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逃厨娘,但认命》 第1章 行侠仗义美厨娘 岭南,清晨。 天刚发亮,小镇的菜市口早已人声鼎沸。卖鱼的汉子赤着脚踩在水洼里吆喝,案板上银鳞翻跳,腥气混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晏知微背着竹筐,灰白裙角掠过泥泞的地面,却一丝污渍也未沾,仿佛连尘土都避着她走。 “店家今儿来得好早。”瞧见晏知微落在摊上的倒影,卖豆腐的老王头忙抬眸,堆着笑颤声招呼。视线中的小娘子丹凤眼微眯,左颊生了个小痣,看着秀气,可半月前她曾一指头戳穿自己掺了豆渣的豆腐,还险些用银簪划破他脸颊。 老王头冷汗沾衣,不敢说话。 晏知微生茧的手抚过案板上白亮方正的豆腐块,指尖一压,豆腥气往空中弥出。 “老王头。”晏知微忽然轻笑,“今日的豆腐,莫不是拿昨夜的豆渣压的?” “这水汪汪的,都能养鱼了。”晏知微敛颔,一掌砸在台面。 老王头额角冒汗,干笑着将底下藏着的另一板豆腐推出来:“您、您说笑了,我刚……没上完货呢。这才是今早现磨的……” 晏知微却不接话,扭头走向隔壁新支的菜摊。摊主是个面生的黑脸汉子,正抻着脖子朝过路妇人吹嘘自己水灵的白菜。 “今早刚从地里拔的,露水都还在!”黑脸汉子吆喝道。 晏知微瞥了眼过路妇人微凸的小腹。 不多时,她俯身拎起一颗白菜,轻刮开外层青叶,叶脉间泛着不自然的蜡光,掐断的菜梗渗出乳白汁液,油腻的沾在指尖。晏知微拈着菜叶晃了晃,果真在日光下发现些虫眼。 “大哥,你这白菜怕是泡过矾水吧?虫蛀成这样,硬拿矾浆糊了卖相。” 晏知微又贴着过路妇人低语:“矾浆就是矿泥,吃了准闹肚,不定会死人呢。” 闻言,黑脸汉子脸色骤变:“小娘子莫要血口喷人!不买便罢了,怎能随意诬人清白?” 黑脸汉子的声音太大,惹得四周摊贩纷纷侧目,窃笑着看热闹。毕竟哪家商贩没动过点小心思,内行人多心知不言,然偏生不幸,撞上这位活阎王。 众人看看汉子又看看晏知微。 晏知微仍然是一副淡定的样子,一手扯过摊边木桶,将白菜浸入清水。不过须臾,水面浮起一层浑浊的絮状物,菜叶上的虫眼如褪了脂粉的老妪,密密麻麻显了出来。 “还有话要说?”晏知微眼露不屑,身子歪倚住摊位。 人群哗然。 黑脸汉子涨红了脸,想要夺木桶,却被晏知微抓住手腕:“官府明令禁售毒菜,是我押着你去见官呢……还是你现在收拾摊子滚出菜市?” 汉子喉结滚动,冷汗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不过片刻,摊前已空空如也,只剩一地菜叶狼藉。 街市的人们见晏知微三下五除二便降伏恶人,不由得发自内心鼓起掌来。晏知微昂起头朝人群扬起手,涨红着脸高调接受众人的称赞。 魂穿到大昭的第二年,晏知微也算是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晏知微回想起曾经,她本是偏远农村出身的长姐,其貌不扬,学习好但为补贴家用辍了学,十六岁便找了家农家乐帮工,养过蔬果,也学过厨艺。一晃十年过去,好不容易学了点本领打算开间店,一辆豪车从路上驶来,晏知微感受着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短促、无促,最终失了神志。 醒来她便到了大昭岭南的一个村镇,这儿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一个古代国度。 好消息是她拥有了一张娇俏的脸,算不上大美人,放在前世却也能评个七分,圆了过往自卑的遗憾。