不住,几次三番催促霍乾念筹谋布局,给玉家致命一击。 可霍乾念却觉得时机尚未成熟,冒进贪功大大不妥。 为此事,两方争执多次,一直没有结果。 霍乾念已做好宁可气得南璃君跳脚,也要按兵不动的准备,谁知晴天一个大雷,却炸得他—— 不,是炸的整个京都城晃了三晃。 南璃君失踪了。 从重重护卫的公主府里,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床边守夜的侍女被一刀杀死,鲜血溅了满床,南璃君却不见踪影。 侍卫们压根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可南璃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等公主府整个乱起来,要派人去宫里禀报皇帝的时候,才发现公主身边的大女官菘蓝竟然也不见了。 皇帝第一时间宣霍乾念进宫,指明要云琛随护。 皇命难违,霍乾念再手眼通天,不想云琛涉险,也拗不过一道皇命。 果然,一进皇宫内殿,侍卫首领枭泽立马走过来,将刀横在云琛脖子上。 霍乾念摁住心中急切,见殿中只有皇帝和枭泽,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 “皇上,您应当知道,公主急于击溃玉家于葬身之地,但臣认为时机未到,以皇上雷霆手腕,尚由玉家法外多年,臣不认为如今玉家的颓势是真,极可能暗藏着更大的反击阴谋。可公主执意不改。所以眼下公主失踪,不一定是真失踪。”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得可怕。 “霍家仔,朕不收拾玉家,自有朕的道理,轮不到你揣测。公主失踪,你认为是公主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有一个逼你攻玉家的理由?” 霍乾念坐在轮椅上,与皇帝遥遥对坐,没有回答。 皇帝盯了霍乾念许久,随后冷哼一声,抬手示意枭泽放开云琛。 枭泽收回刀,朝云琛快速眨眨眼睛,走回皇帝身边。 云琛被这阵仗搞得一愣一愣的,不明白皇帝要威胁霍乾念,为啥是要杀她啊? 她心里使劲提醒自己机灵点,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皇帝和霍乾念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皇帝下令:“枭泽,带她下去。不许任何人靠近。” 枭泽随即带着云琛退下。 将离去之际,云琛正恭敬垂手地往后退,完全没料到霍乾念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倾身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他紧张地看着她,剑眉紧紧蹙在一起。 她吓得赶紧抽手,却根本挣不脱,只能小声叫道: “少主!你疯了!这是宫里!这样大不敬啊!” 他这才如梦初醒,一下子放开手,跌坐回椅中,仿佛刚才拉她的手完全由不得他自己控制,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在将退离大殿的时候,云琛瞧见他垂首坐在轮椅里。 高座龙椅之上,老皇帝似笑非笑,说道: “你老子军规不许‘龙阳’,家规也是一样吧,你小子是真不孝啊!” 云琛心里难受,却没有一点法子。 在退往偏殿的路上,见云琛忧心忡忡,枭泽悄声道: “小妮子,别琢磨了,皇上知道你是女的。” “啊?”她惊得瞪大眼睛。 枭泽笑道:“上次给你迷晕了捆到马背上的时候,你自己说的,哈哈——这种事我自然要禀报皇上的。” 她的确记得梦里面对枭泽说过,她是女扮男装来的。没曾想那不是梦,竟然是真的。 “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请皇帝帮她保守秘密?她哪来那么大面子呢? “放心,瞧刚才皇上的话,应该不会揭穿你的‘小秘密’。”枭泽安慰到,接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叹道: “皇上大约是这世上最能理解你的人,皇上懂你的不易。至于霍少主,估计是皇上看不得他那么轻易享福,故意逗他呢。” “师叔,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好像一个字也听不懂。”云琛此刻开始在心里无比认同,这宫里果然人人都是人精,人人都爱打谜语。 枭泽笑而不语,避开话题,“皇上要和霍少主谈很久,走,陪师叔吃盏茶去,你快给我说说江鸣那厮的事。” 两个时辰后,不知皇帝和霍乾念谈了些什么,总之再没有刀架在云琛脖子上了。 临走的时候,霍乾念信誓旦旦地对皇帝说: “皇上放心,三日——只等三日后,臣一定命全国霍帮堂口开始寻公主!” 皇帝没吭声,瞪了霍乾念一眼,而后由枭泽搀扶着离去了。 云琛不解地问:“少主,为什么要等上三天才开始找公主?” 霍乾念挑眉,“我没说三个月都不错了。” 第89章 比打一巴掌更爽 春暖花开日,知更夜蹄时。 费了半个月的时间,霍帮的人终于找到了南璃君。 京都东郊的一处山谷幽宅中,一伙身穿玉家服制的护卫们警戒巡逻,团团守卫着一处宅院。 叶峮、花绝、云琛、荀戓,四人潜伏在屋顶上,望着远处屋子里正悠哉用饭啃猪蹄的南璃君,不由心里打鼓。 花绝道:“公主这样子,怎么不像是被绑架,倒像是来游山玩水似的,你瞧守卫都对她极恭敬,该不会真是公主下了个套,想逼着我们对付玉家吧?” 叶峮也直皱眉,“玉家的护卫服,玉家的商户标志,‘玉府’的牌匾,感觉恨不得贴着咱耳朵说是玉家绑架了公主。有问题——太有问题了。” 云琛想问问荀戓的意见,一扭头,却见荀戓脸色蜡黄,满头冷汗,捂着右腹直吸凉气。 她担心地问:“狗哥,你又肚子疼了?不行和叶哥说,你去少主身旁护卫吧,换不言来。” 荀戓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摆手。 叶峮也注意到荀戓的不对劲,面露难色。这个时候换人,实在动静太大。他压低声音问荀戓:“能坚持不?” 似乎最疼的劲儿已经过去了,荀戓抹了巴脸上的冷汗,虚弱道: “没事儿,估计吃坏肚子了,劲儿过去就好了。咱赶紧动手吧!” “阿琛,照顾着狗哥!”花绝从旁嘱咐,而后第一个飞身出去,跳进了院中。 其他三人紧随其后,纷纷跳进院里,快速列好阵型,举起武器杀去。 谁知,云琛的剑都已经挥出去,挨到一个玉家护卫的脸跟前了,那护卫却只躲不打,猛地朝反方向跑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叫: “不好了!霍帮杀进来了!霍帮来救公主啦!!” 眨眼间,玉家护卫们跑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云琛几人愣在原地,举着刀剑面面相觑。 花绝眼睛瞪得溜圆,“我们霍帮现在都这么厉害了吗?一露面就把玉家吓成这样?” 叶峮砸吧两下嘴,将刀收回去,“不管了,救公主第一位,咱们麻利点,别大意,万一他们是故意让我们放松戒备,后面有狠招等着我们呢?” 云琛指着远处山上,一群举着火把跑得飞快的玉家护卫,道: “叶哥,我觉得你想多了,玉家人都已经跑到那了——咱们再等一会儿,他们估计都到家洗洗睡了。” “真他娘有意思!”花绝骂了一句,和叶峮冲向公主所在的屋子。 一路过去,屋宇空空荡荡,畅行无阻,几人踹开屋门的时候,南璃君一口猪蹄子呛在嗓子眼,差点背过气去。 “咳咳咳……咳咳咳……”南璃君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怎么没听见……咳咳打斗声……你们就进来了咳咳咳……” 几人直愣愣站在原地,没人敢上前去帮南璃君捋后背。 等南璃君咳得满脸通红,终于捋顺了气,她道: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觉得是我自己绑架自己?真的不是,你们快去找找菘蓝,快!” 虽然玉家人全撤了,但叶峮不敢掉以轻心,和花绝立刻护送着南璃君离开此处,只让云琛和荀戓去找菘蓝。 宅院很大,搜索了大约半个时辰,荀戓又开始肚子疼,不觉落后云琛几步。 此时,云琛正一脚踹开柴房,一眼就看见菘蓝正趴在房梁上。 柴房地上没有多少柴火,却密密麻麻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蛇。 云琛虽不怕蛇,但也被惊得头皮发麻。 只见群蛇缓缓交错蠕动,不停地朝房梁上的菘蓝吐信子。 菘蓝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 云琛赶紧轻功而起,脚蹬飞檐,踏着墙壁跃上房梁,将菘蓝抱了下来。 因为地上蛇太多,难以落脚,云琛不得已,只能沿着内壁屋檐行走。 檐边极窄,云琛不觉将菘蓝抱得很紧。 等云琛抱着菘蓝跳出柴房,落定在院中的时候,叶峮和花绝已护送完南璃君,带着一大群霍帮护卫赶来相助。 云琛将菘蓝放在地上,刚说了个“菘蓝大人”,就见眼前一闪,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脸上。 伴着清脆的“啪”的一声,众人只见云琛的脸歪在一边,神情错愕,白皙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菘蓝则一脸恨意,手还未来得及收回。 “你凭什么——”花绝大怒,正要冲上去,却被叶峮一把拉住。 对上花绝惊怒的眼神,叶峮忍着气,轻轻摇了摇头。 菘蓝注意到这一幕,冷笑一声,故作姿态地拂手整理衣衫裙摆。 她扬起下巴,冷傲的目光从花绝移到叶峮、荀戓,再移到几十个面色不善的霍帮护卫…… 最后,菘蓝看向不知所措的云琛,切齿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占我的便宜!” 没有人说话,亦没有人敢顶撞。 纵使再气,也不敢发一语。 云琛不想惹事,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还是低声道: “小的失礼,请菘蓝大人恕罪。” 菘蓝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仍旧目光恨意地盯着云琛。 云琛无法,只得后撤一步,屈起一条腿,准备单膝跪下行礼。 谁知她刚弯下腿,还没来得及跪到地上,就听霍乾念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云琛,不许跪!” 一见霍乾念来了,院内众人登时有了主心骨。 花绝看向菘蓝的眼神充满挑衅和幸灾乐祸,仿佛在说“等着吧,你的报应来了!” 云琛姿势僵在原地,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不言见状,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云琛扶正,故作着急道: “你这么久还不回来,少主急得不行,非要亲自来寻你。你也真是的,明知少主最疼你,还让少主这样着急。” 不言说着还笑嘻嘻地帮云琛拍拍衣服上的灰,然后看见云琛脸上已经开始红肿起棱的巴掌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哎呦喂,阿琛,你这救人去了,怎么救出了一个巴掌印?谁打的?让少主收拾她!” 菘蓝在一旁看得分明,觉得可笑至极,甚至看都不看不言一眼,只是睨着霍乾念,唇角得意勾起,道: “我打的,怎么,霍少主打算怎么收拾我?你们霍帮任何人胆敢动我一根汗毛,便是与公主为敌。霍少主,你不会不清楚这点吧?” 霍乾念盯着云琛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红肿,表情好似冬湖结起寒霜般阴冷。 沉默片刻,他寒声道:“都让开,给‘公主’让路!” 霍帮护卫们愤愤不平,却还是听命照做,让开一条路。 听见霍乾念故意说出的“公主”二字,看似抬举,实则反讽和僭越,菘蓝身形一僵,又很快调整好,开始朝外走去。 待菘蓝走出去数丈,霍乾念望着她的背影,冷然出声: “云琛,拿箭!” 小六这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麻利地为云琛递上弓箭。 霍乾念面无表情,高声令道:“云琛,射!” 甚少见霍乾念生这么大气,浑身气势如此凌厉骇人,云琛不敢犹豫,拉开弓箭,瞄准菘蓝,一箭射出。 “咻”的一声,箭矢飞出,扎在菘蓝刚刚留下的脚印上。 菘蓝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只看了霍乾念一眼,就又朝前走去。 花绝从旁冷笑: “阿琛,你是箭贯双眼的好手,这会儿别怂!” 霍乾念继续沉声: “云琛,莫怕,尽管射!” 云琛知道,事已至此,现在要找回的已不光是她自己的面子,还有霍帮的颜面。 屏住呼吸,云琛估量菘蓝的步子,瞄准菘蓝身前的位置,一箭飞出。 箭矢猛扎在地上,与菘蓝的脚步同时到达。 菘蓝的鞋尖紧紧顶着箭尖,不差一分一毫。 菘蓝的脸白了一下,迈出第二步,云琛的箭仍旧先她一瞬,稳稳扎在她鞋尖前。 见云琛如此,根本没有奈何她的心思,菘蓝彻底放下心,开始大步朝外走。 眼见将要跨出院子时,霍乾念从云琛手中拿过弓箭,抬手拉弓—— 只感觉一道利刃直冲脑袋而来,“砰”的一声,菘蓝头上的珠钗爆碎,强力的冲击震得菘蓝头皮一麻,身形一晃,直接跌倒在地上。 那长长的箭矢还插在她发髻里,悠悠颤抖着,看起来十分滑稽。 “哟哟哟,菘蓝大人摔倒了,赶紧扶一下呀——” “不敢不敢,扶了得挨巴掌呢!” 花绝和不言故意调笑,惹得众护卫哄笑起来,甚至还有人朝菘蓝吹口哨。 菘蓝攥着拳头爬起来,用力去拔头发上的箭,试了好几次都解不下来,最后直接狠狠一把拽下,连带着拽掉好几缕头发,整个发型鸡窝似的乱糟糟。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是咬着嘴唇才没有落泪,扭头大步朝外走。 她的身后,霍乾念语气带着讥讽,笑道:“菘蓝——哦不,‘公主’殿下,慢走不送。” 菘蓝转过身,直直看向霍乾念,眼眸含泪,却微微一笑。 “霍乾念,算你厉害。” 说罢,菘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花绝揽住云琛的脖子,笑道: “怎样,这不比打她一巴掌更爽!” 第90章 脑子有病 玉家打死都不承认绑架了南璃君。 南璃君打死都不承认是自己绑架自己。 那绑架南璃君的一群“玉家护卫”,更是没来得及被打死,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最终,这场荒唐失踪成了“悬案”,只能扣在“玉家”头上。 借口“失踪案”,再借皇帝之怒,南璃君施展手腕,使得朝中与玉家多有往来的官员亲贵们,都不得已保持缄默。 见局势大好,南璃君更加催促霍乾念筹谋布局,对玉家发起总攻。 甚至在菘蓝给了云琛一巴掌的事上,南璃君没有谈及一句霍乾念如何当众令菘蓝颜面尽失的,还命菘蓝登门致歉。 菘蓝带着一大堆礼物和宫人上门,候在栖云居外面。 霍乾念正与云琛在屋子里玩牛骨牌,听闻菘蓝上门,霍乾念对润禾道: “叫她候着。” 说罢,他继续与云琛玩牌。 过了一刻钟,云琛有点坐不住了。 “少主,这样不好吧,让菘蓝大人一直在外面等着,会不会有点过分?” 他头也不抬,专心捡牌,“你去送信的时候,干等了两个时辰,怎么不觉着别人对你过分?” 她哑然,这才明白那天的久等原来是菘蓝的刻意刁难。 “少主怎么知道我等了两个时辰?我是一个人去的来着。”她好奇。 他玩弄着一张牛骨牌,故作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猜。” 她脸颊发热,眼神闪躲,心一横,小声道: “我猜……少主总是惦记着我,便能留意到我许多事。” 他抿唇而笑,瞧着她笨拙试探又强装镇定的样子,靠近她耳朵,气息吞吐,正经地说, “我是让你猜我手中的牌,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见她羞得满脸通红,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栖云居外,菘蓝一行人清楚地听见屋内传来笑声。 一个宫女忍不住说:“从来只有别人候着我们的份儿,这霍乾念却敢晾着我们,真是托大!” 另一个宫女附和:“就是,难道霍帮还想踩到公主头上去?” 菘蓝倒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只是听两个宫女越说越来劲,便淡淡一个眼神过去,两个宫女立刻噤声。 等了整整三个时辰,霍乾念才在偏厅接待了菘蓝一行人。 菘蓝身后的宫女奉上礼物,对旁边随护的云琛道: “赠极北银狐皮两张。” 霍乾念并不抬眼,只对收下东西的润禾道: “去库房里再取四张皮子出来,六张合一起,给云琛做个披风。” 宫女撇撇嘴,继续说: “赠冬青雪锦二匹。” 霍乾念又道:“云琛肤白,这颜色衬得起,做套常服来。” “赠伊山雨香木一块。” “拿给云琛熏屋子吧。” 宫女念着礼单,每念一样,霍乾念便要插一嘴,除了最后一匣子金瓜子分赏给众多护卫,其余东西全部转手就给了云琛。 从始至终,菘蓝都没有一点不情愿,反倒柳眉微扬,眼眸晶亮地看着霍乾念。 等礼单全部念完,菘蓝大大方方上前对云琛行礼,笑道: “那日实在是被蛇吓着了,一时失态,错怪了云护卫,还望云护卫海涵。” 云琛抱剑回礼,刚要说“没关系,大人言重了”,菘蓝却已转过头,朝霍乾念道: “霍少主,我有话同你说。” 见菘蓝压根没有再理自己的意思,云琛尴尬地摸了摸脸。 霍乾念脸色微垂,“除了云琛,其他人都退下。” 菘蓝道:“请云护卫也下去吧,我的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那就别说了。”霍乾念毫不给面子。 打量霍乾念剑眉染霜,眸色冷淡,从头至尾都没有正眼看自己一眼,只是穿着一身墨松晚锦的衣袍坐在那里,骨节分明的指间玩弄着一张牛骨牌,菘蓝浅浅一笑,神色透出一种绝对的自信。 “霍乾念,你是第一个敢这样轻视我的男子。” 对于菘蓝突然的直呼其名,霍乾念终于绷不住脸色,眉眼都写着“不耐烦”,道: “你把皇上和满朝文武大人都放哪里了?我肯定不是第一个。” 菘蓝下巴微扬,明媚地笑起。 “很好,霍乾念,你赢得了我的注意。” 说罢,菘蓝转身离去,那镮珮锦绣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像一扇骄傲的锦鸡尾羽。 霍乾念与云琛相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迷茫”二字。 琢磨了一瞬,霍乾念眉头渐蹙,将手中的牛骨牌扔在桌上,颇为厌烦道: “脑子有病!” 自那天所谓的“登门道歉”后,菘蓝来霍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一方面是因为霍帮已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对付玉家的事,南璃君总有许多机密信函给霍乾念,每次都是菘蓝亲自送来。 另一方面,明眼人都能看出菘蓝对霍乾念的“青眼有加”。 这日,菘蓝说书房闷的很,想在有花有景的地方坐着。 霍乾念烦归烦,但与南璃君之间的事务不可耽搁,便耐着性子,将议事地方选在了春暖花开的花塘湖。 叶峮几人据守在不远处的值守位,听着菘蓝“马铃”般刺耳的笑声不时传来,花绝找了根茅草掏耳朵,抱怨道: “这泼妇是真惦记上少主了,这些日子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不是要求看花看水,就是要求听风赏月的,服了!” 不言在一旁练习单手俯卧撑,偷偷瞄了眼小脸发酸的云琛,气喘吁吁道: “也不是吧,菘蓝女官或许只是欣赏咱少主,毕竟少主那气质,那样貌,那学识,那家世,那脾性,哪样不是万里挑一,好得没话说?女官大都眼高于顶,偏要对越看不上自己的人越上心,征服欲作祟而已,过了这阵就好了,放心!” 叶峮和花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能把‘脾性’去掉吗?” 觉得不言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叶峮走过去,坐在不言背上,给他俯卧撑加码,说道: “我估摸也是。话说你的‘飞衔府试’快到了吧,抓紧啊,这次一把过,今后你就是正式的‘暗卫’了。” 不言因为用力过猛,说话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 “希望吧,今年再不过,明年又得重头再来。” 暗卫是护卫等级中最高的,各家府上的选拔标准不同,但通通主打一个“非人”和“极难”。 一共二十余门科目,考量护卫的各方面心智和身手。 三年内通过全部科目即可荣登暗卫。 不言花了两年时间,过了霍府“飞衔府试”暗卫考量的前十五科,今年还有十二科,若不过,就得明年从第一门开始重新再考。 因此不言最近压力极大,这些日子一有时间,不是在俯卧撑,就是在练潜水闭气,他对云琛道: “阿琛,你教教我闭气呗,我这科真悬乎,怕过不去。” 听云琛没有应声,不言又喊了两嗓子,云琛才答应。 叶峮见云琛心不在焉的,还以为她是担心告假看病的荀戓,便道: “阿琛,别担心,我给狗哥介绍的大夫是咱们上一任府医,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也称得起‘神手’。你若实在担心,就在东头白马巷里,你去寻狗哥吧。” 云琛摇摇头,又望了眼霍乾念的方向。 天高日暖,春意盎然,花团锦簇之中,两道人影对坐着。 同样的锦衣加身,同样的高贵凌人。 二人的背影看起来极相配。 第91章 公子英明 看着眼前才子佳人的一幕,云琛心里慌得很,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便扭头离开。 不想再去看那二人“交相辉映”的情景,云琛走得急,便没有看见霍乾念回过头来望她的样子。 霍乾念完全没听见菘蓝说完正事以后,又在啰哩巴嗦说些什么,只看见那高挑的身影背对着他,越来越远。 他招手叫来润禾,“云琛要去哪里?我今日并没有差事要云琛去办。” 不等润禾回答,菘蓝在一旁笑道: “云护卫那么大个人了,你还怕他丢了不成?” 听润禾附耳禀报完,霍乾念忍着脾气,对菘蓝道: “云琛脸皮薄,性子纯,保不齐在外面被人欺负,一会儿罚站,一会儿又端烫茶的,我不放心得很。” 菘蓝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哼了一声: “原以为云护卫直爽,不拘小节,谁曾想当面装大度,背后告黑状,真是装的一幅好‘性子纯’呀!” 霍乾念瞬间冷脸,皮笑肉不笑,用那张线条好看的嘴说: “我太给你脸了是吗?” 菘蓝也不恼,起身轻拂裙摆,临走之前提醒道: “三日后一起踏春哦,别忘了。” 霍乾念眉头一拧,刚要发火,菘蓝又狡黠笑道: “公主邀你的,不是我哦。” 另一边,云琛出了霍府,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荀戓,而是去了颜府。 关于公主被绑架这件事,她捋不清,也轮不到她想明白。 但菘蓝在柴房被蛇群围攻的事,云琛总感觉或许与颜十九有关。 来到颜府门口,无需手令或腰牌,亦不必卸剑,连通报都不用,云琛便进了门。 一见她来,颜十九立马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拉着她去看阿灵。 “小云儿,你瞧,黑色已经快到阿灵的七寸了。” 阿灵庞大的身躯慢慢爬行过来,巨大的蛇头靠近她,对着她鼻尖吐了吐信子。 她伸出拳头在阿灵脑袋旁比了比,“阿灵的头比我两个拳头还大,真厉害!” 如果颜十九要杀菘蓝,那何需费一大群小蛇,直接把阿灵放出去不就得了?她心里这么想。 这时,颜十九从旁提出五六只兔子,“刚一听说你来,我就叫人去宰兔子了,你上回说想吃来着。” 她接过兔子,拿人手软,吃人嘴短,顿时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看着颜十九笑得开心的模样,犹豫片刻,她还是问: “颜十九,公主被绑架的事你听说了吗?” 颜十九将一只活兔子扔进阿灵笼中,满不在乎地回答: “当然听说了,全京都谁不知道啊!” 咽了口吐沫,她又问:“那……菘蓝女官被蛇群围攻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吗?” 颜十九没有立马回答,津津有味地看着阿灵缓缓向兔子逼近,弯起蛇颈,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小云儿,你快看——” 下一刻,只见阿灵张开森然蛇口,闪电般狠狠咬住兔子,眨眼功夫就吞了个干干净净。 云琛能清楚地看见兔子在阿灵蛇腔中涌动挣扎,慢慢滑向腹中。 四下安静得很,只有轻微的兔子骨碎声。 颜十九痴迷地盯着阿灵吞咽的样子,嘴角下沉,低声道: “霍乾念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 “你怀疑我用蛇群攻击菘蓝?所以怀疑是我绑架了菘蓝,是我绑架了公主?” 她赶紧解释:“不是,我没想绑架的事,我只是问蛇群……” 颜十九猛地冲到她面前,吓了她一跳,截断了她剩下的话。 他毫不掩饰满脸失望,委屈道: “因为我喜欢蛇,所以你就怀疑我?就凭这一点?” 听他这样说,她立马觉得自己那点疑虑实在无稽。 她开始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护卫干久了,太过敏感。 可他显然已失望至极,忍不住拔高声音冲她: “这天下喜欢蛇的就只有我一个?是不是今后只要与蛇有关,我就要被怀疑?云琛,我以为你是不同的,不会因为我喜欢这冷冰冰的玩意儿就异样看我,现在看来你和别人都一样,没什么区别!那日见你手指烫得红,我是想替你出气,给菘蓝一个教训来着,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因为我怕你生气!” 她哑口无言,心里涌上愧疚。 见他伤心、失望……各种难受的情绪溢于言表,眼眶都有些发红,她诚恳地对他说: “颜十九,对不起,作为朋友,我不该怀疑你。”停顿了一下,她叹气道: “我只是很怕这事跟你有关。” 最后一句话显然让他愣住了。 他在心里念了好几遍,立马觉出千百种滋味来。 看他面色缓和,但情绪还是低落,整个人恹恹的,她只好哄道: “好啦,我错了,我烤兔子给你赔罪,行不?友谊都在兔腿里,咋样?” 他抱着胳膊撇嘴,“那还是我的兔子呢,你倒会借花献佛——我勉强吃一点吧!” 她揶揄地笑,“都多大人了,还耍小孩儿脾气。” “哼!” 烤了两只兔子,哄了一个时辰,直到颜十九又重新喜笑颜开,云琛才离去。 颜十九坐在烤炉边,看着渐渐冷却的炉火,摸了摸胸口,心有余悸地叹道: “万宸,得亏听你的,只绑架就行,没让阿灵去把那菘蓝直接吞了,不然小云儿肯定得跟我急。” 万宸蹲守在一旁的树上,心说“我明明是怕哪天查到我们头上,公主会跟你急”,但嘴上还是恭恭敬敬道: “公子英明。” 颜十九伸了个舒服懒腰,仰躺在长椅里,嘴唇弯起漂亮的弧度,道: “你听见了吗,她说很怕这事和我有关。意思是她怕我惹麻烦,不想我和这些危险的事沾边,盼着我平平安安的,对吗?她甚至都没有将她的怀疑先去告诉霍乾念,而是背着霍乾念先来问的我,这是不是说明她私心是偏我的,疼我的?” 万宸这次沉默了很久,才又道: “公子英明。” 第92章 没毛的大火鸡 四月芳菲未尽。 南璃君说离京城不远的一处泗水峰里,有一处桃花峪,正是漫山盛放的时候,邀霍乾念一起去踏春游玩。 上一次围场狩猎,霍帮差点被烤成肉干,故而这一次踏春,叶峮等人警戒非常,护卫在霍乾念三丈以内,几乎寸步不离。 南璃君瞧着十分无语,忍不住道: “霍少主,这次踏春,是本殿提前向父皇禀过的,这泗水峰里里外外方圆百里已全部戒严,应当是安全的。叫你的护卫们去歇歇吧,我看小云琛的嘴巴都起皮了。” 霍乾念望了眼身边“老鹰护小鸡”般的几人,对叶峮道: “你们轮值歇息吧,进山的路还长,别将体力都耗在这里。” 叶峮领命,仍旧每次只让一个亲卫去歇歇。 南璃君见状有些不快,但没有再作声。 云琛趁换班的功夫去喝了点水,休息了一刻钟,赶来和荀戓交接的时候,悄声问他: “狗哥,那日我去白马巷医馆寻你,门口的小学徒说你早诊完脉走了,我回府去,你也不在。这两天你去哪里了,身体好点没,大夫怎么说?” 荀戓笑着拍拍云琛的后脑勺: “你小子越来越像不言了,真啰嗦。大夫看了,说我就是脾胃失和,养养就好了。我就告了两日假,出去玩了一圈。” 云琛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荀戓,压低嗓子问: “狗哥,你该不会逛窑子去了吧?那我可得替嫂子呜……” 荀戓一把捂住云琛的嘴,笑骂:“你当我是小六?一身牛劲没处使?” 一听有香艳风流事可聊,花绝和不言立马凑了过来,“快说快说,就爱听这个!” 几人一路悄声说笑,一边毫不放松警戒,行了大半日,护卫着霍乾念抵达了一处桃花盛开的谷地。 此地名为桃花峪,青山坡缓,各色桃花烂漫成海,一片精致的南方样式的石楼屋宇掩映其中,名为桃花坞。 许久没见到南方样式的屋宅,再加上四周青山绿水,粉红团簇,霍帮众人顿觉亲切,颇有重回烟城之感。 一种思乡的情愁在众人心中悄悄流转。 云琛注意到荀戓的神情怔怔的,知道他是想家了,安慰他道: “狗哥,过两日你告假回趟烟城呗,我有十五日假,都匀给你,你的班次我来顶,叶哥肯的。” 荀戓摇头,“算了,最近帮里事情多,公主与少主怕是有事要办,不是休息的时候。” 小六本来不该出现在亲卫队列里,但他还是厚着脸皮凑了上来: “你去吧,狗哥,差事就没有忙得完的时候,再拖下去只能明年回家了,也行,到时候咱俩一起去。” 不知小六哪句话说得不对,荀戓登时脸色一白,脚下步子错乱,差点绊倒。 云琛觉得不太对劲,还想继续问,叶峮却说得赶紧伺候着霍乾念安置了。 没得办法,云琛只得将那点不对劲暂搁心里。 霍帮众人有条不紊地进入桃花坞,开始打点安置。 忙活完,润禾伺候着霍乾念沐浴去了,桃花坞内外围满了宫中侍卫,叶峮等人一下子闲了下来,开始到处乱逛。 这桃花坞最出名的不仅是漫山遍野粉白的、嫣红的珠圆桃花,还有常年烟雾缭绕的温泉。 花绝在后院找到一处温泉池子,虽然不及主子们泡得那样精致,但胜在池子大。 