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 第1章 第 1 章 剧烈的疼痛像海啸般席卷全身时,沈心怡最后一个念头是:“完了,刚拿到的毕业证还没捂热呢。” 刺耳的刹车声、路人的惊呼、卡车巨大的阴影……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她以为自己会彻底消散,像她二十二年的人生一样,悄无声息,没什么牵挂。 再次有知觉时,不是冰冷的医院,而是一种柔软的、带着淡淡熏香的触感。 沈心怡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头顶是繁复的流苏帐幔,绣着缠枝莲纹样,随着微风轻轻晃动。身下是铺着厚厚锦缎褥子的拔步床,雕花栏杆精致得能看清木纹里的漆色。 这不是她住了四年的大学宿舍,更不是福利院那张吱呀作响的旧铁床。 “水……”她嗓子干得像要冒烟,刚发出一个音节,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您醒了?!”一个穿着青色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扑到床边,眼睛瞪得溜圆,惊喜又带着哭腔,“太好了!您总算醒了!奴婢这就去告诉将军和夫人!” 小姐?将军?夫人? 沈心怡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涌进来——雕梁画栋的府邸、一身铠甲的威严男人、温柔含笑的美妇人、还有一个穿着锦袍的少年揉着她的头发叫“妹妹”…… 这些画面不属于她。她是沈心怡,父母不详,在福利院长大,昨天刚拍完毕业照,今天离校路上就出了车祸。 可这具身体的触感、周围的环境、还有那个丫鬟的称呼……都在告诉她一个荒诞的事实。 “等等。”沈心怡伸手想拉住丫鬟,却发现这只手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手腕上还戴着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这绝不是她那双因为打零工而有些薄茧的手。 丫鬟被她叫住,转过身抹了把眼泪:“小姐,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先喝点水?” 沈心怡看着她陌生的脸,哑声问:“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丫鬟愣住了,眼睛里的喜悦瞬间被恐慌取代:“小姐,您怎么了?奴婢是绿萼啊!这里是将军府,您的卧房啊!您前儿个在湖边失足落水,昏迷了三天三夜,可把将军和夫人急坏了……” 将军府?失足落水? 更多的记忆碎片涌来:原主也叫沈青梧,是镇北将军沈毅的独女,今年十六岁,被全家捧在手心里长大,性子娇憨,三天前在府里的荷花池边玩,不知怎么就掉了下去…… 沈心怡,不,现在或许该叫沈青梧了,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心头的惊涛骇浪勉强压了下去。 她穿越了。穿成了一个和她名字读音相似的古代将军府小姐。 而那个在车祸中死去的孤儿沈心怡,大概真的彻底消失了。 “我……好像有点记不清事情了。”她顺着记忆里原主的语气,带着点怯生生的茫然,“头还有点疼。” 绿萼果然更慌了,连忙扶她坐起身,在背后垫了个软枕:“小姐别急,许是落水受了惊吓,慢慢就想起来了。奴婢先去给您端水,再去禀报将军夫人!” 绿萼脚步匆匆地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沈青梧一人。她环顾四周,精致的梳妆台、墙上挂着的仕女图、角落里燃着的香炉……每一样都透着她从未接触过的富贵与古韵。 这就是她从未拥有过的生活吗?有父母疼爱,家世显赫,锦衣玉食。 可不知为何,摸着腕上冰凉的玉镯,想到记忆里那个威严父亲和温柔母亲的脸,她心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和惶恐。 她不是沈青梧。她是鸠占鹊巢的外来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洪亮的男声:“青梧醒了?在哪?” 沈青梧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墨色常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快步走进来,他面容刚毅,眉眼间带着军人的锐利,可看到床上的她时,那双眼睛瞬间盛满了关切与后怕。 “青梧!我的儿!”男人几步走到床边,大手有些笨拙地想碰她,又怕弄疼她似的缩了缩,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这就是原主的父亲,镇北将军沈毅。 沈青梧看着他,喉咙发紧。她从未有过父亲,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浓烈的父爱。