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妖案》 第1章 这照妖镜是假的 千吟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小时候她和娘亲第一次来人间,在大旱之地看见一片枯萎的树林。 “娘,这些树好可怜,我要救活它们。” 千吟抬起的手却被娘亲一把拉住。 “千吟,干旱洪涝,是人间自然规律,这些树的死亡,也是其中因果,我们不可干预。” 千吟委屈道:“只是救几棵树而已啊。” “千吟,你还没有懂。”娘亲严肃的表情慢慢柔软下来,“唉,也许是袺泉上神守护仙树的事对你造成了影响。” 那时候千吟不知道娘亲究竟想让她懂什么,直到百年后她站在司命天神面前,提出不愿再当神仙留在天界时,方才参透。 这一次在梦境中,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千吟没有再乖乖随娘亲离开。她猛地挣开娘亲的手跑上前去,双手紧紧贴住树下的土壤。 施展法术的一瞬间,树并没有焕发生机,千吟只感觉到巨大的力竭感袭来,她猛地睁开眼。 皎月下泛着光泽的长发从床边垂落,千吟赤脚踏在冰凉的地上,逐渐清醒。 司命天神威严的声音从回忆的深处传来:“若你决定离开天界,便要封印你的神力,从此你便只是一只普通的妖,人间纷扰,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你可想好了……” 又是一个晴日,丹曦城中树木蓊蓊,所见之处皆是繁花锦簇,绿色如瀑。 在城中一条开阔大道上,有一棵百年大树,高约五丈。 即便城中最见多识广的木匠也不知道这树究竟是何品种,于是人们将其视作上天赐予的神树,每至佳节便会来树下祈愿。 “神树保佑我,让我早点找到我爹爹。”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跪在树下许愿,她口中喃喃念着,额头磕在地上的土里。 再站起来时,她脸上挂了两行眼泪。她抹了把眼泪,紧咬着嘴唇转身,刚走几步突然被人叫住。 “小姑娘,你需要帮助吗?” 阿络惊讶抬头,一名青年正朝她走来,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投在他肩上,衬得他温润脸庞更加亲切和煦,给人一种可靠感。 “我的忙,一般人帮不了的。”阿络垂下头,声音发抖,“我爹爹,我爹爹是被怨执抓走了。” 所幸旁边路人皆行色匆匆,没有人听到她的话,否则定要大惊失色。 青年听了这话只是皱了皱眉头,宽慰她道:“我乃城外散修,名叫付卿。你若信我,我们便子时在这里会面,我帮你找爹爹。” 阿络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修士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点点头。 子时,更声响过,阿络怀里抱着个小包袱急急忙忙赶到树下。 怨执只在子夜出没,此时家家都闭门不出,街上鲜有人迹。此时在外面的,要么是道修,要么是妖。 一阵寒风吹过,阿络打了个寒颤,她四处张望着,抱紧怀中的包袱给自己壮胆。 “小姑娘。” 青年的声音从树侧响起,阿络打了个激灵,回头看去,正是白天的道修。 付卿款步走到她面前,阿络的身体依然紧绷着,攥着包袱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泛白。 付卿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温声道:“你还记得抓走你爹爹的怨执长什么样子吗?” “记得。” “好,我先将附近的怨执都召来,你站在我身后辩识,莫怕。” 阿络一听他要将怨执召来,立马吓得直摇头,但她又想到失踪的爹爹,似下了很大决心般,颤抖着声音说:“那,你能让它们不要攻击我吗?” “你放心,有我在,它们伤不到你的。” 阿络咬着嘴唇点点头,一下躲到了付卿身后。 付卿抬手念诀,点点微光从他指尖溢出,似夏夜萤火虫般在夜色中聚拢,带着温和而强大的力量。阿络第一次看到这种施法,也不由得被吸引住了。 远处石板路突然叮咣作响,几条黑影似乌云般游来,阿络尖叫出声,那些黑影在离他们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像迷路一般原地打转起来。 付卿又掐了个照明诀,眼前景象倏地一览无余。 那十几条黑影约有一层楼高,通体灰色,似暴雨前的乌云,乍一看都长着不一样的人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付卿对阿络道:“你看这些怨执里,可有抓走你爹爹的那个?” 阿络探出头,大着胆子看了一遍,摇头道:“没有。” 付卿扬手,指尖微光四散成网状,将这些怨执困在中央。那些灰影此刻终于有了表情,它们愤怒着向外冲撞。 阿络吓得将手中包袱挡在身前,布滑下来,里面是一面纹饰奇特的镜子。 付卿的网越收越紧,怨执依然愤怒地挣扎着。 不远处墙上突然闪过一抹人影,阿络叫了一声:“有人!” 付卿向墙上看去,趁他分神之际,一只怨执猛然挣脱束缚向墙边冲去。 墙上之人看到那怨执来了却也不慌,在怨执马上飘上墙头时,她指尖一点,自那怨执面门处绽放出耀眼的白光,它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阁下竟然可以净化怨执。” 付卿望着墙上那人道,墙上之人并不答话,转身要走,付卿凌空两步跃至墙头,堵住了那人去路,阿络赶紧抱着镜子跟上他。 墙上那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宽檐帽子,脸整个笼在帽子里,身上却穿着一身白色锦衣,一黑一白,对比甚是明显。 那人一开口,语气带着浓浓的不耐烦:“离我远点,我是妖怪,专吃小孩。” 阿络听得这话,立时吓得后退一步,紧张地看向付卿,付卿上前一步道:“在下付卿,城外散修。能否请阁下告知净化怨执之法,也是为丹曦城百姓做贡献。” “我是妖怪,可不需要给人做贡献。”