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 第1章 第 1 章 “你说什么?” “拜托了,温斯顿,你知道聿修是清白的,你应该帮他澄清这件事——为他出庭作证。” 裘利亚抱臂倚在圣殿沙发的立柱上,说话的时候摊开她线条优美的前臂,丝毫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她身上穿着外出的套装,高跟鞋都还没换下。 温斯顿呆滞地坐在一架刻有家族纹的哥特式扶手椅改装的轮椅上,细瘦的双腿还穿着宽大的丝绒睡裤来不及换,常年不见阳光而格外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病态的红晕。话只听到一半,他垂下眼,费力去探来毛毯严严实实地把腿挡起来。 “……聿修没有拿那箱钱,你看到了,那天他是空手离开房间的。”裘利亚还在极力说服着什么…… 温斯顿白着脸沉默不语,他仰起头,目光落在裘利亚身上,淡红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涩。连日的高烧令他头痛欲裂,他抚胸压抑地咳嗽了几下,转着轮椅避开她想去五斗橱上摸药吃。 “怎么了?病了?”橱柜就在裘利亚身旁,她顺着他的指尖就手帮他拿药,手腕一转却看见瓶上字迹,“你怎么还在吃这个?”奥昔布宁,用于抑制膀胱失禁的药物,其副作用对温斯顿有些大,医生已经建议停药了。 白色的药瓶被慌忙扯走,温斯顿紧张地把药瓶攥在手心里,低着头不回话,指尖却在瓶身上磕磕绊绊地寻找她刚刚留在上面的体温。 裘利亚欲言又止。一周前,温斯顿在蓝星酒店总统套房外撞见她与前夫聿修正从隔壁房间一同离开,随即勃然大怒失心发狂,当晚回到城堡他瘫痪的双腿便痉挛复发,抽搐失禁,羞愤欲死,大病了一场,躲着她在客房里睡了一个星期——他着急吃药,是害怕在她面前失态。 温斯顿飞快地咽下白色的药片,药的苦味刺激得他本就苍白的脸色一阵发青,抽紧的脖颈弯下去,衬衣后领被抻开,露出冷白的背脊上一排瓷青色的棘突,仿佛能从中连根拔出那具苟且百年的枯骨。 “用水冲一下吧。”裘利亚递来水杯。 “没事。”温斯顿接过,抿了一小口,手中的杯子还残存了一丝她身上温暖的气息,淡金色的睫毛抖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目光所及,慌张地拽住胸前的衣襟,紧紧抽握进手心,藏起了自己惨白的肌肤。他握着杯子和领子发了会儿呆,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裘利亚见他脸色不好,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吧?” 温斯顿下意识地躲开她的手,鼻尖却萦绕着她身上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不自在地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看着毯子的褶皱:“没……没有。” 裘利亚见他这般别扭的模样,蹙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一周以来他成日发脾气,砸东西,吼她。裘利亚又气又怕,这些日子都只敢住在城里不敢回到城堡。然而今日一早聿修便被警方从家中带走,裘利亚打听到控方正准备以权钱交易从轻执法起诉他,证据正是一周前的那个晚上污点证人在蓝星酒店房间里当着她的面向聿修出示贿赂金的秘密录像,随即便想到那晚亲眼看到她和聿修走出房间的温斯顿一定目睹了聿修没有带走那笔赃款,从而可以为聿修洗清受贿罪名。于是她便连夜赶回城堡,想要求温斯顿为聿修出庭作证。 “我没有生你的气。”温斯顿抿紧鲜红的唇瓣,补偿着内心的空落。 “那你为什么不肯帮我?”裘利亚半跪下来,跪在轮椅前,恳切地握住他大而细长的手。 温斯顿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垂眸不语。他顺着她的手试探着握上她的手腕,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细腻光滑的皮肤,却又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立刻松开了。 裘利亚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温斯顿划着轮椅退开一些距离,顿了顿,转向壁炉划去,向里面添了几根柴火。纯血血族的血液发凉、体温偏低,他的手总是凉冰冰的。因为惧怕阳光,房间里整日拉着厚厚的窗幔,阳光晒不进来,夏天的城堡也很阴凉。他添完柴又看到身后的裘利亚因为有些热随手脱掉了外套,于是转头又拿起炉边的小铲将刚燃起的木炭彻底摁灭了。炉火熄灭,房间里寂静无比,温斯顿低低咳了几声,他扶着轮椅扶手支起身板,把腿上的毛毯拉高了一些,裹紧身体,却不知道**的脚踝已经从毯子下缘露了出来,细弱得像两条干瘪的鸟骨。他慢吞吞地摇着轮椅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衣角,仰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贝丝差不多该醒了,裘利亚,等我洗漱一下,换身衣服,我们一起去用早餐吧?” 裘利亚蹙眉,她觉得温斯顿在转移话题。她伸手拽住他轮椅背上的茛苕叶纹木雕,叫住他:“温斯顿。” “……”温斯顿垂下眼,轮椅被扯偏,他塌下去的肩膀晃得歪斜。 “温斯顿,不说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没想要解决问题。”温斯顿淡淡道,声音沙哑。他侧歪着头,额前散落的几缕蜷曲的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我只想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她好几天没回来住了,他把塔楼上的主卧腾出来,却每晚都空着,不曾有人回来。 不同频的对话令裘利亚疲惫不堪,她不想和温斯顿吵架。她心中烦闷,却还是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地劝服他:“温斯顿,聿修是无辜的,我们不能看着他被冤枉,这对他不公平。” 温斯顿闻言抬头,他看了裘利亚一眼,像目睹着一副杀生的场面,陌生又虚弱。他复又垂眼,低声道:“我知道。” 听到他这样说,裘利亚眼睛亮起来,她上前一把握起他的手臂,急切地问道:“所以你愿意为他出庭作证了?对么?” 温斯顿低头看着自己被她握住的手臂,暖的。他伸手想要拨开她的手,很紧,于是又不忍心,空的手指只是徒然地在虚无中弯了弯,眼神闪烁:“裘利亚,我……” 裘利亚眼中的神采闪了闪,还是勉力挽留着希冀。 