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阿墨》 第1章 三害坏朝纲 十七八位王孙公子,一二十个贪吃顽童,正中间是唾沫星子满天飞的老先生,这间位于长安城西南角的梅花茶铺又在进行着日常的清谈茶会。 说的也是大齐上至世家官宦下至黎民百姓最常提的话题。 在座诸人无不哀叹,我大齐,大不幸啊! 大齐有三大患: 其一,当朝太傅姜戟。 姜家世代忠良,为大齐镇守边关百余年,只可惜五年前的一场大战,姜家的好男儿都死在了边关,只剩下姜戟这个媚上欺下的小人。姜戟天生左腿有疾,是以弃武从文。今上为皇子时,姜戟是他的老师,乃至前年今上登基,封他为太傅,又录尚书事,一跃成为文官之首,不可一世。他借变法之名排除异己结党营私,又凭借着姜家和岳父陈家在军中的势力生生在边关燃起战火。大齐军队一举打败边患赫连部这件事,还可以赞一声扬我国威,扩我疆土。可战后姜戟舌战百官一力促成的那件事,则是朝野内外都唾骂不已。 姜戟竟上书请求迎回当年送去和亲的十七公主! 十七公主是今上胞妹,先帝在时将她嫁到赫连部和亲。谁知一年之后,赫连部的老汗王去世。赫连部素有收继婚的习俗,新汗王可以将老汗王的妾侍收下为妃。蛮夷无知,但十七公主可是大齐女子,一女怎能侍二夫,况且还是父子!她若有半点廉耻之心,就该在老汗王归天后死守贞洁,以免父兄受辱,大齐受辱。但她没有!她还是开开心心地嫁给了新任汗王赫连赤河,并为其生下一子。 无论是从她的品行还是出嫁女的身份来说,都绝不可能让她回来。姜戟此举,不过是为了讨好当今圣上。圣上为皇子时,就极其反对胞妹和亲,甚至在君父殿外将跪了一天一夜。如今姜戟递了梯子,他自然是痛快同意了这个建议。 听闻如今姜戟又开始针对皇亲国戚和非他派系的将官们,窃国之心,昭然若揭,可恨老天无眼竟让这样的小人一日胜过一日。 其二便是永乐公主司马初墨。 姜戟此人猖狂至极,当今天下只有两人能令他讨好献媚,做尽奴仆姿态。而这两人,除了当今圣上,就是先帝的十七公主了。其归国后的荣宠,只看今上给她拟定的封号永乐,便可一窥一二。 十七公主归国之后,姜戟有心奉承,圣上一昧纵容,竟将晋州、元州、再加上衡县尽数封给她作食邑。足足有两万食邑,莫说是我朝,历朝历代的公主从未有过如此规模的食邑,便是诸王册封,也都是一州之地,偶有天子格外疼惜哪一位皇子幼弟,再添上两三个县也到头了。 身为女子,身为皇族,得到如此荣宠便该心满意足了。可不知是蛮夷之地教坏了她,还是生性如此,永乐公主竟然在府中豢养面首,听说还有强抢童男之事。每每提起此事,便是市井小民也深以为耻。更有那鲁直的血气士子恨不得提剑冲入公主府,杀了这不知廉耻的妇人。 皇女本该为天下女子表率,她不仅毫无妇德,近几个月还接连举荐府中之人为官,隐隐有干政之嫌。 老先生说到这里,一位帽上镶玛瑙的饮茶公子将茶盏重重砸在几案上,那些义愤填膺的话将要说出口时,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生生咽下了。 众人也不由得将目光从他身上重新转回老先生那里。 老先生也和那位公子想起了同一件事。 几日前,也是在这一带,一个醉酒的汉子对永乐公主破口大骂,不料却被策马游街的姜戟听到。他骑马直闯茶铺,冷如冰霜的银光稍纵即逝,手中长枪立时贯穿醉汉胸膛,口中还叫喊着:“以下犯上,辱骂永乐公主殿下,依律当斩!” 上午杀了人,下午又惺惺作态跑去白马寺烧香念佛。好一个念佛的屠夫,呵。 想到这里,老先生也忍不住心有余悸,“都散了吧,散了吧。” 那第三个祸患,便是提也不敢提了。 姜戟也好,永乐公主也罢,说到底,此二贼这般有恃无恐,依仗的还不是当今圣上。昏庸无道,亲奸佞,远贤臣,大齐诸恶之首便是那高坐在太极宫的大齐天子——司马惠。 茶铺众人落寞散去的时候,国子监的士子们正在太极宫外长跪不起,而他们口中的永乐公主司马初墨这会儿才悠悠醒来,一边扶着宿醉的额头,一边细细端详挑选侍女们手中的华丽衣裙。 最终被挑中的是一件胭脂红的宫装。 “这颜色鲜亮,殿下若穿着这件去游园,小奴的新衣也要黯淡无光。” 这位依偎在初墨旁的,便是府中最受宠的面首,眉如雨后远山黛影,肤较霜雪更胜三分,姜府送他来的时候名唤成玉,永乐公主给他改了名字,称作“玉令”。 玉令从侍女手中接过了另一件贡品雪锻裁成的衣裙,跪在初墨面前,头枕着她的大腿,撒娇道:“殿下,这件和我的新衣更相配呢。” 初墨这半年爱他爱得跟眼珠子似的,为他家人脱了奴籍,又为他父兄求了官职。昔日将他视作玩物的太傅姜戟,看到他也是称兄道弟地寒暄。 侍女们虽仍旧跪着,但已经随时准备伺候殿下穿那件雪锻裙。贴身侍女芽奴已经开始盘算配什么发髻妆面。 初墨随身带着一柄两寸长的月牙弯刀,只见她笑着将弯刀贴在玉令的脸上,轻轻拍打,“昨晚国子监那个老东西去了你兄长家中,你是凌晨还是上午收到的消息。” 玉令大惊失色,慌忙从她身上爬起来,扑在地上,不敢起身。 昨晚殿下喝得烂醉如泥,又和两三个男宠荒唐到后半夜,这会儿才醒,自己提前守在她枕边等着服侍,怎么会? 玉令能有如此盛宠,除了美貌还是长了几分脑子的,等殿下换上胭脂红的宫装,他已经想好如何应对。 “王大人的确在昨晚入府,但小奴全家受殿下大恩,万死难报万一,我哥哥一听到这样谋算殿下的事情立马就将他打出府,并连夜送信给我。 是我自作聪明,想着只是换个衣服走个形式,又不是真为那蛮夷守丧。殿下是洒脱随性之人,我却是个糊涂笨蛋,想着暗地里换了素色衣服,他们也就不会再喋喋不休污蔑殿下品行。” 