那人冷冷道。 “那阁下对怨执可否了解?这孩子的父亲被怨执抓走了,不知阁下可有办法?” 付卿感觉到一束冰冷的目光在从上到下打量他。 “帮你们能给我什么好处啊?” “你想要多少钱?” 那妖声音冷冷道:“我不缺钱。” 她转身欲走,阿络突然冲上前道:“我看见你把怨执变没了!你,你肯定有办法对付它!你能不能帮我找找我爹爹,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那人声音比刚才更冷几分:“离我远点,我说了我专吃小孩。” 阿络急怕交织下,一下举起手中镜子对准墙上那人,付卿认出她手中物品:“照妖镜?” 这种照妖镜不仅可以照出妖物原形,还带有强劲法力,能攻击所照妖物,是比较昂贵的法器。 墙上那人慢悠悠道:“照,使劲照,照出什么来没有?” 镜子对准墙上之人半天却没有任何反应,阿络错愕地看着镜子,甚至忘了害怕。 那人又开口道:“你那镜子是假的,要不你花二两纹银,我卖给你面真的。” 阿络急道:“你骗人!这面镜子是爹爹给我的,肯定是真的!” 远处突然传来人声,是受雇于官府的青泉观修士在夜里巡逻,墙上那人身形一转,一下消失在墙边。 付卿对阿络交代几句,转身施展法术追上去。 行至一片竹林时,那人往下一跃便不见踪影,付卿紧跟着跃下竹林。 一只冰凉的手从后方蓦然搭上付卿的脖颈:“树妖,你胆子真大啊,竟敢一路跟着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阁下要杀我,刚刚在墙上就已经动手了。”付卿道。 “那不一定。我取人性命,看的是心情。” 对方声音一狠,手中力道猛然加重,付卿正欲施法自保,那人却突然放开了他。 付卿急退几步,转身看向她。那妖站在原地,在上扬的风中露出了半边脸庞。她眉眼眯起,眸中带着点发现猎物的兴奋。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味道?”付卿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但见那人慢慢上前几步,眼神紧紧地盯着他:“你身上有一股香气,你带了什么香料?” 付卿摇头:“在下未携带什么香料,是不是阁下闻错了?” 那人沉默着,突然道:“你不是想让我帮你吗?你把你身上用的香料告诉我,我就帮你找那个小孩的父亲,如何?” “阁下愿意帮忙在下感激万分,只是……我实在不知阁下所说的究竟是什么味道。” 那人再度沉默,空气中弥漫着冷意,付卿感觉到一股隐约的杀机。但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身上究竟沾染了什么味道让眼前的妖怪如此好奇。 一阵猎猎之声响起,那妖的手背上竖起几片白色鳞片,这是进攻的信号。 电光火石间,付卿突然想到什么,他急忙开口:“或许,是我本体上的味道。” 气氛中剑拔弩张的杀机一下消失,那妖开口道:“你本体在哪?” “就是方才路上那棵树。” 当两人一同站在树下时,那妖抬手打了个响指,在周边登时升起一道结界。 她走近大树,在离树还有一步之遥时瞳孔猛地收缩。她伸展了一下身体,身下化出一条白色蛇尾,身形一晃便攀上了树,蛇尾缠在树的枝干上。 她在树上东闻闻,西嗅嗅,表情甚是满足。最后她确定,这股沁人心脾的味道是从树叶上散发出来的。她凑近一片叶子,闻了闻,利齿一撕将那叶子吃进嘴里,又呸一下将叶子吐掉。 只是闻着香,吃起来好苦。千吟心想。 她从树上滑下来,来到付卿面前。 帮忙这事实在麻烦,但是这个味道又实在好闻,对她有一种天然的吸引。 心中的烦乱,在闻到这树叶香味的一瞬间,都奇妙地消减了几分。 “你是什么品种的树,为何我从未见过?” “在下也不知,我生来便长在这里。” 远处更声又起,千吟目光划过付卿的脸。 “伸手。”她道。 付卿抬起手,千吟指尖点上他手心。付卿身为树妖体温也不算高,但和千吟冰凉的肌肤相比,也衬得有几分温热了。 一抹白色的光在付卿手心绽开又消失。 “这是?” 千吟没有回答,她尾巴一扫从树上卷下几片叶子装好,“明日这个时间,在那个小孩家里等我。” 第2章 失踪另有隐情 城中百姓居住的街巷内,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在围观的人群中吆喝。 “何——为怨执?”道士拉长着声音道,“被妖吸干精气而死的人,内心的怨恨和执念所生之物,即为怨执。心中怨恨越深,生成的怨执就越多。怨执会攻击所见之人,人若被怨执攻击,即便不死,也会中怨气之毒,三五天内浑身发黑,七八天内命丧黄泉!” 围观人群不满道:“这些我们早都知道了,有没有什么新鲜消息啊?” “有,当然有!”道士把桌上盖布一扯,露出一桌各色符纸。 “这些符咒,乃是本道精心研制而成!只需往怨执身上一贴,立马让它灰飞烟灭!而且比十方荟萃的法器便宜得多,八文钱一张!” 听到这个价格,人群骚动起来。毕竟十方荟萃的法器虽然效果好,但是价格昂贵,不少人家负担不起。 有人质疑:“十方荟萃的大师不是说法器灭不掉怨执吗?若真有这么好用的东西,他们不早就研制出来了吗?” 十方荟萃乃是丹曦城第一大商楼,除了卖金银器饰外,还卖各种法器。 “呔,愚昧!十方荟萃乃是生意人经营,哪里懂得什么捉妖降魔之事!对付怨执,还得要靠我们这种潜心修炼之人!” 听罢他的一番说辞,人群窃窃私语。 道士看出这些人并不信他,心念一转,又嚷开道:“来来来,给你们看看这符咒的威力!” 他执起一张符咒向远处掷去,符咒甫一落地便爆起凶猛火焰,那气势似乎真能吞没妖邪。 围观人们被这气势惊到,发出一片惊呼。 道士见效果已成,赶紧接着吆喝:“符咒用得准,怨执去无痕!要买好法器,认准刘某人!” 待到人群散去时,道士桌上的符咒已卖光了,他哼着小曲儿点着手里的银钱。 远处走来一人,停在他摊前。 刘道士方才便瞥见此人一直在远处观望,他主动开口道:“小伙子来晚啦,今天的符咒已经卖完了。” 那青年却道:“您也算修道之人,这样骗百姓,良心不会过不去吗?” 刘道士手上动作一滞,他抬头认真打量了一眼面前的青年,笑道:“年轻人莫要胡说,刘某行走江湖多年,做的从来都是实在买卖。” “火符伤不了怨执,你身为修道之人理当知晓。