花绝一边脱衣服,一边招呼着其他几人下池子。 一眨眼的功夫,花绝,不言,荀戓,小六,纷纷脱光了跳进池子里。 就连叶峮也在一旁宽衣解带,准备下水。 见云琛还傻愣愣地站在一旁,莫名其妙通红着脸望天,叶峮一边脱裤子,一边叫她: “阿琛,来吧,少主那边得泡一会儿了,有润禾在,不妨事。咱们也赶紧享受一会!” 云琛脸色红得简直发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我、我脚崴了,还没来得及给你们说……我下不了水……” 一听她受伤了,花绝立马光溜溜地从水里站起来,往池岸上走。 “来,我给你看看崴得厉害不?要是刚崴的,泡温泉热敷还正好呢!” 云琛用余光看见一只“没毛的大火鸡”朝自己走来,赶紧喊了嗓子“不行不行,我这会得冷敷了!”然后便鬼撵一般地往外跑,同时不忘一瘸一拐,夸张地拐起右脚。 花绝莫名其妙的,只能冲着云琛背影喊: “喂,阿琛!少主那里有镇水果的冰块,你去问润禾要!” 云琛耳鸣得厉害,压根没听清,胡乱应句“知道了!”便急急跑开。 似乎是被那话中的“少主那里”影响了,云琛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霍乾念院里,与端着茶果的润禾撞了个满怀。 “云护卫,你怎么没去泡温泉?这后院有好几个池子,我看护卫们都去了。”润禾问她。 撒谎就得圆谎,云琛只得道:“我脚崴了,下不了水,你给我找点冰块来敷一敷吧。” 润禾变戏法一般地从茶果托盘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喏,这就有,镇茶果的冰。” 云琛接过冰块就要走,润禾却一把拉住她,讨好地笑道: “云护卫,看在咱俩同僚情深的份儿上,既然你下不了水,那你就替我去侍候少主吧,我去泡一泡,嘿嘿——” 说罢,不等云琛拒绝,润禾便将茶果盘子塞进云琛怀里,一溜烟儿跑远了。 第93章 鱼尾 润禾一溜烟跑得飞快。 他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嘱咐: “我怕少主坐着的时候滑进池子里,就给少主腰上围了浴巾,温泉不比浴桶,你小心看着少主别淹了,危险的!” “哎哎哎——”云琛根本来不及阻拦,润禾已跑得不见人影,她只能认命地往霍乾念的温泉池子去。 霍乾念的温泉池在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 桃花茂密,风轻轻吹来,可以听见花瓣窸窣相拥的声音。 云琛走到温泉池旁的时候,正见温泉水汽飘散,霍乾念的面容逐渐清晰。 他靠坐在池中闭眼小憩,额头鬓角微微有汗。 墨发白肤的上半身露出水面,不着寸缕,只落着盈亮细密的水珠,胸膛上、锁骨上还沾着几片莓粉花瓣。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霍乾念睁开眼,笑了一下。 一瞬间,云琛只瞧见那凤眸盛满温泉水雾,那唇角勾起的弧度如水妖一般,带着抹勾人心魂的诱惑。 她感觉呼吸有些乱,强自镇定心神,上前将茶果盘放下。 “少主,您有什么吩咐的吗?若没有,我就先退下了。” “给我杯茶。” 趁她倒茶的功夫,他问:“怎么不去温泉泡泡?” 她赶紧开始崴右脚,一颠一颠地碎步过来,递上茶,心虚道: “我脚崴了,下不了水……”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没多会,就……就刚刚……” 她心虚地不敢看他,只听到他“哦”了一声,语调里仿佛有忍耐的笑意。 “少主,若没其他吩咐,我就先下去了。” 她行礼告退,人已经退到池院门口,他又道: “去换壶新茶来吧,这壶不太香了。” “是。”她领命退去。 快速泡好一壶新茶,试了试茶香,她又提着茶往温泉池子走。 走到池院门口,她还不忘拾起“精湛”的演技,继续拐起右脚。 “少主,茶来了——”她走到池子边,却见池中空空如也,霍乾念不见踪影,只有水面上不断翻涌着水花,显示着有人在水底挣扎。 “糟了!”她这才想起霍乾念腿动不了,很容易滑进池底淹着,赶紧丢下茶壶,一头扎进池子。 水面上雾气弥漫,水底视线倒还清晰。 她一眼就望见他已停止挣扎,沉在水底,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估摸她换茶的时间不短,他若是在她刚走的时候就沉水了,这会气息不够,肯定已昏厥。 她急忙游过去抓他,他却突然睁开眼睛,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下一刻,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勾住她小巧的下巴,他转身向她压来,吻上她的唇,轻轻吮吸起来。 她浑身像定住似的,脑中一片空白。 和青禹洲宴饮那日落水时一样,他的手臂强势又有力。 和那日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的吻少了些霸道,多的全是温柔。 他轻轻吻着,尝着,明明在水中根本感觉不到任何,他却觉得这吻应当是甜的。 若不是怕她受惊逃跑,他真想吻得再深些,再用力些。 渡气?最好渡他个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片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赶忙抱着他游上水面。 胡乱将他放在倚靠池沿的位置,她赶紧爬出池子,浑身湿漉漉地往外跑,慌得一刻不敢停留。 身后,他咳嗽了一阵,气息微喘,笑道: “不是脚崴了么,怎么又不崴了?” 她赶紧一瘸一拐地演起来,他却笑意更甚: “你刚才崴的右脚,不是左脚。” 她窘得头皮爆红,“搞错了搞错了!”立马头也不回地逃跑, 身后传来他快意的笑声:“哈哈......” 就这么着。 云琛脚崴了。 除了霍乾念,所有人都当真了。 因此当南璃君邀霍乾念去山谷泛舟,大部分公主侍卫和霍帮护卫都得同去时,只有云琛不用去。 叶峮让小六暂替她的值守位,叫她好好抹点药油,休息好了再来当班。 云琛甚少说谎,她最怕撒一个谎就要用一千个谎去圆。 面对众人的关心,她只得闷头躲在屋子里,一个劲儿地往脚上涂药油。 这下可好,本来好端端的脚腕,被她狠狠揉搓过后,还真肿了起来。 叶峮将云琛崴脚休息的事禀报霍乾念,后者面色平常,只语调愉悦地道了句: “不急,缓吧,有的是时间”。 云琛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在浪费了十几瓶药油,涂得脚腕红肿发紫,自己浑身都是药油味道后,才肯罢休。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 夜渐深,月渐明。 她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似的,又回到了那温泉水池。 霍乾念仍旧下半身泡在温泉里,靠坐在池边。 他单手肘着池沿,撑着头,闭着眼。 水珠挂在他的眉峰上,沿着长长的睫毛滑下。 他睁开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眸,笑看着她,眼神又亮又软。 “琛儿。”他低声叫了一句,而后勾勾手指,她便不由自主地走进池子里,一步步向他靠近。 她缓缓走去,仰头痴望着他绝色魅惑的面容。 视线瞟到他挂着莹白水珠的喉结,她声音有点颤抖: “少主……” 他却轻抬她下巴,勾唇一笑,“唤我‘阿念’。” “阿念唔……”‘念’字的尾音全数被他吞尽。 他的嘴唇好软。 她的心跳好快。 她想问: “大约……也喜欢我?” “大约……也喜欢我的吧……” 无穷无尽的一个吻呐…… 直吻到桃花落尽,直吻到日月更替。 她感到身子被池水紧紧包裹,一阵阵温热流连其间。 她大起胆子去抱他,却只摸到一条滑腻又结实的—— 鱼尾。 “少主,你是美男鱼吗?”她惊奇地问。 他不回答,只是凑近她面容,鼻尖轻吻她的脸,若即又若离地朝下移去。 他的气息慢慢靠近她心口,同时鱼尾在水中慢慢游移,试探着贴近,钻过缝隙,紧紧圈住她的大腿。 他的鱼尾越缠越紧,蛊惑笑道: “你猜。” 她身子一颤,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只感觉浑身酥麻又绵软,许久才平复。 她羞得不能自已,将整个脑袋蒙在被子里,简直没脸见光,心里羞耻极了: 完了完了,今后还怎么面对少主呢?这梦应该只有我自己知道吧??完了完了…… “若要表明心意,就得表明我是女扮男装……那么,便会嫌弃我了吧……”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抱住被子缩成一团。 楠国礼教森严,对于女子的清白极其看重。 若霍乾念知道她一个本该待在深闺的女子,却常年流浪混迹在男人堆里,和男人们称兄道弟,和男人们勾肩搭背,甚至还非礼勿视,瞧见男人洗澡…… 如果是这样,霍乾念一定会厌弃的吧…… 只要一想到这里,云琛所有雀跃又羞涩的心情,便瞬间跌入谷底。 第94章 郎才女貌 泛舟碧波青绿的山谷间,微风习习,飞鸟高鸣。 两岸山谷开满了粉白嫣红的桃花海,美得令人惊叹。 南璃君与霍乾念同乘一艘船,二人在甲板上饮茶谈事,四周站着数十名公主侍卫与霍帮护卫。 看着密不透风的护卫人墙,南璃君有些烦闷,抱怨道: “我光看见人头,闻见汗臭了,桃花清风一个都没见着,你呢?” 霍乾念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专心端着杯子撇茶沫,淡淡道: “臣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早已习惯。公主的腿又没坏,这边建议您自己迈开腿走到船边去看风景呢?” 南璃君“呵呵”干笑一声,看这么多侍卫仆从在场,她面上保持着微笑,却从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霍乾念,你对我态度好点!不然我把小云琛送去玄甲军从军,让你见都见不着!” “那我就把菘蓝杀了。”他押了口茶,继续语气悠闲地说: “还有庄姬、林芝、白可卿。你身边最心腹的女官,我全杀了。” 南璃君嗤笑,“你活腻了?挑衅我?” 霍乾念装模作样地道了句“不敢不敢”,而后皮笑肉不笑道:“您不是要动云琛吗?如若不让我活,那谁都别活。” “啧啧……”南璃君翻了个白眼,“行行行,知道你疼爱小云护卫,只怕将来你夫人都要吃这醋的。” 见霍乾念不应声,南璃君眼珠微转,摆起一副极灿烂的笑容,道: “我有个提议——” “您最好别提议。”霍乾念毫不客气地截断南璃君的话头,“上次您提议之后,我差点被烤成人肉干,您还记得吗?” “哈哈……”南璃君讪讪的笑,只能更加放低姿态,“我们去坐小船吧,跟在大船后面,这样就没人阻挡视线了,还安全,怎么样?” 霍乾念用一副“我看你真是闲得慌”的表情看着南璃君,无奈道: “您是公主,自然您说了算。反正我都是坐轮椅。” “呵呵……”南璃君赶忙命侍卫将一艘小船放下水,又叫霍帮护卫将霍乾念抬上小船,还不忘在霍乾念背后做了个掐他脖子的“凶狠”动作。 此时霍乾念正好回头,刚好瞧见南璃君张牙舞爪的样子。 后者赶紧收回手,摸摸头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娇憨的样子惹得侍卫和护卫们偷笑起来,不言甚至还笑得挺腼腆。 霍乾念上小船之后,南璃君也往小船上走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脚步一顿,虚弱道: “不成,有点中暑。菘蓝,你替我去陪霍少主游船吧。” 所有人都一脸心知肚明。 菘蓝乖巧地道了声“公主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霍少主”,而后轻提裙摆,踏上小船。 霍乾念冷冷地瞥了菘蓝一眼,自顾闭眼休憩。 叶峮虽觉有些不妥,但见小船与大船之间拴着绳索,倒也稳当,若真有事,两步轻功就能上小船。 再加上公主摆明要让菘蓝与霍乾念独处,叶峮不敢有微词。 小船由大船拉着行驶,霍乾念坐在船中蓬顶下,菘蓝撑着一把做工精致的花伞,陪坐在一旁。 南璃君从大船上遥遥望去,不由感叹: “郎才女貌,真像一幅画卷呀!” 一旁的女官庄姬笑道: “这得多亏公主您成全,菘蓝姐姐真有福气。” “唉,如果不是霍乾念双腿不能行,我不愿委屈菘蓝,那我早就给他二人婚配了。如今菘蓝自己觉着好,真是最好的结果。” “就是不知道霍少主怎么想。” 南璃君下意识拔高语调,反问:“霍乾念怎么想?他肯定高兴啊!菘蓝样貌家世皆出挑,与你同为我心腹女官,他霍乾念能娶到这等贤妻,应该偷着乐呢!” 庄姬垂下眼眸,笑道:“公主所言极是。” 两条船一前一后,渐渐行至山谷中段。 两岸山壁高耸,遮住了艳阳。 后船上,菘蓝终于可以放下花伞,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 见霍乾念始终坐在蓬顶阴凉下,撑着头,闭眼休憩,菘蓝忍不住语气嗔怪地说: “你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让我晒那么久的太阳,我撑伞撑的手腕都疼了。” 霍乾念一动不动,连“恩”都没有一声。 菘蓝摆弄着花伞,“这一路出谷至少还要一个时辰,怎么,你打算一直不和我说话吗?” 霍乾念仍然不动。 菘蓝故意道:“呀!霍少主脸皮这么薄吗,是害羞还是怕我?所以不敢同我说话?” 这下霍乾念有反应了,他身子未动,嘴里却语气不善地说: “太怕了,毕竟很少见你这类人。” 菘蓝知趣地不追问,伸出玉指,拾起小桌上一块点心,递给霍乾念: “喏,我这类人就是再怎么着,也知道照顾人。你的护卫和小厮不在,那就我代劳。” 霍乾念睁开眼,冷眼先看到那块甜腻的龙须酥,然后是菘蓝新染的蔻色指甲,繁复亮丽的七八个粗细不同的手链手镯。 从她轻纱拢袖的衣裙往上看去,她的脸精心上过妆,华丽的珠钗衬得她光彩照人,明艳极了。 不知为什么,对着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这真真切切的温香软玉,霍乾念只觉心如死水,索然无味。 他突然想念那高挑利落的身影,那弧度微微翘起的长长马尾,还有那麒麟束腰的堪堪一握。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女子彻底失去兴趣,连欣赏都觉得费眼。 可若说,因为云琛,他被“掰”成了“龙阳”,但对除云琛之外的男人,他又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亲近想法。 他曾想拿花绝试手,光是带着那念想,手指刚碰到花绝的肩膀,他便觉胃里一阵翻涌作呕。 后来实在不行,他悄悄去翻画册,对着那两两男子赤身紧贴的画面,他眉头皱得比沙皮狗还深,简直没眼看。 此时此刻,看着美人儿菘蓝,他多么希望出现在眼前的是云琛。 若能与云琛独处船上,泛舟青山绿水…… 霍乾念虽然沉默着,但从眼神可以看出,他心里在想许多不可言说。 菘蓝的脸上飞起红晕,将龙须酥放在一旁,拿出手帕,一点点仔细又轻柔地拭手指。 “霍乾念,你正经点,我虽看得上你,但也不容你心里东想西想占我便宜。你若是君子,就三书六聘去跟我父亲提亲。” “提亲?”霍乾念重复了下这两个字,他心想是啊,他与云琛眼看着就要走到最后一步了,那么以后呢? 改府规,建金屋,提亲拜堂,夜夜与云欢歌…… 等玉家的事情结束了,他便要一件件筹谋布局,许一个有云琛的未来。 想到这里,霍乾念觉得不能再游山玩水耽误事了,立马话锋一转,问菘蓝: “玉家的兵器库如何了,差不多了吧?” 菘蓝被这大转弯的击得猝不及防,反应了一会才道: “差不多了,现在就差霍帮出个引子。怎么,你突然有想法了?” 霍乾念飞快地在心里盘算起来,菘蓝也专注地望着他。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大船触到暗礁,船身猛地一震,南璃君一声惊呼,吸引了所有侍卫和护卫的注意。 叶峮和花绝几人在寻声赶过去之前,望了眼小船,见小船平稳,霍乾念与菘蓝靠在一起说话,便没有多心,也未曾注意到大船与小船连接的绳索弯钩处,方才已被震脱。 小船的绳索软绵绵落在水里,在无人注意到的空档,缓缓伸进一道急流。 绳索瞬间绷紧,拉着小船猛地偏转方向,颠簸摇晃着,急速朝山谷岔路游去。 菘蓝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吓得惊叫起来。 叶峮等人赶忙掉头回看,却见小船已飘出去十几丈远。 “救少主!!” “救菘蓝!!” 叶峮、花绝、不言和荀戓,以及其他四五个比较擅水性的侍卫,几乎同时纷纷跳水,却不料正跳进几条急流暗流的交汇中心处。 几人被各自卷进不同的急流,身子完全不受控制,朝着不同的方向快速飘远。 眼见救霍乾念与菘蓝不成,几个霍帮护卫和侍卫们又折了进去,南璃君大惊失色,急问: “还有谁擅水性??快救人!!擅水性的快去!!” 侍卫和护卫们面面相觑,脸犯难色,无一人敢应答。 最后,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云琛……极擅水性的。” 南璃君急声下令: “速叫云琛来!” 第95章 因为我爱云琛 在小船被卷进急流的那一刻,霍乾念先于菘蓝发现不对劲。 他快速转动轮椅后退,将轮子卡在门轴与船舱的空隙,牢牢固住。 下一刻,小船猛打两个旋,在飞流中颠簸乱冲。 菘蓝吓得惊声尖叫,下意识朝霍乾念扑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请到一边去死别连累我”,菘蓝就已经扑上来抱住了他。 “救命啊!!”菘蓝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大叫:“霍乾念,救我!” 犹豫了一瞬,他皱着眉头,抬手拉住了她。 小船在急流中疯狂冲撞、起伏,激起大片水花接连泼到菘蓝脸上,让她根本无法呼吸。 二人头绪目眩地颠簸了许久,不知熬过多少年月,直到水流减缓,小船才缓缓靠岸,搁浅在一处碎石滩。 一路颠簸中,菘蓝一直趴在霍乾念怀里,八爪鱼似的死命抱着他,拽得他整个衣服凌乱不整,同时也替他阻挡了大部分水花,她自己则浑身都湿透了。 “你是不是可以下去了?”霍乾念对怀里惊魂未定的美人儿说。 菘蓝闹了个大红脸,赶紧跳下霍乾念的怀抱,整理衣服和头发。 霍乾念看着自己月白色的外袍上,胸前那一大团胭脂和眉墨的印记,分明是张人脸,不由蹙眉: “菘蓝,你掉颜色了。” 菘蓝赶紧跑去水边查看,这才发现自己发髻松散,头发像水草一样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妆容也被水洗得红黑不分,看着十分狼狈。 环顾四周陌生的景色,完全没有人烟的样子,菘蓝心情差到了极点。 她丧气地跌坐在地上,想到霍乾念还在小船上,随时有涨潮再飘走的危险,只得又爬起来去帮忙推轮椅。 好不容易连人带轮椅将霍乾念推下船,谁知刚推了没两下,轮子却卡进了碎石坑里。 菘蓝卯足力气去推,差点将霍乾念掀翻。 反复试了好几次,轮椅纹丝不动。 她累得一身汗,衣服湿透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直发抖,她索性撒手不管,不推了。 “先这样吧。”霍乾念叹口气,将外袍解下来递给她,又对她说: “穿上。然后去林子里找些树枝枯叶,拿来生个火。” 犹豫了一下,菘蓝红着脸接过衣服,在林子里鼓捣许久。 出来时,她自己倒是头发服帖,穿着霍乾念的衣服整齐了许多,脸上黑红的残妆也都擦净,但手里只拿两根树杈就出来了。 霍乾念瞪着眼睛,“树林里没有树?让你只找到这点?” 菘蓝理直气壮,“我们一人一根就好了啊,你又不能靠近火堆取暖,干脆将树枝点燃,我们各自拿在手里更暖和,就像火把那样。” 瞄了眼她手里小拇指粗细的树杈,霍乾念估摸当蜡烛点都费劲。 “好,那拿什么点你的‘火把’?” “生个火,用火点呀!” “火在哪呢?” “这不有树枝,生就好了呀!” “树枝用来生火了,那还拿什么当‘火把’?” “用……用……” 菘蓝答不上来,她完全没有一丁点野外生存的经验,感觉平时那么好用的脑子,怎么不知不觉就绕进树杈里了。 看着她一脸茫然,霍乾念强忍着没骂人,只是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道: “罢了,我命中注定该有此劫吧!” 菘蓝自然听懂他的嘲讽,撇撇嘴,开始用原始人的方式钻木取火。 可她力气太小,钻了半天,树枝上连个坑都没有。 又冷又饿,又生不出火,菘蓝终于泄气,将树枝一扔,坐在地上抱着腿,低声啜泣起来。 等菘蓝哭够了,霍乾念道: “按常理,这时候应该由我这个男人去生火、打猎、烤肉,甚至找一处可过夜的山洞,照顾你直到救援来为止。但如你所见,菘蓝,我是个残废,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得你伺候我。” 沉默许久,菘蓝抬起头,眼眶虽红,但神色却非常坚定。 她走到霍乾念身后,用尽全力推动轮椅,在霍乾念共同使力下,终于将轮椅从小坑推出。 她道:“如果你是因为担心这些,便一次次对我说话这么不客气,那大可不必。这样荒山野岭没人伺候的情景,一辈子也发生不了几次。你是需要人伺候,但有的是护卫和仆从,并不需要费我力气。 霍乾念,你应当知道,我是个很骄傲的人,也很固执。我从来没高看过谁,你是第一个。所以哪怕你是个残废,我也不会嫌弃你,我仍旧看得上你。”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要说出这样直白表白的话,是非常需要勇气的。 霍乾念佩服菘蓝的勇敢,但不想留给她一丝一毫的妄想。 待菘蓝累得气喘吁吁,又开始琢磨生火。 霍乾念开口道: “菘蓝,我与你之间绝无可能。” 菘蓝满不在乎,“还是因为你的腿?” “和我残不残废无关。无论我站得起来,站不起来,我和你之间都绝无可能。” “为什么?” 直视着菘蓝的眼睛,霍乾念面色平静又坦然,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爱云琛。” 说出这六个字,霍乾念突然觉得浑身轻松——真他妈痛快。 六个字而已,他走了好长好长的路。 菘蓝整个人震在原地,嘴巴张得比鸡蛋还大。 她甚至都来不及伤心霍乾念原来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只是震惊于他竟然爱云琛?? “云、云、云琛??你那个白白瘦瘦的亲卫?男、男人?”菘蓝舌头都快打结,“霍乾念你喜欢男人??” 他神色无波,“和男人还是女人没关系,我只是爱云琛,就这么简单”。 菘蓝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脑子乱作一团,感觉有点崩溃。 “你的意思是说,我输给了一个‘男人’?我堂堂菘蓝,竟然输给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小护卫??” 霍乾念不悦拧眉,正要发作,却见菘蓝突然表情一松,恍然大悟道: “哦——我知道了!霍乾念!我知道了!” 菘蓝一脸笃定:“说实话,云琛算是小有名气,京都城都知道霍少主身边有个人俊,功夫更俊,能将一把蓝剑舞得瑟瑟生风的年轻护卫。 那日我被蛇群困在房梁上,云琛飞身来救我的一刻,我承认,那瞬间确实令人心头震动。如果不是他后来毛手毛脚故意占我便宜,只怕我也会对那一幕念念不忘。” 毛手毛脚故意占便宜?霍乾念听着来气,刚想骂人,菘蓝又抢话道: “所以,云琛本事大,立功多,证明他救你于水火的次数很多。霍乾念,你应该是将被救的感激之情错认了,否则你不可能看云琛高于我菘蓝。” 霍乾念愣住,直接气笑了: “菘蓝,你若被推进火炉里烧,烧完估计嘴还是硬的。” 菘蓝并不接这话,她自信自己判断正确,霍乾念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护卫,而不是她。 看穿菘蓝心中所想,霍乾念悠悠道: “菘蓝——苏菘蓝。你祖父随皇上征战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皇上表彰功勋,封了你祖父为拓海大将军。此后,苏家人不是入朝为官,入军为将,就是像你这样,到公主身边做女官。你来自显赫的家世,如今更是凭本事做了公主身边位列第一的大女官,不可谓手段不厉。” 菘蓝挑眉笑起:“你了解得很清楚嘛,没错,我是苏家的女儿。平时隐去姓氏,只是为了——” 这次轮到霍乾念打断菘蓝的话了: “你隐去姓氏,只是不想别人说你是倚仗家门功劳而得公主赏识,你想证明自己是凭本事平步青云,对吧。” 菘蓝神色愈发骄傲,“对!” 霍乾念却冰凉一盆冷水泼来: “菘蓝,你的确出色,可若没有好的家世加身,没有你祖父铺路,你纵使再厉害,也不一定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你也许要花上几十年,才抵得过如今的一步。你不喜欢别人说你凭家世上位,可每每标榜自己时,又不忘带着家世为自己金袍加身。你还真是利己至上。” 菘蓝被说得脸色发僵,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些,旁人纵使知道,也从无人像霍乾念这样,敢将这些话明明白白地甩在她脸上。 可这还不够,霍乾念正色道: “在我心中,你不堪与云琛一比。但你若非要比,我便告诉你,这区别在哪里——在于云琛无需背景家世,无需凭满腹算计和手腕,甚至无需凭一身锦衣,或其他任何身外之物加持,云琛只要做自己,只要站在那里,就足以光芒万丈! 你菘蓝,因为苏家才是菘蓝,是这些权势与金银堆簇了你,若离了这些呢?可云琛就是云琛,哪怕离开霍帮,离了我霍乾念,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还是云琛。一切身外之物只让云琛愈发闪耀,却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掩盖云琛的华光——什么都越不过云琛。这就是区别。” 霍乾念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菘蓝的脸色由僵转白,嘴唇有点颤抖: “你……这就是你看上云琛的原因?” 霍乾念眼神充满否定,“不。我只是在说你与云琛之间的区别。至于我对云琛,我说过了,无关男女,无关腿疾,无关任何。” 菘蓝不死心,追问: “那关于什么?” 这次,霍乾念没有再为菘蓝“答疑解惑”,他闭上嘴,闭上眼,静静地靠坐在椅子里,再也不发一语。 但菘蓝却从他的神情看出:仅仅是提到云琛,他的神情便如此温柔餍足。 他心里的云琛,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那一针见血的一字一句都没有伤到菘蓝,但此刻他平静却又坚不可摧的神情,却让她彻底心灰意冷。 第96章 无异于找死 山谷岸边。 距离霍乾念和菘蓝的小船失踪,已有不短的时间。 十几艘大船停在小船消失的岔路口,一根根铁链没进水里,以沉重的铁锚将船固住。 可即使是这样,船还是会随着五六股不同的急流微微晃动。 近二百名侍卫站在船上,面朝同一个方向沉默而立。 他们神情凝重地看着霍帮那最后一个亲卫——云琛,勒好绑腿和袖口,将裹着防水牛皮的烟火折子揣进怀里,快速细致地做着最后的下水准备。 除了“袖手旁观”,他们别无任何办法。这感觉令他们尴尬又惭愧…… 一则,作为护卫这行里,已算干到头,做到行业顶尖的家伙们,近二百个大男人,却找不出一个比云琛擅水性的,只能干看着一个小小“少年”去拼命。 二则,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云琛将要面临何等危险的境地: 独自一人在这偌大又陌生的山谷河流中去寻人,且不说水流复杂,暗礁能杀人,光是单人作战,连个照应的兄弟都没有,就足以称绝险。 云琛此行,无异于找死。 而这也是第一次,云琛在要做事之前,没有叶峮的布置和嘱咐,没有花绝的关切,不言的絮叨,也没有荀戓的忧心谨慎。 只有小六在一旁红着眼睛,将一个个烟花折子递给她。 南璃君身边的侍卫首领走过来,拍拍云琛的肩膀,道: “小兄弟,多加小心,一旦遇到危险,就冲天燃烟火折子,我们会立马赶过去救援。” “好。”云琛点头应下,既不多话,也不磨叽,只瞅准急流交汇处一头扎进去。 那动作干脆利索地让侍卫首领愣了一下,忍不住惊奇地问小六: “这可是山谷乱流,你们霍帮这位小兄弟,他、他就这样下去了?都不带犹豫会儿,深呼吸一下?” 小六虽心里为云琛忧心,但面上还是挺直腰板,强打精神,道: “我们霍帮的亲卫都是如此,大人不必见怪。” 另一边,云琛放松身体,调整呼吸,随急流在水中浮浮沉沉,翻来滚去。 春日水寒刺骨,水草更是像鞭子一样不停抽过她的脸。 她捂紧烟花折子,漂了许久。 等她终于从水里冒出头的时候,只见一处白沙滩上,一个光膀子的精瘦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火上搭着两个架子,一个烤的衣服,一个烤的鱼。 见一个满身挂着水草的“水鬼”爬上岸,男人吓得嗷嗷大叫,拿起火棍子就要捅。 云琛赶忙拨开头上的水草: “不言哥,是我!” “云琛?你怎么来了?”不言惊问。 云琛连忙四顾:“就你一个人?少主不在?” 不言回道:“我下水救少主来着,结果被急流卷到了这里。” “行,我唤人来救你。我再去找少主。你多小心。”云琛放燃一根烟火折子,就又跳回水中。 游出去一刻钟,又在水里四处摸索了好一阵,她终于找到急流的分叉处,再次一头扎了进去。 这次的急流中没有水草,全是浮木和树枝,宛如开刃的刀片,划破她的衣衫和皮肉。 仍旧是在水中翻滚的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许久之后,她再探出头时,只见荀戓正拿着护卫刀凿树干,好像在造独木舟。 和不言一样,荀戓也是救霍乾念不成,被急流卷得迷失了方向。 见霍乾念还是不在这,云琛只得赶紧将烟火折子抛给荀戓,又掉头扎进深水。 两个来回,两个时辰,云琛开始感到体力不支,越来越憋不住气。 但见天色渐晚,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她顿时又生出些力气,第三次扎进急流之中。 这次的急流尽头是一片礁石,先前跳水去救菘蓝的四五个侍卫在此,正在用水草和刀鞘编木筏。 远远地,她将烟火折子丢给那几个侍卫,作了个“呼唤救援”的手势,立马就要折返进水里。 