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 第1章 一只小白驹 北城的雨总是猝不及防,稍不留神便已倾盆而下。 电闪雷鸣过后,雨点发了疯似的砸向地面,仿佛要将整年的湿冷在一天之内尽数泼洒。天地间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纱幕,迷迷蒙蒙,将大厦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滴’的一声轻响,电梯门缓缓开启,走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刚结束加班,公司大厅空寂冷清,人影稀疏。方潇踩着折磨了她一整日的高跟鞋,脚后跟的刺痛如影随形,尖锐地撕扯着神经。门外的雨声喧嚣,如同冬日冰雹敲打大地。空荡的大厅里,兜里的手机信息提示音此起彼伏,格外刺耳: 【潇潇,你弟弟的婚事就在眼前,房子首付还差三万块,求求你,帮帮你弟弟好不好?】 【他初中都没念完,哪比得上你学历高,就当是孝顺妈了,妈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 随手划开几行,触目皆是此类字眼。方潇索性关机,免得那爱子如命的母亲再打来轰炸电话。 大厅角落供人小憩的沙发成了避难所。方潇疲惫地躺倒,脚跟的剧痛让她顾不得形象,小心翼翼地脱下高跟鞋。动作间,一小块皮被生生撕脱,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在随身小包里翻找片刻,摸出几个创可贴。脚后跟已是血肉模糊,中间赫然凹下去一个小坑,正隐隐渗出细密的血珠。没带纸巾,她摸索全身,终于找到两张白天因忙碌无暇去厕所而留下的、皱巴巴的纸巾。草草处理完伤口,她抬眼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 暗沉的天幕下,前台的小姑娘躲在办公室里打游戏,隐约传来兴奋的声音:“上啊,打野!我有被动……” 方潇对这女孩有点印象,是个机灵活泼的小姑娘,嘴甜,讨人喜欢。她还有个开奔驰的男友,一周总有那么三四次高调地将车停在公司门口等候。目光扫向门外,那辆熟悉的奔驰果然静候在雨幕中。这种天气,能有个人专程来接,该是何等浪漫又温暖的事。 恰在此时,有人推开大门走了进来。手机铃声兀地响起,郑意匆忙从办公室跑出,与走进大厅的高大男人撞了个满怀。 “亲爱的!谢谢你哦,这么大的雨还来接我,爱你哟!”伴随着清脆的“吧唧”一声,方潇下意识移开目光,嘴角无意识地牵动了一下。 男人轻轻推开郑意,转而揽住她的肩膀,“还有人呢。” 郑意这才看到极力缩在沙发角落降低存在感的方潇:“潇潇姐,刚加完班?” “嗯,雨太大,等等再走。”方潇指了指门外滂沱的雨幕,却不知这场雨何时能歇。早知如此,出门就该带伞。连日加班,连带着记忆力都衰退了。 “亲爱的,我们顺路捎潇潇姐一段好不好?”郑意话音刚落,方潇拒绝的话已到嘴边,但郑意的男友已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再推辞反倒显得不识趣,方潇利落地坐进后座。 车子平稳启动,许是为了照顾两位女士,男人开得格外稳当,一路几乎没有颠簸。郑意在副驾摆弄中控台选歌,沈以诚的《形容》前奏流淌出来。熟悉的旋律让方潇刚坐直的身子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这是多次聆听形成的肌肉记忆。她只是恍惚了一瞬,便迅速敛起情绪,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然。 “潇潇姐,你进公司都三年了吧?好像都没见你谈过男朋友。”郑意跟着旋律哼唱,转头看向后座。方潇是美丽的,每日精致的妆容,是典型的都市职业女性形象。 话题猝不及防地戳中方潇的隐痛。她唇角微勾,淡淡回应:“工作太忙,没时间。” 除此之外,再无多言。并非不愿分享,只是毕业至今感情一片空白,与小女生实在难有共同话题。工作枯燥乏味,办公室八卦便成了调剂。郑意就曾听过关于方潇的流言,说她多年不恋爱,指不定有什么隐疾,或是心里装着个忘不掉的白月光。当事人并非没听见,只当是耳边风。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方潇下车,向前座二人道谢:“郑意,谢谢你们送我,改天请你们吃饭。” “潇潇姐,太客气啦!快回去吧,雨还没停呢!” 目送车子驶离,方潇再次脱下高跟鞋,赤脚走进小区。幽暗的路灯下,平日喧闹的摊贩早已躲回家中。她忽然想吃关东煮,可今夜的大雨让所有摊点都销声匿迹。恰巧一对夫妻撑伞路过,男人细心地将妻儿护在伞下。女人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渐渐远去,却清晰地落在她耳中。 回想今日种种,连普通同事都会因怜惜而捎她一程。而自己的亲生母亲,却像一只贪婪的吸血鬼,死死扒在她背上,尖利的獠牙刺破她的筋脉,源源不断地吸食着她的血液。今天是五千,明天是一万,后天又是买房买车……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吞噬了所有生活的微光。 方潇回到“家”——她租住的大单间。床摆在正中央,大学毕业时,她曾信誓旦旦地离开湖嘉,来到北城租下这里,原以为只是过渡,未曾想一住便是三年。 淋了微雨,方潇先冲了个热水澡。脚上的创可贴因黏性不足,被水流冲进了下水道。新鲜的伤口遇水,刺痛阵阵袭来。收拾妥当,湿漉漉的长发还在滴水。吹风机前天坏了,新的一直没来得及买。胡乱擦了几下,她便光脚踩在地板上翻找碘伏和创可贴。可惜碘伏早已过期,只能凑合着用。 草草煮了碗挂面,卧了个鸡蛋。吃完迅速洗漱,方潇趴到床上刷手机。奇怪的是,母亲只打了一个电话便没了下文,不似往常,不接通绝不罢休。被母亲的信息提醒,她点开手机银行查看存款——足够在北城买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这三年为公司兢兢业业当牛做马,总算没有白费。公司有意在她和另一位男同事中提拔一人做总监,风向似乎一边倒向她,上级领导也隐约暗示过人选已定,只待正式通知。 她翻找通讯录,想联系房产中介。以前下班时,常有中介在小区门口发名片。她总会接下几张,想着或许有用,便加了几个微信。这些中介的微信名常以“A”开头,在通讯录里一眼就能找到。方潇有两个微信:一个用于工作,加了同事和甲方;一个是私人号,多是些相熟的亲友同学。鬼使神差地,她竟点开了微信分身,登上了那个许久未用的旧号。 一进入,目光便被那个以“A”开头的联系人攫住。 微信名:【A156********小白驹】 活像个推销保险或房产的。头像依旧是两张青涩的面孔。照片里的女孩看着镜头,嘴角笑意清浅;而男孩凝视着她,眼里的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她记得微信的主人曾说:“为了让你一眼就能找到我,我要把名字改成A开头。所以,方潇,想我的时候不用往下滑,直接就能打给我。”他说自己在校运会跑八百米时,像一匹倔强又迅捷的小白驹,看着瘦弱,骨子里却韧劲十足。 窗外的夜色沉静如水。恍惚间,仿佛听见车内中控台上钟摆的滴答声。密密麻麻的疼痛如细针,狠狠扎进胸腔深处的心脏。视线骤然模糊,浑浊的泪珠砸在手机屏幕上。她猛地摁灭屏幕,扯过面巾纸擦拭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那由内而外汹涌的痛楚。 * 第二天是周六。方潇一直躺到中午十二点,被一阵剧烈的胃痛唤醒。常年饮食不规律,她的胃变得异常娇气。勉强热了两片面包,就着牛奶的香气咽下半片,胃里却像有只手将脏器拧成了冰冷的麻绳。额角渗出冷汗,痛感几乎要将意识抽离。 迷迷糊糊间,她想起三年前刚毕业时,为了工作在公司里疲于奔命,应付难缠的甲方,连尊严都被揉碎踩在脚下。成年人的世界哪有简单可言?睁眼闭眼,房租、水电、通勤……每一件都是沉甸甸的负担,压得人喘不过气。方潇是一名广告设计师,视觉传达专业出身,校招进了“百科设计”后便再未挪窝。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胃痛稍有缓解。她拉开抽屉找胃药,铝板空空如也——药早已吃完。摸出手机,拨通了闺蜜万琳的电话:“琳琳,有空吗?能帮我送点胃药过来吗?” 如今快递四通八达,本可以一键下单解决,但她对市面上几种常见胃药都不耐受,吃了毫无效果。唯独万琳家楼下那家药店的胃药,对她出奇地管用。而那家店偏偏不提供外卖服务。工作忙碌,她总没时间去多囤几盒。 “没问题!潇潇你今天休息是吧?我马上到!”万琳挂了电话便风风火火赶来,手里大包小袋提着新鲜的蔬菜肉蛋,边换鞋边唠叨,“潇潇,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胃病怎么又犯了?” 间隔两个月就犯一次,万琳又气又心疼。 方潇捂着肚子挣扎着下床,想给她倒水。万琳放下东西,急忙上前搀扶:“我的小祖宗,您可省省吧!都疼成这样了还乱动?” 她深知方潇骨子里的倔强,却不知这性子随了谁。 “来,张嘴。”万琳抠出药片,就着温水哄她服下,又变戏法似的塞了一颗月亮形状的软糖进她泛着苦涩酸味的嘴里。药效渐渐发挥,十来分钟后,方潇恢复了些力气,起身想去厨房帮忙。人参猪肚汤的浓郁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万琳见她进来,立刻阻拦:“小祖宗,你怎么又下来了?不用你,快去歇着!” 不由分说将她推出厨房,按在沙发上,又像勤快的田螺姑娘,把她床上散乱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顺手还把地拖了一遍。 “琳琳,你以后绝对是个贤妻良母。”方潇裹着薄毯,看着圆木桌上冒着热气的杯子——她已被强制灌了一杯温水,胃里暖融融的。 万琳却对这夸奖不感冒,她宁愿被称作“红颜祸水”,至少那意味着美貌得到了公认。“省点力气吃饭吧你,净知道打趣我!” “我说真的。” “知道啦,都这么说,我都分不清是夸还是损了。”万琳一边说着,一边用白瓷碗盛汤。方潇这套厨具,一年使用的次数屈指可数。能煮碗挂面,已是这位工作狂闺蜜在“自食其力”方面难得的勤劳了。 “潇潇,要我说,也该考虑找个伴儿了,外面多少人盯着你这块香饽饽呢……来,喝汤。”闺蜜亲自喂她。方潇早已习惯万琳这般照料,顺从地张嘴。“没想过这些。”工作已经耗尽心力,还要应付难缠的甲方,每每下班,北城的狗都熟睡了她还醒着。 “嗯嗯,每次提你都是这句,慢点喝……没人跟你抢!”喝完汤,万琳把人严严实实塞进被窝,又从衣柜里抱出一床厚被加上去。 “今天哪儿都别去,给我在家好好休息,明天我来检查,听见没?”对付这种工作狂,好言相劝往往无效,必要时刻得上点“强制手段”。 被裹成蚕蛹的女人眨眨眼,使出“可怜攻击”:“可是我约了下午去看房。” 这话让万琳小小地吃了一惊。本以为闺蜜会继续填家里那个无底洞,没想到竟能从她口中听到买房的消息。“明天我陪你去!”万琳立刻表态,她看了看腕表,拿起大衣,“我下午还得陪男朋友,先撤了,有事电话!” 方潇费力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厚实的棉被隔绝了外界的寒意。她叫住手已搭上门把的万琳:“琳琳……” “嗯?”门前的女人停下。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问道:“你……有许不详的消息吗?” 万琳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换上惯常的笑容:“没怎么听说过啊,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没有啊? ……心底泛起一丝失落。“随便问问。” 万琳走后,方潇闭上眼,却毫无睡意。往常下班沾床就能睡死过去。昨夜郑意无意间的提问,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本已归于沉寂的生活里,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她只是想问一问。如果许不详过得很好,或许她心头的重负就能减轻些许。 * 方潇遇见许不详那年,刚满十六岁。 宁都八中风纪混乱,学生多是些凭着家世背景塞进来的混子。 许不详,就是其中一员。 方潇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在一个大课间。做完操在厕所洗手,几个同年级女生正议论他。 “这许不详真是个奇人,听说他出生不详,父母不详,去向也不详。” “前两个我知道,去向不详啥意思?” “他成天不在学校,教导主任天天蹲网吧游戏厅抓人,可不就是‘去向不详’嘛……” 方潇不知不觉听着,水流冲了手指许久,听到“三不详”的来历,忍不住轻笑出声。 女生们斜睨了她一眼。 她立刻敛起笑意,换上惯常的冷漠表情,快步走出厕所。 身后的议论声并未停止: “这方潇有病吧?还偷听我们说话?” “看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算了算了,快上课了。” …… 第2章 两只小白驹 周日,天朗气清,云絮堆叠。 方潇起了个大早,破天荒地蒸了份香菇猪肉馅饺子,还给万琳留了一份。 万琳看到那份热气腾腾的食物,惊得下巴快掉下来,“难得你这社畜会做挂面以外的东西,潇潇,是不是背着我中了五百万?” 方潇拆开牛奶盒,将乳白的液体倒入杯中,端到餐桌上递给她,脸上是藏不住的雀跃,“没什么,就是觉得生活待我也不算太薄。”手机里的存款、难得的周末闲暇、还有万琳的陪伴,都像微甜的添加剂,融进了她的好心情里。 早餐后,万琳开着那辆五十万的代步车,载着方潇驶向售楼中心。 拼死拼活三年,积蓄也只够在远离市中心的边缘地带购置一隅。北城的生活节奏快得不容喘息。接待人员听完她的需求,微笑着请她们在大厅稍候,会安排专人带看。 周日的售楼中心人头攒动,平日惹人厌烦的孩童喧闹声,此刻竟显出几分生动。阳光打在楼体洁白的墙壁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等了近半小时,万琳终于按捺不住:“这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吧?就把人晾这儿?” 方潇却不恼,捏着杯沿缺角的瓷杯,啜了口温水,嘴角噙着笑:“等等也无妨。” “那先陪我去趟洗手间!我膀胱都快炸了!”万琳一脸急不可耐,模样可怜兮兮。 两人挽着手问路寻去。售楼中心大得像迷宫,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标识。万琳疾步冲向洗手间,背影活像被什么追赶。 方潇在洗手台前洗净手。镜中映出一张还算清丽的脸庞。她凝视着自己的眉眼,二十六岁的年纪,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年轻了,那双眼中盛满的,只有挥之不去的倦意。远处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偶尔有人路过,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 身后,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踱着步,对着手机那头拔高声调:“哥,这真是地板价了!不信您去别处问问……”他在洗手间外的空地上来回走动,嗓门一次比一次高亢。 男人不经意瞥向镜子,与镜中人的目光撞个正着,愣了一下,随即对着手机匆匆道:“哥,见面聊,就这样!”方潇也看到了他,神色只微微一凝,职场练就的“变脸”功夫瞬间启动。她转过身,平静招呼:“好久不见,周窑。” 周窑只扫了一眼。女人一头长卷发垂至腰际,板正的职业西装勾勒出身形,巴掌大的小脸白得晃眼,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淡淡地瞧着他,眸底无波无澜。他心下冷笑,果然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面上却挤出笑容:“潇姐,好久不见。” 男人眼中一闪而逝的厌恶,被方潇轻易捕捉。她心底自嘲:是啊,像她这种“狠心”的女人,他厌弃也是应该的。 水滴声嗒嗒作响。万琳甩着手上的水珠从洗手间出来,一眼就瞥见了突兀出现的男人。周窑穿着笔挺西服,理着利落寸头,公文包紧攥在手心。廊道灯光倾泻而下,将他笼罩其中。看到万琳,他同样微怔,随即想到方潇在此,万琳出现也不意外。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周窑与方潇尚能维持表面平静,但面对万琳,他却一时失语。最终是万琳沉默地拽起方潇就往大厅走,经过男人身边时,却被一只大手拦住了去路。 “聊聊?”他声音低沉。 三人就近找了间咖啡厅。 方潇厌恶咖啡的苦涩滋味,那滋味她不愿再尝。万琳和周窑各点了一杯蓝山,褐色的液体袅袅冒着热气。舒缓低沉的音乐营造着静谧氛围。邻座一位精英模样的男人,目光早已被角落的三人吸引。他视线先落在长发女人身上——乌黑长发如瀑垂至腰际,侧脸在暖黄灯光下半明半暗,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这种女人太难攻克,他放弃,转而将目标锁定她身旁的女子。万琳的美毫无攻击性,带着一种钝感的柔和。 精英男径直上前:“哈喽美女,我注意你一会儿了,能加个微信吗?” 诡异的沉默被突兀打断。万琳这才回神,眼皮都没抬,冷淡拒绝:“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精英男讪讪离去。周窑捏着咖啡杯的手指骤然收紧,状似无意地问:“谈恋爱了?” “我谈不谈恋爱,周先生,似乎与你无关。”万琳的语气冷若冰霜,依旧不正眼看他。 周先生?竟已生疏至此? “我们非要这样说话?”周窑的声音里也压着火气。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方潇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却又没有立场劝解。 “呵……”万琳猛地灌了一大口苦涩的咖啡,方潇急忙低声提醒:“慢点喝。” “不这样说话该怎样说?周窑,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对你温言软语?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聊聊,已是成年人最后的体面!你还想我怎样?像从前那样亲亲热热吗?”压抑许久的怒气喷薄而出。方潇瞥向周窑,只见男人脸色瞬间变了几变。他确实变了,不再是宁都八中那个顶着黄毛鸡窝头、总被教导主任拎上旗杆下做检讨的少年了。 “我可以解释!当年不告而别,是因为许哥……”声音戛然而止。周窑意识到失言,心虚地瞥了方潇一眼。那总是冷着脸的女人表情似乎毫无波澜,但话题显然无法继续。他霍然起身,仰头将杯中残存的咖啡一饮而尽,叫来服务员结账,头也不回地离开。身影绕过拐角,最终消失在玻璃窗外。 一场不欢而散的会面,让万琳满心愧疚。她本是陪闺蜜看房,没承想在这寸土寸金的北城竟会偶遇周窑。 “潇潇,对不起啊。”回到方潇的小屋,万琳万分歉然。 “没关系,反正也没看到中意的户型。”方潇倒不介意,甚至哼着歌给万琳倒了杯橙汁。那家楼盘的户型图册她早翻熟了,确实没看中。 万琳环顾这间小屋。五十平米的空间,塞下一张床、一张桌子,隔出小厨房和卫生间,加上这些年添置的零星物件,落脚都显局促。飘窗外阳光灿烂,在北城雾霾笼罩的常态中,难得一片湛蓝晴空,万里无云。小区隔音差劲,正值午时,楼梯间上下班归家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万琳走后,方潇便接到了陪客户晚餐的通知。顶头上司还算端正,但他上司的上司——那位发际线岌岌可危的副总,却是出了名的爱对年轻女员工动手动脚,不是搭肩,就是借机“无意”触碰。想到要与这种人同席,方潇胃里便一阵翻腾。可她别无选择——只有这客户付清尾款,她的升职通知才会尘埃落定。上司在电话里特意“提点”:务必打扮得漂亮些,别折了公司颜面。 职场饭局的弯弯绕绕,一夜也说不完。方潇在其中的角色,不过是个点缀的花瓶,偶尔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即便那些说着赞美之辞的目光里满是打量与试探,她也常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冷眼旁观另一头的世界:人们戴着假笑面具,为那几两碎银阿谀奉承。然而,她有何资格指责这些为利益折腰的人?她自己,不也正是其中一员?体面地活着,对她而言,何其艰难。 午饭是万琳离开前预约好的白粥。方潇盛出吃了些,又服下药片,便躺回床上。甫一闭眼,周窑的脸便浮现出来。而周窑的脸一旦出现,另一个男人的面容便如自动播放的影片,在脑海中汹涌翻滚…… …… 就读宁都八中,是方潇此生最大的挫败。 她初中在重点一中实验附中,中考却一败涂地。成绩揭晓那天,父亲方强抄起刚从山上砍回的带刺藤条,将她摁在木门槛下,狠狠抽打了半小时。邻居张婶挑着树苗路过,瞧见那跪得笔直、背脊却已皮开肉绽的小姑娘,放下担子急劝:“老方!姑娘家皮薄肉嫩的,你这般打下去,往后还怎么给招娣找婆家?”母亲拉着十岁的弟弟,在一旁冷眼旁观。 方强手里的藤条未停,说话间露出满口黄黑牙垢:“打死这不争气的小贱人!老师说她能考上一中,结果呢?只配去八中!他妈的贱种,这不是吸老子的血吗?” “现在的小姑娘多读点书,以后……”张婶还想再劝,跪地不语的少女却冷冷开口:“张婶,谢谢您。”话音未落,藤条又呼啸而下。背上钻心的刺痛混着冷汗,她浑身一颤,晕厥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将她抬到村诊所。医生挂上几瓶点滴,诊断是营养不良加上抑郁气结,急火攻心才晕倒。“这小贱人还有脸气?生副妖精样儿也傍不上大款……”方强的咒骂不绝于耳。 “老方,少说两句,孩子还病着!”是张婶的声音。方潇其实早醒了,只是紧闭双眼,无人察觉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她仰了仰头,硬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不能哭!绝不能哭!眼泪是弱者的标记,她绝不做弱者! “干脆嫁了,换二十万彩礼,也算老子没白养她这些年!”方强的谩骂里浸满对女儿的嫌恶。冰凉的药水顺着针管流入血管,方潇感觉自己像一尊被冻结在寒冬里的冰雕。嫁人?那意味着她会变成母亲那样,在家中毫无话语权,年纪轻轻便沦为生育机器,为生儿子打掉一个又一个女胎。连她的名字——“招娣”,都承载着对弟弟的期盼。方招娣。她恨透了这个名字。初中读诗时,听语文老师念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心底忽地生出一丝微光。她给自己悄悄改了个名字——方潇。 最终,父母未能如愿将她嫁掉。一来她尚未成年,二来邻居们的唾沫星子也足以淹死他们。付了医药费,夫妻俩下地干活去了。张婶见人走远,才快步走到躺在藤椅上的少女身边。十五岁,如花骨朵般的年纪,却生着城里姑娘般白皙的脸庞,怎么就投胎到了这么个人家?真是造孽。“招娣……”方潇感觉有人轻推她的腿,睁开眼,是张婶慈祥的笑脸,“阿婶赶集买的糖,给你两颗,吃了就不疼了。”布满皱纹的掌心,躺着两颗裹在劣质彩色糖纸里的水果糖。方潇默默接过,低声道:“张婶,谢谢您。” * 九月初,方潇终究还是踏进了宁都八中的大门。 开学日,人流如织,各式拉杆箱穿梭往来。她手中那个刺眼的红格子编织袋,显得格格不入。自卑感如潮水般瞬间将她吞没。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道男声从右侧传来。方潇没以为是在叫自己,兀自前行。那人却追了上来,与她并肩:“同学,我是学生会的学长,需要带你去班级吗?”方潇这才抬眼看他。一张儒雅的脸,透着书卷气。她无心细看,冷冷拒绝:“不需要。”男人脚步渐停,目送少女快步走远。步履匆匆,做事想必也是干脆利落。有意思,他盛廓还是头回吃闭门羹。 “盛哥!!!”循声望去,是学生会的小干事寸头刘。“有事?”刚被拒,盛廓语气不善。“潇潇姐找你。”寸头刘气喘吁吁。“找我什么事?”“没说。” …… 报到流程简单。交完学费,方潇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钱揣在身上,她总担惊受怕。班主任是位女教师,穿着清凉衬衫,颇有电视剧里职场女性的风范。方潇走到楼梯拐角,回头望了一眼——女老师的脚踝纤细,踩着白色细高跟,很好看。 女生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方潇走进去时,早到的女生们正热络地相互介绍。她扫了一眼,沉默地走向靠厕所最近、最后一张空着的上铺。 “哎!我们最后一位室友齐啦!你好呀,我叫盛西,你叫什么?”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女生热情地打招呼。方潇顿了一下,出于礼貌回道:“方……招……潇,方潇。”众人见她语气冰冷、面无表情,心知是个不好相处的,便略过她继续闲聊。从她们的话里,方潇得知这个叫盛西的女生家境优渥,有个哥哥在八中读高二。不过她并不关心。来这里是为了读书,为了跳出宁都,不是为了交朋友。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潭静水缓缓流淌。高一第一次摸底考,她一举夺魁,考了年级第一。红榜张贴时,高一十八班炸开了锅。 “什么?年级第一在我们班?” “谁啊?” 一群人目光齐刷刷投向最后一排,“她?” “是啊!没想到吧?居然是方潇。” …… 部分来源于生活,看了书的小可爱们举起你们的双手来,让我看到你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两只小白驹 第3章 三只小白驹 那是教室最角落的位置,紧邻着垃圾桶。少女伏在桌上,双臂交叠枕着头,似乎在小憩。只能看见一头乌黑的长发,和瘦削得几乎戳破校服的肩胛骨。 方潇闭着眼,周遭的议论却清晰入耳。 世界一片嘈杂。她想起开学选座那天,女教师指尖遥遥一点角落:“方潇,你坐那儿。”这个世界本就凉薄。她踩着分数线进来,不像班里某些同学,有家世可以倚仗。所有人都看着那个高挑瘦削的少女,一言不发地走向那个位置,费力搬下椅子,沉默地接受了这不公的安排。 当没有价值可供交换时,沉默是唯一的盾牌。 下午第一节是语文课,也是班主任余老师的课。讲到一半,她停下,指向中间一个女生:“万琳,你和方潇换一下位置。” 方潇抬眼望去。那女生约莫一米七,留着蘑菇头,脖颈上一道刺目的红痕格外扎眼。半边头发湿漉漉的,水珠正沿着发梢往下滴。 余老师瞥见,语带讥诮:“万琳,头发怎么回事?课间也要忙着洗头臭美?”语气轻佻刻薄。 方潇心中对班主任那点初印象瞬间瓦解。不过也是个势利眼,欺软怕硬的主儿。 这个万琳她有点印象,中考成绩是班里前三,不知为何模考一落千丈。教室里响起压抑的低笑,那细碎的嘲讽声浪般涌来。方潇清晰地看到万琳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她站起身,脸上毫无波澜:“老师,我不想换位置。” 教室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窗外正是阳光灿烂的时节,梧桐树郁郁葱葱,风过时,枝叶簌簌低语,编织着夏日的序曲。在这明媚的光景里,方潇竟拒绝了逃离垃圾桶旁的机会? 谁不知道那位置最糟,尤其夏天,异味熏人。这种地方,还有人舍不得走?这人脑子怕不是有问题。众人纷纷侧目,目光聚焦在这个班级里存在感稀薄的女生身上。方潇是漂亮,但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学校不强制穿校服,那些无心向学的富家女们争奇斗艳。可此刻,众人却发觉这个总是一身校服的方潇,有一双异常妖娆的眼,眼波流转间,即便此刻盛满讽刺,也勾魂摄魄。 “老师,我坐习惯了,谢谢您的好意。”她的声音不轻不重,字字清晰,既表明态度,又给足了老师台阶。 “行吧,那你好好学习。”余老师语气缓了缓。八中虽是富家子弟的天堂,但私立学校也需要尖子生撑门面。老师们对两种人额外包容:一种是像方潇这样能冲击名校的学霸;另一种,则是像盛西那样,只需混个文凭的少爷公主。 * 课间,方潇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想起那个“三不祥”的传闻,心底掠过一丝荒诞,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回到座位,却发现桌上放着一盒色彩鲜艳的马卡龙,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只有两个字:谢谢。 冷漠疏离的语气,倒与自己如出一辙。 她抬眼看向万琳的座位。那头乌黑的蘑菇头中央,赫然断了一绺。即便隔着距离,方潇也看得清清楚楚。那绝不是她自己剪的——初中时,方潇也尝过同样的滋味。加上颈间那道红痕,她确定,万琳正遭受着校园霸凌。 有些人,毫无理由地以欺凌他人为乐,或是嫉妒对方拥有自己缺失的特质。万琳属于哪一种?方潇不关心。说实话,她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江。 “校园霸凌”这个词很微妙,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玩闹过度,往大了说是蓄意凌辱。最终定性,全看学校站在哪一边。 但越想置身事外,麻烦越会找上门。 方潇没料到,自己会亲眼目睹万琳被欺凌的现场。 期中考试后,八中难得放了月假。方潇不想回家。模考和期中考她都稳居第一,班上同学对她的态度也隐约带了几分尊重。考试奖金将近五千块——贵族学校也就在发奖金这事上格外靠谱。她站在旗台下领奖,奖状和奖金是校董亲手递来的。 放学铃响,校门口瞬间堵得水泄不通,全是来接孩子的豪车。方潇在走廊上驻足良久,最终收回目光。路过十六班时,教室里传出不寻常的声响。 “把这贱人的衣服扒了拍裸照!发给周窑,看他还要不要这小贱蹄子……” “就是,长着一张狐媚脸……” 方潇厌恶脏话,更不想惹事,却下意识瞥了一眼。只见一个女生被三个女生死死按着,为首的女生正举着手机拍摄。夕阳壮美,大片晚霞将人影晕染得模糊朦胧。但施暴者无暇欣赏,她们正沉浸在践踏他人尊严的快感中。 被欺凌的女生拼命挣扎,外套早被扯掉,胸前大片肌肤裸露在外,半边胸衣暴露在空气里,那片刺目的白晃痛了方潇的眼睛。 女生挣扎着转过脸——是万琳!是那个送她一盒马卡龙的万琳!方潇从未吃过甜品。幼时因偷吃麦芽糖长了蛀牙,花掉家里的钱后,她被罚跪在冰冷的门槛下。上学后偶尔也尝过糖,总觉得滋味平平。但那盒包装精致的马卡龙,甜得发腻,颜色也讨喜。她一天只舍得吃一块,整整吃了一周。那一周,是她从未有过的满足。 思绪翻涌间,她已走到楼梯口。隔壁教室里,那个送她马卡龙的小姑娘的尊严,正被狠狠踩在脚下,碎了一地。 别管!内心有个声音尖啸。你管不了! 去管吧……她多像曾经的你? 人家送过你马卡龙,方潇,你不能见死不救! 两种声音如同沉重的金属音浪在脑中轰鸣碰撞。待她回过神时,人已站在教室门口。“住手!”两个字,像冰锥砸在地面。 林潇潇被这突如其来的冷喝震住,循声望向后门。逆光中,一道身影伫立。待那人走近,才看清是个面容清冷的漂亮女生,也是个不知死活的多管闲事者。 众人动作一顿。万琳趁机扯起衣服遮住身体,看向方潇的目光充满难以置信。 “你谁啊?敢管我们潇姐的事?不想在八中混了?”旁边的小太妹立刻护主。 方潇扫了一眼,认出其中一人是自己班上的。那女生低声提醒林潇潇:“潇潇姐,她就是那个年级第一,跟你同名的方潇。” 林潇潇嗤笑,满脸不屑:“就你?也敢管我的事?以为跟我林潇潇同名,就长了胆子?”她根本不信方潇能翻出什么浪。 方潇毫无惧色,目光淡淡扫过众人,那眼神竟让几个女生不自觉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以前在一中附中读书时,也有个男生欺负我,”少女难得说这么长一段话,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们猜,我把他怎么了?”她故意在“耳朵”两个字上停顿了一下,仿佛空气中正弥漫着血腥气,一只血淋淋的耳朵被当作垃圾丢弃在地。 在场的人脸色瞬间煞白。上一个让她们如此胆寒的还是那个号称“不要命”的许不详。她们欺负人,无非剪剪头发、指甲抓挠、拍裸照威胁,真没干过弄残人这种事。这人……他妈的也是个疯子! “潇…潇潇姐……别怕她,她吓唬人的!”一个短发女生壮着胆子上前,却在瞥见方潇身后的来人时,猛地后退一大步,声音都哆嗦起来,“许…许哥……窑哥……” 短发女生骤变的脸色让方潇警觉。她转身,两个高大的少年已悄无声息地立在她身侧。其中一个一身黑色宽松卫衣,几乎融在阴影里。他耳朵上那枚黑色耳钉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道冷光,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方潇没兴趣探究来人身份。她径直走向林潇潇,冷冷吐出两个字:“放人。”那声音不高,却像来自地狱的判词。 气氛僵持。片刻,她身旁的黑衣少年嘴角微勾,带着点桀骜不驯的尾音响起:“放人。” “许哥!是这贱人先勾引周哥!潇潇姐只是教训她一下!”一个狗腿子慌忙解释,生怕自家主子在男生心里留下污点。 方潇冷笑,又向前一步。女生们被她气势所慑,纷纷后退,缩到林潇潇身后。凑近了看,万琳脸上、锁骨前还残留着黏腻的奶茶渍。方潇目光扫过地面,果然躺着一个空奶茶杯。万琳头发里还沾着几颗珍珠。方潇一颗颗替她拈出来,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裹住她湿冷的上半身,轻声问:“能走吗?” 万琳怔怔点头,湿漉漉的额发还在滴着褐色的液体。方潇扶起她,两人相互搀扶着向外走。经过那两个男生身边时,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递过来一包纸巾:“擦擦。” 方潇没抬头:“不用。” 两个女孩的身影相互依偎着消失在走廊尽头。周窑这才转向林潇潇,眼神锐利:“怎么回事?” 被当场撞破欺凌,林潇潇慌了神。她不过是因为嫉妒开学时周窑帮万琳搬行李,才屡次找茬。本想出出气,没想到对方是个硬骨头,还骂了她,才拖到这里来。她原打算拍了裸照发给周窑羞辱万琳,没成想对方直接来了现场,连许不详都惊动了。 “潇潇姐,是我给周哥通风报信的……”短发女生凑到她耳边低语。 蠢货!林潇潇在心里怒骂。 面前的两个男人,身高都超过一米八。许不详偏爱黑色,一身浓墨像是从地狱走出的阎罗,面上总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打起架来却凶狠玩命。仅用一年,他便称霸八中,成了名副其实的校霸。周窑则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顶着一头惹眼的“渣男烫”黄发招摇过市,屡次被勒令剃头,过不了几天又顶着各种假发嬉皮笑脸。偏偏喜欢穿白色。两人站在一起,活脱脱一对“黑白无常”。 林潇潇见过他们和职校混混打架的样子,那是真刀真枪的搏命。许不详眉骨上那道浅疤,据说就是被一个社会混混所伤。第二天,许不详带人卸了对方一条胳膊。总之,八中到处流传着他们的传说。至于为何没被开除?无人知晓。 * 方潇把万琳扶回自己的宿舍。假期里,宿舍空无一人,正好方便。她找出自己的水卡和一套干净校服,让万琳先去洗澡。 浴室门一关,方潇才松懈下来,双腿微微发软。说不怕是假的,若那几个女生真的一拥而上,她未必能讨到便宜。 万琳比她高些,校服穿在身上略显紧绷。洗完澡出来,两人目光相接,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仿佛在这孤寂冷漠的校园里,终于找到了另一个自己。 “你说的……把男生耳朵咬下来,是真的吗?”万琳的性子出乎意料地活泼,方潇原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沉默寡言。 “假的,诓她们的。”方潇坦白。要是真的,她可赔不起。不过,有人欺负过她倒是真的。 “方潇,谢谢你。上次换座位也是,这次也是。”关于林潇潇为何针对自己,万琳也是今天才彻底明白。前几次还只是难听的辱骂,或往她头发上扔口香糖,今天才变本加厉。 “不用谢。”方潇解下自己腕上的头绳递给她,“这个给你。我没吹风机,你头发还在滴水,扎起来湿的范围会小点。” “谢谢。”万琳用力拧了拧湿发,水珠哗啦啦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方潇,”她一边扎头发一边问,“刚才给你递纸巾那个男生,你认识吗?” 男生?方潇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有个女生喊了称呼。但她没在意。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不值得占据她有限的“内存”。 “许不详,就是她们喊的‘许哥’,八中的校霸,听说打架特别凶……”万琳打开了话匣子,从高一开始,将许不详的事迹娓娓道来。这许不详无父无母,被一对老夫妻收养,也就是他的爷爷奶奶。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打架、抽烟、喝酒样样精通。成绩常年吊车尾,三天两头约架,居然也跌跌撞撞混到了高中,也算个奇人。 听说高一时,三班有个色胆包天的老师,常借午休猥亵女学生。学校视而不见。后来不知是谁看到,许不详和周窑把那老色鬼的手扭得进了医院,打了几个月石膏才复原。又说以前八中附近总有一群地痞流氓骚扰女学生,被他们收拾得再不敢露面。 方潇想起之前在厕所听到关于他名字的议论,嘴角无意识地牵动了一下。流氓收拾流氓?倒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想起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和那包印着“遇见你,遇见好心情”的俗气纸巾包装,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又矛盾的轮廓。 确实……挺传奇的。 不过,与她无关。 第4章 四只小白驹 自从拦下林潇潇对万琳的欺凌,方潇便时常收到林潇潇投来的白眼。有时,那群小太妹聚在厕所旁吞云吐雾,见她路过,便故意朝她脚边啐一口。干净的地面上骤然多出一滩秽物,令人作呕。 但方潇浑不在意。她们不敢有肢体上的触碰,而精神上的凌辱,她早已承受过千百倍更甚的折磨,这点小伎俩,不值一提。 十一月,校运会前夕。 八中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声势浩大,广邀各方领导观礼。班主任余老师在班上动员报名项目,台下却一片死寂,人人垂首。 “没人主动报名?”一身红毛衣、宽松长裤的余老师,教鞭敲打着多媒体讲台,发出刺耳的声响。学生们交头接耳,嗡嗡议论,却无人起身。余老师无奈,只得点了几名班干部和课代表强制报名。 “还有谁想报名的,去找班长!获奖的不仅有校级奖金,班上也另有奖励!”奖金二字一出口,教室里顿时“热情”高涨,然而多是耍耍嘴皮子。 “老师,方潇想报三千米!”一个女生突然站起来,矛头直指方潇。三千米,操场七圈半的魔鬼距离。就凭她那身板?哼,得罪潇姐的代价!这女生正是当初欺负万琳的同班狗腿。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垃圾桶旁的角落,等着看方潇的反应。三千米项目年年冷清,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谁会为那点钱拼命? 方潇没穿校服,一件深绿色的手织毛衣裹在身上,肩袖处起了毛球,显露出岁月的痕迹。这老气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一种沉静的疏离感,眉宇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与高级。她半只手缩在宽大的袖口里,捏着一支水笔,在无数道探究的目光中,表情纹丝不动。良久,她站起身,声音平静无波:“老师,我报三千米。” 附近的男生倒吸一口凉气,有人忍不住劝:“方潇,三千米可不是闹着玩的,八百米还能混,这个真不行!”有人鄙夷地嗤笑:“别为了出风头,把命搭上!” “整天窝教室,体育课都不上的人,跑三千米?不自量力!” “啧,方潇又要闷声搞大事了……”议论声纷杂。 那点名的女生没料到方潇真敢应,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却撞进一双锐利如刀的眸子,心头猛地一悸——那眼神,像锁定猎物的母豹,冰冷而致命。她慌忙揉眼再看,方潇已坐回原位。 “大家要多向方潇同学学习!”方潇主动接下这烫手山芋,余老师看她的眼神也柔和了几分。 十八班的学生大多笃定方潇撑不完全程。无聊的男生甚至开了盘口,赌这个纤细少女能跑几圈。更令人跌破眼镜的是,自那天起,方潇每天中午放学和晚自习前,都会准时出现在操场,一圈又一圈地慢跑。那步调舒缓得近乎散步,远远望去,像个移动的影子。 “这女的……有点意思。”寸头刘趴在栏杆上,咂着嘴,望着那缓慢移动的身影。 “什么女的?”盛廓凑过来,顺着寸头刘的手指望去,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十八班那个,得罪了潇潇姐,还不要命地报了三千,真他妈带劲。”寸头刘眼神黏在远处。 “操……”他话未说完,脑袋就被盛廓重重敲了一下,“注意点!