听他此言,婉转悲切,说到最后,竟砸在地上几颗豆大的泪珠,抬眼看初墨时,已经泪眼婆娑,“殿下,我知错了,我昏了头,现在想想,他们算什么东西,不忠不孝,沽名钓誉,殿下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哪里有他们说话的份?” 很多年之前。 烟火缭绕中,王帐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老人味,腐朽的,酸臭的,再配上女子的甜腻脂粉香气,混合成一种让她作呕的气味,好在这几月气味中又添加了几分汤药苦香。 这些年她一直伪装得很好。 一次也没有吐。 不过这次她不再需要忍耐,在更大的屈辱面前,眼前面目可憎的老怪物竟然也成为一种依靠。 “咳咳。” 年迈的汗王饱受病痛折磨,咳出一口血痰,他是有心躲一躲的,可惜了,还是吐在了娇艳妃妾的碧色衣裙上。 初墨温柔地看着他,丝毫不顾及自身的狼狈,用锦帕为他拭去嘴角污渍。 她那样柔弱,那样忠诚,如何面对未来的风雨呢。老汗王这样想着。 “等我死后,” 老汗王开口,说了半句又咳了起来。 初墨心头一紧,再次想到关于赫连部的收继婚习俗,恐惧与屈辱几乎让她破功。 老汗王继续说:“我让人送你回齐国,你们汉人似乎有这样的习俗,回去吧,让你的兄长照顾你。” 重重深宫,巍峨大殿,赤红软纱,轻歌曼舞…… 那是抛弃了她故国,出卖了她的母兄,也是姜戟信誓旦旦要带她回的家。 终究,初墨没敢流露太多欣喜神情,只是红了眼眶,静静坐在一旁,什么也没说,叫人分不清是感恩还是思乡。 老汗王死的那天正是,艳阳高照、秋雨暂停,今日亦是如此,屈指一算,已有四年。 永乐公主的轿辇历来是直至宫室,赤红软鞋,银红披风,她踩着健奴的背,也踩着诸位士子的脸面,施施然在殿门下轿入殿。 国子监的学生们已经在太极宫跪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 重写,大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三害坏朝纲 第2章 杀人念诛心言 早有內监将公主的消息传至后宫各殿,充华陈氏是司马惠爱重的妃嫔,同时也是姜戬妻子的族妹。姜戬与永乐公主同气连枝、互为依仗。所以,一听到这件事陈充华马上起身赶往太极宫,避免她与国子监发生正面冲突。 为着同样目的赶过来的还有嘉福殿的元太后、西堂议事的元国舅、以及伴读宫中的姜念柳和她的小跟班赵王司马意。 宫外,姜府的幕僚和主母陈氏也都急着将这个消息报给姜戬,却都得到了一个消息,姜戬正在佛堂与白马寺高僧论禅,哪怕发生天大的事也不许感染。众人见此都急得团团转,陈夫人却突然想到一件事,心中惊疑。这几天为了改革兵制的事情,姜戬与元国舅的关系愈发恶化,前天又听他说什么,永乐殿下不该替元太后传话的事情。难道说? 无论众人如何担忧,如何猜疑,太极殿前,国子监与永乐公主的冲突已经爆发了。 一个苍白瘦弱的太学生将头磕破在永乐公主脚边。 “请殿下为天下人做表率,为圣人言作表率。” 司马初墨抬眸,太极殿巍峨秀丽,殿中那人分明早已知晓自己的到来,但仍旧是迟迟不出,一如当年,恶事都是他人所作,而他永远是清清白白的好哥哥。 她冷笑一声,一时不知道宫殿内外,彼此三人谁更可悲荒唐。 她问那自命不凡的太学生,“圣人何言?天下人何事?” 太学生回道:“赫连部汗王忌日,公主身为其妻,应服丧祭奠以表哀情。” “哦?”司马初墨用脚抬起了他打算继续磕头的脑袋,“赫连部的汗王不是司马赤河吗?他死了吗?” 太学生自然知道公主殿下是在胡搅蛮缠装糊涂,但他自认为身负大义,俯仰无愧于天地君师,巍然不动,朗声回道:“学生指的是,赫连部已故的老汗王,您的丈夫赫连嶦。” “我的丈夫,是赫连赤河,不是他。” “宴平三十年,先帝下降十七公主,也仅是殿下您,为赫连部王后,当时的汗王就是赫连嶦。” “宴平三十年,赫连嶦有王后,是赫连赤河的母亲慕容燕。而我,一直都是被许给赫连赤河的。” 话至此,便牵扯出了宴平三十年的那宗秘事。 赫连赤河的确是正室嫡出,他的母亲至今还是赫连部的老王妃。 已经有人膝行过去试图阻止那名学生了。 宴平三十年,五年前,那时节眼前的毛头小子还是个承训家中的少年,如何知道那件事呢。 但司马初墨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她虚踩在那人伏地的手背上,言语犹如利刃悬于那人头顶。 “司马燕死了?” “没……” “司马燕废了?” “没……” 艳红的唇瓣即将吐出杀人的蛇信,“那你的意思是,我泱泱大齐的皇帝陛下,我的父皇,是将我许给了赫连部为……” “妹妹怎么来了?” 在这紧要的关头,司马惠终于出来打断了这场对话。 一挥袍袖,自有殿前卫士将一干太学生拿下。 皇帝口谕,国子监学生言语冲撞公主,诽谤先帝,罚廷杖四十,一律退学,永不录用。国子监诸位博士,未尽教导职责,罚俸一年。 呵,果然是司马惠。 司马初墨已落下滚滚的泪珠,脸上尽是委屈与对兄长的依赖与感激。司马惠也感叹她依旧是那个经不起风雨的小女孩,兄妹俩在钝重的廷杖声中穿过太极殿,迈入太极宫西堂。 一群少年意气的书生,谁承想,一场捍卫圣人礼仪的劝谏,竟然是以这样的秘闻结束。 四十的廷杖,数到二十三的时候,陈充华来了,数到三十一的时候元太后也来了。廷杖结束有一会儿了姜念柳和司马意这两个小娃娃在跑了过来,还满是好奇地跑去问一个太学生,走路怎么一瘸一拐的,好不扎心。众人得知事已了结,又是各自找人往宫外传信,又是急急往西堂陛见。 