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在西西里的故事》 第1章 过去的故事 我出生在西西里,卡塔尼亚塞塔是个美丽宁静的城市,是我的故乡。每年都有不少游客前来参观风景,实际上我们还是很穷的,维持温饱就很费力了。 外乡人说起西西里还是柯里昂镇最有名,那里离我家很远,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教父》这部电影已经风靡全球,我不觉得酷,也不想跟黑手党扯上关系。还有巴勒莫,西西里的首府对我是很遥远的,小时候我没想过要离开故乡。 这片土地哺育了无数生命,我也是其中之一,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洋是我时常看到的景色,绵延不断的茵草坡上面长着如同雪绒一般的细小花朵,粗壮的橄榄树像年长女人们的脊背,一切都是令人安心的。'' 我喜欢躺在山坡的茵草地上,让夏日旷野的风吹拂脸颊,温热而充满自然气息,干燥的泥土气味和散发清香的草叶是最好的哄睡工具。 如果看到有阴沉低垂的云移来,还有感受到空气中的湿润水汽,柑橘柠檬和油橄榄特殊的香气裹在风中,那时我就知道该回家了。暴风雨会从茂密的山谷林木中席卷而来,洗刷大地制造水坑,自从在水坑里蹦蹦跳跳把门牙摔掉之后我就不再玩这个游戏,那段时间说话都漏风。 偶尔在外面待的太久,我最好的朋友里苏特·涅罗就会带着雨伞来找我,他会喊我的名字,约兰,这是我的小名,他像大人那样称呼我的小名,就像我也会喊他里兹而不是里苏特。 我们关系很好,几乎形影不离,像是同一颗橄榄树上生出的两条枝桠,我也确实经常待在橄榄树上,里苏特会来找我。要是发生极其罕见的吵架情况,我们就会一脸生气的直呼对方大名,想和好就会试探着喊小名。 这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比我细致多了,儿童时代即将结束的那两年他能玩耍的时间少了很多,因为他的侄子出生了,他被他的堂兄收养,受了他们很多照顾,所以总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回报,他太有责任心了。 他不止要照看刚学会走路的小侄子,还在跟他的堂兄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铁匠,他们涅罗家祖祖辈辈都是铁匠手艺人。 这在西西里很常见,我们的故乡卡塔尼亚就有很多这样的人家,比如我家的成员基本都是木匠,不出意外有一天我也会成为木匠,以前的话是不让女孩子学手艺的,现在时代变了嘛。 我是木匠夫妻的第三个孩子,在我之前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我是他们最小的女儿。 村里的孩子不算多,稍微长大一点,大约14、5岁就算大人了,约定俗成般留在家里干活,等到再大一点就会结婚组建家庭。西西里人很少分家,就像我的哥哥嫂嫂姐姐就还在家里,生活说不上富足,倒也足够满足一些不过分的小爱好。 实际上我十岁不到时就已经算是半个小木匠了,我能在没有大人帮忙的情况下完整雕刻出木偶,暂时没法打磨大件家具,那才是我家的主要营收。 我喜欢和里苏特比较谁的作品更完整更美观,事实上我们一个刻木一个打铁根本没有可比性,那就是一点同龄人的胜负欲。 别看里苏特平时很稳重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实际上他也有挺孩子气的一面,这场手艺比拼大赛才会持续好几年。 里苏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差不多大,好像很早之前就一直认识了,也记不得一起玩耍是从哪个时间节点开始的,成为朋友就更是理所当然的事。 里苏特看上去有些凶巴巴的,或许是因为他天生有一双由黑色巩膜和红色虹膜组成的眼睛,这真的超级酷,管不住嘴巴对他的外貌发表没礼貌言语的家伙都被我教训过,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的挚友! 好吧,里苏特个子和力气都远远比我有优势,没关系,等我的发育期先到我会有一段比他更强壮有力的时期,而且只凭现在的力气我也比别的同龄人会打架多了。 里苏特看着很有酷哥幼年体风范,别的小孩子们在他面前都很乖巧听话,但他其实不凶,对小孩子也很友好,只是性格相对严肃一点,我可是知道他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在我和他都还是一个小小的小豆丁时,我们还为到底谁捡的橄榄更漂亮而打过架呢,虽然他稍微长大一点就不这么做了。