坏消息是她魂穿的是一个没落世家的庶女,还是被丢到乡镇的那种。总之无人管教、无人在意、无甚存款,瘦小得骨头架咯吱作响,娘胎还带了免疫力低下的病,这就是晏知微的天崩开局。 所幸晏知微还有些手艺,她变卖了身边还算值钱的衣饰凑齐启动资金,从小摊贩慢慢发展,赢得口碑后盘了家门店开餐馆。 至于其他的,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哦对,有一回上山摘野菜,她还半道捡了个小白脸…… 不对,其实也不是很白。 晏知微思绪还飘忽着,菜市东头忽然炸开哭喊声。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抱着几条红肉横冲直撞,男人慌不择路,一把撞翻晏知微的竹筐,鲜嫩的青椒掉落在地,有些被踩得汁水四溅,黏在青石板缝里,像是小青虫迸溅出的尸液。 那可是晏知微好不容易挑到的极品椒,用来做特制版青椒肉丝的! 岭南人吃不惯辣,也不食苦,又希望嘴里有些味,这般要求市面上的大部分青椒都难以满足。晏知微难得寻到家农户新栽了点符合要求的青椒,她斥巨资买下准备研究新产品,结果菜尚未端桌,生生在她面前“丧生”。 晏知微眉头微蹙,银光闪烁,男人后领已被簪尖勾住。晏知微左手擒着他脖颈,右手捏着幸存的青椒独苗在他眼前晃:“赔钱或者赔命。” “给老娘选一个!” 河东狮吼外加安危之患,男人抖如筛糠。来不及求饶,臂膀又被另一个有力的大掌压得生疼。 是祝明煜!晏知微捡到的那个小白脸。 祝明煜一双硕大的眼睛撞入晏知微视线,他愣愣的张着嘴,硬汉的体型生了张精致的脸,麦色皮肤,眉目深邃却不刻薄,下颌还留着点未褪的圆钝。 捡回祝明煜也快半载了,这厮失了忆记不得身世,却还诡异的记得住自己的名姓。不过祝是大昭的大姓,连路上的狗都可以叫“小祝”,记得也没什么信息量。 晏知微不过看人老实,长得斯文通文墨,且力气够大,便留了他做了个苦力,平日便在后厨帮工。 此番祝明煜在此,正是晏知微派来收肉贩猪肉的。 祝明煜瞧见是晏知微,露出口白牙,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晏知微从上到下打量,见他肩头背着半空的篓,头发乱糟,袖口还沾着泥点,便什么都明白了。 “知微……”祝明煜刚开口,便被晏知微眼风剐住。 “让你买些肉,结果被人抢了货。”晏知微一脚踩住小偷欲溜的衣摆,“今天若是我不在,可不是要货财两空?!” 晏知微冷哼:“你怎么不和肉一起被盗了呢。” 祝明煜挠头:“我这么大块头,他搬也搬不走啊。” “那你就这么任由他跑了。” “这不在追嘛……” “你追个屁!”晏知微被祝明煜憨过了头,伸手向他耳朵。 趁晏知微分神,小偷想推倒她挣脱,被祝明煜手中飞出的红肉绊住脚踝,摔了个狗啃泥。祝明煜俯身捡肉,眉目里倏地闪过一丝寒芒。 惨叫声不绝于耳。 祝明煜松开捏紧小偷腿部的手,朝小偷耳语:“见你衣衫褴褛,本想放过你一马,可做事要有度,你说对吗?” “我……我我,我知错了,爷!”方才的疼痛仍历历在目,小偷不敢多言,一个劲儿跪下身朝祝明煜磕头。 见祝明煜没有反应,小偷又赶忙转过身冲晏知微求饶。 “我错了,姑奶奶!” “不要再让我见看到你。”掠过小偷如柴的手骨,晏知微翻了个白眼道。 —— 城南,晏知微家。 晏知微与祝明煜大眼瞪小眼,瞧着一堆被踩坏的青椒你吁我叹。 小偷的事是处理好了,红肉也寻回了,可还有大半筐破损的青椒尚待处理。 晏知微捂着发痛的头皮,心想炒肉丝是不成了,可这些青椒又是花大价钱从农户那收来的,这么白白浪费了也是可惜。 