温斯顿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漂亮的蓝色眼睛,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让他有些惯性地想要靠近。他心脏跳得迟滞,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翻涌而起的涩意,沙哑道:“……我有些累,你陪贝丝先去吃饭吧。” 裘利亚眼中的光熄灭了。她松开了他的手臂。 “温斯顿,别这样,我们在说正事。” 温斯顿抿了抿唇,坐在轮椅里慢慢仰起头看着她,红色的眼睛透得像是刚被切屑出的菱状红宝石。他指尖微微颤抖:“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我帮聿修作证。” 裘利亚语塞,她看着温斯顿苍白俊美的脸颊,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前夫、误解、连日的争吵……还有他的身份和身体,这些对她这位性情孤僻的丈夫来说或许已经令他身心俱疲了吧,可……裘利亚再次耐心地半跪到轮椅前,双手扶上他嶙峋的膝头,声音温柔而坚定:“聿修因为那天晚上的会面被指控受贿,我们两个都知道他没有带走赃款。我是他的前妻,我的证词在法庭上会对他不利。除了我,那天只有你亲眼看见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那箱钱。只有你能还他清白,温斯顿。” 温斯顿低头看着她的双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盖下透出淡淡的粉红色,摸上去的话应该也很暖。他的呼吸变得颤抖:“你就这么在乎他吗?” 裘利亚闻言一愣,意识到温斯顿的猜忌,心生不悦。“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温新顿抿唇不语,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他伸手握住裘利亚放在他膝盖上的手,力道很轻,仿佛一用力便会将她的手捏碎一般。 裘利亚长出一口气以平复情绪,回握他的手还是决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温斯顿,我在乎他有错么?聿修曾是我孩子的父亲,也是我曾经爱过的人,我当然希望他平安无事。况且如今我已经嫁于你,你我是夫妻、是利益共同体,你这回救了他,就相当于我们在检方那里卖了个人情,这件事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温斯顿闻言惊慌失措地抬起头,颧骨连着中间高耸的山根憋出不正常的红温:“你和我之间没有利益!” 意识到温斯顿的不谙世事,裘利亚有一瞬间的无奈,但他们成婚已经三年多了,所以她并不感到意外,她很快调整回状态换了种说法:“我只是想让你帮帮他,温斯顿,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温斯顿打断她的话,他竭力望着她,浅金色的卷发遮掩下的俊美脸庞上浮现出难过和不解:“你为什么总要为了别人来要求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我不愿意做,我不想。” 裘利亚闻言一怔,她看着温斯顿苍白虚弱却又倔强坚定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心疼。她紧了紧握着的他的手,恳挚道:“温斯顿,我不是要求你,我是请你帮忙。” 温斯顿看着自己被她握住的手,指尖不住地瑟缩:“我不愿意。” “如果一个人是清白的,那么就应该有人来帮他证明清白。聿修是一个非常优秀正直的检察官,他前途无量。他只是希望得到公正的审判,温斯顿,你明明可以帮他的。” 温斯顿红宝石一般的眼底闪过窒息的酸涩,他松开裘利亚的手,紧紧攥住轮椅扶手,骨节泛白。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定自己的呼吸,声音在颤抖:“我……不想去。”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温斯顿。” 温斯顿闻言身体一僵。他垂眼看着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沉默不语。他的手惨白细长,骨节突兀,青色的血管在薄透的皮肤下突突隆起,生着一股阴森的寒气。 裘利亚紧咬着下唇,看着面前别扭阴郁的温斯顿,内心充满了空洞的无力感。 温斯顿看着神情哀切的裘利亚,心中又酸又苦。他知道聿修对裘利亚意味着什么,即便他们已经离婚……他心塞得快要发狂,可又哑得难以置信:“……我帮不了你。”他闭上眼摇了摇头,声音微弱。 裘利亚凝睇着面前苍白冷漠如一副骷髅的温斯顿:“为什么?” 温斯顿依旧闭着眼摇头不语,只是他喉间却开始不自觉地轻轻颤动起来。 看着一言不发的温斯顿,裘利亚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在他轮椅前来回踱了几步努力压下去翻涌上来的情绪,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 温斯顿依旧闭着眼,他紧握拳头,尖锐的指甲掐入手心却依旧浑然不觉,唇角紧抿似乎痛苦难忍。 裘利亚走回温斯顿身旁站定,低头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说到底温斯顿也不过是一个心智尚不完全、敏感孤僻的失势贵族罢了。 “算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我们晚些再聊这件事吧。”聿修马上要被移交到拘留中心,她不想在这里耽误太长的时间。 温斯顿依旧闭着眼,他似乎听不见裘利亚的话,只是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消瘦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痛苦的神色。 裘利亚本打算穿上外套离开,看到温斯顿一瞬间失常的样子,她急忙蹲下身来想要去扶他,却被他本能地挥手挡开。 “我不去!我不去给他作证!”温斯顿喑哑嘶吼。 裘利亚没想到温斯顿竟然会突然发难,匪夷所思地蹙眉看着他:“温斯顿,你冷静一点。” 温斯顿喘着粗气,他紧闭双眼,似乎极力忍耐着体内翻涌而起的愤怒与疯狂,他手握拳头狠狠捶向轮椅扶手,眼中满是痛苦之色:“我不会去给他出庭作证!” 温斯顿的负气吼叫令裘利亚感到十分不忿,她本就烦闷,不觉之间也提高了音量:“可你明明知道他是清白的!” 