司马惠正愁怎么让泣泪不止的展颜,听到母子骨肉一家人都来了,忙宣召入殿。 太极宫主殿太极殿后有东西两堂,东堂处理要紧政务,西堂为皇帝个人居所。司马惠与元太后母子不和早就是半公开的秘密,所以几个人里面除了赵王司马意和宠妃陈充华,其他人竟是从未来过西堂。四十名胡姬依次排开弹奏乐曲,两侧水道旁赤足舞姬身段婀娜,那赤红软罗裁成的红莲飘浮水上真假难分。太后、皇帝、公主,这母子三人虽然对彼此的了解多少有些自以为是,但起码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笑里藏刀、睚眦必报,人生最快意的事情莫过于踩着仇人的尸首畅饮达旦。 一场闹剧看上去是消弭了。但深埋在文人集团心里的哪里是什么一女二夫的问题,先帝时国弱,遣公主和亲以消战祸,今上继位后国强,反口失信讨回公主不惜兴兵。此例一开,大齐还有何信誉而言。宴平三十年固然是司马惠逆鳞,但他今天顺着永乐公主完全不承认当年之盟,更是让士人们寝食难安。 陷入不眠之夜的还有姜戬。 大和尚那些玄之又玄的话并不能让人心安,他长跪不起,口中不住地念着慈悲与宽恕。 我佛,如果因弟子之过失手害了人,是否应该忏悔赎罪,尽力弥补。但如果已经来不及了呢?如果那人已经成了厉鬼呢?为什么不找我这个罪魁祸首呢? 殿下。 是这样的,男女主双不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杀人念诛心言 第3章 总把恩仇错解 次日宫中又传来圣谕,为了安抚胞妹,更为了将太极殿前的戏言锤成“事实真相”,司马惠正式传旨朝野,当年和亲,许的就是赫连部王世子赫连赤河,蛮夷无耻,欲夺子妻,先是推迟婚事,而后欲行不轨,幸得天理昭昭,老汗王意外崩逝,王世子继位,大礼终成。 感念公主大义,今上决定再次加恩,册封永乐公主为永乐长公主,位比王侯。 此谕一出,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而姜戬不出意外地再次背弃世家清流,为长公主献上广宅豪礼,仆妇数百。 式乾殿内,册封之礼已过,宫宴正式开始。太后慈爱,皇后端庄,公主娴静,一派祥和气象。 赵王司马意正和姜家的姜念柳嬉戏打闹,穿梭在宫宴之间,全然不管其他。他是先帝十一子,永乐公主出嫁那年他才四岁,妃母们的争斗就更没有印象了;今上登基后又怜惜他幼年丧母,格外偏爱,在他看来亲哥哥嘉奖了亲姐姐,所以今天他反倒是最高兴的。 元太后一脸慈爱地看着赵王,又在女儿的盘中添了菜肴,“你还记得邓婕妤吗?” 初墨微微摇头,“离宫前也只见过两三面,婕妤年轻,性情又孤傲,不曾说过一句话。” 元太后拉过了初墨的手,似在安慰女儿——她当年那样风光还不是输了。她喝了杯冷酒,笑盈盈低声说:“意儿半点不像他那个娘,倒和你哥哥的性子一般无二,如今人人都赞他们兄友弟恭,是司马氏之幸。” 初墨看生母将一片鸭肉送入红唇,将不满掩饰得很好。她亲自为母亲烫酒,试探道:“女儿心中还是更关心恣弟弟?对了,他人呢” 元太后深感欣慰,对着初墨瞧了又瞧,“到底是我的女儿,”说到这里拿帕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继续说,“你弟弟太小了,怕宫宴上人多又乱,吓着他,妈妈们陪着,这会儿应该睡了。” 初墨听了,尽然是一副小女儿姿态,扑到元太后怀里,“人说伴君如伴虎,皇兄虽疼我,终究是君臣,我在大齐无夫无子,女儿终身,以后就指望这个弟弟了。” 元太后笑意更深了,“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唉……恣儿都三岁了,他的爵位至今都没着落,你又是……幸好,幸好你回来了。”末了,她也红了眼,把女儿抱在怀里轻唤她乳名,“我可怜的墨儿。” 皇后见了赶紧起身,来元太后这边劝慰开解。 姜戬之妻陈夫人正哄着阿柳安静入座,远远看见上面的情形,心中就不大痛快。 因新政之故,姜戟和元太后的族人一向不睦。永乐公主是太后亲女,如今看来,果然是母女一心。姜戟为了她的事忙前忙后,别反倒为元家添了助益。 陈夫人为夫君不平,手下用力,惹得阿柳惊呼:“六婶,你抓疼我了。”她醒过神来赶紧安慰阿柳,但看着阿柳突然有了主意,哄着阿柳说:“阿柳,好孩子,一会看见殿下,记得要谢恩。” 阿柳歪了头,“哪位殿下。” 陈夫人知她明知故问,点点她的额头,“还有哪位,是赐你玉笛的长公主殿下啊。” 但愿永乐公主见了姜念柳,能够记着,她有今天可全是姜戟的功劳。 宫宴之后便是司马氏的家宴,昭阳殿内,皇帝司马惠亲自牵着妹妹司马初墨的手,又教皇子们与她行礼,宛如寻常家的兄妹姑侄一般。 “相儿这性子,比女孩还不如,让妹妹见笑了。” 三皇子司马相看见姑姑,害羞地躲到了母妃身后,是以皇帝有此一说。 初墨嗔怪道:“哪有哥哥这样做父亲的。” 异母的姐姐阳翟公主心里打着别的算盘,赶忙奉承道:“可不是呢,也是有墨妹妹在,咱们才敢给相儿报一声屈。其实说心里话,我倒是喜欢相儿的性子,温润良善,”说到这里,抱起了自己的女儿乔娴月,热切说道:“将来我的娴儿若能寻一位这样的夫婿,我余生再无所求。” 阳翟公主的夫婿不过是区区乡侯,任殿内侍御史,其女怎堪匹配皇子。怕初墨说错了话,司马惠很快回应阳翟公主,“听说江南的男子好性子,不如朕令乔御史去江南做巡回刺史,也好给娴儿寻个好夫婿。” 大齐北方繁荣富庶,南方是远远不及的。阳翟公主不愿迁居南方,听了这话,讪讪说道:“国家大事,姐姐实在不懂,娴儿的婚事不过是小事,怎好影响朝政。” 