祝明煜瞥见晏知微低沉的脸,双手绞在一处,不敢说话。 直到隔壁传来饭菜香,诱得祝明煜的魂都跑了,他才悄悄抬起头。 “知微,咱们先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祝明煜搓手:“不若你喝口水,我先去生火做饭。” “隔壁方大娘前个下午才送了坛自酿的腐乳,我去取一点出来试试味可好。”晏知微平素无事便在家里钻研菜品,左邻右舍都收过她的投喂,自然也是投桃报李,家里有些什么也会分给晏知微一份。 祝明煜叹了口气,为晏知微倒了杯水,向厨房走去。 晏知微却突然眼前一亮。 “腐乳。”晏知微喃喃自语,“我怎么就忘了这件事呢?” 腐乳是用盐腌制的,岭南人也喜食腌菜,何不将这批青椒用盐腌制后封坛,制作盐腌青椒。 晏知微大喜,又想到青椒数太多,家里的盐和坛子怕是不够。可马上要晌午,盐市遥远,卖坛户又在反方向,破烂后的青椒保存期限短,她一人可无法和时间赛跑。 晏知微拧紧眉毛,盯着祝明煜强健的背影,随后,她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拥住祝明煜的后背,道:“我果然离不开你。” 离不开我…… 祝明煜怔了怔。他的双手僵在半空,耳尖烫得能煎蛋。 “知微,我们这样是不是……是不是靠太近了……”晏知微发间木槿香混着青椒的辛辣直往祝明煜鼻腔里钻,激得他喉结滚动,恍惚间竟瞧见十年后的光景—— 晏知微系着围裙在灶台前熬汤,他拎着刚钓的鲫鱼推门而入,三两个扎羊角辫的娃娃扑上来喊爹爹。案板旁还摞着几坛美酒,坛身红纸写着“晏祝酒楼特供”…… 想到此,祝明煜不由得脸发涨,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是能这般生活多好啊。 祝明煜眼底闪着亮,嘴角扬起,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抿低了唇。 “发什么愣!”晏知微突然变脸,一巴掌拍在他后腰。 “叫你去买坛子呢,买三十个,我要用做盐腌青椒。” “这回再出错,我就把你剁了,和青椒一并腌掉,挂在房梁上熏腊肉。” 祝明煜吓得往后退上好几步。他知道晏知微不是开玩笑的,若是这回再出错,他不说死,怎么也得进黑漆的柴房和鼠兄培养一番感情。 确认完自己的处境,祝明煜头顶冒汗,同手同脚往门口挪,临出门又鬼使神差回头。 “知微。” 祝明煜想要为自己求情。 几乎是眼含热泪,他颤声问: “若腌我……用花椒还是八角?” 檐下麻雀“噗”地打翻水碗。 晏知微抄起扫帚掷过去:“用砒霜!” 第2章 小显身手破盐毒(上) 目送祝明煜离家,晏知微扭头转向盐市。 “一个小坛子大概三四升,一个差不多装三公斤青椒,三十坛就是九十公斤……” “干腌比湿腌更加方便,可岭南人怕是不喜欢太咸,湿腌又得考虑到盐水浓度,估摸也不能简单……” 如何才能用最低的成本制作出最好的腌椒呢。 晏知微走在熙攘的集市中间,盘算着盐腌青椒的方式以及所需要的用盐量。 她的思绪太过集中,以至于全然忽略了身旁愈发聚拢的人群,待到晏知微后知觉到闷热,她已经似夹馍般被拥到了人群最前头。 “这前头发生了何事?”身旁的好事者发出询问。 “好像是最东边那家的刘掌柜出了事,听说是卖毒盐给了知县……亏他还是咱这片最大的盐贩,平时看着多实诚,真是人不可貌相。” 刘掌柜?自己平时经常去买的那盐商?晏知微回想起刘掌柜,看上去挺仁善一人,晏知微还目睹过他救济镇上孤孩,只是人实在抠搜了些,对待客户是一点折扣也不让。 晏知微挑眉,朝人群凑近。 