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照》 第1章 雪天弃子遇同伙 “沙沙,沙……” 楚阑睁开了眼。 下雪了。 刺骨的冷风加上肚里混沌般的疼痛如同刀剑般割划着他的一寸一肤,激得他坐不直身形,只能勉强靠着身旁的木梁支撑。 这里是哪? 若是九泉之下,未必也和人间太相像了。 那是被人救了吗?被人从荒草野岭间带到这里来。 说是“救”,倒不如“害”来得更恰当点。 楚阑拢了拢身上单薄的里衣。 “害”也就罢了,还取走了皮裘。 楚阑闭眼,打算运转体中内力以驱寒,却不料内力不济,一口血吐了出来。这一咳血,像是碰倒了卷好的棉线团一般,不止不休,一直咳到两眼发昏方才停下。 他想起了娄玉笙药丸。 他倒也不惧日后成为祸患。楚阑一勾唇,翘嘴笑了起来。也不知是笑师徒终究有情,还是嘲尚活于世仍需历经百般刁难。 呵了一口气温手,楚阑抬头望天,只见雪片天女散花般纷纷扰扰从墨蓝色的天穹落下,偶然几片飘上了楚阑的发丝。 似这凡尘,自己不愿再打扰却仍被牵烦不止。 “咳咳咳…”楚阑又是连着一阵咳嗽,咳声嘲哳,像年久失修的老木门,像风吹过破败的窗纸。 口渴,水……咳到没力气了,楚阑将头靠在木梁,半睁着眼看过路人来来往往。 雪天行人本就不多,多数人看到了也不会来掺合一脚给自己平添烦恼。 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自己活着对他人无利,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帮自己。 也罢,本就该死了。在他给我选择的时候就该死了。 就是死这客栈门口,多少有些无趣。 不过也别无选择。 喉咙一阵痛痒,楚阑想咳嗽却已失了力气。 脑海中的意识逐渐混乱,呼吸渐渐平息,身体也绵软无力起来。 一切即将沉入无底深渊时,一阵爽朗的少年声忽然响起—— “喂,你没事吧?” 一件大氅披上了身,但由于它过于厚重,压得身子倏得往下一沉。 “醒醒啊,嗯?嘴唇怎么这么白?” 甘甜的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慢慢涌入喉腔,碰到的一切仿佛都鲜活了起来。 楚阑勉强撑起眼皮,狭长的凤眸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神气干净,一看就不是平民人家养大的孩子。正手托着葫芦准备给自己喂上第二口水。 看着漆黑的葫芦口逐渐凑近,楚阑心中忽得涌起一阵厌恶,一抬手,打落了葫芦。 “啪嗒。”葫芦落到雪地上,滚去三尺远,里头的水撒了一地。 “你这人是有什么臭毛病!”少年以前戏耍惯了,一把搭上了楚阑的肩。 可这一搭倒好,对面的人双目一合,直直往怀中落,倒是再也不动了。 少年急忙收回手,看自己手掌,惊道:“我有那么用力?” 楚阑再次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了。 屋内点着炉火,火光跳跃着,呲啦轻响;被褥是稻草麻布等制成的,做工粗糙,但尚且足够暖和。身子背后像是还偎着什么,暖洋洋的发着热。 楚阑扶着床板坐了起来,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疼的。 他跨开腿,正欲下床,背后伸来的一只手却拉住了他。 “去哪呢,麻烦精?”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爷我好歹也救了你一命,你不感激涕零也就算了,连谢都不道一声就想走?” “那你救我作甚?”楚阑反问。 “你好歹也是我闯荡江湖碰上的第一个需要救助的人,相遇即是缘,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了!” “我又何时说过需要你的救助?”