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焚山》 第1章 终期亦是伊始 “不就是丢了个话本嘛,别哭了,说说看丢的是哪一本?” 草木又春,初蕊逢晨,一个平常的清早出生于一片新生的天空。和着冰雪的泥泞小道上,小孩的哭声并未惊动炊烟,却使一位白胡子老人驻足,老马在老人身旁甩了下尾巴。 “《一剑震乾坤》……”小孩气鼓鼓仰起头,“严承洲是大英雄,他就是传奇!是我最崇拜的人!” “好好好,严大侠是盖世英雄。”他捋着胡子笑道。 “老爷爷,你是来干嘛的?” 那白胡子朝远处那棵参天巨树一指,“来看老朋友。” “那地方已经没人了。” “有的。” “那里还有吃人的浪鸟呢。” “浪鸟早就不吃人了。” 小孩皱了皱眉。那棵巨树,妈妈说它叫扶桑,昼夜托负日月。 “话本里说,扶桑,是一个的山神所化,是真的吗?” 老人望着巨树,眼里波动的,是比晨雾还要模糊的东西,仿佛留存千年,又被时时翻起。 “是啊……” 小孩眼里的激动又渐渐化为疑惑,“那……为什么话本里说,他是个坏人呢?” “坏人啊,哈哈,他可真称得上是坏人呢……想听听他的故事吗?”老人笑着,眼睛被揉进皱纹里。 “想!”他跳了起来。 白胡子点点头,见拴马的树旁刚好有两个树桩,并招呼孩子坐下。 “故事,要从一只浪鸟说起……” 灯火山头,千军万马般的黑云踏踩过最后一抹夕阳,不多时,倾泻的雨水便开始粗暴地打落春末的花。 昏暗嘈杂的大地烧焦般失了生气。 一团微弱萤火跌跌撞撞的极速飞行,被雨压趴进泥坑里。 那是一只妖,头插羽毛,生有双翼,血污混入泥浆,似是行将就木。可就是有一口气悬着不肯呼出,使他手脚并用,挣扎向前爬着。 落叶归根,他想回家。 这妖几乎被雨锤入地面,鼻腔里的泥水涌入肺子,灌进双眼,五感愈发模糊的同时,心中的某处却渐渐明亮起来。 两百年,就算死了,失去记忆的魂灵也会飘向那里,刻在心里的地方,不会被忘记。 终于,他手指触及一片土石,他知道,是这里。 那是山脚的小山洞,山洞不大,却堆满杂七杂八的东西,其实细看还是有分类的——高高垒起的树枝,最底下的早已腐烂,更别说曾经在上盛放的花和饱满的果;树枝旁井然有序排列的木雕,颜色陈旧的伤痕多,颜色越新,所雕那人也就越栩栩如生;另一侧纸灯笼容易显不出原来色彩,空空的,任风租借…… 正中央有一尊石像。是位披散头发的青年,眉清目秀,半垂眸,嘴角勾着似有似无的笑,一身素衣,出神般跪坐那里,有神容,却无神姿。 那妖颤抖着抬头,充血的眼却看不清石像面容,上半身刚探进山洞,心中紧绷的弦便断了,也不管双腿还受冷雨敲打,脑袋重重一垂,失了意识。 很冷…… 是因为被淋过吗? 下半身好沉…… 是因为下半身还暴露在雨中吗? 我这是……要去哪儿? 怀云经历过梦游,以为身处梦中,实则身不由己。此刻就很像,他好像淌着齐腰的水,正在赶赴某地。迷离的一丝视线中,似乎还有水光波动,隐隐映出的,是自己的影。 是自己的影……吗? 为什么又会有长而卷曲的头发,以及一副厌恶的神情? 水中,那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影子忽然开口: “蠢货,再不醒醒,你就真要死了。” 像枚银针直扎颅顶,怀云瞬间清醒,耳边轰鸣一阵,他甩甩脑袋,才看清周围,立马起了一身冷汗。 这里不是灯火山。 无垠的天里无云,自己的确在齐腰的水中行走,但不是单独,而是随着密密麻麻、成千上百的生灵一起,妖魔怪人一应俱全,甚至还有鸡鸭鹅狗,但都无一例外,神情木然,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他再低头,水中的影子变回了自己,齐肩长发随意扎在颅顶,左耳后是四根浪鸟羽毛。 他立刻平静下来,望着他们前进的方向。那里似乎有个人,飘在所有东西头顶,脸部一片扭曲看不清楚,却似乎正与他对视。 正感到脊背发寒时,头顶上的人朝他招了招手。 他忽然感觉一阵迷糊,身体又不由自主向前走。怀云意识到不对,一口咬在舌尖上,血淌出来的那刻,脚步也终于停了下来,可是同时,他也被身后的人挤倒,栽进水里。 这水忽然变得深不见底,无数只脚,在他身上踩过,把他一点一点踩向深渊。 无法呼吸——! 他拼命挣扎,走马灯已经片片闪过。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头上响起。 “怀云。” 他看不清,但知道有只手忽然拽住了他。而这个声音,无比熟悉的声音,像唤醒深陷梦魇中的人的一盏灯火。 他睁开了眼。 周身暖意唤回他迟钝的感官,颤动的是火光,消失的疼痛,愈合的伤口,是还在梦中? 没有冰冷的水,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柴火噼啪响声——这儿是灯火山。 像太阳,火堆旁,石像不见了,转而是白发少年映入眼帘。 他呼吸一滞。 那是他的信仰,是他无数日夜幻想重逢的人,是神。 两百年,虽然明白是傻事,但还是忍不住构想那份激动,涕泪横面的诉说,亦或是更成熟的沉静,更坚毅的誓死效忠。 但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生。 他呆呆地看着他,就像嫩草遥望太阳,沐浴光和热,足矣,即使渴求,也伸不开双臂。 “好久不见,你似乎,过得不是很好。” 白发少年在火堆的另一侧,静静注视他。 良久,怀云才哽咽着开口: “挺好的……清风客大人,好久不见。” 坠落的是水,泼满地的却是落花,树干流淌着雨泽赋予的光,坑洼借天缝补大地缺失的亮蓝色。 白发少年说了许多话,怀云盘坐在地默默听着,眼透过颤动的火光,也如春雨一般打湿对方一身素衣,甚至不舍得眨眼片刻无法见到身影。 “今日春末,雨生百谷。”那人似乎很开心,“——那我就叫谷雨好了。” “谷雨……”怀云眼神颤动。 “你记好了吗?” “记好了,大人。” 那天是重逢,或说初遇,因为一向飘飖世间的灯火山山神清风客,有了名字。 “两百年,为何一直守在这里?”谷雨看着山洞外,看似不经意地问,“你不怕,我再也回不来了吗?” “怕……”怀云垂下眼眸,“当时看见您……一身的血,胸口好大一个窟窿,化作石像,我……第一次那么害怕……但您说过,山不死,您就不会死……所以我一直守着。” “那万一,是我不想回来了呢。” 怀云抬头,正对上对方的目光,“您……不想回来了?” 谷雨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就是问问。不过你呀,怎么没去替我复仇?你怕他?” 怀云摇头,“我的确有复仇的念头,可诚然我不敌他,而若是我死了,我怕您会孤独。” “孤独?” “我感觉得到,您虽然化作石像,却仍有与外界的联系,”怀云蹙眉,“如果您真的只是肉身被锁,依然可以思考,那独留你一人在这无比单调的山洞中,实在太折磨。” 谷雨轻轻抬眼,火光在两人中间窜动。 “只是感觉,就敢用自己的自由换我的不寂寞?” “只是感觉,但,万一呢?”怀云眼里也窜动着火光。 “万一?” “万一。” 谷雨坐在石台上,手指摸摸石壁,一尘不染得令人不可思议。他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看见对方目光晃动着开口问: “所以大人,您这两百年……” “嗯,我感觉得到你,”谷雨冲他轻笑,“谢谢你小妖,虽然这两百年恍恍惚惚像一场梦,但大概因有你陪伴,它才是个好梦。” 怀云喉结一动,也朝他露出一抹疲惫的笑。 “说说发生了什么吧,”谷雨手指轻轻敲打石台,“为什么我苏醒时看到你满身血污狼狈不堪,身上箭伤砍伤都直逼要害,你遭遇了围杀?” “是,一场专门针对我的围杀。”