有摊贩放下手中的货物:“我还是觉得不可能,刘掌柜家大业大的,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吞财吧?” “你懂什么,北边都已经打的不可开交了,这乱世当头,为自己敛财的事儿可不嫌多。” “都别再讨论了,人就在跟前,是真是假咱们用眼睛瞧。” 晏知微循着讨论的声音,视线越过人群,果然看到了一个下跪的身躯。 盐铺前人头攒动,晏知微踮足了脚才看清全貌——刘掌柜被粗绳捆住,一双官靴碾着他颤抖的手指:“说!为何在盐里掺毒?” 余光还能感受到如刺冷意,钟滇信心想自己可真是触了大霉头,翻眼咂嘴,脚下力气又重了几分。 钟滇信好不容易得到县令的重用,被任命来招待从上头来的巡察使,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巡查使闹了肚子,大夫诊出是砒霜中毒。 可所有食材都查过,未寻出问题。钟滇信多番调查,得知筹备宴席时盐不够,厨子图省事换了买给自家的小罐新盐。于是钟滇信找上盐商,打算查出此事以将功赎过,只没想到这人嘴硬得很,愣是不肯承认。 钟滇信狠戾地咬住牙关,愤怒冲上胸腔,他随手将半袋盐取出,泼在刘掌柜脸上。 刘掌柜衣裳狼狈,他坐在地上,雪粒黏在他灰白胡须上,倒像一夜急白了头。 晏知微不敢再看。 她忽然想起穿越前的雨夜——弟弟欠了债,债主找上门来,门窗被砸的稀碎,债主仍是不解气。父母推她出来协商,反害上无辜的自己。如践踏牲口般,债主怒着眼,往她嘴里塞泥巴。 雨水冲刷全身,冰凉从骨血中溢出,晏知微瘫倒在地上,面前是紧闭的房门。 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下定决心,今后只为自己而活,只为自己的利益动身。 晏知微攥紧拳,盯着钟滇信的腰牌,折头闭住了眼。 “大人明鉴。”刘掌柜咳出血沫,拾起沾灰的盐袋捧在手心,“小老儿祖孙三代贩盐,这是我的家业,也是我的立身之本,君子有节,我们俗人也有自己的信义呀!” “信义?”钟滇信腰都快被笑弯,“你的信义,值几个钱啊。” 钟滇信踢开盐袋:“你迫害的可是朝廷命官,我劝你不要再狡辩,快快伏罪,兴许还能保你一命。” 似乎是觉得还不够,钟滇信又有了新主意,他高举双手,朝向众人:“这老头说自己是有信义之人,诸位觉得呢,有谁能替他作证?” 顷刻间,刚才还沸腾的人群默下声。钟滇信嘴角扬得更上,他拽住刘掌柜的衣襟,准备将人带离,一个人影却覆上来。 “我信这老伯。”一袭白衣从人群走出,来人眉目温和,手上还把着墨扇。 “钟大人。”江覃规矩地向钟滇信行礼,俯身扶起刘掌柜,道:“正依老伯所言,不论是高坐殿堂还是生于草莽,只要向上向善,皆为君子。” 钟滇信看着这一切,暗道不妙。此人他识得,是巡查使身旁的随人,他不爱说话,但深得巡查使重用。钟滇信干咽慌乱,眼珠晃了几圈,低下头来。 恰在此时,一个长相贵气的年轻官员站在江覃身后,腰间金牌刻着“巡察使祝”四个字。 “我道钟大人去了何处,原是撂下为我引路的差事,帮我讨起昨日的公道来了。”原是宴席的主角之一正巧现身,百姓纷纷让道。 “祝大人。”钟滇信硬着头皮向前。 “钟大人好是赤诚。为人仗义尽职,本官可得好好和县令说道说道。”对方不过是垂下眼睫,一股寒气涌上钟滇信心头。 晏知微眯眼打量这位巡察使,虽是在为刘掌柜说话,但字句间含枪带棍,连带俊秀的五官都笼着层阴鸷,活像她腌过头的松花蛋。 晏知微尚未来得及再点评来人,见形势突变,民众又开始叽喳:“依我之见,说不准是城西那家新盐户做的手脚,早听闻那人野心大,手脚也不干净。” “你是说,那人特地往刘掌柜的盐里掺料,就是为了独占市场?” “毕竟那人可曾是一个囚犯。”