温斯顿瞳孔骤缩,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眼睛疯狂偏执地望着面前的裘利亚:“我不去!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说着他竟手划轮椅发狠地冲到面前的五斗橱前,手臂一掼,把上面的药瓶水杯全都扫到了地上。 裘利亚被温斯顿突然爆发出的怒气吓到,她看着地上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和药片,惊恐万状:“温斯顿!” 第2章 第 2 章 温斯顿充耳不闻,他红色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焰,鲜红的嘴唇要滴下血来。他发疯似的咆哮起来,他双手抱头,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手臂上青筋暴起,一头卷发被他抓得凌乱不堪,血红的眼睛里满是痛苦挣扎之色。 裘利亚被温斯顿突如其来的失控吓坏了,她惊慌失措地想要冲上前去制止他却又不敢。她眼睁睁看着温斯顿在轮椅上扭动着,仿佛被困在笼中即将发狂的野兽,而她则像那岌岌可危的笼门,似乎下一秒就会被他一把推开。 “温斯顿,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温斯顿凄厉地仰头嘶吼,简直要刺破耳膜一般。他双手紧紧攥住轮椅扶手,青黑色的骨节几乎爆出皮肤,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着。他眼中布满血丝,神情癫狂而绝望。转眼间,他又调转轮椅跌跌撞撞去砸房间里的其他东西,茶几上的古董花瓶、壁炉上摆放的艺术品和一旁的银质烛台全都被他长而强壮的手臂摔得粉碎。 趁停歇的功夫,裘利亚赶忙从身后拉住他身下深红色的轮椅,防止他再去砸更多的东西:“温斯顿!你别再闹了!” 温斯顿上半身前倾着探出手臂竭力挥舞着被裘利亚从背后扯住轮椅,瘫痪的下半身却死气沉沉地像是永恒地囚禁在了这辆刑具之中,他颤抖的身体僵硬在原地,大口喘息着,拼命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想要将面前一切都摧毁殆尽的冲动。 裘利亚惊惧交加,她不能忍受温斯顿总是这样破坏性地胡闹:“你别再砸了!动不动就砸东西,你太任性了!成天就知道吼叫和胡闹,你除了犯浑你还会做什么?!” 温斯顿闻言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转过头来,俊美无俦的脸上满是痛楚和难以置信,他红瞳放大,颤抖着鲜艳的红唇,眼神茫然而空洞。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任性……胡闹?在你眼里,我就只会任性胡闹是么?”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整个人似乎都失去了生命力,变得毫无生气。 温斯顿话语中的受伤令裘利亚五味杂陈,她伸手想要去抚慰他,却被他侧身躲开。他摇着头,身体震颤着,身下的轮椅鬼使神差地向后滑去,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原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会使唤仆从、只知胡闹的废物是么?” 裘利亚赶紧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再向后退去。她急切地解释:“不,不是的。我没有这样想!” 温斯顿低垂着头,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刚才的话语被抽干。他深吸一口气,失魂落魄地抬眸看向裘利亚,眼底一片深不见底:“不,你明明就是这样想的。” 裘利亚没想到温斯顿竟然会这样的油盐不进,她心中又气又急,她双手紧紧握住温斯顿的手臂,强迫他看着自己:“温斯顿,你听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我确实认为你现在这样蛮横无理的行为是毫无道理的,你知道这一周以来你砸掉了多少东西么?你不是孩子了温斯顿,你已经是贝丝的父亲了,你应该立刻停止你现在的疯狂举动,恢复理智,承担自己行为所带来的后果,做出一个有担当的成年人应有的样子!”眼见温斯顿红眸空洞,冰冷的身体逐渐溺堕入一潭死水,裘利亚深吸一口气把持住自己头脑中最后一丝冷静,辞严色厉,“我们都知道聿修是清白的,你作为一个理智的独立人格,你有责任说出你看到的事实——去为他作证,去还一个无辜的人一个清白!” 温斯顿闻言瞳孔骤缩,他猛地抬头看向裘利亚,眼底满是震惊与剧痛。他像是被人从前胸捅了一刀似的重重地跌回轮椅靠背,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怒意切齿:“裘利亚!你休想让我为他出庭作证!” 温斯顿一瞬间强横起来的态度令裘利亚彻底失去了忍耐,她再也难以压抑心中的愤怒,看着满地的狼藉和对面这张残忍傲慢的脸,终于几近理智崩溃的边缘。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温斯顿!聿修他有理想有抱负,他还有大好的前程,他的未来绝对不能毁在这件事上!” “他有大好前程、他的未来不能毁在这件事上……那我呢?!”温斯顿双手死死握住轮椅扶手,他梗着脖子,发出一声悲痛欲绝地嘶吼,他的声音沙哑撕裂,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碎成无数锋锐的残片。 裘利亚顿住,蹙眉:“你在说什么?温斯顿,你是我的丈夫!” “丈夫?”温斯顿苦笑,红瞳闪烁着血光,“我算什么丈夫?裘利亚,你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你胡说什么!温斯顿!”面对温斯顿不知所谓的癫狂,裘利亚忍无可忍。 温斯顿怒视裘利亚,他唇角紧抿,眼神冰冷决绝:“我说,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有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愿意出庭作证?!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去作证,我将要面对什么?!聿修聿修聿修——你满嘴都是他!你什么时候能看看我?看看我?!”