卖给百姓错误的法器,只会在危险来临之时害了他们。” 青年神色严肃,刘道士对上他的目光不禁有些慌张,但他混迹江湖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副颠倒是非的口舌,只见他眼珠一转,高声叫道:“我知道了!你是十方荟萃派来的!你怕本道抢了你们的生意,故意诋毁我的符咒,好阴险哪!” 他这反咬一口的话术确实妙哉,付卿听得一愣,刘道士便趁他愣神的功夫提了家伙什就跑。 付卿叹了口气,若是十方荟萃的法器价格再低些,兴许百姓就不会从这些江湖骗子手中买廉价法器了。 他还剩最后一点时日,既然其他事情无法改变,那就在生命的最后用自己的力量为百姓做点什么吧。 天边最后一点暮色被黑夜一口吞去,街上的几盏灯笼像无尽深海里猛然睁开的眼睛。 付卿叩响了阿络家的门。 斑驳铁门内传来细弱的声音:“谁啊?” “是我,昨天的道士。” 阿络开了门,怀里还是抱着昨天那面镜子。 “你追上那个人了吗?”阿络仰起脸问。 付卿点点头,“她夜里丑时会来。” “那,她真的是妖怪吗?” 付卿看出阿络眼中的害怕,他宽慰道:“放心,她不会伤害你的。” “你是不是给了她很多钱?我现在可能没有那么多钱还给你,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会慢慢还清的!” “你不用担心,她没有收钱。” 阿络面露疑惑,付卿赶紧转移话题道:“你爹爹失踪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我帮爹爹一起整理出摊要用的东西,我们忙到很晚。后来我在屋里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外面好像有人敲门,爹爹就出去了,我听见爹爹好像在问门外是谁,然后他就开了门。 “后来……后来那只怨执就冲了进来,爹爹拿墙上的法器对付它,它还是扑了过来。爹爹只好用身体挡住它,让我赶紧关门。我……等我再打开门的时候,爹爹和那只怨执都已经不见了。” 付卿皱眉问道:“你爹爹当时用的什么法器?” “就是这个。”阿络从屋外墙上摘下一个镂空铜球,“爹爹说这个法器和十方荟萃卖的掌间月一样厉害。” 付卿一眼便看出,那不过是个普通铁球,在外廓刷了一层铜色的漆。 十方荟萃有一样专门对付怨执的法器,名为“掌间月”,是一颗苹果大小的透明珠子,只需念动口诀便能将怨执收入其中。但一颗珠子只能收两只怨执,收满了需将珠子送回商铺炼化,再重新购买新的珠子。 付卿捧着那颗铜球,心中酸涩泛开,他抬手摸了摸阿络的头。 “哥哥,这个法器为什么不管用?” 付卿对上阿络澄澈的眼睛,沉默着低下头,片刻后才道:“可能是那只怨执太强了。” 阿络眼里一下蓄满泪水:“那我爹爹还有回来的希望吗?” “会有的。” 两人在屋子坐到午夜,更声响过,已到了昨日约定时间,那妖却并未出现。 风吹得院内树叶低声呜咽。付卿原本还坐着,后来等得时间长了,便在院中踱步。 阿络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看着院门。 夜风忽地停了,墙上白影一动,是昨日的妖。 付卿看向她:“我以为……” “以为我不来了?”千吟如一片树叶般飘了下来,她直奔主题:“给我讲讲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付卿正欲开口,千吟立刻用眼神制止了他,“不是你,是她。” 她看向阿络,指尖一闪,一道星芒穿入阿络眉心,阿络开口机械地复述着刚刚已同付卿说过的内容。 “这不是审讯时才会用的问心咒吗?”付卿神色复杂地看向千吟。 千吟不爱同人费口舌,但因为两人距离近,鼻尖萦绕着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让她比平日多了点耐心。 “我没功夫去判断她所言真假,直接用问心咒岂不更方便。” 千吟收了咒,付卿问她:“可有头绪?” 千吟越过他看向阿络:“你爹不是怨执带走的。” “什么?!”阿络和付卿两人俱是一惊。 “怨执是会无差别地攻击人,但是它们的行动很单一,只能攻击,所以它们的表情也只有一种,就是愤怒。” 两人屏息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所以,要么他是自己走的,要么,就是另有人将他带走了。” 千吟没有给两人过多思考时间,她接着道:“我知一上古秘术,能以亲人之血探其方位。” 阿络赶忙伸出手,“那我……” 未等她说完,眼前寒光一闪,一滴血从阿络指尖滴下,千吟手指掐诀,那滴血刚一落地便倏地向远处射出一道红线。 那红线向东方蔓延几许便停住不动了。 “果然。”千吟意味深长地吐出两个字,她对阿络道:“有人施法隔断了你父亲的踪迹,你父亲失踪之事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你们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我父亲人很好,街坊邻居总是夸他,他怎么会得罪人?”阿络喃喃道。 “若是没有其他线索,那我也别无他法了。”千吟眼神在付卿身上停了一停,落在他发间。他耳边几根枯黄的发丝夹藏在黑发之中,如冬日凋零的枝叶。 千吟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此刻夜深人静,气势恢宏的十方荟萃商楼黑漆漆的,与白日繁华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千吟疾行至楼前,穿过一道结界,眼前景象犹如进入另一个世界。 那外人眼里空无一人的十方荟萃此刻正灯火通明,一道道身影接连飞入楼中,推门而入,楼内宾客摩肩接踵。 这些来客与白天所接待的并非同一批,他们是——妖。 这些妖怪流连在货架间,挑选着宝贝。货架旁还有妖怪模样的店小二在卖力呐喊:“提升修为的灵丹,吃上一颗抵修炼十年,欢迎试吃——” 尚未化形的小鹿妖兴高采烈地跑过来问:“我可以试吃吗?” “当然!”