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弈局》 第1章 初入万安(一) 万安城,大庆帝都,正德三十五年。 帝王之都,磅礴壮阔,万安城便是取自万方安和之意。 巍峨的城门边,两辆身形简单的马车停在一侧,此时后车的车帘被掀起,一个身着松花色如意茶花罗襦裙的少女从车厢里一跃而下。她俏皮地向前跑了几步,在城门下站定,细细地看了一会后,笑着跑到前车的车厢前,兴奋地问道:“大哥哥,这万安城怎么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同了。” “如何不同了?”前车车帘也被掀起,露出一张清冷的面孔,回话之人身着一身青色绸衫,更是衬得面色白皙。 “以前的城门好似要比现在的高一些。”女孩子天真烂漫地用手比了比自己和城门的差距,满眼都是初到万安的好奇。 “已是过去十年,这城门不长个,你也得长个了。”青衣少年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悦色,继续说道,“这万安城可不比你在明州的时候,一言一行都得守规矩,不可无状。言妈妈同沉水这一路上可还好?昨日听启年说言妈妈晕车厉害,后来可有用药?” “言妈妈和沉水现下正躺在车厢里昏昏大睡呢。半途的时候言妈妈吐了不少黄水,后来便昏昏沉沉没有醒来,更不用说沉水了,一上车就昏睡了过去,倒也是清净。”说起这些,女孩见青衣少年的伴读一直未现身,就上前一步掀起车帘向里看去,边探看边发问:“难不成启年也昏睡了过去,出发前还跟我说自己最是能坐马车,原来竟是说大话。” “启年可是精神得很,已经去城门口找接我们进城的人去了。”青衣少年抬了抬头,示意女孩向城门口的方向看,果然看到身着单衣的启年正和门边的一个小青年说着什么,然后就看到那个小青年立马回身向城门内跑去。 “大姑娘,外面风大,你可得披一件外衣才能下车呀。”只见后车踉跄着钻出来一个身形略臃肿的妈妈,边整理着一件斗篷边向这边跑来。好似晕车的症状还未有缓解,虽然头是朝着这个方向,身体却不自觉地歪向了另一边,女孩见状连忙上前两步扶住。 “言妈妈可是要见着郎君太过激动,竟连路都走不稳当了。”女孩嗔笑着撞了一下言妈妈的腰,顺手接过了手中的斗篷披到身上,嘴上还是打趣着继续说道:“这次爹爹信中说了会让桓管事接我们入城,可见桓管事的也是一刻也不能等,想要快快见到言妈妈呢。” “哥儿,您看看大姑娘。”言妈妈虽说是王府的头等女使,平日里不需做一些粗鄙的活,但是却是最喜欢在明州的时候去海边晾晒鱼货,所以皮肤黝黑,即使是现在满脸滚烫也看不出有任何的红晕挂在脸上。 “太初无理,就知道打趣言妈妈,你才多大年纪,哪里知道什么郎情妾意。”青衣少年的脸上挂着宠溺,却也不好随着女孩胡说打趣,便看似严厉地敲打了一句。 “太初当然知道,郎情妾意,便好似桓管事同言妈妈,大哥哥你同盼儿姐姐。”女孩可是不怕这个看似严厉的大哥哥,更是变本加厉,嬉笑着跑近青衣少年身侧,附在耳边轻轻说道。 青衣少年本就白皙,不似言妈妈脸色黝黑,登时红晕就爬上了脸颊。 “没大没小。”青衣少年气急,伸手就在女孩的额间轻轻敲打了一下。 “说的都是实话,哥哥气急什么。”女孩捂着刚才被敲打的额头,靠近继续说道,“盼儿姐姐都不害臊,大哥哥害臊什么。” “想必两位就是绍安公子和太初姑娘了吧,小人是桓管事手下的临风,特意来接公子和姑娘回府。”来人并不是言妈妈的夫婿桓管事,是个大约十四、五岁的清瘦少年,他恭敬地站在身侧,等着绍安和太初说话的间隙,才开口问道。 “桓管事呢?爹爹说是他来接我们。”太初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的言妈妈,连忙开口问道。 “今日宣读官会来府中宣读老爷任通政使的旨意,府里上下都不得空,所以差遣了临风前来。”这小厮也是个精明的主,见到太初一直看向身侧的言妈妈连忙行礼道:“想必这位便是师母了,师傅临行前特意吩咐让我跟您解释一番,还望您体谅。” 言妈妈原本已经稍有不悦,毕竟分别多年,说好的没有做到便是轻怠,但如果真是主家有要紧的事,便也不好计较,只能还礼。 “言妈妈你先同太初上车,临风与我们同车,今日路上耽搁竟是有些迟了,也不知道宣读官来了没有,这会赶一赶是不是能赶上。”王绍安这般心思迟钝的人自是没有看出来话语间暗藏的深意,只是觉得时辰不早了,就催促着大家上车,快些入城。 这时两位身着玄色铠甲的侍卫突然从外城官道上大声喊着“太子驾到,各方避让”疾驰而来,原本聚在城门下的人群,开始退避,纷纷低头站到官道两边。 王绍安也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定在路边低头行礼。 玄袍侍卫掠身而过好一会儿,才看到两人纵马而来,其中一人虽身着墨色便服,但是气质上却是雍容华贵,此人正是当朝太子刘聿恒。他策马而来,却在快到城门口时,遇到人群密集,勒住了马缰,慢下了速度,然后悠悠然地进了城门。 王太初初来乍到,正是对一切都好奇的时候,她知道见到太子殿下要行礼,却不知道在人群中见到太子殿下也是要行礼的,贸贸然就伸长了脖子,想要看个究竟,却不想这一幕被刘聿恒看在了眼里。 “刚才路侧的是谁家的马车?”刘聿恒在过了城门的人群以后更是慢下了速度,万安城街道纵横,车水马龙,尤其是这个时候更是行人如织,想要在城内策马扬鞭是根本不可行的。 “臣听闻翰林学士,不,现在应是通政使王抃王大人养在明州的一双儿女今日进京,我看身侧站着的像是王府的临风管事,我想大概是王大人的儿女。”刘聿恒的身侧跟着的是太子侍读朱昌颐,他早就注意到了官道边上那抹清绝的身影,听到太子问起,竟想也未想,脱口而出。 “昌颐竟对王先生的府邸如此了解。”刘聿恒想到路旁的倩影,便也不觉得奇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刘聿恒多看了一眼,朱昌颐多看一眼也不足为奇。 “王先生学富五车,博古通今,臣有幸在先生为陛下讲经筵的时候侍奉在侧,每每堂上有不解之惑都会拜帖请王先生赐教,因此跟王府的管事熟络了一些。”朱昌颐觉得自己多嘴,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情何必与太子说。 “王先生知书达理,却不想女儿竟……”刘聿恒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形容刚才的女孩,沉默了良久以后继续说道:“甚是淘气。” 这哪里是形容一个姑娘家的好词,这满万安城的贵女们争做的都是兰质慧心,知书达理这样的姑娘,有谁会喜欢淘气这样好似逗猫逗狗的形容词出现在自己身上。 “听闻王大姑娘在明州颇有名望,精通史识,博学多才,常常在其兄长讲学时伴其左右,诗词更是细腻真挚。早前臣只在明州赴京的官吏中略闻一二王大姑娘的才学,今日相见竟不知王大姑娘如此生动。”朱昌颐向来敬重王抃的才学人品,自然也对王学士的一双儿女有了维护之意,自觉“淘气”并不适合王太初,便不管太子是不是开玩笑,出口维护着说了一句。 “你说的兄长,可是那位名满江南的王绍安?”太子听朱昌颐一说,就想起了数月之前太子太傅夸赞王绍安文章时如获至宝的神情。 “正是那个王绍安,听闻绍安公子十六岁中举之后便未有入京参加过春闱,反而在句章县做起了教书先生。陛下闻得才名也曾试图让王先生去劝过王大公子入仕为国效力,但也是每每落空,不知王大公子此次进京,是否会有其他的打算。”朱昌颐想起官道边身姿挺拔的翩翩君子,如果真能同此等学识的学士成为同僚,岂不是人生一大幸事。 “虽说安邦兴国是多数男儿的志向,但如若能像闲云野鹤般寄居山间未尝也不是一件美事。天子治国为的就是让百姓都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王大公子也是我大庆的百姓,自不能因为他有治国之才就忽略了他的想法。父皇向来不是如此强人所难的脾性,想必也是因为王大公子才学太过难得,也让他觉得可惜吧。”刘聿恒也拜读过王绍安的策论,觉得父皇有这样的求才迫切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虽说如此,但如此治世之才如果能为朝廷所用岂不是更好。”朱昌颐闻言虽觉此言非虚,但还是觉得遗憾可惜。 “昌颐是有私心,想着不能与王大公子同朝治政觉得可惜吧。”此时马匹正好行至万安门外,刘聿恒下马将缰绳交给马官,守门的侍卫见是太子连忙行礼,刘聿恒冲着侍卫点了点头以后,进了宫门:“过几日就是重阳节,康王府的菊花品种最是繁多,到时候以我的名义下拜帖请王大公子入府赏花,届时你有什么疑问,找其解惑便可。” “昌颐谢过太子。”朱昌颐做为太子侍读,被选入东宫伴读的原因也是颇为传奇。 朱昌颐的父亲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朱学礼,在朝堂上以‘弹劾不避权幸’闻名。 听说朱昌颐自幼爱好读书,嗜学如命,稚子无次,听闻太宗藏书繁多便想让自己的父亲借览阅之,却没想到也不知是朱学礼对自己的这个独子太过宠爱,还是对太宗的仁德太过有信心,竟真的在一次面圣以后提出了借书阅之的请求。太宗先是震惊,但在了解完来龙去脉以后竟真的命人摘抄了几本绝版给朱昌颐,甚至还命他进了东宫,陪同太子在资善堂学习,当时的朱学礼也只是都察院的一名普通的巡城御史,可能也是因为太宗欣赏其舒达直率的性格,才一步步扶持,直到他坐上都察院右都御史的位置。 刘聿恒瞧着眼前的朱昌颐因为欣喜而手足无措行礼的样子,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掠过朱昌颐的肩头,刘聿恒瞥见了跪在万安门登闻鼓前挺直腰板的男人,收起笑容。 第2章 初入万安(二) 王抃的府邸在大宁坊天吉巷,怕冲撞了前来宣旨的宣读官,王绍安的马车在不远处停定以后,临风先从后门进去探了情况。 “言妈妈可知王夫人是怎样的为人?”沉水总算是从晕车中清醒了过来,她边收拾着车厢,边趁着间隙问道。 沉水口中的王夫人是王抃的继室江音如。 沉水和王太初一般大小,当初王绍安和王太初的亲生母亲,王抃的发妻病死明州,恐其外祖母在明州无人照顾,王绍安和王太初毅然决然决定离开万安回明州照顾外祖母。 沉水是先夫人在明州收养的孩子,从未踏入过万安城半步,自是没有见过万安城的王夫人。但是言妈妈却是在王抃迎娶继室以后从万安去的明州,是跟王夫人打过交道的。沉水自知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使,平日里跟王太初也是没大没小的,现在到了新的环境,先探一探主母的性格喜好总是不会有错的。 “夫人虽是商贾出身,性格甚是爽朗,对下人们也甚是体恤,放宽心,只要同平日那样伺候就行了。”言妈妈宠溺地拍了拍沉水的脑袋,笑着接过她正在叠的睡毯。 “爹爹看上的夫人,自是跟娘亲一样好的。”王太初自小就是个淘气的,进了城以后一直掀起帘子看着车外万安城的盛景,现下要不是言妈妈拦着她不让她下马车,她早就在街上蹦跶一圈回来了。 “如果是跟先夫人那般,我就安心了。”沉水的脸上恢复了血色,人也要比刚才鲜活了许多。 “再说了,如果万安城我们呆得不开心,我们回明州就是了,或者我们一起去母亲书中提及的那些去处也是好的。大哥哥也说了,此次进京是为了给爹爹贺喜,也没说一定要长居此处。”王太初自小和沉水一起长大,她们两人从来没有主仆之分,再加上沉水是自己娘亲收养的孩子,她更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嫡亲妹妹。 “是大姐姐吗?”车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探进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大脑袋,眨巴着眼睛看着还想高谈阔论的太初。 一时之间,车内的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孩子口中的大姐姐究竟喊的是谁。 “可是文哥儿?”言妈妈看到孩子眉眼间和王抃的相似之处,便开口问道。 “哪个是太初大姐姐?”孩童没有回答言妈妈的话,反而眨巴着眼睛看着太初和沉水。 “你是绍文?”太初上前一步,抓起眼前孩子胖嘟嘟的脸上下端详了一番。 “你是太初姐姐?上次信中说会带一副新的麻将给我,你可带了?没有忘记吧。”王绍文是江音如的孩子,因为王抃从未有过妾室,王绍文便是王家在万安城内唯一的孩子。也正是因为如此,相比较万安城内其他王府大院的人丁兴旺,王绍文自小便只是一个人。在他刚学会读书识字的时候,知道明州还有自己的哥哥姐姐,便开始尝试着写信联络。当然比起学究派头的王绍安每次回信的长篇大论,之乎者也,他这个从未蒙面的大姐姐就要有趣很多了。她会给自己讲明州的风土人情,平日里的消遣,甚至怕自己不明白她所说的物件消遣,还特地托人给他捎来了麻将,听说这是明州百姓业余时候最喜欢的活动了。 “你最是淘气,只惦记着自己的麻将,你太初姐姐赶了那么久的路,再重要的事也要等安顿好了再说。”江音如边说着边掀起了车厢的车帘,果然如言妈妈所言,只是听江音如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可知道,她是一个爽利之人。 “想必这个就是太初了吧。”江音如长得不似万安城的女子,竟是更像江南女子般婉约,这倒是跟她说话的声音很不般配。 “太初有礼。”车厢内空间局促,太初只能行了一个常礼。 “快快下车,随我进府。老爷还在正堂跟宣读官寒暄,我看临风回来了,想着定是你们到了,就先出来接你们了。”江音如推了推还挡在车厢前纠结麻将的王绍文,伸手扶住正欲下车的王太初,“绍安呢?可是在后面那辆马车里?” 王绍安听闻车厢外的热闹,早就下车侯在了一边,等江音如探身去看的时候,毕恭毕敬朝着江音如行了一个大礼。 “一路平稳便好,快快随我进府,老爷见到你们定是欢喜得不得了。”江音如握着王太初的手,一刻也没松开,嘘寒问暖,仅仅是这么几分钟就已是让王太初招架不住。 王太初被搀着跨下马车,觉着刚才马车上行的礼过于简单,便想要学着王绍安行个大礼,却被江音如拦住。 “来了便好。”江音如托住王太初的手,眼角闪着泪光,示意她不必行礼。 “驾—驾—退让--”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王家的马车虽然都已停在路边,熙熙攘攘好几个人还是占据了部分道路。但是眼前的马队却丝毫没有因为路旁有人有任何减速的意思,只是横冲直撞,叫嚷着让旁人退让。 江音如一把搂过身侧的王太初,护到一边。 “是谁家的马队,如此嚣张,我定要去衙门告他们不可。”等反应过来王太初便查看江音如是否无恙,等确认无虞以后生气地冲着马队离开的方向碎嘴道。 “太初姑娘,是雍王殿下的马队。”临风候在身侧,眼看着王太初就要出言不逊,谨慎提醒道。 “既然是殿下更应该顾忌我们民众的安全才是,岂能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如此冲撞。”王太初仍在不依不饶,暗叹幸好是江音如没事,否则岂不是刚见面就欠下好大一个人情。 “你若是男儿生,做御史就是再合适不过。”王绍安玩笑着说道,见都无恙便走过来打圆场,“今日是父亲的大日子,你且先顺顺气。” “是呀,都没受伤,大好的日子,不为这些个事败了兴致。”江音如挽起还在愤懑不平的王太初就往府门走。 沉水看着眼前的新夫人像是真的喜欢自己家的小姐也就放下了心来,跟在身后进了府邸。 先夫人是自己的恩人,虽是王府的嫡母,却从未有福气住进过这万安城内的王府院子。王抃入京高中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她离开明州来到万安城了。为了能让自己的孩子在皇城万安城内长大,即使是要面临骨肉分离的境地,作为母亲她也没有犹豫。 所以当沉水踏进王府的时候,看到眼前雅致精巧的院落心里难免会想起明州城内和先夫人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不免心生哀叹。 江音如为了迎接王太初的到来,数月之前就找了万安城的泥瓦匠彻底翻新了沧澜阁,更是找了景观设计的匠人特意在沧澜阁中按着江南的景致布置了小桥流水。 “这些都是母……我按照自己的猜想给你布置的院子,如果有哪里不满意的需要改的尽管跟我开口,我让他们改。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你也尽管让言妈妈跟桓管事的说,在自己的家里,凡事都不要客气。”江音如仍拉着王太初的手不肯放,细细嘱咐着忙碌的女使,连茶案角落的灰尘都没放过。 “这些女使都是我特意给你挑的,你先使唤着,碰到喜欢的就招进来屋子里伺候着,不喜欢的就还给桓管事。还有些衣裳款式我怕我眼光同你不一样挑不好,也不知道你的身形尺寸,怕你到时候穿着不合适不舒服,就索性过几日我找了裁缝和绣娘来府里,你就找几个自己喜欢的款式和花色跟她们说。还有吃食,沧澜阁后院子有个小厨房,你什么时候想吃什么都跟他们说就是了,如果觉得吃腻了去外面的酒楼食店也行。还有什么我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了,太初可还有什么要问的?”江音如总算是放开了太初的手,此刻觉着茶案上新进的那套汝窑茶器不满意,正拿起茶碗凑到眼前细细查看着形状。 “太初自小在明州长大,性格无拘,生活上本不太讲究,有劳您费心了。”王太初自是听出了江音如那憋回嘴里的母亲,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跟母亲相处的记忆,只是在后来从万安城回到明州才有跟外祖母相处的时光。但外祖母毕竟不像母亲,尽管也是待她亲厚,却也只能因为年迈,不能像江音如现在这般为她忙前忙后。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唤她一声母亲,但对母亲毫无记忆的太初还是没有开口。 “我膝下只有绍文一子,从未给姑娘家置办过,有什么到时候你尽管跟我说就是了。”江音如放下茶盏;“对了,绍安就住在西侧的莫言堂,那里最是靠近书房,院子偏了一些,但是绍安知道离书房近硬是选了那里,别的都不打紧,就是你去看他,便要多走几步了。” “老爷平日通政使司工作忙,府里吃饭都没有定时,所以平日里各个院子在小厨房解决就是了,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江音如说着说着便像是没了底气,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你也知道我是开酒楼的,平日里大多数的时间也是放在自己的生意上,所以大宅院里的晨昏定省的规矩,我这里也是没有的,大姑娘跟在明州那样就好。” 大庆虽不像别的朝代那般“崇本抑末”,各个行业在万安城内也都是欣欣向荣,各类人群也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比起高高在上的庙堂,在市井中经营着酒楼买卖的江音如在世俗的眼中却还是难登大雅之堂。身为太宗朝通政使的继室,平日里难免也需要参加万安城内贵妇们的活动,一开始的时候,江音如还饶有兴致,后来听到人后的议论,怕自己的身份给王抃惹来麻烦,她便很少出席了。 “夫人,前堂派了人过来,说是宣读官已经回宫了,老爷来找大姑娘前去书房。”刘妈妈是江音如的陪嫁,原本一直指挥着女使在院子里忙活,听到前堂派人传来了话,就立刻进屋通传道。 “知道了,你们接着归置,我带太初前去就是,刘妈妈,你招呼着言妈妈和沉水去看看园子里她们的住所。”江音如说完回过头对着太初说到:“近日万安府内有一案情,刑部同大理寺意见相左迟迟无法审定,皇上便命翰林院参与断案,虽说今日姥爷领了新职,只怕他也不会不管此事,近日来彻夜伏在案上,为了这件事熬了好几宿,到了书房,你可要帮着劝劝。” 第3章 初入万安(三) 只是没想到,原本江音如想着只需要让王太初劝劝王抃,以他对这个女儿的偏爱和想念他定是会听的,却不料,等到了书房,却发现王抃同王绍安已经先在王府上演了就此事两代人的议法。 王绍安的莫言堂离书房最近,自是比王太初早到了一些时候。 “绍安以为,可以从大庆立法的本意议法,无非有三,其一,量情取当,其二,重禁绝恶,其三便是原首开善,无论案情有多复杂,只要从立法本意出发审度,便不会有大的偏差。”王绍安像是刚说完紧要的观点,正拿起桌案上的茶盏准备喝茶,见江音如带着太初进来,连忙放下茶盏,行礼道:“问母亲安。” “爹爹可是比前些年在明州相见的时候,老了许多。”王太初还是小孩子脾性,见到案桌前还在品味王绍安‘从立法本意出发’说法的王抃,就亲亲热热地抱了上去,没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太初长大了,爹爹自然就老了。”等王抃反应过来,哪里还管得上什么两制议法,抓着太初的胳膊左看右看,好生欢喜。 “大哥哥最是一个书呆子,也没瞧见爹爹现在脸色蜡黄,一看就是几日未眠的模样,还在这里说什么立法本意。”