嘴里放干净!” 寸头刘:“???” 你自己不也骂! 寸头刘跑开,盛廓掏出手机,用摄像头对准那身影拉近焦距。 是她? 那个在校门口拒绝过他的女生。 他还想多看几眼,拐角处却晃出两道身影。盛廓见来人,烦躁地甩去一个眼刀,径直进了教室。 “这人神经病吧?”周窑忍不住吐槽。 旁边的黑衣少年淡淡瞥了一眼,双手插兜,眉骨微挑,“理他做什么。” * 校运会当日,多云,凉风习习。 “金秋时节,秋高气爽,我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校运会……首先向我们走来的是短跑田径队……”广播声在操场上空回荡。 短跑队员们,清一色的肌肉线条,挥舞着彩色气球向观众席飞吻。观众席环绕着巨大的主操场。八中有三个操场:主操场用于盛会,二操场升旗集会,篮球场则是日常运动之所。比赛分散在主操场和二操场。 主席台下,广播站的男女对着话筒念稿。 “现在向主席台走来的是八中长跑田径队,这是一支朝气蓬勃、耐力非凡的队伍!看,健儿们步伐铿锵有力;听,他们的口号响彻云霄……” 万琳高举手机,在进场的第二支长跑队伍里疯狂寻找方潇的身影。她站在观众席上,双手拢成喇叭,声嘶力竭:“方潇!潇潇!加油!!!”尽管距离太远,声音注定被淹没。 在她左下方的位置,黑衣少年懒散地翘着二郎腿,反扣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却遮不住那道从发际线蜿蜒至眉骨的狰狞疤痕。认出是“阎罗王”许不详的女生们,纷纷避让。以他为中心,方圆两个座位空无一人。 少年却浑不在意,目光空茫地投向远处,仿佛灵魂出窍。 另一个男生挤过人群走来,周窑俯身在许不详耳边低语几句。少年眼眸微眯,站起身,两人悄然离席。 现场欢呼震耳欲聋,方潇只觉得烦躁。她视线随意扫过,恰好捕捉到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离场的背影,不知为何,目光多停留了一瞬。直到视线前移,看到万琳正挥舞着不知从哪弄来的荧光棒,声嘶力竭地为她呐喊——虽然听不见,却足以想象她沙哑的嗓子。 冗长的入场仪式终于结束,所有队伍在操场集结。四面八方的礼炮轰然炸响,笼中放飞的和平鸽扑棱着翅膀冲向灰蒙蒙的天空,七色烟雾弥漫,久久不散。操场瞬间沸腾。 “追逐十一月的脚步……宁都八中第二十届秋季运动会,现在——开幕!”激昂的鼓点骤然擂响,砰砰砰地震撼着耳膜,点燃全场。 上午第一个项目是短跑,方潇的三千米在二操场。前面还有一千五百米,她是第二批,时间充裕。万琳老远就看见她,递上水和巧克力。 “别紧张,正常发挥,你肯定行!”两人找了个墙沿坐下,万琳给她打气。方潇的努力她看在眼里,班上那些无聊的男生甚至打赌方潇跑不完,但她坚信,方潇一定可以。 “嗯。”方潇只应了一声,不敢喝水,怕途中内急。 米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参加一千五的女生们正慢悠悠地跑着。方潇是22号,大红色的背心刺眼又土气。22这个数字,也显得有点傻气。她目光飘向看台上方随风招展的国旗,五颗金星在风中难以聚拢。 半小时后,广播终于响起三千米运动员集合的通知。万琳陪她走向旗台,一路絮絮叨叨地鼓励。 站上塑胶跑道的那一刻,方潇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脚下虚浮。她抹了把额角渗出的细汗,依指令左膝触地,右膝前弓,脚掌撑稳,目光坚定地锁住前方米红色的颗粒地面。 发令枪响! 十名女生如离弦之箭冲出。方潇落在最后,沿着内道不紧不慢地跑着。许多人围在栏杆外,对着她的身影指指点点。 “还以为真有两下子,这速度,我走都比他快!” “那你上啊……”旁人起哄。 下了注的人则捏着拳头,眼巴巴地为自己的赌金“加油”。 纵然全世界都不看好,万琳却坚信她能跑完。抛开速度不谈,不得不承认,奔跑中的方潇美得惊人。身姿挺拔修长,黑色的紧身运动服勾勒出流畅的线条,马尾在脑后划出利落的弧线。肌肤胜雪,点点汗珠滑落,无损她的清冷皎洁。那是一种无需雕饰的自然之美。 渐渐地,她落后了将近一圈,但步伐依旧保持着稳定的节奏。 …… 与此同时,操场僻静的角落,一棵枯败的大树下。 “你……你们想干嘛?”被逼至墙角的男生退无可退,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铁栏杆,声音发颤。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惹上了这两尊煞神。 “动了李珣?”白衣少年(周窑)撩起袖子,语气不善。 “李珣是许哥的人,你不知道?”周窑逼近一步。 “许哥……我错了!我真不知道他是您的人!要知道,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啊!”男生越说越怕,许不详打架下死手的名声,谁人不知? “许哥,你来还是我来?” “算了,我来,省得脏你的手。”周窑作势上前。 许不详抬手拦住他,“你去买瓶水,我来。” “行。” …… 上午十一点,云雾渐散,阳光不再吝啬。 还有最后两圈半。 看台上那些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眼神悄然变了。本以为这姑娘撑不过半程,没成想竟逼近终点。 前几圈,方潇一直匀速。越过起点线,进入最后两圈半,她开始提速。周围的景物瞬间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只见那抹鲜红的22号身影,如同挣脱缰绳的野马,步幅陡然拉大,步频急如骤雨,蹬地强劲有力。那清瘦的腰肢里,仿佛蕴藏着火山喷发般的能量!她接连超越前方的对手,那些前半程遥遥领先的人,此刻已体力不支,步履蹒跚。 养精蓄锐,方能决胜千里! 周遭的喧嚣开始失真,方潇耳中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最后一圈!她像被点燃的火箭,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 小学时,方强沉迷麻将馆。她总在深夜,拎着昏黄的手电筒去寻人。赌桌旁,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对她破口大骂是家常便饭。运气好,方强赢了钱,会骂骂咧咧跟她回家,母亲翻几个白眼便罢。若他输红了眼,手电筒会被一把夺走,她只能独自摸黑踏上那条泥泞不堪的村路。村长家有只恶犬,专爱追人。一次摸黑回家,她被那不知疲倦的畜生狂追了一公里,狼狈地摔进稻田里。挣扎着爬出来时,浑身裹满腥臭冰冷的淤泥,鞋子深陷泥中…… 此刻,她就想象着那只恶犬在身后紧追!它只追不咬,仿佛只为享受猎物惊恐奔逃的快感——像极了她被恐吓着长大的岁月。小时候,威胁不听话就扔进深山;长大些,威胁不好好读书干活就饿死她;上了初中,威胁考不上高中就早早嫁人…… 方潇,如同一株被强行栽种在恶臭水沟里的野玫瑰。污浊的环境,却淬炼出她愈发倔强夺目的生命力。 …… 墙角里。 正挥拳痛揍地上男子的许不详,忽觉一阵疾风自身边掠过!他挥拳的动作猛地一滞。身下男子以为他心软了,涕泪横流地求饶:“许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他一颗门牙已然松动,许不详的拳头,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许不详并未理会求饶。他下意识抬眼,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疾驰而过的鲜红——22号!那速度快得像一道闪电,又像……一只在荒野中奋力奔腾的小白驹。 他揍人的拳头,悬在了半空。 第5章 五只小白驹 方潇摘得三千米桂冠的消息,瞬间引爆了全校。当初给方潇下套的女生胡音,听闻结果时,脸都气绿了。 “胡音,算了吧……那方潇看着真不好惹。”几个女生缩在教学楼顶层的楼梯间里,胡音气得直跺脚。本想看那贱人出丑,没成想反替她做了嫁衣。 “这口气,我咽不下!”胡音眼底戾气翻涌,想起那双冰冷的眸子,心底便隐隐发寒。 “咽不下又能怎样?上次连许哥都替她说话,还递了纸巾,这不明摆着……”短发女生压低声音。 “递个纸而已……” “你见许哥给哪个女生递过纸?”短发女生反问。 “真要让许哥看上那小贱人,咱们还有好日子过?”胡音烦躁地吐出一口烟圈。 “潇潇姐,怎么办?”众人目光投向台阶上沉默抽烟的红发女生。 “以后别他妈叫我潇潇姐,叫林姐!”林潇潇狠狠摁灭烟头,想到和那女人同名就烦。没收拾成万琳,反在周窑面前暴露了丑态。那许不详的态度,更让她捉摸不透。若真看上了方潇,她们的日子可就难了。 “早让你们盯着点许哥,现在好了?”林潇潇焦躁地来回踱步,烟头在指间明灭,“有了!找盛廓!他跟许不详向来不对付。你们去散播消息,就说那贱人是许不详的马子……” 以盛廓的性子,必定会去找麻烦。她们只需坐收渔利。 * 运动会的惊艳表现,让方潇再次成为老师们的宠儿。十八班这个“差生集中营”,先出了个年级第一,如今又斩获长跑冠军,方潇的名字一日间传遍校园。 “方潇是谁啊?这么牛!” “你没见过?” “没……” “长得特好看,是那种天然去雕饰的好看,下次指给你看。” “听说……”女生声音压得更低,“是许不详的女朋友?” 洗手池旁,两个女生正八卦得起劲,身后的隔间门“哐当”推开。两人回头,认出方潇的女生瞬间涨红了脸,疯狂给同伴使眼色。 “见到了?”方潇面无表情地挤到两人中间,拧开水龙头。 女生们像受惊的兔子,拉着手飞快逃走了。 无聊透顶。 方潇将手指一根根仔细洗净。今早来了例假,剧烈运动后的虚脱感尚未褪尽。这些人总以嚼舌根为乐。不过,是谁传的谣言,说她是许不详的女朋友?她连那人正脸都没看清过。 本以为流言会自行消散,谁知愈演愈烈。大课间,方潇被余老师叫进了办公室。一踏入那扇门,一股寒意便从脚底窜起。 … 她初中那次刻骨铭心的办公室经历,是为班费失窃。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她,成了众矢之的。甚至有人“作证”,亲眼看见她把钱塞进书包。她拒不承认,第二天班主任请来了方强。那是个晴天,方强当着所有老师的面,一脚踹在她腿上,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瓷砖上。那些污言秽语尚可忍受,但在她敬重的老师面前,尊严被碾碎成尘的痛苦,永生难忘。 … 强压下心底翻涌的排斥感,方潇垂首站在余老师桌前,脑中飞快盘算着各种可能:叫家长?为这捕风捉影的流言?那种羞辱,她绝不愿再承受一次!还是简单询问?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和许不详毫无交集。 正胡思乱想,门外走进两人。方潇抬眼,是六班的李老师,身后跟着的—— 是许不详。 很奇怪,她从未看清过他的脸,却下意识认定是他。 少年依旧一身松松垮垮的黑色卫衣,头发很短,额前碎发凌乱。走近了,那道盘踞在眉骨上方的狰狞疤痕率先闯入眼帘。但这张脸,却是端正的——大眼,高鼻,薄唇紧抿,嘴角竟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与那道疤形成诡异又强烈的反差。在方潇的审美里,算得上…俊朗。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自进门起就锁在她身上。目光相接的刹那,方潇的小指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她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脊背挺得更直,静待宣判。 李老师斜倚在余老师桌边,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女生穿着洗得发白的八中黑色校服,里面是件起了无数小球的旧黄毛衣。她双拳紧握,指节泛白,泄露了紧张。再往下,是毫无修饰的黑色长裤和帆布鞋。 方潇注意到李老师的视线,这才惊觉自己竟和身旁的少年穿着同色系。乍一看,真像坐实了流言。 许不详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老师,找我干嘛?”他毫无对师长的敬畏,姿态松弛得如同回家,甚至抖着腿摆弄手指。 这副痞样引来班主任的呵斥:“许不详!注意纪律!” “呵呵……整天纪律纪律,也没见您把六班管出朵花来……”许不详小声嘟囔。 “许不详!”李老师额角青筋跳动。 方潇几乎能预见下一秒飞来的黑板擦。 “余老师,您先说?”李老师压着火。 余老师把玩着一把长尺,慢悠悠开口:“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 “难不成为我期中考试又掉了几个名次?”许不详毫不在意。 方潇暗自心惊于他的桀骜。在她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老师的话如同圣旨。即便后来有所动摇,也绝不敢像他这般肆无忌惮。 两位老师的目光转向方潇。她最怕听到“请家长”,立刻乖巧摇头:“不知道。” “学校里在传,你们在谈恋爱。”余老师单刀直入。 方潇沉默。进门时已猜到七八分,却不知如何辩解。 “老师,流言蜚语能信?我说苍井空是我女朋友,您信吗?”许不详语出惊人。 余老师和方潇脸色骤变。办公室里其他听懂的女老师纷纷蹙眉,无声地鄙夷。 “许不详!又想罚跑操场了是不是!”李老师差点背过气,“好好说话!” 许不详无所谓地耸肩,那表情仿佛在说:跑就跑,多大点事。 “老师,”方潇抢在事态更糟前开口,“在今天之前,我根本不认识许不详同学。至于那些传言…我也不知从何而起。”解释苍白无力,但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更怕许不详再语出惊人。 “嗯,”许不详懒洋洋地掀开眼皮,竟绕到方潇身前,仔细打量她的正脸,正好对上她强作镇定的目光,“确实是第一次见。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眼神轻佻,“倒和传说中一样,是个美女。”十足的浪荡子做派。 李老师一把揪住他的卫衣帽子往后拽:“你给我放尊重点!”吼声震得办公室嗡嗡作响。 许不详眼底掠过一丝厌恶,嘴角扯出冷笑:“我哪里不尊重了?” 李老师怒极,扬手就要打,却被许不详精准擒住手腕。少年凑近他耳边,声音不高,却字字淬冰:“您敢打吗?”那嚣张的气焰,无声宣告着:我就站在这儿,您敢动一下试试? 李老师的手僵在半空,终究没敢落下。这许不详的背景成谜,气焰嚣张至此却屹立不倒,他这个班主任也只能忍气吞声。 * 踏出办公室的瞬间,方潇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后背已沁出一层冷汗。 万幸,没有叫家长。只是写篇检讨——检讨什么?她错在哪里?余老师让她上网抄几句应付了事。 办公室在教学楼对面,由几条长廊相连。方潇心神不宁地走着,直到一个声音将她拽回现实。 长廊中央,一道黑色身影倚着栏杆。少年指间夹着烟,低头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灰白烟雾。额前碎发半掩住狭长深邃的眼,在缭绕的烟气里,他身上弥漫着一种近乎实质的落寞与孤独。 许不详听到脚步声,掐灭烟头转过身。 视野里的女生皮肤白皙,眼波流转,红唇微张似欲言又止。他对这类看似精致的“花瓶”向来兴致缺缺,只觉得索然无味。 方潇厌恶被这样打量,尤其对方是这种浪荡子。潜意识里,总觉得那目光在剥开她的衣衫。她眉头微蹙,想装作没听见,径直离开。 他倚在左侧栏杆,她便紧贴着右侧走。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句低沉冰冷、不带丝毫办公室轻佻的话语,裹挟着空气中的微尘,钻进她耳中: “离盛廓远点。” 方潇脚步微顿,终是没有停留。 * 盛廓是谁?方潇毫无探究的**。她岂止想离盛廓远点,除了万琳,她恨不能离整个八中的人都远点。 冬天悄然而至。流言蜚语之外,日子还算平静。高一上学期临近尾声,方潇在各种考试中累积的奖金,加上校运会那三千块,粗算下来已近两万。一年的学费一万五,住校每月伙食费省着点只需两百。这些钱,足够支撑她高二的学业和生活。 她不必再向父母伸手,也——不想回家。 眼下有两件事亟待解决:一是报名国家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一等奖五千块的诱惑实在太大;二是寒假去处。万琳多次热情相邀,都被她婉拒。 疯狂刷题和寻找寒假兼职,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没有挥霍时间的资本。想活得像个人样,她必须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寻常的放学后,方潇在食堂匆匆扒完饭赶回教室,被同班一个女生拦下:“方潇,老师让你去资料室把数学卷子抱回来发下去。”数学老师知道她备赛,常指点她难题,方潇没起疑。况且这女生,与她素无过节。 推开资料室门前,方潇毫无防备。直到看清里面的人——一身朋克装扮,黑色外套缀满闪亮的金属饰物。 盛廓想“见识”许不详“女人”已久,听说这年级第一是老师们的宝贝,不好直接找茬。吓唬一下,总不过分。 竟是她?校门口拒绝过他的女生!盛廓手中把玩的小刀猝不及防擦过指腹,钝痛传来,如同此刻冰冷挺立在他面前的少女。若刀再利些,此刻已然见血。 盛廓生平第一次口吃起来:“你……你叫什么?”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想咬舌头。他听到的称呼,不过是“十八班那个女的”、“跑三千米那个女的”、“许不详的马子”……从不知她的名字。 方潇定定地看着他。男生面容清秀,皮肤白皙,一看便是蜜罐里泡大的少爷。她没回答,利落转身,校服衣角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消失在门外。 第6章 六只小白驹 宁都八中校外那条街,素有“堕落街”之名。酒吧、网吧、KTV、桌游城鳞次栉比。晚自习下课铃一响,这条街便会被八中的学生塞满,通宵的、打球的、喝酒撸串的,络绎不绝。 街道中央,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单手插兜,穿过喧嚣人流,停在一家名为“圣尊”的网吧门前。透过玻璃门,里面挤满了打游戏的男生,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许不详推门而入。恰在此时,一个激动咒骂对家的男生手一滑,桌上的啤酒瓶“哐当”砸碎在他脚边。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瞬间压过一楼的嘈杂,飞溅的酒液沾湿了他簇新的NIKE板鞋布料,泛起细密泡沫。 空气骤然凝固。认出许不详的众人,无不为那闯祸的男生捏了把冷汗。 “对……对不起!许哥!”男生脖子涨得通红,手足无措。 网管“大嘴猴”闻声探头,忙不迭小跑过来:“哎哟许哥!这是……”他眼尖,立刻咋呼起来:“不长眼呐!许哥新鞋!” 众人目光聚焦在那双价值不菲的新鞋上。 “许哥,我……我给您擦……”男生慌乱抓起纸巾,作势就要跪下。 许不详皱眉,脚尖一抬,抵住他下弯的膝盖,声音冷淡:“不用。” 深知许不详脾气的大嘴猴立刻会意,一把将男生拽起:“听见没?许哥说不用了!一边去!”一场风波就此平息,大厅重归喧闹。 大嘴猴引着许不详上二楼。二楼有四间房:一间是摆着沙发的休息区,一间是老板项叔的卧室,一间是许不详的次卧,还有一间堆满废弃桌椅的杂物间。 沙发上坐着三个男生。李珣开口:“许哥,谢谢你。” “谢啥?许哥出手是为咱自己人!那狗日的敢动许哥的人,找死!”说话的是脖子上盘踞着长长刀疤的男生,人称刀疤哥。 周窑嗤笑:“论拍马屁,还得是你刀疤。” 许不详没搭话,只懒懒陷进沙发,薄唇紧抿,辨不出情绪。 大嘴猴忙活着添水:“项哥说要去趟广南,得年后才回,网吧就托许哥您照看着点。” “许哥哪会收钱算账?”刀疤直言,“让他看店,一天就得黄铺子。” 李珣是新跟的小弟,因身材矮小常受欺凌,被许不详撞见解围后收下。他附和道:“是啊,许哥多忙……” 大嘴猴挠头:“我也就个睁眼瞎,对账啥的一窍不通……” 许不详闭着眼,指节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楼下游戏的嘈杂声浪般涌来。脑海里,莫名闪过方潇那张淡漠的脸颊上,透出的点点绯红。 “招个兼职吧。”周窑提议。 李珣点头:“我看行。” “许哥,您看呢?”大嘴猴小心觑着他的脸色。 许不详撩开眼皮,漫不经心:“随你们。” * 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将在长湘举行,学校报销一切费用。方潇起早贪黑苦熬一个多月,终于在期末考试前拿到唯一参赛名额。全校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好奇这女生还能带来什么惊喜。 期末小长假在即。夕阳悬在天边,寒风刺骨。方潇裹着唯一一件薄薄的黑色棉袄,走出教室便被冷风灌了个透心凉。要去和全市的天之骄子同场竞技,她觉得自己需要一身像样的行头。 没有手机联系万琳,她也不习惯求助他人,只能独自前往。 回宿舍需穿过一片小树林。往常人来人往,今日却异常冷清,诡异的鸟鸣在枯枝间回荡。方潇走到石子路中央,猝不及防撞见两伙人正在斗殴,堵死了去路。 躲闪不及!她刚退两步,一只粗壮的手猛地揪住她衣领,狠狠将她掼倒在地! 臀骨撞上冰冷坚硬的地面,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裤子。方潇强忍痛楚,迅速扫视:前方七八个女生,为首的光头女(头皮刚冒青茬,约莫十七八),脖子上挂着粗金链,脚蹬繁复黑靴,眼神凶狠。她身后跟着的,大的二十出头,小的不过十一二岁,人人手持刀棍等五花八门的凶器。 而和自己一同被摔在地上的,正是林潇潇、胡音一伙。 饶是方潇再镇定,此刻心脏也狂跳起来,耳中嗡鸣不止。 “哟,这小妞挺水灵,八中的吧?”光头女(李真)踱步上前,水果刀冰凉的刀尖轻佻地挑起方潇的下巴。 方潇屏住呼吸,大脑飞速运转脱身之计。 林潇潇瞥见她苍白的脸,讥讽道:“原来你也会怕?” “真姐!这女的是许不详的马子!您教训她就行,放了我们吧!”胡音想爬起,却被长棍死死抵住喉咙。 “老实点!”持棍者呵斥。 冬日的阳光虚浮无力,吝啬地洒下几缕。方潇无心欣赏,此刻这光落在她脸上,却让她每个毛孔都因恐惧而张开。 李真用刀面拍了拍方潇的脸颊,啧啧道:“脸蛋儿是不错,许不详艳福不浅。” 被迫仰着头,方潇手心被碎石硌得生疼。她压下翻涌的恐惧,迎上李真的目光,声音冰冷清晰:“我是许不详的女人,你敢动我?” 刀尖在她下颌危险地游移:“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但许不详很喜欢我,今天我少一根头发,他会怎么跟你们算这笔账,谁也不知道,不是吗?”方潇竭力控制住说谎时细微的表情,强迫自己显得无比笃定。 “真姐,许不详出了名的睚眦必报……”旁边一个女生低声劝阻。 李真眼神闪烁,将信将疑。 见威慑不足,方潇心底一沉。许不详的名头竟不好使? “要不……给许不详打个电话确认?”那女生提议。 打电话?方潇下意识咬住下唇,眸底掠过一丝慌乱。她和许不详毫无交情,办公室外那次擦肩,他对自己恐怕只有厌恶。她只能祈祷保安此刻巡逻至此。 手机拨通,嘟了几声,被无情挂断。 李真将屏幕亮给她看,冷笑:“你男人脾气不小啊,陌生电话不接?” 林潇潇额头渗出冷汗。胡音的话弄巧成拙,但若许不详真肯来……或许反倒可能因祸得福?她总觉得盛廓和许不详之间,不止是厌恶那么简单。还有周窑……看周窑的面子,他总不会袖手旁观。 “用我的打!”林潇潇掏出手机。 李真傲慢接过,再次拨号。等待的忙音长得令人窒息,就在方潇和林潇潇都以为无望时——接通了! 李真将手机怼到方潇面前,眼神凶狠。 方潇心一横,为了活命,只能模仿记忆中电视剧里女主撒娇的腔调,声音刻意放软:“许不详,我是方潇。”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方潇也不确定他是否记得自己。 时间仿佛凝固。 “嗯,怎么了?”清润低沉的男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众人皆惊!这女的居然真认识许不详?! 方潇硬着头皮,继续捏着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楚楚可怜:“我刚下课,在小树林这边……你能来接我一下吗?”她多想喊“救命”,或是说“你女朋友正被刀架着脖子”,可那点可怜的自尊让她开不了口。 李真嫌她磨蹭,一把夺回手机:“喂!我是职中李真!老娘跟林潇潇这小贱人清账呢,你马子不长眼坏我好事,许不详,你说怎么算?” 死寂。电流的滋滋声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方潇腿麻得厉害,正想挪动,听筒里传来少年清晰冷冽的声音: “别动她,我马上过来。” * “许哥?谁啊?去哪?”大嘴猴端着瓜子过来,随口问。 电脑屏幕上,游戏战况正酣,队友骂声震天。周窑摘下耳机:“许哥?干嘛去?家都要被推了!” 许不详起身,径直上二楼抓了件厚外套:“跟我走。” 周窑不明所以,骂骂咧咧跟上。 两人疾步穿过校园,许不详步伐又大又快,周窑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许哥!等等……到底干嘛去?!” 绕过操场,小树林近在眼前。许不详站定,女生们齐刷刷回头。李真只闻其名,初见其人——一米八七的压迫感,眼神如刀,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他目光扫过地上众人,瞬间锁定方潇。她与其他惊惶的女生不同,正垂着头,专注地抠着手心里的碎石,两只手心通红,脚踝裸露在寒风中,发丝凌乱,显得格外狼狈。 周窑也看清了局面,视线先落在躲闪的林潇潇身上,她因被看到窘态而羞愤难当。目光左移,看到那个曾救走万琳的女生,再看看眉头紧锁的许不详,心下顿时了然。 “放人。”许不详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方潇心头一跳。这话……似曾相识。 在一群小太妹面前轻易服软,李真面子挂不住,强撑气势:“凭……凭什么你说放就放?” 许不详眼神一厉,正要上前,周窑眼疾手快拦住,挡在中间打圆场:“妹子,听哥一句劝,赶紧带着你的人撤吧。我们许哥的拳头,可还没开过打女人的先例,你们也不想当第一个吧?” 他身后的女生们早已胆寒,都是道上混的,深知许不详的手段,纷纷收起家伙作鸟兽散。李真见势不妙,狠狠剜了林潇潇和方潇一眼,也悻悻离去。 周窑叹口气,上前拉起林潇潇:“何苦呢?安安分分当个普通高中生不好吗?” “不好!”林潇潇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眶通红,带着残兵败将匆匆离开。 周窑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叹息。 再回头,只见许不详已将方潇一把拉起,丢下一句冰冷的命令: “跟我来。” 第7章 七只小白驹 回到“圣尊”网吧,周窑仍满腹疑问。火急火燎冲出去,竟是为一个女生?想起许不详之前递纸巾的举动,周窑越想越不对劲。 这人对方潇有意思?看着不像。否则也不会塞了棉签、绷带和碘伏就冷冰冰走人,活像座移动冰山。可要说没意思,放着暖和的空调房和激战正酣的游戏不管,二话不说就赶过去? 许不详整个人陷在沙发里,腿上随意搭了条毯子,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许哥,你真的很不对劲。”周窑点了根烟。 “闲得慌?”许不详眼皮都懒得抬,“闲就去收房租。” 周窑:“……” 大嘴猴也晃悠上来,甩给每人一盒华子,自己点上一根:“许哥,兼职广告贴遍了,没人来啊!一听是咱网吧,电话那头立马就挂了。”项叔刚来消息,直接去广南过年了。年底房租得收,收了还得做账存银行。这条街大片铺面都是项叔的产业,收租这活儿就落他们仨头上了。 “我看就是钱没给到位!”周窑抖着腿,斩钉截铁。 大嘴猴瞪眼:“五千还嫌少?”原本定三千,咬牙提到五千,广告贴得满街都是,电话是不少,可一听“圣尊”网吧,全怂了。 周窑:“怕啥,实在不行,许哥顶上呗。” 大嘴猴乐了:“就许哥那五分数学的底子?” 一个豹纹抱枕精准砸到他脸上。“嘿嘿,开个玩笑,许哥。”大嘴猴赶紧赔笑。 * 方潇拖着伤腿,一瘸一拐挪回宿舍。臀骨钝痛,手里攥着那袋药。推开门,空无一人。今天的购物计划泡汤了。 她艰难地褪下裤子,用小镜子照看臀后——一片红肿,还蹭破了皮。忍着疼上完药,又笨拙地给手心消毒包扎。碘伏的刺痛让她咬破了嘴唇。诊所医院是去不起的,太贵,这点伤,死不了。 收拾停当,想爬上床休息,稍一动弹,腿部的剧痛便让她眼前发黑。只得作罢,翻出开学时别人不要的旧被褥,在冰冷的地上铺了个临时床铺。躺下去,全身骨头才松懈下来。 闭上眼,少年的身影却挥之不去。他宽厚的肩膀绷紧,周身散发着压抑的怒气。是因为自己给他添了麻烦?还是别的?总归,他是不高兴的。受方强影响,她对男人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抽烟、喝酒、吹牛、打女人。方强就打过母亲,那个血色黄昏的记忆刻骨铭心。 翻了个身,手心似乎还残留着许不详拉她时的触感。她的手粗糙带茧,他的手却异常温暖,甚至有些灼热。迷迷糊糊间,身体像被架在火上烤,意识逐渐模糊。 宁都八中允许假期留校,但需提前向班主任报备并签署免责保证书。方潇忙于刷题,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 寂静的楼道传来脚步声。两名戴袖章的学生会女生例行查寝,检查水电,排查未报备的留宿生。方潇被逮个正着。 两人推开门,差点被地上的“地铺”绊倒。看清躺着的人时,吓了一跳——少女脸色潮红,额头布满冷汗,嘴唇干裂苍白。拿登记本的女生退出去核对宿舍号:“这间没人报备留宿啊!” “她……好像病得很重。”另一个女生面露忧色。两人尚有善意,抽纸替她擦汗。“报告会长吧,我们处理不了。”对视一眼,达成共识。 半跪着的女生轻声唤:“同学?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唤到第二遍,方潇才模糊地吐出几个字:“方……招娣。” * 盛廓刚被父母训斥一顿,摔门进了卧室,巨大的声响让客厅里的夫妻俩面面相觑。盛西不放心,跟了进去。 盛廓正躺在床上打游戏,见是妹妹,没吭声。 “哥,别气了,爸妈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盛廓冷笑,“是嫌我分数丢人吧!” “不是的……”盛西还想劝,哥哥的游戏界面被一个语音通话切断了——是学生会干事。她识趣地闭嘴。 “会长,十八班有个私自留宿的女生,叫方招娣,发高烧了,怎么办?” 盛廓正要切回游戏,盛西疑惑地插话:“我们班没有方招娣啊?只有一个姓方的,叫方潇,就是那个年级第一的学霸。” 盛廓动作一顿,立刻退出游戏:“宿舍号?” 对方报出号码,正是盛西的宿舍。盛廓瞬间明了,翻身下床就往外冲。盛西追到门口:“哥!这么晚了!让那两个女生送她去医院不就行了?” “我去看看!”他胡乱套上鞋就跑了。方母探头:“火急火燎的干嘛去?” “哥去学校了。”盛西答道。 …… 盛廓赶到时,方潇已烧得浑身滚烫。他二话不说背起人就往校门口跑。两名女生跟在后面,望着出租车绝尘而去,才低声议论: “从没见过盛会长这样,鞋都快跑掉了……” “好羡慕啊,能被会长背着……” “花痴!” …… 方潇感觉自己在冰与火中煎熬,浑身剧痛。腿疼,手疼,疼得她只想一了百了。要是死了,就不用面对这破败的人生。 她做了一个梦。放学路上,大片金黄的油菜花随风起伏,像涌动的金色海浪。那天她考了双百分,摘下一朵小花别在耳畔。那是她十六载人生里,屈指可数的明媚时刻。 盛廓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床上的人终于悠悠转醒。少女眼睫颤动,茫然环顾四周,目光触及盛廓的瞬间,立刻竖起防备的尖刺。 “好歹是我把你送来的,不用看仇人似的看我吧?”盛廓无奈。 “原因?”方潇启唇,目光锐利。 “什么原因?” 方潇瞥了眼手背上的医用胶布,直视他:“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你的前女友?” 盛廓一愣:“什么?” “除了你有个忘不掉的前女友,而我恰好像她,我想不出你三番两次‘关照’我的理由。”这种“关照”令她不适。从开学第一眼的锁定,到资料室的诓骗,再到这次。除了替身剧本,她找不到合理解释。 盛廓反应了几秒,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方招娣,你脑洞真大!我才十七,哪来的前女友?” 方潇别过脸:“……” “别气嘛,”盛廓收了笑,语气认真,“你身上的气质,确实有点像我一个老朋友,不过他是男的。” 方潇:“……” 她像男的? 盛廓觉得她这反应有趣极了,朗声道:“真没把你当替身,也没什么前女友。哦,初恋都还在呢。” “别叫我方招娣,”方潇后知后觉地纠正,“我叫方潇。” “行,方潇,”盛廓点头,“我承认,你某些神态动作,跟我那朋友确实有点像。”他没说谎,开学那天棚下惊鸿一瞥,她身上那股冷冽疏离的气质,瞬间击中了他。替身文学?有,但不是女生。 “哦。”方潇不想纠缠,“医药费多少?我还你。” “真不用,百十来块的事儿。好了请我吃顿大餐就行。” “不必。”方潇拒绝得干脆,“请吃饭是朋友间的来往。我目前,没有和任何男生做朋友的意愿,包括你。” 盛廓一噎,真想撬开这女生的脑子看看构造。宁都八中想跟他攀交情的人能排到城隍庙,她居然拒绝? 稀奇。 古怪。 ……有意思。 * 几天后,方潇病愈。参加完奥数竞赛和期末考试,高一上学期尘埃落定。 放假当天,万琳精神抖擞地拉她去逛街,弥补上次的遗憾。方潇没拒绝。她羡慕万琳的性格,也好奇她如何在经历那些糟心事后,仍保持积极。 “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被欺负是难过,可日子不也慢慢好起来了?”万琳总把这话挂嘴边。 两人挽着手在校门口等公交。方潇不习惯肢体接触,但万琳总用力揽着她,渐渐也就默许了。 期末考试结束,意味着寒假正式开始。兼职还没着落,宁都机会少,大多不包住,薪水也低。想到此,方潇轻轻蹙眉。不远处,一阵小旋风卷起张洁白的A4纸。 万琳觉得好玩,拍下照片,跑过去捡起纸想垫椅子。目光扫过内容,惊讶道:“咦?招兼职?网吧收银算账,月薪五千?算了,网吧太乱了……”说着就要垫下去。 方潇一把按住她的手,抽过那张纸。 > **圣尊网吧** > 招聘收银会计 > 要求:能上夜班,数学好,包住 > 月薪:5000元(一次性付清) > 地址:宁都八中堕落街 方潇轻声念出。这网吧她听男生提过,还算正规。包住,薪水高,又在校门口……值得一试。 “走,去看看。”方潇果断改变行程。 这是方潇第一次踏进网吧。 “圣尊”招牌简洁,黑底白字楷体。内部陈设与普通网吧无异。假期缘故,人不多,机位间隔开,点缀着塑料绿植,头顶垂着仿真藤蔓,椅子是宽大的电脑椅。 几个戴耳机的男生在她们路过时懒懒抬眼。收银台藏在最里面,小小的吧台堆满杂物:充电器、插线板纠缠不清。后面立着个大冰柜,塞满饮料。方潇目光扫过角落的铁梯——通往二楼。一个嘴巴奇大的男人正从上面下来。 “上网吗?小姑娘。”大嘴猴看到两个女生,眼中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堆起笑。 待方潇说明来意,大嘴猴上下打量她,满脸不信:“你确定?我们这要守夜的!你一个小姑娘受得了?” 且不说熬夜,网吧鱼龙混杂,打架斗殴常有,他个大男人都头疼,何况这看着未成年的小姑娘? “我能接受。”方潇语气坚定,“只有一个要求,不拖欠工资。” 大嘴猴被她这气势镇住:“工资……一次性付清。不过……”他话锋一转,“我们这儿客人杂,免不了有动手动脚的,你能应付?” “没问题。”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第8章 八只小白驹 “这屋子空置很久了,等会儿我叫人来帮你把杂物清走,卫生就麻烦你自己打扫一下。”大嘴猴说着,带人往楼上走去。 “你的工作就是收银记账,会用电脑吧?” 方潇点头,“会。” 二楼大厅地面散落着烟头,茶几上搁着没喝完的饮料瓶和啤酒罐。共有三扇房门,大嘴猴将方潇带到最右边那扇,掏出钥匙打开。 灰尘扑面而来,大嘴猴扇了扇手,“除了收银,有空就把卫生搞一搞。我们这儿都是些粗人,一年也打扫不了几回。” 这是个杂物间。方潇捂着鼻子走进去,看得出已被粗略打扫过。一张老旧的木板床,一个宽大的实木桌,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老物件:废弃的风扇、几台旧电脑。 把人带到,大嘴猴又找来水桶和抹布递给她:“拖把在楼下厕所,你先收拾着。” “好的。”方潇将行李暂放在厅里,走进去开始擦拭。阳台上有水龙头,谢天谢地还能出水。 她刚找来扫帚清扫完地面和天花板,楼梯处便传来脚步声。 “许哥,我看那老六就是欠揍,下次看我不收拾他!” “要不是许哥怕闹大,我早一拳……许哥……”刀疤的声音戛然而止,愣怔地盯着杂物房里的人。 周窑走在后面,抬手给了刀疤脑袋一下,“你他妈揍谁呢?” 这声音有点耳熟。方潇一回头,见三个男生立在门口,为首的正是许不详。右侧站着周窑,左侧是个面相凶悍的胖刀疤男。 距离上次见到许不详已有些时日,方潇手里还握着工具,一时有些无措。 少年依旧一身黑衣,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隔着门槛与她相望。他的脸颊似乎比上次见时更瘦削了些,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她清晰地在那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你谁啊?怎么跑二楼来了?”刀疤男作势要上前赶人。 眼前的少女上身只穿了件深绿色毛衣,笔直的双腿裹在深色长裤里,身形高挑纤瘦,曲线却分明。她半弯着腰,手里拿着扫帚和簸箕,眼神带着几分茫然。 “这不是方潇吗?”周窑见过她两次,想起前几天大嘴猴提过招了个女生做会计。看这情形,还真是巧了! “来做兼职?”许不详淡淡开口。 方潇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热络些:“我不知道你住这儿……” 少年打断她:“知道了。” 三人各怀心思地走向厅里,方潇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但眼下房间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她只好弯下腰继续清扫。 门前很快又闪过两道身影,大概是他们下楼去了。 刀疤男折返回来,手里拎着个烧水壶:“小姑娘,这个给你。冬天水凉,你这儿没热水。” 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善意,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接过壶道了谢。 “甭客气,许哥让拿的。”刀疤男粗着嗓子说完,挠挠头便进去将那些杂物一股脑儿搬走了。 这下房间里只剩下床和桌子。 方潇花了两个小时将杂物间收拾妥当,搬进行李,铺好床铺,又把书本和零碎物品归置整齐。 整理好自己的小天地,她才去大厅收拾。瓷砖地上满是脏脚印,茶几上积着陈年污垢。她极有耐心,将顽固的污渍一一清除干净。 方潇注意到她住的杂物间隔壁还有一扇门,但没多想。或许是许不详的房间,或许不是——无论如何,都与她无关。 打扫完二楼,她又提着水桶下楼。今天上网的人更少,稀稀拉拉只有几个。擦桌子是来不及了,她只清扫了地面和收银台。 直起腰时,墙上的挂钟指向八点,她还没吃晚饭。 方潇在收银台后的椅子上稍作休息,面前忽然投下一大片阴影。抬眼望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提着份打包好的食物映入眼帘。视线缓缓上移,是许不详。 许不详和周窑去吃了麻辣烫,临走时他打包了一份。周窑还笑问他是不是没吃饱,他面不改色地说是给网吧里的小姑娘带的。 小姑娘?这网吧里除了方潇,哪还有第二个? 周窑盯着他,眼神促狭:“许哥,你不会真看上这小姑娘了吧?我记得前阵子学校里传她是你马子,你后来怎么着来着……哦!想起来了,你一人揍了四个,硬是把人打服了。” …… “趁热吃。”他将东西放下,转身上楼。方潇盯着那份麻辣烫,只来得及捕捉到他模糊的背影。 麻辣烫分量很足。她中午吃得少,此刻胃里翻搅着酸水。揭开盖子,热气蒸腾而出。各种丸子和蔬菜,还有一份宽面。方潇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抓起筷子飞快地吃起来。 她真的饿极了。 中途许不详又下来一趟,朝她这边瞥了一眼。 他是去找周窑的。那家伙嚷嚷着要去市中心玩,钱包落在了二楼,让他送过去。 “许哥,真不去啊?”刀疤发动着摩托车,周窑坐在后面戴头盔,引擎轰鸣作响,“好多漂亮妹子呢。” “不想去,你们玩吧。” 目送两人远去,许不详蹲在路边的树下,点了根烟,打火机在手里开开合合,反复把玩。他盯着那簇小小的火苗,想起伏在桌上狼吞虎咽的女生。她确实漂亮,在昏暗的网吧里白得晃眼,红润的唇边还沾着油渍,眼神却格外专注,吃东西时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像是暂时卸下了平日里的防备。 * 上班第一天,大嘴猴没让方潇熬夜。 她睡在陌生的环境,本以为会失眠,却一夜无梦。 睁眼是个艳阳天。方潇把被子抱到阳台晾晒,匆匆洗漱下楼,正巧碰见许不详上来。他把手里的小笼包塞给她。 