里苏特的父母在他六岁时出意外去世了,人成熟似乎就在一瞬间,他被收养后就沉稳了很多,尽管亲人也很温柔友好,谁也替代不了父母。 他小时候也是爱笑的孩子,我姐姐觉得我太闹腾,最怕我吵她,每天都巴不得里苏特来找我玩,这样她就能暂时得到安宁。结果我们两个待在一起更吵了,我爱讲话大笑,里苏特总给我捧场,于是我越发外向有自信,姐姐无奈的接受了现实。 和我相比里苏特的活泼就不那么外露,而我是一个直率野蛮的孩子,我知道他喜欢听我胡编的故事,他还会记住偷偷讲给他的侄子听呢,小朋友早就在我这里把他叔叔的底抖了个遍。 我们的童年就是这么简单快乐,除了漫山遍野的跑和玩闹就是在家里帮工,学校只是一个偶尔去一下的地方,很少有孩子一直读书的,没钱没闲没这个观念。 我记忆里特别深刻的是十三岁那年,步入青春期后性别差异就尤其明显的表现出来,但这不影响我和里苏特的友情,我们才不会因为莫名其妙的纠结就疏远对方。 比较烦人的是大人们喜欢打趣我和里苏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形影不离,还有人建议我们长大以后就结婚吧,很大声的说里兹将来一定会是个可靠的男人。 我讨厌别人拿我当下酒菜,当然我也知道他们没有恶意,都是看着我们长大的长辈。 但我还是决定要反驳一下,我们之间纯洁的友谊才不要沾上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拉着里苏特的袖子打算让他也加入我的反驳中去,结果没拉动,转头一看他竟然在看着我,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和等待,又似乎有了一些不同的感觉。 经常待在一起就会无意识忽视对方的长相,我这才发现里苏特的脸颊已经褪去了婴儿肥,他抽条很快个子长高了好多,不算长的银发干净利落,眼睛的轮廓也更加锋利有少年气质。我一时间居然呆住了,我第一次注意到他不再是可以和我睡一张床的小孩子,男孩成为了少男,女孩成为了少女。 我想起我姐姐也说过,还小的时候天天跟里苏特待一起没什么,等到大家都长大就各有各的生活了。 那时我不以为然,长大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抽象了,我只知道我要跟里苏特当一辈子的好朋友,我绝对不会因为长大就和他陌生起来,我这么跟里苏特说的时候他的表情既高兴又失望。 但是我的心在看向他的那一秒改变了,我好像没办法只把里苏特当做朋友,突如其来的懵懂心情毫无征兆,比夏日的暴雨还无常。 我就这样度过了一段纠结的时光,因为我老是叹气还时不时说些他听不懂的诗句,我学了一点拉丁语就自己造诗。里苏特怀疑我是淋雨感冒了,特意给我煮加了橙子皮的姜茶喝。这个呆子,我忧郁的喝掉了,然后继续伤春感秋。 这种心情没有持续很久,和暴雨一起结束的是我的忧郁期,如期而至的阳光把土地和我的心房都晒得爽朗又干净。 那天的太阳很晒,我们躲在树荫下乘凉,明明只比我大几个月,里苏特已经很高大了,不过离一个男人还有很遥远的距离。和他相比我只是一个身高体重中规中矩的青少年,力气倒是因为经常干活挺大的。 我们给种植了橄榄树的果园除虫除草,这是兼职,有工钱拿的,由于我们动作快又不躲懒,大人们很乐意雇用我们帮工。 天气太热了,完成工作后我们就那么躲在树荫下,阴影隔开燥热的日光,也隔开外面的世界,只有浅浅的橄榄香气和树皮气息还残留在指尖。 虫鸣和树木枝叶摇晃时发出的声响是令人心情平静的白噪音,伴随着我整个少年时代。 里苏特取下了草帽,汗水顺着他的下颌骨滑过脖颈流到胸口之下,胸膛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我们都很累,谁也没说话。 我本来想像以前那样靠在他的肩膀上休息,又忧伤的想起我们不是小孩子了不能这样,无法理清的情绪又随着树荫回来了。 里苏特不解于我为什么要费力的靠到粗糙的树上而不选择他,他疑惑的眼神隐隐有些失落,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到现在也不能说明白的决定。 我在莫名鼓动的心跳声中鼓起勇气贴近了里苏特,他讶异的看着我,但没有躲开,这更加给了我鼓励,**的阳光穿过树木间隙投射到皮肤上,我也顺理成章亲吻到里苏特的脸颊,那一瞬间我的体温比太阳还烫。 我终于感到羞怯,可是里苏特没有给我后退的机会,他的手掌按在我的胳膊上,很烫,他的嘴唇是凉凉的,还有些干燥,轻轻落在我的额头,留下一触即离的温度。 我最后像他期待的那样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欲掩弥彰般把草帽盖在脸上当做挡太阳,我能感受到里苏特轻轻低头抵着我的发顶。 夏天真热,让人目眩神迷。 那时我的世界很简单,一切都是一眼可以望到尽头的,快乐而没有变化。 