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乐》 第1章 梦魇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 火。 无边无际的火海。 许佑宁的梦境里总是弥漫着铺天盖地的烈焰。 她站在一片焚天的火海中央,灼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滚滚浓烟呛得她无法呼吸。四周是噼啪作响、轰然倒塌的梁柱,焦黑的断壁残垣在炽焰中若隐若现。一个男子的声音穿透这片灼热的炼狱,声声唤着她的名字。 “阿宁......” 那声音里糅杂着太多情绪——关切、恐惧、痛楚,还有她读不懂的复杂情愫。更奇怪的是,这声音似乎并非在单纯地呼唤,更像是一种指引,穿透混乱与恐惧,直抵她内心最深的困惑。 “阿宁!听着!真相就在这灰烬里!” 声音在火焰的咆哮中断续传来,带着一种急切的、甚至命令般的意味,“你必须想起来!必须找到它!” 灼热的风裹挟着灰烬扑面而来,燎得她脸颊生疼。燃烧的碎屑如赤红的蝶,纷纷扬扬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 “许佑宁,醒醒!”男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颤抖,“这一切该结束了!逃出去!快逃!但你一定……一定要记住……记住这场火!” “......真相......什么真相?” 许佑宁想要嘶喊、想要追问,喉咙却像被烟尘堵住。 剧烈的头痛袭来,她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她拼命想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想看清说话者的脸,想穿透火焰看清这地狱般的场景,但眼前只有扭曲跳动的火舌和浓得化不开的黑烟。 关于那场火的记忆,只剩下灼热、恐惧、这指引般的声音,以及一片彻底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想不起来。 “阿宁......阿宁......去找!一定要找到!” 那呼唤声忽远忽近,如同隔着一层滚烫的烟幕,带着某种宿命的悲怆和不容置疑的催促。 “看着我!求你看看我!看清这里发生的一切!” 许佑宁拼命想要睁开眼,可视线里只有摇曳的火舌和模糊晃动的人影轮廓,无论她如何努力聚焦,那张脸始终隐藏在火焰与浓烟之后,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纱。 她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上——不知是她的泪,还是谁的泪。 “你是谁——!告诉我真相是什么——!?” 许佑宁猛地从床榻上弹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她大口喘息着,手指死死攥住被褥,直到关节发白。 梦中那焚身般的灼热感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而那个急切呼唤她、指引她寻找真相的声音,仍在耳畔嗡嗡作响,带着未解的谜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窗外,东方才泛起鱼肚白。 “又是这个梦......“她揉了揉太阳穴,指尖触到一片冰凉。这已经是本月第七次了,每次都是同样的火海炼狱,同样的、指引她寻找真相却又不让她看清的声音,却始终记不起那场大火的起因,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更不知道那所谓的“真相”究竟指向何处。遗忘像一块沉重的黑布,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段记忆的核心,唯有那声音的催促,如同烙印般清晰。 鸡鸣声划破晨曦,许佑宁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到铜镜前。镜中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圆润的脸庞还带着几分稚气,唯独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的眸子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却因眼底那抹澄澈而显得格外干净。只是眼下浓重的青黑暴露了她连日来的噩梦缠身。 “都怪这该死的梦!”她用力拍了拍脸颊,试图赶走困意,“再不去学堂,夫子的戒尺可不会留情。” “阿姐!” 房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炮弹般冲进来,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许佑宁低头,对上一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她十岁的弟弟许佑兴正仰着脸,露出一个过分狡黠的笑容。 “又想耍什么花招?”许佑宁眯起眼睛,手指戳了戳弟弟肉乎乎的脸蛋。 “带我去学堂嘛!我保证这次一定乖乖的!”小胖子信誓旦旦地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不行。”许佑宁斩钉截铁地掰开弟弟的手,“上个月你带着大黄二黄闹学堂的事,夫子到现在还气得胡子发抖呢。” 说起那件事,大概是一个月前,让学堂鸡飞狗跳的人,眼前这位罪魁祸首,她的亲弟弟,许佑安。牵着他养的两条大黄狗偷偷溜进了学堂。以至于那天夫子讲课的时候还问我们是不是听到了狗吠……他说一句,狗便跟着汪一句,气的夫子胡子都竖起来了。这还不算什么,那狗后来饿极了,到处找东西吃,阴差阳错把夫子夫人给他做的饭菜都给偷吃了,只在案发现场留下一串狗爪印,还有一撮狗毛。经过重重查证,终于查到了他的两只狗,狗脏并获。 后果就是夫子不许佑兴再来学堂,而她把狗卖给狗肉铺,换了几个钱,给夫子买了些酒菜赔礼,顺便还买了串糖葫芦打算哄哄弟弟。那小混世魔王一开始还因为把狗卖了同她置气,说她是个卖自己的恶女人。许佑宁轻轻一笑,便将手里的糖葫芦晃了晃,说着那将他也卖了,好做个实打实的恶女人。许佑安难以置信的看了她一眼,大喊着要与她这个恶女人断绝关系,便哭着跑走了。 又过了几天,小孩子忘性大,大概是卖狗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又确实没人同他玩,天天又来缠着她。就如现在这般。 许佑安见其人不为所动,吸吸鼻子,便撒了手,转身就溜的没影了。 许佑宁望着弟弟圆滚滚的背影,忍不住摇头失笑。 突然,她瞥见窗外日头已高,脸色骤变。 “糟了!早课要迟到了!”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学堂,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轻盈舞动。许佑宁气喘吁吁地赶到学堂时,额头已沁出一层薄汗。她猫着腰,轻手轻脚地往门内挪动,却听见一声轻咳。 “许佑宁,站住。”夫子半阖着眼,手中的戒尺在案几上轻轻敲打,“这已是本月第三次迟到了。” 许佑宁肩膀一垮,慢吞吞地转过身来。晨光映照着她略显苍白的面容,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缓缓伸出掌心:“学生知错了...” “啪!”戒尺重重落下,她猛地咬住下唇,眼眶瞬间泛红。 “啪!”第二下更重,她终于忍不住轻呼出声:“夫子手下留情!” 回到座位时,她偷偷揉着发红的手心,在心里把夫子骂了个遍。这个老顽固,昨日才收了她从醉仙楼带来的酱牛肉,今日下手却半分情面都不留。 “阿宁!看这里!”一个纸团精准地砸中她的后颈。 她扭头瞪向始作俑者。薛衍正支着下巴冲她笑,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促狭。阳光透过窗纱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他愈发俊朗。 “薛子霁!”她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你是没事干,闲得发慌吗?” “哪里的话,本少爷这是关心同窗。”薛衍晃了晃手中的毛笔,墨汁差点甩到她脸上,“看你吃瘪的样子,可比听夫子讲《论语》有趣多了啊。” 许佑宁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正要发作,却见夫子警告的目光扫来,只得悻悻作罢。她在心里默念: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午时的书院格外安静。许佑宁独自坐在老槐树下,小口啃着已经冷硬的烧饼。秋风卷着落叶在她脚边打转,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谈笑声。 “……听说左相家的病秧子要当少学监了?” “那个陶二?哈!要不是因为他爹……” “嘘,小声点……” 许佑宁的动作顿住了。烧饼碎屑从指间簌簌落下,她盯着地上忙碌的蚂蚁出神。这些纨绔子弟,除了议论他人长短,还会什么? “管得可真宽。”她突然出声,掸了掸洗得发白的旧袍子,“人家就算是靠父荫,也比某些人强百倍。” 亭中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为首的周冲摇着描金折扇转过身来,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忽然嗤笑出声:“我当是谁,原来是许——大小姐。”他故意拖长声调,“没爹没娘的野丫头,要不是攀上了薛家……” “周公子说得对。”许佑宁平静地打断他,“在下确实不是''东西'',不像公子您,是个十足的''东西''呢。” 周冲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猛地抓起茶盏掷来,瓷杯在许佑宁肩上碎裂,鲜血立刻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几个同伴见状,悄悄溜走了。 “站住!”周冲暴跳如雷,“本公子让你走了吗?跪下认错!” 许佑宁挺直脊背,任由血珠顺着指尖滴落。正要离开,忽然被一股清冽的沉香气味包围。抬头对上一双盛怒的眼睛——薛衍不知何时已挡在她身前,那袭华贵的紫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周冲,”他声音轻柔得可怕,“你爹周侍郎没教过你,打狗也要看主人吗?” 许佑宁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别惹事……上次的禁闭……” 薛衍见她右肩已经渗出血来,皱了皱眉便说道:“你看看你,我这一时半会儿不在,你就把自己伤着了,没有本少爷你可怎么办呀!”随即便就在心里把周冲祖上都骂了个遍,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许佑宁摇了摇头,示意薛衍不要节外生枝,勉强扯出个笑意对他道:“周冲他爹现在与右相交好,你惹他必会让王爷那边不好做,今日是我先言语冲撞他的,讨不了好......我没想到他会动手。” 薛衍看着她惨白的脸色,眼中怒火更盛。但最终只是冷冷扫了周冲一眼,小心搀着她离开。身后传来周冲歇斯底里的叫骂,很快消散在秋风里。 ***** 盛夏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般灼人,薛衍扶着许佑宁穿过晒得发白的石板路时,蝉鸣声此起彼伏。许家小院里的鸡窝旁,许佑安正撅着屁股在里面翻找,满头鸡毛随着他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活像个毛茸茸的小刺猬。 “衍哥哥!”许佑安一抬头看见薛衍,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随手把刚掏出来的鸡蛋往地上一扔,撒腿就往这边跑。只可怜那枚鸡蛋在烈日的炙烤下,很快就要变成煎蛋了。 “你怎么来了呀?是不是这许佑宁这母老虎又欺负你了!?”小胖子撇了撇嘴,搞得许佑宁好像平时都欺负他一样。 右肩上传来的痛意让许佑宁有些无力,根本抬不起胳膊。她忍住想抽这臭小子的冲动,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许佑安,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小胖子冲她吐舌头做鬼脸:“略略略,许佑宁你就是只母老虎!”那张沾着鸡饲料的小脸上写满了得意。 许佑宁气得牙痒痒,抬手就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她转而掐住薛衍的胳膊,后者立刻正色道:“佑安,你姐受伤了,别闹,快去喊宋婶。” 许佑安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瞪圆了眼睛,这才注意到姐姐苍白的脸色和肩上洇出的血迹。 “阿姐你……!?”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这孩子。”薛衍摇摇头,扶着许佑宁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七月的风裹挟着槐花的香气拂过,他一边斟茶一边絮叨:“你们姐弟俩真是……” “闭嘴。”许佑宁接过茶盏,温热的茶水氤氲着热气,映得她眉眼柔和了几分。她听着薛衍念叨周冲的事,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他脸上。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看嘛,佑安这性子跟你简直一模一样,刀子嘴豆腐心的,平时看着多嫌弃,关键时刻还不是向着你这边的......” “薛子霁你哪来那么多废话,我渴了,倒茶!” “......小的遵命!” 许佑宁喝着茶听旁边这个大男人碎碎念了一会儿,也不过就是些让他莫逞口舌之强的话,那周冲仗着家里有几分势力为非作歹,少与他争辩什么的。 薛衍此人,虽说都称他为薛小王爷,实则他父亲在朝中并无实权,空有虚名罢了。他又是个不安分的性子,老是与人起冲突,这么多年过去却也是收敛不少。反倒是许佑宁自己,被他惯的颇有些脾气,倒是最后还常常需要他来给自己善后......想到这里,许佑宁抿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脸庞。 他确实生得副能讨人欢心的好皮相,一双桃花眼本该风流多情,却因眉宇间的英气而显得格外明亮。此刻他正说到激动处,薄唇微抿,下颌线条绷紧,倒显出几分平日少见的凌厉。 “看够了吗?”他突然转头,眼里盛满笑意。 许佑宁呛了一口茶,耳根发热:“谁看你了!我只是在想...” 她话还没说完,宋婶就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院子,粗布衣裳被汗水浸透了大半,见到她身旁的薛衍后连忙想要行礼,薛衍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如此,直道赶紧给人看伤,随即便出去了。 宋婶见薛衍出去了,捏了把头上跑出来的汗。此时正值盛夏三伏时节,午后热浪滚滚,外头日光也毒辣的很,这一路过来确是不好受。 “怕是伤口已经跟衣物粘连起来了......”外衣被人褪下,露出伤口来。宋婶担忧的看着她,言语中满是关心。 “宁丫头你这怎么伤着的,也不小心一点,要是你娘还在肯定又要......” “婶,没事,小伤而已。”许佑宁半眯着眼睛靠在床沿,倒是不觉得有多疼。早上没睡好,现在反倒又有些困了。 处理伤口时,许佑宁咬着被角,冷汗浸湿了鬓发。宋婶的手很稳,但剥离与衣物粘连的皮肉时,她还是疼得眼前发黑。 宋婶见她这样也不愿多说,手脚利索的帮她处理好伤口上了药,随后再交代了几句,便又匆匆赶回家做饭去了。 等她换好干净衣裳出来时,日头已经西斜。薛衍倚在槐树下,斑驳的树影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流淌。许佑安正扒着他的胳膊说悄悄话,见她出来,立刻飞奔过来。 “阿姐!”小胖子扑进她怀里,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许佑宁揉乱他的头发,顺手拍掉几根顽固的鸡毛,然后精准地揪住了他的耳朵。 小胖子抱着她的手,疼的龇牙咧嘴,却还不忘看向薛衍那边说几句她的坏话。“哎哟哟......阿姐轻点!疼!衍哥哥你看看,这种母老虎你也敢要!” 许佑宁看着弟弟红扑扑的脸蛋,忽然觉得肩上的伤也没那么疼了。她手上力道不减,嘴角却悄悄扬起:“臭小子,你还知道关心姐姐了?” 余光里,她看见薛衍倚树轻笑,眼里盛满了温柔的夕照。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新人报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梦魇 第2章 “好”消息 五月的永安城,日头毒辣得能将青石板烤出烟来,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近日街头巷尾最沸沸扬扬的谈资,莫过于左相家那位久病深居的二公子陶言奚,竟要接掌国子监少学监之职。此事如同投石入湖,涟漪已荡至贩夫走卒的唇齿之间。 许佑宁前些日子因受伤被薛衍和自家那倒戈的弟弟许佑安联手“软禁”在家,憋闷了数日,好不容易才寻隙溜出来透气。没成想,她才在西市街头走了几步,便见连路边卖炊饼的粗汉都在唾沫横飞地议论此事。 “听说了没?相府那位风吹就倒的二公子,竟要去国子监当少学监了!”汉子拍着面案,面粉簌簌落下,“我表兄在里头当差,亲口说的,那位爷走路都需人搀扶,一阵风都能刮跑喽,如何能立威讲学?” 隔壁茶摊的老者慢悠悠啜了口粗茶,吐出茶叶梗,嗤笑道:“你懂个甚?人家是左相的嫡亲骨血,金尊玉贵!便是躺着去点个卯,那些官家子弟也得毕恭毕敬跪着听训!” 许佑宁在旁驻足听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讥诮。这些市井小民哪里会知道,国子监那潭水比护城河还深。 如果单说左相家的公子接管了国子监,怕都不会有什么影响。这问题就出在,传闻那左相的二儿子陶言奚,因为早产的缘故,从小体弱多病,别说去国子监授课了,出门恐怕都是个问题。 再要说这国子监是什么地方,普通人大概是挤破脑袋都进不去,望尘莫及。因为这国子监收学子,一要人品才学,二要身份家世。而家世才是最重要的。 国子监,那是天下学子仰望的圣地,亦是权贵门第的角力场。其下设六学二馆,等级森严,壁垒分明:国子学乃三品以上显贵子弟的专属;太学收五品以上;四门学为七品以上及才学优异者敞开;书、算、律三学,方是八品官员与平民俊杰的窄门。至于崇文馆与弘文馆,尤其崇文馆,更是皇亲贵胄的禁脔。出身门第,早已在入门前就划定了高低尊卑。 想及此,许佑宁不禁摇头咂舌,感叹世道如此,有些人在起跑线上就已经赢了。 “刚出炉的肉包子——”小贩的吆喝打断了她的思绪。许佑宁摸出兜里最后的三个铜板,接过油纸包时,热气透过纸张烫得她指尖发红。她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滚烫的肉汁瞬间在口腔炸开。 “烫烫烫!”她跳着脚直哈气,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果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连这热包子也吃不得啊…… “朝廷办事!闲杂人等让开!” 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街边的人一时间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管是卖东西的还是买东西的。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便知道又要出事了,也不知这次是哪位大人要升官发财,又或是哪位惹了当今圣上,要被贬流放了…… 人群如潮水般退向两侧。许佑宁被挤到墙角,看见一队黄衣侍卫纵马飞驰,腰间金牌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领头那人马鞭甩得噼啪响,有个卖糖人的摊子躲闪不及,顷刻间被踏得粉碎。 “驾!!!” “驾!” 许佑宁正赶上个热闹,也探头瞧了瞧。黄衣侍卫,果然是宫里的人…… 与此同时,突然人群里传来一个妇人急切的喊声“我的孩子!” 许佑宁不由得也循着声音看过去,那马路中间正有个步履蹒跚的小娃娃,手里拿着串糖葫芦咿咿呀呀的想要寻娘亲。只怕是刚学会走路,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那糖葫芦也掉在一旁,便扑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心中一紧,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扒开人群便飞奔过去。好在之前跟着薛衍的武师学了点拳脚,也不枉老是陪他挨打受罚。 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她箭步冲出去时,听见身后有人惊呼“不要命了”。马蹄声近在耳畔,她甚至能看清马鼻喷出的白气。一个飞扑将孩子护在身下,后背重重撞上石板的瞬间,她恍惚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 “让开让开!一个两个都不要命了是不是!耽误了圣旨,看看你们能有几个脑袋来赔!” 人群惊魂未定地散开,市声渐次恢复。许佑宁忍着肩头的抽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咳几声,后背的湿润感让她知道伤口怕是又裂开了。 “宝儿!我的宝儿!”那妇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一把抱起孩子,上上下下仔细检查,确认无虞后,才涕泪横流地转向许佑宁,抓住她的手不住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老妇就这一根独苗啊……姑娘你可伤着了?那马蹄子那么快,没踏到你吧?” 许佑宁连忙摇头,只道无妨。她向来不习惯被人如此千恩万谢,窘迫得只想立刻脱身。妇人见她推辞,虽觉她应无大碍,但救命之恩岂能不报,执意要请她回家吃顿便饭。许佑宁正寻思脱身之词,眼尖地瞥见地上那个被自己压得扁扁的、只咬了两口的肉包子,恰在此时,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她下意识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 “那就叨扰大娘了。”她揉着肩膀苦笑。方才救人的英勇气概烟消云散,此刻满脑子都是热腾腾的饭菜——毕竟从家里出来时,她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吃饭才是人生大事,不吃白不吃,更何况自己确实也再买不了第二个包子了…… 走过街角时,许佑宁不经意回头,瞥见几个戴幞头的书生聚在告示栏前指指点点。黄绢诏书在风中微微晃动,上面“陶言奚”三个朱砂字鲜艳得刺目。 ****** 永安城东,左相府中。 偌大的相府庭院深深,却显出一种异样的清寂。偶有青衣婢女端着物什,步履轻盈地穿过曲折的回廊与青石小径。几个健仆低声谈笑着府中趣事,手下却麻利地清扫着院落,一切井然有序,透着不容喧嚣的森严。 一间陈设雅致却气息凝重的书房内,紫铜博山炉中逸出袅袅青烟,沉香的气息在静谧中沉浮。除却这细微的烟缕与众人极力压抑的呼吸,再无一丝杂音。 冰冷的地砖上,跪着几名黑衣暗卫。他们周身萦绕着经年刀口舔血的凛冽煞气,此刻却如同石雕般纹丝不动,汗水早已浸透紧贴背脊的衣衫,额角青筋微凸,气息却控制得极稳。 书案之后端坐一人。玉簪松松束起墨发,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肤色愈发有种久不见光的冷白。他身着天水碧云纹锦袍,本应温润柔和的颜色与回云暗纹,落在他清癯挺拔的身姿上,却透出一种疏离淡漠的寒意。正是那位被市井传为“病秧子”的左相二公子——陶言奚。 那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正缓缓翻动着暗卫刚呈上的信函,纸页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眼帘低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下方众人:“除此之外,你们真就一无所获?” 为首暗卫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回公子,属下本欲生擒那贼首拷问,未料其齿藏剧毒,见事败立时自戕!是属下……无能!请公子重罚!” “同伙?线索?”陶言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无形的压力。 “确有一同伙接应!此人武功极高,身法诡谲,属下等数人皆被其所伤,未能……未能将其留下!”暗卫头垂得更低,随即急声道,“然那贼子逃窜时,被韩齐一箭射中后心!箭簇淬有‘牵机引’,循此追查,必能寻得其藏身之处!” “知道了。”陶言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下去吧。继续查。若再寻不到此人踪迹……”他微微一顿,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便不必回我,直接去父亲处领罚。” “是!”几人沉声应命,如蒙大赦又似背负千钧,不敢有丝毫停留,身影一晃,便如鬼魅般翻窗而出,消失在庭院深处。 书房内重归死寂。陶言奚的目光再次落回案上散乱的信函,眉心紧蹙,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长袖一拂,将那些密信尽数扫入一旁燃着银霜炭的火盆中。跳跃的火舌瞬间吞噬了纸张,扭曲的墨迹化作缕缕青烟,只余下灰烬。 “究竟是何等秘密……值得他们以命相护?”低沉的轻语在空寂的室内几不可闻。 他倏然起身,几步走至窗边,对着虚空吩咐,声音冷冽如冰:“影七。”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落下,单膝跪地。来人一身劲装,气息凝练如未出鞘的利刃,虽未开口,凛然的杀气已弥漫开来。 “速去关州。帮我查清那件事。”陶言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切记,绝不可让父亲察觉分毫。” “是!”黑影应声,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融入窗外浓重的暮色里。 ***** 许佑宁在那位热情的大娘家饱餐一顿,心满意足地揉着肚子踱了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了一会儿,猛然想起家中那群饿得咕咕叫的鸡仔,还有菜园子里亟待浇灌的嫩苗,更想到自家那个皮猴弟弟许佑安,此刻怕不是又在哪棵树上掏鸟窝……一股无名火蹭地又冒了上来,她跺跺脚,急匆匆往家赶。 谁知回去根本没有看见人,许佑宁也管不了其他的,这边刚把鸡喂完,就看见薛衍跟只花孔雀一样摇着扇子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那个小胖子,手里还抱着只小猪崽。 “许——佑——安——” 小胖子许佑安一见到姐姐,立刻把头一扭,下巴抬得老高,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只用眼角余光瞟她,那模样活脱脱一只抱着宝贝不撒手的小刺猬。 薛衍笑嘻嘻地凑到许佑宁面前,挡住了她即将爆发的怒火,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阿宁阿宁,先别恼!天大的好消息,听不听?” 许佑宁狐疑地挑了挑眉,示意他有话快说。 “我父王发话了——”薛衍啪地合上扇子,得意地用扇骨敲了敲手心,“让我去国子监进学!” “……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许佑宁翻了个白眼。 “嘿嘿,别急嘛!”薛衍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带着邀功的雀跃,“还有呢!你也得去!阿宁,我可是在父王书房外跪了小半个时辰,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老人家勉强点头的!你可不能辜负我这番心血啊!” 薛衍让阿宁随他入学的事情被父王大训了一顿,想起来父王当时铁青的脸色他就后怕,还好他嫡姐——如今的太子妃薛婉当时在旁边帮他解围。父王本来差点就要打他了,好歹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最终也是下不去手。 许佑宁听着却握紧了拳头,作势就要往薛衍身上打过去,咬牙切齿。“……我打不死你个二货!谁要去那个鬼地方!自己遭罪还要拉上我!” 薛衍夸张地“哎哟”一声,以袖掩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嘛!这一去经年累月的,见不到你,我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自然得时时刻刻把你带在身边才安心!我这片赤诚丹心,天地可鉴!你、你竟如此狠心践踏……好叫本少爷心碎……”他捂着胸口,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许佑宁被他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旁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许佑安,直到此时才猛地反应过来,小脸瞬间煞白,抱着小猪崽惊恐地问:“那我呢?阿姐你和衍哥哥都走了,那我怎么办?” 薛衍小心翼翼地觑了觑许佑宁的脸色,见她似乎被“国子监”三个字震住,暂时忘了揍他,便清了清嗓子,故作老成地对许佑安道:“你啊,就去东街的宋婶家住着。宋婶人最是妥帖,正好替我们看着你这皮猴。住处我早让人打点好了,银钱也付足了……”他掰着手指头算,“够你住个……嗯,十年八年总是不成问题的!” “国子监学制不就三年吗?你给那么多钱作甚?”许佑宁终于从薛衍的“深情告白”中回过神,抓住了重点。 “这你就不懂了,本少爷深谋远虑!”薛衍摇着扇子,眼神飘向远方,带着无限憧憬,“待我们学成归来,我便带着你,咱们天南地北好好游历一番,玩它个十年八年……说不定到时候……” 他后面的话在许佑宁陡然变得凌厉的眼神中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在心里美滋滋地补全:说不定到时候佑安就多个姐夫了!想着想着,他看向许佑宁的眼神愈发炽热明亮。 许佑宁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又羞又恼,顺手抄起墙角的扫帚就朝他招呼过去:“谁要跟你远走高飞!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痒得紧了!” “哎哟!阿宁大侠饶命!下手轻点啊!”薛衍抱着脑袋,腰间玉佩叮铃哐啷一阵乱响,在小小的院子里抱头鼠窜。 许佑安见状,机灵地抱着小猪崽哧溜一下躲到院角的老枣树后面,还不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咔嚓咔嚓嗑得欢快,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看得兴致勃勃。 “噗通!”薛衍一个不留神,被地上的藤蔓绊倒,狼狈地摔在鸡窝旁,惊得几只老母鸡炸着毛扑棱棱飞上了墙头。 他袖口沾着几根鸡毛,挣扎着爬起来,忽然眼珠一转,掸着衣袍上的草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阿宁,消消气!你可知……那国子监的桂花糖,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乃是京城一绝?还有那午后才供应的蒸酥酪,雪白滑嫩,浇上琥珀色的蜜汁……” 许佑宁举着扫帚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薛衍见有门儿,赶紧趁热打铁:“听说每日午时的膳堂,有樱桃毕罗,金丝乳酥……啧啧,那崇文馆掌勺的厨子,可是打御膳房里退下来的老师傅,手艺……” “啪嗒!”扫帚应声落地。 许佑宁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方才的怒火仿佛被一阵美食的香风瞬间吹散。她猛地转身,朝着枣树后喊道:“佑安!别嗑瓜子了!快去我房里,帮我一起把箱底那件藕荷色的新襦裙找出来!” 暮色渐浓时,三人蹲在院角的老梅树下分食烤红薯。薛衍被烫得直吐舌头,却还含糊不清地念叨:“明日...嘶...我带裁缝来量新衣裳...哈...国子监最讲究这些...“ 许佑安吃得满嘴乌黑,突然举起沾满红薯瓤的小胖手,兴奋地嚷嚷:“我要那个!薛哥哥上次说的,会冒烟的笔筒!” “傻小子,那是熏香铜雀砚!”许佑宁没好气地伸手捏住弟弟肉乎乎的脸颊,“你以为变戏法呢?” 薛衍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宽大的袖子一甩,一个精巧的鎏金镂空小球“骨碌碌”滚落在地。许佑宁刚想弯腰去捡,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小球竟如莲花般绽开,一只通体由莹白玉石与秘银机括打造的机关雀振翅而出,轻盈地飞上梅树枝头。月光洒落,它精致的翎羽间竟抖落下细碎如星尘般的银粉,点点莹光,如梦似幻。 夜风穿过院墙外高大的梧桐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婆娑的树影在青砖地上摇曳。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比夜色更浓的影子,如同水渗入沙地般,悄无声息地自墙头滑落,然后消失在了那深巷的尽头。 第3章 回忆 夜色渐深,许佑宁倚在窗边,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月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国子监的事像块石头似的压在她心头,让她辗转难眠。 “我这样的出身,怎么配去那等地方……”她喃喃自语,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冬日。 那时的许府,尚是一片宁馨祥和的景象。父亲许明远,是关州百姓交口称颂的父母官,母亲林晚棠温婉娴雅,是诗书世家的闺秀典范。每日晨曦微露,她总能在庭院里见到父亲泼墨挥毫的挺拔身影,母亲则在旁素手烹茶,袅袅茶香氤氲在清冷的空气里,是她记忆深处最温暖的画卷。 然而,一个黑衣人的闯入,彻底撕碎了这层宁静。 那日黄昏,她正躲在书房外虬枝盘曲的老梅树下,细数着簌簌落下的花瓣。忽然,一道黑影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翻墙而入!那人全身裹在浓墨般的夜行衣里,唯有一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眼睛裸露在外,背后斜挎着一柄长剑,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隐隐泛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她吓得屏住呼吸,只听得书房内传来父亲前所未有的厉声斥责: “此事万万不可!” “许大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 “住口!” 当夜,许府便天翻地覆。父亲脸色铁青,一把将母亲从房中拖拽出来,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母亲脸上,那声“贱人!”的怒喝,至今仍在许佑宁耳畔尖锐地回荡。她瑟缩在冰冷的角落里,惊恐地看着母亲。母亲只是极其平静地抬手,用袖角轻轻拭去嘴角蜿蜒而下的一缕血迹,姿态依旧优雅从容,仿佛只是在拂去鬓角的一丝微尘。 令幼小的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母亲那时明明怀着佑安…… 难道……佑安并非爹爹亲生?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她稚嫩的心房。可娘亲那样清贵自持的大家闺秀,怎会做出苟且之事?况且是同那样藏头露尾、面目可憎的凶徒?这是年幼的她在巨大的惊骇中,唯一能拼凑出的“合理”解释。 然而最让她心头发冷的,是娘亲那异乎寻常的平静!没有哭喊,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怨怼。那平静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是心如死灰,还是……别样的决绝?许佑宁至今不愿深想,也不敢尽信自己儿时的臆测。 听闻父亲年轻时曾是朝堂新贵,深得还是太子的当今陛下青睐。后来却不知因何事触怒天颜,才从风光无限的户部侍郎之位被贬黜到这苦寒的偏远关州。而母亲,始终不离不弃,默默陪伴他度过了十余载的失意岁月。 或许正是念及这份情义,父亲终究留了一丝余地,允准母亲在生下佑安后离开许府。 马车颠簸在离乡的路上时,年幼的许佑宁透过摇晃的车帘,幽怨地盯着襁褓中那个皱巴巴的小肉团——是他!