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晏知微听着都快糊涂了,唯有那巡察使不为所动,他向前一步,冲刘掌柜开口:“你说你冤枉,可拿得出冤枉你的证据?” “群众信你,我的谋士信你,我却更信我的眼睛。” “若是没有证据,这亏,掌柜怕是还得吃上一吃。”男人露齿而笑,眼却是冷的。 闻言,刘掌柜跌在地上,钟滇信也笑了。 哪还能调查出来。不过小罐盐,早已用尽,否则哪需和这小老儿多言,他早早拿出证据将人抓走。 是他的锅也好,不是也罢,今天这难,刘掌柜是躲不过了。 好不容易见着的光亮再度熄灭,巡察使深潭般望不见情绪的眸打在刘掌柜身,化作水蛇,缠掩住他的声带。 “草民……” “让让!”人群中传来声响,晏知微突然拔高嗓门,“民女晏知微,有法子验毒!” 众人齐刷刷回头。刘掌柜眼神放亮,直勾盯住晏知微。 晏知微挪步至刘掌柜身旁。 “刘掌柜,我助你逃脱困境。”晏知微笑,“但是相对的,你要答应我一笔交易。” —— 县衙后厨,晏知微趴在灶台上,鼻尖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 锅是为了宴客新开的,只做过招待巡查使的一顿饭。晏知微刚嗅过锅底,没有异味,铁锅的表面也没有出现灰色或黑色斑点,更没有异常锈迹。 晏知微松了口气。她高中只读了一半,最喜欢的科目是化学,她清楚的记得,砒霜的主要成分是砷,铁锅的主要成分是铁,在高温下两者组合,很有可能会产生还原反应,在锅表面形成黑色或深色物质。 大抵不是在炒菜时混入的砒霜。 不过古代没有化学,砒霜与铁的反应也需看量,若砒霜的含量过低,兴许也不会留下痕迹。 还得想些其他办法。晏知微手指抵颔,继续寻觅线索。 钟滇信远远观望着缩到灶台底下的晏知微,手怕捂住鼻,殷勤地拿着把小扇,为江覃二人扇去厨房残余的油烟。 “祝大人,我看这小娘子没甚本事,刘掌柜不过是一时花了眼,危急之下随意唤了个人查案。” “眼下天快黑了,大人可先去歇歇,我一人盯着这小娘子便可。”钟滇信折下身行礼,脸上的横肉颤得一抖一抖。 姓祝的巡察使不搭话,只摸着腰牌,斜靠在一方刚扫洗过的灶台。 相较之下,江覃则端方得多,累了也不找外物支撑,不时还礼节性的冲晏知微方向看,成了场上最关注晏知微查案的人。 江覃作揖:“钟大人客气了。” “我家大人是受害人,自然也想亲眼目睹办案的进度。” 江覃又笑:“倒是苦了这位小娘子,一个人干着这些脏活……” 话音未落,晏知微突然从灶台底下窜起。 “昨日宴席吃了些什么?”晏知微在灶台底下翻腾得过久,头上的发髻早不成形,鸡窝般长在头项。 她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窘状,从厨房水缸中随意沾了沾,径直走向祝巡使,像对祝明煜一样,惯性抓上他的臂。 祝巡使躲开,又瞥过晏知微发黑的裙摆,皱眉道:“菜是别人布的,我怎么会记得。” 晏知微擦了擦手,刚才在灶台底下太闷,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发问:“饭不是你吃的吗?” “毒还是我中的,你说我知晓自己中了何毒吗。”对面人冷哼出笑,从袖中掏出张绣得精巧的手帕,当着晏知微的面擦拭过她刚抓过的地方。 嫌弃自己呢。晏知微目睹全过程,险些翻了个白眼。 大男人就这点能耐,娇生惯养的。晏知微无语,心想这松花蛋脾气真是古怪。 不过不答便不答,有的是人能回应她晏知微的问题。 她随着当天的帮厨进了贮食的库房,又向当天布菜的婢女问询,到底还是拼凑出真相。 “海蟹二十只,柑橘三筐。”晏知微擒支木棍,蘸着泔水在青砖上划拉,“虾酱半坛,渍柠檬……” “吃这么多。” “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的吧。”蛐蛐的正主就在身后不远,晏知微虽是是吐槽也只敢小声,装模作样复述婢女的回话。 晏知微是不敢再招惹这位巡查使了。方才她找帮厨问话便听闻此人极其难搞,口味挑剔——清蒸鱼不能放姜,爆锅时不能用蒜,葱花也基本不碰。哪怕只闻到这三样东西,他也会呕吐不止。 离谱得很。 要晏知微吐槽,这人舌头既灵得像马鞭,别说砒霜下肚,该是砒霜触了牙就该跳三米高,立马察觉到异样啊! 也不知道他府中的私厨该多崩溃,遇到这样的主子,家门不幸,厨生无望喽。 可这不是晏知微该忧心的事,当下将真相公诸于众,还人清白才是正事。 晏知微丢下手中的木棍,拍了拍手,大步迈回厨房。似乎想到什么,她走到门槛处又折过头,果真瞧见那祝大巡查使还在擦拭自己的衣袖。 晏知微用力抽了抽嘴角。 切。 第3章 小显身手破盐毒(下) 县衙后院,晏知微召集众人。 落日飞坠,院里陆续点起灯。橘黄色的微光照亮晏知微的脸,更照明出她手上拿着的物什——熟透的海蟹与柑橘。 晏知微净过手,唤人端出一碗蛋清,又找来剥蟹的工具,竟当众处理起海蟹来。只见晏知微两指钳住蟹脐,腕底猛旋,甲壳应声离骨,不多时,大块饱满的雪肉呈现在众人面前。 江覃瞠目结舌,祝巡使也难得抬了眼。 而钟滇信见晏知微不紧不慢的动作,心道自己被耍,怒气到了极点:“小娘子,你这是在玩家家酒呢,我们可是在办案,耽误了时间你担得起吗?” 晏知微不作声,将海蟹与柑橘混合进蛋清。 好一阵过去,钟滇信实在等不住,上前抢过晏知微手中的碗。 “我倒要看看。”钟滇信嘀咕,却见碗里原本透亮清明的蛋清凝成絮状。 钟滇信不由得瞪大双眼,晏知微翘嘴,从怀中拿出了一片蒜稍蘸碗中液体,白色的蒜也逐渐发黑。 “民女只知,砒霜遇蒜变黑,遇蛋清凝絮。”晏知微展现碗中异样,向后退了半步, “要民女看,此次巡使中毒或非人所害,不过是误食了相克的海蟹与柑橘,二者摄取过量便会产生砒霜,从而戕害贵人的身体。” “大人若不信,找医者过来询问两句亦可。” 晏知微埋头行礼,岭南临海且盛产海鲜,贵人难得下来巡视,下边的官员自是百般殷勤。大昭的京都在北边内陆,吃到新鲜海鲜的机会难得,如此盛情下,多食了些海产倒也寻常。 晏知微吞咽口水,仍未敢放松,纵她给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可信不信终归是上位者之事。更何况食物中毒本身讲究剂量,纵然海蟹和柑橘可能生成砒霜,是否会达到中毒的剂量也是个未知数。 祝巡察使把玩着腰牌,锐利的眼睛直视俯下身的晏知微,在晏知微埋头的视角盲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如此,倒也算真相大白。”祝巡察使抬手,“钟大人,没想到小小岭南县竟也是藏龙卧虎。” 祝巡察使背身,亲自解开绑着刘掌柜的绳索:“你无罪了。” 他又回头,眼神剜过钟滇信:“好一个朝廷命官,竟敢妄下定论,企图草菅人命。” “脱了这身官服,本官再不想见你。” “拖出去。”一声令下,两侧候着的小吏向前,不过片刻,钟滇信那曾经高昂的头颅低到地面,小吏还在拖拽,几声呼喊后,院内再瞧不见钟滇信。 晏知微心尖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桌面上还有未用尽的食材,厨子的天性是见不得浪费,她惯性起身,用剩余食材做了份混合蛋炒饭。 