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狼胭脂劫,NPC拯救黑月光》 第一章 前传·狼孩 隆冬深夜,寒风凛冽,原本该静逸的宫墙内却不合时宜的响起一阵阵压抑的惨叫声。 昭林殿内,浓重的血腥味几乎凝滞在空气中,压抑的呻吟和稳婆急促的指令交织着。白昙疏躺在锦被中,面色如纸,汗水浸透了发丝,额上爆出根根青筋。她的嘴角都已咬破,却还是生不下来,眼见力气告竭的时候,一位恭顺的乳娘端过来一碗药,便要往她口中喂。 “住手!你喂的是什么?”稳婆急忙阻止道,只见这位乳娘不管不顾的掐住白婕妤的下颚,硬生生把药灌了下去,冷哼一声,“陛下有旨,若遇娘娘难产,便将这药给娘娘服下,以保皇嗣平安降生。” “你……咳咳……咳咳咳咳!”白昙疏被药水呛到,不住地咳嗽,只是这药下去,原本已经没有力气生产的她竟然生出了些力气来。 她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跟乳娘争执,只一心想着将腹中孩儿产下。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一个男婴伴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降生了。稳婆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便见白婕妤的下体止不住的血汹涌而出。 “不好了!娘娘血崩了!” “娘娘!撑住啊!”稳婆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的试图止血。 谁都知道这位昭林殿里的婕妤对皇上有多重要,先不说刚刚那碗奇怪的药是不是皇上所赐,就是今天娘娘要是真这么命丧黄泉,在场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就在这混乱与绝望弥漫之际,乳娘迅速接过襁褓中的婴儿,借着众人注意力都在濒死的白婕妤身上,悄无声息的退到屏风后。在那里,一个穿着不起眼宫装的宫女早已等候多时。 “抱走,按娘娘的吩咐办。”乳娘的声音虽小却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将婴儿塞给宫女,“是死是活,是他自己的福气了。” 宫女脸色煞白,紧紧抱住婴儿,不敢多问一句,转身没入阴影中。 产房内,白昙疏似乎心有所感,用尽最后的力气望向婴儿消失的方向,眼中是无尽的眷恋与绝望。最终,那点微光彻底熄灭,手臂无力地垂下。 “娘娘!” 这声叫唤似乎已为这殿内的人定下一个必死的结局。 京都郊外,葬狼岗—— 宫女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进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葬狼岗。寒风夹着雪拍打在她脸上,四周是影影绰绰的枯树和乱石。她不敢深入,更不敢看怀中婴儿一眼,在这鬼哭狼嚎的风声中正欲将婴儿放在岗边一块巨石旁,她颤抖着手,狠狠心还是将他丢到了冰冷的雪地上。 “莫怪我……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她喃喃自语,转身逃也似的跑开。 襁褓在雪地上滚落散开,露出里面冻得发青、连啼哭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男婴。刺骨的寒风卷起雪花,无情的拍打在他小小的身躯。就在这时,一只独眼母狼走了过来,轻轻嗅了几下,张口将他叼走。步履间,婴孩颈间的螭纹血玉在黑夜中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华。 八年后—— 宁府是京都城内最富庶的商贾。寒冬腊月,外面的世界早已萧条,宁府内却温暖如春,巨大的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气。五岁的宁菘蓝穿着精致柔软的锦缎袄裙,竖着可爱的双丫髻,上面簪着两只活灵活现的琉璃蝴蝶,随着她的晃动扑闪着翅膀。此刻她正坐在厚厚的绒毯上玩耍,身边堆满了各种稀奇的玩具:精巧的九连环、栩栩如生的布老虎、从海外运来的琉璃珠子…… “来,蓝儿,尝尝刚出炉的桂花糕。”宁观壁坐在一旁,看着女儿专心顾着玩,忙将下人刚从茗雪居带回来的糕点往她嘴里喂。宁菘蓝头也不抬,张嘴便吃下一块,鼓鼓囊囊的在腮边凸起。 “慢点吃,别噎着。”宁观璧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宠溺。他面容儒雅、气质温和,修长的手指轻轻替女儿拂去嘴角的碎屑。 “爹爹,这个好吃,给娘亲留些。”宁菘蓝声音清脆,献宝似的举起一块。 沈望舒刚处理完铺子里的账目进来,看到这一幕,疲惫一扫而空,脸上漾开温柔的笑意。她走过去,将女儿抱起来放在膝上:“蓝儿真乖,还惦记着娘亲。今日铺子新到了一批江南的绸缎,花色极好,娘亲给我们蓝儿裁几件新衣可好?” “好啊。”宁菘蓝琥珀色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欢喜。她依偎在母亲怀里,感受着无微不至的宠爱。 不多时,沈望舒便带着宁菘蓝坐上马车,缓缓行驶到京都中喧闹的街道上。宁菘蓝趴在车窗边,好奇的打量着外面的世界。一阵喧哗和粗鲁的叫卖声将她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瞧一瞧、看一看!刚从北边深山抓来的‘狼孩儿’!野性难驯,稀罕物儿!” 只见几个穿着皮袄、满面风霜的猎人围着一个摊位,地上放着一个粗木条钉成的笼子。那笼子极其狭小,仅比装鸡的笼子略大一些。笼子里蜷缩着一个瘦小的男孩,看着约莫七八年岁。卷褐色的头发脏乱纠结,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仅有几片破烂的兽皮勉强遮体,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交织错横的鞭伤和冻疮。他像一头受惊的幼兽,紧紧抱着膝盖,身体微微颤抖着。 最让宁菘蓝心头一紧的,是他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警惕的扫视着围观的人群,瞳孔深处满是野性、绝望和刻骨的恨意。但在那恨意的底层,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助。 族人在他眼前被剜心剥皮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抚养他长大的狼王夫妇就倒在他身边,临了还不舍的舔了舔他的手。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般的呜咽,引得猎人又扬手往笼子上抽了几鞭。 “娘亲!”宁菘蓝扯了扯沈望舒的衣袖,手指指向笼子,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和浓烈的不忍,“他……他好可怜!那么冷,关在那么小的笼子里……他是不是很痛?” 沈望舒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去,眉头微蹙。她作为商人,见过不少世面,也见过贩卖奴隶,但这孩子的情形,尤其那笼子的大小,也让她感到不适。 “娘亲,我们买下他好不好?”宁菘蓝仰起头,眼神充满恳求,“他太可怜了,买下他,让他不用再待在笼子里,给他饭吃,给他衣服穿,好不好?” 沈望舒看着女儿纯真善良的眼睛,又看了看笼中那瑟瑟发抖、眼神中透着野性的凶光的少年。她虽知买下这样一个“狼孩”可能会有麻烦,但女儿的善心让她不忍拒绝,更何况宁府也不缺这一口饭食。 “好。”沈舒望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对马夫吩咐道,“停车。” 沈望舒带着女儿走下马车,缓缓走向摊位。猎人见有衣着华贵的夫人和小姐过来,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 “夫人,您瞧瞧?这可是……” “不必多言。”沈望舒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这孩子,我要了,开个价。” 猎人眼睛一亮,手比了个数。沈望舒示意随从付钱,当沉甸甸的钱袋落入猎人手中,笼中的少年猛地抬起头,脏污的发丝下的眼睛死死盯住付钱的人——尤其是那个站在华美妇人旁边,衣着干净,正用那双清澈得不可思议的琥珀色眼眸担忧地看着他的小女孩。 宁菘蓝见交易达成,立刻跑到笼子边,隔着木条,努力想靠近一点。她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同情和想要帮助的急切。 “别怕,”她小声的说,声音软软的,“我们带你回家,给你好吃的、穿暖和的衣服,不会再关在笼子里了。” 少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干净。没有鄙夷,没有贪婪,只有纯粹的怜悯和善意。这双眼睛像一双微弱的光,瞬间刺破了他被仇恨、恐惧和绝望笼罩的黑暗世界,深深的刻印在他的心底。他喉咙间的呜咽停止了,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嘴唇抿得很紧,甚至咬出了血痕,仿佛要将这唯一的善意牢牢记住,又像是在本能的抗拒着这陌生的触动。 他并不知道,买下他的人,正是宁府的主人。更不知道,这个叫宁菘蓝的小女孩此刻的善意,会成为他日后无尽痛苦与扭曲情感漩涡的中心。 风雪渐起,宁府的仆人上前费力地打开那狭小的笼子。当粗粝的绳索套上少年瘦弱的手腕时,他身体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反抗,只是任由自己被带离这个屈辱的牢笼。他的目光,依旧固执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穿着锦缎的身影。 只是在被带上马车时,冷冽的眼神狠狠地盯着猎人,要将他们的脸都记下来一般。 —— 厅堂内烛火通明,驱散了外面的寒意。沈望舒正温言安抚着有些不安的宁菘蓝,菘蓝的贴身丫鬟松香也好奇又有些害怕地躲在小姐身后,偷偷打量着那个被带进来的“狼孩”。 仆人已经用温水简单擦洗过少年的脸和手,换上了一套仆役穿的旧棉衣,虽然宽大不合身,但总算能蔽体保暖。他依旧赤着脚,脚踝上还残留着绳索的勒痕和冻疮。洗去污垢后,那张脸露出了清晰的轮廓。 虽然极度瘦削、面色青白,但五官的底子却异常精致。鼻梁高挺、唇形微薄,尤其是那双眼睛,洗去浑浊后,乌黑发亮,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丝不属于孩童的锐利和野性。此刻,这双眼睛里充满了戒备。像一只误入人类领地、随时准备拼死一搏的幼兽。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小、更脆弱,这种脆弱与他眼中的桀骜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危险的张力。 宁观璧闻讯而来。他身着家常的锦袍,步履从容,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一如平常那个宠爱女儿、儒雅可亲的父亲。 “夫人,蓝儿,这是怎么了?听说你们带回来个……孩子?”他的声音醇厚温和,目光先是落在妻女身上,充满了关切。 “爹爹!”宁菘蓝立刻跑过去,拉住父亲的手,急切地指向站在厅堂中央、局促不安的少年,“他好可怜,被关在那么小的笼子里,又冷又饿,我就求娘亲把他买回来了。爹爹,我们留下他好不好?” “哦?”宁观璧顺着女儿的手指,目光终于落到了那个瘦小的身影上。 就在那么一瞬间,宁观璧脸上那层温和儒雅的面具,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觉察的裂纹。他的目光不再是看向妻女时的纯粹慈爱,而像是被磁石吸引般,牢牢地锁在了少年身上。 他的视线,带着一种审视、探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 他看到了少年洗去污垢后显露出的惊人美貌,那是一种混合了野性与脆弱、尚未长开却已显绝色的胚子。他看到了少年单薄衣衫下过于纤细的脖颈和手腕,看到赤脚上刺目的伤痕和冻疮,那是一种极易引起“保护欲”或更阴暗念头的孱弱。少年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警惕和倔强——这极大的刺激了宁观璧内心深处那隐秘的、掌控与摧毁的欲望。 宁观璧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藏在宽大衣袍下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捻动,仿佛在回味某种想象中的触感。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甚至更添加了几份“悲悯”。 “嗯,确实是个可怜的孩子。”宁观璧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份,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富有磁性的“关怀”感。他向前走了两步,离少年更近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立刻绷紧了身体,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那双乌黑的眼睛死死盯着靠近的宁观璧,喉咙里再次发出压抑的、威胁性的低吼。这个成年男性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极度不安和危险,远甚于那些粗暴的猎人。 宁观璧却仿佛没看到他的抗拒,反而因为这反应,眼底深处掠起一丝更深的、被压抑的兴奋。他停下脚步,微微俯身,以一个看似关怀的姿态,用一种刻意放得极其柔和、甚至带着点诱哄意味的声音说道:“别怕,孩子。到了这里,就安全了。不会再有人打你、关你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贪婪地扫过少年苍白的脸颊、纤细的颈项、微微颤抖的肩膀,最后落在那双沾着泥污、冻得通红的赤脚上。 “老爷,”沈望舒适时出声,她的目光在夫君和少年之间快速扫过,敏锐地捕捉到了夫君那过于专注和不同寻常的眼神。她心头莫名掠过一丝微小的疑虑,但很快又被对他一贯的信任和对女儿善心的支持压下。她只当是夫君第一次见到如此“特殊”的孩子,有些好奇和同情。“这孩子受了太多苦,恐怕一时半会难以适应。先让李嬷嬷带他去安置吧,找点吃的,再请个大夫看看身上的伤。具体如何安排,明日再议。” 宁观璧这才如梦初醒般,缓缓直起身,脸上恢复了惯常的温和笑容,但那笑容深处,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深意。 “夫人说得是。蓝儿心善,这孩子也确实可怜。李嬷嬷,带他下去吧,好生照料。”他吩咐道,语气听起来无比寻常。 李嬷嬷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拉少年的手腕。少年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甩开,但目光触及到旁边宁菘蓝那双充满期待和善意的琥珀色眼睛时,那股反抗的冲动硬生生压了下去。他僵硬的任由李嬷嬷拉着,低着头,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被带离了温暖的厅堂。 在转身离开的那刹那,他还是忍不住飞快的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的,是宁观璧依旧温和含笑的脸,以及那双看似慈祥,却让他骨髓里都渗出寒意的眼睛。那目光,如同黏腻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身上,久久不散。 厅堂里,暖意融融。 宁菘蓝因为做了件“好事”,正开心地向爹娘撒娇。 沈望舒温柔地笑着,心中盘算着明日如何安置这少年。 宁观璧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少年消失的门口,指尖在光滑的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弧度。 第二章 前传·阴谋 被带回宁府已经接近两月,角落里的少年身上的冻疮和鞭伤早已结痂掉落,留下淡粉色的伤疤。他惯常待在宁府后院小轩外背风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宁菘蓝裹着鹅黄色斗篷,由松香陪着沿回廊走来。她脚步轻巧,停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琥珀色的眸子安静的看向少年。彼时已是冬末,风吹过水面带来一丝初春的凉意。 “这里风大,”宁菘蓝的声音不高,带着孩童独有的稚气,“你不冷吗?” 少年抬起眼皮,乌黑的眸子像望不到底的深渊,掠过她,没有情绪,又落回远处水面微澜。 宁菘蓝早已习惯了这份沉默,她向前走了两步,在小轩的栏杆旁坐下,松香安静的站在她身后。她看着水面,小手放在膝上,声音温和的试探:“总叫你‘喂’不好,你有名字吗?”她问得很自然,就像在问今日松香新得的簪花。 名字? “阿朗卡”这个名字在少年舌尖无声滚动,这是在他第一次独自攀上孤崖狩猎时狼王给他取的,但这个名字在这里毫无意义。他薄唇抿紧,下颌的线条显得冷硬,将头偏向一边,避开她的目光。 宁菘蓝等了一会,见他无意回答,轻轻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一般带着无奈。她转过头,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头上,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些:“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像松香一样,大家都有自己的名字,好称呼。”她顿了顿,小脸带着认真的思索,“‘信’字怎么样?爹爹常说,做生意要讲‘信用’,做人也要守诺言。娘亲也说过人无信而不立。” 她看着少年低垂的眼睫,眼神清澈认真:“我希望你以后也能做个守信的人,你觉得‘信’好吗?” 少年依旧低着头,但攥着衣角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这个陌生的音节连同它被赋予的沉重意义,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他不理解,但女孩的声音温和,没有嘲弄,只有他不懂的期许。 宁菘蓝见他虽无反应,但也没像最初那样浑身绷紧显露出抗拒,便接着想。她不能给他冠“宁”姓,显得像施舍;更不能沾“姜”姓,那是天家忌讳。她想起来娘亲打理生意时提过江南富庶,江是大姓。 “那就姓‘江’吧,‘江信’,像江水一样长长久久、信义立身。这个名字,你愿意用吗?” “江…信…”两个极其生涩的音节,艰难的从少年唇间挤出,声音低哑干涩,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不是认同,更像是一种被动的、无可奈何的接受。他始终没有抬头。 宁菘蓝因为他终于出声回应,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点点头:“嗯,江信。以后便叫你江信了。” 她没有再多言,也没有试图靠近,只是安静的在小轩里坐了一会儿,看着水面被风吹皱的光影,然后才带着松香,步履轻巧的离开了。 江信……现在他是江信了。 他依旧蜷在角落,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斑驳。他无意识的用指尖在地面上划动,带着烦躁的、无意义的划痕。一遍又一遍,那个名字,像无形的藤蔓缠绕上来。 暮春时节,窗外桃花初绽,暖意融融。宁菘蓝刚过完六岁生辰,坐在母亲下首的绣墩上,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茶,姿态比之前更加沉静。待母亲放下手中的账簿,她才放下茶盏:“娘亲,书院那边说,后日开学了。” 沈望舒用温热的巾帕擦了擦手,看向女儿,眼中带着慈爱:“嗯,娘亲都备好了。蓝儿第一次去学堂,心里可有准备?” 宁菘蓝微微摇头,小脸认真:“有娘亲安排,女儿不慌,只是……” 她略做停顿,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然后才温言道:“女儿想让江信随同去书院,就以书童身份,在学堂角落旁听就好。” 沈舒望眉梢微挑,有些意外:“噢?为何?书院规矩多,江信性子孤僻,怕难适应。” “女儿观察他有些日子了。”宁菘蓝不急不缓的说,小手交叠放在膝上,“他不爱说话,但心思很细,学东西很快。张嬷嬷教他扫洒递物,他看一遍就做得比旁人还利落。前几日女儿在廊下念《千字文》,瞧见他靠在柱子边,嘴唇轻轻动着,像是在学女儿的口型。” 她顿了顿,眼神恳切:“女儿想,他不是笨,只是从前不懂这些。去学堂听听也许能开窍。学些规矩道理,对他日后在府里也好。” 沈望舒静静听着,看着女儿沉静的小脸,这份远超年龄的观察力和思虑,让她既欣慰又有些心疼。她沉吟片刻,想到江信在府中确实安分 ,甚至有种异乎寻常的“规矩”,学习能力也确如女儿所说。 “蓝儿想得周到。”沈望舒终于颔首。 “好,就依你。不过,”她神色转为严肃,“务必严加看管,万不可冲撞夫子或者同窗。若有半点不妥,立刻带他回来。” 宁菘蓝起身,有模有样的行了一礼:“女儿明白,谨记娘亲教诲。” 待到紫藤花开满花架的日子,清晖书院里已是一片新绿与书声。 午休时刻,孩童们欢笑着涌向庭院。顾及着江信,宁菘蓝并没有加入她们。她穿着素净的浅碧色襦裙,带着松香,走到一株盛开的紫藤花架下,寻了张石凳坐下,准备用些带来的小食。江信穿着宁府统一的书童服,垂手侍立在她身后几步远的花架阴影处。他站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低垂着眼睑,隔绝了所有的喧嚣。唯有偶尔那沉寂的目光极快的掠过前方宁菘蓝沉静的侧影,又迅速收回,仿佛那是唯一能确定方向的锚点。 “这位便是宁家妹妹吧?”一个爽朗明快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宁菘蓝抬头,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穿着宝蓝色云纹锦袍,眉目俊朗,笑容明亮,步履轻快的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厮。 来人几步走到花架下,对着宁菘蓝大大方方的拱手:“在下萧云朗,早就听说宁家妹妹才貌双全,今日总算得见。” 宁菘蓝放下手中糕点,从容起身,回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动作流畅,见他眼神坦荡干净,声音温婉道:“萧公子。” “哎呀,妹妹别这么客气,叫我云朗就好!”萧云朗摆摆手,很自然的就在宁菘蓝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目光好奇的扫过阴影中沉默的江信,“这位是……” “他叫江信,是我的书童。”宁菘蓝有些奇怪,早就听爹娘说过,当今丞相姓萧,仅有独子名唤萧云朗,可他明明是丞相之子,为什么会跟自己这个商贾之女亲近。 萧云朗的目光在江信身上停留了一瞬,江信依旧垂着眼,纹丝不动,如果忽略他下意识攥紧的手,就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萧云朗只觉得这个书童安静得过分,气质也冷硬得有些特别,天性豁达,并未多想,更无轻视,还朝江信的方向友善的点了点头:“江兄。” 江信没有任何反应,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萧云朗也不在意,立刻又转向宁菘蓝,兴致勃勃的分享:“宁妹妹,告诉你件有趣的事!我家刚得了只西域来的蝈蝈儿,通体碧绿,翅膀上还带着金线,叫起来声音可洪亮了,都管它叫‘碧玉金声’!改日我带来给你瞧瞧?” 宁菘蓝被他的描述勾起了一丝孩童的好奇,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西域的蝈蝈儿?倒真是少见。那就等着看萧公子的‘碧玉金声’了。” “一言为定!”萧云朗高兴的应下,又说了几句学堂里的新鲜事,直到他的小厮提醒时辰,才意犹未尽的起身,“宁妹妹,江兄,我先过去了,改日再会!” 宁菘蓝看着萧云朗活泼的背景,唇角的笑意淡了淡,心下琢磨萧云朗今日主动亲近的缘由。江信依旧沉默的立在阴影里,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掠过水面的一阵风。只是在萧云朗提到“碧玉金声”时,他那低垂的眼睫极其轻微的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阳光透过紫藤花叶,在宁菘蓝安静的侧脸和江信脚边冰冷的地面上,洒下稀碎的光斑。书院中第一日,就在这初识的平和与各自迥异的静默中过去。 夕阳的金辉染红了屋檐,萧云朗步履轻快的穿过回廊,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散的兴奋,他今日在书院遇见的那位宁家妹妹,虽年纪尚小,却早已显露不同于一般闺秀的沉静。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让他记忆深刻。还有那个叫江信的书童,那异样的沉默与冰冷,也让他勾起了一丝模糊的好奇。 他径直走向父亲惯常处理庶务的书房,雕花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阅纸张的沙沙声。萧云朗清了清嗓子,推门而入。 “父亲,我回来了。” “朗儿回来了,今日第一次去书院,可还适应?”书案后,萧执衡并未抬头,正凝神看着一份卷宗。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蓄着短须,一身深青色的常服衬得气质儒雅沉静,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略显狭长的眼目,在不经意扫视时透出一丝锐利与深沉。 “挺好的。”萧云朗快步走到书案前,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同窗们大多比较拘谨,但也算有趣。对了,父亲,今日我见到了宁府那位小姐,宁菘蓝。” “宁府?”萧执衡放下手中的卷宗,端起一旁的茶盏,动作轻缓的撇了撇浮沫,“可是城南那位商贾府上的千金?”言语中多是轻视。 “正是。”萧云朗点头,兴致勃勃的描述,“宁家妹妹瞧着也就五六岁光景,但举止大方,一点也不怯场。说话温温柔柔的,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娘亲收藏的那对琥珀!” 他觉得这个比喻才配得上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又道:“孩儿跟她约好了改日带‘碧玉金声’给她看。” “嗯,商贾之家,教养倒是不错。”萧执衡呷了一口茶,淡淡的点评了一句。他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对了,她还带了个书童,叫江信。”萧云朗想起那个沉默的身影,语气带了点困惑。“那书童……怪得很,瞧着跟孩儿差不多年岁,瘦得厉害,一直站在花架下的阴影里,一句话也不说,连眼珠子都很少动。孩儿跟他打招呼,他跟没听见似的。不过……” “不过什么?”萧执衡的目光微微凝住,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光滑的桌面。 “不过,当孩儿提起那只‘碧玉金声’时,他好像极轻微的动了一下眼皮。”萧云朗努力回想那几乎难以捕捉的瞬间,“就那么一下,快得很,孩儿差点以为是眼花了。父亲,您说奇怪不奇怪,那么沉默的一个人,对蝈蝈儿感兴趣?” “对蝈蝈儿感兴趣?”萧执衡重复了一遍,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一个瘦骨嶙峋、沉默寡言、对虫鸣鸟叫有反应的少年书童?看着还跟朗儿差不多年岁。这描述让他心里某个角落悄然绷紧了一根弦。他面上不动声色道,“许是少年心性,好奇罢了。宁府既然让他做宁小姐的书童,想来自有道理。朗儿,宁家毕竟是商贾,你与之交往,须知分寸,莫要过于热络,失了身份。” “是,父亲,孩儿记住了。”萧云朗觉得父亲对商贾的轻视太过古板,但还是习惯性的应下。他更想分享的是今日书院里的其他趣事,“父亲,还有啊,今日先生讲……” 萧执衡耐心听着儿子讲诉学堂琐事,脸上带着微笑,不时点头。然而,当萧云朗的注意力完全沉浸在复述同窗趣闻时,他的目光却越过儿子的肩头,投向窗外渐渐沉落的暮色,眼底深处,那抹锐利的光芒再次浮现。 宁府……宁家小姐……那个叫“江信”的古怪书童。后者,一个突兀的、格格不入的存在。 “朗儿。”萧执衡温和的打断了儿子的话,“今日也累了,早些去用晚膳歇息吧。明日还要去书院。” “是,父亲。”萧云朗行了一礼,退出了书房。 书房门轻轻合上,室内恢复了宁静。萧执衡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他提起笔,在摊开的空白信笺上写下: 【速查宁府其女身边书童来历、形貌、近况,勿惊动。】 墨迹未干,他轻轻吹了吹,将信笺折好。他没有唤人,而是起身,走到书架旁一个不起眼的青瓷花瓶前,看似随意的转动了一下瓶身,书架便滑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幽暗的通道。他步入黑暗,身影很快消失,书架在他身后无声的合拢,书房里只剩下袅袅的茶香和窗外最后一丝残阳的余晖。 几乎在同时,书房侧面的珠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镯的手轻轻拨开。丞相夫人崔令韫无声地走了进来。她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书房,目光精准的落在那道刚刚合拢的书架缝隙上,唇角勾起一丝了然而冰冷的弧度。她走到书案旁,指尖拂过萧执衡刚刚用过的笔,又轻轻按了按那尚有温度的紫檀桌面,眼神幽深,如同淬了寒冰的深井。 第三章 前传·耻辱 书院的日子如潺潺流水般悄悄流逝。宁菘蓝、江信、萧云朗三人自上次初识后便常常在一块玩耍。尤其是萧云朗,今天从这棵树上出现,明天从那个檐上跃下。一口一个“宁妹妹、小菘蓝”,一边还和江信勾肩搭背,虽然总是遭到江信的眼刀和抗拒,但他就跟没看见似的,依旧没脸没皮的搭着他的肩。 这日,三人在放学时刻相约到了书院西苑的小湖采莲蓬。萧云朗完全没有点世家的架子,一下子就往那水中一站,摘起一个莲蓬就剥了往嘴里放。 “嗯,真甜,小菘蓝,你也尝尝?”说着便将剥好的,雪白的莲子往她嘴边递。 宁菘蓝显然被这一举动惊到了,瞳孔微微一缩,身体向后靠了靠,一会儿才伸手接过莲子:“多谢萧公子。” “我们都这么熟了,还叫我萧公子呢?叫我云朗就好了。”萧云朗又剥下一颗,往江信手中一抛。 江信下意识接住,这次的莲子并没有剥去外皮,带着嫩绿的外衣静静躺在他手上。他有些茫然,抬头看了萧云朗一眼,又看了看宁菘蓝。宁菘蓝见此,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纤细的手从他的掌心取走莲子。不经意间的触碰让江信的手微微一颤,耳尖悄悄地红了。 宁菘蓝十分耐心的将莲子剥好,自然而然的便喂到他的嘴里。江信没有任何反抗,张嘴便吃下了。 萧云朗见二人举止亲密,心下有些醋意:“喂,江信,我们来打水漂吧,比谁打得远。” 江信不语,乌黑的眼眸一亮,转瞬即逝。 萧云朗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的挑了几片薄薄的石头,递给他一些,然后找了个没有荷花的水面,手选好角度蓄力往外一甩,水面上出现一长缕的波纹,十分好看。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侧头对江信一挑眉:“怎么样,小爷打得好吧。” 江信的目光落在水面久久不散的涟漪上,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石片。他侧头看了宁菘蓝一眼,见她脸上满是鼓励的神色,提起勇气,往萧云朗那边走了两步。他脑中回想萧云朗刚刚的动作,手有模有样的抬起,而后往外一抛——石片很巧妙的在水面上跳动,虽然仅有三四个水花,但萧云朗还是十分夸张的拍手叫好。 “江信,可以啊你!第一次就能打出水花。” 宁菘蓝也十分给面子:“阿信,很厉害。” 他们二人又丢了几次,江信隐隐有超过萧云朗的趋势。他不丢了,收手转身又站回宁菘蓝身侧。 萧云朗见他如此,手中的石片干脆一次全抛在了水中,激起一个大大的水花。他蹲下身捞水净了手,看到水中不少乌压压的鱼群,不经意道:“这鱼这么多,不烤来吃真是可惜了。” “烤鱼?”宁菘蓝提起了兴致,“萧公子会?” “那可不,小爷我烤的鱼,那叫一个绝,保你吃过念念不忘。”萧云朗十分得意,右手还比了个大拇指,“可惜了,今天没带渔具,钓不了,下次一定钓来烤给小菘蓝……” 江信在宁菘蓝对烤鱼提起兴致时便已经找好一根笔直的树枝,用石片利落的将顶端削尖,而后对准靠近岸边的鱼群,用力一扎。一尾还疯狂拍动的鲤鱼便从水中带出,留在了那尖尖的树枝上。 萧云朗顿住,要说的话也卡在了喉咙,片刻后惊喜的接过树枝:“江信,你这招比渔具可方便多了!”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将湖面染上波光粼粼的金色。湖边空地上,一小堆篝火劈啪作响,映照着三张稚嫩的脸庞。萧云朗熟练的将鲤鱼处理干净,用洗净的树枝穿了,架在火上翻烤。油脂滴落,发出滋滋诱人的声响。 宁菘蓝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火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她看着专注烤鱼的萧云朗,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专注盯着火苗的江信。火光照亮了他侧脸简单轮廓,也映亮了他那双浓郁得乌黑发亮的眼睛,像一潭深渊,宁菘蓝总是不由自主的被那双眼睛吸引,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阿信。”她声音温软,轻轻说道,“你的眼睛好像有一种奇特的魔力,看久了,会让人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 江信原本盯着火苗的视线骤然凝固。他感到宁菘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清澈的注视像无形的丝线,轻轻拨动了他内心最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他猛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迅速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难以名状的激动与慌乱。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烤鱼的香气驱散了那瞬间的凝滞。三人围坐吃着烤鱼,暮色渐沉,江信默默吃着,篝火的暖意和食物的香气包裹着他。但心里那阵因宁菘蓝话语而引起的波澜,却迟迟未能平息,反而在寂静中更显清晰。 —— 宁府华灯初上,暖黄的光晕勾勒出院落的轮廓。宁菘蓝在母亲温言细语的絮叨中往院落走去,细碎的脚步和轻快的童音渐渐消失在回廊深处。江信站在原地,直到那点温暖的光影彻底看不见,才转身沉默的走向自己位于府邸最偏僻角落的居所。 前院的喧嚣与后院的静谧被重重院落分隔开来。江信推开门,脚步却瞬间凝固在门槛处。 宁观璧正端坐在他那张简陋的板床边缘。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收拾得异常干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属于这里的、宁观璧身上惯有的沉水香气息。他并未点灯,只有窗外廊下灯笼的微光勉强勾勒出他儒雅端坐的轮廓。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目光却沉沉的落在僵立在门口的江信身上。 “回来了?”宁观璧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黏腻,“今日玩得可还尽兴?“ 江信垂着眼,身体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如同拉满的弓弦。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走进来,试图绕过宁观璧,走向房屋角落那张小小的木桌。 然而,就在他经过床边时,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伸了过来,并不粗暴,却带着不容易置疑的力量,握住了他纤细的手腕。那手指温热,触感细腻,却让江信如同被烙铁烫到,猛的一颤,下意识就想挣脱。 “别动。”宁观璧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诱哄的意味。但手上的力道却悄然收紧。指腹在他手腕内侧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 江信的身体僵直,任何的挣扎在那看似温和实则强势的钳制下都显得徒劳。他被迫停在原地,低垂的头颅几乎要埋进胸口,只能看到宁观璧绣着缠枝莲的锦缎袍角和那双一尘不染的软靴。 宁观璧似乎很满意他的“顺从”,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那只手先是落在他单薄的肩上,隔着粗布衣衫,能清晰的感受到少年肩胛骨的嶙峋。那手停顿片刻,然后沿着他瘦削的脊骨缓缓向下划去,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探索意味。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衫,有意无意的按过一节节凸起的脊骨。 江信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胃里翻江倒海,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度恶心和恐惧攫住了他。他想嘶吼,想扑上去撕咬,但身体却被无形的恐惧和巨大的力量差距钉在原地,只剩下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战栗。 那只手在他腰后流连片刻,最终滑落到他同样瘦弱的腰侧,甚至更向下,若有似无的擦过他臀部的边缘。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两人之间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宁观璧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江信低垂的侧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温和,而是一种混合着审视、欲望和某种扭曲掌控欲的黏稠黑暗。 “太瘦了。”宁观璧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叹息,像是在惋惜一件物品的瑕疵。他终于松开了钳制江信的手,那只在他身上流连的手也收了回去。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更深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僵立不动的少年。 “好好吃饭,听话些。”宁观璧整理了一下自己丝毫未乱的衣襟,语气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温和,仿佛刚才那番令人窒息的动作从未发生。他最后瞥了一眼江信苍白如纸、紧抿着唇的侧脸,转身,步履从容的走出了小轩,轻轻带上了门。 门扉合拢的轻响,如同解除魔咒的开关。 江信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酿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他急促的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胃里翻腾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他冲到角落的铜盆边,对着盆内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烧喉咙的酸水。 刚才被触碰过的地方,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温热的、黏腻的触感,像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他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用力擦拭着手腕、肩膀、后背、腰侧……直到皮肤泛起一片刺目的红痕。冷水泼在脸上,也无法洗去那种深入骨髓的肮脏感和冰冷刺骨的恐惧。 冰冷的地面汲取着江信身上最后一点温度,他蜷缩着,身体仍在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那令人作呕的沉水香气味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着他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窒息般的恶心感。被触碰过的皮肤即使擦得通红,依旧残留着那种肮脏的烙印,像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他的神经。 极度的屈辱和恐惧在他幼小的胸膛里翻搅、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碎。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个道貌岸然的人要对他做这种事?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窒息。 就在这意识濒临溃散的边缘,一个冰冷的,仿佛从意识最幽暗的深渊里渗出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响起: 【痛苦吗?屈辱吗?】 那声音没有源头,非男非女,带着一种无机质的、洞悉一切的漠然,直接叩击在他的灵魂上。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一条被剥了皮的野狗,蜷缩在肮脏的角落。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是他,那个道貌盎然的宁观璧。】 江信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因为这声音的出现,而是因为它精准的戳中了他此刻最深的痛处。恨意如同被投入火中的干柴,瞬间点燃,目标无比清晰的指向了刚刚离开的那个身影——宁观璧。 然而,那冰冷的声音并未停止,反而像毒蛇般缠绕上来,将他的恨意引向一个始料未及的方向: 【但他是为了谁?】 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的讥诮。 【他为什么只折磨你?为什么只对你露出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看看在这府邸里,还有谁安然无恙?还有谁能沐浴在父母的宠爱里,无忧无虑的欢笑,甚至还能带着你在湖边烤鱼,讨论什么……好看的眼睛?】 宁菘蓝的身影,带着她那清澈的、毫无阴霾的琥珀色眼眸,毫无防备的闯入江信混乱的意识。湖边的篝火,烤鱼的香气,她温软的话语……这些短暂的光亮碎片,此刻在无边黑暗的对比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荒谬。 【是她,宁菘蓝。】 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恶意。 【她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心尖上的肉。他所有的温情、所有的保护都给了她。而你?你只是他肮脏欲望下,一个可以随意玩弄、随意践踏的玩物。一个用来衬托她幸福的存在。】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欣赏江信意识中翻腾的巨浪,然后缓缓地、如同滴落的毒液般补充: 【她的父亲对你做下这等禽兽之事,她却一无所知,依旧在你面前笑得天真无邪。她的快乐、她的无忧无虑、甚至她对你流露出的那一点点好奇和善意,都建立在你此刻的痛苦之上。是她让你成为了他满足扭曲欲望的目标。没有她,你或许不会在这里,不会承受这一切。】 “不……”一个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江信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带着本能的抗拒。宁菘蓝……那个把自己从猎人手中救回的女孩?她的那双眼睛…… 【恨他,理所应当。但只恨他,远远不够。】 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循循善诱。 【他的罪孽、他的扭曲,都因她而存在,也因她而得以隐藏和延续。她是源头、是引子、是她父亲罪恶的受益者。看着她在阳光下欢笑,难道不比承受他黑暗的侵犯,更让你觉得刺眼吗?】 混乱的恨意如同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个可以分担这巨大痛苦和屈辱的“分担者”。宁观璧施加的暴行是直接的、可怖的,而宁菘蓝的存在,她的无辜和快乐在此时此刻,在江信被彻底玷污和摧毁的认知里,被那恶毒的声音扭曲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伤害——一种对比下的残忍,一种“共犯”般的原罪。 那冰冷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反复低语,将宁菘蓝的形象与他此刻承受的极致痛苦和屈辱强行捆绑。她清晰的眼眸不再代表短暂的善意,反而变成了一种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与这“正常”、“幸福”世界的天壤之别。 江信猛的闭上眼,试图驱散那声音和随之而来的、混乱而尖锐的联想。但太迟了,一颗名为“迁怒”的毒种,已被那冰冷的声音深深埋入他因巨大创伤而松动的意识土壤中,缠绕着对宁观璧最本源的恨意,悄然生根。 他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一点真实,才能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拖入更黑暗深渊的低语。黑暗中,那双乌黑的眼睛睁开,瞳孔深出,除了燃烧的恨意,还清晰的映入了另一道模糊的身影——属于宁菘蓝的,一种被强行赋予的、冰冷而扭曲的关联。 第四章 前传·告白 紫宸殿深处的暖阁,皇后姜元璎身着常服,指尖正捻着一枚剔透的玉棋,目光落在棋盘上,神色淡漠。一名心腹女官无声而入,将一封密信恭敬呈上。 姜元璎眼波未动,只轻轻抬了抬手指。女官立即小心地开启信封,取出里面素白的纸笺,垂首奉上。 纸笺上的字迹沉稳冷硬,正是萧执衡亲笔: 【臣执衡密启皇后殿下:经查,宁府独女宁菘蓝身畔书童江信,年约九岁,形貌特异,尤其瞳色幽深近墨。此人来历,已溯至去岁寒冬。宁府主母沈望舒携女游玩,遇一伙猎人兜售狼孩,称于葬狼岗附近捕获。此童形容污秽、野性难驯,唯宁菘蓝见之喜之,由其母买下,遂带入府中充作书童。据猎户供述,捕获之地确在葬狼岗,与当年弃置之所吻合。此童年齿、异状,皆与当年那孽畜吻合。】 “葬狼岗……” 姜元璎捻着棋子的手骤然收紧,指尖微微泛白。棋盘上精心布置的格局在她眼中瞬间模糊,只剩下那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她雍容表象下的死穴。 她以为早已被野狼啃食殆尽的孽种,竟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还堂而皇之的活在京都,活在一个商贾之女的庇护中!一股混杂着愤怒、厌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瞬间席卷全身。她精心维持的、冰冷完美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深处翻涌着滔天的戾气。 当年,她派人将那襁褓丢入葬狼岗,就是要他尸骨无存,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从未想过,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竟然还能在群狼环伺之地活下来!还好生生的活到现在!如今,这个带着野兽气息的、活生生的证据,就像一颗隐藏的毒瘤,随时可能毁掉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威胁到她儿子的储位。 “好一个‘自生自灭’。”姜元璎的声音极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带着一种刻骨的阴冷和对当年没有彻底解决这个后患的怒气。她手中的棋子倏然落下,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打乱了原本的棋局。 “没想到,野狼没啃干净,倒让几个下贱的猎人捡了漏,还卖进了宁府。”她声音低沉喃喃道。 自生自灭的后果,就是留下了如此大的祸患!这远超出了她的掌控,是绝不能容忍的意外。 “传本宫口谕:此事需尽快了结,务必干净利落,任何可能沾染‘狼腥味’的东西都要彻底清除。”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顿了顿,补充道,“宁府即是源头,便一并处理,不可让人察出异样。” “是,娘娘。”女官心头凛然,深知此话蕴含的意味。她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暖阁内重归寂静,唯有那枚打乱棋局的棋子微微晃动。姜元璎的目光落在窗外,雍容的面容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森冷。葬狼岗那个侥幸活下来的狼崽子,以及庇护他、可能窥探到他来历的宁府,都必须成为这桩陈年旧案最后的祭品。杜绝一切可能,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火星,也要用滔天洪水彻底浇灭。 丞相府幽深的密室内,萧执衡看完了皇后传回的口谕,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将纸笺就着烛火点燃,提笔在一张新的素笺上写下寥寥数语: 【宁府可动,祸源在彼,一并根除。借力行事,不可留痕。】 日子悄然流淌,宁菘蓝依旧每日带着江信去学堂,江信总是沉默的跟随。她温声细语的与他说话,分享书中的趣事或是新的糕点。 江信沉默的承受这一切。宁菘蓝的靠近、她递来的点心、她关切的话语……落在旁人眼中是主仆情深,而在他这里却总被那个悄然滋生的声音扭曲。 当他接过她递来的还带着她指尖余温的糕点时,那声音会低语:【看,高高在上的施舍。】 当她温声询问他是否疲惫时,那声音会讥讽:【虚伪的怜悯,她活在阳光下,怎会懂得你在黑暗中承受了什么?她的关心,不过是对自己良心的慰藉,是对你痛苦的无知嘲笑。】 当她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专注的看着他,带着纯粹的、不掺杂质的欣赏时,那声音会变得格外刺耳:【她在看什么?看一件有趣的玩物?看她父亲罪恶的衍生品?】 宁菘蓝的善意,在江信被反复蹂躏的感知里渐渐扭曲成无尽的嘲弄和恶意。 在宁菘蓝再一次将一块桂花糕递给他,期待的看着他时,江信垂下眼睫,依旧动作顺从的接了过来。他感觉不到糕点的香甜,只觉得那温软的触感像某种灼热的烙铁,提醒着他与眼前这个干净明亮的世界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默默吃着,乌黑的瞳孔里没有感激,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寒,以及冰层下汹涌的、被引导向她的混扎着恨意的污浊。 宁菘蓝并未察觉,她只是越来越频繁的被江信那双眼睛吸引。