楚阑不耐烦道。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斜睨着少年,不怒自有气势,“你要是想闯你那劳什子江湖,第一个需要锻炼的,就是你的眼力。” “你别这么看我,跟我爹一样。”少年移开视线,低声嘟哝了一句。 楚阑被气笑了,一口气没提上了,咳了两下。 又想到什么一般,装着没事人勾起唇戏谑道:“我堂堂离行宗大弟子殷无隐,需要你一小毛孩来救助?” 当今江湖正道划分为五门十宗,邪道则以三家最盛。离行宗正是三大邪修门派之首,里头都是些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以他人之不幸为大悦,以他人之如意为大悲,尤喜恃强凌弱。 殷无隐正是这宗门最臭名远扬的邪修之一。他的行径虽不及其师傅那般恶劣,一出手就是半座城的人命,但在于以量取胜。若是按一年的时光来算,害的人也没差多少。 “啊?啊啊啊?”少年瞪大了圆眼,双手抚脸,一副万念俱灰的模样,“你果真是……” “我还会骗你不成?”楚阑一本正经道。 “不——你是骗我的吧?”少年大声哀嚎,“我居然用我娘亲遗物里唯一一颗还清丹来救了个邪修?我的运气没这么背吧?” 楚阑闻言一愣,还清丹?这是很贵重的丹药,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或是官宦世家才有可能拿到一两颗;况且听他的说法,这还是他母亲的遗物。 “还我丹药!快还给我!”少年倒也是个不怕死的,一个激动上前两步大力摇晃楚阑的肩膀。 楚阑伤势还未痊愈,此刻被奋力摇撼,只感觉五脏六肺都要被甩出去。 少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半是恳求半是气恼的声音还在继续嚎叫:“算我求你了,能不能看在是我娘亲的遗物的份上答应我不要再作恶了,也算给我娘亲一个交代!” “报——最新消息,邪修殷无隐今日在须兀出现,当街伤害群众二十余人,三人当即死亡。近日邪修活动频繁,还请大家多加小心!”窗外,官吏拉长了嗓子呼喊,歇在客栈二楼的两人听得一清二楚。 “……” 少年的臂膀一下子松懈了下来出来,看着眼前人,洋洋得意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他心里明白这时该为路上那几十名无辜民众哀悼,但确认了自己没有用母亲的遗物去给大魔头续命又着实令他欣喜。 面对少年热切的目光,楚阑别开了视线。 “你这人真奇怪。不过我娘亲说,相识即是有缘,我们这一来一去也算是认识了,我叫徐傲霜,你叫什么名字?” “徐傲霜?你是徐中郎之子?” 徐傲霜脸色一变:“你认识家父?” “略有耳闻。”嘴上这么应付着,楚阑的脑海里却闪过一张与徐傲霜并不如何相似的脸。 那日,他坐在殿中最高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向下望。 金红台阶下,朝中百官多是一副与时局不符的慵懒模样,闲散地交头接耳。其中不少人,在楚阑还在绍师山时就没少打过照面。 只有少数人神情紧绷,站得笔直。徐微即是其中之一。 …… “好了,我看时辰也不早了,出门买两只包子吧,我都快饿死了。”徐傲霜伸了个懒腰。 “你去就好。”楚阑坐在床边,没动。 “你不去?”徐傲霜挑眉? “不去。” “你不会想趁机溜走吧?” 虽说救完人放他走天经地义,就算是喂他吃了娘亲的还清丹也是自己做的决定,徐傲霜不该禁锢他的自由。但徐傲霜总觉得不放心,也许是看他神色憔悴,身子破碎,或是十句话九句没个正经的,他对让眼前人独自待在客栈这件事有十分不好的预感。 “我再跟你说一遍你,你可是吃了我娘亲留给我的还清丹的。” “…你是不是希望我跟你道一声谢?谢谢你,好了吧。