裹上鸡蛋浆的米饭粒粒饱满,蟹肉添在期间,露出粉白色。 香味扑鼻,江覃喉结动了动,率先试了一口并称赞连连。 江覃又将那盘蛋炒饭推给面色铁青的祝巡察使,祝巡察使吃了几口,不说话。 晏知微有些紧张,虽然此次查案还刘掌柜清白才是重点,可她作为一个厨子,总归还是希望能够征服挑剔者的味蕾。 眼见巡察使净了盘,晏知微终是塌下肩膀。她正欲长吁粗气,迈步离开的祝巡察使又来了个回马枪,他隔着几步远,冲晏知道:“虽是个乡野丫头,倒也不失机智。” “厨艺也还算勉强。” “这些时日我就住在县衙。” “若你想要更进一步,可以找上我,我倒是愿意为你留个私厨之职。” 进你个大头鬼!晏知微撇嘴。 这男人当真普信,不过是个仗着官威颐指气使的巡使,看上去还不到而立,怕不是那户官家子弟来刷个履历,若论真材实料来养活自己,能力怕还不如她晏知微。 又是仇富仇权的一天!晏知微吸了吸鼻子。 —— 县衙门外,祝明煜满面焦急。 自己不过是去买了些坛子,虽说去的路上慢了些,也因没能按晏知微的叮嘱成功还价而踌躇过许久,可到底黄昏之前归了家,不似晏知微,无端卷入命臣之案,若不是动静闹得够大,他怕是连去哪寻晏知微都不清楚。 那可是朝廷命官啊,以晏知微的个性若是惹着了权贵,祝明煜闭上眼,全然不敢想象。 祝明煜面色发沉,脚边的石子都快被他踢平碾碎。月光皎皎,洒在他粗麻的袖口掩着的半块金镶玉上,玉质透亮纯净,与他身上的其他物什格格不入。 —— “刘掌柜,今儿我可是帮了你大忙。” 县衙府,对祝明煜此刻的担忧毫不知情的晏知微见危机解除,和刘掌柜一同向外走。 刘掌柜抖着手,面色潮红,直到抵达门槛二人即将分别之际,他才回过神来:“晏娘子,不,晏掌柜,若不是你,刘某怕是难逃一劫。” 似是想起什么,刘掌柜赶忙作揖:“答应你的事情我绝不食言。往后只要需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掌柜餐馆的盐一律免单。” 这便是刘掌柜答应晏知微的交易了。 晏知微当时在刘掌柜耳畔细语,要求事情摆平后刘掌柜需无偿为自家餐馆供盐。她在心里盘算过这单生意,盐价虽不贵,但终归是餐馆不可少的支出,累着累着也不是笔小数。 本以为还需旁敲侧击才能让刘掌柜认下这笔未画押的债,晏知微怔了怔,她倒没想过对方会如此痛快。 晏知微露出笑:“掌柜果然是痛快人。”她欲扶起行礼的刘掌柜,触着的是对方瘦削而佝偻的背脊。 晏知微默了默。 “今日我帮你,也不全是为了利。”晏知微瞥过刘掌柜发白的外褂,想到市集中那群秃脚的乞丐,又忆起刘掌柜施粥的背影。 “我知你不易,乱世之中人人都求独善其身,偏你不同。” “我景仰你。” 晏知微叹了口气:“可我不同,没有你这种仁慈,人各有命,我只想获得应有的回报。” 晏知微仰头:“市价五折。这是我能接受最低的回报。”晏知微是知道行情的,五折的价格踩在成本线上,刘掌柜不至于亏,她也保全了自己的利益。 “明日午时,我来你这取盐价五折的相关契书。”不再回首,晏知微甩袖离开。 “知微!”晏知微前脚迈出门槛,还没走几米远,听到熟悉的声音。 祝明煜头发潦草,瞪着硕大的眼,衣上还挂着杂草,怕是方才翻了墙或爬过狗洞。 “你这也太狼狈了吧,瞧你脏的,做贼呢。”晏知微心觉好笑,伸出手想要为祝明煜理去衣袍上的杂草,却被人反手抱住。 “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祝明煜语带哽咽。 “他们可刁难了你?你有何不适吗?”祝明煜左闻闻右嗅嗅,手悬在晏知微头顶,又缩了回去。 