方潇有瞬间的恍惚,少年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似一缕青烟掠过鼻尖。她唤了一声:“许不详。” 男生闻声回头,站在高她五级的台阶上俯视:“有事?” “谢谢。”方潇不太熟练地笑了笑,“需要我帮你打扫房间吗?” 昨天的麻辣烫,今早的早餐,方潇不想欠人情,无论是感情还是物质。 “我房门没锁。”许不详说完,脚步未停。 方潇默默吃完早餐,坐到收银台前开始对账。花了一上午理清近五分之一的账目。她很聪明,遇到不懂就问大嘴猴,偶尔在他忙不过来时,也帮忙给顾客送餐。 一天下来,大嘴猴对这个勤快的小姑娘很是满意。卫生做得彻底,人又勤快。晚上他直接把工资换成现金递给她。方潇摸着那沓钱,心底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连深夜工作都更有干劲了。 账目理清后,她的工作变得简单许多,只需收银、送餐。有时卖剩的餐品,大嘴猴让她扔掉,她便留一份当夜宵。 一周过去,她对这份工作已得心应手。白天不忙时就补觉或看书做题。刀疤和大嘴猴会轮流和她换班,方潇因此有了不少时间处理自己的事情。 奇怪的是,她已经一周没见到许不详了。 方潇对许不详的感觉有些微妙。上次借他脱身的事,像块石头压在心头。还有他那些不经意间的照顾,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具体又说不上来。说许不详待她不同吧,除了那几次短暂的交集,他似乎对谁都那样。 她猛地意识到,脑子里竟萦绕着这些本不该出现在计划里的思绪。她摇摇头,决定找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这才想起该去打扫许不详的房间。刚来时对环境不熟,又怕贸然进去撞见他,就一直搁置着。和大嘴猴混熟后,得知另一间锁着的房是老板项叔的。 许不详的房间比她的略大,床是席梦思的,陈设极为简单。三件套是耐脏的灰色,衣柜里清一色的黑衣服。 她认真地将他房间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 * 许不详是去收租了。项叔有个朋友,在城中村有栋筒子楼,租客三教九流。总有些交不起房租又不肯搬的“老赖”,就需要许不详这样的人去“解决”。 有两户是硬骨头。其中一户住着一对老夫妻。老爷子身子骨看着还算硬朗。三个男生上门时,他抄着棍子堵在门口骂骂咧咧。 许不详朝屋里扫了一眼,墙壁斑驳,挂着蛛网,门一开,浓重的中药味便扑面而来。 “操,这什么味儿,闻着想吐。”刀疤捏着鼻子,手里的铁棍晃了晃。 架势一摆开,老爷子佝偻的腰怎么也直不起来了。他握着棍子,横眉怒目,与客厅里的三人僵持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副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躯体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求你们了!老婆子病着,我们实在……实在没钱交租了……” 三人循声望向卧室。床上果然躺着人,被子破旧,露出几处发黄的棉絮。简单的家具,墙角堆满塑料瓶。这家看起来确实穷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他们是来催收的凶神,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周窑和刀疤对视一眼,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搜寻值钱的东西。 床上的人摸索着拐杖,颤巍巍地下地,哭骂着他们是强盗、土匪,不得好死,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 许不详坐在藤椅上,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嘲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还真想见识见识十八层地狱什么样。有力气就接着骂。” 老爷子猛地朝他举起拐杖打来!许不详抬手一抓,用力一抽,将那细长的棍子扔到阳台,冷笑着:“省点力气照顾你那老伴儿吧。” “你这挨千刀的强盗……你不得好死啊!”老爷子跌坐在地,嘴里喷出恶毒的诅咒。 许不详掏出一颗杨桃味的糖含进嘴里,感受着那股甜意蔓延。他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本就不是什么善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对这对老夫妇,他无需感到愧疚或抱歉。 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世间的生存法则。踩着别人的尸骨向上,趟过血海,甚至在绝境中茹毛饮血……都没错。 刀疤和周窑翻出些零碎的小玩意儿,还有一台白色的ipad,看着挺新。 许不详收起长腿,拿过那台平板,指腹在屏保上划了几下,几步走到老爷子面前。 “这……这是我孙女的……唯一值钱的……求求你们……还给我……”老人绝望地哀求。 他俯视着年过半百的老人,看着那双枯槁的眼睛里盛满绝望。老婆子还在哭嚎。刀疤早已受不了这哭天抢地的动静,出去抽烟了。 男人眼神冰冷,与方才在沙发上的懒散判若两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心肠怎能如此冷硬? 那是老两口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给孙女上网课的命根子啊! 恨意瞬间席卷了老人的全身。眼前这张俊朗的脸孔,包裹着的却是一颗恶魔般的心!杀人诛心! “畜生!你会……”(遭报应的!) 后半句被生生咽了回去——老爷子脚踝剧痛,一只膝盖重重砸在地上! 刀疤瞥了眼屋里。男人面无表情地站着,那蛮横的老头单膝跪地。紧接着,许哥又是一脚,踹得那老人半个身子都趴伏下去。 剧痛让老人浑身发颤,他死死瞪着许不详,眼神若能化为实质,此刻必是万箭穿心。 “还骂么?”许不详半蹲下去,与老人平视,声音冷得像冰,语速却慢条斯理,“骂一句,我踢一脚。” “我倒要看看,你这把老骨头,经得起几脚。” 许不详不想再耗下去。他点了根烟,走到阳台,双手撑着栏杆放空。整间屋子充斥着哭嚎,吵得他脑仁疼。 楼道里路过的人看见门口蹲着的刀疤,被他一脸横肉吓得贴着墙根溜走。 周窑掏出打火机,在空中甩着玩:“许哥,今儿手有点软啊?” 往常哪次不是揍一顿,拿钱走人?今天在这家耗了大半个下午。 许不详用力摁灭烟头,随手弹在阳台角落。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沓钱,像扔垃圾似的撒在两位老人脸上。 纸币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小雪。 “许哥,你这……”刀疤惊得站起身。 周窑叼着烟,吐了口烟雾。 “医药费。”许不详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阳台上的周窑“啧”了一声,夹着烟跟出来。路过那对夫妻时,他脚步微顿,将烟灰弹落在散乱的纸币上,语气轻慢又似带着几分真诚:“出去打听打听,谁他妈催债只踹一脚腿,还给医药费的?” 这番话让老两口醍醐灌顶。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目光落在那沓钱和被完好放回沙发上的平板电脑上。 男主不是什么好人。 不要道德绑架我们家不详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八只小白驹 第9章 九只小白驹 “许哥,今儿不太对劲啊。”周窑紧追几步。许不详腿长,别人迈一小步,他直接跨过三阶楼梯。 刀疤在后面追着喊:“许哥,那老不死的还骂咱!按老子脾气,非给他打个半死不可!” 许不详扯了扯嘴角,“算了……也挺可怜的。” 孤儿寡母,在这世上能多感受一分温暖,就多一分慰藉。 其实细想,以他的性子,手下留情多半也是念及自家也有老人,将心比心罢了。 可这种法子又能帮他们几回?许不详心里也没底。 但听到老人说那台平板是留给小孙女时,他确实动了恻隐之心。或许,潜意识里总觉得女孩子该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无论谁,无论在哪。 第二户是个单身壮汉,据说两百来斤,一屁股能坐死人。 对付这种大块头,好说歹说纯属浪费唾沫,直接上手比磨破嘴皮子高效得多。 筒子楼的木门摇摇欲坠,刀疤打头阵,飞起一脚将门踹开。 “哪个狗日的?他妈的敢踢老子门!?” 人未露面,声如洪钟的怒吼先砸了出来。 壮汉正抱着温香软玉亲热,被这一搅,怒火冲天,赤着膀子就冲了出来,和进门的三人撞个正着。 打头的刀疤约莫十七八岁,一身横肉,张牙舞爪地扑上去,照着壮汉面门就是一拳。 房里慌忙穿衣服的女人抬眼一看,两个壮硕的身影已扭打成一团,拳脚相加。 “周哥,搭把手!”刀疤吼了一嗓子。 周窑这才把刚脱下的外套往身后一递,加入了战局。 三人缠斗,沉闷的击打声不绝于耳。许不详抬眼一瞥,只见壮汉被周窑一个过肩摔,狠狠掼在电视机柜上——柜顶的瓷摆件轰然砸落,碎响刺耳。 房里的女人见状,连鞋都顾不上穿,惊叫着夺门而出。 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许不详不由得蹙眉,眉骨上那道旧疤随之微动,像是有了生命。 两分钟后,壮汉两只胳膊被刀疤和周窑死死摁住,跪在水泥地上,全身的肥肉还在随着粗喘起伏、颤动。 “妈的,这小子劲儿真大。”刀疤吃了点亏,右颊火辣辣地疼。 周窑嗤笑:“让你收债,没让你死磕蛮力。” 打蛇打七寸,专挑软肋下手。 混了这些年,周窑学到的门道不少,哪像刀疤,一言不合就硬刚,最后往往自己吃亏。 许不详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魔方,随手往茶几上一丢。魔方在玻璃面上骨碌碌转了几圈,“啪嗒”掉在地上。 他越过地上的狼藉,停在壮汉身前。修长的手指猛地钳住对方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能听见骨节被挤压的微响。 “小子,知道我们找你干什么吗?” 壮汉活了二十六年,头一回在一个看似未成年的小子身上感受到如此凛冽的压迫感和寒意。剧烈的搏斗让他牙齿还在打颤,却不得不被迫迎上那双深不见底、黑如曜石的眼眸。 “不就是……几千块房租么?我交!交还不行吗?”满脸横肉的男人嘴角渗血,额角也磕破了,淌下一条血痕。 许不详没理他,转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手里多了条金链子和一叠钞票。 周窑扫了一眼,心里大致有了数——正是壮汉拖欠的三个月房租。 “走。”许不详一声令下,刀疤和周窑松开钳制,一前一后跟了出去。 成功要到一笔债,周窑捻了捻手里的钞票,回头望向老夫妻那栋楼的方向。阳台上,一套蓝色校服在风中轻轻摆动。 “老人的房租,过几天再来收一次。周窑,你和刀疤来。”许不详将烟头摁熄在旁边的绿色垃圾桶上,脸上带着倦意。 空地上停着两辆重型机车。其中一辆通体深银,在昼夜交替的暮色里反射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光,投下一片巨大的光斑。 许不详戴好头盔,随手又丢了一个给周窑,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坐我的车?” 周窑微微一怔。他认识许不详五六年了,很少见他笑。除去在学校里故意装混混气老师,在外头几乎没怎么笑过。 但他笑起来很好看。常人笑时嘴角会牵动脸颊起皱,年纪稍长便容易留下法令纹。许不详笑时,嘴角只是轻轻上扬,露出两个与身份不甚相称的小酒窝,脸颊却依旧平整饱满。 “想兜风?”周窑接过头盔戴好,又给自己的膝盖绑上护具。 刀疤也发动了引擎,“嗡嗡嗡”的轰鸣惊得树梢上的鸟雀四散飞逃。 两辆重型机车咆哮着驶向郊外。宁都不靠海,许不详有次跟着项叔去过厦海。内陆人初见大海的震撼难以言表,他也不例外。迎面扑来的潮湿海风曾让他有过瞬间的失神。 许不详拧动油门加速。夜色渐沉,郊外道路两旁一片荒芜,稻田里只剩下枯槁的禾梗。冬夜的寒风掠过脸颊,锋利如刀。 “呜……真他妈爽!”刀疤车速时快时慢,与许不详保持着适当距离。他扯开嗓子,发出高昂的吼叫:“老子一定会发财的!” “天天就想着发财,刀疤你他妈掉钱眼儿里了吧!”周窑被风吹得睫毛直往眼里扎,嘴上虽嫌弃,却也应景地吼了出来:“我周窑一定要开家拳击馆,再娶个漂亮老婆!” 许不详听着,低低笑出了声,但风声太大,无人听见。他向来不信这种宣泄般的呐喊,却也没扫他们的兴。 “许哥,你也吼一个!把愿望告诉风,等将来实现了,风会把它带到每个角落!”周窑搂紧了许不详的腰,心里暗骂:这狗男人居然有腹肌! 许不详素来不喜别人碰他,但周窑没脸没皮,死缠烂打,尤其是兜风时总爱搂着他的腰,活像个黏人的小媳妇。 道路两旁的景色如走马灯般掠过。许不详拒绝像他们那样“发疯”,周窑吐槽他无趣,以后老婆肯定受不了。 他放缓车速,拐了个弯,驶向宁都县城。 引擎声渐弱,周遭的声音清晰起来:沟渠里潺潺的水流声,地鼠刨土的窸窣声……接踵而至。 老婆?他从未想过。像他这样生下来就被遗弃在医院厕所,又被送进孤儿院的人,从不敢奢望会有自己的家。 被领养那天,他五岁。福利院里所有的孩子都竭力表现乖巧,许不详没有。他独自站在角落,背对人群,专注地看着地上搬运食物的蚂蚁。 当爷爷奶奶选中他时,工作人员曾偷偷把他们拉到一边:“这孩子……可能有自闭症。” 他躲在树后,松了口气,以为不会被选走,可以继续留在福利院。 后来被接回家,他想了很多年也没想明白,他们到底看中了他什么?是那份“自闭”吗? * 堕落街存在的意义,每个时代赋予它的评价都不同。过去,人们信奉吃苦是福;如今,更多人明白,及时行乐,活在当下,才是正理。 圣尊网吧里就挤满了这样的人。你无权评判他们的想法是错,正如你无法笃定自己的一切都正确。 方潇从不以异样眼光看待享乐主义者。一来她没时间,二来她也并不认为那是错的。 凌晨时分,困倦如潮水般袭来。再亢奋的灵魂,在这个理应沉睡的钟点,也难敌睡意。网吧里早已没了上半夜的喧嚣与游戏音效的轰炸。 这个点,基本不会再有新客上机了。方潇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她伏在收银台上,手臂下枕着摊开的数学书,旁边散落着写满密密麻麻公式的稿纸。 水笔被无意的动作碰落在地,也未能惊醒她。 许不详走进来时,收银台后空无一人。走近了,才看见小姑娘蜷着身子,找了个稍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天花板上投下一束小灯的光,正好笼罩着少女。长睫在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她的眉毛纤细,弧度流畅,眼角微微上扬,鼻基底饱满,嘴唇抿得紧紧的。 仿佛正陷在一个不甚美好的梦境里。 他静静站了片刻,转身上楼拿了件自己的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 少女嘤咛一声,外套滑落在地。许不详捡起来抖了抖灰,重新盖上去,这次将两只袖子在她颈前松松打了个结,借着重力,只要动作不大,便不会轻易滑落。 房间整洁得过分,显然被精心打扫过。他打开白炽灯,一眼就看见了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盆栽——不过半个掌心大。盆里栽着一株不知名的植物,他猜是花,因为细弱的枝头正顶着一个粉色的花苞。 这朵尚未绽放的蓓蕾,让这间了无生气的小屋蓦然有了盎然的春意。 许不详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凝视那花苞的目光有多么专注,嘴角的笑意又有多深。 这株沉默的小生命,来年春天定能开出绚烂的花。 洗漱完毕,他躺上床准备入睡时,才发觉棉被蓬松柔软,散发着被阳光晒透的暖香。小腿肚被一个温热的东西贴住,许不详掀开被子一看——是个灰色的热水袋。 这热水袋他记得,是几年前买的。那时网吧还在装修,房间里没空调,临时买来御寒。后来不知丢哪儿去了。 也不知被方潇从哪个角落翻了出来。 * 方潇睡得很沉,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考上了不错的985大学,成了一名光鲜亮丽的职业女性。升职加薪,买房安家,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奔去。 意识渐渐回笼,睁开眼,才感觉肩头沉甸甸的。低头一看,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搭在身上。 那股熟悉的、淡淡的雪松气息萦绕鼻尖。 方潇的脸颊蓦地一热。大嘴猴提过一嘴,项叔暂时回不来,楼上除了她,就只住着许不详。 许不详回来了。 昨晚听大嘴猴提过一句,说他可能回来。他最近忙着去外地收租,还跑了趟邻县,所以她有一周多没见着他了。 她叠好外套,大嘴猴正好提着两袋小笼包推门进来:“大妹子,交班了,你先上去歇着……喏,两份早餐,你给许哥捎上去,我就不上去了。” 方潇接过来,简单交代了昨晚的收银情况,便拿着早餐和外套上了楼。 站在许不详门前,她正犹豫要不要敲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她差点撞上正要出来的许不详。 许不详穿得很随意,套了件灰色连帽卫衣,趿拉着拖鞋,头发睡得支棱八翘,平添了几分难得的稚气。 “你……早餐。”她举起手里的袋子,拆开一份递过去。 “嗯。”他接过去,目光落在她臂弯里的外套上。 方潇被他看得有点慌,这才想起把外套递还,语速比平日快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谢谢你的外套。” 一段时间不见,少女眼下透着淡淡的青影。许不详知道,这是熬夜看店熬出来的。他其实挺佩服这姑娘,住在破旧的二楼,却把这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是在认认真真地生活。 许不详笑了笑,忽然问:“你平时在哪儿洗澡?” 嗯?方潇抬起的脚步顿住了,一双澄澈的眼睛带着疑惑望向他。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听听你问的什么话? 许不详被她的表情逗乐了,解释道:“我是说,楼下没热水器,你房间也没浴室。这几天,你怎么解决的?” 方潇松了口气:“冬天……我可以少洗几次。”她想尽量不给这里添麻烦。乡下老家只有一个厕所,洗澡得用柴火烧水,在铁盆里擦洗。上了初中住校后,回家次数也少。寒假忍忍就过去了,夏天才麻烦些。网吧下面倒是有个公用厕所,但人来人往,她洗澡实在不便。上次还是趁万琳父母不在家,匆匆去她家解决的。她盘算过,开学前这两个月,大概洗九次就够了。实在不行,只能再找机会去万琳家。 不过,方潇总觉得她和许不详的关系还没到能聊这种话题的程度。可潜意识里又觉得,他并非想窥探**。 “以后可以来我房间洗。项叔房间也有浴室,不过锁了。”许不详说得轻描淡写,却把方潇惊得愣住了。 去他房间洗? “别误会,”他像是看穿她的心思,“浴室有锁,你用之前跟我说一声,我不会进去。” 方潇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要有更好的法子,那随你。”少年无所谓地摆摆手,“而且放心,我也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癖好,比如在厕所装摄像头什么的。” “咳咳……”方潇真想立刻逃回自己房间。 “招聘启事上写着包住,这种基本生活条件总得满足。所以,别有心理负担。”许不详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 第10章 十只小白驹 方潇睡了个回笼觉,睁眼时,窗外阳光正烈,透过小杂物间的窗户,洒下暖洋洋的光斑。 大脑还带着初醒的混沌,她瞥了眼腕上表盘碎裂的手表——十一点十分了。 下午一点要和大嘴猴换班。两人原本一人轮一天夜班,但有时大嘴猴有事或懒得看店,就让她顶上。 起初方潇没多想,大嘴猴待她不错,顶班权当还人情。没想到一下楼,大嘴猴就塞给她五百块钱。 “大嘴哥,你这是……”她攥着那叠钞票,手心发烫。 “大妹子,前几次替我顶班,辛苦了。这是哥自己掏的,你拿着。”大嘴猴笑呵呵地。 方潇盯着那钱。毫无疑问,她缺钱,寸步难行。可大嘴猴帮她的已经太多,这钱不能收。 “大嘴哥,我替你顶班,从来没想过报酬。而且,你们给的工资,已经比宁都平均水准高太多了。”方潇语气认真又坚定。 宁都平均工资不过两千五。这里工业不兴,多数人外出打工。网管的行情,她打听过,也就两千上下。大嘴猴给她的,远超这个数。 少女神情执拗,大嘴猴也不好再勉强,“大妹子,像你这么有原则的姑娘,真不多见了。” 方潇笑了笑。她也爱钱,但爱钱不贪钱。 大嘴猴收起钱,指了指收银台上的透明塑料盒:“我姐烤的蛋挞,尝尝?” 盒子里整齐码着八个蛋挞,四个原味,四个葡式。方潇以前吃过一次,是隔壁张婶赶集买给孙子的。酥皮焦香,内馅是浓郁的奶味。 “那谢谢大嘴哥,我不客气了。”方潇走过去接班,拿起一个蛋挞咬了一口。酥皮在齿间碎裂的瞬间,浓郁的奶香便弥漫开来。 她边嚼边朝大嘴猴笑:“很好吃!” 那笑容纯粹干净,连大嘴猴都心头微动,更别提青春期的少年了。难怪许哥对这小姑娘不一样。 他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少年正坐在沙发上,没抽烟,只捏着打火机在指间翻转。大嘴猴刚坐下,嘴里的烟就被许不详抽走,摁灭在烟灰缸里。 “许哥,过分了吧?抽根烟都不行?” 许不详“啪”地摁亮打火机,跳动的火苗映亮他俊朗的侧脸。他半掀着眼帘:“二手烟危害大。” 大嘴猴被噎住。以前可没见他这么强调二手烟危害。现在倒好,又是变着法儿送钱,又是禁烟……搞什么名堂? “许哥,钱大妹子没收。”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她很有主见,不喜欢欠人情。”许不详收了火机,目光落在茶几上一个新出现的烟灰缸上,样式普通。他拿起来摩挲了一下,触手冰凉。 “那你还让我给她?再说了,楼下抽烟的乌泱泱一片,难不成你要挂禁烟牌?项叔第一个跟你急!” 许不详瞥他一眼:“以后少让人家替你顶班。你很忙?” 大嘴猴语塞。他确实没什么正事,不用上学,整天游手好闲。偶尔朋友约着去城里玩,他就让方潇顶班。细想起来,确实挺过分的。 许不详了解他性子,所以直言不讳。他起身往楼下走。 “许哥,去哪?” “买午饭。” …… 铁制楼梯被踩得哐哐作响。他刚下来,就听见方潇急匆匆的声音,她刚给客人送完餐:“许不详?” 他转过身,无可无不可地挑了挑眉:“嗯?” 方潇拿着那盒蛋挞快步过来:“大嘴哥带来的,你尝尝吗?” 许不详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甜点上。小姑娘手指纤长,稳稳握着盒子边缘。 “好。”一个字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许不详从不碰甜品。这种甜腻腻的东西是小女生的心头好,他很少尝,骨子里也觉得大男人不该沉溺其中。 等他回神,盒子已在手中。垂眸看去,四个蛋挞躺在里面,两个原味,两个葡式。葡式的蛋挞芯上还点缀着一两颗葡萄干。 看着……倒是不错。 “我尝过了,葡式的更好吃。”方潇大方分享着感受,嘴角不自觉带起一点笑意。 许不详看得有些愣神。她笑起来与不笑时差别很大。即使只是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但眉眼间漾开的那点亮光,确实为她清丽的容颜添了几分生动。 “方潇。”他突然正经地叫她的名字。 她敛了笑容,以为他有正事要说,双手下意识交叠放在小腹前,竟透出几分拘谨的礼仪感。 “喜欢巴西烤肉饭,还是鸡公煲?” 二选一的问题,方潇脱口而出:“鸡公煲。” 许不详淡淡应道:“知道了。” 方潇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何这么问,少年已拉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多想,回到收银台写寒假作业。 其实方潇没吃过巴西烤肉饭。鸡肉倒是吃过。老家院子里养过鸡,下的蛋,母亲会拿到集市上卖。逢年过节也杀鸡庆祝,但热腾腾的鸡肉上桌,她只能眼巴巴看着。鸡腿和肉厚的部分向来是方强的专利,稍好些的肉块也进了母亲和弟弟的碗里。鸡脖子、鸡爪、光秃秃的胸骨,才是她碗里的常客。 即便如此,她也觉得是难得的美味。 至于巴西烤肉饭,附中食堂就有。只是囊中羞涩,她有时实在馋了,就站在窗口外闻闻那香气。 …… “妹子,再加三个小时。”方潇给一个男生的机子续好费。男生离开后,收银台前的阴影并未散去。 她以为是其他顾客要点餐或开机。“您好,需要点什么?”方潇站起身,抬眼才看到许不详站在面前。两人隔着窄窄的台面,目光撞个正着。 许不详的眼瞳又黑又深,盯着人时总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有事吗?”她先移开了视线,声音很轻。 许不详买了两份鸡公煲,先放在台上。墙角有张折叠木桌,他走过去支开,又搬来两张椅子。 意图不言而喻——一起吃午饭。 方潇其实不太饿。中午吃了大嘴猴的蛋挞,已有七八分饱,本不想再花钱。可此刻空气中霸道飘散的鸡肉浓香阵阵勾引着她,她投降了。 坐下来,与许不详面对面,拆开自己那份鸡公煲。 “小心烫。”许不详随口提醒了一句。砂锅滚烫,他怕小姑娘毛手毛脚烫着。 方潇才没那么娇气,三两下拆开包装。浓郁的香气混合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一丝辣意呛得她连咳几声,脸颊都咳红了。 “慢点。”许不详被她这副模样逗得牵起嘴角。记得初见时,方潇冷得像块冰,对谁都带着距离感。多见几次,才发现这小丫头也有稚嫩可爱的一面,带着这个年纪女孩特有的纯净。 方潇本有的几分饱意,被这香气一激,顿时化为乌有。她不作声,埋头认真而用力地吃着。 她的腮帮子小,只能一点点咀嚼。牙齿虽整齐,却少有用来对付大块肉食的机会,吃了几块便觉得牙根泛酸。 许不详吃了几口便停下。中途有人来上网或点餐,都是他去应付。 昏暗嘈杂、烟雾弥漫的大厅里,不时爆出男生怒骂队友的脏话。唯有他们这方寸之地异常安静,没人说话,只有女孩轻微咀嚼食物的声音。 许不详的目光落在方潇身上。她的肩膀很瘦削,仿佛用力一捏就能折断,却又似乎蕴藏着某种不容小觑的能量,不知何时便会爆发出来,令人侧目。 鸡肉的嫩滑与调料的咸香让方潇彻底吃撑了。她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鸡公煲,又辣又鲜。虽然吃完后舌尖火辣辣地渴望着清水。 她自己的碗里,一粒米都没剩。对面许不详的碗里,鸡肉吃完了,配菜和米饭却几乎没动。 真浪费啊!方潇心里嘀咕。浪费可耻。 “你还吃吗?”她边收拾边问在收银台前不知忙什么的许不详。 “不吃了,扔了吧。” “哦,好。”方潇一手拎一袋垃圾,丢到网吧门口的垃圾桶。回来时,恰逢卖糖葫芦的老人路过。 她买了两串,一串递给许不详,一串打算留给大嘴猴。 过道里。 许不详盯着手里红艳艳、裹着亮晶晶糖衣的糖葫芦,觉得有点好笑:“还没吃饱?”他确实被这小姑娘的饭量惊到了,比他吃得还多。 方潇摇头:“不是。一串给你,一串留给大嘴哥,他晚上来。” “你自己不吃?”许不详手插在裤兜里,目光落在她洁净的小脸上,甚至捕捉到她嘴角残留的一丝不明显油渍。他想伸手替她擦掉,又忍住了。 “我不想吃。”方潇说得干脆,但眼底深处那抹对甜食的天然向往,没能逃过许不详的眼睛。哪里是不想吃,分明是舍不得给自己花钱。 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许不详把两串都接过去:“大嘴猴来了,我替你给他。” 方潇点点头。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瞬。 一个端着刚泡好泡面的男生从方潇身后匆匆走过,碗里滚烫的热气蒸腾。许不详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近,避开那潜在的危险。 方潇整个人还有点懵。他们并未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亲密接触,只是距离骤然拉近,鼻尖萦绕的雪松气息骤然浓烈。手臂上那只大手的力道清晰传来。 危险源远去,许不详松开手,后退半步,两人又恢复了之前的距离。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手好了吗?” 手?方潇反应过来:“早好了。谢谢你上次的棉签和碘酒。”任何一笔非必要的开销,在她的世界里都可能变成压身的重负。她很感激他。 “嗯。”一声慵懒的鼻音。许不详拿着糖葫芦和剩下的蛋挞上了二楼。 晚上,大嘴猴拿到那串糖葫芦时,惊得瞪大了眼:“这丫头也太倔了!对自己抠成那样,居然还舍得花钱买这玩意儿给咱们?” 许不详半靠在床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速滑动。一个漂亮的击杀后,游戏音效爆发出“Victory”的电子女声。 “人家心意,谢你照顾。”许不详又开了一局,这次他沉底选了辅助,还是个软绵绵的瑶妹——他极少玩辅助。 大嘴猴激动地坐到少年灰色的床沿,凑近了追问:“许哥,你对这妹子到底怎么回事?周窑可说了,你对她有意思!” 许不详眼皮都没抬:“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那我肯定信啊!认识你这么多年,就没见你对哪个女生这么上心过。送饭,变着法儿塞钱,周窑还说你把几个说她坏话的小崽子揍了……许哥,说说呗,咋回事儿?”说起和许不详的交情,大嘴猴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项叔是他爸的朋友,他辍学早,就跟着项叔看网吧。他爸对这个不爱读书的儿子没啥指望,活着别惹事就行。 项叔把许不详领回来那会儿,他横竖看这人不顺眼。明明长着张好学生的脸,偏要故作老成,说话还总带着股瞧不起人的劲儿。积怨终于爆发了一次,两人从二楼打到一楼。大嘴猴从没见过这么能打的,看着瘦得跟猴似的(比自己还像猴),力气却大得惊人。 那一架打完,他就对许不详心服口服了。周窑那几个小弟叫他“许哥”,他也跟着叫。许不详其实比他还小一岁。他十八,许不详十七。 而且,许不详这人虽然爱动手,但够义气。有次网吧来了个八中的混子,硬要他免掉几百块网费,还带着几个人按着他要给混子磕头。项叔不在,一楼全是学生,没人敢出头。是许不详从二楼冲下来,护住了他的尊严,也狠狠教训了那帮混子。 八中人都传许不详是个混子,但大嘴猴清楚,他绝不是那种只会吃喝玩乐惹是生非的货色。他每天准时上学,放学就帮项叔看网吧,放假跟着去收租。从不玩女人,也不主动挑事。他做人就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没怎么回事,也没你们想得那么天花乱坠。”许不详语气平淡,说的是真心话,“我就把方潇当成妹妹。” 方潇是漂亮,但他许不详还没肤浅到因为一个女生漂亮就动心思。对方潇所有的关照,都源于一丝恻隐之心。 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她扶着万琳,脸上强装镇定,指尖却在微微发抖时,他在那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就像刚被爷爷奶奶接回家那会儿,听到邻居们跟他们闲聊: “怎么收养个这么不爱说话的孩子回来?面相看着呆呆的,别是脑子有问题吧?” “就是啊,你俩年纪都这么大了,养个不健全的多累赘。” “要不……送回去算了?” 她只是我的妹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十只小白驹 第11章 十一只小白驹 每次站在被领养人挑选的队伍里,他总是冷漠地缩在后排,从不展露笑容。 他害怕被领养。害怕养父母会对他失望,最终再次将他抛弃。 方潇和他有几分相似。明明心里害怕得要命,脸上却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胜券在握的模样。就像那次在办公室,她明明怕极了和他这个"混子"扯上关系,眼神慌乱得像只受惊的小鹿,说出来的话却冷静疏离得可怕。 但方潇和他终究是不同的。许不详从那些零碎的流言中拼凑出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年级第一,各种比赛的常胜将军,聪明又努力。 他揍那几个男生,不全是为了方潇,也是为了自己。虽然不在乎名声,但也没沦落到任人非议的地步。 她就像床头那株不知名的野草,只要遇到合适的春天,终会绽放出惊艳的花朵,自然会引来蜂飞蝶舞。 而他,不过是只连翅膀都没长全的蝼蚁。 许不详不得不承认,对方潇美丽的外表他确实有些好感。但那点微不足道的好感,远不足以称之为"喜欢"。 "啧,你这说的我怎么就不信呢。"大嘴猴撇撇嘴。 游戏里,许不详选了辅助,不用全神贯注操作。他挂在马可波罗身上,偶尔跳下来补个盾。 "信不信由你。小姑娘挺不容易的,以后别什么事都找她代班。"许不详头也不抬地说。 大嘴猴整个人瘫在床上,双腿悬在窗外晃荡。他懒得再纠结许哥对那丫头有没有意思了——要真有意思,许哥也不会否认。 "许哥,说说呗,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大嘴猴还是忍不住好奇。 许不详瞥了他一眼:"起来,别弄脏我的床。" 大嘴猴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拖过椅子反坐着,下巴抵在椅背上,一边拆糖葫芦包装一边追问:"说说嘛!" "苍老师那样的,满意了?"许不详被问烦了,随口敷衍。 大嘴猴嘿嘿一笑:"我还是喜欢波多野结衣,胸大......" "滚!" ...... 一门之隔,少女背靠着冰冷的白墙,手里攥着打包好的烤串。男生们的笑声从没关严的门缝里漏出来。 她原本只是想等他们聊完再进去,却在听到那句"我只是把她当成妹妹"时,双腿突然一软。 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从脚底直冲头顶。塑料盒在她手中发出轻微的"咔咔"声,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方潇自嘲地笑了笑。许不详的回答再正常不过,他们本就是人海中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这段时间他对她的好,不过是无聊人生中泛起的一丝涟漪,给了她些许在父母那里从未得到过的温暖。 或许,她心里那些异样的悸动,只是因为太久没有得到关爱而产生的错觉。 想通这一点,她终于放松下来。正要敲门,大嘴猴却突然开门出来。 "找许哥?"大嘴猴挑眉问道。 方潇迅速调整表情:"嗯,买了点烤串,一起吃点吗?" "不了,你们吃吧。"大嘴猴摆摆手,下楼去了。 敲门后,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推门而入时,许不详刚结束游戏,抬头就看见她微红的眼角。 "眼睛怎么了?"他问。 方潇下意识摸了摸眼角,那里还残留着些许温热:"没事。"她把烤串放在床头柜上,"你晚上没怎么吃东西,当夜宵吧。" 许不详起身走近,浓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方潇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我先出去了。" "等等。"许不详突然叫住她,不知为何就想多说几句话,"你中午给的蛋挞和糖葫芦......挺好吃的。" 其实他根本不爱吃甜食,但因为是她的心意,还是硬着头皮咽了下去,现在喉咙里还泛着腻人的甜味。 "嗯,晚安。"方潇说完,逃也似地离开了。 * 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方强生日。方潇盯着日历出神。寒假前她借班主任的手机给家里打过电话,说要在县城打工。母亲没说什么——她能不花家里钱,父母求之不得。 她本不想回家,但父亲生日,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纠结了几天,生日当天她还是和大嘴猴换了班:"我下午就回来。" "去吧去吧!"大嘴猴摆摆手,"跟我客气啥!" 临近春节,返乡的大学生挤满了网吧。方潇没什么行李,只在街边水果摊买了个柚子。回来时正碰上许不详在收银台。 "我爸生日,"她晃了晃手中的柚子,"傍晚最后一班车回来。" 许不详看了眼她冻得通红的手:"怎么回去?" "中巴车。" 许不详从收银台拿出钥匙:"我送你。" 这次方潇没再推辞。这段时间,大嘴猴和许不详给她的温暖,比家里还多。 看到那辆银色机车时,她愣住了:"这......好开吗?"其实她想问的是:你这么瘦,能驾驭得了这个大家伙?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头盔沉甸甸的,压得她膝盖一弯。路人不时回头张望这辆炫酷的机车。戴上头盔后,视野变得狭窄。上车时车身一晃,她下意识抓住许不详的手臂。 "抓紧。"后视镜里映出她被寒风吹红的脸颊。许不详稳住车身,发动引擎。 黑烟从排气管喷涌而出。到达车站后,方潇上了中巴车,找了个靠后的位置。车窗上,"梅村"的牌子格外醒目。 许不详目送车子离开,转身回网吧。 "许哥,打游戏吗?"大嘴猴头也不抬地问。 "有事。"许不详转身上楼。 他在阳台抽完一支烟,水电工夏叔的电话来了:"不详,我到了。" "二楼。"许不详掐灭烟头。 夏叔穿着脏兮兮的工装,拎着工具箱上楼:"这房间不好隔,阳台砌堵墙加个门行吗?" 房间很小,但整洁。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几本书和两套换洗衣物整齐摆放。阳台上孤零零地挂着一条毛巾。 "行。"许不详点头。 他下楼关了大嘴猴的电脑:"搬砖。" "我马上星耀二了!"大嘴猴哀嚎。 "今晚帮你上王者。" 大嘴猴立刻蹦起来。 两人一趟趟搬砖。寒风中,大嘴猴冻得直跺脚,许不详却光着手干得热火朝天。 "为什么不叫周窑他们?"大嘴猴哈着白气问。 "他们有任务。"许不详面不改色。 大嘴猴心想:什么任务?泡妞吗? 砖搬完时,周窑和刀疤抬着个长方形的大箱子进来。 "许哥非要这个牌子,"周窑擦着汗抱怨,"跑了好几家店。" 许不详适时出现,给每人塞了条烟,夏叔两条。 "还是不详懂事。"夏叔笑眯眯地收下。 三人抽烟的功夫,夏叔已经砌好了墙:"来搭把手。" 许不详掐灭烟头:"我来。" 周窑看着许不详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许哥这是......" "他喜欢那丫头吧?"刀疤直截了当。 大嘴猴反驳:"他说了只当妹妹!" 周窑拍拍他肩膀:"他说什么你都信?" * 时间回到中午。 方家的平房前,十岁的方正蹲在地上玩弹珠,手里攥着零食。母亲在院子里捶打衣服,"砰砰"声不绝于耳。 铁门"吱呀"一声,母子俩同时抬头。 "姐姐!"方正眼睛一亮,盯着她手里的柚子。 "招娣回来了?"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 听到这个名字,方潇皱了皱眉。 屋里,她找遍每个角落都没找到心爱的猪猪杯,最后在窗台上发现了它——里面种着翠绿的葱花。 那是初中作文比赛一等奖的奖品,她最珍视的东西。 还没等她发作,身后突然传来弟弟的惨叫。转头一看,方正的手被开水烫得通红,水杯倒在他裤腿上。 "方招娣你眼瞎了吗?"母亲冲进来破口大骂。 方潇冷笑:"十一岁的人了,连热水都躲不开?" 她指着窗台,声音冰冷:"为什么用我的杯子种葱?" 第12章 十二只小白驹 方母便拉着方正去院子里冲水,边大声骂她:“你弟弟都被烫伤了,你还在那里问问问,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方潇浑身都冲上来热血,她走过去把属于自己猪猪杯拿下来,走到院子里,当着方母的面将里面的土和葱花倒掉。 “方招娣,你哪根神经搭错了,是不是有神经病?” 那可是她种了一周才勉强长了苗的葱花,要留着给儿子煲汤喝。 杯子里的土被倒掉,但本该封闭的杯底被认为敲出一个不太正形的洞,她透过那个洞,看到了自己脚上的单鞋。 宁都的冬天风刮得人脸上生疼,从入冬以来她就只穿着这双本适合夏季穿的帆布鞋,在网吧里坐着没什么感觉,可今天她冻了一路。 只是觉得作为女儿缺席父亲的生日于情于理都是她的不是。 可是现在。 去他妈的亲情,去他妈的道德。 他们根本就没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她也没必要用自己的心去融化他们的坚如磐石。 她闭闭眼,忍过那股涩劲。 “我就算有病,也是被你们逼出来的。” 方母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女儿会这么大吼着地喊这句话,往日都是默默得接受她和丈夫的训斥。 “我上辈子是杀人放火,才会投胎到你的肚子里。”方潇站在寒风里,这个破败不堪的院子里,菜园里只有三分之一的蔬菜具有生机勃勃的生命力。 被关在笼子里的鸡忽地下了个蛋,一股潮热的气味瞬间盈满空气中。 她听见了来自书上不知名鸟儿扑翅的声响,房间里又有窸窸窣窣的老鼠偷吃花生发出的咬荚声。 这个院子里能装得下这么多生命,承载着这些动植物的容身之所,却放不下一个乖巧得让人心疼的女生。 方潇没和方母多说,她想趁着方强回来之前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最好以后都不要回来。 