怎么还不走?” “你跟我一起去,你身上的伤不吃东西怎么好的起来?不用你掏银两,我请客。” “我说你真没必要管我。” “我可不希望我拿娘亲遗物救了的人明日又死在街头了。”徐傲霜随口道。 楚阑沉默了半晌,倒是没顶嘴。 徐傲霜兀自说了下去:“你真是个奇人。按画本小说里,我救了你你不应该千恩万谢谢过小侠我的救命之恩,再说些今日之恩来日必将涌泉相报的场面话吗?你怎么跟块石头一样无动于衷。” “我告诉你,你要是再磨蹭,我绑也要把你绑到那家包子铺去。” 楚阑配合地伸出手,似笑非笑道:“那你绑?” 第2章 结伴三人往北行 “好吃!老板,再来一碟!”徐傲霜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一桌的包子,转头又招呼老板。 楚阑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就差把包子像洋葱一样一层层剥开了,与桌对面的少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才吃了半个不到?”徐傲霜凑过头道。 “没食欲。” 看着眼前人脸色苍白神情疲惫,一副吊着一口气的颓丧样,徐傲霜的胃口也大减,店主刚端上来的一盘热气腾腾包子眼瞧着也不新鲜了。 徐傲霜放下了手中咬出肉汁的包子。 “我是不是不该救你?”他仿佛能感觉到,桌对面的那位身上带着某种自己从未体会过的情绪。 “是没必要。” “你让我放任看你在那里死去?” 楚阑看着徐傲霜认真的脸,喉结滚动,咽下了玩笑话。 “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不想活?”徐傲霜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楚阑没说话,心思翻转。 还是在大殿里,大肆铺张的金与红辉煌耀眼,足够与太阳争光辉。 他依然坐在那张椅子上。 台阶底下,躺着一具衣着整齐的尸体,汩汩鲜血从不动的人体中涌出。 靠近尸体那侧的红色巨柱斑驳陆离。粗看分不出,但近看还是能分出些许区别的。有一片红色明显更鲜艳,更赤忱。 楚阑盯着柱子发了好一会儿呆。他认得那具尸首,他是朝廷中为数不多的清官之一,徐微。他与楚阑第一天见到他时穿着一样的官服,只是那官服,染上了血污。 …… “死的理由真是多种多样!为家国也好,为名节也罢。世人多鼓励死的英勇,却从少赞颂生命的可贵,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士!你们死的倒是舒坦了,其他人呢?”徐傲霜话多一激动,眼眶中隐隐含上了泪水。 楚阑静静注视了他一会儿。 “抱歉,失态了。”徐傲霜取出丝巾来拭了拭眼角。 “照你这么说,若是世上没有牵挂,为人为己,离开倒都不失为不错的选择。” “都还没将生命活到底,怎能妄言没有牵挂呢?就譬如你我相识一场,我们之间,不就都多了一重牵挂吗?” “年纪不大,说话倒跟个小老头似的。” “你说谁小老头?”徐傲霜瞪目。 “啊,没有,你听错了。”楚阑轻飘飘道。 徐傲霜正欲发作,一名女子突然凑上前来。 “这位公子,行行好,给小女子些钱财吧!”女子挽着简单发髻,垂着头,托着一个破旧的囊袋,献到徐傲霜面前,一副低眉顺目,我见犹怜的模样,操着一副温婉尖细的南方语调,道,“小女子为去净衡宗拜师,一路北上从烽城赶到应天,半路上被那些邪修夺了钱财,若非实在迫于生计……” 徐傲霜二话不说从兜里翻出钱袋,取了两三枚银子放入囊袋之中。 “多谢公子,实在多谢。” “不必言谢,”徐傲霜大手一挥,江湖派头倒是学了个十成九,“既是同去净衡宗的伙伴,也算是同路人了,互相帮扶不算什么。我是徐傲霜,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小女名唤谢茹。” “谢茹姑娘,来,坐,吃些包子。” “多谢公子。”