晏知微压住祝明煜罩住自己的手,又摊开双臂,转了个圈展示给祝明煜瞧:“能有什么事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断手断脚了。”晏知微抿唇翻了个白眼,“你就这么盼我不得好死?想早早为我发丧了?” 晏知微习惯性地挑逗祝明煜,本以为会换来对面人的无措,却适得其反。祝明煜没有笑,甚至是冷着脸,把住晏知微的肩。 “你是真的不知我有多着急吗。”祝明煜手劲没个分寸,晏知微感到自肌底而生的胀痛,不由得嘶声。 祝明煜道:“不是你说过的,官家危险,我们小民该滚多远就多远,你竟还敢以身设局。” “你就不能谨慎些?” “我这不是。”晏知微没见过祝明煜这般郑重的神情,一时竟不知道如何组织话语。 一番失神后,晏知微低声嚅:“我本来没打算出头的……唉,好吧我承认是我冲动了,可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下回,我下一回……” “没有下回了!”祝明煜搂紧晏知微,“下回你叫上我。” 祝明煜想,他力气大,又是个男人,若是对方要出气也该找上他。 晏知微还在祝明煜怀中,鼻端闻到他衣袍淡淡的皂角香,晏知微又抬了抬脖,脱不开身。 “哎,祝明煜!”晏知微个子不算高,堪堪触及祝明煜的半肩。 祝明煜的怀抱依旧温暖,还有越来越紧之势。 晏知微被捂得无法呼吸,也不想再听祝明煜的唠叨。她灵机一动,身子顺势瘫倒下去:“哎呦喂,我腿软了。” 祝明煜面露惊色,晏知微将半身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我刚真太累了,你不知道那狗官有多难伺候,唉,就是那个从中央新下来的巡使,见到我就跟见到鬼一样,恨不得跑出二里地……” 晏知微转移话题,右手把着祝明煜的脖:“你看我现在都走不动了。” “要不你背我吧?”晏知微笑,她灵巧地扭身,像猴子爬树般攀到祝明煜背后。 祝明煜耳后一热,晏知微见状,又不怀好意地朝他耳畔吹了口气。 “驾!”晏知微还沉浸在同刘掌柜交易成功的喜悦里,话尾都带着笑颤。 “你抓紧了。”祝明煜叹气,双手向上托住晏知微。 一男一女在道上,远处打更声惊起栖鸟。 碧黑的小苔漫过青石岗,缠绵的白亮晕出月色的光泽。 有温热的触觉烙在皮肤,不知红了谁的脸,又敲了谁的心脏。 …… 江覃瞧着越发遥远的两个身影,眉眼贴合在一处:“才子佳人,好景好画。” “景倒是好景。可人,不过是一个村妇罢了。”祝隶稷背过手,月光倒映出他黑漆的瞳孔,他又想起刚刚在门口瞧见晏知微向刘掌柜开价的情形。 太过怀柔。 半价购盐,坚持不了原约,还在自作感动。 果真只是掌后厨的料。 “乡野村妇,不外乎此。”祝隶稷皱眉,评价道。 “可我看这姑娘心性善良,煜弟也颇得其照顾。”江覃拿扇子戳了戳身旁人,“这下你该放心了。” 作为镇守边疆的济平侯的嫡幼子,祝明煜本随父亲征战归朝,怎料突遇歹人,祝明煜误入陷阱,生死难料。 好在天佑其人,祝明煜死里逃生,还联系上了朝廷。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其兄长祝隶稷请命,自愿派遣至岭南巡视。 江覃耸肩,又问:“什么时候去见他?” 祝隶稷瞥了眼江覃,眼神深了深:“顺道来寻他罢了。” 祝隶稷道:“查清谁是朝廷的蛀虫才是正事。” 随身的银匕出鞘,冷刅划过祝隶稷的瞳孔。 “还是得麻烦少年及第的江谋士替我查查。”祝隶稷敛颔,“这岭南县中,究竟是谁暗通曲款,又是谁想拿下我的命。” 匕尖锐利,乍破天际混沌。 江覃终于不再言笑。 夜,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