那浓重的黑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和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索。有时在书房里,她会停下笔,托着腮,目光落在他那双沉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眸上。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像一种想要拨开那重重迷雾,看清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的渴望。她甚至觉得,若能一直看着这双眼睛,心里便会奇异的安静下来。 一种懵懂而强烈的情愫,在少女心中悄然滋生。 终于,在一个霞光铺满庭院的傍晚,宁菘蓝站在花架下,看着安静侍立在一旁的江信。他比初来时高了些,身形依旧单薄。侧脸的线条在霞光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双乌黑的眼眸低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冲破了少女一贯的矜持。 “阿信。”她声音温柔却坚定,清晰的传入江信耳中,“我想嫁给你。”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江信猛地抬起头,那双沉淀着无尽黑暗的眼睛,清晰的映入了宁菘蓝的身影。他站在绚烂的霞光里,眼神清澈而认真,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那一刹那,仿佛有一道惊雷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炸开!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堤坝,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那颗被恨意和屈辱冰封的心脏,竟然不受控制地疯狂搏动起来。一种近乎眩晕的激动席卷了他,快得让他措手不及,也陌生得让他恐惧。 然而,这个汹涌的心动仅仅持续了一刻,脑海中那个冰冷的声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骤然爆发出最尖锐的死命:【嫁给你?听听!多么荒谬!多么高高在上!她是在可怜你这条被踩在泥里的野狗吗?还是觉得嫁给你这个她父亲肆意玩弄的玩物,是一种有趣的消遣?她在践踏你最后一点尊严!她在用这种方式宣告她和她的父亲对你拥有绝对的掌控权!这比直接的侮辱更恶毒!】 这个声音生怕江信有一丝动容一般,但江信并没有觉察到。他刚刚燃起的一丝星火瞬间被滔天的恨意和极致的屈辱淹没,心动的余温还未散尽,就被更刺骨的冰冷取代。他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看着宁菘蓝的眼神从惊愕、茫然,化为了刺骨的冰冷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他紧抿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盯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 宁菘蓝被他眼中骤然迸发的情绪惊得后退了一小步,心口莫名的揪紧,清明了一瞬。她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鼓起勇气向他表白,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生气。 “蓝儿!你胡说什么!”一声呵斥从回廊处传来。宁观璧和沈望舒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显然听到了女儿惊世骇俗的话语。宁观璧脸上惯有的温和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冒犯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沈望舒亦是面色凝重,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爹,娘……”宁菘蓝转头,脸色苍白而委屈,却依旧固执,“女儿没有胡说,女儿……” “住口!”宁观璧厉声打断,几步上前,他的目光钉在江信身上,那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刀子,充满了占有、厌恶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狂暴。他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声音低沉得可怕,“蓝儿年少无知,定是被某些居心叵测的下贱东西蛊惑了,来人!” 他朝着门外厉声道:“把这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攀附主子的东西给我带下去!关起来!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让他靠近小姐半步!” 立刻有仆从应声而入,不由分说地架起江信。 宁菘蓝被母亲紧紧护在身后,看着江信被粗暴的拖走。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乌黑的瞳孔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一记重锤砸在她心口。她想要挣扎,想要辩解:“娘!爹!不是的!是女儿,跟阿信没有关系!他……”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你是我宁府唯一的嫡女,身份尊贵,将来要匹配的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公子,而不是一个来历不明、身份低贱的书童!此事休得再提!” 宁菘蓝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沈望舒拉住手制止了。她转向宁观璧,语气带着安抚:“夫君息怒,蓝儿只是一时糊涂。” 宁观璧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阴冷的目光扫过江信被拖走的方向,又落在女儿苍白惊慌的小脸上,最终一切话语都化为一声压抑的冷哼,拂袖而去。 庭院里只剩下沈望舒和宁菘蓝。宁菘蓝看着父母截然反对、不容置喙的态度,再想起江信那仿佛淬了冰的眼眸,所有的勇气和期待瞬间化为泡影。巨大的委屈和失望涌上心头,她咬着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猛然挣开母亲的手,哭着跑了出去。 沈望舒看着女儿跑远的背影,疲惫的闭上眼,揉了揉眉心。而被拖走的江信,在黑暗的柴房里背靠着墙壁,眼眸里是彻底沉沦的恨意。宁菘蓝的那句“嫁给你”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在他扭曲的认知里,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坐实了那声音灌输给他的所有恶意,她的“善意”,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更残忍的侮辱和嘲弄。 宁菘蓝哭过、闹过,甚至绝食抗议。但在父亲铁青的脸色和母亲沉重忧虑的眼神下,一切反抗都显得徒劳。沈望舒心疼女儿,却也深知此事触碰了夫君的底线,更关乎宁府声誉和女儿的未来。她只能温言劝导,试图将女儿的注意力从那个沉默阴郁的少年身上引开。 见不到江信的日子,宁菘蓝的心像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她数次试图靠近柴房,却被看守的仆役拦下,她甚至连他的一片衣角都见不到了。萧云朗依旧时常来探望她,每次都兴勃勃的想找江信出来玩,却总被告知“江信身体不适,不便见客”或是“被老爷派了远差”等借口堵回。萧云朗虽觉蹊跷,但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宁菘蓝又什么也不肯说,他只能尽力的逗她开心,给她带些新奇玩意儿解闷。 失落和无处排遣的思念迫使宁菘蓝将精力转向了别处。她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除了必要的课业,她开始更频繁的跟在母亲身边。沈望舒对这个聪慧的女儿寄予厚望,也乐见其成,便带着她看账本,听管事汇报、处理一些不算复杂的商铺往来。宁菘蓝心思细腻,又继承了母亲骨子里的果决和洞察力。虽年纪尚幼,却已能在母亲的指点下看出账目中的些许端倪,提出颇有见地的疑问,让沈望舒暗自欣慰。 寒暑几易。 宁菘蓝在母亲悉心教导下,褪去了几分孩童的懵懂,眉宇间多了些沉静。她开始能独立处理一些简单的商铺庶务,条理清晰,连府内的老管家也暗自点头。 然而,在宁菘蓝十三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击碎了宁府表面的平静。 沈望舒病了。 第五章 前传·救赎? 起初沈望舒只是偶感风寒,咳嗽几声。她也没在意,请了大夫开了药吃了,但一直病情都没有好转。后来病情急转直下、来势汹汹。请遍了京都名医,无数的汤药灌下去都如同石沉大海。 沈望舒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原本精明强干的眼神逐渐被病痛折磨得黯淡无光,丰腴的脸颊深深凹陷。 她强撑着精神,将更多的庶务交托给女儿,眼里满是不舍与担忧。 宁菘蓝日夜守在母亲塌前,衣不解带的侍奉。她看着母亲的生命力一点点被无形的病魔抽走,心如刀绞。 那些曾经让她觉得有些枯燥的账本和生意经,此刻成了她抓住母亲气息的唯一绳索。她强迫自己冷静,在母亲病榻前处理庶务,将每一笔账目都算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决定都力求周全,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母亲。 但人力终究难敌“天命”。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深夜,沈望舒终究没能熬得过去。她握着女儿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留下无数眷恋和不舍的叮嘱,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宁府的天,好像就要塌了。 巨大的悲痛几乎要将宁菘蓝击垮。一身素缟的她跪在母亲的棺椁前,眼泪无声滑落。她知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那个温柔又强大的母亲为她遮风挡雨了。 丧事过后,宁府内外暗流涌动。 失去了精明强干的主母,许多人都在观望,等着看这偌大的家业如何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和一个没什么成就的家主手中败落。 然而宁菘蓝并没有时间沉溺于悲伤。母亲的骤然离世让她在一夜之间长大。她擦干眼泪,挺直脊梁,在父亲尚沉浸在丧妻之痛而颓丧不理世事时,主动接过了母亲留下的担子。 她坐到了母亲曾经的位置上。面对那些或轻视、或试探、或意图趁火打劫的掌柜和商行,她没有丝毫怯懦。 她精准的指出账目中的疏漏,冷静的驳回不合理的条款,以超乎年龄洞察力和手腕,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局面。母亲的教导早已融入她的骨血,在此刻巨大的悲痛和压力下,化作了支撑她前行的力量。宁府的生意,竟然在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女手中维系了下来。 与此同时,丞相府内。 “沈望舒已死,宁观璧成了废人一个。”崔令韫语气平静无波,“宁家那丫头倒是硬气,倒真让她撑起了门面。” 萧执衡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听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十三岁的黄毛丫头,纵有些小聪明,也不过是强弩之末,苟延残喘罢了。”他语气淡漠,带着一丝轻蔑,“沈舒望才是宁府的主心骨,她死了,隐患便去了一半。剩下一个醉鬼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能成什么事?宁府败落不过早晚,已不足为虑。” 他端起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至于那个狼崽子,困在宁府柴房里如同死物。待宁府彻底垮了,他自然也就……”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仅用一声轻哼概括。宁府这个曾经需要他们费心除掉的“祸源”,在失去沈望舒这个主力骨后,在他眼中已如风中残烛,失去了最后一点值得他们投入精力的价值。 一个十三岁少女撑起的空架子,在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对权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岁月在宁府的高墙内悄然流逝。宁菘蓝在商场的磨砺中飞速成长,眉宇间的稚气褪尽,沉淀下超越年龄的沉稳与果决。 宁府在她的支撑下,虽不复沈望舒在世时的鼎盛,却也在风雨飘摇中站稳了脚跟,甚至在一些新的领域开辟了通道。 而柴房里的少年也在黑暗中悄然蜕变。粗糙的饭食和不见天日的囚禁未能完全摧毁他,尽管身形依旧偏瘦,但被破旧衣衫包裹下的躯体却覆上了一层薄而韧的肌肉。 宁观璧的酗酒一日更甚一日,曾经儒雅的身形迅速垮塌,力气也大不如前。那扇柴房门后的黑暗与屈辱,随着他身体的亏空渐渐变得力不从心,间隔也越来越长。 直到这日他意图故技重施时,面对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隐隐反抗力量的乌黑眼眸,以及少年身上散出的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时,竟感到从所未有的心悸。 那点扭曲的欲望,在绝对的力量差距和对方眼中深不见底的恨意面前,迅速消融殆尽,只剩下狼狈的退缩和更深的自毁。 当宁菘蓝真正将宁府内外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时,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拿着钥匙走向将她和江信隔开数年之久的柴房。 铁锁开启的沉重声响,在寂静的后院显得格外刺耳。尘封的门板被推开,久违的光线涌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和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 江信抬起头,刺目的光线让他不适的眯了眯眼。逆光中,他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门口。少女初长成的身姿包裹在素雅的衣裙中,面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复杂的凝视着他。 有关切,有愧疚,亦有久别重逢的悸动。 江信那双眼睛依旧是她记忆中那般黑,比幼时更加深邃。 少年的稚气被一种冷硬的、带着伤痕的棱角取而代之。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身形已比她高出许多。破旧单薄的衣衫下,依稀可见流畅而蕴含力量的线条。 然而,当她目光落在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上时,所有的冷静瞬间崩塌。 那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深浅不一,如同丑陋的蜈蚣爬行在苍白的底色上。它们无声地诉说着这幽闭岁月里无尽的黑暗与折磨。 “阿信……”宁菘蓝的声音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试探的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小臂上一道最长的疤痕,声音哽咽:“这些……这些伤……都是谁做的?他们怎么敢、怎么能这样对你?” 江信沉默的看着她。她眼中的心痛和自责如此真切,像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的烫在他坚硬的心防上,脑海中那个曾经时刻低语、扭曲一切的声音竟在这一刻反常的沉寂了起来。 没有嘲讽,没有讥笑,没有将她的眼泪曲解为虚伪的表演,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垂下眼帘,遮住眼底那一闪而逝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波动。 “对不起……阿信,对不起……”她的泪水毫无征兆的滚落下来,“是我连累了你,我不知道……父亲他……” 她说不下去,愧疚和心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江信看着她滚落的泪珠,心中一颤,猛地偏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和触碰,僵硬的拉拢了自己的衣襟,遮住那些代表着耻辱的印记。 宁菘蓝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身对着门外的仆从吩咐道:“备热水,准备好干净的衣物和上药,送到东边的静竹院。” 很快,仆从便按照她的吩咐将东西备齐,一一送进了这出特意收拾出来的僻静小院。 “好生照料,让他安心静养。有什么需要,直接来回我。” 老仆恭敬应下,心中虽疑惑,却也不敢多问。 自那日起,静竹院成了宁府一个特殊的角落。附中的下人隐约知道大小姐从柴房放出了那个孤僻的书童,还免了他所有差事。虽然总是在私下悄悄议论,但也不敢舞到宁菘蓝面前去。 宁菘蓝每日都会来。有时在清晨带着还冒着热气的滋补汤药。 “这是参汤,温补气血的。”她将瓷盅轻轻放在桌上 ,看着坐在窗边的江信,“你身子虚,得慢慢养回来。趁热喝了吧。” 江信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个精致的瓷盅上,又移开,沉默着。 宁菘蓝也不催促,只是安静的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拿起水神带来的账册或书卷翻看。室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有时是午后,她会带来几样时新的糕点。 “铺子里新来的点心师傅,手艺不错。这芙蓉糕不甜腻,你尝尝?”她将小碟子推过去一点,语气中带着一丝期待。 江信依旧沉默。 宁菘蓝的眼底掠过一丝黯然,却很快掩去,转而低声说起府中的琐事:“前院的那株老梅开花了,雪压着,倒比往年更精神些。” 她声音不高,像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江信大多时候只是沉默的听着。 在一日宁菘蓝照常送来汤药时,江信看着碗中倒映的自己,终于开口:“宁菘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为什么做这些?” 为什么放他出来?为什么每天来看他?为什么……那用种眼神看他? 宁菘蓝愣住了,为什么?为了赎父亲的罪?为了弥补自己当年莽撞的决定?还是因为心底那份始终无法放下的牵挂?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无尽酸楚的低语。 “因为……我欠你的。”她看着他骤然转过来的,带着困惑的眼眸,眼泪终于再次控制不住的涌了上来,“对不起,江信。” 她说完,再也无法面对他复杂的目光,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 江信手中仿佛还残留着药碗的温度,耳边回荡着她带着哭腔的“对不起”和那句沉重的“我欠你的”,心中一片震荡。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照顾下,江信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至少不再是柴房里那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转眼,宁菘蓝及笄之年已至。 生辰过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宁菘蓝处理完庶务,踏着月色来到小院。屋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黄。江信坐在窗边的阴影里,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宁菘蓝在他面前坐下,隔着跳跃的灯火看他。昏黄的光线柔和了他过于冷硬的轮廓,她看了他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 “阿信。”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这些年,委屈你了。” 江信没有回答。 宁菘蓝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句,目光坦诚的迎向他:“你……可还愿意留在宁府?''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江信抬起眼,乌黑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也映着她认真的面容。留在宁府?这个囚禁他、给他无尽屈辱与痛苦的地方? 恨意本能的翻涌起来,但看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那恨意竟奇异的停滞了。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的看着她。 “阿信,我及笄了。”宁菘蓝继续说道,“宁府如今由我掌事,我的婚事亦可由我自己做主。”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江信的肩膀上:“我……我想同你成婚。” 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信的身体骤然僵住,他在宁菘蓝眼里看到的,是纯粹的、没有一丝玩笑的真心和爱意。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狠狠劈中了他刻意冰封的心湖。 心跳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这感觉比上一次听到她想嫁给他时更加猛烈,更加让他无所适从。那瞬间的心动,如同黑暗中骤然炸开的烟花,绚烂得让他灵魂都在颤抖。 长久的沉默在昏暗中蔓延。最终,江信闭上了眼睛,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将翻涌的情绪都压下。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几不可察的点了一下头。 宁菘蓝看见他点头,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她长长地、深深的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好。” 灯火依旧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影在墙壁上交织在一起。 大婚当日,宁府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宾客的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在更衣准备的间隙,江信的手指无意识的拂过贴身藏匿多年的一个物件。 那是一块触手温润、色泽如血的玉佩,上面盘踞着一条栩栩如生、形态威猛的螭龙纹路。这是他模糊的过去唯一留下的印记,它一直被他深藏着,连宁菘蓝也未曾得知。 不知是满目刺眼的红扰乱了心神,还是内心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作祟,他竟鬼使神差的将那枚玉佩取出,系在了腰间吉服的内侧。 礼乐齐鸣,新人步入礼堂。江信身着大红吉服,身形挺拔,俊美得不似凡人。只是那双深潭般的乌黑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周遭的喜庆与他毫无关联。 他与宁菘蓝并肩于堂前,接受者宾客或艳羡、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当司仪高呵“夫妻对拜”时,二人躬身行礼。就在江信弯腰的那刹那,那枚紧贴着身体的螭纹血玉从衣摆滑出,赫然垂落在他腰间的红色丝绦之上。 那抹深红在满目喜庆的红色中并不起眼,但其独特的形状和雕工却瞬间刺入了一位宾客眼中。此人曾是宫中内务府的老供奉,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江信腰间:“螭……螭纹血玉?” 他失声低呼,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颤抖,虽在喧嚣中不算响亮,却也刺入几个有心人的耳膜。 他太清楚这枚玉佩的来历了!那是当年陛下赐予白婕妤的陪嫁之物,在其难产而亡后便连同那襁褓中的皇子一同消失。如今,它竟然出现在一个来历不明、据说是个狼孩的新郎身上!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不敢再多看一眼,踉跄着挤出人群,连滚带爬的离开宁府。直奔向他所能想到的,最有可能带来生路的地方——皇宫禁卫统领的私邸。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以最快的速度一路烧向宫中。 第六章 前传·灭门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姜元璎正漫不经心地倚靠在榻上听宫人禀报公务,手轻轻抚着怀里的猫。就在此时,心腹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附耳急报。 “螭纹血玉?”姜元璎一时之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的坐着,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让侍立的宫人如坠冰窟,下意识屏住呼吸。 她摸着白猫的手,下意识用力,引得它厉声叫唤,姜元璎随即便将其甩开。 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寒意升起。 今日之事只要传到皇帝耳边,三皇子的身份便会暴露,她儿子的储位、她的后位、甚至是性命都将灰飞烟灭。 她的目光穿透殿门,直直刺向匆匆被召入宫,刚刚踏入殿内的萧执衡身上。那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怒气与杀意。 “萧丞相。”姜元璎的声音响起,却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波澜,“这就是你口中的‘不足为惧’?” 萧执衡在看到皇后眼神的瞬间,心便沉到了谷底。今日那“螭纹血玉”在宁府婚礼上重现的消息一传入他的耳中,纵使他城府再深,也瞬间脸色煞白。 “娘娘息怒!”萧执衡立刻躬身,声音带着从所未有的凝重,“是臣失察,臣罪该万死!臣会让所有知情之人消失,今夜之后,京都将再无宁府!” “本宫只要结果,要是有一丝风声走漏……”她未尽的话语,比任何威胁都更加可怖。 “臣,遵旨!”萧执衡深深一躬,再无半分迟疑,转身疾步离去,身影消失在殿外浓重的夜色里。 喧嚣的喜宴终于散去,红烛高燃的新房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宁菘蓝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边,盖头早已被江信用喜秤挑开,露出精心妆点过的容颜。烛火在她脸上跳跃,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满了紧张和期待。 江信背对着她站在窗边,他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白日里腰间那枚玉佩带来的短暂骚动,在他心里激起一阵小小的涟漪。他并未深思那意味着什么,或者应该说他刻意不去想。此刻占据他心神的,是这间充满喜庆的房间,是身后那个他恨了很多年,却又总是让他心悸的女人。 宁菘蓝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心口微微发紧。她知道他在抗拒什么,那些伤痕,那些过往横亘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脚步轻缓的向他走去。 她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停下,在这里,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他自己的清冽气息。她抬起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触碰上他的手臂。 “阿信……”她唤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祈求。 江信像是被这轻柔的触感和呼唤烫到,倏然转身。 四目相对。 烛光在他乌黑的眼眸里跳跃,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着宁菘蓝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 疏离、痛苦,还有一丝被这满室红光和眼前人专注的目光所牵引的迷惘。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一种挣扎。 宁菘蓝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脸颊不受控制的泛起红晕。她想移开目光,却仿佛被那双深邃的眸子吸住。 她微微抬起头,仰视着他。 距离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宁菘蓝身上若有似无的馨香萦绕在江信鼻尖,他看着她清澈眼眸中倒映着的自己,脸上那抹红晕像初绽的桃花瓣,脆弱又美丽。 一种陌生的、燥热的冲动从心底最深处窜起。 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又像是遵循了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渴望,缓缓低下头。 宁菘蓝的心跳骤然失序,她看见那张俊美的容颜在眼前放大,看着他乌黑眼眸中自己的倒影越来越清晰,看着他微抿的薄唇。 一个生涩的,带着冰冷酒气的触感轻轻印上她的唇。 蜻蜓点水。 唇上的温软像电流窜遍全身,带来战栗的悸动。 江信本能的想退,宁菘蓝却鼓起勇气,踮脚环住他脖颈,笨拙却坚定的将自己的唇更紧的贴了上去。 这个撞击般的触碰,击溃了江信最后的理智。他的喉间发一声模糊的低吟,手臂猛地将她紧紧箍入怀中,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笨拙交缠,呼吸炽热急促。没有技巧,只有两个被本能驱使的灵魂,在烛火的摇曳下跌跌撞撞的探索、沉沦。仇恨与过往在此刻都被短暂遗忘。 烛泪滚落,红帐内温度攀升。 当激烈的浪潮平息,两人衣衫不整,气息不稳的相拥在凌乱锦被间。 夜色已深,宁菘蓝脸色绯红,蜷缩在江信起伏的胸膛前,意识渐渐模糊。江信低头看她依偎的睡颜,乌黑眸底翻涌着餍足过后的茫然,以及重新探头的,更为尖锐的恨意与自我厌弃。 然而这种温馨并没有持续多久。一种源自狼族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警觉,让江信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紧闭的房门方向。 府邸深处,似乎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寻常夜风的异响,像是什么重物倒地的闷响,又像是利器划破空气的微弱风声。那声音被浓重的夜色和距离模糊,几不可闻。 但江信听到了,他眼底刚刚泛起的一丝温度瞬间冻结。不等他细辨,松香惊恐的尖叫声骤然在门外响起。 “小姐!姑爷!快跑!有贼人!”紧接着是身体重重撞在门板上的闷响和一声痛苦的闷哼。 江信的瞳孔骤缩,所有的迟疑和温存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一把掀开锦被,甚至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衫,抄起桌案上沉重的黄铜烛台,赤着脚便冲向房门。 “阿信!”宁菘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 在他拉开房门的那一刻,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松香倒在地上,肩头一片刺目的暗红,正挣扎着想爬起来。而一道黑影,手持滴血的刀,正抬手准备给她致命一击! 江信低吼一声,速度极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沉重的烛台被他当做棍棒,狠狠砸向那黑影持刀的手臂。动作大开大合、毫无章法,却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那杀手显然没料到新房内会冲出这样一个人,动作如此迅猛野蛮,他仓促间收刀格挡。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烛台砸在刀身上,震得江信手臂发麻,险些脱手。巨大的反震力也逼得那杀手后退了一步。 江信见一击未中,没有丝毫停顿,像野兽般贴身而上。烛台胡乱挥舞,逼得对方连连后退,同时屈膝猛地顶向对方小腹。另一只手则凶狠的抓向对方持刀的手腕,试图夺刀。他的攻击充满了野性的凶戾,完全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打法。 那杀手训练有素,初始的惊讶过后,立刻稳住了阵脚。他身形灵活的避开江信的膝撞,手腕一翻,刀身以一种刁钻的角度削向江信抓来的手腕,同时一脚狠狠踹在江信的侧腰。 “呃!”江信闷哼一声,剧痛传来。他被踹得踉跄后退,撞在门框上,手中的烛台也脱手而出,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他靠着门框才勉强站稳,嘴角渗出一丝血迹。几个回合下来,他身上的几处旧伤在剧烈的搏斗中崩裂,新添的刀伤也在手臂上渗出血迹,体力在快速的消耗。 杀手看出江信已是强弩之末,脚步一错,手中的刀直直砍向江信心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破空声自身侧响起。一柄长剑后发先至,精准无比的格开了那致命的一刀。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震得人耳膜发麻,溅起一溜火星。 那杀手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他手臂酸麻,攻势瞬间瓦解,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被往后带了数步。他惊骇的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宝蓝锦袍的年轻身影挡在江信身前,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冷峻与怒意。手中长剑斜指,剑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来人正是萧云朗。 杀手心头一紧,他认得这身衣服,认得这张脸。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还出手救了这个狼崽子? 对于身份本能的敬畏让杀手瞬间僵住,原本狠辣的杀招硬生生卡住,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对主家少主动手?给他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 萧云朗没有看那杀手震惊畏惧的眼神,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现场: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松香、靠在门框上喘息,嘴角带血的江信、以及……他眼角的余光不可避免的瞥向了新房门口那个往外冲出的身影。 宁菘蓝显然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仓促间只来得及抓过一件外衫披上,勉强遮住身体。她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散着,那双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恐惧和担忧。 衣衫不整、香肩半露,颈项间还残留着暧昧的红痕……这景象冲击力太大。萧云朗心头一紧,如同被烫到一般,几乎是立刻、狼狈的移开了视线,俊朗的脸上瞬间飞起了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随即又被另一种情绪替代。 他白日里在婚宴上听到老供奉失声喊出的“螭纹血玉”时,心中便已警铃大作。那玉佩的纹样太过特殊,绝非寻常之物。 联想到江信特殊的来历以及父亲对宁府若有似无的关注……一股强烈的不安感让他无法入睡,便带着自己的贴身暗卫悄然靠近宁府周围探查。本想在外围探探风声,却未料见撞见如此骇人的屠杀。 “清除府内宵小,一个不留!”萧云朗声音冰冷,对着身后的暗卫下令。 “是!”暗卫低应一声,身形如鬼魅般闪动,瞬间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 那杀手见萧云朗如此维护目标,又想到主家的严令以及已经暴露的行动,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最终,他不敢再跟少主对抗,狠狠地瞪了江信一眼,而后身形猛地一晃,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强敌暂退,紧绷的弦骤然松弛。 江信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门框滑落,坐在地上剧烈的喘息着。手臂上的刀伤和腰侧的剧痛让他额头布满冷汗,嘴角的血迹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眼。 宁菘蓝刚冲出房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坐在门框旁的江信。 他手臂上的刀口还在往外渗血,嘴角也挂着血迹。那双乌黑的眼眸正盯着她,里面的情绪错综复杂。见他似乎只是力竭,并没有什么大碍,她心头紧绷的弦还未松下,余光便捕捉到了那个躺在血泊中的身影。 松香此刻正一动不动的倒在地上,身下蜿蜒开一片暗红的血泊。她肩膀处的衣衫被割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的暴露出来,鲜血正汩汩往外涌着。 宁菘蓝的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音节。她几乎是扑过去的、踉跄着跪倒在松香身边。她想抱起她,又怕牵扯到她的伤口。她撕下身上一片布料,试图将那个不住往外流血的伤口堵住,可那血在布料覆上的瞬间便将其浸透。 “小姐……”松香吃力的睁开眼睛,原本明亮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看到宁菘蓝近在咫尺的,充满泪水的脸,她苍白的嘴角努力的向上扯了扯,手试图擦去她眼角的湿润,“别……怕……” 宁菘蓝拼命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砸落在松香染血的衣襟上,混入那片刺目的暗红中。 “我……不疼……”松香微微摇了摇头,目光艰难的转向一旁靠着门框的江信。 “姑爷……”她气若游丝,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护好……小姐……她……心好……” 江信听到这句话,眼神复杂的看着她,薄唇紧抿,什么也没有说。 一口鲜血涌出,堵住了她后面的话语,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宁菘蓝声音带着哭腔:“不……松香,你不会有事的!我给你找大夫……马上就好了!你不会有事的!” 松香似乎想说些什么,关于江信,关于宁菘蓝,关于那些她早已看看在眼里却未说出口的复杂纠葛。但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无声的祈求,她最后的目光深深的、带着无尽的不舍和担忧,定格在宁菘蓝脸上。 “别……哭……” 那只为她擦泪的手无力的滑下。 宁菘蓝再也忍不住,埋头在她的胸膛上失声痛哭。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那个白日还在打趣她的鲜活的小姑娘,此刻却在她的怀中永远的离开了。 萧云朗站在几步开外,目睹着这一切,心口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侧,俯首在他耳边低语。 萧云朗面色一沉。果然!对方的目的极其明确,为的就是屠尽宁府满门!他压下情绪,目光扫过沉浸在悲痛里的宁菘蓝,又看向一旁的江信,迅速做出决断。 他大步走到宁菘蓝身侧,蹲下身,声音放得极低:“菘蓝,松香……已经走了,但你和江信必须活着。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跟我走。” 宁菘蓝抬起泪眼婆娑的脸:“走?可是……可是我爹还在!” “伯父那边我会派人去,他不会有事的。”萧云朗手微微颤了一下,止住了想为她擦泪的冲动,“相信我。” 他又转向江信:“你还能走吗?” 江信捂住腰侧,扶着门框,缓慢地站了起来。鲜血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流,染红了半边衣袖。 “……走……”一个沙哑的不成调的字从他染血的唇间挤出。 第七章 前传·温情 宁府的血案和当日知情的人士的暴毙,如同石投大海,激起短暂的涟漪后,迅速被无形的力量抹平。官府以“流寇劫掠”草草了案。 宁菘蓝与江信在萧云朗的安排下,消失在京都的视线里,被安置在西郊一处极其隐蔽的庄子上。萧云朗的暗中打点,虽不张扬,但日常所需倒也未曾短缺。 最初的时日,宁菘蓝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当她得知父亲惨死的确切消息后,数日不言不语,只将自己关在房中默默流泪。 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掌舵人,此刻只是一个失去了所有至亲,被命运碾碎的孤女。 江信总是沉默的守护在屋外,那双乌黑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同病相怜的痛楚,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抚平她伤痛的笨拙。 几日后,宁菘蓝终于推开了房门。她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她看向守在门口的江信,声音有些沙哑:“阿信,帮我寻些纸笔来。” 宁菘蓝骨子里的坚韧渐渐复苏。 她开始学着打理这个小小的家,这里虽远不及宁府曾经的富丽堂皇,却也整洁安静。 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农庄的角落有一片小小的菜畦,是宁菘蓝学着侍弄的。 她对于耕种完全陌生,有时会蹲在田垄边,对着几株蔫头耷脑的菜苗发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泥土。 这时江信会无声地走过来,拿起旁边的水瓢,动作算不上熟练,但浇水的位置和分量却出奇地准确。 他拔掉几棵宁菘蓝没认出的杂草,宁菘蓝抬头看他,他侧脸的线条在劳作时显得柔和了些许。她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布巾擦手,江信接过去时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微麻的暖意。 农具的柄有些粗糙,宁菘蓝的手指又细嫩,几日下来,掌心便磨出了几道红痕。她没有声张,只是再拿起锄头时,动作会微微一顿。从那之后江信便接手照顾起了菜畦,不再让她动手,宁菘蓝只能将精力投到了灶火之间。 一次,宁菘蓝尝试着用新收的豆角和一点腊肉焖饭。火候没掌握好,锅底有些焦糊,豆角也焖得过于软烂。 她有些沮丧地揭开锅盖,一股混合着焦糊和过熟蔬菜的气味弥漫开来。江信已经坐在了桌边。她盛了一碗递给他,带着歉意:“好像……做坏了。” 江信沉默的接过去,拿起筷子,低头大口吃起来。 宁菘蓝看着他碗里迅速减少的饭,又看看自己碗里那带着明显焦黑的饭粒,拿起筷子,迟疑地尝了一口。 焦糊味很重,豆角也毫无口感。 她皱了下眉。这时,江信已经吃完了他那一碗,将空碗放在桌上,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 宁菘蓝看着他空空如也的碗,再看看他脸上没有任何勉强或嫌弃的神情,那点沮丧忽然就散了。 她低下头,也默默地将自己碗里的饭,一口一口地吃了下去。味道依旧不好,但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院角的老母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在泥土里刨食,发出满足的咕咕声。 宁菘蓝走到院中晾晒衣物的竹竿旁,她踮起脚尖,试图将一件外衫挂上高处。江信无声地走到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他伸出手,将那件衣服接了过去,稳稳地挂好。宁菘蓝仰头看他,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唇边漾开一个浅浅的笑涡。 江信的目光在她唇边停留了一瞬,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转身去整理地上散落的柴枝,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有时,宁菘蓝会坐在门槛上,对着院子里一小片开得正盛的野雏菊发呆。 江信从河边挑水回来,沉重的扁担在他肩头压出深深的痕迹。他放下水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他不懂赏花,只觉得那细碎的白,映衬着她安静沉思的侧脸,有种说不出的宁静。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将水倒入缸中。 哗啦的水声惊醒了宁菘蓝的思绪,她回过头,正好看到他弯腰时绷紧的肩背线条。她拿起搭在水缸边的布巾,在他直起身时,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 江信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把脸和脖颈,水珠顺着他的皮肤滚落。他抬眼看向她,宁菘蓝的目光正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衣襟下,那道新添的、被荆棘划破的浅痕上。 她的眉头微蹙,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伤痕的边缘。江信的身体在她指尖触碰到的瞬间僵了僵,却没有躲开,只是垂着眼,感受着那微凉的触碰。空气仿佛凝滞了片刻,只有远处传来几声悠长的鸟鸣。 农庄的日子清贫,却也因彼此的陪伴而有了沉甸甸的暖意。 宁菘蓝渐渐习惯了粗布衣衫,习惯了生火时呛人的烟气。江信也习惯了在劳作间隙,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那个纤细忙碌的身影。 他们很少谈及过去,只是共同经营着眼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仿佛只要彼此还在身边,那些伤痛就能被暂时隔绝在这简陋的屋檐之外。 爱意在无声中滋长。 一个微凉的秋夜,宁菘蓝在灯下缝补江信磨损的衣袖,烛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江信坐在一旁,目光落在她灵巧的手指上,又缓缓上移,落在她白皙的颈项。 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痕,是某个混乱夜晚留下的印记。一股莫名的燥热涌上心头。 他伸出手,带着一丝迟疑和试探,轻轻抚上了那道印记。手指的温热让宁菘蓝微微一颤,抬起头。 四目相接,空气中仿佛有细小的火星迸溅。江信的眼底翻涌着一种宁菘蓝熟悉的、让她心悸的暗潮。 他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然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那道印记上。这个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抚慰和小心翼翼的探寻。宁菘蓝闭上眼,感受着他唇瓣的温热和微微的颤抖,手中的针线无声滑落。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光影在墙壁上投下两人紧密相拥的剪影。 衣衫在无声的探索中滑落,露出更多带着印记的肌肤。江信的吻不再是局限于一处,他沿着她的颈项缓缓向下,带着一种无比认真的热情,仿佛要用自己的温度去熨平她身上所有的伤痕。 宁菘蓝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无意识的陷入他坚实的脊背,感受着那些熟悉的、纵横交错的凸起。 两个在苦难之中相互依偎取暖的灵魂,在笨拙而炽热的缠绵中,汲取着短暂的慰藉与归属。低沉的喘息和细碎的呜咽交织在一起,是这间陋室里最动人的乐章。 事后的温存里,江信会难得地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依赖,将脸埋在她颈窝,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肢。 宁菘蓝会轻轻抚摸他汗湿的黑发,指尖滑过他紧实的背肌,在他耳边低语着无关紧要的琐事,直到他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沉沉睡去。 就在他们以为可以这样相守下去,关系最为融洽亲密的时候,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再次在江信脑中响起。 【舒服吗?这偷来的日子。】 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江信的身体在熟睡的宁菘蓝身畔猛地一僵。 【你以为宁府真是因为流寇被屠满门吗?】声音继续,【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腰间的那块玉,因为你身上流的血。宁府是因你而亡。】 【你说,要是她知道这些年同床共枕的男人,才是害她家破人亡的真正祸源,她会怎么看你?】 【你这个杀父仇人。】 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字字如刀。 江信看着身边恬淡熟睡的人,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那些沉寂许久的恨意在此刻迅速转化为一种令人窒息的自我厌弃。 当初那块玉佩出现引起的骚动一直在他心里留下一块疙瘩,他也曾怀疑过宁府的灭亡跟那块玉佩是否有关,但他一直不敢承认。 