只能按照记忆里的样子,小声地叫了一句:“爹……” 沈毅听到这声“爹”,眼眶瞬间红了,重重应了一声:“哎!爹在!” 紧接着,一个温柔的女声也响起来:“青梧醒了?快让娘看看!”一位穿着锦绣衣裙、气质温婉的美妇人快步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暖意,“可算醒了,你要是再不醒,娘都要急疯了!” 是原主的母亲柳氏。 沈青梧看着眼前这对真切关怀着“她”的父母,心里五味杂陈。她占了他们女儿的身体,享受着本该属于沈青梧的宠爱。 “娘……”她再次轻声叫人,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哽咽。 柳氏以为她是后怕,连忙擦干自己的眼泪,柔声道:“好了好了,醒了就好,以后可不许再去湖边玩了,多危险。” 沈毅也在一旁沉声附和:“回头就让人把那池子围起来!免得再出事!” 就在这时,沈青梧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外,看到院墙上攀着的一簇凌霄花。 记忆里,原主落水前,似乎就是在看这簇花。 而且,她好像不是自己掉下去的。 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有人在她背后推了一把。 沈青梧的心头猛地一沉。 原主的落水,或许并非意外? 第2章 第 2 章 沈心妩在沈毅夫妇的关切中,强压下心头关于“落水真相”的疑虑,努力扮演着刚苏醒、尚带懵懂的“沈青梧”。柳氏怕她累着,没多留,只叮嘱绿萼好生伺候,又让厨房炖了滋补的汤羹,才和沈毅一起离开了。 房间里重归安静,沈心妩却没了刚才的慌乱。她看着自己这双手,又摸了摸身上柔软的锦被,心里那点惶恐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感激。 她活了二十二年,从记事起就在福利院的集体宿舍里,冬天盖着洗得发白的薄被,夏天听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和同伴的呓语。她羡慕过别的孩子有父母来接,羡慕过他们口袋里永远有吃不完的零食,羡慕过他们受了委屈能扑进大人怀里哭。可这些,她一样都没有。 可现在,她有了。 有会因为她昏迷三天而红了眼眶的父亲,有握着她的手、指尖带着暖意的母亲,有小心翼翼伺候她的丫鬟,还有一整个为她运转的将军府。哪怕这份“拥有”来得如此荒唐,如此不真实,也足以让她那颗早已习惯孤寂的心,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小姐,该喝药了。”绿萼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后面跟着的小丫鬟捧着一碟蜜饯。 沈青梧看着那碗药,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记忆里,原主最怕喝药,每次都要哭闹半天,最后得用蜜饯哄着才肯咽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药碗,没等绿萼递蜜饯,仰头就喝了下去。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她却强忍着没皱眉。 绿萼看得目瞪口呆:“小姐……您今日怎么……” “良药苦口嘛。”沈心妩放下碗,学着记忆里原主偶尔撒娇的语气,冲绿萼笑了笑,“快点好起来,才能出去玩呀。” 这笑容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真诚,绿萼愣了愣,随即喜上眉梢:“小姐说得是!您能这样想,夫人肯定高兴坏了!” 接下来的几日,沈心妩都在“养病”的名义下,一边偷偷消化原主的记忆,一边小心翼翼地适应着将军府的生活。 她跟着柳氏学规矩,虽然偶尔会因为现代习惯闹些小笑话——比如拿筷子的姿势太随意,见了府里的长辈忘了该行礼——但柳氏从不责怪,只耐心地一遍遍教她,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沈毅每日下朝回来,再忙也会来看她,有时会给她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有时只是坐在床边,笨拙地问她今日吃了什么、睡了多久。有一次,他拿出一把小巧的匕首,说是给她防身用的,那匕首鞘上还特意刻了朵小小的玉兰花,是原主最喜欢的花。 沈心妩摸着那冰凉的匕首鞘,指尖传来雕花的触感,鼻子忽然有点酸。 她想起自己大学时,为了攒学费,寒假在火锅店打工,被滚烫的汤溅到手臂,起了好大一片水泡。她一个人去药店买药膏,对着镜子笨拙地涂抹,疼得掉眼泪,却只能咬着牙忍过去。 那时她多希望,能有个人像这样,把她护在身后,告诉她“别怕,有我在”。 如今,她真的有了。