王太初假装生气斜眼看了一眼站在下首的王绍安,继续说道:“儿子总归是没有女儿贴心。” “老爷,太初和绍安长途跋涉定是疲累,我让酒楼的厨子准备了几道菜肴送到府里,我们还是先用饭吧。”江音如还沉浸在王绍安的那声母亲中,没有想到王太初倒是直入主题,自己也只能马上配合了起来。 “绍文可不要听你大姐姐胡语,她最是喜欢撒娇,我们让着她让她做这贴心的小棉袄就是了。”王绍安见跟在江音如身后,怯怯地看着自己的王绍文,便蹲了下来,搂过他说到。 “大哥哥可是如信中所言给我带了不少的书籍?”王绍安原本还在纳闷自己和这个弟弟第一次相见怎么就莫名其妙收获了他幽怨的眼神,没想到问题出在这里。 被这么一问他竟然一时之间没了说辞,毕竟他真的给这个弟弟带来了两个箱子的书,现下他也确实是知道了,他并不喜欢这些书籍。 “现在知道我这个姐姐的贴心了吧。”王太初指着吃瘪的绍安哈哈大笑,她顺势搂过这个弟弟,也蹲下了身子,“大姐姐我可是给你带了一副全新的麻将,上面我还找了明州城最好的刀刻师傅,在牌的背后都刻上了你的生肖,小白兔。” “每一个都一模一样吗?”王绍文皱起了眉头。 “每一个都不一样,是我亲自画的图样呢。”自己呕心沥血画了整整两个月,费尽了心力才想出这一百四十四个不同神态的兔子。 “那岂不是我就知道牌了?”王太初还正在得意自己果然在这份见面礼上战胜了这个不识趣的哥哥,她想起了自己找工匠雕刻时候工匠疑惑的眼神,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这里。 “见识到大姐姐的贴心了吗?”王绍安宠溺地点了点王太初的额头哈哈大笑。 王抃慈爱地看着眼前的一双儿女,多年未见,未有生疏已是万幸,更何况眼前这个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的场景。 朝堂上风云诡谲,偌大的万安城内也只有王府这一隅才是真正属于他王抃的。 前些日子作为翰林学士最后一次在崇政殿讲席之时,太宗赐其“坐讲”殊荣之时,他便知道天吉巷这属于他的一隅,恐怕也再难保住了。自我朝立朝以来,经筵官讲席之时都为“立讲”,此举主要是为了区分‘经筵官’同‘天子师’的区别,向来立讲为官,坐讲便是师。而那日太宗赐位王抃,虽然未说任何言语,但时刻盯着皇帝一言一行的文武百官却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解读,他们知道王抃已经不再是大庆庙堂之上一个简单的官员,他是太宗皇帝的近臣,而皇帝的近臣向来都是必须承受万家之言的。 秋风中摇曳的烛火照得王抃的脸忽明忽暗,他看着还在想着法子找回一些面子的王太初暗下了眼眸,他已经有很久没有想起过自己那位安葬在明州的先夫人了。 “姥爷,宫里来了消息。”王府的大管事王桓立在门外,这个时间点要不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善于察言观色的王桓是断然不会来此打扰王抃的。 “进屋回话。”王抃的脸色严肃了起来。 王桓进屋朝着王绍安和王太初行了一个礼,就杵在原地,没有继续开口。 “说吧,他们既然身处万安城,也应当晓得万安城内每天发生的事。”王抃摆摆手,示意王桓继续说。 “宫里的消息,今日早朝以后都察院多名御史同时向雍王发起弹劾,说其分封以后应回其属地,不应再逗留于万安城中,更有督察御史在万安门外敲击登闻鼓长跪请命。陛下在晚膳之前收到了弹劾的折子以后,说是什么也没说,连晚膳也未用就一人去了曹贵妃处。”王桓将听到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复述给王抃后,便立在一旁等着王抃的回话。 “雍王殿下分府建藩已有些时日,一直因为曹贵妃的身体留在万安城内侍疾,何故今日都察院才提起此事?”王抃捻了捻指腹,继续问道,“雍王殿下是否北巡回来了?” “是的,临风前些时候就在府门前看到了雍王殿下的马队从此通过。”王桓说的便是早前王绍安和王太初在王府前看到的那队横冲直撞的马队。 “知道了,退下吧。”王抃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神情,只是在迟疑思考片刻以后,才继续开口,“不提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今日我们就只好好给绍安和太初接风,你们没尝过音如和乐楼的菜色吧,道道都是色香味俱全,今日开心,你们就陪着我和你们母亲饮上几杯。” 王抃哈哈笑着就往门外走,初秋的夜风中已经有了一丝的凉意,皎洁的明月似是挂在枝头,王太初跨出门口的那一刻便感觉浑身发凉,她拎了拎自己的衣领。 “披上我的。”江音如将自己身上的披衣披到王太初身上。 走在前头几步的王绍安回头看到这一幕,便停下了自己解开披衣的动作,重新跟上王抃的步伐。 “绍文也冷。”王绍文跟在身后,嘟囔着。 “大姐姐抱你。”王太初的鼻子一酸,她不想让江音如看到自己的窘态,就忙着蹲下了身子,抱起了跟在后头的王绍文,搂到怀里,用披衣包裹起来。 院子里是夏蝉最后有一搭没一搭的鸣叫声,王绍文的周身是一股**味,她抬头看向挂在天边的月亮,不知为何,她有点想念明州,那个自己已无在世血亲的故乡。 她故意落后了几步,跟江音如保持距离,吸了吸鼻子,在团圆的大好日子,在物华天宝的大庆皇都,她似乎是不应该有这般落寞的情绪的。但是思乡的情绪却在她远离家乡多时,真正安顿下来的这一刻没有轻易放过她,她越是告诉自己不合时宜,却越是情难自控。 她走得更是慢了一些,又是抽了抽鼻子,直到怀中的王绍文觉得自己有些下滑将她紧紧搂住,此刻他没有发现她的秘密,但是却安慰了她的情绪。 王太初笑着将有些许滑落的王绍文抱得更高,然后快跑几步冲进走在前方的人群。 “姥爷,宫里急报。”王桓不知何时又去而复返,他举止依然淡然有礼,但是眼神中的一丝慌张却还是被王太初看在了眼里。 “何事?”王抃见到王桓复返也知情况紧急,他停下了脚步,招呼着王桓走近回话。 “一刻之前,今日在登闻鼓前击鼓请愿的监察御史,在万安门前被冷箭射杀,当场毙命。” 秋风卷起园子里的落叶,王太初更加抱紧了王绍文,王抃眼中的震惊一掠而过,重归于平静,开口问道。 “是哪位御史大人?” “听说是监察御史赖长兴。” 第4章 重阳花会(一) 万安城作为大庆国的政治文化中心,皇城巍峨雄伟,民间却是风流雅致。 虽然朝堂之上监察御史在登闻鼓前被射杀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太宗皇帝闻言也是龙颜大怒,命三司衙署限期彻查,势要揪出凶手。即便如此皇帝夜夜留宿曹贵妃处的举动还是给了百官不小的暗示。监察御史赖长兴是在弹劾雍王刘聿洵封藩留京时被残忍诛杀的,逻辑上来说,雍王便是那最有动机之人,即使不能扣押雍王到衙门问案,万安府的衙门也理应按照流程前往雍王府询问。但此时曹贵妃却宠爱更甚,这倒是让衙门和朝堂上的官员如坠入了迷雾一般,看不真切了。所以即使事情已经发生了几日,这件事除了变成万安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之外,雍王府依然平静如常。 王家的日子也如往常一般,王抃自从升任了通政使之后,便鲜少能在正常的时间点回到家中,即使是休沐之时也都是在自己的值房度过。 而王太初只是在初到万安那几日跟着江音如去了香铺选香,去了绣坊裁衣,甚至还去了樊楼饮宴。 初时她被这万安城的富贵繁荣所迷,但折腾了几日以后,便觉得没了意思。 燃香点茶,挂画插花这样的事情一开始还觉得新奇风雅,后来便觉得麻烦琐碎,就连樊楼的时新菜肴奇珍异味,对于王太初这个好食之客来说也变得不再有吸引力。 她百无聊赖地躺在沧澜阁园子里的躺椅上,随手翻看着一本从王绍安处顺手拿来的书,好些地方王绍安都有注解,每每读到王太初不太认同之处,她都会在页脚折上一角,以示不同意,而读到不甚赞同之处,便会在页头折上一角,当然这些都是让王绍安这个爱书如命的读书人极为不满的。 “沉水,大哥哥这几日在做什么?”王太初想起自己像是好几日没有见到自己的哥哥了,几次去莫言堂想要找他聊上几句,他都外出不在。 “前几日安哥儿托启年给姑娘送四和香过来的时候,说是老爷在议法时关于从‘立法本意’出发的想法得到了皇上的称赞,后来皇上知道这个是我们安哥儿的想法便在朝会上赞许了一番。这下可好,帖子络绎不绝,安哥儿这几日怕是都去了城里的皇亲贵勋的家中作客吧。”沉水正在矮桌上的白瓷香炉里摆弄着四和香,她可不似王太初这般没心没肺,这几日刘妈妈教给她的万安城女使的看家本领已够她琢磨好一阵子了。 “大哥哥这几日都是去见了什么人,都是像你这般喜欢伺香的无趣之人吗?”王太初见沉水还在摆弄着白瓷香炉里的香,便放下书从躺椅上起身走了过去,蹲在沉水的对面,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香炉里燃起的烟雾,“我听闻四和香是由沉香、檀香、龙脑香和麝香四味珍贵香料合成的,你可还记得明州市舶司外那些被偷拿出来卖的香料已是价格不菲。这四和香我在香铺里见过,放在柜台后面,掌柜的说是镇店之宝,概不出售,硬是连试闻都没让我闻,我觉着这些怕是值不少银子吧,经得起你这样剂量的折腾吗?” “怪不得要劳烦启年亲自送一趟,原来那么贵重,我还想着拿这新香练练手,言妈妈总是说我烧的香烟雾不够飘逸,没有风骨可言。”沉水也不知启年送来的香这么昂贵,在知道了价钱以后更是没了轻重,一团雾气更是乱七八糟,熏的人睁不开眼睛。 “哈哈哈……逗你玩呢?什么四和香、五和香的,我倒是觉得还是外祖母随便扔在炉子上的橘皮熏出来的香气才是最清新朴素。”她重新退回到躺椅上,没有继续看书,而是盯着不远处的一处景致发呆。 “你说什么人会送大哥哥四和香呢?”过了好一会儿,王太初才幽幽地回过头来看向还在侍香的沉水,“会不会是万安城内的姑娘?” “绝无可能,如果真是姑娘所赠那盼儿姑娘怕是要宰了我们家安哥儿吧。”沉水想起明州城内彪悍的盼儿姑娘,又低头看了一眼香案上那罐子价值千金的四和香,脸上的表情从笃定变成了惊惧。 这样别致的玩意,定是姑娘所赠。 沉水想要从罐子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也顾不得烟雾是不是飘逸,拿起白瓷罐子就前后看了起来。 王太初也甚是紧张,她觉得罐子确实是个突破口,慌乱中汲了鞋就跑到了香案前,接过罐子前后左右看了一个遍。 