【害怕了?】那声音带着一丝愉悦,【害怕失去这虚假的温暖?害怕看到她恨你的眼神?】 【那就带着这份恐惧,好好享受这偷来的、最后的时光吧。】 声音消失了,留下江信独自在黑暗中。 他开始变得沉默,甚至有些回避宁菘蓝关切的目光。 夜里,他依旧会紧紧拥抱着她,索取着她的温暖,动作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和疯狂。宁菘蓝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询问他,他却只是摇头,将她抱得更紧,用更深的吻堵住她的疑问,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直到一个看似寻常的午后。 几匹快马悄无声息的停在小院外,来人穿着看似简朴却质地精良的劲装,气息沉稳,动作干练。 “殿下。”来人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恭敬,“陛下密旨,命臣等即刻迎您回宫,请殿下随卑职启程。” 江信手中的柴刀猛地扎入木墩,他没有回头,脑中混乱如麻。这一刻,他终于明白那玉佩意味着什么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的投向宁菘蓝所在的方向。 “殿下。”那人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声音依旧恭敬,“此地已非久留之所,若殿下不欲旁人再受无妄之灾,还请即刻动身。” 赤裸裸的威胁! 江信猛的闭上眼,那冰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低语:【杀父仇人……她会怎么看你?】 他承受不起宁菘蓝再因为他受更多的伤害了。 片刻的死寂后,他睁开眼,哑声开口:“容我片刻。” 来人颔首,无声退开几步。 江信快速走进他们简陋的居所,宁菘蓝正在里面小憩,呼吸平缓均匀。 他站在床边,贪婪地看着她恬静的侧颜,仿佛要将这一刻刻入骨髓。他俯下身,颤抖的唇近乎虔诚的轻轻印在她光洁的额发上。 而后,他走到桌边,拿起纸笔写下寥寥数语: [菘蓝吾妻: 事出突然,须远行。归期未定。] 笔锋停顿,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这冰冷的几个字。 [勿念,珍重。 江信] 他放下笔,将墨迹未干的纸笺压在桌案一个显眼的位置。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毫无察觉的身影,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猛然转身,大步走出房门,在簇拥下翻身上马。 马蹄声再次响起,急促的远去,很快便消失在农庄外的土路上,只留下淡淡的烟尘。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宁菘蓝从睡梦中悠悠转醒。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的鸟鸣。她揉了揉眼睛,习惯性的唤了一声:“阿信?” 无人回应。 她起身走出里间,外间空无一人,桌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凉茶。一种莫名的空落感袭来。 “又去劈柴了?”她轻声自语,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 她推开房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目光扫过院子,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宁菘蓝的眉头微微蹙起,她缓步走到院中,环顾四周,寂静得有些不寻常。目光落在木墩上那个深深嵌入的柴刀上,劈好的柴正整齐的码放在角落。 她走上前,试着拔了一下那柄柴刀,纹丝不动,仿佛被焊死在里面。 心中的疑惑更深了,她打算回屋看看,刚踏入房门,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张简陋的木桌。 桌面上,一张粗糙的纸笺正静静躺在那里,压在她惯用的针线桶旁。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她心头。她快步走过去,拿起那张纸笺指尖带着一丝颤抖。 纸上是她所熟悉的字迹。宁菘蓝怔怔的看着这简短到近乎残酷的字句,指尖微微发凉。 远行?归期未定?没有缘由 ,没有交代,就这样突然的、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她蹙着眉,反复看着那寥寥数语,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线索。 他去了哪里?什么事如此紧急,甚至不能亲口告诉她? 宁菘蓝将纸笺紧紧攥在手心,站在小屋门口,望着空无一人的院落。 阳光依旧明媚,浆洗干净的衣物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只是那个总在她视线范围内的身影,不见了。 第八章 前传·皇权 御书房内,皇帝姜禹苍靠在宽大的椅背里,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一份奏折的边缘,目光却落在下方那个直挺挺站着的身影上。 江信。不,现在应该叫他姜信了。 他穿着新制的皇子常服,垂着眼,视线落在御案前方寸之地,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寂静的殿内唯有皇帝偶尔翻动纸张的窸窣声。 “可还习惯?”姜禹苍的声音平平响起,听不出情绪,更像是在例行公事。 “谢父皇关心,尚可。” “尚可?”姜禹苍抬了下眼皮,目光掠过姜信握在身侧的手,他似乎轻笑了一声,“朕听说,皇后宫里新赐下的教习嬷嬷,规矩严了些?” 姜信的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片刻才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愿?”姜禹苍的声音依旧平和,“规矩这东西,磨的是心性。你自小在山野长大,骨头硬些,多磨磨也便顺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姜信低垂的发顶:“你母亲当年入宫时,也带着几分山野的灵秀气,朕,甚是爱重。” “母亲”两个字措不及防的传入姜信耳中,他猛地抬头,眼中情绪错综复杂。 姜禹苍恍若未觉,指尖拂过扳指光滑的表面,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追忆:“可惜了……红颜薄命。”他微微向前倾身,“她若活着,看到你如今这般模样,怕是要心疼坏了。” 他眼中的悲悯刺痛了姜信。 姜信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将面前之人扑下来撕碎的冲动,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声音干涩沙哑:“父皇既如此爱重。” 他的目光直直刺向御座上的帝王,“又何苦让她早早离世?” 空气骤然凝固。 姜禹苍摩挲玉扳指的动作顿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禀,打破了这片死寂:“皇后娘娘驾到——” 朱红的殿门无声开启,姜元璎身着一身正红宫装缓缓踏入,金线绣成的凤凰随着她的步伐在衣料上流淌着耀眼的光泽。 她的目光在仅姜信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满面笑意的转向姜禹苍。 “陛下万安。” “皇后来了。”姜禹苍颔首,语气平淡。 姜元璎起身,目光再次落在姜信身上,唇边绽开一抹浅笑:“听闻陛下召见信儿,臣妾想着,他初入宫闱,规矩生疏,特意来瞧瞧,有无需要臣妾提点之处。” 她走近几步,声音清脆悦耳,字字清晰,却像裹着冰霜的鞭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压力抽打下来。 “信儿”这个称呼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熟络。姜信的脊背似乎绷得更直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向内蜷缩,强压下胃里翻滚的恶心。 姜禹苍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皇后有心了。”他抬手示意,“赐座。” 姜元璎优雅的坐在一旁,目光扫过姜信紧握的拳头和绷直的肩背,语气带着一种长辈的关怀:“这孩子,怎的如此紧张?倒像是本宫会吃了他似的。” 她端过宫女奉上的茶盏,指尖莹白如玉,轻轻撇着浮沫:“说起来,倒让臣妾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尚宫局报上来,说分到信儿宫里的几个奴才,手脚不甚干净,竟敢偷盗主子的分例。这等刁奴,臣妾已经命人严惩了,杖毙了两个领头的,余下的都打发去了辛者库。”她顿了顿,语气平淡,仿佛死的只是几只无足轻重的蚂蚁,“信儿,你身边伺候的人可要仔细挑选,莫让些下作东西污了你的眼。” 她满意的看着姜信更加僵硬的背影,慢条斯理的说道:“对了,前几日太子妃进宫请安还问起了信儿,说太子今日新得了本前朝的兵书注解孤本,想着信儿在……外头长大,对于这些经史韬略上怕是生疏,太子愿亲自指点一二。陛下,您看如何?”她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却暗藏锋芒,“只是……臣妾听闻信儿回宫前,似乎与京中一户姓宁的商贾人家有些牵扯?那家的女儿,据说还……” “皇后。”姜禹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截断了姜元璎的话头,“过去的事便不要再提了,信儿即已归宗,前尘旧事,该放下的就放下。” 姜元璎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抹去嘴角的冷意:“陛下所言极是,信儿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定能明白陛下的苦心。”她看向姜禹苍,“陛下,太傅前日还提及,信儿的骑射功夫底子极好,只是经史子集还需多加研习。是否该安排几位老成持重的师傅,专门……” “不急。”姜禹苍摆了摆手,似乎有些意尽阑珊,“先让他熟悉熟悉宫里的环境,规矩慢慢学。”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朕也乏了,都散了吧。” 姜元璎连忙起身恭送,待姜禹苍走远,她才缓缓地直起身。那温和的假面彻底褪去,只留下毫不掩饰的厌恶。 “回宫。”宫女立刻垂手上前,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她离开了御书房。长长的宫道上,只有她的绣鞋踏在砖上和环佩相撞的轻微声响。 姜信必须死。 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旋,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迫切。姜禹苍的那句“不急”在她看来,不是仁慈,是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试探。 姜信那双眼睛深处藏着的野性和恨意瞒不过她。姜禹苍将他弄回来,绝不只是因为对白昙疏的“念想”。他在养蛊,用他们所有人的血肉和野心来养一只最凶的蛊王。而她,绝不允许这只蛊虫威胁到她的儿子。 几日后,姜元璎带着宫人踏入这间位于东六宫边缘的殿宇时,看到的便是坐在窗边的姜信。他穿着月白色锦缎常服,肩背处的衣袍下隐隐透出绷带的轮廓。 那是几日前姜元璎遣人送来汤药时,他“不慎”打翻汤盅留下的痕迹。 “信儿。”姜元璎的声音带着关怀,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她步履从容,深紫色的裙裾拂过地面,停在他面前。她的目光在姜信脸上细细打量,仿佛面前的人是一件难得的珍宝,“身子可感觉好些了?底下的人伺候得可还尽心?” 姜信起身,动作因牵扯到伤口而显得有些凝滞。他垂着眼帘,遮住了所有情绪:“谢母后挂念,一切安好。” 姜元璎似乎很满意他这份表面的温顺。她微微倾身,保养得宜的手指极其自然的轻轻拂过他肩头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动作亲昵得好像一位慈爱的母亲正在替儿子整理仪容。 “如此便好。”姜元璎似乎松了口气,脸上笑容加深,示意跟随的宫女将食盒打开。 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糕点和一碗冒着热气的羹汤。 “母后特意让人炖了血燕,最是滋补元气。你身体不好,可得好好将养。”她亲手端起那碗羹汤,递到姜信面前,动作自然,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 那羹汤色泽诱人,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姜信的目光落在碗沿那只涂着蔻丹的指尖上,沉默的将碗接了过来:“谢母后。” 姜元璎见他如此顺从,十分满意的收回手,状似无意的感慨:“那宁家姑娘……唉,也是个苦命的。听说宁府遭了难,一夜之间就……”她恰到好处的停顿,叹息一声,仿佛真的在为宁菘蓝的命运惋惜,“偌大的家业,说没就没了。她一个弱女子,骤然失了双亲倚靠,也不知流落何方,日后该如何过活……” 姜信端着碗的手纹丝未动,只是在他低垂的眼帘下,瞳孔微微一缩。那碗温热的羹汤此刻在他手中重若千钧,灼烫感穿透瓷壁,几乎要将他冰冷的指尖融化。 宁菘蓝那双清澈的眼眸,她失去一切后的悲痛,她的坚韧,她的笑容……这些画面瞬间席卷了他,如果不是他,或许她永远都是那个千娇万宠的掌上明珠。 他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将所有情绪压回腹中,然后在姜元璎的注视下,缓缓举起碗,将里面的羹汤一饮而尽。动作流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无关紧要的任务。甜腻的味道滑过咽喉,却带不起一丝暖意。 “味道很好,谢母后赏赐。”他放下空碗,声音依旧平稳。 姜元璎仔细端详了他片刻,似乎没找到预期的破绽,脸上的笑容这才多了几分真实。她轻轻拍了拍姜信的肩膀,“喜欢就好,好好歇着,母后改日再来看你。” 殿门合拢,隔绝了那些虚情假意。姜信挺直的背脊瞬间松懈下来,他踉跄一步,猛地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那碗甜腻的羹汤此刻在胃中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是为了皇后的“心意”,而是因为那些字字诛心的话语,那些无法摆脱的自责与厌弃。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旧伤被撕裂,温热的液体渗出,带来一丝令人短暂清醒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内侍平板无波的通报:“殿下,陛下宣召御书房觐见。” 姜信随着内侍来到御书房时,看到的便是背对着门口的姜禹苍。他手中把玩着一串紫檀佛珠手串,目光落在窗外。 “儿臣叩见父皇。” “起来。”姜禹苍的声音不高,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姜信身上。从他那身崭新的衣衫,到他略显苍白的脸,最后落在他垂在身侧,指节微微卷曲的手上。 “皇后刚刚去了你宫中?” “是,父皇。母后关怀儿臣身体,赐了羹汤。” 姜禹苍“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踱步走到御案后,并未坐下,手指拂过案上摊开的一卷舆图边缘,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半晌,他忽然开口:“宁家的事,朕知道。” “宁观璧,”姜禹苍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管家赵全,账房先生林逸,护院杨忠……” 他一连串报出十几个名字,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名字落下,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姜信心上。姜禹苍的目光牢牢锁住姜信的脸,捕捉着他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 “宁府一百一十九条性命,都葬身在那晚滔天的火海中。”他顿了顿,“甚至连沈望舒的病故,都是人为。” 姜信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口腔内壁,浓烈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他对宁府众人无甚感情,甚至更多的是恨意,可他心上的那个人,在那晚失去了所有的宠爱,成了孤立无援的孤女。 “朕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悲伤,也不是要你愤怒。朕是要你记住。记住你如今站在这里,脚下踩着的是什么。记住你这条命是用什么换来的。” 他向前踱了一步,距离姜信更近了些,那沉甸甸的威压感几乎化为实质。 “宁家那丫头,朕允她好好活在庄子上,已是恩赐。这份恩典不是白给的,你该明白,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朕不想看到任何节外生枝的麻烦。”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极轻。 姜信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周身。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迎上了姜禹苍那双深不可测的目光。所有的自我厌弃,所有的痛苦挣扎,在皇权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能做什么?他连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本身就是原罪,是灾祸的源头!他活着,就是悬在宁菘蓝头顶的刀,随时可能落下。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从干涩的喉咙挤出几个字:“……儿臣……明白。” 姜禹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眼中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漠然。他不再言语,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 “下去吧。” 沉重的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宫道漫长,两旁的朱红色宫墙高耸入云,切割出一线灰蒙蒙的天空。 姜信一步步走着,脚步沉重得仿佛灌了铅。刚才在御书房里强行压下的情绪,此刻在胸腔里强烈的冲撞,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闷痛。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温热的液体正不受控制的渗出,沾湿了内袖。 他浑然不觉。 脑海中反复回荡的,是皇帝那冰冷的声音描绘出的景象。是宁府冲天的大火,是宁菘蓝那双曾经清澈的,如今在他脑海中不知盛满多少痛苦和恨意的琥珀色眼眸。 如果不是因为他,宁府或许依旧富足安宁,宁菘蓝还是那个明媚无忧的大小姐。是他将灾祸带给了她,他有什么资格愤怒?有什么资格怨恨?他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灵魂都腐蚀干净的自我厌弃,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甚至觉得,自己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罪恶。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回到了寝殿。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暮色,将奢华的陈设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借着窗外一丝微落的天光,能看到掌心被他自己反复刺破的地方。他茫然的看着那伤口,指尖带着一丝颤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翻卷的皮肉边缘。 没有痛感传来。 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从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深处。仿佛这具躯体,连同里面那个肮脏痛苦的灵魂,都已不属于他。 第九章 前传·孩子 姜元璎的关怀从未停止。每隔几日,紫宸殿便会准时送来一份滋补的羹汤或药膳,美名其曰为姜信调理在宫外亏损的身体。被安排来的宫人态度恭谦,挑不出半分错处。 姜信每次都沉默的接下。 他也曾数次以脾胃虚弱、虚不受补等缘由婉拒,但姜元璎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或是“这方子最是温和”,或是“太医看过了,对症下药”。拒绝一次两次尚可,可若是次次拒绝,便是明晃晃的忤逆和不识抬举,只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这一次来的,据说是紫宸殿小厨房精心熬制的“玉竹雪蛤羹”。 送羹的宫女言辞恳切:“皇后娘娘念及殿下气色不佳,特意吩咐用上好的雪蛤和玉竹小火慢煨了三个时辰,最是滋阴补肾。娘娘说,殿下务必要趁热用了,方不辜负这份心意。” 精致的瓷盅被放在桌案上,盖子揭开,一股清甜中带着一丝药草气味弥漫开来。汤汁清亮,雪蛤如云,玉竹片片分明,看着赏心悦目。 姜信站在几步开外,面无表情的看着那碗羹汤。他很想拒绝,可一想到姜禹苍的警告,最终还是走过去拿起,一饮而尽。 胃里沉甸甸的,那股清甜让他觉得无比腻味,甚至有些反胃。 宫女满意的看着空了的炖盅,行礼告退。 姜信将窗推开一丝缝隙,微凉的空气涌入,试图驱散那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 不知从何时起,一种微妙的变化悄然滋生。 起初只是极其细微的烦躁。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宁菘蓝的面容、回忆农庄小院的日子时,心底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燥意,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那点念想冲得七零八落。他蹙紧眉头,强行将她的身影驱散,那烦躁感才会慢慢平息。 他以为是自己压力太大,或是深宫令人窒息的环境所致。 接着是偶然的联想带来的心悸。 一日,御膳房送来的点心中,有一碟做成梅花形状的酥饼。那淡淡的甜香,莫名的让他想起了曾经宁菘蓝无数次喂给他的糕点。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伴随着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刺破他理智的愤怒。他猛地将手中的酥饼连同桌上的碗碟扫落在地,瓷碟碎裂的刺耳声惊动了候在殿外的宫人。 “殿下?”宫人惊恐的探头。 姜信胸膛剧烈起伏,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刚刚愈合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指缝。他声音嘶哑,带着浓浓戾气:“……滚出去!都滚!” 宫人吓得立刻缩头,殿内再次恢复死寂。 姜信看着地上狼藉的点心和碎片,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内衫。他茫然的看着自己染血的手,不明白刚才那股针对那碟点心和那个模糊身影的怒气从何而来。 再后来,任何跟宁菘蓝有关联的事都开始在他心底掀起波澜。每当老内侍例行公事带来“宁氏平安”的口信时,那原本该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慰藉,此刻却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他心底一股灼烧的、混合着强烈排斥和恨意的无名火。他需要紧咬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不将那带来消息的人推开,或者对着那虚空咆哮。 “为什么会恨?”一道声音在他混乱的脑中质问,“那是菘蓝!是你最爱的人,你该想着她!念着她!盼着她平安!” “不!”另一道声音充满恶意,“虚伪!是她!是她父亲!是那些该死的人将你拖进这地狱!她也是帮凶!她凭什么平安?凭什么!” 两种声音在他脑中疯狂撕扯,爱意和恨意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脉,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感到一阵阵眩晕,眼前时常出现细碎的黑点。掌心那反复撕裂的伤口似乎成了某种宣泄的出口,只有在感受到那尖锐的、真实的疼痛时,脑中那混乱的喧嚣才能短暂平息。 “如何?”姜元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迫切。她的对面站着一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人,身形佝偻,面上带着木质面具,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 黑袍人发出一声低哑的笑声:“娘娘放心,蛊已入髓。” “他现在如何?” “头痛、幻视、幻听、心绪不宁、爱恨颠倒之象具显。”黑袍人语气森森,“他心中对那女子执念越深,蛊毒发作起来越能让他生不如死。直至最后,爱意尽化蚀骨剧毒,恨火焚身、六亲不认、神智尽丧,沦为只知杀戮的疯魔。” “很好。”姜元璎满意的点头,“本宫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下去领赏吧。” 黑袍人无声叩首,像一缕青烟般消失在暗室的阴影里。 农庄小院—— 宁菘蓝自从姜信离开后,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望着远处发呆。她不明白他那些时日夜里的辗转反侧和反常的沉默是因为什么。她只知道,在她习惯这农庄的清贫生活,习惯身边有他的气息,习惯在晨光中看他劈柴、在暮色里等他归来的日子后,他走了。 她不是没想过找他。 她在那之后第一时间便托人给远在京都的萧云朗捎了信,信里没有多问,只简单说了姜信不辞而别,询问询问是否知晓缘由。 萧云朗的回信来得很快,字迹依旧飞扬洒脱: [小菘蓝勿忧,江兄或有事务处理,既留言远行,想必自有分寸。安心等候便是。京都一切如常,勿念。所需用度已安排人送去,珍重己身。] 宁菘蓝看着信,没有受到安慰,心反而一点点沉下去。 萧云朗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说,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那刻意强调的“京都一切如常”,反而像一层厚厚的帷幕,将她隔绝在真相之外。 这封信字里行间读不出有关于姜信的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担忧或者异样,只有一种刻意维持的距离感。她攥着信纸,指尖冰凉。 日子一天天过去,农庄外的春天繁花似锦,夏日绿意盎然。 宁菘蓝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整理起菜畦,喂养鸡鸭、修补篱笆,做着从前姜信从不让她做的事情。 仿佛这样,他就只是去了趟集市,随时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回来。可每次开门,门外只有风吹过田野的声音。 身体的变化,是在姜信离开一个多月后开始的。 先是毫无预兆的恶心,闻到厨房的油烟味就忍不住干呕。她以为是农庄湿气重,着了风寒,或是心绪不宁所致,找大夫抓了些药草煎服,效果甚微。 接着是异常的疲惫,明明没做什么重活,午后却常常困倦得睁不开眼。月事也迟迟未来。 她起初并未深想,只当是思念成疾。直到又过了一个多月,夏日衣衫渐薄。清晨更衣时,她无意间拂过小腹,指尖触碰到微微隆起的弧度。她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去。 原本平坦的小腹,不知何时,竟真的鼓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用手掌覆上去,隔着薄薄的夏衫,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一点温热的凸起。 不是胀气,不是错觉。 孩子……是江信的孩子! 震惊过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丝微弱的暖意。在这个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小院里,在她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竟然有了一个新的小生命,在她的身体里悄然生长。 她的手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存在,泪水汹涌而出。混杂着心酸、无措,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江信,你在哪里?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 这个发现让等待有了些微弱的期盼。她不再仅仅是为自己等待,更是为了腹中这个小小的生命,等待ta的父亲归来。 她开始更仔细的照顾自己,虽然不通医理,但本能的想要吃得更营养些,劳作时也尽量避免弯腰用力。她常常自己一人抚着小腹说话,仿佛在说给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听,又像是在说给不知身在何方的姜信:“你爹爹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萧云朗派来的人依旧定期送来物资,那人沉默寡言,放下东西就走,从不与她多话,更不会带来任何关于姜信的消息。宁菘蓝渐渐的也不再询问,只是每次目光总会不自觉的望向京都的方向。她知道,萧云朗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渐渐的,宁菘蓝的肚子开始显怀,宽松的旧衣也遮不住腹部的圆润。行动变得有些笨拙,时常会感到腰酸背痛。她坐在窗边,用一块小小的布料,尝试缝制一件属于婴孩的小衣。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针线穿梭,动作缓慢而认真。缝着缝着,豆大的泪珠就落了下来,砸在细软的棉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圆。她慌忙用袖子擦掉,生怕泪水弄脏了给孩子的衣服。 小院的枇杷树结了青涩的果子,蝉鸣在午后显得有些聒噪。 宁菘蓝放下手中快要完成的一只虎头鞋,轻轻抚摸着圆润的腹部,目光投向窗外刺眼的阳光。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异常的声音。是附近人家豢养的家犬,接二连三的吠叫起来。 宁菘蓝的心猛地一跳,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只听到一道很轻的脚步声,正一步步靠近那扇简陋的木门。 是他回来了吗? 这个念头在脑中浮起,她几乎是踉跄着起身,到屋外拉开了那扇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斗篷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阿信?是你吗?”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下意识的伸手,想要去触碰他,想要确认这不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那人猛地抬起了头。帽檐下露出的,确实是姜信的脸。但那是一张宁菘蓝完全陌生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最让她害怕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曾经对她流露出无数温情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毫无掩饰的杀意,直直向她刺了过来。 宁菘蓝的手僵在半空,心中尽是茫然。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腹中的孩子觉察到什么一般,轻轻动了一下。 【杀了她。】 【杀了她!】 【快!动手!】 那道声音再次在姜信脑中响起,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 “噗嗤!” 是利刃刺入血肉的沉闷声响。 宁菘蓝只觉得胸口一阵冰凉,她难以置信的低下头,看到那柄剑正从自己心口偏下一点的位置刺入。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染红了衣襟,顺着剑刃滑落,有几滴滴到了姜信腰间那块血玉上,一丝光芒转瞬即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她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姜信。 那双曾经让她痴迷了十几年的眼睛,此刻,只有一片被杀意淹没的猩红。没有爱,没有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姜信的痕迹。 “为什么?” 这些年,她像个着了魔的傻子一样,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为了他,她可以忤逆父母,可以不顾身份,可以忍受一切…… 这十几年来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的执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观璧,那个道貌岸然的畜生,他对我做了什么……你知道吗?”姜信冰冷的声音清晰的砸进她耳中,“每一次,只要我稍稍不顺他的意,换来的就是永无止境的折磨、凌辱。” “宁府,一百一十九口人,皆是因我而死。”姜信的声音继续响起,“他们都该死!你们宁家所有人都该死!” 真相犹如巨石,轰然砸在宁菘蓝濒临破碎的心上。 “江信,你……” “闭嘴!”姜信猛的打断她,“我不姓江!” 他的声音带着彻底被激怒的狂躁:“我姓姜!”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齿缝中挤出,“我不是那个你心情好了就随意给个称呼打发了的书童!更不是你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亲可以肆意折辱的玩物!” 姜? 原来如此。难怪他突然消失,难怪他如此反常。 禽兽不如、道貌昂然、畜生、凌辱……这些词如同最肮脏的泥水,被眼前这个她曾经托付一切的男人,狠狠泼在她心目中那个温文儒雅,对她宠爱有加的父亲形象上。 过往那些被她忽略的,父亲看向姜信时过于复杂的眼神,那些姜信偶尔流露出的,对父亲的抗拒和屈辱,如同破碎的拼图,在她眼前拼凑出一个她从未想象过、也不愿意相信的狰狞而恶心的画面。 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彻底耗尽,她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护在小腹上的手无力地滑落,垂在身侧。那因怀孕而异常隆起的腹部,在这个姿势下清晰的映入姜信眼中。 第十章 重生 “轰!” 仿佛有一根无形禁锢着灵魂的锁链,在姜信脑海深处轰然崩断。那疯狂咆哮的、操控他意志的声音,戛然而止。 蛊毒带来的麻木和混乱如潮水般褪去,被强行压制的、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和情感,如同被压制了万年的岩浆,瞬间喷涌而出! 初遇时她清澈眼眸带来的悸动,农庄小屋里的相濡以沫,她笨拙却温柔的照料,她依偎在他怀中的温度,分离时的痛楚,深宫中蚀骨的恨意与屈辱……还有,对她刻入骨髓的爱,对宁府惨剧的无力以及眼前…… 眼前,是农庄熟悉的小院。 眼前,是倒在地上 ,身下晕开大片猩红的爱人。 眼前,是她苍白的脸上,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眼眸。 还有……她那清晰隆起的腹部。 “菘……蓝……?"他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踉跄着扑倒在宁菘蓝的身边,沾满泥污的手颤抖着,想去触碰她的脸庞,却又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 他的目光转而落在宁菘蓝的腹部。 她怀孕了? 她怀了他的孩子?? 他都做了什么? 他都做了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菘蓝。”姜信看着她身下越来越大的血泊,“……我来陪你。” 他猛地抓起掉落在地上的,沾满宁菘蓝鲜血的剑,然后,用尽全力,将那柄剑抹在了自己脖颈。 “嗤——”血喷溅而出的声音,溅落在宁菘蓝的脸上。 姜信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温热的、带着他生命气息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从他脖颈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中狂涌而出。 “嗡——” 就在他的意识消散之际,那个声音带着强烈的电磁干扰音再次出现: 【蠢货!!!】 声音尖锐的仿佛要撕裂灵魂,带着一种被愚弄的狂怒。 【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一个注定成为你踏脚石的蝼蚁!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我????你竟然自戕??你这个废物!!!懦夫!!!!】 电流声滋滋作响。 【你不亲手杀了她!不亲手剖开这虚伪的情爱,不经历这剜心剔骨的痛楚,如何斩断那无用的软肋?如何成为那个高高在上,冷血无情的至尊!!!】 【我给你安排的救赎,那个能助你登顶、真正配得上你的女人,她还没出现!!你竟又一次!又一次干出这等蠢事!!!该死!!你该死!!!!】 最后一声咆哮,带着一种计划彻底被打乱、棋子彻底失控的疯狂,在姜信死寂的意识中掀起最后的风暴,随即如同被掐断的信号,带着不甘的电流嘶鸣,彻底消失。 “嗡……”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声响起。 沾满了姜信和宁菘蓝血迹的那块螭纹血玉,此刻正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玉佩上那些纹路,在鲜血的滋润下,如同活了过来,微微流转。 紧接着,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力量骤然爆发!那是一种带着强烈牵引和撕裂感的混沌洪流,暗红的光芒瞬间暴涨,将地上两具相偎的身体完全吞没! 光芒一闪即逝。 燥热的夏风依旧吹拂着农庄小院,蝉鸣聒噪。院门口只剩下两具失去生命的躯体,和一片在尘土中渐渐凝固、变得暗沉发黑的血泊。那块血玉静静的躺在两人中间,光芒黯淡,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 窒息! 宁菘蓝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如同溺水之人终于破出水面般,剧烈的咳嗽起来。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铁锈味,心口下方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蜷缩起来。 然而,预想中黏腻冰冷的血泊并未出现,也没有盛夏的燥热和血腥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柔软的触感。身下是光滑微凉的锦缎,带着淡淡的馨香。 她迷茫的睁开眼。 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重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绣着繁复花纹的藕荷色帐顶,而不是农庄小屋那简陋得能看到房梁的屋顶。光线透过半透明的纱帐,柔和的洒进来。 这是哪里? 她试图坐起身,却发现身体异常沉重,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而且……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白嫩嫩肉乎乎的小手,手指短短的,手背上还带着几个小窝窝,指甲修得圆润整齐。 她……她的手怎么会这么小? 她猛地掀开身上盖着的,同样绣工精美的锦被,挣扎着下床。 她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身体摇摇晃晃,视线高度变得异常低矮。她必须努力仰起头,才能看清梳妆台的桌面。 一个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属于遥远童年的场景,带着熟悉感轰然闯入她的脑海。她踉跄着跑到那个梳妆台前,急切的攀上椅子,望向那面巨大的铜镜。 镜面有些模糊,但足以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 镜子里是一张粉雕玉琢、稚气未脱的小脸。脸颊还带着婴儿肥,皮肤吹弹可破。一双大大的琥珀色眼眸里,此刻盛满了震惊与茫然,乌黑的头发被梳成两个可爱的小揪揪,用红色发绳系着。 镜中人,分明是她自己!却是……五岁时的模样! 雕花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她穿着嫩绿丫鬟服,梳着两颗丸子头,眼睛乌溜溜的,带着刚睡醒的懵懂。 “呀?小姐?”小丫头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您今日怎么醒得这样早?” “小姐?”小丫头见她不说话,只是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眼神怪怪的,还是有些担心的走了进来,“您是不是做噩梦……” 话未说完,怀里便扑进了一个矮自己半头的身影。宁菘蓝紧紧的抱住了她的腰,脸埋进她胸前那柔软的衣料里,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 小丫头被抱得一愣,但很快就放松下来,甚至熟练的伸出小手,轻轻拍着宁菘蓝的后背。 “好啦好啦,小姐不怕,梦都是假的。”小丫头以为她是被噩梦吓到了,“松香在呢。” 宁菘蓝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的抱紧了怀里温热的身体,鼻尖萦绕着松香身上带着阳光和皂角味的气息。好一会才慢慢松开手,抬起脸。 她努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脸上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带着点委屈的表情。 松香见她似乎好点了,松了口气,牵起她的手:“小姐乖,奴婢伺候您起身洗漱吧?夫人一早就出门去铺子里了,老爷也不在府里,不知道去哪了。待会奴婢陪您玩翻花绳好不好?” “嗯。”宁菘蓝点了下头,声音里还带着点鼻音,“我……我就是刚睡醒,还有点迷糊。” 松香看着小姐红红的眼睛,也没多想,脸上露出活泼的笑容:“迷糊就对了!天都还没大亮呢!来,小姐,坐!” 说着,便准备好温热的布巾,仔细的给宁菘蓝擦脸。 温热柔软的布巾覆在脸上,宁菘蓝闭上眼睛,感受着松香轻柔的动作。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府里的琐事,那颗激荡不已的心,终于一点一点落回了实处。 “好啦,小姐,脸擦干净啦!”松香满意的收起布巾,又拿起玉梳小心的梳理宁菘蓝睡乱的长发。 宁菘蓝睁开眼,看着铜镜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镜中的女孩,眼眸依旧是清澈的琥珀色,只是深处沉淀了些许与年龄不符的暗色。她微微弯了弯唇,对着镜中的自己,也对着身后的松香,露出一个属于五岁孩童该有的,带着点迷糊和依赖的笑容。 松香给她换上鹅黄色小袄和同色系襦裙,又仔细系好斗篷。收拾停当,便牵着宁菘蓝推开了房门。 一股凛冽清寒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宁菘蓝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小小的寒噤。 眼前是熟悉的回廊庭院。 昨夜似乎下了一场小雪,薄薄的一层银白覆盖着庭院各处。回廊的朱漆栏杆上、假山的嶙峋石缝里、枯树枝丫的末梢,都点缀着洁白。天空是清透的灰蓝色,阳光稀薄的洒下来,在积雪上反射出细碎的微光。仆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正拿着长柄扫帚清理主路上的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呼出的气息化作一团团小小的白雾。 她的脚步微微一顿。 这景象如此熟悉。 就是这样的冬天。 就是这样的薄雪初晴。 就在府外那条青石板路延伸出去的、繁华喧闹的街市尽头……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在此刻无比清晰。 那个蜷缩在肮脏角落、关在鸡笼大小的笼子里的少年。 瘦骨嶙峋,浑身污秽。那双在乱发下的乌黑眼眸,直直撞进了她的眼底。 那一刻,五岁的她拉着母亲的衣袖,指着那个笼子,执拗的要把他带回家。 “小姐?您怎么了?是不是冻着了?”松香感觉到她手心的冰凉和身体的僵硬,担忧的轻轻摇了摇她的手。 “没事。”宁菘蓝的声音有些发紧,她的目光从那结冰的池塘上移开,望向庭院深处通往主厅的月亮门,“只是……雪景真好看。” “是呀!奴婢也觉得好看!”松香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指着假山旁那株含苞待放的腊梅,“小姐您看,那花骨朵,像不像一颗颗小豆子?” 宁菘蓝的目光落在那株老梅树上。果然如松香所说,光秃秃的枝头鼓起了一个个深褐色的、饱满的小花苞。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前院传来了轻微的骚动和脚步声,夹杂着仆人恭敬的问安声。 “夫人回来了!” “夫人安好!” 宁菘蓝的心猛的一跳,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迈开腿就朝着前院方向小跑过去。 “小姐慢点!小心地滑!” 绕过月亮门,穿过一道回廊,就看到几个丫鬟仆妇正拥簇着一个身影走进来。 那身影穿着质地精良的宝蓝色织锦袄裙,领口和袖口镶着雪白的风毛,衬得她面容白皙。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着一支简约的碧玉簪。她身边两个得力的管事娘子,正低声向她汇报着什么。 “娘!” 沈望舒刚解下身上的狐裘递给旁边的丫鬟,听到女儿的声音,立刻转过身,脸上瞬间绽开温柔的笑意。她弯下身,张开双臂,稳稳的接住了扑过来的小团子。 “蓝儿醒了?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沈望舒将女儿搂在怀里。感受着她身体带来的暖意,语气里满是宠溺。她伸手摸了摸宁菘蓝的脸颊和手,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凉?可是在院子里玩雪了?” 熟悉的、带着淡淡馨香的怀抱,温暖而踏实。宁菘蓝将脸埋在沈望舒柔软的衣襟里,贪婪的呼吸着属于母亲的气息。前世母亲病逝后那漫长的、独自支撑的孤独,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熨帖的抚慰。她用力摇了摇头,闷声道:“没有玩雪,就是……想娘亲了。” 沈望舒失笑,轻轻拍着她的背:“傻孩子,娘亲不过出去一会儿。来,让娘亲看看。”她稍稍拉开些距离,仔细端详着女儿的小脸,见她眼睛似乎有点红,“可是没睡好?做噩梦了?” 宁菘蓝连忙摇头,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没有!睡得可香了,就是醒了没有看到娘亲。” 沈望舒这才放下心来,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她抱着宁菘蓝,一边往温暖的厅堂走,一边对旁边的管事娘子吩咐道:“去跟厨房说一声,早膳做些小姐爱吃的甜羹。” “是,夫人。”管事娘子应声退下。 进了厅内,沈望舒在主位坐下,将宁菘蓝抱坐在自己腿上。旁边侍立的丫鬟立刻奉上热茶。 “娘亲去铺子里,可有什么新鲜事儿?”宁菘蓝依偎在母亲怀里,仰着小脸,努力扮演着一个好奇的孩童。 沈望舒接过热茶,轻轻呷了一口,闻言笑道:“新鲜事儿倒是没有,年关将近,都是些盘账、备货的琐事。不过……”她像是想起什么,对身边侍立的一个大丫鬟吩咐道。“秋月,把那个小匣子拿过来。” 名唤秋月的大丫鬟应了一声,转身从旁边一个包裹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打磨光滑的红木匣子,恭敬地递到沈望舒面前, 沈望舒接过匣子,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笑着对怀里的女儿道:“蓝儿猜猜,娘亲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宁菘蓝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看向那个熟悉的匣子,手指无意识蜷缩起来,紧紧抓住了沈望舒的衣襟。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充满孩童的天真:“是……是点心吗?还是新买的绢花?” “都不是。” 沈望舒笑着摇头,手指轻轻拨开小匣子上的黄铜搭扣。 咔哒。 一声轻响。 匣盖被缓缓掀开。里面柔软的红色丝绒内衬上,静静地躺着一对簪子。 簪身是纤细的银丝,打磨得光亮。簪头则各镶嵌着一只蝴蝶。蝴蝶的翅膀薄如蝉翼,由透明的琉璃烧制而成,内里巧妙的融入了彩色的釉料,呈现出梦幻般的蓝紫色渐变。阳光落在蝴蝶的翅膀上,折射出点点细碎璀璨的光芒,如同凝结的星辉,流光溢彩,美得令人窒息。 宁菘蓝的瞳孔,在看到这对簪子的瞬间,不受控制的微微放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些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她能感受到自己抓着沈望舒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极其缓慢的松开手指,然后对着沈望舒露出一个尽可能灿烂的笑。 “呀!是蝴蝶簪子!好漂亮!” 沈望舒拿起其中一枝,小心的簪在宁菘蓝一侧的发髻上,又拿起另一枝簪在另一侧。 “喜欢吗?” 宁菘蓝的目光落在匣子里的绒布上,又伸手去抚了抚发髻上那颤巍巍的翅膀,触手冰凉。 半晌才开口:“喜欢。” “你喜欢就好,娘亲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颜色,清透又活泼。