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绿萼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将军府很大,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路边种着她叫不出名字的花草,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 走到荷花池边时,沈心妩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三天前,原主就是在这里出事的。池边的石板路有些湿滑,她低头看着池水里自己的倒影——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庞,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和她前世那张因为常年熬夜而略显憔悴的脸,截然不同。 “小姐,咱们还是离这儿远点吧。”绿萼有些怕她再受刺激。 沈心妩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事。” 她不是原主了。从她占据这具身体开始,那个娇憨天真的沈青梧就已经不在了。而她,会带着这份“新生”,好好活下去。 正走着,迎面撞见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身形挺拔,眉眼俊朗,看到她时,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心妩,你好些了?”少年语气里满是关切,正是原主的表哥,柳氏的娘家侄子,柳文轩。 记忆里,这位表哥和原主关系极好,时常来将军府走动。 “表哥。”沈心妩按照记忆里的称呼叫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 柳文轩见她气色不错,松了口气:“前几日听闻你落水,我这心里一直揪着,今日得空就赶紧过来了。你这丫头,就是不让人省心。”他语气带着点嗔怪,眼神里却满是疼惜。 沈心妩听着这熟悉的数落,心里却暖暖的。她知道,这都是真切的关怀。 “让表哥担心了。”她轻声道。 柳文轩笑了笑:“你没事就好。对了,我给你带了些新奇的玩意儿,是上次去江南游学带回来的,回头让丫鬟给你送到房里去。” 沈心妩点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表哥”。 看着柳文轩转身离开的背影,沈心妩心里忽然一片澄澈。 或许,她永远也成不了真正的沈心妩,但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她会学着适应这里的规矩,学着做一个合格的将军府小姐,也会好好孝敬沈毅和柳氏,不辜负他们的疼爱。 至于那场落水的真相……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后捣鬼,她不会就这么算了。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守护这份她刚刚拥有、无比珍视的家。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庭院里,将沈心妩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安宁的味道。 她抬起头,看着天边的晚霞,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真实的笑容。 谢谢你,沈心妩。 谢谢你,给了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从今往后,我就是沈心妩了。我会带着你的份,好好活着,不辜负这人间烟火,不辜负身边每一份真心。 第3章 第 3 章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转眼便是一年。 这一年,沈心妩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曾是那个在车水马龙里挣扎求生的沈心怡。将军府的日子,像一碗温吞绵长的甜汤,慢慢浸润了她过去二十二年里所有的孤寂与寒凉。 沈毅待她,从最初的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她落水后的敏感,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宠溺。这位在北疆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在女儿面前,永远是那个会笨拙地把刚猎来的野狐皮毛做成暖手筒、会在她读错兵书时耐着性子讲解、会在她偶尔蹙眉时紧张询问的父亲。 冬日里,沈毅下朝回来,常带着一身寒气冲进她的院子,手里却捧着热腾腾的糖炒栗子,说是路过街角那家老字号,想起她爱吃,就排队买了些。栗子壳被他用宽厚的手掌一个个捏开,露出金黄软糯的果肉,堆在白瓷碟里,递到她面前时,指尖都冻得发红。 柳氏更是将她护得如同眼珠子。知道她喜欢新奇的布料,便托人从江南捎来最时兴的云锦、苏绣,亲自陪着她挑选花样,甚至放下主母的身段,坐在她身边,手把手教她绣帕子。