一个年纪大的侍卫却跳水朝她游来,硬拖着她往岸上走。 她累得话都说不出,连连摆手,却挣不脱。 几个侍卫帮忙将她拉上礁石,坐到火堆旁取暖。 她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气,嗓子眼里泛起腥甜。 一个侍卫取下火堆上充当水壶的铠甲片,送到她嘴边。她喝了几口热水,用眼神示意感激。 那年纪大的侍卫感叹道: “小兄弟,我方才瞧你脸色青白,已是失温的前兆,你再游下去,只怕不累死也冻死了。” 其他几个侍卫也一脸佩服,好奇地问: “小兄弟,你就这样一个人游过来的?” “你衣服破了许多处,伤口开始渗血了,我们应该不是你第一个来的地方吧?” 云琛缓了一会儿,身上开始觉得有些乏。她知道若再休息下去,就很难再站起来。 “恩,已经去了两个地方,这里是第三处。”她撑着膝盖站起身,对几个侍卫道了谢,接着说: “天快黑了,我家少主腿不能行,太危险。我得继续去找。谢谢诸位大哥。” 说罢,不顾几个侍卫再三阻拦,云琛毅然跳进水里。 侍卫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直直往水最深最黑处扎,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地回流,她却迎着冲进去。 只见她猛地被回流卷走,身形瞬间沉没进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侍卫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惊恐叹道: “这家伙也太不要命了吧……” 这一次,云琛已根本顾不得水中有什么,是水草还是树枝,亦或是尾鳍锋利的鱼,她只剩挣扎着将头露出水面去换气的力气了,却被回流带回了最开始的起点。 第97章 她心底的那句话 夜色将至,大船上已点燃火把,映得水面上明黄灿烂。 见云琛露头,小六急得上蹿下跳,大叫着“云哥你还活着!!” 几个侍卫放下绳索,叫她赶紧抓住上岸,她却没有回应,只望了眼天色,抬手感觉了下风向,就又游向那几股急流的错乱交汇处。 见她看都不看绳索一眼,反倒向更远更深的方向游去,小六急得大喊: “云哥!歇一歇!歇一歇!!” 云琛没有回应。 看着她决然消失的身影,那侍卫首领忍不住再次感叹: “若能平安而归,我真得请公主收这位小兄弟入侍卫队,实在太英勇了……” 小六目光一直追随着云琛而去,他抹了把眼睛,从旁道: “谢大人赏识,但我们亲卫绝不会侍二主的。” 说完这句,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在护卫这行,忠心与勇气,永远值得敬佩。 所有人一同望向水面。 在火把照不到的尽头,云琛的身影跟着光一起,湮没在黑暗之中。 傍晚的急流愈加汹涌,云琛被挟裹得几乎无法喘息。 急流之中多暗礁,尽管她已全力避开,但还是狠狠地撞在了腰上。 钻心的疼痛让她大喊出声,但急流又迅速吞没她的口。 她被迫喝了好几口水,浑浑噩噩地被冲上岸。 她躺在浅滩上,这次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两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上方,差点让她以为是幻觉。 “阿琛!醒醒!”叶峮和花绝连忙抬着云琛往火堆旁走。 叶峮抬着她的上半身,手摸到她身侧,顿时脸色一变,叫了声“不好!” 二人将云琛放在火堆旁,叶峮赶紧去脱她的外衫。 这一动作惊醒了已将陷入昏厥的云琛,她猛地捂住衣服往旁边躲,气息微弱道: “我没事……没事……没时间了……再耽误下去,潮汐就来了,水流一变方向……我就……我就找不到少主了……” 花绝一边捆扎两根树枝,想为她做固定,一边骂道: “疯了是不是?想死是不是?你肋骨断了,万一扎到内脏怎么办??” 叶峮也不容她多言,使劲摁住她: “小子,别给我犟!你这样再下水太危险!我叶峮能看着自己兄弟去送死吗?” “别动!把衣服脱了看看伤口!” “别他娘矫情了!赶紧把腰固定住!” “听话!” 要是换作平时,云琛尚还有力气对抗这两人一番。 可这会她已经不知道在急流回流中转了多少个来回,游了三个还是四个时辰。 她只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拽住衣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 “求你们让我去吧……每耽搁一刻,少主就多一刻危险……少主是和菘蓝在一起,现在天已经快黑了,万一遇到猛兽……” 剩下的话,不必她再说,叶峮和花绝干了这么多年护卫,怎么会想不到。 天黑多猛兽,如果真遇袭,菘蓝有腿可以跑,霍乾念不仅跑不了,还会成为替菘蓝拖住猛兽的挡箭牌。 以性命为代价去守护,是护卫的天职。 若没有这点觉悟,就不应该踏入护卫这一行。 叶峮和花绝耸拉下肩膀,慢慢松开沉重的手。 云琛一步一顿地朝水中走,疼得根本直不起腰。 余晖残夜,照的水面颇有落幕的凄凉感。 她举起一支烟火折子点燃,回过头,朝二人咧嘴一笑: “等这事了了,你们记得请我喝酒哦!” 花绝扭过头去,紧紧咬着牙齿,不肯看她。 叶峮使劲“呸”了几声,骂道:“你别给老子整得这么不吉利!呸呸呸!咱们做护卫的,临办险差之前绝对不能许诺!快给我呸!!” “嘿嘿……”云琛笑笑,擦掉嘴边溢出的血,不等烟火折子燃尽,便再次扎进了水中。 这一次,急流更急,寒水更寒。 肋骨钻心地疼,脑袋止不住地眩晕。 她顾不得这些,她只想找到霍乾念。 她忍着不表露,可一次次寻空,早已让她越来越崩溃。 她脑子里控制不住地闪过一千一万个不吉利的念头……只要一想到他有危险,他可能会出事,她便觉得这天仿佛都要塌了,还何顾这区区山谷急流。 可也只有在这急流中,她才能放声大哭。 才能喊出她心底那句话。 她整个人淹没在水里,对着已沉沉如墨的黑夜无声地张口: “阿念,我喜欢你。” “阿念,等我来寻你。” 不知是感动了老天爷,还是惊情了这风雨沧桑千百年的山谷。 当瀑布般的桃花顺水而来,她终于被急流托起上岸,搁浅在一处碎石滩。 她艰难地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喘气,吐血,视线充血模糊,只能瞧见不远处的黑暗里,好像有两道人影在望着她。 一个脚步声急促地跑来,忍不住惊声叫道: “云琛?!” 纵使再讨厌云琛,可在这个时候能看见熟人,菘蓝还是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紧接着,云琛听见前方传来碎石搅动的声响,应该是轮椅猛冲过来发出的声音。 她拼尽最后最后一点力气站起身,迎着那声音踉跄走去。 随即,烟火折子亮起。 火光照亮她伤痕累累惨白如纸的脸。 也照亮着安然无虞的他。 第98章 孤男寡女 当烟火折子亮起的那一刻,菘蓝看清了云琛伤痕累累的脸,也看清她衣衫破碎,露出白色的肌肤,伤口全都冒着血。 可因为看见霍乾念安然无恙,云琛便笑了。 一副无畏生死的身体,一个纯粹的像孩子似的笑容。 菘蓝无法形容看到这一幕的震撼。 她好像一瞬间明白了霍乾念那长篇大论里的一种意思。 云琛无论在哪里,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她都能闪闪发光。 就像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一样,从不抱怨脚下是贫瘠还是顽石,她永远能扎根活下去。 那一刻,菘蓝不得不承认,云琛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鲜活又蓬勃的人。 那种全力以赴的忠诚与执着,让旁人都觉得感动,更遑论霍乾念。 可让菘蓝奇怪的是,云琛明明像个打了胜仗归来的骄傲将军,却只对着霍乾念浅浅害羞地笑; 而霍乾念明明疯了一般地冲过来,却只是目光含水,定定地望着云琛,什么也不说。 好像只差最后一步,又好像不差这一步。 菘蓝搞不懂这两个人,但二人之间深深的默契却让她突然心生嫉妒。 菘蓝转过身,不再去看。 循着烟火折子,侍卫们和霍帮护卫们匆匆赶来。 有人眼尖,瞥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闪而过的野兽绿眼。 众人这才发现,霍乾念与菘蓝走失的这处地方,竟然是山谷最远、野兽最多的乱石滩,赶忙燃起火把,手忙脚乱地将菘蓝和霍乾念搬上船。 不言被救得早,也随众人一起赶来。 看见最信任熟悉的兄弟,云琛才终于敢晕过去。 “不言哥,我身上疼得厉害,先别动我……”晕倒前的最后一刻,云琛说了这么一句。 不言心疼地背起云琛,立马就摸到她身侧和腹部有凹陷。 趁行船回温泉小屋的空档,云琛攥着衣襟,昏睡了两个多时辰。 所有人都忙着照顾霍乾念和菘蓝,只有不言和小六守在云琛身边。 小六问: “那菘蓝女官为啥穿着咱少主的衣服?” 不言砸吧砸吧嘴,有点同情地看了昏睡的云琛一眼: “唉,八成是少主怜香惜玉,把衣服借给菘蓝女官的。你说真寸啊,怎么一跟着公主出游就没好事呢?这下好,少主和菘蓝女官,孤男寡女地待了半天,患难生情,咱少主又借衣服给人家,这下真说不清了……” “那少主会娶菘蓝女官吗?” 小六刚一问完,就见云琛蹭得睁开了眼睛。 …… 回到京都后。 云琛这一遭受伤,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她倒是清闲了,霍府却被一封封请柬搅得不堪其扰。 云琛这遭勇潜急流冒死救主的事迹,在公主府侍卫们的大力宣传下,已是人尽皆知。 “喂,听说霍帮那护卫在深水急流里往返八十个来回,不仅救了自家主子,还一一救了帮里兄弟和公主侍卫们,实在仁义!” “听说面对瀑布深潭,那霍帮护卫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头扎进,左手一条鱼,右手一个人,一下就上来了!” “不不,我听说,那霍帮护卫先是在水中与水蟒缠斗,然后又上岸与黑熊搏斗,身上骨头全都干碎了,杀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才救了主子!” “当真勇猛!” “男子汉大丈夫若当如此,真是勇也!快哉!” “不只呐!我还听说那霍帮护卫男生女相,长得白白净净,活脱脱一副俊俏书生模样呢!” 传言越传越夸张,简直要把云琛吹得如应龙在世一般。 再加上公主府、苏府,还有那几个被救侍卫的府上,全都送来了恩礼。一时间,云琛名声大噪。 因古人有诗云:“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故桃花峪又名玄都峪。 听闻云琛的事迹,某文人大笔一挥,写下“玄都奇勇”四个字。 如今京圈便都称云琛为“玄都护卫”,那名号不是一般的响亮。 一时间,云琛这“玄都护卫”成了京圈护卫的标杆。 对护卫这行来说,敬佩向往者有之,羡慕嫉妒者有之,也有几个鄙夷唾弃的在里面。 而对于京都名流权贵们来说,谁不想拥有这样一名忠贞不二又本领高强的护卫呢? 护卫主子安全都是次要的,若有玄都护卫在旁,光说出去都颇为骄傲,足以彰显主家尊贵。 因此,一封又一封请柬送达霍府,不敢直言“挖墙脚”,只说请云琛到府上为本府护卫队指点一二。 雪花片一样多的请柬送进霍府,云琛一封都没见着,全被霍老太爷拦了下来。 来一封,霍老太爷便撕一封。 最后来的实在多,给霍老太爷整急眼了,竟直接派两个泼辣的仆从去对方府门口叫骂: “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君额上能跑马!掘家将如掘祖墓坟茔!何不请你爷头!请你娘头!” 意思是:无耻王八脸真大!挖人家护卫,犹如挖人家祖坟!请云琛?请你爹娘个头! 对霍老爷子这种战场上摸爬滚打又在商海里浮沉过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骂人都算轻的。 但对自视甚高,以高雅自居的京圈名流来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带爹捎娘骂人的,只得紧闭大门,都不敢出来应声。 云琛并不知这些话外事,只知道自己一个女扮男装的家伙竟得了“玄都护卫”这么大的名号。 伤好能下地的那天,她刚一开门,就见花绝和不言像两个门童似的立在门边,齐齐掸袖、整衣、行礼、问安——齐声大喊: “小的给‘玄都护卫’请安!大人吉祥!” 趁云琛愣神的功夫,叶峮从旁故作正经,呵斥小六: “小六!还不赶紧给‘玄都护卫’大人开路!” 小六欢快地应了声,嬉皮笑脸道:“‘玄都护卫’大人可是要拉屎去?小的扶着您去!” 花绝瞪眼,“不敬!怎能在大人面前说这等不文雅的字眼,得说——” 在众人注目下,花绝一本正经地说:“得说‘大人是要去拉玄屎’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闹做一团。 云琛脸通红,也不知是被臊的还是气的,就近捉住花绝就打,大骂: “你们这几个狗,就该让你们在山谷里喂狼!赶紧过来吃我一‘玄拳’!” 几人好好笑闹了一阵,云琛注意到荀戓缺席,这不像他的风格,便去他房里寻人。 走进荀戓的亲卫单间,她瞧见荀戓正面朝里躺在床上,竟然是在睡大觉。 云琛走过去薅他起床: “狗哥,你现在越来越懒了,大白天在这睡觉!都不去看我!走,陪我给叶哥女儿买满月礼去!都拖好久了!” 荀戓慢慢起身,看起来像是刚睡醒,又像很虚弱的样子,后背和褥子上全是汗迹。 云琛问:“狗哥,你咋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荀戓脸色蜡黄,勉强笑笑: “做噩梦了,梦见你嫂子跟别人好了,给我吓的。” “哈哈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直说你想嫂子了呗!”云琛打趣了几句,拉着荀戓就往外走。 离开霍府,往集市上去。 一路上,云琛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荀戓只在一旁笑听着,也不多说话。 二人在集市上逛了许久,云琛选定了一串银制的九连环: “狗哥,我就送这个了,叶哥脑子好,他女儿一定也脑子好,就送这个吧,给孩子练练手!” 荀戓则驻足在一家金店门口。 见荀戓看着金店牌匾发愣,云琛赶紧拉他:“狗哥,你意思一下行了,用不着买金,你还要留钱养家呢!” 荀戓却挣开云琛的手,径直往金店里走,云琛怎么都拦不住。 那金店老板看见二人身上的霍帮高等护卫服制,立刻眉开眼笑地上来迎接。 荀戓问:“有长命锁吗?” 得知二人是给满月的孩子买礼物,老板立刻捧出十几种不同款式的长命锁。 荀戓选了一大一小两只锁,叫老板包起来,又选了一个更大的锁,抬手挂在了云琛脖子上。 “狗哥你干啥?我都多大人了,还带这玩意儿?”云琛说着要摘下脖子上的长命锁。 荀戓却拦住她动作,罕见地露出一脸不容拒绝的严肃,用命令的语气道: “哥给你的,戴着!” 云琛不懂荀戓这是在干什么,就听荀戓又道: “带着锁,哥就能保佑你小子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云琛心里感动,又甚少见荀戓黑脸,便没有拒绝。 付钱的时候,云琛心里替荀戓肉疼,却见荀戓毫不在意,只拍下钱,扭头就走。 云琛心里开始琢磨,要不把最近收的礼拿去换成钱,回头给荀戓补贴家用吧。 第99章 花边绯闻 又过了几日。 云琛伤好的差不多时候,叶峮女儿的百天宴到了。 本来约好,几人要一起去叶峮家的,结果不言忙着飞府衔试考暗卫,荀戓和小六晚点才能下班次,云琛只得去找花绝。 听闻府里下人说,方才见到花绝往偏门去了,云琛便过去寻他。 远远地,她看见花绝背对着她,长身倚在桃花树下,面朝着门外一人说话。 因为花绝身量遮挡的关系,云琛看不清门外是谁,但从花绝松懈的背影和浑身直冒粉红泡泡的架势来看,对方应该是个女子。 云琛悄悄躲到树后,只听花绝道: “今儿晚上是叶峮哥女儿的百天酒,我们都得去呢!”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回应:“那你少喝些,喝多了难受,对身体不好。” 花绝嘿嘿一笑,身子扭得像抽羊角风的蛇,声音粘得像蜜糖似的,高兴地回: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带着你做的梨糖去,喝完酒我就吃一颗,就不难受了。” 娇滴滴的女声害羞地笑。花绝则不要脸地靠过去,声音暧昧道: “过两日我要外出办差,好久见不到你,快叫一声‘小哥哥’来听听。” 云琛躲在树后听着这些,捂着嘴狂笑,但不敢发出声音。 片刻,那女声又羞又柔地喊了一声“小哥哥”。 云琛光听着那声音,就觉骨头都快酥了,忍不住探头去看。 她瞧见花绝嘴都要咧到月亮上去了,一个笑起来甜甜的姑娘正对着他害羞地笑。 姑娘说:“我走了,不同你说了,糖铺里忙得很。” 花绝恋恋不舍:“好,等忙完差事,我同你一起打理铺子,重的东西你别动,等我搬!” 云琛捂嘴偷笑,随即悄悄离开。 叶峮女儿百天宴。 院子里满满当当摆了十桌酒席。 云琛提着银质九连环走进院子,乍看全是霍帮护卫,还以为是霍帮搞年会呢。 终于等人到齐,照旧叶峮、花绝、不言、云琛、荀戓和小六坐一桌,没一会儿,叶峮家的小子叶城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出来了。 一群大老爷们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喊着“快给我看看大侄女”“给我抱抱”,争着上手抢娃娃。 叶峮慌忙从“狼群”里夺过小绵羊似的女儿,疼惜地摸摸那粉嫩小脸,埋怨道: “你们小心着些,别给我摸坏了!”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一人打趣道: “女儿奴啊女儿奴!谁敢给咱大侄女摸坏了?这么一百多个叔叔伯伯在此,谁敢造次?” 另有人一拍大腿,叫道:“完了完了,咱大侄女长大说亲可难了!谁家敢对付咱这一百多个老丈人?哈哈哈哈哈哈——” 叶峮脸上笑的一团花似的,“哪能让臭小子占便宜,不给嫁!” “哈哈哈哈哈——” 叶峮抱着女儿在各个桌前展示,引得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去看,稀罕得不知怎么才好,只能一个劲儿地塞拨浪鼓、手钏、瓷娃娃。 轮到云琛的时候,她只看见一团白白嫩嫩的小棉花缩在叶峮怀里,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滴溜溜望着她,咧开没牙的小嘴朝她笑。 “阿琛,你抱抱。”叶峮将孩子递过来。 云琛吓得连连往后躲,手却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她小心翼翼抱住孩子,感觉这是她在世上抱过最轻又最重的东西。 也许是女子的天性,她看着才刚来到这世界的小小人儿,不觉眼神柔软,甚至有点想落泪。 瞧出她情绪波动,小六笑道:“瞧云哥这样,巴不得赶紧生一个呢!” 叶峮笑道:“我女儿同阿琛有缘,喜欢阿琛的。” 云琛小心地伸出食指,凑近孩子的小手,被那棉花糖一样的小手紧紧握住,往嘴里放去。 她急得叫起来:“不行我手有茧!别划着嘴!”却不敢用力抽回手,只能用惊慌求助的目光看向叶峮,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群糙汉子笑起来,那笑声震耳欲聋,终于吓得孩子哇哇大哭。 叶峮这下也慌了,惊声叫着“夫人救命!”抱起孩子往屋里跑。 众人笑的更欢了。 庆祝一个小生命到来,远比送走一个生命高兴。 因此,这酒喝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畅快。 三两圈下去,划拳的,吹牛的,打嘴巴仗的……仿佛今夜全京都的嘴都在这儿了,吵得人头大。 小六还惦记着腌臜他云哥,酒壮怂人胆,道: “云哥,你赶紧成亲生一个,名儿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云玄都’!” “噗——”花绝一口酒喷了出来。其他人全笑地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 云琛气得拿鸡翅膀捅小六,“你他娘没完了!我今天就送你去投胎!‘云玄都’这名儿留给你下辈子用!咋样!” 不言赶紧拉架,但他也有点喝高了,再加上刚考完飞府衔试,暗卫之事十拿九稳,他兴奋得很,一时嘴上没把住门,对小六道: “你这孩子,就别捅你云哥肺管子了!阿琛啥时候追上菘蓝女官,啥时候八字才能有一撇呢!” 不等云琛说话,叶峮愣了:“菘蓝?阿琛喜欢的原来是菘蓝女官?不对吧?” 荀戓也失笑,“怎么可能!明明……明明……” 荀戓“明明”了半天,硬是没敢说出“霍姑娘”三个字来。 这时,花绝惊问:“不是霍阾玉那丫头吗??”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云琛根本插不上话,气得她大叫: “真他娘造谣一张嘴!都别给我造花边绯闻了!” 花绝叹了声“我的乖乖”,搂住云琛脖子笑道: “看不出啊看不出,咱们最老实的小阿琛竟然玩得这么花?这么多小香香等着呢?” 云琛俯身紧紧抱住花绝的腰,做好标准的防挨打姿势,坏笑道: “再花也没你花呀——小哥哥,梨糖给我吃一颗呗!” 花绝大窘,脸唰地就红了,使劲捶云琛,“你这臭小子!偷听别人墙根!” “哟哟哟——不打自招了!花绝,赶紧把弟妹带来瞧瞧!” “他才舍不得呢!肯定天黑了躲被窝里偷摸自己看!” “别瞎说啊!人家正经好姑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闹到天黑,酒喝了七八轮,众人还没有散场的意思。 云琛实在喝不下了,借口醒酒,一溜烟儿偷跑回霍府。 见栖云居还亮着灯火,她走进去,正见霍乾念坐在院子里等她。 隔着老远,霍乾念便闻见那冲天的酒气。 他端起旁边一直温在小炉子上的醒酒汤给她: “喝点吧,不然明日醒了难受。” 她一手提过碗边,一手叉腰,喝酒似的一口气干了,看得他直笑着摇头。 他拍拍腿,朝她招手,“靠近些,来擦擦嘴。” 换做平时,她都是一抬袖子一抹嘴就完事,这会却乖乖地挪过去,傻笑着仰起头。 他捧起她的脸,用帕子一点一点、格外仔细地为她拭净嘴。 隔着薄薄的帕子,他的手指清晰地触到她滚烫的红唇,不觉轻轻颤了一下。 终于擦完,趁她醉着,他收起帕子时顺势捏了捏她的脸,温声问: “百天宴怎么样?” “坐了十桌,人特多,礼物都堆成山了,属少主的礼最阔气。我喜欢少主给叶哥女儿起的名字——‘叶灵’,真好听。” “叶峮的女儿如何?” 她手舞足蹈地比画,回道: “特别特别漂亮的一个小娃娃,跟玉雕出来的似的,小胳膊藕节一样可爱,白白嫩嫩的!” “这么喜欢孩子,那日后我们领养一个。”他说。 完全没注意到他话里的“我们”是几个意思,她摇头,打着醉腔,不高兴地撅嘴: “干嘛领养?我喜欢自己生的,我要自己生。” 他愣住,心里立马纠结成一团乱麻。他记得从前她酒醉时说过,不喜欢女子来着,这会怎么又要生个孩子? 以为她是不经人事,又醉得很了,他哄道: “傻瓜,男子生不了孩子的。” 她没搭腔,只是低下头,突然沉默了。 第100章 若信念坚固 云琛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再抬起头时,竟然已泪流满面。 “将来我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不冷落她,不随意打骂她,不将她关黑屋……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马厩里哭着入睡,不会欺负她的娘亲,也不会让旁人欺负她……” 霍乾念听得心酸,他从没想过,云琛鲜少提起的家世过往,竟然如此辛酸。 看着那双泪眼楚楚的小鹿眼,他觉得这世间真真犯了死罪。 仿佛一腔压抑多年的委屈与痛苦,那洪流终于找到了出口。 云琛再也忍不住,彻底放声痛哭起来: “原以为,天下的爹爹应当都是那么凶,那么冷落孩子的。可老太爷对你就不是,叶峮哥对他女儿也不是,我才知道,你们这样才是应当的。 我记得小时候,爹很疼爱娘和我,他们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娘给爹刮胡子,爹带娘骑马看花……可后来,爹又娶了小娘,从小娘进门那一天开始,娘就再也没有笑过了…… 娘说,一生应当只许一人,若许不了,便是不爱,因为人的心不可分割。爹却说,娘是被那些莺莺燕燕的文人酸词毒害了,便从此再也不让我读书认字。后来,小娘生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爹便再也没有抱过我……” 她越说越伤心,越哭越凶,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 “从我五岁开始,爹……爹就再也没有抱过我了……我已经不记得被爹爹抱着是什么感觉了……少主……少主……我也已经快忘记我娘的样子了…… 少主,你知道吗,我娘病了,病得快要死了,我爹却只惦记着拿我去和有钱的林家结亲……我娘急火攻心,气得吐了好大一摊血,便再没有醒过来…… 我娘尸骨未寒,我爹就着急抬小娘为正妻,就连祖坟里,我爹的位置旁边也是一左一右,平起平坐的两个空位……他难道叫我娘死都要看着他和另一个女子在一起恩爱吗……少主……我好难过……我也想有叶峮哥那样的爹爹,疼爱我,也疼爱我娘……” 她哭得几乎昏厥,抽泣的额头上一片红疹。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痛哭,他的衣衫都几乎要被那泪水湿透。 他抱住她,哄孩子一样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渐渐平息,他才将下巴轻抵在她发顶,用带有鼻音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说: “琛儿,我再养你一遍,用金银和玉,用花和香——用一颗不会分给任何人一丝一毫的心,好吗?” 只可惜最后这两句话她并没有听见。 她趴在他腿上,脸上挂着泪痕,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 借口醒酒逃席的不止云琛一个。 一道身影离了叶峮家后,直奔郊外破庙。 破庙荒凉,房梁已坍塌。 莲花座上的佛像因为风雨侵蚀,通体已变成斑驳的灰白色,可佛像的神态仍旧不悲不喜,仿佛并不在意这泥塑腐朽的躯体。 “若信念坚固,十年一念,亦决得生。” 荀戓喃喃念着莲花座上刻着的这句话,不觉怔了很久。 他太过专注,以至于干了这么多年护卫,竟完全没察觉有人悄悄靠近。 一声诡笑贴着他耳边响起: “呵呵,很荣幸见到荀戓大人——” 荀戓从沉思中惊醒,本能后退一步,同时“唰”地抽出了佩刀。 来人动作极快,一把摁住荀戓的手,制止了他抽刀的动作,笑道: “既然答应了见面,那就好谈谈呗,不必动手了吧。” 荀戓沉着脸,缓缓将刀压回刀鞘,仍旧目光警戒地盯着对方。 来人道:“我方才说‘很荣幸见到大人’,是真心的。” 见荀戓不语,只是阴沉着脸,浑身透着敌意,来人露出阴阳怪气的笑容,道: “玉家与霍帮争霸楠国商界已久,这么多年打来杀去,一直没有个结果,很大原因在于霍帮太过铁板一块,全是像荀戓大人这样的好手在旁,让我们是刺杀也不成,挑拨也无法。 因此,玉家有专门针对‘霍帮护卫’量身制定的策反法。如若能策反一个‘霍帮护卫’为我们玉家所用,则价值百金,而像荀戓大人这样的‘霍帮亲卫’,足值千金之数。” 荀戓冷眼看着这个陌生的玉家护卫,“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只要你们许诺的一千两黄金,少一毫都不行!” 那玉家护卫笑道: “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大人,这么多年,玉家从没有间断过策反、腐化霍帮护卫,只可惜从来没成功过。而大人你——是第一个。” 荀戓瞬间脸色煞白,仿佛人还立着,脊梁骨却已被生生折断。 似乎怕说得狠了,荀戓会反悔,那玉家护卫试探够了,赶忙从旁提出一个沉重的匣子,道: “大人别生气,我们玉老爷知道有霍帮亲卫肯投诚这事,非常重视,愿拿出这二百两黄金为定金,不论事成与否,都是玉老爷的一点心意。事成之后,一千两黄金,绝对不差分毫。” 沉默许久,荀戓声音嘶哑地开口: “需要我做什么?” 玉家护卫道: “请大人偷出‘醒狮印章’。” 荀戓一愣,“那是霍帮最机要之物,乃是霍帮在商的重要印记,只由少主贴身保管……” “所以才要请大人帮忙,毕竟,那章子值二百两黄金呢!”玉家护卫说着拍了拍装满金子的匣子。 又沉默了片刻,荀戓最终提起匣子,脚步沉重地往外走。 将走到门口时,荀戓顿足回头。 “你说,玉家一直都有为‘霍帮护卫’量身定制的策反法,有相应的赏金?” “没错。” “其他人多少钱?” 那玉家护卫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荀戓是问其他人值多少,便道: “不言大人、花绝大人同荀戓大人你一样,若策反成功,许一千两黄金。叶峮大人五千两。” 荀戓点点头,而后又问:“云琛呢?” 那玉家护卫意味不明地笑笑,道: “一万两。” 不再多言,只最后看了那灰白的佛像一眼,荀戓大步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明明不悲不喜的佛像,此时却目光悲悯,垂垂地望着他。 第101章 玩物丧志 云琛发现,霍乾念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他不仅帮叶峮女儿起了“叶灵”这么好听的名字,还天天变着法儿给叶灵买玩具。 什么铜钱老虎、七巧板、小人偶、鸠车、竹蜻蜓、铜牛马、陀螺…… 每隔几天,霍乾念就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样小孩子喜欢的玩具,询问云琛的意见。 云琛儿时不得父亲疼爱,自然没见过这些,她恍然大悟道: “原来小孩子不是玩九连环啊?” 霍乾念笑道: “每一样东西,你都替我检查十遍,查仔细了,别有毛刺伤着孩子,然后再叫叶峮拿回去。” 她欢快地应下,一边检查玩具,一边每样玩几个来回。 基本每回都是她新鲜够了,才将玩具给叶峮。 叶峮也没料到自家女儿这么得主子喜爱,一段时间过后,玩具堆的家里都快放不下,足够叶灵玩到嫁人了。 