谢天谢地,东西装满后,没在院子里看到男人的身影,方母看着她手里的东西,问:“方招娣,你这是要做什么?和我们断绝关系是吗?” 方潇停在铁门前,锈迹斑斑的大门衬得她肤色雪白,有村民挑着大粪路过,臭味熏得她脸发皱,她厌倦这种生活,就像是一只被铁笼子锁在井底的青蛙。 每天抬头望着井上的蓝天。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我生来是你们的女儿,你们是我父母的事实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方潇吸了口气,“要真能断绝关系就好了……”她转过身,看着同样衣衫缝缝补补的母亲,因为操劳脸上全是斑驳的纹路,“我知道八中的学费很贵,以后的学费我自己赚,生活费也不用你们出,放心,等我工作了会把你们养我的所有开销的都算清楚还给你们。” 她一辈子都无法摆脱与方强夫妇的关系。 即便她再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上也流着父母的经血。 “妈,如果你还心疼我一点点,求求你们了,以后别来打扰我。”方潇真的很不愿意叫她一声母亲,但怀柔政策通常效果较好。 果然,她在母亲的脸上看到了动容,方母声音沙哑,目光呆滞,两分钟后才回味过来女儿嘴里的话。 她说,求求他们; 她说,不要再打扰她。 如果脾气暴躁的方强在场,现在女儿指定要被男人扯过去跪在门槛下。 招娣怕方强,她又何尝不怕。 “招娣,妈妈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方潇有被她脸上的神情击中过内心一小块地儿,仅仅只有三秒,铺天盖地的痛苦记忆接憧而来。 她从来没动过手,却也是在一旁鼓吹呐喊的帮凶。 方潇没再多说什么,拎着自己的袋子就离开了,她看了眼手腕上还能勉强转动的表,下午2点过1分。 她原路返回了宁都,现在回网吧,大嘴哥和许不详指定会问发生了什么事。 城庙街道繁华,方潇去的最多的便是城庙书店,拿本书寻个角落默默看。 “迎新春,大促销,全场八点八折,小姑娘,要进去看看吗?” 路过一家正在促销的女装店时,一名笑容满面的导购朝她招呼,橱窗里有件白色的羽绒服,蓬蓬的,下摆绣着同色蕾丝。 她冬天的棉服都是附近村子上姐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从来没穿过新的。 也从来没穿过白色的棉服,因为不耐脏。 导购员一见她的目光多停留了几秒,就热情上来邀请她,“进店看看吗?可以试穿。” 女生身上的衣服虽然旧,但洗的干净,一看就是爱卫生的女孩子,导购员对她没什么偏见。 “不好意思……”方潇刚要拒绝,一道熟悉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方潇,好巧。”盛廓快步上前,刚离得远他没敢认,近了才敢确定就是她。 她寻着声音看过去,是盛廓,身后跟着一个矮瘦的男生。 寒冬腊月,路边的树被风吹得发响,盛廓穿着暖绵绵的白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 他身上有股书生那种优雅的气质,但方潇猜得到,他不是个喜欢学习的人。 每次见他,方潇都能感受到男孩身上那种无忧无虑,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考虑后果的松弛感。 这种松弛感后天是达不到的,就像许不详,虽然也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脸色,却会时不时皱眉。 “嗯,真巧。”方潇退后几小步,和两个男生拉开距离。 寸头刘看到她眼睛都亮了,“哈喽,美女我,我是寸头刘,盛廓的好兄弟!” “去你妹的兄弟!”盛廓一拳打在寸头刘的胸口,趁着这个机会给他使了个眼色。 寸头刘怎么不懂,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淡如菊花,冷如寒梅的女孩,不情不愿和他俩再见:“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妈叫我给她带杯奶茶,你们先聊。” 盛廓脸上挂着笑容,眼见着寸头刘过了红绿灯,又和方潇找话题,“要买衣服吗?” 他老远就看到她站在橱窗前看了几眼。 盛廓视线落在方潇身着薄外套的上半身,三度的天气,她洁白的长颈裸.露着,和冷空气零接触。 渐渐往下,是一条浅色的长裤,盛廓当即就将人拉近了店里。 方潇没想到男生会这么突然,她来不及拒绝,人就站在店里,代购员笑得下巴都要脱臼了。 这小女生看起来没钱,但身边的男生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今天要开大单了。 “小妹妹,我刚才看你再看橱窗里那间白色的棉衣,要试一试吗?” 方潇闻言又看了眼那件外套,挂在橱窗里的衣服几乎是每家服装店的镇店之宝。 她买不起。 方潇不想试,说了句不好意思后就往外走,盛廓追上去,“你身上这件衣服这么薄,买一件吧,要不我送给你也行!” 方潇沿着街道走,她没回头,任由盛廓跟在身后,“歪,方潇,你能不能说句话,跟我就这么不想说话吗?” 他凭什么拉着自己进店里,她与盛廓根本不熟,就算是上次发烧,他将自己送到了医院,也不代表他可以忤逆自己的意愿,强迫她做任何事。 方潇忽地停住脚步,身后的人一时没刹住车,撞上了少女清瘦的背,她被这意料之外的碰撞,整个人身体就往地上跌去。 盛廓想去拉她,手在空中摸了个空。 道路旁烤红薯的大妈哎呦一声,“小伙子,你这也太不小心了。” 摔得多疼啊! 女生腿曲在一起,整个人都摔在地上。 闯祸了,盛廓第一反应就是他闯祸了。 方潇也不知怎么地,遇上盛廓这么倒霉,还好她跌的时候撑了一下,手只是微微疼,就是被冷如冰块的地面凉到了。 像是一把刀子划割手心。 嘶……太冰了,刺骨的冷。 盛廓想去拉她,结果方潇直接无视他,自己爬了起来。 在大街上被女生躲开,盛廓觉得很热。 方潇拍了拍身上的脏灰,盯着他的眼睛,“你这是干什么?我要是想买,自己就会进去,你自作主张拉我进去,很好玩吗?” 看她出丑很好玩吗? 那里面的衣服,她根本买不起,试了又不买,导购员的目光足够让她背脊发凉。 这是一种骨子里带来的自卑。 盛廓被她的话震了一下,又听女孩继续说道:“盛廓是吧,我看你那天在医院里的单子上签的是这个名字,我这个人,待人冷漠,没什么心的,你要是因为我跟你嘴里那个人长得很像而想跟我做朋友,玩什么替身梗的话,大可不必。” “我不是……” 方潇又道:“你能不能在做什么事情之前,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而且……我不缺朋友,也不想交朋友,所以……不要靠近我。”她满身都是戾气和刺,一旦有人接近就会将自己的刺亮出来。 刺伤别人,也需要花费她大量的力气。 盛廓听完脸色也变了,他不过只是想和她相处,毕竟顶着一张和朋友相似的脸,也难让他不靠近。 但这朵玫瑰长了太多刺,坚硬又尖锐。 两人不欢而散,方潇冷淡地进了书店,她在书柜上挑了挑,抽了本鸠摩罗什的《金刚经》下来看。 她没怎么看过这类书,翻了翻前言就放下了。 佛讲究奉献,讲究牺牲。 方潇还没遇到能让她这般对待的人,她现在只想活着,到达不了这么高的思想层面。 因为盛廓,她也没了看书的心情,干脆拐个弯去了药店。 * 圣尊网吧。 许不详坐在机子上,手操控着鼠标,界面上的游戏人物不一会儿又拿了个五杀,周遭围着的男生发出惊叹。 “这对面的猴子真惨,全程没碰到过蓝和红。” “哥们,你这赵云玩得可以啊!” “太帅了这五杀拿的……” …… “哥,你收徒弟吗?一个月交钱的那种?” “哥,收我收我……我主玩赵云……” 大嘴猴笑嘻嘻,没想到许哥这么快就帮他打上了王者,现在他回家可以在一众表哥面前出出风头了。 他正要开口叫这些男生散了,就看到从门口进来的方潇,“大妹子,回来了?” 方潇刚拉上门,闻言点点头,脸色不是很好。 许不详摘下耳机,就见踌躇在门口的少女提着个老旧的行李包,脸上纠结,红唇抿着,看样子像是有话要跟他说。 一众在旁边看戏的男生“呦呵”“咦”开始起哄。 大嘴猴也若有所思看着他。 “散了吧。”许不详本是不喜欢这种起哄声的,从前在班上也不是没人起哄过他,他从内心里很讨厌跟一个不相熟的人纠缠在一起,被众人玩笑。 但和方潇的话,他不讨厌。 隔着远距离,方潇能感觉到男生们在她和许不详之间的目光,她没过去,径直上了楼。 一进杂物间,她就惊住了。 因为阳台被隔开一半来,建了个小小的浴室,墙上挂着一个超大容量的热水器,黄色的保温键传出来的光让她眼前开始发雾。 她又看到了墙上挂着一个实木的毛巾搭子,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从心底蔓延开来,在她胸膛里爆出了花。 “噔噔--” 有人敲门。 方潇转过身,就见许不详单手插兜站在门口,身上的黑色卫衣松松垮垮,随意却不邋遢。 视线移至少年的手指节,还是通红一片。 隔着三米,许不详眼睛一眯,看到了少女眼睛里的血丝,她瞳孔有点橙,像是自带了美瞳。 “有话跟我说?” 方潇收了收感动,走到他身前站定,从兜里掏出一支药膏来,“这药膏挺有用的,我看你的手上全是冻疮。” 药膏盒上印着‘复方肝素软膏’,许不详不确定地看了眼比自己矮了个头的少女,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炸开来。 他漆黑的眸子盯着少女漂亮的脸蛋,竟第一次觉得她像株洁白柔软的梨花,又觉得她美艳得似热烈坚韧的红梅。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她应是中和了两种花的特质。 饶是再冷淡的人,被这么炙热的目光注视,也忍不住紧张,方潇甚至感觉到四周渐渐失声,只能听见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再仔细一点儿,便能听到她砰砰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更快,一声比一声更强劲。 像是要马上跳出了胸膛。 方潇必须要和许不详保持一点儿距离,她也不等少年说话,将药膏往他怀里一塞,他下意识一接。 然后就见少女垂着眼,嘴唇很轻地动了动:“我要睡觉了。” 许不详嗯了声,声音有点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第13章 十三只小白驹 有了单独的浴室,方潇的日子陡然顺了许多,方便了不止一点点。她掐着日子算,过几天就要来例假,万琳家是去不成了——听说万琳爸妈都在家,只因她期末考试没考好,正被父母整日数落得怀疑人生。 又过了好几天,万琳发来消息,说下午要去网吧看她。 方潇也有些日子没见万琳了,一想起这事,心里竟悄悄泛起期待。她打心底里,是渴望交朋友的。 万琳来的路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她一路避着雨,远远望见圣尊网吧的棚檐下,塑料桌前坐着两个男生。本没在意,走近了才看清,竟是周窑,还有个上次陪方潇见过的男生,看那模样,该是大嘴猴。 周窑穿件大红色外套,颜色扎眼得很,透着股招摇劲儿,手指间还夹着根烟。 大嘴猴认得万琳,一见是她,立马拉开玻璃门朝里喊:“大妹子!你小姐妹来啦!” 万琳不敢看周窑,两人不过一面之缘,偏就是这“宝贵”的一面,让她成了校园霸凌的对象。万万没料到会在这儿撞见他,气氛瞬间尴尬得不行。 周窑也挺尴尬,挠了挠后脑勺,跟她打招呼:“来找方潇?” 其实周窑也觉得无辜。高一刚开学那会儿,他闲得无聊,跑到校门口接新生,想搭讪个妹子。当时就数万琳看着最顺眼,结果微信没要到,反倒让她受了天大委屈。 “嗯,我先进去了。”万琳指了指门内,脸上的热意稍稍退了些。 大嘴猴嗓门大,见万琳模样周正,高声夸道:“大妹子漂亮,这小姐妹也清丽得很!果然美女身边都是美女,这话一点不假!” 周窑一脚踹过去:“就你嘴贫!” 万琳吐了吐舌头,拉开门小跑着进了网吧,身后传来男生们的吵闹声。 “周哥,我夸妹子你踢我干啥?” “能不能别见了女的就跟没见过似的?” “可人家本来就漂亮啊……” “漂亮用你说?” …… 万琳难得来一趟,大嘴猴倒挺上道,主动替她盯着吧台。方潇带万琳上楼坐了坐,万琳看她住得这般简陋,一路没停地念叨:“床这么硬怎么睡?墙皮还老掉渣,浴室居然还建在阳台顶上……” “潇潇,你太受苦了。”万琳握着方潇的手,满眼心疼。 方潇倒不觉得,她扫了眼房间里寥寥几件物件,最后视线落在阳台上——今天天气好,她洗了外套晾着,正随着风轻轻晃悠。 “我挺喜欢这儿的。”方潇笑得浅浅的,眼里的欢喜却藏不住,是实打实的开心。 万琳见她眉梢都带着笑意,也就放了心。 “对了。”万琳忽然想起正事,掏出一部旧手机,“潇潇,你不是没手机吗?这是我以前用旧的,先给你凑合用,就是反应可能慢点。” 方潇接过来。家里只有方强有手机,她从没碰过。这手机看着确实旧,外壳磨损得厉害,屏幕甚至碎了四分之一。 “万琳,谢谢你。” “谢啥?你之前挺身而出救了我,要不是你,我的照片估计早满天飞了。” 方潇摸了摸屏幕,碎掉的地方有点硌手,手机沉甸甸的,像揣了块暖乎乎的石头。 “里面有张卡,就是没话费,得你自己充。” 见方潇收下手机,万琳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其实这手机虽是二手的,却并非她用旧淘汰的,是特意去二手店买的,还让老板故意砸坏了点屏幕,当时老板都笑她,从没见过这种要求。 除夕前一天,网吧就开始歇业,要到初三才开门。堕落街的铺子早早就关了门,大嘴猴和方潇把网吧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别看地方不大,打扫起来真费劲,两人忙活了一早上,大嘴猴直喘粗气,直呼吃不消:“大妹子,这卫生也太难搞了!” 方潇没喊累,只是默默低着头,把每个角落都擦得干干净净。 “大嘴哥,差不多了,你先回去吧,我来收尾。” 大嘴猴看了眼少女,她头发全扎了起来,颅顶很高,额头白净,一张脸素净得很。平时话少,表情也淡,也就跟他们说话时会笑笑。这姑娘性格好,人又漂亮,谁不喜欢呢?只是他清楚,自己那点喜欢,不过是看脸的肤浅罢了。 “那我先走了,你锁好门。” 方潇点头,送他到门口,看着大嘴猴走远了,才回去继续擦桌子。 她不打算回家过年,上次跟方母说得明明白白,也料定父母不会来找她。 打扫完,方潇回杂物间休息。最近正赶上经期,加上放假,总算能好好歇着。上楼梯时瞥见许不详紧闭的房门,不由得愣了愣神,随即没再多想,换好卫生巾便躺回床上。 万琳给的手机,她已经用得很熟了。除了外观旧点,反应并不慢。方潇想了想,还是下楼找了家修手机的铺子换了屏幕,换完后,看着就跟普通手机没两样了。 她先下载了百词斩,寒假作业早就做完了。英语是她的弱项,尤其是发音。小学在镇上念的,英语老师的音标本就不标准,上了初中,有次被老师叫起来读单词,还被全班笑了。打那以后,她每天凌晨五点就爬起来练音标、背单词,一点点纠正过来。 方潇始终觉得,痛苦多源于自身不够努力。她对未来有好多美好的期待,相信日子会越过越顺,自己也会越来越好。 从除夕前一天到除夕晚上,方潇睡了个够。醒来时,房间里黑沉沉的,一点阳光都没有。看了眼时间,晚上七点。 宁都禁烟花,却还是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炸裂声。她披了件厚衣服,站在阳台上看。烟花在夜空炸开,绚烂夺目,明明灭灭的光映在少女脸上。 看了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方潇揣了二十块钱,打算出去吃份盖浇饭,要加麻加辣的那种。刚穿上鞋,就听见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她听觉敏锐,顿时心慌起来——不会是小偷吧?可网吧里也没什么值钱的,机子都是二手的,偷了也卖不上价。 “方潇?”低沉的嗓音伴着叩门声传来。 是许不详。 她松了口气,拉开门。少年风尘仆仆,手里提着一大袋东西。 “你怎么回来了?” 按说此刻该在广南才对。前段时间许不详一直没露面,大嘴猴说他去广南办事了。如今竟不声不响回来了——他走时,原也是这般悄无声息。 “事儿办完了。”许不详很久没见她,发现方潇又瘦了点,下颌线都没什么肉了,眼睛却依旧水灵,像含着光。 “哦。”方潇应了声,又说,“我刚想出去吃晚饭。” “一起吃点吧,我带了不少吃的。” 他走到茶几前放下东西,方潇一看,满满当当都是菜,用塑料盒分装着:红烧鱼、排骨烧土豆、豆腐包肉、血鸭,还有一小盘青菜。 “这也太丰盛了。”方潇帮着拆包装,菜还是温的,手心一触就能感觉到暖意。 许不详笑了:“今天是除夕啊。” 言下之意,今儿个便是吃龙肉也不算铺张。 他下楼拎了两瓶可乐上来,手指插进拉环,轻轻一掰,“嘭”的一声轻响,汽水冒起了泡。 暖黄的灯光下,气氛格外柔和。许不详手指修长白皙,握筷子的姿势竟透着股说不出的雅致,方潇都要怀疑,他是混子的传言是不是假的。 “碰一个?”许不详举起蓝色包装的可乐,方潇也拿起来,两人在空中轻轻一碰。 喝了一小口,方潇还没按捺住加速的心跳,就听许不详开口:“以前都是跟项叔过除夕,没想到今年竟有些不同。” 方潇默默听着,夹了一小块鱼肉慢慢嚼着:“项叔没有家人吗?” “没有。项叔年轻时有过妻子,结婚不到一年就没了,之后再没娶,一个人守着这家店。” “哦?这世上真有这么长情的人?” 她从旁人嘴里听过不少关于项叔的事,都说他长情,妻子走后没再续弦,也没孩子,后来领养了许不详,两人相依为命。 许不详继续说:“项叔和项叔母是一个村子的,青梅竹马。两人文化不高,小学毕业后就没再念书。项叔母家后来搬去了外省,断了联系。项叔毕业后打了几年工,回来开了这家网吧。有次机缘巧合,项叔母回宁都,来这儿上网,两人就重逢了。凭着项叔死皮赖脸的追求,两人才成了婚。那年一个十九,一个十八,连结婚证都没领,婚事却办得热热闹闹,结果……” “结果刚结婚一年,项叔母就出车祸走了,死在了项叔最爱她的时候。” “没想到,还有这么凄美的故事。”方潇听着,心里堵得慌,很不是滋味。 “项叔母的户口还没迁过来,那时项叔该多难过啊。”许不详轻声说。 “上天真是捉弄人。”方潇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菜都吃完了。方潇跟着收拾,把垃圾打包好带下楼,放在门口,打算明天早上再扔。 许不详也下了楼,打开楼梯下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两样东西。 方潇盯着他手里的粉色物件,心头莫名一紧。许不详已经走到她跟前:“新年礼物,每个人都有。” 她垂着眼,看见少年指节上的冻疮消了些,只留下淡淡的红痕。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心头竟莫名涌上股想抱抱他的冲动。那些被她死死压在心底的情绪,此刻像被撬开的潘多拉魔盒,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周围很安静,窗外的车灯晃进来,网吧里忽明忽暗,亮时如白昼,暗时又迅速沉回昏黑。 她抬起头,撞进少年直白的眼眸里。 “怎么了?”他轻声问。 方潇轻轻摇头,接过手套。 她没看见,少年在她低头的瞬间,极轻地舒了口气。 “要玩仙女棒吗?女生好像都喜欢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盒子。 很多年后,方潇依然记得那个让她刻骨铭心的除夕夜。 网吧前有片空地,手套厚实得很,绒毛摸起来软乎乎的,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 她借了许不详的打火机,一根接一根地点燃仙女棒。 仙女棒噼里啪啦燃着,火光在昏黄的路灯下跳跃。细雪簌簌飘落,小得刚触地就化了,偏有几片粘在少女睫毛上,衬得她仰起的脸愈发楚楚可怜。 许不详嘴角噙着笑,掏出手机回消息。 【项德】:你这小子,跑回宁都过年,把我这老头子扔一边? 【xu】:是我的错,项叔。 【项德】: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能让你急匆匆赶回去的,准是那个兼职的小姑娘。 【xu】:您别听大嘴猴瞎扯。 【嘴巴大吃天下】:许哥,听说你回宁都了?啧啧。 【xu】:(红包)新年快乐。 【嘴巴大吃天下】:谢许哥!新年快乐,小的告退! 【你周窑大爷】:新年快乐,老许! 【xu】:(红包)新年快乐。 【你周窑大爷】:许哥威武!(亲吻) 【xu】:(红包)新年快乐。 【狂拽酷炫】:谢许哥还记得我刀疤!红包收到了! 盯着屏幕久了,眼梢泛起酸胀,他缓缓抬眼,少女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跟前。 许不详正蹲着,少女微微俯身,一只手捏着燃到一半的仙女棒,另一只手握着未点燃的,轻轻递到他面前。 后来好些天,许不详一闭眼,那画面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细雪落在少女发间,黑白交织的画面格外鲜明。她肌肤本就雪白,被寒气一逼,泛出淡淡红晕,眼窝深邃,眸子清亮得像汪清泉。羽睫上沾着零星雪花,化了的便成了小水珠,颤巍巍挂着,瞧着真叫人疼惜。 许不详这些日子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轰然瓦解。他望着她的脸,一时竟忘了反应。 方潇见他没动,以为他不喜欢这种幼稚玩意儿,扯了扯嘴角没再勉强,刚要转身,就听见许不详沙哑的声音:“新年快乐,方潇。” 她脚步一顿,在心里悄悄回应。 新年快乐,许不详。 还有,和你一起过年,我很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写悲剧,小剧场也没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十三只小白驹 第14章 十四只小白驹 大年初二。 是宁都开始走亲戚回娘家的日子,万琳跟着父母去乡下走亲,她一大早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整个人还是懵懵的状态,在车上也摇摇晃晃睡过去。 下车还是被妈妈拎着耳朵赶下来,在父母的白眼之下一路叫着人回到外婆家。 寒暄过后,她终于逮到机会上二楼去睡觉,刚跑上二楼,就见厅里围着一大群小孩,小孩里有顶黄色的头发异常显眼。 那人也察觉到了在楼梯口的她,目光射了过来。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周窑感叹哪里都能遇上万琳,他怎么不记得以前在这个婆婆家见到过万琳? “嗨,你怎么在这里?” 万琳觉得还是有必要打声招呼,就随便扯了扯。 周窑看她主动说话,也不尴尬了,很自然地解释:“我家就是这个村的。” “哦,那我先回房间了,你们继续。”万琳不想关心他住哪里,但人还没碰到门把手,腿上就被人抱住了。 “姐姐,你教我玩游戏呗。”是万琳母亲妹妹的小孩,睁着大眼睛求她。 “玩什么?” 小孩儿直接边拖着她边往周窑那处去,“姐姐,我要玩王者荣耀。” 小孩子们一见还有一部手机,眼睛都亮了,赶紧抹着鼻涕让开位置,结果半推半就坐在周窑身边。 信你个邪,今日不宜出门。 万琳咬牙打开游戏,她不常玩,英雄也少,小孩们嘴巴上说的是让她教,实际上游戏一开,就被抢了过去。 还没皮没脸讨好她:“谢谢姐姐,姐姐你真漂亮。” 漂亮用你们这些小屁孩说? 万琳撑着手臂看着他们玩儿,生怕一走开自己的手机就会魂飞烟灭。 * 网吧二楼。 许不详的生活习惯挺混乱的,除开要上学和帮着收租看网吧,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睡觉,他发现隔壁的人跟自己的爱好挺相似的,都是一睡谁也叫不醒的地步。 但现下肚子开始抗议,他得起来觅食。 路过女孩儿的房间时,他还是敲了敲房门。 没人应。 估计是出去了。 匆匆去附近填饱了肚子,许不详坐在二楼沙发上开始发呆,他从前也是这般过的,但方潇不在,总觉得这里缺了点什么。 想了想,许不详将刀疤摇了出来。 他开着摩托车去刀疤家接人,一路上风驰电摩。 “不是我说,许哥,你好好呆在广南和项叔过年不成吗?非得回来,还把我叫出来。”刀疤虽然顽劣,在家里也算是个乖宝宝,大年初二将他叫出来,怎么都不是理儿吧。 他也想好好呆在广南,可一想到大嘴猴提的那嘴,“我看大妹子没有回家的打算,过年都不回家,大妹子肯定有难言之隐。” 自从方潇来了以后,没人问她关于学校和网吧之外其他的事情,只是所有人都能明显地看出来---- 这个小姑娘家境不好,对自己也是扣到了极致。 怪可怜的。 一个人呆在网吧里过年? 许不详当下就买了车票回了宁都,他从心底里心疼这个不到十七岁的小女孩,本该是被家里人宠的无法无天,娇滴滴撒娇的年纪,居然连新年都是自己过。 他将这种心态归于对方潇的同情,很小的时候,在福利院里的自己也是这样,除夕夜吃过大锅饭,领了工作人员发的红包就躺在床上倒计时。 孤独,寂寞,无依无靠。 但除夕夜的雪彻底扰乱了他的心,许不详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发生变化。 “喂,许哥,是你叫我来打球的,来了自己不打,在这里杵着当菩萨呐!!??” 刀疤可是察觉到了,许哥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许不详回过神来,手心还抓着球杆,焦距收了回来,淡淡道:“没事,继续。” 台球厅里人少,老板懒懒躺在沙发上,没人管他们。 空荡荡的地方,像是包了场。 刀疤中场休息了一会儿,拿出手机和周窑吐槽。 【狂拽酷炫】:天大的新闻,许哥的状态非常不对劲。 【你周窑大爷】:(流汗)大过年的不走亲戚? 【狂拽酷炫】:我也想去领红包,这不被捉过来陪许哥打球了吗?我想了想,许哥自从大妹子来了以后就不对劲,时常走神,也不酷了。对了,连跟咱们的娱乐活动都减少了,每天都守在网吧里。 【你周窑大爷】:……你考试考不了多少分,这方面倒是挺灵光。 【狂拽酷炫】:是吧是吧,我没感受错。 【你周窑大爷】:叫你陪就好好陪,别背后说许哥坏话。 【狂拽酷炫】:!!!!??? 【狂拽酷炫】:哪里说许哥坏话了? 【你周窑大爷】:不跟你扯淡了,和妹子开黑了。 【狂拽酷炫】:什么妹子!!??? 刀疤心里气啊,这才多久,两人都勾搭上妹子了,太没天理! 没人道了! 强烈鄙视! 他再看,许不详已经将所有的球打进洞里,坐在球桌上,手抓着球杆盯着自己。 刀疤往右动了动身子,又往右动了动身子。 许不详的目光都随他而动。 见鬼了。 许哥的目光幽幽的,加上附近只有他们两个人,刀疤被盯得心惊:“许哥,我总觉得你想刀了我。” “刀疤,你觉得我怎么样?” 刀疤:“!!!???”送命题? “许哥……你这问题真渗人……” 许不详又换个方式问他:“你觉得会不会有女生喜欢我?” 我操,天大的新闻,许哥,堂堂许哥,揍人往死里揍的许哥,居然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刀疤真想给他拍了视频发给周哥看一看,两人一起嘲笑他。 但心里这么想,刀疤还是装作冥思苦想起来,“我如果是女生,一定会喜欢许哥你这样儿的,你看看你……长得一表人才,又……年轻有为……” “别说了。”许不详不想为难刀疤,他要不听听自己嘴里的话,哪一句是跟他沾得上边的。 外貌?在八中只能中上等。 有为?他天天打架,哪里来得有为。 刀疤嘿嘿笑:“你别气馁许哥,说不定方潇妹子就喜欢你这样的。” “我有说方潇吗?”许不详面不改色说着,又将球捡出来摆好开始继续。 你这还不是说得人家方潇妹子。 全身上下除了嘴上没说是方潇外,哪哪都是在透露自己招不招人家的喜欢。 刀疤不语,也跟过去一起打球。 * 过完年,日子就过得飞快,许不详每天依旧像从前过着,偶尔给方潇带份吃食,方潇也默默接受着他的好意。 熬了两个月的夜班,方潇眼下带着点乌青,好几次大嘴猴看到了都感叹,这么水灵的妹子怎么要遭受生活的苦。 如果许不详在场,指定给他一拳,让他别当着人家面这么说。 大嘴猴当然明白,方潇妹子这人看起来柔弱,实际上性子刚强倔强,认定什么就是什么,要干什么都得干成。 中间万琳又来看过她几回,只是方潇隐隐觉得,万琳每次来都是跟她聊聊,然后跑到楼上去。 好几次都这样,方潇观察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规律。 她来的每次,周窑都在网吧。 有次她偷上楼梯,发现周窑和万琳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都握着手机打游戏,周窑嘴里呢,时不时喊着,快上我身。 合着来看自己是个挡箭牌,不过方潇也没说破,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还有两天就要上学了。 八中的学费都是交一年的,下期开学就是直接上课。 方潇将所有的账都整理好,一并交给了大嘴猴,她明天就会搬回学校,大嘴猴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脸上有点不舍。 “大妹子,以后也要常来啊,就像自己的娘家一样,没事就回来坐坐。”大嘴猴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他嘴又大,瘪起来就像张着大口要吃娃娃的大巫婆。 方潇浅浅的笑:“谢谢你,大嘴哥。” 不用看班,方潇上楼打算先收拾一下自己的行李,她东西少,一个袋子就能装满,往袋子里放东西时看到了那双她很少戴的手套。 粉色的,手背上还绣了个兔子的图案,有点可爱。 她指腹触了触,毛毛顺顺的,让人安心,就像送它给自己的主人一样,每次凌晨坐班的时候,那人下来接杯水的功夫,她都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方潇将它拿着在脸颊旁蹭了蹭,嘴角竟挂上了无法言喻的笑意。 回学校这天,方潇提着行李下楼,大嘴猴和周窑站在收银台处不知在聊什么,看她提着行李就知要回学校。 大嘴猴给周窑使眼色,还不赶紧把许哥叫下来。 周窑哪能不懂,接收到讯号赶紧叫住了方潇,大嘴猴笑着大步跑上楼,佟佟佟地响。 “许哥许哥……” 门是关着的,大嘴猴用力敲,生怕里面的人睡得沉。 那架势不把门拆了不作罢。 门被打开,少年似乎刚睡醒,面上懒洋洋的,穿着灰色的家居服,脚上还踏着拖鞋。 “许哥,你还睡,大妹子都要走了,你怎么还能睡得着的?”大嘴猴恨不得自己有魔法,将他直接变套衣服,将人拖下去。 许不详知道方潇要回学校,也知道她刚才下了楼,因为少女关门声真的很大,他记得从前她从不这么用力关门。 差点让他怀疑是不是地震了。 “哦,回去就回去呗。”许不详打着哈欠就要回床上,大嘴猴焦急地往楼梯看了眼,“许哥,你这也不去送送人家?” 许不详直接无视他的话,躺回床上,用棉被捂住自己的头。 不听不听,菩萨念经。 大嘴猴见他这样也摸不清这人到底什么想法,让大妹子在楼下等太久了也不好,他只能先下去了。 脚步声渐渐消失,许不详翻开被子,直直盯着天花板。 他不想去送她。 都一个学校的,有什么好送的,又不是见不到了。 许不详翻了个身,床头的那株植物还是像从前那样,一点变化也没有,哪像他,种子疯狂地在他心里破土而出,仅仅两月,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有什么资格去送她,他没什么身份。 不过是普通同学罢了。 就像两条相交的交叉线,有了交集后就会变得越来越远。 如他所想,开学以后的好一段时间,两人在教学楼一次都没碰到过。 新学期新气象,学校的公子哥公主们都穿着新衣服,一副喜气洋洋的新面容。 只有方潇还与从前一样,永远都是一副死鱼样,这是胡音对她的评价,整天板着脸,跟世界马上要末日了一般。 方潇无视她们的目光,依旧抱着书过自己的日子,两耳不闻八中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但这平静却被一人的到来打破了。 一次语文课,佘老师带着个男生进了教室。 那男生一走进来,班里就沸腾了,特别是女生们,差点跪地舔颜。 “大家好,我叫佘男琛,是从市一中调过来的,以后的日子请多多关照!” 讲台上的男生约莫一米八三高,留着一头碎发,长相是现下最流行的小奶狗,眼睛大大的,鼻子也挺。 “好帅啊!我的菜~” “啊啊啊啊啊我死了!!!” “怎么还有比女生还要白的男生啊?” …… “佘男琛同学,你就坐那个位置。”佘老师指着方潇前面的位置说。 佘男琛会意一笑,又引起了女生们的尖叫。 方潇只觉得蛞燥,像是拿着大喇叭在她耳边嗡嗡嗡。 佘男琛走到座位前,友好地和周围的人打招呼,目光扫过他位置后的少女时,那人竟没抬头。 很不一样,全班都在因为他的到来而雀跃。 这个女生居然充耳不闻。 佘男琛坐下来,把书包放好,周围的同学都围着他问,为什么从市里转到这里。 “我爸爸临时有工作调过来,一二中比较难进,我又不想去四中,就来这里了。” “那你怎么跑到十八班来,这可是最差的班。”附近的男生震惊道。 “那最差的班不也培养了一个年级第一出来了?”他并不知道年级第一是谁,父母忙于工作,没时间替他打招呼,他也不在意这些。 反正对他来说,在哪里都没差。 又跟周围的人聊了聊,众人终于熄了火。 他半转过身来,露出招牌的微笑,“同学,你好,我叫佘男琛,很高兴认识你。” 方潇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 她正在做一套语文选择题,晦涩的文言文让她有点头疼。 “这里的焉是之的意思,所以应该选B。” 佘男琛看她没说话,以为她被题目难到了,非常主动地替她解疑。 “我知道。”方潇不喜欢被别人指出自己的任何不是,她抬起半拉的眼皮,入目是一张非常洋娃娃的脸,她发誓,没有见过比这人更嫩滑的肌肤,他脸上的毛孔几乎看不到,浓眉大眼,却不娘。 她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佘男琛以为她被自己的脸震慑住了,心里不禁得意起来。 以为是个不一样的,没想到也落了俗。 “佘男琛。”她难得能记住一个只初见的人的名字,接着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别打扰我学习。” 第15章 十五只小白驹 佘男琛在脑海中搜刮过十七年来见过的所有面孔,最终笃定:这女生的表情,像是家里刚办过丧事般难看。 他自然不会知道,若方潇的父母当真不在了,她说不定能敲锣打鼓庆祝上七天七夜。 第一印象差到了底,佘男琛心底突然冒出个捉弄的念头。这么多年,还从没人敢这样彻底无视他。 下午第一节是数学课。课间方潇去厕所的空档,佘男琛蹑手蹑脚地藏起了她的数学课本。他原以为上课后她会手忙脚乱地找书,没料到数学老师都讲了半节课,身后的座位依旧安静得像没人似的。 他心底莫名发虚,悄悄回头,只见少女端坐着,桌上空空荡荡,目光却一瞬不瞬地凝在黑板上,腰背挺得笔直。 “方潇,上来解这道题。” 被点到名的少女应声起身,步履从容。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留下一行行娟秀又利落的字迹。她的肩膀很薄,即便裹着厚重的棉服,也能看出脊背笔挺的线条。 佘男琛心头一震——她的解题步骤不仅分毫不差,甚至比他预设的思路还要简洁明了。 “她成绩很好?”他压低声音问同桌。 “年级第一。”同桌头也不抬地戳着手机打游戏,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年级第一?佘男琛眯起眼。难怪敢这么无视人,原来是仗着脑子好使。 方潇回到座位时,佘男琛猛地转过身,一双眼睛直勾勾地锁着她。 “佘男琛,你很闲吗?”方潇终于忍无可忍。那眼神太过专注,一眨不眨的样子,活像个没见过人的变态。 男生摇了摇头。 “幼稚。”方潇翻了个白眼。 “方潇,你这副样子在外面很容易挨揍。”佘男琛心里憋着股莫名的火气,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生。以往那些围着他转的女孩,哪个不是眼神黏糊糊的带着崇拜? “想打我的人多了去了。”方潇连眼皮都没抬,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林潇潇、胡音、方强……数都数不过来。对付这种被宠坏的无聊公子哥,最好的办法就是无视。可惜这次她失算了——佘男琛就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脱。 数学书后来是还了,可他变本加厉,开始藏她的笔、她的试卷,像是笃定了要让她破功。 然而,还没等方潇被他惹毛,佘男琛自己倒先遭了殃。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阳光暖得让人犯困。方潇吃完饭回教室,远远就看见佘男琛被个中年男人狠狠扇了个耳光。 “啪——” 脆响在空旷的校园里荡开,格外刺耳。男人怒斥:“吃我的用我的,还敢跟老子犟嘴!” 方潇的脚步顿住了。那场景太过熟悉,像一把钩子,瞬间扯回了她跪在老家门槛下挨打的童年。 “早知道你是这副德行,生下来就该把你浸死在尿桶里!” 少年低着头,肩膀微微发颤,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出声。方潇本想加快脚步离开,可脚步却像被什么拽着似的,鬼使神差地停住,又转了回去。 “佘男琛!”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老师在办公室找你呢。”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当着外人的面,终究没再落下。 “为什么帮我?”医务室里,佘男琛龇牙咧嘴地躲着医生手里的碘伏棉签,半边脸肿得老高。 方潇望着窗外:“心情好。”若是心情不好,她大概率会站在旁边多看会儿热闹。 “好歹是同班同学……” “别动!”医生按住他的脑袋,“想留道疤当纪念?” 佘男琛看不见方潇的表情,可方才那个笑容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像春风拂过,枝头梨花骤然绽放,亮得人有些晃眼。 回教室的路上,方潇走得飞快。 “喂!等等我这个伤员啊!”佘男琛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 校园小径上,少女纤细的身影在前头快步走着,身后跟着个一瘸一拐的少年,远远望去,竟像是在追逐打闹。 这一幕落在了不远处一个黑衣少年眼里。他站在树影里,指尖的烟燃了长长一截灰烬,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教学楼拐角,才缓缓抬手掸了掸烟灰。 “许哥?烟抽完了。”周窑递过烟盒,见他没接,识趣地收了回去。 “美女,这道题教教我呗!” 教室里,佘男琛抱着课本凑过来,“砰”地一声砸在方潇桌上。 “上次月考数学145的人,需要我这个150的教?”方潇头也没抬,“还有,别叫我美女。” 不知从哪天起,这个总爱捉弄人的男生像是被人敲开了脑袋换了芯子。书不藏了,也不故意耍帅了,反倒像块牛皮糖似的,整天黏在她身边。 “潇潇宝贝在我心里就是最美的~”佘男琛拖长了调子,声音甜得发腻,把死皮赖脸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没吃药就去医务室。”方潇起身去厕所,刚走进隔间,就听见外面“咔哒”一声,门被反锁了。 “方潇,洗得舒服吗?”陌生的女声响起,伴随着一股腥臊的液体从天而降。 是尿!方潇攥紧拳头,鼻尖萦绕着刺鼻的骚味,其中一个声音她认出来了——胡音。 “林潇潇让你们来的?” “她也配?”胡音冷笑,“我男朋友可是职校的老大,会怕那个许不详?” 方潇摸到角落的扫帚,掌心沁出冷汗,手指死死攥紧了扫帚柄。正准备豁出去拼一场,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操!”佘男琛一脚踹在门上,没踹开,急得转身冲进隔壁男厕,翻窗爬上了六楼外墙的窄沿——那地方连猫走都嫌窄。 楼下顿时响起一片倒抽气的惊呼。 当佘男琛连滚带爬跳进女厕时,正看见四五个女生围着方潇拳打脚踢。他眼睛一红,冲上去一拳撂倒最前面的人,眼底翻涌着暴怒的红,像头被惹急了的狮子。 “好冷……”方潇浑身湿透,冻得发僵,被佘男琛打横抱起往医务室跑时,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恍惚中,她像是回到了圣尊网吧。夕阳的金辉漫过窗台,那个熟悉的身影倚在阳台栏杆上抽烟,背影挺拔如松,被夕阳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她站在门口,想问问他为什么不来送别,却又迈不开腿。他们之间,本就没什么可说的,连朋友都算不上。 “许不详……”她轻声呢喃,气若游丝的声音,最终消散在意识边缘。 第16章 十六只小白驹 静谧的春光落在窗棂上,从医务室窗口望进去,病床上拢着个小小的弧度,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像是睡着了。 “许不详……” “什么?”佘男琛正在外面跟医生询问情况,听见帘子后传来模糊的呢喃,立刻掀帘进来。 床上的人安静躺着,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太阳穴旁的青筋微微跳动,像几条小虫子在皮下蠕动。 “许不详……”气若游丝的声音再次响起。 佘男琛凑近左耳细听,只捕捉到这个含糊的名字。他心里犯嘀咕,据他观察,方潇在学校除了跟万琳走得近些,几乎不跟旁人说话。 方潇这人,高傲又冷淡,总独自坐在座位上。其他女生叽叽喳喳聊衣服包包或是帅哥时,她永远面无表情。刚来那会儿,大家私下里给她取了个外号——“无情圣女”。 这样一个对周遭万物仿佛都无欲无求的女生,居然会在梦里叫别人的名字。 这人是谁? 不过眼下,佘男琛更想先收拾那些欺负方潇的女生——胆子也太肥了,竟敢动他佘男琛护着的人。 万琳赶来时,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一进门就掉了下来,哭得佘男琛眼晕,实在招架不住这阵仗。 “这些该死的小太妹!佘男琛,潇潇怎么还没醒?”