都是因为他!一股强烈的厌恶涌上心头,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弟,她生不出一丝喜欢。 幸而父亲还算念旧情,母亲苦苦恳求带走了服侍多年的宋婶,父亲也应允了,并给了母亲一笔足以维持生计的银钱。宋婶感念母亲多年恩情,毫不犹豫地收拾了行囊,决意跟随她们一同去面对未知的艰辛。 母亲素来清高要强,与人“私通”被丈夫逐出家门,娘家是万万回不去的。最终,她们这一行三人便在远离关州的这永安城里落了脚。为免闲言碎语,对外只称是家乡遭了灾祸的逃难之人。 光阴荏苒,一晃便是多年。母亲终究没能熬过岁月的风霜与心底的郁结,缠绵病榻后撒手人寰。宋婶在母亲死后也另嫁生子,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那些沉重的往事,在永安城平淡而安稳的日子里,渐渐被时光蒙上了尘埃,许佑宁几乎快要将它们遗忘。唯有许佑安,从那个让她讨厌的小肉球,长成了一个精力旺盛、惹是生非的小胖子,让她操碎了心,只觉得越来越不可爱! 她幼时是被当作男孩教养的,爬树掏鸟窝、打架斗狠样样精通,性子也养得如同野小子般泼辣。有时她甚至暗自嘀咕,许佑安如今这上房揭瓦的调皮劲儿,怕不是就学了她当年的样子? “阿姐!”门外传来弟弟清脆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许佑安圆滚滚的身子灵活地挤进门来,小脸通红,献宝似的高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糊得皱巴巴的纸鸢,“你看!我做的风筝!” 许佑宁望着弟弟脸上那纯粹无邪、灿烂如阳光的笑容,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郁气,竟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这个曾经让她无比厌弃的小生命,不知不觉间,竟成了她在这孤寂世间最深的羁绊,最暖的依靠。 她心头一软,伸手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指尖触到温暖的发丝,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第一次遇见薛衍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真是一场“不打不相识”的闹剧。她当时新得了把弹弓,正兴致勃勃的准备溜出门去打鸟雀,就在巷口遇见了小薛衍。那时只觉他不过是个与自己个头相仿的小屁孩,顶多是生得比寻常孩子更粉雕玉琢些,眉眼格外精致。 薛衍伸出一根小胖手指,气势汹汹地指着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大声宣告着自己的主权:“喂!这是本少爷先来的地盘!不许你在这儿玩!” 许佑宁最瞧不上这种蛮横的做派,双手叉腰,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嗓门比他还高:“你说你的就是你的啊?那我还说你是我的呢!” “我……我才不是你的呢!”小薛衍被这歪理噎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反驳,“我是爹爹的!是娘亲的!” “那你凭什么说这里是你的?!”许佑宁乘胜追击。 小薛衍瞬间呆住了,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逻辑问题,片刻后恍然发现——这里好像……真的不是他家院子!一股被“强词夺理”的委屈涌上心头,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旁的许佑宁目瞪口呆。刚才还气势汹汹像只小斗鸡,怎么转眼就哭成了泪包?她慌了神,要是被人看见,告到娘亲那里,自己肯定免不了一顿训斥。 她抱着脑袋苦思冥想,最后把心一横,牙一咬,照着薛衍那圆鼓鼓的小屁股就“啪”地拍了一巴掌,口中还振振有词:“还哭!再哭我还打!” 小薛衍的哭声戛然而止,愣愣地看着她,完全懵了。过了好几息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打了屁股!还是被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野丫头打了! 奇耻大辱!这还了得! 下一秒,两人便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了一起。他揪她的辫子,她抓他的脸蛋,两人都毫无章法的拳脚相加,不一会儿就都气喘吁吁,小脸红扑扑,眼睛瞪得溜圆,谁也不肯服输。 许佑宁被扯得头皮生疼,气急败坏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薛衍骂道:“你羞不羞!怎么跟个女娃娃似的,就会抓人辫子!” 薛衍也气得跳脚:“你管我!谁让你打我屁股的!我爹都不打我屁股!” 那委屈又愤怒的模样,活像被侵犯了领地的小兽。 两人互相“哼”了一声,眼中火星四溅,眼看又要扑上去,幸好被路过的宋婶及时撞见,连拉带拽才将两个小泥猴分开。许佑宁见是宋婶,立刻收敛了凶相,飞快地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蛋,朝薛衍扮了个大大的鬼脸,便被宋婶牵着手,一步三回头地瞪着薛衍拖回了家。 后来两人日渐熟络,这段“光辉历史”便成了许佑宁揶揄薛衍的杀手锏。起初还能看到薛衍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恼羞成怒。次数多了,却发现这小王爷的脸皮竟也修炼得越发厚实,不仅不以为耻,反而学会了插科打诨,甚至嬉皮笑脸地说什么“你既打了本少爷的屁股,可要负责到底”之类的浑话,倒闹得许佑宁面红耳赤,再也不敢轻易提起这茬。 “唉……” 许佑宁躺在床上,望着窗棂外那轮清辉如水的明月,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她并未察觉,自己的唇角,正悄然弯起一抹柔软的弧度。 “薛衍这个傻子……”她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为了让我去国子监,怕是又在王爷面前磨破了嘴皮子吧……这可不是什么举手之劳的小事啊……” 月光透过素雅的窗纱,在她脸庞上投下斑驳摇曳的暗影。许佑宁缓缓合上眼帘,白日里盘踞心头的忐忑与迷茫,竟奇异地消散了许多。前路似乎不再那么令人望而生畏。 “不就是国子监么……”她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意识渐渐沉入梦乡。梦里,她看见自己穿着崭新挺括的学子服,站在窗明几净、书声琅琅的学堂之中。而薛衍,就站在不远处那洒满阳光的廊下,正得意地冲她眨着眼睛,笑容明亮得晃眼。 ****** 时值八月,暑气渐消,早晚的风已带上丝丝凉意,恼人的蝉鸣蛙叫悄然退场,连街巷里货郎的吆喝声,似乎都显得不那么聒噪了。 许佑宁立在小小的庭院中,手里攥着竹扫帚,目光却有些飘忽,惆怅地望着青石板上日渐增多的枯黄落叶。秋风起了,国子监的拜学之期也近在眼前。算算日子,不过半月,她便要踏入那个曾令她辗转反侧的地方了。 “大丫,我会想你的……”稚嫩的哭腔从鸡窝旁传来,“二丫,我不在你要按时吃饭...三哥儿,你要多娶几个媳妇……”只见许佑安蹲在地上,正对着几只芦花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们都要好好的,要多下些蛋给我吃……” 许佑宁揉了揉太阳穴,手中的竹扫帚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声响:“许佑兴,是我去国子监,不是你。宋婶家就在街对面,你想来随时都能来。” “你懂什么!”小男孩猛地转身,沾满鸡毛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你马上就要抛下我这个小可怜去过好日子了!” “一天天的就知道胡说八道!给我消停点待着,别在这儿烦我!”许佑宁气得差点翻白眼,对这个思维清奇的弟弟简直无计可施。 院门外,薛衍不知何时已斜倚在朱漆剥落的门框边。晨光熹微,穿过门口那棵老银杏金黄的叶隙,在他锦袍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十年时光流转,他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姑娘,从扎着羊角辫、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一点点抽枝发芽,出落成如今亭亭玉立、眉眼清丽的模样。唯独这爱较真、不服输的性子,竟似刻在骨子里,丝毫未变。 “看戏看够了吗?”许佑宁突然将扫帚往墙角一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薛衍跟前,毫不客气地用手肘在他腰间软肉处撞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他闷哼出声,“薛世子今日得闲?跑这儿当门神来了?” 薛衍倒吸一口凉气,痛楚在俊朗的面容上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那副风流倜傥、嘴角噙笑的从容模样:“阿宁相邀,本世子纵然有天大的事,也得暂且搁下,作陪到底啊。” “那正好。”许佑宁也不看他,转身就往外走,语气干脆利落,“醉仙楼新聘了江南来的名厨,风闻他做的蟹粉狮子头堪称一绝。今日准你请客。” 许佑安见两人真要走,急得在原地直跺脚:“阿姐!衍哥哥!你们去哪儿!?我也要去!” 薛衍回头,冲那圆滚滚的小家伙促狭地眨了眨眼,故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腔调:“私奔————唉哟轻点!阿宁你轻点!”话音未落,耳朵已被许佑宁精准地揪住,疼得他龇牙咧嘴,毫无形象地被拽出了院门,只留下小佑安在原地气鼓鼓地跳脚。 ****** 与此同时,京郊三十里外,黑松林深处。 “扑棱棱——!” 一群寒鸦被惊得冲天而起,发出刺耳的聒噪。十余道漆黑的身影如同蛰伏的鬼魅,在浓密交错的树影与嶙峋怪石间无声穿梭,枯枝败叶在他们脚下发出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东边没有踪迹!” “西侧也已仔细搜过!不见人影!” 领头的男子猛地扯下蒙面巾,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劈至下颌,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凶戾。他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面,倏地蹲下身,粗糙的指尖掠过泥土上一抹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痕迹。 他捻了捻那粘稠的液体,眼神陡然变得如同淬了毒的冰棱:“血迹未干!他跑不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翻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冰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煞气,在林间弥漫开来。 ****** 肮脏、狭窄、深不见底的暗道里。 这里的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杂着陈年积水的霉腐、土石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味。 无边的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紧紧包裹着这方寸之地。潮湿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偶尔有阴风不知从何处缝隙钻入,带来刺骨的寒意,引得壁上的水珠簌簌滑落,“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角落里,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仍难掩痛苦的闷咳,呼吸声粗重而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显然伤得不轻。 “该死……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嘶哑的声音充满了怨毒与不甘,在石壁间激起微弱的回响。 一只沾满污泥和血渍的手颤抖着从怀中摸索出一个火折子。“嚓”的一声轻响,幽微的火苗燃起,勉强照亮了一隅。跳跃的火光映出一张爬满交错疤痕、狰狞可怖的脸庞。最骇人的是左眼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肉模糊,鲜血正汩汩地顺着脸颊流淌,染红了半边衣襟。仅存的右眼中,燃烧着疯狂与刻骨的仇恨。 “在那位置上坐了这么久……怕是也快坐不住了吧。呵……咳咳咳!” 心中的滔天恨意与身体的剧痛交织翻涌,男人终于没能忍住,猛地咳出一大口粘稠的淤血,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此地绝非久留之所!他深知,方才那群如跗骨之蛆的追兵随时可能循着蛛丝马迹折返。以他如今油尽灯枯的状态,绝无可能再逃脱第二次!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撑住湿滑的石壁,艰难地站起身。火光摇曳,映照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和霉味的浊气,决然地吹熄了火折子。 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余下粗重痛苦的喘息和踉跄不稳的脚步声,在幽深的石道中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死寂重新笼罩,唯有那句嘶哑如砂纸摩擦的誓言,混着石壁滴水冰冷单调的回响,幽幽地在无边黑暗中回荡,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 “总有一天…吾主定要你…血债血偿…” ****** 黑松林的搜捕并未因目标的暂时消失而停止,反而如同收紧的罗网,变得更加森严。刀疤脸首领听着手下接连不断、却毫无价值的“未发现”回报,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的天空。他再次蹲下身,用指腹捻起那抹半干半湿的暗红血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在粗糙的树皮上狠狠摩擦,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浓烈的血腥杀意: “‘血眼’身受重创,一只眼已废,已成瓮中之鳖,跑不远!给我一寸一寸地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主上有令,要活口!但——”他话锋一转,眼中凶光毕露,“若他负隅顽抗,欲图鱼死网破……格杀勿论!”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强调着更重要的目标,“记住,他手里的东西,比他那条烂命贵重千倍万倍!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它!” “遵命!”黑衣死士们齐声应诺,声音低沉而冰冷,毫无感情波动。身影再次无声无息地散开,如同训练有素的嗜血猎犬,循着空气中那若有似无、几近消散的血腥气味,展开了更为缜密、地毯式的搜索。他们行动迅捷如风,配合默契无间,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冰冷的效率,绝非寻常江湖草莽可比,显然是经过严苛训练的死士。 然而,就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密林边缘,另一处更为隐秘、视野开阔的高地上,几双同样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透过层层叠叠的茂密枝叶,冷冷地、不带任何情绪地俯瞰着下方黑衣人如同梳篦般搜索的动向。 为首者身形精悍如猎豹,穿着与林间枯叶、岩石色泽极其相近的灰褐色劲装,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腰间悬挂着一枚毫不起眼的古朴铜符,上面隐约刻着模糊不清的兽形纹路。他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传达到身旁同伴耳中: “‘狼枭’的人已经动手了。目标‘血眼’重伤逃脱,看其最后消失的方向……似乎是通往永安城的官道支线。”他迅速做出判断,继续道,“速速禀报‘影首’,目标已现身,现正被‘狼枭’那帮疯狗咬住,情势危殆。请示下,我们‘枭羽卫’是继续作壁上观,还是……伺机而动?” “静观其变。”旁边一个声音响起,更为沉稳,带着一种历经风霜的笃定,“‘血眼’确实是条大鱼,但他背后牵扯的漩涡太大、太深。让‘狼枭’那群亡命徒先去耗着他,逼出他的底牌,最好能摸清他手里那东西的确切下落。我们的人,”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林间小径,“盯紧所有通往永安城的大小路口,尤其是……”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投向远方那座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城池轮廓,“许家那对姐弟的住处附近,加派暗哨,严密布控。主上有令,任何试图接近、探查他们的人,无论身份背景,都要详细记录在案。若发现其行为构成威胁……必要时,可清除隐患。” 灰衣人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永安城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捉摸的审视与警惕。许家姐弟,尤其是那个看似懵懂无知、整日只知嬉闹的小胖子许佑安,在这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边缘,似乎成了一个微妙而关键的焦点,牵引着暗处无数道目光。 第4章 心事 醉仙楼那朱漆描金的招牌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三层飞檐上悬挂的鎏金铜铃随风轻响,两串硕大的红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将“醉仙楼”几个字映照得格外醒目。这座永安城首屈一指的酒楼,光是门前的汉白玉台阶就彰显着不凡的气派。 薛衍一看就是没少来这种地方,连那管事的见了都点头哈腰,颇为细心的招待他二人。 只见薛衍他轻车熟路地迈入厅堂,掌柜的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腰弯得几乎要贴到地上。 “哎哟,世子爷!您可有好几日没来光顾了,楼上雅间都一直给您留着呢!”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两人身上不着痕迹地一扫,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许佑宁却被这金碧辉煌的阵仗惊得脚步微顿。厅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间尽是锦衣华服的宾客。正中央一座鎏金戏台上,几位伶人正在调试琴弦,准备开场。 她悄悄扯了扯薛衍的衣袖:“这地方看着就贵,咱们...“ “怎么?怕本少爷付不起账?“薛衍“唰“地展开描金折扇,在她额前轻轻一点,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上回在醉仙楼是谁一口气吃了三笼蟹黄包的?“ 许佑宁顿时涨红了脸,正要反驳,却见薛衍今日一袭紫衣锦袍,腰间玉佩叮咚,衬得整个人如芝兰玉树般清贵不凡。就连那惯常懒散的神情,此刻也因这身打扮显得格外风流倜傥。 雅间设在二楼临窗处,紫檀木的屏风上绣着精致的山水图,案几上摆着时令的牡丹。掌柜亲自奉上茶单,眼角余光不住地在二人之间打量——这小姑娘衣着朴素,不像是哪家小姐,小世子爷到底跟她什么关系。 “这个香肉饼要现烤的,玫瑰饼馅料要双份,炖吊子记得多放枸杞。”薛衍点菜时漫不经心的模样,却句句都透着行家的讲究,“再来一锅你们招牌的佛跳墙,还有蟹粉狮子头。” 掌柜连连称是,又殷勤推荐:“新出的桂花酥用的是今年头茬的金桂,酥皮要经过九揉九醒……世子爷要不要也来一份?” “够了够了!”许佑宁急忙打断他们的谈话,“这些够我们吃三天的了!”她悄悄掐了下薛衍的手臂,低声道:“你当喂猪呢?” 薛衍听闻便也作罢,摆摆手就让人下去了。 许佑宁不禁啧啧感叹道:“薛世子当真财大气粗啊!” 薛衍摇摇扇子,微扬着下巴笑道:“那是自然,本世子对吃穿用度一向很讲究。” “得了吧你,也不知道是谁被关了好几天,死皮赖脸的来我家里蹭饭……” “打住打住!往事不堪回首……” 许佑宁暗暗翻了个白眼,歪歪斜靠在梨花木的椅背之上,看着楼下台子上说书人吐沫横飞的讲着传奇故事,待到故事了结,又见几名卖艺之人耍起了花枪,倒也引得一阵叫好声。许佑宁看的十分起劲,不禁也慢慢被吸引,跟着一起叫好起来。待到杂耍换做了你侬我侬的戏曲,她才百无聊赖的收回了眼睛,又托腮看向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喧嚣鼎沸,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早上被许佑安那臭小子闹醒,根本没睡够,现在倒想打起盹来了。耳边却突然听到隔壁一群学子在那里交谈。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永安城,果然是繁华似锦啊。” “兄台好文采,定能在会选大有所为!” “哪里哪里,贤弟客气了……这国子监的入学考想来也是不易,话说今年的监生是哪位大人?” “听说是新上任的少学监,左相家的二公子。” “原来是他!不过也有所耳闻,那二公子不是个靠药吊着的病秧子嘛,怎么还能……” 怎么都在说那个陶二公子,那人怕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打喷嚏吧。许佑宁本就听戏听的有些乏味,现在又碰巧听了这一出,更觉乏味,后面的便也不想再听。打了个哈欠看向正惬意听戏饮茶的薛衍,出声问道:“阿衍,怎么还没上菜啊,我要饿死了……” 那台上正唱着霸王别姬,刚好演到那虞姬同项王诉情意。薛衍听的入迷,半天也没给她个回应。 她深知薛衍就是个懒散惯了的,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也就听戏这么个爱好了。许佑宁也不好打扰他的兴致,便又扭头看向窗外。 一辆马车刚好经过,就听那群学子中有人惊呼。 “这是左相家的马车!看这方向,应该是去国子监的路吧?难道是那位陶二公子?” 许佑宁的困意顿时消散。她竖起耳朵,却听薛衍突然“啪“地合上折扇:“菜来了。” 果然,小二鱼贯而入,顷刻间就摆满了一桌珍馐。那香肉饼金黄酥脆,玫瑰饼散发着甜蜜的芬芳,佛跳墙的浓香更是让人食指大动。 “阿宁,快先尝尝这个。”薛衍给她夹了块香肉饼,却见她眼神飘向窗外。薛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辆黑漆描金的马车正缓缓驶过,车帘上绣着精致的青竹纹样。 许佑宁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马车窗帘微微掀起一角,隐约可见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不知为何,她心头突然掠过一丝异样的好奇。 那个传说中的病弱公子陶言奚,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 马车在闹市穿行,缓缓而驰,知情的和不知情的,都无一不好奇那车中之人身份。 只见车内端坐二人,正中的茶台上有面棋盘,黑白子各占一半,分不出个高低胜负。左边执黑子者看年纪是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白面黑须,俨然一副书生打扮,但其面色不改神容淡定,又隐隐透出几分威严之意。 “学生认输。”对面的年轻男子忽然展颜一笑,将手中白子放回棋钵,拱手道:“言奚愚钝,还是没能赢过老师。” 太傅裴岐捋须颔首,目光在棋盘上流连:“棋局如世事,变化万千。但最令人扼腕的,莫过于执棋者主动弃子。“他意味深长地看向陶言奚,“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了?” 陶言奚神色一凛,郑重作揖:“学生谨记教诲。” “此去国子监任职,明面上是少学监之职,实则还需帮太子...”裴岐话未说完,马车突然剧烈晃动。棋盘倾覆,棋子哗啦啦洒落一地。 待稳住身形,陶言奚神色一紧,撩开一角前帘,向那驾车的慌张小厮沉声问道:“何事引得如此慌乱?” 那小厮还有些惊魂未定,许久才反应过来,拉着袖口抹了一把额上虚汗。这才恭敬的朝陶言奚解释道:“回公子,前边儿似乎有人闹事,马受惊了,这才冲撞了公子跟太傅......”说罢他还指了指马车正前方,生怕这位贵人怪罪下来。 陶言奚皱了皱眉头,目光却顺着小厮所指的方向粗略看了过去。那大街旁一大一小跪着两人,似乎是对落难母女,身上那粗布衣裳破破烂烂,皆面露饥色。 难道是现下关州那边正闹旱灾,逃难过来的灾民?不禁又由此想到他前几日让人去关州查的事情,也不知道查的怎么样了。 小厮见他似乎也没有怪罪的意思,便又大着胆子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好像又是卖女葬父之类的事,现在这世道,哎,公子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些老百姓,只想吃饱,有个地方睡觉,能活下来便是唯一的要求了。只可怜那个女娃娃......” 陶言奚闻言便遣了随行的一干仆从去前方疏散人群。待马车走近了些,这才看清那对父女身后,有一卷破草席,裹着具分不清男女的尸首,只露出双没有穿鞋满是疮痍的脚来。一旁看热闹的人皆指指点点,摇头叹气,却不见有人做出什么实质性的行为。 正在楼上吃着美味的许佑宁,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喧哗。她向来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便也跟着瞧了瞧。大概是因为离得近,她居然听出来那妇人是关州口音,十分吃惊。 “关州距此有千里路程,居然逃难到这里了?” 她虽在永安城生活了快十年,但却远远没有幼时在关州老家的记忆深刻。不过自从她跟她娘被赶出来后,她爹除了给过她们一些盘缠,便再也没有管过她们一次。娘亲还在世时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便也当那个爹死了。许佑兴更是不知道,毕竟他当时还在襁褓,怕是连爹爹的样貌都记不清了。后来许佑兴也长大了,但确实跟她记忆里爹爹长得完全不像,也就慢慢印证了许佑兴不是自己亲弟弟的这个想法。她就算是被许佑兴气的头痛都从来不说这事,也是怕那小家伙伤心。 不过人们都说老乡见老乡,难免不思乡。许佑宁此刻还是思乡之情占的要多,好不容易见到个老乡,必须要去问下老家的情况。主要是还想问下他爹那个老不死的到底有没有续弦,好歹让她彻底打消小时候对他慈父形象的印象。 说去便要去,还顺手拽了一把还在听戏的薛衍,急道:“走走走,跟我下楼凑热闹去!” 这边薛衍回过神来时,许佑宁已经下楼去了。刚好那上菜的小二过来,跟还坐在那里的薛衍打了个照面。 那小二见另一位女子匆匆离开,便以为是这对小情侣吵了架在闹别扭,故而面露尴尬的问道:“公子,这菜还要继续上嘛?” 薛衍那个愣头青自然不会知道小二心里想的什么,同那小二点了点头,便也匆匆赶下楼追了过去。 小二看着两人的背影叹气道:“小情侣吵架真是麻烦,这菜还没吃上完呢,人就都跑了,不是糟蹋粮食吗!” 眼下许佑宁心里想的都是她那个关州老乡,只希望能从她那里打听到什么消息。 跑到楼下时,人群已经被遣散的差不多了。她凑到那妇人面前,清了清嗓子,磕磕绊绊的用已经快忘得差不多的关州话问道:“大娘你是从关州过来的吗?” 那妇人听着她那撇脚的关州话也有些惊讶,便跟她说:“正是,俺从关州枫岭县过来的,难道小姑娘也是关州人士?” 许佑宁得到了猜测中的肯定回答,面上喜色渐渐浮现,接着便又问道:“那大娘你可知道许府现在怎么样了?” “许府?哪个许府?“那妇人有些疑惑,随即好像又记起什么,上下打量了一下许佑宁便试探着问道:“你说的是许大人?小姑娘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爹,但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现在不是了。” “可我听说多年前,那许大人一家都命丧火海,无一生还啊!哪里还有什么女儿,姑娘你莫不是在跟老妇说笑……” 一旁的许佑宁听完顿时脸色煞白,她本以为最坏的打算是他爹续弦,万万不曾想到是这结果。她没有爹娘了......是真的没有爹娘了......她也真的没有家了...... 脑中闪过幼时那些细碎的片段,一时是爹爹慈爱的教她怎么拿笔写字,娘亲坐在一边笑她笨死了......一时又是她趴在娘亲腿上睡觉,爹爹笑着把她抱到床上去......等等许多画面浮现。许佑宁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还好没哭。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有什么值得为他哭的。 随后她又看向那妇人,像是在等另外的回答。可那妇人只是一个劲的对她摇头,说什么其余的她都不知道了。 后面薛衍早就跟了上来,自然是一番对话都被他听了去。前面那个单薄的背影微微的颤抖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只听她哑着声音开口道。 “阿衍,我父亲也死了……我没有家了……” 薛衍心头一紧。他从未见过这样脆弱的许佑宁。平日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跟他斗嘴从不认输的姑娘,此刻却像个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琉璃娃娃。 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可是你还有我,还有佑安。”那声音温柔却坚定,“有我们在的地方,就永远是你的家。” 许佑宁抬起头,直对上薛衍也担忧看着她的眸子,终是勉强挤出了个笑。 “这大娘也是可怜人,给她点银子让她把人安葬了吧,免得成了孤魂野鬼......” 薛衍又看了看她,故意想逗逗她,便问:“银子谁给?” 许佑宁也看了回去,道:“我没钱,当然是你给!” 薛衍笑了一笑,道:“这可不算我请你的,别人呈的你人情,那你得自己还给我的。” 许佑宁此时不想与他斗嘴,只让他快些将银子拿出来,好能赶回楼上去吃饭,她肚子都叫半天了。 那妇人从薛衍手中接过银子,又是一个劲的朝他俩磕头,最后还不忘求着让他二人收了她那个苦命的孩子。许佑宁说自己养不起,薛衍说自己用不上,推脱了好半天才让那妇人放弃。 待到来了辆牛车将尸体拉走,看热闹的人群才都散开。都没人注意到马车上的人已经将此一事尽收眼底。 陶言奚放下帘子,朝旁边的太傅裴岐犹豫开口道:“那施银的是哪家公子,如此招摇的紫衣......莫不是肃王家那位薛小王爷?” 裴岐笑道:“正是,而且听说他不久后也要入国子监,你最好看紧了。此子我听说生性纯良,跟薛王那种深沉的性子倒不像。” “不过我看那另外的小姑娘,虽然长相不错,但似乎也不知是哪家大人的千金。” “哈哈哈,年少轻狂啊......” 陶言奚放下车帘,眉头紧锁。他隐约觉得,今日这场偶遇,或许并非偶然。关州的谜团,许家的旧事……种种线索似乎正在暗中交织。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国子监的方向,逐渐消失在闹市尽头。 酒楼门口,许佑宁驻足了一会,望着关州的方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她忽然很想知道,十年前那场夺走许家性命的大火,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 而在离醉仙楼不远的一处僻静茶馆二楼,临街的窗边,一个穿着不起眼青布长衫的中年男子正慢悠悠地啜着茶。他的视线,正透过半开的窗户,精准地落在许佑宁身上。 他的目光在许佑宁那还略显稚嫩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与脑海中某个模糊的画像进行比对。随即他放下茶杯,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像是在传递某种信号。片刻后,他低声对空气般说道: “目标已定,许家姐弟。” “继续监视,尤其留意任何试图接触他们姐弟的可疑人物。主上对那个‘钥匙’,可是势在必得。” 茶馆角落阴影里,一个仿佛融入背景的灰衣人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像一缕青烟般消失在楼梯口。 ****** 天色渐晚,直到醉仙楼的灯笼次第亮起,将雕花窗棂映得通红,许佑宁才满足地放下筷子,面前的蟹粉狮子头只剩下一抹金黄的汤汁。 “味道如何?“薛衍支着下巴看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可还合许大小姐的胃口?” 许佑宁故意板着脸,指尖在桌面上轻敲:“尚可。只是这蟹肉不够新鲜,醉仙楼的厨子怕是偷懒了。”她说着,却忍不住舔了舔嘴角残留的汤汁。 薛衍忽然倾身向前,修长的手指越过桌面。许佑宁呼吸一滞,只见他拇指轻轻擦过她的唇角,带走了那一点油光。 “沾到了。”他低声道,嗓音比平日沉了几分。 许佑宁瞪了他一眼:“登徒子!又把那些招数用我身上了是吧?” “冤枉啊……”薛衍收回手,笑意更深,“许大小姐这般凶悍,在下哪敢造次?“话虽如此,他的指尖却在袖中轻轻摩挲,仿佛留恋那抹温软的触感。 出了醉仙楼,长街上已点起灯笼。秋风裹着桂香拂过,许佑宁不由缩了缩脖子。薛衍解下外袍披在她肩上,上面还带着些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沉水香。 “不用,我可没有那么娇气……”她刚要推拒,却被薛衍按住肩膀。 “穿着。”薛衍的语气不容反驳,“上个月淋雨咳嗽的是谁?” 许佑宁撇撇嘴,却将衣襟拢紧了些。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影子在灯笼下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转过巷角时,薛衍忽然拉住她的手腕:“等等。” “怎么了?”许佑宁疑惑回头,却见他神色凝重地望向暗处。树影婆娑间,似有黑影一闪而过。 “没事。”片刻后,薛衍松开手,笑意重新浮上眼角,“许是不知哪里来的野猫闹出了动静。” 许佑宁却察觉他指尖的紧绷,正想追问,忽然脚下一绊。薛衍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两人踉跄几步,撞在了爬满藤蔓的院墙上。 月光从藤叶间隙漏下,在薛衍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许佑宁这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鼻尖,带着淡淡的酒香。 “你……”她刚开口,声音却莫名发颤。 薛衍的目光落在她有些微红的脸上,喉结轻轻滚动。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又松开,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替她拂开额前散落的碎发。 “笨手笨脚的。”他语气轻快,却掩饰不住眼底的暗涌,“小时候爬树不是挺利索?” 许佑宁心跳如鼓,嘴上却不饶人:“谁让你突然停下?吓我一跳!”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薛衍笑着退开半步,却仍牵着她的手,“走吧,本世子送你回家。” 路过一处卖糖人的摊子,薛衍忽然停下:“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打架吗?” 许佑宁噗嗤一笑:“怎么不记得?某个小哭包被我打了屁股...” “许佑宁!”薛衍耳根泛红,作势要捂她的嘴。她灵巧地躲开,却被他拦腰抱住,两人笑闹着撞进路边堆放的干草垛里。 草屑飞扬间,薛衍撑在她上方,笑声渐渐低了下去。许佑宁望进他深邃的眼眸,忽然忘了呼吸。 “阿宁……”他低声唤她,指尖抚过她发间沾着的草叶,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子惊醒了这片刻的魔咒。薛衍猛地起身,伸手拉她:“时候不早了。” 回程的路突然变得有些沉默。直到许家小院门前,薛衍才清了清嗓子开口:“快回去吧,佑安这小兔崽子也该等急了。” 许佑宁点点头,正要脱下外袍还他,却被他按住手:“留着,夜里凉。”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许佑宁忽然想起小时候打架,他也是这样拉着摔倒的她。只是那时只觉得这手讨厌得很,现在却... “薛衍。”她突然抬头,眼神亮晶晶的。