怀云回忆着,“有人冒充您在人间作乱,弄脏您的名声,我欲探查,刚要踏进那镇子,就遭到一群村民围攻,他们像是异常痛恨我,甚至六亲不认把怀里的孩子扔出来,我接住时遭到暗算,被那小孩在心口捅了一刀,中了毒,这回算是死里逃生……” 讲述完半晌,怀云没听到回话,便向谷雨那边看去,谷雨静静望着他望了很久,才开口道: “很疼吧。” 怀云摸了摸身上,“现在没感觉了。” “嗯。” 怀云意识到对方在关心自己,冲谷雨笑了一下。 “大人又救了我,不胜感激。” 谷雨也笑了笑,白色的发丝也轻轻飘动。 “我在,你就不会死。” ——我在你就不会死。 一年轮回,雨将歇,天地千万年轮转回环,终期亦是伊始。 没人看透命运,看透,也无法左右,头顶的天,永远喜欢不完美的故事甚至神话。 执棋者,亦处局中。 第2章 《灯火艳宴》 “大人……” “嗯?” 怀云两耳烧得通红,终于忍无可忍地拿手遮住自己眼睛,小心询问: “您……要一直这样……躺在这里吗?” 他盘坐在地,一刻钟前,他倾慕的清风客大人忽然跳下石台,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像一片轻柔的布,落在他怀里,谷雨并不算矮,却轻薄得要命,只一屈身就缩在了他怀里,后脑刚好枕在怀云臂膀上,像一只安眠的白猫缩在窝里,微微合着眼,以至于怀云全身肌肉紧绷到现在,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石头凉,这里暖和。” 谷雨理所应当道,随即微微勾着嘴角,指尖有意无意划过怀云胸膛,以一种逗弄孩童的语气说: “你是我的什么呀?” 这问题几乎扇了怀云一巴掌,扇得他面部肌肉失控痉挛刹那,心里翻来翻去差点把真心话翻出来,半晌,才略失望说: “是……卧榻……” “对喽。”谷雨笑了笑,又闭上眼睛。 他似乎很喜欢合上眼,怀云两百年前纵然与他朝夕相伴,却几乎没得到他的正眼相视。 “怀云,你的心跳好吵,能慢一些吗?” “抱歉……” 他凝望着谷雨,想来两百年前他就很喜欢听自己的心跳,不过,即便是如此隔着衣裳肌肤相贴,他也没听到过谷雨自己的心跳…… “你昏迷这三天,花岳送来过吃的,你热一热自己吃些。” 怀云愣了愣,才知道自己已昏迷三日,那看来山上神使已知晓山神的回归。 浑浊的天空隐约透出清凉,把混沌化作清澈的雨降临人间,雨声渐稀,却没有退场的意思。 “你是说,濒死之际你来到了一片水中,有个跟你很像的家伙叫醒了你,头顶上还有个奇怪的家伙朝你招手?” 雨渐渐小了。 “是,”怀云说,“如果那儿是鬼界的归墟之境,那个倒影和飘在头顶的家伙又是谁?” “归墟的事,我来查吧。”谷雨从他怀里弹起来,“现在有个更紧迫的事——你遇袭的那个镇子,是古铧镇对吧?” “对。” “那看来我们回山之前,要先去那儿把新的神使接回来,人间大乱将至,古铧为始,他会有危险。” 灯火山是守护人族的神山,由山神与十二神使共镇,但因山神清风客被洄真教教主重伤失踪二百余年,神山神力亏空,十二神使陨落得仅剩下六位。 “好,那我随您一同去。”怀云半跪下来。 “行。” 雨歇,天地明净,谷雨时节,绿意盎然。 走出昏暗的山洞,谷雨仰面清凉的日光,一身素衣发光一般,看得怀云有些恍惚。 怀云本跟在他身后,身前的谷雨忽然向后一仰,他赶忙接住,正担心大人有何不适,却发现对方勾着嘴角十分惬意。 “快变大鸟载我飞过去,懒得走路。”谷雨就这么斜靠在他怀里。 怀云无奈,“好。” 他化出浪鸟原形,庞大的身躯像一片火烧云,艳丽的红色中,青色的羽毛晕染在翅尖尾羽,六只翅膀轻轻一动便掀起大风,三个脑袋目光落在谷雨一人身上。 他俯下身,好让对方上来。 谷雨摸摸他三个脑袋,“瘦了。” 浪鸟垂下睫毛,谷雨翻身骑在他背上,环抱住中间的脖颈,怀云振翅,一飞冲天,谷雨腾出一只手,捞了一把枝叶上的雨水,在手中化作一顶斗笠。 “你是我的什么呀?”他回眸轻笑。 怀云咽了口吐沫,“是坐骑……” “对喽。” 刚起飞不久,谷雨就唤了他一声。 “怀云。” “我在,大人。” “风景很好,我准备跳下去,记得接住我。” 作为出行工具并且为了防止普通人看到而飞翔在万米高空的浪鸟怀云:? 几乎来不及反应,谷雨已经从他背上站起来,二话不说跳了下去。 怀云:!!!!! 被树枝随意盘起的白发又在空中凌乱,手中的帷纱在风中乱舞,他还笑呵呵望着一个急刹盘旋回来的怀云。 眼前立即被一片青红色占据。怀云的双臂稳稳接住了他,六只巨大的翅膀像是燃烧了整片天空。 “大人,这太危险了。”怀云微微蹙眉,“万一接不住……” “但你会接住我不是吗?”谷雨原本就细长的眼睛眯起来,眼角上翘,“逗你玩的,快到了。” 目的地——古铧镇。 怀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么热闹的集市了,各色绸缎,各类点心,各个人物,叫卖声,烟火气,人间。 谷雨兴致不错,虽着帷帽却掩不住笑意,毕竟沉睡两百余年,不免怀念。他脚步放缓,有意无意端详各色小摊,同样兴趣盎然的,还有怀云。 一对深红色的流苏耳饰立刻抓住了他的视线。 他脚步一停,刚想叫住前面的谷雨,抬头的功夫,对方已消失不见。 心中立刻咯噔一声,身体像被闪电击中一般浑身一麻,耳边的吵杂声瞬间被轰鸣取缔。 又消失了—— 嗡———— 他胃里忽然一阵翻涌,像一团火肆意冲撞,涌上灼烧感。 “你觉得我戴上会好看?” 熟悉的声音将他的意识拉回来。 怀云猛然回头,发现谷雨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正举起耳饰给怀云看。 恍惚后,他松了口气,从嘴角挤出一丝笑。 “好看……” 发现他的异样,谷雨也沉默半晌。他清楚是什么让他担惊受怕。 “我买了。”谷雨变出几片金叶子。 “……”怀云听着狂乱的心跳,眼神再没有离开过谷雨。 “大人,金叶子不是不能随便给予他人吗?” “一帮凡人而已,无碍。” “需要给您现在戴上吗?” “不要。” “那我帮您拿着?” “嗯……也不要。” “好吧。” 他们边走边搭两句话,在他们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有几双眼睛,像火炬一般,死死盯住走远的两人…… 那眼神中,既有警戒,又充满敌意。 几声欢和,几声哀哭,几声叫骂,几声快歌,人间很热闹,每一幕都异彩纷呈,真好啊。 谷雨这样想着,余光瞥见怀云虽一语不发,但从刚刚开始,视线就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看周围也没有了之前的好奇,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惶恐。 谷雨忽然在一书摊前停下脚步,怀云顺着视线望去,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一本略薄的册子,名字更是让他一愣——《灯火艳宴》? 他瞬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谷雨手快,拎出来一本翻开,怀云看不见书里内容,只听见谷雨笑得很开心,在帷帽里笑得一颤一颤的。 “我要一本。”他随即扔出几片金叶子。 不等怀云问清是什么书,谷雨已自顾自欢蹦着向前跑远了。 他一路追到一家酒楼前,店员正热情招呼他们进去,只见谷雨也不客气,大踏步迈进去。 “大人,不是要寻找新的神使吗?”怀云低声问。 “是,但不是还要查查你那天遇袭的事吗?”谷雨递过几片金叶子,“一间房。” “一间……只有一个床。”怀云小声提醒。 “不然还有半个?”谷雨又自顾自上楼去了,只留怀云一边叹气一边红了耳朵。 即将入夜,片刻前还金光闪闪的天空,已然寂静成幽蓝的湖泊。 进了客房,谷雨终于得以摘下帽子,露出一头明亮的白发。怀云四周探查一番,无误后回到清风客身旁,谷雨正看那本《灯火艳宴》看得津津有味,他不便打扰,便倚靠着床盘坐下来静静等着下一个指令。 “怀云,陪我玩一会儿吧。” 谷雨忽然说,突然的凑近使那一头白发似瀑水一般自怀云肩头流下。 他半边脸都有点酥,心里知道清风客大人所谓的“玩”,就是又要折腾他祸害他了,心里暗暗叹气,又只能无可奈何的答应下来。 “快来躺下吧。” 谷雨不由分说地扒下他外衣,推搡他躺下来,怀云心里连说的大事不妙都能串成一串珠了。 下一秒,格外冲击他每天被摧残的心脏的是,谷雨就这么趴在他身上,下巴枕着他胸膛,怀云几乎浑身的血液都要从身上的每个毛孔里喷射出来。 “我给你读一读这本书吧,”谷雨笑着看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缝,“不过,你要是下面有什么东西硌到我肚子,我就杀掉你。” 意识到对方要玩儿什么的怀云感觉自己已经有反应了。 “大人……您直接杀了我吧……” “嘘,开始喽。”谷雨不由分说,一手掐住他脖子,另一只手翻开书开始读起来。 “那只胆大妄为的鸟妖趁着清风客药效发作,轻而易举撬开了那个神圣的地方,原来那里比唇齿间更加温热……” “……清风客眼角的泪珠被鸟妖轻轻衔去,可突然的停下只让他觉得无比煎熬……” “随着节奏一下一下拍在小腹上……哇,原来可以拍到小腹上吗?你明天晚上给我示范看看吧。” “你看这一段,‘清风客晕厥过去,鸟妖不依不饶一口咬在颈窝里,又把他疼醒过来’,哎呀,清风客年纪大了,怎么也不体谅一下人家……” 若是让怀云自行去读,他大概还可以忍,可是清风客的话简直就是春药,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摇曳着尾巴轻轻抚摸他全身。 “主角是我诶,另一个……是一只胆大妄为的鸟,你说是谁呢?” 每当怀云试图深呼吸调节情绪,谷雨总会狠狠掐住他的脖子,致使他比死了还难受,手指收紧撕扯坏了床单。 “你硌到我了,”谷雨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来杀你了。” 他撑起上半身,怀云赶忙抓住他还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腕,眼圈泛红地央求: “别……别动……蹭到了……您快杀掉我吧,求您了……” 第3章 八方风雨 脑子浆糊一般,该说什么,该干什么,根本无暇顾及,几乎记忆破碎模糊起来。 谷雨骑在他腰间,两只手都扣在他脖子上,手指慢慢收紧。 比窒息感先一步占据心灵的是一个迷离的温柔乡,杀人于无形。 等怀云再次回归清醒时,烛火已然熄灭,夜深,谷雨侧卧在他旁边,睡得正香,那本罪魁祸首也安然躺在一边。 怀云感觉浑身的血还没有冷却下来,身上一层汗遇着风还怪凉的。 好累……主要是心累。仿佛时间回到了两百年前,他们同玩这种“游戏”,可每当愉悦的刺激袭来,怀云总能感到内心深处的涟漪—— 所以,这算是一种消遣对吗,那……除此之外呢? 怀云叹口气,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帮清风客掖好被角,自己则盘坐在地,倚着床,就像这两百年来,他夜夜守着石像一般。 悲伤的底色是万年不化的积雪,□□的刺激过后,黑夜又将聆听许多白日里见不得的念想。 好不真实。怀云这样想着,两百年前,他目睹于他最重要的人被万箭穿心狼狈地跪倒在地,两百年间,春夏秋冬,那石像一样的冰凉,他不知道要多少泪水,才能浸他回到原来的温度。 那个春夜耐心地倾听着他的失而复得。 困意也在这时迈进了心的门槛,准备带他去一个安宁的梦乡。 突然,他惊醒,听到门外细微的响声,野兽的直觉令他敏锐察觉这其中的不怀好意。 门外是个抛到人群里就消失不见的普通中年男人,大概也是住客之人,圆瞪的双眼不眨一下,像是冤死的亡魂一般伫立在房门前。 咔的一声响,那男人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只穿破房门的手掐住了脖子,寒光一闪,男人举起身后藏的菜刀就砍下去,怀云及时收回手,踹开房门,把那人撞飞出去。 根本就是螳臂当车,怀云居高临下踢飞他手中凶器,男人胳膊也因为那力道向后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可奇怪的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逐渐露出一个笑容。 熟悉的感觉……怀云回忆起不久前遭遇的围杀,那群人也是这般,不知疼痛的疯子。 他正要完成最后一击送这男的上路,身后忽然响起轻而有力的声音: “别杀他。” 他回头,看到清风客戴着帷帽走来。 中年男人看到他之后笑得更开心了,“你好啊,好久不见,真是太久了……” 怀云厌恶地踩住他胸膛,那男人继续说: “我们的王托我捎句话——我要尝尝,那个背信弃义的心,有多么冰凉……嘿嘿嘿嘿……” 说完,那个男人突然两眼一翻,晕倒过去,七窍中升起黑烟,又忽然消失不见。 声响惊动了其他人,他们陆续探头观望,一脸迷惑。同样一脸迷惑的还有怀云,他第一反应是洄真教指使教徒前来围杀自己,又在今夜过来打探情报,可是刚刚男人说“我们的王”,那就说明不是洄真教之人,可是,那会是谁?为什么非要自己的命? 酒馆老板焦急赶来,怀云解释说有盗窃之人,搪塞过去后,还帮忙修好了被踹坏的门。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大人,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还是先把新的神使接回去吧。”怀云回到房内低声说。 谷雨神情平静,“不急,我们明天早上就能看到他。” “听您的吩咐。”怀云半跪下来,“大人,袭击者不是洄真教的人,那会是谁?” 谷雨搓着自己发梢,微微垂眸。 “归墟……” “鬼界?”怀云心中一震。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归墟作为人间的暗河,日夜将人间的亡魂运至转世往生之地,也就是怀云濒死之际所处的那片无边无际的水。 第二次三界大战后,天界真气亏空,众神陨落,鬼界因战败而变得混沌无常,一蹶不振,如今这般怕不是要重来一遍? “人间有洄真教作恶多端,各仙门疲惫不堪,天界已没有真神护佑,若是鬼界趁乱挑起第三次大战,后果不堪设想。”怀云蹙眉。 “不,仍有一战之势,”谷雨意味深长地看向他,用手指戳了戳怀云胸膛,“——妖族。” “妖族与人族纷争不断,第二次三界大战败北后,大部分族群都被封印,实在没有什么气力。” “有,”谷雨缓缓勾起怀云下巴,“这不是有你吗?” “我?我只是被遗弃人间的废物。”怀云喉结微动,“……我甚至没有见过我的族人。” “不要这么说自己,你很棒的怀云。”他像摸小狗一样摸摸他下巴,“我有打算。” 没人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打算。 第二天清晨,大门打开,清新的日光洗涤混沌的夜晚,晨风也清凉。 怀云随谷雨走下楼,人不多,谷雨在角落里坐下,怀云则走出大门,在台阶坐下,谨慎地打量四周行人。 接待谷雨的是个清秀的少年,发色瞳色都极淡,眼角泛红,不知是刚哭过还是天生的,怜人得很,声音细得像小姑娘。 谷雨笑了笑,“那是自然,怎么?贵店不提供饭食?” 少年脸一红,“啊,不是的……” 点过餐,他刚离开谷雨这桌,就被一个男人拉过去,搂着拍了下屁股,那人嘴里污言秽语,少年不敢推他,也推不开他,好言说了些什么,被亲了一下脸才走。 “晚上还找你——” 那桌人喊着,少年匆匆跑开,谷雨瞥了他们一眼,没有多管。 他的注意转向墙上一幅画,其中一位窈窕淑女静伫山峦叠嶂中,猛虎长蛇藏于密林,磨牙吮血,伺机而动,淑女却无所畏惧,回头望向画外。