万琳攥着拳头,气得牙痒痒。 “没醒也得被你嚎醒了。”佘男琛揉着太阳穴,这女生的尖叫堪比生物老师用指甲划黑板的刺耳声响,听得他脑壳疼。 巧的是,床上的人恰在此时幽幽转醒。入眼是一片洁白的天花板,肩上和胸口传来阵阵钝痛——不用想也知道,是那群女生下的狠手。 真够狠的。 她在心里骂了句,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医务室,床边还杵着两尊“大佛”。 “潇潇,你终于醒了!”万琳立刻收了泪,脸上仍挂着担忧,在心里默默谢过老天。 方潇看着她,心头忽然一暖。这世间人潮汹涌,原来真的有人会惦记着自己。 “我没事。”她瞥了眼身上干净的衣服,皱眉问:“我的衣服呢?” “都脏成那样了,难不成你还想留着当纪念?”佘男琛见她还惦记那身脏衣服,语气不由得冲了些。 “你管得着吗?”万琳立刻瞪回去。跟潇潇认识这么久,她最清楚方潇的性子——嘴上比冰还冷,心里却比谁都软。 “算了。”方潇叹了口气,知道不怪佘男琛。当时她刚被堵没多久,他就冲进来了。 只是……“谁帮我换的衣服?” 两双眼睛瞬间齐刷刷射向佘男琛,像两把淬了冰的刀。他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颤:“不是我!是医生换的。” 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啊,真换了,醒来还不得被她刀了? 佘男琛赶紧解释当时的情况,万琳听一句骂一句,恨不能把那些女生揪来打一顿。方潇却没什么怒火,她盯着佘男琛——她没记错,当时他是从窗户跳进来的。 那可是六楼!外墙虽有水管和窄沿可借力,可眼下还是初春,寒风一吹,稍有不慎就可能失足坠落。真要是出了意外,她这辈子都得背着条人命的枷锁。 “琳琳,你先出去一下。” 万琳虽还憋着气,还是听话地走了。 门刚关上,方潇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身形单薄,小脸瘦削,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几分寒意。“佘男琛,你不要命了吗?” 佘男琛被问得一怔,后背莫名发寒。他当时满脑子都是方潇——这小姑娘看着那么瘦,吃饭却比谁都香。食堂的饭菜难以下咽,他一口都嫌多,这姑娘却总能吃得干干净净。吃得不少,人却瘦得像阵风就能吹倒。 “命有什么重要的,阎王爷要是想要,拿去便是。”他梗着脖子,说得满不在乎。 “你说什么屁话!”方潇猛地抬眼,语气异常郑重,“佘男琛,我们活在这世上,不是毫无意义的。走过的路,看过的花,遇见过的人,都是宝贵的财富。别把命看得这么轻——我的命重要,你的命也一样。” 她神情肃穆,佘男琛被她身上那股异样的认真吸引了。他其实从没把命当回事,谁想要,拿去便是。可眼前这个总被他捉弄、却从不真正生气的小姑娘,却说他的命很重要。 “方潇,你跟我想的不一样。” “你想的只是你以为的,我们本就不一样。”方潇垂下眼睫。她很少跟他说这么多话,语气也这般严肃,像突如其来的暴雨骤然停歇,让佘男琛一时不知该接什么。 但他不想深究。在他的世界里,及时行乐才是正道。他忽然笑起来,灿烂得比窗外春光还耀眼:“有什么不一样?你是十七岁的少女,我是十七岁的少年,我们的未来,都一样前途无量。” “你倒挺会举一反三。”她忍不住弯了弯唇。 “那是方老师教得好。” “先前叫美女,现在叫方老师,佘男琛,我真好奇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方潇实在佩服他。明明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那天在教学楼后,他挨的那两巴掌可不轻。这人的心态,真是好得不像话。 “装的是你啊。”佘男琛故意逗她。 “……” “什么年代的土味情话。”她撇撇嘴,却被逗笑了。 十六七岁的年纪,本就该是如花绽放的模样。她素面朝天,脸色虽依旧苍白,笑起来却像中秋的皓月,清冷中带着温柔。医务室的窗棂漏进几缕春光,在她身后晕开柔和的光晕。佘男琛盯着她略显干裂却依旧饱满的唇,声音忽然低了些,带着点老旧唱片机的沙沙质感:“方潇,你刚睡着时叫我名字了。” 方潇立刻蹙眉否认:“不可能。” “真的,你是这样叫的——‘佘男琛~’”他故意捏着嗓子学太监腔,听得她一阵恶寒,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 “佘男琛,你恶不恶心。”跟个小孩儿似的。 “再像刚才那样,叫一声呗。”佘男琛一点不生气,像逗小猫似的逗她。这小姑娘禁不起逗,一逗就板脸,其实不过是用这种方式隔绝外界罢了。 “走开。” 几个女生在学校霸凌方潇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八中。八中虽乱,面上的秩序总还是有的。这事甚至惊动了校长,方潇被“请”去校长室好几次,校长话里话外都在劝她撤销对那几个女生的指控。 原来佘男琛早在她没醒时就报了警,那几个女生很快被带去警局。蓄意伤人的罪名一旦成立,这些未满十八的少女免不了要受法律制裁。 少女们的父母自然不依,天天来学校找校长。这些家长非富即贵,在宁都地面上都有些分量,本是方潇得罪不起的人物。好在佘男琛一直挡在她身前,替她拦下了不少骚扰。 但总有他护不到的时候。方潇和万琳在食堂吃饭时,还是被胡音的母亲堵住了。 胡母对着手机里的证件照比对了半天,确认无误后,大步冲过来,一把攥住方潇的手,哭喊起来:“小姑娘,求求你,放了我家胡音吧!她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这一闹,周围吃饭的学生全围了过来。 方潇还没反应过来,万琳已经一把拍开胡母的手,拉着她后退半步。胡母却又跪着挪到方潇面前:“小姑娘,我给你磕头了,求求你放了我们家胡音吧!”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的声音,在嗡嗡作响的食堂里异常清晰。饶是方潇再冷的心,也被这阵仗惊住了。被长辈这般下跪磕头,任谁都受不住。 “这不是道德绑架吗?” “啧啧,让老人家在大庭广众之下跪着,这十八班的方潇有点东西啊。” “别瞎说,许不详来了。” 议论声戛然而止。方潇的耳朵却因这三个字猛地竖了起来。她刚微踮起脚尖张望,就见不远处的许不详和周窑走了过来。 人群像被无形的气场推开,自动让开一条道。少年一身黑衣,眉宇间萦绕着化不开的厌弃,狭长的眸子半抬着,走到胡母面前,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颤:“跪什么?这里又没人死。” “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保安马上就来了!”周窑跟着喊了一嗓子。 胡母被这气势慑住,愣了愣,又跪着挪到方潇面前。万琳被吓得跳了半步,拉着方潇连连后退:“我的妈呀,这怎么跟咒怨里的女鬼似的?” 方潇没说话,鼻尖萦绕的全是少年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直到保安赶来将人架走,她的目光还黏在食堂那片耐脏的地板上。 周窑凑到万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万琳脸上露出几分难色。方潇看她那样子便知有事,便主动让她去忙。 两人说着闹着走远了。方潇就算再迟钝,也看得出好友对周窑有意思,虽然他那头黄糟糟的头发实在算不上好看。 “你……”许不详先开了口。 奇怪的是,两人分明不久前还那般熟稔,如今却像退回到了最初的位置,隔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方潇告诉自己,她不想他,一点都不想。可此刻他就站在眼前,她却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开学快两个月了,他没来送过她,更没找过她一次。 许不详心里也乱糟糟的。他听班上女生议论十八班新来的转校生佘男琛,把他英雄救美的事迹说得天花乱坠。 佘男琛……就是那天在路上看到的那个男生吧?瞧着就是在父母疼爱里长大的,浑身透着阳光气,哪像他,总裹着一身黑,整个人瞧不出半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气。 “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第17章 十七只小白驹 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许不详有时躺在床上,会睁着眼睛到天亮。楼下男生们的骂娘声断断续续飘上来,寂静的夜像头蛰伏的猛兽,一点点吞噬着他的呼吸。 方潇走后,大嘴猴总唉声叹气,连项叔都打趣,说这小姑娘不知有什么魔力,把他们几个的心都勾走了。 凌晨三点,他侧躺着,脑子里的思绪像决了堤的洪水,把最后一点睡意冲得干干净净。 而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 眉头蹙着,眼眶泛红,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朋友还在等我,先走了。” 方潇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疏离,却猜不透缘由。她只觉得自己这点不值一提的小心思,像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许不详生得极好,带着股痞气的帅,话却少得可怜。有时在办公室里故意风流地逗她,有时又像个成熟的大人,心思藏得比谁都深。 既然猜不透,那就不猜了。 “方潇!”他在她转身的前一秒叫住她。 “嗯?” “有解决不了的事,来找我。”他的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却奇异地让人安心。 方潇指尖攥紧了衣角,盯着他小腿处的黑色布料,眼前忽然蒙上一层水雾。 “许不详。”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长睫轻颤,衬得眼睛愈发清亮,“谢谢。” 谢谢你曾给的温暖,也谢谢这句能当她底气的话。 许不详望着她走远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他们之间,已经生疏到需要说“谢谢”了吗? 旁观者清,周窑把一切看在眼里。换作是他,也不会理这种人——要走了不送,走了也不找,简直无情。 为了兄弟的“幸福”,周窑决定从万琳那里打探点消息——比如那个传闻中撬墙角的佘男琛。 作为八中有名的混子,周窑干脆带着万琳翘了下午的课,直奔网吧开黑。 两人兴趣相投,他爱打输出的打野和射手,万琳就乖乖玩辅助,跟在他身后默默套盾。 “漂亮!”随着胜利音效响起,周窑摘下耳机,冲万琳扬了扬下巴,“想吃点什么?” “都行。”万琳也笑。她以前不常玩游戏,上次走亲戚被小孩起哄跟周窑对打了一局,不知怎么就成了固定队友。她本就不爱学习,如今更是常跟周窑开黑,这次索性翘课来网吧——大屏幕看着确实过瘾。 她伸了个懒腰,掏出皮筋绑起头发,又补了句:“真都行。” 周窑直接点了外卖。餐送到时,万琳看着一桌子高热量食物,惊得瞪圆了眼:“周窑,你这是要喂猪啊?” 奥尔良披萨、汉堡、薯条……吃下去不得胖十斤? “给国服瑶瑶加buff,不是应该的吗?”周窑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把椅子晃得咯吱响,活脱脱个闲不住的性子。 万琳再熟也不好意思在男生面前狼吞虎咽,捏着根薯条慢慢嚼,眼睛却瞟着那堆诱人的食物,漫不经心道:“你肯定有事求我。” “哪能啊……”周窑拖长了调子,把椅子往她身边挪了挪,两人膝盖几乎碰到一起,“就想问问,你们班那个佘男琛,跟方潇走挺近的那个……” “怎么?你看上他了?”万琳感觉到身侧投来的阴影,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嘴上却没饶人。 “呸,老子直的。”周窑笑,他可比谁都直。要说心思,以前是被许不详管着,不然以他的性子,女朋友怕是换了好几轮。 “谁知道呢。”万琳往旁边挪了挪,拉开点距离。 “说真的,方潇跟他关系很好?” “也就那样吧,主要是佘男琛脸皮厚,总黏着潇潇。”万琳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潇潇不喜欢他。” 她低头戳着薯条,没抬头看周窑,“你问这个干嘛?” “就……随便问问。”周窑摸了摸鼻子,“那方潇有喜欢的人吗?” “她满脑子都是学习,哪有空想这些。”万琳翻了个白眼,就她闺蜜那拼劲,考不上清华都对不起天地良心。 “那你呢?”周窑忽然凑近,眼睛里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像盯着猎物的狼。 “我……我什么?”被他这么直白地盯着,万琳慌忙移开视线,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连口腔都泛起莫名的干涩。 “你有喜欢的人吗?” 话音落地,周遭的嘈杂仿佛瞬间退去。万琳的脸“腾”地红透了,从耳根蔓延到脖子。 这段时间他们常一起打游戏,年后她去找方潇时,总跟着上楼窝在沙发里开黑。方潇是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却不一样——比同龄人更敏感这些。其实从一开始,她就不讨厌周窑的靠近,哪怕因为林潇潇的事关系有些微妙,也从没真怪过他。 “关……关你什么事……”她又开始结巴。 万琳只想逃,视线偷偷往女厕所瞟,脑子里盘算着怎么溜。可周窑有过恋爱经验,哪会看不破她这点心思?他向来要么不出手,出手就不给自己留退路。 万琳漂亮、有性子又温柔,最重要的是安分——这样的女孩子,确实勾得起他的兴趣。 “我的意思是,你看我怎么样?”周窑笑着,眼里却没多少温度。 万琳耳廓猛地一颤,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做我女朋友吧,万琳,我是认真的。”他平时说话总带点痞气,此刻嗓音却像被打磨过,透着几分难得的真诚,在网吧的喧嚣里格外清晰。 万琳假装没听见,含糊道“我去趟厕所”就跑了。身后的周窑勾着唇角,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 她在洗手间用冷水拍了半天脸,那句告白还在耳边嗡嗡响。缓了好久出去,却见周窑靠在墙上等她,眼神像要把她看穿。 回去的路上没人再提这事,可到了教室门口,周窑还跟在身后。 “我知道你听见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考虑。” 胡音母亲一闹,校长再也瞒不住了。其他几个女生的家长干脆直接找到学校,一边施压一边利诱,说只要方潇松口,说只是“小打小闹”,就愿意给一笔赔偿。 校长室里,余老师在中间和稀泥。 “小姑娘,你也没受什么重伤,就发发善心,别跟孩子计较了。” “她们还是孩子,哪懂什么霸凌,就是玩闹没轻重……” 方潇一进门,就被这群人围住“动之以情”。话里话外的道德绑架,连余老师都默认了这种逼迫。 更有人阴阳怪气:“怎么不欺负别人,偏偏欺负你呢?” 现场立刻有人打圆场,把话岔了过去。 “这样吧,除了赔偿,我们再凑笔精神损失费给你。”为首的女人开口,语气里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另一个家长低声抱怨:“也没掉块皮,至于吗?” 你看,所有人都觉得受害者有罪。 方潇勾起一抹没人察觉的冷笑,回头瞥了眼走廊。佘男琛还在那儿等她,进来前他拍着胸脯说“别怕,她们做的孽,该受罚”。少年背着手,手里捏根狗尾巴草晃悠,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刻回头冲她咧嘴笑,像在说“有我在”。 方潇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抿紧嘴。 这群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成年人,显然搞不懂这个少女到底在想什么。这已经是第二次谈了,他们没耐心耗下去。 方潇忽然轻叹了口气,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开了口:“我要钱。” 她顿了顿,眸底闪过一丝讥讽,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你们能给多少?” 这话一出,椅子上的家长们明显松了口气——只要谈钱,就好解决。 几个做小生意的家长,谁也不愿女儿背上污点。 “你要多少?”为首的女人挑眉,语气里的鄙夷快装不下了。 方潇无视余老师投来的轻蔑目光,勾出一抹极淡的笑,红唇轻启:“那得看你们觉得自己女儿值多少钱了。” 方潇是最后走出校长室的。佘男琛立刻迎上来:“怎么样?她们没为难你吧?” 走廊里没风,天气渐渐回暖了。 她手里捏着那张银行卡,烫得像块烙铁,心里却反复给自己打气。“没事。” 还能有什么事。 佘男琛立刻来了兴致,嚷嚷着要请她吃雪糕。他蹦蹦跳跳跑在前头,忽然转身做喇叭状喊了几声,活像只猴子,逗得方潇忍不住弯了弯唇。 有些事,该告诉他的。哪怕他会生气。 “佘男琛。”她叫住他。 少年停住脚步,折回来和她并肩走,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慢慢重合。“怎么了?” “我写了谅解书。” 佘男琛猛地顿住,长腿钉在原地。他的声音不高,方潇却听出了里面的震惊和愤怒。 “方潇,她们那样欺负你,你就这么算了?” 方潇只觉得头疼。这几天跟校长、余老师和这群家长周旋,她的神经早就绷到了极限。 她抬头,撞进佘男琛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是瞬间被她的话气出来的。 “为什么?”他每个字都咬得很重。 方潇舔了舔干涩的唇,等喉咙舒服些,才迎上他受伤又不解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还能为什么,为了钱啊。” 哪怕早有预感,佘男琛还是被她的坦然惊得说不出话。 她居然……真的为了钱,就这么算了? “我从来不是什么圣女。”方潇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冷漠、自私、不近人情,本来就没什么心。” 这些话,是同学说的,此刻她却用来刺向自己,也刺向眼前这个满心正直的少年。 第18章 十八只小白驹 她成绩好,却从不肯分享学习方法。偶尔有人来问问题,方潇也总是面无表情地拒绝。 在她看来,浪费时间在无关的人或事上,不过是虚度光阴。 久而久之,十八班的同学都摸清了她的性子——冷得像块冰,不近人情,根本不像个正常人。 是啊,哪个正常人会坐在倒数第一排、垃圾桶旁边? 下午放学,长长的走廊里只剩他们两人。夕阳悬在天边,暖融融的光淌下来,却仿佛焐不热女生身上的寒气——那股冷意,能让方圆三米的空气都结上薄冰。 静谧里,方潇忽然笑了。她终于抬起眼皮,眸子圆圆的,像浸在水里的琉璃,晶莹剔透:“佘男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像你这样被父母宠大的孩子,身边从来不缺主动贴上来的女生,突然遇到我这样的,难免觉得新鲜。” 佘男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想靠近我,不过是雄性对雌性的征服欲。”她语气平静,“我不是你做生物实验的对象。厕所那次,我确实感激,你不管不顾冲进来时,我也真的有几分感动……” “你到底想说什么?”佘男琛的表情已经沉了下来,声音冷了好几个度。 “没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别在我身上抱任何期待。”方潇垂下眼,“我这人,过一天赚一天,跟你们这些天之骄子,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她恍惚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哦,上次在城隍庙对盛廓,她也是这么说的。 那时盛廓是什么表情来着?好像是被她的话刺到了。任谁听了她这咄咄逼人的话,大概都会打退堂鼓吧。 可她显然低估了自己在佘男琛心里的分量。 “方潇,你真觉得这样是在保护自己?”佘男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用层金刚罩把自己裹起来,不动情、不走心,就真能刀枪不入了?” 他顿了顿,咬着后槽牙,忽然勾起一抹浅淡的笑:“你越是这样,我偏越有征服欲。你说这是生物实验,那我也不介意求个结果——我倒要看看,有没有人能撬开你这株千山雪莲。” 方潇彻底惊了。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她把话说得这么重,他居然不生气?还直愣愣承认了那所谓的“征服欲”……他对自己,当真有那种男女之间的心思? 她正想再开口,佘男琛的背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他走得极快,周身仿佛还氤氲着怒气,想来是真的气狠了。 方潇吸了口新鲜空气,想转身回教室,一转头,却撞进盛廓的视线里。 好些日子没见,盛廓依旧很高,身形清瘦——那是书生特有的单薄,和许不详那种病态的清瘦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落在方潇身上,带着几分探究。这段时间,关于方潇的传闻能攒成一本传奇小传了。这个女孩,当真坚韧,每次见她,都比上一次更显几分生机。 上次在城隍庙见她,衣着单薄,站在风里像片随时会被吹走的叶子。这次倒长了点肉,脸颊圆了些,眼神也比从前更坚定了。 像沙漠里的仙人掌,生命力顽强得惊人。 “你每次对待别人的真心,都用这种手段?”盛廓站在三米外,声音很轻。 方潇以为他是来算账的,语气也冷了下来:“好像不关盛大少爷的事。” “伶牙俐齿。”盛廓反倒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眼角微微下垂,“你这样……不累吗?” “我再说一次,与你无关。”她加重了语气。 盛廓却不肯放过:“方潇,你在许不详面前,也这样?” 方潇皱眉:“?” 提许不详做什么?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天在食堂,你看许不详的眼神,可不像看我和刚刚那个‘冤大头’。”盛廓的目光很锐,“原来你的眼神,也会有温度。” 在他眼里,这女孩就像小时候没得到的直升机,总带着莫名的吸引力。作为男人,他怎么会读不懂她眼里藏的东西? 也就许不详那个白痴,看不出来。 方潇彻底怒了,捏紧垂在腿边的手:“你到底想说什么?” 盛廓笑而不语,上前两步,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 两人身高差太大,方潇只能被迫踮着脚。盛廓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又被风卷走:“你知道你像谁吗?初中时,我和许不详、张潜——就是那个和你很像的男生,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方潇用力摇头:“我不想知道。” “你想知道。” 她挣扎着,男人的手却捏得更紧。方潇从盛廓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像只被扼住喉咙的兔子。 他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在看另一个人。 “初中我们都爱打架。有次许不详和张潜跟人起冲突,张潜意外死了。”盛廓的声音里淬着恨,“许不详那个人,自私自利,自己跑了,不然阿潜根本不会死。” 方潇无法感同身受,直到盛廓终于松开手,她才猛地后退一大步,下巴还泛着酸。 这人说话就说话,动手做什么?有病。 盛廓却还在说:“怎么,不敢相信?我猜猜,许不详是不是对你挺上心?有没有说过‘有事找他’?” “你不会真以为他对你有意思吧?” “别自作多情了,方潇。”他嗤笑,“他不过是在弥补罪恶,让自己心安。就像我当初靠近你,也只是想在你身上找点儿张潜的影子。” 方潇发誓,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刚到手的十万块——那笔钱解了她未来好几年的燃眉之急,根本没空想别的。 “盛廓,你是不是有病?”她的眸子清亮又冷静,像对他的话毫不在意。 “你不在意?”盛廓有些惊讶。 “有病。”方潇揉了揉下巴,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盛廓立在原地,渐渐反应过来——她居然毫无反应?听到这些事,连半分惊慌都没有。 这小丫头片子,心理承受能力倒是比他想的强多了。 有了那十万块,方潇最近的心情好了不止一点。听课解题的速度都有了质的飞跃。 而佘男琛,偶尔会一言不发地往她桌上扔东西,大多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她挺佩服他的。看他平时的谈吐,就知道家境不错,被她说了那么重的话居然不生气,只是偶尔会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得她莫名其妙。 期中考试,方潇考得异常好。佘男琛却只排在中游,这让她很纳闷——他平时小测分数和自己差不离,有时还比她高,怎么期中就掉下来了? 考完试就是月假和家长会。方潇听余老师说“每位同学的家长都必须来”,悄悄低下了头。 她不想让那对父母来。 可他们不来,自己该怎么交差? 好朋友万琳最近笑容多了些。前几天在楼梯上,方潇撞见她和一个男生接吻——那男生是周窑。 月假前一天,万琳扭扭捏捏地邀请她吃饭,说要介绍男朋友给她认识。 “潇潇,就吃顿晚饭,不会耽误你太久的。”万琳使出浑身解数,非让她答应不可。 教室里没几个人,佘男琛也坐在座位上,闻言转过头来:“万琳,你早恋啊?” 那调侃的表情让万琳脸一红,索性顺势说也请他。谁知道佘男琛一口答应了。 方潇叹了口气,这可真是鸿门宴。 吃饭的地方定在学校附近堕落街的小饭店,就在网吧旁边。 万琳和周窑先到的。周窑点了些菜,把菜单递给女友:“想吃什么,随便点。” 他们订了个包厢,学校附近的饭店都不大,包厢里摆着台麻将机,倒也热闹。 “潇潇喜欢吃辣,给她点个辣椒烤鱼,再加个冬瓜肉片汤吧。”万琳选完菜,很自然地靠在周窑肩上。 周窑收起菜单,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子:“怎么这么粘人?” “你不喜欢吗?”万琳微微仰头,周窑低头就要吻她,却被刀疤抢过了手里的烟:“周哥,考虑下嫂子的感受。” “我的错我的错。”周窑扯了张椅子坐在万琳身边,准备手把手教她打麻将。 包厢里的男生刚好凑一桌,周窑却直接把位置让给了万琳。 “周窑,我不会打啊。”万琳被推到桌前,有些无措。 “没事,我教你。”周窑刚要点烟,被刀疤抢了去。 麻将机嗡嗡地洗牌,万琳连牌都不会拿,性子却稳,不慌不忙地借着小女人的娇态撒着娇。 “哎,嘴哥,咱俩今天就不该来,一来就被秀一脸。”刀疤捂着心口,他连女生的手都没碰过,周哥都谈第二个了。 “向周哥讨讨经啊。”大嘴猴倒不急。 “算了,许哥不也单着吗?他不急,我急什么。”刀疤撇撇嘴,摸起牌来,定睛一看,猛地将牌一推:“胡了!” 众人笑着推牌洗牌。等牌的间隙,项叔忽然问:“不详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 刀疤往门口看了一眼:“没见着许哥啊!” …… 许不详刚从机车上下来,拳头上还沾着血。 昏黄的路灯照亮了脚边的地。他把头盔放在车座上,抬眼就看到一个少女正小步往这边来。 女生穿件灰色宽大卫衣,配黑色紧身裤和帆布鞋,高挑又低调。 太寻常的装扮让她在人群里毫不起眼,可只要视线落在她素白的脸上,任哪个男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太像一株白荷,简单,白净,出淤泥而不染。 许不详的目光挪不开了。他站了很久,想起第一次在教室见她——她蹲在地上扶万琳,仔细地把万琳头上的小珍珠挑下来,路过他身边时,身上飘来一股清清爽爽的味道,像没被世俗沾染过,干净得让人上瘾。 又想起在办公室,他说那些混账话时,少女惊得睁大眼,脸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这么单纯皎洁的人,他连伸手都觉得是亵渎。 他怎会不知,两人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她像翅膀受了伤的小鸟,或是腿被夹伤的小狐狸,终有一天会飞向外面的蓝天,而不是困在宁都这方寸之地。 他这种劣迹斑斑的人,本就该属于宁都,属于这条堕落街。 方潇走着走着没看路,猛地撞到一堵“墙”上。她揉着头呼痛,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连带着那“墙”都在微微震动。 熟悉的气息包裹过来,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只是视线不经意扫过,瞥见了一小块刺目的红。 “你受伤了?”她后退半步,指着他手上的血迹。 许不详勾了勾嘴角,笑意很淡。他握拳看了看手背——确实有道口子,大概是跟职校那帮人打斗时,被小刀划到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倒真觉得有点疼了。 少年蹙了蹙眉,眸子依旧淡漠。方潇扔下句“等我一下”,转身跑向药店,回来时手里拿着棉花和创可贴。 许不详坐在店门口的石墩上,腿太长,只能委屈地折着。 方潇眼尖,拐进旁边店里拿了张矮凳,在他敞开的腿间坐下。 两人的姿势太暧昧,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只见女生眼眶红红的,像要哭出来。 “你很难过?”许不详半低着头,安静得像座千年雕像,叹气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笑意。 方潇不理他,指尖凉凉的,刚触到他的伤口,就听少年“嘶”了一声。她心里冷嗤一声——活该。 被划一刀都没反应,被她碰一下倒像多疼似的,做给谁看? “方潇,我错了。” 少年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散的烟。 第19章 十九只小白驹 夏天就要来了,通红的晚霞映在天边,像小姑娘臊红的脸颊。 “不是不想去送你,”许不详的声音很轻,“只是觉得,送别是给即将分离的人准备的。我们在学校总会见的,不是吗?” 两人交集不多,此刻许不详却觉得,先前被抽走的那部分自己,终于归了位。飘荡半生的灵魂,在此刻稳稳落了地。 方潇没说话,只是动作慢了下来。她的双手覆在少年青筋凸起的手背上,指尖轻轻抚过创可贴的边缘——那是她特意在柜台挑的,上面印着简笔画,看着像只猫头鹰。 体温交缠,气息相融。她垂着头,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终于无声地弯了弯唇。 佘男琛站在不远处,看着许不详绅士地拉开门,侧身让方潇先过,自己才跟上。他缓了口气,抬脚跟了进去。 人到齐后,周窑和万琳一同起身敬酒,众人举杯碰在一起,玻璃相撞的脆响混着笑闹声溢满包厢。 “祝周哥和嫂子恩恩爱爱!” “新年快乐啊!” “许哥生日快乐!” 大嘴猴和刀疤不知从哪学来的祝酒词,逗得满桌人笑。方潇坐在万琳身边,佘男琛挨着方潇,许不详扫了眼这排布,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就是来网吧兼职的小姑娘?”项叔没喝酒,随身带的紫砂壶正冒着热气,他倾身和许不详的杯子碰了碰。 许不详又瞥了眼——佘男琛正往方潇碗里夹红烧肉。“嗯,项叔,是她。” “是个好姑娘,模样周正,又懂礼貌。”项叔的声音压得很低,那边刀疤和大嘴猴正灌周窑酒,这边倒安静,“你得加把劲啊。” 许不详笑了笑:“项叔,您说笑了。” “我可没说笑。”项叔故意板起脸,朝佘男琛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看她旁边那小子,多殷勤。” 许不详没再接话,只是笑。项叔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再多劝,只淡淡说:“人得珍惜当下,别等日后后悔。” 再看小情侣那边,周窑已经喝得上头。刀疤和大嘴猴见好就收,转头将目标对准了许不详。 “许哥,我敬你!”刀疤摇摇晃晃走过来,“这次期中考试,老刘都夸你进步了!咱兄弟干一个!” “喝不了就别喝了。”许不详从桌下摸出一瓶牛奶,拧开递过去。 刀疤却不接,非要碰杯:“这不是跟许哥学的吗?得克服困难!” 这话一出,全桌目光都聚了过来。周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脸红得像煮熟的虾:“我这辈子……嗝……真没见过许哥这样,居然一节课没落……期中考试还进步了十名!” “真的假的?许哥转性了?”大嘴猴瞪大了眼。 “那可不,”周窑打了个酒嗝,“直接从倒数第一冲到倒数第十!许哥,现在我是倒数第一了……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窑窑吗?” “哈哈哈哈!”刀疤笑得差点掀翻桌子。 许不详:“……” 他不要面子的吗? 万琳赶紧拉周窑坐下,柔声劝着。方潇夹了一筷子凉拌笋丝慢慢嚼,耳朵却把这些话全听了进去——许不详居然开始发奋学习了?他似乎没必要如此,项叔待他如亲儿子,网吧的营生足够他安稳过活,犯不着费这劲。 一餐饭吃完,大嘴猴和刀疤跟着项叔,跌跌撞撞地走了。 方潇问万琳怎么办,万琳犹豫着说想开个房照顾周窑。 “你等着。”方潇说完,转身往角落去,回来时塞给她一个正方形小盒。 万琳一看就红了脸,瞥了眼枕在自己肩上的周窑,小声嘟囔:“干嘛呀这是……” “你们会不会怎样、什么时候怎样,我不管。”方潇说得认真,“但琳琳,你得保护好自己。” 好友的严肃让万琳心头一暖,她用力点了点头。等扶着周窑走远,方潇也准备回学校——每次月假,她都留宿宿舍。 许不详走得晚了些。他很久没抽烟了,去厕所抽了半支,出来时正撞见佘男琛。 少年琥珀色的眸子盯着他,五官在头顶灯光下愈发清晰。大厅里还有学生在吃饭,猜拳声和女生的笑闹时不时飘过来,衬得两人间的沉默格外重。 许不详早察觉他的敌意。指尖还沾着点烟灰,他轻轻抖了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的创可贴,抬眼时,目光冷而傲。 佘男琛不得不承认,许不详确实像传闻中那样冷硬。眉骨上的疤没减损他的轮廓,反倒添了几分狠劲,比自己多了些说不清的张力。 无声的对峙里,他分明落了下风。 擦肩而过时,佘男琛终于开口,声音慢条斯理:“离方潇远点,你配不上她。” 许不详脚步一顿,抬眉看他,语气带着点嘲弄:“这就是你的底牌?” 佘男琛瞬间听懂了——若是方潇对他有意,自会主动疏远自己,轮不到他在这里不清不楚地宣示主权,用这种醋意十足却又无力的语气下命令。 拳头在身侧捏紧,佘男琛真想一拳挥上去。方潇那么好,漂亮又坚韧,未来该配个走在阳光下、能给她安稳的人,比如自己。而不是许不详这种被流言裹着、成绩差到考不上本科的人。 方潇绕着小路回宿舍,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放慢脚步细听,确定有人后猛地转身——夜色里,一个高大的轮廓立在那里。 “方潇。”他低低叫她。 语调平平,她却觉得这两个字亲得烫耳。黑夜里没人看得见她的脸红,她索性关了手电筒。 模糊中感觉他走到面前,还没开口,少年就递过一个长方形盒子。借着不知从哪反射来的微光,她看清了:一盒纯牛奶,还有个白色小盒,打开是解酒药。 “谢谢。”黑暗藏起了她的局促,她贪婪地仰头望他的脸。 今晚月亮躲在云后,倒让她敢肆无忌惮地看。他的眼睛很亮,深邃得像藏着星子。许不详也望着她,眼底情绪翻涌,那股名为“喜欢”的热流,在沉默里几乎要溢出来。 “想考哪所大学?”终是许不详先开了口,嗓子带着点酒后的醇厚,清甜的酒气喷过来,让只抿过一口酒的方潇都觉得晕乎乎的,像掉进了酒池。 “南大吧。”她拆开牛奶吸管,“噗”的一声,气被挤出来,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嗯。”少年轻应一声,没再多说。 方潇咬着吸管喝了口牛奶,问:“手怎么弄的?” “揍了个惹我生气的人。” “哦。” “那些女生没再找你麻烦?” “没了,两个转学了,胡音也不敢了。” 断断续续的对话里,藏着彼此这段时间的惦念。 “我送你一段?”许不详说完就往前走,腿长步子大,没几步就越过她,又慢慢放慢脚步等她跟上。 两人并肩走着,没话时,肩膀总不经意地碰到一起,手背也蹭了好几次,却没人敢先跨出那步。 从校外小路绕进学校后门时,放假的校园静得能听见蝉鸣。 “今年蝉叫得真早。”方潇盯着自己的帆布鞋,旁边是少年的白球鞋,鞋带松了点。她提醒了句,许不详弯腰系了个蝴蝶结。 站起来时,听见少女浅浅的笑。她的眼睛弯着,亮得像浸了水,比平时多了几分纯:“我想到个笑话。” “嗯?” 两人继续往宿舍楼走,脚步都刻意放慢了。 “网上说的,”她憋着笑,“再能打的许哥,系鞋带也得用蝴蝶结。” 许不详看她眼里的光,也笑了:“那我学学老虎结?” 蝉鸣声里,两人的笑混在一起,轻得像风。 到了宿舍楼下,许不详叫住她的背影:“我们……算是朋友吗?” “是好朋友。”方潇的声音很轻,却很肯定。 他笑了:“那好朋友,总得加个联系方式吧?” 方潇无奈地笑,拿出手机扫了他的微信。 上楼时,她点开他的头像——是很旧的□□默认头像,粗糙的像素感。朋友圈空空如也,一条动态都没有。 心里却像被什么填满了,甜得发胀。 拐过楼梯角时,一股大力突然将她拽了过去。天旋地转间,她被按在墙上,一个带着侵略性的吻落了下来。 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回神,看清眼前是佘男琛的脸,她用力推开他,巴掌“啪”地甩在他右脸上——脆响惊得蝉鸣都停了。 方潇用力揉搓着嘴唇,不一会儿就红了。她气得浑身发颤,呼吸都带着抖。 “呵呵,方潇,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佘男琛没躲,脸上火辣辣的疼,眼里却闪着执拗的光。他早料到她会生气,甚至做好了被冷待的准备,可这个吻太好,软得像果冻,带着她身上的清香,让他忍不住回味。 少女背靠着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别人哭是浑浊的水流,她不是——泪珠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才凝成晶莹的一颗,顺着脸颊滑进衣领。 “你混蛋。”她捂着嘴,声音哽咽。想骂点更重的,像方强平时骂她的那些词,可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初吻没了。 佘男琛听着这声骂,竟觉得莫名舒畅。这才是真正的方潇,有血有肉,会哭会怒,不是那朵带刺的冷玫瑰,而是朵易碎的软花。 “我就是混蛋。”他往前逼近一步,热血冲上头顶,甚至想再锁住她的手,狠狠吻下去,“被混蛋看上,你怕吗,方潇?” 方潇看出他眼底的冲动,猛地从他臂下钻出去,跑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月假很快结束,到了开家长会的日子。 家长会设在办公楼三楼的多媒体教室,家长们陆续入座。方潇站在楼下,频频往校门口望,终于看见项叔来了。 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和黑长裤,腋下夹着公文包,看着像位温文尔雅的老知识分子。 “项叔,您这是……”方潇上上下下打量他,眼里满是惊讶。 项叔抬手理了理衬衫领口,笑道:“这套是当年跟你婶结婚时买的,第二次穿。没给你丢脸吧,丫头?” 方潇用力摇头——何止不丢脸,简直太长脸了。 她先前还在愁请家长的事,总不能再叫母亲来,上次那些话已经够僵了。犹豫着跟许不详在微信提了句,他当即拍脑袋:“这有什么难的?项叔啊!” 项叔一听就应了,他没孩子,许不详开家长会时从没机会去,如今能替成绩好的方潇去,只觉得光荣。 “要我陪您上去吗?”方潇怕他不熟路。 项叔拍了拍她的肩:“放心,我自己去就行。” “这节是自习课,还是我带您上去吧。”方潇坚持着。 两人并肩往楼上走,从背后看,竟像对亲父女。项叔本就显年轻,正面瞧着也毫无违和感。 “学长,事情都安排好了。”一个小干事跑到盛廓身边汇报。 盛廓的视线还黏在楼梯口那对身影上,直到小干事说完,才敷衍地点了点头,眼底情绪不明。 第20章 二十只小白驹 家长会开得寡淡,项叔正襟危坐,脖子伸得笔直,认真听着余老师讲话。方潇透过后门瞥见这模样,忍不住捂嘴轻笑——倒真像亲爹来给她开家长会,带着点紧张,又藏着些微的激动。 她看了会儿,估摸着不过是走场的流程,正要转身,楼梯口突然晃出个让她浑身发僵的身影。男人穿着件脏兮兮的旧军训服,不知是几手的衣裳,泛着洗不掉的油光,整个人站在那儿左右摇晃,满身酒气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 只一眼,方潇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今天,怕是躲不过去了。 方强喝得酩酊大醉。前段时间老师给他打电话,说女儿在学校被欺负,让他来做思想工作,他只当耳旁风:“死丫头自找的,丢老方家的脸。”直到昨天余老师又打去,说方潇期中考得极好,有望冲重点大学,他才迷迷糊糊记起家长会这回事。 