“你为什么要帮我进国子监?” 月光下,他眉眼温柔:“因为我知道你想去。”顿了顿,又笑道,“况且你这样的祸害,不去祸害京城,岂不是可惜?” “你!”许佑宁气结,一脚踩在他的靴面上。 薛衍吃痛也不躲,只是笑着看她气鼓鼓的模样。 他心想着,只要有阿宁在的地方,无论是哪里都好。 直到将许佑宁送回去,见她的背影进了房间后,薛衍才对着那夜色中冒出的黑影冷冷开口。 “怎么这么不小心,差点就让阿宁发现了。” “让你查的事情查到了吗?最近到底有谁在监视他们?” “……属下无能,那人武功极高,远在我之上,每次尾随都能被他甩掉。” “那就继续查!还有,找我的时候注意点时机,别再像今天这样。” “……” “下去吧,以后没有消息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是,世子。” 薛衍看着黑影消失在夜色中,皱了皱眉头,他感觉阿宁的处境越来越危险,怕自己护不住,如果自己能更强……再强一点,或许,他就真的能带着她远走高飞吧。 第5章 绑架 许佑安这几日总觉得他姐有些不对劲。往常他若是打鸟上树、爬墙揭瓦,少不得要被阿姐揪着耳朵训斥一顿。可这几日他故意打碎了两个碗、三个茶杯,甚至天天五更不到就在阿姐窗前学狗叫,可阿姐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天傍晚,薛衍正在许家院子里帮着许佑宁准备中秋拜月的香案。金桂飘香中,许佑宁将新摘的桂花仔细地插在青瓷瓶里,薛衍则忙着摆放月饼和时令鲜果。许佑安猫着腰从回廊下钻过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阿姐,你是不是要死了?”小家伙突然冒出一句,声音清脆得像是摔碎了一个玉镯子。 许佑宁手里的桂花枝“啪”地掉在石桌上,薛衍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 “衍哥哥!我阿姐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啊?”许佑安扒着薛衍的衣袖,小脸皱成一团,“她都三天没打我了!” 薛衍偷瞄了眼许佑宁铁青的脸色,支支吾吾道:“这个嘛……这个……咳咳……” “难道你们两个都……”许佑安突然瞪大眼睛,肉乎乎的小手颤抖着指向两人,“……都要死了?!” 薛衍一把将小家伙的脑袋按回去,哭笑不得:“胡说什么!你姐好着呢!你再胡说八道,待会儿她真揍你我可不管!” 许佑安撅着嘴,不死心地追问:“那你们怎么都怪怪的?”突然挺起小胸脯,“要是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我可是男子汉!” 话音未落,就见他阿姐“唰”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院角的柴堆。月光下,许佑宁拎着一根足有小儿臂粗的棍子,杀气腾腾地走回来。 “许佑安,你再说一遍谁要死了?” ******* 夜雾渐浓,秋夜的凉意漫上台阶。许佑宁独自坐在门前,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深蓝色的天幕上不见几颗星子,唯有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将院中的桂花树镀上一层银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轻声念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半旧的香囊,“阿娘,你和爹团聚了吧?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佑安的……” 许佑宁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空中皎洁的月亮,心中思绪万千。自从上次从醉仙楼回来之后,她便很不是滋味,这几天她把事情好好理了一下,甚至觉得她似乎错怪了他父亲。 府中怎会莫名失火,她跟娘被赶出家门的事情似乎也只有府里的人知道,还有爹的突然发事,阿娘过于冷静的表现,甚至宋婶似乎都知道的比她多。 许佑宁自认为从来都不是个聪明的人,但是父亲,到底什么原因导致他抛妻弃子,还最终赔上性命……她真的不明白。 平日里被许佑安搞得鸡飞狗跳的院子,此时在咬洁月光的笼罩下,却显得格外静谧。 她又不禁喃喃道:“佑安这小子,怕又跟着阿衍逛夜市去了。今日又是中秋,应该是挺热闹的。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倒也好,反正还不一定是他爹呢...” 这大概也就是这两日她会由着许佑安胡闹的原因了,既然去人已去,那留下来的人就没必要再去为他们难过了。 “阿宁你这自言自语的毛病是不是也该改改了,放着我这个永安第一美男不管不顾的,很是不给本少爷面子啊~” 听到声音,许佑宁回过神来去看,薛衍正提个兔子灯在台阶下笑着,她之前竟然都没发现人来了,当下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佑安没跟你在一起吗?” “他呀,逛半天还不嫌累,我让府里的小厮跟着他了,自己就偷懒来找你啦。”薛衍一撩衣袍,便在她身旁坐下,接着假装抱怨道:“不过你想什么呢,在这站老半天都没见你搭理我。” “没什么,一些糟心事罢了。反倒是你,今年怎么没跟你爹去宫里赴宴?” “可饶了我吧,到时候碰见大姐,又要被数落一顿了。平日里都被我爹数落够了,我可不想再被大姐唠叨……很是头疼啊!” 当然,这些都是薛衍编的借口。他早看出来许佑宁最近几日都心情不佳,必是被那日事情影响。虽然他只是听了个大概,但也知道对许佑宁触动颇大。 “哎呀,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了,看我刚陪佑兴游街买的兔子灯,当时只觉得这灯甚是可爱,倒与阿宁你颇有几分相似。” 看着薛衍献宝似的捧过来的兔子灯,许佑宁十分疑惑,她可爱?像兔子?突然间,她竟然也觉得薛衍眼神确实是有点问题。 许佑宁盯着那盏做工粗糙的兔子灯,灯面上还歪歪扭扭地画着三瓣嘴,不由失笑:“丑死了。” “哪里丑了!”薛衍不服气地指着兔子的长耳朵,“这多可爱啊!”说着便突然凑近,“你看这眼睛,圆溜溜的,不跟你生气时一模一样吗?”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那盏丑萌的兔子灯在秋风里轻轻摇晃,映得少女的侧脸忽明忽暗。远处传来街市上隐约的欢笑声,更显得这小院格外安宁。 ****** 中秋之夜,皎月如盘。京城各处张灯结彩,寻常百姓家在庭院设香案祭月,贵家子弟则争占酒楼高处赏月。就连素日肃穆的皇宫也挂起了彩灯,平添几分热闹气息。 沁乐苑内,宫宴正酣。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阗。肃王薛长瑢端坐席间,目光扫过满座宾客,只见人人面上带笑,眼底却尽是倦意。这些歌舞升平的把戏,在宫中早已司空见惯,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肃王爷,今日怎不见令郎?莫不是又惹您生气,被罚禁足了?“邻座的李尚书举杯笑道。 薛长瑢尚未答话,身旁的王侍郎便接口:“世子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叛逆一点倒也正常,王爷不必太过严苛。” “马上就要入国子监了,还整日游手好闲,成何体统。”薛长瑢皱眉道,接过女儿薛婉新斟的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薛婉掩唇轻笑:“爹爹,往年就算是绑,阿衍也得来赴宴。您总板着脸,难怪他见您就躲。” “你懂什么?”薛长瑢瞪了女儿一眼,“他那性子活脱脱是你娘亲的翻版,若不严加管教,还不知要闯出什么祸来。“ “女儿是不懂这些……”薛婉眼波流转,狡黠一笑,“不过听说当年母亲本不愿嫁您,是爹爹你死缠烂打才……娶回来的?” “咳咳!”薛长瑢老脸一红,“陈年旧事,提它作甚。婉儿你这丫头当了太子妃后,怎么反倒越发没规矩了。” 太子萧景琰闻言,便宠溺地揽过身旁妻子的肩,笑着开口:“婉儿若改了性子,反倒不像她了。” “殿下这是嫌弃臣妾不够温婉贤淑了?”薛婉故作委屈地眨眼。 “怎会……”太子轻抚她的发丝,眼中笑意更甚。“婉儿怎样都是好的。” “夫君…” “娘子…” 薛长瑢不知怎的,只觉眼前的一对璧人很是碍眼,便借口更衣默默离席。 ****** 薛衍这边才把兔子灯硬塞给许佑宁,逼迫她不收也得收,还不能说这灯丑,不然就把欠他的银子都还回来。 看着许大小姐咬牙切齿恨不得踢他一脚的模样,薛衍这才心满意足的拂袖而去。 不过没多久便看到迎面而来,满头大汗神色慌张的自家小厮。 “不好了!世子!好像出事了!小安公子他…我们跟丢了…” 薛衍大惊,心中感觉似乎佑安出事了,脸上却立马正色问道:“丢了不会找吗,你们都是吃白饭的?王府可不养闲人!” “就世子你离开后没多久,小公子根本不听劝,到处跑,一会儿说要糖人,一会儿说要糖葫芦,然后又自己跑去看猴……” “什么时候的事?丢多久了?” “那会儿人太多了,小公子仗着个子小,想溜到离戏台子近的地方,到处乱窜,没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到现在人还没找到…” 薛衍气极,将手里的扇子重重合上,冷着脸对着底下小厮大骂道:“一群废物!这么多人连个十岁孩子都看不住,今晚要是找不到人你们就都不用回府了!” 众人忙应下,便分头寻人去了,只留薛衍神色凝重站在原地。 他有些踌躇,不过刚丢一会儿,应该不需要让阿宁多担心吧,那就不跟她说了。 等找到佑兴那个臭小子,再寻个理由搪塞过去,应该就没事了……不对,等找到臭小子,必须先狠狠打一顿,让他长点记性,省的再让人担心。不过那臭小子到底跑哪里去了,可千万别出事,不然怎么跟阿宁交待啊…… ****** 许佑安刚醒过来就觉得全身酸的厉害,像是被阿姐痛揍一顿的那种痛,不过第二天阿姐都会给他煮他最喜欢的甜豆羹哄他。 “阿...唔!???” 怎么嘴巴被封上了,难道他昨晚把阿姐咬了?不能够啊! 接着他又用力动弹了一下,动弹不得,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个正在行驶的马车上时,他这才彻底清醒,脑子里蹦出两个字来。 “绑架”。 许佑兴心想,这不能够啊,他家一没钱,二又是姐姐长的不好看,脾气还差,跟个母老虎一样。怎么会有人绑他,图什么呢。 “唔!!!唔???!!!!”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绑他??!! 他不认命的又用力蹬了两脚,终于是蹬出来了点动静。驾马的人似乎是发现他醒了,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许佑安却被这一眼吓住了。那是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眼神冰冷如刀,让他不寒而栗。月光从车帘缝隙渗入,照在那人脸上——一道狰狞刀疤从眉骨贯穿至嘴角。 他突然很想哭。他想阿姐,想衍哥哥,可现在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马车渐行渐远,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淹没在夜色中,只余少年急促的呼吸声在车厢内回荡。 许佑安努力压下喉头的呜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阿姐常说的话:遇事莫慌,先看清形势。小家伙悄悄扭动手腕,粗糙的麻绳磨得皮肤生疼,但确实绑得不算紧——看来绑匪低估了一个十岁孩子的灵活程度。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刀疤脸回头瞥了一眼。许佑安立刻闭上眼睛装睡,等那道阴冷目光移开才继续动作。他摸到绳结处有个凸起的木刺,便悄悄用指甲勾住来回磨蹭。 “小兔崽子醒了?”车外突然传来另一个沙哑的声音,“要不要喂点蒙汗药?” “用不着。”刀疤脸冷笑,“这种小崽子,吓唬两下就老实了。” 许佑安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认得这个声音!是上个月在醉仙楼后巷,那个总盯着阿姐看的卖货郎!当时他还朝那人扔过石子... 马车疾驰在官道上,许佑安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隐约看见路边的界碑上刻着“十里坡”三个字。他心跳如鼓,这是出城的方向! 这时绳结终于松动了。许佑安憋着气一点点抽出手腕,突然听见“吱呀”一声——马车停了。 “下来!“车帘被粗暴掀开。许佑安来不及完全挣脱,只能蜷着身子被拎下马车。月光下显出座荒废的宅院,残垣断壁间蛛网密布。刀疤脸拽着他往后院走时,小家伙趁机把半松的绳套甩在了草丛里。 破败的厢房里点着盏油灯,许佑安被推搡着跌坐在草堆上。他终于看清另一个绑匪的模样:矮胖身材,左眼有道白翳,正是那个卖货郎。 “你们...要多少钱?“许佑安壮着胆子问,“我阿姐她...” “闭嘴!”刀疤脸甩来一记耳光,打得小家伙耳朵嗡嗡作响,“谁要你们的臭钱!” 白翳眼阴笑着蹲下来:“小子,你爹临死前留了什么东西?交出来就放你走。” 许佑安彻底懵了。爹?他爹不是早死了吗?阿姐说爹走的时候他才满月... “我、我不知道啊……”许佑安吓得浑身发抖,他是真的不知道。阿姐,衍哥哥,你们快来救我啊!! ******* 薛衍焦急的在原地来回踱步。手中折扇也早已被他捏得变了形。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许佑安那小子依然杳无音信。 “少爷!”一个家丁气喘吁吁地跑来,“我们在西市口捡到了这个...” 薛衍一把夺过家丁手中的物件,月光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兔子糖人正慢慢融化,黏腻的糖浆沾了他一手。这是佑安最爱吃的... “西市?”薛衍瞳孔骤缩,“那不是往城门的方向吗?” 薛衍立马带着一队家丁直扑西城门。守城士兵见是薛小王爷,不敢阻拦。 “可有看见一个十岁孩子出城?“薛衍厉声问道,手里比划了下许佑安大概的高度。“大概这么高……的小胖子。” “回、回公子,天黑后只有一辆青篷马车出城,说是……说是李尚书府上采买的车……” 薛衍眼中寒光一闪:“追!” 他翻身上马,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随从道:“去找人告诉阿宁……不,先别惊动她。”马蹄扬起一片尘土,一行人如离弦之箭冲出城门。 与此同时,十里坡的废弃茶寮里,许佑安被扔在角落,两个绑匪正捣弄着手中的绳索,议论着关于他的事。 “老大,这小崽子怎么处理?” “等天亮送交接头人。主子要拿他换的东西到手……”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马匹嘶鸣声。刀疤脸警觉地按住腰间短刀:“谁?”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一个清朗的声音悠然响起,“这么好的月色,几位好兴致啊。” 许佑安浑身一震,眼睛瞬间就亮了——这是衍哥哥的声音! 门被一脚踹开,月光如水倾泻而入。薛衍执剑而立,衣袂翻飞,身后十余名家丁手持火把将茶寮团团围住。 “薛小世子!”刀疤脸狞笑,“来得正好,省得我们……” 他话未说完,薛衍已如鬼魅般欺身而上。剑光如雪,几个回合便将刀疤脸逼至墙角。那瘦猴见势不妙,一把抓起许佑安就要往后门逃。 “佑安!低头!” 许佑安本能地一缩脖子,只听“嗖“的一声破空响,一支袖箭擦着他发梢飞过,正中瘦猴手腕。瘦猴惨叫松手,薛衍一个箭步上前将许佑安护在身后。 “衍哥哥……”许佑安声音发颤,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没事了,佑安。”薛衍解开他身上的绳索,声音罕见地温柔,“前几日还说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呢,现在哭什么。” 这时,家丁们已制服了两个绑匪。薛衍蹲下身,用剑尖挑起刀疤脸的下巴:“说,谁指使的你做的?” 刀疤脸啐了一口血沫:“你们薛王府得罪的人还少吗?本来还想把这臭小子绑过来换几个钱的……” 薛衍眼神一冷,正要再问,突然听见院外响起尖锐的哨声——是官府的巡夜哨! 等四周渐渐亮起无数火把,从火光中走出个了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腰间玉带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正是肃王薛长瑢。 第6章 获救 夜色如墨,十里坡的废弃茶寮被火把照得通明。薛长瑢负手而立,绯色官袍在夜风中微微摆动,腰间玉带反射着冷冽的月光。他身后站着两队官兵,火把的亮光将他严肃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爹?”薛衍手中的剑尖微微下垂,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您怎么...”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薛长瑢一声怒喝,声音震得茶寮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今日的中秋宫宴你借口推辞不来,就是为了来这荒郊野外与人械斗!?” 薛衍嘴角抽了抽,正要开口解释,被他护在身后的许佑安却先探出头来:“薛伯伯,衍哥哥是来救我的!是那两个坏蛋把我绑到这里……” 薛长瑢这才注意到缩在薛衍身后的小身影,眉头皱得更紧了:“许家小子?”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被家丁按在地上的两个绑匪,又看向薛衍,“这到底怎么回事?” 薛衍收起长剑,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许佑安也在旁边补充了些细节。当提到绑匪询问“你爹临死前给你们留了什么”时,薛长瑢的表情明显一滞。 “把人带过来。”薛长瑢沉声命令。 官兵立刻将刀疤脸和白翳眼押上前来。薛长瑢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两人,目光如刀:“谁指使你们绑架这孩子?” 刀疤脸冷笑一声,正要开口,白翳眼却突然挣扎起来:“大人明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是……是……” “是什么?”薛长瑢向前一步,官威逼人。 白翳眼咽了口唾沫,眼神闪烁:“是...是李尚书府上的管事让我们这么做的……” “胡说八道!”薛衍厉声打断,“你那同伙刚才还说是想拿佑安找我薛府换些钱!” “衍儿!”薛长瑢一声喝止,随即转向绑匪,“把人带回去审问。”他对身旁的官兵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用布条堵住了绑匪的嘴。 薛衍敏锐地注意到父亲这一反常举动,心中疑窦顿生。他低头看了看仍紧紧抓着自己衣角的许佑安,小家伙脸色苍白,显然受了不小的惊吓。 “爹,佑安受了惊吓,我先送他回去...” “站住!”薛长瑢叫住转身欲走的儿子,“你擅自调动府中家丁,夜闯城门,这事还没完。” 薛衍无奈地叹了口气:“爹,佑安是阿宁唯一的弟弟,若他出了事...” “阿宁?“薛长瑢眉头一挑,“你与许家那丫头倒很是亲近,上次是国子监的事,这次又是帮她救人。” 薛衍耳根一热,正要辩解,却听许佑安小声嘟囔:“薛伯伯,衍哥哥天天往我家跑,还总给阿姐带点心吃……他肯定是喜欢我阿姐!” “佑安!”薛衍一把捂住小家伙的嘴,尴尬地看向父亲,“那个……父王……我们先回去了,阿宁该等急了……” 薛长瑢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最终摆摆手:“去吧,记得明日一早来书房见我。” 薛衍如蒙大赦,连忙抱起许佑安翻身上马。临走前,他回头望了一眼被官兵围住的茶寮,隐约看见父亲正弯腰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塞入袖中。 马蹄声渐远,薛长瑢这才从袖中取出那枚铜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许”字,边缘已被磨得发亮。他摩挲着铜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大人,这两人...”领头的官兵请示道。 “秘密押回大理寺,不得走漏风声。”薛长瑢收起铜牌,声音低沉,“另外,查一查最近有谁在打听许家的事。” “是!” 夜风渐起,吹散了茶寮前的低语。薛长瑢抬头望向那轮中秋圆月,喃喃自语:“许明远啊许明远,你留下的烂摊子,终究还是躲不过...” ****** 然而,当薛衍带着许佑安匆匆赶回许家那熟悉的小院时,等待他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屋子。桌上还放着那盏丑萌的兔子灯,烛火早已熄灭。院门大开,冷风灌入。 “阿姐!阿姐!”许佑安冲进屋内,带着哭腔大喊,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薛衍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环顾四周,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许佑宁,她去哪里了?难道……她也知道了佑安的事?还是…… “少爷!”一个留守的薛府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色煞白,“不好了!许姑娘她……她不久前像疯了一样冲出去,我们拦都拦不住!嘴里一直喊着……喊着要去十里坡!” ****** 时间倒回半个时辰前。 许佑宁独自坐在院中,对着那盏兔子灯发呆。薛衍离开后,她心中的不安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像野草般疯长。佑兴贪玩是常事,但薛衍向来靠谱,不会让他离开视线太久,更不会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坐立难安,正打算出门去寻,巷口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压抑的议论声。她悄悄靠近院门,屏息听着外面薛府家丁焦急的低语: “……真丢了?这可怎么向少爷和许姑娘交代!” “谁说不是呢!少爷带人去西城门追了,说可能被马车带出城了……” “十里坡!少爷说绑匪可能往十里坡那废茶寮去了!快,再叫几个人……” “嘘!你们小声点!别让许姑娘听见……” 后面的话,许佑宁已经听不清了。如同晴天霹雳在她脑中炸响——“丢了”、“绑匪”、“十里坡”……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佑安……被绑架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拉开院门,门外正低声商议的两个薛府家丁吓了一跳。 “许、许姑娘……” “佑安在哪?!”许佑宁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眼睛死死盯着他们,里面翻涌着惊惶和即将崩溃的疯狂,“说!是不是在十里坡?!” “许姑娘你别急!少爷已经带人去了……” 许佑宁根本不等他说完,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记忆中城西的方向,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什么冷静,什么思考,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佑安!她的弟弟!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能有事! 夜风在她耳边呼啸,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她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衣裙被荆棘划破,掌心擦出血痕也浑然不觉。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她溺毙。那些关于许府大火的模糊记忆,父亲冰冷的面容,娘亲临终前紧握她的手……所有失去的恐惧在此刻成倍放大,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 当她终于凭着模糊的记忆和远处隐约的火光,狼狈不堪地冲到十里坡那片熟悉的废墟时,看到的却是一片人去楼空的景象。 残破的院墙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怪影。地上散落着断裂的绳索、打翻的油灯、凌乱的血迹和杂乱的脚印。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血腥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气息。战斗刚刚结束的痕迹如此鲜明,却不见一个人影。 “佑安!”许佑宁嘶声力竭地呼喊,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哭腔,“你在哪?!回答我啊!” 没有回应。只有夜风穿过断壁的呜咽,像是亡魂的低泣。 她踉跄着冲进那间曾关押弟弟的破屋,里面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干草和一个被踩扁的水囊。角落里,她眼尖地发现了一小片被撕扯下来的、沾着泥污的布料——那是佑安今天出门时穿的外衫! “佑安……”许佑宁颤抖着捡起那片布料,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弟弟生命的最后一点温度。眼泪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汗水,肆意流淌。巨大的无助感和失去的恐惧彻底将她击垮,她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失声痛哭。 为什么会这样?她刚知道父亲早已不在人世,现在连弟弟也要被夺走吗?那些绑匪又为什么要对佑安下手……混乱的思绪在她脑中疯狂冲撞。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边缘,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泥地上摸索时,忽然触碰到一个坚硬、带着棱角的东西。它被半掩在草屑和尘土之下,似乎是从某个激烈动作中掉落的。 许佑宁止住哭泣,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惨淡月光,颤抖着手将那东西挖了出来。 那是一块边缘焦黑、形状不规则的金属残片,入手沉重冰凉。上面似乎曾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但大部分已被火焰和暴力破坏得模糊不清。唯有靠近断裂边缘的地方,隐约还能辨认出两个残缺的字迹: “……州……” “……信……” 关州?信物? 许佑宁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她死死攥住那块冰冷的残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父亲……大火……这块在绑架现场废墟中发现的、带着关州印记的焦黑残片…… 所有的线索,如同黑暗中散落的珠子,被一根名为“阴谋”的线,狠狠地、冰冷地串在了一起! 她缓缓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上,恐惧和悲伤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冰冷的决绝。那双曾清澈明亮的眼眸深处,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是愤怒,是恨意,更是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也要揭开真相的孤勇! 无论幕后是谁,无论要面对什么,她许佑宁,绝不罢休! 她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将那块残片紧紧贴在心口,仿佛那是支撑她走下去的最后力量。 风,更冷了。她的身影融入废墟的阴影,单薄却挺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染血的剑。 可惜还没走几步,许佑宁便口吐鲜血,直挺挺的向前倒了下去。 ******* 薛衍带着一行人再次出现在十里坡时,只寻到了昏迷不醒、满身尘土草屑、泪痕斑驳的许佑宁,她嘴角还挂着些未干涸的血迹。 他心中一惊,立刻将人带回了许家小院。那盏孤零零的兔子灯还摆在桌上,仿佛一个无言的嘲讽。留守的家丁和闻讯赶来的街坊邻居都围在门口,见到此景,顿时一片惊呼。 “阿姐!”一直强撑着守在门口、小脸煞白却倔强地不肯再哭的许佑安,在看到姐姐毫无生气的模样时,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像只受惊的小兽般扑了过去,紧紧抓住许佑宁冰冷的衣袖,嚎啕大哭起来,“阿姐你怎么了!阿姐你醒醒啊!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乱跑……阿姐……” 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恐惧和无助,让在场众人无不心酸。 “佑安,别怕!你阿姐没事!”薛衍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强作镇定,抱着许佑宁疾步冲进屋内,小心地将她安置在床榻上。她轻得吓人,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唯有紧蹙的眉头和眼角未干的泪痕,昭示着她昏迷前承受的巨大痛苦和绝望。 “大夫!快去请大夫!要最好的!”薛衍对着门外嘶吼,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变调。一个腿脚利索的家丁立刻应声飞奔而去。 屋内,薛衍拧了热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许佑宁脸上和手上的尘土与血痕。许佑安跪在床边,小手紧紧握着姐姐冰凉的手指,小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再大声哭出来,生怕惊扰了昏迷的姐姐。 薛衍看着许佑宁憔悴的容颜,心如刀绞。他几乎能想象到她独自一人,在深夜里是如何跌跌撞撞、带着怎样撕心裂肺的恐惧奔向那片废墟,又是如何在看到空无一人的现场和弟弟的衣物碎片后,彻底崩溃晕厥。自责和心疼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本该保护好他们姐弟的! 大夫很快被请来,是永安城有名的老郎中。他仔细诊脉,翻看眼睑,又询问了薛衍发现的经过。 “这位姑娘……”老郎中捋着胡须,沉吟片刻,在众人屏息凝神的紧张注视下,缓缓开口,“脉象虚浮紊乱,气血大亏,心神受创过剧。观其面色、听其呼吸,乃是悲痛攻心,惊惧交加,一时气厥所致。所幸……并无性命之忧。”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许佑安的抽泣声也小了些。 “那……她何时能醒?”薛衍急切地问。 “这就要看她自己了。”老郎中叹了口气,“此乃心病,非药石可速愈。待她体内郁结之气稍缓,自会苏醒。我开一副安神定惊、益气养血的方子,煎服下去,让她好好睡一觉。切记,醒来后万不可再受刺激,需得静养,徐徐图之。”老郎中提笔写下方子,又嘱咐了几句饮食起居的注意事项,便告辞离去。 送走大夫,薛衍亲自盯着人抓药、煎药。苦涩的药香弥漫在小小的屋子里。他坐在床边,看着侍女小心地一勺勺将温热的药汁喂进许佑宁口中。她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未曾舒展,仿佛沉溺在无边的噩梦之中。 许佑安哭累了,趴在床边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薛衍将他轻轻抱到旁边的小榻上,盖上薄被。 夜深人静,烛火摇曳。薛衍毫无睡意,坐在许佑宁床边,守着她。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右手上——即使在昏迷中,她的手指也死死地攥着,仿佛抓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他心中一动,想起在十里坡废墟找到她时,她蜷缩在墙角,手里似乎就握着什么。当时情急,只顾着带她回来,未曾细看。 薛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一块冰冷、坚硬、边缘带着焦黑痕迹的金属片滑落出来,掉在被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薛衍瞳孔骤缩!他立刻拿起那块残片。入手沉重,触感冰凉。借着烛光,他看清了上面被烟熏火燎和暴力破坏后残留的模糊纹路,以及那断口边缘,勉强可辨的两个残缺字迹: “……州……” “……信……” 这两个词如同惊雷,狠狠劈在薛衍心头!所有的线索瞬间在他脑中炸开:关州枫岭县、许家大火、绑匪对佑安逼问“你爹临死前给你们留了什么”、父亲的突然出现和强硬带走绑匪的行为……还有此刻,许佑宁在绑架现场废墟中找到的这块焦黑残片! 这绝非巧合! 父亲……父亲他知道这块残片吗?他知道绑匪要找的就是这个吗?他带走绑匪,是为了审问出更多关于这“信物”的信息,还是……为了彻底掩盖什么?! 薛衍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残片的手微微发抖。他猛地看向床上昏迷的许佑宁,她苍白的脸上带着深切的痛苦。她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些? 他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疑云和冰冷的恐惧笼罩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充满了阴谋和危险的巨网,正笼罩在许家姐弟,甚至可能……笼罩在他们薛家的头上。而执棋者,似乎就隐藏在他最熟悉也最敬畏的身影之后。 薛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找来纸墨,小心翼翼地将残片上的纹路和那两个残缺的字迹仔细地拓印下来。然后,他将拓纸仔细折好,贴身藏入怀中。做完这一切,他将那块冰冷的金属残片,重新轻轻放回许佑宁紧握的手中。 “阿宁,”他低声对着昏迷的人儿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决心,“好好睡一觉吧。等你醒来……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要面对谁,我都在。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们再独自承受。”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小小的灯花。薛衍的眼神在跳动的光影中,褪去了平日的懒散不羁,变得锐利而坚定。他将许佑宁的手轻轻拢好,然后走到桌边,从怀里拿起那张拓着“关州信”字迹的纸,就着烛火,看着它在火焰中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火光映着他年轻却凝重的脸庞,也照亮了前方那条布满迷雾、危机四伏的道路。 许佑宁在昏睡中不安地动了动,仿佛感应到了他心中的惊涛骇浪。薛衍吹熄了烛火,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无声地洒落进来。 夜,还很长。而这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第7章 谜团 等到许佑宁醒来后,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了。 她一睁眼便焦急的寻找弟弟的身影,直到看见薛衍端着茶进门来。薛衍看见她醒了,连忙将在院子里捡鸡蛋,说是要给姐姐吃的许佑安也喊了过来。 小家伙看见姐姐醒了,哭着便跑上去抱住了她,好久才平复下来,小鼻子一抽一抽的。 许佑宁哄着他去睡了觉,这才坐下来跟薛衍说会儿话,还给他看了那个被她放在了枕下的残片。 薛衍装成不知道的样子,故作镇定,随而给许佑宁递了杯茶,然后便将事情经过朝着她一一道来,当提到绑匪询问关于“父亲留下的东西”时,许佑宁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们...真是这么问的?”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薛衍点头,犹豫片刻又道:“还有...我爹也来了。” “薛大人?”许佑宁猛地抬头,“他怎么会……” “说是宫宴上听说我惹事,来收拾烂摊子的。”薛衍皱眉,“但我总觉得不对劲。他听到绑匪的问题时,反应很奇怪。” 许佑宁沉默良久,突然转身进屋,片刻后拿着一个褪色的香囊出来:“这是我娘去世前留下的唯一物件,应该是我爹给她的,里面只有这个。“她倒出一枚小小的铜钥匙,“我试过所有能想到的锁,都不匹配。” 薛衍接过钥匙仔细端详:“这纹路...像是官制的东西。”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绑匪提到李尚书...” “李尚书?”