叶峮琢磨着要不要哪天把叶灵带过来,给霍乾念磕一个,以示感恩。 过了好一阵,玩具的“风头”过去,霍乾念却又突然迷上“玩物丧志”: 今儿让云琛陪他去看皮影戏,明儿又喊云琛去玩兔儿灯。 他甚至还亲手做了几只风筝,挑了个日晴风朗的日子,带云琛在垂星湖旁放起风筝。 叶峮等人只当是主子累久了,不愿去看书房里堆成山的信函,需要放松下心神。 至于云琛,她小时候只放过一次风筝,早就忘了儿时那短暂的快乐,不免玩得兴奋。 她拿着竹轴,举着风筝线,在青绿茂盛的草地上飞跑大叫,风筝还没飞起来,她已经快乐得像个二傻子。 叶峮、花绝和不言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花绝一脸嫌弃: “阿琛,别告诉我你不会放风筝,有你那样放的嘛?” 不言啧啧摇头,道: “我用脚放的都比你好,你把竹轴举那么高干嘛呢?举线啊我的哥!你顺风跑啥的呢??” 最后几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三个大男人被迫加入这幼稚的小孩子游戏。 在叶峮几人的操作下,风筝很快高高飞上了天。 云琛高兴地望着飘摇在蓝天白云间的风筝。 霍乾念便高兴地望着她。 “真好看……”她喃喃地说,接着又蹦出一句令人惊掉下巴的话,道: “如果多绑几只风筝在少主的轮椅上,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推少主了?少主的轮椅可以自己跑了?” 霍乾念手握成拳,举到嘴边咳嗽两声,掩饰笑意,佯怒道: “你敢?!” 叶峮连连摇头,竖起大拇指对云琛道: “我看你小子不光自己想上天,你还想让少主上天啊?” 不言用一种“你好牛逼”的眼神看着云琛,“阿琛,论脑子有病我是真服你。照你的办法,以后咱是不用推少主了,你简直是给少主搞了个远程定位啊!以后玉家人也不用费劲心思去暗摸少主在哪儿了,看风筝就行。你特娘是玉家奸细来的吧?” “每天不用说,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咱主子这会是在上茅房还是睡觉,十二时辰面向全京都现场直演啊!”花绝嘴贱地补充到。 云琛才不管几人如何腌臜她,只一个劲儿叫唤把风筝栓霍乾念轮椅上试试。 叶峮见这小家伙有点发疯,只得手一抖,断了风筝线,任风筝越飘越远。 见云琛去追风筝了,叶峮长舒一口气,对霍乾念道: “少主,要不先送您回屋避避风头?躲一躲?” “不用。”霍乾念笑着摆手,只叫几人推着他一起去追云琛。 云琛顺着方向跑了半天,终于在后山的果园子找到风筝。 她跳上果树取风筝,留意到树上的柿模已经熟透,便摘了一个在衣服上蹭蹭,咬了一口。 满嘴爆汁,果肉绵密清甜,三两口便吞掉一个,直到吃得肚子溜圆,她还舍不得下去。 霍乾念和叶峮几人赶过来,叶峮笑骂: “你个猢狲!赶紧下来,小心看园子的老李收拾你!” 云琛舔舔吃得水润发亮的嘴巴,笑嘻嘻道: “放心,老李走路慢,等他来了,咱们都吃饱了——再说了,还有少主在这,怕什么?” 霍乾念仰头看着树上的云琛,笑道: “摘一个给我尝尝。” “好嘞!”云琛用袖子擦擦嘴,摘下一个熟得透透的,朝树下抛去,却不偏不倚砸在霍乾念身边的花绝头上。 红黄色的果汁流了花绝满脸,气得他连连比画手势叫道: “来来来,你小子给我下来说话!” “嘿嘿……”云琛坏笑一声,又拿起两个柿模朝花绝砸去,百发百中,砸的花绝衣服上全是果汁。 一旁不言笑得直不起腰,却被云琛一柿模扔进嘴里,差点噎死。 “咳咳咳…你特娘……咳咳我不言干了一辈子护卫,差点被你这狗怂用柿模弄死,咳咳……” 叶峮知道下一个糟糕的肯定是自己,惦记着身上是才刚换的干净衣服,舍不得弄脏,他便赶紧闪身躲到霍乾念背后,故作严肃道: “阿琛,别玩了,快下来!” 云琛使劲摇头,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 还没等叶峮反应过来,就感觉两边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花绝和不言一左一右,佯装揽肩膀,实则将手里熟透的柿模狠狠拍碎在叶峮的肩。 看着污渍斑斑的衣服,叶峮气得跳脚,也捡起地上熟透的柿模朝二人打去。 一时间,树上云琛铆足了劲出手,树下三人一会混战一会又攻击云琛。 霍乾念只见到眼前柿模飞来横去,果汁在空中喷洒飚射,空气里全是甜甜的果汁味道。 等润禾过来寻人,说裁缝铺的人来了的时候,只见到处一片狼藉。 四个大男人玩的猴一样疯,浑身挂满柿模残渣。像是从果酱里捞出来似的。 润禾不由啧啧感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小孩儿似的!” 第102章 气死名家的气质 栖云居里,京城最有名的裁缝铺来了六个人,是霍乾念叫来给几个亲卫做衣服的。 老裁缝们一边为云琛几人量体,一边笑道: “几位大人身量极好,配上咱这霍府最贵的料子,穿在身上定然火树银花一般!” 花绝失笑:“你这老裁缝还挺会说话!” 老裁缝笑着应了几句,而后问霍乾念: “敢问霍少主,给每位大人做几身衣服呢?” 霍乾念道:“春秋冬夏各十六套,骑马八套,游湖八套,看花八套,玩泥巴八套,赴宴十二套,常服十八……每人至少八十套吧,选最时兴的样式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并做好,不必看重料子结实,好看便是,磨坏了就换新的。” “好嘞!霍少主放心,我们一定给诸位大人捯饬得威风又漂亮。” 云琛几人则张大嘴巴,惊道: “少主,八十套?能穿得过来吗?你这也太大方了!” 花绝倒是习惯了:“这有什么,我小时候在家,每年我爹娘都要这样为我做好一年的衣服。” 不言则搂住一个裁缝的肩膀,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嘱咐道: “我可是要当暗卫的,老师傅,暗卫你晓得不?护卫里最酷的那种!给我的衣服不用太花哨漂亮——贵就行了!” 另一个老裁缝问云琛:“大人,您想要什么样式的?” 云琛想了想,不好意思道: “要漂亮的。” 老裁缝连忙捧出一沓子布料样式,叫云琛挑选。 待老裁缝忙活完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 叶峮、花绝与不言各自领了差事去忙,只有云琛陪着霍乾念在书房理事。 但霍乾念却不处理事务,只是坐在云琛身旁,一笔一画地教她学写字。 云琛认的字,学起来便很快,只是笔笔都写得像柴火棍一样,毫无笔锋可言。 霍乾念却在一边点头夸道: “写得很好,有名家的气质。” 云琛缩缩脖子,“少主的字京都闻名,我的嘛……有气死名家的气质。” “哈哈哈——”霍乾念大笑。 而后两个时辰,一直到天黑,两人都一直在书房里待着。 香炉里升起袅袅白烟,散发着梨木的清香。 霍乾念在书桌前处理事务,云琛坐在对面的矮桌上,像个刚刚上学堂的孩子一样,一笔一画认真地学写字。 她写得专注又认真,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努起,可爱得很。 写来写去,几十张纸上都是“霍”字。 她说,“霍”字横竖撇点都有,得学,最后却趴在桌子上,头枕着宣纸就睡着了。 等她睡醒,从纸上挪开脸,只见脸上印着大大的一个“霍”字。 “哈哈……”他又在笑。 到了就寝的时候,今日是她轮值守夜。 照往常,霍乾念总要在睡前与她闲聊一阵,今日却不同。 他递过来一本画集,“念给我听听。” 她打开画集,认真地读起来: “羊村有一孩童,性顽,喜学鸡鸣。一日夜半,孩童梦中鸡鸣,啼声响彻村宇。百十农家纷纷睡中惊起,拾农具上田劳作,却见月明星稀,各舍晨鸡皆睡中,不由大骂……哈哈哈,少主,这个故事好有趣……” 她一边念故事,一边咯咯地笑。 “少主,这画集真好看,画得真好。这字也好,怎么像是少主你的字?” 他眼睛弯弯笑看着她,“就是我画的,喜欢吗?” 还有几十本,都是他挑灯夜战,选了最好看的故事,亲笔写写画画,做出的画集。 “云琛,以后每日睡前,都念一个故事给我吧。”他说。 “嗯!”她捧着画集,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容。 这时,他又神神秘秘地朝她招手,指了指床底下。 “那个也给你,拿出来玩。” 她兴趣大盛,钻进床底下,捧出一个三尺长的沉重铜匣。 “好重,这是什么?少主送我一匣子暗器?还是磨剑石?” 他笑笑不说话。 她打开匣子,只见一座精致小巧的成套微缩府宅出现在眼前。 像是将一座府宅从里到外缩小了一千倍。 巴掌大的前厅里放着袖珍的桌椅,挂着黄豆大小的灯笼。 寝屋里是原模原样缩小的床榻,那纱幔比树叶还小一圈,榻上甚至还放着两个米粒大的花枕头。 再往旁边,还有巴掌大的厨台,指甲盖大的锅子,甚至还有可以盛一口水的小桶,能烧四五滴水的银锅。 以及七八个泥塑的小人,全都是有鼻子有眼,一副护卫模样。 不知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竟能制出这样一套精致繁复的玩具。 “叶峮哥放树下,不言哥拿远些,最好拿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他太吵了,哈哈……给花绝挂杆头晒太阳,小六塞酒坛子里,狗哥留屋里睡大觉……哈哈……” 她痴迷地把玩这小小府宅,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可看的东西实在太多,每一样都精美极了。 “那你呢,你在哪里?”霍乾念问。 她拿起最后一只泥人小护卫,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在他手心,眼神清澈地看着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 “少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和少主在一起——我值守呀!” 她说的显然是“护卫”意思,可听在他耳朵里,不知怎的就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垂下睫毛,“我儿时,娘亲曾送给我一套这样的东西,刻制的是一个有米铺、糖铺、酒肆、食肆……二十几间不同铺子的集市。我找那老师傅做了一套这个,想的你应该会喜欢。” 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小酒壶,嘬了口壶嘴,开心道: “好看,真的好看!我很喜欢,少主!” 大概她是后两句话说得太快,几乎连在一起,他心尖猛地颤动,喉结上下滚动来去,平复许久,才摸摸她的头,声音暗哑: “玩吧,今夜我守着你睡。” 因为白天玩太疯,旧伤又一直没彻底好,她竟真觉得十分困乏,把玩着那小桌子、小椅子,手里握着一根牙签大的扫帚,就慢慢睡着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侧身蜷缩着,呼吸均匀又安静,脸上是使劲擦过却还能看出痕迹的“霍”字,嘴角还浅浅地弯着。 他静静地靠在床榻边看她,心里柔软的他发慌。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琛儿,晚安,愿你好梦。” 第103章 护卫 十二岁那年,云琛亲手埋葬了母亲,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她不愿称之为“家”的地方。 大雨滂沱的那日,最恐惧无助的那日,眼睁睁看着雨水和泥土脏污了母亲的尸体,她却无法用小小的身体替母亲遮挡的那日。 那带着梅花破月玉佩的恩人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叫身旁的仆从挖了坟茔,帮忙安葬了母亲。 临走的时候,恩人还给了云琛两块银币,说道: “小可怜,去买块饼子吃吧。” 云琛拿着钱,浑身湿透地在路上走。 她没了娘,就等于没了家。她既恐惧回头迎接父亲的狂怒,更不愿成为那一大家子里最多余碍事的人。 于是,她决定永远地离开。 她以为,她有师父教的一身武艺,总有办法讨口饭吃。 可她远远低估了这世间对于一个孤身又漂亮的女娃娃的恶意。 当那个好心的卖豆腐的大婶,教她怎么用月事带时,大婶的丈夫就那么毫无顾忌,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她,说“来月事好,可以种娃了”。 在大婶暗暗使眼色下,云琛向大婶道了谢,远远地逃开。 夜里无处可去,她只得宿在一处农场的草垛里。 从小睡惯了马厩,草垛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一个和善的老乞丐也来草垛过夜,听说她一个人孤身在外,心疼她身世可怜,还分了半块干饼给她。 老乞丐和蔼又亲切,云琛觉得他很像自己过世的祖父。 睡到半夜,云琛被一阵怪异的感觉弄醒。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到大腿间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睁眼看去,却见阴凉月光下,那老乞丐正埋头贪婪舔舐。 “来月事了?没事,我不嫌弃。”老乞丐喘着粗气说。 她吓得愣住了,明明脑子已尖叫着逃出去十万八千里,身子却僵硬得动不了分毫。 羞耻又恐惧,她却不敢哭出声。 直到老乞丐扯下她的裙子,她下身一凉,忽而觉得有了力气,才狠狠推开老乞丐,大哭着奔逃。 无边无际的黑夜啊,布满荆棘的长路啊。 石头将她绊倒,长满刺的树枝划破她稚嫩的小腿皮肤。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多远,直到彻底失去力气,她才跌倒在林子里,没了意识。 梦里面,娘叫她醒醒,不能睡在地上,会着凉。 她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天已大亮,她躺在灌木丛里,浑身酸痛,下半身仍光着,没有衣裙穿。 她感觉羞耻极了,无助极了,却只能绝望地蹲在草丛里,等着更加恐惧的未来。 整整一日,她从天明蹲到黄昏,直到巨大的红日照耀着长路,一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策马徐徐走来。 那男人穿着笔挺的服制,腰间挎着一把长刀,一眼就发现了草丛里的云琛。 他跳下马,从马屁股上挂着的包裹里取出一套衣服给云琛。 “这是我儿子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她傻愣愣地接过衣服,站起来就穿,那男人立刻转身回避,翻身上马离去。 “大人,谢谢您。”她眼里含泪,羡慕地看着男人的服制和骏马。 “大人,将来我也想和您一样,您是做什么行当的?” 男人笑笑,“我是做护卫的。” “什么是护卫?” “生死护主,卫道清明,就是护卫。不过你得先做武师,有了主子,才能做护卫。” 她似懂非懂,望着男人策马离去的身影,心里好像突然有了方向。 她要做护卫,生死去护恩主。 可她年龄太小,家世来历又不明,即使扮成个小子模样,也没有大户人家愿意雇佣她。 一户人家的仆从甚至打趣她: “这么小就做护卫啦?小护卫,你的兵器呢?你杀过人吗?” 是啊,空有一身武艺,但她一个人都没杀过,连那个老乞丐都不敢杀。 她知道必须得想办法活下去,等自己长大。 于是,她开始穿起小子装扮,四处流浪寻差事,有时为人洗衣服,有时为人劈柴,有时在码头上扛和她一样高的米袋。 不论报酬是几个铜板,她都欣然接受。 有钱便吃烧鸡,没钱就啃馒头。 春时睡在树上,夏时睡在花里,秋天啃着野果睡,冬天枕着白雪眠。 说不苦是假的,夜里忍着高烧战栗,捡别人剩下的破罐子熬药喝; 年三十穿着破了洞的单衣,孤独地站在窗外,看别人一家其乐融融地围着炉子吃火锅。 再或者,被偷被骗了身上最后一点钱,却没人可以诉说那委屈。 就这么熬了一年又一年。 她终于慢慢长大,身量高了,肩膀宽了,人也更有力气了。 她寻到那个“梦魇”一般的草垛,等了整整一个月,才又等到那老乞丐。 老乞丐还是看起来那么和善又慈祥,头发花白,身影佝偻,手里牵着一个走失的小女孩。 老乞丐并没有认出她,见这处草垛被占了,便拉着小女孩去另一处。 等云琛走过去的时候,正见老乞丐在扯小女孩的裙子,嘴里嘟囔着“真香啊,快让我尝尝香不香”。 小女孩的神情惊恐又无助,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却不敢挣扎哭喊—— 一如当年的云琛。 云琛悄悄站定在老乞丐身后,举起那把在集市上五个铜板买来的最便宜的剑,说: “闭上眼睛。” 老乞丐大惊回头,还没看清楚什么,就被云琛一刀割断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流满老乞丐的前襟,滴落在小女孩紧闭的双眼上。 云琛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她这才知道,一个人竟然要流那么多血才会死。 云琛颤抖着擦去手上的血迹,背起小女孩,慢慢往城中走。 小女孩问: “哥哥,你好厉害,你是做什么行当的?” 云琛答: “我是护卫,生死护主,卫道清明。保护人的。” 小女孩搂住云琛的脖子,将头靠在云琛肩膀上,头上束发的小揪揪扎得云琛脖子痒痒的。 小女孩糯声说: “哥哥,你别怕,别发抖,你是保护人的英雄呀!” 第104章 天衣无缝的理由 当小女孩软糯着声音,说出: “哥哥,你别怕,别发抖,你是保护人的英雄呀!” 一瞬间,云琛只觉得山路迷雾散尽,云开月明。 她突然觉得什么苦都不苦了,什么怕也不怕了。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原来就是来这世间尝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的。 这天是自由的,地是自由的。 风霜雨雪都是自由的—— 她云琛,也是自由的。 她朗朗笑起,朝前方大步走去。 这些往昔,云琛很少对别人说起,偶尔有人问起,她也只寥寥几句揭过。 人们都说,十二三岁的孩子出来闯荡,多么可怜,这世间的磨难不会优待一个孩子一点。 云琛笑着称是,可她知道,时间会让她长大,磨难会让她又苦又痛。 可历尽千帆,不坠青云,她还是她。 云琛的思绪走到这里,被小六突然打断。 小六将一只又生又腥的鸡屁股怼到云琛脸上。 “云哥,你在想什么呢,突然沉默这么久?你是不是在偷偷学叶峮哥和狗哥那样成熟?别装了,那不适合你。” 云琛躲开鸡屁股的骚臭,踹了小六一脚。 “滚!” 栖云居的院子里,众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忙活不停。 一个大铜锅放置在桌子中央,通红的炭火将铜锅烧得滚烫,里面的清汤都沸腾了起来,滋滋作响,冒着蒸汽。 叶峮赶忙招呼众人:“兄弟几个都手脚麻利些!否则烫熬干了,咱还吃不上一口呢!” 花绝皱着眉头,忍着腥味,笨拙地拿护卫刀片鱼,不满抱怨: “咱们大男人哪干过这些?为啥不让厨房把食材都切好了再端上来,非要咱们自己整?” 不言用银丝小心翼翼地划着腰花,“你个纨绔子弟知道啥,我们普通老百姓在家,都是这么吃火锅的,这样才热闹呢!哎你们说,我这银丝嘎了那么多人头,现在又来切腰花,一会儿你们吃的时候,会不会吃到玉家狗的脑浆?” 荀戓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赶忙朝外走,“我去喊润禾拿几把厨刀来吧,没咱的刀快也行,我可不想吃人肉!” “狗哥,帮我从厨房拿个漏勺来,我要焯鸡肉!”小六喊了一嗓子,然后动作麻利地掏鸡内脏、剁鸡块,又帮着花绝收拾鱼,看得花绝啧啧惊叹: “看不出啊,你小子这些还挺灵的!” 小六得意地摇头晃脑,“开玩笑,我可是第六亲卫预备选手,什么我不会?” 花绝给了小六头上一下子,笑骂: “第六亲卫也是护卫,难不成是厨子?” 小六“哎呦”一声,不乐意了,“厨艺只是我诸多强项中的一个,我还有好些强项,诸位大哥想不想看?” 叶峮笑着踢过来一个大酒坛子,“小六,缩骨功来一个!” “好嘞!”小六立马活动筋骨,开始一点点往酒坛子里进。 他这些年高壮了太多,比从前缩得费劲,但还是足以让众人惊叹。 没一会功夫,小六整个人以奇异的姿势“乱七八糟”地折叠进酒坛子里。 他声音闷闷地从酒坛子传来: “你们帮我出来一下,我最近肩太宽,有点卡住了,快帮我一下。” 叶峮拍拍手,故意舒口气,道: “哎!天气真好,咱赶紧吃火锅吧!” 花绝附和,“对对对,赶紧叫少主,可以吃火锅了!” 不言也坏笑着,故意大声说: “咱先把肉吃了吧,趁小六没法来和我们抢,咱们抓紧啊!” 小六听得真切,急得在坛子里哇哇大喊,最后还是在云琛的帮忙下才出来。 他上去给了云琛一个熊抱,喊了句“还是云哥最疼我”,然后便要去揍另外几人。 “不好不好!小六亲卫生气了!” “哇!好可怕!快跑快跑!” 小六气得哇哇大叫,“你们等我再立个大功回来!我铁定就是第六亲卫了!到时候你们得请我喝三天酒!” “我还是请你逛一个月窑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边,荀戓离开栖云居后,并没有去后厨。 他再次来到城外破庙,将那枚象征着霍帮最高权力的醒狮印章,交给那玉家护卫。 印章脱手,眨眼变成两锭黄灿灿的金子。 那玉家护卫笑说,这不算在已经说好的赏金里,是额外请荀戓喝酒的。 本来就是冲着金子去的,可如今金子到手,荀戓却只觉滚烫发疼,让他几乎拿都拿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冲上去杀了那玉家护卫,再将印章抢回来。 让一切回到正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他终究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玉家护卫揣着印章,得意地扬长而去。 他知道,此刻起,他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破庙,在河沟旁站了很久很久,将那两锭金子轻轻丢了进去。 “咕咚”一声,金子沉入水底。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一路回到霍府,悄悄启开偏门。 那守卫偏门的院卫早被他支去厨房拿厨刀和漏勺了,自家院卫不会对亲卫设防,自然荀戓说什么,那院卫就怎么做。 荀戓闪身进来,小心翼翼关好门,一回头,叶峮已在身后等着他。 荀戓一僵,随即神色黯然。 叶峮神情严肃,用一种最戒备审问的眼神看着他。 “你最好有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我没有。” 荀戓沉着脸,缓缓抽出护卫刀,寒刃对准了叶峮。 第105章 不妙的预感 楠国二十八年,霍帮堂口势力如日中天。 那在京都郊外修建了一年多的霍氏祠堂终于完工,是时候该将烟城祠堂的祖宗牌位都迁移过来了。 迁宗庙祠堂是大事,为此,霍帮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在当家少主霍乾念的带领下,数百人浩浩荡荡踏上了回烟城的路。 在京都天子脚下的日子,无论仇家势力多强,多少都会忌惮些。 霍帮这两年的遇刺大大减少。 可如今又离京都,就好像离开保护圈,霍帮护卫们不得不高度戒备,日夜巡逻。 叶峮在众人吃火锅那日,突然消失不见,连带着几个能干的护卫也都不见了,不知是去办什么要紧差事。 云琛一下子又得暂替叶峮,担领大亲卫之责。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云琛这次第二回担任大亲卫,显然要熟练得多,处理事务也愈发成熟稳重,游刃有余。 花绝对此赞不绝口: “阿琛,等叶峮哥干不动,你可以接替他了。我瞧你处理护卫队的事务越来越有门道。” 不言值完夜没休息,在一旁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打了个大呵欠: “阿琛办事没问题,就是太小心谨慎了些,为了防着仇家刺杀寻仇,总要夜里悄摸赶路,整的我瞌睡得不行。哎阿琛,咱白天多赶赶路行不?你忘了前两天咱们半夜在山头上疾驰,把少主的轿子抬得快飞起,直接把一个晚归的农夫吓晕过去了,人家还以为遇上阴兵借道了呢!咱们霍帮虽然仇家多,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呢!就算前面有什么危险埋伏唔——” 想起上回不言发挥“乌鸦嘴”本事的时候,立马就碰上了玉家的临别大礼包,众人差点掉进陷阱坑被扎成筛子,云琛赶紧捂住不言的嘴。 “大哥我求你少说两句,我不希望玉家又搞个欢迎大礼包来!” “放心,玉家至今不敢在烟城开设堂口,就是忌惮我们,不会主动到我们的地盘上寻事的。”不言又说。 云琛来不及把这句话捂在不言嘴里,总有种隐隐不妙的预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一个多月后,队伍进入烟城地界,云琛才觉得好了点。 离城中还有两夜路程,队伍驻扎在一处瀑布小潭过夜。 众护卫忙活着起炉灶、扎帐篷、整理行李,霍乾念觉得吵,叫云琛推他去水潭走走。 水潭不大,瀑布像一条月白的绸缎,飘飘挂在黑岩上,垂落进幽深的水色,不断飞溅起水花。 云琛撑着伞,立在霍乾念身后。 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瀑布飞烟。 一只飞鸟低低掠过水潭,衔起一只青鱼而去。 云琛开口: “少主,等与玉家的事了了,我有话想对你说。” 作为霍乾念身边最心腹的贴身护卫,从这些日子以来霍乾念的处事,她已预感到这次回烟城,一定会与玉家交锋。 与其说是霍帮仁孝,专门回烟城迁移祖宗牌位,不如说是霍帮故意露出破绽,引玉家上钩。 因为玉家也很清楚,像这样在京都之外对霍帮动手的机会可不多。 云琛想,等打败玉家,霍帮迎来太平之日,她便要对霍乾念表明心意,并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全都坦白。 无论到时迎接她的会是厌弃还是接受,她都愿意面对。 他转头想去看她,却不料她心里一慌,竟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自己都愣了,不明白这只手在干什么。 他却不闪不躲,只从她掌心下露着一张漂亮的唇,微微勾起浅笑: “巧了,我也有话对你说。” 感觉到他的睫毛在手心里挠痒痒,她脸一红,手心一烫,赶紧将手收回来。 她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猜想他会有什么话等着对她说。 他没有回头看她,语调却突然低了下去: “云琛,保护好你自己。” 她明白,他是在说即将到来的与玉家的争斗。 她懂,只要有争斗,就会有流血。他担心她的安危。 可她不懂他这句话里的无力至极。 很快,又过了两日,队伍抵达烟城。 烟城的霍府内外早已打点齐整。 霍乾念前脚刚进北柠堂,后脚叶峮就风尘仆仆地冲进了书房。 在云琛几人的惊讶注目下,消失许久的叶峮朝几人点了下头,匆匆冲进书房,反手关严了房门。 云琛几人只来得及听到叶峮说了句“少主,折了三个兄弟,东西还是没找到”。 花绝皱眉头,“你们看见没,叶哥受伤了,我见他衣服上有刀破的痕迹。” 不言点头称是,“还有几处深色的血迹。不知道叶哥领了什么危险差事。‘东西没找到’是什么意思?少主丢什么重要东西了?竟还要叶峮哥亲自去找,还折了三个兄弟?” 云琛赶忙差小六喊府医来。 没人注意到一旁脸色僵硬又发白的荀戓。 几人在书房外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等到叶峮出来。 都是做护卫的,几人纵然好奇叶峮到底干什么去了,却都很自觉地没有发问,只是让叶峮赶紧去疗伤休息。 大概是觉得突然消失了那么多天,有点过意不去,叶峮拍拍云琛的肩膀,对几人道: “辛苦大家了,等忙完这阵,我请大家吃酒。” 说罢,叶峮目光复杂地看了荀戓一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道: “狗哥,既然已经回烟城了,你去看看家里人吧,今夜若是你的班次,我来顶。” 荀戓点点头,一点没有客气推辞,轻声道了句“谢谢”,转身就朝外走。 云琛敏感地察觉到荀戓不太对劲,想追上去问,却被叶峮一把拉住。 叶峮表情深沉,在看到云琛眼里的惊讶后,又赶忙露出个掩饰的笑容,道: “狗哥一年多没见家里人,让他回去看看,你小子就别掺和了。” “可我觉得狗哥好像不太对劲……”云琛说。 不言琢磨道:“狗哥确实看着情绪不高,大概是近乡情更怯?” 叶峮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转过,不忍去看荀戓的背影。 第106章 天河曜 叶峮回来了,护卫队又恢复了平常的有条不紊,云琛也感觉肩头大山卸去,轻松了许多。 她只想好好躺床上睡一觉,睡他个日上三竿才最好,小六却跑来说,荀戓喊他们二人去吃酒。 算了算时辰,云琛问:“狗哥不是回家看家人吗?这才两个多时辰,就回来了?” 小六也一头雾水,“不知道,狗哥说看完了,让咱俩赶紧走着,今夜不醉不归。” “眼下气氛这么紧张,随时要与玉家交手,狗哥怎么这个时候……”云琛觉得这一点不像荀戓稳妥的性子,想了想,还是说:“那就走吧!狗哥估计有什么要紧事跟咱们说,走!” 云琛和小六来到约定的地方,站在富丽堂皇的酒楼外面,二人不免傻眼。 “这、这万年香酒楼是全烟城最贵的地方啊,狗哥要在这请我们?”小六瞪大眼睛。 云琛也直挠头,“这里面一个麻婆豆腐都八两银呢,咱俩一年的月钱加起来,都不够里面三个菜的,狗哥几个意思?” “会不会来错地方了?可狗哥说的就是长街八十八号铺子啊!” 二人正疑惑间,荀戓从二楼窗户探出身子,招手笑道: “你俩愣啥呢?赶紧上来!猪肘子可要凉了!” 一听有猪肘子,小六立刻把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问题都抛诸脑后,一个健步冲上二楼,搂着荀戓就是一顿熊抱,兴奋道: “狗哥,你咋了,突然请我们吃这么贵的东西?我长这么大都没来过这么贵的地方呢!” 看着一桌子昂贵的好酒好菜,什么百花蜜炖猪肘,虫草煨蛇羹、兰花熊掌、清汤官燕、火腿烧豹狸、蟹黄鲍汁炖海参……云琛替荀戓肉疼: “狗哥,你是不是有啥事让我俩帮忙?