上帝的儿子是圣子,农民的孩子是农民,里苏特是铁匠的儿子,他将来也会成为铁匠,所有人都是这样,世代的轮回从未改变。 我有时候会感到惶恐,不出意外我将会成为像我的母亲和姐姐那样的女人,这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只要走上去,尽管会失去乐趣,但人生将会无比安稳。况且比起以前的女人们,我至少能成为一个识字的木匠。 我应该知足,但不知足的声响总在夜深人静时在我的心中嗡鸣,在西西里的乡下,孩子们勉强读个小学认识几个单词就很不错了。 我的母亲和父亲甚至没读过小学,他们出生在这片土地,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方式。他们生育了三个孩子,偶尔为我们感到烦恼,毕竟孩子们尖叫大笑大哭真的很吵,但他们更多时间会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哪怕是在别人看来如此普通的孩子,也是他们心中最可爱的珍宝。 我原本以为我会像我认识的姐姐们一样顺利长大,到年龄和顺眼的人结婚,我会生下三四个可爱的孩子,直到岁月让我不再年轻,我也会变成如同橄榄树一样粗壮可靠的年长女人。 尤其在和里苏特恋爱之后,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有些感情在我鼓起勇气亲吻他后就变化了,变得更粘稠,更紧密,无法分离。 我曾经无比期待嫁给里苏特的那天,我想成为他的妻子,像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那样平淡而幸福的度过一生。 照道理这就是普通人的幸福,可那种不满足还在拉扯我,我说不出哪里不好,家里并不富有但从不亏待我,邻居们嗓门很大却热情真诚。 ……而且还有里苏特,里苏特·涅罗,我喜欢的人,我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如果能和他在一起,我想我可以不去在意心底偶尔冒出的不满足,13岁出头的女孩子和男孩子都过于单纯,我们只是以为我们可以按照既定的道路走下去。 在1987年的秋天即将结束时,我和里苏特去镇上送货到书店,是一位店长老奶奶要求定做的书柜,她在看过我做的木偶后很喜欢,还订购了一批当装饰品。 我会开车,乡下才不管什么没到年龄不要碰车,姐姐教我开车的时候她都只有17岁,我当时也才10岁,里苏特也一起学了。 那天家里所有人都很忙,虽然我能开车把书柜送过去,想只靠自己的力气搬动组装就很困难了,尽管同龄人中很少有比我更会干活的,力气还不够大也是现实。 于是里苏特和我一起去,他那天后向我承诺将来一定会和我结婚,明明还没长大就已经很有大人的风范了,他已经在学着怎么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让我觉得他值得依靠。 我告诉他在我看来他和以前区别不大,他会感到疑惑,疑心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吗?他这么问我,他该怎么做我才会觉得好呢? 我喜欢他那样的神情,他的眼睛里只有我,继续让他困惑我不忍心,年轻的恋人依偎着彼此,让他知道他一直很可靠。 我知道他一向说到做到,他就是那种习惯做出保证用行动践行的实干派,他不会城里人那套花言巧语,但不代表他是闷葫芦,他很会表达感情,从不让人自顾自猜测陷入不安。 我喜欢他,我相信他。 店长奶奶很意外是我们两个未成年人来送货,我向她表明尽管我们年龄不大,但绝对可靠,并用熟练的组装技术得到了认可。 因为家里没人,我看着店里还没摆放好的藏书突然有些心动,我喜欢读故事,乡下的教堂里神父会教给我们一些知识,我总是第一个掌握的孩子。 店长奶奶同意了我的请求,她说她随时欢迎热爱知识的孩子光临,里苏特也陪着我。 我第一次了解到世界上除了青草地橄榄园和天空大海还有如此丰富的知识,不是圣经里赐福与赎罪的故事,那是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全新世界,那就是能让我心中的不满足得到满足的养分。我几乎是如痴如醉的仿佛浸泡在深海里汲取新事物,几乎忘了时间,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里苏特提醒我该回去了,我只好恋恋不舍的归还书本,值得高兴的是店长奶奶告诉我期待我继续过来,她还干脆把那本没看完的书借给我阅读,只要准时归还。 回去的路上我难得没有说话,我感觉我的灵魂还在回味,我遇到了比做木匠工作更有趣的事情,那是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那天的晚饭里苏特在我家吃,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洗碗我擦桌子,太阳在卡塔尼亚不会很早落下,我们用肉眼能看到不远处的埃特纳火山。 