阿柳左看看又看看,眼珠子转个不停,拉着赵王在一旁咬耳朵,“乔娴儿明明是想嫁给三殿下。” 酒过三巡,司马惠明显是醉了,拉着妹妹的袖子说起了胡话,“墨儿,墨儿,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妹妹……” 初墨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还是堆起笑容,将袖子扯出来,求助地看向皇后,“皇嫂,哥哥醉了。” 侍从们也都来搀扶圣上,避免他倒在永乐公主身上。 司马惠站起来推开劝他的皇后,又左右各踹了侍从一脚,摇摇晃晃贴过去,像幼时那般搂抱着初墨,歪在她肩上痛哭流涕,“对不起,我……我真是禽兽不如,妹妹……” 男女七岁不同席,便是亲生兄妹,成年了还搂抱在一起,也是荒唐得闻所未闻,在座的众人都骇住了,竟不敢再劝。太后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瞧着皇后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恼怒,过去啐了她一口,“糊涂东西,皇帝醉了,还不赶紧带他去醒酒。” 要说这时候还是受宠的陈充华,大了胆子,过来搀扶圣上。初墨也顺势掰开哥哥的手。皇后和陈容华一左一右,扶了圣上回内殿,一场家宴竟以这样的结局散了。 太后一脸的疲倦,没有精力再和女儿闲话,“你府中的一切都已安置妥当,虽说宅子仆妇是姜家送的,但你舅舅已经筛查详尽,不必担心,夜深了,你去吧。明日下午再来宫中陪我。” 初墨屈身说道:“儿臣告退。”四处打量了一眼,看见和赵王站在一处的姜念柳,就招手喊她过来,欲带她一同离宫。 赵王也跑了过来,摸着脑袋憨憨笑道:“姐姐。” 初墨揉了揉他的头,赵王只傻笑,再想不起其他奉承话。 初墨转而吩咐他的乳母,想着给赵王热一壶牛乳,喝了再睡。宴席上赵王亢奋玩闹了半天,此刻双眼仍是亮晶晶的,料想回去也没有睡意,别误了明早进学。 宫中都道长公主最得陛下信任,得她一言,胜过旁人万千。赵王身边的奶母宫人也常劝他多和这位姐姐亲近。但赵王孩子心性,半天也咂摸不出一句奉承话来,见姐姐不理睬自己,却抱着阿柳上了步撵,有些着急,扒拉了步撵,笨拙地说:“姐姐,你受封了,我心中好生欢喜,但又不知道要和姐姐说什么。” 初墨心中触动,但左右尽是宫人,元太后更是在不远处,哽咽感怀只能湮没于喉舌,只有阿柳还在叽叽喳喳和赵王告别。 出了宫门,姜家的车马早就候在这里,那褐色衣裙的老妈妈接过自家小姐,又将两大一小共三个朱红漆盒转交给初墨,眼瞧着阿柳就要追问,老妈妈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飞快说了一句:“圣上和太后已成水火之势,殿下千万珍重自身。” 两个大的漆盒是为她明日入宫准备的礼物。一盒红玉首饰是给太后的,一盒金麒麟和兽纹玉石手串是给司马恣的。小漆盒里是一封信,她将这十几页信纸看了又看,哪怕是强行将一些语句赋予情感色彩,也只有在介绍精通医术的韩妈妈时,有这么一句:“夏日咳疾如有反复,可令此奴近身侍候。” 她打小就容易在夏季犯咳疾,和亲之后,关外苦寒,就更加严重了,反反复复,吃多少药也无济于事。 初墨将信纸贴在胸口,脸烫得厉害。一时自惭形秽,骂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不知廉耻,曲解他一片赤诚;一时又觉得字字句句都是无限情意,恨不得他立刻就出现在这帷帐内,好让他听一听自己此刻的心跳。 次日进宫,嘉福殿内,果然,元太后话里话外提及的依旧是幼子司马恣的爵位封地。 昔年在赫连赤河身边时,他曾经提及此事,“你那同胞兄长,此刻最头疼的怕就是封王之事。” 大齐建国至今已是第四代,按照旧例,先帝诸子都要封王,皇帝司马惠还有三个儿子也要封王。但大齐哪有那么多土地分封。先帝在时,以备选储君的名义,将诸皇子留在长安一直没有封王,如今难题都丢给司马惠了。司马惠行十,前面的九位兄长,还活在世上的只有四位,武顺元年就都封了王,但都是二字王。大齐地方行政,分为州、郡、县三级。一般来说一字王分封有一州之地,封国之内官员任免、行政司法都由诸王自决;二字王分封有一郡之地,但行政和司法的最高长官都由中央任命,权力有限,徒有尊位罢了。对于新帝此举,大臣们也都能够理解,司马惠和兄长们争夺储位时折进去多少心腹,如今这样也是人之常情。同一年,他又封了皇弟司马意为一字王,封地在赵国,但念其年幼,留他在宫中读书,待到十五岁及冠,再令其之国。 赫连赤河的分析,如今的形势,再加上昨日姜戟兽纹手串的暗示,初墨心中再清楚不过,皇帝怕是要改了分封皇子的旧制,就是如今有封地的诸侯王,怕是也要削弱打压。 但元太后不关心这些,她最看重的就是幼子司马恣的封地。 早期长公主不等同于皇帝妹妹,是要册封的,比公主更高一级,汉武帝就曾经册封自己女儿为长公主,人称卫长公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总把恩仇错解 第4章 骨肉成仇,相思难诉 “恣儿是你的亲弟弟,也只有这个兄弟才是你今后的倚仗。你打小看着这些事情长大的,哪个皇子不是跟自己的母族亲亲热热,你可见过谁在姑母那里殷勤孝敬的。” 元太后手中握着的正是一条龙纹玉扣的鞶带,她让初墨给司马恣送去。而此刻司马恣就在太极宫东堂,做司马惠表演手足情深的工具。 龙纹玉扣是一字王的鞶带规格,兽纹玉扣才是二字王。 