咱们兄弟之间别来这套,有事你直说,钱留给嫂子当家用吧!” 荀戓摁着云琛坐下,故意板起脸。 “咋了,谁规定我不能有点私房钱了?我请我兄弟喝酒有啥不行的?今天你俩给我吃饱喝足,不醉不归!” 说着,荀戓又朝小二大喊: “再来六坛上好的天河曜!” 小二恭敬地应了一声,眼神却在荀戓三人身上来回打量。 能来万年香吃饭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锦衣加身。 但荀戓几人却穿着护卫服制,看起来是仆非主……小二明显担心几人想吃霸王餐。 尤其那天河曜,十年启一坛,香醉百里,实在昂贵。 看出小二顾虑,荀戓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几锭金子抛给小二: “够吗?不够我再给!” 小二捧着金子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哈腰,笑道: “够够够!小的这就给几位爷上酒!” 荀戓冷眉冷眼,并不多说一个字,只叫云琛和小六赶紧吃菜。 云琛不知道荀戓哪来这么多钱,更觉得今日的荀戓十分不寻常,她不知从何问起,便没话找话地问: “狗哥,去看过嫂子和孩子了吗?” 荀戓干掉一大碗酒,抹了把嘴,又揉揉眼睛。 “看过啦……俩妮子已经会帮着洗衣做饭了,三小子能扛柴火了,俩小的一个会自己吃饭,另一个也会开口喊‘娘’了。小姨子可怜,还是光会傻笑; 我那小舅子虽然瘫在床上,却学了编五角竹篓的手艺,也能补贴些家用;老人们也都好,我爹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看不清什么东西,不过吃饭香的很……” 小六拿肩膀捅了捅荀戓,坏笑问: “嫂子呢?你咋不提嫂子?叶哥让你回去陪家里人,你这么快就回来,也不和嫂子亲热亲热?” 荀戓“哈哈”笑起,给了小六头上一个脑瓜崩,笑骂: “你这猢狲!一天到晚脑子里黄得冒泡!” 云琛作势掏掏耳朵,嫌弃道: “可不是吗!我耳朵都快被熏黄了!” 小六“嘿嘿”笑道:“姑娘多好啊,又香又软,甭管每天多累,只要一贴在姑娘怀里,我立马就舒坦了!满血复活!” 云琛听不下去了,拿雁翅堵住小六的嘴,又对荀戓道: “狗哥你少喝些,你不是都戒酒了吗,怎么又喝上了?” 荀戓并不接这话,豪气冲天地捧着酒坛子一阵咕嘟,痛快地叹了口气,问二人: “你俩是不是都忘了这地方了?” 见云琛和小六不明就里,荀戓道: “咱们在武馆的时候,有一日忙完押运货物的差事,经过这条街的时候,一条鱼骨头从二楼扔下来,正掉在小六头上——” 不等荀戓说完,云琛一下子回想起当年,接道: “对对对!想起来了!是二楼客人扔下来的,气得小六和那人对骂了好一阵!” 小六嘴里塞的鼓鼓囊囊,连连点头,“对!那厮还骂我一辈子吃不起这里的酒菜呢!他娘的,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这时,荀戓又露出那种云琛从没见过的傲慢神色,扬起下巴道: “那天起,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将来有一天发达了,我一定要请我两个好兄弟来这里好好吃一顿!不就是钱嘛,这世上人人都有的玩意儿,我早晚也会有!今日我总算兑现了……” 荀戓说着举起酒碗,眼眶发红,无比郑重地对云琛和小六道: “二位兄弟,我荀戓这辈子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爱妻……爱妻挚爱……还有你们这两个掏心掏肺的好兄弟……值了……” 荀戓说着哽咽起来,完全没法完整地说出下一句。 云琛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也伤感起来,连忙拿起酒碗与荀戓碰了一下: “哥,我们兄弟三人不说这些!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等忙完玉家的事,咱们就把嫂子他们接到京都去!” 小六也流着泪说:“咱们仨从武馆到霍帮,大小多少场杀斗早都数不清了!咱仨的命是捆在一起的!狗哥,不必说那么多!” 不知怎的,听了小六这几句,荀戓突然就有点崩溃,他一只手还端着酒碗,另一只手却捂着眼睛,忍不住失声痛哭。 云琛和小六看着难受,却不知道说什么。 直到荀戓哭够了,神色慢慢平静下来,他才又认真地对二人说: “你俩别和我的命捆在一起,我命不好,不能连累你们。” 小六看看云琛,又看看狗哥,道: “我和云哥命也不好啊,我无父无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云哥也是没了娘,十几岁就出来混了。咱仨命都不咋的,否则也不会干护卫了。” 荀戓叹了口气,忍不住骂道: “这狗日的世道!” 小六和云琛也重重点头,有样学样地骂了句“这狗日的世道”,倒把荀戓给逗笑了。 酒楼里,其他客人并不知道这三个穿着普通的护卫在聊什么,只觉得这三人聒噪却又惹不起,瞧那一个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样子,看着就很猛。 一直到夜深月明,三人才摇摇晃晃,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那年纪最大的护卫又摸出两锭金子,狠狠拍在桌子上,大叫: “小二!赏你的!” 第107章 老鸦泣血 云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万年香酒楼回到自己床上的,她只记得自己喝了两坛天河曜,吐了七八次才能安睡。 等她揉着宿醉沉重的脑袋起来时,三百余护卫已在外院整装待发。 她赶紧换衣洗漱一番,进到队伍里的时候,只见小六比她好不到哪儿去,胡子拉碴,一嘴酒臭。 荀戓则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从头到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发上还抹了油,甚至称得上容光焕发,看得云琛和小六一愣一愣的。 小六凑近荀戓,使劲吸鼻子闻了闻,“狗哥,你昨晚上喝的水吗,怎么一点也没宿醉的样子?我闻着你还擦油了?” 荀戓咧嘴一笑,挑眉问: “咋样,哥帅不?” 小六竖起大拇指,云琛则做了个干呕的动作表示回应。 两个时辰后,护卫队整顿完毕,抵达烟城郊外的霍家祠堂。 霍乾念主持了简单的叩拜仪式,而后便命护卫们动手封装祖宗牌位。 霍帮家族庞大,族史悠久,正堂里的祖宗牌位密密麻麻摆了二十多排,足有几百个。 护卫们一一擦拭,而后小心翼翼地用黑金罩布包裹牌位,封装入黄花梨木匣。 这活儿虽然轻松,但须得小心谨慎,万不能将祖宗牌位磕碰或者摔了。 再加上祠堂内不得喧哗,一时间,众人忙碌穿梭,却甚是安静。 花绝、云琛和小六忙着带领护卫们收装。 叶峮和荀戓留在厅中,护卫在霍乾念身旁。 见荀戓一直呆呆地望着云琛和小六忙碌的身影,叶峮心里不忍,轻声道: “狗哥,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荀戓收回目光,快速抹了把眼泪,摇摇头,惨然一笑。 “没啥可后悔的,这是我的福气,真的……” 说罢,荀戓跪在霍乾念面前,无比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另一边,云琛原本在忙着擦牌位,却像心有灵犀似的,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朝厅望去。 她看见荀戓叩头,起身,对面是霍乾念那千秋不变的平静容颜。 霍乾念唇齿微动,说了一句话,荀戓垂着手,用力地点头。 接着,荀戓与叶峮交臂握手,重重互碰了下肩膀,随即大步流星朝后院走去。 那背影沉默又决绝,看得云琛心口莫名发慌。 “云哥,你咋了?”小六叫了一声,唤回云琛的注意力。 云琛摇头不语,看看荀戓背影消失在拐角,她愈发觉得不安。 再看霍乾念,他正目光担忧地望着她,更叫她心里涌上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她想说“没事,干活吧”,刚张口说了一个字,声音却淹没在乍然响起的巨大钟声里。 “咣——” “咣——” “咣——” 洪钟嗡鸣四野,空旷又悲凉。 所有人都被这钟声震撼,不禁停下手中活计,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霍氏祠堂二里外,是一座新建在矮山上的庙宇,钟声正是来自那里。 不论是否信佛信道,人们总是对于宗教有着天然的敬畏。 晨钟暮鼓总带给人一种孤独的宿命感。 静静聆听着钟声,霍帮护卫们肃身不语,直到钟声落下,“轰隆隆”的机栝声响起,众人才猛地惊醒: “是机栝声!警戒!” “列阵迎敌!” 护卫们纷纷大喊,迅速排列阵型,维护住厅门口的霍乾念。 然而下一刻,众人却没有看见任何人破门而入,也没有见到兵器锋影涌上,只听见一个嘶哑又僵硬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来人啊!霍帮私造兵器,意图谋反!快报官啊!”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听出那是荀戓的声音,云琛和小六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二人冲在最前面,一脚踹开后院门。众护卫慢半步紧随其后。 只见一道机关石门大开,后院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巨大的秘密武器库,数不清的兵器如小山摞在一起,塞得满满当当。 荀戓就立在那泛着寒光的武器库前,如老鸦泣血一般,一声声地大喊着。 见到云琛和小六,荀戓身子一颤,却握紧双拳,用力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更加声嘶力竭地大吼: “来人啊!!霍帮私造兵器!意图谋反!快报官啊!!” 云琛吓得目瞪口呆,她完全不明白荀戓在干什么! 这数量庞大的兵器真的是霍乾念私造的? 这暗藏在霍氏祠堂里的武器库真的是霍乾念暗中筹谋造反? 她不懂,她只知道就算真如此,身为护卫,也只能守口如瓶,怎能喊叫得人尽皆知?! 她想冲上去捂荀戓的嘴,下一瞬,却看到后院的门早已被打开,毫无防备地大敞着,玉家护卫的服制出现在门口。 一个玉家护卫持着刀,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霍氏的祠堂后院。 紧接着,第二个玉家护卫也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一个又一个鱼贯而入,直到玉家的护卫占满后院,几乎比霍帮护卫数量还多的时候,云琛才惊恐地看向荀戓。 她想问荀戓为什么要打开门放玉家的人进来,想问兵器库又是怎么回事,却看到一个面含诡笑的玉家护卫走到荀戓面前,熟练又亲昵地拍了拍荀戓的肩膀,笑道: “辛苦了,荀戓大人。您去领一千两黄金的赏钱就行,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荀戓后背绷得笔直,嘴巴紧紧抿住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转身走进了玉家护卫的队列。 这下,就是小六如狗屎一般混沌的脑子也明白了: 荀戓叛变了。 第108章 连根拔起 当玉家护卫们挤满霍帮祠堂后院时,所有人都明白了: 叛徒荀戓与玉家里应外合,要害霍帮于阴谋诡计。 花绝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提刀指着站在玉家护卫队里的荀戓,颤声道: “狗哥……你出来,说个明白……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 可荀戓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丝毫不为所动,花绝忍不住爆发大吼: “你他妈给我出来!!!解释清楚!!!” 沉默片刻,荀戓脚下迈开步子,却只是向一边让开,为身后的人让出一条路。 玉阳基一身金袍灿灿,出现在几个护卫保护圈中,缓缓走来。 只见那枯朽又紧绷、好似戴了张假面具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森得意的笑容,道: “还是请霍少主解释下这私造兵器库的罪名吧!” 说罢,又有几个身穿官衣的男人走出来,看服制应当是玉阳基早就请来的烟城官员。 玉阳基笑道:“私造兵器,私建兵器库,罪属谋反,太守大人说,此罪应当场斩杀,株连九族!” “放屁!”霍帮护卫纷纷破口大骂: “玉家狗都滚出去!” “滚你娘的谋反!装他妈什么大尾巴狼!” 玉阳基毫不理会,只目光越过重重霍帮护卫,看向最后的方向,皮笑肉不笑地问: “霍少主,你认罪吗?” 顺着玉阳基的眼神,霍帮护卫们纷纷回头望去,自觉向两边散开,“少主”“少主”地叫个不停。 霍乾念用眼神示意安抚,护卫们顿觉心中安定,慢慢稳了下来。 一个玉家护卫走到石门大敞的武器库前,精准地从成摞的兵器里掏出几卷帛书,装模作样地捧给玉阳基,大声道: “老爷,您瞧,这是霍帮私造兵器的证据,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兵器种类、数量、制造时间以及——盖着霍帮的醒狮印章!” 一阵哗然声传来,从后门望去,能瞧见外面乌泱泱聚集了不少百姓,都是前往庙宇敬佛上香的,却被霍氏祠堂这大阵仗吸引来了。 显然这也是玉阳基的手笔,闹事嘛,总要有旁人见证更好。 霍乾念扫了眼数量庞大的兵器库,淡定道: “霍帮不在烟城久矣,谁知道哪来的贼人借盖庙宇之名,将一个武器库藏在我霍氏祠堂里?毁我霍氏祠堂,我得报官。” 说着,霍乾念语调一转,对一旁的几个官员道: “大人,有贼人污我霍帮清白不说,还毁霍氏祠堂,我可要报官的。” 几个烟城官员看看霍乾念,又看看玉阳基,只觉得二人一狮一豹凶悍对立,哪个都惹不起。 若不是早得了上级示意,他们压根不敢来趟这趟浑水。 生怕一会两边打起来会误伤自己,几个官员忙说和: “玉老爷,霍少主,二位有话好好说,不如先把双方护卫撤去,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 没人搭理这话。 玉阳基道:“口说无凭,但霍帮的醒狮印章就盖在这,白纸红章可抵赖不得。听说,这醒狮印章是霍帮代代相传的宝贝,百年前请高人秘制。 印在纸上,乍看寻常,但若用冰晶筒放大百倍相观,可从狮目中见到一个极小的‘霍’字,这便是霍帮引以为傲的防伪标记——我这正好有现成的冰晶筒,要不我们看看?” 霍乾念故作惊讶,“是吗?那就看看吧。” 双方演得起劲,玉阳基竟真的拿出一个冰晶筒去查看帛书上的醒狮印记。 云琛知道自己应当关注这印记的结果,应当护卫着霍乾念为第一要紧,可她就是无法将目光从荀戓身上移开。 她痛心又焦急,有千万疑问在眼中,恨不能现在就逼问荀戓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荀戓明知道她的注视,却根本不看她一眼。 “狗哥……”她声音颤抖,轻唤一声,脚下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耳边听到玉阳基和霍乾念越说越急,形势越来越剑拔弩张: “印记放大,只见到半个‘霍’字,假章也拿来凑数,可见玉老爷已老眼昏花。” “呵呵,真假不是你霍乾念说了算,要看官衙记档的什么。官家说什么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还记得,为什么商户约书都要送上级存档,以官家为准吗?拜你所赐呀霍少主!” “看来,玉老爷已经和官家比对过了。” “霍少主何必装不知,你不是也派人去找记档了吗?” 霍帮不仅找了,还派的大亲卫叶峮亲去,折了三个同去的护卫。 霍乾念从一开始就知道玉家借修建庙宇之便,在霍氏祠堂暗造兵器库,编织一个足以让霍帮倾巢覆灭的大阴谋。 为了助玉家早日完成兵器库,方便他们挖掘建库,霍帮甚至贴心地换了两个耳聋眼花的老仆看守祠堂。 待玉家信心满满地来揭发霍帮私藏兵器,霍帮便可凭官家记档的真印记,抓玉家个伪造印章、栽赃嫁祸,人赃并获地将玉家送上谋反的罪名。 但现在看来,玉阳基一早就知道,荀戓偷走的那枚醒狮印章是假的,甚至料到霍帮会去官衙找真记档,反咬玉家一口。 霍乾念点点头,“看来,玉老爷一定要我将这‘私藏兵器意图造反’的罪名吞下了。” 玉阳基笑得菊花一团似的,“不止吞下,还要上达天听,诛连九族。连根拔起,一人不留。”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面色皆变。 霍帮护卫们几乎同时握住刀柄,缓缓抽出佩刀。 玉阳基见状笑得浑身乱抖,像极了一条扭曲的毒蛇。 “哟,霍少主想干什么?我记得你家这坟头地不许见血来着,怎么,孝子贤孙当够了?” 霍乾念并不接茬,只盯着玉阳基,冷冷吐出一个字: “杀!” 第109章 叛徒 霍氏祠堂后院,巨大的武器库前,两方人手高度紧张,危险对峙。 霍帮护卫们已全部抽刀,蓄势待发。 在听到霍乾念那个“杀”字后,所有人如火弹一般瞬间弹射出去。 兵器交接声震耳欲聋,吓得门外围观的百姓们惊叫逃窜。 玉家护卫们也连忙抽刀应战,就连荀戓也抽出佩刀,刀尖冲向霍帮的人。 云琛刻意避开荀戓的方向,只将全部怒气发泄在玉家护卫身上,一剑一杀,完全不顾身后霍乾念如何目光忧重地追着她。 一时间,后院里只见刀光剑影,血影交错,一个个身影飞扑出去,又一个个跌倒在血泊。 小六疯了似的地朝荀戓杀过去,但玉家护卫们不停冲上来,阻挡的小六根本冲不过去。 叶峮一反常态,没有叫云琛回霍乾念身边据守,而是呼喊小六的名字,打手势示意他回霍乾念身旁护卫。 叶峮和小六一左一右护卫着霍乾念,一一杀尽扑上来的玉家护卫。 这么多年来,很少有霍玉两大家主当面对峙的机会。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两个主子里,只要死一个,另一个便赢得天下太平。 一时间,两方人马都铆足了劲朝对方家主杀去。 云琛几次都冲到玉阳基面前了,却又被七八个高手亲卫联合挡了回来。 她根本不知道霍乾念与南璃君怎样筹谋,根本不晓得眼前局势多么复杂,是什么弯弯绕绕的谋算。 她只是想杀玉阳基,用这个大功劳去换荀戓一命!去换霍乾念原谅荀戓这个叛徒! 报着这样的决心,她一次次冲锋击杀,所有围攻上来的玉家护卫都只见到眼前蓝光一闪,喉咙一凉,便立马去见阎王了。 她一路横冲直撞杀去,完全不管自己如何深陷玉家护卫的包围圈,只盯着玉阳基那张老脸,铁了心要取那人头。 见云琛后背完全暴露,身上已有好几处刀伤,叶峮大急: “阿琛!冷静!撤!!” 可云琛根本听不见,她被一刀砍倒,又立马爬起来继续杀。 脖颈擦着刀锋过,后脑勺贴着刀尖走。 她的身影在寒光闪闪的刀锋上滚来滚去,看得人心惊肉跳。 迟迟击杀不到玉阳基,云琛有些急躁,一招不稳,立马被一人迎面打倒。 她倒在地上,以剑抵挡来刀,这才看清持刀的竟是荀戓。 一瞬间,她四肢像被泥沼固住了一般。 她知道自己应当站起来继续杀,可手中隐月剑却根本抬不起来。 荀戓咬着牙,再次高高举刀,朝云琛砍去。 云琛愣愣地看着荀戓,直到刀锋挨到眼前,她才下意识举剑抵挡。 就这样,荀戓一刀又一刀砍向云琛。 没有任何招式和打法,只是粗鲁又猛烈,逼得云琛狼狈后退,直到彻底退出玉家护卫的包围圈。 见云琛脱身,荀戓露出个决然的笑容,轻声哽咽: “好兄弟,哥就送你到这里了”。 而后荀戓便飞身持刀,猛地朝霍乾念的方向冲去。 云琛大惊,大叫一声“少主小心!”慌忙起身要追,却见霍乾念没有动,叶峮也没有动。 谁都没有动。 只是小六听见有人喊“少主小心”,见有身影杀来,下意识举起了护卫刀。 下一刻,荀戓直直扑向小六的刀尖,没有一丝犹豫。 刀尖狠狠扎进荀戓的胸口,使他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哐当”一声,荀戓手中的刀落地。 他两手握住小六的刀刃,用力往胸口又深扎两分。 巨大的疼痛感席卷全身,他却不想小六看见,用尽全力控制着表情,露出一个比鬼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他哗地喷出一大口血,再也支撑不住力气,缓缓跪倒在小六面前。 “狗哥……狗哥……” 小六松开握刀的手,惊慌失措地后退,完全无法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 可看见荀戓痛苦地皱眉,伤口不断涌出血,小六又下意识扑过去捂荀戓的胸口,一会儿去堵刀口,一会儿又想把刀从荀戓身上拔出来,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 崩溃之下,小六两手抱头,生生拽下一大片带血的头发,用已变形的声音大吼: “狗哥我没有!我没有要杀你狗哥!云哥!云哥快来啊!!救救狗哥啊!!” 云琛堪堪从玉家护卫刀下滚过,连滚带爬地奔到荀戓面前。 荀戓的脸色仍然蜡黄,整张脸因为痛苦而皱成一团,眼中却带着一抹释然。 他嘴里不断地喷出血,身子开始剧烈颤抖。 “狗哥……狗哥……” 云琛抱住荀戓的身体,双手颤抖得比荀戓还要厉害。 荀戓想摸摸云琛的脸,却见自己满手脏血,便转了方向,颤巍巍去摸云琛脖子上的红绳。 云琛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慌忙顺着荀戓的动作,掏出脖子上的红绳和金锁。 荀戓摸了摸云琛的金锁,又看了眼小六脖子上的金锁,心满意足地笑了。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荀戓艰难地开口: “你俩……小子……一定……长命百岁……” 一瞬间,云琛什么都明白了。 长命锁。 天河曜。 她什么都懂了,却什么都迟了。 荀戓告别过了,可她根本没发觉。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荀戓眼神涣散,慢慢吐出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忠贞了一辈子的护卫。 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真汉子。 就这样以叛徒的身份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云琛用力抱住荀戓的身子,使劲埋头进那尚还温热的肩膀,痛哭了出来。 “狗哥!!”小六凄厉呼喊,爆发出同样恐惧又绝望的大哭。 可眼前的情势容不得人悲伤。 花绝从旁杀过来,狠狠擦了下眼睛,不让泪水模糊视线,大力拉扯云琛: “阿琛!小六!快撤!” 云琛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周遭杀意更猛,场面比方才更加混乱。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大波守城军突然冲进院里,正在砍杀霍帮护卫,显然是玉阳基早就安排好的帮手。 护卫们怎敌正规军,再加上霍帮寡不敌众,很快便死伤大半。 叶峮浑身挂彩,霍乾念身上也已经中了箭矢。 不敢再耽搁,叶峮背起霍乾念,小六哭着从荀戓身上抽出自己的刀,背起荀戓的尸体。 云琛在前,花绝、不言和其他残余的霍帮护卫随后,一行人狂奔出院子,朝庙宇的方向逃去。 第110章 最后一次相拥 郊外除了霍氏祠堂,只有那庙宇可躲避。 霍乾念一早就知道那庙宇是玉家为造兵器库而建的,也知道为了不引起霍帮注意,那庙宇里并没有玉家人。 众人策马飞奔,一路持刀洒血,驾马直入庙堂正殿,惊得僧人和香客们惊叫躲避,霎时跑得无影无踪。 叶峮赶忙为霍乾念包扎疗伤,花绝和不言立刻关严殿门,卡牢了粗壮的门栓。 剩下的护卫们伤得伤,昏得昏,全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四下里只闻一个个剧烈疲惫的喘息,还有受伤的痛呼声。 守城军和玉家的人没有追上来,而是据守在山脚下不动,似乎是玉阳基与带兵的将领争执起来了。 趁这空档,霍帮众人得以休整,纷纷打水擦洗疗伤,吃点贡品果腹。 众人横七竖八靠在蒲团上,勉强休憩。 云琛和小六将荀戓放置在莲花座下的软垫上。 这庙宇虽是玉家为掩人耳目建的,却也造得妥帖精细,庄严肃穆。 金佛高大伫立,慈眉善目,不悲不喜,垂望着座下那没了生息的躯体。 供桌前,巨大的香烛燃烧着,将金色的火光投射在荀戓逐渐发青的脸庞。 小六还在哭,像个孩子似的抱着头,蜷着腿,无助地靠在荀戓脚边。 云琛则呆呆地望着荀戓的脸,她满心都在想一个问题: 今后……再也见不到了,是吗? 一想到这里,云琛就觉心锥似的痛。 “狗哥……”她喃喃地唤了一声,嗓子眼像有块棉花噎着似的,叫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落泪。 叶峮照顾完霍乾念,还想安置霍乾念休息睡片刻,霍乾念却摇头叹息,只是担忧又不忍地望着云琛。 叶峮明白霍乾念的意思,便端了水盆走到云琛身边,轻轻去擦她伤口上的脏污。 云琛一动不动,只是泪眼望着叶峮,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 “狗哥不是叛徒……他不会的……求你们……别看轻他……” 叶峮听得心酸,想说“阿琛,那可是你生死之交的兄弟!我们怎会?!”可嘴唇颤动许久,却说不出一个字。 花绝从一旁冲过来,一边大骂着“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他拿刀砍少主了!叛徒就是叛徒!不值当为叛徒伤心!小六杀得好!”一边想要揪起荀戓的衣领,似乎是想揍他一顿,问个清楚。 不言忙擦眼泪,冲过来阻止花绝,“你冷静点!” 花绝一把推开不言,可他的手刚碰到荀戓鲜血凝固的领口,就突然失了力气,哭着骂道: “你给老子起来说清楚……你怎么能当叛徒……你怎么能……” 花绝和小六的哭声回荡在空旷高深的殿堂里,盘桓在红漆如血的梁上,久久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入夜,众护卫受伤疲累,已七七八八地睡去。 小六和花绝哭得累了,靠在一起睡着。 只有云琛还守在荀戓的尸体旁,不吃不喝,也不睡。 霍乾念没有召她,也没有下令强制她休息。 只是她守了荀戓多久,霍乾念便守了她多久。 叶峮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建议道: “少主,要不我将真相告诉阿琛吧……不然阿琛走不出来的……” 霍乾念点点头,“到后殿说吧。” 叶峮便称要为荀戓擦洗换衣,最好将荀戓挪去后殿安置,叫云琛过来抬人。 不言原本坐在房梁上,一个人默默地哭着,见叶峮和云琛在搬动荀戓,立马就要跳下来帮忙,却被叶峮用眼神制止住。 叶峮轻轻摇头,不言只得重新坐回去,不忍地转过头,不愿再看。 荀戓被安置在后殿。叶峮轻轻为他擦拭脏污,湿布擦过胸口时,那伤口已不再流血,只是骇人地大张着,露着胸骨和内脏。 叶峮眼睛一红,忍不住落泪。 “兄弟,你受罪了……” 云琛小心翼翼地为荀戓梳头发,却见明明不到四十而已,荀戓却已生出白发。 想来,是肩负着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忧累太过的缘故吧…… 一想到荀戓的家人,想到这汉子一辈子都在为了妻儿老小忍辱负重,奔走卖命…… 云琛忍不住低声啜泣,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狗哥……狗哥……” 叶峮长叹一声,哽咽道: “原本,我也以为狗哥叛变了,竟然偷印章给玉家,那可是霍帮要命的公印啊……虽然少主早有察觉,留的是个假印章,但我十分失望,便去质问狗哥。狗哥故作与我反目……” 叶峮回想起众人吃火锅的那日,荀戓虽然将刀冲向他,却根本下不了死手。 于是,叶峮一把打掉荀戓手里的刀,半是恳切半是逼迫,问道: “你到底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也许能帮你!” 荀戓脸色蜡黄又灰败,苦笑道:“我说我想先凭印章投诚玉家,然后去刺杀玉阳基,你信不?” 没有任何质疑和嘲笑,叶峮点头道: “我信。可你纵使赔上性命,也不可能做到。玉阳基身边全是顶尖护卫高手,就算我们六人齐上阵,也不可能一击即杀。” 荀戓瞬间更加颓丧,跌坐在地上,惨笑地看着叶峮: “那怎么办,我活不长了……” 叶峮为荀戓擦拭完刀口的脏污,摸了把眼泪,道: “我去白马巷前府医那问过了,狗哥是肝腐之症,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最多还能活两个月……原本,狗哥想装作叛变,打入玉家内部,伺机刺杀玉阳基,可这实在太难,很可能狗哥舍出一条命,却什么都换不回。 我便带狗哥去向少主和盘托出,狗哥愿意做‘引子’,入身少主筹谋这局。他想拿玉家的一千两黄金赏金留给妻儿老小……除此,他还想……” 看了眼正殿的方向,叶峮用最低的声音黯然道: “他还想用自己一命,为小六……换个好前程……” 听完这句话,云琛整个人震在原地。 荀戓说,反正都是死,不如给家人和兄弟留点什么再死。 从荀戓死的那一刻起,小六就是名正言顺击杀“叛徒荀戓”的英雄了。 有这样大的功劳在身,小六终于能荣登他梦寐以求的亲卫。 荀戓一直都知道,做亲卫是小六的梦想。 所以他无畏地扑向小六的刀尖,那沿着锋利刀刃落下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小六的前程而流…… 心啊,怎么就似刀搅一样痛。 云琛抱住荀戓冰冷发僵的尸体,将脸贴在那青紫色的脸上,颤抖着痛哭出声。 她知道,这大约是她与荀戓……今生最后一次相拥了。 云琛哭了很久,未曾留意到叶峮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覆在她的后背,轻轻拍着。 霍乾念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哭了很久,她才擦干眼泪,对着霍乾念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 “真好……少主知道狗哥是功臣,不是叛徒…… 真好……狗哥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病痛了……” 第111章 丧仪 玉阳基原本打算乘胜追击,借守城军的刀除掉霍乾念。