小二将灵丹切开,递给小鹿妖一瓣,小鹿咽下那点灵丹,一下变成个白白嫩嫩的孩童。 他激动地跑向母亲:“娘你看!我变成人形了哎!” 柜台后立着一白须老者,正一脸淡然地将桌上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单听这算盘声音就知道今夜的生意有多好。 柜台台面上摆着一个狐狸陶瓷摆件,狐狸前爪上挂着一吊钱。 突然间,那狐狸似活了一般,爪子拨动数起钱来。老者瞥了一眼,对旁边的小妖吩咐道:“老板来了,让阿咣他们赶紧过去。” 不一会儿便有两个妖怪一前一后推推搡搡地来到了三楼,两人越过深深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的房门前。 还未等他们伸手敲门,房门一下开了。 千吟正仰在桌案上闭目休息,她微微抬了一下手指。 “珠子。” 仓鼠妖阿咣鼓起腮帮一下吐出来十几颗掌间月。 这些珠子里面都混沌不堪,那是被封印的怨执。 千吟嫌弃道:“不用拿进来,就放在外面。” 她抬起手指,珠子一起透出莹白的光,转瞬间里面的混沌都消散了。 “老板真厉害!就靠着掌间月和老板的手段,咱不赚钱谁赚钱!”阿咣及时奉承道。 千吟对他的马屁置若罔闻。“这两天青泉观来得勤,告诉店里其他妖,白天务必给我藏好了,谁要是被捉到了,我可不救。” “老板放心,保证给他们交代妥当了!” 第3章 茶桌交锋 “欢迎来到十方荟萃,金银物什在一楼,各类法器在二楼,本店招牌照妖镜和掌间月在三楼。” 付卿随着其他宾客一起走进十方荟萃的店门,沿楼梯上至三楼。 店里装潢大气,彰显着丹曦城最大商楼的实力,唯有三楼掌柜案上的一只陶瓷狐狸显出一点格格不入。 那狐狸呲着牙,爪上挂着一吊钱,活灵活现的财迷模样。 柜台后的年轻女子熟练地拨着算盘。 付卿来到摆放照妖镜的货架前,周围宾客如流,架上镜光晃晃。他正要仔细看看这些镜子,袖子却被人一把扯住。 千吟依然戴着一顶帽子,帽檐遮住半张脸,她一字一字吐出来:“这是照、妖、镜。” 付卿点头:“我知道。” “知道还敢照!” 千吟心里气道:这树妖要是在这里照出了原形,还不把客人全吓跑了,坏了生意不说,要是再引来青泉观那群道士只怕更麻烦。 付卿以为千吟是在担心自己,赶忙道:“放心,它们照不出我。” 千吟腹诽:怎么可能,我做的镜子再厉害的妖也照得出。 两人拉扯间,一个黄发小儿手里拿着面镜子嬉笑着跑来,抬手就把镜子往两人面上晃,付卿立刻不着痕迹地挡在千吟前面。 镜光扫到付卿,风平浪静。 小孩嬉闹着跑走了,千吟看向付卿,惊讶道:“你不是妖?” 付卿低头道:“你已见过我的本体,怎还会怀疑?只是这些对付妖的法器对我不起作用,我也不知其中原因。” 千吟观他神情,确实不像说谎。 此人无论怎么看都是树精所化,可照妖镜确实照不出他来。 除非他不是寻常妖物。 帽檐下千吟探究的目光扫在付卿背上,“你来这里干吗,一个妖怪买什么法器?” “是给阿络的。”付卿回道。 千吟忍不住嘲讽道:“你身为妖,却帮助人类,你不怕她知道你的身份之后翻脸讨伐你吗?” 付卿不答,认真看着货架,择了一面最贵的镜子。 千吟挑眉:“这一面十七两纹银。” 说完她就后悔了——管他干嘛,他买得越贵,自己赚得越多。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群蓝衣道士正围着一啼哭女子。 “青泉观……”千吟朝下看了一眼,转身时忽听得那女子高声道:“我相公他是被怨执抓走的呀!” 千吟勾唇,向付卿低声道:“你要查的事情有线索了。” 付卿显然也听到了方才的喧闹声,他朝外看了一眼,皱眉道:“是青泉观的道士。” “你不如把阿络的线索给他们,让他们一并去查。” 付卿摇摇头:“他们查不出的。” 待到青泉观的蓝衣散开,只留下两个年轻道士欲同那女子一起离开,付卿连忙上去拦下三人。 “在下城外散修,方才听闻您所提怨执抓人一事,可否细说?” 旁边青泉观的弟子打断道:“此事已有我们青泉观处理,阁下请回吧。” “我此前听闻另一相似失踪事件,猜测二者或有联系,故来问询,还请二位通融。” “相似事件?”两名弟子对视一眼,另一弟子道:“你且说说看。” 付卿正欲开口,突然肩膀被人按住,冰凉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皮肤。 “情报没有免费与人分享的道理。”千吟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她向那女子道:“你若想破案,唯有带我们去。” 那女子警惕地看着二人:“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你丈夫被怨执抓走时的情形,可有人瞧见了?”千吟微微扬起脸,帽檐下锐利的眼神似要把人看穿。 那女子的手哆嗦了一下,千吟捕捉到她这一微妙反应,她又道:“温夫人,不妨先带我们去你丈夫失踪之处查看。” 温濡芸惊道:“你知道我?” 千吟不言,只用眼神示意她带路。 见此情形,旁边的两名青泉观弟子耳语商讨。新夏小声道:“这个姐姐好像很厉害,咱俩跟着他们,见机行事。” 初阳点头:“见机行事。” 五人一路蜿蜒,竟来到城郊一处偏远小院。 “当日我丈夫,便是在这里失踪的。” 温濡芸解开门上的锁,推门而入,四人紧随其后。千吟走在最后,四下观察着,视线扫到大门下方一物时停了一停。 温濡芸引几人到屋中,“辛苦诸位陪我走了这么久,院里有井,我给大家做碗冰茶喝。” “太好了,我最喜欢喝冰茶。”初阳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新夏赶紧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丹曦城四季如春,百姓喜好食凉饮,冰茶便是最受欢迎的一种。 温濡芸展颜一笑,道了句“稍等”起身离开。 桌上剩下四人,新夏偷瞄千吟一眼,对这个充满神秘感的姐姐,她感到十分好奇,终是忍不住问道:“我叫芦新夏,他叫闻初阳,我们是青泉观弟子。姐姐你怎么称呼?” 千吟不答,新夏脸上的表情在这几秒的沉默中渐渐从热情转为尴尬。 付卿及时开口解围:“我们是城外散修,在下付卿。” 