初中时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她能上一中,甚至能冲市区重点,结果呢? 他一早就被拉去打麻将,喝了几杯才想起这事,骑着摩托车就往县城赶,一路晃到了教学楼。 “方招娣!”他一眼瞅见她,摇摇晃晃走过来,伸手就扯她的衣袖,浓烈的酒气混着口臭扑面而来,“开家长会……怎不跟老子说?嗝……座位在哪儿?” 方潇浑身像被冻住,腿却软得不听使唤,被他拽着往里走。 讲台上正分享学习资料的余老师被打断,皱着眉走下来。她先扫了眼脸色惨白、嘴唇快被咬出血的方潇,才转向方强,语气带着疏离:“您好,请问您是?” 教室里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好奇的、鄙夷的、看戏的,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连楼层执勤的学生会成员都从正门探进脑袋,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漫开。 “我是……方招娣……她老子,来……参加家长会。”方强的舌头打了结,酒气熏得前排家长直拿手扇风,那嫌弃的眼神像针,扎得方潇头皮发麻。 血猛地冲上头顶,她低着头,盯着脚下的瓷砖缝,浑身发颤。她甚至能想象到下一秒,父亲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甩她一巴掌。这一刻,她连窗外的蓝天白云都觉得刺眼——要是能像鸟儿一样飞下去,是不是就结束了? 就在一片死寂的议论声里,有人走了过来。 “哎,大哥,你怎么来了?”项叔脸上堆着笑,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晃晃的方强,又转向余老师欠了欠身,“不好意思啊余老师,我大哥多喝了几杯,我先送他回去。” 方强醉得说不出整话,只剩含糊的单字。余老师心里鄙夷,面上却装出理解的模样,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这场险些炸开的闹剧,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压下去了。 方潇脑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崩断,回过神时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她死死攥着栏杆,脚踝传来阵阵刺痛,项叔扶着父亲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缓过那阵眩晕,她刚想跟上,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空旷的楼厅里,墙上的通报批评栏还贴着许不详高一的劣迹,“屡教不改”四个红漆大字格外刺眼。盛廓走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玻璃外涌进来的阳光。 “我终于知道你身上带刺的原因了。”他棕色的虹膜落在她微微蜷曲的右脚上,方才小干事的议论还在耳边飘——“方潇她爸是个醉鬼”“听说她真名叫方招娣,家里想要儿子呢”。 “与你无关。”方潇咬着牙,讨厌他这副居高临下的怜悯。她抬脚想走,脚底刚落地,一阵锐痛就冲上头顶,疼得她倒抽冷气,只能单脚撑着,像只瘸腿的鸟。 没走两步,身子突然一轻——盛廓将她抱了起来。她下意识去抓他的衣服,像只受惊的兔子。 “放我下来!”她挣扎着,环在她肩腿的手臂却收得更紧。 盛廓低笑,语气带着威胁:“别动,再动就扔你下去。不想脊椎断,就乖乖呆着。” 方潇僵住了。这人性格阴晴不定,比宁都的天气还难猜。 从楼厅走到阳光下,突然的光亮让她眯起眼。她把头埋在他怀里,却不碰到他的胸膛,薄薄的衬衫还是透出他的体温。路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在他们看来,这俨然是对亲密的情侣。 周窑刚从操场翻墙进来,一眼就瞥见这幕。他眯起眼,看清盛廓怀里的人是方潇,气得牙痒痒,摸出手机给刀疤打去:“刀疤,你猜盛老狗抱着谁?” “抱谁关咱屁事。”刀疤那边吵吵嚷嚷,“正打算去KTV,来不来?” “他抱着方潇!”周窑的声音拔高,“许哥前段时间为了她,把职中那老大的手都扭断了,牙打断三颗,差点被抓进去!她倒好,跟别人搂搂抱抱!” 他是真为许不详不值。方潇来圣尊后,许不详就不在二楼抽烟了,还自己掏钱给那小隔间装热水器;十几次让大嘴猴、刀疤变着法给她送吃的,嘱咐别欺负她;有次二楼几个男生议论她,说了几句脏话,被许不详拎着衣领拖出去揍得鼻青脸肿,放话“见一次打一次”。 许不详的原则,从来是不打女人的啊。 “依我看,咱就别掺和了。”刀疤的声音懒洋洋的,“又不是情侣,方潇做啥不用看许哥脸色。” “我就是替许哥不值。” “值不值,许哥自己心里有数。”刀疤笑,“来不来?这儿刚开了箱啤酒。” 周窑揉着发紧的太阳穴:“不了,昨晚通宵,回宿舍补觉。” “通宵?啧啧,周哥这是……” “想屁呢,你周哥是那种人?” “谁知道呢。”刀疤挂了电话,周窑望着盛廓远去的方向,狠狠踹了脚墙根。 医务室里,医生一边涂药水,一边打趣:“小姑娘,这是成了我这儿的常客啦?” 方潇垂着眼,声音闷闷的:“不小心扭的。” 谁愿意一个月进两次医务室?她偏成了那个倒霉蛋。药水很快起了作用,脚背上的皮肤泛起**的颤意。 “三天后来换药。”医生收拾着棉签,朝盛廓努努嘴,“让你男朋友抱你回去吧。” “他不是。”方潇立刻否认。 “知道知道,小年轻爱搞地下恋。”医生摆摆手,眼里明晃晃写着“我都懂”。 方潇不想再被盛廓抱着走,抬头看他时,正对上他玩味的目光,后脊骨莫名发寒。“今天谢谢,我还有事。”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您可以走了。 盛廓嗤笑一声,右脸肌肉抽了抽:“还真会卸磨杀驴。”也不想想,抱她来这一路,他手上的青筋到现在还没下去。 方潇抓着药袋就要走,刚迈一步就疼得皱眉,只能一步一停地挪到教学楼前。盛廓在后面看着,心里叹气——这倔驴,还真打算单脚跳上去? 果然,她扶着墙,单脚往楼梯上跳,发尾随着动作在空中旋出半圈,背影单薄又倔强。盛廓终是没走,远远跟在后面。 方潇花了好半天才挪到教室楼层。一进门,细碎的议论声就飘了过来——“她爸真穿军训服来的?”“怪不得叫方招娣,原来是想要弟弟啊”。 她无视那些目光,万琳早已迎上来,惊叫着扶她:“我的小祖宗,这脚怎么了?” “没事,扭了下。”她扯出个僵硬的笑。 垃圾桶旁的佘男琛闻声回头,瞥见那只裹着厚棉花的脚,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刚坐下,前几排的男生就探过头:“方潇,你真名是方招娣?”“你爸真喝醉了?” 两人一唱一和,眼里的八卦都快溢出来。佘男琛猛地皱眉,声音里满是厌烦:“有完没完?” 他嗓门大,周围的目光全聚了过来。万琳跟着怼:“没事回村挑粪去,别在这儿嚼舌根。” 佘男琛没说话,起身拿杯子去接水,路过那两个男生时,胳膊“不小心”撞了下桌角,书本哗啦散了一地。 方潇没心思管这些,满脑子都是方强——项叔把他带哪儿去了?她摸出手机,点开和许不详的对话框。 许不详的网名叫“xu”,简单的拼音。上一次聊天还在前几天: 【落木】:家长会没人来,烦。 【xu】:家里人呢? 【落木】:闹矛盾了。 【xu】:让项叔去?老师说必须来。 【落木】:那你呢? 【xu】:我是特例。 【落木】:不怕被请去办公室? 【xu】:上次去居然是夸我进步,像讲鬼故事。 【落木】:能问个问题吗? 【xu】:三个。 【落木】:你最喜欢苍老师吗? 【xu】:……你还真不害臊。 【xu】:还有,你怎么知道的? 【落木】:初中男生说的。你还没答。 【xu】:一般。 方潇指尖悬在屏幕上,刚要打字,桌角突然多了个保温杯。佘男琛不知何时接完水回来,把杯子往她面前一放,没说话,转身坐回了垃圾桶旁的座位。 水汽从杯口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方潇望着那抹晃动的背影,心里忽然软了一下。 第21章 二十一只小白驹 热腾腾的蒸汽往上升腾。 佘男琛望着她,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就那么平静地望着。 因为上次强吻的事,方潇已经冷了他好几天。气氛微妙得连万琳都问了好几回,可这种原则性的事,她没打算轻易原谅。 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方潇移开视线,不再与他对视。是许不详发来的消息,让她别着急,他和项叔正照看着方强,等酒醒了就送回去。 她连忙回“我马上过去”,那边很快又发来一条: 【xu】:你过来也没用,叔叔睡着了。等他醒了我告诉你,行吗? 【落木】:好,保持联系。 实际情况却不如许不详说得轻松。项叔和他半哄半拉才把人弄到二楼,让他睡在许不详的床上。 周窑在一旁嘀咕:“许哥,让他睡方潇那间不就行了?”这人浑身脏污,都把许哥的床弄脏了。在他看来,直接铺张凉席,从楼下拿条旧毛毯一盖就行,反正天热,犯不着费这劲。 许不详正给方强擦脸喂水,没理会他。在他心里,隔壁那间始终像是方潇的专属空间,就算是亲生父亲,睡女儿的房间也不合礼数。 “你也犯不着这么伺候他吧?”刀疤捏着鼻子,嫌弃得快要跳起来。 许不详没说话。那是她的父亲,就算喝醉了,他多照顾些也没什么。 安顿好方强后,项叔和大嘴猴站在门口,项叔笑着问:“打算怎么办?” 许不详没应声。几人索性去了项叔的房间,那里有沙发,空间也大。许不详给他们散烟,项叔摆摆手没接,打趣道:“我听窑小子说,你寒假都不让他们在二楼抽烟?” 刀疤和大嘴猴点了烟,都看向许不详,想听听他怎么说。 下午的阳光很烈,项叔的房间朝东,亮得一览无余。老人总喜欢研究些稀奇物件,实木茶几上摆着两套高档茶杯。许不详咬着烟,吸了一口就摁灭了,总觉得没了以前抽烟时的闲心。 “小姑娘闻了二手烟不好。”他拿起一只茶杯摩挲着纹路,眼神有些放空,整个人陷在沙发里,难得透着点放松。 “哈哈哈……”项叔给几人倒了茶,是从广南带回来的新品种。他看着许不详,这小子十岁就跟着他了。 那会儿他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上还沾着菜叶,脚上的鞋跑丢了一只,孤零零站在堕落街的煎饼摊前。老板都要收摊了,他还杵在那儿。项叔走过去问他怎么不回家,小家伙像只受惊的野猫,后退一步就蹿没影了。后来项叔还是把他揪了回来,丢进澡盆里洗干净。光溜溜的小子缩着脖子问:“爷爷,哪里能打工?” “这么小打什么工?” “我没爸妈,村里人欺负我。”他低着头想了会儿,爬到床上趴着,支着脑袋笑,“爷爷,你让我在这儿干活吧,不要钱,管吃住就行。等你老了,我给你养老。” 就冲这句话,项叔留了他。这小子打架厉害,项叔带着他收租,秋季开学时还送他去了八中。 “不详,想做什么就去做,别等日后后悔。”项叔的眼光毒,不过见了那姑娘三回,就知道这半大小子动了心。 许不详没说话,眉头微蹙。正要开口,外面突然传来“砰”的一声,他立刻起身出去——方强从床上滚下来了。项叔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项叔,我看那姑娘也没啥好的。”周窑愤愤不平,“许哥长得帅,人又好,何必非得吊死在一棵树上?” “就是,一点回报都没有。”刀疤跟着附和。 大嘴猴在刀疤头上敲了一下:“不许这么说大妹子。” 项叔抿了口茶,看着没关的门。许不详正扶着醉醺醺的方强,那小子明明自己都站不稳,还非得把人往床上拖,刀疤赶紧上去搭手。 “这小子,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呢。”项叔笑了。爱情哪有什么配不配的,小孩子的心思总这么瞻前顾后。活到他这岁数就知道,人生匆匆几十年,趁着年轻,爱想爱的人,做想做的事,无怨无悔就好。 下午方强不仅闹着要尿尿,还在许不详房间吐得满地都是。周窑看得直皱眉:早说别管闲事。 傍晚放学,方潇被接过来时,方强还在睡。她看着父亲躺在许不详的床上,脸色难看,又羞又愧——自己最狼狈的样子,终究还是被他看见了。 “我带爸去隔壁宾馆开间房,你能帮我扶一下吗?”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细若蚊蚋。 “这提议不太可行。”许不详也累坏了,下午寸步不离地守着,还把自己的东西全锁进了衣柜,“咱俩未必能抬得动叔叔。” “可他睡在这里……不方便。”她终于抬头看他,目光飞快扫过又移开,“而且,你睡哪儿?” 许不详手插在兜里,深深望着她,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缓了缓才说:“我可以回学校睡。” 可方潇不能让事情这么发展。方强醒了要是知道项叔冒充家长,肯定会勃然大怒,万一发疯砸了网吧的东西怎么办?还会牵扯到项叔。 她咬着唇,喉咙干涩得发疼:“许不详,我爸……真的不能住在这里。” 少女的眼眸里像盛着水,晶莹剔透,透着难以言说的哀求。他找了包纸巾递给她:“嗯,我想办法。” 所谓的办法,是四个男生合力把人抬出去,特意选了家离网吧远的小宾馆。方潇拿着身份证去前台,却被说未成年,开不了房。最后用了大嘴猴的身份证,开了两间房。 直到方强躺上宾馆的床,这场“搬运任务”才算结束。周窑揉着腰吐槽:“打架都没这么累。” 大嘴猴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少说两句,和刀疤先下去了。周窑走到楼梯口,撞上买水上来的许不详,瞥了眼他手里的东西:“许哥,不回去?” “我留下来看着点。”她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照顾醉鬼父亲总不方便。 “咱兄弟还说这?”周窑摆摆手,“你要是真喜欢,兄弟们也拦不住。”只是他不信,两个本就没交集的人,能走到一起。 方潇安顿好父亲,开门要出去,正撞上许不详。他手里拿着三瓶水和一袋面包,走过来递她一瓶水和一个三明治:“你下了课就过来,肯定没吃晚饭,先垫垫。” 面包还是热的,是宾馆门口小摊买的,夹着翠绿的青菜和肉片。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方潇的眼眶湿了,吸了吸鼻子才没让眼泪掉下来。有他在,好像再难的事都能扛过去。 “感冒了?”许不详轻声问。 她摇摇头,好一会儿才压下哽咽:“没事。” 她不敢抬头,怕一对视就忍不住哭出来。人脆弱的时候,总是格外想抓住点温暖。 两间房挨着,方潇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默默咬着面包。有点涩,是眼泪的味道;又有点甜,是他给的味道。 填饱肚子后,她去楼下买了两份花甲粉丝。上来时,许不详正站在楼梯尽头抽烟,修长的背影像株小白杨,挺拔又孤单。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灭了烟。方潇举了举手里的打包盒,轻声问:“一起吃点?” “好。” 房间很小,没有桌子。方潇放下东西,想去推床,力气不够,叫许不详帮忙。两人合力把床挪到墙边,空出一片地,她又把矮床头柜搬过来。刚摆好,有人敲门——是她点的烤串和啤酒到了。 许不详看着那些东西,心里了然:这朵带刺的玫瑰,今天是真的心情不好。 他帮着把东西在窄小的床头柜上摆好,方潇也不管地面干不干净,盘腿坐了下来。许不详觉得有趣,这朵玫瑰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刻,他怎么能不陪? 刚坐下,他腿长,曲着有些憋屈。对面的少女却动作麻利,左手拇指和无名指扣住易拉罐,食指勾住拉环,稍一用力就“啵”地开了罐。橙黄色的泡沫涌上来,带着二氧化碳的轻响。 单手开易拉罐?还是左手? 这个未满十七岁的少女,总在不经意间露出锋芒。每一次见面,都比上一次更坚韧几分。 他出神的功夫,她已经开了一整打啤酒。 “喝一个?”方潇举着罐子,朝他努了努下巴,颇有几分周窑碰杯时的架势。 许不详和她轻轻碰了一下,笑声很轻:“你跟我喝酒,不怕我喝醉了对你做什么?” 方潇从没喝过酒,哪怕是啤酒,入口的苦味还是让她呛了一下:“太辣了。” 许不详又笑,把自己没开的矿泉水拧开递给她。她喝了口水缓过来,扬起一个温和的笑:“上次和琳琳吃饭,看你挺能喝的。” 许不详没说话,算是默认。这段时间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有时候话少得像烫嘴,有时候又想多说几句——比如和她在一起时,哪怕是废话,都觉得有意义。 他怎会不懂这种情绪?只是两人年纪太小,有些话说出口太轻易,风一吹就散了。以后呢?他不敢想。 他们太像了,都背着沉重的过往。方潇也在顾虑,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处境,未来会是什么样子?闭上眼睛是无边的黑暗,睁开眼是光亮,却空旷得只剩荒芜。 她心烦意乱,不知道明天方强醒后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至少此刻,她只想和许不详在一起,做什么都好,哪怕只是默默坐着。 直到对面的少女脸颊泛起红晕,像晕开一片艳丽的晚霞,媚眼如丝,连呼吸都带着乱人心神的微醺。 她想再仰头喝时,许不详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啤酒,语气正经:“别喝了。” 可被酒精勾出的情绪哪肯罢休?方潇像被抢了糖的小孩,嘟着嘴瞪他:“还给我!” 她的手心带着薄茧,伸到他眼前,语气里竟有几分撒娇的蛮横。跟醉鬼讲道理是行不通的,许不详快速收拾好桌面,怕她一头栽下去。 “喝个啤酒也能醉。”他无奈地摇摇头,把垃圾打包放在门口,打算等会儿带走。 腰间突然一紧,许不详浑身一僵,像被扔进了冰水里。低头一看,一双小手正环着他的腰,布料上的小线头蹭得他发痒,连喉咙都跟着发紧。 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别,是种从肌肤里透出来的清香,萦绕在鼻尖,让他也跟着微醺起来。 后背被她的脸颊轻轻蹭着,像只乖巧的小猫,声音软软的:“你别走,许不详。” 难受从心脏顺着血液蔓延到四肢,让她坐立难安。 许不详轻轻挣开她的手,把垃圾放到门后角落。折回来时,见方潇还站在原地,仰着头看他。 “你真好看。”她打了个酒嗝,笑得无忧无虑。 许不详没料到这小丫头醉了是这模样,走过去俯视着她,眼里全是她红着脸嘟着唇的样子。 “哪里好看?”他像个不怀好意的诱哄者,想听听她的心里话。 方潇的脑袋晕乎乎的,眼前像是有两个许不详在朝她笑,伸手去抓又抓不住,索性把头埋进他怀里:“哪里都好看……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好看。”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闷闷地指控:“不过你很过分,居然调戏我。” 许不详不敢抱她,这时候碰她,是趁人之危。两人的姿势很微妙——她斜斜地靠在他胸前,不是拥抱,却比拥抱更亲密。 “当时是想气气班主任,是我的错。”他现在想想,也觉得那时像个地痞,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就说那些浑话。不过,也是为了让老师们以为,是他单方面对她有图谋。 “许不详,你怎么不抱我?”没得到预想的温暖,方潇直起身,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 被她这样无辜又真挚的目光望着,许不详后悔没早点拦着她喝酒。他抿着嘴,没说话。 方潇不满意他的沉默,凭什么自己心里翻江倒海,他却波澜不惊?她伸手去摸他眉骨上的疤,笑得灿烂:“你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事吗?” 许不详还没来得及回答,唇上突然一凉。眼前撞进了少女放大的五官,她的眼睛很漂亮,没表情时带着媚意,此刻却清澈得像一汪泉。 少女唇齿间的清冽酒香,成了剪断他理智的最后一刀。再冷静的人,此刻也难自持。他伸手将人拉进怀里,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这个吻温柔得像羽毛拂过。他们都没经验,只能凭着本能,去亲吻自己喜欢的人。 气息渐渐抽离,方潇眼前泛起阵阵白晕,像世界尽头的光,耀眼得让天地都成了虚无。唇舌被轻易撬开,接下来是他带着克制的深吻。她闭上眼,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进两人唇间,眼睫轻轻颤动——他的失控,让她确定,许不详也喜欢她。 这场藏在心底的感情,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许不详,也喜欢她。 第22章 二十二只小白驹 夜如流水,静静淌过。 天快亮时,晨光透过窗帘缝隙钻进来,刺得方潇眼皮发痛。她闭着眼,眼珠在眼皮下转了几圈,才缓缓睁开。扫视一圈空荡荡的房间,才反应过来自己独自躺在床上——没看到许不详的影子。 心底的失落像潮水般涌上来,可眼下根本没时间细想。她得先去找方强。 草草洗漱完,一开门,正撞见抬手要敲门的许不详。两人对视的瞬间,昨晚那些悄然滋生的情愫仿佛还在空气中缠缠绵绵。 羞怯还没褪去,站在许不详身后的方强先开了口:“招娣,今天跟我回家一趟,你妈念叨你好几天了。” 男人难得平心静气,方潇却蓦地一惊——她还以为父亲会像从前那样,见面就拳打脚踢。 许不详递过来一份小笼包,塑料袋往她手里塞了塞,没说话。 三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诡异。许不详一路哄着方强,还拦了辆出租车。车开时,方潇回头望了一眼,少年站在原地目送着,直到身影越来越小。 一上二楼,项叔和大嘴猴正在品茶,见许不详回来,立刻招手让他过去。 “搞定了?”项叔笑得慈祥。 “嗯,她跟她爸回家了。”许不详点头。 “没跟去看看?”项叔追问。 许不详没应声。他昨晚几乎没合眼,大清早等方强醒了,陪他吃了早饭,还找了套项叔的新衣服给人换上——有些事,他终究是没立场插手的。 见少年沉默,项叔摇摇头,像是在回忆:“从前你什么都跟我说,路上捡只蚂蚱都要捧回来给我看。现在越长越大,话倒越来越少了。” 大嘴猴瞥了眼许不详,少年眼睑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嘴角结着层薄痂,像是刚破过皮。 “项叔,不开心的事没必要说出来让您担心。”许不详的声音很轻,“而且,那是她的父亲。” 总不能真把人家父亲打一顿出气。 “对了,”项叔话锋一转,“我那外甥女最近跟她妈闹别扭,非说要到我这儿来。你和刀疤到时候去接接她。” 项叔有个妹妹,两人感情极好。妹妹家的独生女被惯得有些娇纵,期中考试没考好,被妈妈说了几句,就闹着要离家出走,学也不上了。她妈没办法,只好想着送到项叔这儿散散心。 许不详问:“什么时候?” “下周一。”项叔点了支烟,又丢给他们两人各一支。 “小妹住哪间房?”大嘴猴关心住宿问题。 项叔本想在宾馆给外甥女开个房间,杂物房连厕所都没有,女孩子住着不方便。 “我搬去杂物房,让她住我那间吧。”许不详提议。 “这主意不错。”大嘴猴附和,“在网吧住着总比宾馆安全,有我们在,没人敢欺负她。” 项叔想了想,点头应了。 一路上父女俩没说一句话。到家时,方母正在院子里杀鸡,肥鸡在热水里扑腾了几下,很快就不动了,像极了她自己——挣扎再多,也逃不开被摆布的命。 预想中的谩骂和责怪没有来,方潇反倒提心吊胆。进屋倒了杯冷水,喉咙的干涩才稍稍缓解——昨晚喝了太多啤酒,又苦又涩。 弟弟凑过来,小手扯着她的衣角,仰着脸笑:“姐姐,你是不是很有钱?” 方潇正纳闷,就被母亲叫去洗手吃饭。饭桌上,母亲难得给她夹了个鸡腿,方潇心里一紧——这突如其来的“优待”,背后定藏着算计。 “妈,有话就直说吧。”她放下筷子,开门见山。 方母脸色闪过一丝慌乱,干笑两声:“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家里最近开支有点紧。你弟弟马上要上初中,你爸腰又不好,到处都要花钱。” “你的奖学金……能不能先拿出来垫垫?学费爸妈再想办法给你凑。” 听听,多漂亮的话。 方潇没作声,低头扒着饭。方强往嘴里丢着花生米,发出“咔嚓”的脆响,像猪哼唧似的:“你跟今天早上那个小伙子什么关系?” “普通同学。”方潇的语气不咸不淡。 “同学会带我们去开房?同学会给我买新衣服?同学会给你带早餐、拦出租车?”方强猛地拍了下桌子,“方招娣,你长本事了啊!翅膀硬了,想找个男人往外飞了?” “我看那小子就是图你漂亮,想睡你!你是不是早就跟人家睡了?” 污言秽语像冰雹般砸过来,方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猛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吓得拴在门口的黄狗狂吠起来,弟弟“哇”地哭了。 “爸,你说话别这么难听!”她仰着头,声音发颤,“别人没你想的那么龌龊,昨天到今天,他帮了我们多大的忙!” 方强见她敢顶嘴,怒火“噌”地窜上来。大步冲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连拉带拖拽到门槛下。母亲正拿着红薯条哄弟弟,看都没看这边。 男人一脚踹在她小腿上,方潇“噗通”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好痛,骨头像要裂开了! 颈后的头发被狠狠扯着,男人口沫横飞地骂:“老子供你吃穿,你就这么回报我?开家长会敢找外人冒充家长,是不是觉得老子给你丢人?” “那小子就是看你漂亮想睡你!你是不是早就跟他睡了?嗯?” 一鞭又一鞭抽在背上,方潇咬着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村民们围在门口指指点点,有同情,有看戏,她却连眼皮都没抬。 “老方,别打了!”隔壁张婶跑过来劝,“招娣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这小贱人敢跟野男人鬼混,老子今天非打死她不可!”方强红着眼,手里的竹条抽得更狠。 张婶又转向方潇:“招娣,快说你没跟人家谈恋爱,快认个错啊!” 方潇跪在地上,肩膀被打得直颤,却死死咬着唇不肯松口。嘴角的血珠顺着下巴往下滴,她望着远处的天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喜欢许不详。 很喜欢很喜欢。 不然,怎么会借着酒意去抱他、吻他?哪怕当时头晕乎乎的,意识却清醒得很——她就是想靠近他,想和他有哪怕一点点亲密。 晕过去前,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无比清晰。 不出所料,方潇又被送进了诊所。医生给她检查时,直摇头:“小姑娘,你这是思虑过重,身体太虚了。平时几点睡?” “一点左右。” “几点起?” “六点,起来跑步。” 医生听得直咋舌:“命就一条,哪经得住这么熬?” 方潇笑了笑,背上擦了药膏,凉丝丝的:“要高考。” 高考是她唯一的跳板,她必须拼。 输完液,方潇拿了药,回了趟家。将一张只有两万块的银行卡塞给母亲,方母没想到她不怪自己,还留了钱,送她去搭车时,在车门关上的瞬间说了句:“招娣,是妈妈没用。” 方潇的脚步顿了顿,几秒钟后,还是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车开时,她朝母亲挥了挥手。 等母亲的身影彻底消失,方潇把手里的红鸡蛋递给了邻座带孩子的女人。女人教怀里的小女孩说“谢谢姐姐”,小姑娘长得不算出众,却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被疼爱着长大的。方潇看了她好几眼,才转头望向窗外。 回学校的第一件事,方潇就去了办公室。她凑到余老师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余老师,我知道你一直看不惯我。但以后别再联系我父母了,否则——” 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要是一个高三女生从教学楼上跳下去,再留下一封遗书……您觉得,这对您的职业生涯会有影响吗?”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她拉开距离,脸上挤出俏皮的笑:“谢谢老师准我的假,我以后会好好上课,不给您添麻烦的。那我先出去啦。” 出了办公室,方潇的心情轻快了不少。她相信余老师是聪明人——有些人,就是势利眼,没必要客气。 佘男琛在走廊上等了很久,见方潇从办公室出来,立刻迎上去。可前一秒还笑着的人,看到他就板起脸,径直要走。 “方潇!”他叫住她。 少女停下脚步,佘男琛心里一喜——至少她愿意听他说话了。 “对不起。”他的声音里满是悔意,“上次是我冲动了。我其实……只是想跟你做朋友,想让你慢慢看到我的好。那天看到你看许不详的眼神,我就慌了……” “我知道你能喜欢上他,或许将来也能看到我的心意。但我不该强迫你,真的对不起。” 方潇静静地听着,心里没什么波澜。她转过身,语气平静:“每个人心里都住着猛兽,但人之所以是高等动物,是因为能自控。我能理解人在冲动时的不理智,但你对我造成的伤害抹不掉——那是我的初吻。你该知道,对女生来说,初吻有多重要。” “不过,厕所那次你救了我,算扯平了。”她顿了顿,“以后别再用你的想法绑架我,也别强迫我做任何事。” 佘男琛愣了半天,才讷讷点头:“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方潇本想直接说“不是”,但想到万琳最近总跟她提起佘男琛,只好含糊道:“看你表现吧。” 少年的脸瞬间亮了,差点跳起来:“那我们一起回教室吧!我有好多题不会,想请教你。” “你期中考试是故意考差的吧?”方潇瞥了他一眼。 佘男琛挠挠头:“你怎么知道?就是想气气我爸。” …… 少年少女的身影渐渐远去,穿过走廊的柱子。盛廓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捏着考勤表,指尖摩挲着十八班那个昨天请假的女生的名字—— 方潇。 方招娣。 第23章 二十三只小白驹 在学校的日子渐渐安稳下来,方潇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只是还不能碰水,稍沾点潮气,伤口就会传来细密的刺痛。药膏换了好几回,那些狰狞的红色伤痕慢慢结了痂,像给过往的疼痛打上了封印。 期末考试的脚步越来越近,期中考试后又进行了一次模考,佘男琛的成绩竟像坐了火箭般蹿升,直接冲到了年级第二,和方潇不过一分之差。 一天路过公告栏,方潇瞥见一张英语朗诵比赛的宣传单——学生会举办的,一等奖奖金3000元,二等奖2000元,三等奖1000元。 “潇潇!我们参加吧!”万琳眼睛一亮,她英语成绩向来不错,对这类比赛很有兴趣。 方潇毫不犹豫点头——有奖金,没理由不参加。只是她的英语发音虽比从前进步不少,朗诵却实在拿不出手,一口纯天然的中国式腔调,怎么才能拿名次?这成了个难题。 万琳正坐在佘男琛的座位上,一会儿翻翻他的书,一会儿拨弄他的笔,见对面的方潇皱着眉,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便开口问:“怎么了?” “在想英语朗诵怎么才能出彩。”方潇回神。 恰逢佘男琛打球回来,**的手臂上全是结实的肌肉,水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滴。万琳一拍脑袋:“不如我们三个一起组队?一个人朗诵太老套了,肯定没法给评委眼前一亮的感觉!” 佘男琛拿了瓶冰水往头上浇,水流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什么朗诵?” “学生会的英语朗诵比赛!”万琳兴冲冲地说,“奖金给潇潇,奖杯嘛,就归我啦!”她哪里是想要奖杯,不过是小心翼翼维护着方潇的自尊心,故意表现出对奖杯的向往。 佘男琛本就无所谓,既然方潇想参加,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三人说干就干。佘男琛的声音阳光开朗,万琳的音调沉稳圆润,方潇的声线清冷,不急不缓带着独特的韵律。光是选题就磨了好几天,考虑到学校的氛围,课后围在一起商量了许久,终于敲定了戴望舒的《雨巷》。 下午放学后,圣尊网吧。 周窑最近委屈坏了——哪有女朋友为了个比赛,好几天都不跟自己约会的?他决定回圣尊找许不详和大嘴猴诉诉苦。 刚一进门,就听见一阵豪迈的女声:“垃圾!就你也配杀我家瑶瑶?”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厉害啊美女!”“第一次见女生玩赵云这么猛的!” 女生一脸傲娇,得意全写在脸上。刚摘下耳机,看见进来的周窑,立刻挥挥手:“周哥!” 周窑看过去,是项叔的外甥女,项羽。 项羽这名字,小时候没觉得什么,长大些一上历史课,讲到项羽自刎的课文,她总要被揪出来“鞭尸”,为此没少跟父母吵架。加上她妈对她要求严苛,这次闹得格外厉害,她妈气不过,给项叔打了电话,直接把她送了过来。 本以为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没想到竟这么好玩,她简直爱死了这里——还有大嘴猴和许不详陪着打游戏,这样的日子过一辈子都不腻。 “许哥,你说哪有这样的?为了个破朗诵比赛,晾了我好几天!”周窑郁闷地坐下,拿起一块冰镇西瓜就往嘴里塞,凉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项羽转了转眼珠,好奇道:“周哥,你有女朋友啊?长啥样?我能见见吗?” “去去去,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周窑挥挥手。 项羽干笑两声,翘着二郎腿:“你也就比我大一两岁,装什么老成!” “什么比赛?”许不详随口问,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在太阳穴旁轻轻揉着。 “就个英语朗诵比赛,我媳妇、你‘媳妇’,还有上次一起吃饭那男的,组了个团要参加。”周窑口无遮拦。 “什么媳妇?”项羽瞬间抓住重点,眼睛一亮看向许不详,“许哥,你居然有女朋友了?”合着就她一个单身狗?这小小的网吧,藏的秘密还真不少。 “别乱说话。”许不详淡淡纠正,心里却想起了那个朗诵比赛——前段时间好像有人在朋友圈发过,便翻出来看了看信息。 英语朗诵?许不详有些犯难。要是语文朗诵还行,英语他估计连主谓宾都分不清。 周窑见他沉思,不由得打趣:“许哥,你该不会对这破比赛感兴趣吧?” 自从方潇转来,许不详像是换了个人。以前连作业本都找不到的人,现在居然能用两种方法解数学题,说出去谁信? 许不详没说话,项羽眸底却亮光一闪,来了兴致:“许哥,我可以教你啊!我英语成绩超好,发音也标准,你要是想参赛,我包教包会!” 周窑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总觉得这小丫头憋着坏:“你想干嘛?” “哎,这里都没女生,我当然想见见两位嫂子啦!”项羽边说边朝两人眨眼睛。 两个男生默默对视一眼,只觉得这小姑娘实在闹腾。 不过许不详没找项羽,反倒把李珣请了过来。李珣是高二的年级前三,成绩好,英语口语也地道。每天放学后,许不详就约他到操场上练发音;晚自习结束,又在操场上一圈圈逛,边散步边念句子。 练了一段时间,听着倒真有模有样了。 每次他在杂物房里念英语,项羽就像被狗挠了门板似的,在门外哀嚎:“我就是想交交朋友而已,不用这么防着我吧!”“许不详,我要告诉舅舅你欺负我!”“好许哥,带我去你们学校转转吧,我自己进不去啊!” 大嘴猴每次都得上楼哄着,默默承受着来自项羽的幽怨目光。 时间一晃就到了比赛这天。 比赛定在周六早上,办公楼的多媒体室里。周窑上二楼敲了敲门,没人应,刚把耳朵贴在门上,门就猝不及防往里开了,他差点摔进去,被人一把推开才站稳。 目光一落在门里那人身上,周窑瞬间像被冻住了,连惊叹都忘了发出来。 项羽一听说今天比赛,早就从楼下跑了上来,大嘴猴和刀疤也跟在后面。三人刚踏上二楼,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许不详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民国长衫,立领的盘扣衬得他俊朗风逸,英气十足。这种本就压身高的长衫,穿不好就像讲相声的中年演员,可他不同,浓密的眉峰微微上扬,清澈的眼配上高挺的鼻,再加上挺直的身躯和流畅的肩线,活脱脱像从江南的梅雨中走出来的书生。 “我的妈呀!”项羽咽了咽口水,震惊得差点掉了眼珠子。 方潇他们的节目排在最后,不用太早过去。经过连日训练,三人早已默契十足,正式比赛前又排练了一遍又一遍,就怕忘词或情绪不到位。 他们到的时候,主持人正在报倒数第三个节目。三人在多媒体教室中间找了个位置坐下。 倒数第三个节目是个男生,朗诵得磕磕巴巴,第一排由老师和学生会代表组成的打分团频频摇头,观众席上也响起阵阵窃窃私语。 这种由学生会组织的比赛不强制学生参加,多媒体教室里零零散散只坐了不到一半人。但方潇不在意,她只想拿奖金。 她正低头看着打印出来的稿子,打算再过一遍,讲台上的主持人报出了下一个节目:“接下来,有请高二八班的许不详同学,为我们带来林徽因作品的英文版《你是人间四月天》。” 一霎间,正低头背诵的方潇像被抽走了魂魄,整个人晃了一下,好久才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看向讲台。 白昼里,教室空旷得能听见呼吸声。刚才还带着嬉笑的空气咻地静了下来。黑板上“英语朗诵比赛”的红色大字格外醒目,墨绿色的幕布背景下,方潇仿佛真的置身于江南朦胧的雨景中——他撑着油纸伞,正缓缓向她走来。而她站在青砖雨巷的尽头,默默等待着。 讲台上的许不详笔直地站着,微笑着张口,声音抑扬顿挫: “I say you are the human day of April;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Laughter sound lit up all over the four side wind; (笑音点亮了四面风;) Light spirit in the light of spring hand in dance to change.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 许不详的目光一直落在方潇身上,越过重重人海,与她相视微笑。耳边仿佛真的响起了淅淅沥沥的江南细雨,绵柔情长,正如两人交汇的视线,带着丝丝情意,往人心里钻。 既然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他就走到她的世界里去。 少年的嗓音饱含情感,字字句句的节奏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本就是十几岁的年纪,声音里藏不住的朝气配上这首动人的诗,刚念完,现场就响起了如雷的掌声。 “这是许不详吗?好帅啊!” “这身打扮跟徐志摩似的,爱了爱了!” “徐志摩可是著名渣男……” “他该不会被夺舍了吧?以前看着就凶神恶煞的,跟阎王爷似的!” 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万琳瞥了眼佘男琛,他脸色算不上好——谁能想到参加个比赛,居然被情敌秒杀?她甚至能看到他嘴角在微微抽搐。再看方潇,少女一言不发,眼中却波光粼粼,手心因为用力鼓掌而泛着红。 前排的主评分官身边,一个小干事凑过去说了句话,盛廓听完,淡淡回道:“公平打分。” 他看起来像会徇私舞弊的人吗?就算和许不详有过节,也犯不着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俩关系不好在学校是人尽皆知,却从未真正冲突过。 许不详这一面,他还真没见过。和方潇一样,都有趣得很。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节目。方潇站在最中间,目光不经意间与后门处抱着臂的许不详对上。只是他身边突然多了周窑和一个女生,那女生表情灵动,正拉着许不详的手撒娇。 方潇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进入状态。 三人一同鞠躬:“Hello, judges, we bring Dai Wangshu''s "The Alley in the Rain".(各位评委好,我们带来的是戴望舒的《雨巷》。)” 佘男琛率先开口,嗓音高昂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 “Holding an oil-paper umbrella, alone 撑着油纸伞,独自 Hesitation in the long, long 彷徨在悠长、悠长 And the lonely rain lane, 又寂寥的雨巷, ……” “许哥,你就告诉我哪个是小嫂子好不好?我保证乖乖的!”项羽说着还举手发誓。 许不详毫不留情地把她的手扫下来,朝门外的刀疤说:“刀疤,项羽再闹,就把她送回去。” “好了好了,不闹了。”项羽立刻收敛。 第二段由万琳朗诵,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后门抱着花的周窑,忍不住扬起嘴角,声音里满是愉悦: “She has 她是有 A lilac-like color, 丁香一样的颜色, The lilac-like fragrance, 丁香一样的芬芳, ……” 方潇接着开口,清冷的声线里带着丁香般的凄清与幽怨: “She wandered in this lonely rain lane,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Hold an oil-paper umbrella 撑着油纸伞 Like me, 像我一样, ……” 三人交替朗诵,声音交织在一起,将《雨巷》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 比赛结束后,现场直接打分,结果出来得很快——他们得了第二名,而第一名,是许不详。 