这也是他将破庙这个“豁口”故意留给霍帮躲避的原因。 但守城军听闻公主南璃君已在率兵赶来的路上,不愿与南璃君正面冲突。 与玉阳基争执之下,守城军进不得,退不得,只得据守在庙宇矮山脚下,静观其变。 玉阳基大急,虽有心派玉家护卫上山围杀,可无奈庙宇建在山顶,既能将其围困死,也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难以围攻之地,只得作罢。 等南璃君匆匆赶到的时候,霍帮的护卫们已经昏迷了一大半,霍乾念也因为伤口化脓有些高热。 见庙宇正殿里一片狼藉,四处都是血染的衣服、布巾,供桌上的贡品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核都没剩,南璃君赶紧命随行医官诊治,又叫侍从们忙活出几桌热食。 霍帮众人吃饱喝足,重新为伤口上药包扎,又休息了半日,才觉得活过来。 霍乾念小腿上中了两处箭伤,虽感觉不到疼痛,但伤口不妙,需要剔除脓肉,再敷上草药。 医官有点犹豫,霍乾念便自己拿过剃刀,干脆利索地划破皮肉,将脓肉剔尽,看得南璃君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霍乾念因为高热,嗓子有点哑,道: “公主,我虽是残废,好歹也是男子,你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南璃君白了他一眼,叹气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乎男女大防这点破事?霍乾念,我应该听你的,不要贸然对玉家动手的……现在看来,玉家这一年多来的节节败退,还有朝廷里与之勾结的大臣们的退让,根本都是假象,都是用来麻痹我们……不,是用来麻痹我的……” 霍乾念没有作声,只是等医官敷好草药,捆扎好伤口,退出去,他才平静开口: “无妨,胜败乃兵家常事。” 南璃君感激地看了霍乾念一眼,“谢谢你没有说‘早就劝过你你却不听’‘我早说了你却不信’这样的话……说实话,我以为你会训我来着。” 霍乾念同往常一样,姿态从容地端茶慢饮,完全不像一个才死里逃生从杀斗中活下来的人。 南璃君已听说了,霍氏祠堂被糟蹋得千疮百孔,霍帮护卫也死了一大半。 霍乾念问:“你带多少兵来的?” 南璃君道:“三百公主府亲兵而已……说率兵赶来,是诓守城军的……曹放老将军虽与玄甲军倾向我,却容不得随意借兵调兵,一着不慎就会被拿住个‘谋反’的罪名,反而坏事。” 犹豫了一下,南璃君忍着心里发虚,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 “你之前说,官家记档找不到也没事,物证没了,人证在也行……” 不必南璃君说完,霍乾念打断:“我猜,统管商户印鉴的人反水了,不答应给我们作证了,是吧。” 和平时一样,一切都在霍乾念思量中,算不得什么意外之祸。 南璃君垂头丧气“是……先前说好为我们作证的,不知怎的如今又改口了,非说官家记档一直都是半个‘霍’字……你说得对,人是最靠不住的……我不该轻信……” 霍乾念饮一口茶,开始复盘: “也就是说,现在兵器库在我霍家祠堂里,相关证物上的印鉴本来是假,但因为官家记档被调换,‘证人’又临时改口,所以假的也成了真的,对吗?” 南璃君不好意思看霍乾念,垂着头道:“是的。” “可以说,霍帮私造兵器并意图谋反之事,如今是铁证如山。加上今日有一大群玉家故意吸引来的围观百姓。马上,从民间市井到宫内朝堂,都将认定霍帮谋反,对吗?” “是……” “朝中大臣除了中立派,以及倾向我们的公主派,其余亲玉派的朝臣们,公主之前说已打点妥当,保证他们这次做低附小,不力鼎玉家,可还算数?” 南璃君艰难地咽了口吐沫,“照目前来看,什么做低附小,打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必然还是会力鼎玉家。” 霍乾念喝口茶,想了想,又喝一口茶,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 “这局面还真是大大不利啊。” 沉默了许久许久,南璃君长叹一声,低声道: “这一局,我们败了……” 很快,霍帮大败的消息,沸沸扬扬,传遍整个楠国。 这场霍玉两家的血腥狮豹斗,下到市井皆知,上到朝堂派系争锋相斗,搅得朝野内外不得安宁。 在公主府亲兵护卫下,霍帮回到烟城府邸;玉阳基也领玉家护卫暂居一处水岛; 城官与守城军表面对南璃君毕恭毕敬,秉持中立,实则仍归属玉家一方。 双方陷入胶着,维持着诡异的平静状态。 霍府内外安静空荡,护卫们休养生息,静待主子的下一场杀斗命令。 云琛和小六收拾了荀戓在霍帮的遗物,不过是几件旧衣,一个洗得发白的空钱袋子,还有些洗漱碎物,东西很少,连一个小匣子都装不满。 叶峮、花绝和不言轮流去荀戓家里帮忙丧仪。 一见到那破旧房屋,小小柴院,一屋子老老少少,还有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几个大老爷们都心酸不已,忍不住落泪。 花绝在知道荀戓“叛变”的真相后,难受不已,主动包揽了荀戓丧仪的所有费用,还想自掏钱袋给荀戓家人置办一处好宅院,不言却道: “这家没有了男人看顾,不敢露富啊……若被贼人盯上,反倒坏事,唉……” 叶峮也同意,“还是细水长流更平安些。” 几人不由同时看向灵堂前跪着的妇人,那是荀戓的遗孀刘氏。 和叶峮几人处理丧事已经非常熟练不同,刘氏和孩子们的脸上除了悲伤,更多的是迷茫。 从今往后,这一大家子的重担,就都落在一个寡妇身上了。 从今往后,这五个孩子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云琛看着那崭新的棺材,只觉得好不真实。 昨天还咧着嘴笑,对她说“咋样,哥帅不”的兄弟,今天就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小小的棺材里。 她总觉得荀戓下一刻就会突然跳起来,哈哈大笑着说一句“臭小子!骗你的!我没死!” 所以她总是忍不住走近棺材,却只见到荀戓已经青灰色的脸。 那僵硬的身体穿着他这辈子唯一没有缝补过的衣服: 一件崭新又昂贵的寿衣。 云琛心头酸楚,正愣神间,一个帮忙的护卫跑过来说道: “云哥,外面有个玉家护卫找你——说只找你。” 第112章 荀戓的情意 “玉家护卫?找我?”云琛疑惑。 荀戓家屋院很小,走出灵堂,她一眼就看见胥斩牵马站在院门口。 来来往往的霍帮护卫们都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他。 看见云琛走来,胥斩忍不住说: “你再来晚点,我只怕要被你们霍帮人用眼神分尸了。” 云琛和所有霍帮护卫一样,对玉家护卫皆恨之厌之,但胥斩稍稍算个例外。 她问:“胥斩大哥,你怎么来了?若是要上香,恐怕进不去,里面都是我们霍帮的兄弟。” 胥斩摇摇头,从马背上卸下两个沉重的匣子: “上香就算啦,我可不敢进去——这是玉家许诺荀戓的一千两黄金,他没来得及领,我给他送来。” 她皱眉,“是玉阳基让你送来的?” “老爷不管这种小事,是我去领的。” 见云琛目光晦暗,并不动手接过,胥斩指指屋院里: “一千两金子足够一家老小下半辈子用了,这是荀戓忍辱换来的,拿着吧。” 云琛惊讶地看着胥斩,后者笑笑说: “荀戓从没真心投诚玉家,没叛变过霍帮,我们都知道。” 胥斩露出钦佩又惋惜的神色,“霍帮从没出过叛徒,作为对家,我们比谁都知道。这次的事,无非是两位主子谋划博弈,需要荀戓这样一个引子牵线搭桥。所以这一千两黄金,权当敬送忠卫。” 云琛收下金子,对着已翻身上马准备离去的胥斩发问: “胥斩大哥,你不是因为冲锋铁木船被毁的事,被贬去做低等押运护卫了吗,怎么又回烟城了?而且看你服制,像还是亲卫?” 胥斩佯装没好气,瞪了她一眼,然后掀开衣服,露出胸口一个箭矢疤痕,得意地说: “去年夏天,你家少主派人暗杀我们千辛万苦找来的神箭手陈仓,杀完还想暗杀我家老爷。我冲过去挡了一箭,便官复原职了。” 云琛嘴角微牵,诚心道:“恭喜你,胥斩大哥。” 胥斩笑笑,“我走了。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喝一场。” 顿了顿,胥斩目光复杂,继续道:“希望你我都能活到最后。” 说罢,胥斩扬鞭驾马而去。 云琛明白胥斩的意思。 按霍帮与玉家如今的情形,只怕要不了多久再见面,便是你死我活。 半日后。 荀戓的丧仪接近尾声。 帮忙丧仪的霍帮兄弟们三两离去,最后只剩云琛和小六。 小六还在没完没了地烧纸钱、元宝,云琛单独将荀戓的遗孀刘氏请到一旁,将两匣子黄金给刘氏。 看着眼前两大匣子金光灿灿的金子,刘氏呆愣了片刻,忍不住捂脸痛哭。 “这傻子……” 对刘氏来说,那是她同床共枕的夫君啊…… 她怎会不知那日突然的回家探亲,那一一叩拜老人、抱了孩子,又拥着她久久不愿放手,是他的生死诀别呢。 云琛也跟着落泪,“嫂子,家里老老少少,放置这样一大笔钱财在家里,恐招祸患,最好存入霍帮的钱庄,月月取用为好。” 刘氏明白云琛的苦心,擦去眼泪,朝云琛行了一礼,鼻音浓重地说: “谢谢云兄弟关怀,也请云兄弟代谢过这几日来帮忙的各位叔叔。我虽一介妇人,却也知德行。这玉家的钱,我不要。” 云琛有些急,“嫂子,这是狗哥的意思,狗哥怕他走了以后你们过不好……” 刘氏摇头,“若收了这钱,他就真成叛徒了……这傻瓜骄傲了一辈子,最后非要为了我们舍去他护卫的体面……他肯,我不肯……请云兄弟帮我还给玉家吧。” 刘氏脸上挂着泪,神色却十分坚持。 云琛没有办法,只得欠身还礼,准备离去时,却又被刘氏叫住。 “云兄弟,你稍等。” 刘氏转身去了内屋,寻出一个扁扁圆圆的小盒子给云琛: “前几日他回来看我和孩子时,将这件东西放在家里,叫我转交给你。” 云琛打开盒子,只见到两枚精致又喜庆的同心结。 同心结下压着一张大红色的小纸条,摊开来,上面是荀戓的两行字: 恭贺少主婚喜。 恭贺云弟婚喜。 荀戓至死都不知道云琛的女扮男装,至死都以为她与霍乾念是龙阳之好。 荀戓不懂男人为什么会喜欢男人,但依旧盼他的“兄弟”幸福。 云琛鼻头发酸,滚滚落下眼泪。 仔细将装着同心结的盒子收好,仿佛揣着荀戓那滚烫又热烈的情谊,云琛驾马狂奔,直奔烟城城北一处霍帮堂口。 天色已黑,堂口的伙计正在关门打板,见霍帮的服制飞驰而来,赶紧又重新启门掌灯,迎云琛入内。 这处堂口专门负责霍帮护卫丧葬抚恤。 只要是为霍帮牺牲的护卫,其身后事、家人抚恤等一干事宜,都由此统管。 云琛叫来管事,问道:“护卫死了,霍帮都会有一笔银子给其家人,对吗?” 管事道:“正是,依照护卫们阶次不同,功劳不同,身后抚恤银两也多少不同,但都会归其家人所有,以尽霍帮抚慰。” “那我若死了,有多少丧葬银子?” 管事愣了一下,赶忙翻记册: “一般亲卫的抚恤银是八百两银子,您屡立大功,约莫有五千四百两银。” 不知云琛为何大半夜跑来问这么不吉利的问题,管事笑道: “云护卫武功高强,功勋卓著,必当长命百岁,等着在霍帮养老,大抵用不到这笔钱的……” 没心情听管事的吉利话,云琛又问: “我可以现在指定除家人以外的人选,将来把这丧葬抚恤托付去吗?” 管事又是一愣,“虽无先例,但按道理是可以的,毕竟是您的身后钱,您想给谁就给谁。” “好,那我说,你写。”云琛不会写字,只得让管事代笔。 管事虽一头雾水,却还是麻利地拿来纸册印章。 云琛道:“荀蕊儿,草字头的‘荀’。” 管事提笔正要写,却笔尖停在纸上,问道: “是不是还有荀霜儿,荀瀚,荀阳,荀攸?还有四个老人,两个女子,一个男子?” 云琛愣了,“你怎么知道?” 管事放下笔,翻找出一道霍乾念的亲笔手令,递给云琛。 “‘荀’这个姓少见,所以我一下就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少主亲下的一封手令上就写着这些人的名字,说是每月十两银,一直供到五个孩子读书成人,各自婚娶为止。 此外还包括一家人的添衣、过节、看病费,五个孩子婚礼聘礼,四个老人的丧仪费,刘氏的再嫁之礼……一切都按富户标准安置,少说得供二十年,七七八八下来,得有近万两了。” 第113章 和谈约书 “少主,只要一想到狗哥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坟墓里……我心里就好难受……” “躺在那里的只是他的躯体而已,他的魂魄已去世间游历,终于可以安宁了。” “少主,将来我死了,别埋我,就烧成灰撒在风里吧……” 这一次,霍乾念沉默了。 云琛黯然望着夕阳,霍乾念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第一次动了别离的念头。 只要他坐在这轮椅里,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自己搏命厮杀。 只要在他身边一日,她便危险一日。 可若离了他,凭她的本事,便能活,能平安。 但仅仅是动了这别离的念头,他就觉得心如刀剜似的痛,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根本无法呼吸。 可这世间有些事就是那么邪门,想都不能想。 霍乾念刚刚放下“别离”的念头,南璃君便派人请他前往白鹭岛议事。 霍乾念与亲卫抵达白鹭岛的时候,正厅里已乌泱泱坐满了人。 公主手下所有大商都在,算得上名号的家主都出席在此。颜十九也来了。 一见云琛,颜十九便高兴地举起扇子挥舞,咧着大嘴,没心没肺地笑。 云琛略点头示意,颜十九立马瞧出她情绪不对,下意识冷眼看向霍乾念。 待霍乾念坐定厅中,南璃君道: “我要谈和。” 霍乾念扫视厅中,看众人面色便知,在他来之前,南璃君已然说服众人和谈之事。 霍乾念面色如常,没有多说一个字: “好,那便依公主命令。” 南璃君叹了口气: “霍少主,如今的情势,对我们大大不妙,我们拿不出铁证洗清‘私藏武器意图谋反’的罪名,再这样下去,只怕将一败涂地。我思来想去,不如与玉家和谈吧。在座所有大商大户,皆许一成年利给玉家,霍帮退八十个堂口给玉阳基,如何?” 厅中鸦雀无声,只等霍乾念发话。 霍帮既是公主手下势力最大的一方,更是直面玉家冲锋陷阵的领头军。 如果霍乾念不点头,南璃君也不能强压。 南璃君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怎不知一步退让便要步步退让的下场,但她还是心一横,努力做出个最亲和的笑容,对云琛道: “小云护卫,你觉得如何?” 云琛差点没反应过来南璃君是在同自己说话,这种议事的场合,怎轮得到她发言,她只是一个小护卫。 然而不等云琛有所反应,霍乾念立刻开口应下: “好,谈和就谈和,公主想要怎样都可以。” “好好好,那这事便定了。”南璃君心虚地不敢看霍乾念,她知道那必然是一张阴沉带杀的脸。 可南璃君也是被逼无奈,否则她怎敢去点云琛的名字,拿霍乾念最看重的亲信来暗示威胁。 既定下和谈之事,众人七嘴八舌出谋划策,最后由南璃君亲笔写下一份和谈约书,一一列清赔款和割让堂口的一干事宜。 和谈约书写好了,可谁去送又成了难题。 南璃君问众人: “这和谈约书的分量不必多说,极其重要,需有人亲自送往玉家。请诸位提点人选。” 大厅里再次陷入无声,谁都不愿担这个危险又麻烦的差事。 南璃君不悦,声音也带了强势,“诸位,既已走到和谈这一步,大家都是荣辱与共之势,无人可置身事外。” 又安静了很久,一个掌管铁器行当的大商道: “殿下,恕臣直言。既是送和谈约书去,必然不能声势浩大地去,只能孤身一人深入玉家腹地。我们这些人没有功夫在身,只怕难以自保。” 另一位大商从旁附和:“是啊,和谈只是咱们一厢情愿,谁知玉阳基愿不愿意谈,眼下他玉家占尽先机优势,岂会轻易妥协?只身送和谈约书,无异于羊入虎口,实在危险。” “也不至于吧,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玉阳基难道敢杀了送约书的人?” “玉阳基那厮全无半点伦理道德,你敢保证他不动送约书之人一根手指头?” “那如何是好,送约书之人必得有功夫在身自保,有一定名头和阶位,更得机敏果敢,方能成事。” 众人议论纷纷,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霍乾念,都默认这送和谈约书之人应当出自霍帮最合适。 霍乾念飞快地在心里盘算:叶峮有大亲卫统领之责,阶位虽高,但不宜轻动;不言已是暗卫,不可轻易露面;花绝若去,只怕三言两语就要打起来。 霍乾念装作没有看见南璃君一个劲儿地瞧云琛。放云琛孤身入玉家?除非他霍乾念先死。 “少主,要不我去……” 云琛开口试问,一旁的南璃君大喜过望。 霍乾念刚要严词拒绝,却听大厅角落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少主,我去吧。” 众人循声看向角落,只见到一个黑黑壮壮的少年护卫,穿着霍帮近卫的服制。 小六走上前,跪定堂中,对霍乾念道: “少主,我愿意去送和谈约书。我也是亲卫了,我有资格去,对吧……” 小六眼眶微红,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人人都说他小六年纪小,还不成事,可这不代表他傻。 虽然叶峮没有说,云琛也没有说,但小六整夜整夜地梦见荀戓,一次次笔直地朝自己的刀尖扑来…… 小六到底慢慢懂了,也仿佛一夜间长大了。 他知道,荀戓用胸口一刀,给兄弟换了个好前程。 霍帮亲卫,一个足以光宗耀祖的好前程。 小六想,既然如此,他便不能辜负荀戓,他要豁出命去挣个大功劳回来,扎扎实实、名正言顺地做亲卫。 云琛太懂小六了,正因为太懂,她便无法开口与小六争。 她知道小六性子倔强,不拿下这差事,不挣个头功回来,是绝对不肯罢休的。 另一边,南璃君本来只钟意云琛去送约书,看着堂下那陌生青涩的少年护卫,她有点失望,但也不好说些什么。 第114章 亲卫小六 回到霍府后,花绝翻遍库房,为小六找来一套旧亲卫服制。 小六穿着有些小,胳膊袖子短了一截,胸脯也紧绷绷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花绝发愁,“事情太急了,送约书的事慢不得,不然必得请最好的裁缝上门来量体,给你好好做一身衣服,唉!” 小六倒不在意,摸着身上的亲卫服制,高兴道: “天天看你们穿着这衣服耍威风,今儿我终于也穿上了!嘿嘿!” 叶峮在一旁捣鼓两支烟火折子,仔细地将折子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分两处藏在小六身上,嘱咐道: “你孤身一人进了玉家的门,一定要处处留意小心,一旦发现苗头不对,立刻冲天燃放烟火,我们立刻杀进去救你。” 不言替小六磨好护卫刀,接话道: “对,别怕误会,也别怕是想多了,误判了,只要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刻发信号。我得护着少主,没法和叶峮哥他们同去在外照应。等你小子这次立大功回来,我请七个红坊的小娘子来陪你!” 小六兴奋地摸摸鼻子,“一言为定,七个小娘子,一个也不能少啊,得给我找漂亮的,白的!” 不言坏笑,“要多漂亮的,比花魁娘子还漂亮的?多白的,比你花绝哥哥还白的嘛?” “哈哈哈哈哈——” 几人哄笑。 花绝气得要打不言,后者早就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边跑还边大叫: “老子过了飞府衔试,轻功盖世,能让你小子追上?” 花绝大骂:“你特娘的最好睡觉都睁一只眼!不然早晚给你阉了,送楼子里接客去!” 叶峮在一旁看着直摇头,“都这个时候了还闹!消停点儿!” 小六笑道:“没事儿,叶哥,你们就像平时那样,我才不紧张。而且这样我才觉得亲近,有能真正和你们称兄道弟的感觉。” 叶峮用力捏捏小六壮实的肩膀: “好孩子,去吧,挣个属于你的功劳回来!” 小六收拾妥当后,霍乾念又将他叫去书房,细细地交代了一个多时辰,预设了各种各样可能的突发情况,一一教会小六该如何应付脱身。 就连该怎么开口,说什么话,霍乾念都一字一句地嘱咐了又嘱咐。 最后,云琛安排完一干照应小六的事务后,亲自来送小六出门。 她从头发到脚后跟,仔仔细细将小六检查一遍,就连叶峮检查过的烟火折子都又翻了下。 即使这样,她还是觉得不放心,摸摸小六脖子上的红绳金锁,帮他掖好领子,叮嘱道: “去了以后别逞强,听到没?功劳什么时候都能挣,不差这一次。狗哥护着你呢,你给我平平安安地回来。” “别忽悠我了,云哥,这样立大功的机会可不多,我得把握住!”小六显然一点都不担心,咧着嘴傻乐,“放心吧,别忘了你答应过,等我回来,要请我喝天河曜哦!” “嗯!”她踮起脚,用力拥抱小六。 小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道: “云哥,你变了,从前你没有这么啰嗦的。” 她跳起来给了小六一个脑瓜崩,“敢呲我,皮痒了是吧?看你回来怎么收拾你!” 憨憨笑了两声,小六学着云琛平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和谈约书揣进胸口,拍拍胸脯。 “云哥,我走啦!” “好,我与二百兄弟随后就到,就在玉家宅子外候着照应你!”云琛报以故作轻松的笑容: “去吧,哥罩着你!” 小六昂首挺胸地大步而去,走出去一段路,又回头朝云琛挥手,黝黑的脸上呲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爽朗又孩子气。 云琛也挥手示意,而后立刻点名列队,算好时辰方位,同叶峮、花绝一起,悄悄往玉家方向埋伏而去。 小六其实很紧张。 站在玉家的大门口,他深呼吸了好几次,脑海里反反复复背诵着霍乾念教给他的话,又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锁,才鼓起勇气叩大门。 偏门开启,一个玉家护卫探出头来,呵斥道: “哪来的浑货,竟敢敲正门?” 小六站直身子,扬起下巴,道: “我是霍帮亲卫小六,奉我家少主之命,前来送机密信函与玉阳基老爷!” 那玉家护卫听完立刻脸色一变,连忙将小六让进门,笑道: “原来是霍帮的兄弟,我们老爷早就等着呐,说你们霍帮早晚会来人做客的。” 小六原本端好了威风架势,却见这玉家护卫如此好说话,不由松懈下来: “你家老爷早知道我们会派人来?” 那玉家护卫笑笑,“当然了!这位兄弟,我说句大实话,你别生气,主子们之间争来斗去,对方什么底细一清二楚。咱们做护卫的就是替主子演演戏,走个过场,你说是不是?” 完全没想到玉家人这么客气好说话,小六不禁忘记霍乾念嘱咐他的许多话。 那玉家护卫又道:“兄弟,你们是来谈和的吧?” 小六惊讶,“你们咋知道?” 那玉家护卫露出一副诚恳又热络的样子,揽住小六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往宅内走去: “我不说了嘛,主子们之间早就互通底细的,我们老爷早猜到你们会来谈和。毕竟现在这局面太难看,我们也不想折腾,还是太太平平做生意挣钱最要紧,你说对不?” 小六连连点头,彻底将霍乾念的嘱咐抛诸脑后。 他忘了霍乾念对他说的第一种情况便是: 俯首帖耳必有奸诈!当即刻撤退,万万不可迟疑! 第115章 激将 玉阳基亲自接见了小六,翻开和谈约书扫了一眼,便丢置旁边不理,只笑眯眯地问小六: “听说,霍帮亲卫之中,云琛与你十分亲近,是吗?” 小六不明白玉阳基为什么会问起云琛,但还是如实回答: “是。我与云哥兄弟多年,一同在武馆做了几年武师,又一同入霍帮,自然更亲近些。” 玉阳基满意地点点头,那笑容令小六十分不舒服。 明明已经头发全白,手上全是皱纹与老人斑,可玉阳基的脸皮却紧绷又光滑,没有一丝褶皱,听说是常年服用壮阳密药所致。 小六一下子想到坊间有传闻,说玉阳基族中无伦,他宠幸女子只为传宗接代,过之即弃,实则是个断袖狂热之人,极喜爱年轻俊美的男子,甚至连自己族中儿孙子侄都不放过。 一旦被玉阳基看上的男子,他必绞尽脑汁不择手段都要得到。 果然,玉阳基又问: “这位小六护卫,可否请云琛护卫来送和谈书,让他来替你?你们兄弟情深,他必定肯的。” 小六怎能看着云琛被一个老淫魔惦记,他忍着嗓子眼里的作呕感,想都没想就说: “云哥不可能来的,我家少主爱惜云琛如爱惜眼睛一般,不会让他来的。” 听到这,玉阳基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神情逐渐变得阴森严厉。 这时,那先前领小六进门的玉家护卫,从众多护卫中走出来,对小六道: “小六护卫忙了这半天,想必累了渴了,不如坐下来用些茶点吧?” 小六摇头,带着戒心看了眼茶点,“不了,请玉老爷仔细瞧瞧和谈约书,若同意,就请玉老爷签字印章,我便将约书拿回去与少主。” 玉阳基没有理会,眼皮子耷拉着,连看都没有再看小六一眼。 小六便想起霍乾念教给他的一段话,朗声道: “玉老爷,虽然眼下这局面,玉家占尽先机,但若想将‘谋反’的罪名硬扣在霍帮头上,玉老爷最好再思量思量。毕竟鱼死网破,谁都不好看,毕竟——这楠国江山最后应是公主说了算。” 玉阳基仍旧不搭理。 那玉家护卫便笑道: “小六护卫稍候,我家老爷眼睛有些模糊,那约书字太小,老爷得仔细看一会儿呢,请小六护卫坐着说话。” 小六再次拒绝。 另一个玉家护卫竖起大拇指,赞赏道: “不愧是霍帮亲卫,果然训练有素,非凡人可比!听说要想当霍帮的亲卫,必有一手必杀技才行。” “那可不,咱们亲卫不定数,霍帮的亲卫却只六个席位,那必得人中龙凤才能担当。” “小六护卫可真厉害,年纪轻轻便这么有作为,还被主子派来办这样的大差事,真是前途无量!” 众多玉家护卫一唱一和,纷纷出言夸赞,小六忍不住将胸膛挺得更板正,神色也愈发骄傲。 一个玉家护卫的嘴边划过一抹讥笑,又快速摆出一副钦佩的模样: “这么说来,小六护卫一定有过人的本事,才能做得了亲卫?” 小六昂首,“那是自然!” 那玉家护卫从旁拿出一个大酒坛子,放到堂中央,笑道: “我听说,小六护卫有一身精彩绝伦的缩骨功,可全身缩进酒坛,可否展示一下,让我们开开眼?” “这有何难!”小六大步走到酒坛子前,心里忽而又有点打鼓。 见小六犹豫,玉家护卫故意叹了口气,道: “看来霍帮亲卫的什么必杀技都是假的吧,吹牛的吧?” 小六一下子来火,立马卸下佩刀就往酒坛子钻,嘴里还念道: “我这就让你们开开眼,看看我们霍帮亲卫的本事!” 小六像平常一样,一点点往酒坛子里缩,缩了一半却觉得不太妙。 这酒坛子看着大,坛壁却很厚,里面的空间比普通酒坛还小了一圈。 小六这几年长身体,个子比从前高,骨头架子也比从前宽,一时缩得十分费劲。 瞧见周围一圈玉家护卫,都一副等着看他笑话的样子,小六犹豫了一下,将身上那两个烟火折子取下来,扔在地上。 这样一来,他身上又腾出些位置,便继续往坛子里钻。 快要完全钻进去的时候,小六觉得身上骨头皮肉比平时都要疼,比从前任何一次呼吸都困难,禁不住有点想放弃。 玉家护卫道: “小六护卫别打退堂鼓呦,今儿你只要缩进这坛子里,我们老爷立马就签和谈书!” 小六气道: “谁说我不缩了!只是你家这坛子太小,一会儿我出来有些难!” 玉家护卫道: “无妨,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搭把手的事而已!你若出不来,大声叫唤就是。” 话既说到这份上,小六只得咬咬牙,心一横,最后一使劲,将整个身体紧紧团缩进酒坛中。 在视线彻底黑暗之前,小六听见的,只有玉家护卫们无比阴森的诡笑。 第116章 酒坛 云琛与二百霍帮护卫埋伏在玉家暂居的宅院外,候了许久,宅院内外一派安静,没有任何异样。 叶峮注意到云琛额头上的汗,安慰道: “阿琛,我瞧你比小六还紧张。别怕,一旦有问题,小六会发信号的,我们从这冲进去,不过百丈之地,也就眨眨眼的功夫。” 花绝也拍拍云琛后背,“就是。再说了,你们别一天到晚瞧不起人家小六,那小家伙也是有本事的,只是单纯傻气了些。你听宅院里安安静静,没有打斗声传出来,小六一定安全。” 云琛知道二人说得在理,但她就是觉得时间过得奇慢无比。 突然,一个玉家护卫走出宅院大门,四顾一圈,对着空气大喊: “云琛护卫,劳烦出来相见!” 云琛与叶峮、花绝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那玉家护卫又喊: “咱们都是做护卫的,现下霍帮护卫一定埋伏在四周,等着照应小六亲卫吧——云琛护卫,小六护卫还要等上一阵,他叫我拿这个出来与你相见!” 略与叶峮交换眼神,云琛悄悄退身离开埋伏位置,换了个不同的方向出现,落定在玉家护卫十丈外。 那玉家护卫笑笑,举起一条红绳金锁,对云琛道: “云护卫,小六护卫从脖子上取下这个,说你知道这是他的东西,便肯信我们的话。我们老爷正在看和谈约书,上面所涉及堂口、铺子、年利等,数目不小,得让管账细算算,还需要点时间。妥当之后才能签这约书,让小六护卫回去。” 云琛并不走过去接红绳金锁,只眯眼望过两眼,的确是小六的锁。 小六虽然孩子气了些,但身手不错。 如果不是他自愿取下项上红绳金锁,没人能不生出一点动静,就轻易取走这锁,除非先给小六四肢都捆起来,那也必然有大的响动。 但玉家宅院内外依旧很安静,并没有什么异样。 云琛冷面质问:“细算账,算多久?若一天算不完、一个月算不完、一年也算不完呢?莫非叫小六一直被扣在玉家?这就是你们的打算吗?” 玉家护卫赶紧摆手,“没有没有,老爷说了,今夜连夜算账看约书,最多一两日就能好,便将约书送还。” 见云琛目光紧盯,不多言语。 从始至终她的手都牢牢握着隐月剑的剑柄,姿态极其戒备,仿佛一只随时会发起进攻的老虎。 那玉家护卫只得将红绳金锁放在地上,慢慢向后退去: “云琛护卫,您若着急,若不信,可以自己进来看看小六护卫是否安好。我保证这一路不会有任何人敢阻拦您,我家老爷也十分想请您喝茶一叙。” 云琛冷笑,唰地抽出隐月剑,上前用剑尖挑飞红绳金锁,收入怀中。 “我进去了之后呢?你再用这个办法一一请霍帮其他人进去?你们这法子也太蠢了些。” 那玉家护卫笑着摇摇头,退进了宅院。 云琛再次打量红绳金锁,的确是小六的,但摸起来有些滑腻,还有一股油脂的味道。 她觉得小六也太不爱干净了,才带了几天功夫,金锁便油腻成这样。 不再多留,她赶忙回府禀告霍乾念。 霍乾念只让按兵不动,继续埋伏照应。 若明日小六还不出来,霍乾念便亲自入玉府去寻。 焦灼地等待了两天一夜,小六还是没有出来。 叶峮回报说玉家宅院内外没有一点响动,和平常无异。 无法,霍乾念只得亲自率众叩门,由公主亲兵从旁埋伏照应。 叶峮上前叫门,玉家仿佛知道霍帮会来一般,立刻启开了正门。 