新夏看向付卿,“付公子,幸会幸会。” 旁边的初阳拉拉新夏的袖子,小声道:“师傅不是说了,出门在外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不可以相信陌生人。” 初阳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旁边的千吟和付卿勉强听到。付卿低头假装整理衣衫,千吟帽檐遮住表情,都默契地假装没听见。 “茶来啦。” 温濡芸自门外端着托盘进来,将茶碗摆在几人面前。 清透的茶水上漂浮着几片花瓣,一丝清新的茶香缠入空气里。 初阳看似正襟危坐,实则馋得百爪挠心。 倒是新夏先道了声“多谢”,便端起碗来饮了一大口,待到放下碗时两眼放光,“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冰茶!温夫人你的手艺比街上那些茶铺还要好!” 初阳听得这话立马捧起碗喝了一大口,眼神中的惊喜宣示着茶的绝妙。 温濡芸莞尔道:“我家从前便是开茶铺的,只是我与相公成亲后,帮着料理彭家家业,自家茶铺只好转卖了。” 她脸上一抹怅然转瞬即逝,“不说这个了,各位此番前来,还希望能帮忙找到我相公的下落。当日我与相公约定在此处会面——” “此处并非你的家宅,你们二人约在这偏僻宅院会面,像是有掩人耳目之事啊。”千吟打断道,语调似漫不经心,内容却锐利至极。 温濡芸怔住了,付卿捕捉到她身上的气场变化——她在害怕千吟,更准确地说,她害怕千吟看出些什么。 然而温濡芸在转瞬之间将那份慌乱压下去了,她继续道:“你说得对,我们二人在此会面是有一些原因的。那日我相公先到此处,待我到时,院子里早已没了他的踪影,唯有一只怨执,我用随身带的掌间月将它收了。” 温濡芸言及此,拿出一颗掌间月,莹润珠子中,一抹混沌翻腾着。 “不错,随身携带法器,温夫人防范意识很强啊。”千吟视线从帽檐下打量着那颗掌间月。 “城中多妖邪,不可不防。”温濡芸道,她话里似乎意有所指。 初阳点头:“百姓谨慎些总是好的,我们青泉观人数有限护不了每一个人,但是十方荟萃的法器可以。” 付卿犹豫一二,还是道:“十方荟萃的法器于不少百姓来说仍是负担不起。” 这话引得桌上一时沉默,千吟的眼神落在付卿身上,停了一停,突然看向温濡芸:“温夫人所言可都是实话?” 温濡芸郑重点头:“实话。” 帽檐下千吟的嘴角慢慢扬起,她一字一句地,像是野兽慢慢用牙齿撕开猎物的伪装,“那这宅子里,怎么有妖气呢?” 似乎有炸雷在空中无声爆开,温濡芸面色大变,她手指用力扣住桌板。 新夏腾地站起,从腰间摘下罗盘,指尖飞咒,罗盘转动,须臾停向后院方向。“真的有妖!” 温濡芸紧咬下唇,额头沁出冷汗,新夏初阳二人早已冲向后院。 千吟起身,走到屋门边时突然道:“温夫人前几日在十方荟萃买了十面照妖镜和缚妖索,原来是因为宅里有妖啊。” 温濡芸听到这话猛地站起身,撞得桌上茶碗叮当响。“你到底是什么人!” 千吟不答,她转身朝后院走去。 付卿跟上来,他的声音循着风落在千吟耳边:“你是十方荟萃的人?” 千吟看他一眼:“何以见得?” 付卿道:“看温夫人的态度,她定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家有妖,这些法器她一定不会亲自去买,你却对她买的货物了如指掌,显然是对十方荟萃的客户和账本熟悉。” “我是妖,十方荟萃是卖降妖法器的,这你如何解释?”千吟问。 “我知道十方荟萃夜里做妖的生意,店里有妖也是自然。”付卿看向千吟,“那日你提醒我当心照妖镜,是害怕我在店内现出原形,影响店里生意,招来麻烦,对吗?” 千吟没有否认,她看向付卿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欣赏,“树妖,你还挺聪明。” 不远处传来新夏和初阳的惊呼,千吟和付卿循着两人声音来到后院一间屋前。 两个小道士站在屋前,显然被屋内景象惊到了。 这间屋子看上去是一间卧房,屋中四面八方摆了一圈照妖镜,屋子正中的地上是一只被缚妖索缚住的蝶妖,在一圈照妖镜几乎折磨般的攻击下,她已奄奄一息。 “这是……”新夏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她虽说捉妖无数,但也只是将那些恶贯满盈的妖降伏带回青泉观,再交由师傅处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一只妖被伤害至此。 温濡芸急切地追过来,指着蝶妖道:“是她害了我相公!” 新夏不解:“你不是说彭公子是被怨执抓走的吗?” “若不是她勾引我相公,约他日日在此地私会,我相公又怎会失踪!” “你相公失踪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付卿问她。 温濡芸缓缓道:“这妖勾引我相公,约他日日在此私会,我早已察觉,便提前买了照妖镜和缚妖索。” 她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千吟,又接着道:“我将收妖法器布置在这卧房内,只等他们下次在这里私会时,将这妖捉了。 “那日,我相公出门后,我便一路跟着他来了这里。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我相公便失踪了,这妖倒是被困在了这房里。” 新夏问:“那你为何一开始不说实话?” “说实话?”温濡芸苦笑,“我若说了实话,旁人知道了我相公与妖私会苟且,他以后在丹曦还怎么做人?我又该怎么面对旁人的眼光?” 第4章 救命之恩 初阳思索道:“莫非,是这只妖把你相公的精气吸干了,你看到的那只怨执,就是你相公死时怨气所化?” “若是如此,那我相公尸体应当也在院中,但我并未找到,而且……”温濡芸欲言又止。 温濡芸一直有所隐瞒,照此情况,破案很难。付卿看向千吟,突然担心她会不会对温濡芸使用问心咒。 事实上千吟确实耐心已达上限,但若在此处使用问心咒,难免会令温濡芸和两个青泉观的小道士起疑。 问心咒只在官府审问嫌犯时被允许使用,且对施咒人法力要求极高,道行浅的人用此咒无法控制被审之人。 