谢茹笑盈盈地回应,眉目清秀,双目含情。即便衣着朴素,仍难掩如花般的美貌,直看得徐傲霜脸上扑扑红了。 “说来,这位公子是……?”谢茹眼波流转,投向了一直冷眼旁观的楚阑。 徐傲霜立刻投来有心看戏的眼神。 “林定。” “林,定。”谢茹轻悄悄地重复了一遍,“小女子记下了。” “还得是谢茹姑娘,林定才肯赏脸。” “这话怎么说?” “一个时辰前我问他名字,他却是说也不肯说。”虽是回复谢茹的话,揶揄的目光确是直直投向楚阑的眼。 “方才体力不支头脑昏胀,一时竟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了,还请徐公子莫在意。” “你…!”徐傲霜咬牙切齿。此人真是一嘴好本领,三两句话就能把自己气得怒火攻心。 “徐公子,林公子,听闻你们此行也是前往兰山净衡宗?”谢茹见势头不对,连忙插话道。 “没错。” “你去就去,别带上我。” “那你说说,你拖着这副病骨还想去哪?” 楚阑没搭话。 “既然你也没个归所,倒不如跟着我。我徐傲霜救人救到底,一直救你到身子骨好之前。” “徐公子倒真是个仗义之人。” “徐公子真是大言不惭。”楚阑看向街边嬉闹的孩童,唇角微挑,噙上了笑,只是那笑意很浅,根本到不了眼底。 “谢姑娘打算何时出发?我们结伴而行,互相之间还有个照应。” “小女子计划明日出发,这还要多谢徐公子给够了盘缠。”谢茹垂下眼,起身行礼拜谢,细长的睫毛如画刷般扑扇。 徐傲霜盯着谢茹嫩白的脸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对座的楚阑实在没眼看了,出声喝止才回过神来。 翌日,三人相约在包子铺前见面。 到了约定的时间,却还不见谢茹的身形。 “奇怪,谢姑娘怎么还不来?”徐傲霜纳闷道,桌上为谢茹买的一盘包子都快凉了。 “有你这棵摇钱树,她不可能不来。”楚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 “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徐傲霜不满道。 “你要想行走江湖,着实该练练眼力。” “你!” “徐公子,林公子,久等了!”听到这明媚娇软的语调,徐傲霜悻悻收起了攥紧的拳头。 只见谢茹依旧穿着那身旧衣裳,面容无法被掩盖住的清丽,她今日涂了绛红色口脂,倒是比昨日更加明艳动人了。 她捧着两束花,左手一束,右手一束,分别递给二人。 “这是我昨日为了答谢二位公子特地去城外采的花,这花不好采,专挑悬崖峭壁头长,但胜在美丽,还请二位公子笑纳。” 徐傲霜看见谢茹眼眶下的一片乌青,十分心疼,当即接过花,嗅了嗅,道:“好香好美的花,有劳谢姑娘了。 谢茹将另一束花递给楚阑,楚阑小心接过,见到了什么似的,眸光一凝。 “谢姑娘,吃个包子填填肚子。” “稍等,我去净手。” “好。” “谢姑娘如此温婉细心,出发前还送我们如此珍贵的花束,喂!你干什么?”徐傲霜见楚阑一把将茶水撒到花上,不由惊叫起来。 “啊,失手将茶水泼翻了,真是对不住谢姑娘的一片好意。” “嘶,茶水烫到了手,好烫,徐公子,我去净净手,失陪片刻。” “不是,你绷着脸说得毫无感情谁信啊。” “你不信,谢姑娘信。” “真是怪人!” 第3章 林间赶路遇决战 “阿绸,你怎么跟来了?”树林间,老者惊讶地看向手指勾住自己衣角的女子,一把抓住她的肩,将她调转了个跟头,催促道,“快,越远越好,你先找个地方去待着,乖,听师父的话。” 老者虽白发苍苍,看似年岁已高,但一举一动仍精神抖擞,动作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利索。 “不,我不要!”关绸用力摇头,一头漂亮的黑发随之牵动,如同店掌柜在张罗京城中最名贵的丝绸。 “师傅,你那封信是何意?”她皱眉道。 “你父亲很快就来了,他应该跟你说过,我们最好不要再相见了。” “不!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何能不再相见!” 孟稀世闻言,声音不经弱了三分,摸着关绸的头发,柔声道:“你既已知道我的所言所行了,还说这种话,你爹要听见了得被你活活气死。” “师傅,你不是我父亲口中的那种人。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跟你朝夕相处的是我,我能不知道吗?” 孟稀世看着关绸珍珠般漆黑的眼瞳,苦笑道:“这世事谁又说得清呢。若你真有心,就待日后替我申冤吧。” 察觉到有人正在以极快的轻功赶到这里,孟稀世凝神,悄无声息将内功引至掌心。 “申冤?” 关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孟稀世一掌猛地推开。 “阿绸,对不住了。” 关绸还是头一次发现树木有那么多种绿色,深的、浅的、明的、暗的。郁郁葱葱的树林在眼前倒退,像一扇扇大门,一扇接着一扇合上,将她永远与师傅所在的空间隔绝。 不知飞出去有多远,关绸撞到一棵树上,昏沉了过去。 …… 意识再次回笼时,她迷迷糊糊听见耳边有人在说话。 “你们看,她背后的衣服都被划烂了,怎么会没有伤口呢?” “盯着女孩子的背看,真是有够流氓的。” “林定!” “我听别人说过内力可以护体,保护身体免受伤害;但这只有内力很强的人能做到,唔…可能是有人把内力输送给她了。” “还是谢姑娘博学。” “徐公子过誉了,碰巧听上些江湖传言罢了。”谢茹捂嘴轻笑,一副可人的娇俏模样,引得徐傲霜的眼又看直了。 “我说,徐傲霜,你这见一个救一个的毛病真得改改。” “这我就不能赞同了,徐公子心善,为何要改?”谢茹抱着胳膊道。对上楚阑的视线,她一双会说话的双目水波流转,悄然抛了个媚眼。 楚阑不为所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彼此彼此吧。” “好,让这位姑娘先靠树躺会儿。对了,我们刚说到哪了来着,啊,对,我们的目的地净衡宗。” “话说这净衡宗乃是江湖五门十宗的十宗之一,在这一代犹为强盛,正是因为一对兄弟。” “温海晏和温雁鸿嘛。”谢茹托着腮搭话道。 他们在谈论净衡宗?莫非这几位是行走江湖之侠客?粗糙的树干磕得关绸后脑勺生疼,她盖着徐傲霜的大氅,脑袋滴溜溜转动。也摸不准他们究竟是正是邪,关绸索性放缓了呼吸,竖起耳朵听。 “没错,”徐傲霜赞许地看了谢茹一眼,“温氏双杰。” 关绸将眼睛翕开一条缝,这一睁眼,就立刻被身上这件青灰色的大氅吸引了,没忍住上手摸了摸颈部的毛皮,望向三人的目光也友善了几分。 “这兄弟二人的武力极为高强:哥哥温海晏修习无情道,年纪轻轻便功法大成,到朝廷谋了一职官位,在十年前因欺君谋反被赐死;他弟弟,温雁鸿,是这一代兰山净衡宗的宗主,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功第一人。我次行去,就是想碰运气拜他为师。” “莫非徐公子已习得了一文秘术?” 一文秘术的事天下皆知,就连天天待在娄玉笙身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楚阑都略听一二。 传言,有一名久负盛名的英侠,每日前往拜师求导的修行者无数,但他无一收以为徒,他扬言,只要谁能习得白骨无衣这个秘术,就将他收为徒。而白骨无衣的修炼功法每间书铺甚至街边小摊都有卖,不多不少,正好一文钱。因此白骨无衣得名一文秘术。 自该流言流传开去以后,街边的一文秘术都被席卷一空,但怪异的是,无论是多天才的人,修炼该功法以后虽然内力有所增长,但根本无法到达功法后半段所描述的强度,自然也没有人能成功拜入温雁鸿名下。 