花绝与云琛随护在霍乾念身边,三百护卫成阵型围护在后。 众人一眼就看见大门后的堂院里,已事先摆好一桌酒席。 玉阳基正坐在主位上,好整以暇相待,身旁站满了玉家护卫。 只怕又是一场杀斗在眼前。 霍帮众人不免高度戒备,围护着霍乾念缓缓进入堂院。 云琛一边严密护卫,一边在场中四顾,却没有见到小六的身影。 既已闹到如今的局面,双方都懒得客套。 霍乾念开门见山地问: “和谈约书如何?玉老爷可以慢慢算,算个十年八年都行,请先将亲卫还给我。” 玉阳基阴阴一笑,“霍少主这是和谈的态度?何不对我客气些,霍帮才好尽早摘了‘谋反’的罪名。” 霍乾念气势凌厉,眉眼含锋,冷笑道: “你若签和谈约书,我自对你客气些。现在约书还不在我手上,玉老爷此时就急着要‘客气’,未免早了些。怎么,被霍帮打怕了,你很缺‘客气’吗?” 玉阳基怪笑两声,“霍少主还真是一如往昔,嘴里不留丁点情面呐!看来霍少主并不想和谈,是公主极力想和谈吧?” 霍乾念不置可否,玉阳基扫了眼他身旁蓄势待发的霍帮护卫们,又道: “这可有意思了,公主要谈和,我同意,可我还是想看看,你们谁有胆和自己东家作对,违背公主的意思。” 霍乾念用眼神示意众护卫将刀收回刀鞘,并对花绝和云琛低声道: “切莫冲动,不可破坏和谈之局。” 这时,玉阳基对云琛招手,笑道: “和谈约书我已签好,请云琛来取吧!” 霍乾念危险地眯起眼睛,云琛却道: “少主,我去取,不妨事。” 霍乾念打量从云琛这里到玉阳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丈,生不出什么变故。 即使如此,霍乾念还是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子里的匕首,心里计划着飞刀击杀的准头。 云琛独自走到玉阳基对面站定,一个玉家护卫将和谈约书递给她。 重重玉家护卫的人墙之后,玉阳基满脸堆笑,毫不掩饰贪婪的目光,不停地打量云琛的身子。 玉阳基指指酒席上一个酒坛子,道: “赏你的,拿去吧。” 云琛本不想拿,但想到如今和谈得来不易,不敢因一己之私生出变故,只得客气应下。 一靠近酒坛子,她立马闻到一股浓郁的油脂香气,与小六那红绳金锁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抱住酒坛,只觉得触之温热,奇重无比。 心里生出戒备疑虑,云琛悄悄用余光打量四周玉家护卫们的神色。 所有人的嘴角都噙着一抹奇怪的笑容,只有胥斩目光沉重,面上似有不忍。 玉阳基阴测测笑了一声: “打开看看吧,可好看了。” 犹豫片刻,云琛缓缓启开酒坛盖子,正对上一张扭曲恐怖的脸孔。 第117章 求你再等等 云琛整个人震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见小六以一种奇异而扭曲的姿势,折叠团缩在酒坛子里。 他四肢像麻花一样,和躯干胡乱拧作一团,只露着一张极其恐怖骇人的面容朝上。 他的眼睛爆裂出血,嘴巴大张着,让人似乎能听见那绝望的惨叫。 他整“团”人浸在浓稠温热的油脂里,皮肤全部碎裂成红白交错的样子,呈现出“熟肉”的恐怖。 霍帮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到云琛动作僵硬地将酒坛盖子盖好,缓缓抱着酒坛往回走。 在她转过身的一刹那,霍乾念便瞧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叶峮和花绝自然也注意到,迅速交换眼神,上前去迎云琛,替她抱住酒坛。 谁知二人齐齐用力,云琛的手却像长在酒坛子上一样,竟拽不动分毫。 双方不杀起来就是最好的场面,玉家阴险狡诈,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叶峮向霍帮护卫们打手势撤退,众人护着霍乾念慢慢退向大门。 将出大门之际,玉阳基不怀好意地叫道: “和谈之后还有许多约书来往,以后就请云琛护卫前来相送吧!”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霍乾念倏然变脸,阴沉面色之上,一双眼神像刀子似的闪着杀意寒锋。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只怕此刻玉阳基已经成筛子了。 霍帮众人护卫着霍乾念,一路警戒回到霍府。 叶峮突然懊恼地拍了下脑袋,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没干,大叫: “小六呢?怎么把小六忘了?” 花绝也大喊着“糟糕糟糕”,连忙起身向外走,似乎是想再去玉家一趟,把小六接回来。 谁知刚走到门口,却听“咔嚓”一声巨响,云琛手里的酒坛终于重重落下,爆碎在地。 无数锋利的碎片之中,只见一个裹满油脂的东西停在地上。 那么高高壮壮的小六,此刻已变成一团僵硬的“人球”,再也不会动了。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 四周陷入绝望的寂静。 花绝呆呆地走上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声音,试探地叫了声: “小……六?” 在看清小六的脸,确定真的是小六后,花绝两腿一软,轰然跪倒在地,发出刺耳尖锐的哭嚎: “小六!!!” 这一声仿佛终于唤醒云琛,她瞪着血红的眼睛,猛地向大门外冲去。 几乎同一时间,霍乾念急声大喊: “摁住云琛!!快!!” 四五个护卫扑上去阻拦,但根本拦不住已近疯狂的云琛。 她不顾一切地往外冲,毫无理智地挥拳砸向面前一切,嘶吼着: “让开!!让开!!!” 叶峮根本顾不得伤心,第一时间扑上去卸了云琛的隐月剑,和几个护卫合力才将云琛摁趴在地上。 云琛用尽全力挣扎踢打,力气大到三个人都难以控制。 她的脸紧紧贴在地上,眼泪将满脸尘土都和成了污泥。 她死死瞪着门口的方向,脸庞和脖子全部青筋暴起,涨红得像要滴血一般。 隐在暗处的不言也冲了出来,手脚并用抵住云琛脊背,却又怕弄疼她,只能从后抱住她的肩膀,哭道: “阿琛!不能去啊!已经和谈了!你现在去玉家只能送死啊!!” 四肢和身体都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云琛终于放弃挣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她想要呼喊小六的名字,出口却只有撕破喉咙的一个字: “啊——” “啊——” 声声哀嚎泣血,一声更比一声摧人心肝。 见云琛不再挣扎,叶峮和不言趴在她身上,也一起放声痛哭。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小六的豪言壮语: “混得好的,便是富贵披身!闯出一番大事业来!” “我是小六亲卫!你们尊重我一点!” “你们等着,看我立个大功回来!” “云哥,下个月我就满二十啦,可以成亲啦!” 一切仿佛还在眼前,却又什么都不在了。 小六穿着那不合身的衣服,那只穿了一日的旧亲卫服制,永远停在了十九岁。 荀戓那长命锁,到底没能护住小六。 小六的死,引起了南璃君和手下一众大商的群情愤慨。 不只是因为小六的死状太过惨烈恐怖,让人难以想象他究竟在那狭小幽闭的酒坛子里哭喊了多久,又怎样眼睁睁地看着滚烫的热油朝自己倾泻而下。 更是因为小六的死,无异于给了南璃君和众大商脸上狠狠一巴掌。 可玉阳基已签下和谈约书。 所有人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硬生生咽下这口血。 只有云琛做不到咽下。 她犹如一头失了神智的野兽,不吃不喝也不睡,只瞪着猩红的眼睛,一次次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府,满脑子只有为小六报仇这一件事。 直到所有看守她的护卫们都已精疲力竭,叶峮、花绝和不言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陪着她哭了一夜又一夜。 直到霍乾念捧着她的脸,抵在她额头,对她说: “总有一天,我们会送玉阳基下地狱,琛儿,求你再等一等……” 她终于失去所有力气,烂泥般瘫倒在地上,脸上布满新旧难干的泪痕。 第118章 人死如灯灭 这一场霍玉相争,霍帮以付出巨大利益代价并牺牲两个亲卫,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谋反”的帽子仍然扣在霍帮的头上,这罪定与不定,已全在玉阳基一念之间。 一步退让,步步退让。 堂口割让了一个又一个,年利让了一成又一成。 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说,雄狮也有颓颓倾倒的一天,霍帮怕是不成了。 玉阳基仍指明要云琛作为信使,负责后续堂口移交等事务信函的传递。 霍乾念说什么也不肯,只让旁人代劳。 玉阳基便一次次将约书退回,和谈之事卡在半路,难以继续推进下去。 对此,南璃君越来越不满,几次三番派菘蓝前来责问,霍乾念只咬死一句话: “云琛去不了。” 因为霍乾念比小六更清楚玉阳基那不伦的兽行,更明白玉阳基几次三番盯着云琛,那淫恶的眼睛里都在思量什么。 他在北柠堂书房坐了整整一夜。 堂外的梨树落了叶,枝桠挂满寒霜。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唤来云琛,掩住满面疲色,对她温声道: “陪我去走走吧。” 不许其他任何人跟着,二人各自骑马,朝白鹭岛附近的一座小山行去。 一路盘山而上,一路无话。 行至山顶的时候,太阳还未升起。 放眼望去,山峰墨蓝,秋风瑟瑟长鸣,颇为凄凉。 霍乾念看向云琛,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山峰,那双灵动又清澈的眸子,如今日日阴郁着。 荀戓与小六的接连死去,让她备受沉重打击。 时已入秋,人人都在贴秋膘,胖了一圈,只有云琛愈发清瘦,护卫服制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 他眉头微蹙,黯然开口: “从我继任霍帮家主以来,至今十三年,牺牲的霍帮护卫已有两千七百八十二人。年纪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三十七岁。旁人只见到霍帮楠国巨富,我霍乾念好生厉害。只有我知道,这金山银山全都染着血。” 霍乾念口中说的年纪最大的三十七岁,便是指荀戓。 已过了小六的头七,荀戓的七七,可只要一提到荀戓和小六,云琛还是想哭,忍不住心里一痛,鼻头立刻就发酸。 霍乾念又道: “做了家主之后,最开始的两年,我最怕听见护卫牺牲的消息,每场杀斗过后,最惧的便是清算伤亡。作为霍帮少主,统管全国堂口,肩负家族万人兴衰,我必须将心硬起来,冷起来,可只要闭上眼睛,我满脑子都是一个个人死去的样子。” 是啊,荀戓和小六是云琛的至亲兄弟,可霍帮死去的两千多名护卫,也都是别人的兄弟手足。 想到这里,云琛又突然意识到一个令人生寒的问题。 除了她和荀戓、小六,霍帮的护卫全部都是家生子,是霍帮忠仆忠卫的后代,有些甚至还是霍乾念五服之外的同姓兄弟。 那一个个死去的护卫,有的曾是他儿时的玩伴,陪着他一起掏过鸟窝,撵过狗,有的还是与他一同读书长大的好友。 那是两千多个属于霍乾念的荀戓和小六。 他们一个个死去,可他们的家人还在霍帮宗族内,甚至仍旧在霍帮为奴为婢,效忠奉献。 霍乾念每一天都在被提醒:他们的后代已为你战斗至牺牲。 云琛不敢想象那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似乎也从未有人替霍乾念想过这一点。 仍旧轻轻一点便通透,霍乾念知道,云琛已懂他那从未对任何人言说过的苦楚。 想到如今自己这份悲痛,霍乾念已独自吞咽过千百回,云琛心疼地看着他,哽咽地叫了声“少主…” 他叹息,“一开始,我总是忍着不去想那些人那些事,可越不去想,就越痛苦,我索性痛痛快快哭上几场,哭个够,伤心个够,然后再爬起来好好活着,为我自己,也为他们。” 她忍不住落泪。他道: “云琛,好好痛快哭一场吧,就当是最后告别一次。” 她越哭越大声,哭得浑身都在发抖。 她对着黎明前的沉沉黑夜,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狗哥——” “小六——” 喊了一遍又一遍,心碎的哭声回荡在旷野群山之间。 将那一腔悲痛呼出去,她深吸几口凉瑟的秋风,终于觉得平静了许多。 霍乾念没有呼喊,也没有痛哭,但那沉默的凤眸里亦满是思念,他轻声道: “人们都说,‘人死如灯灭’,‘死亡并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可我觉得都不对。我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灵,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也自有灵魂。 所以哪怕慢慢被人遗忘,也不代表真正消亡。因为这风霜雨雪都记得,那踏过的青苔记得,堂前的梨树也记得,谁曾靠近它,闻过它的花香。” 伴着他话音落下,一缕金色划破黑暗。 太阳终于溢出那无边无际的金魄,沐得群山日照,尽扫阴霾。 她仰起脸,感受着越来越有暖意的阳光,喃喃道: “狗哥,小六,所有霍帮牺牲的兄弟们……他们只是离了那躯体吧,离开了时间,却永远地存在于这世间万物之中……少主,就像对于高山与大树来说,一万年就是一天,对吗?” “对。”他温柔地笑。 片刻过后,金阳彻底攀上山顶,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毫无预料地,她轻声开口: “少主,我喜欢你。”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却目光澄澈又坚定地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你。” 他只感觉浑身一麻,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涩翻涌上心头。 盼啊盼啊,盼着她动情,盼着她生爱意。 等啊等啊,等着她坚定一颗心来回应。 如今终于等到了,却偏偏…… 她脸颊有些发红,却没有任何扭捏犹豫,坦坦然道: “在瀑布水潭的时候,我曾说,等与玉家的事结束了,我有话对少主说,就是这话。我一直不敢对你说,羞于对你说,但……” 但正如荀戓和小六,好好一个大活人,说没就真的没了。 她怕若现在不表白,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说了。 生与死,哪个来得更快些,只有老天爷知道。 见他的神情从惊讶激动,逐渐变得平静,继而越来默然,她心里有点慌。 “少主,你不是也有话对我说吗?” 沉默良久,他淡淡道: “原本是有的,现在……没有了……” 第119章 逐出霍帮 从山上下来之后,霍乾念突然变得很冷淡。 云琛心里有些乱。 她一直以为,霍乾念对她是不同的,多少也有些情愫的吧。 可听了她的表白之后,他却突然整个人都疏离起来,只将一封机密信函交给她,让她去送与颜十九。 她将信仔细揣好,和平常一样快速转身离去,便没有留意到他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那睫毛之下又是怎样悲伤不舍的眼神。 云琛熟门熟路地去到颜十九在烟城的旧府邸。 此次霍帮借口迁祠堂回烟城,颜十九没有参与,但意外地和公主同来了。 她走进颜府,一眼就看见颜十九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里看小人书。 她将信函交给颜十九。 颜十九指着自己的鼻子,惊讶问: “霍乾念有机密信函给我?我?” 云琛其实也很奇怪,虽然同为公主手下的大商,但霍帮很少与颜十九打交道。 霍乾念与颜十九更是话都没说过几句,从来没有过书信来往。 但做护卫的只管听令,云琛道: “我家少主说,这是非常重要的机密信函,请颜公子亲观。” 颜十九撇撇嘴,大大咧咧地接过信函拆开,顿时一愣。 云琛站在对面,看不见信上写了什么,只能看见颜十九神色越来越凝重。 沉思许久,颜十九起身进入书房。 见云琛一同跟来,他便又坐去书桌前,看了眼不远处正安静等回信的她,随意地将桌上假山造型的砚台挪了挪,而后写下回信,仔细密封好才交给她。 云琛习惯性将信贴身放好,还不忘整理衣襟,生怕信函露出来。 看着云琛一丝不苟的认真动作,颜十九眉头愈来愈深。 “颜十九,你这是什么表情?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颜十九立刻眉头一松,阳光灿烂地笑起来,重新躺回椅子里,两条胳膊舒服地枕在脑后,笑道: “小云云,赶紧回去送信吧——记住哦,有事可以来找我,我随时助你一臂之力。” “又在那里莫名其妙。”云琛嘀咕了一句,随即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颜十九脸上的笑容慢慢褪下,神情又重新变得深沉。 万宸隐在一旁的暗卫值守位,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公子,这信……” 颜十九冷笑: “你应该瞧见了,这信不重要,送信的人才重要——霍乾念这个无用的东西!非要到这般地步才肯放手,贱人!” 万宸虽在暗处值守,但离颜十九很近,他清楚地看见那信只是一张白纸,颜十九的回信也是一张白纸。 借着假山砚台的遮挡,他的笔尖悬空在信纸上方,根本没有触到信纸。 万宸心领神会:“公子,要派人提前去布置吗?” 颜十九道:“自然是要的,派二十个护卫,十个暗卫。” “属下遵命。公子,云护卫估计很快就会再次登门。要不,就说您被公主请去议事了,回不来?” “没用的,按她那个执着的性子,必然会追去公主府,死等到我出来为止。” 琢磨了好一会儿,颜十九唇角勾起,声音里带了隐隐兴奋: “霍乾念,这可是你拱手相让的,那么—— 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到她!” 另一边,云琛离开颜府。 她揣着颜十九的回信,回到霍府的时候,只见霍乾念穿一身非常正式的对襟青柏断纹玄袍,正襟危坐,落座于正厅之上。 叶峮和花绝都不在,府上的武备总管从旁而立,厅两侧站满了她不太相熟的护卫们。 从霍乾念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在等她。 她有点纳闷,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端出这样大的阵仗。 上一回这么正式,还是几年前她初入霍府和花绝打架的时候。 她走进正厅,正要上前呈信,霍乾念却叫一旁的武师拦住她,接过信,并不让她靠近。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生分。 她有点莫名其妙的,站在厅中,既被所有人盯得不自在,更奇怪霍乾念怎么了。 然而还不等她发问,霍乾念便接过信函拆开,一把将白纸扔下,冷声问: “云琛,我叫你送取极其重要的机密信函,信呢?” 看着地上的白纸,云琛愣了。 “少主,我亲眼看着颜十九写信装信,然后就给了我,一路而来我都将信好好揣着,并没有一丝疏忽。我不知为何如此。” 霍乾念面无表情:“白纸就在这里,你无可辩驳。这是事关霍帮的机密要事,却被你大意遗失,你该当何罪?” 云琛大急:“少主,我真的没有大意,往返不过一个时辰,我保证一路太平,没有生出任何变故!” 霍乾念好似根本不想听这解释,只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跪下!” 这是在开玩笑吗?云琛惊愣地望着霍乾念。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看着那冷面如寒铁,一双突然变得冰冷漠然、没有一丝温柔的眼睛,她最终弯起双膝,缓缓跪下,心里委屈极了。 “少主,我不知这信为何会变成一张白纸,可我真的没有马虎大意……” 她话未说完,霍乾念便冷声打断: “要么是你丢了信,诓骗于我;要么是你麻痹大意,被人调换了信都不知道;要么——” 顿了顿,他极力稳住嗓音,继续道: “要么,就是你于霍帮有异心,勾结外敌,今日终于露出马脚。” “我没有!”她惊得目瞪口呆,搞不明白什么情况? 她是霍帮的第四亲卫啊! 是霍乾念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啊! 怎么突然被扣上这么大的帽子!成了叛徒? 她一下子慌乱起来:“少主,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是有什么大变故吗?” 霍乾念却毫不留情道: “是我太轻信你,太纵容你,叫你敢这样没规矩地质问我,叫你办差马虎,丢了重要信函。” 不等她再辩驳,霍乾念道: “来人!卸剑除服,将云琛……逐出霍帮!” 第120章 都是厌恶而已 霍乾念话音落下,包括云琛在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不知云琛这些年的功劳赫赫,深得霍乾念信任。 就算黄了件大差事,也不至于如此吧? 厅中众护卫窃窃私语,一个武备总管上前劝道: “少主,既然云护卫办坏了差,那不如依照府规责罚,重责都行。可若卸了云护卫的剑和护卫服制,这样逐出去……” 剩下的话,不必武备总管多说,所有人都知道,那对于一个护卫来说,将是何等奇耻大辱。 霍帮至今百年,只有一个奸淫妇女、抢掠贫民的护卫被这样处置。 如果真的如此对云琛,不出三日,全烟城的人都将知晓此事。 照厅里这么多护卫在场,不出十日,整个楠国的护卫圈都将听说这桩侮辱奇闻。 就是离了霍帮,云琛这辈子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家主愿意收留她了。 可霍乾念心意已决,他根本不去看云琛焦急得已泛起泪光的双眼,只目视前方,用一种最冷漠无情的姿态说道: “谁若再为云琛求情,便一同逐出霍府——动手!逐出!” 叶峮与花绝都不在,平日里与云琛交好的兄弟护卫也不在,厅内众人纵然同情,觉得不公,却没人敢再开口求情。 云琛傻愣愣站在原地,脑袋里一片震惊混乱,连解释都不解释了,竟直接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用膝盖行前两步,声音发颤地说: “少主!我错了!信丢了我去找!行不行?” 面对她近乎哀求的语气,霍乾念没有作声,眉眼沉如黑水。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看看霍乾念无动于衷的脸色,旁边的两个武备总管叹了口气,走到云琛面前。 一个武备总管卸下她的腰带和隐月剑,另一个武备总管扒去了她服制上最显眼的醒狮标志,摘下她腰间“山隐月”的腰牌。 没有这些,从今往后,云琛连霍府的大门都进不来。 面对这近乎羞辱的对待,云琛脸色涨得通红,紧紧抿着嘴,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布。 她望向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的霍乾念,一遍遍地问: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不敢相信霍乾念会这样对待她。 直到那两个武备总管朝外伸手,对她道: “云琛,你自己走吧,莫叫我们动手拖出去……不光彩……” 一瞬间,犹如当头棒喝。 云琛突然明白为什么了! 为什么霍乾念早晨还在语重心长地安慰她,此刻却对她恶语相向,毫不留情。 她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盼望却又害怕那答案,苦涩地问他: “是因为今日在山上……我对你表明的那些话吗?” 那时,她说:少主,我喜欢你。 她知道,其他人听不懂这问题,但他一定懂。 霍乾念神色微怔,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又很快平复了。 见他不说话,默认了,云琛顿时了然。 一种既耻辱又剧痛的感觉锤击着她的心脏,眼泪也在这一刻汹涌袭来。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抠进手心,才忍住眼泪没有落下。 至此,她终于明白那表明心意之后的冷淡是什么了。 也终于懂了这驱逐里饱含的……都是对她的厌恶而已。 她垂下肩膀,低下头,耻于再去看他,可还是努力调整哽咽的声音: “少主……我不该对您言说那……异心……我错了……” 她俯身重重叩了个头,用最卑微的语气哀求道: “少主,我错了……求您别赶我走……就当是留我报您的恩情,可以吗……” 短短两句话,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令在场所有人心头一酸,皆面露不忍,那武备总管甚至有些鼻头发酸。 霍乾念却猛一拍椅子扶手,声音像是因为发怒而有些变形,怒斥道: “速速将云琛逐出去!!” 她没有起身,更加用力地扒在地上,却终是被武备总管拉起来,强逼着后退。 一步又一步。 一步比一步离他更远。 一步比一步更安全。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错了,不该对他表明心意。 却没有说一句她不该动情。 她觉得错在对他言说,却不悔这生出的滚滚情意。 隔着数丈厅门,她远远地望着他,只见到他眉目淡漠得近乎残忍,陌生得如同初见。 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凉凉秋雨落下,云琛才脚步迟缓地离开。 厅内众护卫和武备总管都已散去,只有霍乾念一身玄袍,拘着那比秋月还冷的身子,独坐在高座之上。 房梁上,黑暗处值守位传来不言带着鼻音的声音: “少主,阿琛已经走了……我送您回北柠堂吧……” 霍乾念轻轻摇头。 不言立即说句“那我去看看”,而后飞蹿出厅门,瞬间没了踪影。 半个时辰之后,不言垂着头回来了。 “我瞧见阿琛去敲颜十九的府门,想问问信的事,可颜十九好像不在……阿琛便循着颜府到霍府的路,一步一停,在找信……” 霍乾念身子猛然一震,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哽住似的,痛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言道: “少主,我懂……玉阳基那畜生看上阿琛了,公主又为了和谈要我们步步退让,你是怕公主早晚下死命令交出阿琛……是为了保护阿琛才这样……可是……” 不言越说越难过: “可是外面下雨了……秋雨真的好冷……” 霍乾念眉头颤动不止,闭上眼睛,不敢再听再看。 他满脑子都是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红着眼眶,里面是晃动欲滴的泪水,写满她的受伤、委屈和失望…… 他真的好怕她刚才会哭。 怕她刚一落泪,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收回命令,抛却所有理智,疯狂地去与世界为敌。 可倔强如她,眼泪是最后的尊严了吧。 她硬生生忍住没哭。 但那强忍着泪水,忍到身子都不停发抖的模样,反而叫他更加痛苦,几乎将他所有意志都摧毁殆尽。 他捂着心口,慢慢将身子伏低,蜷成一团。 空旷的大厅里,只有一声颤抖的叹息。 第121章 寻常烟火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突然。 离开霍帮,云琛茫然站在大街上,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一会儿觉得是自己不该表白,惹霍乾念厌恶,一会儿又想起种种过往,觉得霍乾念应当也是喜欢她的。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马虎大意,弄丢了重要信函? 她去叩颜十九的门,想再求证一下,可颜十九不在。 她便开始提着灯笼在路上细细寻找信函。 从天亮,找到天黑。 任雨越来越大,秋风越来越凉。 那么长的巷她都一遍遍来回走过。 那么冰冷的石板路她都一寸寸摸过。 每一块石头都翻开查看,每一个角落都搜索一遍。 可什么都没有。 除了几个急匆匆躲雨的行人,街上一片空空荡荡。 她找啊找,直到大雨湿透她的衣裳,整个人都冷得发抖不止,她却还想将这路再走一遍,找一遍。 她倔强地想,如果找到信函,霍乾念便没有理由赶她走了吧。 只要她今后收敛起所有心思,老实妥帖地办好每一件差事,再不流露一丁点情愫,便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了吧。 毕竟直到被逐出的那一刻,当哀求的话从嘴里说出来时,她才知,于她而言,他比什么都重要。 重于她的委屈和冤枉,也践踏在她的自尊心之上。 心里慢慢涌上后知后觉的羞耻滋味。 她无力地抱着膝盖蹲下,想要借着大雨的声音哭几嗓子,可眼泪早已被深深吞进肺腑,这会怎么都哭不出来了。 这种感觉难受极了,她深深将头埋起,情愿就这样淋他个三天三夜的雨,被淹了最好。 这时,一个迟缓的脚步慢慢靠近,有力的手掌摸向她的发顶,雨披随之落在她肩头。 她下意识认为“是少主反悔了?找我来了吗?”转而又想起他走不了路来着,不可能是他。 心里既期盼,又失望,她渴望安慰,却又怕被人看见这狼狈模样。 她不敢抬头去看,只将头埋得更低,身子抱得愈发紧。 可来人却像是根本容不得她这样作践自己,直接两手抱住她的脸,慢慢捧了起来—— 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老太太慈祥地看着她,将拐杖夹在胳膊下,用那双苍老却有力的手将她慢慢扶起来,笑眯眯地说: “我老远就看着像你,果然!云小子,走,跟奶奶回家喝热汤去。” 云琛愣愣仰起脸,鼻头没由来地狠狠一酸。 那腔压抑许久的泪水,不知为何,竟在此刻突然决堤溃败,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很快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不忘将雨披还给老太太,抽泣着问: “奶奶……这……这么大的雨……你出……出来干嘛呀?