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谷雨在桌上轻敲手指,似有节律。 画中女子眼眸突然微动,看向谷雨。 “何时至?”他轻轻问。 画中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树叶似乎动了动,拼出几个模糊的字,谷雨侧眼看去—— “一炷香”。 与此同时,怀云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异样:对面卖瓜的小伙压根儿不会叫卖,屋檐下的乞丐不断打量行人却不伸手乞讨,东边走来的两个衣服里别着暗器,站在楼上的女孩手上有明显练剑起的茧子…… 这些人的注意都集中在人头攒动的一处——一座庙,香火鼎盛,写着有愿必现,出入人群眼里都闪着贪婪的光。“万睢庙”牌匾、金光闪闪慈眉善目的雕像、香火。 据说,洄真教刚一现世,就大肆烧毁万睢庙,这里怎么会还有一座安然无恙? 直觉告诉怀云,这个镇子,会变作战场。 他谨慎打量其他人时,也有人不断打量他。他无所畏惧地回视,那个卖玉的老头立刻露出礼貌的笑容,装模作样地招呼他来看玉。 怀云知道自己妖族的身份已经暴露,只能祈祷谷雨快些带走新的神使。 说书人弹着不知名的乐器,神采飞扬。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这污浊混沌与凶戾之气便被一并压在地底,而与之对应诞生的上古天神之一——女娲,以泥土造人,使得人族拥有利己之心、好斗之心,嫉妒之心等不正之心……” 他咂了咂舌,“万物有灵照神样修行,植物成精怪,动物成妖兽,一喜静,一喜斗。人与妖和平相处百年,直到地下鬼界躁动,为祸三界,天神与鬼大战数百年,人间千疮百孔,人族数量庞大,妖族实力强大,顺丰不可避免地开始抢夺领土和资源……” “客官,您的茶……”那娇嫩男孩不敢抬眼,将茶送到谷雨面前就匆匆离开。 “以为混乱的日子终于熬出头,鬼族受镇,天神却插手人间,共工等亲妖,神农氏等亲人,人间战事因此愈演愈烈,连那天穹都捅出了窟窿。这一破不要紧,那是让本就脆弱的人族更雪上加霜,苦不堪言。女娲舍身补天,悄悄掷下一颗五彩石,化作神山,替她护佑人类。天神渐渐意识到错误,退回天界,人妖二族因神山保持了数千年和平。女娲取心头血混入神山泥土,捏了个女娃,封为山神,叫她誓死维护人族。 世人称那山为圣人山,这山有何神力?圣人山前身是补天五彩石,为沟通天人两界之桥梁,山上神使拥有自然之力,与山神同样为半神。神使,大家有所了解吧,上任神使陨落后,天命降临凡人之躯上,此为天命人,将被山神寻得回山,从此肩负人族使命。” 有人哼得冷笑一声,对旁人说:“说得好听,可不是人人都有大抱负,受得了山上百年的清苦生活,什么使命,分明就是束缚。” 说书人尴尬一笑:“再说第二次人妖大乱,那段上古天神接连陨落的日子里,鬼界封印松动,妖族借鬼族之力大举进犯人族,圣人山动用所有可用之力阻止第一轮战斗,为了不让死伤数量增加,一代山神以肉身封印戏风谷逼得初代妖皇自尽,以魂魄封印鬼族,留心头血造出二代山神。” 说到“二代山神”,众人表情有些怪异。只有那个清秀少年忍不住嘀咕: “都是因为鬼族啊……” 有人瞪了他一眼,“别插嘴!” 他慌忙低头,“对不起……” 第4章 洄真教教主秋沉 “这第二代山神……”说书人叹了口气,“自称清风客,改神山名为灯火山,将十二神使以太岁十二星次命名,自个儿逍遥自在,爱好游山玩水……” 众人都偷乐起来,“好不潇洒,也不知继承了上一代哪点……我还听说,他与传说中的魔人瞍侠有情节。” “没错,是有关系。”他接上那人的话,“曾有魔人瞍侠温氏,行于阴阳善恶之间,传闻诓骗清风客作恶,未果,遭杀身之祸……” 谷雨前茶上白气似乎略有颤动。 有人把那少年推搡走,叫他去干活不许偷懒,他嘴唇动动却没说话,捏着衣角走开了,目光还时不时飘向说书人。 “这清风客生得雌雄莫辨,通体雪白,细腻如瓷,一对含笑桃花眼勾人心魄。” “那可不像山神,”有人嘿嘿笑着,“像妖精。” “关心点儿有用的吧。咱也是生逢乱世,北方洄真教势头来得猛,估计咱这边也得遭殃,他们教主大有来头,两百年前重伤清风客致其失踪,还好仙门尚存余力阻止浩劫。” “所以说,靠神不如靠己,更何况我们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神。” “唉……这乱世,大变革……” “哎?话说,今天楼里格外冷清啊……” “是吗?” 外头正热火朝天地聊着,谷雨却侧耳听到后厨中响动,气急败坏但隐忍的叫骂声。他放下茶盏和耳饰,缓缓走进。 “我说过,不要把茶杯也放到锅里!还有香菜留叶不是留茎!” “对,对不起……” “别废话,快捞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你别再道歉了!很烦诶!你是废物吗?你就是废物!除了长得好看能拉客,你还能干点什么?!” “对不起啊不,抱,抱歉……” “笨手笨脚,滚开!” 接着一阵木桶打翻声,大概是少年被踹翻在地狼狈所致。 “痛……别打我……”他声音颤抖,瑟缩在角落里。 听着对方还气呼呼的声音,谷雨拉开帘,阻止了那人上前施暴。看到有人进后厨,厨子不太乐意,但还是礼貌问他需要什么。 谷雨微笑看向少年,“这位公子面容姣好,甚得我意,可否与在下交谈一番心事?” 一听是客人,他立马绽开笑容,扶起少年送过去,贴心地帮他打了打后屁股上的灰。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依靠在谷雨手臂上,像是很熟练地羞涩起眼神,“客官称我小六就好……” “我想知道你的真名。” 他赔笑道:“真名不重要的,我也忘了。客人……是想要聊天,还、还是……怕……一个人睡寂,寂寞……” 谷雨手缓缓摸向他腰臀,少年不觉紧绷身体开始发抖,但还是紧靠着他手臂不离。 听到动静偶然回头的怀云:? “呵,”谷雨收回,嗓音温柔,“暧昧之话说不清,暧昧之举不敢应,害怕就不要勉强。” “没,没有害怕……是喜欢您……” 谷雨无奈,轻声耳语: “我要是说,能带你走,你跟我走吗?” 小六愣了愣,恍惚地看向他。 “不行,我在外面,会死……”小六往旁挪了一寸,呼吸的凌乱被掩饰,思绪的凌乱被隐藏,他低着眼,似乎想逃跑。 谷雨刚要开口,神情忽然一凛。 “救火呀!救火呀!万睢庙着火了!” “有人放火!快抓住他们!” 外头忽然吵作一团,那群可疑的人立马撕掉伪装,拔剑将庙包围了起来,而混乱中,轰一声,庙塌了。 怀云立马冲进酒楼站在谷雨身旁,警惕打量四周。同时谷雨说:“洄真教来了,不确定是冲庙还是冲你。” “啊……啊?”少年惊慌地望向他,“我、我?他们发现我了……” “长话短说,你是下任实沈使。” “食神……使?什么……这话也太短了吧……” 谷雨忽然拽住他,目光犀利地看向酒馆中央,“人已经来了。” 怀云立马呼吸一滞。 只见中央悄无声息出现一位黑衣人静坐品茶,内衫透白,白色流苏挂于腰间,整个人水墨画一般,却弥漫一股死气,而其他人都在向门外张望,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 是他……就是他!怀云喉咙里发出低吼,身体不住颤抖,几乎下一秒就要撕碎他。就是他重伤清风客大人,差点让我失去他…… ——洄真教教主,秋沉。 小六看到那人的瞬间,身子猛得一颤,瞳孔颤抖仿佛看见了说明恶鬼一般,甩开谷雨就往门外跑。 而秋沉轻轻一挥手,门砰一声关上,任他怎么推都推不开。眼见不得行,小六慌乱得像狂风中的白纸,又看向二楼,脚下一蹬,像只灵活的小猫一样,踩着桌子翻上去,看呆了吃瓜的看客们。 但任他如何敏捷,秋沉指尖黑气缠起小凳,甩过去,直接把他砸了下来,摔得半天站不起来。 