这座火山曾多次摧毁此地的文明,也多次重新哺育文明,肥沃的火山灰是植被得以生长和人类得以延续的根基,它带来死亡,也带来新生。 我们都是大自然孕育的孩子,我沉默的注视着远方,发觉自己原来如此渺小,夕阳倾泻在里苏特身上,他缓缓靠近了我,让我的目光回到他脸上。 里苏特突然对我说,去读书吧,约兰。 他没有给我立刻回答的时间,他说我很有才能,我不应该一直停留在偏僻的乡下,我应该去市里读初中和高中,我一定会取得好成绩,我绝对可以考上大学,他是那么认真,确信我能做到。 差不多的话我姐姐也对我说过,她年龄更大,想的更多,姐姐在第一次听我六岁向她讲述我刚读的圣经时就露出了这种表情,但她更遗憾,她那时刚决定不去读初中了。 她说,约兰,你和我们都不一样,如果有钱一切都不会是这样,彼时的我懵懵懂懂,姐姐最后也只是摸摸我的脑袋让我玩去吧,我回去睡觉的时候才发现她把她的小学课本留给了我,她学习不差的。 里苏特也这么说了,这一刻我有很多想说的话,可我又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我的心脏疯狂跳动,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我几乎能想象到我的人生不仅仅只有柠檬橙子和橄榄,我也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我、说不定我会去到书里和游客们所描绘讲述的世界,广阔的未来同样属于我。 可我想起了我的家人,我最大的哥哥没有读过一天书,他四五岁就在帮着父母干活,我出生时他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木匠了。我的二姐姐读过小学,她在即将升入初中时放弃了读书,她也回家干活了。 我比他们更幸运,我正在念中学,尽管那只是一个很简陋的中学,父母在收到我的成绩单后什么也没说,掺杂着太多复杂情绪的喜悦快要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本来我应该像姐姐一样早就回家的,但我没有,我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偏爱。 然而这样的特殊能持续多久呢?我们都默认最多读完初中我还是得回来。有些事情恰到好处最好,不宜多想。 里苏特的话再次让我产生期待,可在我为难的扣手指时,我感受到自己粗粝的指腹,思维一下子就被拉回现实里,那是劳作留下的痕迹,我没见过我身边有哪个女人拥有一双漂亮的手,摆在我眼前的不是对未来的畅想,而是必须努力才能维持温饱的现实。 “可是我没有钱读书啊,家里还需要我帮忙才行。” 我沉默片刻后只能这么说,就算是孩子也知道钱有多重要。如果我真的去市里读书那一天下来几乎不会有时间放在家里的店铺上,我做的手工艺品也是家庭中重要的收入来源,而且也没有更多钱供我读大学。 这就是现实,我没有埋怨过,因为我现在拥有的远远比我的父母兄姐多。 里苏特那双奇特的眼睛充满了我看不懂的情绪,有他的考量,他轻声说出的话语在我心上敲起强烈的激荡。 “我会赚钱,约兰,你会有钱读书的。” 他是比起语言更愿意用行动表达的人,可是承诺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了,偏偏我知道他从不说谎,他真的会背负起我人生的重量。 出于一种说不清的渴望,我没有拒绝他,我太想得到不一样的走向,以至于我恨不得爸爸妈妈快点回来,我要跟他们说,我很聪明,让我继续读书吧,我会从现在开始更加用心的学习,我会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我不会让花在我身上的钱变成浪费。 说起来我们的村上有小学,由于人太少干脆不分年龄混在一起读书,大部分孩子来个两三天就再也不来了,我和里苏特的坚持才显得如此罕见,只是他没去初中了。 而且说是学校,这里更像是一个用来在家长忙碌时暂时收容孩子的场所,我们很少上课,学的也是圣经,老师就是神父,他同时是校长,总给我们讲一些古老的故事,午饭后带我们进行祷告。 我其实早就知道我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我第一次读完圣经就能够完整的复述出来,不管多么晦涩难懂的文字和故事我都能很快理解,我没有为此过于骄傲,因为我已经明白意义不大。 乡下的孩子没有淑女绅士这个概念,我们都是野蛮的,我的手因为总是打磨木材而格外粗糙,掌心的茧子保护我不会轻易被割伤,我不觉得这样的手难看,那可是我拥有一门技术的象征。 