当心着凉呀……” 老太太用拐杖轻轻敲了下云琛的头,嗔怪道: “你小子是不是时间太久,把老太婆我忘干净了?下雨天鸡蛋才便宜呀!” 云琛这才注意到一旁地上的两大摞鸡蛋,都快堆得比拐杖还高了,真不知老太太一个人怎么拿得动的。 做武师的时候,云琛至少在六十多个下雨天帮老太太排队买过鸡蛋。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云琛真是哭笑不得,只得一边扛起鸡蛋,一边由老太太牵着手,慢慢顺着街道走去。 在这一老一少背影后,长街远远的另一头,两道身影同样淋雨站着。 那幽深的目光紧紧望着她,从始至终都不移分毫。 万宸浑身湿透,再次掂了掂手里未启的伞,从旁相问: “公子,要不打伞吧?” 雨水顺着颜十九阴沉的面容流下,他缓缓摇头。 “霍乾念心里很清楚,只有我能配合他演这出戏,否则云琛若知道真相,以她惯会为难自己、成全旁人的性子,必会不顾一切舍身犯险去玉家,正中玉阳基下怀…… 眼下我也好,霍乾念也罢,都留不得云琛,一切留与护,都只能让她更危险……已经熬到这步,断不能前功尽弃。离了我们,她便是南璃君,是玉家——是这世上任何人都奈何不了的自由之身了……” “公子所言甚是。”万宸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还是先打伞吧……” 半个时辰后,小小的民宅院中。 大雨渐渐停息,只剩最后一点捶打在屋顶瓦片上。 那经年风吹日晒的层层旧瓦,几乎要比这屋子的主人年纪还大。 小雨倒还不妨事,大雨就扛不住了,这会稀稀拉拉往下漏水。 云琛像只大螃蟹似的趴在屋顶上,一边小心翼翼挪动,防止踩坏旧瓦,一边还要动作轻柔地把破瓦拿下来,将新瓦片替换上去,仔细用胶泥糊好缝隙。 同时还要忍受着周遭沸锅一样嘈杂的声音。 卖豆腐脑的李婶两手叉腰:“云小子,往左边多糊点泥!对,糊厚实点!” 热汤面的张哥急得直拍大腿:“不对!太厚了!回头太阳一晒全裂开,还是漏!” 小寡妇孙氏扯着嗓子:“别听他俩的!就按从前你给我家修的那样弄!这都好几年了也没漏,好着呢!” “云哥哥好厉害!云哥哥加油!”妙妙兴奋地抱着黑猫转圈跳舞,甩得猫舌头都快飞出来了。 这屋院的主人——老太太则两手高举拐杖,时不时跳起来捶云琛屁股一下,骂道: “你小子给我仔细点!一去京都好几年,才回来露面,不给老婆子我修好屋顶,不放你走!” “哈哈哈哈哈……” 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通通笑起。 云琛揉揉挨了好几下的屁股,红着脸,嘴里不高兴地嘟囔着“真过分,人家刚刚失恋又失业,还伤心着呢”,手里却一点没停,很快就将屋顶全部修好。 等她忙活完跳下来时,院子里已拼起两个小方桌,摆了几把大小高低不一的凳子。 一桌热气腾腾的家常菜摆在桌上,辣椒炒肉,小葱拌豆腐,凉拌土豆丝,蘑菇炖鸡……还有一大锅浓浓的姜汤。 老太太将姜汤分别盛进几个碗里,将其中最大的一碗塞给云琛,几乎是捏着她鼻子给她灌下,辣得她直跳脚: “辣辣辣……嘶……这是放了多少姜?” 李婶也捧了一小碗姜汤嘬着,笑道: “奶奶还不是怕你着凉,下老本,放了半麻袋姜!哈哈哈哈——” 其他人也再次跟着笑起。 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云琛喝酒似的将一大碗汤干掉,立刻引得所有人小小欢呼,妙妙还举着猫爪一起鼓掌。 云琛有点不好意思,心说喝个姜汤而已,也值得这样高兴吗?她平时喝酒都没被人这么夸过呢。 虽然暗自嘀咕,但她心里却莫名觉得特别暖和。 那姜水好像从胃里开始生暖,一点点驱赶尽五脏六腑的所有寒意。 “云小子,吃菜,张哥特意给你炖的鸡!” “多吃点饭,瞧你瘦的!看来京都也不咋的,都没给你养胖点!” “云哥哥,给我留个鸡翅膀!” “慢点吃,你孙姐包饺子呢,马上就好了。”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包围声中,云琛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随着胃一点点饱满,她的心情也渐渐舒展。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霍乾念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还没有眼前的小鸡炖蘑菇好呢…… 吃罢饭,众人仍旧围着云琛聊天,从东家姑娘嫁了个傻小子,聊到西家老爷们上山挖野菜,挣了好几个铜板; 妙妙在旁边跑来跑去“折磨”黑猫; 云琛则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安静听着一切。 全是些平凡而无聊的琐事,和什么霍帮、玉家,与什么生死富贵都无关,可她竟听得津津有味,感觉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踏实过。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不可能看不出云琛的情绪。 见惯了形形色色客人们的卖豆腐李婶、热汤面张哥,怎么会瞧不出云琛小脸上的阴霾。 就连妙妙一开始都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云琛勉强露出笑容,才欢快地扑进云琛怀里。 所有人都知道,云琛一定遇到了什么难解的大事,才会如此消沉。 可谁都没有问一个字,全都好似没心没肺地说笑着。 好像活着,吃饱,才是人生头等大事,其他都不重要。 这里没有黄金万两和权势滔天,只有家常味道。 可偏偏正是这寻常烟火气,最抚游子心。 众人就这么吃喝笑闹了许久。 云琛累了,靠坐在老太太身边,轻声问: “奶奶,天下的爱情都这么痛苦吗?” “啧……不知道。你喝多了?先说好,别吐我身上。” “相爱才算爱情吧,一个人只能叫‘单相思’,对吗?” “叫‘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对方不思你,你思个什么劲儿!” “那我若还想继续‘思’下去呢?” “去呗。最后要么成对佳偶,要么撞得头破血流,总好过你一辈子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吊着,对不?” 第122章 让这世道逼死她 云琛走了。 走得干净利落。 或者说是被“薄情寡义”的霍乾念驱逐的利落。 除了身上那被扒去霍帮标志的亲卫服,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 云琛被赶走的那日,花绝和叶峮都被霍乾念支出去办差。 等二人忙完回府时,才知道云琛已经离开三日了。 花绝气急了,一会儿跪在书房门口闹绝食,一会儿又写辞书给霍乾念,说要去寻云琛。 每闹一场,便要挨三五鞭子府规家法,可花绝完全没有要罢休的意思。 见叶峮沉默地站在旁边,既不劝,也不和自己一起去霍乾念面前求情,不言更是拿“暗卫”当借口,整日不出现,花绝连带着对他们也生了怒气。 “好好好!真是人走茶凉!你们都是好样的!”花绝怒极反笑,指指叶峮鼻子,又指向大门紧闭的书房,咬牙切齿道: “阿琛为霍帮立下多少汗马功劳,都忘了是吗?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狗哥和小六才走了没多久,非要现在往阿琛身上扎刀子吗?!为何还要‘逐’出府?!这叫他到哪里再讨生活去?” 话音落下,回应花绝的仍然只有紧闭的书房门。 忍着一腔怒火,花绝走到门口,重重跪下,大声道: “少主,既然你并不疼阿琛,也不担心阿琛离了霍帮将要去哪里,该怎么生活,会不会有危险!那我请辞好了!或者你也将我驱逐出府!!” “轰”的一声,书房里传来书架倒下的动静。 接着便响起霍乾念强压怒意的声音: “滚!” 花绝一愣,见霍乾念终于有所反应,立刻就要冲进书房,却被叶峮一把拦住,半拖半拽着才离开北柠堂。 这么一闹,阖府上下议论纷纷,很快便传遍整个烟城。 这日,公主南璃君在白鹭岛宴请手下所有大商。 花绝虽闹别扭,但护卫的差事还是得办,便护卫着霍乾念前去赴宴。 和从前一路说说笑笑不同,如今因为云琛的事情,花绝心里憋着气,便故意冷着霍乾念,非必要不与他说话。 霍乾念却像对花绝的冷淡根本不在意,他本就话少,除了吩咐花绝做事,也不多言。 到了白鹭岛,宴席还未开始,花绝推着霍乾念四处走走,时不时停下来与其他贵客寒暄。 花绝以为,大概是自己的脸色太冷硬的缘故,遇见的贵客总会多打量自己几眼。 他便搓搓脸颊,试图让表情不那么僵硬。 正推着霍乾念进入后庭小花园时,一位贵客迎面而来,与霍乾念寒暄几句之后,竟开口同花绝问好: “大名鼎鼎的玄都护卫,如今一见,果然芝兰玉树,风华绝代。” 花绝不悦皱眉,“在下花绝。玄都护卫不在,已被我家少主逐出霍帮,贵人见不着了!” 那贵客一愣,神情惊疑地看了眼霍乾念,尴尬道: “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些日子忙着公主交代的差事,竟没听说这样的大事。” 这回换花绝疑惑了,云琛被逐出霍帮,对于霍帮来说是件大事,但对霍帮之外,怎还能算大事呢? 霍乾念神色平淡,对那贵客道: “我那护卫办砸了大差事,已被逐出。” 那贵客意味深长地笑笑,又寒暄几句,而后离开。 因为提到云琛,而且霍乾念说“逐出”的时候,神态特别稀松平常,不禁叫花绝心里一寒,那股子才压下去没多久的气,又全都冒了出来。 花绝忍不住手中使力,将轮椅猛推上石子路,故意走得特别颠簸。 霍乾念没有制止,也没有说话。 结果刚走上石子路没一会儿,不知是花绝力气太大,还是轮椅老旧的缘故,只听“咔嚓”一声,轮椅一边的轮子歪斜劈叉,彻底转不动了。 “马车上有备用椅子,我去拿来。”花绝没好气地说,然后随手将霍乾念安置在最近的亭台廊下,动作粗鲁地将霍乾念往廊柱上一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乾念身子一倾,差点摔倒,赶忙撑靠住石台,费力地坐好。 “霍少主还真是狼狈啊!” 一个声音笑吟吟地由远及近。 颜十九摇着扇子,闲庭信步地从石子路另一边走过来,走到已经损坏的轮椅跟前,打量了两圈,啧啧摇头道: “这椅子旧了,即使不上这石子路,也用不了几日。不如我取北寒冰川木为霍少主打制一把椅子吧,必然稳固,霍少主用到羽化之日不成问题。” 霍乾念嗤笑一声,“颜公子不是最喜欢装直爽开朗吗,今日怎么不装了?” 颜十九面上笑意更加灿烂: “在下既然装了,必然要装到底喽,也装到在下羽化之日。霍少主,你我都是给公主卖命的,就别为难我了。倒是霍少主你,离了护卫便这么狼狈,我看着都有点心疼呢!” 霍乾念面色平静,十分寻常地说道: “自然是狼狈。我双腿残疾,行走坐卧都要人伺候,比不得颜公子四肢健全,腿脚利索。” 霍乾念这一直白,倒叫颜十九说不出话来。 霍乾念便道: “对了,云琛送信之事,有劳颜公子。颜公子果然聪慧,只瞧那白纸,便知晓我意,很好,可堪大任。” 这话仿佛一个长辈在夸奖邻居家的小孩儿,说“不错,这孩子聪明,能教”。 果然,颜十九立马就不爽了,“啪”地收起扇子,脸色微凛: “霍少主若早些察觉玉阳基的诡意,何至于现在才将云琛放走,害堂堂玄都护卫沦落到被‘驱逐’的地步。想来霍少主轮椅坐久了,不只腿僵,耳朵眼睛也不灵光了。” 霍乾念挑眉冷笑,“听颜公子这意思,倒像是巴不得给云琛——给我的护卫做护卫似的。颜公子太多虑了,云琛有本事在身,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不需要人护。” 眼神打量着霍乾念的腿,颜十九嘴巴比脑子快了一步: “她再有本事也得有人护,只不过你护不了而已。” 话音落下,见霍乾念神色了然,瞬间收起所有客气表情,变得如常冷郁,颜十九便知中了被套话的圈套。 这一瞬间,霍乾念几乎终于可以确定: 云琛……竟然真的是女子…… 颜十九从不掩饰对云琛的觊觎,毫不在意别人如何议论他是不是龙阳断袖。 因为他知道云琛的女儿身,所以骨子里傲慢如他,才会说出“云琛再有本事也得有人护”的话来。 没人会用这样一句话,去形容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 原来,云琛真的是女子。 如此一来,霍乾念心中长久以来的种种猜疑,便全都解释得通了。 心中巨石落地,霍乾念只觉浑身一阵激麻翻涌,随之坦荡清明,那些酸涩与痛苦也加倍地翻涌上心头。 颜十九自知上当,却不能发作,便故意激道: “霍少主既然知道了,何不昭告天下,玉阳基便不会盯上她了,如何?” 颜十九在挑唆霍乾念干脆揭穿云琛女扮男装的秘密,玉阳基是狂热的龙阳之好,自然不会再盯着云琛。 霍乾念却冷笑一声,反问: “你是想让这世道逼死她么?” 这话一出,颜十九终于绷不住面皮,彻底脸色一沉,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第123章 只赚不赔好的买卖 颜十九甩给霍乾念一个背影,随后越走越急,越走越气。 他一头扎进客房,像只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八百个来回,而后拿扇子指着房梁暗处,怒道: “万宸!霍乾念那厮说我想让这世道逼死云琛!我会不知道??我若不知道!便无视那封可笑的白纸信函!不做这场戏!去告诉全天下她云琛是个姑娘!叫玉阳基死了这条心!也叫全天下都议论嗤笑她!叫街头巷尾都去造谣她的清誉!叫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颜十九越说越怒,一脚将桌椅踹翻,骂道: “霍乾念那个残废知道什么!!他不配知道!!不配!!!” 狠狠发泄了一通,折腾得屋子里一片狼藉,颜十九才终于仰躺在榻上,堪堪平息。 “万宸,她怎么样了?” 房梁处传来万宸的声音:“回公子的话,云护卫昨日已到末晓城。” “好……霍乾念没本事护着她,就由我来护!”颜十九翻身从榻上跃起,狠狠道: “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 同一时刻,另一边的后庭花园中。 花绝去而复返,手里拿着马车上常年装着的备用轮椅。 将走到石子路与亭台廊下的时候,一旁屋宇暗处传来不言的声音: “你小子有些过分了!” 花绝环顾四周,看不见不言隐在哪里,只知道不言如今越来越多做暗卫的差事,甚少露面。 方才霍乾念那样被折腾,不言都瞧得清清楚楚。 花绝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纵使少主再无情,我也做不到无情对他。我知道你在,才敢将少主一个人留在那里。你不用对我有气!” 四周沉默着,直到花绝离开,才再次听到不言的声音。 没有别的,只是重重一声叹息。 很快,时间来到酉时。 白鹭岛的宴席终于开始。 舞女翩翩,袅袅琴乐伴着轻歌曼舞,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公主南璃君手下有头有脸的大商都在,还有几个穿着常服的贵客,一看就是朝中高官。 南璃君坐在主位,与众人言笑晏晏。 霍乾念的座次被安排在仅次于南璃君的贵客位,他甚少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宴席到一半时,南璃君笑问霍乾念: “怎么不见小云护卫?” 霍乾念道:“公主恕罪,云琛已被臣逐出霍帮,不知去哪里了。” 南璃君一愣,笑容变得僵硬,“霍乾念,你在开什么玩笑?” 霍乾念眉眼都不抬一下,只道: “云琛办砸了差事,臣便依照霍府家规处置,将其逐出霍帮。就是这样。” 南璃君不可思议地瞪着霍乾念,胸口剧烈地起伏,看得出来,她在极力忍着将要喷薄的怒气。 看着霍乾念那平静淡定的样子,南璃君猛地扭头看向一旁的菘蓝,终于忍不住高声怒问: “菘蓝!这样大的事为何不说!!” 舞乐戛然而止,众人都停下吃喝笑谈,噤声看向南璃君。 从众人的眼神可以看出,有几个人和南璃君一样,也是才知道云琛被逐出的事,而大部分人显然早就听说此事。 作为公主身边的大女官,菘蓝不可能不知道云琛被逐,却选择了缄默。 菘蓝立刻跪下请罪,只道自己疏忽大意,未曾听闻此事。 南璃君纵然一腔怒火,可现在对霍乾念发,不合适,对菘蓝发更是无异于打自己的脸。 硬生生忍住火气,南璃君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霍乾念道: “霍少主,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与玉家和谈之事进展缓慢,需得一名和谈使专门前往玉家,与玉阳基交涉,敦促和谈。 玉阳基既提议由云琛为和谈使,长驻玉家,我便正式赐云琛极璃带刀侍卫之职,赐号‘玄都护卫’。” 听完南璃君这番话,霍乾念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倒是他身旁的花绝愣住了。 霍乾念冷冷道: “公主恕罪,我从没同意过这件事,公主所谓‘先前说好’,恰好是我不在场之时。公主与别人商议着要将我家护卫送出去冲锋陷阵,却不与我言说,只告知我。 无妨,公主下令,遵命就是。只是云琛实在可恶,心存异心,留不得,只能逐走。请公主另换他人吧。各位大商手下都有武艺高强的护卫,一定有玉老爷看得上的。” 此话一出,算是将全场所有人都得罪完了。 谁不知道玉阳基那点腌臜事,点名要云琛,一则色心使然,二则也是给南璃君下马威。 一听这倒霉差事可能要落在自家护卫头上,自己也要顶这个大麻烦,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大商开口道: “众商之内,霍帮为首,自然还是霍帮出人最为稳妥些。即使云琛不在,也可择霍帮其他人而去,由公主赏了‘玄都护卫’的名号便妥。” 有人阴阳怪气道: “那也得玉阳基看得上的才行,至少得如玄都护卫那般玉树临风吧?” 众人一阵讥笑。 霍乾念重重将酒杯放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所有人立时止住笑声,安静下来。 霍乾念阴沉着脸,目光扫视全场,一一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 众人只觉得像被刀子刮了面,不敢再戏言。 霍乾念冷冷道: “霍帮是众商之首不错,但不是唯一大商。诸位既跟着谋利,怎么不愿跟着出本?天下哪里有这样只赚不赔好的买卖?我霍帮真是羡慕!” 第124章 掬庭护卫 白鹭岛的宴席不欢而散。 南璃君强忍一腔怒火,甩袖而去。 其他大商也是对霍帮心生怨怼,却不敢言说。 最终,在霍乾念以霍帮强势的逼迫威胁下,南璃君令一个糖商应下派和谈使的差事。 选了最俊俏的一名护卫,封了“掬庭护卫”的名号,被送去玉家。 那掬庭护卫跪在堂中,咬着牙谢恩的时候,那屈辱又绝望的神情,花绝一辈子都忘不掉。 没几个主子会像霍乾念那般爱惜身边出生入死的护卫。 也没有谁会像霍乾念一样,为保自己的护卫,不惜背上骂名也要串通他人做戏,更以极具威逼的气势,与堂堂楠国公主针锋相对,与众商为敌。 据说,那掬庭护卫的确被玉阳基瞧上了,只可惜被一口灌下玉家独门春药“销魂一笑”,被缚在玉阳基房中三天三夜…… 等被抬回去的时候,那掬庭护卫已是下半身烂糊一片,惨不忍睹,连裤子都未穿,只盖着一条血迹屎迹斑斑的薄被,剩半条命了。 好好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端端一条习武多年忠心耿耿的汉子,自此成了坊间笑谈。 没人会再记得他为自家主子流过的血,拼过的命,人们只是说: “喂,听说了吗?那‘掬庭护卫’已经婚娶有妻,却被玉阳基玩了三天三夜,落得终身残疾,已屎尿都不能自理。” “唉,护卫说到底也是奴才,能费个奴才就平息的事,主子怎么肯大动干戈。要说这霍玉之争也是可笑,霍帮竟就这样低了头?” “听说霍帮少主是不肯的,可民不与官斗,他霍乾念到底拗不过公主呀!” “啧啧……” 就这样,与玉家的和谈之事终于进展顺利,霍帮摘去了“私藏兵器意图谋反”的罪名,公主南璃君也免了被波及的麻烦。 等皇帝病愈闻朝的时候,朝野上下已是一团和气,所有人都好似长了同一张嘴,没人再提关于霍帮和玉家的一个字。 看似天下太平。 可那被拆梁溅血的霍氏祠堂还在,那被割让的堂口和年利也在。 那上吊自尽的掬庭护卫的尸身温热,妻子的哭声也还在。 所有人与事都在提醒着: 霍帮大败。 玉家重回楠国首富的巅峰。 如今的霍帮,只能将将与玉家抗衡而已。 流言纷纷扰扰,也源源不断地以各种版本传进霍府。 因为大部分人都在京都霍府,烟城这里的府邸人丁稀少,四下一片寂静压抑。 护卫们听着关于霍帮各种颓废不耻的谣言,干脆直接关上大门,讨个清净。 也有被造谣的不胜其扰,听别人侮辱性地讲述霍帮败绩时,直接和路人在街上大打出手的。 更有甚者,直接顺着造谣者一层层找去源头,上门将对方暴揍一顿,过后惹的谣言更加不堪。 一时间,就连霍帮护卫们自己都觉得,这天好像要塌了。 倒是霍乾念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仍旧每日在书房从天亮忙到天黑,偶尔赴宴,偶尔奉命去公主府议事。 他姿态平淡,神情也如旧冷郁。 这令霍帮上下都安心许多。 只是没有人发现,那双好看的凤眸再也没有弯起过。 那张天神孤星般俊朗的面容上,再也没有过笑容。 霍乾念仿佛又回到了“霍少主”的身体里——那个在云琛出现以前的“霍乾念”。 如果到这里,花绝还是没有明白,没有回过味来,那他也实实在在白当那么久的霍帮亲卫了。 花绝羞愧难当,问叶峮和不言: “你俩早就知道,少主是为了保护阿琛,才故作这一切?” 叶峮叹气: “是。但我劝不得你,就得由你闹几场,旁人才真以为少主厌弃阿琛,传到公主耳朵里,公主才能信几分,才有台阶下。” 不言也低声道: “不这样怎么办呢?以阿琛的性格,若知道真相,知道玉家指明要她前去谈和,恐怕她一刻都不会犹豫,自己就要去跳那火坑。” 愧疚之上更生恼怒,花绝狠狠给了叶峮和不言一人一拳头,而后跑到已经准备入寝的霍乾念的床边,扑通一声跪下,红着眼睛道: “少主,我错了!” 霍乾念摆摆手,自顾面朝里躺下,并不多说话。 花绝只当是霍乾念还在生气,便对着霍乾念的脊背道: “少主,是我不好!你罚我吧,打我鞭子板子都行,只要你消气,怎么着都行!” “唉……”霍乾念叹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不用了。今日事多,我乏得很,想睡一会。” 花绝闻言,“梆梆”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起身就朝外走,坚决道: “我去领十板子,给少主消气!” 走到屋门口,花绝突然僵站在原地,又步履迟缓地走回来。 他满脸懊悔和心疼,低低开口: “哥,你应该比我们更难受吧……” 只有没人在的时候,花绝偶尔会这样喊霍乾念。 “哥,现在我知道了,你全是因为舍不得阿琛知道真相去冒险,才赶他走……那等打败玉家那一天,是不是就能叫阿琛回来了……” 霍乾念没有作声,花绝却清楚看见他的肩膀僵了一下。 照如今这情形来看,这“有一天”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十年八年…… 不敢再多说话,花绝悄悄退出去。 他很清楚,叶峮、不言……人人都伤心难过,那么作为与云琛朝夕相处,那么疼爱云琛的霍乾念呢? 只怕那痛楚只多不少。 而且人人都能随心所欲地抱怨和思念,唯有亲手将云琛“逐出”的霍乾念不能…… 花绝走后,屋里重回寂静。 霍乾念慢慢翻过身平躺,神色疲乏又苍白。 他抬起手,摸向枕下冰凉的被褥,在那里面摸到一条剑穗,两颗润凉的南珠…… 第125章 世上还是好人多 从烟城往东八百里,末晓城的一家食肆内。 一身量纤纤的年轻男子坐在桌前,边吃酱牛肉,边皱眉看着手里皱皱吧唧的地图。 “特娘的……”年轻男子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那俊俏模样与粗鄙言语形成的反差感,立马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一个吃面的大爷咬了口蒜,搭话问道: “小伙子,我瞅你拿个地图一直看,牛肉都凉了也不知道吃,瞅啥呢?” 那年轻男子挠头,“我从烟城出来,一路按地图走到这,但怎么感觉越来越往东北,好像离东炎国越来越远了?” “咳咳……”那大爷一口面条呛在嘴里,咳嗽了好一阵才道: “你这小伙儿也忒棒槌了,离了烟城得往西南走啊,怎么到末晓城来了?烟城离东炎国还更近点呐!” “啊?”那年轻男子——云琛愣了,拿着地图颠来倒去,疑惑查看。 大爷看得直摇头,端起面坐到云琛桌子前。 云琛乖觉地将酱牛肉推到大爷碗边: “大爷,您吃肉,别客气。吃完帮我瞧瞧这地图呗!” 大爷也不客套,三两筷子就将一盘酱牛肉下肚,呼噜噜吃罢面,拿过云琛手里的地图,看了两眼,砸吧嘴道: “你这娃是真棒槌啊!就是说你傻的意思!这地图都快错到姥姥家去了,你要按这走,最后得走到楠国边境去了!” 云琛懵了,拿着地图又翻看了几个来回,不禁愣在原地开始细细回想: 被赶出霍帮,在街上找信无果的那天。 当老太太在令人温暖的烟火气中,颇有哲理地说出,要么成对佳偶,要么撞个头破血流的时候,云琛的心一下就定了。 她打定主意去东炎国。 可惜被霍帮赶出来时太匆忙,她身上什么也没带,连银子都没有。 最后还是老太太、李婶、张哥几人凑了凑,妙妙还添了两个铜板,才算有点路费。 拿着这些钱,云琛买了匹快马,一个白馒头,与老太太几人逐一告别,又抱了抱妙妙和黑猫,才驾马出城而去。 刚出城八十里,她就瞧见一个瘦瘦的男人在路边卖衣服,招呼她买几件好衣服穿。 那瘦瘦的男人笑道: “这位兄弟,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穿着骑马会着风寒的。你看看我卖的衣服,比你身上那件暖和,还不显眼。” 云琛觉得有道理。自己身上这霍帮护卫服制的确太扎眼,虽然被除了醒狮标志,但若碰上霍帮仇家,立马能认出她是霍帮护卫,实在徒惹麻烦。 那瘦男人的衣服摊子虽小,却摆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男装女装都有,料子昂贵,颜色华丽。 她挑中一件样式普通、适宜打斗的黑色武服,这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最后一个铜板已经买馒头吃了。 似乎看出她的窘迫,那瘦瘦的男人道: “小兄弟可是囊中羞涩?不打紧,你先拿去穿,等有钱了再还我就行。” 云琛惊讶,“我与大哥素不相识,竟愿给我赊账?” 那瘦瘦的男人道: “这位兄弟一看就是高风亮节忠义正直,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信义!我相信小兄弟不会赖账。再说了,这些衣服不过是拙荆闲来无事自己缝制的,没啥要紧,小兄弟不必客气,尽管拿去穿!” 云琛感激不已,千恩万谢地记下那瘦男人的住址,许诺他日一定上门答谢,如数还钱。 换了衣服,云琛继续赶路,途径一个小镇子时,又遇见一打铁铺,一个高瘦的铁匠在卖武器佩刀。 云琛手里没武器,甚是空落不习惯,忍不住上前挑选。 那高瘦的铁匠捧给她一柄长剑,只见剑鞘乌黑厚重,满刻如意云纹。 拔出剑来,声音清脆嗡鸣。 剑身纯黑如墨,浴血泛红,上刻古篆体“玄九”二字。 这剑比寻常剑更重些,看起来气势汹汹,舞起来也是威道赫赫。 云琛持剑稍稍比画了两下,觉得甚为称手。 不曾想山野村庄之地,竟有能铸造如此宝剑的隐士高人,云琛便想用马换剑。 那高瘦的铁匠一口应允,还夸赞起云琛: “这位兄弟一瞧就是高手!瞧方才挥剑那几下,剑气磅礴激射,似有猛兽咆哮剑气中,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云琛被夸得心虚,感觉再说下去,自己就要被说成剑仙在世了,忙谢过铁匠,步行离去。 临走之际,那铁匠还送给她一柄短刀防身,说是买一赠一,友情赠送。 云琛揣着一剑一刀,继续赶路。 一路上碰见了愿意用短刀换十两银的年轻人;低价卖千里马的马商;需要千里马马粪入药,且愿意用一卷软和铺盖和冬衣交换的游医;还有在路边做善事施舍蜂蜜牛乳酪的大哥…… 云琛使劲回想,她记得最后是一个瘦瘦的琴师,看上了她马尾巴上的二十根毛,愿意用一份精密、精准、详细的地图来换马尾巴毛。 “我就说这一路也太顺利了些,出门在外,果然有吃亏的时候。”云琛对着地图喃喃自语。 那大爷吃饱喝足,拍拍云琛肩膀,吐着一嘴大蒜味,得意笑道: “看在你这小家伙请我吃牛肉的份上,我送你这个!” 大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金箔宣纸,是一份绘制了一半的草图,图上之山川河流、城镇村落、距离面积……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大爷道: “你运气好,我祖上可是给前朝老皇帝制过地图的绘师,我家代代干这个,我手里正好有份地图草图,画到大半,笔晕了墨,只能作废。不过不影响你去东炎国用,拿去吧!” “谢谢你大爷!”云琛连连道谢,感叹自己还是运气好,世上还是好人多,全然忘记自己朝反方向白走了一个多月的事。 她将地图装好,收拾妥当,与大爷别过,立刻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离去。 大爷助人为乐之后,显然十分高兴,得意地哼着小曲,也准备起身离开,却见四个极瘦的男人一屁股坐下,将他团团围住。 四人虽穿着普通,但眼神凌厉,一看就是练家子。 一个男人摁住大爷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问: “老头儿,刚和别人吹什么牛了?没事儿瞎掺和什么了?说说呗!” 大爷被这阵仗搞得一愣,“没啥啊,就是那小伙子地图是错的,越走越偏,我给了他一份正确的地图而已。” 另一个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卷马尾巴,气得一把扔在地上,恨恨道: “全白瞎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赶紧禀告公子吧!” “直接告诉公子,不想活了?还是先给万宸哥说一声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