正要下死手,一片白纱忽然蒙上来,被一把撕开,而刚刚地上的小六已经瑟缩进谷雨怀中,嘴角流着血却一个劲儿嘟囔: “教主……教主,别杀我,求求你……我听话,我不乱跑,我错了,别杀我,别杀我……” 谷雨安慰道:“你不会死。” 就在这时,食客中不知谁突然惊呼:“白、白头发,难道是……清风客?” 秋沉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勾起唇角,彬彬有礼一躬身,“原来是清风客大人,不期而遇,甚幸。久别重逢,叙旧,不需要听众吧?” “的确,”他笑着点点头,“要温柔地赶走他们哦。” “那多麻烦啊。” 秋沉也笑了笑,一股黑气便冲向那帮人,他们四散奔逃,躲进二楼或者藏进厨房,被绊倒的就被黑气掐断脖子。 “怀云。”谷雨唤他一声。 怀云闻令而动,带着一双充血的眼,利爪撕碎鬼气,将余下几个吓破胆的人扔出楼外。他额头青筋暴起,内心又无比惶恐再一次失去清风客大人。 小六呼吸急促几乎要窒息,双方对峙,僵持不下,怀云屏息凝视关注着任何风吹草动。 忽然,秋沉时刻注视着谷雨,食指微动,精神紧绷的怀云便瞬间俯冲过去,谁知对方只是随意一摆手,他便反向飞出,狠狠撞在墙上。 果然不该太莽撞……怀云感觉骨头碎了。太弱了…… 谷雨蹙了下眉。 袖间金叶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四面八方切向秋沉,几乎同时,秋沉长剑莫归出鞘,密集碰撞声中,金叶划出一道弧线又回旋刺向他,锋利的叶片穿透了木头桌椅。 秋沉挥剑一震气,叶子连同桌椅,齐齐弹飞出去,钉进地板墙砖上,失了金芒。 楼外躁动,人群四散奔逃,尖叫,哭泣洄真教鬼修笑着肆意屠戮,火舌舔舐天空,黑烟遮蔽烈日,隐蔽此处的仙门各派纷纷亮相加入战斗。 秋沉轻蔑看向清风客,慢悠悠举剑,眨眼间刺去。 几乎同时,凛冽的血红风暴抽来,将他逼了回去。风中,怀云星眉剑目,双眼赤红,四根羽毛长长的插在左耳后,红衣青衫凌乱于风中。 纯属于妖的凶悍不再被极力掩饰。 猝不及防之下,这张充满杀意的脸逼过来,利爪撕破黑气,直冲面门。秋沉一避,只是擦破衣角。 他站定,笑道:“也怪我,居然忽视了一只凶妖。” 他手握剑鞘,漆黑的剑身爆发出哭喊般的嘶鸣。怀云也不甘示弱,体内躁动的妖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喉咙里低沉嘶吼,野兽一般。 虽是那么说,秋沉神情中却透着不屑。 “一直没开荤的凶妖,跟吃草长大的老虎没有区别。” “今天就杀你开荤!” “看看谁吃谁——” 杀气碰撞,压抑非凡,小六本被安置在桌子下,见势不妙打算趁乱逃到后厨。 “你是洄真教养的死士吧,”谷雨瞥了他一眼,注意力仍在打斗上,“我不觉得一个出逃的死士会安然无恙地离开他们教主的视野。” 小六动作一僵,颤抖着缩了回去。 怀云没有趁手武器,靠肉搏与利爪,只凭蛮力略显吃力,反观秋沉倒是从容不迫,神色没什么波动,应付起来也得心应手。 而他突然一凛,黑剑重重劈下,被将将躲过,然而怀云很快就发觉不好,果然,下一秒,黑剑忽然一转,飞刺向不远处的谷雨。 谷雨早有准备,抬手要挡,怀云却一瞬间浑身绷紧飞窜上前。 剑在距谷雨防护几寸前停下了,刀刃滴着血。 怀云徒手抓住了剑身,因为这件飞得太快,自己怕抓空,就往前抓了抓,没有去抓剑柄。 谷雨睫毛不禁颤了颤,刚想说自己挡得住,却看见怀云回眸红了眼眶。 他知道,怀云是想起了两百年前自己被重伤的那天。 怀云吃痛,皱了皱眉,剑上附的众多恶灵,顷刻间吸走了不知多少血,他脑袋晕了一下,身子一软,松开剑。而秋沉早已上前抓住剑柄,趁对方虚弱展开攻势,还好身后谷雨金叶飞出挡了下来。 “啧啧啧,”秋沉笑起来,“若是让世人知道你与浪鸟往来,会发生什么?” 谷雨眼阴冷下来,金叶子飞旋,像道道金丝将他缚住,然而金丝在秋沉面前似是脆弱不堪,鬼叫嘶鸣,将它们通通震碎,而他也闲不下来,因为怀云紧接着扑上,利爪撕破鬼气,有几下差点划破他喉咙。 双方都在蓄力最后一击。 门外的尖叫似乎熄了,转而是刀剑碰撞声,大概是赶来的仙门已疏散群众,与鬼教缠斗起来。 怀云怒吼一声妖气凝于利爪向前冲去,秋沉也后撤凝聚剑上冤魂向前劈下——最后的交锋。 这一击若是对上,整座楼都要塌。然而就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刻,怀云忽然眼前一黑。 眼前忽然浮现出那片齐腰深的水,不远处,高台上面容扭曲的人朝他招着手…… 高台上飘着……香火? 第5章 隐蔽与久成的瘾 而也就是这片刻分神,秋沉错开利爪,转剑一刺。 意识到自己没有命中目标的怀云忽然觉得胸口一凉,紧接着便是剑锋擦过骨头,撕裂内脏的剧烈疼痛,血液也在被剑身疯狂吸食。 秋沉也因对方的忽然分神一愣。抽出剑,见对方跪在地上没有死,准备再补一击。 一股劲风忽然把他冲地后退,谷雨的金叶子撞在刀刃上,比刚刚更加有力。 就在此时,酒馆大门忽然倒塌,两个鬼教信徒撞进来倒在地上挣扎,抬眼看见教主纷纷求救。 “鬼教教主!快,他在这儿!” 追进来的仙门弟子还带着伪装,都穿着粗布衣,见着门内一妖一白发人和一个教主,也是蒙了片刻,然后才有人颤抖着指向谷雨。 “是……是清风客!清风客现世了!” 怀云意识模糊了,周围的一切都好远好远,只有胸口的伤愈发火热疼痛。 但还残存最后一个念头——带清风客大人走。 他忽然现出原身,三头六翅,巨大无比,飞速驮起谷雨,抓起小六,在仙门聚集于此之前,化作一股红风,席卷着冲出酒馆,飞向天际。 秋沉没有拦他,看向门外陆陆续续涌进的嫉恶如仇的人们,向这帮赶来严阵以待的仙门名士抬起手…… 怀云后来会知道,他们走后,古铧镇爆发的古铧之战,是第三次三界大战的开端。 冬天的雪太冷,春天的雨太凉,夏天的蝉鸣太寂寞,秋天的瑟风太悲哀——石像冰得寒骨。 回想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靠十年回忆撑过两百年相思的。 凭着一飞千里的本领和落叶归根的记忆,怀云飞向灯火山。 可是任生命力如此顽强,如此这般,也已是强弩之末。他眼前一黑,在坠落的前一刻将两人护在怀里,压断层层树枝,扬起大片尘土。 这片密林距灯火山还有一段路程。 小六睁着大眼睛望向天空,不到半个时辰,生活就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动,如此梦幻不真实。 “你自己往灯火山上走,”谷雨蹲在怀云身旁,回头递给他一枚金叶子,“它会指引你。” 见小六有些犹豫,谷雨淡淡补充道: “我想我说得很清楚,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小六被对方冰冷的眼神一吓,诺诺点点头,离开时还频繁回头望向他们。 伤藏在羽毛下,怀云不得不化回人形。他靠上一棵断木,穿着粗气,面色苍白,尽管瞪大眼睛也看不清周遭,只有谷雨的声音朦朦胧胧回荡在耳畔。 谷雨用金叶子划破手掌,凑到怀云嘴边。闻到血腥气,怀云一个激灵露出獠牙,可当猩红的双眼望向谷雨时,他整个人又一紧,抻长脖子躲避那只手。 他知道自己作为一只妖,饮下清风客的血液是会上瘾的,会变成贪婪暴戾的怪物。 “你快死了,太久没沾血腥,很脆弱。”谷雨还算平静,手掌伤口慢慢长好。 怀云不说话,侧眼望着他,摇摇头,语气很是虚弱,带着哽咽:“活着会变疯。死了,这辈子都是您的……” 怀云的确撑不住了,胸口的伤还在涌血,残存的鬼气腐蚀着骨肉。 这样死当然很可惜,可他没办法,自己太弱了,这已经是自己能做的最大贡献了,他尽力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下一秒,他的脸被掰过去,双唇贴上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脑子清醒了一下,双唇就被顶开,一个湿润的东西伴随血腥味搅乱了他的唇齿。 