许佑宁眉头紧锁,“我爹怎会与李尚书大人有牵扯?”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秋风拂过院中桂花树,发出沙沙声响。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四更天了。 “明日我去查查李尚书的底细。”薛衍最终打破沉默,“你今晚锁好门窗,别再出什么岔子。” 许佑宁点点头,突然问道:“薛衍,你爹...与我爹可相识?” 薛衍一愣:“这...我从没听爹提起过。”他见许佑宁神色黯然,忍不住安慰道,“别想太多,等审问结果出来...” “审问?”许佑宁苦笑,“你觉得我们能知道真相吗?你爹明显不想让我们插手。” 薛衍语塞,他又何尝没看出父亲的异常。 许佑宁沉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指尖微微发颤。薛王爷的反应太不寻常了,那瞬间的滞涩,还有那枚被他快速收起的铜牌……她爹许明远,一个在薛衍口中“从未被提起过”的名字,为何会让位高权重的薛王爷如此在意? 薛衍看着她低垂的侧脸,月光在她纤长的睫毛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显得格外脆弱,又带着一股执拗。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宁……”他刚开口,却被许佑宁打断了。 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薛衍,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薛衍,带我去见你爹。现在。” 薛衍愣住了:“现在?可这都四更天了,而且……” “我等不到明天了!”许佑宁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佑安差点出事,绑匪问的又是关于我爹的事情!现在薛大人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关于我爹的事!薛衍,那是我爹!我连他到底怎么死的,留下什么都不知道……求你!”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薛衍心头一紧。许佑宁从未用这样近乎哀求的语气对他说过话。看着她眼中翻滚的痛楚和疑惑,他无法拒绝。父亲的异常,绑匪的指向,还有许佑宁手中那把打不开任何锁的钥匙……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 “好。”他沉声道,不再犹豫,“我带你去。但阿宁,无论我爹说什么,你都……不要冲动。” --- 薛府书房,灯火通明。薛长瑢并未就寝,他坐在书案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摊开的一卷旧档上,眉头深锁。那枚边缘磨亮的“许”字铜牌,就静静躺在案头,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门外传来细微的动静,紧接着是薛衍那带着一丝犹豫的声音: “爹?” 薛长瑢迅速将铜牌扫入袖中,合上案卷,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薛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脸色苍白却眼神执拗的许佑宁。 薛长瑢的目光在许佑宁身上停顿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衍儿,不是让你明日再来?许丫头也来了?”他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寻常问候。 许佑宁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屈膝行了个礼,声音清晰却带着微微的颤抖:“深夜打扰王爷,佑宁万死。只是……事关家父,佑宁心中疑窦难安,实在无法等到天明,斗胆前来,求王爷解惑。”她抬起头,直视着薛长瑢,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恳求、不安和不容回避的探寻。 薛长瑢端坐不动,烛光在他深刻的五官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更显威严。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芯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薛衍站在一旁,手心微微出汗,紧张地看着父亲。 “哦?”薛长瑢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关于令尊许明远?” “是!”许佑宁像是抓住了浮木,急切地道,“王爷,您认识我爹,对吗?绑匪今晚抓走佑安,问的就是我爹临死前给我们留了什么。而您……您听到绑匪的话时,反应……还有您捡到的那枚铜牌……”她顿了顿,鼓起最大的勇气,“那枚铜牌,与我有关,对吗?它是不是……我爹的东西?” 她的问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薛长瑢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紧紧锁在许佑宁脸上。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薛衍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半步,隐隐将许佑宁护在身后。 薛长瑢的目光在许佑宁和儿子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许佑宁那双酷似故人的眼睛上。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许佑宁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心一点点沉下去。 终于,薛长瑢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沧桑:“是。本王认识许明远。” 短短几个字,却像惊雷在许佑宁耳边炸开!她身体晃了晃,被薛衍及时扶住。薛衍也震惊地看着父亲,他从未想过父亲会如此干脆地承认。 “王爷你……你是我爹的旧友?还是同僚?”许佑宁的声音发紧,急切地追问。 薛长瑢的视线移开,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仿佛在穿透时光回溯往事。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袖中捻动,那里藏着那枚冰凉的铜牌。 薛长瑢的声音低沉而遥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许明远……你爹他并非如你所知的那般简单。”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抛出了一个更深的谜团。 许佑宁的心猛地一沉:“那……那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关州的大火,那些绑匪,还有他们口中的李尚书……是不是都跟我爹的事有关?王爷,求您告诉我真相!”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那是压抑了多年的委屈、迷茫和对亲人深切的思念。 薛长瑢看着她的泪水,威严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极快的不忍,但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许丫头,”他的语气变得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你爹……他希望你和你弟弟平安顺遂地活着,远离是非。今晚的事,我会查清,给你一个交代。但关于你父亲的过往……到此为止。” “为什么?!”许佑宁失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痛苦,“那是我爹!我有权知道!” “知道真相的代价,你付不起。”薛长瑢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决断,“今夜的话,到此为止。衍儿,送许丫头回去。”最后一句是对薛衍说的,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他转过身,背对着他们,重新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中秋月,那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无法言说的秘密。 许佑宁还想再问,却被薛衍紧紧拉住了手臂。他看到了父亲背影中透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疲惫与坚决,知道此刻再追问也无济于事,只会让父亲更加封闭。 “阿宁,先回去吧。”薛衍低声劝道,声音里也充满了复杂和困惑,但更多的是对许佑宁的担忧。 许佑宁看着薛长瑢那隔绝了所有交流的背影,又看了看案头那本刚刚被合上的、不知记载着何种秘辛的旧档,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父亲“不简单”?王爷讳莫如深?还有那枚铜牌……它们像无数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她最终被薛衍半扶半劝地带离了书房。房门关上的瞬间,薛长瑢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扉上,袖中的铜牌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硌得生疼。他低声自语,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带着无尽的沉重: “许明远啊……你这对儿女,终究还是被卷进来了……这盘棋,怕是更难下了……” ****** 薛衍扶着失魂落魄的许佑宁走出书房。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在许佑宁脸上,却比不上薛长瑢那句“到此为止”带来的冰冷。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一半是夜凉,一半是心寒。 “阿宁……”薛衍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和空洞的眼神,心疼得揪紧,“别这样,我爹他……他一定有他的苦衷。他答应会查清佑安的事,就一定会……” “苦衷?”许佑宁猛地停下脚步,抬起头,眼中那点残余的泪光已被一种近乎燃烧的执拗取代,“什么苦衷能让他对一个死去同僚的女儿讳莫如深?‘并非如我所知的那般简单’……‘暗棋’?薛衍,我爹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许府会起大火?为什么有人会盯上佑安?”她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尖锐,每一个问题都像砸在薛衍心上。 薛衍一时语塞。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讳莫如深,也从未见过许佑宁如此……近乎绝望的执着。他只能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阿宁,你冷静点。我爹的话虽然……但他说得对,有些事知道未必是好事。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护好佑安和自己……” “保护好?”许佑宁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指着书房的方向,“薛王爷连一句实话都不肯给我,我怎么保护?绑匪冲着‘我爹留下的东西’来抓佑安!今天绑的是佑安,明天呢?会不会是我?他们想要什么?那把打不开任何锁的钥匙?还是别的我根本不知道的东西?我连敌人是谁,为了什么都不清楚,薛衍,你告诉我,我怎么保护?” 她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字字泣血,在寂静的回廊里回荡。薛衍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痛苦、愤怒和深深的恐惧,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无法反驳,父亲的态度确实令人心寒,也把许佑宁推入了更深的恐惧迷雾之中。 “阿宁,我……”薛衍喉头发紧,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信我一次。我爹不说,我们自己查!绑匪提到了李尚书,这就是线索!那把钥匙,我帮你找它能开什么锁!我……” “嘘!”许佑宁突然脸色一变,猛地捂住了薛衍的嘴,眼神惊恐地望向书房紧闭的门窗。 薛衍也瞬间屏住了呼吸。 书房内,隐约传来父亲低沉而冷肃的声音,像是在对谁说话,但书房里明明只有他一人! “……人已秘密押入地牢丙字三号,嘴封死了。但‘那边’耳目众多,未必能瞒多久……是,李府管事……哼,老狐狸丢卒保车罢了……他真正要试探的,恐怕是我薛府的反应……” 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足以让窗外的两人心惊肉跳!父亲在和谁说话?大理寺地牢?丙字三号?那是关押重犯的地方!李尚书……管事果然只是幌子?试探薛府? 许佑宁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身旁的薛衍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手中折扇都因为他过度紧张的用力像是快要断掉,发出咯吱的声音。 就在这时,薛长瑢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他,盯紧李府,尤其是后角门和西跨院。还有……查一查最近半年,京城所有典当行、古玩铺子,有没有人出手过带‘许’字印记的旧物……对,特别是……铜器。” “许”字印记!铜器! 许佑宁和薛衍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涛骇浪!许佑宁下意识地摸向香囊里那枚小小的铜钥匙,它边缘似乎也有一些细微的、难以察觉的纹路…… 书房内的声音沉寂下去,仿佛刚才的低语只是他们的幻觉。 许佑宁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大口喘着气。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被欺骗、被隐瞒的愤怒,以及不顾一切也要揭开真相的决绝——正在恐惧的废墟上熊熊燃烧。 “薛衍。”她此刻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我们回去吧。” 薛衍看着她眼中那簇骤然亮起、仿佛能焚毁一切迷雾的火焰,心头巨震。他明白,父亲的阻拦和警告,还有这深夜秘闻,非但没有吓退她,反而彻底点燃了她骨子里那份来自她父亲的倔强和孤勇。 “好。”薛衍点头回应,便也不再多言。 --- 回到许家小院时,已是五更天,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许佑宁坐在弟弟床边,看着他安静的睡颜,眼中的火焰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决心。 她轻轻关好弟弟的房门,走到自己房间。没有点灯,就着窗外微熹的晨光,她从贴身的荷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枚小小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一块柔软的细棉布,沾了点清水,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开始极其仔细、极其缓慢地擦拭着钥匙的每一寸表面,尤其是那些细微的沟壑纹路。 一下,又一下。 她擦得无比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心头的纷乱、恐惧、愤怒,都在这机械而专注的动作中暂时沉淀下来。 突然,她的手指在钥匙柄部一个极其微小的凹槽处停住了。她凑近,几乎将眼睛贴在钥匙上。 那不是污垢。 在反复擦拭下,凹槽深处,极其细微的、被岁月和尘垢掩盖的纹路,终于显现出了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小小的、蜷曲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图案。像一只……盘踞的兽? 许佑宁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图案……这个模糊的兽形纹饰……她见过! 电光火石间,记忆碎片闪回——就在刚才薛府书房,薛王爷转身背对他们时,他那绯色官袍的宽大袖口,金线刺绣的滚边纹样里,似乎就隐着类似的、更为繁复华丽的兽形图案!那是……麒麟?还是狴犴? 官制纹样!薛王爷官袍上的纹样! 许佑宁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枚小小的钥匙。父亲留下的钥匙,边缘隐藏的纹路,竟与当朝王爷官服上的规制纹饰有关联?! 父亲许明远,一个在所有人印象中籍籍无名的小吏……薛王爷讳莫如深的“暗棋”……绑匪追问的父亲遗物……李尚书府的影子……还有薛王爷袖中那枚刻着“许”字的铜牌……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开始疯狂地旋转、碰撞,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却又迷雾重重的巨大漩涡中心。 许佑宁紧紧攥住那枚冰冷的钥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晨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她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磐石般坚定的光芒。 父亲,您到底是谁?留下了什么? 薛王爷,您又在极力掩盖什么? 还有那藏在暗处,为了得到“东西”不惜对佑安下手的黑手…… 她不会再等,不会再被动地接受这些“保护”和“到此为止”。 她要自己,亲手把这一切,撕开! 第8章 入学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流逝,暗流却从未停歇。 许佑宁白日里照顾着佑安,操持家务,夜里则借着微弱的烛光,将那枚小小的铜钥匙翻来覆去地研究,试图在记忆的角落搜寻任何关于那模糊兽形纹饰的线索,却一无所获。薛衍那边也暗中进行着调查,关于李尚书的蛛丝马迹、关于京城典当行和古玩铺的“许”字旧物,但进展缓慢,如同在浓雾中摸索。 薛王爷的态度更是讳莫如深,自那夜后,再未提及此事,仿佛那场深夜的对话从未发生,只是对佑安被绑一案的处理显得格外迅速且不留余地,绑匪被严惩,李府管事也被推出来顶了罪,一切尘埃落定般归于平静。 这种平静,却让许佑宁的心弦绷得更紧。 ****** 这天,是国子监入学的日子。许家小院难得鸡飞狗跳后呈现出一丝井然有序。宋婶天不亮就过来,手脚麻利地帮许佑宁梳妆打扮。那套薛衍送来的崭新藕荷色襦裙上身,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平日里的几分野气被压下去不少,倒真显出几分闺秀的清丽。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带着点初入陌生领域的警惕和好奇。 “姐,你真好看!”许佑安抱着他的小猪崽“哼哼”,围着她打转,小脸上满是新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许佑宁对着模糊的铜镜照了照,别扭地扯了扯裙摆:“好看什么,束手束脚的……哪有粗布衣裳自在。”话虽如此,她还是小心地抚平了袖口的褶皱。这身行头,是薛衍那傻子费心弄来的“护身符”,不能糟蹋了。 院门外传来清越的马嘶声。薛衍来了。他今日也换了身崭新的宝蓝色锦袍,玉冠束发,腰悬美玉,端的是风流倜傥。只是那倚着门框,冲她挑眉坏笑的模样,瞬间把贵公子的架子打回原形。 “阿宁,时辰要到了!再磨蹭,崇文馆的樱桃毕罗可就被别人抢光了!”薛衍扬声喊道,声音里满是促狭。 许佑宁瞪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对未知的忐忑。她俯身用力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在家听宋婶的话!不许爬树掏鸟窝,不许带大黄二黄去祸害街坊的菜园子!再惹事,我就把你……”她本想再威胁“卖了”,眼角余光瞥见弟弟瞬间委屈巴巴的眼神,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就把你的零嘴钱全扣光!” 许佑安瘪瘪嘴,把小猪崽抱得更紧了些,小声嘟囔:“知道了,母老虎……” 宋婶在一旁笑着打圆场:“宁丫头放心去吧,有婶看着这小皮猴呢。到了那边,万事小心,别跟人起冲突,但也别让人欺负了去!” “嗯,婶,辛苦您了。”许佑宁郑重地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十年时光的小院,目光扫过鸡窝、枣树和老梅树,带着一丝决然,转身走向门口。 薛衍伸出手,自然地想扶她上车。许佑宁却利落地自己提着裙摆,避开他的手,一个轻巧的翻身就跃上了车辕,动作依旧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利落劲儿。 “哎哟,阿宁,你现在可是‘淑女’了,要注意仪态!注意仪态啊!”薛衍夸张地摇头叹气,也跟着上了车。 马车辘辘驶离小巷,许佑安抱着小猪追到巷口,直到马车拐弯消失不见。他吸了吸鼻子,转身扑进宋婶怀里,闷闷地说:“婶,阿姐还会回来吗?” 宋婶拍着他的背,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目光悠远:“会回来的,小安啊,你阿姐,是只离巢的鹰,飞得再远,根也在这儿。” ****** 国子监坐落在皇城东南角,朱墙高耸,飞檐斗拱,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巨大的牌匾上,“国子监”三个金字在秋阳下熠熠生辉。马车甫一停下,便能感受到此地与市井截然不同的氛围——来往学子无论衣着华贵与否,皆步履沉稳,神情端凝,低声交谈也透着斯文气。 许佑宁跟着薛衍下车,瞬间便感到无数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射过来。好奇的、审视的、探究的,更多的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这身新衣在薛衍的光环下显得格外突兀,像误入鹤群的麻雀。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视前方,努力忽视那些刺人的视线。 “别理他们,我们走。”薛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却奇异地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 他熟门熟路地带着她穿过重重门廊。青石板路光洁如镜,两侧古柏参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许佑宁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肃穆的讲堂,藏书万卷的楼阁,还有远处隐约传来读书声的斋舍。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与她熟悉的市井烟火、鸡鸣狗吠截然不同。 “薛衍!”一个带着明显讥诮的声音响起。 许佑宁循声望去,只见周冲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描金折扇,在一群跟班的簇拥下踱步而来,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许佑宁身上扫视,最后定格在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哟,我说薛小王爷今日怎么如此勤快,原来是带着你的‘小野狗’来见世面了?”周冲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经过的学子都听见。几个跟班立刻发出哄笑声。 薛衍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眼神冷了下来:“周冲,管好你的嘴。这里是国子监,不是你家后花园。” “国子监怎么了?”周冲嗤笑一声,折扇“唰”地合拢,直指许佑宁,“这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野丫头,也配踏进国子监的门槛?薛衍,你为了个丫头片子,求王爷费这么大劲,值当吗?还是说……”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暧昧地在两人之间逡巡,“你俩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莫不是背地里已经……” “你!”薛衍勃然变色,拳头瞬间攥紧。 许佑宁却一把按住了薛衍的手臂。她上前一步,挡在薛衍身前,目光平静地看着周冲,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周公子此言差矣。国子监乃朝廷育才之所,入监资格自有朝廷法度、学监大人裁定。公子若对许某的资格有异议,大可向祭酒大人或新任少学监陶大人陈情。在此处逞口舌之快,除了显得公子气量狭小、目无法度之外,于公子声名,怕是毫无益处吧?”她声音清朗,条理清晰,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反倒让周冲噎了一下。 周围一些学子听了,也暗暗点头。这女子虽出身不明,但应对倒是得体,驳得周冲哑口无言。 周冲没想到许佑宁如此伶牙俐齿,一时语塞,脸色涨红。他身边一个跟班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似乎是提醒他什么。周冲狠狠瞪了许佑宁一眼,撂下一句:“哼!牙尖嘴利!咱们走着瞧!”便带着人悻悻离去。 许佑宁见周冲众人离开,便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及周围看热闹的学子们,行了一个标准的学子礼,姿态谦和有礼,仿佛刚才那番锋芒毕露的话不是出自她口。 “佑宁初来乍到,若言行有失礼之处,还望周公子及诸位同窗海涵。” 随即她目光转向薛衍,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薛师兄,时辰不早了,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见博士了?” 薛衍看着她瞬间转换的神色,心中又是惊讶又是赞叹,方才的怒火早已化为眼底一丝笑意。他立刻配合地点头:“正是。”说完,便护着许佑宁,在周围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注视下,从容地向内院走去。他手中的书匣抱得稳稳当当,仿佛真是一个尽职的“书童”。 走出几步,薛衍才压低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行啊,阿宁师妹,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外加‘扣大帽子’,用得炉火纯青。那周冲的脸都快憋紫了。” 许佑宁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这才稍稍褪去,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低声道:“逞口舌之快罢了。这种人,避不开,躲不过,只能让他一拳打在棉花上,再不敢轻易来犯。只是……怕是要给你惹麻烦了。” “麻烦?”薛衍嗤笑一声,折扇在指尖潇洒地转了个圈,“小爷我什么时候怕过麻烦?再说,能看那草包吃瘪,这麻烦值了!走吧,先去拜见祭酒大人和博士们。” 两人穿过回廊,走向庄严的明伦堂。许佑宁的心并未因刚才的小胜而轻松。周冲那怨毒的眼神像跗骨之蛆,让她明白这只是开始。国子监这方天地,看似清贵,实则暗流涌动。而她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拜见的过程庄重而简短。祭酒大人和几位博士只是例行勉励了几句,目光在许佑宁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带着审视与好奇,倒并未过多为难。 领了生员的青衿和号牌,分配了斋舍后,薛衍熟门熟路地引着许佑宁往分配给她的那间僻静小院走去。 可是刚走到小院门口,薛衍的脚步就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只见院门虚掩着,门槛外,散落着一地狼藉——几本簇新的书册被撕得粉碎,纸页如同残破的蝴蝶散落在泥地上;一方看起来颇为古拙、石质细腻的砚台被摔成几瓣,墨汁泼溅得到处都是,像凝固的污血;几支崭新的毛笔被折断,笔头散乱……最刺眼的,是那件刚刚领到、代表着国子监学子身份的靛青色青衿,被随意地丢在污秽之中,上面还印着一个清晰的、沾着泥污的脚印! 显然,有人趁他们去拜见祭酒和博士的短短时间,闯入了这间刚刚分配给许佑宁的斋舍,进行了恶意的破坏和羞辱!目标明确,行动迅速,手段卑劣。 许佑宁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纸还白。那些被撕碎的书,是她省吃俭用、熬了无数个夜晚才攒钱买的……而那件被践踏的青衿,更是她历经艰辛才获得的一个起点,一个希望! 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上她的头顶,烧得她眼前发黑,指尖冰凉。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尖叫和质问。 “混账东西!”薛衍的怒火则直接爆发出来,他猛地一脚踹开虚掩的院门,冲进去扫视一圈,院内空无一人,作案者早已溜之大吉。他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折扇被他捏得咯吱作响,“欺人太甚!肯定是周冲那个王八蛋!我这就去找他!阿宁你别怕!” 许佑宁却轻轻摇头,目光投向远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怕?我只是觉得,这国子监似乎比我想像的还要麻烦一些……” 可许佑宁不知道的是,她看的那处方向正是新来的少学监——陶言奚处理公务的“清晏斋”。 此刻,斋内轩窗半开,一道清癯的身影正凭窗而立,天青色的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并不知道到远处的这场小小风波,只是安静地看着庭中几竿翠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不知在想些什么。阳光透过窗格,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愈发显得气质疏淡,深不可测。 ******* 就在许佑宁踏入国子监大门的同一时刻,京郊黑松林的深处,气氛却凝重如铁。 “头儿!这里有血迹!还有拖拽的痕迹!”一个黑衣暗卫压低声音,指着树根下一处被落叶半掩的暗红。 刀疤脸首领蹲下身,捻起一点带血的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眼神锐利如鹰:“血腥味很新,不超过半日。他受了重伤,跑不远!顺着痕迹追!韩齐那一箭是淬了毒的,他撑不了多久!” “是!”数道黑影如同鬼魅,沿着断断续续的血迹和微弱的拖痕,悄无声息地没入更幽深的密林。 而在京城某处幽暗的地下水道深处,先前那只眼睛淌血的疤脸男人(暂称“疤眼”)正倚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喘息。他的半边脸被血污覆盖,那只受伤的眼睛更是肿得几乎睁不开,箭伤在肩胛骨下方,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眩晕。他撕下衣襟,用牙咬着布条,试图将伤口上方死死扎紧,延缓毒素扩散,豆大的汗珠混合着血水滚落。 “陶敬之……老匹夫……好狠的毒……”他咬牙切齿,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为了那个秘密……当真是不惜一切代价……要赶尽杀绝……” 他艰难地从怀中摸索出一个油布小包,打开,里面是几颗颜色各异的药丸和一小块干硬的饼。他毫不犹豫地吞下两颗药丸,又就着石壁渗下的冰冷滴水,硬生生咽下那块饼,补充着几乎耗尽的体力。他闭上那只完好的眼睛,竭力调息,脑海中却飞快地闪过永安城的地图。 国子监……他浑浊的独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那个地方,鱼龙混杂,又守卫森严,或许……是灯下黑?而且,那里似乎有……他猛地睁开眼,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剧痛和毒素的侵蚀下顽强地冒了出来。 “必须……进城……”他喘息着,扶着石壁,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朝着记忆中通往城内某个废弃排水口的方向,一步一挪,在无尽的黑暗中,留下断续而沉重的血痕。水珠滴答落下,混合着他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暗道里,仿佛敲响了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 许佑宁踏入国子监的第一日,便在无形的硝烟中刻下了自己的印记。 周冲的刁难虽被暂时挡回,但那阴鸷的眼神和不怀好意的窃语,如同黏腻的蛛网,无声地缠绕在空气里。 她所住的斋舍名为兰惠斋,是国子监女学生们的共同起居舍,之前薛衍带她来时,刚好是剩下的最后一间,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周冲他们是如何混进来给她制造那些麻烦的。 兰蕙斋清幽雅致,庭院中植有兰草修竹,与崇文馆的恢弘肃穆迥异。斋内已有数位女学生,皆是官宦闺秀,举止娴雅,低声交谈着。许佑宁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好奇、审视、乃至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交织在她身上。她努力挺直脊背,学着那些闺秀的样子敛衽行礼,动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 “新来的?”一个身着鹅黄襦裙,面容娇俏的少女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好奇,“姓甚名谁?家中何人官居何职?” 许佑宁心下一紧,面上却维持着平静:“许佑宁。家……家中并无人为官。”她省略了“被赶出家门”这一节,只道出事实。 “哦?”少女柳眉微挑,拖长了调子,周围几个女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印证了某种猜测。那鹅黄少女抿嘴一笑,带着一丝假意的温和:“无妨,既入国子监,便都是同窗。我叫赵婉茹,家父是吏部侍郎。”她身旁几位也纷纷报上家门,皆是京中显贵。 气氛微妙而疏离。许佑宁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凤凰群的麻雀,格格不入。她沉默地找到分配给自己的书案坐下,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心中那点初入新境的忐忑,渐渐被一种倔强取代。她不怕吃苦,只怕被人看轻。 下午是首课,《礼记》开篇。授业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声音洪亮,引经据典。许佑宁听得格外认真,将那些晦涩的句子努力刻进脑子里。当老博士讲到“礼不下庶人”时,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她这个方向。许佑宁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博士此言差矣。”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学堂中响起,并非来自许佑宁,而是来自前排一位一直沉默的蓝衣少女。她站起身,姿态从容,声音不高却清晰:“《礼记·曲礼》有云:‘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礼之本,在诚敬之心,在教化之功。