沈心妩手笨,绣出来的鸳鸯像鸭子,柳氏也从不笑话,只温柔地帮她拆了重绣,笑着说:“慢慢来,我们青梧心灵手巧,总能学会的。” 春日里,府里的海棠开得正好,柳氏会拉着她在花树下摆开小桌,端上精致的点心,听她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沈心妩偶尔说起现代的趣事——当然,都被她巧妙地包装成“梦里见到的奇闻”,柳氏也从不质疑,只笑着点头,眼里满是“我的女儿真可爱”的纵容。 就连那个只存在于记忆里、镇守北疆的兄长沈青柏,也时常托人捎信回来,信里总不忘问一句“妹妹近日可好”,偶尔还会附上些北疆的小玩意儿——一颗打磨光滑的狼牙、一块色彩奇异的石头,或是一支用兽骨雕刻的小巧发簪。 沈心妩把这些东西都小心地收在一个锦盒里,每次打开,心里都暖洋洋的。 她不再刻意模仿原主,而是渐渐活出了自己的样子。她会在沈毅谈论军务时,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偶尔从现代的角度提出一两句新奇的看法,虽稚嫩,却常让沈毅眼前一亮,笑着夸她“有你娘的聪慧,还有点你爹的眼界”。 她也会跟着柳氏去寺庙上香,看着香火缭绕中虔诚跪拜的人们,心里默默许愿:愿父母安康,愿兄长平安,愿这将军府的安宁,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柳文轩依旧常来,有时带些诗集,有时讲些外面的见闻。沈心妩跟着他学写诗,虽然平仄总不对,但柳文轩总能从她的歪诗里找出闪光点,认真地帮她修改。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摊开的宣纸上,墨香与少年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岁月静好得像一幅水墨画。 绿萼也渐渐觉得,自家小姐好像变了些。以前的小姐娇纵任性,稍不如意就哭闹,如今却沉稳了许多,待下人也温和,偶尔还会给她和小丫鬟们分些点心,眼神里的真诚,让人心生亲近。 这日,是沈心妩的十六岁生辰——按照这个世界的算法,是原主的生辰,如今也成了她的。 将军府张灯结彩,摆了好几桌宴席,柳家的亲戚也来了不少。沈毅特意推了军中的事,陪着她坐在主位上,看着她被众人围着敬酒(当然,她喝的是果汁),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柳氏给她戴上一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轻声在她耳边说:“我的青梧长大了,以后就是大姑娘了。” 沈心妩摸着步摇上颤动的翠羽,看着眼前满座的欢声笑语,看着父母兄长(兄长虽不在,却托人送了厚礼)眼中毫不掩饰的爱意,鼻子忽然一酸。 她端起面前的果汁,站起身,对着沈毅和柳氏,认真地说了一句:“爹,娘,谢谢你们。”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感激。 沈毅和柳氏都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眶微微发热。柳氏走上前,轻轻抱了抱她:“傻孩子,跟爹娘谢什么。” 沈心妩靠在柳氏温暖的怀抱里,听着周围热闹的声响,心里无比踏实。 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或许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或许潜藏着她尚未察觉的暗流,但至少此刻,她拥有着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一个家,和家人的爱。 这份恩情,她记在心里。无论未来遇到什么,她都会拼尽全力,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岁月静好。 第4章 第 4 章 宫宴设在秋分这日,御花园里的桂花开得正盛,甜香漫过琉璃瓦,连风里都裹着蜜意。沈心妩跟着柳氏下车时,正撞见几位世家小姐聚在廊下说话,见了她,声音陡然低了几分,眼神里有好奇,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谁都知道,镇北将军府的这位嫡女,从前是个除了骑马射箭,连《女诫》都背不全的野丫头。 柳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沈心妩回以浅笑,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裙摆。她知道,今日这场宴,不止是赏花饮酒,更是京中贵女们的角力场,而她这个“改头换面”的将军府小姐,注定是焦点。 宴席设在临水的水榭里,青玉案上摆着玉碗金碟,盛着时鲜瓜果与精致点心。皇后端坐在主位,笑意雍容,目光扫过众人时,在沈心妩身上停了片刻,温和颔首:“沈将军的女儿,长这么大了。” 沈心妩依着规矩行礼,刚起身,就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几分老气横秋的揶揄。