这罐子虽是白瓷所制却也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可以证明此物出自女性之手,王太初像是觉得检查地还不彻底,打开盖子就把万安城内他人视为珍奇的四和香一股脑全倒进了旁边的茶盏中,向罐子的里面看去。 沉水原本还想阻止,却也没赶上王太初的速度,只能眼睁睁地看到香粉在茶盏中融合扩散。 “你还有心思管这香呢。来万安之前我可是跟盼儿姐姐做过保的,绝对不能让大哥哥在万安城沾染上什么姑娘。”王太初见沉水想要伸过手来阻止自己的动作,头都没抬说道,“再说了,这万安城的姑娘虽然是艳丽明媚,但如果大哥哥真要是见异思迁,我这个做妹妹的也是不能放过他的。” 沉水想起盼儿临行前的嘱咐和威胁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顾不上舍不得那些香粉,连忙也帮着查看了起来。 “哎呦喂我的姑奶奶,你这样哪里是大家闺秀的样子。”言妈妈此时正拿着一张帖子进来,自从回到万安城言妈妈装扮起来,更是有了大户人家头等女使的派头,自然也就没了在明州时的随意,凡事都以官家小姐的要求嘱咐着王太初。 王太初听闻连忙将鞋穿好,四和香的罐子上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她还在想着下一步要如何行动。 “这是夫人派人送来的帖子,说是重阳节康王府邀请举家前往王府赏菊,夫人问您想不想去?如果不想去,觉得不自在的话让老爷去推了就是。”江音如大概也是看出来了这几日王太初过了新鲜劲的那种疲累,特意让言妈妈来询问一声。 “不去不去,”王太初还在为王绍安的事情烦闷,想到去康王府赏菊定是又要重新置办行头,一应妆发妆容也都要提前商量,便觉得麻烦。 “好,那我这就去回禀夫人。”言妈妈见王太初没有兴致,也没再多嘱咐几句就要往外走。 “等等,告诉夫人我去。”康王刘骁是当朝太宗的胞弟,是万安城内的风云人物,既然是他的府邸设宴,说不定那四和香的主人也会赴宴,正好可以让自己去探看一番,这样一想,便觉得自己走一遭也不算吃亏。 第5章 重阳花会(二) 果然如王太初预想的一般,江音如对她的第一次赴宴尤其重视,从知道王太初愿意赴宴那天晚上就开始置办了起来,直到赴宴的前一个晚上,还在沧澜阁比对首饰妆发。 原本王太初就相貌出众,经过江音如这样一装扮,更是倾国倾城,美得摄人心魄。 原本王太初对这样精致的装扮还有些反感,但想到四和香的主人可能也在宴会上,便欣然接受了。这明州的盼儿姐姐可比自己动人多了,现在让那四和香的主人见识一下明州姑娘的美貌也是好的。 想到这里她甚至还为自己的发髻又多添了一副海棠花钗环。 江音如在前几日就在和乐楼找人用菊花扎起了一道门户,今日她也盛装打扮了一番,跟着一同前往康王府。 重阳节,街市上三五成群络绎不绝的都是去郊外登高,去佛寺吃斋的行人,道路边的店铺门口也都摆上了各色的菊花,王太初掀起轿帘向外看去觉得好不新奇。 此行她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那罐四和香的主人,却不知道,自己这个通政使家明州回来的大姑娘王太初已经成了万安城内贵妇贵女讨论的对象。 其父通政使王抃入仕以来一直深受太宗皇帝重看,现下更是在大庆朝有了经筵官‘坐讲’的先例,甚至还得到太宗的提携直接从翰林学士官拜通政使。其兄王绍安靠着‘议法’从‘立法本意’出发的观点也是受到了太宗的赏识,这样的身份背景已经足够全万安的女子警惕一番,更何况现在还有别的传言。那些在香铺绣坊,酒楼脚店见过王太初的人都对她的样貌举止赞叹有加,有的更是将她比成了仙女,那现在恐怕仅仅是警惕都是不够的了,或许有人已经将她看成了假想敌和眼中钉。 尤其是左通政郑慎行的小女儿郑思玥更是里头最起劲的人。自己的父亲三年考核全优,原本今年是最有可能升任通政使之位的,却没想到被王抃仗着皇帝的宠爱横叉了一脚,失去了升任的机会。要知道在万安城内,在这个勾心斗角不输于朝堂的小江湖中,父兄的荣耀和官职是她们赖以生存的养。, 一个从明州这样的小地方出来的乡野之女,即使是貌若天仙又如何,那股子小家子气总是比不上她这样的京城贵女的。更何况她还有个经营着酒楼抛头露面的继母,这样的身份在万安城内,即使他的父亲正蒙圣宠,她的哥哥名重天下又如何。 当然郑思玥也不是冲动鲁莽的性格,自己的父亲虽是左通政,现下的的确确是王抃的属官,自己如果向王太初发难,未免会被人看成是输不起,所以她必须找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在万安城内一直艳压群芳孤傲自赏,且不可一世的人,那便是周家元月。 周元月是周致正的独女,而周致正是让西境的鞑靼闻风丧胆的镇西都督,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战死在西境得到了太宗的追封,另一个留在西境成为了镇西军的少帅。朝廷为了让远在边境的周致正安心,周元月自小就是被养在宫中和公主同吃同住,没有吃过什么苦,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惯了。如果王太初真如坊间传言那般姿色过人,不用自己亲自动手,只要在这个周家的大小姐耳边说上几句,就有她王太初的苦头吃了。 “听说前几日洪妹妹去香铺子取香,碰到了通政使家明州来的姑娘,可真如坊间传的那样钟灵毓秀?” 说话的是辛芷绮,是兵部职方司郎中辛起山之女,照理说一个区区正五品官员之女在万安城内是混不上和周元月这样的姑娘站在一起说话的。但奈何这个辛芷绮虽只是五品官的女儿,出手却相当阔绰,硬是靠着自己的钱袋子买通了这条通往万安城内最富贵女子圈子的道路,甚至有的时候也因为她钱帛的力量她可以如此这般哪壶不开提哪壶。 洪婕此时正在认真地投壶,这个时间原本应该是可以去花园赏菊的,但无奈说是今日太子殿下要来,所有的宾客也只能干等在前院。洪婕是刑部尚书洪保之女,平日里对万安城内贵女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是耳濡目染,但向来都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却没想到今日这火是要烧到自己身上了。 她确实在近日去过香铺子取香,万安城的王公贵族之家向来都有私人定制专用香味的传统,她也是觉得前批次的香粉太过浓烈去铺子里调整了一些比重,却实实在在没有见过那王家明州来的姑娘。 她刚想出口反驳,却没料到,郑思玥先开了口:“什么钟灵毓秀,国色天香,这世间难道还有人比得了我元月妹妹吗?” 郑思玥向来都是周元月身边那个最善于阿谀奉承的人,可能这次也只是想找个由头说上几句好听的话,这样的场景洪婕见得多了,她就没再搭理,接过侍从手中的箭又开始玩了起来。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日郑思玥的话语里会有别的动机。 “姐姐笑言,就像今日赏花一般,姐姐喜好桃花菊,妹妹我钟情万龄菊,婕儿妹妹根本不爱赏菊,都是各自的喜好罢了。”周元月虽然娇气,但却也并不是完全不谙世事之人,你的父亲前脚刚把通政使的职位丢了,你后脚就来我的面前嚼舌根,这样的巧合难道会无关前后。 “妹妹说的是。”郑思玥也并未真正见过王太初,也只是有所听闻,中间如若有夸张修辞,添油加醋的形容也不无可能,便没再揪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更何况这样挑拨之事只要点到为止就可,多言反而觉得刻意。 周元月也是如此思量,这世间的女子千千万,能美过她的能有几人,再说了她的身份出身摆在那里,这万安城内又有几人能与之堪比,何苦现在自乱了阵脚。她笑着轻摇了几下扇子,便拉过辛芷绮的手腕开始欣赏她新买的镯子,谈笑着也没人再说起王太初。 只是她们都没想到,这世间还有王太初这般女子,她跟着江音如入府之时,几乎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就连还在跟投壶较劲的洪婕的目光也止不住地被吸引。钟灵毓秀难摹其韵,国色天香未绘其神,便是那短短几步,便是所有华美辞藻都要自惭形秽的惊鸿。 虽是精心装扮过,饰品胭脂却未能喧宾夺主,进了府门在跟主家行礼以后,她便将目光落在了女眷这边,巡视一番之后直勾勾地盯着全场最是盛气凌人的周元月,丝毫没有初来乍到的小心和谨慎。 江音如原本在万安城的女眷圈子里便不受欢迎,怕自己的身份影响王太初在万安城的交友,只是吩咐了几句以后,便找几个平日里相熟的女眷聊天去了。她清楚的知道这些万安城内的大小姐,是看不上她这个经营酒楼的继室的,即使她们也时常光顾她的酒楼,有的也常吃了饭不掏钱,但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自己她们却总是趾高气昂的。 王太初可不在乎这些,她丝毫没有初出茅庐的唯唯诺诺,当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登场已经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成了同龄女性的假想敌。 人就是这般,没看见的时候,可以心胸宽广落落大方,当威胁真的来到自己跟前的时候,那些伪装就都会被撕碎。 一朵开得极盛的花,是不能被放在花园里的,因为它会吸取别人的养分,夺走别人的目光。 “这位定是通政使家的姑娘了吧。”周元月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万安城的贵女向来以她为首,如果眼前的这个人愿意屈居在她之下,她也是可以好生说话的。 “王家太初,请问各位姐姐妹妹闺名如何。”王太初照着言妈妈出门前的吩咐施了一个万福礼,态度也还算恭敬,但是她的问题确是十分刁钻。 镇西都督之女周元月,通政使司左通政之女郑思玥,这种前有身份后有名字的介绍方式才应该是万安城内的标准。但眼下,问的人只道了自己是王家太初,总不能你来一句镇西都督之女周元月,通政使司左通政之女郑思玥,那岂不是显得自己太过在于身份,失了体统。 一时之间周元月和郑思玥都愣在了一边,不知如何回答。 “洪家洪婕。”洪婕先反应了过来,回了一个万福礼介绍到自己。 “辛家辛芷绮。”辛芷绮跟着也蹲了一个万福礼,她倒是没有犹豫,毕竟自己爹这个五品的小官在王太初面前占不到任何的便宜。 周元月和郑思玥像是反应了过来,也自报了家门。 王太初充分明确自己此行的目的,在行礼之后便拉着沉水退到了一边,丝毫没有想要跟周元月继续攀谈的意思,这可是把周家的大小姐气了个够呛。 “姑娘怎么不跟这几位小姐多说上几句,说不定那四和香的主人就在其中。”