温斯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哽咽,还要压抑着气息继续说:“我一出庭那些记者就会对着我的脸和腿一直拍照,他们会在报纸和广播里用难听的话语形容我,我不想去那里被他们羞辱!” 裘利亚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还在剧烈呛咳的温斯顿:“温斯顿……你竟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温斯顿咳嗽不止,简直咳得要把自己的肺腑都咳出来。 裘利亚扶额,她先是感到无边无际的疲惫如潮水淹没心海,然而脸上又渐渐浮现出无奈苦涩的笑容,她摇头冷笑:“温斯顿,你太幼稚了——没有人会羞辱你!”她眼里充满了失望的泪光,笑声却冰冷彻骨,“你还要像鸵鸟一样躲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城堡里到什么时候?用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来博取我的关注到什么时候?!温斯顿,你三百多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聿修现在面临牢狱之灾,而你却在这里耍小孩子脾气无事生非!你简直不可理喻!” 温斯顿听着裘利亚的话,心碎得无以复加,痛不欲生地抱住头:“你说够了没有!?” 裘利亚心累不堪,她无力地跌坐进沙发里,指尖沾掉眼角湿意,叹了口气:“温斯顿,我不想和你吵架。” 温斯顿双手握着轮椅轮圈不知不觉地向后滑去,红眼里满是哀痛:“你觉得我是在闹脾气?”他闭了闭眼,垂下了头,目光呆滞地看着被自己刺破的掌心,猩红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光彩,他喃喃自语:“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对么?” 裘利亚胸口起伏,抿唇不语,看向温斯顿的眼神早已心灰意冷。 温斯顿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他的眼睛湿润了,鲜红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哽塞着,呜咽道:“可是裘利亚,那晚,你和聿修是从同一个房间出来的……”温斯顿心痛得说不下去,一想到那晚看到他们二人一同走出酒店房间他便感到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心疼到无法呼吸。 裘利亚闻言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温斯顿!我早就跟你解释过,我那天是带他去见耀祥制药的约翰逊。我是做公关的,我在帮客户牵线搭桥,我是吃这口饭的!这是我的工作!而且你知道聿修的为人,他有多洁身自好你是见过的,你不要成天在这里胡乱臆想!” 温斯顿听到裘利亚的话妒忌得发疯,握着轮圈气得双肩颤抖,红眼睛里闪烁着伤心欲绝:“裘利亚!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为什么还要见他!?你已经和他离婚了!你已经嫁给我了啊!” “你又犯浑!”温斯顿这一周来反复的猜疑和臆造令裘利亚一天都不想回到这个家,是非再提,这一次完全激怒了她,“你到底要我解释多少遍?!我没有和聿修藕断丝连!我们只是在谈生意!不论我和聿修之前如何,我现在都是你的妻子。你清醒一点!” 温斯顿气得把轮圈捶得砰砰直响,胸口剧烈起伏着:“我清醒得很,是你不清醒!我不去!我上了证人席,交叉盘问就会问出你!”他努力压抑住心中的苦楚,悲切地望着面前心爱的妻子,红色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眼眶。他怒目圆睁,却还是坚持着说:“我如果去作证,我就得宣誓,我不能说谎,你们一起从那个房间出来,那你和他就是……共谋——我不能去,我不能……” 听到温斯顿的顾虑裘利亚有一瞬间的心软,但更多的却是无奈。她摇头,心里感到徒劳,但也只能试图去解释:“温斯顿,你想多了。你尽管去说出事实,我不怕你供出我,我也是持律师执照的,就算我被传唤,我可以佐证你的证词,同时还能以游说服务为由脱身。而且这件事上我就是个陪衬!这件事分明是有人下套要陷害聿修,是我害他被人设计的,我难辞其咎,我们得帮他!“ “你为什么要为了他牺牲你自己?!你是我的妻子!”温斯顿急火攻心,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扯到自己面前,赤红的双目几乎要冒出火来。 “温斯顿!”裘利亚使劲儿掰开他的手,指着他激动地大声说:“你冷静一点!聿修他是被冤枉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帮帮他?!” “——因为我嫉妒!” 裘利亚被他这句话狠狠震住了,她错愕地看着温斯顿,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失去控制、像野兽一样发狂的男人竟是荒诞至此。裘利亚气得浑身发抖,她瞪着温斯顿,眼眶发红,浑身颤抖:“你嫉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温斯顿你还要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 温斯顿攥紧拳头,血水在眼眶里打转,死死盯着裘利亚眼中的震惊和受伤:“凭什么你要为他不管不顾地牺牲你自己?!你是我的妻子!你是我的!” 裘利亚彻彻底底地心寒了,她无助地看着他,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脸上是昭明的凄怆,哀莫大于心死:“温斯顿,你竟然因为自己的自私、怯懦、无知就这样置之不理他人——作为人——在这世上最根本的自由和尊严!” 温斯顿的轮椅在寂静中颤动,他抬起头看向裘利亚,红眸黯淡空洞,仿佛已是死去多时。他张大眼眶,血色的瞳孔好似来自地狱:“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裘利亚听到这句话顿时怒不可遏,她恨不得冲上去把温斯顿揪起来让他清醒过来,但心底的无力感令她甚至抬不起脚尖。她深吸一口气,徒然地垂眼俯视着温斯顿,万念俱灰:“温斯顿,你太冷血了。” 温斯顿闻言,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难以置信地,甚至是魂飞魄散地,抬头瞪着面色铁青的裘利亚,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个大口子,他坐在轮椅里不停颤抖,抖得老虎椅改装的豪华轮椅都在吱呀作响,他想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残存的怜悯,然而她只是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神情,冷的像一块**的木头。 “冷血?你说我冷血?” 裘利亚内心压抑,低头不语。 温斯顿自嘲一笑:“对,冷血。裘利亚你忘了,吸血鬼的血天生就是冷的……” 裘利亚心中一凛,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满是震惊和愕然:“温斯顿,你说什么?” 温斯顿的脸上尽是晶莹红亮的泪水和汗水,眼神中充满了凄凉,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悲绝,肩膀不停颤抖,像是一只重伤的野兽,发出悲惨的哀鸣声。温斯顿仰面朝天,露出青白羸弱的脖颈,他的声音嘶哑恐怖,带着一丝揶揄和悲凉:“我说,我告诉过你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吸血鬼的血,本来就是冷的。” 裘利亚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自暴自弃的温斯顿。温斯顿很怕冷,他的手总是冷的吓人也总是捂不热,他不敢牵她的手,他说吸血鬼血凉、体温低,手也是凉的,会凉到她。以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衣角,她想了各种法子帮他暖身,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用这件事来妄自菲薄。 温斯顿仰望着裘利亚愣神的样子讽刺地笑了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哽咽着,挥起拳头捶打自己,用尽全力捶打,仿佛要将那个脆弱无助的自己捶碎。他哭嚎着,击打着,像是在发泄着自己心中所有的委屈和痛苦。他打着寒颤,连泣声都变得难以为继。他仿佛被自己困住了,无法挣脱,也无法逃离。 裘利亚欲哭无泪,她无望地反复摇头,她不能忍受这样自我厌弃的温斯顿:“温斯顿,你没有心吗?” 温斯顿红葡萄酒一般的眼泪在听到裘利亚的话之后再次夺眶而出,他瘫坐在轮椅里讥讽着大笑出声:“心?我怎么会有心?我是怪物!怪物怎么会有心呢!?哈哈哈哈……” 裘利亚目睹坐在轮椅上失声痛哭的温斯顿心疼又绝望,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他:“温斯顿……” 温斯顿痛哭流涕,他削长的十指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濒临崩溃地哀嚎着:“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怪物啊!”他的哭声撕心裂肺,仿佛一头绝望的困兽。他的心口疼得快要裂开,有一把刀在狠狠地刺着他的心脏。他死死地抓着胸口的衣服,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留下几道鲜红的痕迹,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啃噬着他的心脏,让他痛苦不堪。他趴在轮椅上,用力地捶打着轮椅,仿佛要将一切都毁灭。他大口地喘着气,溺水的人一般呼吸急促而粗重,好似想要将周围的空气全部吸进肺里。他的脸上血迹斑斑,血泪不断地涌出,触目惊心的艳丽。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隐微的玫瑰香气——那是温斯顿的血,多么残忍的味道。 他佝偻着身体窝在轮椅里,咳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气绝而亡。他咬着牙一下一下闷声捶击着自己的心口。他没有心,他是怪物,怪物怎么会有心呢?可是既然没有心,他的心口为什么还是疼得像是被生生剜掉一般?还是疼得无法呼吸呢?他像头无助的幼兽,用尖锐的指甲一下下抓挠着自己的胸口,想要将心脏掏出来,看看它为什么会那么疼。可是,他找不到那颗心,那颗被裘利亚带走了的心。他恨自己,恨自己是残废,恨自己没有用,恨自己是吸血鬼,没有心,恨自己为什么总是令她失望。他把头埋进□□,将自己缩得更紧一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残存一点点温度。渐渐地,他终于像被抽空了力气,歪坐在轮椅上,目光呆滞,上半身奄奄一息,病态的双腿陷下诡异的曲度,如同一座雕塑一般,一动不动,仿佛时间都已经凝固,而他被彻底剥夺了灵魂。 裘利亚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第一次感觉到温斯顿是如此的脆弱不堪,她颤颤巍巍走上前,想要做点什么来安抚他。可是温斯顿却一把推开了她,用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红眼睛瞪着她,眼神竟变得阴鸷而可怕:“别碰我!” 温斯顿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猛然用拳头砸向胸口,要将那颗心砸出来一般。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血泪和血汗混杂在一起,让他阴森的脸变得狰狞而可怕。他像是一头来自地狱的恶鬼,咆哮着,嘶吼着,挣扎着,无比痛苦地挣扎着。 “对!我就是一个怪物!我是吸血鬼,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罪恶与不幸!我是被诅咒的怪物!” 第3章 第 3 章 《最后的审判》沿房顶的尖肋升起,彩琉璃圣母像在拜占庭血珀石前落下。裘利亚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脸,目睹整整一大玻璃橱来自十四世纪穆拉诺岛的水晶酒器葬身渣滓,她难以相信这是人类世界会发生的惨剧。 一年前温斯顿因为备受日益加剧的马尾神经根性疼痛的折磨,不得不接受了毁灭性的神经阻断手术,自那之后,他性情变得乖戾无常,暴虐难与。一周前的那场酒店风波更是将他的癫狂推向了极致。这一周来,裘利亚每次回到城堡他必会莫名其妙大发雷霆,疯狂施暴、滥砸滥打,周三是所罗门三世祖的玫瑰十字板甲,周五是香槟伯爵家族赠予的伦巴第圣血匣,而今天他几乎摧毁了这间塔楼客房里的一切。裘利亚胆战心惊,她不知道这里还剩下什么是温斯顿下不去手毁灭的东西。 “停下来,温斯顿——求求你停下来——”裘利亚绝望呐喊,“你不能这样!冷静——贝丝就在隔壁!你在这里大吼大叫会吓坏她的!” 满屋狼藉。 