我喜欢当木匠,我做的木艺品很受顾客的喜欢,本来母亲想要买下我的第一个作品,但她不知道我真正意义上的开刃作早就和里苏特互相交换了。 我知道我真正不满足的是什么,那些简单的知识我早就已经学会,学校能教给我的太少了,神父也是这么说的,他看我的眼神带着遗憾,我姐姐对我也是这么遗憾,因为一个偏僻的乡村无法供养我,或许我会离开,更大可能则是留下,直到我变得平庸,平庸到再也不会回忆曾经的才能。 但是现在一切将会改变,我克制着激动的心情向爸爸妈妈讲述我的心愿,成绩单已经证明了我确实有可以继续读书的才能,他们也是出于一种期待才没让我回家。 我的哥哥知道以后沉思了片刻,他和嫂嫂商量好后都对我表示支持,让我不要担心学费,姐姐直接把自己攒的钱取出一部分交给我,她比我想象的更高兴,准确来说所有家人都比我想象中的更高兴,就好像一直在等待我提出请求,他们的孩子任性时并不会被指责。 我感受到了他们的期望,以及那说不清楚的遗憾,如果有一个孩子能够有一条不同于木匠的路,他们都愿意我去走。 爸爸妈妈比我更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我的脑袋,他们的面容因为常年劳作而尤其疲劳,那是过往的贫穷深深雕刻出的印迹,比雕刻木偶更轻易。 我是狡猾的,爸爸妈妈本来就为哥哥姐姐没法读书而愧疚,我知道在现在,虽然家里经济上还算过得去,但要全力供养一个学生就会产生负担,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读书,他们一定会答应的,代价就是他们会更辛苦一点。 我的家人们在知道里苏特也会赚钱供我上学时很诧异,他们都觉得我将来会和他结婚,因此即便不舍得还是允许我们交往,他有着大家都认同的好品格和担当。 不管里苏特是否把他自己当做大人,在真正的大人眼里他就只是孩子,和我一样的孩子,他还是需要被照顾的年纪。 那一天里苏特的堂兄堂嫂和我的爸爸妈妈谈了很久,我们都只能待在外面等待大人商议的结果。 结果是可以,但是里苏特也会和我一起读书,等他初中毕业再去成为一个能够供养未婚妻的男人吧,小孩子就不要说那么沉重的话了。 我很高兴,抱着里苏特蹦蹦跳跳,惊喜到忍不住尖叫唱歌,他也是,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我都能听到他蓬勃的心跳声了,哪怕大人还在看着。 年长的人们温和的注视着我们,似乎要从年轻人身上看到那个令人向往的可能性。 * 市区的初中很不一样,我顺利通过入学审查考试,还顺带辅导了里苏特,他头脑灵活,只是很少花时间在学习上,他比我更忙一点。 联系市里的初中还是神父帮忙的,他也乐于看到我去发挥自己的能力,他总认为泯然众人太过可惜,但凡有一点可能就不该放弃。 我每天都很兴奋,在学习上有用不完的精力,任何知识我都能快速的理解,我学得比谁都好,老师说我是个天才。偶尔也有同学议论我一个乡下人为什么会学这么快,实际上他们没那么关注我,反倒是我和里苏特同进同出更有话题度,说我们是一对乡下来的情侣。 十几岁的年纪本来就在激素水平很高的时期,所有带有粉红泡泡的事情都比课堂更有趣。 那些不算过分的恶意我都没空搭理,因为毫无意义!我不必浪费时间和他们打交道,我能读书,有里苏特在,家人支持我们,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令人快乐的事吗? 上天总是眷顾我们的,一切都在变好,我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回家以后我不会完全埋头在学习里,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我依然会偷偷雕刻木偶和打磨小件家具,我不能理所当然的接受家人供养从此什么也不做。 里苏特回家就要带孩子,他的家人同样比以前更忙,得到我家人的认可后他们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生活是辛苦的,好在我们能看到希望。 里苏特的小侄子快四岁了,小小一个软乎乎的,他特别乖巧懂事,尤其亲近里苏特,小朋友已经能把话说得很清楚,还问我什么时候和他叔叔结婚,哪个大人教他的?我和里苏特都有些不好意思,但不回避问题。 大概是成年后吧,现在说结婚还太早,我知道我会嫁给他,他知道他会娶我。 课本还摆在我的桌子上,里苏特坐在我房间的地毯上给他的侄子讲故事,窗外的天空晴朗旷远,刚摘的橄榄咬一口清爽又提神,我想我们以后有了孩子也会是这样的吧,对我来说这就是幸福的具象化。 升上初二的时候我长高了很多,而里苏特比很多成年男人还要高大了,唯独身躯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特质,他不瘦弱,说他是男子汉完全不作假。 