万琳有些不服气:“居然没拿到第一!” 方潇回头,许不详坐在倒数第一排,正朝她望过来。她看了一眼,转过头对好友轻轻说:“输给他,我心甘情愿。” 诗输给他,心甘情愿;心输给她,也心甘情愿。 第24章 二十四只小白驹 颁奖环节直接在现场进行。许不详先走上台,站在正中央。方潇和万琳跟在后面,万琳悄悄和周窑对视一眼,借着递奖杯的动作,轻轻把方潇往少年身边推了推。 方潇的心跳漏了一拍,刚站稳,就听见一阵“咔嚓”的快门声。她余光扫过,周窑举着手机,黄头发在灯光下格外扎眼。那小子对着屏幕满意地点点头,还偷偷朝许不详比了个耶。 幼稚。方潇在心里嘀咕,没敢看身边人的表情。 讲台上,穿白色长裙的女生散着乌黑的长发,盛廓拿着第二名的透明奖杯走过来。那奖杯是五角星底座,晶莹剔透。他越过许不详,在方潇面前站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挺好看的。” 简单四个字,却让佘男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万琳赶紧侧过身,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别冲动。 “来,笑一下!”学生会负责拍照的干事举着相机喊道。 正中央的两人站得很近,方潇刚到许不详的肩膀,神色淡然,眸子像平静的湖面,嘴角只轻轻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少年则笔直地站着,眸光深邃得像没有焦距,可不知为何,方潇总觉得他看似随意的站姿里,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仿佛有什么汹涌的情绪,正被他死死压在平静的表面下。 “看镜头,茄子!” …… 比赛结束后,万琳被周窑半路“截胡”走了,只剩方潇和佘男琛一前一后往教学楼走。 夏末的风卷着热气,佘男琛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新鲜掉落的梧桐叶,抬头望了眼前面女孩单薄的背影,心里暗叹:情敌可真不少。一个许不详就够让人头疼了,连颁奖的盛廓看方潇的眼神都不对劲。 方潇走得很慢,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看到的画面——一个女生亲昵地揽着许不详的胳膊。以至于刚才许不详在楼下拦住她,说要一起去吃烧烤时,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校园小径上,翠绿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正低头踩着光斑,身后突然传来佘男琛的声音。 是在那棵唯一的梧桐树下。树冠茂密得像顶巨大的绿伞,把湛蓝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方潇回头,见佘男琛站在四米外的空地上,白衬衫配长裤,领口系得一丝不苟,丝绸面料衬得他有种少年人的贵气。 他本就高挑,这样一身打扮,比许不详多了几分明朗的少年感。 一片叶子打着旋落在两人中间,方潇的目光跟着叶子落到地上,盯着叶脉发呆时,听见他的声音裹着风声传来:“我哪里比不上许不详吗?” “嗯?”方潇装傻。 佘男琛往前走了两步,眼神灼灼地盯着她:“方潇,你难道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方潇刚想开口,就被他打断:“我要转学了。” “为什么?”她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太突然了。 佘男琛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脸上,像第一次进教室时那样——她抬着眼,用“你是谁”的眼神打量他。“我父亲工作调动,我得跟着走。” 就像他突然转学来这里一样,离开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哦。”方潇抿了抿唇,心里莫名有点涩。相处这么久,就算只是半个朋友,分别也难免难过,“什么时候走?” “下周。” 方潇在心里默数着日子,不知道“下周”具体是周几。她朋友少,此刻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站着。 “你看,你对我,话总是这么少。”佘男琛笑得开怀,可仔细看,他眼底藏着一丝红,“其实我是单亲家庭长大的,跟我爸关系一直不好。他工作调动频繁,我就像棵没根的蒲公英,飘到哪算哪。你别看我身边总围着人,其实朋友真的很少——最多一个学期,最少一个月,算下来,我已经转过二十三次学了。” “你第一次看见我被我爸打,是因为我指责他……小时候因为工作疏忽,让我妈一个人在医院生产,结果大出血,连带着未出世的妹妹都没保住。”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没想到你会走过来,还朝我笑。你不知道,你那个笑,缠了我好久。” “方潇,我其实是有点喜欢你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要不是上次冲动,我大概会一直以朋友的身份陪着你,等你愿意谈恋爱的时候,再告诉你。” “可现在看来,你心里早就有人了,对吧?” 方潇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佘男琛没等她回答,转身就走,脚步很快,头也没回。 他走的那天,方潇和万琳没赶上。两人气喘吁吁跑到校门口时,车子刚发动,尾气在阳光下散开。 “这也太不够意思了!”万琳扶着膝盖喘气,嗓子干得发疼,“走了都不提前说一声,发个信息算什么?” 方潇也喘着,扶着保安室的柱子,望着空荡荡的马路,心里空落落的。 回去的路上,万琳抱怨:“你知道他要走怎么不告诉我?好歹能送送他啊!潇潇你嘴也太严了。” 夏天的太阳很毒,方潇用手挡着光,额角的汗滴滑下来,她眨了眨眼,压下眼底的涩意:“对不起,我以为他会跟你说的。” “算了算了,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万琳揽着她的肩,往小卖部走,“去买冰棍!你付钱,弥补我受伤的小心灵。” 期末考试来得很快。方潇提前交了卷,走出考场时,校园里人很少。她踩着树叶投下的铜钱状光斑,琢磨着暑假去哪里兼职,一抬头,看见铁闸门另一边站着个穿黑T恤的少年。 许不详半弯着肩,用脚踢着地上的树叶和小石子。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 方潇走过去,今天穿了件普通的白T恤和洗褪色的牛仔裤,身材单薄得一眼就能看透。 少年移开视线,等她走近,递过来一杯果茶。方潇愣了愣,接过来——杯壁上凝着水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 两人还没说话,一个扎双马尾的身影蹦了过来,是项羽。 “许哥,你的奶茶!”她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直接把奶茶塞进许不详手里,又一把夺过方潇手里的果茶,塞回给许不详,转而将自己的奶茶递过去,笑得一脸讨好,“美女姐姐,你喝我的芋泥啵啵!没加芋泥,加了超多啵啵哦!” 方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懵了。项羽却盯着她看直了眼,小声嘀咕:“天呐,比万琳姐姐还好看!这就是小说里的红月光吧?又艳又纯,许哥这眼光可以啊!” 她话锋一转,朝许不详做了个鬼脸:“不过想追我姐姐,你还差点!” 方潇赶紧摆手:“你误会了。” 许不详的唇抿了抿,脸色沉了沉。 项羽眼珠一转,拉住方潇的胳膊:“漂亮姐姐,你带我出去玩儿吧!我来这么久了,许哥他们都不带我出去!” 方潇被她拉得一个踉跄,有些无措。许不详走过来,把项羽的手扒开,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拽到一边:“站好点,没骨头吗?” “我要告诉舅舅你欺负我!” “去吧,看项叔帮谁。” “啊啊啊许不详我恨你!” “再乱说话,马上送你回去。”他的语气像在训不听话的妹妹。 方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许不详回头看她,眼里带着点调侃:“还以为你不会笑呢。” 少女立刻收起笑容,恢复了清冷的样子。 项羽缩在一边,双手捂住嘴,作出“我不说了”的样子,又偷偷朝方潇挤眼睛。 “项叔的外甥女?”方潇想起万琳提过几次。 “嗯。”许不详应了一声,把手里那杯芋泥啵啵重新塞到她手里,“她闹着玩的,别介意。” 项羽在旁边小声嘟囔:“我才没闹着玩……”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两人身上,带着夏末的暖意。方潇握着冰凉的奶茶杯,看着少年被光勾勒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暑假或许不会太无聊。 第25章 二十五只小白驹 许不详带着两人选了家饭店,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地玻璃窗外车水马龙,霓虹初上的光映在玻璃上,泛着迷离的光晕。 项羽兴奋地嚷嚷着要点菜,对着菜单指指点点,恨不得把每道菜都圈一遍。服务员站在旁边,笑着等她拿主意。 许不详刚从外面抽烟回来,指尖还带着烟味,没半点犹豫就把菜单推给方潇:“你来点。”又转头对项羽说,“小孩子别瞎点。” “我们店的小鸡炖蘑菇是招牌,要不要试试?”服务员适时推荐。 方潇抬眼看向对面的许不详,他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松松散散的,闻言淡淡应了声:“可以。” 方潇又点了两个素菜和一个汤,便低头喝起果茶。项羽的眼珠子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看得方潇有些不自在,只好把目光移到邻桌——那桌小情侣正腻歪着互相喂菜,没过一会儿竟旁若无人地吻了起来,细碎的水声清晰地飘过来。 方潇的脸颊微微发烫,没来由地想起那个吻,一顿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快结束时,许不详漫不经心地问:“暑假打算干什么?” 她捏着筷子,碗里的饭沾了些红油,轻声道:“在宁都找个短期兼职。” “要不还是来圣尊?跟寒假一样,上手快。”许不详吃得不多,面前的骨碟几乎是空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喝汤。 项羽在旁边啃着鸡腿,心里嘀咕:明明就是想多见面,还说得这么拐弯抹角,急死她这个磕CP的了! 方潇却干脆地拒绝:“不用了,我有其他打算。”项叔和大嘴猴都在,她不想再添麻烦。而且,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想多几分体面。 许不详没再劝。他知道方潇有主见,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方潇最终选了家玩具厂——公交站牌的宣传栏上贴着招聘启事,工资六千起,就是要上夜班。 厂子门口拴着条大黄狗,冷不丁窜出来,吓得她攥紧了行李箱把手。招聘的人事姐姐二十来岁,看她是个小姑娘,有些惊讶:“我们这要上夜班,很累的。” “我可以。”方潇的语气很淡。 “你满十六了吗?” “嗯,马上十七。” 人事姐姐最终还是收了她。当天下午搬宿舍时,一推门,下铺突然蹦起来个黄头发女生:“新来的?” 方潇点头,提着行李走到上铺。女生赶紧爬起来收拾东西,语气带着歉意:“不好意思啊,我一直一个人住,东西乱得很。” 宿舍不大,上下铺挤在角落里,上铺堆着杂七杂八的物件。方潇注意到阳台上挂着女生刚洗的内衣,还在滴水。 刚铺好床,女生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就剩五百了,给你转四百五行吗?我还得买洗发水……嗯,我今天夜班,你好好吃饭。” 方潇弹灰的手顿了顿。女生挂了电话,又躺回床上翻来覆去。 她叹了口气,从包里翻出一小瓶洗发水小样,撩开床帘递进去,语气依旧淡淡的:“给你。” 女生瞬间坐起来,眼睛一亮:“谢谢!我叫云霞,你呢?” “方潇。” 两人交换了名字,云霞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她家里重男轻女,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去年在厂里认识了男朋友——那个男生还在读高中,总找她要钱。说起他时,云霞的眼睛里像落了星星。 方潇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有了云霞作伴,夜班似乎没那么难熬。主管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云霞跟他熟,三言两语就给方潇安排了个能偷偷打盹的岗位——把玩具塞进包装袋,再用机器封上口就行。 白天睡觉,晚上上班,日子过得飞快。厂里人不多,没几天,大家就知道来了个漂亮的暑假工,食堂里总有人偷偷看她。 “别在意,”云霞安慰道,“这儿大多是没学历的,见了新人难免好奇。” 今天的菜是空心菜炒肥肉,方潇挑了几块瘦肉,全放进云霞碗里。 “谢啦!”云霞笑得灿烂,扒饭的速度更快了。 “你没想过回去读高中吗?”方潇问。她才十六岁,本该在教室里读书的。 “我脑子笨,读不出来。”云霞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红榜照片,指着一个名字给她看,“但我对象厉害啊,成绩可好了!” 方潇看着她眼里的光,只好跟着笑了笑。 上夜班最熬人,方潇清楚这是在透支生命换钱,可她没得选——谁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享福的那天? 这天夜班,只有方潇和一个阿姨在工位上。主管巡视几圈后,找了个角落打盹去了。她正机械地封着包装袋,眼皮越来越沉,突然,一只肥手猛地按在她的胸口! 方潇惊得浑身一颤,手里的包装袋“啪”地掉在地上。抬头一看,是同组的王乙,他满脸□□,裤拉链敞开着,露出丑陋的赘肉。 “啊!”她尖叫着往阿姨身边跑。 “咋了?”阿姨被惊醒,揉着眼睛问。 “他……他耍流氓!”方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乙立刻摆出委屈的样子:“小姑娘可别乱说,我看你冷,想给你搭条毯子而已。” 阿姨看看方潇,又看看王乙,一脸犹豫。旁边几个男人也跟着帮腔:“就是,王哥好心呢。”“别狗咬吕洞宾啊。” 方潇气得浑身发抖,却拿不出证据。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像淬了冰,扫过那几个帮腔的男人——有人被她看得心虚,赶紧移开视线。 一定是错觉。他们看着方潇重新坐回工位,低头做事,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过,心里却莫名发怵,好像刚才看到了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天快亮时换了班,方潇回宿舍倒头就睡。云霞刚好起来上白班,见她脸色差,关切地问了句,她只摇了摇头。 半个月后,方潇终于调成了白班。难得休息的晚上,她在街上慢慢逛,买了支冰棍。走到一个蓝色建筑前,垃圾桶散发着恶臭,她将冰棍棍瞄准桶口,松手,木棍轻飘飘落了进去。 走进建筑时,值班的年轻民警正打盹。方潇眼圈一红,挤出几滴眼泪,声音带着哭腔:“警察叔叔,求你帮帮我……” 她被民警送出来时,身后突然射来一束白光,一直跟着她,像故意找茬。方潇不耐烦地转身,白光却灭了。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她才看清车上的人——许不详。 少年穿着一身简洁的骑行服,早就摘下了头盔,寸头下的脸型棱角分明,神情却很稳重。他一步步朝她走来,方潇又惊又喜,声音轻快得像羽毛:“许不详?” 许不详的嘴角抿了抿,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定没受伤,才开口:“刚看你从警察局出来。” 方潇刚才在里面装哭耗尽了力气,此刻竟想把所有委屈都告诉他。可她知道,以许不详的性子,肯定会去找王乙算账。她不想欠他太多,至少现在不能。 “就是进去问警察叔叔要了个电话。”她强撑着笑,开玩笑道,“我这么漂亮,万一遇到流氓呢?” 许不详也笑,没戳破:“我觉得你直接问我要号码更可靠。”他比警察,更愿意护着她。 “那先谢谢你?”方潇的笑真诚了些,“不过我跑步很快的,上次校运会还拿奖了呢。” 许不详突然盯着她,眼睛亮了亮:“小白驹?” “什么?” “你是22号?” 方潇点头。 “那就对了,”他笑了起来,“那天看你跑步,跟小马似的,快得很。” 两人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许不详送她到宿舍楼下,看着她上楼才离开。 方潇刚躺下,手机震了震——是许不详的信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没开静音,能听到。” 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模糊了屏幕。她本来想引王乙上钩,再报警让他吃点苦头,可此刻突然觉得没必要了。 原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却原来,已经拥有了最宝贵的东西——许不详的爱,和这份真心实意的守护。 方潇回了句“谢谢”,抬头望向窗外。 月光像流水,静静淌过窗台。 她把爱意藏进月光里,心跳声却像在说:我喜欢你,不止一点点。 第26章 二十六只小白驹 接下来一周,王乙没再敢轻易找方潇麻烦。但自上次被猥亵后,她夜班再不敢打瞌睡,但凡有人靠近,眼神便冷得像冰刃,直直扫过去。 久而久之,以王乙为首的几个中年男人开始在背后嚼舌根,骂她“装纯”“给钱就能上”。工厂里的流言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方潇懒得计较——真要较真,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招她进来的人事小姐姐偶尔会安慰两句,云霞则直接撸起袖子回怼,活像只护崽的母狮。万琳也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提着鼓鼓囊囊的零食袋,叽叽喳喳吐槽周窑的黏人。 主管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产量够,谁管底下的是非?更何况方潇只是个暑期工,转眼就走。 日子在机械的打包动作里溜走。许不详来看过她一次,带了盒樱桃慕斯蛋糕。两人倚在江边的石栏上,晚风带着水汽拂过,方潇挖着蛋糕吃,嘴角沾了点红色奶油,衬得皮肤像浸了牛奶,又白又滑。 不远处的大厦挂着“娇岚”化妆品的巨幅广告,江边的灯光昏昏暗暗。他们聊了很多:项羽被她妈拎回家时,还在嚷嚷“迟早回来”,活像灰太狼;大嘴猴谈了个女朋友,没几天就分了,只因对方三番五次要钱;周窑和万琳正蜜里调油,整天腻在一起…… 什么都聊,唯独避开了彼此。 因着方潇的无视和云霞的“恐吓”,王乙一行人嘴上愈发没谱,甚至在食堂公然喊:“两百块,干不干?” 方潇攥紧拳头,不想跟他们逞口舌之快。可云霞猛地冲上去,一拳砸在王乙脸上——速度快得让方潇都没反应过来。 王乙懵了,这辈子头回被女生揍,嘴里骂骂咧咧:“臭婊子!” 他脸颊瞬时肿起一块,可见云霞用了多大劲。她还不解气,身形一闪,不知从哪儿抄起块板砖,狠狠砸在王乙头上。“砰”的一声,血花溅了满地,周围的人尖叫着四散逃开,生怕沾上边。 云霞也吓傻了,板砖“咕噜”滚到地上,摔成四分五裂。 方潇猛地回神,手抖着拨通了报警电话。 许不详正和大嘴猴吃烧烤,手机响第二遍才听见。一看是方潇的名字,什么都顾不上,起身就往外冲。 “许哥,去哪儿?”大嘴猴喊。 “宁都城南警察分局!”许不详丢下一句话,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大嘴猴赶紧拽上旁边撸串的周窑,两人骑着摩托追了上去。 赶到时,方潇和云霞正在做笔录。许不详在走廊等了没多久,方潇先出来了,眼眶红红的,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差点栽倒——被许不详稳稳扶住。 “怎么了?”他声音里带着担心,却依旧稳着神。 方潇起初只是摇头,好半天才哽咽着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云霞可能要坐牢,要是王乙有个三长两短,一个小姑娘怎么扛得住? 许不详叹了口气,给周窑和大嘴猴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去医院盯着,“特别是医药费、手术费,别让人动手脚,有动静立刻打给我。” 安排好一切,他才轻轻拍了拍方潇的背,给了她一个可以倚靠的肩膀。 “都是我的错……”方潇向来对生活抱着盼头,总觉得明天会比今天好。可这一桩桩烦心事接踵而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别乱想,还没下定论。”许不详僵坐着,生怕动一下就惊扰了她。 走廊里响起噔噔的脚步声,云霞被民警带了出来。她和方潇对上眼,忽然停下脚步,问方潇借了手机。 她想给男友打电话,听筒里响了好几声,始终无人接听。 嘟嘟的忙音像钝刀,一下下割着云霞的心。她把手机还给方潇,看了眼许不详,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方潇,等我出来,能请我吃饭吗?” “嗯。”方潇红着眼点头,“吃海鲜。” 不上班的时候,两人总在寝室里聊美食。有天云霞穿着小背心,啃着工厂门口三毛一斤的西瓜,眼睛亮晶晶地说:“我想去海边吃海鲜,大龙虾、三文鱼、螃蟹……电视上看着就香。”方潇也跟着馋,盯着天花板幻想了好久。 云霞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总以为,赚够钱就能和他在一起,每个月只留几百块给他……原来人家只是玩玩。” 那通未接的电话,就是答案。 云霞被带走后,方潇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她只是个未满十八岁的高中生,对这世界的规则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祈祷:王乙一定要没事。 方潇回工厂上班时,心不在焉地弄坏了打包机。主管非但没体谅,还破口大骂:“修机器的钱从你工资里扣!” 她懂——工作了,没人会把你当孩子、当学生,做错事就得担代价。 主管走后,旁边的阿姨说了句“别往心里去”,不痛不痒的安慰像羽毛,没什么分量。 下班时,方潇没胃口吃晚饭,随便扒了两口就接到许不详的电话:“方潇,王乙没事,医生鉴定是轻伤,已经醒了。你室友不用负刑事责任,调解一下就行。” 方潇不知道,许不详刻意淡化了过程。王乙醒后一口咬定自己脑震荡,哭喊着要拍CT,还放话要“讹到她们倾家荡产”。 许不详当时在病房外,听着周窑骂骂咧咧“这杂种欠揍”,只是对大嘴猴说:“问他要多少,我们给。” “许哥?这可是几万块!”周窑瞪圆了眼。 大嘴猴拉了拉他,对许不详点头:“行。” 最终,五万块摆到王乙面前时,他签字的手都在抖,嘴上还哼哼着“头晕”,眼里却亮得像捡了宝。项叔在中间作了调解,事情才算彻底了结。 方潇和云霞回工厂那天,王乙抱着钱乐滋滋地去银行存款。许不详给大嘴猴发了条信息,自己则陪着项叔回了圣尊。 宁都街的午后,阳光烈得晃眼。 一辆黑色摩托车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骑车人戴着头盔,一身黑,与这满街的绿意格格不入。王乙刚走到银行百米外,还没来得及反应,手里的钱袋就被猛地抢走。 “抢钱啊!”他嘶吼着追了几步,摩托车早已嗡鸣着消失在街角。 夏天快结束时,方潇听到了王乙的后续:几万块在光天化日下被抢,这年代摄像头少,自然是追不回来了。没过几天,又听说他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被人揍了一顿,被发现时半条命都快没了。 方潇攥着刚发的厚厚一沓工资,在银行门口存了进去。出来时,用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她本就清瘦,站在那儿,白衬衫被风吹得贴在背上,莫名吸引了几个路人的目光。 她拐进旁边的小卖部,拿了支五毛钱的小布丁,撕开包装袋慢慢吃。正收起手机,抬头就看见马路对面的人。 烈夏的温度灼得人发晕,穿红衣的少年手腕上的表盘闪着光,晃得方潇一阵恍惚。 “怎么?不认识了?”盛廓胸前的印花张扬得像团火。 方潇本想无视,还是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盛大少爷这么闲?” “哎——”盛廓伸着胳膊,脑袋往后仰了仰,做出夸张的惊讶状,“可别叫少爷,清朝都亡了。” 发了工资,方潇的心情轻快了不少,竟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又折回小卖部,拿了支巧乐兹递过去。 盛廓有点纳闷她的反常——从前像只炸毛的刺猬,谁碰就亮出獠牙;此刻却平静得很,黑长发披在瘦肩上,转身时,颈后有几根碎发不听话地垂着,细得像丝线。 他自认不是见了美女就失态的人,可此刻看着她递来巧乐兹的手——白皙修长,指尖沾了点小布丁的奶渍,喉咙竟莫名一紧。 目光从她莹白的耳朵滑到耳前的肌肤,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根根分明。盛廓喉结动了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调低了几个度:“谢谢。” 晚上入睡前,盛廓舌尖还留着巧乐兹的甜味。他本不爱吃甜,这习惯还是从妹妹盛西那儿来的——那丫头总买各种小点心,却只咬一口就丢给他。 翻了个身,还是清醒得像喝了兴奋剂。他摸过平板电脑,在百度搜索框里敲:一个女生自己吃五毛钱的小布丁,却请你吃巧乐兹是什么意思? 犹豫了几秒,又把这句话复制发给了盛西。消息刚发出去,房门就被“吱呀”推开。 “哥,谁请你吃巧乐兹了?”盛西伸着脑袋,背对着走廊的灯光,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有点骇人。 “盛西,你会瞬移?”盛廓庆幸自己没裸睡。 “刚上完厕所,路过嘛。”她挤了挤眼睛,笑得调皮。 盛廓轻咳一声:“赶紧回去睡觉。” “不说清楚我就不走!” 盛廓平时在妹妹面前端着哥哥的架子,此刻被问得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转移话题,盛西却突然说:“哥,也许她就是一时兴起呢?没别的意思。” 说完,她飞快按亮房间的灯,又“砰”地关上门跑了,留下被强光晃得更郁闷的盛廓。 许多年后,盛廓总想起那个下午——他站在马路对面,看方潇坐在小卖部外的矮凳上,捏着支廉价的小布丁,吃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还有那支递过来的巧乐兹,巧克力味的。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喜欢黑乎乎的巧克力。 后来在方潇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他捧着个巧克力蛋糕,看着她吃得泪流满面时,忽然懂了——有些味道,一旦记住,就再也忘不掉。 第27章 二十七只小白驹 九月,盛夏的余温仍在宁都盘踞。 宁都八中校门口熙熙攘攘,阳光泼洒下来,晕出一圈晃眼的光圈,把人的影子拉得懒懒的。小摊沿着围墙排开,奶茶摊前,两个身高相仿的女生同步接过椰果奶茶。头发稍长的那个穿着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旧T恤,吸了一口,嘴唇动了动,看嘴型像是在说“太甜了”。 “盛哥,十八班那女的。”人群里,一个矮个子男生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人。 盛廓顺着他的目光瞥过去——微风拂过,少女的发丝轻轻飘动,巴掌大的小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冷淡得像淬了冰。他见她好几次,鲜少看到她笑,更别说对自己笑了。 嫌弃的念头刚冒出来,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攥了攥拳,才压下那股异样。 “以后别‘那女的那女的’叫,”盛廓抬手在寸头刘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人家有名字,叫方潇。对女生尊重点。” “知道了。”寸头刘摸着脑袋嘟囔,心里却犯嘀咕:以前不也一口一个“美女”地叫吗? 万琳也看到了盛廓,礼貌地笑了笑。方潇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秒,算是打过照面。盛廓心里憋着股火——这人性子真是阴晴不定,好的时候舍得请吃四块钱的雪糕,不爽了就直接无视,连个招呼都欠奉。 真有意思。 宁都的燥热迟迟不退,连续几天都是高温。校长安排了消暑的西瓜,班主任趁着午休后的课间,让班干部在讲台上分发给大家。 方潇埋着头做题,余光瞥见前桌的空位——佘男琛转学后,万琳软磨硬泡找余老师说了好久,才调到了这个位置。 鲜红冰凉的西瓜片传到她这儿时,只剩下最靠边、最小的一块,一看就知道甜度一般。汁液顺着绿色的瓜皮滴落在课桌上,前桌的男生回头看她没动,便问:“方潇,西瓜不吃吗?这么热的天。” 同班这么久,他早就知道这个学霸对吃的不热衷,这么问,多少带了点试探——多看她几眼,心里就痒几分。 果然,方潇用笔帽抵着瓜皮往他那边一推,语气平静:“你吃吧。” “这怎么好意思呢?”男生搓着手就要去拿,却被万琳卷成圆柱的书本轻轻打了一下手背。 “就知道吃,一块还填不饱你的肚子?”万琳埋汰着,翻了个白眼,把自己那块稍大的西瓜放到方潇桌上,“潇潇,你吃我这块,天太热了,消消暑。” 说完,她偷偷咽了口口水——其实自己也挺想吃的。 方潇看了看她,摇了摇头:“你吃吧,我不太方便。” 万琳知道她的意思,便没再勉强,起身说:“我去趟厕所。” 方潇刚走出女厕,就看到了让她心头一跳的景象。 铁制栏杆外,绿色的樟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支轻快的曲子。许不详穿着件白色的衣服——她仔细一看,竟是八中的校服。 他平时很少穿黑色以外的衣服,此刻这一身鲜亮的白,把往日那份成熟深沉衬得淡了,少年气满满地溢了出来。 方潇的脚步顿了顿,然后扬起一个发自内心的笑,朝他走近。 许不详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她身上,焦距慢慢收了回来。 她走到他面前时,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子递了过来。方潇低头看了眼,伸手去接——两人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一起,他的体温像羽毛,轻轻在她皮肤上勾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西瓜,解暑的。”许不详靠在栏杆上,没看她,眼里却全是她的影子。 方潇盯着盒子,瞬间怔住了——里面是一颗颗切得均匀的西瓜球,摆放得整整齐齐,清新的甜香直往鼻尖钻。 三秒后,她望向许不详的侧脸,眸底翻涌的情绪毫不掩饰。若是此刻他回头,一定能看到她眼里那直白又汹涌的爱意。 可惜上课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许不详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先回了教室。 方潇把盒子抱在怀里,打开盒盖,用水果叉挑起一颗西瓜球放进嘴里。冰凉的甜意驱散了酷热,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西瓜。 晚上,方潇做了个梦。 梦里下着大雨,她举着一把黑伞,站在雨雾里,模糊不清。许不详就站在大雨中,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拼命想跑过去给他撑伞,却像被钉子钉在原地,怎么也动不了。 她知道这是梦,却急得心疼,肺部像是被人用力拉扯揉碎。她想喊他的名字,“许……” 刚吼出一个字,人就醒了。四周静悄悄的,邻床的女生被吵醒,不满地嘟囔:“还睡不睡了?做噩梦也不用喊得这么吓人吧?” 方潇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小声道了歉。呼吸还没平复,腰突然被人戳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借着窗外的月光一看,是盛西站在床边,手里晃着一盒药,手机屏幕亮着,给她发了条信息:【做噩梦了?我这个是安眠药,副作用不大,给你。】 方潇没动。黑暗中,盛西轻轻笑了一声:【放心,我不捉弄你,咱俩无冤无仇的。】 如果对方是男生,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盛西是同班同学,跟自己没什么过节。方潇接下药,回了条:【谢谢。】 【不客气,以后可以问你数学题吗?不想回家被爸妈打屁股。】 【可以。】 方潇后知后觉地发现,上高中后,自己的女生缘好像变好了。不仅有了万琳这个好朋友,认识了云霞,还和盛西这种家境优渥的小公主有了交集。 盛西问了几次数学题后,对她越来越亲近,周日放假时,还特意带着她和万琳去家里玩。 方潇对有钱人的想象一直停留在电视里,走进盛家时,还是被惊住了——独立的花园,恢弘的建筑,还有躬身问好的保姆阿姨,这是她永远跨不过的阶层。 盛西简单带她们参观了一圈,让她们在自己房间等一下:“我去拿喝的,你们想喝什么?” “我要可乐!”万琳像个乖学生,举手回答,逗笑了两人。 方潇说:“我喝水就行。” 盛西刚下楼,万琳就捂着肚子说:“我去趟厕所。” 方潇刚想说房间里就有,人已经跑远了。她好笑地摇摇头,在房间里随意看了看。书桌上摆着一副全家福,应该是前不久拍的,盛家父母慈眉善目,盛西笑得可爱端庄,只有盛廓翻着白眼,表情搞怪。 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文具,还有一个六层的书架,塞满了书。方潇叹了口气——有些人的出生,就是普通人穷尽一生也到不了的罗马。而她小时候,连个像样的书桌都没有,都是趴在油渍斑斑的饭桌上,蜷着腿写作业。 “廓儿,回来了?”楼下传来张阿姨的声音。 盛廓“嗯”了一声,接过张阿姨递来的盐水,抬脚往楼上走。路过妹妹房间时,看到门掩着,以为盛西在里面,顿了下,刚要敲门,一阵风把门吹开了大半。 夏日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蕾丝窗帘挡了大半紫外线,浅浅的光辉落在少女的发梢上。方潇正坐在黑白相间的钢琴边,黑色的长发铺满了后背。 听到动静,她放在琴键上的手指一用力,“哆”的一声,突兀地在房间里响起。 方潇站起身,往远离钢琴的地方退了退,和盛廓的目光撞在一起,脸上没什么意外:“盛西邀请我来的。” 盛廓也没想到这么巧,惊讶过后,心里竟有点莫名的喜悦。“你会弹钢琴?”他走到钢琴边,指尖轻轻拂过琴键。 方潇摇了摇头——她连钢琴都是第一次见,怎么可能会弹这种高级的东西。 她更没想到,会看到盛廓弹琴的样子。房间里的欧式水晶灯反射出流光,落在他灵活的手指上,像是在琴键上跳舞,忽快忽慢,交织出好听的旋律。 她不懂音律,却觉得这首曲子格外动人。 曲毕,门口传来掌声和夸赞。盛西和万琳端着水果盘和饮料走进来,盛西笑着说:“哥,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听到你弹琴!”她在楼下听到琴声,还以为是方潇或万琳弹的,上来才发现是哥哥。 要知道,自从初中那段时间后,他就再也没碰过钢琴了。 万琳也跟着夸:“盛廓,你弹得真好,简直是肖邦接班人!” “嗳,”盛西放下果盘,“你们不知道,我哥以前弹钢琴可厉害了,初中还拿过国家级的奖……” “好了!”盛廓突然打断她,“你们先聊,我回房间了。” 被这么突然打断,任谁都不会高兴,更何况是娇惯的盛西。她看着哥哥的背影,忍不住吐槽:“有毒吧。” 第28章 二十八只小白驹 一米八的大床上,男人四仰八叉地躺着。 盛廓眯着眼,窗外的强光还是刺透眼皮,搅得他心烦。手无意识地攥成拳,在柔软的床垫上狠狠砸了一下。 躺了五分钟,他终究还是起身出了门。 “哈哈哈哈……万琳,你拼错了,这是小狗的鼻子!” “哦!还真错了!” “潇潇,你怎么拼这么快?” 顺着声音,盛廓倚在走廊栏杆上,看见方潇正一脸认真地拼乐高。她动作慢悠悠的,时不时低头看眼说明书,步骤繁琐时会轻轻皱眉,嘴角也抿得很紧。 他站着看了一分钟,转身回房拿了摄像机,对准她放大焦距——镜头里的女孩肌肤白得像雪,连细小的毛孔都看不清,发尾有几根开叉,带着点随性的野。 起初接近她,不过是因为那张和阿潜极其相似的脸。 阿潜……怎么又想起他了。 盛廓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身回了房间。 十四岁那年,许不详和盛廓有过一个共同的好朋友,叫阿潜。 都说男生的白月光是长发文静的同桌,他们不是。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是那个叫阿潜的瘦瘦高高的男孩。 满腔热血的年纪,他们学着港剧里的“江湖气”,拉上几个人就敢称“帮派”——阿潜是老大,许不详是老二,盛廓是老三。三人还偷喝了人生第一杯酒,学着桃园三结义的样子,碰了杯。 有次和职校的二流子因为几句口角动了手,本只是拳脚相向,混乱中不知谁掏出了水果刀。 鲜血喷涌的瞬间,在场的人都吓傻了。 阿潜死了。 “要不是你和那个陈康打架,被揍得流鼻血,阿潜会带着我们打回去吗?你说话啊!别像个哑巴!”盛廓攥着许不详的衣角,吼声惊得路过的同学纷纷侧目。 许不详闭着嘴,脸上溅满了对方激动的唾沫。 “许不详,你就是害死阿潜的凶手!你就带着对阿潜的愧疚活一辈子!” “许哥,一起去吃烧烤啊!” 楼梯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许不详猛地回神,抬手擦了擦眼角。 “咋了,许哥?”周窑没察觉他差点哭出来,只看到他抬手擦脸的动作,随口问了句。 “没事,沙子迷了眼。”许不详搓了把脸,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两人叫上大嘴猴,去了堕落街常去的烧烤摊。肉香混着韭菜的焦香飘满摊,周窑从冰箱里拎出几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动作潇洒得很。瓶盖“当啷”落地,白色的泡沫瞬间涌了出来。 “许哥,你到底怎么想的?”周窑灌了口酒,酒瓶底磕在桌上,发出闷响。他回头看了眼烤串的老板,压低声音,“谁看不出来你对方潇有意思?万琳都跟我说了,她对你貌似也有好感,咋回事?没打算在一起?” 大嘴猴在旁边给了个“你真敢问”的眼神。 空气静了几秒。老板端上烤好的五花肉,许不详挑了挑眉,语气依旧淡然:“没什么打算,我们都太小了。” 这话逗笑了周窑和大嘴猴。“不是吧许哥,身为男人,最不能认的就是‘小’啊!” 许不详没接话,忽然想起暑假——他骑摩托车载着方潇逛了大半个宁都。她虽高挑,在这庞然大物面前还是显得娇小,加速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后座的人攥紧了他的衣角。 宁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两人的衣角在空中不断交缠又分开。排气管的隆隆声像远处飞机掠过,他们穿过宁都街、工厂巷、宁都八中……破落的小城像老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淌过。 彼此藏在眼底的心意,像没说出口的秘密,双方都懂。 “恋爱不是说句‘喜欢’就能匆匆决定的,”许不详拿起一串烤串,慢慢咬了一口,“不是学着大人牵手、接吻、□□就叫恋爱。那太浅了。恋爱该是成为对方的后盾,是能让对方看到的、实实在在的未来。” 周窑摆了摆手:“得,你这是在点我呢!” “许哥越来越文艺了,说话都带点……那什么,哲学味儿。”大嘴猴笑着打圆场。 “行,我倒要看看,你能忍,方潇能等多久。女生心海底针,现在喜欢你,不代表以后还喜欢。等她不喜欢你了,有你后悔的!” 方潇一直在等,却没等到。 高二期中考试前几天,两人还一起押期中市模拟考的题,可第二场考试铃响时,许不详的座位空了。 “八班的许不详同学,许不详同学,请马上到第十考场!” 广播声在教学楼里回荡,到最后几句都带上了不耐烦。