沉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的周元月,觉得相貌不凡,仪态翩然,是可以到让自家的公子移情别恋的程度。 “这几人都不是,你说她都知道给我送香了,定是想要从我这里听到些好听的话说于哥哥的,现在那么好的机会,哪里不会想着讨好我。看看她们这几个姑娘各个都是气傲心高的样子,哪里像是会给我送四和香的主。”王太初站在树荫下,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远处被人围住的王绍安。 “那定是还没来。”沉水觉得自家的姑娘说得有道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蜜枣偷偷塞到王太初嘴里,“不管是哪家的狂蜂浪蝶我们只要盯住安哥儿就行了。” 王太初嚼着蜜枣点点头,全然不知她和沉水盯着王绍安的同时,周元月也正在关注着她。 即使是自己再不愿意承认,王太初的样貌身形确实如传闻所说那般出众,现在她站在树下,如空谷幽兰一般,即使在在万安城这个大染缸里,也好似自得其乐,清逸出尘,她承认这是她周元月所没有的。 “听说和乐楼应季上了几个新的菜肴,妹妹可有兴趣?”郑思玥多年来呆在周元月身边,自然看出了她的心思,原本投壶技术不赖的她,好几次连壶都没有碰到,眼神也止不住地朝着王太初的方向瞥去,想来即使是嘴上不承认,心里还是在意的。 “和乐楼?”王太初举止身形自是没话说,父亲哥哥也是朝中重臣新贵,但继母江音如确是她的软肋。聪明如周元月自是听出了郑思玥话中的言外之意,见身边的洪婕和辛芷绮还在一边投壶,怕她们听不见便佯装不解地又重复了一声。 “是呀,和乐楼。正好王大人的夫人正在不远处,我们过去先约个时间让王夫人给我们安排个雅间,省得小厮再跑一趟,这样多便捷。”郑思玥见周元月没有反对,便继续顺着往下说道,边说着边拿过周元月手中的箭递给洪婕,拉着她就往江音如的方向去了。 江音如此时正站在一旁听着夫人们闲聊,多数的时候她是不插嘴的,虽说自己的夫君现下正是太宗眼前的红人,但是她知道以她经营酒楼抛头露面的身份,是不受这些万安城内的命妇们欢迎的,所以这样的场合她的策略一直都是只陪笑少说话。 “王夫人,听闻最近和乐楼上了不少时令的菜肴,可否帮我们定上一个雅间。”郑思玥声音洪亮,巴不得在场所有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声也确实是有效果,原本还在闲扯的命妇们顿时没了声响,不远处的官人们也朝这边侧目。 江音如的身份大家自然是清楚明白的,平日里即使是瞧不上看不起,碍于王抃的面子顶多也就是私下里议论一番,从来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点破。 “郑姑娘随时过来就是。”江音如满脸羞得通红,这种没有准备就被揭开底子的情况,让她无所适从。 “前几日路过和乐楼,原本想要进去,却不曾想,正好遇到几个醉酒闹事的赤膊醉汉便也只能作罢。”郑思玥像是还没有过瘾,继续高声说着。 喝酒闹事的酒楼,一桩朝廷命妇的生意,这钱在万安城其他贵女命妇的眼里赚得确实是不入流。 周元月站在郑思玥的身侧,静静地看着江音如的脸色变了又变,不远处被人群包围的王抃和王绍安还在跟同僚们讨论着什么,王太初也只是站在树下,盯着王绍安的方向,不为所动。 等郑思玥的第二声高调再起的时候,王太初才被沉水提醒着注意到了江音如这边的动静。 她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过来。 “母亲。”王太初挽上江音如的手,向周围的人行礼以后继续说道,“此处无端吵闹可是碰到了什么蛇虫鼠蚁,立秋之后他们最不老实了。” 言妈妈跟王太初说过江音如在万安城内的处境,仅仅只是凭着郑思玥的一句话,她就知道了来者不善,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些举动都是为了敲打她。 “妹妹误会了,我们只是想着和乐楼有新上的菜色,想让王夫人给我们安排个雅间。”郑思玥没看出来王太初竟是一个不好惹的角色,自己也只是拐弯抹角地说了两句,她竟然将自己比作蛇虫鼠蚁。虽然生气,但是这样吆五喝六的已经丢了自己的身份,在这样的场合如若碰到一个不怕死的,她还能说自己来自明州,是乡野之女,自己这个万安城的姑娘,怕是会真的丢了面子。 在不知道对方的战斗力之前,郑思玥想着不如退一步算了,却不曾想,现在周元月不愿意了,蛇虫鼠蚁中岂不是也有她。她在身后轻轻推了推郑思玥,意思很明确,既然开始了发难,这个时候就不能败下阵来。 “郑姑娘大驾光临,我们和乐楼自是要妥善安排的,名贵时新的食材我们都会准备齐全,再者郑姑娘身份贵重,自然不希望被那些个喝酒闹事的赤膊醉汉打扰,您选个日子,我们那日就不再接别的食客了,只做你的生意。只是都是买卖做生意的,也劳烦姑娘把这包圆的钱付了就是。”王太初知道和乐楼在万安城内的生意不小,每日也是门庭盈客,现在听着怎么着都是郑思玥吃了亏。 而郑思玥只能呆站在一边,一时之间也没了办法。不是这包圆和乐楼的价钱她郑思玥付不起,只是郑家的姑娘,奢侈无度的名声她承受不来。 这时远处的王抃和王绍安也注意到了这个插曲,原本姑娘家的拌嘴作为长辈和男丁的他们是不应该插嘴的,但是看着江音如涨红的脸,王抃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作揖以后就想往那边走,却被王绍安拉住。 “太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父亲若是过去了,总归是要责怪她几句,儿子倒是觉得这事太初没错,父亲何不如同我一起在这里看着就是了。”王绍安最是了解自己的妹妹,他和父亲如果过去帮衬,无非也只能是假惺惺地教育王太初几句平了这场风波,但是这件事情太初并未做错什么,在是非对错已明的情况下,他不想做那个迂腐的书生。 “妹妹何必如此咄咄逼人,我也只是想让王夫人定个雅间罢了。”郑思玥见好些时候大家都没有要给她台阶的意思也只能开始收起锋芒装起柔弱,让本就话语间不客气的王太初显得更是咄咄逼人。 这一招以退为进,的确是现下最好的方法,顺便再次提起江音如,把王太初此时的刻薄往江音如的出身上引。 这一次倒显得王太初变成了恼羞成怒小家子气了。 只是她没料到,王太初一招釜底抽薪便破了此局,她根本不在乎什么出身,她读圣贤书,也知君王恩,却也是市井中人。 她知道江音如此时的处境,王太初拉住了她的手,对着众人作揖说道:“小女王家太初,同哥哥王家绍安自明州而来,在万安城几日承蒙各位厚爱,为答谢各位大人夫人,原本应在自家府邸请四司六局设宴款待。但正巧小女的母亲是和乐楼的东家,和乐楼在明州城也是颇有名声,想必各位也曾莅临光顾过,所以小女斗胆劳烦母亲,在和乐楼设下宴席,以答谢各位厚爱。” 江音如强忍着眼泪点着头,万安城内她有着自己的营生,本就不该受此侮辱,她青睐于王抃的才学嫁给他,但她也是这万安城内名声在外的和乐楼的东家,她不应该受这些食着丈夫父亲之禄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们的气。 “郑姑娘所求的时新菜色,届时也会安排上,到时候姑娘可一定要赏光呀。”王太初坦坦荡荡地冲着郑思玥咧嘴笑道。 “那就劳烦母亲了。”王绍安趁着这个时候也上前对着江音如行了一个大礼。 朝堂上炙手可热的王绍安都如此孝敬自己的这个继母,旁人又有何可说的呢?也只能纷纷上前跟王抃行礼答应前往,客套的还说上几句夸奖王太初和王绍安的话。 郑慎行刚在通政使司通政使的位子位子上败给王抃,这次的赏菊大会托故在家没有前来,竟不知自己的女儿给他捅了一个这样大的篓子。 第6章 重阳花会(三) 郑思玥自是知道自己此次输得凄惨,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身侧的周元月,只见她虽是脸上堆着笑,眼神确是冰冷的。 “如此的热闹我定也是要凑上一凑的。”康王府此时的关注都放在王太初这边,丝毫没有注意到太子刘聿恒已经在大门口站了许久。 众人见到门口的太子纷纷行跪拜大礼,王太初见状也跟着跪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竟正好能赶上王大人的宴席。”刘聿恒抬手让各位起来。 在明州之时,王太初早就对这位太子的仁孝天植、谦抑朴实有所耳闻,那日在城门口他故意为人群慢下的马速也给王太初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今日刘聿恒穿着一身淡雅的常服,只在腰间挂了一枚玉佩,更是一副翩翩君子之态。 “太子殿下见谅,小女初来万安城,不懂规矩,多日来受到大家的照顾也不知如何报答,也只能想到请客吃饭这样的庸俗之法,还望太子见谅。”王抃上前一步答话,正欲抱拳行礼,被刘聿恒双手拖住阻止。 “王大人此言聿恒便不能苟同了,民以食为天,本太子早就听闻万安城的和乐楼闻名遐迩,一直未有机会前往品尝,此次正好托了王姑娘的福,也让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开开眼界。”刘聿恒身为大庆的太子自然是各色山珍海味,八珍玉食都见过的,即使在外人眼中他一直是一个克勤克俭的帝国继承者,但和乐楼的吃食再是独具匠心在他眼中恐怕也只是小打小闹,今日他这样的说辞无非是为了给王抃面子,也顺便给大家台阶下。 “听闻皇叔今年张罗着家里的管事搜罗了不少的菊花品种,夸口说好些都是我们未曾见过新培育的,我倒是要看看眼界。”说罢,刘聿恒就转身向康王问起菊花的事情,轻轻巧巧就化解了这场康王府的小风波。 “太子随我去看看便知,恐怕宫中也没臣这里的品种呢。”康王爷行礼向刘聿恒让出了通往后院的路,伴在其身侧信誓旦旦地说道。康王爷向来最是亲和,原本重阳节赏菊是雅致之事,却不想几个女娃子闹起了不快,正愁着不知如何收场,好在自己的这个皇侄子来得巧,要不然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郑思玥挑起的风波在刘聿恒轻描淡写的话语中被轻轻带过,众人也纷纷跟着刘聿恒朝花园的方向走去。 王太初被这么一闹,没了兴致,原本她对这样赏花赏月的活动就没什么兴趣,看样子那个四和香的主人也定是不会来了,毕竟这万安城除了皇帝,总不能有人比当朝太子来得还要迟吧。 她刚想跟江音如扯谎说自己身子不适想要回府,却不曾想今日康王府的细还没有唱完。 