在这个节骨眼上,千吟突然道:“我看就是她杀的,你把她交给青泉观,他们自会问出你相公尸体的下落。”她转向新夏:“你们快把这妖收了。” 温濡芸听了这话,急忙拦在屋门前:“不行!” 千吟加重语气:“温夫人不断隐瞒,现在又阻挠我们带走凶手,莫非你才是杀死彭景的真凶?” 温濡芸急道:“我相公不是她杀的,你们要是把她带走了,那最后一条线索也断了!” 这时,那地上奄奄一息的蝶妖突然发出一丝细弱的声音:“我知道是谁把彭景带走了……你们放了我,我,咳咳!我告诉你们……” 温濡芸看着她冷冷道:“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第二次吗?” 蝶妖伏在地上冷笑:“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未必会放过我。” 新夏取出收妖容器,“温夫人,我们先把她带回青泉观审问,有了结果第一时间告知你。” 温濡芸正要开口,突然听得铮铮几声,蝶妖身上的缚妖索竟自己解开了。 就在几人尚未反应过来时,蝶妖一跃而起向外逃去,新夏和初阳立刻抬手施咒。 付卿皱眉看向千吟,千吟接触到他的目光,用口型对他道:别多管闲事。 一束电光噼啪打在蝶妖背上,她一下扑倒在地,变回蝴蝶原形,一动不动了。 新夏赶忙上前查看,抬头时脸色慌张:“她,她死了。” 地上的蝴蝶翅膀支离破碎。 新夏茫然道:“我们刚刚施咒明明收了力度的。” “她本就只剩一口气,任何攻击对她都会是致命伤。”千吟说。 温濡芸怔愣地站在原地,嘴里喃喃着:“死了,她死了……” “怎么,温夫人在为失去线索难过吗?”千吟语调冰冷。 温濡芸不答,她脸色苍白,一副受了极大冲击的样子。 付卿感知到了温濡芸的情绪,他轻声道:“其实妖的生命也很脆弱,他们没有人想的那么强大。” 温濡芸陷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中,几人暂时辞别她。 千吟走到门口时停下来,从门边的石子堆里捏出一粒玻璃渣一样的碎片。 “这是什么?”付卿问。 “掌间月的碎片。” 付卿打量着那枚碎片,问道:“你对这两个案子是什么看法,凶手是同一个人吗?”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需要再去一趟阿络家。”千吟说。 暮色渐深,两人离城区还有一段距离,此时四野无人。 突然有两支利箭破空袭来,箭上被施了法,直指两人面门。 付卿立刻侧身挡在千吟身前,施法控住两支箭。 千吟目光锐利地扫向四周,“有人要杀我们。” 偷袭之人却一下没了动作。 不远处风吹动树叶,一片落叶飞来,叶片飘转靠近两人时突然凝在了半空。 “小心,是结界!” 千吟话音刚落,眼前景象立时扭曲变幻,四周一片混沌的红色,如脏腑鼓动。 此结界名为混沌之间,是最高阶的结界,内里结构复杂无比,不少高手都曾被困在其中,折磨致死。 眼前的混沌如漩涡般挤压过来,离两人越来越近。付卿抬手施法,千吟打断他:“没用的,这里面空间变化折叠,打出去的法术可能会折返到我们自己身上。” 世界翻腾旋转,漩涡离两人已是咫尺之距,滚动着朝两人扑来。千吟从后捂住付卿的眼睛:“别看。” 就在那混沌即将包裹二人时,千吟双眸焕发出金芒,她抬手,指尖掐诀,迎向那混沌漩涡,猛然一划。 周围混沌呼啸消失,眼前景色恢复如初,千吟眸色复原,额头布满冷汗。 付卿立马注意到她的反常,紧张道:“你受伤了?” 千吟摇头,勉强开口:“去点绛湖。” 点绛湖离城郊不远,湖边停着一排小舟,千吟取出一枚木牌投入湖水,不多时便有一叶小船慢慢驶来。 驾船的女子将船停在岸边,付卿扶千吟走上船。 待两人上船后,那女子一撑桨,涟漪荡开,船竟已然行至湖中央。 四周没了其他船只踪影,唯有刚刚露面的月亮将一汪身影投注在水面上。 “这一片是莲妖的地盘,其他人过不来。”千吟道,她声音虚浮,听起来疲惫至极。 “我替你疗伤。”付卿说。 “我没受伤,休息一会儿就好。”千吟拉下帽檐,将身子靠在舱板上。 突然间,千吟感觉到一股法力正汇入她的肢体,像雨水浇在干涸的土壤上,四肢百骸重新聚起力量。 她体验过无数次法力过度消耗带来的疲惫,这是恢复得最快的一次。 她睁开眼,是付卿正在给她输法力。 千吟抬头,看到他额角一缕黑发慢慢变得干枯又变白,立马一把推开他的手,怒斥道:“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付卿愣住了,眼神变得无措,“我想你也许是法力消耗过度了……” 付卿的话让千吟一下沉默了,过了许久,她长叹一口气,看向旁边人:“你时日不多了吧?可寻着办法没有?” 付卿垂下头,一向温和的声音变得黯然。“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多做些有意义的事,这就够了。” 千吟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我有办法帮你。” 这话像石子猛投进水里,付卿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当真?” “当真。”千吟看着他,笑容带点无奈,“树妖,你可欠我好大一个人情。” 付卿眸光闪烁,心中万千感激,最后都化成“多谢”二字。 “你是树妖,和其他妖不同,你的本体生长依赖于环境,若是环境不合,你的生命便会受影响。”千吟道。 “你的本体已在这里扎根百年,难以迁移,眼下解决之法,唯有去悬星瀑取来天上水。” “天上水?” 千吟轻咳两声,语速慢了下来,她思索着措辞道:“据说天界有一眼泉名为天上水,能助万物生长,这眼泉每月月初会与人间悬星瀑相接。此月月初已过,下月初时,我与你同去寻来天上水。” 付卿本以为自己生命已走到尽头,如今突然获得希望,心中不禁情绪翻涌,他起身朝千吟深深施了一礼,“姑娘救命之恩,我会一生铭记于心,必将报答。” “好了好了。”千吟特别受不了这种感性的场面,立刻一把将他扯起来。 “我叫千吟,以后有需要帮忙的时候就来十方荟萃找我吧。”千吟看着他说。