事已至此,大家都只当是书铺老板为了卖书编的谣言或是温雁鸿为了督促大家练功开的小玩笑——毕竟,温雁鸿年轻时候可是出了名的放荡不羁。 “但那是谣传。”徐傲霜道。 “我也不知,只是随口说一句。”谢茹连忙涨红了脸。 徐傲霜摆摆手道:“无妨无妨。我修习该功法有一段时日了,除了内力长了不少外没有其他用处。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白骨无衣这种秘术的话,这本功法必有残页。” “况且,即便无法拜天下第一的温宗主为师,在净衡宗修行一段时间也是极好的。” “胡说,那温雁鸿还不如皇宫里的高手能打!我爹告诉我的,不过现在…他的话也不能全信了。”说到后头,关绸的话音低落下去。 “此言不虚,温宗主也许算不上天底下最强——朝廷里卧虎藏龙,深不可测,听说之前名扬于世的宋崎有近十年没有出现在江湖了,传言就是被朝廷招去当官了——但温宗主这个江湖最强的名号还是可以担当得起的。” “诶?姑娘,你醒了?”徐傲霜刚刚从激扬的陈词中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披着自己大氅的姑娘已苏醒过来。姑娘托着大氅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行装,黑衣束体,衬得身姿绰约。她走上前来。 “是,多谢各位关照。不知各位怎么称呼。” 四人都将自己名姓介绍了一遍,也算是相识了。 “不知这件大氅是哪位侠士的呢?” “是我的。”徐傲霜道。 关绸正欲把大氅递回到徐傲霜手中,徐傲霜见状,摆手慷慨道:“关姑娘你衣着单薄,天寒地冻的易着凉,你就先披着吧。” 关绸本就出门着急,跟随师傅的脚步一路狂奔,铆足了劲才赶上,现在才意识到中原的冬有多冷,也不推脱,爽快道:“多谢徐公子,那我就不客气了。”言罢,对着徐傲霜莞尔一笑。 关绸漆黑的眼瞳仿佛能将人淹没进去,与谢茹的妩媚不同,她的眼瞳明亮、干净,神采奕奕。 楚阑踱到徐傲霜身边,悄声道:“你现在已经变成见一个爱一个了吗?” “你不说话,无人拿你当哑巴。”徐傲霜翻了个白眼。 “碰——”远处的树林里突然响起炸声,一声接着一声,连四人都能感受到迎面传来的风。 天空中,乌鸦嘎嘎叫着,朝声音传来的反方向急速飞行。 关绸脸色一变,将刚捂热的大氅塞回徐傲霜怀中,循声赶去。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也纵轻功追去。 我们徐公子只是博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林间赶路遇决战 第4章 林深暮晚生死战 三人纵着轻功在林间穿梭。 树间偶尔可见刀刻的标记;残破的布帛在树枝上飘荡着,如同鬼魅在招手般。透过树叶的缝隙,甚至还有快被荒草掩埋的柴火堆。 三人轻功都不赖,很快就跟上了关绸的脚步。 “关姑娘止步!”拨开一丛草木,徐傲霜压低了嗓子喊道。他既怕惊动了正在斗法的高手,又怕关绸听不见,有性命之危。 关绸没有回应,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执意要前往。 徐傲霜正欲再喊一声,却只见眼前豁然开朗。 没有了枝桠的遮挡,微暗的天幕直截了当地呈现在眼前,青黑色乌云驱逐着头顶的白云,天象变换,一副风雨欲来之势。天穹以下是一片辽阔的青草地。草地的四周被树木紧紧环抱,就像是在守护树林深处的一片境外之地。 两个身影立在草地上,正刀锋相对。 立在西南侧的是一位身穿褐色的华袍中年男子,单手握剑,唰唰就是两道犹如实质的剑气,迎面向东北方的老者劈去。 那名老者虽两鬓斑白,白发苍苍,身子骨却仍利索的很,几个侧身就躲去了所有剑气。 剑气撞到树木上,发出惊天巨响。