康王府的门卒尚未来得及通报,一道慵懒的笑骂声已穿透照壁:“皇叔今日花宴的帖子怕不是被我家小厮给弄丢了吧,还是说皇叔怕我把康王府那几株独一无二的菊花给偷了去呀,才没给我下帖子。” 听闻此言,去花园的官员都停下了脚步,就连打头的太子和康王也驻足转过身来。王太初顺着声音寻去只觉得来人飞扬跋扈,话语间也是盛气凌人的样子。 只见来人身着一袭黑底枣红色祥云纹锦袍,珠玉玲琅缀满身侧,挑眉冷笑间,恍若要把日光都揉碎在眉眼和华服之间,绕过照壁以后便斜倚其上,含笑等着大家的反应,就好似看戏的看官一般。 “贤侄可是折煞了皇叔,近日臣每每入宫面圣,皇兄都在贵妃娘娘处,想来怕是皇嫂有恙,殿下需要侍奉塌前,此次便没让小厮往雍王府递帖子。”康王刘骁边解释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耽误赏花不是,更何况是皇叔重阳节的菊花宴。”刘聿洵直起了身子,笑着拍了拍刘骁的手臂,但是脚步确是一丝也未动。 赖长兴在登闻鼓前因弹劾刘聿洵被当众射杀,即使没有证据能证实是雍王所为,但也总归是跟他刘聿洵脱不了关系。即使太宗欲行冷缓之策,使大事化微,小事化弭,在朝堂之上掩盖过去,但是在士大夫之间却早已是将这个恶果判给了刘聿洵。 “哈哈哈,贤侄喜欢就好,正好今年我特意培育了几株菊花,保证贤侄从未见过,来来来正好同我一起欣赏一番。”刘骁侧身为刘聿洵让出了路,但是眼前这位富贵皇子却依然不为所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太子的方向,只留下站在一旁的刘骁尬笑两声。 “近日来在朝堂上许久未有见皇弟,今日看来倒是消瘦了几分。”王太初顺着目光看向已站在入园口的刘聿恒,只见他攥着袖口的指尖微微发颤,盯着照壁处的雍王看了许久才喉头滚动招手搭腔道:“我还想着刚刚怎么没瞧见皇弟呢,原来是来晚了,既然到了就快快陪皇兄入园,没有我们聿洵赋诗这康王府的重阳花宴怕是也不完整。” 听闻此言,刘聿恒身侧好几个官员都开始叹气摇头,站在王抃近处的王绍安虽不似他人那般长吁短叹,但也不忍直视地闭上了眼睛,只有王抃似已经看惯了这些个皇子间剑拔弩张的场面,依然岿然不动。 到了这个时候原本刘聿洵见好就收、适可而止便能化解难堪,可偏偏这雍王还是不知足,依然站在原处未动一寸。 满院死寂中,王太初似乎能听见太子攥着袖口的手指因为用力发出的咯咯声,他怔杵在原地好一会,眼神里的坚定在寂静中涣散,像泄了气一般,从齿缝里挤出声音,玩笑地说道:“难不成还像小时候那样要皇兄去抱你过来?” 说着刘聿恒便向前走了两步。 “这就不劳烦皇兄了。”刘聿洵像是彻底得到了满足,挥了挥手让身边的近卫到廊下候着,施施然向太子的方向踱去。 王太初对太子和雍王在朝堂上的暗流涌动早有耳闻,入万安城那么久,正好碰到赖长兴之事,他们的关系更是闹得满城风雨街谈巷议,要想不知道也难。 刘聿恒十八岁便被太宗立为太子,许以帝国的继承权,理应是意气风发的,甚至也可以是骄奢跋扈的。但当太宗将藩王留京的特权许以雍王之时,万安城的风向就变了,帝国的继承之位也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王太初看着刘聿洵摇摇摆摆趋近然后随着太子走进园子,想到那日在王府门前的街巷上他骑马横冲直撞的样子,便抑制不住地翻了一个白眼。 她想着等这些皇亲贵臣们进了园子她就托故离开,但却在人群中闻到了那一抹似曾相识的味道,没错就是四和香。 第7章 重阳花会(四) 此香浓烈张扬,即使是在人人用香的人群中,也能被轻易捕捉到。 王太初寻着香味的方向躲开人群寻去,在刘聿洵的身边停下脚步,用此四和香之人,正是雍王刘聿洵。 王太初原本就惹眼,刘聿洵自然是注意到了跟在他身后嗅着鼻子的王太初,他恶作剧一般停下了脚步,还在分析着到底是雍王府哪个姑娘招惹王绍安的王太初一个没留神,就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她吃痛地捂住自己的鼻子,可眼前的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般自顾自地踱步走了。 王太初回头寻了一会自家的哥哥,看到王绍安被朱昌颐拉着走在后头闲聊,倒也不像是跟刘聿洵熟悉的样子,就只能跟在刘聿洵的不远处找机会探问。 重阳节万安城内论起菊花来,皇宫内御花园属第一,剩下的便是这康王府了。 各色没见过的品种,各种新培育的颜色,硬是让康王府的花园像是重拾了春色一般。 刘聿恒的身旁围满了人,未来储君无论是在何处自是人群的焦点,加之刘骁为了避嫌,此次重阳花宴邀请的也都是平日里和刘聿恒相熟之人。王抃向来不爱凑热闹,原本站在人群的外围,被刘聿洵一句王大人博学定知其中奥妙便招到了身边。王绍安和朱昌颐倒是像对这满院子的菊花毫无兴趣,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已经论起了学问。 由于前阵子都察院突然集体上折子对雍王留京发难,赖长兴更是死在了登闻鼓前,虽然太宗只是将弹劾的折子‘留中’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但是怕在这个时候得罪那些喜欢揪着人不放的言官,在场的文武大臣也只是向刘聿洵简单问了安行了礼以后都走到了远处,让刘聿洵落了单。而这位皇子也确实是个性格阴晴不定之人,此时也没了刚进门时的咄咄逼人,也没在意文武百官故意的冷落,反而倒是真的像是来赏花的,悠然自得地走在人群后面,等大家都品鉴完了以后,才凑近用手指掐着把玩,对于那些今年才别出心裁培育的颜色显得很是好奇。 “只是将白色的菊花养在颜色水中几日罢了,没什么好稀奇的。”王太初见人群走远,找到机会走到刘聿洵的身边,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刘聿洵原本还觉得新奇,被她这么简单一说就觉得没了意思,用帕子擦了擦掐过菊花的手,站直了身子,然后饶有兴致地回过身盯着王太初。 他没有再开口说话,也未有离开,只是等着她再开口。 刘聿洵自认自己同眼前的姑娘只是第一次见面,从未有过来往,但短短的时间内,算上刚才她跟在自己身后那次,这已经是第二次的有意接近了。 “在明州的时候,我用这个方法染过别的花,卖过大价钱。”王太初见眼前人似是不信,忙开口接着解释道。 她只是一味地想要查清楚究竟是刘聿洵身边的哪个姑娘给自己的哥哥送上的四和香,以便剪断他们之间的孽缘,却不知眼前的人却把自己主动的接近怀疑成了别有用心。 初次相见便出尽风头,夺人眼球,后又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接近,这样的招式,刘聿洵那么多年在万安城内见得多了,要不是眼前的王太初是王抃的女儿,眼神也尚且清澈,他甚至连怀疑试探都不需要,可以直接归结于巴结皇子了。 “王姑娘有花要卖予我?”刘聿洵抬了抬眉毛,不知眼前人卖的什么关子,只能顺着她的话问道。 “不是,是有个消息要卖给雍王殿下。”王太初分析着眼前的人大概是不知道四和香的事情,皇子府里的女人,无论是谁,和外臣的儿子有什么接触,在万安城内一定都是不被允许的,轻则是败坏私德门风,重则也可以往结党营私上靠。 再说了四和香这样金贵的香粉也不是什么人都有机会获得的,能拥有此香说不定也是刘聿洵赏赐的,这样说来,告知刘聿洵此事,找人还更方便一些。棒打鸳鸯何苦要自己来,借着眼前现成的人不就行了。 “哦?”刘聿洵原本也只是顺着王太初的话头,听到她要卖的是消息,眉头便蹙到了一起。 “您弯下点身子。”王太初不知刘聿洵‘哦’中的深意,自顾自踮脚凑近刘聿洵的耳朵,也不知为何刘聿洵也配合地弯下了身子,“雍王殿下的府里,有女眷私会外男。” 刘聿洵听后,先是一怔,随后紧锁的眉头便舒展了开来,轻笑一声。 王太初没有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她原本还在担心自己说出女眷私会外男这样的话会不会给那位四和香的主人找来什么祸事,甚至连请求谅解,将这责任全归结于自己哥哥这样的后招都想好了,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全不在意,甚至有些轻视。 刘聿洵望向王太初迷茫不解的眼神,他俯身去听的时候,真怕听到什么结党,什么营私之类的秘密。这样他就不得不去揣测,眼前的人是什么目的,背后的人又是什么目的。 进康王府之前,他听到过王太初在漩涡之中维护自己母亲的样子,他觉得她应该和万安城内其他的女子是不同的,或者他希望她是不同的。 他看着她渐渐蹙起的眉睫,眼睫在眼下投出蝶翅般的暗影,唇瓣轻轻抿成无辜的弧度,随后似又想到了什么,竟又自顾自生起气来。 “笑什么?难道殿下府中的女子私会外男不是打紧的事吗?”这万安城的规矩王太初显然是没有学好,她也不管眼前的是雍王殿下,恶狠狠地就剜了他一眼。 “确实紧要,那麻烦姑娘细说。”刘聿洵垂眸敛住眼底笑意,压低的声线裹着几分严肃说道。 “前几日安哥儿给我送来了一罐子用白瓷瓶装的四和香,虽然我初来万安城,但这几日也同母亲一起长了些见识,知道这四合香金贵常人难嗅半缕,而且香材比重不同闻着也是全不相同。而安哥儿带回来的那四合香气却是和雍王殿下您身上的一模一样,所以我猜想这香定是出自您的府邸。”王太初虽也看出了刘聿洵的不甚在意,但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不摆些态度也是万万不可的,“不瞒您说,我家安哥儿在明州是有心上的姑娘的,虽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却有我这个妹妹的见证,所以我想有劳三皇子帮忙劝着府里的姑娘,莫要浪费时间在安哥儿身上了。” “太初姑娘此言,莫不是嫌弃我们府上姑娘这溪间萍草配不上王大公子这高阁松枝。”刘聿恒见王太初表情认真,态度明确,更是想逗她一下。 “定然不是。”王太初见刘聿洵误会连连摆手,“三皇子府上的姑娘,定是万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只是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即使是郎情妾意也要等明州城内的事情说清楚了才行。既然此事有求于您,我也不好隐瞒,其实安哥儿在明州城的青梅竹马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所以我们王家定没您说的那般在乎门第桎梏,虚名俗利。” “王姑娘不必紧张,本皇子回去定回好好调查一番,届时再给姑娘一个解释。”