眼前一片洁白雪亮。他没有力气挣扎或推开,或许潜意识里也不想,但他发愣,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已死去而产生的幻想。 无法抗拒地,他扬起脖颈,咽下一口血。但谷雨并没有停下的意思,仍然在他心中中放肆,他手颤抖着抓了一把土,手指陷入泥里。 直到躁热快要窒息,谷雨才缓缓出来,半垂的明亮双眸与怀云微红的眼对视。 一股温热涌进四肢百骸,心脏剧烈跳动,牵动伤口,引来阵阵疼痛,温热却盖过疼痛,像春天拂过自然万物的翅膀,他的伤口在愈合,不再致命,但显然无法好全。 “舌尖血是精血,能压制戾气,虽然有点少。” 谷雨一抹嘴角血,起身,伸出手想拉起他。 怀云没有言语,眼化作竖瞳,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促使他忽然拽下谷雨的手,迫使对方倒在怀里,可以说暴躁地拉开谷雨衣领,露出纤长的脖颈,一口咬了下去。 野兽的**在得到肉渣后被无限放大。一口鲜血入喉,他才忽然清醒过来。 我在干什么?! 他睁大着双眼心里一团凌乱,被咬出的伤口还在流血,白皙的皮肤上泛红,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咬的。 谷雨没有说话,没有反抗,静静倒在他身上。 我上瘾了—— 忽然,他发疯一样一口咬在左手手腕上,咬掉血淋淋一大片肉,鲜血喷涌而出。 “血我还您……对不起……” 怀云心脏简直要爆炸了。 “别浪费我给你的血。对于一只刚沾血腥的小妖,这很正常,不用担心。”谷雨按住对方喷血的手腕,另一只手穿好衣服,“活着,不用想别的。” 怀云浑身颤抖,“不要原谅我,大人,我对您做了不敬之事,我……” “不至于,怀云,冷静点。”谷雨的脸色和声音依旧平静,但是好像透着不悦。 “太恶心,这就是**……”怀云不断摇头。 “不恶心,也不是**,”谷雨擦掉他脸颊上的泪,“求生是任何活物的本能,你不是罪恶的。” 翠绿的新芽,殷红的鲜血,金黄的光点,斑驳交错,诉说着回忆点滴,解答着谜语,又同时惑乱心神,诱人低语。 怀云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眉头愧疚地颤动。 也是他低头的瞬间,一抹笑意偷偷攀上嘴角。 大人他,很在意我…… 血……好甜,喜欢…… 小六跟随金叶子指引,到达一处小河边。 那儿有一艘破旧的木船,旁边牌子上写着:汇山舟,上山唯一之途,向善者逆水行舟一路平安,作恶者尸沉河底。 “那我算什么呢?” 他挠挠头不知所措,忽然听到一旁小树林里有人说: “上船吧没事的,你有金叶子。” 这声音出现得很突然,他被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又被吓了一跳。 悄无声息出现的那人通体雪白,是比清风客大人还要苍白的程度,脸跟纸似的不像活人,一身紫金色衣裳,懒散地倚靠在树干上,神情好似不悦。 “愣着干嘛呀?”那家伙啧了一声,“我又不是坏人。” 小六咽了口吐沫,颤颤巍巍说:“你不像人……” “你才不像人。” “对不起……” “哦不对,”那人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挠了挠头,“我确实不是人,是只老妖怪……” “妖,妖怪……”小六吓得腿都挪不动道儿,死活上不去船。 “对,妖怪。” 那人有点不耐烦,唉呀着叹气大步流星走过来,拎小鸡似的把对方提溜起来,扔到小木船上。 小六眨巴着大眼睛缩在角落里。 “不让人省心。” 那个雪白的家伙踹了一脚船,小木舟便缓缓逆流而上,朝山顶划去。 小船游了半天,小六呀了一声。 “好像……忘记说谢谢了,不会被讨厌吧……” “大人……我想哭……” “你正在哭。” 怀云整理好谷雨的衣服,看到血迹浸染在他洁白的衣服上,不经意舔舔嘴唇,拿袖子擦掉不慎掉落的眼泪。嘴里残存的血腥味,似乎还提醒他,那曾有个吻,令他怀着激动且罪恶,像糖丸里面的刺。 谷雨没有站起来,顺势坐在他腰上,解开衣服查看他胸口的伤势,怀云身子一颤,捂嘴别过头,几乎不敢想这是个什么姿势。那骇人的伤只剩一条细缝,手覆在上面能感受到那颗年轻有力的心。 风无限静止下来。 谷雨轻轻笑道,“你心跳变快了,是不舒服吗?” 怀云脸红到耳根,“大人,别逗我了……” “我又救了你一命,准备怎么报答我?” “啊……”怀云一时怔在那里,眼睛扫过全身,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价值非凡的东西。 一个似乎从天而降的声音忽然打断他的思考。 “你俩恶不恶心啊。” 怀云立刻看过去,发现就在谷雨身后不远处的树上,卧着个通体雪白的妖,和清风客一样,骨子里透着千年沉寂下的慵懒。 没有一丝气息,死物一般。白溯,他认识,清风客大人旧识,千年的鼠仙,也就是白蝙蝠,住在灯火山半山腰似乎是因为一个约定。 “还有你,小鬼,”白溯一指怀云,“收敛点啊,衣服下面都鼓大包了。” “哦?”谷雨好奇回头去看,怀云赶忙拉住他手,满脸涨红瞪了一眼白溯。 结果根本拉不住谷雨,他回头仔细看自己身后立起的东西看了好久,还一个劲儿发出哇一样的调戏声,怀云紧紧闭上眼。 “你不是对我愧疚吗?”谷雨慢慢靠近他红透的脸,“对我愧疚,也会有反应吗?还是说,都是装的,其实你很爽……” “不!不是!”怀云紧咬着牙,又瞪了白溯一眼。 “那这个顶起的东西是假的?”谷雨轻笑。 “呃……” “我摸摸看看。” “别别别别别!” “我看看我看看。” “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 第6章 灯火山上有一群有趣的人 白溯一脑门子黑线,简直没眼看,直到地上的两个人闹够了,谷雨才想起来树上还有个东西。 “哇,”谷雨笑眯眯回头,“被我抓到了,又擅自下山偷姑娘家的胭脂去了是吧。” 白溯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故意模仿着他的语气: “哇,被我抓到了,又在小树林儿跟小帅哥吃嘴子是吧?” 又?! 怀云呼吸一梗,大红的脸又一白。 “污蔑山神是会遭报应的哦。” “要遭早就……” 咔嚓一声,他身下的树枝猝不及防断了,白溯连一声啊都没叫出来,直接栽在了泥地上。 “看吧。” “……” 也不听身后鼠仙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谷雨回过头,手还留在温热的胸膛上,直勾勾盯着怀云。 “我想好了,”他食指戳在对方心口,“我要离这儿最近的羽毛,陪伴你心跳的那根。” 白溯吃苍蝇似的撇撇嘴。 “好、好的……” 那话实在暧昧不清,怀云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全当是自己浅薄无知,不知道这片羽毛究竟有何作用。 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谷雨心情不错,把那根漂亮的红色羽毛藏在衣服下,转而问身后的白溯: “你怎么过来了?” “你血味儿太冲,我这半山腰都闻到了。”他随便糊弄着,指了指谷雨肩颈。 “咦?”谷雨假装思考,摸摸下巴,“那你怎么知道我俩吃嘴子的?他是先吻我,再咬我的吧。” 白溯一时语塞。 怀云:您吻的我…… “好吧,”白溯只好妥协,舌头把上下后牙摸了个遍,才终于吐出字来,“在等你,怕你出事。” “好肉麻。” “滚蛋!”