那棵树直接被拦腰截断,连带着附近的树木也被刻上了触目惊心的划痕。树冠像在耸肩哭泣一般摇动,好不容易止住了一些,下一阵剑气却又到了。 像是感应到四人的到来,明明该是认真接招、生死一刻的间隙,老者却突然望了过来。 关绸正要奔出去,猝不及防与那名老者对上了视线。 “嘘…”老者笑眯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像在哄邻家小孩那样,说不出的和蔼。 关绸却突然像是被束缚住了身形,木在那,一动都不动了。 徐傲霜急忙上前两步,将关绸抱了回来。 “诶?关姑娘,你怎的哭了?”徐傲霜看着怀里红了眼的关绸,一时手足无措道。 “谢姑娘,林定,这里危险,趁没被发现以前,我们先带着关姑娘走吧。” 谢茹赞同,转身就走。 见楚阑仍站着没有动静,徐傲霜拽住了自己借给楚阑穿的衣裘,唤了他一声:“林定?” “不急着走,这么精彩的场景,一生不知道能看上几次呢。”楚阑抱着手,似笑非笑旁观着草地上的二人,道,“关姑娘也不想就此离开吧?” 徐傲霜立刻去看怀中人,只见关绸急得正拼命地眨眼,晶莹的泪水盛满了亮丽的眼眸,一颗接着一颗从眼角滑落。 徐傲霜一阵心疼,忙不然用自己的衣衫为她拭去泪珠。 “关姑娘,你想看的话,就眨眨眼,我们陪你。”徐傲霜柔声道。 关绸连忙眨了眨眼,泪光闪烁,晃了徐傲霜的眼。 “好…那我们就留下,来,我扶你站起来。” 关绸刚稳住身,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关莫君使出一招突刺,剑在空中挥出了残影,势若毒蛇吐信。 剑影顷刻间便至,天罗地网般笼罩了孟稀世,封死了所有的逃路。 关绸只觉自己的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可她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无法挣脱师傅施加的噤术。 面对铺天盖地的剑气,孟稀世转头就往树林间奔去,踏着树干奋力一跃,堪堪躲去了这一招,双手一翻,一道机关从袖口飞出,径直打向关莫君面门。 这机关飞的不快,没有修行的人都能看得到轨迹,关莫君一侧脸便轻松躲过。 见千影剑奈何不了孟稀世,关莫君提上一口气使轻功,转眼间就来到了孟稀世落脚点,又是一道剑气划出。 孟稀世在空中一踏,与关莫君调换了个位置,到西南边去了,又躲过一招。边跑还不忘埋怨道:“老爷当真是欺老朽年老无力,一点不懂尊老爱幼。” 关莫君不依不饶,挟着一把宝剑,踏步跟来。 “和你们这群狗贼何须讲武德?你不配!”关莫君怒喝一声,剑直指孟稀世脑门。 孟稀世两手空空,步伐倒是很轻盈,一直在关莫君的剑气之间寻找落脚点。 见关莫君又使出熊虎之势,蓄了力一剑劈来,孟稀世又是一跳,擦着身子躲过了。 关莫君欺身上前,终究还是慢孟稀世一步,一剑劈了个空。 “你一直躲来躲去有什么意思!”关莫君剑指孟稀世,大声喝道,洪亮的声音在林间回响,“我关某今天就要为民除恶——” 话音刚落,两道利落的飞镖直扑喉管而来。此两飞镖轨迹奇异,但在即将到达喉管时,却忽然改了道,贴着脖颈而过。 关莫君根本来不及反应,飞镖就已经撞到后方的树干上了。 冷汗后知后觉流下。 关莫君手中的剑松了松,又立刻握紧,朝孟稀世突去。 “诸位不觉得这场大战有趣吗?”楚阑抱着手,忽地抛出了话头。 “有趣?”徐傲霜皱眉,侧头看向楚阑,看他又想作什么妖。 “看来林公子也发现了?”谢茹轻笑,赞许道。 “喂,你们两,在打什么哑谜啊!”见自己被孤立在情况以外,徐傲霜不满道。 “那老人的武功远在对方之上,一招一式间却刻意避让。对方来势汹汹,明显是想夺人性命,可这老人家,只不痛不痒丢几个暗器,这脾气未免也太好了。若非生性如此,便是有恩于对方,或是…想娶他女儿。” 楚阑瞥了相貌与中年男子有五分相像的关绸一眼。