衬我们蓝儿。”沈望舒眼中满是笑意,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 宁菘蓝依偎在沈望舒怀里,发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迷离的光彩。她看着窗外的光秃秃的树枝,心中一片复杂的平静。 这对簪子,她不会再戴出去了。 那个巷口,她也绝不会再去。 今生,最好……永不相见。 第十一章 难逃 那日清晨松香顺口提的一句“老爷也不在府中,不知道去哪了”,起初宁菘蓝并未在意。 宁观璧是典型的有些清高的读书人。纵使家道中落,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书香门第的规矩和恋家却从未改变。 他出门访友、参加文会、或是去城郊别院小住都是常有的事。但每一次都行踪清晰,归期明确,且从未有在外留宿超过两夜的先例。他对妻女的依赖和眷恋,在宁府上下是出了名的。 宁菘蓝小时候有个头疼脑热,他能整夜守在床边,握着女儿的手,温声细语的哄她入睡。他对沈望舒的爱重,更是渗透在日常的点点滴滴里。从晨起替她描眉,到暮时为她添衣,温言软语、体贴入微。在外人眼中,他们是伉俪情深的典范。 但这次不同。 三天了。 这样一个将家视作温暖港湾,恨不得时时刻刻守在妻女身边的男人,怎会毫无征兆的离家三日,且音讯全无? 第一日。 沈望舒还笑着对宁菘蓝说:“你爹爹定是又被哪位老友绊住了,谈诗论画,忘了时辰。”她的眉宇间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第二日。 沈望舒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她派了身边得力的管事去宁观璧常去的那位故交家中询问,得到的回复却是:宁老爷昨日确实来过,但只坐了小半个时辰便告辞了,并未提及去处。 她又派人去了宁观璧常去的几个书肆、茶楼、甚至城郊的几处别院打探,均无所获。宁观璧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第三日。 宁府的气氛明显沉重了许多。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说话也压低声音。沈望舒坐在书房内,面前摊着账册,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她的指尖敲击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眼睛望着窗外发呆。 宁菘蓝安静的坐在一旁,捧着一本《盐铁论》翻看,却总是频频出神。她的心也随着这三日的时光流逝,一点点沉下去。 父亲的反常,或许只是去处理一些琐事,比如……寻访一幅难得的古画?或者去某个僻静的寺庙清修几日? 可是,心底深处那个被刻意压下的念头,却在此刻疯狂涌出。 前世她跟母亲将姜信带回家时,她记得清清楚楚,父亲初见姜信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她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是惊讶?是嫌恶?还是……别的什么? 她那时太小,只沉浸在救了一个可怜孩子的情绪里,忽略了太多细节。 后来,父亲对姜信的态度一直很微妙,表面维系着家主应有的宽容,私底下却似乎并不喜欢姜信靠近她。她曾以为是父亲嫌弃姜信出身低微…… 如今,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被临死前姜信那充满恨意的控诉重新翻搅起来。 父亲这三日的失踪……会不会是去找姜信了?会不会…… 这个念头一升起,就带来一股强烈的恶心感,让她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是恨姜信。她只是……不想再重蹈覆辙,不想再被卷入那场漩涡。她不想见他,一点也不。她只想守护好母亲,守护好松香,守护好这个尚未被毁灭的宁府。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和内心的拉锯中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晚膳的时辰都快过了,前院依旧没有传来宁观璧回府的消息。 “小姐?小姐?”松香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 宁菘蓝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手中的书不知何时已被捏得皱巴巴的。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怎么了,松香?” 松香的脸上带着一丝担忧,凑近了些,小声道:“您是不是不舒服?脸色好白。要不要奴婢给您倒杯热茶来?” “不用。”宁菘蓝摇摇头,“我没事,就是……看书看的有些乏了。” 松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的看着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前院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下人们压低的、带着惊讶的议论。 沈望舒回过神来,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掀开了厚厚的棉帘,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宁菘蓝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跟着起身,手不自觉的攥紧了衣角。 是父亲回来了吗? 不一会儿,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小跑着穿过庭院,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情绪,匆匆来到书房廊下,对着沈望舒躬身行礼,声音有些急促:“夫人!老爷……老爷回来了!” 沈望舒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回来了?人在哪里?可安好?” 那人脸上的表情却更古怪了,他迟疑了一下,才道:“老爷看着有些疲惫,风尘仆仆的。老爷他还……他还带回来一个……一个孩子。” “孩子?”沈望舒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什么孩子?” 管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皱着眉:“一个……瞧着很古怪的孩子,脏兮兮的,瘦巴巴的,头发乱的像鸟窝。” “那孩子,眼神凶得很,看着跟要吃人似的。” 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的映入宁菘蓝耳中。 宁菘蓝只觉“嗡”的一声耳鸣,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声音。 孩子……脏兮兮……眼神凶狠…… 是他。 一定是他。 那个她发誓不再相见,却又无法彻底割舍的人。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几步就冲到了沈望舒旁边:“管事伯伯,带我去看看!” 沈望舒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一愣。她安抚性地拍了拍女儿抓着自己衣摆的手,温声道:“蓝儿乖,外面冷,你……” “娘,我想去看!” 沈望舒看着女儿异常执拗的态度,心中疑惑更甚。但最终还是无奈的对管事点点头:“罢了,带路吧。给小姐拿件厚斗篷来。” 松香连忙应声。 管事不敢怠慢,引着夫人和小姐匆匆往前院大门走去。宁菘蓝被母亲抱着,脑中乱糟糟的: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父亲带他回来?难道…… 她不敢深想下去。 穿过几道回廊,前院开阔的景象映入眼帘。府门大开,一辆青帷马车停在那里,车轱辘上还残留着长途跋涉的痕迹。 宁观璧穿着一件石青色棉袍,外面罩着挡风的深色斗篷,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态,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宁菘蓝的目光仅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就死死钉在了他身后,那个紧紧抓着他斗篷一角,几乎要将整个瘦小的身子都藏在他高大身影之后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很矮小,大约只到宁观璧的腰部,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粗布旧袄,乱糟糟的卷褐色头发遮住了大半脸颊,露出的皮肤上面都是狰狞的鞭伤。 宁菘蓝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尽管隔着脏污和距离,她还是能认出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只有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和野兽般的警惕,还有一丝对眼前这个成年男人的依赖。 没有恨意,没有那种历经沧桑的麻木,只有纯粹的,属于幼兽的惶恐。 他没有重生。 如果他记得前世宁观璧对他做的那些肮脏事,如果他记得宁府的血海深仇,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像现在这样,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般,如此依赖的紧紧抓着宁观璧的斗篷,还躲在他身后! 宁菘蓝忽然有些庆幸。庆幸此刻他还只是一个懵懂无知、刚刚被带离狼群的孩子。庆幸那些滔天的恨意和痛苦,还没有烙印在他尚且干净的灵魂里。 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升起:或许……或许还来得及? 一切都停留在最初的节点。 一切或许都还有改变的可能。 沈望舒的目光投向门口的夫君和他身后那个古怪的孩子。她秀丽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她将宁菘蓝放下,步履沉稳的走上前去。 “观璧。”沈望舒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悦,“这三日,你去了何处?连个口信也不曾捎回,让阖府上下担忧。”她的目光掠过丈夫疲惫的面容和沾着泥点的披风,最后落在他身后那个孩子身上,声音陡然转冷,“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宁观璧似乎没想到夫人会跟女儿直接迎到门口,脸上飞快的掠过一丝不自在,随即被温和的笑容掩盖。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声音带着刻意的轻松:“让夫人担忧了。前日去城南访友,不料回程途中遇到大雪封山,只得在友人家中盘桓了两日。山路难行,今日雪稍停才得以下山。”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扫过姜信那凶戾的眼神,摇头叹息:“至于这孩子,是在山脚下一个猎户手中救下的。那猎户粗鄙不堪,竟将这孩子锁在鸡笼大小的破笼子里,我看他实在可怜,便花了些银钱将他买了下来,打算带回府中充作仆役,也算给他一条活路。” 沈望舒听着夫君的解释,眉头并未完全舒展。“路过”、“不忍”、“赎买”这套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却隐隐透着一丝刻意。尤其是联想到他反常的三日未归。 但她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即是夫君发善心救下的,带回府内也无妨。只是……”她看着姜信那龇牙低吼的模样,声音带着一丝冷意,“这般野性,恐难管教。需得寻个稳妥严厉些的管事,好生顾着,莫要惊扰了府中其他人,尤其是蓝儿。” “夫人说的是。”宁观璧立刻应道,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些。他伸手,似乎想去拍拍姜信那乱糟糟的头发,以示安慰。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姜信的一刹那—— “爹爹!” 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 宁菘蓝不知何时已从母亲身后绕了出来,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望着宁观璧。 沈望舒和宁观璧同时看向她。 宁菘蓝的目光先是落在父亲的脸上,带着委屈道:“爹爹,您三天没回来,菘蓝好想您。” 她软软的话语,轻易的就融化了沈望舒眼中最后一点责备,也让宁观璧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 随即,她的目光转向父亲身后那个充满敌意的身影,脸上露出一种天真的表情,她伸出手指了指姜信:“这个小哥哥看起来好可怜啊。” 宁观璧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女儿会突然对这孩子感兴趣。 宁菘蓝继续看着父亲:“爹爹,您把他给菘蓝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胡闹!”宁观璧几乎是下意识的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严厉和急切,甚至盖过了他平常的温和,“蓝儿,莫要任性!这孩子性子野得很,会伤到你的!” 沈望舒也蹙眉道:“蓝儿,这不是小猫小狗。你不能……” “爹爹!”宁菘蓝打断了母亲的话,依旧看着父亲,嘴巴微微嘟起,“菘蓝不怕!您看他多可怜,那些人那样对他,他肯定很害怕。菘蓝会对他好的!”她顿了顿,“就让他……就让他做菘蓝的贴身小厮好不好?跟在松香姐姐后面,帮菘蓝跑跑腿、拿拿东西。菘蓝会看好他,不让他乱跑的!” 宁观璧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的抽动了一下。他看着女儿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信任和依赖的眼眸,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番,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一贯以慈父自居,对女儿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此刻若强硬拒绝,不仅显得不近人情,更可能引起夫人的怀疑。毕竟,他只是“好心”带回一个仆从而已,女儿想要去当玩伴,也并非完全不可。 沈望舒看着女儿认真的小脸,又看了看夫君明显僵硬的表情,心中疑虑更深。 “蓝儿,这孩子来历不明,性子未定,怎能贴身伺候你?” “我不怕。”宁菘蓝立刻摇头,“他看起来就是饿坏了,害怕了。爹爹你看,他都不敢看人。”她指着姜信在头发下闪烁着凶光的眼神,面不改色的将其解释为“害怕”。 宁观璧看着女儿,沉默了片刻。 “蓝儿。”他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听话,这孩子野性未驯,爹爹不能把他放在你身边。先让管事带下去,好好梳洗一番再说。” 他站起身,似乎想结束这个话题。 宁菘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旦让管事带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前世那些遭遇会不会再次上演? 第十二章 愧疚 她小嘴一瘪,眼眶瞬间就红了。水汽迅速噙满了眼睛,声音满是委屈:“爹爹坏!爹爹以前都答应菘蓝的!菘蓝就是想要他!松香一个人陪我玩翻花绳没意思,我想要个小哥哥一起陪我玩。爹爹就把他给我嘛~给我嘛~” 她一边说,一边摇晃着宁观璧的袖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小小的身体因为抽噎而颤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松香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已,想上前又不敢。 沈望舒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心中疑虑更深。女儿虽然娇气,但从未为了一个“玩物”如此失态的哭闹。这孩子身上到底有什么特别? 她不动声色的上前,轻轻揽住哭得打嗝的女儿,用帕子擦拭她的眼泪,目光平静的望向宁观璧:“观璧,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蓝儿既然喜欢,给她也无妨。左右不过是个仆役,放在她院中,多派几个稳妥的人看着便是。” 一个仆役而已,放在哪里不是放?何必非要拂了女儿的心意,让她如此伤心? 宁观璧看着妻子隐含压力的目光,又低头看着面前哭得眼睛红肿,还在抽抽搭搭的女儿,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忤逆的不悦,有对女儿哭闹的心疼,还有一种被窥破心思般的烦躁和被强行打断计划的阴郁。 他沉默了片刻。 最终,他长长的、仿佛极其无奈的叹了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惯常的、带着宠溺和妥协的苦笑:“罢了罢了,真是拿你没办法。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他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宁菘蓝哭得通红的小鼻子,“好了好了,别哭了,爹爹答应你就是。” “真的?爹爹不骗人?”宁菘蓝的哭声戛然而止。 “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宁观璧笑意未达眼底,他看着女儿,语气加重,“不过,蓝儿要记住爹的话,这孩子野性难驯,万不可离他太近!若他敢有半分不敬或伤人之举,立刻告诉爹爹,爹爹定会严惩不贷!知道吗?” “嗯!菘蓝知道!谢谢爹爹,爹爹最好了~” 宁观璧转而向管事吩咐道:“福伯,把这孩子送到小姐院子里去。多派两个稳妥的人跟着,务必小心,别让他伤了小姐。” “是,老爷。”管事连忙应下。 成了。 姜信,暂时安全了?至少,他现在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了。 宁菘蓝看着那个被家丁围住的瘦小身影,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宁观璧折中的方案很快落实。姜信被安置在宁菘蓝所居小院最外侧、靠近院墙的一处狭小耳房里。那里原本是堆放些杂物的地方,如今被匆匆清理出来,添置了一张硬板床和一床棉被。 宁观璧果然派了两个身材粗壮、面相严厉的婆子轮流看守。一个姓王,一个姓李,都是府里的老人,力气大,眼神也利。据说是以前在庄子上管过不听话佃户的。 她们得了老爷的严令,除了每日送些简单的饭食清水进去,绝不允许他踏出耳房半步,更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大小姐,擅自靠近。 宁菘蓝站在自己闺房的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就能遥遥望见那个紧闭的房门,以及门口两尊“门神”。父亲的手段滴水不漏的将那个小小的身影彻底隔绝在了她的视线和接触范围之外。 她不能贸然靠近,那只会引起婆子们的警惕,进而惊动父亲。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的穿透了连日阴沉的云层,洒下些许暖意。 松香正兴高采烈的在院子里踢毽子,宁菘蓝坐在廊下的摇椅上,手里捧着一本画册,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她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总飘向那扇房门。 “吱呀”一声,那扇紧闭了几日的门,终于被从里面推开了。 宁菘蓝心猛地一跳,立刻凝神望去。 先出来的是王婆子,她手里端着一个空了的粗陶碗和水管,显然刚刚送了饭进去。她出来后并未立刻关门,而是站在门口,朝着里面粗声粗气的喊了一声:“赶紧出来!晒晒太阳!真当自己是耗子钻洞了?再憋着发霉,仔细你的皮!” 随着王婆子的呵斥,一个瘦小的身影迟疑的从耳房内挪了出来。 阳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的抬手挡了一下眼睛,随即又飞快的放下。警惕的扫视着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庭院。 梳洗干净的姜信比那日在府门口时更像一个“人”了。他穿着府内小厮穿的、略显宽大的深灰色棉袄棉裤。乱草般的头发被强行梳理过,虽然依旧有些毛躁不服帖,但至少露出了整张脸。脸上的污垢洗净后,显露出清秀的五官,瘦削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更显得那双眼睛大得惊人。他站在那里,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 看着这张稚嫩却写满抗拒的脸,宁菘蓝的心绪异常复杂。 前世种种画面不受控制的闪过脑海,最终定格在农庄门口,他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和刺入她身体的冰冷剑锋上。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他那瘦小得几乎能被宽大棉袄吞没的身影上,落在他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上,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时,一种更加汹涌的酸楚和怜悯却不受控制的翻涌上来。 他还那么小。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有经历过前世的那些痛苦和仇恨,也没有被父亲…… 这个念头瞬间刺痛了她。 或许是感受到了她过于专注的视线,庭院中央的姜信忽然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惕,直直的朝她射来。 目光相接的那刹那,宁菘蓝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那眼睛里的野性和戒备是如此纯粹、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没有前世临死前的疯狂和恨意,也没有在农庄相依为命时那压抑的温柔。 或许是前世叫了太多次早已刻入骨髓的习惯,或许是此刻心中翻涌的情绪让她失了方寸,一句称呼就那么自然而然的从她口中溢出。 “阿信……” 声音很轻,却让姜信浑身一颤。那双原本只是警惕的眼眸,瞳孔骤然收缩,迸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抗拒和厌恶。 他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痛了,猛地甩了一下头,仿佛要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甩掉。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死死的瞪着廊下的宁菘蓝,喉咙里发出一种充满威胁的低吼,像是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幼兽。 那反应如此剧烈,充满了原始的、本能的憎恶。 宁菘蓝因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怔住了,握着暖炉的手微微一抖。 这个她前世唤了无数次、带着亲昵的名字,此刻对他来说,竟是如此难以忍受的冒犯? 为什么? 电光火石间,农庄门口他那句充满了屈辱和恨意的嘶吼,在她耳边响起。 “我不是那个你心情好了就随便给个称呼打发了的书童!” 声音戛然而止。 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人因为“阿信”这个称呼而爆发的情绪,宁菘蓝瞬间明白了。 “江信”这个名字,是她前世自以为是给他起的。她以为这是亲昵,是归属的象征。可对他而言,这个名字从头到尾都只是她强加给他的。象征着被俘获、被豢养、被剥夺了过往和自我的屈辱烙印。 也许,他有自己的名字,有属于狼群的名字。 所以他才会如此抗拒,如此厌恶。 迟来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看着庭院中那个因为一个名字就几乎要失控的身影,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两个看守的婆子也被姜信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王婆子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呵斥:“小畜生!瞪什么眼!敢对小姐不敬!”说着就要伸手去抓他的胳膊。 “算了。”宁菘蓝的声音有些干涩,打断了她。她移开了目光,不再看那双眼睛,转向那两个婆子,“他还不习惯,别逼他太紧。”她顿了顿,补充道,“也别……再叫他‘阿信’。” 两位婆子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小姐突然的“仁慈”和奇怪的吩咐,但还是恭敬地应道:“是,小姐。” 宁菘蓝抱着暖炉,只觉得那点暖意根本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她看着那个依旧如同小刺猬般竖着浑身尖刺、警惕的盯着她的姜信,一个念头无比清晰的浮现出来。 前世的孽债,早已在他被冠上“江信”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就埋下了种子。 —— 姜信依旧被两个婆子看管着,除了每日被带到庭院中央那片空地上,罚站或者静坐一个时辰,其余时间都被关在屋子里。小半月过去,他身上的敌意并未减少,只是从最初的外露变得内敛。他依旧瘦得吓人, 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宁菘蓝看着这样的姜信,心绪难平。 仅仅将他圈在自己眼皮底下,就够了吗?就能阻止前世的悲剧吗? 答案是否定的。 他太弱小了。 长期的饥饿和虐待早已掏空了他的根基。就算此刻她暂且能将他护在羽翼之下,避开父亲的毒手,可这世道本就如同群狼环伺。宁府看似安稳,却已埋下倾覆的祸根。未来可能的追杀、阴谋、来自皇权的碾压……以他这样孱弱的身躯,如何抵挡?如何自保? 前世他被接回皇宫,除了皇帝的胁迫,何尝不是因为他本身具备的“价值”。可这也是将他推向深渊的枷锁。但如果他能更早的拥有力量呢?一份不依托于血脉身份,只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一个念头在宁菘蓝心中迅速成型。 他需要变强,她也需要。 她不能再做前世那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被动承受命运,最终连腹中胎儿都保不住的宁菘蓝。她需要掌握一些力量,哪怕只是微末的。 午后,沈望舒在书房内核对上月的账册。宁菘蓝端着一小碟厨房新做的栗粉糕,走了进去。 “娘亲。”她将碟子放在书案一角,挨着账册。 沈望舒看到女儿,放下笔捏了捏她的脸:“蓝儿真乖,来,坐娘亲腿上。” 宁菘蓝依言爬上她的膝头,用叉起一块栗粉糕递到沈望舒嘴边。看着她含笑吃下,才软声道:“娘亲,菘蓝想习武。” “习武?”沈望舒咀嚼的动作顿住了,眼中闪过讶异。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怎么突然想起学这个了?舞刀弄枪的,多危险?而且……很辛苦的。” 宁菘蓝早已想好说辞:“前些日子松香讲了个故事,说有个小姐会武功,可厉害了,坏人都不敢欺负她!菘蓝也想学,学了武功,身体棒棒的,以后出门,娘亲就不用担心坏人啦!”她顿了顿,“而且爹爹总说,读书明理,习武强身,都是好的。” 沈望舒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沉吟片刻。 自从女儿那日讨了那个野孩子回来,似乎就有些不同了。少了几分孩童的懵懂,多了些沉静和说不清的忧虑。习武强身,有些本事傍身,在这个世道对女子而言未必是坏事。 思及此,沈望舒伸手摸了摸宁菘蓝的发顶:“好,难得蓝儿有这份心思。娘亲明日就让人去寻访,定给你找个有真本事的师傅来。” 沈望舒的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两日,一位年轻的女子便被引到了宁菘蓝面前。 她甫一出现,便让整个院落都安静了几分。 来人看着不过十四五年岁,身姿挺拔修长,穿着一袭素净的月白云纹窄袖长衫,外罩着一件同色纱衣,行动间衣决飘飘。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目如画。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她的气质,清冷似雪,一双深褐色的眸子深邃得仿佛一眼便能洞穿人心,带着一种与年纪不符的疏离感。 她手中执着一柄看似普通的白玉折扇。扇骨温润,扇面绘着几杆金竹,寥寥数笔却透着一股孤高轻逸之气。这扇子在她手中,却不像是纳凉之物,反而像是某种身份的特征,或者武器。 “小姐,这位便是夫人为您请来的教武师傅,云辞姑娘。” “云师傅。”宁菘蓝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心下却是一凛。此女子绝非寻常武师。那份气度,那份神秘感,还有那柄看似普通却让她莫名觉得不凡的折扇……母亲竟然请来了这样的人物? 云辞的目光落在宁菘蓝的身上,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暗色,她微微颔首,声音清冽悦耳:“宁小姐不必多礼,唤我云辞即可。” 她的目光所及扫过整个小院,在角落阴影里那个低垂着头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静无波,去让一只垂着眼的姜信有所感应,抬头望去。 “开始吧。”云辞收回目光。 云辞的教学方式与她本人一样,清冷而直接。她没有花哨的起手式,也没有冗长的理论讲解。 “习武之基,首重筋骨气血,次重心神意志。你尚且年幼,筋骨未成,不宜过早习练刚猛招式。今日,先学‘站’。” “站?” “嗯。” 云辞走到空地中央,身形自然舒展,双脚不丁不八,看似随意一站,却瞬间给人一种稳如磐石的感觉。 “双脚开立,与肩同宽。膝微屈,似坐非坐。脊背正直,如松挺拔。头顶虚空,似有丝线悬提。沉肩坠肘,含胸拔背。目视前方,神意内敛,呼吸绵长。” 她一边说,一边缓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那柄白玉折扇被她随意的插在腰后。 宁菘蓝看得极为认真,努力模仿着云辞的每一个动作。小脸因专注而微微泛红。起初觉得别扭,站不稳,但当她试着调整呼吸,努力去感受云辞所说的“头顶虚空”、“神意内敛”时,一种奇妙的宁静感竟驱散了心头的杂念。 云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她缓步上前,用折扇轻轻点在宁菘蓝的后摇和肩胛处:“此处勿塌,此处勿耸。力从地起,贯于周身,凝而不发。” 扇柄微凉,点触之处却精准的让宁菘蓝明白了自己姿势的偏差,身体不由自自主的调整到位。 “很好。”云辞收回折扇,“保持,一刻钟。” 宁菘蓝不敢懈怠,努力维持着这个看似简单却极其消耗心神和体力的姿势,汗水很快从她的额角渗出。 当云辞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却不是对着宁菘蓝,而是对着角落:“你,也过来。” 第十三章 习武 两个婆子一愣,随即看向宁菘蓝。宁菘蓝正努力维持着姿势,小脸紧绷,闻声立刻点头。 姜信的身子猛地一僵,抬起头,那双乌黑的眼眸里充满了戒备,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警告声。 云辞却仿佛没看见他的敌意,声音依旧平稳:“既在此处,便无旁观之理。过来,站好。” 她的目光平静的落在姜信身上。姜信死死的盯着她,又看看还在努力站桩的宁菘蓝,拳头攥得死紧。两个婆子犹豫着,想上前推他。 “让他自己过来。” 僵持了片刻,或许是云辞那深不可测的气息带来的压力,或许是那个小小的、倔强的身影在站桩的样子触动了他,又或许只是单纯的不想再被那两个婆子触碰。姜信终于极其缓慢的、一步一步挪到了空地的另一侧,距离宁菘蓝和云辞都远远的。 “你,照做。” 姜信站着不动,眼神凶狠的瞪着云辞。喉咙里低吼着,仿佛在说“凭什么命令我”。 云辞不为所动,手中折扇“唰”的一声展开,动作行云流水。她并未攻击,只是用扇面遥遥对着姜信的膝盖轻轻一点,一道柔和却带着奇异力量的劲风隔空拂过。 姜信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迫使他原本紧绷微屈的双腿不由自主的站直了些许,他惊骇的瞪大了双眼,看向云辞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这女人……好诡异的手段! “站直。”云辞的声音清冷依旧,“双脚分开,脚尖微扣。” 姜信咬着牙,身体因抗拒和愤怒微微发抖。他不想听,可刚才那股诡异的力量让他心有余悸。最终,在那无形的压力下,一点一点地模仿着宁菘蓝的姿势,分开了双脚,脚尖微微内扣。 “膝不过尖。”扇尖又隔空点向他的膝盖。 这一次,姜信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微微调整了膝盖的弯曲度。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身体被他人意志强行矫正的屈辱! “松腰沉胯。” 云辞的声音如同魔咒。她手中的折扇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教鞭,每一次轻点,都精准的落在姜信姿势最别扭、最僵硬、最需要调整的部位。那力量很柔和,却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穿透性,强迫他去感受、去调整那些身体部位。 姜信的脸色越来越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从未如此规矩的站立过。在狼群的世界里,只有蓄势待发的攻击姿态、警惕的巡逻姿态、放松的休憩姿态。这种四平八稳、要求身体各个部位都处于微妙平衡的姿势,对他而言是极大的折磨和束缚。 宁菘蓝在一旁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姿势,眼角余光却一直关注着江信。看着他因屈辱而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眼中几乎要喷出火的愤怒,看着他笨拙的被迫模仿那些动作……她的心揪紧了。 这过程对他而言,无异于另一种酷刑。 云辞并未对姜信有过多言语上的指导,她的教导近乎冷酷。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宁菘蓝身上,会对她的提问简洁的解答或示范。而对姜信,她只是用那柄折扇,强行将他扭曲的姿势“掰”正。 时间在枯燥的站桩中流逝。 宁菘蓝的小腿开始发酸发胀,汗浸透了内衫,但她依旧咬牙坚持着。而姜信,则像在经历一场无声的较劲。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脸颊滑落。 终于,云辞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合拢。 “今日到此为止。” 宁菘蓝如蒙大赦,身姿晃了晃,险些没站稳。她大口喘着气,只觉得双腿又酸又麻。 姜信在云辞话音落下的瞬间,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去。但他立刻稳住了身形,只是急促的喘息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他依旧盯着云辞,仿佛在确认她是否还会出手。 云辞的目光落在宁菘蓝身上:“小姐初次练习,能坚持至此已属不易。回去后,可用热水敷腿,轻轻揉按。明日此时,继续,”她又瞥了一眼姜信,“他,也一样。” 说完对着宁菘蓝微微颔首,月白色的身影一如来时,飘然转身,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回廊尽头。 宁菘蓝看着云辞消失的方向,又看向那个扶着膝盖剧烈喘息的江信,心中百味杂陈。 习武之路,这第一步,对她而言只是酸胀和汗水。对他而言,却是屈辱、挣扎和身体被强行重塑的痛苦。 变强,本就没有容易的路。 每日午后时刻,成了固定的受训时间。 云辞对宁菘蓝的指导偏向于引导和修正,言辞简洁,要求宁菘蓝去“悟”。而对姜信,她更像一个无情的驯兽师,极少言语,更多的是依靠那柄折扇和隔空的气劲,强行矫正他每一个不符合要求的动作。 姜信看向云辞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怒气和忌惮。看向宁菘蓝时,那份戒备虽未减少,却因每日共同承受训练的折磨,而掺杂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情绪。 他依旧沉默,喉咙里偶尔发出的,也只有压抑的痛哼或愤怒的低喘。 云辞对此视若无睹。她的教导方式更像是在打磨两件截然不同的兵器:一件需要精雕细琢,循序渐进;另一件则需要千锤百炼,强行开锋。 无论过程如何艰难,变化是实实在在的。最直观的表现,便是姜信终于可以摆脱那两个婆子的看守,独自跟随在宁菘蓝身边习武。 这是宁菘蓝在习武小有成效、且姜信在云辞面前表现得相对可控后,向母亲软磨硬泡争取来的。沈望舒虽仍有顾虑,但看着女儿坚持,又有云辞这深不可测的师傅坐镇,最终还是点了头。 野兽的适应力是惊人的。姜信骨子里那份属于狼的坚韧和求生本能,在云辞这种近乎粗暴的塑造下,反而被激发出来。 他不再需要云辞每一次都动用气劲去强行矫正站姿。虽然动作依旧紧绷,但至少能勉强维持住站桩的姿势了。呼吸也不再是单纯因愤怒而急促,开始下意识的去模仿云辞要求的绵长。 宁菘蓝将这一切变化看在眼里。她自己的进步更为明显,身体柔韧了许多,下盘也稳当了些。但更让她在意的,是姜信那依旧瘦骨嶙峋的身体。 训练消耗巨大,他原本就亏空得厉害的身体,仅仅依靠府里仆役的标准、甚至可能被克扣的粗陋饭食,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恢复元气,更别说跟上日益加重的训练强度。 他需要营养,大量持续的营养。 宁菘蓝叫住了正给她端来热牛乳的小丫头。 “小姐,有什么吩咐?”松香放下托盘,圆圆的眼睛看向自家小姐。 宁菘蓝指了指自己面前那碗热气腾腾的牛乳,又指了指角落耳房的位置:“以后我屋里的点心,还有这牛乳,除了娘亲特意送来的那些,都给他送过去。” 松香愣住了,惊讶地长大了嘴:“啊?小姐,都给他?那您吃什么呀?” “我不缺这一口。你看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师傅的训练那么辛苦,他再不吃好点,身体会垮掉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跟厨房也交代一声,以后送到他那里的饭食,分量加倍,多放些肉糜和蛋羹。就说是我吩咐的,他是我的人,身体太弱了不行。” 松香想起那个野孩子确实瘦得可怜,她虽然不太理解小姐为什么对这个凶巴巴的孩子那么好,但还是乖乖应下:“哦,好,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去跟厨房说。” “嗯。”宁菘蓝点点头,没再多说。 从那天起,姜信每日训练结束,拖着酸痛僵硬的身体回到那间狭小的屋子时,松香就会端着一个托盘出现在门口。托盘上总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牛乳,以及一小碟精致的点心。有时是松软的枣泥山药糕,有时是香甜的栗粉糕,有时是炸得金黄酥脆的芋卷。分量不多,但用料扎实,香气扑鼻。 最初几次,姜信缩在角落,像被侵犯了领地的狼,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松香被他的样子吓得够呛,放下托盘就跑,嘴里还嘟囔着“不识好人心的小狼崽子”。 宁菘蓝知道了,也不恼,只对松香说:“放下就走,不用管他。他若不吃,你晚些时候去收走便是。” 饥饿,是最原始也最强大的驱动力。 当松香第二天一早去收托盘是,惊讶的发现,碗碟都空了!连一点渣也没剩下!她惊奇的跑去告诉宁菘蓝,宁菘蓝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他只是需要确认这食物是安全的。 果然,从那天起,松香送去的食物就没有被剩下过。 姜信依旧不会在她面前吃,依旧会用凶狠警惕的眼神盯着她放下托盘离开,但她一走,那些食物便会以极快的速度消失。 同时,厨房送来的正餐份量也明显增加了。粗糙的栗米饭堆得冒尖,里面混着剁得稀碎的肉糜,还有一大碗黄澄澄的蛋羹。偶尔还会有一小碟油汪汪的青菜。 食物带来的改变是肉眼可见的。 姜信的脸颊虽然依旧没什么肉,但凹陷的痕迹浅了些,皮肤下隐隐透出红润的气色。原本仿佛挂在衣架上的棉袄棉裤,渐渐被身体撑起了一些轮廓。最明显的变化是他的眼神。虽然依旧凶狠,但多了一丝被食物抚慰后的微光。 一日,训练结束后。云辞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在宁菘蓝和姜信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姜信身上,停留了片刻。 “筋骨渐开,气血稍旺。”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然底子太薄,犹需固本培元。食补不可断,亦不可过急。” “是,师傅。” 宁菘蓝明白她的意思,姜信的身体在好转,但离真正的强健还差得远,需要持续稳定的营养供给。 云辞的目光又转向宁菘蓝,语气中带着点温和:“小姐根基渐稳,明日可开始练习‘流云步’基础。” 宁菘蓝眼睛一亮,心中涌起一丝雀跃:“多谢师傅!” 云辞微微颔首,身影再次消失在回廊尽头。 这时,松香端着一个红漆托盘,适时的从廊下走来。托盘里是两碗热气腾腾的羹汤,旁边还放着几块精致的糕点。 “小姐,累坏了吧?快来喝点参鸡汤,夫人特意吩咐小厨房炖的。”松香先把一碗羹汤和糕点放在宁菘蓝旁边的小几上,然后端着另一碗,小心翼翼地走向依旧弯着腰喘息的姜信。 姜信立刻警惕的抬起头,凶狠的眼神扫向靠近的松香。 松香被他看得心头发毛,脚步不由自主的顿住了,有些无措的看向宁菘蓝。 宁菘蓝端起自己的碗,小口吹着气,声音带着习武后的微喘,却很自然:“你也喝点。站那么久,又流那么多汗。” “娘亲让炖的,大家都有份。” 姜信的目光在宁菘蓝平静的脸上和松香手里冒着热气的汤碗之间来回扫了几次。那浓郁的鸡汤香味混合着药材的甘苦气息,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腹中因为饥饿不受控制的发出咕噜噜的鸣响,他脸颊泛起一丝红晕,是羞耻,也是被本能驱使的渴望。 他沉默着,眼神凶狠,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发出威胁的低吼。他只是死死盯着那碗汤,仿佛在判断这是否又是一个陷阱。 宁菘蓝不再看他,自顾自的小口喝着汤。温热的液体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带来融融暖意。催促和逼迫只会适得其反,她只需要提供,然后等待。 半晌,饥饿的本能终究战胜了那点可怜的尊严。 姜信猛的伸出手,几乎是抢一般地从松香手中的托盘里夺过了那碗汤。他背过身去,蹲在地上,将滚烫的碗凑到嘴边,也顾不上烫,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发出呼噜噜的声响。 松香被他这粗鲁的动作吓了一跳,小声嘀咕:“真是……饿死鬼投胎似的。”她撇撇嘴,回到宁菘蓝身边。 宁菘蓝没什么反应,只是安静地喝着自己的汤。她看着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看着他因为吞咽急促起伏的肩胛骨,心中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酸楚。 如此几次,当松香再次同往常一样将他那份端给他时,他不再抗拒,也没有立刻扑上去抢。 他看了看托盘中的食物,又抬起眼,目光越过松香,落在宁菘蓝身上。 宁菘蓝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抬起头,眼神平静的回望过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的交汇。 姜信飞快地移开视线,仿佛被她的眼神烫到。然后,他不再犹豫,拿起一个肉包子。依旧是大口咬下,咀嚼得很快,却不再发出那种呼噜噜的、近乎兽类的吞咽声。 松香看着,小声对宁菘蓝道:“小姐,您瞧,他现在好像……知道烫了?也不抢了。” “嗯。”宁菘蓝轻轻点头,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第十四章 狗爬字 厚厚的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微凉的空气。王婆子搓着冻得有些发红的手,脸上堆着笑,几步挪到书案前。宁观璧正握笔提字,神情专注,仿佛没察觉有人进来。 “老爷。”王婆子压着嗓子唤了一声,腰身躬得更低了些,“老奴……有桩事,觉得还是得跟您回禀一声。” 宁观璧笔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王婆子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放得更低:“是……是小姐院里那个野小子的事。就前几日,小姐亲自去了夫人跟前,说是……说是不用老奴和李婆子再看着那小子了!夫人发了话,把老奴两个都调回外院听差来了!” 她说着,飞快地抬眼觑着宁观璧的眼色。 宁观璧执笔的手顿住了,笔尖饱满的墨汁悬停在纸页上方,凝成一点浓重的黑。他抬起眼,目光落在王婆子脸上,眼神温和依旧,却让王婆子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哦?”宁观璧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蓝儿说的?她为何如此?” “是!小姐亲口跟夫人说的!”王婆子连忙点头,语气忍不住带上了点委屈与不解,“小姐说那小子如今安分了,用不着人时刻看着,嫌老奴们杵在院子里碍眼似的!夫人心疼小姐,自然就允了。”她忍不住又添上一句,“老爷,您说那野小子才消停几日?骨子里那野性能改多少?万一哪天野性发了,冲撞了小姐可怎么好?小姐年纪小,心善,可……” “好了。”宁观璧打断了她,那声音不高,却硬生生把王婆子的话头堵了回去。他放下笔,拿起案头一块半湿的布巾,慢条斯理的擦拭着修长的手指。 竟是蓝儿主动去求的夫人?对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她这份“上心”,是不是过了些? 他布下的眼线,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被女儿抹去,而且还是通过夫人……这让他连一丝转圜的余地都寻不到。 “那孩子……”宁观璧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近日在小姐院里可还安分?身子骨看着如何了?” 王婆子见老爷问起,赶紧打起精神回道:“回老爷,那小子看着是比刚来时强了不少。跟着小姐和那位云师傅练武,胳膊腿儿瞧着有点力气了,脸上也……也见了点肉色。不像前些日子,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也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龇牙咧嘴了,就是那眼神还是凶巴巴的……闷声不吭,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脸上见了肉色?身子骨强了?看来,蓝儿的照拂当真是无微不至。 “夫人既已发话,你们便安心在外院当差吧。”宁观璧的脸上绽开一个无奈的笑,“蓝儿这孩子,打小就心软,见不得人受苦。她既觉得那孩子如今安分了,愿意多照拂些,那也是她的心意。便随她去吧。” “只是你们在外院行走,平日也要多留点心,留意着各处动静。府内安宁是头等要事,莫要让什么不安稳的人或事,惊扰了内院的清净。尤其是小姐的院子,小姐年幼,总要多费些心看顾。” “是是是,老爷放心,老奴醒得!一定加倍留心,绝不敢疏忽!”王婆子连声应着,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老爷这话听着是让她们顺着小姐,可怎么又让她们多留心小姐的院子? “嗯,下去吧。”宁观璧挥了挥手。 王婆子赶忙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宁观璧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他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叠的屋宇,落向女儿的院落。 “呵……”一声极轻的气音从他唇边溢出,带着冷意。 无妨。 眼线撤了便撤了。 只要人还在府里,就逃不过他的掌心。 猎物养得越好,驯服的过程……才越能品出那蚀骨销魂的滋味。 立春刚过,寒气尚未完全退散,但阳光已比冬日里多了几分稀薄的暖意。 宁菘蓝所居的海棠院里,几株老梅枝头的残雪消融殆尽。石桌石凳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上面铺着一块素色的细棉布。 宁菘蓝坐在石凳上,面前摊开一本薄薄的《千字文》。她并未看那书卷,目光落在几步开外,背靠着一株老梅树桩的少年身上。 姜信的身体确实比之前结实了许多。虽然依旧清瘦,但裹在合身的靛青色衣袍里,已能隐约看到肩臂处流畅的肌肉线条。那是日复一日习武熬出来的痕迹。 他微低着头,手指捻着一根刚从冻土缝隙钻出、带着嫩黄尖儿的草芽,目光有些放空,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稀薄的阳光穿过疏朗的梅枝,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将那过于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自从那两个婆子被撤走,云辞的教导也日渐步入正轨,姜信在院子里的活动范围大了些许,也自在了些。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时刻紧绷着身体。有时,他会像现在这样,在她看书或者发呆的时候,出现在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也不说话,只是待着。 宁菘蓝合上书,声音不大,却足以惊动那片刻的沉寂。 姜信几乎是立刻抬起了眼,乌黑的眸子里瞬间恢复了惯有的警惕,精准地锁定了她,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宁菘蓝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伸手指了指旁边空着的石凳:“过来。” 姜信眉头蹙了一下,眼神在她脸上和石凳之间来回扫视了两遍,他没有立刻行动。 宁菘蓝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清澈见底,坦坦荡荡,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要求。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石桌上。 姜信的视线被那飘落的花瓣短暂吸引,随即又落回宁菘蓝脸上。最终,他像是衡量清楚了什么,又或许是觉得这距离并不比刚才靠着梅树更近多少,慢吞吞地起身,挪到了石凳边,却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宁菘蓝没理会他站着的姿态,自顾自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小托盘。