初墨听了,脸色发白,珠簪步摇全部取下,披头散发,行大礼,跪在母亲面前,哀婉求道:“女儿不孝,不敢干涉朝堂之事。” 元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这才有了方才那番话。 但劝了半天,初墨仍是一昧的软弱畏惧,元太后笑了笑,软了语气,又道:“好孩子,你把这事想得太严重了。不过是惠儿给哥哥们封得低了,此刻拉不下脸分封胞弟,你做妹妹的,合该出面给他个台阶下。” 一旁随侍的宫人们也笑着搀扶起公主,将她推到元太后座前,小宫女手巧,很快就为她重新盘好发髻。太后的心腹羽青搀着公主起身,自然地将那鞶带塞在了公主袖中,拥着她前往东堂。 东堂议事,元国舅争辩不过,嗓门逐渐大了起来,引得司马惠频频皱眉,却不知为何未出一言。 但司马恣才三岁,哪里听得懂这些政事,姜戟和殿中臣子争执起来,竟然把司马恣吓哭了,姜戬见此慌忙请罪。 司马惠这才开口,“卿的忧虑朕不是没有想过,在各个封国扩建军队之事,的确太过草率。” 王太尉俯身行礼,口中直呼:“圣上圣明!” 姜戟待要开口,却被元国舅拦了,斥责他狼子野心,“姜太傅,你又是要增加诸王军队,又是要将京中的郎将从圣上身边调离,我看你的目的,不是制衡封国吧。” 姜戟冷哼一声,“元大人有什么话,尽可御前直说,莫要效妇人姿态。” 元国舅任二品光禄勋,此番姜戟列出的派往封国的名单,半数都是他一手提拔的禁军武官,他自然是极力反对这一政策。谁不知道姜戟的亲朋故旧虽也有武官,但大都在地方任职,京中空下来这许多位置,还不是便宜了姜戟。 元国舅向圣上拱手以示恭敬,继而诘问姜戟,“敢问姜太傅,这些人调离之后,京师守卫由谁负责?尤其是禁军统帅一职,你该不会是要保举定州都督吧?” 定州都督陈丙,是姜戟的岳父,论资历,也的确是他最合适。 司马惠见状,从中调和道:“舅父多心了。关于新统帅,朕有意让年轻人历练一番。” 既然有了新统帅,那旧的自然是要离开了,众人听皇帝这样说,便晓得他心意已定,都不再争辩,元国舅势单力薄,很快败下阵来。 姜戟退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长公主仪仗出现在西堂后廊。 大夫荀陵见他驻足不前,随口询问,而姜戟却表现得十分跋扈,口中说道:“似乎是永乐长公主到了,正要去拜见殿下。”眼瞅着就要动身回去。 元国舅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永乐公主身上流着一半元家的血,姜戟分明是在公然侮辱元家!他破口大骂:“好一个文官之首,就是这样做天下士子的楷模?殿下是天潢贵胄,你身为外臣不但不回避,竟然还说出这样的话来,好大的胆子!” 姜戟今日一反常态,似乎是故意气他,拔腿就要往后廊方向走去。姜太傅权倾朝野,无所畏惧,众人却不敢效仿他的孟浪之举,纷纷离开了,只有元国舅跟了上去。 此时羽青正要请内侍通禀永乐公主面君之事。 姜戟脚步飞快,来得突然,绛红宽袖如一只巨型蝴蝶在宫女眼前振翅飞过,待分明时,已经垂手弓腰拦在初墨面前。 羽青是元太后心腹,自然是对姜戟没好脸色,迈了半个步子走到公主左前方,怒斥:“姜大人,殿下面前,你该垂首回避才是。” 初墨挥手让她退下,又请姜戟免礼起身。大齐好宽袖长袍,姜戟存了心思,当下便看清了公主袖中的鞶带,再加上她身旁来者不善的元太后心腹,眼前的情形已经猜了七八分。他刻意将话说得慢条斯理:“还未亲自向长公主道贺。昔年罪孽终于在今日赎清,微臣心中激动,一时荒唐,还请殿下莫怪。” “哼!猫哭耗子!”元国舅自恃永乐公主是自己的外甥女,理所当然地为她打抱不平。当年公主和亲,还不是姜家战败之故。 几月以来,初墨难得见一次姜戟,心中思绪万千,又不敢显露出来,只曼声说:“太傅多心了,和亲之事,为的是边境和平,罪孽二字何从谈起。”她心中不舍姜戟,有意多看他几眼,便没话找话说:“幼荷近日如何?” 元国舅再次插话:“殿下,幼荷是谁?” 初墨冲舅舅亲昵地笑了笑,轻声说:“是我出嫁前的贴身侍女,姓侯。” 姜戟回话,依旧是缓慢的语速:“侯氏日夜思念殿下,几番提及入府拜见之事,料想府中正是忙乱之时,臣已经骂过她了。” 元国舅这才想起,姜戟做太子太傅的时候,今上曾送给他一名宫女,原来是永乐公主的侍女。 羽青在一旁几次示意国舅帮忙,他都没看到,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同姜戟作对上,“侯氏一个婢女也敢谈什么面见殿下,难道你姜戟的侍妾,已经位比诰命夫人了?” 姜戟也开始胡搅蛮缠,装作被元国舅激怒的样子,反口说:“听闻这几日,公主杂务扰心,不如就让侯氏为殿下分忧,待理清内务再让她回来。” “殿下,”羽青见元国舅实在愚蠢,只好出言提醒,又上前挽住公主手臂,压低声音说:“莫要耽误了太后之事。” 初墨一脸踌躇,似乎有什么极危难之事无法对姜戬明说,但却将脸刻意倾向云国舅。 元国舅本就对外甥女亲近姜家之事不满,但初墨对自己也是十分地敬重信赖,奈何姜戬奸猾谄媚,用那些男色哄了初墨,常苦于无法在初墨面前狠狠打压这无耻小人。 今天瞧见了初墨的为难和旁边大宫女的不耐烦,以为宫女奴大欺主,可算让他找到一个机会,便端起做舅舅的架势,喝退羽青,“殿下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奴才唆使摆布。” 然后阴阳怪气地内涵姜戟:“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有命,臣属奴婢从来只有听从的份,如果有人忘记了这些本分,那就是不忠不孝,神人共弃!” 