白溯烦躁地用手指缠着拖地长的白发,“你这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都怪你。你刚走我就听我的孩子们说,仙门各派为了引出突然隐身的洄真教,在古铧镇设了个局,也就是你们的目的地,我怕你身份暴露……” “是怕暴露给洄真教,还是怕暴露给仙门?” 这话可是颇有深意,怀云听了一愣。怕被洄真教秋沉再次重伤很合理,但是怕暴露给仙门是为什么? “很不幸,我已经暴露了。”谷雨耸耸肩。 “暴露给谁?”白溯少有地严肃起来。 “两边。” 白溯听得两眼一黑,最后愤愤一跺脚。 “怎么这么鲁莽?你知道现在有多乱吗?谁都不能信任,谁都不能托付,看似是正义对抗邪恶,仙门对抗鬼教,实则阴阳杂糅,难分是非。” “什么意思?”怀云插嘴问。 白溯神情凝重地看着他,缓缓吐出三个字—— “万睢庙。” 万睢庙,供奉的是无名神。没人知道它最开始出现于何时何地,但因为特别灵,有人的地方就有香火,从平民老百姓到皇室朝廷,从偷盗贼人到仙门百家,总有实现的愿望,总有无底的**。 那些拜庙还愿的人,在一年里,或慢或快,变得暴躁易怒,变得无法被满足,而当人们意识到这一点时,万睢庙早已遍布九州各地。 洄真教,通过摧毁这些庙,吸收其中怨气,迅速在北方崛起,威胁远远超于那些变得暴戾的人。 “山下的火再大也烧不到山上,不会有事的。”谷雨淡淡地说,似乎完全没把人间事放心上,“谢了老白,我们先回去了。” 白溯眼里一时有些复杂,谷雨没再回头看,怀云看不懂。很奇怪,那双旧友的眼里,总带着愧疚。 怀云偷偷在两人之间看了又看,感觉每次谷雨与他说笑时,明明没有在生气,又好像一直在憋着某股火,可这火又是极内敛的,像被冰封起来,又像埋在深海,是两人亲密中又带着一墙隔阂。 千年的朋友,到底发生过什么? 及离去,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谷雨又被叫住。 “老清!” 白溯踏进日影,两人相隔不远,他眼却像眺望山尖上一颗孤松般深。 “忘了说——欢迎回到人间。” 看着那白到发光的身影,谷雨也没再继续损对方,笑纳这句问候,但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声,挥了挥手,沿青苔常驻的小径,踏上山。 谷雨和怀云伫立在灯火山山脚下天雨河旁谷雨和怀云伫立在灯火山山脚下天雨河旁,他们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汇山舟是上山的唯一工具,但是那小船给小六了,但是小六根本不会把船运输回来。 扑棱一声,怀云张开那对青红色的翅膀,也仅仅是同一刹那,谷雨将他按住。 “试图飞起,是会被河吃掉的。” 怀云一愣,收回翅膀。 “怎么办?” 谷雨笑了笑,“扮演浮尸怎么样?” “啊?” “欢姐!练剑呐?” 飞湍瀑流击石惊起,波动树影婆娑,溅湿一方绚烂幽香。女人高束的长发挂着水珠,一身紧实的肌肉绽放着蓬勃的生命力,双剑劈开瀑布,被打断的日影下,是她爽朗的笑。 “是啊,晨练嘛!哎小宋,这么早去钓鱼,鱼还没醒呢吧?” 青衣青年哈哈一笑,“怎么会?灯火山的鱼儿都勤快!等我钓些柳根子回来煮汤迎接清风客大人!” “行行行,快去吧!一会儿花叔喊你回去吃饭时再找不着人,你那条鱼竿子就不保喽!” “那回见!” “回见!” 宋若宁背着鱼篓,一手搭鱼竿,一手扶斗笠,哼着小调,时不时蹦跶一下,到达,娴熟地挂鱼饵,抛,静候…… 晨光真不错,初晴,鸟鸣脆,花更香。 阳光有些晃眼,远处漂了个什么东西,亮亮的,只知道那东西挂了钩,也不扑腾。 “那是个……”他微眯的眼渐渐睁大,手都颤起来,“是是是是是是人人人人人人吗?” 他咽口唾沫,收线。 俩人躺在水面上,安安静静牵着手,一个身体僵硬着,一个挂着安详的微笑,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殉情怎么殉灯火山上了…… 离再近一点,宋若宁越看越眼熟,直到离十步远,他倒吸一口凉气。 “——清风客大人!” 谷雨朝他一笑。 “是我,若宁,好久不见。” 迷离中的怀云:他的手,很温热…… 他赶忙把人捞上来,细细查看的鱼钩有没有伤到他,发现只是挂在衣领那儿后也是松口气,但还是有点懵懵的。 “虽虽然,我什么都钓到过,可是这……”他握着鱼竿想上手摸摸看清风客,但又不知道该不该碰,手上下舞动没个落脚处,“我这是……把神仙钓回来了?” 谷雨抬手弹了他脸上点水,“是啊,恭喜你钓鱼技术又有长进。” 他眨眨眼,点头。 “还好这河仍然认得我。”谷雨看看身上湿掉的衣服,“无奈之举,颇有失态,还好你竟真把我钓上来了,不然该顺哪个瀑布摔下去了。” 他又眨眨眼睛,突然想起再下行数十米的确是瀑布,有点庆幸自己在这儿就钓上来了对方。 “那大人咱们先回去换身衣服吧,”宋若宁也招呼愣神的怀云,脸上挂着坏笑,“怀云,醒醒,清风客大人手这么好牵吗?” “怎敢逾矩。”他咳了一声,松开手。微微低下头,眼神仍死死凝在谷雨的纤纤玉手上,拇指微微摩挲食指,回味着刚才的温度。 宋若宁默默笑着,扶正斗笠,在谷雨的注视中半跪下来,俯首道: “析木使宋若宁,恭迎山神回山——” 山顶平原,绿意盎然,十二神使府邸设计各有千秋,真正居住的人却少得可怜,如果不是星纪庭升起袅袅炊烟,真会让人误认为荒村。 “晨练身体好,我追老虎跑……小花儿!饿了!做好了没!” 白欢砰一声踹开后厨房门,双剑与身上水珠一齐砸在地上。 这动静使后厨佩戴抹额的高挑男子嘴角一抽,手中的锅勺都顿了一下,牙缝里随机挤出几个带有杀意的字: “蠢货,不要再把你的剑拿进来,还有你身上的水!柴火会受潮!” 话音未落,一个苍白枯瘦的脸也缓缓飘进来,伴随颤抖的嗓音: “好……饿……我还活着吗?” 男人叹口气摆摆手示意他出去,“小苍,我说过这里烟会呛到你,肺不好就不要来……” 话音未落,又闯进来个雄壮的身影。 “哈哈哈!没想到吧!我这么早就起来了!咦,大家都在?” 男人倒吸一口凉气,身心俱疲道: “季笑川,苍无物刚才在门后,应该被你挤扁了,快去找宋若宁救一下。” “啊?……我靠!兄弟,你没事吧?” 白欢嘶了一声,“还真扁了……小若宁还没回来吗?” 花岳抚额叹息:“唉……不知道,你们都先出去,我还得……” “我来啦!” 宋若宁清澈的声音从庭外就闯进来,只是还没到后厨就被花岳拦下: “鱼篓不要放进来!” 他哈哈笑了几声,拿起空鱼篓晃了几下。 “没钓到鱼!” “没钓到还这么开心?”白欢凑上前来,“上一次没钓到我们四个费好大力气才拦住你没跳河。” 宋若宁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钓到了大东西!哦不,不是东西,是大人物!” 不是东西……怀云嘴角抽了抽。宋若宁撤开身,众人才看清他身后丰神俊朗的白发少年。 “啊!大人您终于回来啦!” 白欢惊呼一声,下一刹拄着剑半跪下来,季笑川睁着小眼睛盯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也半跪下来。 “清风客大人。”他们恭敬道。 “重逢……的确……世间良品……不过……可以劳烦诸位……先救一下我吗?”苍无物微笑吐着血,脑袋一垂晕了。 “苍兄挺住。”宋若宁慌忙上前施救。 第7章 悠然忘却天下事 “山下变化老大了!酒价也涨了!” “我还牵了几匹马回来养!” “季笑川,你从哪里牵的?” “正规渠道,正规渠道……” “不可能正规渠道!”白欢哈哈笑了拍着拍他,“我亲眼看他一手举着两头马狂奔,后面追了一群人!” 花岳一脑门的黑线。 “小兄弟姓甚名谁?”苍无物虚弱地看向小六。 把脸藏在茶杯后的小六微微探出头,慌张地四处看看,才小声回答道:“教中人,叫我苏方……” “行,苏小兄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白欢拍了拍他肩膀,吓得他茶都洒了。 “快吃快吃!饿死了,饿死了!” “哎?大人也喝酒?行,给大人满上!今夜,不醉不归!” 一个身影无声走来,希言像鬼魂一样飘过来,只盯着桌上的酒。 “酒……” 见她衣衫不整,白欢呀一声,慌忙跑过去给她披了件衣服,梳理头发,扶到座位上。苏方忽然啊了一声,眼睛盯着她,很是疑惑。 “她长得好像……” “苏方,”谷雨打断他,“别只喝茶,吃饭。” “哦……”他还是瞥了她一眼。 她长得好像秋教主…… “快尝尝老花做的鸡翅!老弟,你被选中当神使可有福享了!老花做饭巨美味!”季笑川一筷子夹俩鸡翅塞他碗里。 “还有这个,还有这个,炸的小酥肉!尝尝这个!小宋刚钓的!” “是的……咳季兄怎么知道是五斤八两?”宋若宁微妙地笑道,一股钓鱼佬的得意。 “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苏方应付不过来,只能红着脸一个劲儿道谢。 “不要未经允许随便给人夹东西。”花岳皱着眉。 “大家都很开心嘛。”苍无物帮着说话,“清风客大人都喝了,花兄不喝一点?” 花岳叹了口气,“不了,我得负责把你们这群醉鬼送回去。” 怀云微微探头,“我不喝酒,我来送大家就好。” 花岳看了他一眼,白欢大嗓门叫着: “什么?你不喝酒?为什么?得喝呀,大家这么开心!灯火山多了你们俩可是更热闹了!” “不了不了,我没喝过酒……” “来嘛来嘛,总会有第一次的!” 她争着要给他斟酒,被谷雨抬手拦下: “他未及冠。” “哈?我以为你长得嫩来着,真这么嫩啊……” “我靠,鸡翅被抢没了!” “炫了半盘的人没资格抱怨,滚!” “那个……请问,需要我干什么?”苏方小心翼翼发问。 “不用干什么,保护人族就行。”宋若宁轻松笑笑。 “哦,我还以为要吃东西……” “吃东西?” “对,食神使嘛……” “食神?哦!哦哦哦,不是,不是那个……哈哈哈哈哈哈……” “小兄弟,没想到你这么幽默!哈哈哈哈哈哈……” “有意思。” 夜色凉如水,春风拂心结,醉人的不只有酒,还有月,有萤,有丁香,有庭院肆意生长的逍遥人…… 或许有一刻,了却天下事,悠然见南山。 打翻的酒壶咕噜噜滚到桌沿,被怀云眼疾手快接住。 白欢倒在两张椅子上,季笑川晕在地上,苍无物坐着睡着了,希言脸砸在碗里,谷雨枕着胳膊睡在桌上。花岳叹了口气。 “我把季笑川送过去。怀云,你去……”花岳看了眼清风客,“算了,还是你送季笑川吧,我先把清风客大人送过去。” “好……”怀云看了一眼安然的谷雨,起身去扶季笑川。 苏方默默举手,“我送谁?” “嗯……不用,你先回去吧。”花岳又看向怀云,“哦对,季笑川回去多半要吐一场,麻烦照顾他一下。” 宋若宁拍拍怀云肩膀,笑着说:“麻烦你啦。我先送希言回去了。” 天阶夜色凉如水,谷雨被送回去没多久便微微转醒,出神望着窗外月色,不久察觉到有人来。 “进来吧,苏方。”他轻声说。 门外徘徊之人吓了一跳,于是推门进来,轻手轻脚来到床前。 “适应吗?” 苏方点点头,谷雨点了下头,不久合上双眼似乎又睡去了。可是刚一闭眼,苏方就爬上了床,小猫一样骑在谷雨腰上。 “怎么了?”谷雨垂眼看他。 对方咽了口吐沫,“谢谢你带我脱离苦海,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这里。但……我没有钱,也不具备保护人类的能力,我给不了您预期的价值。我的长处,就是这个……” “不必谢我,这是命运注定的。”谷雨静静看着他,似乎很纵容这种行为。 “我真的没什么能给你,”苏方呼吸沉重,脸颊微红,“除了……嗯……他们都喜欢这样……就是不知道大人……” 谷雨看着这张出水芙蓉般的容颜,手抓住他纤细的腰肢。苏方身子一紧,慌忙说: “等等,大人……” 谷雨没有等他,向下一摁他的腰,苏方啊了一声全身肌肉瞬间绷紧,臀部向后一蹭时却发现那里一片平坦,毫无反应。 “……大人?” “害怕这种行为,就不要轻易消耗自己。”谷雨收回手,“你刚刚身体抖得厉害,其实也不愿这样吧。” 苏方慌忙从床上下来,砰一声跪在地上,“对不起,我不会干别的……就连在洄真教的时候,我也一直是垫底的,每天挨打挨骂,才假死逃出来……” 谷雨坐起来,帮他把衣服整理好,温柔安慰道:“那种日子结束了,苏方,你自由了。” “自由……”苏方眼睛附上一层薄雾,“可我,能干什么呢?我没法给您提供价值……” “你是有用的,每个人都要相信这一点。” “可我究竟能帮你干什么?” “不用纠结这些,树上结的果是有用的,枝叶有用,树干、树根也有用,一棵树存在,就是它的意义,不要去想能帮我做什么,去想怎么活得快乐吧。” 那声音温柔像潺潺流水,载旅人归乡。 两行泪水滑下苏方脸庞。 “去想怎么活得快乐吧……” 门外,怀云喃喃自语,他前脚刚准备离开,却忽然被谷雨叫住。 “怀云,进来。” 苏方还在抹眼泪,一边走出去,没有看他。怀云盯他的眼神似有不善,但也没有干什么。 屋内未明烛火,只能靠月光依稀辨认出那洁白的身影。 怀云半跪床前,“大人有何吩咐?” 谷雨沉默地看着他,双臂撑在身后,忽然把腿搭在怀云肩上,吓了对方一跳。 “大人,这是……”怀云慌忙低下头,面色绯红。 谷雨抬起脖颈深呼吸,似乎不太舒服,“看不出来吗?我醉了……” “我这就给您准备醒酒汤。” “我是说,”谷雨用另一只脚尖抬起他下巴,“过来。” 怀云凭借超强信念感紧闭双眼,不去看不该看的,咬碎后槽牙说: “大人还是好好休息……” 谷雨拿下双腿,俯下身,凑近他耳边说,“你应该先站起来,靠近点。” 怀云咽了口唾沫,站起来。 “我每次喝醉醒过来,总会忘记一些事,脑子昏昏胀胀好几天,你有什么想对我说对我做的,要把握机会……”谷雨眼神迷离地笑着,“想吻我吗,小妖?” “大人……”怀云有些慌乱,摆了摆手往后靠,“您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谷雨叹口气,拿出那根羽毛,轻轻一吻。 “那你把手给我。” 怀云犹豫着伸出手,谷雨拽着那只手放在了自己喉结处,让他去抚摸自己的脖颈。 “两百年,想我了吧……”谷雨抬眼看他,“现在在你面前的清风客,是有温度的。有心跳有脉搏,呼吸时胸膛会起伏,睫毛会颤抖……” 怀云在迷失中疼了一刹,他指腹无意识摩挲那片皮肤,光滑而温暖,他脑海里时不时会蹦出骇人的想法,比如握住那根纤细的脖颈,比如咬在那好看的锁骨上……他狠狠咬了咬自己舌尖。 有那一刻,谷雨眼里无比清醒,说出的话却比露水消散时声音还要低: “委屈你了……” “好了大人,您应该休息了。”他试图抽回手,失败了。 “可是我醉了。”谷雨歪着脑袋,“醉了会变成孩童,无惧无畏,逍遥自在,但也轻狂自大,也迷惘茫然……” 他拽着对方手搂上自己的腰,怀云爪子跟木头一样,根本不敢动,弯着腰还难受,只好半蹲下来。 “有点困,”谷雨捏起怀云下巴,“你准备怎么哄我睡觉?” 一直在他身上游走的手终于撤走了,怀云忍住捉住那只手的冲动,尽量避开与谷雨的视线交锋,那目光能催情一样,太危险。 “您……希望我怎样?” 谷雨那吃人般的眼神忽然被什么冲淡了,渐渐暗下来,就这么静静是目光弥漫在怀云身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他才开口:“我想听听你的心跳……” 怀云松了口气,熟练地坐在床边把纤瘦的清风客抱在怀里,使他的头颅贴近自己的胸膛。 他曾无数次这样做。 他不知道为什么清风客大人这么喜欢听自己的心跳,最开始只是以为清风客大人只是戏谑捉弄害羞的自己,后来发现,大人每每贴近自己胸膛时,就会变得很安静,如孩童般很快进入梦乡。 可是即便是这样宁静的夜晚,他也从未听见属于清风客大人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