托盘里放着几样东西:一方石砚、一块墨锭、一支笔杆磨得光滑的小楷笔,还有一叠裁切整齐的素纸。 她将托盘推到石桌中间,然后拿起那块墨锭,在砚台里注入一点点清水,开始慢慢的研磨起来。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均匀细腻的沙沙声。 姜信的视线被这新奇的举动吸引了。 他微微歪了下头,目光紧盯着宁菘蓝手中的墨锭,又看见那渐渐在清水中晕开的墨色。 直到墨汁变得浓黑,宁菘蓝放下墨锭,拿起那支小楷笔,在清水中润了润笔尖,刮去多余水分。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看向一直站着的人。 “坐下。”她又说了一次。 半晌,姜信才坐到了石凳上。石凳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有些不适应的动了动,但目光依旧牢牢钉在宁菘蓝手中的笔上。 宁菘蓝拿起一张素纸,铺平在书桌上,用镇纸压好一角。然后,她用那支小楷笔,饱蘸了浓墨,在左上角端端正正的写下了一个字。 一个非常简单的字:“一”。 写完后,她将笔搁在砚台上,将那张纸轻轻推到姜信面前。指尖点了点那个墨迹未干的“一”字。 “这个,念‘一’。”她的声音不高,“就像一根树枝,横着放的树枝。” 姜信的目光紧紧锁着那个黑色的符号。他看得极其认真,眉头微蹙,仿佛要将那简单的笔画刻进脑子里。 宁菘蓝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她又拿起笔,在“一”字的旁边,竖着写下了一个新的字:“丨”。 “这个,念‘竖’。像一颗直直站着的树。” 姜信的目光随着她的笔尖移动,从“一”移到“丨”,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学习欲。 “你试试。” 姜信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宁菘蓝,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仿佛要他去触碰那支笔,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笔,不会咬人。墨,也不会。” 她将笔递向他。 姜信没有接,他的手下意识的蜷缩了一下,放在膝盖上。 “拿着。”宁菘蓝保持着递笔的姿势。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梅花花瓣偶尔飘落一两片,落在石桌上、落在他们的衣襟上。远处传来几声鸟雀清脆的鸣叫,更衬得小院的寂静。 最终,姜信还是伸出右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涩和迟疑,将那支笔抓在了手里。 笔杆光滑微凉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比他想象中的要轻,也没那么可怕。 宁菘蓝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她拿起另一张干净的素纸铺在他面前,又将砚台往他那边推了推。 “蘸墨。”她简短的指示,“像我刚才那样。” 姜信低头看着手中的笔,又看看那汪墨汁。他学着宁菘蓝之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笔尖探入墨中,动作僵硬笨拙。提起笔,墨汁顺着笔尖往下淌,滴落在洁白的纸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目的黑。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手猛地一缩,眼里掠过一丝懊恼和慌乱。 “多了。”宁菘蓝指了指砚台的边缘,“刮一下。” 姜信抿紧了唇,照她说的,在砚台边缘小心翼翼地刮蹭了几下。 宁菘蓝拿起之前写的纸,放到他面前:“写这个。” 她点了点那个“一”字。 姜信盯着那个字,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笔,深吸一口气,尝试模仿着那个横平的动作。 一道歪歪扭扭、头重脚轻的“横”出现在纸上。与其说是“一”,不如说是一条扭曲的蚯蚓。 姜信看着自己写出的东西,再看看旁边宁菘蓝写的那个端端正正的“一”,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和烦躁涌上心头,他猛地将笔往石桌上一拍!墨汁飞溅。 “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宁菘蓝的眉心跳了一下,她看了看那张被墨点污染,又被拍歪的纸。又看看姜信紧绷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 “第一次,都这样。”她伸手将被拍歪的纸抚平,“看清楚了,再写。” 她没有责备他的暴怒,也没有安慰他的挫败,只是将那正确的模板,再次清晰的呈现在他眼前。 姜信的胸膛起伏了几下,粗重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好一会儿才重新抓起那支被拍在桌上的笔,也不管笔尖是否沾了灰尘,再次蘸墨。 这一次,他落笔的动作慢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他努力回忆着那个笔画的角度、长度、起笔和收笔的顿挫,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一道依旧不完美,却比刚才那条“蚯蚓”平直了许多的横线,重新出现在纸上。 虽然依旧稚拙,但进步肉眼可见。 “再写。” 姜信沉默着,再次落笔。这次比上次更稳了一些。 就这样,一张又一张的素纸上,写满了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一”字。从最初的惨不忍睹,到渐渐有了些模样。姜信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刚才的愤怒。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下那支笔,那个需要被无数次模仿、征服的符号。 宁菘蓝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眸,看着他额角细密的汗珠,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阳光透过花枝,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落下细碎的金光。 她的心里,那个名字无声的滑过:阿信。 她教他习字,初衷很复杂。有前世看他被欺辱的痛心,有希望他能多一分自保之力的希冀。识字、明理,才能看懂那些阴谋的条文,才能理解那些虚伪的言辞,才能在未来的漩涡里,多一分活下来的筹码。 她知道他聪明,但他太单纯了。 石桌上堆叠的素纸越来越多,终于,姜信放下了笔。 他拿起自己最后写的那一张,上面一排十个“一”字,虽然大小不一,墨迹深浅略有不同,但每一个字都十分平稳。他拿着那张纸,与旁边宁菘蓝最初写下的那个字,仔细比对着,眉头微蹙,似乎在寻找其中的差距。 宁菘蓝没有打扰他,她重新拿起墨锭,沙沙的声音再次响起。 姜信看了好一会儿,才放下那张纸。他抬头,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询问,落在宁菘蓝脸上。那眼神清晰的表达一个问题:然后呢? 宁菘蓝停下研磨的动作,她拿起笔,在那张写满了字的纸上,在其中一个“一”上面,稳稳的画了一笔。 “这是‘十’。”她指着那个新组成的字,“一个‘一’,一个‘丨’,合起来的,就是‘十’。” 姜信的目光立刻被这个新奇的组合吸引了。他看看那个“十”,又看看自己写的一排“一”,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他似乎瞬间明白了“组合”的概念,这对他而言,比单纯的模仿更让他感到兴奋。 他迫不及待的抓起笔,也不蘸墨,就在自己刚刚写好的一个“一”下面,用力的划了一道竖线。动作又快又猛,墨迹飞溅,那道竖线歪斜着,像一根插在横梁上的歪脖子树。 宁菘蓝:“……” 第十五章 生辰 姜信看着自己写出来的字,再看看宁菘蓝写的,刚刚亮起的眼神瞬间又暗沉下去,显然对自己的“作品”极其不满。 “轻点。”宁菘蓝无奈地提醒了一句,拿起笔,在他那张纸的空白处,又示范了一遍,“看好了。” 她放慢了速度,分解动作:“先写‘一’,要平。停住,再从这里,往下,写‘丨’,要直。” 姜信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趴到石桌上去看。 “再试试。” 这一次,姜信没有犹豫,他接过笔,先小心翼翼地写了一个还算平稳的“一”,然后停顿了片刻,才稳稳落笔,向下拖出一道笔直的竖线。虽然收笔处因为紧张而略有些颤抖,导致墨点偏重,但整体已是一个像模像样的“十”字了。 成功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冲垮了姜信脸上的沉郁。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宁菘蓝。那双总是充满警惕的眼睛里此刻亮晶晶的,如同寒夜星子骤然迸发出的光芒!他甚至还极其轻微的咧了一下嘴,露出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笑容,带着一种属于孩童纯粹的得意。 这笑容一闪即逝,快得仿佛宁菘蓝的错觉。 他立刻又抿起了唇,恢复了那副惯常的表情,只是耳根处泛起了一抹微红。他迅速低下头,不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自己写的那个字上。 宁菘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瞬间闪亮的眸光,那笨拙又真实的笑容……是她从未在姜信脸上见过的鲜活。她垂下眼睑,掩去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拿起墨锭,继续研磨,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写吧。” 姜信没有再写“十”。他像是找到了某种乐趣,开始在纸上不断重复地写“一”和“丨”,然后尝试着将它们组合成“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从最初的生涩,到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端正。他沉浸在掌握新符号的世界里。 宁菘蓝只偶尔在他墨汁不够时,默默地将砚台推近一些,或者在他笔尖分叉时,提醒一句“蘸水润润”。更多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专注的侧颜,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阳光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落满花瓣的地上。 不知写了多少张纸,姜信终于放下了笔。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腕,看着石桌上堆叠的、写满字的纸张,眼神里带着一种餍足的平静。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宁菘蓝脸上,这次,少了许多警惕,多了几分依赖。或者应该说,是一种对“知识源头”的认可。 宁菘蓝迎着他的目光,拿起一张干净的纸,铺好。在纸上端端正正的写下了四个字。 笔锋平稳,结构清晰:寒来暑往。 姜信的目光立刻被眼前这新的、更复杂的符号吸引了。他凑近仔细看看,眉头又习惯性的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和拆解这四个字的笔画。 “这个。意思是,寒冷的冬天过去了,炎热的夏天就会到来。季节,总是这样轮换的。”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像是在解释给他听,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懂得多一些,总不是坏事。至少……知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知道天为什么会下雨,地为什么会长草。”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纸上的“往”字:“也就能看懂,别人给你的是蜜糖,还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被风吹散。 姜信似乎没有听清最后一句,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这新的四个字上。 他学着宁菘蓝的样子,在纸下方的空白处,开始笨拙的描摹第一个“寒”字。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像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宁菘蓝没有再指导,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稚嫩的笔迹再纸上艰难地延伸,看着少年低垂的眼睫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 晨光熹微,穿透窗棂,在宁菘蓝枕边投下暖融融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花香,是院中海棠开到最盛时,被暖风裹挟着送入室内的气息。 今日是农历三月廿一,宁菘蓝的六岁生辰。 不同于前世的奢华喧闹,今晨的宁府显得格外宁静。松香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小姐醒了?生辰吉乐!夫人一早就亲自去小厨房盯着了,说是要给您做碗顶顶用心的长寿面!” 宁菘蓝坐起身,琥珀色的眸子里映着晨光,她点点头,任由松香服侍着梳洗。 “父亲呢?”宁菘蓝状似无意的问道。 “老爷天没亮就起身了,亲自去花房挑了开得最好的一盆素心兰,说是小姐素日爱清雅,这花儿最配您。”松香一边给她系上浅碧色的新衣裙,一边絮叨,“这会估摸着在前厅呢,肯定记挂着您,待会用早膳就见到了。” 果然,当宁菘蓝踏入用早膳的花厅时,宁观璧已端坐主位。他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锦袍,更衬得面如冠玉、气质温润。见女儿进来,他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盏。 “蓝儿来了?快坐。”他亲自起身,拉开自己身旁的椅子,待宁菘蓝坐好,才含笑打量,“嗯,这身新衣衬得我儿越发可爱了。头上的海棠也新鲜,是松香这个小丫头的手笔吧?不错。” 这时,沈望舒亲自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只瓷白海碗,碗中是根根分明、汤汁清亮的长寿面。卧着一只金灿灿的荷包蛋、几根翠绿的菜心,还有几片薄如蝉翼的火腿。 “快尝尝娘亲的手艺,面要一口气吃完,不许咬断,讨个好彩头!” “谢谢娘亲。” 宁菘蓝拿起银筷,声音软糯。碗中升腾的热气,氤氲了视线。前世也有这样一碗面,只是那时她满心满眼都是父亲送来的昂贵礼物,对母亲亲手做的面只觉寻常。如今再看,这碗面里倾注的,才是无价的真心。 她挑起面条,小心的、一点点吸入口中。她吃得专注而缓慢,当真没有咬断一根。 “对了,蓝儿。”宁观璧待她吃完最后一口面,才笑着从身后捧出一个雕花盒子,轻轻打开。 里面并非前世那华贵逼人的东珠璎珞,而是一整套文房用品。笔是上好的紫毫,墨锭是清雅的松烟墨,砚台是触手生温的端溪老坑石,小巧玲珑,还有一叠洒了金粉的宣纸:“为父想着你近来喜欢习字,特意寻来这套,望你喜欢。” “谢爹爹。” “还有娘亲的。”沈望舒笑着递过一个精致的绣囊,“这是娘亲去大相国寺替你求的平安符。” 早膳便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结束。沈望舒要去铺子里巡视,宁观璧则要处理一些府务。临行前,沈望舒抚了抚宁菘蓝的发顶:“今日是你生辰,想做什么都随你心意。只是晚间府里略备了些家宴,莫要贪玩忘了时辰。” “嗯。” 待父母离去,花庭里只剩下宁菘蓝和侍立在一旁的松香。 “小姐,今日想玩什么?踢毽子?放风筝?还是……”松香兴致勃勃的问。 宁菘蓝的目光穿透门扉,望向庭院深处那个几乎与花木融为一体的沉默身影。 姜信正蹲在墙角那丛开得正盛的月季旁,背对着院门。他穿着一身新制的玄色短打,微微躬着背,手里捏着一小段枯枝,在松软的泥地上划拉着。 “松香。”宁菘蓝收回目光,“你去问问师傅,今日能否早些结束习武?我想晚上出去看看灯市。” “灯市?”松香眼睛一亮,随即又有些犹豫,“小姐,晚上出去……夫人老爷怕是不放心。” “无妨,就在府外不远的长乐街,人多,热闹。”宁菘蓝想了想,又道,“就问问师傅要不要一起去,有她在,爹娘也安心些。” 松香应声去了。 宁菘蓝放轻脚步走到姜信身边。泥地上歪歪扭扭的刻着几个字:“十”、“土”、“人”,还有一个未完成的、笔画纠结在一起的“林”字。 听到脚步声,姜信猛地回头。看清来人后,紧绷的肩膀线条松弛了一瞬,随即迅速起身抬脚,胡乱地将地上的字迹抹去,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泥痕。 他习惯性的抿着唇,乌黑的眼睛望向她,带着一丝被撞破某种“秘密”般的窘迫。 宁菘蓝的视线扫过他脚边被抹掉的字痕:“带你出去。”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随即转身走进屋内,片刻后出来,手里便多了一顶边缘垂着细密白纱的帷帽。 “戴上。” 姜信接过,动作有些迟疑。他看着那顶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帷帽,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警惕、疑惑,还有一种被布料包裹的不适感。他讨厌这种束缚。 “外面人多。”宁菘蓝简单的解释了一句。 姜信沉吟片刻,最终还是乖乖的戴上那顶帷帽。 松香回来时,姜信已回了自己的屋子。 云辞并未反对,宁观璧得知有云辞护着,也只叮嘱了几句“早些回来”、“莫要走散”,便允了。 晚膳后,喧嚣的宁府渐渐安静下来。而府外不远的长乐街,却如同一条苏醒的火龙,渐渐亮起了璀璨的灯光。 宁菘蓝换上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鹅黄色衣裙,外面罩了同色系的半臂小袄。松香也换上了新衣,兴奋得小脸通红。云辞依旧是那身利落的月白色劲装,白玉折扇斜插在腰后,神情淡漠如常。 姜信出现在后角门时,装扮让松香吓了一跳。 他头上戴了一顶宽檐的帷帽,边缘垂下半尺长的白色薄纱,将上半张脸连同那双过于引人注目的眼睛严严实实的遮住,只露出线条绷紧的下颚和薄唇。身上依旧是那件玄色短打。 “小姐……这……”松香看着姜信这古怪的装扮,欲言又止。 “人多眼杂,他这样稳妥些。”宁菘蓝淡淡解释了一句,率先走上了马车,“走吧。”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从角门悄然驶出,汇入了街市上的人流。 车内空间不大,宁菘蓝跟松香独自坐在一侧,云辞抱着她那柄从不离身的折扇,闭目养神靠在另一侧。而姜信在车辕旁,同马夫并坐。他背脊挺直,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上,整个人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偶尔因车身颠簸而微微调整重心时,才泄露出几分活气。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晚风带着海棠的甜香和食物烹煮的烟火气,从车帘缝隙钻入,拂过宁菘蓝的脸颊。 她悄悄掀开一线车帘,望向车外。 夕阳的余晖已尽数沉入远山,天空是深宝蓝色,点缀着几颗早出的星子。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灯笼将整条长街映照成一条流淌着光的河流。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说笑声、孩童的嬉闹声、小贩的吆喝声汇成一片喧闹的海洋。 “小姐,到了。”车夫恭敬的说道。 云辞率先掀帘下车,动作轻盈无声。宁菘蓝随后钻出车厢,深吸了一口气。 “走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 松香甫一下车,便如同一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兴奋地左顾右盼,时不时指着某个新奇的小玩意儿低呼。云辞则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不远不近的在宁菘蓝身后跟着,目光平静的扫视着四周,那无形的气场让汹涌的人潮在靠近宁菘蓝身边时,总会不自觉的分流开一些空隙。 姜信跟在宁菘蓝身侧,隔着那层薄纱,视线警惕地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影,身体在拥挤中本能的绷紧。 宁菘蓝能感受到身旁传来的紧绷感。她脚步放慢了些,偶尔在人群特别拥挤的地方,会不着痕迹的侧身,用自己的身体替他挡开一些冲撞。 她在一个捏面人的老翁摊前驻足。老翁手指翻飞,各色面团在他手中如同有了生命,顷刻间便化作一只可爱的小兔子。 “老伯,这个怎么卖?”宁菘蓝指着那只兔子问道。 “三文钱一个,小姐!”老翁笑呵呵的回答。 宁菘蓝从腰间精致的小荷包里摸出三枚铜板递过去,接过老翁递给她的面人,却没有立刻离开,目光又落在摊上一个尚未上色的、轮廓有些像狼的面人胚子上。 她侧了侧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身旁那个沉默的影子。姜信的帷帽似乎朝那个狼形面人偏了偏,但也仅此而已。 宁菘蓝收回目光,拿着小兔子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将其朝身侧随意一递。 帷帽下的身影明显顿了一下。宁菘蓝没有看他,只是保持着递出的姿势。 几息后,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有些僵硬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面人。指尖不可避免的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两人都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刺了一下,迅速分开。 姜信拿着那个与他周身气息格格不入的粉色兔子,似乎有些无措。帽檐微微低垂,仿佛在审视着这个奇怪的“东西”。 宁菘蓝嘴角的弧度禁不住往上扬了些,脚步轻快。她很快又被一个猜灯谜的摊子吸引。摊主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灯下悬着谜面纸条,猜中了便可赢走花灯。 “小姑娘,来试试手气?”摊主是个留着山羊须的中年人,笑眯眯地招呼。 宁菘蓝仰头看着那些谜面,大多浅显有趣。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一盏做成小兔子模样的花灯下。谜面上写着:“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且宜在下。(打一字)” 她略一思索,没有回答,反而侧身让开了位置,目光瞥过此刻站在她身后,紧紧盯着谜面的身影。 帷帽的边缘微微仰起,灯火映照下,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围有别的孩童在父母的提示下猜着谜语,发出欢快的笑声。摊主也不催促,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奇怪的少年。 半晌,姜信抬起手,指向那个谜面。然后,他的手指在空中,略显笨拙的地画了一个字。 第十六章 烟火 “一”。 宁菘蓝的眼睛一亮,不是因为他猜对了,而是因为他记住了她教的字,并且还在此刻运用了出来。 “哎呀!小公子好聪明!”摊主也看懂了,拍手笑道,“正是‘一’,这盏兔子灯是你的了!” 摊主取下那盏精巧的兔子灯,递了过去。薄纱下的视线在兔子灯和宁菘蓝的笑脸上徘徊了一下,而后伸出手,接过了那盏散发着暖光的花灯。细竹篾编成的骨架糊着粉白色的薄纸,里面的蜡烛跳跃着温暖的火苗。 他一手拿着小兔子面人,一手提着兔子花灯,宽大的帽檐下,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极其轻微的松动了一下。 “走吧,我们去放河灯!”宁菘蓝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她转身朝着不远处临河的一片阔地走去,那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年轻的男女或是带着孩童的父母,正将一盏盏寄托着心愿的花灯放入河中。 云辞依旧沉默的跟在后面,目光扫过姜信手中的灯,又掠过他握着灯柄、指节稍稍有些用力的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 河岸边青石板铺就的空地上,小贩们兜售着各色河灯:纸糊的荷花灯、莲叶灯、小船灯……应有尽有。河水映照着两岸的灯火和天上的星子,无数点着蜡烛的河灯顺流而下,如同落入凡间的星河碎片,载着放灯人的祈愿,缓缓流向远方。 宁菘蓝买了一盏粉色荷花灯,又买了一盏莲叶灯。她将荷花灯递给云辞:“师傅,你也放一盏吧?” 云辞垂眸看了眼那盏精致的荷花灯,伸手接过。指尖拂过薄如蝉翼的花瓣,动作是难得的轻柔。 宁菘蓝则自己拿着那盏莲叶灯,走到水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蹲下。她拿起火折子,小心地点燃了灯芯。暖黄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她的脸庞。她将灯轻轻放入水中,灯盏在水面晃了晃,随即被温柔的水流拖住,缓缓地飘向河心,汇入那片璀璨的星河之中。 愿,父母安康。 愿,血海深仇,终有雪耻之日。 愿,身侧之人……能平安顺遂。 最后一个愿望,在她心头盘旋,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随着花灯远去。 她站起身,看向身后的姜信。 他依旧提着那盏兔子灯,拿着兔子面人,静静地站在岸边几步远的地方。帽檐微抬,似乎在看着河中那流动的光海。 宁菘蓝走过去,指了指他手中的兔子灯:“放水里,让它飘走。” 姜信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跳跃着火焰的灯盏,又抬头看向河中那些渐行渐远的花灯。他迟疑着,没有动。 这光……是暖的。 ……要放走吗? “放了它,它会带着你的愿望,去很远的地方。” 愿望? 姜信不懂。但他看着少女在灯火下的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看着她眼中倒映的星河,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学着宁菘蓝的样子,蹲在那块石头上,然后伸出手,小心翼翼的将那盏承载着微弱光芒的兔子灯,放入了水中。 灯盏入水,轻微的摇晃。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指尖却只触碰到微凉的河水。那盏小小的灯,像有了自己的生命般,被水流拥抱着,打着旋儿,慢慢地飘离了岸边。 姜信的手还悬在水面上方,保持着放灯的姿势。薄纱下,他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一点渐渐远去的暖黄光芒,看着它汇入无限的星光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一种极其陌生的、空落落的感觉席卷了他。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那盏灯一起飘走了。晚风带着水汽和花香,拂过帽檐上的薄纱,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宁菘蓝站在他身侧,静静地看着他沉默的背影,看着他对那盏远去河灯的凝望。这一刻的寂静,仿佛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夜空! 紧接着:“咻——啪!” 一道刺目的金光如同利剑般直刺苍穹,在深蓝的天幕最高处猛地炸开!刹那间,千万点璀璨夺目的金屑银星四散飞溅,如同天神泼洒而下的一场金雨,瞬间点亮了整片夜空!光芒之盛,甚至盖过了地上的万千灯火和满河的星辉!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惊叹声和欢呼! “放烟花了!” “快看!真漂亮啊!” 宁菘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绚烂惊得抬起了头。是了,她差点忘了。今日不仅是她的生辰,据说也是城中某位豪商巨贾,为庆贺新船队远航归来特意安排的烟火大会。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轰鸣声响起。更多的火流星呼啸着窜上夜空,争先恐后地炸裂开来。 一朵巨大的、层层叠叠绽放的紫色牡丹。 一条蜿蜒游动的、活灵活现的银色蛟龙。 一片瞬间铺满天穹、又簌簌落下的金色垂柳。 夜空彻底成了流光溢彩的画布,被最瑰丽的色彩肆意涂抹。声浪伴随着光雨的倾泻,震动着耳膜,也震动着脚下的土地。每一次爆炸,都引得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姜信在第一个烟花炸响的瞬间,便猛地站起身,转向巨响传来的方向。整个身体绷得如同一根待发的弓弦,充满了警惕和戒备。那巨大的声响、刺眼的光芒、人群的尖叫……这一切都如同最猛烈的攻击信号,狠狠冲击着他敏锐的感官。 他甚至后退了半步,脊背微弓,仿佛随时准备扑击或者逃离。 一只微凉的小手,抓住了他紧握成拳的手腕。 他的身体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就要甩开,目光猛地转向身侧。 映入眼帘的,是宁菘蓝被漫天烟火映照得明明灭灭的脸庞。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里面有一种奇异的镇定和安抚。 “看!!”宁菘蓝用尽全力,在又一次爆炸的间隙,对着他大声喊道。另一只手指向天空,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炽热的亮光,“看上面!” 姜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再次抬头。 “轰——!!!” 这一次,炸开的是一朵金色重瓣菊花,花瓣繁复到极致,每一片都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几乎占据了半个天幕。在它缓缓凋零、光屑如雨般坠落之时,紧随其后的,是一道更粗壮的银白色光柱。 “咻——砰!!!” 银光炸裂的瞬间,没有绚烂的色彩,却化作了无数道拖着亮尾的流星。如同九天银河决堤,万千星辰倾泻而下。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美感,铺天盖地的朝着地面坠落而来。 人群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声浪几乎要掀翻夜空! 姜信的身体,在那只微凉小手的牵引和头顶那片壮丽景象的双重冲击下,竟然奇迹般的、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他任由宁菘蓝抓着他的手腕,薄纱下的目光,穿透阴影,毫无保留地投向了那片被点燃的夜空。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头顶那片绚烂的天空,以及……手腕上那抹微凉的触感。 宁菘蓝也仰着头,眼眸里同样倒映着漫天华彩。但她的眼角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身侧的少年。看着他紧绷的身体在轰鸣中渐渐放松,看着他帽檐仰起的弧度,看着他仿佛被那光芒钉在原地的姿态。一种混杂着酸涩与释然的情绪,悄然滑过心间。 这烟火,如此盛大、如此喧嚣、如此……转瞬即逝。 就像一场盛大的幻梦,用最极致的绚烂,掩盖着底下所有的暗流与不堪。 身畔的空气似乎极其轻微地流动了一下。 是云辞。 她无声无息的出现,仿佛本就站在那里,只是此时才被烟火勾勒出轮廓。她的目光并未追随那些冲向天际的色彩,反而落在宁菘蓝被光影不断描摹的侧脸上。 宁菘蓝的心神还沉浸在身侧少年的变化与头顶即将到来的绚烂中,对云辞的靠近只是本能的侧了侧头。 云辞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极其短暂。借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的空隙,一个巴掌大小的物件便被投入了宁菘蓝空着的另一只手里。 一抹靛蓝色、带着一丝清苦的药草香气,划过一道极短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宁菘蓝下意识摊开的左手掌心。 她低头看去。 掌心躺着一个靛蓝色的素缎荷包,布料在头顶不断变化的光芒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上面用极细的银丝绣着缠枝纹路,古朴简约。最引人注目的,是侧面一枚纽扣大小的青玉竹节雕花,玉质温润,在漫天光华的映照下,内里仿佛有水波流转,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凉意。 一股混合着艾草和薄荷的气味,立刻从荷包上散发出来,霸道的钻入宁菘蓝的鼻腔,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味。那味道清苦醒脑,带着明显的驱虫避秽之意,正是闺阁女子春日出行常备之物。 “驱虫的。”云辞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她的目光望着夜空,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丢给宁菘蓝一块擦汗的帕子,“生辰礼。”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驱虫”之说,头顶又是一声巨响,一朵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紫色烟花轰然炸开,无数道紫光拖曳着长长的尾焰,天罗地网般的向四面八方坠落,将整片天空都染成了妖异的紫罗色。 荷包的缎面紧贴着手心,那枚青玉竹节钮的棱角硌着指腹。夹层里,三粒圆硬的小球隔着绸缎抵在掌心,而那玉扣深处,那股若有若无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 宁菘蓝猛地抬头看向她。 她依旧侧身而立,身子挺拔,那双总是沉静无波的眼眸,此刻正倒映着夜空中那抹紫色炸裂的景象。 就在宁菘蓝目光投来的那刹那,她那握着折扇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只是被声浪惊扰而调整了一下握姿。但宁菘蓝清晰的看到,那柄折扇末端,一点寒铁特有的冷光,极其精准的在她手中那枚荷包的青玉竹节扣上,某个状似叶脉的凹陷处虚点了一下。 没有声音。 或者说,那点微乎其微的碰撞声,被淹没在头顶又一轮新的烟火中。 但宁菘蓝握着荷包的手却清晰的感觉到,掌心下那枚玉扣的内部,传来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云辞刚才那看似随意的一点,是在开启它,或者说,是在向她展示开启的方法! 宁菘蓝下意识的收紧了手指,将那枚荷包攥在手心。 驱虫?鬼才信! 这绝不仅仅是一个驱虫的荷包! 头顶的烟花盛宴仍在继续,人群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 宁菘蓝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眼角的余光瞥向身侧。姜信完全沉浸在天空的绚丽中,对刚才那无声的交递毫无察觉。他仰着头,帷帽的薄纱被夜风轻轻拂动,侧脸的轮廓在明明灭灭的强光中显得异常清晰。那专注的姿态,竟透出几分孩子气。 烟火依旧在头顶疯狂的燃烧、绽放、坠落。 当最后几道拖着黯淡尾光的花火无声的消融在夜幕深处,那持续了许久的声浪戛然而止。 一瞬间的寂静。 紧接着,是更大的喧嚣爆发开来。 “没啦?” “哎呦,挤死我了!” “娘!我的鞋,我的鞋掉了!” “让让,都让让!前头的别堵着路!”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拥挤的人流向四周涌动、推搡。明亮的灯火依旧,但失去了烟火的映照,街道似乎一下子黯淡了许多。 “小姐!小姐!你们在这呀!可算找到你们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气喘吁吁地从侧后方传来。 松香小脸红扑扑的,额角还带着细汗,奋力的拨开人群钻了过来。发髻都有些松散了,衣角还沾了点不知哪里蹭到的糖渍。 “呼……人太多了!那大烟花炸开的时候,我正看前面捏面人呢!一回头就找不见你们了!吓死我了!”松香拍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她好奇地凑近宁菘蓝,鼻尖轻耸,“咦?小姐,您身上什么味道?好冲的药草味,怪苦的。” 宁菘蓝早已将那荷包塞进了腰间的丝绦里,她面不改色的抬手闻了闻衣袖,微微蹙眉,带着点嫌弃道:“是师傅给的驱虫药包,味儿太大了,熏得慌。” 她说着,还故意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驱虫的?”松香恍然大悟,随即又笑嘻嘻的,“云师傅想得真周到,这人多,蚊虫也多,不过这味……是挺冲的。” 云辞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闻言只淡淡瞥了松香一眼,算是默认。 宁菘蓝不再纠结气味,问道:“你跑哪儿玩去了?看你这满头大汗的。” “可好玩了!”松香立刻兴奋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我看了猴戏!那猴子可机灵了,会翻跟斗还会钻火圈!还吃了糖炒栗子,可香了!就是人太多了,差点被挤成肉饼。”她吐了吐舌头,又想起什么,看向姜信,“哎,你看到那大烟花了吧?最后那一下,那么多颜色一起炸开,好看吧?” 松香等了几秒没得到回应,有些讪讪的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还是不爱说话。”她倒也不甚在意,注意力很快又被路边一个正在收拾摊子、贱卖剩下糖人的小贩吸引过去了。 “小姐,时辰不早了。”云辞声音平静的响起。 宁菘蓝点点头:“嗯,是该回了。松香,走了。” “哦哦,来啦!”松香有些不舍的看了眼那些造型可爱的糖人,快步跟了上来。 姜信沉默地跟在宁菘蓝身侧,帷帽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视线和喧嚣,也隔绝了他自己的神色。只有偶尔夜风吹动薄纱,才能窥见一丝沉静下的悸动。 宁菘蓝感受着腰间那枚玉扣透过衣料传来的微凉触感,看着走在前方的人,心中满是疑惑。 云辞……你到底给了我什么? 第十七章 心绪难宁 次日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海棠院后的那片竹林空地,露水在竹叶尖上凝结,晶莹剔透。 宁菘蓝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嫩绿色窄袖束腰练功服,头发利落的挽成高马尾,用同色发带系紧。她走到竹林空地时,云辞已经抱臂立在空地那排木人桩前。她依旧穿着月白色的劲装,只是款式略有不同。晨光勾勒出她清瘦挺拔的轮廓,白玉折扇斜插在腰后,扇柄末端一点寒铁冷光静静闪烁。 姜信也早已等在一旁。去掉了昨日的帷帽,那张带着野性轮廓的脸完全暴露在晨光下,下颚线绷紧,眼神沉静。他换了一身玄色练功服,那往常披散下来的卷发因营养充足已渐渐转黑,用一根红色发绳扎起。 院角,松香正拿着个大扫帚,有一下没一下的划拉着地上的花瓣,眼睛不住地往这边瞟。 “过来。” 宁菘蓝和姜信依言走到云辞面前几步站定。 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过:“今日起,习兵刃。”她顿了顿,看向宁菘蓝。“你,习扇。” 宁菘蓝点点头:“是,师傅。” 她又看向姜信:“你,习剑。” 姜信没有出声,只是迎上她的视线,带着一种无声的确认。 云辞转身走向竹林边缘,那里靠着一堆用油布盖着的物件。掀开油布,便露出下面整齐摆放的几件兵器。 都是一些普通的、甚至有些陈旧的样式。 云辞拿起其中一把,那是一柄竹骨折扇,扇骨颜色温润,扇面是简单的素白棉纸,没有任何纹饰。她将其抛给宁菘蓝。 折扇入手比想象中沉一些,竹骨的凉意透过掌心。宁菘蓝学着云辞平常的样子展开扇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合上。”云辞道。 宁菘蓝依言合拢。 “再开。” “再合。” “开。” “合。” 宁菘蓝重复着这单调的动作,一开始还有些生涩,几次过后便流畅起来,开合之间带着轻微的破风声。 “扇,非饰物,乃掌中利器。”云辞看着宁菘蓝重复开合的动作,淡淡讲解道,“开可遮拦卸力,合可刺戳点打。其形多变,其速诡谲,全靠腕力指劲。”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另一件兵器抛给姜信。 那是一把三尺长的铁剑。剑鞘是普通的硬木,剑柄处缠着耐磨的麻绳。姜信握住剑柄,拇指下意识地顶开卡簧,“锵”的一声轻响,剑身出鞘半寸。露出的剑身是普通的锻铁打造,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细微的卷刃,黯淡无光。 “剑,百兵之君,亦为杀伐之器。”云辞的目光转向姜信握剑的手,“握紧。” 姜信闻言,握剑的手瞬间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沉甸甸的感觉顺着剑柄传递到手臂,带着一种陌生的力量感。 “今日不练招式。”云辞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二人,“练‘握’,练‘感’。” 她走到宁菘蓝面前,伸出手:“扇给我。” 宁菘蓝依言递过。云辞接过扇子,并未展开,只是用右手握着扇柄末端,手臂自然下垂:“看好了。” 话音未落,她手臂猛地一抖!不是大开大合的动作,只是腕关节极其短促有力的一震。 “啪!” 一声清脆的炸响! 合拢的竹扇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催动,扇骨尖端瞬间弹射而出,直直刺向前方虚无处。那速度、那瞬间爆发的力量,与刚刚宁菘蓝慢悠悠的开合判若云泥。 宁菘蓝瞳孔微缩,她清晰的感受到那一刺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脸颊。 云辞手腕再次一抖,扇子瞬间收回合拢,仿佛刚才那凌厉的一击从未发生。她将扇子递还给宁菘蓝:“腕动,非臂动。力发于寸毫之间。练。” 宁菘蓝学着她的样子,握紧扇柄末端,沉肩坠肘,手臂猛地发力一抖! “噗”的一声闷响,扇子只是微微向前探了一下,绵软无力。 “力散,腕太僵。再练。” 宁菘蓝抿紧唇,再次尝试。一次、两次、三次……竹林间不断响起沉闷的“噗噗”声。她的手腕开始发酸,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每一次失败,都让她更清晰的感受到那看似简单的腕部抖动,需要多么精准的肌肉控制和爆发力。 “剑给我。” 云辞转身接过姜信的剑,并未拔出,只是握住剑鞘中段,左手握住剑柄:“看。” 她身体微微下沉,握鞘的右手猛地向前一送,同时,握柄的左手瞬间发力拔剑。 “锵——!”一声清越的剑鸣响起。 剑身并未完全出鞘,只是拔出了三分之一左右。但就在这三分之一剑身出鞘的刹那,她握鞘的手腕极其隐蔽的一拧、一抖。 一股寸劲透过剑鞘传递到那短短一截剑身上。 “嗡——!” 那截露出的剑身竟发出一声低沉而危险的震颤嗡鸣,仿佛沉睡的凶兽被瞬间惊醒,露出了獠牙!剑身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扭曲了一下! 姜信敏锐的捕捉到了那剑身震颤的轨迹蕴含的恐怖穿透力,这绝非蛮力,而是将力量凝聚于一点,瞬间爆发的技巧。 云辞手腕再动,拔剑的左手迅捷无比地将那截剑身退回鞘中,“咔嗒”一声轻响,严丝合缝。一切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声剑鸣和震颤只是错觉。 “鞘非束缚,乃蓄力之器。拔剑之势,藏于鞘中。抖鞘发劲,力透寸锋。练。” 姜信接过剑,学着她刚才的样子,右手握鞘中段,左手握住剑柄。他深吸一口气,身体重心下沉,目光盯着前方,右手猛地往前一送,左手同时发力拔剑。 “锵!”剑身出鞘约三分之一。 但接下来的抖鞘发劲,却完全不得其法。他手腕用力拧动,剑鞘随之晃动,但那出鞘的剑身却毫无反应,死气沉沉。 “力散于鞘。”云辞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劲要拧,要透,发于一点。手腕,再沉三分。” 姜信依言调整手腕角度,再次尝试。这一次,那截出鞘的剑身极其轻微的颤动了一下,发出一丝微鸣,随即又归于沉寂。 虽然微弱,但成功了! 姜信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不再停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动作从最初的僵硬笨拙,渐渐变得流畅。每一次尝试,那剑身的嗡鸣都更清晰一份,震颤的幅度也更明显一些。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滴落在衣襟上。 竹林空地间,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交替响起。 一边是宁菘蓝手中竹扇单调重复的“噗噗”声,夹杂着她偶尔因手腕酸痛而发出的细微吸气声。另一边是姜信手中铁剑越来越清晰的“锵——嗡——”声,带着逐渐增强的穿透感。 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晨雾,将竹林空地照得明亮起来。 宁菘蓝感觉自己的手腕像是灌了铅一般,每一次抖动都酸麻胀痛。她咬着牙,又一次猛地发力。 “啪!” 一声清脆短促的炸响从扇骨尖端传出。虽然远不及云辞那一击凌厉,但那股瞬间爆发的力道,清晰地传到了她的指尖。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忍不住抬头看向云辞。 云辞的目光也恰好落在她身上,微微颔首:“力聚了三分。手腕仍不够松,继续练。” 宁菘蓝点头,老老实实继续重复那单调枯燥的动作。只是这一次,每一次发力,她都更用心的感受那股凝聚在扇骨尖端的寸劲。 另一边的姜信,动作已经相当流畅。送鞘、拔剑、拧腕、抖劲一气呵成,那出鞘的铁剑震颤嗡鸣,声音稳定而低沉。他完全沉浸在这种对力量精准掌控的乐趣中,汗水浸湿了衣衫也浑然不觉。 云辞看了他一会,忽然开口:“停。” 姜信动作瞬间顿住,剑身归鞘,嗡鸣声戛然而止。他看向云辞,眼神带着询问。 “劲太直。”云辞伸出手虚点了一下他握鞘的手,“横劲有余,竖劲不足。抖动,腕下沉一份,力往上挑一线。” 姜信眉头微蹙,似乎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尝试着按照她的提示,在拧腕抖劲的瞬间,手腕下沉,同时将那股螺旋的寸劲往上引了一些。 “嗡——!” 这一次的剑鸣声陡然拔高了许多,震颤的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肉眼可见的银色残影。那力量,比之前强了不止一筹! 他立刻又尝试了一次。 “嗡——!”剑鸣清越,余音在竹林中袅袅回荡。 宁菘蓝看着姜信那边明显的进步,再看看这依旧只是偶尔能发出脆响的竹扇,心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也上来了。汗水浸湿了衣襟,手腕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但她只是稍微甩甩手,便又继续投入练习。 直到松香忍不住小声提醒:“小姐,该用午膳了……” 云辞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一旁的石头上,闭目养神。听到松香的话,她睁开眼,目光扫过两个汗流浃背的弟子。 “下午,练步法。散了吧。“ 说完,她径直起身离开。 宁菘蓝这才停下几乎麻木的手臂,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整个右臂都不是自己的了。她转头看向姜信,他也正好停下动作,胸膛微微起伏,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 宁菘蓝揉着酸痛的手腕,走到一旁的石桌边,松香手脚麻利的倒了碗凉茶递来。她伸手接过,清凉的茶水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疲惫。而后端起另一碗茶,递给还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铁剑的姜信。 “给。”宁菘蓝的声音带着运动后的微喘,气息不稳,“喝点水,下午还得练。” 姜信沉默了两秒,伸手接过茶碗。喉结快速滚动了几下,咕咚咕咚几声,一碗茶水便被他饮尽。几滴来不及吞咽的茶水混合着汗水,顺着下颚滑落,砸在泥土上。 宁菘蓝看着他专注喝水的侧颜,又看了看自己依旧发抖的手腕,心中那点因昨夜云辞送给她的荷包而带来的疑虑,暂时被另一种更切实的情绪取代:累。 午膳摆在院中海棠树荫下,松香麻利的布好碗筷。 饭菜很简单,一碗荷叶冬瓜汤,汤底沉着炖得软糯的排骨,翠绿的冬瓜片浮在上面;一碟翡翠虾仁,虾仁饱满弹牙,配着嫩绿的豌豆仁;一碟切得细细的鸡丝伴着嫩黄的蛋丝和翠绿的黄瓜丝,淋了醋和麻油,旁边还放着一小碗冰镇过的绿豆百合羹,碗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宁菘蓝依旧揉着右臂,走到桌旁坐下。过度使用后的肌肉带着一股灼热的疲惫感,连拿起筷子都觉得有些费力。她先喝了小半碗荷叶冬瓜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才觉得疲惫感稍稍散了些。 姜信沉默的坐到了另一旁,他拿筷子的动作比宁菘蓝利落些。低头专注吃着,速度很快,带着一种补充体能的迫切感。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在安静的院内响起。 宁菘蓝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对面沉默的少年。看着他,心头那个盘旋了许久的念头又浮了上来。 前世宁府被盯上、最终覆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姜信说是因为他的身份,可具体是哪一年、哪一件事成了导火线? 姜信学东西,无论是识字还是练剑,都快得惊人。那种近乎本能的专注和强悍的身体素质,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他总不能一直困在宁府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知识,尤其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对人心权谋的了解,光靠她的教导和几本书是远远不够的。 她很想让他如前世一般,扮作书童陪同去书院。 可是,书院人多眼杂,先生、同窗、仆役……无数双眼睛。虽然姜信现在能克制住大部分野性、沉默寡言,但他身上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以及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都是潜在的隐患。任何一点细微的异样被有心人注意到,都可能带来无穷的后患。 她不敢赌。尤其在前世结局的阴影下,一丝一毫的暴露风险都让她如履薄冰。 她想让他学,又怕他被人看见。 