轮椅停在一地的碎玻璃上,水晶断裂的锋刃反射着无情冷光,齐齐指向晦暗中央的残废男人。温斯顿缓缓、缓缓地把头埋进伤痕累累的手指间,哽咽着失声喃喃:“贝丝……我的贝丝……” “温斯顿,我在想—— “——也许我们……离婚吧……” 裘利亚语不成声,泪湿眼眶。她不知道为什么温斯顿会变成这样,曾经温柔体贴、一直默默地深爱她的丈夫竟会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甚至毁天灭地的疯子。 裘利亚话音未落,凌厉杀出寂静,温斯顿红瞳骤缩,他瞠目结舌地望向裘利亚:“你……你说什么?” 裘利亚深吸一口气,站在千万碎屑之外,她指尖颤抖,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而平静:“温斯顿,我们离婚吧。” 温斯顿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他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一样,仿佛不认识她了一般:“为什么?裘利亚,为什么?!” “你这样下去,太痛苦了……”裘利亚双眼憔悴面如死灰,她下意识抬脚想要靠近自己的丈夫,却在满地的碎玻璃中找不到哪怕一条通向他的路,“去年的那场手术对你身体伤害太大,那之后你也一直没有得到好好休息的机会。也许离婚,让我离开你的生活,让你独自回归平静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帮助你康复。” 听到“手术”二字,温斯顿红眸再次湿润,血污凝结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嗤笑:“呵,果然是那场手术是么?”神经阻断术之后,他的腰椎以下彻底失去了知觉和......几乎全部功能。那之后,裘利亚总是安慰照顾他的情绪,却再未同他真正行过夫妻之实。 “不,不是的。”裘利亚不停摇头,“从你生病以来,你总是不快乐,你难受、发脾气,你不再相信我,你变得敏感、神经质,胡思乱想聿修会抢走我,我不想你这么难过,我想你忘记这些,好好养病,不要再这么痛苦了。” 温斯顿赭唇发颤,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他眼角就像裂开了深切的伤口,溢满鲜血,石榴汁水一般醇亮的泪水夺眶而出。 “离婚的事……我想过一段时间了。”看到温斯顿伤心落泪,站在边缘的裘利亚束手无策,她胸中闷痛,温言安慰他:“不过你别着急,现在你先冷静下来、好好休息,我们可以之后再谈。” “离婚的事你什么时候想过?!”温斯顿如惊弓之鸟,在漫天审判的穹顶下放声哭嚎:“你是在骗我对不对?你是在搪塞我是么?你都是为了逼我为聿修作证!” “温斯顿,你不要激动!和出庭作证无关。”裘利亚举着双手隔空安抚他,深入肺腑,几度哽咽,“我爱你,温斯顿,直到此刻我都非常爱你。看到你变成这个样子没有人会比我更心痛。但我看得到你的痛苦——我总是去城里,总是不能陪着你,婚后这三年你伤心难过我看在眼里,你被病痛折磨我也看在眼里,我们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问题。我需要一些空间,而你太敏感,我无法让你放下防备,理解我、相信我。我有我不愿意妥协的底线,我看着你痛苦,我无能为力。我甚至觉得……也许我才是你痛苦的源头。”说到最后,她已是满脸晶莹的泪水。 比一地玻璃渣更刺眼的,是她落下的眼泪。直到看清妻子的泪光,温斯顿心如刀绞,意似油煎。他握起轮圈想要划过去,想要拂去她眼底的悲伤,然而轮框碾上玻璃却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惊的崩裂声。温斯顿自惭形秽地闭上了双眼,两道泪迹在惨白如纸的脸颊上刻出血痕。“裘利亚,我……我改。我努力成为你希望的那个样子……我相信你……我一定努力相信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裘利亚,不要离开我……” 死寂之中,高跟鞋终究还是踏上了无数的碎片,在古老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顿挫。裘利亚裸露的纤细的脚腕出现在血红色的视野里,停了下来。她抬起手,迟疑了一下,指尖发抖,落在那凌乱不堪沾染着血污的浅金色卷发上。 温斯顿坐在轮椅上仰头悲惨地看向裘利亚,那熟悉的容颜令他如万箭攒心、痛不欲生。他隔着毛毯紧紧抓住妻子的衣角,泣不成声:“别这样对我,裘利亚……别丢下我。我可以改的,我会努力……我不敏感、我愚笨……我相信你……我从来没有不相信……我、我不痛苦……不痛苦……没有痛苦……不是你、不是你的错,你没有令我痛苦——我爱你,裘利亚,别离开我……求你,别离开我。” 听到温斯顿语无伦次的忏悔,裘利亚终于情难自禁地再次流下泪来,她蹲下、蹲在轮椅前,全然不顾地上的碎玻璃,拉起他的手,情真意切地望着他美丽的红眼睛:“温斯顿,你还是没有明白。你不应该为了我而改变,你不应该为任何人而改变,你从始至终都应该做你自己你明白么?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到了该分开的时候,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温斯顿疯狂摇头,压抑哀鸣:“我不明白!裘利亚,我不明白!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要我怎样你才能不丢下我?” 裘利亚沉默地注视着温斯顿,蓝宝石的眼中吹皱一汪碧波:“温斯顿,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别再逼自己了,这件事之后再谈,你现在该休息了。” “裘利亚!我做错了什么?我对你不好吗,裘利亚?” “你很好,温斯顿,你对我很好。” 温斯顿忍着哭腔嗫嚅:“你觉得我很好……” “你救过我的命。你是我的英雄。”裘利亚用手指描摹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这个血族男人令人窒息的美貌容颜,眼中却再次泛起泪花,“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 “从一开始?”温斯顿露出脆弱如幼童一般的懵懂。 “……因为我救了你么?是因为我救了你你才嫁给我的,是这样么?” 鲜红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一颗接一颗从他红色的眼睛里溢出来,他面色青灰,神色空洞,整个人仿佛被敲骨吸髓,随时会碎成成千上万片血红的花瓣。 ——温斯顿枯萎了。