比起那些不重要的事情,越来越优秀的成绩才让我喜悦,村里人对于我一个木匠的女儿跑去读书的质疑消失不见,他们同样惊奇于一个在泥土地和山林间打滚奔跑的女孩会变得体面又文明。 在一个从未有变化的地方,特殊就意味着不合群,也意味着希望。 里苏特每个月都会把干活赚到的钱给我买资料,只靠学校还不够,他坚定的认为我需要更多更好的东西,接触到的世界越大,我们就越清楚自己还是很渺小的。 我知道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很固执的人,即使我告诉他目前钱还够用也不能拦住他更努力的在空余时间工作,他说他会赚钱给我不是开玩笑的,谁也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有时候我也发现里苏特有些大男子主义,不是那种女人就该相夫教子不能抛头露面的大男子主义,而是他觉得他作为男人就应该为重要的人付出更多去养家,他不愿意让我操心读书之外的事,他语重心长的安慰我什么也不要担心的时候真的就像我爸爸妈妈一样,我怀疑他既把我当恋人,也把我当女儿。 成为初中生后的暑假我就不像以前那样天天打工兼职帮工了,姐姐坚决反对我去店里帮忙,还嘱托里苏特看好我,既然决定要成为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就拿出全部努力去证明。 我的可能性就是姐姐的可能性,她期盼我走上和她不同的道路,她不允许我重复木匠女儿的人生,她想在我身上看到或许也曾属于她的未来。 可是灾祸来临时从来没有预兆,我们的初二还未结束时发生了谁也没能预料到的事故。 里苏特的侄子被酒驾司机撞死了,超速,在乡间道路飙车。 他的堂嫂几乎哭到要晕过去,他的堂兄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安抚妻子,一个稚嫩可爱的小生命永远沉睡在棺木中,被埋进黑暗,他才四岁。 我呆呆的站在教堂,眼中全是缝补过依然难以掩饰可怖伤痕的孩子的尸体。 这太突然了,我无法置信。 更糟糕的是我们得知那个司机大概率只会被判处几年监狱服刑,四年而已,一个无辜的生命只需要四年就能偿还吗? 我看着精神气几乎被抽离的涅罗夫妻,谁也没法接受这个现实,无论如何他们的孩子都不能回来了,而普通的铁匠根本没有办法去为这种不公抗争。 开庭当天是我和里苏特去的,那可能就是一切不幸的首章,我们见识到了从未接触过的无耻和卑鄙做派。 法律不公平,司法不公平,警察不公平,杀人者毫无愧疚之心,他为自己即将被判刑而不满,却一丝一毫也没有对被他害死的孩子表示歉意。 为什么?我知道我这个问题就像我的童年一样近乎无解,因为世界就这么残酷,连太阳都不会照耀每一个角落,但是凭什么?凭什么我们就得无能为力的接受? 我要去改变这些不公,我心中确认了我将来一定要去做的事。 里苏特也很让我担心,他的侄子可以说是他看着出生长大的,也算是他带大的,如同真正的兄弟。 我每次回忆起法庭上他那仇恨的目光就无比心惊,那时我只能按住他的手,我害怕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涅罗家不能承受第二次失去了。 从那天起里苏特不再去学校,他的堂嫂从儿子死后就一蹶不振,还生了一场重病,痛苦和忧郁把这个还很年轻的女人压垮了,没有人舍得苛责失去孩子的父母。 他想减轻堂兄家的负担,他就是那么看重责任的人,他不会逃避任何事。 强烈的不安让我夜不能寐,我总是想起他那时的眼神,仿佛他也被带走一半灵魂。 里苏特还是照常送我上学接我放学,他比以前投入更多注意力用来保护我,他害怕我也受到伤害,我能意识到,所以一在校门外看到他就迫不及待跑向他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在乡下大家表达感情都很含蓄,爸爸妈妈很爱我最多只会摸摸我的脑袋,哥哥姐姐敲我额头既是亲近也是警告,恋人们约会坐在一起都不好意思看对方的脸。 我偏要直接明了的表达我的感情,我喜欢一个人就要坦诚告诉他,我每天都会把我在学校遇到的事分享给他,大多是新学了什么,还会把他以前很擅长的科目知识做好笔记给他,哪怕不去上学里苏特也可以学到一点,他之前对理科很有兴趣。 学习之外的事没什么可说的,我没有别的朋友,同学对我没有恶意,也没有好意,出身乡下只是原因之一,主要是我不会主动搭话,我把时间全部用在学习上,既不时髦也不融入集体。 里苏特总是会认真的倾听,他看向我的眼神还是很温柔,为我的成绩感到骄傲。 可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里苏特的手上有被高温烫出来的血泡,而我因为这几年很少接触木工,手上的茧子渐渐变成写字留下的那一点。 