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沈小姐如今可是脱胎换骨了。”说话的是丞相魏庸,他捻着花白的胡须,目光落在沈心妩身上,看似赞许,话锋却藏着刺,“前几日老夫还听闻,沈小姐竟在将军府的书房里,对着兵法图策指点江山呢。啧啧,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响起细碎的笑声。谁都明白,魏惋沁这是在暗讽沈心妩不守本分,一个女儿家竟敢觊觎朝堂之事,简直是贻笑大方。 柳氏的脸色沉了沉,正要开口,沈心妩却先一步抬了头,目光清亮地看向魏庸,唇角还带着点浅淡的笑意:“丞相大人谬奖了。家父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话原是没错的。只是不知在大人看来,女子算不算‘匹夫’?”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魏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反问。按古礼,“匹夫”本指男子,可沈心妩这么一问,若说“不算”,便是将天下女子都排除在外,显得狭隘;若说“算”,又等于承认她研读兵法并无不妥,反倒衬得自己小题大做。 魏惋沁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皇后见状,笑着打圆场:“沈小姐年纪轻轻,倒有见地。说起来,今日宴上有新制的墨,不如就让各位小姐们各展才艺,写幅字来助兴?” 这提议正合了众人的意——谁都想看看,这位“脱胎换骨”的将军府小姐,到底有几分真本事。宫人很快铺好宣纸,研好松烟墨,几位自诩才情出众的小姐已经摩拳擦掌,提笔蘸墨,或写诗词,或绘小景,引得一片赞叹。 轮到沈心妩时,她却没选诗词,只取了支狼毫,略一沉吟,笔走龙蛇。众人凑近一看,只见宣纸上写着四个大字:“河清海晏”。字迹不算顶尖,却笔力沉稳,透着一股与她年纪不符的开阔气度,比那些伤春悲秋的词句,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皇后看着那四个字,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一个‘河清海晏’,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襟怀。” 魏庸坐在席上,端着茶杯的手指泛白,却再找不出话来发难。沈心妩这一手,既没张扬,又稳稳地立住了脚跟,反倒显得他刚才的刁难,像跳梁小丑般可笑。 就在这时,水榭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骚动,连皇后都微微直了身子,目光望向入口处。 “顾家公子来了。”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原本还在议论沈心妩的声音,瞬间都收了回去。 沈心妩也跟着转头望去。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尚未褪尽,一个身影正从桂树影里走来。他穿着件月白锦袍,领口袖缘绣着暗银色的云纹,行走时衣袂翩跹,竟像是带着月华的清辉。 那是个极其好看的男子。眉峰如远山含黛,眼睫长而密,垂眸时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唇色是自然的淡粉,可当他抬眼时,那双眼睛却深不见底,仿佛盛着星辰大海,疏离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便是顾流年。 京城无人不知顾家。百年世家,簪缨不绝,却从不涉足党争,只凭经天纬地的才学,便让帝王倚重,百官敬畏。而顾流年,更是顾家这一代最耀眼的存在——七岁辩经,十岁著书,十五岁代帝巡视江南,归来时带回的治水策,救了数十万百姓。可他常年居于城外的“观星台”,等闲不踏足红尘,京中见过他真容的人,寥寥无几。 关于他的传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有人说他能夜观天象,预知祸福;有人说他曾单骑入敌营,凭三寸舌劝退千军;更有人说,他根本不是凡人,是谪仙落了凡尘,迟早要回到天上去。 此刻,这位“谪仙”就站在水榭入口,对着皇后微微躬身,声音清越如冰泉滴石:“臣,顾流年,来迟了。” 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连眼神都没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可满座的人,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慑住了,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皇后亲自抬手:“顾公子快请坐,朕等你许久了。”她特意在自己左下首设了个席位,那是连亲王都未必能得到的礼遇。 