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裘利亚看到他这副摸样,心里也被撕扯得生疼。她摇头,试图澄清,却无语凝噎。 温斯顿一把抓住裘利亚的手,冰冷得如同一具魂飞魄散的尸骸。“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裘利亚伸手抚过他的泪水。“你太痛苦了,温斯顿。” 他机械地却仍旧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不要离开我,求你了。” “别这样,温斯顿。我不值得你这样,你以后一定还会遇到真正值得你付出的人。” 温斯顿拼命摇头,眼泪洒落衬衣,染红了片片白衫:“没有别人,只有你……裘利亚……不要离开我……求你……” “温斯顿……” “我不、我不要和你分开。我知道你不爱我了,可是……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我没有不爱你温斯顿,我爱你,所以我觉得我需要离开你。” “裘利亚,我真的很爱你。你不要走,你是贝丝的妈妈,我的妻子,你不能丢下我和贝丝……” 温斯顿抽抽噎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五官皱巴巴的婴孩,血泪沾满衣襟,倒在轮椅上,化成一滩烂泥。 “我会带走贝丝……”裘利亚不忍,却还是如实说道。 霎时,温斯顿瞪大了双眼,他不敢相信地摇着头:“你不能带走贝丝!” “温斯顿,这是律法。”上世纪联邦通过的霍华德法案规定,成年未婚或离异雄性血族不得独自抚养非纯血未成年幼女,离婚对温斯顿来说就意味着他被直接剥夺了对自己女儿的抚养权。而在未经监护人同意的情况下,他将完全不可能再见到贝丝。“我们离婚,贝丝只能跟我走。” 温斯顿颓坐在轮椅上,双手捂着脸,血泪从指缝间滑落,他的身体因为害怕而战栗不已:“不……不要……” “我会时常带她回来看望你的。”裘利亚看着温斯顿无助的模样,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她试图去安慰他,去拍抚他的身体,可是温斯顿却将头埋在自己的双臂中,已然一个受惊的孩子。 “裘利亚……我不能没有贝丝,她是我的命……”温斯顿目眦欲裂,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肤,似乎随时要把自己的头骨抓穿。他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嘴唇已经被咬得血肉模糊。 裘利亚心疼地看着温斯顿,她用手环住他庞大却孱弱的身躯,想要给他哪怕一丁点安慰:“温斯顿……你别这样……贝丝已经三岁了,她很快就会去上幼儿园,就会认识很多新朋友。你不能总把她关在城堡里,贝丝需要正常的生活。” “裘利亚……裘利亚……你要我怎样?怎样才能不离婚?我不要和你离婚……你别带贝丝走……” 裘利亚无望地看着失心哭嚎的丈夫,已然疲顿不已:“我不想她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你明白么?温斯顿。”她摇头叹息:“救命之恩——你让我怎么还你都行。但贝丝还小,她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她不欠你什么,温斯顿,你这样下去会伤害到她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温斯顿再次剧烈呛咳起来,东倒西歪的身板被咳喘震得险些栽下轮椅来。裘利亚眼疾手快使尽浑身力气才将这个巨大的血族身躯扑回到椅背上。“温斯顿!” “裘——咳咳咳……贝丝——咳咳咳……你别带走贝丝!咳咳咳——”温斯顿咳得体力难支、直翻白眼,即便如此他还是混乱地抓着裘利亚身上不知道哪片衣料,垂死一般地央求不止。 “你冷静!温斯顿,别激动,别说话!呼吸——”裘利亚焦急地按着他的前胸帮他顺气。 “救、救你——咳咳咳……我没、我没要你——咳咳咳……还。贝丝——咳咳咳……我的命……我的命——我不伤——咳咳咳……不伤害——她!咳咳咳……裘、求求咳咳……求求你……”温斯顿咳得涕泗横流,口水沾湿被咬破的嘴唇,残忍鲜艳得仿若无花果盈满汁水的蜜蕊。 裘利亚的指尖点在那唇上止住他的话,温斯顿费力说话的样子令她不忍卒视,她把丈夫的头搂在怀中,轻声安抚他:“别说话了,温斯顿,别说话了……” 温斯顿忍下胸中几番渐渐减弱的咳意,低头看着自己轮椅下水晶透亮的碎片,鲜红的眼睛重新被泪水浸泡,他歪着脑袋、眼中没有一丝神采,喃喃着哀求:“咳、不要离婚可以么?别离婚行么?咳咳、求求你,裘利亚,别带走贝丝……别丢下我……咳咳……别丢、咳、下我……” 见温斯顿气息稍缓,裘利亚长出一口气,她摸着他的头,帮他平复情绪:“别想这些了,温斯顿,你先冷静下来,我们可以之后再谈这件事。” 温斯顿呆呆地坐在轮椅上,偶尔猛咳几声,他仿佛一具皮包骨的骷髅。他知道裘利亚已经下定决心要跟他离婚,也知道贝丝将被带走,他的世界即将要崩塌了。 裘利亚小心翼翼躲过破碎锋利的艺术品踮脚走向茶几,她打算拿起那里一台陈旧的古董电话接通管家佩里,请他上这间塔楼的客房来收拾残局。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眼前的电话连线腾空飞了出去粉身碎骨地在墙上砸出一个黑洞,裘利亚惊恐地看着罪魁祸首温斯顿疯了一样划着轮椅冲过来一头撞在茶几上,撞得黑檀木的雕花桌腿居然应声崩裂。血族力大无穷,他大臂一掼,茶几上片羽无存。 “你别想带走贝丝!你不能这样对我!”温斯顿突然转过头,红眼睛愤恨不已地瞪视着裘利亚,像一头殊死搏斗的怪兽般弓起身子发出警告的怒吼声。 裘利亚又气又怕,双手握拳按下心头火起:“你冷静点,我说了,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谈。” 温斯顿充耳不闻,转着轮椅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声色俱厉:“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裘利亚!要我怎样才能不离婚?你告诉我!” 裘利亚被他攥得手腕生疼,扭扯着想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你弄疼我了!” 温斯顿急得又呛又咳、浑身颤抖,脖子和额头青筋暴起,猩红的眼珠子瞪得奇大,激凸的眼白满布血丝,整个人简直要从轮椅上掉下来:“你要我死么?!裘利亚!” 裘利亚震惊:“你在说什么?!” 温斯顿满脸血泪地盯着她:“你要我死么?” “你胡说什么温斯顿?!” 温斯顿声泪俱下,哽咽咳喘:“我什么都做不到……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裘利亚,你杀了我吧……” “你疯了!” “杀了我……你就可以带贝丝走了……杀了我!”