一顿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宁菘蓝放下筷子,见姜信也差不多吃完,正端起水碗喝水。她深吸一口气,看向姜信,道:“我过些日子,要去书院了。” 姜信放下水碗,目光转向她,带着惯常的沉默和专注,等着她的下文。 宁菘蓝斟酌着语句,尽量让自己显得只是随意提及:“书院……就是有很多人一起读书的地方。有先生讲课,还有很多同窗。学的东西会更多,也更正式。”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桌沿:“你……要不要一起去?” 空气似乎是凝滞了一瞬,只有远处树梢上的鸟鸣和松香收拾碗碟的轻微磕碰声。 姜信没有立即回答。他那乌黑的眸子直直盯着宁菘蓝,将她眼底深处那份极力隐藏的恐惧、期待和纠结都看得一清二楚。 几息之后。 姜信动了动嘴唇,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不。” 只有一个字。 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一股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有预料之中的失落,有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 宁菘蓝看着他,最终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听不出太多情绪。 “也好。” 第十八章 君子喻于义 自从那日姜信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去书院的提议后,宁菘蓝便开始了她的“私塾先生”生涯。 每日卯时初刻,她便要梳洗妥当,由松香陪着前往书院。她将自己伪装得很好,聪慧却不拔尖、安静却不孤僻,就像一滴水融入了海里。 当申时末,放学的钟声敲响,宁菘蓝总是最早收好书本离开的那几个之一。同窗们或相约去茶楼听书、或去市集淘些新奇玩意,她一概婉拒,步履匆匆地穿过回廊,登上那辆等候的马车。 “小姐,今日夫子讲的,您都记下了吗?”松香在车里递过水囊,好奇的问。 “嗯。”宁菘蓝含糊应了一声,心思早已飞回了宁府。她靠在车壁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脑中正飞快地梳理着今日所学要点,盘算着该如何深入浅出的讲给那个沉默的少年听。 马车在宁府门前停下,宁菘蓝跳下车,几乎是跑着穿过庭院,直奔海棠院后的那片竹林。此时,姜信多半已经在那里了。 果然,他正对着一个新换的草靶,一遍遍的重复着云辞新教的劈砍动作。 那柄普通的长剑在他手中呼啸生风,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些草屑。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紧贴在身躯上,勾勒出充满力量的线条。 听到脚步声,他动作未停,只是劈砍的间隙,视线飞快的朝宁菘蓝的方向扫了一眼。 “歇会儿。”宁菘蓝放下书袋,走到石桌旁倒了碗水放在桌上,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姜信又劈出一剑,剑锋深深嵌入草靶,才缓缓收势。 他转过身,胸膛微微起伏着,走到石桌边,端起那碗水一饮而尽。 宁菘蓝翻出今日的笔记和一本有些旧了的《论语》,道:“今日夫子讲了,‘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她翻开书,指着上面的字句,“意思是,治理国家要用德行,就像北极星一样,待在它自己的位置上,别的星辰自然就环绕着它。” 姜信放下碗,目光落在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上。他看得有些费力,眉头微蹙。 “简单来说,就是领头的人自己做好了,下面的人自然会跟着学好。”宁菘蓝尽量用他能理解的话解释,“就像……嗯,就像狼群里的头狼?它要是够强够公平,别的狼就会服从它。” 听到“狼群”的比喻,姜信的眼神专注了几分。他点了点“北辰”两个字。 “星。” “对,星星,天上最亮的那颗。”宁菘蓝点点头,“夫子还讲了‘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就是光用刑法管人,百姓只会想着怎么躲避惩罚,不会觉得羞耻;要用德行和礼法来引导,百姓才会觉得廉耻,自己守规矩。” 姜信沉默地听着,目光在书页和宁菘蓝的嘴唇之间移动。他的理解能力远超于常人,尤其是这些关于力量、规制、引导与服从的道理,似乎天然契合他的思维模式。 “所以,拳头和刀剑能让人怕你一时,但想让人真心服你、跟着你,还得靠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姜信看着她指的地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他忽然开口,句子依旧简短,却清晰的表达了他的疑问:“不服?杀?” 宁菘蓝心头一跳,立刻摇头:“不是!杀是最后的手段,是不得已。杀多了,人心就散了,恐惧最后会变成仇恨。就像……猎杀狼群。杀一头,别的狼会更警惕、更凶狠,甚至联合起来报复。最好的头狼,是能让狼群吃饱、有地盘,大家心甘情愿的跟着它、保护它。” 姜信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半晌,他低低的“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这样的对话,在日复一日的“恶补”中渐渐增多。姜信的话依旧少得可怜,常常是几个字,或者一个短句。但表达的意思却越来越清晰。从最初的沉默,到偶尔主动发问,甚至能对宁菘蓝举的例子提出自己的理解。 他像一块缺水的海绵,以惊人的速度吸收着宁菘蓝为他梳理的、关于这个世间的运行规则。 习武的强度也在与日剧增。 云辞的教学越来越偏向实战,基础招式早已烂熟于心。如今更多的是拆解、对练、模拟各种突发状况下的应对。 “剑被锁,当如何?”云辞手中的木棍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卡住了姜信劈来的长剑,问道。 姜信眼神一凝,没有丝毫犹豫。弃剑,同时矮身前冲,左手抓向云辞持棍的手腕,右膝狠狠撞向她的小腹。 云辞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脚下步伐一错,木棍一旋一抖,轻易化解了姜信的擒拿,棍尾顺势点向他撞来的膝盖麻筋。 姜信闷哼一声,动作一滞,云辞的木棍便已抵住他的咽喉。 “反应尚可,变通不足。”她收棍点评道,“弃剑果断,但近身缠斗时,下盘不稳,破绽在左肋。记住,膝撞是虚,扫腿攻下盘才是实。” “左肋……虚招?”姜信喘息着站直,抹了把脸上的汗。 “嗯。”云辞点头,“诱敌分心,破绽自现。” 而后,宁菘蓝也同云辞手中的木棍缠斗起来。 她手中的竹扇开合不定,时而如盾格挡,时而如匕点刺,时而如鞭抽扫。比起姜信的刚猛狠辣,她的打法更显灵动刁钻,充分利用扇子的特性干扰对方。 “扇面扰目,扇骨点穴。”云辞的木棍横扫。 宁菘蓝猛地展开扇面,素白的棉纸瞬间遮挡了云辞的视线。就在那刹那,扇骨合拢刺向她持棍的手腕! 云辞手腕一翻,木棍回旋。“啪”的一声,精准敲在宁菘蓝扇骨前端,震得她手腕发麻,扇子险些脱手。 “时机抓得不错,力道太弱。”云辞收势,“点穴要快、准、狠。你这力道,连只蚊子都点不死。” 宁菘蓝甩甩发麻的手,喘着气道:“知道了,师傅。” 额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颊边,小脸因为剧烈运动而泛红。但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退缩,只有越来越盛的专注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日头渐渐西沉,将三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这片空地上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兵器的破空声,以及云辞偶尔简短的指令和点评。 —— 这日,宁菘蓝正如往常一般,收了书本,刚踏出侧门,还未踏上自家马车,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冷不丁从侧后方传来:“咦?这位便是宁家妹妹吧?” 宁菘蓝脚下动作一顿,心头猛地一跳。 这声音……这开场白…… 她转过身,只见侧门旁那株开得正盛的紫藤花架下,斜倚着一个锦衣少年。 他约莫八九年岁,身量修长,穿着一身宝蓝色织金暗纹长衫,腰间束着同色玉带,点缀一块温润的白玉。他生得极好,唇红齿白,一双瑞凤眼天生带笑,此刻正微微弯着。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 是他,萧云朗。 前世,是也在同一个地点,他就是这样,带着爽朗的笑声,用同样的话语,闯入了她的世界。那时,她身边还跟着充作书童的姜信。 心脏不受控制的快速跳动了几下,带着一种混杂着惊诧、恍惚和酸涩的情绪。 宁菘蓝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上迅速恢复了一个六岁女童该有的、略带腼腆的疑惑:“你是?” 萧云朗见她回应,脸上笑容更盛了几分,露出一点小虎牙。他站直身体,动作带着一点随意,却又不显得轻佻。几步走到宁菘蓝面前,保持着恰好的距离,既显得亲近又不至于唐突。 “在下萧云朗。”他指了指书院里面,“我刚从丙字斋过来,听他们提起乙字斋新来了一位宁家的小妹妹,聪慧又用功,散学总是第一个走。方才在门口瞧见身形年纪都对得上,又见你上了宁府的车架,就冒昧叫住你了。没吓着你吧?” 宁菘蓝摇摇头,行了一礼:“见过萧公子。” “哎呀,妹妹别这么客气,叫我云朗就好!”他的笑容真切,眼中不带一丝污秽之色。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带着点兴奋,身体也微微向前倾了些,“宁妹妹,你可知我前些日子得了什么好东西?” 宁菘蓝心下了然,却还是配合的露出好奇的神色:“什么?” “一只蝈蝈儿!”他兴致勃勃,“可不是咱们这儿常见的土蝈蝈!是托人从西域带回来的,通体碧色,翅膀上还带着金线!叫起来声音清亮得像金玉相击,都管它叫‘碧玉金声’,改日我带来给你瞧瞧?” 果然。 重活一世,再次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看到眼前这张带着少年意气的笑脸,总有种时光倒流的荒谬感。有对故人重逢的亲切,但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感激。 这位看似纨绔的丞相府少主,在宁府满门受难的时候,救下了她跟姜信,并好好的藏了起来。直到…… “宁妹妹?想什么呢?”萧云朗见她有些出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宁菘蓝猛地回神,忙摇头道:“没有,就是觉得这蝈蝈儿挺有趣的,名字也不错。” 萧云朗哈哈一笑,正想说点什么,突然一顿,看了看她身后静静等待的马车,又看了看她手中提着的书袋,很自然的转了话头:“哎呀,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宁妹妹这是急着回府吧?快去吧快去吧,改日若得空,便亲自带来予你瞧瞧。路上小心!” “嗯,萧公子,再会。”宁菘蓝再次行了一礼,在松香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前,她忍不住又透过缝隙看了一眼。萧云朗还站在原地,见她看过来,又笑着挥了挥手。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书院,在宁府门前停下。宁菘蓝提着书袋下车,脚步比平常稍慢了些。脑海中还残留着书院门口那抹身影和爽朗的笑声。她定了定神,将那份情绪压下,径直走向海棠院内。 院中石桌上已点起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姜信正坐在灯下,面前摊着纸笔。他没有在写字,只是维持着握笔的姿势,听到脚步声,视线精准的捕捉到走进院门的人。 宁菘蓝将书袋放到石桌另一侧,在他对面坐下。 “今日在书院,遇到一位同窗。” 姜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有开口询问,只是安静的听着。 “是丞相府的公子,名唤萧云朗。他跟我打了声招呼,说了几句话。”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似乎是在观察姜信的反应。 姜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他低声“嗯”了一声,算是表示听到了。 宁菘蓝看着他,心里那点因故人重逢带来的波澜彻底平息。 她翻开那本有些旧了的书:“今日夫子讲《论语》时,提到了一句。” 她的手指点在纸上的一行字上: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姜信的目光立刻聚焦在那句话上。 “喻,就是明白、懂得的意思。”宁菘蓝用最直白的话解释着字义,“这句话是说,君子心中懂得的是‘义’,小人心中只想着‘利’。” 她观察着姜信的反应,见他眉头微蹙,显然正在努力理解这两个抽象的概念。 她想了想,用更贴近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简单点说,比如……有人欠了你的钱,到了该还的时候,他明明有钱,却找各种借口拖着不还,甚至想赖掉,这就是只想着自己的‘利’。不顾道义,是小人行径。” “反过来,如果一个人,他可能自己也不宽裕,但答应过别人的事,或者觉得该做的事,哪怕自己吃点亏,也要做到。这就是心中有‘义’,是君子所为。” 姜信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那个“义”字,似乎想到了什么。 “义,可以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也可以是信守承诺,更或者,守护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哪怕需要付出代价。” 宁菘蓝拿起笔,在“君子喻于义”旁边,写下一个更大的“义”字。 “夫子还说。”她继续道,指着下一句:见利思义。 “意思是,当看到好处、利益摆在眼前的时候,要先想一想,获取它是不是合乎道义。不能只看到好处就扑上去,忘了该不该做。” 姜信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义”字,又看向“见利思义”四个字。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消化这些对于他来说相当复杂的概念。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晚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半晌,他忽然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宁菘蓝,问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你教我这些,是‘义’?” 宁菘蓝被他问得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她教他识字明理,最初是希望他能够自保。后来,渐渐掺杂上了责任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绪。这算“义”吗?她自己也说不清。 宁菘蓝避开他过于直白的目光,在纸上又写下一句话:义之与比。 写完,她才抬眼看向他,声音平静:“我教你,是觉得你应该懂。懂这些道理,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心里能有个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知道什么值得守护,什么必须远离。这……或许也算是一种‘义’吧。” 姜信看着她,又低头看向纸上那墨迹未干的字句:义之与比,还有那个大大的“义”字。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在宁菘蓝写下的范字旁边,开始一笔一划,无比专注的临摹那个“义”字。 他的笔迹刚硬,落笔很重。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石桌上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在身后的墙上。 第十九章 亲昵 转眼已是深秋,庭院里的海棠早已谢尽,只余下枯枝在萧瑟的秋风中轻颤。半年的光阴,在日复一日的晨昏交替中悄然滑过。 姜信的习字与练武从未懈怠。他临摹的字帖已从《千字文》换成了更深的篇章。笔下的字迹虽然依旧刚硬,却已能窥见几分筋骨与章法。云辞教授的步法与格斗技巧,更是被他反复锤炼,融入骨髓。举手投足间,曾经那种野兽般的躁动与僵硬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锐利。 这一日,秋阳正好,宁菘蓝照例早早去了书院。云辞前两日告了假,据说是回师门处理些私事。沈望舒也因一桩重要的远房亲戚婚嫁事宜,带着管事和几个得力的仆妇,于前一日启程,归期未定。 偌大的宁府,仿佛一下子空旷了许多。 海棠院里,姜信刚结束上午的练习,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他收剑回鞘,动作干净利落,气息稍稍有些不稳。他走到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仰头灌下。水珠顺着他的下颚滑落,滴在地上。 院外传来从容的脚步声,姜信立刻放下水瓢,扫向门前那抹身影。 来的不是宁菘蓝,也不是云辞,更不是沈舒望院里的仆妇。 是宁观璧。 他穿着一身天青色暗纹直裰,外罩一件同色系轻薄的纱质氅衣,显得儒雅随和。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手中还托着一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崭新的衣物,是上好的深青色云锦,在阳光下泛着内敛的光泽。 姜信看着他,身体略微放松了些。 “在练功?倒是勤勉。”宁观璧缓步走进院子,声音温和,目光在姜信汗湿的鬓角和精装的身形上扫过,笑意更深了些,“秋凉了,前日库房新到了一批料子,我看这云锦的颜色沉稳,衬你,便让人赶制了一套出来。” 姜信看着他放在石桌上的托盘,又抬头看了看他那温和的笑容,低声道:“谢老爷。” “谢什么,一家人。”宁观璧拿起最上面那件外袍,抖开,“来,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有不妥,也好让她们立刻去改。” 他说着,便拿着衣服,很自然的朝姜信走近一步,伸出手,似乎要帮他披上。 这个动作让姜信的身体瞬间绷紧,他不习惯与旁人如此接近。宁观璧以往送东西,都是仆役放在院门口或石桌上便离开,这种亲自递送并要帮他试穿的举动,是第一次。 一丝不适感悄然升起,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脚步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宁观璧伸出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带着一丝包容:“你这孩子,还是这般怕生。无妨,自己试试也好。” 姜信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外袍。他正要转身去屋里换,却听宁观璧又道:“就在这里试吧,院里敞亮,我也好看看尺寸。” 姜信握着衣服的手指紧了紧,没动。 “怎么?还害羞了不成?”宁观璧低笑一声,又向前逼近了一步。 这一次,他靠得更近了,近得姜信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墨香的沉水香气息。这气息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烦躁。 宁观璧伸出手,直接探向了姜信旧衣的领口。 他的手指修长,动作看似随意,如同长辈要帮小辈整理衣襟一般自然:“瞧瞧这汗,都湿透了,快脱下来换上新的,免得着了凉。”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呢喃的亲昵。 当那只保养得宜的手触碰到姜信脖颈处、被汗水濡湿的皮肤时,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一股强烈的寒意和恶心感瞬间窜遍全身,那感觉来得如此突然,远超过往任何一次面对宁观璧时的不适。 这不对! 宁观璧过去并非没有靠近过他,只是那种靠近通常是带着距离的审视,或是远远的吩咐。像此刻这般,带着一种近乎亲昵的触碰意图,是前所未有的。 几乎是本能的,在他的手指即将勾开衣襟的刹那,姜信猛地往后撤了一大步。动作迅捷,带起一阵微风,瞬间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别碰我!” 宁观璧的手落了个空,指尖悬在半空。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眼底掠过一丝讶异和被打断的不悦。但他掩饰得极好,那点情绪瞬间被更深的笑意掩盖。 “怎么了?”宁观璧收回手,语气带着点无奈,“都是男子,换个外衫而已。” 他再次上前一步,眼神牢牢锁定了姜信,带着一种更强的压迫感。 “来,让老爷看看,这新衣可还合体。” 这一次,他直接伸手,似乎想抓住姜信的手臂将他拉近。 就在他的手即将搭上姜信小臂的瞬间,姜信上半身猛地侧闪,避开了他抓来的手。同时,他沉肩坠肘,左手精准的格挡在宁观璧手腕内侧的薄弱处。 宁观璧只觉手腕一阵剧痛,半边手臂瞬间酸麻。他脸上的温和假面终于彻底碎裂,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怒。他完全没料到这个向来沉默顺从的少年,竟敢反抗,而且还反抗得如此有力。 “放肆!” 宁观璧低喝一声,另一只手扬起,狠狠甩向姜信的脸颊。 姜信格挡的左手向外一拧,同时右腿精准地踹向宁观璧左腿膝弯。宁观璧只觉手腕剧痛,一股大力带着他身体前冲,紧接着左腿膝弯处传来钻心剧痛。他闷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前踉跄扑倒。 宁观璧的手掌擦在粗糙的青石板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传来。精心梳理的发髻也已散乱,几缕发丝狼狈的散落下来。嘴角在摔倒时不知撞到了哪里,竟裂开一小道口子,鲜血瞬间渗出,染红了他的嘴角。与他平日温文尔雅的形象形成刺眼的反差。 剧痛和前所未有的羞辱感让他的理智瞬间被怒火吞没,他看向那个依旧站在原地,眼神里带着戒备和厌恶的少年。 “来人!!”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尖利,“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拿下!!”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早已等候在门外的几名护院,瞬间冲了进来。他们显然是早有准备,手中都拿着手臂粗细的硬木短棍,眼神凶狠,瞬间呈半圆形将姜信围在当中。 姜信的目光迅速扫过这四人,重心下沉,双手虚握成拳,一前一后护住头胸要害。脚步微微错开,随时准备应对来自任何方向的攻击。 宁观璧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手,退到护院身后,声音冰冷:“小心点,别打死了,尤其是别打伤了那张脸。” “是!老爷!”为首的人应了一声,眼中凶光一闪,手中木棍毫不留情地朝着姜信的小腿扫去。 姜信瞳孔一缩,在木棍即将扫中的刹那,一个矮身滑步从棍影下滑过,同时右腿蹬向那人的膝盖外侧。 “砰!”一声闷响。 那人没料到对方动作如此刁钻迅捷,只觉膝盖外侧一阵剧痛传来,重心不稳,惨叫一声向前扑倒。 另外三人的攻击也同时到了,三根木棍分别砸向姜信的头颅、肩膀和后腰,角度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打惯了群架的。 避无可避。 姜信猛地拧身,用相对厚实的肩背硬抗了砸向后腰的一棍,同时左臂屈肘护头,架住了砸向太阳穴的致命一击。剧痛瞬间传来,左臂一阵发麻。 他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形一晃。 但就在这时,他借着硬抗两棍的冲势,右拳狠狠捣向正前方那名护院的胸腹之间。 这一拳,凝聚了他所有的力量和愤怒。 “噗!” 拳头结结实实的砸在柔软的腹部,那护院只觉五脏六腑瞬间移位,眼前一黑,连惨叫都发不出。弓着身子倒飞出去,撞在院墙上,直接昏死过去。 虽已废掉两人,姜信自己也付出了代价。左臂和肩背火辣辣一片,动作不可避免的迟滞了一些。 剩下的两名护院健壮,又惊又怒,一人挥棍砸向姜信左臂,一人则阴险的横扫下盘。 姜信咬牙,险险避开扫向下盘的木棍,但砸向左臂的那一棍却再也无法躲开。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剧痛瞬间传来,姜信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的晃了晃。额上布满了冷汗,左臂软软地垂了下去。 “按住他!” 那两名护院见姜信受创,精神大振,立刻扑了上去。一人死死抱住姜信受伤的左臂和上半身,另一人则狠狠勒住他的脖子。 窒息感和左臂的剧痛瞬间袭来。姜信双目赤红,仅存的右臂疯狂肘击身后勒住他脖子那人,同时双脚用力蹬地,试图挣脱束缚。 场面瞬间陷入胶着的搏斗中。 姜信如同受伤的困兽,爆发的力量竟一时让两个成年壮汉无法完全将他压制。 “废物!”宁观璧眼见姜信挣扎得厉害,竟亲自上前一步,看准他视线受阻的空挡,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他受伤的左臂。 他要彻底废掉这畜生的反抗能力! 正全力挣扎的姜信,似乎感受到了侧后方的恶意。他将全身力量向右侧一拧,抱着他手臂的护院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带得一个趔趄,勒着他脖子的护院也被带偏了重心。 宁观璧这阴狠的一脚,原本瞄准的是姜信的左臂,却因姜信的侧身和两个护院的位置偏移,阴差阳错的踹在了抱在姜信左臂的那个护院腰眼上。 “嗷——!”那护院猝不及防,被狠狠踹中。 剧痛让他瞬间松开了手,惨叫着蜷缩倒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宁观璧和另一个护院都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姜信被解放出来的右臂狠狠撞向身后那名护院的下巴上。 “咔嚓!”又是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那名护院的下巴瞬间变形,鲜血混着口水喷溅而出。剧痛让他本能地松开了手,捂着下巴惨嚎着连连后退。 脖子上的束缚骤然消失,新鲜空气涌入肺部。姜信剧烈咳嗽着,身体因疼痛和脱力而微微摇晃,但眼神却更加凶狠。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了近在咫尺、因变故而有些错愕的宁观璧。 那眼神,冰冷、暴戾,充满了不死不休的杀意。 宁观璧被他看得心下一寒,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拦住他!快拦住他!” 最先那个被姜信蹬中膝盖的护院头子,和那个被踹了腰眼,刚刚缓过劲的护院,忍着剧痛再次扑了上去。 姜信右臂被制,腰身也被箍住。他只能用身体疯狂的扭动、撞击,三人再次滚作一团,在地上激烈的搏斗、翻滚。 宁观璧惊魂未定的看着眼前混乱而惨烈的景象,看着那个少年即使身受重伤、被两人压制,依旧疯魔般挣扎反抗的狠劲,心底竟生出一丝惧意。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立刻制服他! “蠢货!用绳子绑住他!” 院外又闻声冲进来两个拿着绳索的仆役,在宁观璧的指挥和那名还能动的护院帮助下,几人终于趁着姜信力竭的间隙,七手八脚的将他死死捆了起来。绳索深深勒进他结实的肌肉里,将他受伤的左臂也一并紧紧绑在身侧。 姜信被捆成了粽子,他大口喘着粗气。汗水、血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糊了满脸。左臂不自然的扭曲着,疼痛让他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但他依旧没有屈服,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透过凌乱湿透的额发,死死瞪着站在不远处的宁观璧。 宁观璧看着地上的少年,又看了看一片狼藉的院子:一个护院下巴碎裂,满脸是血,昏死过去;一个抱着肚子蜷缩在地,痛苦呻吟;被踹中腹部的那个还瘫在墙根下;护院头子膝盖受伤,一瘸一拐。自己精心准备的衣服,也早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 他精心策划的“亲近”,竟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的下场! 宁观璧一步步走到姜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慢慢抬起脚,似乎想狠狠踹下去泄愤。 第二十章 慈父 但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现在打死他,太便宜他了。 宁观璧放下脚,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他盯着姜信,声音冰冷,一字一句地命令道:“把这个以下犯上、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拖到后院的柴房去!锁起来!” “是!”还能动弹的护院和仆役连忙应声,忍着伤痛上前,粗暴的将捆得结结实实的姜信拖了起来。 宁观璧看着姜信被拖走时依旧充满恨意的眼神,补充了一句:“从今日起,每日只许给他一碗清水,一个馊馒头,饿不死就行。我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扛到几时!” 说完,他不再看姜信,拂袖而去。 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摩擦着伤口,带来持续的痛感。姜信紧咬牙关,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暴露着他所承受的痛苦。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拖行时扬起的尘土,里面翻涌着恨意、愤怒,还有一丝绝望。 穿过曲折的回廊,后院角落那间破旧的柴房出现在眼前。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霉味、尘土和枯草腐烂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 里面堆满了杂乱的木柴和农具,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小床透进几缕微弱的光线,照亮空气中扬起的尘埃。 仆役如同扔一袋货物般,毫不客气的将姜信重重掼在地上。 “砰!” 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左臂骨折处传来的疼痛让姜信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他蜷缩着,用还能动弹的右臂勉强支撑了一下,才没有完全趴下。 “老实呆着吧!”其中一人啐了一口,带着怨气骂道,“敢对老爷动手,活该饿死你!” “就是!不知死活的野种!”另一个也附和着,用力将沉重的门关上。 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簌簌落灰。 紧接着,是铁链哗哗作响的声音,然后是“咔嚓”落锁的脆响。 最后,连仆役骂骂咧咧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院墙之外。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柴房里只剩下姜信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左臂那持续不断的、钻心剜骨的痛。 光线从那个狭小的高窗透进来,形成一道微弱的光柱,斜斜打在他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脚边。 散学的钟声余韵未消,宁菘蓝已抱着书袋匆匆登上马车。车轮碾过铺满枯叶的石板,辘辘作响。她心头那份从清晨便萦绕的不安,随着距离宁府渐近,愈发沉重。 府门在望,檐下灯笼透出的昏黄光晕在浓重暮色中显得单薄。宁菘蓝抱着书袋钻出车厢,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习惯性地抬眼望向海棠院的方向,却觉得那片熟悉的院落,在暮色中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寂静。 没有那个在院中独自练习或安静等待的身影。 晚风拂过光秃的枝丫,呜咽作响。石桌上还放着早上她离开时摊开的习字本,一支笔搁在砚台边,墨迹早已干涸。耳房的门虚掩着,里面冷清得没有一丝人气。 “人呢?”宁菘蓝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井台、扫过廊下,扫过每一处他可能停留的角落。 松香也愣住了,茫然四顾:“午时出门还见他在练剑呢……怎么不见了?” 宁菘蓝的心沉了下去。她的目光扫过庭院角落,一个粗使婆子正缩着脖子,抱着柴火匆匆走过甬道。 “赵妈妈!” 赵婆子浑身一抖,柴火差点脱手,慌忙转身行礼:“大、大小姐……” “我院中那个小厮呢?去哪了?” 赵婆子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眼神躲闪,道:“回大小姐,老奴不知……” “不知?”宁菘蓝微微歪头,眼睛紧紧盯着她,“府里就这么大,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你一句不知就想搪塞我?”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算得上平静。但那平静之下透出的压力,却让赵婆子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她想起午后那场混乱的打斗,想起老爷阴沉的脸,想起那个被捆得像粽子一样拖走的少年……她哪里敢多嘴。 “大小姐饶命!老奴……老奴只是外院粗使丫鬟,不、不清楚主院的事……”她的腿一软,差点跪下。 宁菘蓝不再看她,目光转向旁边一个正拿着扫帚,同样低着头想溜走的年轻小厮:“你,站住。” 那小厮浑身一僵,苦着脸转过身:“大小姐……” “人去哪了?” 小厮脸色发白,偷偷瞄了一眼赵婆子,又看看宁菘蓝的眼神。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蝇:“回大小姐……在、在后院柴房……老爷吩咐关进去的……” 柴房! 这两个字瞬间刺痛了宁菘蓝。她袖中的手瞬间攥紧,指尖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她不再询问,转身朝着前院书房的方向疾步而去。 松香愣了片刻,连忙跟上。 书房灯火通明,厚重的雕花门紧闭着。宁菘蓝甚至没有敲门,直接伸手推开。 “爹爹!” 宁观璧端坐在书案后,手中正拿着一卷书。听到推门声和女儿急切的呼唤,他抬起头,脸上露出讶异,随即化作温和的关切:“蓝儿?散学了?何事如此……” 他的话语,在看清女儿煞白小脸的瞬间,微妙的顿住了,而宁菘蓝,在他抬头的瞬间,目光已死死锁住了他左侧嘴角。 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烛火柔化的裂痕。位置刁钻,在嘴角内侧靠近唇线的地方。边缘微肿,一点深褐色的血痂已然凝固,显然是清理过,却未能完全遮掩。 一股寒气瞬间直冲宁菘蓝头顶。所有的疑问、所有的侥幸,在目睹这伤口的瞬间,被彻底碾碎。 她死死咬住内侧软肉,尝到一丝腥甜,才压下喉间翻涌的怒气。她脸上翻起一个浅显的笑,轻声道:“爹爹,您怎么受伤了?” 宁观璧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自然,抬手状似随意的抚过嘴角,正好遮住那个伤痕,语气轻松道:“哦,无妨。下午在库房清点药物,不小心被个木箱角磕了一下。小口子,已经上过药了。”他朝宁菘蓝招招手,“来,让父亲看看。” 宁菘蓝依言走过去,在书案面前站定。 宁观璧顺势想去摸摸她的头,宁菘蓝却微微偏头,避开了。她反而抓住了他的袖口,轻轻晃了晃,脸上带着一丝委屈:“爹爹,我回来没在院中看见那个……小厮,听下人说,他被您关进柴房了?” 宁观璧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抽回自己的袖子,语气依旧温和:“哦,你说那个孩子。” “为父知道你心善,待他极好。为父看他体格渐壮,想着天凉了,特意命人用上好的云锦给他裁了身新衣送去。本是体恤他,”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失望,“谁知这孩子……非但不感恩,反而突然暴起,毫无缘由的对为父动手!更是打伤了几个上前劝阻的护院!如此桀骜不驯、目无尊卑,府里岂能容他放肆?” 他轻描淡写的将一场蓄谋的侵犯,和惨烈的反抗,简化成了“好心赠衣遭反噬”的农夫与蛇的故事。 宁菘蓝的目光落在他嘴角那道伤痕上,又迅速移开。面上适时的露出诧异和些许后怕:“他……他竟如此大胆!伤着爹爹了?”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目光更是关切的在他身上扫视,“爹爹,您没事吧?除了嘴角,还有哪里伤着没有?要不要请大夫再看看?” 她说着,作势又要伸手去碰宁观璧的胳膊,一副担忧至极的模样。 宁观璧看着女儿这毫不作伪的担忧,心头那点暴戾似乎被抚平了一些。他重新露出笑容,安抚的拍拍她的肩膀:“父亲没事,一点小意外罢了。那小子野性难驯,父亲只是小施惩戒,让他长长记性。关几天柴房,磨磨性子就好了。你莫要担心。” “爹爹。”宁菘蓝抓住他的手腕,脸上满是恳切,“他毕竟是我讨来的人,犯了错,是我管教无方。您把他交给我好不好?菘蓝保证好好管教他,让他再也不敢冒犯爹爹!” 宁观璧看着她清澈的眼眸,沉默了片刻。 “不行。”他摇头,“蓝儿,你还小,不懂如何管教这等凶劣之徒。他今日敢对父亲动手,焉知他日不会伤到你?父亲不能冒这个险。”他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动作轻柔,眼中却不带一丝笑意,“此事,父亲自有分寸。你就安心读书,莫要再问了。” 宁菘蓝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却没有一丝暖意。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父亲心意已决,再撒娇恳求也是徒劳。硬碰硬更非明智之举。 她沉默了几息,再抬眼时,脸上只剩下失落和一点委屈,小声嘟囔道:“那……那他伤得重不重呀?万一伤得太重,死在柴房里,多晦气啊……” 宁观璧眼神微动。他确实没打算现在就弄死那小子,死了就不好玩了,也就失去了价值。 关柴房、减饭食,是为了磨掉他的爪牙,让他彻底屈服。至于伤势……那小子骨头硬得很,断条胳膊而已,死不了。 “嗯。”宁观璧沉吟了片刻,似乎觉得女儿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倒也是。为父岂是那等刻薄之人,李管事。”他看向侍立在门口的心腹。 “老爷。”李管事立刻躬身。 “去,找个手脚干净的郎中过来。给那柴房那小子瞧瞧胳膊,别让他真死在里面了。”他加重了语气,“只接骨,止疼的药不必用。让他也好好记住这痛是怎么来的。” “是,老爷。”李管事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去办。 宁观璧对着宁菘蓝又露出慈爱的笑容:“好了,这下放心了?父亲让人给他治伤,不会死的。饿他几顿,让他尝尝苦头,知道敬畏,也就老实了。你快回去用膳吧,别饿着了。” 宁菘蓝看着他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听着他看似宽厚实则残忍的安排:只接骨,不用止疼药;饿几顿,知道敬畏……瞬间让她明白午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根本不是什么小意外或者磕碰。 必然是父亲主动做了什么。是他,试图去触碰那绝不容侵犯的界限,才激起了少年拼死的反抗。而那反抗的代价,就是断臂、是关入柴房、是无尽的疼痛和饥饿的折磨。 她的手攥得更紧,脸上努力维持着笑意:“多谢爹爹,爹爹最疼菘蓝了!那菘蓝就先回去了。” “去吧。” 宁菘蓝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转身快步走出书房。松香一直等在门外,见她出来,连忙跟上。 主仆二人沉默的走在回海棠院的路上。灯笼的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远离了书房,四周只剩下风声和她们自己的脚步声。 直到拐过一个回廊,彻底看不见书房的方向,宁菘蓝的脚步才猛的顿住。她的身体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微微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 “小姐……”松香担忧的轻唤了一声。 宁菘蓝没有回应,只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她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没有任何情绪,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松香。”她的声音很轻,“去,盯着柴房那边。等郎中出来,问清楚……伤情。” 松香看着她平静的脸,心头莫名一紧,连忙应道:“是,小姐。”随后转身朝着柴房的方向小跑而去。 宁松蓝独自站在廊下。深秋的夜风卷起她的裙摆,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望着后院柴房所在的那个方向。父亲嘴角那点微不足道的伤,和他轻描淡写却残忍至极的命令,像两把淬毒的匕首,彻底撕开了那层名为“慈爱”的面纱。 她终于彻底看清了那面纱之下,是何等狰狞的掌控欲和冷血的本质。 柴房里那个断臂的少年,此刻正承受着怎么样的痛苦和绝望? 她慢慢的、一步步朝着海棠院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也踏在她自己的心上。那原本还残存的一丝对父亲的期待,在此刻,彻底熄灭了。 第二十一章 逃不过 宁菘蓝独自坐在冰冷的石凳上,面前的饭菜早已凉透,油灯的灯光在她脸上跳跃。 脚步声终于从院外传来,松香裹着一身寒气跑了进来,小脸冻得发白,眼神里满是惊惶。 “小姐……”松香快步走到宁菘蓝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喘息,“奴婢等郎中出来了,远远跟着,等他出了府门,才塞了银子,拉住他身边的小药童问的。” 宁菘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示意她继续。 松香咽了口唾沫,快速说道:“那小药童说,伤得很重……左臂小臂的骨头断了,郎中用木板夹住了,缠了厚厚的布带固定。”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左臂的位置,“还说,除了胳膊,身上其他地方也有伤。肋骨可能裂了,但没断。还有好多淤青和挫伤,皮开肉绽的地方也不少,特别是……特别是被绳子勒过的地方,都磨烂了……见了血……” 松香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不忍。 “郎中……只给接了骨?”宁菘蓝的睫毛轻颤。 “是。”松香点头,声音更低,“小药童说,他家师傅按老爷的吩咐,只给接了骨。药只用了一点最普通的止血散敷在几处大的伤口上,止疼的……一点没用。那药童还说,说他一直没醒。接骨的时候,人在昏迷里都在发抖,牙关咬得死紧……” 宁菘蓝猛地站起身,手控制不住的微微发颤,她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的情绪。 “松香,去准备东西。温水、软布、最好的金疮药和生肌散,还有……厚袄子,再拿些软和的点心,用油纸包好。” “小姐,您这是……” “去柴房,现在。” “可是小姐!老爷吩咐了……”松香急了。 “父亲只是不让我管,没说不能探望。”宁菘蓝的声音很轻,“而且,父亲也说了,不能让他死在里面。他伤得那么重,我去看看,送些御寒的东西,尽点主家之责,有何不可?父亲知道了,最多责骂我两句罢了。”她顿了顿,又问,“看守柴房的是谁?” “是王贵和赵四。”松香想起那两个粗鄙的护院,脸上露出嫌恶。 “王贵……”宁菘蓝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个王贵,婆娘在厨房当差,是个贪杯好赌的货色。她道,“你去,把我屋里那坛‘梨花白’找出来带上。” 松香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眼睛一亮:“是,小姐,奴婢这就去准备!” 夜深人静,府内除了巡夜人规矩的梆子声,只剩下呼啸的寒风。 宁菘蓝裹着一件厚实的深色斗篷,帽兜遮住了大半张脸。松香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和食盒,紧紧跟在她身后。 主仆二人提着灯笼,沉默的穿行在漆黑的回廊中。灯笼微弱的光晕只能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夜风吹在脸上,带来刀割般的寒意。 那间低矮的柴房孤零零的屹立在黑暗中,只有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变幻不定的光影。两个裹着破旧棉袄的护院正缩在门前避风,其中一个抱着膀子跺脚,另一个则靠着墙打盹。 看到灯笼光靠近,跺脚的那人立刻警觉的站直了身体,看清是宁菘蓝,脸上顿时露出为难:“小姐,这么晚了,您这么到这儿来了?老爷吩咐过……” 宁菘蓝停下脚步,帽兜下的脸看不真切,声音透过布料传出,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王贵叔,赵四叔,辛苦你们守夜了。我来看看里面的人。” 王贵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搓着手,道:“这……小姐,不是小的们不让您看,实在是老爷吩咐了,谁也不能靠近……” “爹爹是怕他伤重死了,晦气。”宁菘蓝接过话头,往前走了两步,从松香手里接过那坛酒。双手捧着,递给他,“天寒地冻的,王贵叔和赵四叔守夜辛苦。这坛酒,是我的一点心意,给你们暖暖身子。” 那坛子一递过去,浓郁的酒香仿佛隔着泥封透了出来。 王贵的眼睛瞬间直了,这可是上好的陈酿“梨花白”!他平日里连闻都闻不到几次!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这……这怎么好意思……”王贵嘴上说着,手却已经不由自主的伸过去,接住了那坛酒。沉甸甸的、冰凉瓷实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阵狂喜。 “爹爹只说不让人靠近,又没说不能送点东西进去。”宁菘蓝声音平稳,“他伤得那么重,夜里这么冷,万一冻死了,爹爹怪罪下来,你们也不好交代吧?我就进去一小会儿,给他送件袄子,看一眼我就走,绝不让你们为难。”她说着,朝松香使了个眼色。 松香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从食盒里掏出两个用油纸包好的、还冒着热气的酱肉大包子,塞到刚刚被惊醒还有些懵的赵四手里:“赵四哥,拿着,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 赵四看着手里香喷喷的大肉包,又看看王贵怀里那坛子好酒,再想想宁菘蓝的话……万一真冻死了,老爷怪罪下来……他咽了口唾沫,看向王贵。 王贵抱着酒坛子,心里快速的盘算着:老爷确实只说不让靠近,没说不能送东西……大小姐进去送件衣服,看一眼就走,应该……不打紧吧?反正那小子昏死着,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再说,这酒…… 贪欲最终压过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顾虑。 王贵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侧身让开一步,压低了声音:“小姐心善!那……那您就进去看一眼?可千万快着点,也别弄出太大动静,小的们可担待不起啊!” “放心,我知道。” 王贵从腰间摸出一大串钥匙,哗啦啦的找出柴房那把,打开了沉重的铁锁。他用力推开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 松香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脸色发白。 宁菘蓝微微蹙了下眉,面不改色的提着灯笼,先一步踏了进去。松香连忙跟上,顺手将门虚掩着,只留了一丝缝隙。 灯笼昏黄的光线勉强撕开了柴房内的黑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堆叠得杂乱无章的柴垛和各种废弃的农具,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一动不动。 正是姜信。 他被粗硬的麻绳捆着,绳子深深勒进他衣衫的布料里,勒进皮肉,甚至能看出清晰的凹陷。他的左臂被几块粗糙的木板和布条固定着,僵硬的垂在身侧。他侧躺在地上,脸埋在地上那层薄薄的干草堆里,只露出凌乱的黑发和一部分苍白的侧脸轮廓。 宁菘蓝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近。光线缓缓移动,照亮了他的身体。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前襟、肩膀、后背,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污渍。是干涸和未干涸的血迹混合着泥土、草屑和汗水形成的硬块。左臂固定的木板周围,布条也被渗出的血液染成了深褐色。 他裤子膝盖处也磨破了,露出底下同样擦破皮、渗着血丝的皮肤,脚上的布鞋沾满了泥污,一只鞋的鞋尖甚至开了口。 宁菘蓝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眉头死死地拧成一个疙瘩,即便是在昏睡中,那深刻的纹路也透出无尽的痛苦。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嘴角残留着凝固的血痂。额发都被冷汗浸透,一缕缕黏在额角和脸颊上。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只有颧骨处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 昏黄的光线下,这张脸,这蜷缩的姿态,这遍体鳞伤的身体……与前世她去柴房放他出来时看到的,他身上纵横交错、狰狞的伤痕,在她脑海中瞬间重合。 位置不同、伤情不同,但那如出一辙的、被暴力摧残后的破碎感,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痛苦,一模一样。 逃不过。 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的将他藏在身边,如何费尽心机的教他识字习武,如何试图避开前世悲剧的轨迹……命运,或者是,她那披着慈父外衣的父亲,早已织就了一张无形的网。 前世他因自己的告白被父亲关入柴房,今生他因反抗父亲的狎昵,被生生打断手臂,同样关入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承受着撕裂神经的痛楚。 方式不同、路径不同,但那注定的、被折磨践踏的结局……似乎从未改变。