慢慢的,里苏特不怎么看笔记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让我不要为他的事操心,我需要把时间放到自己的身上,而他不需要那些东西了。 他的态度是那么认真,真心认为他会耽误我的时间,我想生气,但我怎么能对他生气,正是因为我们对待彼此都是真心的,才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里苏特怕我多想,他安慰我他已经可以靠自己的能力独立了,他不觉得成为铁匠是一种不幸。可他不希望我成为木匠,我的人生必然不同于他。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里苏特变得更加安静,他以前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不管是和大人交谈还是和我聊天都很有耐心,有问必答,会照顾我们的情绪。 我想哭,不明缘由的想哭,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在变大,不管多么努力想要维持,我最害怕的是我们都在默许这种差距扩大,难道有一天我会彻底和里苏特因为无奈分开吗?怎么可以?绝对不可以! 里苏特当时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的要帮我擦眼泪,我本来该打趣他难得的失措,我应该擦掉眼泪再告诉他我很好,我没事。但我死死抱着他,熟悉的气息和温度让我更加难过,为什么他离我这么近,我却不可控制的在恐惧失去呢?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对吗?” 我埋在他怀里,试图用言语和心跳声去确认他是否还爱我,他是否将来也会爱我。 “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不爱我了吗?为什么我觉得你想远离我?里兹?为什么?” 我年轻的男孩轻轻吻着我的额头,眼睛,脸颊,唇角,呼吸交融在一起才肯稍微松开我一点。 “约兰,我向你起誓,我的心中永远只有你,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会爱你,我绝不希望让你难过。” 他的声音很沉静,像他一样给人信赖感,他不会对我说谎。 我应该感到安心的,可我的心就像多年前一样仍旧不知足,我应该相信他,我爱他。 * 15岁时我顺利考入市区最好的高中,老家所有人都为我高兴,一个不可能似乎要变成真正的可能了。连里苏特的堂嫂都来我家送了我一条她亲手编织的围巾,她的手艺很好,她做的针织制品比大部分商店出售的商品还漂亮暖和。 和我嫂嫂差不多年龄的女人轻柔的为我围上试戴,她看我的目光像隔着眼泪蒸发的雾气,她提到里苏特,但很快止住话头。 我其实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对里苏特感到抱歉,那个孩子撑起了涅罗家一半的责任,没能再去上学,他本来可以像我一样的,还有她的儿子,如果能长大也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我拥抱了这个比我年长的女人,小时候她比我高,比我结实,现在被我抱着却非常瘦弱。 生活还在继续,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市里的冬天更冷,学校也更远,我得住宿在学校,不然开支更大,同时能见到里苏特的时间就变少很多。 我们谁也不会停下脚步,已经走到这里了,继续前进才不会辜负期待。 我见到了更广大的世界,我发现我以前害怕和里苏特分开是太幼稚了,我还是喜欢他,我爱他,彼此的心相连着,就不必为距离感到恐惧,信赖也是必须给予对方的品质。 我们保持着稳定的恋爱关系,每个月的假期都会回家。 我和里苏特在童年时常玩耍的茵草坡上看天空,我们看过无数次的天空依然澄澈明净。他很累,毕竟铁匠铺的工作真的很忙很辛苦,还要兼职攒钱给我买课外资料。而且他觉得我长大了也应该有一些年轻女孩们都有的东西,漂亮的发卡,合脚的皮鞋,好用的钢笔,就像怕迟一点我就收不到。 我没跟他说我也在做兼职,因为他肯定不赞成,我让他枕在我的腿上休息,故乡的风依然吹拂着它的孩子们,流动的云还会回来,草叶的清香与吹动时的窣窣声是安眠曲。 太阳偏移落下,清晨如期而至。 回到学校我就继续读书,同龄的女孩子们商量着周末去哪里玩,男生们走着走着就空气投篮,食堂的阿姨叔叔们议论着有个杀人犯逃狱了还没找到,警察都是一群没用的税金小偷,然后在学生们来吃饭时打上满满一大勺。他们是真的很热心,但食堂的菜也是真的不好吃。 