刘聿恒看着王太初耳尖因为忙于自证情绪激张而泛起的薄红,心中竟有一丝愧疚如墨点晕开。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万安城内看到过这么憨直但又率真的姑娘了。 他望着这抹澄澈,眼角笑意未散,唇角还噙着三分兴致,忽然想起暗流涌动的朝堂,他看了一眼围在刘聿恒和王抃身边的朝臣,哪一个不是在防范戒备、拉帮结派中生存下来的,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阴谋诡计会在未来一桩桩一件件地用在王抃女儿的身上,她的赤诚相待不会成为她的护身符,反而可能会加速她的死亡,他注意到了自己心底浮起的那一抹隐晦的忧色,这是他不该有的恻隐之心,刘聿洵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像是要将那抹忧色压回心底。 “但是太初姑娘可知,女眷私会外男的下场会是什么?”刘聿洵凑近王太初的耳边,收起原先的笑意压低嗓音冷冷地说道,“在雍王府那是死罪。” 他想告诉她,万安城内任何一句话都可能会是刺向他人的利剑,即使说者无心,但是听者但凡是有意,便可无中生有致人死地。 这已是刘聿洵所能表现的最大的善意,或许是因为王太初她那澄澈见底的眼神,他还想再留一些时日,没等王太初回应说完便自顾自地朝前走了去。 这下王太初更是慌了神,她的眼眸里闪过惊惧,让姑娘去死以斩断姻缘可不是她的目的。 “雍王殿下可千万不要怪罪那姑娘,都是我们安哥儿轻浮放浪,都是我们王家的错。”王太初追着刘聿洵说道。 原本刘聿洵也只是想简单给王太初上那么一课,告诉她在万安城内心直口快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却不想王太初认真了起来追着他解释,甚至连王绍安轻浮放浪这样的话也说了出来,这可丝毫没有给他这个刚刚在朝堂上扬名立万的哥哥面子呀。 王太初见刘聿洵没有停下来听她解释的意思,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人命关天的事情,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雍王刘聿洵在万安城一直都是征歌逐色之辈分,他也一直是歌舞酒肆、勾栏瓦舍的座上宾,他对这些虚名并不在乎,可不知为何今日,王太初只是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就变成了他眼中要紧的大事。 他从王太初的手中扯走自己的衣袖,蹙眉对她说到:“知道了知道了,都是你哥哥的错,她不用死。” “雍王殿下说话可算数,要不你我立下字据。”王太初意识到自己失态,慢下来离开了刘聿洵一段距离,但嘴上似乎还是不信刘聿洵之言,追在背后确定。 “我既然说出口,就定能做到,如果我做不到,那即使是立下了字据,画了押我也可以反悔。” 王太初见他这句话倒是不像是假的,便宽下了心,跟着走在一边:“那雍王殿下接下来想怎么做?” “自然是找到她,让她离开你的哥哥。”刘聿洵漫不经心地回答到。 “四和香如此贵重,定不是旁的女使可以轻易获得的,雍王殿下再想想是不是赏赐给了些什么人?” “本皇子每日赏赐的物件多的去了,哪里还能记得?” “那要不我帮您去府上找找,我知道自己哥哥的喜好。”王太初见刘聿洵说得不算真诚,多有敷衍,陪着笑走上前几步,回眸盯着他的眼睛。 刘聿洵看了一眼执着的王太初,停下脚步答应道:“好,改日我下帖子找个由头邀请姑娘入府,到时你去找出来就是了。” 像是终于听到了满意的答复,王太初露出了笑容,冲他行了一个蹲礼。 刘聿洵没有告诉她,她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了,就像他正在使用那四和香一般,这四和香在万安城内并不是姑娘们的专利。 当然他也没有告诉她,他的四和香是中秋节时太宗所赐,一共只有有两罐,他有一罐,剩下的那一罐在太子那里。 刘聿洵看向被官员皇亲包围的刘聿恒眯起了眼睛,他终于还是对王抃下手了。 万安城内,朝堂之上,风谲云诡,没有人是局外人,任何人都可能沦为权力博弈的棋子。 只是刘聿洵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在众人将目光都投射在太子身上之时,也有人看到了他和王太初的私语,周元月笑盈盈地答着话,素手慢条斯理地抚过花茎轻轻折断。 第8章 王家绍安(一) 从康王府赏菊归来以后,江音如便开始着手准备起了王绍安同王太初在和乐楼的欢迎宴。 和乐楼原本就是万安城内家喻户晓的酒楼,菜肴酒水都是万安城内的上品。但江音如似乎还不够满意,她先是找人重新搭建了彩楼欢门,甚至还重新购置了杯盏碗盖,样样件件都是自己亲自采卖,忙得不亦乐乎。 康王府那一日,王家算是出尽了风头,虽然王抃深蒙皇恩,但是小小一个哥儿姑娘的欢迎宴能让当朝太子许诺参加在万安城内也是屈指可数。 王抃自小读圣贤书,以匡扶社稷、为国尽忠为己任,他从科考中举一路走来,起于州县,得入翰林,官拜通政使,走到今日,他当然见过各色各样的同僚,像眼前这样观人主趋而顺之者自然也不少,往日遇见往往一笑了之便可,今日却没想到,这帮人居然将自己的儿子王绍安卷了进来。 今日朝堂之上先是工部尚书李广泰敬呈了一篇民间关于水利营造工程的文章,表示阅之以后羞愧难当。 太宗刘祀觉得天下竟还有能让李广泰这样在治水领域自视甚高之人羞愧难当的文章,便觉得好奇,当朝就让内侍官将文章读了出来,其中关于如何加强河防管理,发展农田水利的新颖观点给朝上百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行性固然还未通过实践考核,但是创新的思路确实能够看出此人对此研究颇深,并非凭空而言。 如此可堪国用的人才,自是引起了惜才如命的太宗的关注,当下便追问了文章的作者。 “此《大庆防河录》的作者正是通政使王大人的公子,王绍安。” 此言一出,朝堂上哗然一片,在此之前万安城内便已经有了王绍安的传言,在明州城内他著书立言,名重天下,即使是在看惯了人才神童的万安城他也是名声鹊起。 “李尚书抬爱,犬子班门弄斧罢了,上不得台面。”王抃上前一步向太宗行礼,又向李广泰行礼,自谦说道。 “王大人自谦,绍安名满天下,朕早有耳闻,也读过一两篇文章,今日得闻此篇文章,竟不知绍安还有如此治国之策,一定是王大人教得好。”太宗欣喜,他向来敬重王抃的才识,付之以朝廷之信任,如果王绍安如此之人也能为朝廷所用,定是他大庆朝廷之幸,也是大庆百姓之幸。 “治国之策愧不敢当,犬子顽劣,今日此文尚有多处不加证实的揣测,只是纸上谈兵的空谈罢了。”王抃向来对自己的儿女不加管束,自己远在万安城,本就对自己明州的一双儿女多有亏欠,能像现在这样让他们自由自在已是自己最为宽慰之事。 他当然知道王绍安的才华,也知忠君王,报天下一直是他的心愿。 但是他也知道,让王绍安犹豫不前的是什么,是这个官场,是这个朝廷,是结党营私、并不清明的环境。他不似自己从底层走来,在不知朝堂究竟为何物,朝臣究竟是何人之时,仅仅带着自己的满腔热忱以飘摇微尘之身前来。王绍安不同,他有自己这个爹爹告知其真相,所以他可以在深思熟虑之后,再做选择,而在此之前,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被卷入朝局之中。 只是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他的才学见识,注定不能让他永居池底。 “爱卿此言差矣,治水之道向来都是摸象过河,绍安文中提及多处虽都是假设未被证实之策,但确也并非毫无依据,世间万事向来如此,假设实践,取精华去糟粕,这样方能成事。”太宗继续说道,“绍安如此学识,定要好生培养,日后考科举,入朝堂,父子两代人都为大庆天下百姓谋福祉,岂不是一段佳话。” 太宗刘祀自然不知道王绍安的心思,只是为自己的大庆又出了如此人才而高兴。 “臣听闻王公子前几年已经通过了乡试考取秀才,不知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迟迟未有参加省试,”李广泰似是真把王绍安看成了不可多得的人才,登天子堂,自古以来都是天下读书人的心愿,以王绍安的这篇文章同他在外的名声,除了能想到省试是不是在规则上对他有什么限制,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其他原因让他停滞于前。 “哦?竟有此事。”刘祀也来了兴趣,探身问道,“王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启禀皇上,犬子自发妻曹氏去世以后一直在明州由其外祖母养育长大,自小祖孙二人亲密无间。乡试以后,臣岳母身子骨每况愈下,多年来都是靠着汤药吊着性命,犬子虽自小顽劣捣蛋,但对他的外祖母确是敬爱有加,这么多年一直伴其左右,所以一直没有离开明州来万安城参加省试。直到今年臣岳母殡天之后,才携幼妹来的万安。”王抃此言也并非全是虚言,王绍安的孝顺也的确为真。 “绍安有如此孝敬之心,正可谓是德才兼备,得子如此,是王学士的福气。”刘祀听闻至此,更觉王绍安是可用之人。 “说起来,臣也有幸拜读过王公子的文章,其中有一篇《议礼之说》颇有见地,前几日礼部司的官员也正巧在讨论此事。臣尚有耳闻,王公子在明州也曾设立学堂,从游之徒,归们甚众,臣斗胆在此向王大人求个恩典,可否让王公子屈驾礼部,为我部官员讲一讲那篇《议礼之说》。”上前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吴钩。 王抃闻言,忽觉不妙,可能朝堂之上他人不知,但是作为父亲,他是详读过那篇《议礼之说》的,那篇文章虽然说的是大户人家嫡子和次子分家产的故事,但是放在这个时候的朝堂之上拿出来说,很难不说吴钩没有别的目的。 言官集团前些时候突然的弹劾,虽说是被太宗留中不发冷处理了,赖长兴登闻鼓前被射杀的案件也迟迟没有进展,但是王抃知道,那些都察院的御史们都没有放弃,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只是在等着一个引子,在被太宗忽视了那么多天以后,这个引子也必定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王绍安的那篇文章明显是帮着精明能干的次子说话,如果今日这篇文章被拿到这大殿上来议,恐怕有心之人会把这篇《议礼之说》跟雍王留京这件事联系在一起,更甚者可能会把王绍安和自己划归到雍王党羽之列。 