顾流年谢恩入座,动作行云流水,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他刚坐下,目光无意间扫过席间,恰好与沈心妩望过来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间,沈心妩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他的眼睛太亮了,亮得像把能看透人心的剑,可那剑刃上,又覆着一层薄薄的霜,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顾流年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瞬,便移开了,仿佛只是看到了一株花、一块石,没什么特别。 可沈心妩却莫名记住了他眼尾那颗极淡的痣,像不小心落上去的一点墨,添了几分烟火气,又更衬得他整个人,如披星戴月而来的神,遥远得不可触摸。 魏庸显然想借机攀谈,端着酒杯凑过去:“顾公子近日可有新作?老夫……” 话没说完,就被顾流年打断了,语气平淡无波:“丞相,今日是宫宴,不谈公事。” 魏庸的脸僵在那里,进退两难。沈心妩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刚才还想着刁难她的人,在真正的强者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她收回目光,低头抿了口茶。茶水微凉,却压不住心头那点异样的悸动。 她不知道,在她低下头时,顾流年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他想起刚才那双眼睛,清亮,坦荡,像藏着光,与这满座的精致浮华,截然不同。 河清海晏么? 他抬眼望向窗外的月亮,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让人抓不住。 这个将军府的小姐,倒有几分意思。 第5章 第 5 章 桂花的甜香混着酒气,在晚风里漫散开。顾流年入座后,水榭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既想靠近这位传奇人物,又怕唐突了他的清冷,众人只能借着赏月、品茗的由头,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他。 沈心妩倒是没再多看,她正低头研究案上一盘雕成莲花状的蜜饯,忽然听见身旁的柳文轩低声道:“你看那边,英国公府的三小姐,眼睛都快黏在顾公子身上了。” 沈心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一位穿藕荷色衣裙的小姐,频频往顾流年那边瞟,脸颊绯红,带着少女怀春的羞怯。不止她,席间好些未出阁的姑娘,都或多或少露着倾慕的神色。 “他倒像是没看见。”沈心妩小声说。顾流年自坐下后,便端着一杯茶,目光落在窗外的湖面上,仿佛那里有比满座风华更值得关注的东西。 “他啊,眼里大概只有星星月亮。”柳文轩打趣道,“京中多少贵女想送他帕子、诗集,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正说着,皇后忽然提议行酒令,以“月”为题,赋诗或作对,输者要罚酒三杯。这原是活跃气氛的小游戏,可因着顾流年在场,众人都卯足了劲想表现,连平日羞怯的小姐,都鼓起勇气吟了两句。 轮到魏庸的女儿魏玲珑时,她站起身,声音娇柔:“臣女献丑了,愿以一联相赠——‘月照千门雪,花浮一镜香’。” 这联对仗工整,意境也美,席间顿时响起一片赞叹。魏玲珑得意地瞟了沈心妩一眼,又含羞带怯地看向顾流年,期待能得到一句点评。 顾流年却像是没听见,依旧望着窗外。 皇后笑着打圆场:“魏小姐好才情。”说着,目光转向沈心妩,“沈小姐,该你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聚了过来。魏庸端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等着看她出丑——他不信这丫头能吟出什么好句子。 沈心妩放下手里的蜜饯,站起身。她没急着开口,反而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月色皎洁,洒在湖面上,碎成一片银辉。 “臣女不善诗词,”她轻声道,“只想起一句俗语。” 众人一愣,俗语?宫宴之上说俗语,也太不合时宜了。魏玲珑忍不住嗤笑一声:“沈小姐莫不是想不出,拿俗语来凑数?” 沈心妩没理她,继续说道:“这句俗语是——‘水里的月亮,捞不得’。” 话音刚落,席间先是一静,随即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算什么酒令?简直是孩童戏言。 魏庸立刻接口:“沈小姐这话,未免太儿戏了。” 沈心妩却看向顾流年,目光坦荡:“顾公子觉得,水里的月亮,能捞得吗?” 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会突然问顾流年,连皇后都露出几分好奇。 顾流年终于收回目光,看向沈心妩。