若只以‘不下庶人’为由,弃教化于不顾,岂非舍本逐末?圣人之道,有教无类,教化之功,当泽被万民,岂能因出身贵贱而断其受教之途?” 她语速平缓,引经据典,反驳得有理有据。老博士似乎有些意外,捻须沉吟片刻,竟缓缓点头:“陶姑娘所言,亦有其理。礼之用,贵在得中。教化之道,确非专为士大夫设。”他目光扫过堂下,尤其在许佑宁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复杂难辨。 许佑宁看着那蓝衣少女——陶姑娘?她心中一动,莫非是那位少学监陶言奚的……? 下课后,许佑宁鼓起勇气,走到那蓝衣少女案前,郑重一礼:“方才多谢陶姑娘仗义执言。” 蓝衣少女收拾书卷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那是一张清秀而略显疏离的脸,眼神清澈,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不必谢我。”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我非为你,只为道理。”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许佑宁身上那件崭新的藕荷色襦裙上,似乎看穿了什么,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国子监非市井,谨言慎行,好自为之。”说完,便抱着书卷,径直离开了。 许佑宁站在原地,看着那抹清冷的蓝色消失在门外。这位陶姑娘的话,虽不中听,却像一盆冷水,让她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国子监的水,果然深得很。她摸了摸袖袋里那枚冰凉的铜钥匙,心头沉甸甸的。 第9章 夜影 国子监的日子在表面的秩序中缓缓铺开。许佑宁如同一株被强行移栽的野草,努力适应着这方寸之间的规训与清寂。她敏锐的感官成了她在陌生环境中最可靠的武器,不仅留意着周冲等人不善的目光,也捕捉着关于这座学府核心的话题人物——少学监陶言奚的零碎信息。 同窗们私下交谈时,对陶言奚的名字总带着一种微妙的敬畏。许佑宁在崇文馆抄录典籍的间隙,在膳堂安静的角落,甚至在去往女学专属小书斋的回廊上,那些压低的议论声总会不经意地飘入耳中。 “……陶少监今日又告假了?看着脸色确实不大好。”一个声音在茶室角落响起,带着点惋惜。 “嘘!小声点!不过……倒也不是市井传的那般风吹就倒。”另一个声音接口,带着点亲身经历的笃定,“前日他巡视崇文馆,正撞上几个勋贵子弟滋事。那眼神一扫过去,那几个平日里张狂惯了的,竟都噤若寒蝉,乖乖认罚了。那气势,哪像个病秧子?” “这倒是真的,”又一个声音加入,“我爹说,陶二公子是先天体弱,幼时一场大病落下的根儿,并非寻常的羸弱。脑子是极清明的,手段也硬气,不然圣上和王爷怎会点他执掌少监之职?” “可那清晏斋的药味儿……”最初说话的人压得更低,“几乎日日不散。我有时路过,隔着院墙都能闻到一丝淡淡的苦气儿。” “这倒是,陶少监的药罐子怕是离不得身的。听说用的都是极名贵的方子调理着,只是这根基……”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唏嘘,“怕是难补了。”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许佑宁脑中拼凑。她渐渐勾勒出一个轮廓:陶言奚并非传闻中不堪一击的病弱书生,他的智慧和手腕足以震慑国子监的勋贵子弟。然而这些字眼,以及最重要的——那经常弥漫在清晏斋周遭、若有若无的苦涩药味——都印证了他身体的真实状况。那是一种深植于内里的虚弱,被强大的意志和身份勉强支撑着,如同名贵的瓷器,精致华美却需时时小心养护。 薛衍偶尔也会提起陶言奚,语气随意中带着点世家子弟对这位“清流新贵”的复杂观感:“陶二啊,就是个活药罐子!我爹都叮嘱过,在国子监别给他添乱,他那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不过你也别小看他,心思深着呢,清晏斋那药味儿,都快成他的标志了。”他撇撇嘴,又带着点促狭,“不过阿宁,你鼻子也忒灵,那药味淡得很,我有时都闻不到,你倒惦记上了?” 许佑宁只是淡淡瞥他一眼,没接话。她确实惦记。那苦味儿对她而言,并非仅仅是陶言奚体弱的证明。每当她走过靠近清晏斋的回廊,或是被风送来一丝微不可查的药气,她总会下意识地凝神细嗅。那是一种很特别的苦,混合着人参、黄芪等滋补药材的甘醇底味,却又透着一股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涩意,像是某种顽固的沉疴在无声地啃噬着生机。 这种气息,与她记忆中任何草药的味道都不同。它萦绕在清晏斋,如同一个无声的注脚,标注着那位疏淡清冷的少学监隐秘的脆弱。而这份脆弱,在这看似平静却暗藏汹涌的国子监里,又意味着什么?许佑宁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将这气味记在了心里,如同记下任何可能成为线索的细节。 ******* 这日午后,天阴沉得厉害,墨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许佑宁刚从崇文馆出来,怀里抱着几卷刚借阅的典籍,正欲穿过连接东西两院的回廊返回女学斋舍。刚踏上回廊,豆大的雨点便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将远处的楼阁都模糊了轮廓。 雨声哗然,掩盖了许多声响。许佑宁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却在廊道拐角处,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一幕。 回廊外侧,靠近中庭的空地上,周冲正垂头丧气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瓢泼大雨无情地浇灌在他身上,昂贵的锦袍湿透紧贴,精心打理的发髻狼狈地耷拉着,雨水顺着他的下巴不断滴落,整个人像只落汤鸡,狼狈不堪。他脸上带着屈辱和不甘,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动弹分毫。 而在回廊下,离许佑宁仅几步之遥的地方,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着。正是少学监陶言奚。 他穿着身青色的常服,外面松松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薄绒披风,似乎刚从清晏斋出来。他没有打伞,只是静静地看着雨中受罚的周冲,神情疏淡,看不出喜怒。雨水溅起的湿气弥漫在廊下,也沾湿了他披风的下摆和几缕垂在额前的黑发。 许佑宁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陶言奚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了她身上。那目光依旧是清冷的,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许佑宁心头莫名一跳,脚步下意识地停住,抱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雨水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极淡却异常清晰的药苦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开来,丝丝缕缕地钻入她的鼻息。 “少监大人。”许佑宁定了定神,垂眸,依着规矩行了一礼。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许姑娘。”陶言奚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微带一丝清冽的沙哑,如同玉石相击后的余韵,穿透了哗哗的雨声,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他的目光在她怀中的书卷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回她的脸上。 廊下的空间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和雨中受罚的人而显得格外逼仄。许佑宁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的落点,那感觉并非审视,却比审视更让人心弦微颤。她甚至能看清他略显苍白的唇色,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下,因体弱而格外明显的淡淡青影。那萦绕周身的药味,此刻仿佛有了实体,带着一种清冷又微苦的、属于他个人的隐秘气息,无声地将她包裹。 雨水打在廊顶的瓦片上,噼啪作响。跪在雨中的周冲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边有人,微微抬头,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了怨毒,死死盯了许佑宁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陶言奚似乎对周冲的目光毫无所觉,他的注意力只在许佑宁身上停留。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雨声喧哗。他忽然轻轻咳了一声,那咳嗽很压抑,似乎怕惊扰了什么,单薄的肩胛在披风下微微起伏了一下。随即,他抬手,用一方素净的帕子掩了掩唇。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许佑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她想起同窗们私下议论的“活药罐子”,想起清晏斋那经年不散的苦涩气息。眼前这个看似清冷疏离、手握学监权柄的年轻大人,此刻在她眼中,却因这一声压抑的咳嗽和那挥之不去的药味,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真实感。 “雨势甚急,”陶言奚放下帕子,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许姑娘当心脚下湿滑。”他的目光似乎在她微湿的裙裾上掠过。 “谢少监提醒。”许佑宁低声道,感觉脸颊有些微热。她并非没见过世面,但此刻这廊下狭路相逢的沉默,这雨中受罚的敌对者,这萦绕鼻端的独特气息,还有他看似关切实则疏离的话语,都构成了一种极其微妙、难以言喻的氛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拢在其中。 她抱着书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书脊,指尖传来细微的麻意。她想立刻离开这令人心跳失序的狭小空间,脚步却像生了根。 陶言奚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得像古井,仿佛能映出她此刻微乱的倒影。他并未再说什么,只是那无声的注视,仿佛带着一种探究,又仿佛只是纯粹的停留。雨水的潮气和他身上清苦的药味交织在一起,丝丝缕缕,缠绕不休。 就在许佑宁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沉默的张力,准备再次开口告退时,陶言奚却忽然移开了视线,重新投向雨幕中狼狈的身影,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雨中的周冲也听得清清楚楚:“再跪半个时辰。若再犯口舌生事,扰乱学监清静,便不是淋雨这般简单了。”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拢了拢披风,转身,朝着清晏斋的方向,步履从容地离去。天青色的背影在雨幕的背景里,显得格外清寂孤高,那缕苦涩的药味也随之渐渐淡去,却仿佛在许佑宁的呼吸间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印记。 许佑宁站在原地,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心跳依旧有些失序,脸颊的热度还未完全褪去。她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书卷,又抬眼望向廊外倾盆的大雨,以及雨中被罚跪、眼神怨毒的周冲。 国子监的规矩,人心的险恶,还有那位深不可测、带着一身药苦味的少学监……这一切,都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 国子监的课业繁重深奥,远非许佑宁在市井间自学所能及。尤其经史典籍,那些拗口的古文、微言大义,常常让她蹙眉苦思,笔尖在纸上踟蹰不前。这日午后,她对着《禹贡》篇中关于九州山川的记载,以及那些繁复的贡赋名目,只觉得头大如斗。同窗们早已散去,偌大的崇文馆侧厅只剩下她一人,对着摊开的书卷和写废的几张纸发愁。 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许佑宁正咬着笔杆,盯着一个“菏泽”的位置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清冽微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此处有疑?” 许佑宁惊得差点跳起来,猛地回头,只见陶言奚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身后几步之遥。他依旧是那身天青色常服,外面松松搭着薄绒披风,手里随意地拿着一卷书,像是路过。午后暖阳落在他清瘦的肩头,却并未驱散他周身那种疏淡清冷的气息,反而将那过于清晰的轮廓勾勒得有些不真实。 “少……少监!”许佑宁慌忙起身行礼,脸颊莫名有些发热。她方才咬笔杆、蹙眉苦思的窘态,怕是全落入了这位少学监眼中。 “不必多礼。”陶言奚的目光在她摊开的书卷和写满批注、却明显思路阻滞的纸上掠过,最后停留在她微窘的脸上,“《禹贡》山川地理,历来是难点。何处不解?”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驱散了许佑宁心头的慌乱。她定了定神,指着书上关于“菏泽”与“雷夏泽”的位置关系:“回大人,学生愚钝,此处记载与《水经注》残卷所提似有出入,且与后世地图对照,位置难以确定。不知这菏泽,究竟是在古兖州东北,还是东南?” 陶言奚走近一步,清苦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墨香,随着他的动作无声地弥散开来,将许佑宁笼罩其中。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冷感,轻轻点在书页上。他的衣袖不经意间擦过许佑宁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凉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她的脊背。 “《禹贡》所记,乃上古大禹时地理,沧海桑田,水道变迁极大。”陶言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清泉流淌,“此处‘菏泽’,非指后世固定湖泊,而是指古济水下游一片广袤的沼泽湿地。你看《汉书·地理志》此处注疏……”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拿过许佑宁手中的笔。 许佑宁屏住呼吸。只见他微微倾身,在她那张写废的纸边空白处,蘸墨落笔。他的字迹并非时下流行的圆润馆阁体,而是带着一种清峻峭拔的骨力,转折处锋芒内敛,却自有一股洒脱之气。更让许佑宁心头一震的是,这字迹……竟隐隐与她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子有几分相似,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古济水自菏泽分泲、沮二水……”他一边写,一边轻声讲解,指尖在纸上勾勒着水系的流向。他的侧脸近在咫尺,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长睫,挺直的鼻梁,以及略显苍白的唇色。那清苦的药味萦绕不去,此刻却不再仅仅是体弱的象征,仿佛成了他这个人独特气质的一部分,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奇异地安抚着她焦躁的心绪。 许佑宁的注意力渐渐从复杂的山川地理,转移到了身边这个人身上。他讲解时的声音平稳,逻辑严密,偶尔因气息不足而微微停顿,却丝毫不影响其思维的流畅。她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细微的震动,能看清他执笔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将他低垂的眉眼和她专注倾听的侧影投在地上,靠得极近。 就在陶言奚讲解完毕,许佑宁豁然开朗,正欲开口致谢时—— “阿宁!我就知道你在这儿磨蹭!《禹贡》有什么难的,小爷教你……呃?!” 薛衍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如同炸雷般在安静的侧厅门口响起,带着三分急切和七分理所当然。然而,当他看清厅内景象时,后面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僵住。 他看到的画面是:许佑宁微微仰着头,眼神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仰慕?看着俯身在她案前的陶言奚。而陶言奚,那个平日里清冷疏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陶二公子,此刻正执着阿宁的笔,几乎是将她半拢在书案前,姿态亲昵得……刺眼!两人之间的气息交融,连空气都带着一种他薛衍完全插不进去的沉静与默契。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和莫名的火气“噌”地就窜上了薛衍的脑门。他几个大步冲了进来,硬生生挤到了许佑宁和陶言奚之间,高大的身躯像堵墙一样隔开了两人方才那种过于靠近的距离。 “陶二!你在这儿干嘛呢?”薛衍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质问,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 陶言奚被他挤得微微后退半步,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惯常的疏淡,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慢条斯理地放下笔,直起身,拢了拢披风,语气平静无波:“薛世子,我正在为许姑娘解惑《禹贡》地理。” “解惑?用得着你吗?”薛衍一把抢过许佑宁面前那张被陶言奚写过字的纸,扫了一眼那清峻的字迹,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旺了,“阿宁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啊!我薛衍难道还教不了她?是吧阿宁?”他转头看向许佑宁,眼神里带着强烈的求证意味。 许佑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尴尬,看着薛衍那副护食般的样子,又气又无奈:“薛衍,你别闹!少监大人讲得很清楚……” “清楚?我也清楚!”薛衍梗着脖子,完全不管不顾了,一把拽过许佑宁旁边的椅子坐下,大喇喇地指着书卷,“哪不懂?说!本世子现在给你讲!陶二你忙你的去吧!”他这逐客令下得生硬又无礼。 陶言奚看着眼前这闹剧般的场面,目光在薛衍那张写满“不爽”和“占有欲”的脸上停顿了一瞬,又淡淡扫过许佑宁无奈又带着歉意的眼神。他并未动怒,只是唇角似乎极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觉得有些荒谬,又像是对薛衍这种幼稚行径的无声包容。 “《禹贡》地理,薛世子想必也是精通的。”陶言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薛衍莫名觉得被噎了一下,“既然世子愿意亲自教导许姑娘,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他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在许佑宁身上,那眼神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一丝只有她能读懂的、若有似无的深意,“许姑娘若有不解,随时可来清晏斋。” 说完,他不再看气鼓鼓的薛衍,转身,天青色的身影从容地离开了侧厅,只留下那股淡淡的、清苦的药味。 “阿宁!你看他!阴阳怪气的!”薛衍对着陶言奚的背影不满地嚷嚷,随即又转向许佑宁,一脸急切,“来来来,快说,哪不懂?本世子包教包会!” 许佑宁看着眼前咋咋呼呼的薛衍,又想起方才陶言奚临走时那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心中五味杂陈。 ****** 夜幕降临,国子监的喧嚣渐渐沉淀。兰蕙斋内烛光点点,女学生们或在温书,或在小声交谈。许佑宁独自坐在窗边,借着微弱的烛光,再次拿出那枚铜钥匙。兽形的纹饰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神秘狰狞。她努力回忆着童年模糊的片段,父亲的书房、母亲的首饰匣……却依旧毫无头绪。 窗外传来几声猫头鹰的鸣叫,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忽然,一阵极其轻微、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从窗下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艰难地拖行。 许佑宁心头一跳,警铃大作。她吹熄了蜡烛,屏息凝神,悄悄挪到窗边,借着朦胧的月光向下望去。 只见斋舍后墙根下,靠近竹林阴影的地方,一团模糊的黑影正蜷缩着,一动不动。空气中,似乎隐隐飘散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许佑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是贼?还是别的什么人? 她犹豫了。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叫醒斋舍的管事嬷嬷或者喊人。但不知为何,那黑影蜷缩的姿态,让她莫名地想起幼年风雪夜里,自己瑟缩在角落看着母亲被打时的无助。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推开窗户,探出头,压低了声音对着那黑影问道: “喂!你……是谁?” 那黑影似乎被惊动了,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一个嘶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地响起,带着垂死的喘息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执念: “……钥……钥匙……‘狡’……在……在哪儿……”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却带着一种疯狂般的急切。 许佑宁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钥匙?! 他说的是她的钥匙?!“狡”?这是钥匙的名字吗?! 这人是谁?他怎么会知道?! 巨大的恐惧和惊疑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月光下,那蜷缩的黑影仿佛化作了吞噬一切的深渊,而她手中的铜钥匙,此刻滚烫得如同烙铁! 那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在寂静的夜风中钻进许佑宁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这垂死的男人怎么会知道她贴身藏着的秘密?! 就在她僵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之际,远处陡然传来一声厉喝,划破了夜的宁静:“什么人?!” 紧接着,杂沓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火把跳跃的光影迅速逼近。 墙根下那蜷缩的黑影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痛苦而急促的喘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竟如同受伤的野兽般,猛地向旁边茂密的竹林深处滚去,动作迅捷得不像一个垂死之人,只留下一道更深的拖痕和空气中骤然浓烈了一丝的血腥气。 许佑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那黑影消失在黑暗的竹影深处。她迅速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是庆幸?是后怕?还是更深的不安?那男人逃了,暂时没被抓到,也意味着他没机会说出更多……但他的那些话,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巡夜侍卫的火把光芒在窗外晃动,脚步声在墙根下停住。 “有血迹!还很新鲜!” “看这痕迹……像是往竹林里去了!快追!别让他跑了!” “仔细搜查兰蕙斋周围!看看有没有同伙或线索!” 一阵紧张的搜寻和呼喝声在窗外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远去,追向竹林深处。斋舍内也响起了其他女学生被惊醒的询问和管事嬷嬷安抚的声音。许佑宁强作镇定,混在人群中,只说自己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什么都没看见。 这一夜,她再无睡意。枕下的铜钥匙仿佛有了生命,滚烫地灼烧着她的神经。那个男人是谁?他口中的“狡”指的是钥匙上的兽形纹饰吗?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找到了她?这仅仅是巧合,还是专门冲着她来的?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心惊肉跳。 第10章 刁难 天刚蒙蒙亮,国子监的晨钟便悠悠响起。一夜未眠的许佑宁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强打起精神去上早课。关于昨夜兰蕙斋后墙发现可疑血迹、疑有贼人潜入的消息,已经在学子间悄然传开,添油加醋之下,更添了几分神秘和恐慌。课堂上,赵婉茹等人不时投来探究的目光,低声议论着,看向许佑宁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仿佛怀疑她与这“不祥”之事有关。 许佑宁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专注于课业,但心绪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必须尽快找到薛衍! 好不容易熬到早课结束,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讲堂。目光急切地在散场的人流中搜寻,终于在通往崇文馆的廊桥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薛衍正被几个勋贵子弟围着说话,脸上挂着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意。 “薛衍!”许佑宁顾不得许多,扬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薛衍闻声回头,看到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焦灼,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他三言两语打发掉身边的人,快步迎了上来:“阿宁?脸色怎么这么差?昨夜没睡好?是不是有人……” “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许佑宁打断他,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压低声音道,“急事。” 薛衍神色一凛,立刻点头:“跟我来。” 他带着她七拐八绕,避开人流,来到国子监藏书楼后一片僻静的竹林。这里幽深寂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出什么事了?”薛衍扶着她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许佑宁深吸一口气,将昨夜惊魂一幕快速道来:“……就在兰蕙斋我的窗下!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伤得极重,像是逃命躲在那里的。巡夜的侍卫快到时,他逃进了竹林……但是,在逃之前,”她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颤抖,“他挣扎着问我……‘钥匙’……‘狡’在哪儿……” “钥匙?!‘狡’?!”薛衍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字眼。他抓着许佑宁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力道之大让她微微蹙眉。 “你确定……他说的就是‘狡’?!”薛衍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深沉的恐惧,这反应比许佑宁预想的要激烈得多。 “千真万确!”许佑宁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但语气斩钉截铁,“就是‘狡’!他说的断断续续,但这两个字,我听得分明!薛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狡’是什么?他怎么会知道钥匙的事?这钥匙到底……”她从袖中飞快地摸出那枚被体温焐热的铜钥匙,急切地递到薛衍眼前。 薛衍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枚钥匙上狰狞的兽形纹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恐惧、恍然、还有一丝……沉痛?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移开视线,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勉强平复呼吸。 “阿宁……”他开口,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把钥匙收好,贴身藏好!除了我,绝不能再让任何人看到它!包括它的样子,一个字都不要提!”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昨夜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对任何人都不能提,你听到没有?” 许佑宁被他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震慑住了,下意识地点点头,迅速将钥匙藏回袖袋深处。 “那‘狡’……” “别问!”薛衍猛地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但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现在还不是你知道的时候!知道得越多,对你,对佑安,就越危险!”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沉重无比,“昨夜那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为何提到‘狡’,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这国子监……怕是真的要起风了。” 他抬头望向竹林上方狭窄的天空,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点点光斑,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却驱不散那份深沉的阴霾。 “阿宁,”他重新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种许佑宁从未见过的决绝和守护,“这浑水,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凶险得多。”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腕,掌心传来一种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过你别怕,有我在。” 许佑宁看着薛衍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惊悸和凝重,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微颤和坚定,心中翻江倒海。那枚小小的铜钥匙,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足以将他们所有人拖入深渊的恐怖源头。“狡”——这个陌生的字眼,连同薛衍那近乎失态的反应,在她心中投下了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国子监平静的表象之下,汹涌的暗流,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 薛衍的那番话和那枚滚烫的钥匙沉甸甸地压在许佑宁心头,让她在国子监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强迫自己专注于课业,却总感觉暗处有眼睛在窥视。赵婉茹等人探究的目光似乎也更多了,带着一种捕风捉影的兴奋。 就在这紧绷的气氛中,一个消息传来:新任少学监陶言奚召见新入监的几位学子,以“察问课业,导正学风”为名。许佑宁的名字赫然在列。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许佑宁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襦裙,随着引路的学正,走向位于国子监深处、环境最为清幽的“清晏斋”。 斋舍外庭院深深,几竿翠竹挺拔,更显清寂。许佑宁踏入斋内,一股清冽的墨香和淡淡的竹叶清气扑面而来。室内陈设简洁雅致,靠墙是一排高及屋顶的书架,典籍浩繁。居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陶言奚正端坐着,提笔在卷宗上批注着什么。他今日依旧是一身天青色常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侧脸线条清峻,神情专注而疏淡。 许佑宁与其他几位新学子一同行礼:“学生见过少学监大人。” 陶言奚并未抬头,只淡淡应了一声:“免礼。”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冷质地,仿佛玉石相击。他继续批阅了片刻,才搁下笔,缓缓抬起眼。 那一瞬间,许佑宁感觉两道极其清亮、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甚至可以说是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让许佑宁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和隐藏的心思都无所遁形。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陶言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其他几人略长了一瞬,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开口,语气平淡无波:“新入监,可还习惯?” 其他几位学子,包括赵婉茹在内,都恭敬地回禀了各自的感受,无非是些“仰慕圣学”、“定当勤勉”的套话。轮到许佑宁时,她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回少学监,国子监规矩森严,学风严谨,学生初来乍到,尚在学习适应。