此刻,她正急迫盯着战场,望眼欲穿。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那剑客看上去不过四五十,那老人都半只脚进棺材了还想娶他女儿?” 话音刚落,徐傲霜便感觉到身前有森森寒气渗出,似是从关绸身上爆发出来的,打了个寒战。 谢茹赶忙上前打圆场,道:“徐公子,轻点声,被他们发现就不好了。” “确实不像。不过也还有一种可能性,那老人有不杀生的信志。明明会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出手却比明道还正。名门正道要杀人,□□暗道却想留人性命,这就更有趣了。” “你说他武功高强,何出此言?” “连人道行深浅都看不出来,就说你该练练眼力吧。徐少爷还是回家…”楚阑忽得截住了话头,换了一副姿态,云淡风轻道,“他发的上一道飞镖你可有看?令飞镖转向这种诡谲的手法,没个十几二十年功夫是练不出来的,这足以证实他是个使暗器的好手,但是之前那几招却总是发偏,以他的水准,淬个毒打准点,顷刻间就能置对手于死地。况且那剑客一直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二人功力孰深孰浅,略加思索便知。” “有道理。” “还有,你难道就没发现,那剑客的眉目与关姑娘有几分相像吗?” 徐傲霜一惊,扭头看向关绸。她与剑客皆侧对他而立,两者的脸型轮廓确实相差无几。 “就说你该练练眼力吧。” “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徐傲霜木愣愣道,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其中缘由,恐怕只有关姑娘知晓了。” “两位公子总是关姑娘关姑娘的,有了她可全把我给忘了!”谢茹在一旁幽幽怨念道,端的是一副小女子受冷落可怜楚楚的模样。 “哦?看来谢姑娘不仅冰雪聪明,还见多识广?” “谬赞。敢问林公子,刚才不杀生的说法是公子有所耳闻还是推断所得?” “前者如何,后者又如何?”楚阑道。 “前者说明公子知闻广博,后者则是聪慧过人。” “那你便猜猜。”楚阑笑眯眯道。 “呵呵……”谢茹掩嘴笑了,声如银铃,勾人心魄。 见楚阑不欲多言,谢茹转移话题道:“我从小跟着爹爹长大,听了不少江湖传闻。使暗器的,虽然有鬼影宗,冥隐阁等诸多宗门,但招数如此毒辣的,恐怕只有黑龙帮了。” “而几十年前,黑龙帮有一位少帮主名孟稀世,武艺高强,传言忌讳杀生。那位白发老翁,想必就是他了。” “那这少帮主真是好兴致,放着帮内的事务不打理,反倒跑这儿给别人喂招。” “林公子此言差矣,孟少帮主早在三十年前就被逐出帮派哩!” “想来也是为得与帮派信念不合。” “林公子果真聪明人。”谢茹盈盈笑道。 林间,两位修行者还在重复追逐逃跑的戏码,楚阑打了个哈欠,正觉无聊,却看着孟稀世隐隐往这边望了一眼。他与老者的距离不近,视线也因为脉络封锁也望不到很远以外,却莫名在那一望中读到了关怀与仁爱,正觉怪异,楚阑忽然清醒了过来。 “扑哧——” 银剑饮了血,鲜红的雨珠滴滴答答落到草地上。 剑出。 唇瓣一张一合,可就是没能发出声响,呐喊不了心中的哀恸。 老者的白须上沾染了血渍,灰白的衣裳也被鲜血染透。那红红的刺目,比京城染坊中任何布料都更加鲜艳。 天色向晚,乌云密布。太阳不知何时已隐下山头。 孟稀世的目光远远地望向楚阑的方向,倏得喷出一口鲜血,扑通——倒在了草木之间。 见老者已然倒下,关莫君对着林深处拜了拜,完了,几个纵身,便消失在目光以外。 关绸一直被孟稀世的噤术禁锢在原地,待到关莫君走了有一炷香左右才方能动弹。 “师傅——”她向孟稀世的尸首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