月光落在他眼睫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他沉默了片刻,声音清冽:“捞不得。” “为何?”沈心妩追问。 “因为它本就不是为‘捞’而存在的。”顾流年的语气依旧平淡,“月在天上,是为了照亮夜路;月在水里,是为了映出天地。若硬要捞,反失了它本真的意趣。” 沈心妩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公子说得是。就像这世间许多东西,看着光鲜,强求不得,不如远远看着,反倒能品出几分滋味。” 她这话,明着说月亮,暗着却像是在回应那些对顾流年的倾慕——与其费尽心思攀附,不如保持距离,各安其位。 皇后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赞许地点点头:“沈小姐这话,倒是透着几分通透。这酒令,算你过了。” 魏庸和魏玲珑脸色都不太好看,却挑不出错处。 酒令继续,气氛渐渐热络起来。有位武将家的公子提议比箭术,靶心就设在湖心亭的柱子上,离水榭足有五十步远。京中勋贵子弟多会些骑射,纷纷跃跃欲试,可几轮下来,最好的成绩也只是擦着靶心而过。 那公子有些得意,目光扫过沈心妩:“沈小姐是将门之后,想必箭术不凡,何不露一手?” 这话看似推崇,实则带着试探——女子射箭本就少见,何况是这么远的距离,若是射偏了,难免惹人笑话。 沈心妩看了眼湖心亭,那里的柱子不过碗口粗,五十步外看过去,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原主确实学过射箭,但多是在府里的靶场,从未试过这么远的距离。 柳氏有些担心:“青梧,不行就……” “娘,我试试。”沈心妩拿起侍者递来的弓,那弓比她平日用的沉了不少,她试了试拉力,深吸一口气。 顾流年原本正把玩着一枚玉扳指,见她拿起弓,目光微微顿了顿。 沈心妩闭上眼,脑海里忽然闪过沈毅教她射箭时说的话:“射箭不在力大,在凝神,在准头,更在心里要有靶子。” 她睁开眼,摒除杂念,拉弓如满月,指尖一松,箭矢破空而去,带着呼啸的风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那支箭。 只听“笃”的一声轻响,箭矢稳稳地钉在了湖心亭的柱子上,正中靶心! 满座哗然! 那武将家的公子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魏庸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沈心妩放下弓,脸上没什么骄傲的神色,只对着众人浅浅一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顾流年,忽然轻轻鼓了鼓掌。 只有两下,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望着沈心妩,眼底那层冰霜似的疏离,仿佛融化了一丝,露出点极淡的笑意:“沈小姐,好箭法。”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主动对人说话,还是赞许。 沈心妩心头一跳,抬头望过去,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月光落在他眼里,像是盛着碎钻,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忽然觉得,这位披星戴月的传奇公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而顾流年看着她清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她刚才说的那句“水里的月亮,捞不得”,唇角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或许,有些月亮,是值得多看两眼的。 第6章 宫宴刺杀 夜宴过半,桂香里忽然掺进一丝异样的腥气。 沈心妩正帮柳氏剥着橘子,指尖刚触到微凉的果皮,就听见水榭外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是兵刃交击的脆响,划破了秋夜的宁静。 “护驾!有刺客!” 内侍尖利的呼喊像石子投进沸水,瞬间搅乱了满座的从容。贵女们吓得尖叫,勋贵们慌忙拔刀,原本雅致的水榭顷刻间乱作一团。皇后被侍卫紧紧护在身后,脸色发白,却还强撑着镇定:“都别慌!禁军很快就到!” 沈心妩第一反应是将柳氏护在身后,目光飞快扫过四周。刺客来得极快,显然是早有预谋——他们穿着禁军的服饰,混在巡逻的队伍里,此刻正挥刀砍向毫无防备的侍卫,目标直指上首的皇后。 “爹教过你的,遇乱先静。”柳氏虽害怕,却还不忘按住女儿的手,声音发颤却坚定,“别冲动。” 沈心妩点头,视线落在那些刺客身上。他们身手狠辣,招式却带着一股不属于禁军的戾气,更像是……死士。 就在这时,一名刺客突破侍卫的防线,长刀带起风声,直扑皇后!离得最近的魏庸吓得瘫坐在地,魏玲珑尖叫着躲到桌下。侍卫们救援不及,皇后闭上眼的刹那,一道月白身影忽然从斜刺里掠出。 是顾流年。 