课业上……不敢懈怠。”她避开了“习惯”与否的定性,只陈述事实,表明态度。 陶言奚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又落回许佑宁身上,话题却陡然一转:“《礼记》开篇,关乎立身之本。前日课上,有同窗对‘礼不下庶人’之解有所阐发,见解不俗。”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许佑宁,“许佑宁,你对此句,可有自己的见解?” 来了!许佑宁心中一凛。这看似寻常的课业考问,在此刻却像一道精心设计的试探。她脑中飞快闪过那日陶姑娘的发言,以及薛衍“谨言慎行”的叮嘱。 她略一沉吟,谨慎地答道:“学生浅见,礼之为用,首在明分止争,导人向善。圣人有教无类,教化之功,自当泽被天下。然‘不下庶人’之语,或有其时代局限。礼之精神内核——敬、诚、仁、恕,当不分贵贱,人人可循。至于具体仪节繁简,或可因时、因地、因人制宜,但其根本,在于存心。”她既肯定了“有教无类”的普世性,又试图将“礼”的核心精神与具体形式区分开,避免过于尖锐地批判“礼不下庶人”的旧解,也避开了直接附和陶静姝的观点,显得中庸而圆融。 陶言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让人无从揣测他是否满意。待许佑宁说完,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探究,缓缓开口:“见解尚可。能思辨,不为陈言所囿,是为进学之始。” 他话锋微顿,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极轻的一声叩响。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许佑宁微微攥紧的袖口,又极快地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只是,”陶言奚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学问之道,贵在求真务实,脚踏实地。国子监非市井,亦非猎奇探秘之所。有些事,该放下的,便当放下。莫要被一些……虚无缥缈之物,扰乱了求学的本心。”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意有所指。 许佑宁的心猛地一跳!“虚无缥缈之物”?他指的是什么?是钥匙?还是昨夜的事?他知道了多少?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垂首道:“学生谨记少学监教诲。” 陶言奚不再看她,目光转向其他人,又简单问了几句课业情况,便结束了这次召见:“好了,你们都下去吧。用心向学,莫负韶光。” 几人行礼告退。许佑宁跟在最后,转身时,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陶言奚的书案。案头一角,除了堆积的卷宗,赫然放着一份摊开的公文,墨迹犹新。那公文一角,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图形——一支折断的箭簇!旁边似乎还有“黑松林”、“毒伤”、“追捕未果”等几个潦草的字样,被陶言奚执笔的手肘半掩着,若非她站的角度和刻意留心,绝难发现! 昨夜那个浑身是血、问着“狡”的男人的身影,瞬间与这“毒伤”、“追捕未果”的字眼重叠!一股寒意从许佑宁的脚底直窜头顶!他果然在查!而且,很可能已经将昨夜潜入国子监的伤者与黑松林的追捕联系起来了!陶言奚……他到底站在哪一边?他是追捕者,还是……另有所图? 她不敢再看,匆匆低头,随着其他人走出了清晏斋。外面阳光正好,落在身上,许佑宁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一股寒意深入骨髓。陶言奚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以及书案上那份关于毒伤追捕的公文,像两道冰冷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她。她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踏入了一张巨大而危险的蛛网中心。而那位清冷如竹的少学监陶言奚,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不问世事。他,很可能就是执网之人,或者至少,是离那张网最近的人。 她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铜钥匙,步履沉重地融入国子监午后的光影里。前路,似乎比昨夜那无边的黑暗,更加令人窒息。 ******* 连续数日的紧绷神经,让许佑宁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几乎喘不过气。这天难得沐休日,薛衍早早便来兰蕙斋外等候,见她出来,不由分说地就拉着她往外走。 “走!本少爷带你去吃樱桃毕罗!还有新开的南食铺子,听说蟹酿橙做得极地道!”薛衍脸上挂着刻意放大的轻松笑容,试图驱散她眉宇间的阴霾,“天塌下来也得先填饱肚子,愁眉苦脸的,可不像我认识的许佑宁。” 许佑宁拗不过他,也知他是为自己好,勉强打起精神。两人避开国子监附近可能遇到的学子,七拐八绕到了西市一家闹中取静的酒楼。雅间临窗,窗外是熙攘的街市,烟火气十足。热腾腾、晶莹剔透的樱桃毕罗端上来,酸甜的果香瞬间弥漫。薛衍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各色精致的江南点心,又点了她提过的蟹酿橙、莼菜羹。 美食当前,又有薛衍插科打诨,许佑宁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了些。她小口咬着外皮酥脆、内里酸甜的毕罗,感受着久违的、纯粹的味蕾愉悦。薛衍看她眉目舒展,嘴角也噙起了真心的笑意,不停地给她布菜,仿佛要将她连日来的郁结都喂饱驱散。 一顿饭吃得心满意足,离开酒楼时,已是午后。阳光暖融融的,洒在青石板路上。许佑宁提着薛衍给她打包的点心盒子,脚步也轻快了几分。薛衍走在她身侧,时不时指着路边的新奇玩意说笑几句,气氛难得的轻松惬意。 然而,这份难得的轻松并未持续太久。就在他们转入一条相对僻静、通往国子监侧门的巷子时,几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为首的正是那赵婉茹,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娇艳,一身水红色锦缎襦裙,衬得面若桃花,只是此刻那张俏脸上却布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和鄙夷。她身旁跟着的,依旧是那几个以她马首是瞻的贵女。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薛世子和我们的‘许同窗’啊。”赵婉茹摇着团扇,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甜腻的刻薄,“真是好兴致,沐休日还形影不离呢。” 许佑宁脚步一顿,刚刚放松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薛衍脸上的笑意也淡了,眼神微冷。 赵婉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在许佑宁手中的点心盒子和她身上那件薛衍置办的藕荷色襦裙上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她脸上:“啧啧,看来薛世子待许同窗是当真不薄。又是新衣,又是这等上好的点心。只是不知……”她故意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恶意,“许同窗家中无人为官,这国子监的束脩、日常花销,还有这些吃穿用度,可都是世子慷慨解囊?这……知道的可能会说是同窗情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世子养了个……禁脔?” “赵婉茹!”薛衍厉声打断,俊朗的面容罩上一层寒霜,平日里的漫不经心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属于肃王世子的凛然威势,“慎言!国子监内,不思进学,整日搬弄口舌是非,窥探同窗私事,这就是吏部侍郎府上的家教?还是说,需要本世子亲自去问问赵侍郎,他是如何教导女儿的吗?!” 薛衍从未在她们面前如此疾言厉色,更搬出了自己世子的身份和她父亲赵侍郎来压她。赵婉茹被他骤然爆发的威势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她身边的几个跟班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赵婉茹强撑着辩解,声音却弱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本世子不管你什么意思!”薛衍上前一步,目光如刀锋般扫过赵婉茹和她身后几人,“许佑宁乃国子监正式学子,品学如何自有学监大人、博士们评判,轮不到尔等在此妄加揣测、肆意污蔑!若再让我听到任何有损同窗清誉的闲言碎语,无论出自谁口,”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森冷地钉在赵婉茹脸上,“休怪本世子不讲情面,按国子监规矩乃至朝廷律法处置!届时,丢的可不只是你们自己的脸面了!”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留情。赵婉茹被当众如此呵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愤交加,却又慑于薛衍的身份和此刻迫人的气势,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中迅速蓄满了屈辱的泪水。 薛衍不再看她,转头对许佑宁道:“阿宁,我们走。”语气瞬间缓和下来,带着安抚的意味。 许佑宁一直沉默着,紧握着点心盒子的指节有些发白。她并非畏惧,只是不想再给薛衍添麻烦。此刻见薛衍为自己出头,心头五味杂陈。她低低应了一声,跟在薛衍身后,目不斜视地从赵婉茹等人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许佑宁清晰地感受到几道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自己背上,尤其是赵婉茹,那双含泪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的只有刻骨的嫉恨和羞愤! 走出巷口,薛衍才放缓脚步,低声道:“别理她们,一群无聊的妒妇罢了。” 许佑宁轻轻“嗯”了一声,低声道:“谢谢你,薛衍。”只是,她心底却没有丝毫轻松。赵婉茹最后那怨毒的眼神,让她明白,麻烦不会就此结束。 ****** 巷子深处,赵婉茹看着两人消失在拐角的身影,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极致的羞辱和愤怒!她死死攥着手中的团扇,精美的扇骨几乎被她捏断。 “薛衍……他竟然为了那个贱人如此羞辱我!”赵婉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带着哭腔,更带着一丝疯狂。 旁边的跟班连忙劝道:“婉茹姐姐,消消气,世子他……他只是一时……” “一时什么!”赵婉茹猛地打断她,眼神凶狠,“你没看见他看那野丫头的眼神!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凭什么?!她许佑宁算什么东西!一个来历不明、粗鄙不堪的野丫头,也配站在薛衍身边?也配进国子监?也配让他如此维护?!” 她越想越恨,许佑宁那张平静的脸和薛衍维护她的样子反复在眼前闪现,如同毒刺扎心。 “不能就这么算了……”赵婉茹抹去眼泪,眼神变得阴鸷而怨毒,“薛衍护着她又如何?在国子监里,他还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不成?” 她环视身边几个同样愤愤不平的同伴,压低声音,带着一股阴冷的狠意:“得想个法子……让她在国子监待不下去!让她身败名裂!让她自己滚蛋!最好是……让她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婉茹姐,你想怎么做?世子他……” “怕什么!”赵婉茹冷笑一声,“只要做得干净,不留把柄,谁能知道是我们做的?她不是能爬树打架吗?不是野得很吗?国子监这么大,亭台楼阁,水池假山……‘不小心’摔一跤,或者‘意外’掉进水里,受点伤,毁个容,甚至……也不是不可能吧?”她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 几个跟班对视一眼,虽然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对赵婉茹的附和和对许佑宁的嫉妒。她们纷纷点头,眼中闪烁着算计和幸灾乐祸的光芒。 “对!得让她知道厉害!” “让她在所有人面前丢尽脸面!” “看她以后还怎么在世子面前装清高!” 阴谋的种子,在嫉恨的土壤里迅速生根发芽。赵婉茹望着国子监的方向,脸上露出一抹扭曲而快意的笑容。许佑宁,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 另一边,薛衍将许佑宁送到兰蕙斋附近。看着她欲言又止、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停下脚步,认真道:“阿宁,别担心赵婉茹她们。一群跳梁小丑,翻不起大浪。我会让人留意着,她们不敢太过分。” 许佑宁点点头,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你快回去吧。” 薛衍看着她走进斋门,才转身离开。他脸上的轻松已然消失,眉宇间笼上一层忧虑。赵婉茹等人的刁难他并不太放在心上,他有的是办法压制。他真正担忧的,是那枚钥匙引来的、隐藏在更深处的危险。今日短暂的欢愉,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更让他心头沉重。 他抬头望了望国子监高耸的院墙和飞檐,夕阳的余晖为其镀上一层金边,却驱不散那森严壁垒下涌动的暗流。他必须更快地查清“狡”的真相,否则……他不敢想下去,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许佑宁回到自己安静的斋舍,放下点心盒子,却再无半点品尝的兴致。她走到窗边,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昨夜那黑影消失的竹林方向,又想起赵婉茹那怨毒的眼神,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这看似平静的国子监,对她而言,已然是步步惊心的险境。 第11章 意外 当她回到兰蕙斋,刚踏入庭院时,便察觉气氛不对。几个女学生正聚在廊下窃窃私语,见她进来,立刻噤声,投来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探究。 许佑宁面色如常,手指却悄然攥紧了袖口。她目不斜视地穿过庭院,待走到房门前,她便敏锐地发现门锁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有人动过她的门锁。 推开门,屋内看似一切如常,但书案上的笔架歪斜了一分,床榻上的被褥也微微凌乱。她快步走到床前,掀开枕席,确认铜钥匙仍安然无恙地藏在暗袋里,才稍稍松了口气。 "看来这是有人趁我不在,偷偷翻过了我的东西。"她冷笑一声,指尖抚过钥匙上那个狰狞的兽形纹饰,心中已有定论。 窗外,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仿佛预示着风雨将至。赵婉茹的嫉恨如同跗骨之蛆,虽被薛衍暂时震慑,却并未消失,反而在暗处悄然发酵。 此事过后,许佑宁在国子监的日子变得更加小心翼翼,除了必要的课业,她尽量待在兰蕙斋,避免不必要的接触。那枚铜钥匙被她贴身藏得更紧,如同一个滚烫的秘密,时刻灼烧着她的心神。而薛衍那边关于“狡”的调查似乎陷入了瓶颈,他变得更加忙碌,眉宇间常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两人见面的次数也少了些。 ****** 这日晨课,许佑宁刚踏进讲堂,便察觉无数道目光投来,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她神色如常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却在案几上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滚出国子监!" 她面无表情地将字条揉碎,抬眼扫视四周,正好对上赵婉茹得意的目光。 许佑宁没有理会,翻开《礼记》专注听讲。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砚台被人动了手脚——墨汁里掺了胶,毛笔一蘸便黏住,根本无法书写。 她不动声色地放下笔,从袖中取出备用的墨块,重新研磨。周围传来几声失望的嘘声,显然有人期待她当众出丑。 "许同窗,"赵婉茹得意忘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是墨不够用?要不要我借你一些?" "不必。"许佑宁头也不回,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赵同窗还是多关心自己的课业为好。听说上月的《春秋》策论,你只得了丙等。" 讲堂内顿时响起几声压抑的轻笑,赵婉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到了午时,国子监膳堂里,许佑宁刚端起食盘,身后突然伸出一只脚,试图绊倒她。她早有防备,脚尖一抬,狠狠踩在那只绣花鞋上。 “啊!”一声痛呼响起,赵婉茹抱着脚跳了起来,脸色扭曲。 “赵同窗,以后走路要小心些。”许佑宁淡淡说道,端着食盘从容离开,留下身后一片哗然。 傍晚,回廊转角处,许佑宁独自走在回兰蕙斋的路上,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急促逼近。她猛地侧身,一盆污水从她身侧泼过,溅湿了廊柱。 “哎呀,手滑了。”赵婉茹故作惊讶地掩唇,眼中却满是恶意。 许佑宁冷冷看着她,忽然抬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痛呼出声。 “记得下次‘手滑’之前,你先想想自己的手还要不要。”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 赵婉茹脸色煞白,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许佑宁松开她,扬长而去。 然而,赵婉茹的各种报复却并未停止。 三日后,国子监举行月考。许佑宁刚提笔作答,忽然发现试卷上被人用细针刺了无数小孔,墨汁一落便晕染成团,根本无法书写。 她抬头,监考的博士正背对着她巡视。而斜前方的赵婉茹回头瞥了她一眼,眼中满是恶意的笑意。 许佑宁眯了眯眼,忽然举手:“博士,学生请求更换试卷。” 博士皱眉走来:“为何?” 她将试卷举起,对着光线展示那些细密的针孔:“有人蓄意破坏我的考卷,学生无法作答。” 讲堂内一片哗然。博士脸色一沉,接过试卷仔细查看,果然发现人为痕迹。他严厉地环视众人:“这是谁做的?” 无人应答,但无数目光都偷偷瞥向赵婉茹。 博士冷哼一声,给许佑宁换了新试卷,并警告道:“若再发现此类行为,必严惩不贷!” 赵婉茹脸色有些难看,恨恨地瞪了许佑宁一眼。 月考结束,许佑宁刚走出讲堂,便被薛衍拦住。 “阿宁,赵婉茹她们是不是又找你麻烦了?”他眉头紧锁,显然已听闻风声。 许佑宁摇头:“小事而已,我能应付。” 薛衍却沉下脸:“她们越来越过分了,我得去教训一下!” “不必。”许佑宁拉住他手腕,眼神坚定,“她们越是这样,我越要堂堂正正地留下。” 薛衍看着她倔强的神情,最终叹了口气:“好吧。但若她们再对你发难,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许佑宁点了点头,她不会一直这么被动的挨打,是时候该反击了。 五日后,国子监举办“射礼”演练,所有学子需在靶场展示箭术。许佑宁自幼随父亲习武,箭术虽不精,但也不差。 轮到赵婉茹时,她得意洋洋地挽弓搭箭,却在松弦瞬间,弓弦突然断裂,箭矢软绵绵地掉在地上。 “怎么会?!”她惊呼,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弓。 场边传来几声窃笑。赵婉茹羞愤交加,猛地转头看向许佑宁:“是你!你动了手脚!” 许佑宁装的一脸无辜,仿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赵同窗,弓矢皆由学监统一准备,我如何动手脚?” 赵婉茹语塞,却仍不甘心:“一定是你!你报复我!” “够了!”监礼的博士厉声喝止,“赵婉茹,不得无礼取闹!弓弦老化断裂是常事,换一把继续!” 赵婉茹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只能在一片嘲笑声中狼狈退场。 许佑宁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昨夜她潜入器械库,在赵婉茹常用的弓弦上抹了少许油脂,加速其老化。虽是小伎俩,但足以让这位大小姐丢尽颜面。 然而,她低估了赵婉茹的报复心。 当夜,许佑宁刚推开房门,一盆腥臭的液体便当头泼下! 还好她反应极快,侧身避开了大半,但那袖口仍被溅湿,刺鼻的腥味扑面而来——是狗血! “哈哈哈!野丫头就该用狗血去去晦气!”赵婉茹和跟班们从暗处跳出,笑得前仰后合。 许佑宁眼神一冷,猛地抬手,一把揪住赵婉茹的衣襟,将她狠狠按在墙上。 “你们不会真以为,我不敢动手吧?”她声音低沉,带着冰冷的怒意。 赵婉茹吓得脸色惨白:“你、你敢!博士知道了会把你赶出国子监!” 许佑宁冷笑:“那你们半夜潜入我房间泼狗血,博士知道了,会如何?或者——我直接去告诉少监大人?” 几人顿时语塞。 她松开手,冷冷道:“滚。再有下次,我不介意让你们尝尝什么是真正的‘野丫头’手段。” 几人仓皇逃窜,而许佑宁站在腥臭的房间里,攥紧了拳头。她知道,这场争斗远未结束。 与此同时,清晏斋内。 陶言奚刚听完手下暗卫的汇报。 “赵家女对许佑宁的针对,背后有人推动?”他声音冷淡,却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暗卫低头:“是。我们查到,赵婉茹前日曾秘密见过李府的人。” 陶言奚眼中寒光一闪:“李尚书……果然按捺不住了。”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兰蕙斋的方向,低声道:“加派人手,盯紧许佑宁。另外,查一查那枚钥匙的来历。” “大人怀疑钥匙与‘狡’有关?” 陶言奚没有回答,只是淡淡道:“去吧。” 暗卫领命退下。夜风拂过,吹动陶言奚的衣袂,只见他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许佑宁……你究竟,是谁?” ****** 这日午后,博士讲授的《尚书》篇目艰深晦涩,许佑宁有几个关键处不甚明了,心中郁结。她想起薛衍曾提过,藏书楼东阁的“经义藏”中,有几卷前朝大儒对《尚书》的注疏,讲得极透。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国子监的藏书楼是重地,平日里有学正看守,秩序井然。此时正值午休,楼内人应不多。 她故意避开人多的主路,沿着抄手游廊快步走向藏书楼。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这份安静,却让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 藏书楼巍峨肃穆,散发着经年累月的墨香与尘埃混合的气息。她向当值的学正说明了来意,并报上了薛衍的名号(这是薛衍早前叮嘱她的,在需要查阅某些特定区域时可用)。学正查验了她的身份木牌,又听闻是薛小王爷提及的书目,便没多问,示意她可自行前往东阁。 东阁位于藏书楼三层深处,光线略暗,书架林立,卷帙浩繁。许佑宁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在书架间穿梭寻找。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终于,在靠墙的一个高大书架顶端,她看到了那几卷熟悉的深蓝色函套。 书架很高,顶层的书需借助旁边的矮梯才能取到。一架结实的木梯就靠在书架旁。许佑宁不疑有他,提起裙摆,便踩上了木梯。 当她专注地伸手去够那函套,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的函套边缘时,脚下的木梯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晃!不是正常的摇晃,而是整个梯子似乎被人从后方狠狠推了一把!力量之大,角度之刁钻,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啊!”许佑宁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地向旁边倾倒!那个方向,正是另一个同样高耸、堆满了厚重典籍的书架! 完了!若是撞上去,不死也得重伤!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来得及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护住头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倒下的身体并未如预料般撞上坚硬的书架棱角,反而像是撞破了一层薄薄的伪装!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伴随着灰尘簌簌落下,她身侧那排看似厚重的书架侧面,竟被她撞得向内凹陷、翻转开来! 原来那并非实心书架,而是一道极其隐蔽的暗门!暗门被撞开的角度不大,却刚好容她跌入! 许佑宁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重重摔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她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冒。但更让她惊骇的是眼前所见! 她跌入了一个狭小、幽暗、完全密闭的空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陈年腐朽的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和阴冷混合的味道。 借着暗门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惊恐地看到,这空间四壁并非书架的木板,而是冰冷粗糙的石墙!墙角散落着几段断裂的、锈迹斑斑的铁链,还有几件形状怪异、布满灰尘、令人望之生寒的……刑具残骸! 这哪里是什么藏书阁的角落?这分明是一个被遗忘的、充满不祥气息的囚室!或者说,刑室!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是谁?是谁推的梯子?赵婉茹?她们竟然敢在藏书楼里下此毒手?!这机关……她们又是如何得知?!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逃离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然而,就在她撑起身体,目光下意识扫过对面石壁时,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就在她正对面的石壁上,距离地面约一人高的地方,赫然刻着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兽形浮雕! 那兽形——头似豺狼,身覆鳞甲,爪如利钩,双目圆睁,獠牙外露,透着一股凶戾狂邪之气!其形态,与她手中铜钥匙上的兽形纹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放大了无数倍,也更加狰狞可怖! “狡!”许佑宁的脑海中瞬间炸开这个名字!薛衍讳莫如深的“狡”!那垂死男人嘶喊的“狡”! 这里……难道就是所谓的“狡室”?! 震惊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浮雕,仿佛被摄去了魂魄。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浮雕下方石壁上一块颜色略深的区域吸引。那里似乎……镶嵌着什么东西? 她强忍着全身的疼痛和心头的惊涛骇浪,踉跄着爬过去。凑近了看,才发现那并非镶嵌物,而是一个极浅的、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凹槽。凹槽的形状……她颤抖着从怀中摸出那枚铜钥匙。 大小,轮廓,分毫不差! 是这里!这把钥匙,就是开启这里的机关?!或者……是开启这个凹槽的? 她鬼使神差般,将手中的铜钥匙,小心翼翼地按进了那个凹槽之中。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凹槽周围的石壁竟然向内凹陷,弹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武功秘籍,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颜色已经泛黄发脆的纸笺。 许佑宁的心跳几乎停止。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纸笺取出,展开。 纸笺上,是几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迹!那字迹,她曾在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本手抄诗集上见过无数次! 是母亲的字! 纸笺上的墨迹已经有些晕开,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宁儿吾女: 若汝见此,天意使然,吾心甚慰,亦甚忧。此室名曰‘狡’,乃当年……」 (后面的字迹被一大片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陈旧血迹完全覆盖,再也无法辨认!) 母亲的血?!许佑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四肢冰凉!母亲来过这里!她在这里受过伤?!她留下了这封信给自己?!她想告诉自己什么?!那被血迹覆盖的,究竟是什么惊天秘密?! “谁在里面?!”一个冰冷而警惕的声音,如同利箭般从暗门外骤然射入!伴随着急促逼近的脚步声! 这是陶少监的声音!他怎么会在这里?! 许佑宁猛地将纸笺塞回怀中,同时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那暗格推回原位,拔下钥匙!然而,暗格的机关似乎卡住了,一时竟无法复位! 脚步声已到暗门外!陶言奚显然发现了异常! “砰!”暗门被猛地推开更大了些!陶言奚清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天青色的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肃。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室内的一切——散落的刑具、断裂的铁链、墙壁上那巨大的“狡”兽浮雕……最后,定格在狼狈跌坐在地、手中还握着那枚铜钥匙、满脸惊惶的许佑宁身上! 陶言奚的目光在许佑宁手中的铜钥匙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芒。他缓步踏入暗室,衣角拂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 "许姑娘,"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藏书楼东阁乃国子监禁地,擅入者按律当逐。" 许佑宁强自镇定,迅速将钥匙藏入袖中,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她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已顾不得这些。 "回少监大人,学生并非有意闯入。"她声音微颤,却仍保持着清晰的语调,"学生来此查阅《尚书》注疏,梯子突然倾倒..." 陶言奚的目光扫向暗门外的木梯,又落回她身上,似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他缓步走近,修长的手指抚过墙上那个狰狞的兽形浮雕,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狡室..."他低声呢喃,仿佛在自言自语,"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这个地方。" 许佑宁心头一震。他果然知道这里!而且听这语气,似乎对"狡"的了解远不止于此。 陶言奚忽然转身,锐利的目光直刺向她:"你手中的钥匙,从何而来?" 第12章 发现 许佑宁下意识地将钥匙藏到身后,然后才回答道:"这是家传之物。"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陶言奚缓步走近,盯着她的眼睛慢慢开口问道:"那……许姑娘你知道''狡''是什么吗?" 她故作镇定的摇头,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眼下陶言奚是敌是友,立场不明,她不能表现出自己知道太多。 "许姑娘,"在她愣神间,陶言奚却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而危险。 "……你究竟是谁?" ****** 天色渐晚,当许佑宁匆匆穿过兰惠斋的回廊时,心跳仍未平复。方才密室内陶言奚的质问犹在耳边,她只推着说不知情,趁他不备便逃了出来。 转过拐角,她猛地停住脚步——赵婉茹带着几个跟班拦住了去路。 "我当这是谁呢,许同窗这独自一人在外,莫不是去私会情郎了?"赵婉茹的声音甜得发腻,说的话也是阴阳怪气。 许佑宁心中烦闷,不愿跟她们过多纠缠,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们:"让开。" "哟,好大的脾气啊。"一个跟班阴阳怪气地说,"听说你今日在藏书楼与少监大人独处良久?真是好手段,勾搭完薛世子又......" 话音未落,许佑宁已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扣住那人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痛呼出声。 "嘴巴放干净些,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今天的事是你干的?"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希望赵同窗好自为之,否则下次就不是手腕了。" 赵婉茹脸色一变:"你敢!" "你可以试试。"许佑宁松开手,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每个人,"我虽不愿惹事,但也不会怕事。如若你们再纠缠不休......" 她故意没说完,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竟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路。 回到房中,许佑宁锁好门窗,这才颤抖着取出那张染血的纸笺。月光下,她仔细辨认着每一个字,试图从血迹的缝隙中找出蛛丝马迹。 "阿娘......"她轻声呼唤,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明阿娘是在自己面前咽气的,难道当时还发生了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可为什么阿娘不亲口告诉她,要给她留一份如此隐秘的血书?看陶少监的反应,他似乎知道的也很多,是否值得我信任呢? 记忆中母亲总是温柔地笑着,教她读书写字, 从未提过什么"狡室"。可今日所见,母亲不仅知晓这个地方,还亲自来过。 她将纸笺翻来覆去检查,忽然发现背面似乎也有字迹。小心翼翼地翻转,果然看见几行极小的字: 「切记:勿要亲信他人,钥匙不可示外。若事危急,可寻——」 最后几个字又被血迹模糊的看不清楚,让她心急如焚。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咔嚓"声,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许佑宁浑身一僵,迅速吹灭蜡烛,将血书藏入贴身的暗袋。黑暗中,她屏息凝神,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在窗外徘徊。 不是巡逻的人——他们都脚步沉重,从不刻意隐藏行迹。 她悄无声息地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窥视。