姜戟心中好笑,果然一些事还是妇人想得周道。过年的时候,皇后娘娘打着施恩祈福的名义,把那些年长的宫女都放了出去。这不,元国舅连柔福殿的大宫女都认不出了。 羽青不好直说自己是奉了太后之名。元太后就是不想以自己的名义逼迫皇帝,才会绕这么大弯子提醒皇帝。虽说现在已经是半公开,但等到朝野皆知她们母子不睦,还有谁会孝敬投靠她这个太后呢。 姜戟也明白了这眉眼官司,索性将跋扈模样装到底。不等初墨决断,他强势敲定幼荷的事,“姜家的忠心日月可鉴!无论是为圣上分忧,还是为殿下分忧,都是姜戟分内之事!臣今晚就将侯氏送到公主府。” 说罢,也不容公主回绝,拱手告辞了,脚步飞快。 元国舅气极,拉着初墨衣袖,就要面君告状。 但司马惠宠信姜戟也不是一天两天,听了元国舅的话,抚掌大笑:“姜戟啊姜戟,难为他这么多年,依然痴心不改。”见舅舅迷惑,还一脸八卦地讲起了昔年旧事。“别看姜戟那一脸正人君子的德行,当年在殿中教导朕孔孟之道,扭脸就看上了幼荷。” 初墨皱眉提醒兄长注意言辞,司马惠一拍脑袋,“哦,对,侯氏,是侯氏。”幼荷既然已经做了姜戟侍妾,外男再直呼其名,有辱姜戟。 司马惠继续说:“想来是侯氏思念妹妹,撒娇央求的姜戟,不忘旧主,嗯,是个好的,”旋即嘱咐妹妹,“一别多年,长安早已物是人非,好歹她是自幼服侍你的,召她来给你解闷,也是好的。” 初墨俯身称诺。 司马惠又对元国舅吩咐道:“正巧舅舅来了,方才你们刚走朕才想起,还有一事要托付给舅舅。” 司马惠从内侍手中接过司马恣,又挥手示意侍从都退下。他抱着司马恣蹲到元国舅面前,一边逗弄胞弟,一边悠然说:“淮南这个地方是军事要塞,给了谁朕都不放心,细数下来,唯有恣儿和朕最亲,朕也最放心。”说到这儿,他将司马恣放到一脸震惊的元国舅怀中,“舅舅是骨肉至亲,由你来为未来的淮南王筛选王府属官,朕最是放心不过了。” 元国舅听闻此言如遭雷击,他万万没想到,太后姐姐的亲生子会封了个没有实权的二字王。司马惠又在他耳边低声威胁道:“此事朕只说给你一人,若传出长安,舅舅你觉得,母后可愿为了你,舍弃恣儿,以命相搏?” 司马惠转过身,看见了殿中央俯身跪着的亲妹妹,她不过是个贪图享乐的小姑娘罢了,一贯软弱,此时已后怕不已,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他拍了拍初墨的肩膀,用力抓紧她肩头,似要说些什么,终究也什么都没说出口,叹了口气单手扶她起身,吩咐内侍准备步辇送永乐公主出宫。 初墨也在瞧他,眼眸之中,似有溶溶月色,他分明还是那个最疼自己的哥哥。可是为什么呢?她想不通。第一次是昭阳殿家宴,第二次是今日西堂,她给了他机会的,既然说不出口,今后就再不必说了。 她屈膝行礼,乖巧地说:“那臣妹就告退了。” 眼瞅着殿外再瞧不见初墨的身影,司马惠这才冷了脸,召来卫士,将殿外送公主过来的宫女尽数杖毙。宫女们怕祸及家人,咬紧牙关不敢呼救喊叫,这也是在太后殿中养成的共识,曾经有一个小宫女磕头求饶,结果却被太后以抗旨之名问罪全家。 元国舅缓过神来,更添畏惧,想要行大礼请罪,却被司马惠轻飘飘一句“抱紧了,可千万别摔着朕的亲弟弟。”堵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骨肉成仇,相思难诉 第5章 深夜幽情 司马惠直等到殿外行刑结束,才再次开口,“舅舅,抱着恣儿,去见给太后请安吧,才三个月没见面,舅舅就连嘉福殿的宫女都不认识了。” 元太后得知此事自然是怒不可遏,端起茶盏就砸到了小宫女额角,“逆子,如此不孝不慈,同禽兽何异!” 铜驼街上,司马吉安的额角也被砸中,是一只拳头大小的铜马,贵族女性常用它来坠车厢帘角。 “你是御马监出身,却谎称自己不知这马为何发癫,你受我司马氏深恩才有今日之尊,却不敬皇族。如此不忠不诚,与禽兽何异?” 司马吉安也在此次调任之列,他被贬多年,好不容易走了元国舅的门路,没成想中郎将的位置才做了半月,就要被调离长安。心中烦闷,喝多了酒,就撞上了永乐公主的车驾,刚说了一句“臣的坐骑无故发癫”,车中人随手抓了一物掷来,他当时就破了相。 这下彻底清醒了,今日的永乐公主早已不是昔年的和亲公主,司马吉安五体投地,行大礼认错,甚至自称奴仆,仍没换得金枝玉叶消气。 初墨骂了他之后,又令府中长史陆轩“帮他醒酒”,要他在这长街上跪够五刻钟才许离开。左右都是官署,同僚和小吏们皆能看到,司马吉安悲声求饶:“殿下,给吉安一分颜面吧。吉安愿受五十,不!一百杖刑,求殿下开恩。” 要他人感同身受,从来难以做到,但如果那人能处于同样境地,受同等责罚,大约是能感受个七八分了。 一顶淡青小轿在夜色中进了永乐公主府。 轿子从侧门入府,直到进了初墨居住的风竹小院,轿中之人方显露真容,来的不是幼荷,而是当朝太傅姜戟。 这次初墨没等姜戟行礼就免了君臣之礼,让人搬来了几案和蒲团,放到离自己半丈远的地方,又吩咐他们下去准备一应待客之物。 姜戟也不拘泥于礼仪,自理了衣袖,拂衣入座。 “臣回府之后便开始写信,写了十几张,又反复嘱咐了幼荷,实在放心不下,最后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 初墨垂眸,“你想问今日西堂后廊的事?” 姜戟摇摇头,声如玉碎罄鸣,总能让她充满仇恨怨怼的心平静,“臣想先知道,殿下今日为何为难司马吉安?” 宴平三十年秋,游猎结束,姜戟与先帝在车内对弈,御车行至铜驼街的时候,姜戟却被一脚踹到车外。