他刚才还坐在席上,仿佛周遭的混乱都与他无关,此刻却像凭空出现的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玉簪——那是刚才皇后赏给某位小姐,不慎掉在地上的。玉簪在他指间流转,快得只剩一道银光,精准地撞上刺客的长刀。 “叮”的一声脆响,刺客只觉手腕剧痛,长刀脱手飞出,不等他反应,顾流年已欺近身,玉簪抵住了他的咽喉。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没沾染上半分血腥气。 “说,谁派你们来的?”他的声音依旧清冽,却带着一种让人胆寒的压迫感。 刺客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咬碎了牙间的毒药,身体软软倒下。 顾流年皱眉,起身时,又有两名刺客冲了过来。他不闪不避,足尖点地,身形如惊鸿掠水,避开刀锋的同时,指尖弹出两枚棋子——那是他刚才把玩的白玉棋子,此刻却成了利器,分别击中两名刺客的穴道。 不过瞬息之间,三名刺客已尽数被制。 满场的人都看呆了。谁也没想到,这位以才学闻名的顾家公子,身手竟如此卓绝,仿佛那些“单骑退敌”的传说,都不是虚言。 沈心妩也看得心头剧震。他刚才掠过时带起的风里,似乎还带着观星台的清寒,可出手时的果决狠厉,又分明是久历杀伐的模样。这矛盾的反差,让他身上的传奇色彩,又浓了几分。 “保护顾公子!”皇后终于回过神,厉声下令。侍卫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围到顾流年身侧。 顾流年却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地上的刺客尸体,淡淡道:“不是冲着皇后娘娘来的。” 众人一愣。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刺客腰间的令牌,那令牌看似与禁军无异,边缘却刻着一个极淡的“影”字。“是冲着臣来的。” 这话一出,满场皆惊。冲着顾流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宴上行刺这位连帝王都倚重的人物? 沈心妩心头一紧。她想起刚才顾流年出手时,那名刺客的刀看似扑向皇后,实则刀锋微偏,隐隐对着顾流年的方向——是她看错了吗?还是顾流年故意引开杀机? 就在这时,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禁军统领带着大批人马赶到,跪地请罪:“末将救驾来迟,请娘娘降罪!” “先清剿刺客,封锁宫门!”皇后沉声道,目光落在顾流年身上,带着担忧,“顾公子,你没事吧?” “臣无碍。”顾流年站起身,目光忽然转向沈心妩,“沈小姐,刚才多谢。” 沈心妩一愣。她什么都没做,谢她什么? 却见顾流年朝她身侧的地面抬了抬下巴。那里有一枚掉落的莲子,是刚才混乱中从果盘里滚出来的。而她刚才下意识挡在柳氏身前时,脚边恰好踢到了什么,此刻想来,应该是无意中绊了那名绕后刺客的脚步,给了顾流年出手的空隙。 竟是这样的巧合。 沈心妩脸颊微热:“举手之劳,公子客气了。” 顾流年看着她,眼底那层冰霜似乎又淡了些,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禁军统领请去勘察现场——刺客的身份不明,需得他这位“博闻强识”的人来辨认线索。 柳氏拉了拉沈心妩的手,低声道:“这宫里,太危险了。” 沈心妩点头,望着顾流年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刺客的尸体,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这场刺杀,或许不只是冲着顾流年。 刚才混乱中,她好像看到魏庸偷偷给某个侍卫使了个眼色。是错觉吗? 夜风更凉了,桂香里的腥气越来越浓。沈心妩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忽然觉得,这看似平静的京城,藏着的刀光剑影,比北疆的战场还要凶险。 而那位披星戴月的顾公子,身处这漩涡中心,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不知道的是,离去的顾流年,在经过回廊时,回头望了一眼水榭的方向,目光落在那个石榴红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 刚才那枚莲子,确实是巧合。 但他更在意的是,混乱之中,多数人只顾着自保或尖叫,唯有她,第一时间将母亲护在身后,眼神里没有惊慌,只有冷静的戒备。 像极了北疆草原上,护着幼崽的母狼。 顾流年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个将军府的小姐,比他想象中,还要有趣。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不仅搅乱了宫宴,更在沈心妩和顾流年之间,悄然系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