我依然不关注外界,也不交朋友,值得一提的是比预计的早一年完成高中课程去参加大学考试。 只是在我即将成年时里苏特还没有提起求婚的事,他似乎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还不告诉我在做什么,我相信他不会忘记的。 暂且冲散我疑虑的是我收到了心仪的博洛尼亚大学法律系的录取通知书,我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用尖叫表达喜悦了,但还是没忍住激动的围着爸爸妈妈转圈,哥哥姐姐尤其为我高兴。 他们决定在我生日那天给我举办升学宴,里苏特比我大一点,两个月前就成年了,那天我特意请假回来看他,结果他还有点生气,但我知道他其实很开心,我们可不能错过彼此最重要的节点。 我超级期待里苏特的礼物,我想他会不会向我求婚呢?我一定会答应的。 幸福的泡沫让我对着他叽叽喳喳讲述对未来的期待,说着就跳起来让他抱着我转圈,揪着他的头发索取热意,我几乎眩晕在美好的未来中,因此错过了他的目光,也没能分辨出他的吻比平时更激烈。 我畅享着我的大学生活,我说我毕业后会去考法官,我要改变意大利司法的不公现状。里苏特给我梳理头发的动作在这句话说出口时顿住了,我太高兴了,没能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异常,也没发现那些宛如诀别的前奏。 我满心以为我将拥有一切。 我生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里苏特没有准时回来,我很担心他。 ……他回来了吗?我找到他了吗?雨好大,还是谁在哭?后来的事呢? 我不记得了,我下意识不想回想,就好像有鬼被关在门后等着我打开,我才不要呢。 我把目光和注意力重新放到里苏特身上,我得看着他,不然他会不开心。 他在准备出门,明明是晚上,他都不用休息吗?我不放心只好一起跟着去,毕竟我们约定过永远在一起。 诶,说起来他那时有回答我永远在一起的誓言吗?算了不要紧,约定是不否认就生效的东西。 比起这些他成年后的打扮真的很奇怪,戴着末端装饰了金属球的兜帽,金属球上还刻着字母,那个毫无遮挡功能的X绑带上衣是什么呀!黑白条纹裤也是我无法理解的审美。 我记忆里的他可是个很朴素的青年,是啊,那时他还很年轻呢,长大以后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 里苏特穿行在夜幕中,谁也没看见他,也没人看见我。 我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因此我可以尽情的对他念叨,在落叶飘来时故意拨动方向让它落到他头上,他对这如同灵异事件的场景习以为常毫不惊讶。我还能以比他更高的视角看清前方,多有意思,以前都得他把我举到肩膀上才行。 他回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这作息太不健康了,还好他还是讲究卫生的,公寓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是没把我们的合照摆在客厅。没关系,这种小事我会原谅他。 里苏特没有打开房间的灯,他居然用凉水洗澡!还不穿上衣,就仗着年轻折腾吧,老了会得风湿的,我可不会照顾一个不爱惜身体的老头子。 “……约兰,你在吗?” 我年长的恋人呼唤我的名字,我才不要回应他呢。 “约兰。” 他笃定我会理他,好吧,他赢了,我可是很心软的人,舍不得让他失望。 “我在这里,里兹。” 我从黑暗中出现抱住他,搞不清是谁被冷得瑟缩了一下,里苏特紧紧束缚住我的腰腹不许我放开,脑袋贴在我胸口倾听已经不会发出跳动的心脏。我只好包容他了,揉揉他的头发告诉他我一直在呢。 “今天为什么装作看不见我?”他闷闷的问我,并不接受我的解释。 哎,固执的人就是很难哄。 可配合bgm食用[奶茶] 《诀别书》 《死别》 《for フルーツバスケット》 《The loneliest》 《lil''goldfish》 《衝擊》 '' 与中国人相同,西西里人十分重视“根”的概念。他们的根深植于对家乡满怀的激情与热爱中:阴郁的暴雨云里时隐时现着易变的群山;盛开的柠檬和橘树林香气袭人;如茵草坡上,撒满片片雪绒般细小的野花。人们顽强地保持着历经变革沿袭下来的宗教传统,而一切西西里人传统的核心便是家庭观念。年轻人远走他乡,并不疏离家庭。他们认为,家庭成员应该亲密无间,哪怕不住在一起。单枪匹马行事的风格在西西里人看来是奇怪而不可思议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过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