“树妖,下次见面之前别再损耗自己的生命了,你要真死了我可就救不了了。” 十方荟萃的账房里,谭霜正坐在桌前算账,桌上的烛苗摇晃。 房梁上突然吊下来一个人,凑到她耳边道:“忙什么呢?” 谭霜头也不回地说:“算账。” “哦。”千吟滑下房梁,靠在桌边,尾巴随意搭在谭霜腿上,被谭霜一把甩开。 “别耽误我工作。” 千吟有些扫兴地收回尾巴,在旁边沉默一会儿又突然说:“我想吃何记烧鸡了,你想不想吃?” “你今天好像很有精神啊?”谭霜瞥她一眼,“要是闲得慌就替我一起把账看了。” “我不看,算盘是世界上最强的法器,它会吸走我的耐心。”千吟向后仰靠在桌案上,“我今天可累坏了,这次的失踪案子确实不简单。” 谭霜皱起眉,“你又过度消耗法力了?” “嗯。不过这次恢复得快一点。” 谭霜看她一眼,叹口气,担忧中参杂着无奈。“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今天还算有点收获。”千吟取出一面绘花圆扇,轻轻转动扇柄,扇子的投影变大,自那转动的影子中忽而出现一只蝶妖,正伤痕累累地趴在地上。 千吟从柜子上拿了疗伤的灵药覆在她身上,灵药慢慢化入体内,蝶妖睁开了眼,撑起身子对千吟道:“多谢恩人救彩琢一命。” 千吟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色:“你应当知道,我救你是有条件的。” 彩琢抬起头道:“你想知道彭景的下落?” “没错。” 彩琢低头不语,似是在权衡什么,片刻后她道:“若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你会放我走吗?” “自然。” 彩琢仍在顾虑,这时一旁的谭霜道:“她若不想留你性命,刚刚就不会给你用那罐药了。那是价位最高的疗伤药,一罐二十两。” 谭霜提笔转向千吟:“从你账上扣。” 彩琢终于点头:“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那日我从别院后门进入卧房,立刻被缚妖索困住。情急之中,我放出一丝法力向外求助,就是那一丝法力在院中查探到了其他危险。” 彩琢停了一停,又说:“我感受到了彭景的气息,同时还有怨执的气味,还有——其他人的气味。” “其他人?” “是的,是人。”彩琢在“人”字上加重。 “果然是有人借怨执来掩人耳目。”千吟扬起唇角,“这事儿还有点意思。” 她从桌上拿起一颗掌间月,砰一声掷在地上,那莹润的珠子顷刻间破碎,困缚其中的两只怨执嘶吼着挣出来,如乌云般在屋内弥散开。 第5章 顾府家丁失踪 顾府家丁开了门,门外走进两个蓝衣修士。 前面的女子神采奕奕,背后的剑穗在阳光下一荡一荡。 后面的男子个头很高,身材却瘦瘦薄薄一片,目光满是好奇地在院里东望西望。 家丁对他的这番表现十分理解,“这宅子去年刚翻新过,这些式样都是老爷亲自敲定的,每个客人来了都夸呢。” “确实好看。”初阳称赞道。 “小池那边景色更好,我家少爷正在池边亭等二位。” 顾府的院子同其他大户相比算不得宽敞,但内在精致,多花草点缀,别有一番雅趣。 院中设有一处凉亭,正巧挨在池子边上,家丁引二人过来,向亭中人道:“少爷,青泉观的二位道长来了。” 亭中年轻男子看向来人,朗声道:“二位请坐。” 新夏和初阳落座在顾家少爷对面。 顾谅辰长相俊美,精心打理的发型衣饰更衬得他气质斐然。 “顾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初阳真诚地夸赞道。 顾谅辰一笑,算作回应。他听的夸赞多了,但得到他人的赞美,总归是一件快事。 初阳又道:“丹曦真是卧虎藏龙,近几日就已经见了两位气质如此卓绝的公子。” “哦?不知另一位是?”初阳这么一说,挑起了顾谅辰的好奇心。 “是我们前几日探案时遇到的同修,那位给人的感觉很难形容,有种又成熟又年轻的感觉……”初阳回想着说。 顾谅辰笑笑,“那若有缘真是要见上一见。”他扬手招呼旁边家丁:“给二位客人倒茶。” “不必了,顾公子还是先给我们说说府上家丁失踪之事吧,城中失踪人数不断增加,我们青泉观对此案非常看重。”新夏道。 “好,我将经过说与二位。” 新夏正欲认真倾听,方才引路的家丁又疾步而来,对顾谅辰道:“公子,门外又来了两位客人,说是来调查失踪案的道修。” 新夏和初阳听闻此话立刻对视一眼,顾谅辰注意到他们的反应,猜测另外两人也许就是初阳方才说的同修,于是对家丁道:“请他们进来。” “不用请了。” 一道声音响起,三人齐齐看向声音源头——一名头戴帷帽的白衣女子正朝亭子走来,身后跟着一男子,正是千吟和付卿二人。 那家丁回头见两人竟已自行进来,赶紧看向一旁的顾谅辰,顾谅辰脸上的笑意收了几分。 这时初阳开心道:“顾公子,这位便是我刚才提到的同修。” 千吟走到亭中自然落座,付卿跟上前向顾谅辰拱手道:“顾公子,打扰了,我们此番前来是想调查府上家丁失踪之事。” 顾谅辰不答,看向一旁家丁,“倒茶。” 待那家丁倒好茶后,顾谅辰拿起茶碗,才对付卿道:“请坐。”然后将茶碗递向他,在付卿伸手去接茶碗时,顾谅辰手腕一翻,茶碗立刻倾洒。 付卿几乎是同一时间抽起桌上茶盘去接茶碗,茶碗扣在茶盘上,只有几滴溅出。 千吟眼神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另外三人被付卿极快的反应和动作速度惊到,顾谅辰稳了稳情绪说:“可惜了,这碗茶是珍品级的君山银针,重金难求,多少人来我们府上,就为了尝上这一口。” “顾公子,”千吟的声音透过帽帘传来,“自作主张进来的人是我,你有什么不高兴冲我来,别针对他。” 千吟直白的话让顾谅辰愣住了,他脸上的不悦消失,语气里带了一点慌乱:“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好,请顾公子给我们讲讲此次失踪的经过。” “好。失踪的家丁名为张九,已在我家做工五年。据其他家丁所说,昨夜已过子时,张九突然要出门,其他人劝他不过,他便出去了,一直到今日上午仍未归。城中近日屡有失踪,我想或许张九也是为怨执所捉,便向官府报了案。” 千吟问:“他子时为何出门?” “其他家丁曾问他原因,但他不肯说。” “带我们去他住处。” 