月光下,一个黑影正贴在她窗下,似乎在偷听房内动静。那人身形瘦高,绝非女子。 许佑宁的心跳如擂鼓,手摸向枕下的匕首。这是薛衍怕她遇到危险留给她防身的,她一直贴身携带着。 黑影停留了片刻,似乎确认房内人已睡下,才悄然离去。许佑宁等了足足一刻钟,确认危险解除,才重新点燃蜡烛。 烛光再次亮起时,她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看来这国子监里,真的不太平啊……"她喃喃自语,想起今日陶言奚那锐利如刀的眼神。 他问她到底是谁,可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母亲与"狡室"有何关联?爹知道吗?为何从未提起? 许佑宁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什么,从书箱底部翻出一本旧诗集。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手迹,她一直随身携带。翻开泛黄的书页,熟悉的娟秀字迹映入眼帘。 她将诗集中的字与血书上的字仔细比对,确认无疑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不是伪造的,确实是母亲留给她的讯息。 "可寻……谁?"她轻声呢喃着,心中疑窦丛生。 她必须查清这一切。 ****** 翌日清晨,许佑宁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 她刚踏入讲堂,就感到无数道目光投来。赵婉茹和几个跟班聚在一处,见她进来,立刻发出夸张的嗤笑。 "听说昨日有人在藏书楼与少监大人独处良久呢..."赵婉茹故意提高声调,"真是好本事,勾搭完薛世子,又攀上少监大人。" 许佑宁面色不变,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她今日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没空理会这些无聊的挑衅。 "装什么清高!"赵婉茹见她不接茬,恼羞成怒地抓起砚台朝她掷来。 许佑宁头也不回,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般,侧身避开。砚台"砰"地砸在墙上,墨汁四溅,弄脏了旁边一位学子的衣袍。 "赵婉茹!"那学子怒喝,"你做什么?" 赵婉茹脸色一变,正要辩解,博士恰好踏入讲堂,见状皱眉:"怎么回事?" "回博士,赵同窗的砚台自己长脚跑出来了。"许佑宁平静道,引起一阵窃笑。 博士严厉地瞪了赵婉茹一眼:"赵婉茹扰乱讲堂,罚抄《礼记·学记》十遍!" 赵婉茹气得脸色铁青,却不敢反驳,只能恨恨地瞪向许佑宁。后者恍若未见,专注地翻开书卷,心思却已飘远——她必须再探狡室,查清母亲留下的秘密。 ****** 午时刚过,许佑宁避开众人耳目,再次来到藏书楼。今日当值的是一位年迈的学正,正在打盹。她轻手轻脚地溜上三楼,心跳如鼓。 东阁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昨日倾倒的木梯已被修好,稳稳地靠在书架旁。许佑宁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走向那个特殊的书架。 她深吸一口气,踏上木梯。这次她格外小心,一手紧抓书架,一手去够那函套。当指尖触到书脊时,她故意用力一推—— "咔嚓"一声轻响,暗门再次开启。 许佑宁迅速钻入,反手将暗门虚掩。狡室内光线昏暗,只有从门缝透入的微弱光亮。她取出准备好的火折子,轻轻吹亮。 摇曳的火光下,那个狰狞的兽形浮雕显得更加可怖。许佑宁强忍心悸,仔细检查每一寸石壁,寻找可能的线索。 在浮雕右侧,她发现几道深深的划痕,像是利爪留下的痕迹。凑近细看,划痕中隐约可见暗红色的残留——是血迹。 "阿娘..."她指尖轻触那些痕迹,想象母亲有可能当年在此的情景,心如刀绞。 "许姑娘,我知道你在里面。"陶言奚清冷的声音突然透过门缝传来,"不必躲了。" 许佑宁心跳被突然出现的陶言奚吓得几乎停滞,犹豫是否要出声回应。 "昨日你走得急,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陶言奚的声音近在咫尺,"关于那把钥匙,关于...你母亲。" 听到"母亲"二字,许佑宁浑身一颤。他果然知道些什么? "少监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她强作镇定,"学生只是偶然发现此处,对什么钥匙、什么母亲一概不知。" 门外沉默片刻,忽然传来一声轻笑:"许姑娘,你可知这''狡室''的来历?" 不待她回答,陶言奚自顾自地继续:"十六年前,国子监曾有一位女博士,才华横溢,深得祭酒赏识。她研究古籍时偶然发现一个秘密,关于前朝遗留的一股暗势力,代号''狡''..." 许佑宁手心冒出冷汗。女博士...是在说母亲吗? "这位女博士本想上报朝廷,却遭人陷害,被迫逃离。"陶言奚的声音低沉下来,"她带走了一把钥匙,据说能开启''狡''的核心秘密..." "少监大人为何告诉我这些?"许佑宁努力控制声音不发抖。 "因为..."陶言奚忽然推开了暗门,天青色的衣袍在昏暗光线下格外醒目,"我怀疑你就是那位女博士的女儿。" 四目相对,许佑宁看到他眼中复杂的情绪——探究、警惕,还有一丝...怜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后退一步,袖中的手紧握铁盒,"我母亲只是一普通妇人,与国子监毫无瓜葛。" "是吗?"陶言奚缓步逼近,"那为何你会有那把钥匙?" 许佑宁被他逼到墙角,已退无可退。 "少监大人若怀疑学生有不轨之举,大可上报祭酒,何必在此私下质问?"她昂起头,直视对方眼睛。 陶言奚眯起眼,忽然伸手扣住她手腕:"你袖中藏了什么?" 许佑宁奋力挣扎,却敌不过他的力气。眼看铁盒就要暴露,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少监大人!"一个学正慌张跑来,"祭酒大人急召,说是宫里来了旨意!" 陶言奚眉头紧锁,犹豫片刻,终是松开了手:"此事未完,许姑娘。记住,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许佑宁一人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浑身发抖。 待脚步声远去,她才长舒一口气,刚准备离开,忽然听到暗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两个人的。 "...确定她进去了?"一个陌生的男声问道。 "千真万确。"回答的是赵婉茹的声音,"我亲眼看见许佑宁鬼鬼祟祟地上楼。少监大人刚才不是也来了吗?" 许佑宁心头一紧。赵婉茹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还带了外人来? "很好。"男声阴沉道,"这次定要抓她个现行,看她还如何狡辩!" 脚步声越来越近,许佑宁环顾四周,发现密室别无出口。情急之下,她注意到墙角那堆刑具残骸后有一道极窄的缝隙,似乎是年久失修产生的墙缝。 她瘦小的身躯勉强挤了进去,刚藏好身形,暗门就被猛地推开。 "奇怪,没人?"赵婉茹疑惑道。 "不可能!"男子厉声道,"再仔细找找!" 许佑宁屏住呼吸,透过缝隙看到赵婉茹和一个身着华服的陌生男子走了进来。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面容阴鸷,腰间佩着一块刻有兽形纹饰的玉牌——与铜钥匙上的图案如出一辙! "李大人,我真的看见她..."赵婉茹声音发颤。 "闭嘴!"男子怒喝,"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李大人...许佑宁猛然想起薛衍提过的李尚书。难道这是李尚书府上的人? 两人在密室中搜寻无果,最终愤然离去。 许佑宁蜷缩在狭窄的墙缝中,直到确认那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藏书楼深处,才敢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她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壁,汗水已经浸透了中衣。赵婉茹口中的"李大人"腰间那块玉牌上的兽形纹饰,与铜钥匙上的图案一模一样——这绝非巧合。 "母亲...您究竟卷入了什么样的危险中?"她在心中无声地问道。 正当她准备从藏身处出来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身后的石壁。出乎意料的是,那块看似坚固的石壁竟然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许佑宁心头一跳,转身仔细查看——在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她发现这竟是一块伪装成墙壁的活板! 她小心翼翼地将活板推开一条缝隙,一股陈年的霉味夹杂着某种奇特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缝隙后面黑洞洞的,似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许佑宁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后,决定冒险一探。 通道低矮得只能爬行前进。粗糙的石壁磨蹭着她的手臂和膝盖,每前进一寸都伴随着疼痛。大约爬行了十几步,前方豁然开朗——一个比狡室小得多的密室出现在眼前。 这个密室布置得如同一个小型书房。一张简易的木桌上摆放着几本手札,旁边是一盏早已油尽的铜灯。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画中女子温婉端庄,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坚毅,正是许佑宁朝思暮想的母亲! "阿娘..."许佑宁颤抖着伸手触碰画像,泪水模糊了视线。画中的母亲比她记忆中年轻许多,身着国子监女博士的服饰,神情肃穆。 她擦干眼泪,转向木桌上的手札。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写着"兰因札记",正是母亲的笔迹。翻开第一页,上面的日期显示这是十年前的记录: "贞观十七年三月初六。今日祭酒大人命我协助整理前朝遗留的密档,无意中发现''狡''字标记的卷宗。此标记与《山海经》中''狡兽''形象吻合,疑为某秘密组织代号..." 许佑宁急切地往下翻阅,母亲的字迹越来越潦草,似乎记录时心情激动: "三月十五。确认''狡''组织真实存在,成员遍布朝野,甚至渗透国子监。其目的不明,但已发现三起官员离奇死亡与之相关..." "四月初二。李尚书今日召见,询问古籍整理进度,态度异常关切。我注意到他腰间玉佩上有''狡''兽纹饰..." 看到这里,许佑宁倒吸一口凉气——果然与刚才那个"李大人"有关!她继续往下读,发现后面的记录越来越令人不安: "四月十八。有人闯入我的住所翻查物品,幸好已将重要发现藏于狡室。敬之暗中示警,让我尽快离开..." 敬之?许佑宁皱眉思索,这人是谁,似乎没听母亲提起过。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十六年前的五月十二日,字迹颤抖得几乎难以辨认: "他们发现了。我必须逃。钥匙我已带走,若我遭遇不测……除非万不得已。记住,狡有三窟,真钥唯一,假钥致命……"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许佑宁捧着札记的手不住颤抖——这是母亲在逃亡前最后的记录! 她继续翻找,在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小巧的檀木匣子。匣子上了锁,锁孔的形状与铜钥匙的齿纹惊人地相似。许佑宁从怀中取出钥匙,深吸一口气,将其插入锁孔——果然完美契合。 "咔嗒"一声轻响,匣子应声而开。里面是一块折叠整齐的丝绢和一枚小巧的玉印。展开丝绢,上面绘制着一幅精细的地图,标注着国子监内几处隐秘地点,其中就包括狡室。地图边缘写着一行小字:"狡有三窟,此为中枢。另两处分别在..." 后面的字迹被人为涂抹掉了,无法辨认。许佑宁拿起那枚玉印,对着灯光细看——玉印底部刻着一个复杂的符号,与铜钥匙上的纹饰有七分相似,却又微妙地不同。 "真钥唯一,假钥致命..."她喃喃重复母亲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把铜钥匙可能是"真钥",而那个"李大人"佩戴的玉牌上的纹饰则是"假钥"的标志!母亲在警告她不要相信持有假钥标记的人。 将母亲的遗物小心收好后,她决定尽快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许佑宁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将活板门关好。现在她被困在这个小密室里,唯一的出口已经被敌人堵住。她环顾四周,突然注意到墙角有一块颜色略浅的石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用力按下那块石砖——令人惊喜的是,另一侧的墙壁无声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狭窄楼梯! 来不及多想,许佑宁迅速钻入通道,墙壁在她身后自动闭合。楼梯陡峭而黑暗,她只能扶着冰冷的石壁,一步步向下摸索。大约下了两三层楼的高度,楼梯尽头出现了一扇小木门。 推开门,许佑宁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国子监后厨的储藏室里!这里堆满了米面粮油,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气息。她小心地探出头,确认无人后迅速闪身而出,混入了来往的仆役中。 离开后厨区域,许佑宁直奔自己的住处。她需要时间消化今天发现的一切——母亲曾是国子监女博士,研究过名为"狡"的秘密组织,因此遭到追杀;她留下的钥匙和地图指向某个重大秘密;而现在,这个组织的成员正在追查她... 转过一个回廊拐角,许佑宁猛地刹住脚步——前方站着三个陌生男子,正对着画像低声交谈。当她出现时,六道目光齐刷刷地锁定了她。 "就是她!"其中一人指着许佑宁喊道,"李大人说的那个拿着钥匙的丫头!" 许佑宁转身就跑,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怒吼声。她熟悉国子监的小路,几个转弯后暂时甩开了追兵,但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召集更多人搜捕她。 就在她犹豫该躲到哪里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从假山后伸出,将她一把拉入隐蔽处。许佑宁本能地挣扎,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嘘!别出声,是我。" 这声音,是薛衍! 第13章 中毒 许佑宁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腔,薛衍的手紧紧捂着她的嘴,两人紧贴着假山冰冷的石壁。追兵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徘徊,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分头找!那丫头跑不远!"一个沙哑的声音命令道。 薛衍的嘴唇几乎贴在她耳边:"别怕,跟我来。"他的声音比羽毛还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许佑宁点点头,感受着他松开手后迅速牵起她的手腕。薛衍的手指温热有力,在黑暗中为她指引方向。他们猫着腰,借着假山和灌木的掩护,向国子监西侧的竹林移动。 "你怎么会在这里?"许佑宁压低声音问道,同时警惕地环顾四周。 "我偶然间看到赵婉茹鬼鬼祟祟地带人往藏书楼方向去,就知道没好事。"薛衍侧身让她先通过一道窄缝,"后来发现你被追,就绕路过来堵你。" 许佑宁心头一暖,还没来得及道谢,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厉喝:"在那儿!" 薛衍猛地将她往前一推:"跑!" 两人拔腿狂奔,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如影随形。竹林小径曲折幽深,薛衍显然对此处极为熟悉,带着她左拐右绕。然而追兵人数众多,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 "前面有个小门,通向后山。"薛衍急促地说,"翻过墙就安全了。"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小门的刹那,一道黑影从侧面扑来。薛衍反应极快,侧身一让,顺势一记手刀劈在那人颈侧。黑衣人闷哼一声倒地不起,但更多的追兵已经从四面八方涌来。 "薛衍,小心!"许佑宁突然看到竹林深处寒光一闪。 她本能地扑向薛衍,几乎在同一时刻,一支漆黑的短箭破空而来,深深扎入她的右肩。剧痛瞬间炸开,许佑宁踉跄了一下,被薛衍一把扶住。 "阿宁!"薛衍的声音里充满惊恐。 许佑宁想说没事,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肩膀处的疼痛迅速转化为一种诡异的麻木感,像冰水般向全身蔓延。 "箭上...有毒..."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薛衍及时接住她下滑的身体,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他一手搂住许佑宁,另一手抽出腰间佩剑,剑锋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谁敢再上前一步,我让他血溅当场!"薛衍的声音如同地狱传来,吓得追兵们一时不敢妄动。 许佑宁的意识开始飘忽,她看到薛衍俊朗的侧脸紧绷如铁,感受到他搂着她的手臂肌肉虬结。毒素在血液中肆虐,她的呼吸变得困难,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飞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从竹林上方传来:"薛世子好大的火气。" 一道天青色身影轻盈地落在他们面前——是陶言奚!他背对着薛衍和许佑宁,面朝那些黑衣人,宽大的衣袖无风自动。 "陶...少监..."为首的黑衣人明显迟疑了。 陶言奚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国子监内私自动武,还使用淬毒暗器,你们好大的胆子。" "这是李大人的命令..."黑衣人辩解道。 "李尚书的手什么时候伸到我国子监来了?"陶言奚冷笑一声,"回去告诉他,若再有下次,别怪我不讲情面。"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最终不甘心地退去。陶言奚这才转身,目光落在薛衍怀中的许佑宁身上。她的脸色已经泛青,嘴唇呈现不自然的紫黑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她中毒了。"陶言奚简短地说,"跟我来。" 薛衍犹豫了一瞬,但看到许佑宁越来越糟的状况,咬牙跟上了陶言奚的脚步。他们避开大路,穿过几处隐蔽的小径,来到一座僻静的小院。这是陶言奚在国子监内的居所,简朴却整洁。 陶言奚示意薛衍将许佑宁放在榻上,自己则从柜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他利落地拔掉许佑宁肩上的毒箭,撕开伤口周围的衣物,露出已经发黑的皮肉。 "这是''七步倒'',再晚半刻钟,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她。"陶言奚边说边从木匣中取出几味药材,迅速研磨成粉,混合后敷在伤口上。 许佑宁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薛衍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心疼与愤怒。 "她怎么会招惹上''狡''的人?"陶言奚一边处理伤口一边问道,手上动作丝毫不停。 薛衍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少监大人也知道''狡''?" 陶言奚嘴角微扬:"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得多,薛世子。"他熟练地包扎好伤口,又取出一粒药丸递给薛衍,"喂她服下,能暂时压制毒性。" 薛衍小心地托起许佑宁的头,将药丸送入她口中。药丸入口即化,不一会儿,许佑宁的呼吸平稳了些,脸上的青黑色也略有消退。 "这只是暂时的。"陶言奚洗净手上的血迹,"需要连续服药七日才能彻底清除毒素。这期间她不能回女舍,太危险了。" "我带她回薛府。"薛衍立即说道。 陶言奚摇摇头:“不行,太远了,路上不安全。” "那怎么办?"薛衍焦急地问。 陶言奚沉吟片刻:"让她暂时留在我这里。没人敢搜查少监的住所,等风头过去再做打算。" 薛衍刚要反对,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陶言奚脸色一变,迅速走到窗边查看。 "不好,他们带人搜过来了。"陶言奚快速回到榻前,"薛世子,你必须立刻带她离开。" "去哪儿?"薛衍抱起许佑宁,感觉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陶言奚迅速写下一个地址塞给薛衍:"去这个地方,找一个叫''老周''的人,就说是我让你去的。他会保护你们。" 薛衍将纸条收好,感激地看了陶言奚一眼:"多谢少监大人。" "不必谢我。"陶言奚的眼神复杂,"我只是...不想看到无辜的人受害。" 院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陶言奚示意薛衍从后门离开。就在薛衍抱着许佑宁即将踏出门槛时,陶言奚突然又补充道:"小心赵婉茹,她已经被李尚书收买,今日之事就是她通风报信。" 薛衍点点头,抱着许佑宁消失在夜色中。 夜色如墨,薛衍抱着许佑宁在国子监偏僻的小路上疾行。许佑宁的身体越来越烫,偶尔发出几声痛苦的呓语。薛衍的心揪成一团,恨不能替她承受所有痛苦。 转过一处拐角,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队提着灯笼的监生。薛衍迅速躲到一棵大树后,屏住呼吸。灯笼的光线越来越近,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赵婉茹! "一定要找到许佑宁!"赵婉茹的声音里充满恶毒,"必须把她给我抓回来!" 薛衍眼中寒光一闪,低头看了看怀中昏迷不醒的许佑宁,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小心地调整姿势,准备等这队人过去后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许佑宁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谁在那里?"赵婉茹厉声喝道,灯笼的光线立刻转向薛衍藏身的大树。 薛衍知道躲不过去了,索性抱着许佑宁大步走出:"是本世子,如何?" 赵婉茹和几个跟班明显吓了一跳。灯笼的光照在许佑宁苍白的脸上,赵婉茹先是一惊,随即露出得意的笑容。 "原来是世子和...我们亲爱的许同窗啊。"赵婉茹的声音里满是恶意,"许同窗她这是怎么了啊?看起来不太妙呢。" 薛衍冷冷地看着她:"让开。" "那恐怕不行呢。"赵婉茹示意跟班们围上来,"李大人特别交代,要请许同窗去''做客''。世子还是别多管闲事的好。" 薛衍的剑早已出鞘,寒光在月光下格外刺目:"我再说一遍,让开。" 赵婉茹被他的气势震得后退半步,但很快又挺直腰杆:"薛世子要为这个贱人与整个李家为敌吗?" "为敌又如何?"薛衍的声音冷得像冰,"赵婉茹,你勾结外人谋害同窗,按监规当逐出国子监!" 赵婉茹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那副假惺惺的笑容:"谁能证明?倒是世子你,深夜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子,这要是传出去..."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薛衍突然动了。他的剑尖抵在赵婉茹咽喉处,快得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我数到三。"薛衍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 赵婉茹的脸色刷地变白,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二..." "让开!都让开!"赵婉茹终于崩溃地尖叫起来。跟班们慌忙退到两旁。 薛衍收回剑,抱着许佑宁大步向前。就在他经过赵婉茹身边的瞬间,这个女人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向许佑宁! 还好薛衍反应极快,侧身避开要害,但匕首还是划破了许佑宁的衣袖。愤怒之下,薛衍一脚踹在赵婉茹腹部,将她直接踢进了路旁的湖中。 "救命!我不会游泳!"赵婉茹在水中拼命挣扎,狼狈不堪。 薛衍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跟班们手忙脚乱地去找竹竿救人,顾不上追赶他了。 借着这场混乱,薛衍成功带着许佑宁离开了国子监,按照陶言奚给的地址,找到了城西一处不起眼的药材铺。铺子已经打烊,薛衍按照约定敲了三长两短的暗号。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举着油灯出现在门口。他眯着眼打量了薛衍一番,目光落在许佑宁身上时,眼中精光一闪。 "进来吧。"老者侧身让路,"二公子已经派人送信来了。" 薛衍抱着许佑宁进入内室,小心地将她放在干净的床榻上。老周检查了伤口,点点头:"确实是''七步倒'',不过处理得及时,性命无碍。" 他取出一包药粉,用温水调匀后喂许佑宁服下,又换了伤口的药。忙完这些,老周擦了擦手:"这位姑娘需要休息,你也是。隔壁有间小屋,世子去睡会儿吧。" 薛衍摇摇头:"我守着她。" 老周看了他一眼,没再多劝,只是叹了口气:"年轻人啊……"便离开了房间。 薛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许佑宁的脸。药效开始发挥作用,她的呼吸平稳了许多,眉头也不再紧皱。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宁……"薛衍轻声呼唤,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你一定要好起来。" 许佑宁在昏迷中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薛衍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她又陷入了沉睡。 夜深人静,薛衍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床边睡着了。他的手仍然紧紧握着许佑宁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她。 ****** 第二日,国子监,兰蕙斋内。 赵婉茹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碎瓷片四溅。她死死盯着眼前报信的小丫鬟,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你说什么?陶言奚拿到了什么?" "小、小姐..."丫鬟浑身发抖,"陶少监找到了您与李尚书往来的书信,还有...还有那架梯子上的人为破坏痕迹..." 赵婉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明明把那些信都烧了!梯子上的手脚也做得极为隐蔽...怎么会... "不可能!"她猛地站起身,梳妆台上的脂粉盒被扫落一地,"那些信我明明..."她突然噤声,意识到自己险些说漏嘴。 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赵婉茹的心跳几乎停滞。四名身着玄色学正服的监学站在她门前,神色肃穆。 "赵婉茹,学监大人与少监大人传你即刻前往崇文馆问话。" 赵婉茹强自镇定地整理衣襟,下巴微扬:"我爹是吏部侍郎,你们这是什么态度?" 为首的监学面无表情:"请赵小姐配合。若拒不前往,我们将依监规强制执行。" 赵婉茹的手指绞紧了帕子。她知道,这一次,父亲的官位也保不住她了。 崇文馆内气氛凝重如铁。老学监端坐上首,眉头紧锁;陶言奚立于案侧,一袭天青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峻。案几上整齐摆放着几封书信、一截断裂的梯子横梁,以及...赵婉茹瞳孔骤缩...她送给李尚书的那枚贴身玉佩! "赵婉茹。"陶言奚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厅堂内清晰可闻,"经查,你长期为吏部尚书李大人传递国子监内部消息,此次更带其手下潜入监内,蓄意谋害同窗许佑宁。这些..."他修长的手指轻点案上物证,"是你与李尚书往来的密信原件,梯子上明显的人为锯痕,以及..."他拿起那枚玉佩,"李尚书府上搜出的信物。" 赵婉茹双腿发软,却仍强撑着冷笑:"陶少监好大的本事,连尚书府都敢搜?这些所谓的证据,谁知道是不是伪造的?" 陶言奚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李府管家已招供,这是他画押的供词。至于梯子..."他拿起那截横梁,指着上面新鲜的锯痕,"经匠作查验,这锯痕与在你房中搜出的手锯完全吻合。" 赵婉茹脸上的血色褪尽。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泪水夺眶而出:"学监大人!我是一时糊涂!都是李尚书逼我的!他说若我不帮他监视许佑宁,就让我爹在吏部考核中..." "住口!"老学监拍案而起,胡须颤抖,"国子监创立百余载,从未出过你这等败类!带外人入监行凶,还意图毒杀同窗!" 赵婉茹浑身一颤:"毒...毒杀?我没有!那毒针不是我..." 陶言奚冷眼看着她:"带李府死士入监的是你,为他们指认许佑宁的也是你。即便毒针非你亲手所施,你也难逃共犯罪责。" 厅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赵婉茹回头,看到她的几个心腹跟班被押了进来,一个个面如土色。最让她心惊的是,连她安排在女舍的眼线——那个不起眼的洒扫丫鬟也被带了进来,手里还捧着她藏匿密信的首饰盒! "小姐...对不起..."丫鬟哭道,"他们搜出了您藏在暗格里的..." "贱人!"赵婉茹尖叫着扑过去,却被监学牢牢按住。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乱,珠钗歪斜,状若疯妇。 陶言奚不再看她,转向老学监拱手:"学监大人,赵婉茹勾结外人,谋害同窗,证据确凿。依《监规》第七条、第十三条,当立即除名,永不录用,并移交官府究办。" 老学监沉重地点头:"准。" 赵婉茹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她突然爬向陶言奚,抓住他的衣摆:"陶少监!求您开恩!我知错了!我愿意指认李尚书!求您别把我送官...我爹...我爹的颜面..." 陶言奚轻轻抽回衣摆,眼神如冰:"你带人入监行凶时,可曾想过许佑宁的性命?可曾想过国子监的体面?"他转向监学,"拖出去。即刻除名。" 赵婉茹被两名监学架起,拖向门外。她终于崩溃,歇斯底里地哭喊:"陶言奚!你敢这样对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许佑宁那个贱人活该...啊!" 她的咒骂戛然而止——陶言奚突然转身,一把掐住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再让我听到你辱骂许同窗,"陶言奚的声音轻得可怕,"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会放过''。"他松开手,对监学道,"直接扔出国子监大门。她的物品,由官府来查抄。" 赵婉茹被拖过长长的回廊,沿途学子纷纷驻足观望。她看到往日巴结她的同窗们或震惊、或鄙夷的眼神,听到窃窃私语中不断重复的"叛徒""败类"等字眼。最后一丝尊严被彻底撕碎,她像块破布般被丢出国子监朱红的大门,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轰然关闭,连同她所有的野心与妄想,一同碾得粉碎。 崇文馆内,陶言奚收起所有证据,对老学监道:"此事须立即上奏皇上。李尚书把手伸进国子监,已触犯天颜。" 老学监忧心忡忡:"可李尚书势大..." 陶言奚微微一笑,眼中寒光闪烁:"正因如此,才更要趁现在,打他个措手不及。" 第14章 神秘人 静室里药香氤氲,却驱不散薛衍眉宇间深重的疲惫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焦虑。许佑宁的伤势在老周的妙手和薛衍寸步不离的精心照料下,终于度过了最凶险的几日。青紫的毒痕在玉露散的作用下缓缓褪去,手臂的麻木感也减轻了许多,只是人依旧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薛衍坐在床边,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心头沉甸甸的。他刚喂她喝下温热的汤药,此刻正用温热的湿帕子,极其轻柔地擦拭她额角的虚汗。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对待易碎的琉璃。 “薛衍……”许佑宁眼睫颤动,虚弱地睁开眼,声音细若蚊呐,“我睡了多久了?佑安……佑安还好吗?宋婶有没有带他来看过我?”她醒来第一件事,总是问弟弟。 薛衍的心猛地一揪,面上却迅速堆起安抚的笑容,语气轻松自然:“没多久,阿宁你放心吧。佑安那小胖子好得很!能吃能睡,天天嚷嚷着要来看你,被我拦住了。宋婶说他最近可乖了,没惹事,就是太想你,闹脾气呢。等你再好些,我亲自带他来看你,好不好?”他伸手替她掖好被角,动作温柔。 “真的?”许佑宁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没惹事就好……等我好了,回去收拾他……”她说着,又疲惫地合上眼,很快呼吸变得均匀,再次沉沉睡去。 直到确认她睡熟,薛衍脸上强撑的笑容才瞬间垮塌,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形容的焦灼和阴霾。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照不进他此刻冰冷的心底。 佑安失踪了! 就在昨天!他安插在永安城暗中保护佑安和宋婶的人,传来了这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许佑安在巷子里玩耍时,被一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人带走了!那人身手极快,如同鬼魅,根本没给护卫反应的时间!宋婶哭得晕过去几次,整个永安城都翻遍了,毫无踪迹! 这个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薛衍的心脏!阿宁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身体和精神都脆弱到了极点。如果让她知道佑安也出了事……薛衍不敢想象那后果!她一定会崩溃!那刚被压下去的剧毒,恐怕会立刻反扑! 他只能瞒!瞒一日算一日!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阿宁察觉之前,把那个小胖子找回来! 可是……带走佑安的人是谁?目的何在?是冲着许家的秘密?还是冲着他薛衍?或者是……为了报复阿宁在国子监的事?赵婉茹刚被逐出,她和她背后的赵家,有这么大的胆子吗?还是……陶言奚?那个夺走钥匙和血书、态度莫测的少学监? 无数个念头在薛衍脑中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窗棂上,指骨瞬间泛红,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内心的煎熬。 “该死!到底是谁!”他低吼一声,眼中布满血丝,是愤怒,更是深深的无力。 *** 与此同时,远离喧嚣的一处隐秘山谷内。 这里仿佛与世隔绝,只有风吹过密林的呜咽和偶尔几声凄厉的鸟鸣。谷底深处,依着山壁搭建着几间简陋却异常坚固的木屋。 其中一间木屋内,光线昏暗。许佑安圆滚滚的小身子裹在一件明显过大的旧棉袍里,坐在一张硬板床上,小脸上沾着泪痕和灰尘,眼神却异常倔强,直直地瞪着坐在他对面、全身笼罩在宽大黑袍里的男人。男人的脸隐在兜帽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坏人!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姐姐!”许佑安带着哭腔喊道,声音在寂静的木屋里显得格外响亮。 黑衣人沉默着,没有回应。