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如同这柴房里的寒气,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握着灯笼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小姐……”松香看着地上昏迷不醒、凄惨无比的少年,声音带着哭腔,又惊又怕,“他……他……” “把包袱解开……”宁菘蓝将灯笼放在一侧,蹲下身,小心翼翼的开始解姜信身上那勒得死紧的麻绳。 麻绳粗糙,浸透了汗水和鲜血,变得又硬又黏。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些死结一一解开。绳子松开,露出底下被勒得发紫、甚至破皮渗血的皮肤。 松香手忙脚乱的解开包袱,拿出金疮药和那件厚实的棉袄,又从食盒底部拿出一个裹着厚布的铜盆,将细软的布巾就着温水打湿。 宁菘蓝将几乎和伤口黏在一起的上衣小心的褪下。当少年精悍的上半身彻底暴露在光线下时,松香倒吸了一口冷气,捂住了嘴。 除了那被固定的断臂,少年身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伤和擦伤,主要集中在胸腹、肩背和手臂。 宁菘蓝移开目光,拿起松香刚刚浸湿的布巾,拧得半干,开始小心翼翼的擦拭他身上的污渍。 布巾碰到皮肤时,昏迷中的姜信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闷哼,眉头拧得更紧,额上又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宁菘蓝的手顿住了。 她看着那张即便在昏迷中也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深吸一口气,动作放得更轻、更缓。 温热湿润的布巾避开断臂,一点点擦过他的肩背、胸膛、腰腹……擦去那些刺目的血污和汗渍,露出底下伤痕累累却依旧蕴含着力量的肌肤。 松香在一旁帮忙递着干净的布巾,看着自家小姐那近乎机械般轻柔的动作,看着地上少年身上那些刺目的伤痕,只觉得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出。 擦拭完上身,宁菘蓝又小心地擦去他嘴角和脸上的脏污。昏迷中的他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但那呼吸声依旧粗重而压抑,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颤抖。 做完这些,宁菘蓝接过松香递来的金疮药。淡黄色的药粉均匀的洒在那些擦伤、破皮严重的地方,尤其是被麻绳勒破的皮肉处。药粉接触到伤口,带来一丝清凉的刺痛,昏迷中的姜信又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而后,宁菘蓝和松香合力,小心翼翼的将那件厚实的新棉袄裹在他的身上。棉袄很大,将他整个蜷缩的身体都包裹了进去,只露出苍白的脸和左臂。 厚实的棉袄隔绝了地面的冰冷,他似乎感觉到了久违的暖意,身体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 宁菘蓝又从包裹里拿出油纸包好的点心,掰开一小块,沾了点温水,试图喂进他的嘴里。但他牙关咬得太紧,水渍只湿润了唇瓣,食物根本无法喂入。 她不再勉强,将点心重新包好,塞进他棉袄内侧的口袋里。又拿出一个水囊,拔掉塞子,一手轻柔的托起他的后颈,将水囊的口凑近他的唇边。 昏迷中的人似乎感受到了,本能的张开水,贪婪的吞咽起来。喉咙剧烈的滚动着,发出细微的“咕咚”声。 宁菘蓝控制着水流,让他不至于呛到。直到他吞咽的动作慢下来,她才移开水囊,重新盖紧,同样放入内侧的口袋中。 门外传来王贵刻意压低的声音:“小姐,时候不早了,您看……” 宁菘蓝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 松香紧张的看向她。 她拿起地上那件沾满血污、破破烂烂的上衣,团成一团,塞进带来的包袱里。 “走。” 松香连忙提起灯笼和剩下的东西。 王贵见她出来,如蒙大赦,连忙将门重新关上。“咔嚓”一声,沉重的铁锁再次落锁。 “多谢。” “大小姐折煞小的了!您快回吧,这地方晦气!”王贵点头哈腰,只想赶紧送走这尊小菩萨。 宁菘蓝不再多言,带着松香,沉默的离开了后院。灯笼微弱的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长。 身后,那间柴房,连同里面那个少年,再次被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噬。只有那微弱的、压抑的喘息声,似乎还在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飘荡。 第二十二章 毫无瓜葛 接连几日的深夜探望,在宁菘蓝眼下留下日益明显的青色,白日在书院里强打的精神也难掩那份疲惫。 看守的王贵和赵四,在得了那坛好酒和后续不断的碎银、热食下,对这位心善的大小姐深夜送温暖的行为,默契的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柴房内的情景依旧触目惊心,但万幸的是,姜信的身体底子似乎比预想的更坚韧。他没有发烧,断臂处的肿胀在渐渐消退。磨烂的伤口在宁菘蓝日复一日的照料下,已不再流脓渗血,渐渐长出了些淡粉色的肉芽。 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沉或半昏沉的状态,偶尔在宁菘蓝给他喂水或擦拭身体的时候会短暂的睁开眼。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只剩下茫然和疲惫,看了宁菘蓝一眼,便又无力地合上。宁菘蓝依旧沉默的做着该做的事,喂水、处理伤口、留下食物和水,然后离开。 这一日,恰逢书院休沐,宁菘蓝难得没有早起。她刚由松香服侍着梳洗完毕,在院中看书,耳边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云辞回来了。 她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劲装,乌发一丝不苟的用一根白玉簪子挽起。她的目光习惯性扫过院中:空荡的练功场、寂静的井台、以及坐在桌旁眼底带着浓重倦意的小姑娘。 她的视线在仅宁菘蓝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向院中角落。 那里本该有一个沉默专注、或是挥汗如雨的身影,此刻,却空空如也。 宁菘蓝脸上是惯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点休沐日清晨的轻松,微微颔首道:“师傅回来了。” 云辞没有回应她这声招呼。她站在原地,目光锁着宁菘蓝,声音是一贯的清冷:“他人呢?” 宁菘蓝端起松香奉上的热茶,轻轻呷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瞬间绷紧的唇线。她放下茶盏,语气平静:“犯了错,被父亲责罚了。” 云辞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她面前不远处,那清冷的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几日,每日子时三刻,你去了何处?” 宁菘蓝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抬眼,直视着云辞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脸上依旧维持着平静,声音带上了一丝疑惑:“师傅问这个做什么?弟子不过是夜里睡不着,在府里随意走走罢了。难道这也不行?” 她试图用孩童的任性来搪塞。 然而,云辞显然不吃这一套。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的砸在宁菘蓝心上:“随意走走,需要避开巡夜,贿赂看守,夜夜潜入柴房?”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疑问,是完完全全的在陈述一件事实。 云辞看着宁菘蓝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身体和微微收缩的瞳孔,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宁菘蓝,告诉我,什么样的责罚,需要你堂堂宁府大小姐,夜夜亲身冒险,偷偷摸摸去柴房照料一个下人?”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宁菘蓝,等待着一个解释。 院中,阳光依旧温暖,空气却仿佛瞬间凝固了。 宁菘蓝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彻底被看穿的惊悸。她看着云辞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知道任何伪装在这个人面前都无所遁形。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再抬眼时,她脸上的情绪褪去,仿佛刚才的波澜从未发生。 “他伤得很重。左臂骨头断了,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郎中是父亲找的,只接了骨,甚至没有用止疼药。柴房环境恶劣,他伤成那样……会死的。” 云辞静静的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她只是看着宁菘蓝,似乎在等待她真正想说的重点。 宁菘蓝说完,短暂的停顿了一下。她的视线不经意扫过腰间,那里悬挂着云辞赠予的荷包,银线在阳光下泛着微冷的光泽。她的手指抚过那冰凉的缎面,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 她需要帮手。一个强大、冷静、并且有能力介入此事的帮手。云辞虽然立场不明,但是她眼前唯一的选择。 “松香。”宁菘蓝的声音带着一丝随意,“去小厨房看看,我早上吩咐炖的银耳羹好了没有。若是好了,盛两碗温着,待会我和师傅要用。” 早已被这凝滞气氛吓得大气不敢出的松香,如同得了赦令,连忙应声。她逃也似的,低着头快速走出了院门,还细心的带上。 院门合拢的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宁菘蓝的目光重新落回云辞脸上,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他不是普通的下人……他是皇子。” 她吐出了那个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她紧盯着云辞的眼睛,试图从那双眸子里捕捉到一丝波澜。 然而,什么都没有。 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没有难以置信的追问,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惊讶涟漪,都没有在她脸上荡开。她只是静静看着宁菘蓝,仿佛她刚刚说出的,不是足以牵连无数人头的惊天秘密,而只是一个……早已知晓的事情。 这份绝对的、近乎诡异的平静,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透了宁菘蓝。她预想过云辞的各种反应,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了然于胸。 她知道了。 她早就知道了! 她看着云辞,看这个这个清冷如霜的武师,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 她是谁?潜伏在宁府,教导她和姜信,究竟意欲何为? 无数疑问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将所有翻涌的惊惧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探究云辞身份的时候。 云辞似乎并未在意宁菘蓝内心的波动。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所以?” “所以,他不能留在宁府。父亲的态度,您看到了。留在这里,他迟早会……”她顿了一下,那个字眼在舌尖滚了滚,最终咽了回去,“而且,一旦他的身份暴露,宁府上下,必遭灭顶之灾。” 这才是她最深沉的恐惧,也是她必须解决的核心矛盾。保护姜信的性命,和保护宁府满门的性命,这两者,在她重生那刻起,就死死的纠缠在一起。 “父亲他……”宁菘蓝的声音有些发涩,试图说服自己,“他或许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份……才会……” 云辞终于有了动作,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平静,却带了一丝……了然?还是怜悯? “知道,或者不知道,结果都不会改变。”她的话无情的剖开了宁观璧行为下最本质的驱动力。 无关身份,只关乎于掌控与那扭曲的欲望。 宁菘蓝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鲜血淋漓。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她看着云辞,不再试图为宁观璧辩解,而是问出了此刻最核心、也最紧迫的问题。 “我该怎么做?”她的声音很沉重,“怎样才能把他送回他该去的地方?悄无声息的,不惊动任何人,不牵连到宁府?” 直接把他送到宫门口?那无异于昭告天下,宁府窝藏皇子。派人护送?谁人可信?路上若有差池,更是百口莫辩。 “师傅,我没有办法。我甚至不敢去想,他身份暴露的过程牵扯出宁府……” 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重生带来的先知,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她看清了危险,却找不到一条安全的出路。这盘棋,似乎每一步都是死局。 直到宁菘蓝说完,云辞才缓缓开口:“所以,你想送他回宫。无声无息,如同百鸟归林。” 宁菘蓝点头,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光:“是!师傅,您有办法吗?” 云辞的目光落在她那张写满焦虑和期盼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视线,看向院中那棵海棠树。 “办法,有。” 宁菘蓝的心猛的一跳,几乎要脱口而出“什么办法”。 然而,云辞并没有给她追问的机会。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宁菘蓝脸上:“此事,交给我。” 没有解释,没有计划,没有保证。只有这简简单单、却重若千钧的几个字。 宁菘蓝愣住了。 她设想过云辞会提出各种方案,或者需要她配合做什么,甚至可能拒绝。唯独没有想到,会是如此干脆利落、不留余地的几个字。 没有如何做,没有何时做,更没有能否做到。只有一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承担。 “师傅……” 云辞抬手打断了她:“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宁菘蓝立刻屏息凝神。 “从此刻起,忘记他的身份。忘记柴房里的事,忘记你今日对我说过的话。你从未知道什么皇子,也从未去过柴房。他只是一个被老爷责罚后,伤重不治,在柴房中病逝的下人。明白吗?” “病逝”这两个字让宁菘蓝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要彻底斩断宁府与这位皇子之间的所有联系,用死亡来掩盖消失。 “可是……”宁菘蓝的喉咙有些发紧,“他的伤……” “他的伤,我会处理。”云辞道,“你只需记住我的话。从今以后,世上再无此人。你,宁菘蓝,更与此人毫无瓜葛。” 云辞的目光如实质般,紧紧锁住宁菘蓝的眼睛:“这是保住你、保住宁府的唯一办法。” 宁菘蓝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任何玩笑或者试探的成分,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掌控力。 她的话,代表着,关于那个少年的所有痕迹,将会从宁府,从她宁菘蓝的生命里,彻底消失。 一股尖锐的痛楚从心底蔓延开来,带着浓烈的不舍。 前世,今生,种种过往……忘记?如何能忘? 但她更清楚,这是唯一能保住她跟宁府的路。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挣扎、痛楚和不舍都强行压了下去。 “弟子明白了。”宁菘蓝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抽离了所有的感情,“世上再无此人。宁府上下,从未有过此人。我,宁菘蓝,与此人毫无瓜葛。” 云辞看着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轻轻点了点头。她没有安慰,没有解释,更没有半分多余的言语。 “好。”云辞只说了一个字。 她不再看宁菘蓝,转身离开。步履沉稳从容,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决定一个家族命运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宁菘蓝看着那抹白色身影消失在门口,阳光洒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院中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的手再次抚过荷包上凸起的纹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微的磕碰声从院外传来。 松香提着一个小巧的食盒,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意。 “小姐,银耳羹取来啦!”她走到石桌旁,一边打开盖子,一边说道,“厨房的刘妈妈今儿熬得可稠了,加了冰糖和红枣,闻着就香甜!” 食盒里端出两个青瓷小碗,碗中盛着晶莹剔透的银耳羹,红枣点缀其间,散发着温热的甜香。 松香将其中一碗放在宁菘蓝面前,又端起另一碗,目光在院内扫了一圈,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没看到,便问道:“咦?云师傅呢?刚不还在吗?” 宁菘蓝的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师傅刚走,有事先离开了。” “啊?走了啊……”松香有些失望的看了看手里的碗,“那这碗?” “你喝了吧。”宁菘蓝语气温和,“忙前忙后的,也辛苦了。” 松香愣了一下,随即绽开笑容,有些不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小姐,这是给云师傅的。” “她人都不在,放着也是凉了。”宁菘蓝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晶莹的胶质随着勺子的转动而微微晃动,“让你喝就喝,跟我还客气什么。快坐下吧。” “哎!谢谢小姐!”她高兴道,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拿起勺子,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满足的眯起眼睛,“嗯!真甜!刘妈妈的手艺就是好!” 宁菘蓝看着她那样子,嘴角也向上扬了一下。但那笑意未达眼底,温热的甜香萦绕在鼻尖,本该是令人愉悦的气息,此刻却让她觉得有些发闷。 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味道很好,但她却觉得这甜味有些滞涩,难以下咽。 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思绪似乎完全沉浸在这碗羹汤里,又仿佛早已飘到了那个黑暗的角落。 第二十三章 信 湖心一座精巧的八角亭内,身着玄色暗纹常服的姜禹苍凭栏而立。 他身姿挺拔,四十许的年纪并未在他俊朗的容颜下刻下太多痕迹,只是眉宇间沉淀着岁月与权利赋予的深沉。那双深邃的眼眸望着平静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沉思 ,又仿佛只是纯粹的放空。 几名内侍垂首侍立在亭外回廊的阴影里,如同泥塑木雕,屏息凝神。 一阵仿佛风吹落花瓣般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姜禹苍并未立刻回头,能避过所有明岗暗哨,如此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人能做到。 亭子入口处,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两道身影。 当先一人,正是云辞。 她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月白色劲装,深褐色的眼眸平静无波,映着亭外潋滟的水光。她腰后那柄标志性的白玉折扇,扇骨温润,在透过亭角的暖阳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在她身后半步,紧挨着她的,是一个少年。 他约莫十岁年纪,一身玄色窄袖劲装,衬得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腕处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冷冽的白。一头微卷的黑发并未束冠,随意的披散着,几缕碎发垂在饱满的额前。他的面容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略显倔强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纯粹的墨色,如同最深的子夜,此刻正带着警惕,毫不掩饰的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正是姜信。 云辞在距离姜禹苍身后约五步处停下。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目光落在他宽阔的背影上。 姜信也随之停下,站在云辞斜后方,目光不再四处张望,而是带着探究的牢牢锁定在姜禹苍身上。他似乎本能的从这个背影中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身体微微绷紧,但并未后退半步。 湖风拂过,带来湿冷的气息和柳芽的微涩清香。 姜禹苍缓缓转过身,目光首先落在云辞身上,那深邃的眼眸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 “云先生。”姜禹苍微微颔首,“许久未见,先生风采更胜往昔。” 云辞的目光迎上他,只是轻微的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了他的问候。 姜禹苍显然早已习惯云辞的寡言。他的目光并未在云辞身上停留太久,便自然而然的移向了她身后那个少年。 当他的视线触及到姜信面容的刹那,那双深邃的眼眸微微一凝。 他看得极其专注,却又极其克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负在身后的手指几不可察的蜷缩了一下。 是他。 白昙疏的儿子。 那个在襁褓中便被命运抛入蛮荒,本该在记忆中模糊的影子,此刻却如此真实的站在他面前。 不是以任何他设想过的、带着血雨腥风或卑微乞怜的方式,而是以一种冰冷、警惕的姿态,站在了这位神秘莫测的云先生身后。 像她。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冷白的肤色,像极了当年那个在御花园角落,对着几株不起眼野花也能露出纯粹笑容的女子。 姜禹苍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份短暂而炽热的感情深埋心底,甚至遗忘。然而此刻,猝不及防看见这张酷似其生母的脸,一股极其细微的酸涩感,毫无预兆的涌上了他的心头。 无关父子亲情,更像是对逝去韶华、对无法挽回的遗憾的一种迟来的凭吊。 他的目光在姜信脸上停留了数息。姜信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反而直直的回望着他。 姜禹苍心中那点因回忆而起的微澜,迅速被理智压下。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云辞,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视从未发生。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先生此来,想必有要事。” 云辞对姜禹苍那瞬间的复杂心绪恍若未觉,或者说,她并不在意。她微微侧身,让身后的少年完全暴露在他的视线中,动作简洁明了。 “他,我带回来了。” 姜禹苍的目光再次掠过少年。这一次,他的视线停留得稍久了一些,带着纯粹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个物品的价值。 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先生以为,他当如何?” 既是询问,也是试探,他要知道云辞的意图,以及她对此事的介入程度。 “他的路,在他自己脚下。”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只留下一段极短的话语,“龙潜于渊,自有其道。” 姜禹苍的眼眸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在云辞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心中念头飞转。 云辞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背书和威慑。她将这个少年带回,意味着这个流落民间的皇子,已进入了某些更高层的视野。他的存在,不再是任何人可以轻易抹杀的污点,而是一个必须被正视的存在。 如何安置?如何平衡?如何利用?亦或是……如何防范? 湖畔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帝王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沉稳而直接:“你,可有名字?”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皇子,名字是确认身份、建立联系的第一步。 姜信闻言,没有立刻回答。 一个极其短暂的画面掠过他的脑海。 不是狼群呼啸的山林,也不是冰冷的柴房。而是更早的时候,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第一次从那间狭小的耳房里出来,站在庭院中,扫视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 她就坐在不远处的廊下,裹着一件厚厚的、毛茸茸的斗篷,只露出一张冻得有些发白的小脸。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正专注的看着他。那里面充满了他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就在他满心戒备,准备迎接任何敌意或嘲弄时,他听到她,那个被所有人呵护着的大小姐,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脱口而出:“阿信……” 那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他厚厚的防备,狠狠撞进他的心底。 阿信? 那是什么?是他的名字吗?是她在呼唤他吗? 一种被冒犯、被定义、被强行拉入某种他不理解的关系的愤怒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立刻、狠狠地瞪了回去!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充满了警告和抗拒:不许这样叫我!我不需要你赋予的名字! 他清晰的记得,他充满敌意的蹬视似乎让她吓了一跳,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受伤和慌乱。然后,她迅速避开了他的目光。 从那之后,直到他被拖进柴房,直到他被云辞带走……整整半年多的时间里,无论她教他识字、给他送饭、甚至是后来在柴房里给他擦药时,她都没有再叫过他任何称呼。 那一声低语,仿佛只是他混乱记忆中的一个错觉。 而此刻,在这座华丽得令人窒息的宫殿湖畔,在面对着这个掌握着天下生杀大权的男人时,那段刻意被压在心底的、几乎快要被遗忘的短暂插曲,却异常清晰的浮现出来。 阿信…… 为什么是这两个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这个男人问起他的名字时,唯一闯入他意识深处的,就是那一声短暂而突兀的—— “信。” 一个单字,从他唇间吐出。声音不高,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微哑,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和解释。 仿佛这个字本身就承载着某种意义,或者,它只是一个他从某个瞬间、某个人那里拾取的,勉强可用的代号。 这个回答显然在姜禹苍的意料之外。 他的眼眸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他预想过少年可能没有名字,可能记得一个狼族的称呼,甚至可能沉默以对,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简单直接的一个单字。 这不像一个在荒蛮中长大的孩子会拥有的名字。太简单,甚至带着一丝人间的……寓意? 姜禹苍的目光在少年那张脸上停留了片刻,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线索。但他一无所获。 信? 忠诚?信念?还是一个简单的标记? 帝王的心思如同深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但他不需要追问这名字的由来,对于眼前这个少年,一个由帝王亲自赋予的、符合皇室规范的名字,才是最重要的。这代表着承认,代表着归属,也代表着掌控的起点。 他微微颔首,声音沉稳:“信,此字尚可。”他顿了顿,“从今日起,你名‘姜信’。按齿序,你生于承乾、凌彻之后,是为朕第三子。” 姜信猛地抬起眼,那双乌黑的眼眸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抗拒、茫然、愤怒……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压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抿紧了唇线。 姜禹苍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并不在乎姜信此刻是否心悦诚服,他只需要这个身份被确认,这个存在被纳入皇族的框架之内。驯服,是日后漫长岁月的事情。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云辞。 “云先生,人既已归位,先生可还有试下?” 云辞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姜禹苍脸上,又淡淡扫过刚刚被赋予了名字和新身份的姜信。她的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 “无。”言毕,她甚至没有再看姜信一眼,月白色的身份仿佛融入了春日午后的光线里,只是极其轻微的晃动了一下,便已从湖畔消失得无影无踪。 湖畔,只剩下负手而立的帝王和姜信二人。 姜禹苍对于云辞的骤然离去似乎并不意外,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姜信身上。 “李德全。”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身着深青色宦官服、面容精干的中年人便从远处的阴影后快步走出,来到帝王身侧躬身行礼:“奴才在。” “带三皇子去竹青殿安置。”姜禹苍语气平淡,“一应分例,按皇子规制置办。寻几个妥帖、口风紧的人伺候。” “奴才遵旨。”李德全转向姜信,态度依旧恭敬,“三殿下,请随奴才来。” 姜信的目光从姜禹苍身上移开,落在眼前这个陌生的太监身上。片刻的沉默后,他微微颔首,沉默的跟上了李德全。 李德全在前引路,步履不快不慢,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没有试图与这位新主子攀谈,只是偶尔在岔路或者台阶处,简短提示:“殿下,这边请。”、“殿下,小心台阶。” 姜信沉默的跟随。他走过雕梁画栋的回廊,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极致的精美。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与一种淡淡的、属于上好木料与熏香的混合气息,与他记忆里海棠院的气息截然不同,更与葬狼岗的气息天差地别。 不知走了多久,李德全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宫殿前停下脚步。 院墙是素雅的灰白色,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三个清隽的楷字:竹青殿。门前没有过多华丽的装饰,只有几丛修竹倚墙而立,青翠的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清幽。 “殿下,竹青殿到了。”李德全侧身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信抬眼看了看那匾额,又扫了一眼院内的景致。 庭院开阔,铺着平整的青石板。角落有假山玲珑,引了一股活水形成浅浅的池沼,几尾锦鲤悠闲游弋。主殿坐北朝南,飞檐斗拱,形制规整,门窗皆是上好的楠木,雕刻着整洁雅致的云纹。 李德全引着姜信步入殿内,殿内陈设同样以清雅为主。 正厅宽敞明亮,地上铺着深色的织锦地毯,靠墙摆着紫檀木的条案和座椅,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东侧是书房,书架上已整齐摆放了不少典籍,书案上文房四宝俱全。西侧应是寝殿,垂着青玉色的幔帐,隐约可见里面铺设整洁的床榻。 殿内已有数名宫人垂手侍立,皆是年轻面孔,穿着统一的宫装。见到姜信进来,立刻无声的屈膝行礼,动作整齐划一。 “殿下。”李德全待姜信大致看过环境后,才再次开口,“竹青殿的掌事宫女是青黛,掌事太监是小安子。殿内伺候的宫人共八名,殿外打扫及杂役另有四人。若殿下觉得人手不足或不合心意,随时可吩咐奴才更替。” 他话音刚落,一名双十年华、面容清秀的宫女和一名十五六年岁、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太监便上前一步,再次向姜信行礼:“奴婢青黛、奴才小安子,听候殿下差遣。” 姜信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那审视的眼神让二人皆下意识的将头垂得更低。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再次颔首。 李德全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位新主子的沉默寡言,继续道:“殿下的分例稍后内务府会送来,四季衣物、日常用度、月例银钱皆按规制。太医署那边,奴才已吩咐过,稍后会派当值的太医过来为殿下请平安脉。” “不用。”姜信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李德全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者为难的神色,立刻躬身应道:“是,奴才明白了。”他接着又问,“殿下初入宫中,按例,皇子所居殿宇的尚宫、教引嬷嬷等人,稍后也应前来拜见,向殿下讲解宫中规矩仪制。殿下可要现在召见?” “不用。” 李德全再次干脆地应下:“是,奴才这就去回禀,暂缓召见。”他顿了顿,最后问道,“殿下此刻可还有什么吩咐?需要奴才们在此伺候吗?” “不用。”他第三次说出这两个字,“都出去。” “是。”李德全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立刻躬身,“奴才告退。殿下若有任何需要,只需要唤一声,青黛和小安子就在殿外廊下听候差遣。” 说完,他再次行了一礼,转身对着殿内其他宫人使了个眼色,所有人立刻如同潮水般、无声而迅速的退出了正殿。 “吱呀”一声轻响,殿门关闭。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姜信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走动。他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背脊,稍稍松懈了一些,紧握在身侧的手也终于缓缓松开。 他抬起眼,再次扫过这间陌生的宫殿。 这里很大,很安静,也很冷清。 比海棠院大,比柴房干净明亮无数倍。 但他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第二十五章 合该配你 只见她手腕一抖,那闭合的折扇瞬间展开。扇面上淡雅的金色劲竹在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竹影摇曳。与此同时,一道寒光自展开的扇骨中无声的弹射而出! 薄如蝉翼,软如灵蛇。凛冽的寒光在月色下吞吐不定——正是那柄深藏于扇骨中的软剑。 扇与剑,一柔一刚,一温润一凛冽,同时出现在她手中。 她没有说话,只是足尖在青石板上极其轻微的一点,整个身体便如同失去了重量般,随着夜风翩然而起。 月白色的广袖在夜空中舒展开来,如同流云漫卷。 那不是杀伐的剑招,也不是凌厉的攻势,那是舞。 以扇为引,以剑为魂。 折扇在她手中开合翻转,如同月下蹁跹的蝶翼,划出一道道优雅的弧线,带起柔和的风声。扇面上的金竹在月光下流淌,留下虚幻的光影轨迹。 而那柄寒光凛冽的软剑,则如同她手臂的延伸,灵动到了极致。 剑尖轻颤,如蜻蜓点水;剑身游走,似灵蛇绕树;时而挽起一片清冷的剑花,如同月华凝成的霜雪绽放;时而又化作一道笔直的银线,刺破凝滞的空气,发出细微的清吟。 她的身姿更是飘忽不定,轻盈似羽。 每一个旋转都带着行云流水般的韵律,每一次腾挪都蕴含着玄妙的轨迹。月白的衣袂在夜风中翻飞,与手中的剑光扇影交织在一起,时而如流云追月,时而如白鹤掠空,时而如寒梅傲雪。 刚与柔,动与静,力与美,在她身上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和谐。 宁菘蓝完全看呆了。 她忘了呼吸,忘了手中的果酒,甚至忘了眨眼。琥珀色的眼眸里,只剩下庭院中央那抹在月华下舞动的身影。 她见过云辞练功,见过她指点自己时的迅捷精准,但那都是属于武者的范畴。而眼前一幕,早已超越了武技的界限,升华成了一种近乎道的艺术!一种用身体、用武器、用灵魂在月光下谱写的绝美诗篇!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那流淌的月光,潺潺的溪水,和庭院中这令人心魂俱醉的剑舞。 不知过了多久,那流动的光影终于缓缓凝滞。 云辞的身影如同落叶般无声的落回庭院中央。折扇不知何时已悄然合拢,重新悬于腰间。那柄寒光凛冽的软剑,也瞬间隐没于扇骨之中,只余下扇骨温润的光泽。 她静静的立在那里,月白的衣袂缓缓垂落,呼吸平稳悠长,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舞蹈从未发生过。只有额角几缕被微风拂起的碎发,和周身尚未散尽的、清冷而强大的气场,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梦。 宁菘蓝依旧怔怔的坐在石凳上,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回神。 她从未想过,清冷如霜的云辞,竟能舞出如此……震撼人心的美。那份美,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让她久久失语。 云辞的目光再次投向宁菘蓝,她没有说话,只是缓步走向石桌。 宁菘蓝的心跳依旧未能完全平复,眼眸追随着云辞走向石桌的身影,那里面盛满了尚未散去的惊艳与震撼。 云辞的脚步停在石桌前,与往年不同,她并未立刻取出姜信送的锦盒。 “看清楚了?”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如泉,打破了月夜的沉寂。 宁菘蓝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微颤:“看清楚了,师傅。”她顿了顿,由衷的补充道,“很美,弟子从未见过如此……如此震撼的剑舞。” 她试图寻找更贴切的词语,却发现任何辞藻在刚才那月光下的惊鸿一瞥前都显得苍白。 云辞对她的赞叹未置可否,神色依旧平淡。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弟子的回应。接着,她将目光移向自己腰间那柄温润的白玉折扇,修长的手指在玉质的扇骨上轻轻拂过。 “扇为骨,剑为魂。”云辞的声音不高,“形可千变,意守中正。刚柔相济,方得自在。” 这几个字,如同珠盘玉落,字字敲在宁菘蓝心上。她瞬间明白了,刚才那场美得令人窒息的剑舞,并不仅仅是一场表演。那是云辞在用最直观、最震撼的方式,向她诠释扇剑合一的至高境界。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宁菘蓝郑重的应道,心中对武道的认知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云辞的目光从白玉扇上移开,重新落在宁菘蓝身上。她抬起一直负在身后的左手,直到此刻,宁菘蓝才注意到,她的左手中,一直握着一个细长的物件。 并非锦盒,那是一件被素白色软缎包裹着的、约莫一尺余长的物件。 宁菘蓝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带着一丝疑惑和隐隐的期待。她看着云辞将那物轻轻放在石桌上。 “生辰吉乐。”她的声音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却比往日多了一份郑重。 宁菘蓝微微一怔。 这是云辞第一次在她生辰时,亲口说出祝福的话。 她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目光落在那个素缎包裹的物件上:“师傅,这是?” “给你的。”云辞言简意赅,“打开看看。” 宁菘蓝压下心头的悸动,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素缎,入手冰凉细腻。她小心翼翼的解开系带,一层层柔软的缎子滑落,露出里面包裹之物的真容。 那是一柄折扇。 扇骨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青玉色。并非纯粹的碧绿,而是一种更含蓄的色泽,如同初春深潭之水,又似雨后天际尚未散尽的烟霞。玉质细腻,触手生温,在月光下流转着柔和莹润的光泽。 扇骨打磨得极其细润,每一根都透着精雕细琢的韵味。扇面是素净的白色熟宣,上面寥寥绘着数枝墨竹。竹枝遒劲有力,竹叶疏密有致,透着一股清雅孤高的气韵,与这青玉扇骨相得益彰。 整柄扇子没有多余的装饰,却自有一种古朴典雅、沉静高华的气质。 “好美……”宁菘蓝忍不住低声赞叹,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喜爱。 她拿起这柄折扇,入手微沉,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她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光滑的扇骨,感受那细腻的纹理和玉质的温凉。 “试试。”云辞道。 宁菘蓝有些不解的看向她。 如何试?难道像刚才那样……舞动? 云辞的目光落在她握在扇柄的手上,微微颔首。 宁菘蓝深吸一口气,她学着云辞平常握扇的姿态,然后手腕轻轻一抖,带着一丝试探的力道,向内一扣! “铮——” 一声异常熟悉的清脆声响起。 宁菘蓝只觉得手中扇柄微微一震,紧接着,一道凛冽的寒光骤然从舒展开的扇骨中弹射而出! 那薄如蝉翼的剑身,在清冷的月光下划出一道惊艳的流光!剑身并非纯然的银白,而是带着一种内敛的幽蓝色泽。 宁菘蓝完全呆住了! 她握着扇柄的手微微颤抖,她认得这武器!太熟悉了! 这六年来,云辞教导她最多的,不是刚猛的外家功夫,也不是繁复的招式套路,而是这柄藏于扇中的软剑之法。她练习了无数次,对着木桩,对着溪水,对着无形的风。 她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其中的精要。直到此刻,直到这柄真正属于她的扇剑,在她手中开启的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她之前所练习的、所想象的,在这柄蕴含着无上工艺与杀伐之美的武器面前,是多么的徒有其型! 她猛的抬头看向云辞,眼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被巨大惊喜击中的茫然:“师傅!这、这……” 云辞看着她震惊的模样,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她微微颔首:“软剑之法,你已习成。” “可是师傅,”宁菘蓝的声音微微颤抖,她看着手中这柄青玉扇,又看看云辞腰间那柄白玉扇,只觉得手中重若千钧,“这、这太贵重了!我……弟子何德何能,怎能配上如此……” 她有些语无伦次,只觉得这份礼物,这份认可,这份传承,都太过沉重,远超她的预期和想象。 云辞静静的听着她带着羞赧和惶恐的话语,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柄流淌着幽蓝寒光的剑身。 她的动作极其轻柔,那原本吞吐不定的锐利剑芒,竟在她指尖的拂动下,瞬间收敛了所有锋芒,变得温顺内敛。 然后,她的手指轻轻搭在宁菘蓝握着扇柄的手上。那指尖带着一丝微凉,却奇异的抚平了宁菘蓝心中的慌乱。 云辞抬起眼,直视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忐忑。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的传入宁菘蓝的耳中。 “合该配你。” 没有解释为什么贵重,没有说明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只是告诉她,这本就该属于她宁菘蓝。就如同那月华就该洒落大地,溪水就该流向远方。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宁菘蓝心中所有的惶恐和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深深认可和托付的悸动与暖意。 她微微低下头,掩饰着脸上尚未散尽的红晕,再抬眸时,眼底已沉淀下坚定的神色:“谢师傅厚赐。弟子定不负所托,勤加练习。” 云辞看着她眼底重新燃起的、比月光更胜的光芒,微微颔首。她没有像往年那样立刻离去,而是依旧静立在石桌旁,月白色的身影在清辉下显得格外沉静。 就在宁菘蓝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无声消失时,却见她再次抬起了手。这一次,她手心托着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用深青色锦缎包裹的小盒。锦缎的颜色深邃,在月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 “他的。”云辞将小盒轻轻放在石桌上。 宁菘蓝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复杂心绪,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解开系带。 锦缎滑落,露出里面一个方正的黑檀木盒。木盒打磨得极其光滑,带着黑檀特有的沉稳木香,盒面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中央嵌着一小块玉石。 宁菘蓝打开盒盖,只见盒内柔软的黑色丝绒上,静静躺着一件物品。 那并非什么稀世珍宝,也不是价值连城的古玩,那是一截竹子。 不,并非真的竹子。 那是由某种黑色玉石雕琢而成的竹节。长约三寸,形态极其逼真,就连竹节处微凸的关节、竹皮上细密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在竹节的顶端,还有两片小小的、舒展开来的叶片。脉络清晰,薄如蝉翼,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摇曳。 整件玉雕 ,线条整洁流畅,没有多余的修饰,却将竹的挺拔、清雅、坚韧表现得淋漓尽致。 “黑玉竹……”她低声呢喃,指尖摩挲着那逼真的竹节纹路,眼中流露出喜爱和一丝复杂情绪。 这礼物,比以往任何一年的都要用心。 “他亲手雕的。” 宁菘蓝的手指一顿,抬起头,眼中满是惊诧:“亲手?” 云辞微微颔首:“寻玉、开料、打磨、雕刻,皆亲力亲为。”她的目光落在那截玉竹上,“耗时一年有余。” 这几个字带着温度,瞬间熨烫了那玉石冰冷的触感,让它变得滚烫起来。 宁菘蓝仿佛能看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不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握着刻刀,一点一点,将这块玉石雕成竹的模样。 那份笨拙的专注,那份沉默的付出,跨越千山万水,最终凝结成这截竹节,送到了她的手上。 没有只言片语。 却比千言万语更胜。 宁菘蓝紧紧握着那玉,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股强烈的酸涩与暖意交织着涌上心头,哽在喉头,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忘记,他总是用一种最沉默、也最厚重的方式,提醒着他的存在。 云辞的目光扫过宁菘蓝紧握的手,又落向她腰间那个一直陪伴着她的荷包。 “那个荷包。”云辞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你可知其用?” 第二十六章 寂雪 宁菘蓝微微一怔,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腰间那个熟悉的靛蓝色荷包。素缎的料子,银线缠枝纹,散发着艾草与薄荷混合的清苦药香。 这是六年前那个生辰夜,云辞赠予她的。她一直贴身佩戴,从未离身。 “弟子……知道内有夹层。”宁菘蓝抬起头,看向云辞,坦诚道,“也曾摸索过机关,但是未曾打开过。”她顿了顿,补充道,“弟子知道师傅所赠定非凡品,故而一直贴身佩戴,不敢有失。只是……具体是何物,有何效用,弟子愚钝,未能参透。” 云辞伸出手,指向宁菘蓝腰间的荷包:“取下。” 宁菘蓝依言解下荷包,双手捧着,递向云辞。 云辞却没有接,她的目光落在荷包上,声音平淡:“此荷包,有三用。” 宁菘蓝立刻凝神细听。 “其一,”云辞的指尖轻点荷包的表层,“靛蓝素缎浸染特制药汁,银线纹路亦含药性。可驱百虫,避瘴疠。贴身佩戴,寻常毒物难以靠近。” 宁菘蓝点点头,这一点她早有体会。夏日蚊虫不侵,入山林亦无不适,想必就是这荷包的功劳。 “其二,”云辞的指尖移向荷包的中部,“夹层之间,蜡封三粒赤玉解毒丸。可解世间大多数草木金石之毒,尤擅化解噬心散、鹤顶红、牵机引等宫廷秘毒,效力霸道,服之立解。” 宁菘蓝的心猛地一沉。宫廷秘毒?云辞为何要给她如此珍贵的东西?难道……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荷包。 云辞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目光从荷包移开,直视着她的眼睛。那深褐色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最重要的,是暗格。”云辞的声音压低了些,“青玉竹节扣,以特定手法,注入内力方能开启。” 