张九是外地人,孤身一人来此地做工,顾家在府中给他安排了一处卧房。 顾谅辰推开屋门,几人走入屋中,屋里陈设简单,打扫得还算干净。 千吟往门边一靠,对其他人指挥道:“床底,衣柜,瓶罐,重点找找。” 几个家丁没有动,他们看向自家少爷,等着顾谅辰开口。付卿和新夏却先一步蹲下身在屋内检查起来。 顾谅辰冲家丁点了点头,几名家丁正要帮忙,就听得新夏高声道:“找到了!” 新夏向众人展示压在床褥下的字条:“我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子时出门了!” 其他人围过来,这是一张欠条,上书: 欠债人张九,今欠万金赌坊白银五十一两,限七月十日前还清。 七月十日,就是昨日。 “怪不得老张昨天说什么也得出去。”旁边的家丁叹气道。 另一名家丁附和说:“我都劝过他好多次了,万金赌坊去不得,那里面的人咱惹不起,他非要去。五十一两,也不知道他咋还这么多钱。” “那现在……”顾谅辰看向千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下意识地听从她的指挥。 千吟:“去万金赌坊。” 几人走出屋子后,千吟停住脚步,对新夏和初阳道:“失踪案并非怨执所为,而是人为,你们若想破案,一定要将此事告知青泉观。” “是人为?”两人震惊。 “我们查过的三户失踪人家,第一户家中只有父女二人,其父失踪;第二户彭景失踪时是在城郊别院;而顾府家丁失踪却是在府外。”千吟说到这里停下,看向众人。 新夏一下了然:“也就是说,凶手专挑人少的地方下手!” 千吟点头:“没错,怨执可不会动这个脑子,这种有计划的作案,必然是人为。” 旁边的家丁质疑道:“怎么可能,你是说这么多人失踪都是人干的?不是怨执,那也有可能是妖啊!” “是啊,人都这么恨妖了,一出事就怀疑是妖所为,那妖捉人还需要用怨执打掩护吗?”千吟的声音从帷帽下传来,掷地有声。 那家丁沉默了。 顾谅辰吩咐人备马车,几人登车前往万金赌坊。 抵达下车后,顾府家丁在赌坊门口找了个管事模样的人,“找你们当家的问点事。” 那管事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慢条斯理道:“我们当家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那家丁向后一指,“这位可是顾主簿家的公子。” “哦?”管事仍是不慌不忙的,“我且去问问当家的,你们在此稍事等待。” 不多时管事便回来了。 “我们当家的说了,不见。” 家丁怒道:“我们可是来调查失踪案的,耽误了案子你们赌坊负责得了吗?” 那管事整理整理衣袖,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这时,千吟上前对管事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交流几句,那管事又进去了,再出来时,一改方才的态度,提着衣摆一路小跑到千吟面前:“当家的请贵客上楼。” 几人难以置信地看向千吟,千吟耸耸肩道:“我给他说,只要你让我们进去,顾公子就请你去他家喝千金难买的好茶。” 众人皆知千吟是在开玩笑,唯有初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看来这君山茶名气是真的大啊!” 顾谅辰尴尬地轻咳两声,恨不能钻进马车里立刻离开。 管事又道:“当家的说,贵客只可带两人一同进去,还望客人理解。” 千吟转头看向付卿,付卿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朝她微微颔首。 “芦道长,顾公子。” 新夏和顾谅辰被千吟点了名字,连忙跟上前,三人随管事一起进入赌坊,绕过一张张赌桌,到达一间密室内。 密室内,一个身材略显圆润的中年男子正在逗一只小兽。 管事的上前一步道:“当家的,客人到了。” 男子抬起头,视线在三人身上绕了一圈,最后定在千吟身上。 “贵客临门,欢迎欢迎。不知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千吟从进门后视线便一直落在赌坊老板手边的小兽身上,她方才确定,这只兽是琥禄妖兽幼崽。琥禄妖的角骨有延年益寿的作用,常有私猎捕杀琥禄妖取骨转卖,但如此光明正大将妖兽养在身边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 千吟将欠条递给他,“这个张九,你可曾见过?” 男子瞥了一眼欠条内容,笑道:“见过,此人昨晚才来清了帐。”他眼睛一转,瞄在顾谅辰身上,“客人找张九有事?” 千吟不答,反问:“张九昨夜几时来的?” 赌坊老板脸上挂笑,身子却向后一仰,打起了太极,“亥时,还是子时?我也记不清了。” “万老板这是在跟我打太极吗?”千吟声音沉了沉。 万老板听到这话慢慢收起笑,脸上表情变得阴狠,“怎么能怪万某打太极,是阁下只问不答,没有诚意啊。” 两人无声对峙,室内气氛如绷紧的弓弦,旁边的新夏和顾谅辰虽也见多识广,但在这样的压迫感下仍感到冷汗直冒。 来客自称是十方荟萃的人,万老板知道十方荟萃的实力,但他不是个愿意吃亏的人,必要时他宁肯硬碰硬。万老板是手上沾过血的人,他不怕硬碰硬。 千吟也在心中权衡着,她知道万老板的为人,也知道万金赌坊的处事风格,此刻硬碰硬,只会耽误破案的黄金时间。 千吟主动退了一步:“张九失踪了。” “失踪了。”万老板重复了一遍,随即吩咐管事:“翻账目,看张九夜里何时来的。” 管事取出账本,查阅后回道:“是子时三刻。” “还清钱他就走了吗?”万老板问。 “又赌了两把才走。” “走的时候几时了?” “约莫又过了半更。” “有人知道他离开赌坊后去哪了吗?”千吟问。 万老板看向管事,管事摇摇头:“昨夜是我值班,张九输完钱就一个人走了。” 万老板又换上那副笑脸:“我看哪,这家伙八成喝醉了在哪个草垛子里睡觉呢,你们不如回去等着,说不定他醒了酒自个儿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