他起身,走到角落一个简陋的药柜前,动作熟练地取出几样草药,放在石臼里捣碎。那沉闷的捣药声,一下下敲在许佑安心上。 许佑安想着上次姐姐因为他而昏倒的样子,想着衍哥哥难过的样子,又想着宋婶会因为找不到他偷偷抹泪的样子,小嘴一瘪,眼泪又涌了上来,“我要回家……我要找阿姐……她们找不到我会难过的……”他胡乱地用袖子擦着眼泪,声音哽咽。 捣药的声音停了。 黑衣人端着捣好的药泥走了过来。他蹲下身,在许佑安面前摊开手掌。掌心里,除了散发着苦涩清香的绿色药泥,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晶莹剔透的麦芽糖。 许佑安看着那块糖,哭声顿了一下,小鼻子抽了抽,却倔强地别开脸:“哼!我才不吃坏人的东西!” 黑衣人依旧沉默,只是将那包糖放在他身边的床板上。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动作出乎意料地轻柔,撩开了许佑安沾满泥土的裤腿。膝盖上,赫然有一大片新鲜的擦伤,血迹混着泥土,已经有些红肿。 许佑安疼得“嘶”了一声,想缩回腿,却被黑衣人那只布满厚茧、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按住。 “忍着点。”一个嘶哑、低沉,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说话的声音,第一次从兜帽下传来。声音很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冰凉的药泥敷上伤口的刺痛让许佑安龇牙咧嘴,但他死死咬住下唇,没再哭出声。他瞪着黑衣人近在咫尺的兜帽阴影,仿佛想穿透那黑暗看清对方的脸。 黑衣人动作麻利地处理好伤口,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小小的许佑安。 “你想不想保护姐姐?”那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魔咒,直接击中了许佑安心中最深的渴望。 许佑安猛地抬头,小拳头紧紧攥起:“想!当然想!我要变得很厉害很厉害!让谁都不敢欺负姐姐!”他眼中闪烁着孩子气的、却无比认真的光芒。 黑衣人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半晌,那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响起: “那就留在这里。” “我会教你。” “教你如何变得强大,如何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如何……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你爹欠下的债,该还了。” “我爹?”许佑安愣住了,小脸上满是困惑,“我爹欠了什么债?” 黑衣人没有回答。他转过身,走到门边,只留下一个冰冷如磐石的背影。 “没有选择。要么学,要么,永远跟我待在这里,永远都见不到她们。” 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许佑安所有的疑问和退路。木屋里只剩下浓郁的草药味和他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他低头看着膝盖上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看旁边那块晶莹的麦芽糖。 他伸出小手,慢慢拿起那块糖,剥开油纸,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化不开心头的茫然和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使命感。他望着紧闭的木门,小小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笔直,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孩童的天真,染上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他并不知道,这个将他强行带入另一个世界的黑袍人,正是十年前那个风雪黄昏,翻入许府高墙、与父亲许明远密谈,最终导致家破人亡、一切悲剧开端的……那个黑衣人。 命运的齿轮,在十年前被强行扳动,十年后,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紧紧咬合住了许佑安这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 薛衍看着又陷入了沉睡的许佑宁,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和痛楚。他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心,低声如同耳语:“阿宁,别怕,好好养伤。佑安……我一定会把他平安带回来。我发誓。”他俯身,一个极其轻柔、带着无尽怜惜和承诺的吻,落在她光洁却依旧苍白的额头上。 他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的温柔瞬间被钢铁般的决绝取代。他悄无声息地退出内室,轻轻带上房门。 门外,他的心腹护卫早已等候多时,脸色凝重。 “王爷,永安城方圆五十里都翻遍了,没有小公子的踪迹。带走他的人,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黑松林方向,有新发现吗?”薛衍的声音冷得像冰。 “有兄弟在林子深处发现了这个。”护卫递上一小块沾着泥土的、靛蓝色的粗布碎片,“像是从小公子新换的棉袄上刮下来的。附近还有……马蹄印,很新,不止一匹,往西北方向去了。” 西北!黑松林的西北方向,是连绵的深山! 薛衍一把抓过那布片,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备马!召集所有人手!带上最好的猎犬和追踪好手!跟我进山!” “封锁西北方向所有进出山隘口!一只鸟都不许飞出去!” “另外阿宁这边,留下最得力的人守着!任何人不得打扰!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他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锦袍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和焚尽一切的怒火,义无反顾地投向那未知的、危机四伏的深山。 他要去把他的小舅子找回来,不惜一切代价。而沉睡中的许佑宁,对此一无所知,只在梦中,似乎又看到了弟弟那张圆圆的、无忧无虑的笑脸。 ****** 然而,就在他的马队即将冲入黑松林边缘的官道岔口时,一队玄甲骑兵如同铁壁般横亘在前!为首者身形魁梧,面容刚毅,正是他父王麾下最信任的亲卫统领,秦烈。 “秦统领!让开!”薛衍勒住缰绳,骏马人立而起,他眼中怒火翻腾,厉声喝道,“我有急事!” 秦烈端坐马上,神色肃穆,纹丝不动:“世子恕罪。王爷有令,命您即刻回府,不得擅离!” “回府?!”薛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指着深山方向,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佑安被掳走了!就在里面!生死未卜!你让我回府?!滚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他身后的护卫也纷纷按住了腰间的兵刃,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秦烈依旧稳如泰山,目光直视薛衍,沉声道:“王爷有口谕:许佑安之事,到此为止。那人不会伤他分毫。命世子即刻返回国子监,不得违抗!” “不会伤他分毫?!”薛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俊朗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你告诉我,一个藏头露尾、如同鬼魅般掳走孩子的黑衣人,不会伤他?!父王他……他凭什么如此笃定?!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 秦烈垂下眼帘,避开了薛衍逼问的目光:“末将只知奉命行事。王爷心意已决,小王爷莫要冲动,以免……后悔莫及。”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薛衍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瞪着秦烈,又望向那莽莽苍苍、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深山密林,胸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不甘和深深的无力感!父王的命令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敢硬闯,秦烈和他身后那些玄甲骑兵,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军令将他拿下! “好……好一个到此为止!好一个不会伤他!”薛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寒意和失望。他猛地调转马头,不再看秦烈一眼,对身后的护卫嘶吼道:“回城!” 马蹄声再次响起,却失去了来时的锐气,只剩下沉重和压抑。薛衍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像,任由骏马驮着,一步步走回那弥漫着药香、却也困住他所有希望的回春堂。 薛衍赶回来时,许佑宁还在昏睡中,呼吸微弱而均匀。他轻轻推开房门,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和尘土走了进来。他走到床边,看着许佑宁苍白却恬静的睡颜,胸中翻腾的怒火和焦灼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深沉的痛楚。 他缓缓坐下,动作轻柔地握住她微凉的手,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父王的命令像巨石压在心口,佑安下落不明,生死难料,他却只能像个懦夫一样坐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还要继续编织谎言,欺骗他最想保护的人! “阿宁……”他低低地唤着,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无法言说的沉重,“对不起……佑安他……他很好……真的……”这谎言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他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薛衍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守护石像,只有紧握的手和压抑的呼吸,泄露着他内心惊涛骇浪般的煎熬。 *** 深夜,薛王府书房。 烛火通明,檀香袅袅。薛王爷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背影如山岳般沉稳,却也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孤寂。 秦烈躬身立于身后,低声汇报:“世子已返回国子监那边,情绪……十分激动,但并未再强行出城。属下已按王爷吩咐,撤回了封锁山隘口的命令。” “嗯。”薛长瑢淡淡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喜怒。 “王爷……”秦烈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黑衣人……当真不会伤害许家小公子?世子他……” “他不会。”薛长瑢打断他,语气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至少,不会伤他性命。带走他,或许……是另一种保护。”他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当年关州之事,水太深。许明远……是棋子,也是弃子。如今有人想借那两个孩子重翻旧案,搅动风云。佑安那孩子,留在京城,留在明处,才是真正的靶子。” 秦烈似懂非懂,但不敢再多问。 薛长瑢走到书案前,拿起案上一个不起眼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乌木小盒。他打开盒子,里面并非珍宝,只有一枚色泽温润、刻着奇异云纹的玉佩。他摩挲着玉佩,眼神悠远,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和某个清雅的身影。 “晚棠……你的孩子,我会尽力护住。但这盘棋……早已不是我能完全掌控的了……”他低低叹息一声,合上了木盒。 ****** 千里之外,关州城。 风雪已停,但寒意刺骨。刺史府旧址早已破败不堪,断壁残垣间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陶言奚裹着厚厚的玄色大氅,站在一片被清理出来的废墟前,脸色比这关州的冰雪还要冷峻几分。 他面前,跪着一个须发皆白、瑟瑟发抖的老衙役。老衙役身边,放着一个沾满泥土、显然刚从废墟深处挖出来的小铁箱。 “大人……小的……小的当年只是负责看守库房的小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老衙役声音发颤,满是恐惧,“这箱子……是……是许大人出事前几天,命我悄悄埋在后院老槐树下的……他当时脸色很不好看……说……说如果他有不测,这箱子里的东西,或许……或许能救他家人一命……” 陶言奚的心猛地一沉。他示意护卫打开铁箱。箱子不大,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账册。他拿起最上面一卷,拂去灰尘,解开油布。 泛黄的纸页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看似普通的物资往来。但当陶言奚的目光扫过其中几笔标注着特殊符号、涉及巨额银钱的条目,以及末尾几个鲜红的、代表着某种特殊渠道的印鉴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账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这些账目……这些印鉴……指向的竟是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盘踞在阴影深处的庞然大物!而许明远……他竟然在暗中收集这些?! 第15章 破局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陶言奚的脸上,他却浑然不觉。手中的账册仿佛有千钧之重,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在他眼中化作一条条毒蛇,直指朝堂深处某个不可言说的存在。 "大人,这......"身旁的护卫见他神色异常,小心询问。 陶言奚猛地合上账册,声音冷得像冰:"此事不得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老衙役,"带上他一起走,严加看管。"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陶言奚警觉地转身,手已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少学监大人!"一名信使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太傅急令!" 陶言奚眉头一皱,接过信函,拆开火漆。信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正是太傅裴岐亲笔: 【言奚亲启: 近日太子处得密报,前朝余孽或有血脉留存,事关社稷安危,速归查证虚实。此事机密,望顾全大局,切勿泄于第三人知。 ——裴岐】 陶言奚的指尖微微发颤。前朝余孽?许家姐弟?不,时间对不上......他猛地想起什么,眼神骤然变得锐利。难道...... "大人,我们......"护卫试探着问。 "回去。"陶言奚将信函收入怀中,声音低沉,"立刻启程。"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破败的刺史府废墟,风雪中,仿佛又看到十年前那场大火,吞噬了许明远,也吞噬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 静室内,一缕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许佑宁苍白的脸上。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宁!"薛衍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扑到床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脸,"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许佑宁的视线逐渐聚焦,对上薛衍布满血丝的眼睛。她虚弱地笑了笑:"我......没事。"声音细若蚊呐,却让薛衍的眼眶瞬间红了。 "别说话,先喝点水。"薛衍手忙脚乱地倒了温水,小心托起她的后颈,将杯沿轻轻贴近她的唇。 温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许佑宁轻抿了几口,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薛衍的脸。她微微蹙眉:"你......多久没睡了?" 薛衍强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好着呢。"他放下水杯,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你昏迷了三天,老周说毒素已经清得差不多了,但还需要静养......" 许佑宁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佑安呢?" 薛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笑容纹丝不动:"那小胖子好得很,能吃能睡,天天闹着要来看你。我怕他吵到你休息,让宋婶先带着他。" 许佑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薛衍感到自己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她的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他精心构筑的谎言。 "真的?"她轻声问。 "那是自然。"薛衍表面神色如常,看不出异样。"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许佑宁闭上眼睛,似乎接受了这个回答,但她的手指却紧紧攥住了被角。薛衍却知道,她并没有完全相信。 "我想见见他。"她突然说。 薛衍的心猛地一沉:"等你再好一些......" "现在。"许佑宁睁开眼,目光坚定,"薛衍,我要见佑安,现在。" 薛衍感到喉咙发紧。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世子!王爷急召!"是秦烈低沉的声音。 薛衍如蒙大赦,迅速起身:"阿宁,父王找我,你先休息,我很快回来。"他没敢看她的眼睛,几乎是落荒而逃。 许佑宁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眼中的疑虑越来越深。她艰难地支起身子,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心中却笼罩着一层不祥的阴影。 "佑安......"她喃喃自语,感觉弟弟可能出事了。 --- 薛王府书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父王!"薛衍几乎是闯了进去,"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找佑安?" 薛长瑢背对着他站在窗前,身形挺拔如松。听到儿子的质问,他缓缓转身,面容沉静如水:"你就是这样同你父王说话的?" 薛衍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紧握成拳:"阿宁醒了,她问起佑安,我......我快瞒不下去了!如果佑安出了什么事,她会崩溃的!您知道她有多在乎那个弟弟!" 薛长瑢的目光深邃难测:"佑安不会有事。" "您凭什么这么肯定?"薛衍几乎是吼了出来,"那个黑衣人是谁?为什么要带走佑安?父王,如果您知道什么,求您告诉我!" 薛长瑢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这件事,远比你知道的复杂。许明远......"他顿了顿,"他牵扯进了一些不该碰的事情。" "什么事情?"薛衍追问。 "朝堂之争,权力倾轧。"薛长瑢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个乌木小盒,"有人想借许家姐弟重翻旧案,搅动风云。佑安留在京城,反而更危险。" 薛衍如遭雷击:"所以......那个黑衣人是......保护他?" 薛长瑢没有直接回答:"我会派人暗中查探佑安的下落,确保他的安全。但你不能大张旗鼓地寻找,否则会打草惊蛇。"他直视儿子的眼睛,"至于许丫头,她现在的任务是养好身体。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对她越安全。" 薛衍感到一阵无力:"那我该怎么跟她说?她已经开始怀疑了......" "那是你的事。"薛长瑢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记住你的身份,薛衍。你是肃王世子,将来还要继承我的王位,肩负着整个家族的重任。不要因为一些儿女情长,而坏了大事。" 薛衍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怒火:"阿宁不是''儿女情长''!她是我的命!" 薛长瑢的眼神陡然锐利:"正因如此,你才更应该冷静。情绪会蒙蔽判断,冲动会导致错误。十年前的血案,我不希望重演。" 薛衍浑身一震:"什么意思?" 薛长瑢转身望向窗外:"回去吧,许佑宁需要你。记住我的话——有时候,隐瞒也是一种保护。" 薛衍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从未像此刻这样,觉得父亲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 深山木屋内,许佑安坐在硬板床上,小脸紧绷。黑袍人站在他面前,手中握着一把木剑。 "拿起来。"黑衣人嘶哑的声音响起,"今天教你第一课——如何保护自己。" 许佑安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木剑。剑比他想象中重,他必须用两只手才能勉强举起。 黑衣人突然出手,木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袭来。许佑安惊恐地闭上眼睛,本能地举起木剑格挡。 "砰"的一声,他的木剑被震飞,自己也跌坐在地。 "不够快。"黑衣人冷冷道,"再来。" 许佑安咬着嘴唇爬起来,捡起木剑。这一次,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黑衣人的动作。 黑衣人再次出手,木剑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许佑安拼命挥剑,却还是慢了半拍,肩膀上挨了一记,疼得他眼泪直打转。 "为什么......"他抽泣着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黑衣人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缓缓放下木剑,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飘忽:"你父亲......救过我的命。" 许佑安愣住了:"那为什么......" "但他也背叛了誓言。"黑衣人的声音又冷了下来,"他本可以改变一切,却在最后关头退缩了。因为他的软弱,很多人死了,包括......"他突然住口,转身走向门口,"休息一刻钟,然后继续。" 许佑安看着他的背影,小脑袋里充满了疑问。他想起姐姐常说的话——"佑安,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坚强"。他擦干眼泪,握紧了木剑。 "我会变强的,"他对着黑衣人的背影小声说,"然后保护姐姐,还有宋婶,还有......衍哥哥。" 黑衣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微微一顿,但没有回头。木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许佑安对家的思念。 --- 薛衍回到静室时,许佑宁已经坐了起来,正望着窗外出神。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眼神复杂。 "阿宁......"薛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感觉好些了吗?" 许佑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薛衍,佑安出事了,对不对?" 薛衍的心跳几乎停止。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谎言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许佑宁的眼睛渐渐湿润:"告诉我实话......求你了......" 薛衍愣了一会儿,然后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他不能告诉她真相,不能让她在身体如此虚弱的时候承受这样的打击。但他也无法继续编织那个拙劣的谎言。 "佑安......他暂时不在永安城,有人把他带走了。"他艰难地选择着措辞,生怕说错一句话。"但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把他平安带回来。" 许佑宁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滚烫得像火。 "是谁......"她声音颤抖,"是谁带走了他?" 薛衍抬起头,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心如刀割。他轻轻擦去她的泪水,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查出来,一定会把佑安带回来。阿宁,相信我。" 许佑宁凝视着他的眼睛,许久,轻轻点了点头。她没有再追问,但薛衍知道,她心中的疑虑和恐惧并没有消散。 窗外,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阳光也被黑暗吞噬。薛衍将许佑宁轻轻拥入怀中,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他在心中暗暗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找回许佑安。 ***** 几日后,许佑宁站在国子监藏书阁的回廊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青铜钥匙。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是专门等在这里来找陶言奚问清楚一些事情的。 虽然身体尚未完全康复,但她等不及了——关于母亲、关于钥匙"狡"的谜团像毒蛇般缠绕着她的思绪,而能解答这些疑问的人,除了薛王爷外,恐怕只有这位少学监了。 "许姑娘?"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佑宁转身,看见陶言奚站在三步之外,玄色学监服衬得他身形修长挺拔,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正审视着她。他手中捧着几卷古籍,袖口上沾着些许墨迹,显然是刚从藏书室出来。 "见过少监大人。"许佑宁行了一礼,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学生有事请教,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陶言奚的目光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随我来。" 他带她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偏厅。窗外竹影婆娑,将阳光滤成翠绿的碎片洒落在地。陶言奚放下书卷,示意她坐下。 "你身体可好些了?"他问道,声音依然平静无波。 "多谢学监关心,已无大碍。"她谨慎地回答,手指不自觉地又碰了碰袖中的钥匙。 陶言奚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许姑娘找我,是为了令堂之事?" 许佑宁心头一震,她尚未开口,对方竟已猜到她的来意。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学监明鉴。学生近日得知,家母生前可能与一把名为''狡''的钥匙有关。学监博闻强识,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陶言奚的眼神变得极为专注,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狡''..."他低声重复,声音里有一丝许佑宁读不懂的情绪,"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许佑宁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有人为它不惜下毒害我。学监,这把钥匙关系到家母的死因,也关系到我和弟弟的安危。请您如实相告。" 陶言奚沉默片刻,突然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声音低沉:"令堂林晚棠,确实曾保管过''狡''。" 许佑宁的心跳加速,手指紧紧攥住衣袖:"那它现在..." "在你手中,不是吗?"陶言奚突然转身,目光如电,"许姑娘,那把钥匙是祸非福。交给我保管,对你最安全。" 室内的温度仿佛骤降。许佑宁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他怎么会知道钥匙在她这里? "学监此言差矣。"她强自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若钥匙真如您所言如此危险,我又怎能将它交给他人,徒增风险?" 陶言奚缓步走近,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你以为李尚书为何对你如此关注?"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狡''能开启前朝秘库,内藏足以颠覆朝纲之物。各方势力都在寻找它,包括...那些不惜灭你满门的人。" 许佑宁的呼吸几乎停滞。灭门...十年前的关州大火果然不是意外! "既然如此,"她抬头直视陶言奚,眼中燃起倔强的火焰,"学监又为何想要它?又或者你是想把这钥匙给别人?你背后的那人是谁?" 陶言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竟微微勾起嘴角:"聪明。"他忽然伸手,指尖几乎触到她的脸颊,"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当真以为薛衍能保护你?他父亲薛王爷当年..." 话音未落,门突然被推开,便见薛衍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如墨,眼中怒火燃烧:"陶言奚!离她远点!" 陶言奚收回手,神色恢复平静:"薛世子,擅闯学监议事,不合规矩。" 薛衍大步上前,一把将许佑宁拉到身后,与陶言奚对峙:"少来这套!你对阿宁说了什么?" 许佑宁轻轻拉住薛衍的衣袖,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她低声道:"薛衍,我没事。是我主动来找陶学监询问家母之事。" 薛衍转头看她,眼中的怒火瞬间化为担忧:"阿宁,你不该..." "不该什么?"许佑宁突然打断他,眼中闪烁着倔强的光芒,"不该追查我母亲的死因?不该关心谁想杀我和佑安?薛衍,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薛衍语塞,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陶言奚冷眼旁观,突然开口:"许姑娘,记住我的话。那把钥匙留在你手中,只会引来更多杀身之祸。交出来,对你、对令弟都好。" "佑安?"许佑宁猛地转向他,"你知道佑安的下落?" 陶言奚不置可否,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放在桌上:"三日后午时,独自带着钥匙来藏书阁顶楼。我会告诉你令弟的下落,以及...当年关州血案的真相。" 薛衍一把抓起信函就要撕碎,许佑宁却按住他的手:"等等。"她看向陶言奚,"我凭什么相信你?" 陶言奚整了整衣袖,向门外走去:"信不信由你。但记住,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令堂...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不该那样死去。" 门轻轻关上,留下许佑宁和薛衍相对无言。窗外的竹影摇曳,在地上投下凌乱的图案,如同他们此刻纷乱的思绪。 许佑宁缓缓展开被薛衍攥皱的信函,里面只有一行小字:「三日为限,过时不候。一人前来,否则令弟性命堪忧。」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却倔强地咬住下唇。薛衍轻轻握住她的手,发现冰凉如雪。 "阿宁,别听他的。"薛衍声音低沉,"我会找到佑安,不需要与他交易。" 许佑宁抬头看他,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薛衍,陶言奚说我母亲...不该那样死去。你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我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薛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许佑宁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抽回手,将信函小心折好放入袖中:"我要去。不管陶言奚有什么目的,这是我唯一能同时得到佑安下落和母亲真相的机会。" "太危险了!"薛衍几乎是吼了出来,"谁知道他背后是谁?万一..." "那你告诉我真相!"许佑宁也提高了声音,眼中泛起泪光,"告诉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告诉我佑安到底在哪里!告诉我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要这把该死的钥匙!" 薛衍像被击中要害般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他伸手想触碰她,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无力地垂下:"阿宁...我..." 许佑宁看着他痛苦的表情,突然感到一阵疲惫。她转身走向门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三日后的午时,我会去见他。别跟着我,薛衍。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对不起……" 薛衍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知道,有些秘密再也藏不住了,而一旦揭开,可能会摧毁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包括许佑宁对他的信任。 窗外,一阵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仿佛十年前那些冤魂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