那时的姜戟翻身叩首,不发一言,而先帝则说了一句:“且在这里跪着,好好想想什么是为臣之道!”就回宫了。 姜家几位遗孀每每提起此事,总要将司马吉安骂上个把时辰。 初墨深吸一口气,“他冲撞了我的车驾。才刚出了国子监那事,如果不杀一儆百,以后岂不是人人可欺。” “臣不会让任何人轻视殿下的,姜戟以父兄之名起誓。” 姜戟出身士族,士族以圣人之道立身,名誉重于一切,初墨不由深深望了他一眼,斯人一如当年,恍惚中她又回到了关外,无数个难熬的夜晚,羞愤的瞬间她都想一死了之,唯有握紧胸前的玉笛才能汲取一丝求生之念,她没有被抛弃放逐,姜戟会带她回家的。 眼前的姜戟端是一副温和模样,如一位循循善诱的夫子,他将其中道理细细说给初墨,“殿下是君,吉安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冒犯了殿下,自然该罚,但殿下只能罚之而不能辱之,他已经是入殿议事的臣子,你让他如何在同僚之间相处,又何以约束府衙之人?” 侍女们端了暖酒和果点过来,又上前为他二人斟酒,姜戟只得住嘴。他低了头,指尖捻转酒盏,冷不丁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殿下这样行事太让臣失望了。” 姜戟这话像冰水滴进了初墨心里,从塞外回京已有七八个月,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心思激荡在她心里,像热油一样煎熬着她的心,听得此言腔子里翻滚炸裂,一时不知那股酸楚,是即将涌出的言语还是哭声。 她急得直了身子,“前事因,今日果,司马吉安当年在先帝那里挑唆构陷你,如今落到自己身上,就受不住了?” 姜戟却看着她笑了,“所以殿下刚刚是在对我说谎是吗?你不是为了今日的事,是因为我,是吗?” 初墨半个身子的气力都卸了下来,要如何解释,要坦白自己的心思吗? 但姜戟看她,和看家中扯谎被戳破的小孩子并无分别,他拱手以示尊敬,继而仍是耐心劝导的态度,“臣不是伪善之人,也并非不识好歹之徒,殿下的爱护之情,臣心中清楚,结草衔环也难保万一。只是担心殿下今天这样侮辱他,他心生怨恨,终有一日要危及殿下自身。况且朝中宫内,殿下可依靠的唯有圣上与太后。太后娘娘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如果被她看出殿下的维护之意,怕是伤了母女情分。” 听他提到元太后,初墨不再掩饰心中不屑,自嘲道:“太傅认为,我和元太后还有母女情分?” 姜戟待要再劝,却听见公主说: “她今天在宫中那样逼我,可想过若是惹恼皇兄,我有什么后果?如果皇兄有意封司马恣为二字王,就是我去送了龙纹玉扣带,又能如何?无非是想要借此举将此事宣扬出去,皇兄既有心削诸王之权,肯定不想打草惊蛇,只能赶紧封她儿子个一字王安抚宗室。那我呢?司马惠毒如蛇蝎,我……” “殿下!”姜戟见她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高声呵斥,“殿下慎言。” 虽然之前已有种种迹象,但此刻听到初墨亲口说出,姜戬还是震惊不已,这也正是他此番夜访的主要目的。 “殿下,当真如此怨恨陛下?” 初墨不言,默默侧过脸去看角落的香炉。 姜戬叹了一口气,“于殿下而言,陛下不仅是君,是兄,还是您今日一切富贵权威的来源。臣再请殿下深思、慎重、慎言慎行。” 初墨终于愿意转过脸,睫毛微颤,不只是紧张,还是愤懑,“太傅这话,我听不懂。” “魏庆,魏长生,这人去哪里了” 第6章 幽州惊闻 6章 (回忆)幽州惊变 “魏长生不过是一个逃奴罢了,我顾念旧日的情意,随他去了。”初墨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拿这人问我,我又问谁去,你如果真觉得他做了什么,要做什么,大可以描图绘影,从尚书台下派文书给各州府,你又不是没见过他。” “殿下!” 姜戬起身离案,再拜于初墨的案几前。 他继续说,“魏长生不过是个长街乞食的小人,不知礼仪,不晓忠义,留他在府上做个玩物无伤大雅,但若因殿下一念之差,让这等野人插手政事,于国无益,说不得还有拖累殿下!” 经历当年之事后,初墨最恨的就是别人拿大义逼自己,她不想和心上人在这样要命的事上再做争论,又不愿意放过司马惠安享太平,死死盯着姜戬不发一言。 半晌,才将在喉头舌下滚了又滚的话拿出来逼他,“是了,校尉夏伊是反复无常的降将,长生是男宠出身的奸佞,而我,是不知廉耻的妇人……” “不!我。” 姜戬膝行近前,紧抓住初墨的衣袖。 初墨的目光也停在他“逾越”的手上。 姜戬反应很快,一息之间便收回了手,俯身跪地,紧贴地面。 “臣冒犯了。” 姜戬手腕皓白如雪,仍戴着那串菩提手串。幼荷跟她说,那是姜戬在白马寺求来为她祈福。 “大人戴着它,每转一次普提珠,便为殿下念一句佛,祈求您在赫连部平安顺遂。” 实在不该这样伤他,明知道他最介意的是什么。初墨暗骂自己残忍,思绪也飘到当年的关山。 五年前。 宴平三十年,夏。 圣上连续三次祭天求雨换来今夏第一场甘霖,举国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朝堂上,主战派与主和派持续了半个月的争论也在雨后落下帷幕。主和的大臣齐齐拜倒,山呼万岁,谁也不敢提半个“降”字,都只说是帝王仁德,爱惜百姓。 议和的使臣远赴边关时,姜家男儿的尸身尚未回京,等那份写满屈辱的议和书送进宫,姜家已经满府缟素。 