王抃盯着吴钩细细揣摩了一番,一起同僚这么多年,他竟然不知道吴钩会是站在刘聿恒那边的人。 “这倒是有意思,我记得前几日议法之时,王爱卿从立法本意出发的观点也是绍安的想法,今日李爱卿又言绍安对治水工程之道颇有见地,现在就连吴爱卿也对其《议礼之说》赞叹有加,真是有意思。”太宗显然不知道那篇《议礼之说》中藏了那么多弯弯绕绕,在王抃开口之前先开了口,“既然如吴爱卿所言,绍安在明州时已开堂立说,何不如将绍安邀请至崇政殿讲席,让其跟你们讲讲,也让朕一起听听。” 崇政殿向来是经筵官为皇帝讲解经史的地方,王抃在还是翰林学士的时候也曾在此为刘祀讲解过经史。王绍安虽是名声在外,但是以他白衣的身份,被邀入崇政殿也是万万不合适的。 “犬子一介白衣,尚未有功名,全凭各位同僚抬爱,万万不可入崇政殿面圣,更何况是在崇政殿妄议他那些浅薄的文章。”王抃见太宗不知其中缘由,松了口气,眼下只要阻止这《议礼之说》的内容浮出水面便可,他拱手面对着刘祀,行礼答道。 “王大人自谦,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王公子这般富有才识,又有传道授业解惑经验之人。“吴钩依然不依不饶向王抃作揖,说道。 “承蒙吴大人看得起犬子,犬子读书明理,自应该以报效朝廷为任。”王抃向吴钩还礼之后,再次面向太宗,此时的他已然没有了刚才初闻《议礼之说》的局促,他站在朝堂的角度,卸下了父亲的身份,变成了通政使王抃,他盯着皇位之上的刘祀,继续道:“只是现下,犬子既无功名,也无实绩,自不敢入崇政殿,望皇上切莫为了犬子隳废朝廷久行公共之法。” 和他以往的行事作风一样,王抃又变成了那个刘祀熟悉的王大人,在他看来,眼前的王抃只是从一个自谦的父亲变成了朝廷公共之法的捍卫者,全然不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王抃已经从容地接下了吴钩多少把暗箭。 “自古以来多有明君请教白衣的先例,太祖在时有一年江南干旱,农田产量不足,太祖黄帝也曾邀请过田舍郎入崇政殿为其讲述种地之妙法,更何况王公子如此这般才学之人。”吴钩还是没有放弃,搬出太祖邀请白衣入崇政殿讲种田之法这件事企图让刘祀觉得王绍安入殿讲席也是合理。 王抃向来沉着镇静,但是碰到吴钩这般胡搅蛮缠的人,他也忍不住怒瞪了一眼。如果吴钩一心想要让太宗注意到那篇《议礼之说》,仅是从文章的结论出发,那么最后的受益者便是雍王刘聿洵。他扫了一眼太子身边空荡荡的属于雍王的位子,这倒好,这是只派了急先锋来,主将没来呀。 “儿臣听闻王大人刚才所言,甚是为王公子为其外祖母侍疾所感,由此可见王公子定是一个重孝道守礼节之人。自古以来都有君德成就责经筵之说,崇政殿讲席一直是经筵官的责任,而成为经筵官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纵然有太祖黄帝让田舍郎入崇政殿的先例,但田舍郎自然是不知这崇政殿对于帝国来说意味着什么,可王公子知道,翰林侍读学士林茂、天章阁侍讲何廷玉、崇政殿说书陈原都是满腹才华之人,他们从童试、乡试、会试一路走来,才能有幸站在崇政殿之上,其中辛苦想必王公子作为读书人也能感同身受。”王抃还想再开口说道之时,太子刘聿恒先开了口,“儿臣有幸在康王府的赏菊宴上见过王公子,有过浅聊,以儿臣愚见,王公子定不会想以白衣之身入崇政殿讲席,对制度不敬,也是对天下读书人之不敬。” 刘聿恒开口说话以后,吴钩便退到了后头,没有再开口说话。 “还是太子思虑周全,是朕有欠考虑。”太宗闻言招呼王抃起身,继续说道,“王爱卿也曾在崇政殿为朕答疑解惑,定也是考虑了读书人的心思。” “老臣也认同太子所言,王大人正蒙圣恩,如若让王公子以白衣之身入崇政殿讲席,即使我们朝堂之人都知道是因为王公子德才兼备,但在外人看来难免不会误会是为凭籍父权,专权而为。”赵普是大庆宰相,他佝偻着背站在最前排,口中像是含了什么东西,口齿不清,“吴尚书身为礼部尚书,对于礼法规矩应该是最为知晓之人,何故今日如此逾矩,考虑不周,摆出田舍郎的例子,险些让皇上背上任人唯亲的罪名呢?” 赵普虽是口齿不清,但话语间轻描淡写的责备确是让人心惊。吴钩闻言当即就跪倒在了太宗的面前,李广泰虽未被指名道姓,但也扑通跪了下来。 “赵相所言甚是,是臣爱才心切,考虑不周全,险些陷皇上和王大人与不义。”吴钩磕头认错,这事可大可小,往好了说可能只是爱才心切稍欠考虑,但往坏了说确也可以是攀附宠臣,祸乱国制。今日虽没有在朝堂之上让大家知道那篇《议礼之法》,但是下了朝以后,这样的动静,恐怕没有人会对那篇《议礼之法》不敢兴趣吧,而有这个结果他吴钩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想到这里,他更是像受了惊吓的小丑一般磕起了头,堂堂礼部尚书殿前失仪都要推崇的文章,到底是有何过人之处。 “臣也只是觉得王公子此文甚好,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李广泰见吴钩如此无状,虽不知缘由也跟着磕起了头。 “呵呵—爱卿都请起,要说思虑不周也是朕的错,是朕先提出来的让绍安入崇政殿讲席,赵相这是在提醒朕呢。”刘祀呵呵一笑,招呼着跪着的李广泰和吴钩起身。 大庆国在太祖建国之时就立下祖训,认为君主应当统而不治,给了相权极高的位置,而相权所代表的便是圣人之教、儒家之统。 而宰相在得到如此之高的位子之后便有纠察天子言行的责任,大庆的朝堂上,宰相当朝斥责天子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像现在这样指吴钩纠太宗的说法已经很是收敛了。 更何况赵普是太祖刘晋驾崩之时作为太宗刘祀的托孤大臣拜相的,身份地位更是尊贵,要不是赵相老了没了以前的干劲,现下还说不定指着鼻子说得更难听。 “老臣只是直言进谏罢了。”赵普佝偻着身体艰难地向太宗行礼,他虽因为年老而身体僵硬,口齿不清,但是精神头脑却还十分清晰。 吴钩和李广泰早已吓得说不出话,只是跪在原处没有遵照着太宗的旨意站起身来。 文武百官虽也有进言之权,但眼下皇帝和宰相的风波却也没人想要被卷进去,都闭口不言,垂首分立两侧。 “先帝尚在之时,将朝廷托付给赵爱卿也是看重爱卿直言不讳。”刘祀是太祖制度的拥护者,那么多年和赵普打交道,他已然知晓了这位宰相的脾性,当然赵普也知道他的脾性。 “臣不敢。”赵普行礼说道。 眼看着今日早朝的风波就要平息下来了,都察院的言官们却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臣有本请奏。”御史刘庆余向来不是那种言辞躁妄的人,平日里和那些总以风闻之事弹劾百官的言官也大有不同,今日却破天荒地在早朝想要奏本。 刘祀虽有不明却也还是同意了,前几日都察院弹劾刘聿洵的折子被他搁置,为了防止那些御史们在早朝再起事端,那些个签了字署了名的御史都被他挡在了早朝之外,却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一手,派了个平日里不打眼的刘庆余来打这个头阵。 “臣要请奏雍王殿下……”刘庆余刚提到雍王,刘祀就摆摆手示意他停下。 “雍王何在?”刘祀虽是无奈,但既然平日里最是不像御史的刘庆余都向他讨说法了,他认为自己再避而不谈,恐怕日后他们见缝插针地会没完没了。 “启禀皇上,万安府上报万安城北它山似有贼寇出入打家劫舍,昨日三皇子在兵部报备以后连夜率领亲兵已赴它山剿匪。”兵部尚书郑岐玉上前奏报。 “为何一定要让雍王前去,难道万安城内没有别的将领可以带兵前去剿匪吗?”刘祀有意提高了嗓门问道。 “启禀皇上,自雍王殿下入我兵部以来,一直便是由他剿匪护城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郑岐玉虽是武将出身,但入中枢那么多年,自然知道刘祀此问的深意。虽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但是话语间却都是对刘聿洵的维护之意。 “那郑爱卿觉得这么多年,雍王殿下做得如何呢?”刘祀端正了坐姿,将身体微微向前倾,继续问道,“朕是雍王的父亲,太子是雍王的兄长,说来都不公允,郑爱卿统领兵部,观之细微,今日不妨跟大家说道说道。” “皇弟自北境巡边回来以后,我看沉稳老练了不少,听父皇说前几日呈上来的军报比以前的也大有进步,这些都是郑爱卿的功劳。”刘聿恒原本只是站立在侧,听到刘祀提到自己,便向郑岐玉行礼说道。他知道刘祀已经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此时也是他表明观点的时候了。 “太子抬爱了,雍王殿下少年英雄,聪慧善谋,臣能教的东西甚少。”郑岐玉在任兵部尚书之前一直在北境镇守,向来都是英姿飒爽、正气凛然的样子。 “皇弟此次巡边回来特意跟我说起郑尚书对他临行前的嘱托,让他在北境便利不少,说是能呆在郑尚书身侧受教对于他来说很是难得,我这个弟弟向来求知若渴,以后恐怕还要多多烦扰郑尚书了。”刘聿恒继续说道,最后话语中的那句“以后”像是给刘聿洵留京之事画上了句号。 藩王分封留京,威胁最大的无非是他这个太子,今日太子对于雍王留京都未有提出异议,旁人又能说道什么呢? 王抃静看着朝堂之上发生的一切,他不知道这些弹劾雍王的言官们到底是谁的先头部队,所有人都觉得这会是太子的计谋,毕竟和雍王留京唯一有直接利益关系的就是太子。 但是朝庙之间,是施用阴谋诡计、明暗手段以互相咬噬的战场,越是那个明显的人越可能不是真正的幕后操纵者。他看向正眯着眼睛不发一言的赵普,或许还有人在权势转易之际,正在窥测风向,他们并不在乎雍王是不是留在万安城,他们只是想搅浑朝堂上的水,然后插标自售。 这早朝在经过了一个不小的风波之后,在郑岐玉对刘聿恒的称赞声中结束了,文武百官各自回到了衙门办差。但只有李广泰最是郁郁,他原本只是想在朝上跟太宗分享一下昨晚他读到的王绍安关于治水的文章,为国举荐人才本该是他的责任。哪里能想到后面怎么就有了吴钩什么事情,就有了白衣入崇政殿讲席什么事情,他自然是觉得自己冤枉,提出崇政殿讲席的是太宗,提出田舍郎的是他吴钩,但是陪着下跪磕头挨骂的却是他李广泰。 他现在是满肚子的牢骚没处发,只是好奇那篇《议礼之说》的文章究竟是说了些什么了不起的礼法,值得他吴钩这样上赶着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