宁菘蓝的指尖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那个小小的、温润的青玉扣。 “暗格之中,藏有一粒‘寂雪丹’。” 寂雪丹?宁菘蓝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但光听这名字,就让她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此丹……”云辞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选择最直接的方式,“可逆转濒死之局,可解世间万毒。” 宁菘蓝握着荷包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怎么会有如此逆天之物! 然而,云辞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心中的震撼。 “然,代价极重。” “其一,服丹之后,无论何等深厚内力,皆会焚尽散功,荡然无存。需从头再练。” 这对于一个习武之人,尤其是一个深知力量重要性的人,无异于废掉半条性命。 “其二,服药之人,必陷入假死之态,沉睡七日。此七日,非寻常昏睡。其间,如同置身九幽寒狱,烈火焚心,万蚁蚀骨,痛苦难当,非大毅力者难以熬过。” 宁菘蓝的呼吸仿佛都停滞了,这哪里是救命的仙丹,分明是通往炼狱的通道! “其三,此丹,一生仅能服用一次。再服,则经脉寸断,气血逆冲,立时毙命,绝无侥幸。” 宁菘蓝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手微微颤抖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庇护,这分明是一柄悬在头顶的、随时可能斩落的双刃剑!用一次,便是废掉武功、经历七日炼狱般的折磨,并且永远失去了第二次机会! “师傅……”宁菘蓝的声音干涩,她看向云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说的只是寻常小事,“这……为何……?” 她想问,为何给她如此沉重的东西?为何要让她背负这样的秘密? 云辞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只是抬手指向宁菘蓝刚刚放在石桌上的那柄青玉折扇。 “扇剑一体,可攻可守,是明路。”云辞道,她的指尖又落在宁菘蓝手上的荷包上,“此物,是暗路。是绝境之中,唯一能护你性命、为你博得一线生机的最后手段。”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宁菘蓝脸上:“明暗相济,方为周全。” 云辞没有解释她为什么要准备这样一枚代价惨重的丹药给宁菘蓝,没有暗示未来任何可能的劫难。她只是将这枚丹药的存在、它的逆天之效、它的残酷代价,以及它存在的意义,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宁菘蓝。 剩下的,需要宁菘蓝自己去理解、去消化、去背负。 庭院中一片死寂。 宁菘蓝终于明白了云辞当年赠予这荷包时的深意。这不仅仅是一件礼物,这是一份沉重的托付,一份在绝境中可能保命的底牌,同时也是一份需要背负巨大代价的警示。 “此丹乃搏命之物,非绝境不可用。”云辞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用之,便是破釜沉舟,再无退路。它救得了命,未必救得了运。” 她看着宁菘蓝依旧有些苍白的脸色,最后说道:“你好生收着。外层药力,大约还能维系三载。中层解毒丹蜡封完好,便效力不减。至于寂雪……望你此生,永无用它的机会。” 宁菘蓝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她迎上云辞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云辞看着她眼中渐渐凝聚的坚毅,微微颔首。 该说的,该给的,都已交付。 月光下,那抹身影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 几日后。 初春的晨光带着微凉的湿意,透过窗棂,洒在临窗的书案上。 宁菘蓝正提笔临摹字帖,衣袖随着手腕的移动轻轻拂过纸面。松香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将一封带着淡淡熏香的信笺放在案头。 “小姐,萧家公子遣人送来的。” 宁菘蓝笔尖未停,只轻轻“嗯”了一声。待最后一笔稳稳落下,她才搁下笔,拿起那封信笺。 信封是素雅的浅云纹纸,字迹是萧云朗特有的飞扬跳脱。 【小菘蓝亲启:闻听雨轩新请了位说书先生,讲些前朝逸闻、市井趣事,颇有意趣。今日巳时三刻,二楼竹韵雅间,备下你爱的碧螺春与梅花酥,盼来一叙。 云朗】 “松香。”她将信笺折好,“备车吧,去听雨轩。” “是,小姐。”松香应声,脸上也带了笑。她看得出,自家小姐每次与萧公子见面,眉宇间那若有似无的惆怅总会散开些许。萧公子待小姐,是真心实意的好。 听雨轩临水而建,是京都颇负盛名的雅致去处。白墙黛瓦,飞檐翘角,二楼雅间的窗棂推开,便能瞧见碧波荡漾的河面与河岸依依的垂柳。 宁菘蓝带着松香刚踏上二楼,便听到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传来:“小菘蓝!这边!” 循声望去,只见雅间门口,萧云朗正倚着雕花门框,笑盈盈的望过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锦袍,皮肤白皙,乌黑的发丝用一个玉冠全部束起,显得精神奕奕。那双天生带笑的眼睛亮晶晶的,一颗小虎牙随着笑容若隐若现,整个人像春日里的暖阳。 “云朗。”宁菘蓝走近,颔首招呼。 她今日穿了身水青色的素面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半臂,长发半挽,只簪了一支素银镶青玉的竹节簪,腰间悬着那枚墨玉竹佩和靛蓝色的荷包,青玉折扇被她斜插在腰后,整个人如同初春新抽的嫩竹,清雅恬静。 “快进来,茶都给你沏好了,就等你点评呢。”萧云朗侧身让开,引她入内。 里面布置得十分雅致,竹帘半卷,临窗一张红木小方桌,桌上已摆好了精致的白瓷茶具,和一碟热气腾腾的梅花酥,还有几碟时令鲜果。 松香自觉的留在外间,与萧云朗的小厮叙话。 两人在窗边落座,萧云朗执起茶壶,动作流畅的为宁菘蓝斟茶。碧绿色茶汤注入白瓷杯中,清香四溢。 他将茶杯轻轻推到宁菘蓝面前,眼神带着期待:“尝尝,说是今年头一茬的。” 宁菘蓝依言端起茶杯,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轻呷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舌尖,鲜醇甘爽,回甘悠长。 “果然好茶。”她由衷赞道。 萧云朗看她喜欢,笑容更深了几分,自己也端起茶杯,满足的喝了一大口:“就知道你会喜欢。诺,这点心也是新出的,尝尝这梅花酥,酥皮最是松脆。” 宁菘蓝依言拿起一块。果然,酥皮薄如蝉翼,层层分明,轻轻一碰便簌簌落下细屑。内里的梅子馅酸甜适中,带着清新的果香。 “慢点吃,别噎着。”萧云朗顺手又给她续了茶,“前些日子给你寻得那本《花木谱》,可还入眼?” “嗯。”宁菘蓝用丝帕沾了沾嘴角,“图谱精细,注解也很详细,尤其是关于兰草养护的部分,很有见地。多谢你费心寻来。” 萧云朗摆摆手,笑容爽朗:“我也就是跑跑腿,动动嘴皮的事。你学识好,能看懂里面的门道才是正经。”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萧云朗说些京都近来的趣闻,哪家诗社又出了新作,哪条街又新开了什么铺子。宁菘蓝则偶尔回应几句,或问些细节,或浅浅一笑。她的声音始终温和,对于萧云朗提及的市井百态流露出自然的兴趣。听到有趣处,眼底会掠过一丝真心的笑意,就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 萧云朗很会把握分寸,既不让她觉得聒噪,又能恰到好处的引她说话。 不知不觉,巳时已过。楼下大堂中央的台子上,一位身着灰色长衫、精神奕奕的老先生已经坐定,面前放着一块醒目和一柄折扇。原本有些低语交谈的大唐渐渐安静下来。 “先生要开讲了。”萧云朗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小的兴奋,“听说今日讲的是前朝一位世家小姐的故事,据说是真事改编,颇有些曲折。” 宁菘蓝也坐直了身子,目光投向楼下。她虽然性子静,但也喜欢听这些带着烟火气的故事。 “啪!”醒木一声脆响,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茶楼。 “列位看官,今日小老儿不讲那王侯将相,也不谈那江湖豪侠,单表一桩前朝门厅内的闺阁秘事,名唤《寒潭鸳影》!” 老先生声音抑扬顿挫,很快便将众人带入故事中。 他讲述的是一位姓林的世家小姐,出身显赫,容貌才情皆是顶尖,自小便被家族寄予厚望。然而,这份厚望并非她所愿。家族为了攀附更大的权势,不顾她的意愿,执意要将她许配给一位年逾半百、性情暴戾的权贵做续弦。 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讲到林小姐如何被锁在深闺,日夜以泪洗面;讲到她如何鼓起勇气向父母抗争,却换来更严厉的斥责与禁锢;讲到那位权贵如何仗势欺人、步步紧逼…… 老先生的声音时而低沉悲戚,时而激越高昂,将听客的情绪都牵动起来。 宁菘蓝听得入神。她仿佛能透过那“林”姓的掩盖,感受到故事中人的绝望与不甘。 当老先生描述到那位小姐被迫穿上嫁衣的前夜,于家中那方象征家族荣耀的寒潭边徘徊,最终选择以决绝的方式抗争时,宁菘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 故事在老先生一生悠长的叹息和醒木的脆响中结束。 “唉……这世间,多少女儿身,难由己心啊!纵使是金枝玉叶,也逃不脱这命如浮萍!” 大堂里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这林家也太不是东西了!为了攀高枝,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一个粗豪的汉子愤愤不平的拍了下桌子。 “可不是嘛!那老匹夫都能当她爹了!换了我闺女,打死我也不干!”旁边有人附和。 “话也不能这么说,”一个穿着体面些,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捋着胡须摇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纲常。林家小姐如此忤逆,甚至不惜……咳,实在有违孝道,太刚烈了些。” 第二十七章 重逢 “哼,站着说话不腰疼!”邻桌一位带着孩子的妇人忍不住反驳,“换你闺女被逼着嫁给个糟老头,看你还能不能讲这纲常孝道!那小姐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我听着都觉得心疼!” “就是就是!”旁边几个年轻女子也低声议论,“那小姐好生可怜……不过最后被救走了,也算老天开眼。” “救走又如何?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这日子就好过了?”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有对林家的谴责,有对小姐的同情,也有对纲常的维护,更多的是对女子命运的感慨。 争论的焦点,渐渐集中在“女子是否该认命”以及“家族利益与个人幸福孰重孰轻”上。 雅间内,宁菘蓝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中的碧螺春早已凉透,失去了最初的鲜爽。 她望着楼下那些争论不休的人,听着那些或激愤或无奈的言论,眼神依旧平静,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底下缓缓流动。 萧云朗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他提起茶壶为她重新续上了热茶,温热的茶水注入杯中,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 “故事……终究是故事。”萧云朗的声音放的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听得心里难受了?” 宁菘蓝摇摇头,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没有。只是觉得,那位林小姐,很不容易。”她顿了顿,又道,“无论旁人如何评说,能在绝境中选择抗争,为自己挣一条生路,这份心志,便值得敬佩。” 她的话音刚落,楼下靠近雅间的那几位正在激烈争论的茶客中,那个之前批评林小姐“有违孝道”的读书人,正好听到了宁菘蓝最后那句“值得敬佩”。 他似乎觉得被冒犯了,提高声音驳斥道:“哼!小丫头懂什么!父母生养之恩大于天!为家族联姻是她的责任!如此任性妄为,不顾家族颜面,是为不孝!若非被救,便是自绝于天地,更是大不孝!有何值得敬佩之处?” 他的声音有些刺耳,引得周围几桌人都看了过来。 萧云朗眉头一蹙,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正欲开口,却见宁菘蓝轻轻放下茶杯,目光转向那说话的中年男子。 她的眼神清澈而沉静,并未提高音调,却清晰的传入众人耳中。 “先生所言,孝道固然重要。然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明知是火坑,仍要将骨肉推入其中,只为家族前程,此等‘生养之恩’,是否已变了味道? “林小姐以命相抗,所求不过一线生机,不愿沦为他人玩物。这并非是人性,而是绝望之下唯一的呼号。 “孝之一字,重在心,而非形。若连性命与尊严都无从保全,空留孝名,又有何益? “世人皆言女子当柔顺,却不知,这‘刚烈’二字,有时正是她们守护自己尊严的最后铠甲。这份勇气,如何不值得一声敬佩?” 她语气平和,却字字珠玑。那中年男子被她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周围原本附和他的人也陷入了沉思。那之前为林小姐鸣不平的妇人和年轻女子则纷纷点头,看向她的目光带着赞许。 萧云朗看着身旁字字铿锵的少女,眼中的冷意早已化为浓浓的欣赏与骄傲。 他的小菘蓝,从来不是温室里柔弱的花朵。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坚持,有着如青玉般温润外表下坚韧的内核。 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但手指在半空中顿了顿,又自然的转去捻了一块梅花酥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说得好!来,尝尝这个。说书人的故事,三分真七分假,不必太过入戏。”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这世间,总还是有许多活法的。比如我们小菘蓝,不就活得很好?有自己的小院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见朋友就见朋友,多自在。” 宁菘蓝看着碟子里那块精致的梅花酥,又抬眸看向萧云朗带着关切的小脸,心中那点因故事而带来的沉重感,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些许。 “嗯。”她轻声应道,算是接受了他的安慰。 宁菘蓝刚拿起那块梅花酥,还未送到嘴边,雅间门口便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惊喜和熟稔的声音:“云朗兄!果然是你!隔着帘子就听到你在这儿高谈阔论了!” 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一位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十四五年岁,身量高挑挺拔,穿着一身华贵而不张扬的淡紫色锦袍,领口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精致的流云纹。他的发丝并未全部束起,而是取上半部分用一根简洁的木簪挽起,余下的发丝自然垂落剪后,透着几分随性。他面容俊朗,眉目含笑,天生带着一股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和力,手中还随意的把玩着一柄合拢的洒金折扇。 正是四皇子姜砚舟。 “砚舟?”萧云朗显然有些意外,起身躬手,脸上也绽开笑意,“真是巧了!快请进!” 姜砚舟笑着走进雅间,目光扫过萧云朗身旁的宁菘蓝。当他看清她那沉静的侧颜和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眸子时,眼中掠一丝惊艳,随即化为纯粹的好奇。 “这位是……”姜砚舟的目光在萧云朗和宁菘蓝之间转了个来回,带着促狭的笑意,“云朗兄,不介绍一下?能与你同坐雅间品茗听书的,想必不是寻常闺秀。” 萧云朗笑容不变,身形却不着痕迹的微微侧移了半步,正好半挡在宁菘蓝面前,巧妙的隔开了姜砚舟过于直接的视线。 “砚舟说笑了,不过是位相熟的世交家妹妹,性子喜静,带她出来散散心罢了。名字嘛……哈哈,小姑娘家脸皮薄,就不必特意提了。” 他语气轻松,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岔开,同时给了宁菘蓝一个不用回应的空间,保护之意不言而喻。 宁菘蓝在姜砚舟进来时已放下点心,对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四皇子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姿态端庄,不卑不亢。 姜砚舟见萧云朗如此维护,又见宁菘蓝举止从容,心中了然,便也识趣的不再追问。 他本就是个豁达通透的性子,哈哈一笑:“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云朗兄素来眼光独到,相交皆是妙人。” 这时,他像是刚想起什么,侧过身,对着门口道:“对了,三哥,快进来。给你引荐一下,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京中最有趣的人物之一,丞相府的公子萧云朗。” 随着他的话落,一个身影无声的出现在门口。 来人同样身量挺拔,甚至比姜砚舟还要高出寸许。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衣料上乘,只在领缘和袖口处用极细的银线勾勒出简约的竹叶暗纹,低调而深沉。一头浓密的黑卷长发,上半部分用一枚样式极其简洁的玉冠束起,下半部分则随意的垂落在肩背上。他的面容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又透着一股天生的冷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是极致的黑,如同无星无月的寒夜,此刻正平静的扫视过来,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云朗兄,这位是我三哥。”姜砚舟笑着介绍。 萧云朗心中微凛。他虽然没见过三皇子,但关于这位流落民间多年、性情冷峻寡言的三皇子的传闻,在京都上层圈子里并非秘密。他立刻收敛了笑容,神情变得郑重而恭敬,对着姜信深深一揖:“萧云朗,见过三殿下。” 姜信的目光落在萧云朗身上,只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算是回礼。 他的动作幅度极小,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萧公子。” 他的目光随即移开,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扫过这间雅间。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萧云朗身后、那个安静站立的青衣少女时,眼眸深处,似乎极其细微的波动了一下。 几乎是瞬间,他的目光精准的落在少女纤细的腰间。 那里,悬着一枚玉佩。 玉佩不大,形状是一小段竹节,通体墨黑,玉质温润细腻。那竹节的形状、凸起、甚至那微微弯曲的弧度,都无比熟悉。 那是他亲手,一刀一刀,在无数个深宫的夜晚,就着烛光,雕刻打磨出来的。 它此刻正静静地悬挂在她的腰间,紧挨着那个靛蓝色的荷包。 一股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电流仿佛瞬间穿透了他,让他负在身后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仿佛只是随意一瞥,目光便移开,重新落回姜砚舟和萧云朗身上。 宁菘蓝在他目光扫来的瞬间,便已微微屈膝,行了一礼:“民女宁菘蓝,见过三殿下。” 姜砚舟听到“宁菘蓝”三个字时,眼中飞快的掠过一丝了然。原来是她!宁府那位搬离了主宅、深居简出的大小姐。 他听说过一些关于宁府旧事的模糊传闻,但所知不详。此刻他更注意到,三哥在听到这个名字时,那双眸子似乎比刚才更加幽深了几分。虽然他面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波澜。 姜信的目光再次落在宁菘蓝身上,这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他看着眼前行礼的少女,身姿纤细,低垂的眼睫遮住了那双清澈的眸子。 她长大了。 “宁小姐不必多礼。”姜信的声音依旧平淡,如同在回应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萧云朗敏锐的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但他不动声色,立刻笑着打圆场:“原来砚舟兄是陪三殿下出来体察民情?这听雨轩的说书确实精彩,方才正讲到一个前朝世家小姐的悲情故事,引得宁妹妹一番感慨,倒是让殿下见笑了。” 姜砚舟也顺势接话:“是啊,三哥难得有空出来走走。体察民情不敢当,不过是听听故事、散散心。方才宁小姐的见解,我们在门口也略听到一二,确实是真知灼见,令人深思。” “……” “……” 雅间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窗外的阳光透过竹帘缝隙,在红木桌面下投下光斑。楼下大堂的说书先生似乎已开始讲下一个故事,隐隐传来新的醒木声和讲述声。 姜砚舟显然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他拉着姜信的胳膊往桌边带:“坐坐坐!三哥,云朗兄这里的茶点可是出了名的好,错过了可惜!” 他一边按着姜信坐下,一边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姜信并未抗拒,只是动作略显僵硬。 姜砚舟拿起一块梅花酥,咬了一口,夸张的赞道:“嗯!果然酥脆香甜!云朗兄,还是你会享受!”他试图用美食活跃气氛,又转向姜信,“三哥,你也尝尝?这可比宫里那些甜腻腻的点心清爽多了。” 姜信依言拿起一块,但他并没有吃,只是拿在手中,目光低垂,仿佛在研究那精致的酥皮纹路。 萧云朗重新坐下,为两位皇子斟茶:“四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些市井小食,图个新鲜罢了。倒是今日能在此偶遇两位殿下,才是云朗的荣幸。”他的目光转向姜信,“早听闻三殿下剑术超绝,尤善重剑,气魄非凡。今日得见殿下风姿,果然名不虚传,令人心折。” 他这番话既是客套,也带着几分真心的敬佩。姜信身上那股气势,确实非常人可比。 姜砚舟立刻接话,眼神发亮:“是吧是吧!我就说我三哥厉害!云朗兄,不是我吹嘘,我三哥那重剑使起来,真有开山断流之势!改日得空,你们真该切磋切磋!云朗兄你的剑法也是精妙绝伦,定是一场精彩的比试!”他兴致勃勃的建议,显然是想找些共同话题,拉近关系。 姜信闻言,终于抬起眼帘看向萧云朗。他的目光在萧云朗腰间扫过,那里空无一物,并未佩戴武器。但他的眼神里并无轻视,只有一丝极淡的探究。 “萧公子,亦习武?”他开口问道。 第二十八章 切磋 萧云朗闻言,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眼,脸上瞬间堆起那招牌式的、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笑容,迎上姜信那审视的目光。 “哎呀,殿下真是抬举在下了!”他摆摆手,“不过是幼时体弱,家父硬逼着学了些花拳绣腿罢了,哪里称得上习武二字?顶多算是……嗯,活动活动筋骨,免得在书院坐久了,身子骨都僵了。” 他边说边为姜信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凉茶重新续上,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对方过于冷硬的面部线条。 姜砚舟正咬着半块梅花酥,闻言立刻咽下,插话道:“云朗兄,你又谦虚!上次在城郊马场,我可是亲眼看见你一剑就挑开了那匹惊马的辔头!” 萧云朗笑着摇头:“砚舟,那不过是情急之下,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再者,马场宽阔,躲闪也容易些。真论起功夫,我这点微末伎俩,怕是连三殿下的一招都接不住。”他再次将话题引向姜信。 姜砚舟却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似乎想找出他藏剑的地方,嘴里还嘀咕着:“咦?云朗兄,你今日没佩剑啊?” “出来喝茶听书,带那个累赘做什么?”萧云朗笑着指了指窗外,“你看这听雨轩,雅致清幽,舞刀弄剑的岂不煞风景?喝茶,喝茶!” 他再次端起茶壶,这次是给自己和姜砚舟续上。 就在这略显轻松的气氛稍稍回升之际,姜砚舟的目光扫过安静坐在萧云朗侧后方的宁菘蓝,在她的侧脸上一掠而过,随即落在了她纤细的腰肢后侧。 在她素雅的月白半臂之下,腰后位置,似乎别着一个细长的物件,只露出一小截末端。 “咦?”姜砚舟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他身体微微前倾,指着宁菘蓝腰后那抹独特的青色,“宁姑娘,你这腰间别的那是……扇子?这玉质……好生独特!我竟从未见过如此通透又内蕴光华的美玉!这是何处的珍品?” 他出身皇家,见识过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但这玉质的光华,确实罕见。 萧云朗心头一紧,下意识的看向宁菘蓝。姜信的目光也仿佛不经意的扫过她的腰间。 宁菘蓝神色平静如常,仿佛只是被人问起一件寻常的饰物。她微微侧身,右手探向腰后,抽出了那柄折扇。 扇子完全展现在众人面前。 “四殿下好眼力。”她手腕微转,青玉扇骨在她指尖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动作娴熟自然,“不过是柄寻常折扇罢了。玉质尚可,是家师今年生辰赠予我的礼物,留作念想。” “哦?宁姑娘的师傅?”姜砚舟的兴趣更浓了,他完全被这柄气质独特的扇子吸引了注意力,忽略了材质来源的问题,追问道,“令师定是位雅士!能寻得如此美玉,又制成这般清雅的扇子,眼光非凡!不知,令师是否也通晓武艺?这扇子看着……” 他打量着宁菘蓝握扇的姿态,那并非寻常闺秀把玩团扇的柔婉,而是一种隐含力道的沉稳。 “宁姑娘莫非也习得一二?”他的问题问得直白,带着少年人纯粹的好奇心。 面对姜砚舟的追问,宁菘蓝神色未变,没有半分被戳破的慌乱。 “家师确实略懂些强身健体之法。”她声音温婉,“这扇子轻便,平日拿着把玩,倒也顺手。习武二字,实不敢当。不过是跟着师傅学了些活动筋骨的粗浅法门,比之萧公子尚且不及,更遑论诸位殿下。” 姜砚舟看着她握扇的姿态,那扇骨衬得她手指愈发纤细莹白,确实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他信以为真:“原来如此!强身健体好,强身健体好啊!我就说嘛,宁姑娘这通身的气度,一看就与寻常闺秀不同,定是得名师指点过!这扇子,配宁姑娘,真是相得映彰!” 萧云朗见话题成功被引开,且宁菘蓝应对得体,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砚舟,你今日嘴巴抹了蜜不成?一会夸三殿下剑术超绝,一会又赞宁妹妹气度不凡,再夸下去,我们可都要找不着北了!” “哈哈,实话实说嘛!”姜砚舟被逗乐了,一拍桌子,兴致勃勃地提议道,“诶,云朗兄,宁姑娘,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大家都有此雅好,不如改日约个时间,咱们找个清净地方,切磋……哦不,交流交流?就当是活动筋骨了!” 他眼神发亮,目光在萧云朗和宁菘蓝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 “我给你们当裁判!三哥,”他又转头看向姜信,“你也来,正好看看云朗兄是不是又在藏拙!” 宁菘蓝握着折扇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青玉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她抬眸迎上姜砚舟热情的目光,又飞快扫过一旁沉默的姜信。 “四殿下盛情,菘蓝本不该推辞。只是……”她顿了顿,语气带上点歉意,“家师所授,多为清心养性之术,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恐在殿下面前献丑,扰了殿下的兴致。再者,习练也只在自家小院随意比划,从未与人交手,实在惶恐。” 姜砚舟还想再说,萧云朗立刻接过话头:“砚舟,你这性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宁妹妹是闺阁千金,习武只为修身养性,哪能像我们这般喊打喊杀的切磋?再说了,”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调侃,“你撺掇得倒起劲,你自己呢?你的功夫又练得如何了?别光想着看热闹,自己也得下场练练吧?” 姜砚舟脸上顿时有些讪讪,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我?我就算了,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在你们面前献丑不是找打嘛!我就是想见识见识……”他随即看向宁菘蓝,眼神依旧明亮,但已不再强求,“宁姑娘莫怪,是我唐突了。一时兴起,没考虑周全。姑娘家习武本就难得,更应珍重才是。切磋之事,确是我思虑不周。” 他道歉得很爽快,态度诚恳,丝毫没有因为被拒绝而心生不快,反而带着点不好意思。这份率真,倒让人生不出半分厌烦。 宁菘蓝微微欠身:“四殿下言重了。殿下心性豁达,是性情中人,民女岂敢见怪。只是自身所学实在浅陋,不敢在行家面前献丑,辜负了殿下美意。” 姜砚舟笑着摆摆手,算是揭过这一茬。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的瞟向宁菘蓝那柄早已收回腰间、只露出一点扇柄的折扇,显然对那扇子本身还念念不忘。 姜信自始至终沉默的坐在一旁,他的目光在宁菘蓝收回扇子时便已垂下,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上。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认出了那扇子的形制,与云辞的如出一辙。 六年时光,物是人非。她就在眼前,唤他“三殿下”,行着最标准的礼仪,眼神平静得仿佛在对待一个真正的陌生人。而他,也只能回以同样陌生的“宁小姐”。 他捏着茶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雅间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说书声、茶客的议论声,以及楼下跑堂伙计吆喝的“新茶到——”的声音,提醒着他们身处闹市茶楼之中。 桌上,那碟梅花酥只剩下些许碎屑,白瓷茶杯里的茶水早已失去了热气,颜色也变得暗沉。 萧云朗提起茶壶,发现壶身也仅剩余温。他笑着打破这片刻沉寂:“瞧瞧,光顾着说话,这茶都凉透了。砚舟,三殿下,可要再添些热茶?还是尝尝听雨轩新到的雨前龙井?” 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姜砚舟刚想开口说“好”,楼下大堂却陡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先是几声突兀的杯盏碎裂声,紧接着是桌椅被大力碰撞的刺耳刮擦声,还夹杂着一个男人粗鲁暴躁的怒骂,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原本的说书声和议论声。 “混账东西!没长眼睛吗?老子的新袍子!” 紧接着是跑堂伙计惊恐的告饶声:“爷!爷息怒!小的该死!小的不是故意的!求您高抬贵手……” 楼下骤然爆发的混乱瞬间打破了雅间内微妙的气氛。 姜砚舟眉头一蹙,立刻站起身,向楼下望去。萧云朗也收敛了笑容,眼神微凝,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宁菘蓝依旧端坐着,只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 就在这时,雅间的竹帘被一只略显粗糙的手轻轻掀开。 一个穿着听雨轩普通粗布衣裳、肩上搭着白布巾的年轻伙计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二十上下,身材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属于丢进人堆里很难立刻找出来的那种。五官平平无奇,但一双眼睛却异常灵动,此刻正带着歉意,微微弯着腰,快步走到桌边。 “几位贵客,实在对不住,惊扰了!”伙计的声音不高不低,一边麻利的开始收拾桌上的茶具和点心碟,“楼下有客人闹事,掌柜的正在处理,小的这就给几位换壶热茶,再上些新点心,算是小店的一点心意。” 他动作利落,擦拭桌面的动作又快又稳,修长的手指上带着薄薄的茧子,像是常年做活留下的。 他一边收拾,一边飞快的扫视了一圈雅间内的四人,目光掠过姜砚舟的紫袍、萧云朗的蓝衫、宁菘蓝的素裙,最后在姜信那身玄色锦袍和冷峻的侧脸上停顿了不足半息,随即若无其事的移开。整个过程自然流畅,仿佛只是伙计对客人衣着的本能打量。 姜砚舟坐回座位,眉头还皱着:“下面怎么回事?闹哄哄的。” “回这位爷的话,”伙计手上不停,“是城南‘顺记’皮货行的林老板,性子火爆,喝了点酒。一个刚来的小伙计手脚不利索,上茶时不小心碰翻了茶盏,溅湿了林老板新做的袍子。林老板心疼,正发火呢。” 他三言两语就把楼下冲突的人物、起因、经过说得清清楚楚,信息简洁明了。 萧云朗闻言,神情微松。这种市井冲突虽然扰人,但也常见。 他看向伙计:“无妨,掌柜处理便是,换壶热茶就好,点心就不必了。” “是,是,小的明白。”伙计连声应着,手脚利索的将凉茶残渣倒入一旁的渣斗,拿起空壶正要转身出去。 一直沉默寡言的姜信却忽然抬起了眼帘,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瞬间锁定了伙计。 “等等。”姜信的声音不高,却瞬间让伙计的脚步钉在原地。 他的身体明显一僵,随即迅速转过身,脸上堆起更加谦卑恭敬的笑容,微微躬身:“这位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姜砚舟和萧云朗都诧异的看向姜信,宁菘蓝也抬眸,目光在姜信和那伙计之间流转。 姜信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扫过伙计那张平平无奇的脸,最终落在他那双明亮、灵动、此刻正表现出惶恐的眼睛上。 雅间内一片寂静,只有楼下隐约传来林老板不依不饶的怒骂声。 几息之后,姜信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刚才说,是城南‘顺记’皮货行的林老板?” “是,是,爷,您听得真清楚。”伙计忙不迭的点头,腰弯得更低了些,“就是那位林老板。” “他常来?”姜信的问题依旧简短,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力。 伙计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快速回答:“回爷的话,林老板是咱们听雨轩的老主顾了,隔三差五就回来,尤其喜欢午后点壶浓茶,听会书。他性子是急了些,但平日还好,今日怕是……喝了酒,加上心疼新袍子才……” 姜信的目光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眼睛,仿佛在判断他话语的真实性。 片刻后,他又问道:“那个弄湿他袍子的伙计,是新来的?” “是,新来的,才三天,手脚还生得很,毛手毛脚的。”伙计立刻回答,语气带着点无奈,“掌柜已经去赔礼了,估计要扣他工钱。” 姜信听完,没有再追问,只是轻微点了下头,目光终于从伙计身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面前的桌面,恢复了那副生冷勿近的模样。 “小的这就去给几位爷换热茶!” 伙计如蒙大赦,赶紧躬身,抱着空茶壶快步退了出去,竹帘在他身后轻轻晃动。 姜砚舟看着伙计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沉默的三哥,一脸莫名其妙:“三哥,你问这些干嘛?一个皮货商闹事而已。” 他觉得姜信的反应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萧云朗却若有所思的看着那晃动的竹帘,又瞥了一眼姜信。他心思敏锐,隐隐觉得姜信刚才的问话似乎意有所指,并非单纯询问楼下冲突。那伙计看似普通,但那双眼睛……他总觉得有些特别。 宁菘蓝收回目光,轻轻呷了一口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什么也没说。 没过多久,竹帘再次被掀开。还是刚才那个伙计,他托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把冒着热气的茶壶和四个干净的白瓷茶杯。 “几位爷、小姐,新沏的雨前龙井,您几位尝尝鲜。” 伙计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笑容,声音平稳了许多。 他动作娴熟的将茶杯一一摆放在四人面前,而后提起茶壶,开始斟茶。他的动作依旧利落,但这一次,萧云朗和姜砚舟都下意识的多看了他几眼。 热水注入杯中,清新的茶香立刻弥漫开来,冲淡了之前凉茶的苦涩和点心的甜腻味。 伙计先给姜砚舟斟满,然后是萧云朗,接着是宁菘蓝。当他走到姜信身边,准备为他斟茶时,姜信依旧低垂着眼,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伙计似乎有些紧张,握着壶柄的手指微微收紧。就在他倾斜壶身,滚烫的茶水即将注入姜信的茶杯时,他脚下不知怎么,轻微的趔趄了一下。 “哎呦!”伙计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这一下趔趄幅度极小,普通人甚至察觉不到。但就是这细微的失衡,导致他手中茶壶的壶嘴猛的一偏,滚烫的茶水瞬间偏离了茶盏,直直朝着姜信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泼去! 第二十九章 宁小姐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姜砚舟和萧云朗脸色都是一变,宁菘蓝也瞬间抬眼。 眼看那冒着热气的茶水就要浇在姜信的手背上,以这水的温度,若是泼实了,必然烫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姜信放在桌面上的右手,仿佛只是随意的向内平移了半寸。 但就是这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移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恰好完全避开了泼洒的茶水轨迹。 “哗啦!” 滚烫的茶水全部泼在了光滑的桌面上,迅速蔓延开一片深色的水渍,热气蒸腾,一滴都没有溅到姜信的手上。 伙计似乎吓傻了,脸色瞬间煞白,手一抖,茶壶“哐当”一声掉在桌面上。幸好壶身结实没有摔碎,但剩余的茶水也倾泻而出,流了一桌。 他慌忙抓起搭在肩上的白布巾去擦,动作慌乱,语无伦次的告饶:“爷!爷息怒!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没站稳……烫着您没有?小的……” 桌面上一片狼藉,弥漫着浓郁的茶香和水汽。 姜砚舟松了口气,随即蹙眉看向那伙计,语气带着责备:“你怎么回事?毛手毛脚的。差点烫着人!”他担心的看向姜信的手,“三哥,没事吧?” 萧云朗也站起身,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和惊慌失措的伙计,眉头紧锁。 宁菘蓝的目光飞快的在姜信的手和那伙计煞白的脸上掠过,眼神微凝。 刚才那一下,太巧了。姜信躲避的动作,与其说是反应快,不如说更像是……早有预料?而且,那伙计趔趄的角度和泼水的方向…… 姜信抬起头,目光扫过桌面,最后落在那伙计因极度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和煞白的脸上。 他没有理会姜砚舟的询问,也没有去看萧云朗,只是对着那几乎要跪下去的伙计,淡淡的说了一句:“无妨,收拾干净。”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止住了伙计夸张的告饶和颤抖。 伙计猛地抬头看向姜信,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之前的惶恐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但这光芒只是一闪而逝,他立刻又低下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感激:“谢、谢爷宽宏!谢爷宽宏!小的这就收拾!这就收拾!” 他手忙脚乱的擦拭着,动作比之前慌乱了许多。 将倾倒的茶壶扶正,收拾掉湿透的点心碎屑。整个过程,他再没敢抬头看姜信一眼,但那双手在擦拭时,手指似乎不经意的在湿漉漉的桌面上点了几下,留下几个几乎被水渍瞬间覆盖的、不成型的湿点。 姜信的目光,在那几个湿点的位置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很快,伙计收拾好了桌面,除了那块深色的水渍,桌面恢复了干净。他抱着托盘,上面放着湿布巾和空壶,对着四人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后怕:“几位爷、小姐,实在对不住!小的这就去重新沏一壶茶来,请几位稍候片刻!” 说完,他抱着托盘,脚步有些虚浮的、逃也似的退出了雅间。 姜砚舟看着伙计消失,这才彻底松了口气,转向姜信,语气带着关切:“三哥,真没事吧?吓我一跳!这伙计也太不小心了!回头得跟掌柜说道说道!” 萧云朗也重新坐下:“确实有些蹊跷,看他刚才进来时手脚挺麻利的……”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宁菘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新倒的、幸免于难的雨前龙井,轻轻吹了吹热气。 姜信同样端起自己面前那杯茶,他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烫的杯壁,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望向那还在微微晃动的竹帘。 刚才那一瞬间,不是意外。 那伙计的趔趄的角度、力度都极其精准,目的根本不是烫伤他,而是……试探。 试探他的警觉性,试探他的反应能力。 而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在对方壶嘴偏离的毫秒之间,就精准的捕捉到了水流的轨迹和落点。那看似随意的移动,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 对方显然看懂了他的躲避,那双眼睛在惊恐褪去后闪过的光芒,是确认。 至于桌面上那几个湿点……姜信垂下眼帘,看着杯中的茶水。那是一个极其隐秘的标记,一个只有特定圈子里才懂的、表示有重要信息传递的信号。 这个看似普通的伙计,绝不普通。 他的眼睛,他的观察力,他汇报信息时的简洁清晰,他那看似笨拙实则精准的试探,以及最后留下的暗号……都指向一个答案:这是一个极其专业的“眼睛”和“耳朵”,一个在黑暗中游走的情报高手。 楼下,林老板的怒骂声似乎平息了,隐约传来掌柜陪笑的声音。 雅间内,茶香依旧,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微妙。 没过多久,竹帘再次被掀开,还是那个伙计。 他脸上带着心有余悸的苍白,但动作恢复了之前的麻利。他端着一个新托盘进来,上面依旧是一把新沏的茶壶和四个干净的茶杯。 “几位爷、小姐,新茶来了。”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惶恐的余音,小心翼翼的、目不斜视的为四人重新斟满茶水。这一次,他的手稳如磐石,动作一丝不苟。 给姜信斟茶时,他显得格外紧张,壶嘴悬得很高,水流稳稳注入杯中,没有一丝溅出。 倒完后,他飞快地收回手,后退一步,微微躬身:“几位慢用,有事随时招呼小的。”说完,他准备再次退出去。 就在他转过身,背对着姜砚舟和萧云朗,面对着竹帘方向时,姜信端起了那杯新倒的、热气腾腾的茶水。他没有看那伙计,仿佛只是对着空气,用他那低沉平稳、刚好能让对方听清的声音,淡淡的说了一句:“这雨前龙井,不错。” 这句话平平无奇,就像任何一位客人对茶水的普通评价。 然而,那正要掀帘出去的伙计,背对着他们的身体,却极其轻微的顿了一下。但仅仅是一瞬间,他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动作流畅地掀开竹帘,快步走了出去。 姜砚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赞道:“嗯,是比刚才的碧螺春更鲜爽些!三哥好品味!”他完全没在意姜信那句看似随意的评价。 萧云朗也品了一口,点点头:“确是好茶。” 宁菘蓝安静的品着茶。她注意到了那伙计离场前的停顿,也听到了姜信那句看似普通的评价。但那真的只是一句评价吗? 姜信将茶杯凑近唇边,轻轻呷了一口。清冽甘醇的茶汤滑入喉中,带着新茶的鲜爽。 他知道,那条“鱼”已经咬钩了。不需要明面的效忠仪式,不需要任何言语的承诺。一次试探,一次完美的应对,一暗含接纳的评语。黑暗中,一条新的、潜力巨大的情报线,已经悄然建立,无声无息的汇入了他身后那片尚在构建的暗网中。而他,甚至不需要回头去看。 姜砚舟看看天色,又看看沉默的姜信和安静品茶的宁菘蓝,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笑着提议:“茶也喝了,书也听了,我看时候也不早了。云朗兄,宁姑娘,不如咱们……” “也好。”萧云朗立刻会意,接声道。他看向宁菘蓝,“小菘蓝,可要回去了?我送你。” 宁菘蓝放下茶杯,微微颔首:“有劳云朗了。”她转向姜砚舟和姜信,再次屈膝行了一礼,“今日叨扰两位殿下雅兴,民女先行告退。” 姜砚舟连忙摆手,笑道:“宁姑娘太客气了,能与你同席品茗,是我们的荣幸才是!改日有机会再聚!” 姜信依旧端坐着,在宁菘蓝行礼告退时,他终于再次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宁小姐慢走。” 萧云朗对姜砚舟和姜信抱了抱拳:“两位殿下,那我们先告辞了。”他护着宁菘蓝,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雅间。 竹帘在他们身后轻轻晃动。雅间内只剩下姜砚舟和姜信二人。 姜砚舟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靠回椅背,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呼……可算自在了点。三哥,你刚才可真是……”他想说“吓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个词,“……够沉得住气。那伙计差点烫着你,我看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姜信没有回答,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竹帘,落在那抹消失在楼梯转角的水青色身影上。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温凉的茶,一饮而尽,随即他放下空杯,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走。” “啊?这就走?”姜砚舟一愣,连忙放下茶杯跟上,“三哥,等等我!” —— 听雨轩门外,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青石板路上。 萧府的马车已经停在路边,车夫见萧云朗和宁菘蓝出来,立刻搬下了脚凳。早已等候在马车旁的松香,见自家小姐出来,连忙迎上去,侍立在一旁。 “小菘蓝,上车吧。”萧云朗侧身,示意宁菘蓝先上。 宁菘蓝点了点头,提起裙裾,正要踏上脚登。 就在这时,听雨轩的门再次被推开。 姜砚舟带着笑意的声音率先传了出来:“云朗兄,等等我们!” 萧云朗和宁菘蓝闻声回头。只见姜砚舟大步流星的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气质沉冷的姜信。 姜砚舟几步走到近前,对着萧云朗笑道:“真是巧,你们还没走远,我和三哥也准备回宫了。”他目光又转向宁菘蓝,笑容真诚,“宁姑娘,改日若有空,再让云朗兄约你出来品茗听书!” 宁菘蓝微微欠身:“谢四殿下美意。” 萧云朗也笑着应和:“一定一定。” 姜砚舟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他的护卫立刻为他打起车帘。 他正要抬脚上车,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着姜信挤了挤眼,促狭地笑道:“对了三哥,过几日城东慈恩寺有庙会,听说热闹得很,杂耍、小吃、灯谜,什么都有,跟宫里闷着多没意思,要不要一起去逛逛?也散散心?” 他纯粹是觉得姜信性子太闷,想拉他出去走走。 姜信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似乎飘向了远处。 萧云朗正笑着对宁菘蓝道:“小菘蓝,上车吧,我送你回月兰居。” 松香打起车帘:“小姐。” 一直沉默着站在萧家马车旁、仿佛一尊雕像的姜信,忽然动了。他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不大,却恰好越过了萧云朗,站在了宁菘蓝的身侧,距离不远不近。 阳光落在他玄色的锦袍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也落在他束起的玉冠上,泛着内敛的光泽。 他微微侧身,目光终于落在了宁菘蓝的脸上。那双黑深深的眸子,此刻正清晰的映着宁菘蓝的倒影。他喉结似乎极其轻微的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压下某种翻涌的情绪。 然后,他用他那特有的、低沉平稳却比平常多了一丝紧绷的声音,问道:“宁小姐。” 宁菘蓝停在马车脚凳前,半侧着身,抬起眼眸,看向突然开口的姜信。琥珀色的眼眸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无波,带着一丝询问。 萧云朗也愣住了,他脸上的笑容僵住,带着明显的错愕和不解看向姜信。正准备上车的姜砚舟也停下了动作,惊讶的回头望来。 周围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连街上的喧嚣都仿佛被隔绝。松香紧张的屏住了呼吸,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家小姐和姜信。 姜信的目光没有躲闪,他迎着宁菘蓝的注视,继续说道:“过几日,城东慈恩寺庙会。若得空,是否……方便一同前往?” 他说完了,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客套的寒暄,甚至没有理会姜砚舟刚才同样的提议。 这样直白得近乎突兀的邀约,就这样被他平静的抛了出来,仿佛只是在询问天气。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颚线和他负在身后、此刻悄然攥紧的拳头,泄露了这平静表象下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