温斯顿发狠低吼。紧接着,他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手握上轮圈,摇摇晃晃划着轮椅转身冲出房间…… 裘利亚看着他的动作,心里一惊:“温斯顿!你要去哪里?” 温斯顿置若罔闻,仍然固执地奋力转动轮圈,径直冲出房间。 裘利亚力竭,看着温斯顿决绝的背影,心下凄然,摇着头颓然跌坐在茶几上,环视满屋地狱般的惨状,期期艾艾地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掏出手机给佩里打电话,电话还未接通,温斯顿又撞开房门闯回屋中。 他的轮椅哐地一声撞在巨大的黑檀木门上,一条瘫腿被后坐力抛下轮椅踏板拖在地上,拖落了他脚上穿的毛拖鞋。地上都是玻璃碎片,他苍白的脚背被拖行在轮椅下,立马被碎片拉出无数条长长的血道子。温斯顿无知无觉,只知摇着轮椅向裘利亚冲过来,轮椅的轮子碾上自己掉落的瘫脚也浑然不觉。他眼神癫狂,手中握着一把裁纸刀塞进她手中,握着她的手直冲自己的颈动脉扎去! “杀了我吧!裘利亚!如果你要离婚就杀了我吧!” 裘利亚骇然:“温斯顿!你疯了!快住手!” “杀了我……杀了我裘利亚……” 裘利亚被他吓得惊叫一声,想把手从他手挣脱出来。“温斯顿!快松手!” 他握得太用力,刀刃划破他的手掌,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手心流出来,可他还是不肯松手:“杀了我裘利亚!求求你杀了我!” 裘利亚急得眼泪直流,被他迫着,紧握刀柄,手腕向上顶,刀刃离他的脖子越来越近。 温斯顿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握着她的手按下去,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吼,红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刀刃冰寒,割破了他惨白的皮肤,流出残忍的血珠,瞬间空气里弥漫开去一股浓郁的带着铁锈味的玫瑰花香。 “杀了我,你就可以带贝丝离开了……” 温斯顿的脖子和手掌都开始汩汩流血,空间里充斥着一阵阵诡异的浓郁花香。鲜血顺着他的手掌滑进她手心里,湿凉黏腻,她的手颤抖着发烫。 裘利亚崩溃:“温斯顿!住手!”她手里握着刀柄,刀柄上全是他刺目的鲜血,温斯顿仍在攥着她的手让她用力:“裘利亚……” 裘利亚看着温斯顿脖子上越来越多的鲜血和被割破的伤口,拼命地摇头:“不要这样,温斯顿……” 温斯顿哀求着,眼泪像连成线的石榴果实一样从猩红的眼睛里滚落下来:“裘利亚……杀了我……” 裘利亚哭着摇头。 温斯顿脖子上的伤口越来越深,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流淌下来,染红了他身上雪白的衣料。他偏执地哭求着,血池一样的眼眸里盛满了悲绝,哭嚎着求裘利亚杀了他,用力按下刀刃把裁纸刀插入自己的脖子,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 “温斯顿——!” 裘利亚使劲挣脱,金色的裁纸刀哐啷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刀刃上沾满温斯顿的鲜血。 温斯顿用尽最后的力气松开裘利亚,他蜷缩在轮椅里,双手紧紧地捂着脖子上的伤口,血液从他苍白的手指缝里不断涌出,滴落在冰凉的地板上。他虚弱地微笑着,看着裘利亚,声音微弱而沙哑:“裘利亚,对不起……” 裘利亚仍然惊魂未定,大口喘息地往后退了两步。 温斯顿下意识摇着轮椅上前,他试图伸手去拉她,但他只有左手能用力了,他的右手血肉模糊地垂在身侧,伤口很深,鲜血直流。 “裘利亚,我错了。我不该逼你……”他伸出左手,慌乱地试图去触碰她的手。与此同时,他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血液流进气管,呛得他咳嗽不止,于是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裘利亚,你原谅我……裘利亚……” 温斯顿因失血过多脸色灰白,他呼吸急促,手捂创口,痛苦地弯下脖子维持呼吸:“别丢下我……” 他浑身抖得像筛糠,因为缺氧,头深深埋在胸口,脊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一般,肩膀哆哆嗦嗦,仿佛在啜泣。 蓦地,只见他高大的身体一歪,咣啷一声一头从轮椅上栽了下来,额角杵地,重重地砸在地上散落的玻璃碎片上,金色的卷发被血染红,脸朝下趴在了地上。 裘利亚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去查看他的情况。他脸和身体被地上散落的碎玻璃划的全是细小的血口子,额头血流如注,鲜血在地上汇成了一小滩。温斯顿满脸血泪,胸前的衣服被血浸染透了,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一样碎在地上。 他奄奄一息,嘴唇嗫嚅着,虚弱地呼唤:“裘利亚……贝丝……” 裘利亚把温斯顿的头枕在自己腿上,手忙脚乱地用毛毯摁住他的伤口。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白纸一样的脸颊滑进头发里,他的睫毛像沾上了水珠,微微颤动着。他半阖着那双红色变淡的眼睛,痴痴地望着她,嘴里呢喃着:“裘利亚……别丢下我……”血流如注的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鲜血把她浅色的裙子染成红色。 “贝丝……” 温斯顿的呼吸逐渐微弱,皮开肉绽的嘴唇缓慢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裘利亚跪坐在温斯顿身边,情绪崩溃,嚎啕大哭。 温斯顿在模糊的意识里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剥离开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他的双眼渐渐失去焦距,瞳孔放大,脑袋无力地歪倒在一边。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断地下坠,这幅□□像是一个沉重的包袱,拉扯住他轻盈的魂魄,不断下坠,一直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他的眼睛无力地闭上,他在黑暗中坠落,不断坠落,一直坠落…… 温斯顿以为自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