除了已经侵占的土地,意料之中的丝绸粮食铁器,赫连部还提了两个要求:一是要皇十三女和亲;二是要姜家仅存的男丁姜戟为送嫁使臣。 十三公主是天子诸女中最不起眼的一位,生母也只是最末等的妃嫔。只是早些年宫人之间曾有过一个传言,说是十三公主的模样像极了幼年的太后。那是宴平二十七年的事,当年,圣上听到后勃然大怒,公主生母和同胞兄长皆受到斥责。赫连部指定要这位公主和亲,其中侮辱之意不言而喻。 而姜戟的父兄则是这次边关之战的主将。姜家满门忠烈,姜戟的父亲、五位兄长、再加上叔伯兄弟共二十口人皆惨死边疆。五服之内,竟只留下姜戟一个男儿,因腿疾常年困于家中,这才留住了姜家一点血脉。姜家世代为将,赫连部连续三代汗王皆死于姜氏之手,赫连部此举也是要边境的不败神话低头受辱。 听说十皇子跑到寝殿哭求父皇不要送妹妹去和亲;听说姜家的世交章御史在朝堂磕了几十个响头求圣上改变旨意,鲜血流到了玉阶下面;听说幽州将领联名上书愿与蛮夷血战到底…… 十三公主和姜戟就是在这样的讨论猜测中,带着上百马车,数千匠人,万余士兵浩浩荡荡离开了。 或许真的是天家仪态吧,公主才十三岁,却安安静静地呆在马车里,不哭也不闹。每每在驿馆休息,姜戟跪拜汇报时,也无外乎三句话,“将军请起”、“孤晓得了”、“就依将军所言”,听不出任何情绪。 姜家是武将世家,家中的女孩子也不免沾染了行伍习气,幼时追着家中兄弟满大街疯玩,长大了就更了不得,脾气臭声音大,高兴了和父兄夫婿同桌拼酒,生气了拳头直接就招呼上了。姜戟也见过京城闺秀的样子,弱柳扶风一般。本想着公主年幼,又是远嫁蛮夷,一路上哭闹伤心总是难免的。姜戟还特意准备了许多甜食和九连环、鲁班锁等,没想到一个都没用上。只是这样毫无情绪,每日正襟危坐呆在帘后,宛如泥塑的佛像一样,更让人担心。 快到幽州的时候,突然天降暴雨,乌云满天,仿佛偷藏了降妖除魔的天兵天将,只等逼近头顶,便将这一万多人一口吞没。正值正午,天却黑压压一片,压得人自觉矮了几分。身后是荒芜村落,前方举目看不到幽州城墙,眼见无可躲避,姜戟赶紧吩咐众人将油布帐篷都取出,一刻钟之后支撑起演武场大小的棚子。 雨急风紧,竹帘和窗子也开始潲雨,宫女们都从马车钻了出来,鞋袜俱湿,狼狈不堪,再看公主车厢,依然是不动如山。姜戟见了,低声吩咐左右,然后行至公主车前。 “公主殿下,臣令人扎了帐篷,牛皮和貂绒铺地,殿下可暂且在账内更衣,也好令宫人收拾车厢。” 车厢内,宫女幼荷轻声请示:“公主?”十三公主涨红了脸,不肯点头。 姜戟明明听见了宫女声音,却不见公主示下,只好躬身再请。如是三遍,公主才为难地说:“我……我的鞋袜嫁衣都湿了,不好见人。” “公主金尊玉贵,臣属奴仆皆不敢直视。”姜戟劝道。 听他这样说,十三公主终于下车。车厢内年长宫人用玄色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她送往帐篷。 公主自幼便被教导得贞静端庄,臣子不比宫奴,刚才对姜戟的话充耳不闻令她自觉十分失礼,忍不住从大氅里钻了出来,望向姜戟。不知他是否像故事里的贤臣那样,因被君主慢待而羞愤。没想到正好和一脸关切的姜戟对视,不由得羞赧一笑,但很快就被老宫人按着脑袋,塞回怀抱。 姜戟就站在那里,想着公主的神情,良久未回神。前几日一直刻意忽略的,此时愈发清晰,这样懵懂无知的样子,和家中扎双鬟的小妹有何不同? 风一时凶狠起来,吹得头顶的油布鼓鼓作响,匠人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张罗着收拾着,一边感叹今年雨水充足,一边忧心装了丝绸的箱子被暴风雨玷污了。 姜戟又想起母亲的话。 那日在灵堂,二嫂告诉母亲,十三公主的生母元少使亲自去劝慰,圣上终于同意和亲一事,封号已定了“靖安”二字。母亲听到便捂着脸哭了,“公主才十三岁,去年上元节,我远远瞧着她身量,才到我腰间,却要被我们送去……是姜家无能,未能击退蛮夷,今日才有这奇耻大辱。” 是啊,如果姜家胜了…… 前朝公主刘粟和亲匈奴时,曾有过一句诛心之言,“举国无男儿,是以江山社稷均落于妾身。” 一时之间,心头肩上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父兄若在,他还可以做那个焚香品茗的羸弱公子,但到了今天,为家、为民、为国,他都不可以是从前的姜戟了。 雨停在黄昏时分,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个秘闻如同平地惊雷传了过来。 赫连部老汗王本有正妻慕容燕,原本两国商议的是赫连部贬妻为妾,迎娶大国公主。三天前突然发生了一件事,慕容燕失了王妃正位,情愿**成全丈夫的大计和自己的颜面,谁知道烈火焚噬竟然未伤及分毫,老汗王以为神谕,再不愿废妻,但却坚持和亲照旧。 大齐可是泱泱大国,炎黄正统,和亲之事常有,但纵使战败,哪有大国帝女屈身为妾的,中原几百年,哪怕是亡国灭族的公主也没有为妾的道理。 但和此事一同传来的还有是大齐京畿的密旨。 和亲照旧。只是为了维护大齐摇摇欲坠、不堪一击的大国颜面和军心民意,密令送亲队伍将公主交到赫连部迎亲官员手中即可,不必再留在蛮夷之地参与大婚之礼,当然了,那其实也不能称为大婚之礼。 姜戬再也无法忍耐,君辱臣死,姜家不能承受更多的罪孽了。 是夜,姜戟求见公主。 帐内还和往常一样,公主端坐在帘后,老宫人跪在帘前,宫女引路,姜戟在离帘子两米处参拜,跪坐。贴身宫女幼荷坐在公主脚边,为其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