方潇心里憋着股气,还是咬着牙考完了试。午休一结束,她就拉着万琳往“圣尊网吧”跑。 上了二楼,许不详和周窑正坐在沙发上。周窑见她们来,赶紧拽着万琳往外走,故意留了空间。 许不详的黑色长袖卷到一半,手背上缠着松垮的绷带。方潇顿了几秒,压下翻涌的怒气,拿起茶几上的棉签和碘伏,蹲到他身前要上药。 二楼的灯很暗,积了层灰的空气里飘着呛人的味道。他手臂上的伤口很长,像是被锋利的小刀划的,不深,却破了大片表皮——再用力一点,怕是就得缝针。 光线不好,少女的鼻尖离他手臂不到十厘米,呼吸带出的温热轻轻扑在皮肤上。许不详仰着头,感受着碘伏的刺痛,和那股让他心跳失序的馨香。全身都绷得很紧,像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疼还跟人打架?”她的声音带着气,“活该!” 鲜少听她说脏话,许不详垂眼看向她,眼神滚烫,声音都有些发颤:“对不起。”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伤又不在我身上。”她挑开绷带,棉签蘸了碘伏往伤口上抹,“该跟你自己的身体说对不起。动不动就打架,连考试都旷……” 碎碎念里,藏着藏不住的在乎。许不详坐在沙发上,双腿大咧咧分开,喉结在脖颈间格外突出。方潇缠好绷带,刚抬头想说“弄好了”,就撞进他的眼里。 两双漂亮的眼睛对视,周遭的空气像被压缩进一个小袋子里,只装着两人擂鼓般的心跳。 “弄好了。”方潇移开视线,起身时小腿一麻,差点摔倒,被一只大手稳稳扶住。 未扎的发尾几缕擦过许不详的脖子,痒痒的。不知哪里飘来一句歌词:“杨柳堤,远方烟雨,情人言语,画船人未起……是谁在花港观鱼,而我在看你……” “方潇,”许不详的声音从歌声里钻出来,带着点哑,“想喝酒了。” “嗯?” 他在心里悄悄补了句:喜欢你。 夏日潺潺淌过,宁都的炙热拖了很久。秋老虎刚过,冬天就踩着圣诞老人的南瓜马车来了。 圣诞节这天,宁都下雪了。南方人见了雪,疯了似的往外跑。方潇却在深冬的寒风里,听到了许不详要退学的消息。 大大小小的考试,她稳居第一,奖学金拿得手软。因为有了盛西和万琳,性子也渐渐开朗,甚至被发到学校论坛上,评成了高二校花。 关于她和许不详的绯闻,刚开始总有人在帖子下讨论,说许不详配不上她。曾经的校霸与校花,本可以是段跌宕的爱恋,却在她十七岁这年,悄然落幕。 消息是万琳不小心说漏嘴的。“潇潇,你冷静点,我觉得许不详肯定会亲自跟你说的,千万别难过。” 瞧,连万琳都知道,她会难过。 不是说好了要好好读书,陪她考大学的吗? 方潇垂着眼,表面没什么波澜,缓缓抬眼时,声音很静:“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这算什么? “潇潇,要不我们去操场逛逛?物理课也听累了。”万琳赶紧拉着她散心。 心情不好,脚下的步伐也沉。两人刚出教学楼,脚下忽然晃了一下。万琳的“哪里在施工”还没说完,身后的几栋教学楼就开始剧烈摇晃。 地震了? 方潇和万琳对视一眼,逃生的本能让她们往空旷的操场跑。地面震动得越来越凶,脚底下像踩了块摇晃的海绵。 “地震了!!!” “快去操场!!!” 越来越多的人从楼上往下涌。万琳气喘吁吁地想找最安全的地方,身旁的人却猛地停了脚步——帆布鞋的鞋带绑得很紧,像是早就做好了决定。 方潇抽出被好友揽着的手,用力将万琳往前推了一把。 “你疯了,潇潇?”万琳吓得脸色发白,她太清楚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还没等她拉回人,方潇已经坚定地转过身。她死死记得,许不详的教室在七楼——那栋最高的教学楼。 汹涌的人群让她步伐又慢又笨。她转了个方向,往高三教学楼后的小楼梯跑。地面还在晃,建筑倒还算□□。 刚踩上几级楼梯,迎面就撞上了匆匆而下的少年。 四目相对的瞬间,方潇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许不详往上瞥了眼七楼的方向,顾不上多说,大步跨过来,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 方潇想,她永远会记得和许不详奔跑的感觉——刺骨的寒风刮过脸颊、耳垂、长发,地面还在晃,世界仿佛随时会崩塌。白茫茫的雪落在眼底,像场盛大的幻觉,滚滚星河都在眼前翻涌。 “喝点水。”许不详拧开瓶盖递给她。 操场上到处是劫后余生的同学,他们却躲在花坛后,被郁青的绿植挡住。方潇微垂着头,脸埋在膝盖里,闻言抬头时,看见他脸上沾了点灰——可那点脏污,半点没损他的帅气。 她接过水,咕咚喝了一大口,忽然笑了。说不清笑点在哪儿,或许是以为地震会让宁都成废墟,却只是虚惊一场;或许是身边的人,恰好是他。 她埋了半张脸在手弯里,白皙的脸被白色棉服衬得雪亮,黑漆的眼珠定定地盯着他:“许不详,我发现,你这个角度看起来还挺帅。” 任谁被这么盯着看,都会不自在。他挑了挑眉:“才这个角度?以前不少女生说我360度无死角。” 这话是假的。从前他整天和职高的人打架,哪有时间和女生打交道。可方潇信了——她本就吃他的颜,俊而不娘,痞而不坏。 她无声地扬了扬嘴角,算是默认。许不详见她不说话,赶紧补了句:“我诓你的,除了你,没人说我帅。” 这次她是真的笑了,带着点讥诮:“那我算一个。” “小学时因为长得好看,总有些小男生往我书包里塞东西,”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有次,一个同学把他妈妈的戒指塞进来,所有人都咬定是我偷的。回家后,我吃了顿竹鞭子……” 许不详看着她,她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事,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委屈,却让他心头发紧。 “那个同学后来道歉了,我……原谅他了。” “可比起这些,至亲的讨厌才最让人失望。”她偏过头,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许不详,我没跟你说过我的家吧?我爸妈重男轻女,我的降生,从来没人期待过。” “方潇……”许不详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纸巾。她眼角的泪明明要掉了,却倔强地忍着。 她吸了吸鼻子,望着他,声音轻得像雪落,只能自己听见:“许不详,我怎么选你啊?我的人生,一片黑暗。” 第29章 二十九只小白驹 他从没细猜过方潇的家庭是什么模样,单是透过那个不干人事的父亲,就大抵能想象出她过着怎样的日子——煎熬里裹着绝望,偏又硬生生朝着光长。 “许不详,我听说,你又跟人打架了?”方潇抬手抹去滴滴清泪,水洗过的眼珠亮得像淬了光,直直盯着他问。 许不详张了张嘴,脑海里翻涌着千言万语,终是不知从何说起。直到方潇耐不住性子要起身时,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是。” 一个字就够了。方潇转过身,仰头望着他,想问的话堵在舌尖,嘴唇颤了颤,终究没开口。 想起大嘴猴、刀疤挂在嘴边的“许哥为你好好读书”“许哥像变了个人”,方潇忽然觉得挺可笑。好好读书是他们走出宁都唯一的路,可她和许不详,终究步调不一。 这场地震几乎没造成什么损失,学校放了两天假。方潇去万琳家借住,两天里,万琳父母吵了三回。 她忽然有点后悔来添麻烦,万琳却尴尬地笑:“我都习惯了,不吵才不正常。” 从记事起,方潇总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惨的人——爹妈不爱,遭人嫌弃。上了高中才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在和许不详赌气。可她本就不是爱生气的人,脾气大的人都是被宠出来的,她没被宠过,哪有资格任性? 几天后学校开安抚大会,政府拨款发了些吃的和文具。盛西把东西全“扔”给万琳:“发这些还不如发钱。” “盛大小姐也有接地气的时候?”万琳把东西当宝贝似的收着,两人调笑几句,才发现方潇没说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去安慰她”的意思。 盛西和许不详不熟,只记得初中时他总跟另外两个男生一块儿玩。但作为朋友,她多少知道方潇和许不详的渊源,轻声问:“潇潇,你没事吧?” 望着窗外的人没应声。盛西又和万琳对视一眼,摊手表示“尽力了”。 万琳正心疼方潇,教室后门忽然被挡住大片光影。 “哥,你来啦?”盛西眼睛一亮——她哥是真好看,连被太阳晒出的影子都透着俊朗。上了高中,男生的五官渐渐有棱有角,往那儿一站,活脱脱《流星花园》里的少爷。 “在这儿干嘛?”盛廓问妹妹,目光却没停在她身上。 盛西蹦过来,踮脚在他耳边悄声道:“哥,潇潇姐不太开心。” 不开心的原因,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盛西和万琳被“打发”走后,盛廓在方潇前排的空位坐下,椅腿蹭过地面的“吱嘎”声,总算把她失魂的神拉了回来。 窗外的阳光洒在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公式间,三个大字格外醒目——许不详。 盛廓一直都知道她喜欢许不详。从第一天在校门口被她冷淡对待,到看她目送许不详跑完2000米时眼里的光,再到后来藏不住的情窦初开。他见过她在许不详身边时,眉梢会不自觉上扬,嘴角挂着藏不住的笑。 原来,她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直白,又带着傲气。 “失恋了?”盛廓的语气带着笃定,还有点欠打。 方潇眨眨眼,没反应过来,回味过来后只给他一个白眼——多管闲事。 “方潇,你总这样活着,有意思吗?”他看着她浑身带刺的样子,像只竖着尖毛的小兽,扎得别人疼,自己也累。 “盛廓,你总这样,活着有意思吗?”她反问,一针见血。 盛廓噎住了。果然,不该对她抱有期待。他脸皮薄,决定不跟她计较。 “来,潇潇,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一道男声扯回方潇的思绪。她眨了眨眼,天花板的灯光晃得眼睛疼——酒桌上杯盘狼藉,应酬还没结束。 坐在对面的大客户举着酒杯,语气里的轻佻藏都藏不住。方潇忍了忍,笑着回敬,又一杯酒下肚。 散场时,年过半百的老男人拉着她的手说“体己话”,一口一个“年轻有为”。方潇踩着高跟鞋,链条包时不时晃到胸前。她用湿纸巾擦净手,吞下颗解酒药,才走到路边打车——最近胃不舒服,实在没力气挤地铁公交。 刚打开打车软件,一辆黑色别克停在面前。 “方潇。”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抬头,撞进一张多年未见的脸——成熟俊朗,大背头透着冷峭,宽肩挡住了路对面的路灯。 方潇心一颤,缓缓出声:“盛廓?” 近日宜遇旧友。前几天偶遇周窑,今日撞见盛廓。她头枕在车窗上,扫过驾驶座的后视镜,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两人都觉尴尬,匆匆移开眼。 “来这边出差,还以为看错了。”盛廓修长的手指调高空调,见她微缩的肩舒展些,补充道,“后座有毛毯。” “谢谢。”方潇这才看到身旁的黑毛毯,几乎和真皮座椅融为一体。 “大学毕业后就没见过了吧?”他语气是问句,却带着肯定。 盛廓记得最后一次见她的样子——高中毕业后,她是八中唯一一个考上全国前十大学的学生。他从国外飞回来,在角落里看她穿学士服站在太阳下,笑得很轻,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圣女,方圣女。 他抿嘴轻笑,不再像高中时那样取笑她,只沉默地开着车。到了小区,方潇下车致谢,他忽然说:“要想谢我,以后有的是机会。” 盛廓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洁白、淡雅,又带着冷傲。 方潇多聪明,立刻懂了:“你要留在V市?” “还是这么敏锐。”他目光直白地盯着她,又觉得不妥,移开视线,不自觉地虚走了两步。 他留不留在V市,与她无关。方潇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寒暄几句便转身想上楼。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试探的声音:“方潇,给我一个机会。” 脚下一顿。要说毫无波澜是假的,她只是没回头。 女人的背影高挑瘦弱,盛廓仿佛还能看到高中时的她——板正校服穿在身上,透着禁欲的圣洁。 “我知道你喜欢许不详,”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涩,“但他转学后就再没出现过。方潇,这么多年了,你心里的位置,是不是该收拾出来,让别人住进去了?” 这几日身体不适,夜里总梦到高中旧事,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得像昨天。 她回过头,脑海里闪过与盛廓的过往——和许不详的记忆停在地震后的对话,与盛廓的交集,始于许不详离开。 盛廓喜欢方潇,当年八中没人不惊讶。可他就真的那样,静静陪在她身边。连盛西都悄悄问过她对自己哥哥的态度,方潇始终闭口不言。 她从小倔强,在苦日子里靠着对未来的希冀咬牙离开原生家庭。即便青春里有过爱恋的影子,当这段感情与她背道而驰时,她仍能毫不犹豫地放手。 恋爱脑、痴情女,被诗书歌颂的模样,从不是她的选择。方潇立在那儿,肩挺腰直,长发用墨绿色发带束起,利落得像把刀。 “盛廓。”她刚要开口拒绝,就被他打断:“算了,答案我不想听。做不成爱人,做朋友总可以吧?” 二十七岁的盛廓成熟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好胜的少年。生在优渥家庭,他从不缺人追捧,却唯独对她,一次次放低姿态。 这女人,软硬不吃,不沉溺私情,不贪慕金钱,真应了那句“圣女”。 是夜。 喝了酒的方潇匆匆洗漱完,素净的小脸泛着红晕。她调了杯蜂蜜水喝下,才敢上床。滑开手机,看到盛廓发来的“晚安”,回了个睡着的表情。 不知怎的手滑进相册,一张照片被放大——鲜红的22号T恤,她眨了眨眼。 22是她的幸运数字。每周她都会买一张22号的彩票,偶尔中几十块,从不兑换,全锁在一个盒子里。 这些幸运,能不能让她再遇见许不详? 她好想他啊。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仔细看,被子上微微凸起的小山丘在轻轻颤抖,像有人在无声地哭。 那个暑假认识的云霞,单纯又莽撞。那次进警察局,方潇其实也慌了——不过是个刚长齐牙的小女生,怎么会不怕? 她站在医院墙角,听到了大嘴猴和周窑的顾虑,也听到了许不详藏不住的爱意。后来王乙的钱被抢、人被打,她心如明镜。 许不详爱她。 爱这个千疮百孔、不可一世、自私自利的她。 第30章 三十只小白驹 “喂,潇潇,楼下呢,起来没?” 周六的天气微凉,阳光透过窗帘缝钻进来,床上的人迷迷糊糊举着手机,挂了电话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拉开白色蕾丝窗帘往下望,穿红衣服的万琳正使劲朝她那间小屋挥手,不管她能不能看清,热情得像团火。 “可算下来了,我的宝。”万琳递过一杯豆浆和两个青菜包。方潇坐进副驾驶,慢慢喝着——这么多年的友谊,彼此爱吃什么、厌什么,早就摸得门儿清。纯白的手磨豆浆温温的,没一会儿就暖了胃,两个青菜包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昨天睡得晚。”她说着,鼻尖轻轻叹了口气。 万琳调着后视镜,余光瞥见她脸色不算红润,赶紧找话题:“潇潇,你还记得班上那个胡音不?就往我头发上倒珍珠奶茶的那个,听说嫁了个家暴男,最近正打离婚官司呢!” “对了,盛西跟我说,她哥盛廓打算在咱们这儿发展……” 话没说完,副驾驶的人已经闭了眼,像睡着了。万琳放慢车速,给房产销售发信息说晚点到。 车很快到了看房的小区外,万琳找了地下车库停好,没叫醒方潇,轻手轻脚下车想买两瓶水,刚走到出口就撞上个人。 她嗤笑一声:“我当是哪个跟踪狂,原来是我那坟头长了三寸草的前男友。” 周窑显然早有准备,脸上没什么波澜:“聊聊?” “哟,大妹子,还真是你?”背后传来熟悉的惊讶声。方潇回头,是许久未见的大嘴猴和项叔。两人曾对她有恩,在学校附近的公交站遇上不算稀奇。她腼腆地笑了笑:“项叔,大嘴哥,这是去哪儿?” “老头子头疼犯了,让大嘴猴陪我去医院看看。”项叔依旧笑得慈祥,“车胎前段时间坏了,过来拦出租车。” 方潇跟两人寒暄几句,右脚刚踏上公交车前门,司机和乘客都因她的犹豫望过来,场面有点僵。 “大妹子,许哥他……是有苦衷的。”大嘴猴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 苦衷?活在这世上,谁没点苦衷?许不详的苦衷是孤苦飘零,她的苦衷难道就少了?可这能成为他放弃学业的理由吗?她曾以为,他们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 公交车“呼啸”而去,方潇收回脚,站在站台上等大嘴猴往下说。没人看得出她微红的眼眶后,心里早已山崩海啸——她不想琢磨许不详的苦衷,自己的生活已经够焦头烂额了。考上好大学,拿奖学金,永远离开宁都,才是她该走的路。 高三那年,方潇被调到一班。背着书包离开十八班时,背后的目光有羡慕,有不屑,全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书包沉甸甸的,装着书和试卷,万琳拉着她的手红了眼:“潇潇,以后不能常找你问题了。” “就隔一个楼层,随时来找我。”方潇笑得淡,却藏着真心。 盛西把一盒一看就很贵的曲奇塞进她怀里:“我哥带的,嘱咐我必须给你。要不是我是你‘宝’,估计一口都捞不着。”语气里带着小女生的娇俏和埋怨。 万琳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她——她们总小心翼翼护着方潇那点脆弱又珍贵的自尊。 方潇在一班熬过了最魔鬼的一年:睁眼背单词,睡前脑子里还在解函数题。 一束强光从车窗外扫过,照亮了车内熟睡的脸。方潇睫毛动了动,睁开眼,晶莹剔透的眼珠映着光。刚关上车门,就撞见一男一女在亲热,刚想躲开,眼尖地发现女方是万琳,男方竟是周窑。 周窑一米八五的个子(据万琳说),双手用力抓着万琳的手臂,嘴唇几乎是“啃”在她脸上。方潇愣了愣——这两人居然旧情复燃了?关键万琳还有对象啊! 她重重咳了一声,果然,两人瞬间分开。 一记响亮的巴掌声响起,方潇都觉得像打在自己脸上。 “啧,没手下留情啊。”人走后,方潇靠在车门上打趣。 万琳的嘴又痛又热,脸通红,裸露的脖子上还留着几颗鲜艳的草莓。她喘着气,嘴里全是骂周窑的话:“这人是大黑熊托生的吧?说两句就上手,跟要吃了我似的……” “脚踏两只船,不太道德哦,琳琳。”方潇交叉着手臂,笑得一脸“我懂”,就差把“渣女”俩字写在她脸上。 “什么船不船的,前几天就跟前夫哥分了。”万琳嘴上不在意,眼里却藏着点愁。“前夫哥”是短视频里认识的,方潇见过几次,温柔贴心,可万琳跟他在一起时,总透着股陌生。 她早猜到,万琳忘不了周窑。毕竟遇见过那样孩子气却炙热的少年,谁能轻易放下? 她自己也一样——忘不了那个突然闯进她灰暗青春里的人。 忘不了许不详。 方潇没想到,拿到房产证的第二天,就被“吸血鬼”母子找上门。前几天看了几十套房,在姐妹俩磨破脚的坚持下,终于敲定一套洋房小二室。装修公司还没进场,设计二组正在会议室挨训,门口行政小姐姐的叩门声突然打断了周总的训话。 “周总,楼下有两个人找方组长。”行政小姐姐一脸为难,怯生生的。 谁不知道周总开会时最讨厌被打扰?众人默默吸了口凉气,等着看好戏。 “今天才来的?不知道公司规矩?要不要回去抄十遍再来上班?”周总怒吼,设计组的小姑娘们吓得不敢出声。 “周总,那两人说什么也不走,保安一赶就躺在地上耍无赖……”行政小姐姐快哭了,嘴瘪着。 方潇的肩胛骨止不住发颤,站起身平静道:“周总,不好意思,我去处理一下,十分钟就好。” 楼下大厅,三四个保安围着两个人。年过半百的妇女抱着包袱在地上打滚哀嚎,一见方潇从电梯出来,像装了定位似的,扯着嗓子喊:“招娣!招娣!”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凌迟着她的神经。方潇扫了一眼,妇女身边的小男孩灰扑扑的,是她那个妈宝男弟弟的儿子——衣服皱巴巴的,显然赶了远路。 保安一见她下来,赶紧客气地“请”她去别处解决私事。 “招娣,我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妈了。”母亲的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再不是什么美人,语气里带着委屈。 包间里,方潇给侄子夹了块热乎的排骨,细心挑干净碎骨,脸上没什么表情——母亲总说看不懂这个女儿。 “我没钱。”方潇淡淡开口,“前几天刚买了房,遗嘱都立好了。你打死我,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她胃口倒是不错,好像没被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影响,心里却像堵了块石头。负面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她抽空给周总发信息请半天假,知道回去少不了一顿批。 母亲一听,难听的话全涌了出来:从小时养她花的一分一毫,到这些年被父亲家暴的点滴,全倒了个干净。 还好是包间,要是在大堂,方潇真可能把排骨汤泼她头上。 “你以为我容易?要不是我劝你爸,你能上高中?要不是我拦着,你那同学早被你爸打死了……” “什么同学?”方潇猛地抬眼,眼里满是震惊。 母亲这才后知后觉说漏了嘴,双手交叉着捂住嘴,包间里瞬间安静。连小男孩都睁着圆鼓鼓的大眼睛,来回瞅着她们。 “我……就是……你爸知道你跟个小男生谈恋爱,私下找过他几次,没什么大事……” 方潇手里的筷子突然变得刺手,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停了。她瞳孔微微放大,猛地想起地震前,许不详身上、脸上那些来历不明的伤,想起他看她时,眼里藏不住的怜惜和无奈——那是心疼,也是无能为力。 母女关系是什么样的?方潇偶尔会想。小时候她也感受过母爱,可那点微薄的温暖,早被仇恨冲散了。 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进来。小男孩伸向排骨的手收了回去,场面一度尴尬。 方潇偏过头眨了眨眼,压下眼里的涩,给侄子夹了块最大的排骨,轻声说:“吃吧,小心骨头。” 这么温柔的人,命运却从没对她温柔过。难缠的原生家庭,走散的恋人,不顺的工作……像一座座山压着。可生活刚有点起色,这些烦心事就又冒出来,给她“惊喜”。 嘴上再狠,方潇还是给母亲和侄子开了间路边小宾馆。交了首付后,她身上没剩多少钱,却给母亲发信息请了半天假——知道回去大概率要面对“腥风血雨”。 “再逼我,大不了一起从V市顶楼跳下去,谁也别活。”狠话撂得比谁都硬,买的车票却是商务座。 她没车,从宾馆出来赶地铁,到公司楼下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周开罗正好从大老板办公室出来,脸色难看,显然刚挨过训,迎面就撞见她这个“撒气桶”。 “方潇,最近吃了熊心豹子胆?”周开罗的目光上下扫着她,不怀好意,“昨天开会早退没算账,今天又迟到?没被扣过工资,想挑战设计部权威?” 设计二组没人不跟方潇交好,连楼下前台都一口一个“潇潇姐”叫得甜。一个跟着方潇实习、还在试用期的小姑娘站起来替她说话:“周总,潇潇姐可能有急事……”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谁不知道当初选设计部主管时,所有人都看好方潇——年轻、漂亮、有能力。最后却只给了个二组组长的位置,大家都替她抱不平,当事人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心态好、情绪稳,成了设计部给方潇新加的标签。 周开罗本就想为难她,见有人替她出头,连带着小姑娘一起批:“你是嫌试用期太长,想提前走?” 方潇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这点风雨,算不上什么。 第31章 三十一只小白驹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方潇站在周开罗的办公室里,微微低着头。透过玻璃窗,外面的人只能看见周开罗趾高气扬地坐在办公桌后,而他们的组长却始终沉默不语。 "这周扒皮有什么本事?不就是靠溜须拍马才爬上去的,现在倒神气起来了!"组里的同事看不过眼,都围在实习生小姑娘身边安慰着。 刚出校园的小姑娘哪经历过这种场面,早就哭得梨花带雨。"别往心里去,社会就是这样,什么人都能当领导。"戴眼镜的同事说着,突然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今天还有大客户要来视察。" 众人一听,赶紧安慰几句就散了。 方潇从办公室出来时,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经过工位时,一只白皙的手递来带着清香的纸巾。抬头望去,是那个跟了她两个月的实习生。小姑娘自己眼泪还没擦干,却先想着安慰她。 "好好工作。"方潇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这几个字。静默片刻,她抬手轻轻拭去小姑娘脸上的泪痕,"以后别冲动,在这个社会,话语权永远掌握在有权力的人手里。" 这话说得太直白,方潇有些后悔。小姑娘还没毕业,不该这么早让她看清现实的残酷。 "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没能力的人能上位。"没想到,小姑娘的回答干脆利落。 午休时,方潇点了两份寿司,还特意加了一杯奶茶,悄悄放在实习生桌上。小姑娘从洗手间回来,看到桌上的奶茶还以为是哪个男生送的,脸颊微微泛红。 方潇用余光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上扬。 还好,这世界还保留着一些美好。 傍晚六点,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美得让人心醉。 设计二组组长的办公桌上堆满了资料。方潇敲完最后几个字,伸了个懒腰正准备下班,却被路过的总经理叫住。 原来是有个饭局。方潇刚放松的心情又紧绷起来,无奈地去洗手间补了个妆,和周开罗一起赴约。 因为不习惯穿高跟鞋,方潇改穿了平底小白鞋,结果又被周开罗冷嘲热讽,说她不像个职场精英。 疯狗咬人,可以还击,但要讲究方法。 饭局上大多是熟面孔,只是主座空着。方潇有些好奇,在众人阿谀奉承的间隙,不时望向门口。 就在她兴趣渐失,指尖无聊地摩挲着杯壁上的水珠时,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出现在门口,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方潇一边起身一边打量,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居然是盛廓?不过想想也正常,做设计这行,总要和各行业打交道。 一轮寒暄过后,轮到方潇敬酒时,周开罗竟要她把剩下的半瓶酒一口气喝完。 方潇强压怒火,正想着这半瓶酒下肚还能不能自己回家,手还没碰到酒瓶,就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拦住。 "周总,强人所难,有失风度吧?"男人年纪不大,背后却是盛氏集团的雄厚资本。盛氏产业遍布各行各业,最近又进军手机制造业,股价节节攀升。 在这种场合,女性往往是被调侃和戏弄的对象。盛廓的直接让周开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总经理赶紧打圆场。作为老板,他需要平衡下属关系,让他们为公司创造最大价值。周开罗斤斤计较的性格他心知肚明,但在甲方,尤其是盛氏小公子面前丢脸,让他很不痛快。 盛廓一开口,气氛立刻微妙起来,所有人都在猜测他和这个冷静自持的女孩是什么关系。 几个会说话的很快活跃了气氛,酒局又恢复了热闹。 方潇被烟味熏得眼睛疼,去洗手间回来时,看见男人倚在光可鉴人的墙边。他右腿微曲,脚抵着墙面,手里握着手机,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多半是工作上的事。方潇知道,他在等她。 这次偶遇,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她轻轻眨眼,将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在盛廓挂断电话的瞬间走上前去,声音平静中带着酒后的微醺:"盛廓,谢谢。" 听到这声道谢,盛廓悬着的心才放下。他最怕这女人开口就是让他离远点,完全不顾及他人感受。 "不客气。"他不知该说什么,但追求方潇这样带刺的玫瑰,需要时间和耐心。只要多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总有融化她的一天。 散场时,盛廓主动提出送她回家。一群人站在门口寒暄,嘴上说着改天再聚。方潇只犹豫了一秒,就重重地点头。她很清楚,这样会让老板和周开罗以为盛廓对她有意思,以后的日子或许会好过些。 果然,第二天周开罗破天荒地对她露出谄媚的笑容。方潇有时很佩服这些在职场上八面玲珑的人,又不得不告诉自己:存在即合理。 小实习生似乎听到了风声,毫不避讳地吐槽这些人势利眼。方潇淡淡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丝绒礼盒递给她。 是一条闪闪发亮的细手链,正是小姑娘喜欢的款式。实习生开心得直跺脚,甚至抱住她亲了一口。虽然口红印花了一两分钟才洗干净,但脸颊上残留的温度却一直暖到她心里。 没有了刁难,时间如流水般飞逝。 半年后,方潇的新家装修完毕,处处都是她精心设计的痕迹。交房那天,盛廓和万琳一起来为她庆祝。一束热烈的红玫瑰在她怀中绽放,衬得她肌肤如雪。 连万琳都悄悄在她耳边开玩笑:"不如从了盛廓?" 她罕见地没有反驳,表情依然淡淡的。万琳敏锐地察觉到,好姐妹的眼睛不再明亮,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只有在听说她决定给周窑一个机会时,方潇眼中才闪过一丝欣喜:"琳琳,周窑很好。" 可明明说的是周窑,万琳却觉得,许不详这个人从未真正从潇潇的生活中消失。自从地震那年许不详突然退学,方潇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两人倔得像两头牛。 作为方潇最好的闺蜜,万琳甚至想过把许不详绑来,系上大红蝴蝶结送到她床上。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她叹了口气,给周窑发了条信息,约好晚上一起吃饭。 送走两人后,方潇又回到新家。考虑到甲醛问题,至少要一年后才能入住,所以三人只是简单吃了顿便饭。 房间里连换洗衣物都没有。方潇伏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几分钟后将写好的信纸塞进信封,郑重地在封面写下"推荐信"三个字。 她缓步走到落地窗前,推开窗户。风迎面吹来,拂乱每一缕发丝。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饭菜香钻入鼻腔。 方潇闭上眼睛,猜想这应该是楼下那一家三口的晚餐。在电梯里,她经常遇见他们——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个圆眼睛的小男孩。 男主人眉角也有一道疤,每次相遇,方潇都忍不住想起某个人。 有次她脱口而出:"你眉上的疤很像我一个故人。" 男人尴尬地笑笑,不敢在妻子面前接话。 方潇抱紧双臂,关上窗户回到房间。环顾四周,她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从记事起,她就叫方招娣,活在弟弟的阴影下。她孤独无助,却又坚强勇敢。如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阳光刺得眼睛发疼才起身,走到飘窗边脱下平底鞋,整齐地摆放在门前。 深夜十一点,夜空中繁星闪烁。 温度骤降,狂风卷着洁白的窗帘扑在她脸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窗帘拨开。 她踏上飘窗,将头探出窗外。高处的清新空气让她的思绪格外清晰。 十七岁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宁都。二十七岁时,她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好想许不详啊。 第32章 三十二只小白驹 方潇升职在意料之中。 靠那封推荐信转正的实习生晓漫,对她感激得很,整天黏在她身边,嘴甜得像抹了蜜。一来二去熟了,方潇索性把自己攒的工作经验、磨出的技巧,都手把手教给了她。 “当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有同事打趣她不留心眼。 方潇只笑:“我亲手养出的玫瑰,身上总归带着我的影子。” 为了谢她把自己从“路边野花”养成“温室玫瑰”,晓漫软磨硬泡了好几天,总算说动了从不参加团建的方潇,答应周末跟大家去郊区山庄。 周六这天,方潇穿了身宽松的运动套装,一行人准时到了山庄。有人钓鱼,有人烧烤,晓漫被殷勤的追求者缠得打情骂俏,热闹得很。方潇想找个清静处,刚走到院子里,脚步忽然顿住。 暮色正漫过山庄的青瓦白墙,她抬手想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视线却撞进一道熟悉的身影里——石阶下停着辆黑色雷克萨斯,车门边倚着的男人正低头看手机,风掀起他深黑衬衫的袖口,露出腕骨上那道狰狞的疤。 男人似有感应地抬头,手机“啪”地落进裤袋。他站在那里没动,远山的轮廓把他衬得格外清晰,眼底的错愕像投石入湖,荡开一圈圈涟漪,最后沉淀成某种复杂的温柔。 “你怎么在这?”方潇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了音。 他喉结滚了滚:“来谈事。”顿了顿,补了句,“没想到是你。” 山风卷着草木气掠过,吹乱她颊边碎发。远处厨房飘来饭菜香,混着夏末最后一缕蝉鸣,把这场重逢烘得有些发烫。 方潇回到饭桌时,指尖还在发颤。太突然了,最近总撞见旧人,偏偏这次是他。她瞥了眼手机日历,宜忌那一栏写着“宜出行”,倒像是某种说不清的预兆。 他该过得很好吧?那辆雷克萨斯过百万,他身上的行头也看得出不菲,再不是当年那个泡在堕落街网吧的少年了。 “潇潇姐,发什么呆呢?”晓漫凑过来,小声问。 “没事。”方潇淡声应着,指尖划过冰凉的杯壁。 饭后众人张罗去旁边的猴山,方潇攥着半袋花生刚拐过石阶弯,头顶“簌簌”落下几片碎叶。仰头时,一只金毛小猴正蹲在枝桠上,黑葡萄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袋子,尾巴像小鞭子似的甩得欢。 “馋鬼。”她笑着抛去一粒花生,小猴敏捷接住,腮帮子鼓成小圆球。周围树丛里顿时窸窸窣窣响,七八只猴子从石缝、树干后探出头,有的扒护栏荡秋千,有的蹲路牌上挠痒,一双双眼睛全黏在她手上。 石阶很陡,她扶着冰凉的岩壁往上挪,脚下偶尔打滑,总能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嘲笑”。有只胆大的老猴跳下来,蹲在她前两级台阶上,爪子朝她掌心摊开,喉间“呜呜”地撒娇。方潇被逗笑,刚递出花生,那老猴却顺着她胳膊溜到地上,叼走最后一粒花生,蹿回树上时还冲远处做了个鬼脸。 她顺着猴子的视线回头,许不详正斜倚在观景台栏杆上,手里转着瓶矿泉水,眉梢挑得老高,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戏谑:“方大设计师改行喂猴了?业务拓展得够野。” 阳光把他的衬衫晒得发亮,裤脚沾着点泥,比写字楼里西装革履的样子多了几分野气。 方潇没接话,伸手想把肩上的落叶拍掉。他走过来,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空花生袋,指尖擦过她手背时顿了顿:“小心点,这群猴精得很,上次见个姑娘被抢了包,追着咬了半座山。” “你怎么在这?”方潇拍掉手上的碎屑,瞥见他鞋边沾的草籽,“跟踪我?” “偶遇。”许不详把空袋扔进垃圾桶,抬眼时眼底带点笑意,“你信吗?” 方潇睨他一眼,山风把他的话吹得散了些,混着猴子的叫声,倒有种奇异的热闹。她看着他额角的薄汗,忽然想起记忆里的许不详——那时他一头张扬的金发,常年套着黑色oversizeT恤,胸前银链晃得人眼晕,往圣尊网吧一站,“堕落街第一”的名号响当当。 “调查我?”她一语戳破。 许不详被说中,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周窑和万琳提过一嘴。”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让人生气。他见过周窑和万琳,万琳居然半个字没跟她说。 正想着,同事们追了上来,见她和陌生男人说话,有人好奇地问:“方经理,这位是?” 众人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像要看出朵花来。 “同学。” “朋友。” 两声回答同时响起,众人顿时唏嘘。晓漫最先反应过来,打圆场:“潇潇姐,我听说那边有野鸭子,我们去看看!你们……继续聊!” 机灵的人们迅速散开,留下两人站在原地,气氛忽然变得诡异。 “我先下山了。”方潇语气冷淡,低头数着石阶上的裂纹往前走,刻意绕开他半米远。可猴山上除了猴子的嬉闹,就只剩她砰砰的心跳声。刚走出两步,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道攥住。 她浑身一僵,回头撞进他微沉的眉眼。许不详的指腹带着爬山后的薄茧,力道不算重,却像道铁环似的挣不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过来,烫得她手腕发麻。 “放手。”方潇想抽手,他却往回带了带,两人距离瞬间缩到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的细小尘埃。 “就这么走了?”他声音压得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我们只是同学?” 山风卷着树叶在脚边打旋,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她被攥住的手腕上,力道松了松,却没放。 方潇没来得及应声,手背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低头时,方才那只老猴正龇牙咧嘴地蹲在旁边石阶上,爪子上沾着点殷红的血珠——她手臂内侧被划开道细红的口子,血珠顺着皮肤往下滚,在米白色袖口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 “操。”许不详低骂一声,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陡然收紧,另一只手飞快撩起她的袖子。指尖触到伤口时,他明显顿了顿,眉峰瞬间拧成疙瘩,眼底的玩笑神色全散了,只剩下沉下来的愠怒——不知道是气猴子,还是气她不小心。 “别动。”他声音发紧,从口袋摸出纸巾,叠了好几层按在伤口上。动作不算轻柔,甚至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强硬,可方潇没再挣扎,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混着远处猴子的尖叫,在耳边嗡嗡作响。 血很快透过纸巾渗出来,他眉头皱得更紧,干脆用指腹按住伤口,抬眼时目光里满是掩不住的关切:“疼吗?” 方潇盯着他的眉眼,眉骨处的疤痕似乎浅了许多。这道从眉骨到太阳穴的疤,像划在时光上的刻痕,一边是那个浑身是刺、染着金发、套着黑色T恤、胸前银链晃眼的少年,一边是如今隔着玻璃幕墙、身上带着清冽雪松味古龙水的许不详。 再不是当年那件洗得发白的黑T恤味了——混着烟草和阳光晒过的汗味,隔着半条街都能闻见的、属于少年的张扬气息。 第33章 三十三只小白驹 窗外的月光漫进半开的窗帘,在被单上投下一道浅淡的银痕。方潇侧躺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凉的布料,思绪却像被什么轻轻勾着,飘回了那座爬满阳光的猴山。 那天的风里都带着草木的腥甜,许不详走在她前头半步,背影被晒得发亮。被子里的空气渐渐变得温热,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原来有些瞬间,真的会像猴子藏果子一样,悄悄在心里存很久。 方潇过了两天神仙日子,窝在家里吃外卖刷剧,周一一早便接到出差的通知,她带着晓漫一起买了最近的班次就去了上海。 这次是去敲定甲方爸爸的设计要求,顺产拜访一下在上海的客户。四天下来,方潇和晓漫几乎要累晕。 趁着工作间隙,两人到了外滩看风景。 晚风卷着黄浦江的潮气漫过来,吹得方潇耳边的碎发轻轻打晃。她和晓漫并肩倚在防汛墙上,面前是外滩的万国建筑在暮色里渐次亮起灯,尖顶与廊柱被暖黄的光勾勒得像一幅流动的油画。 “你看那栋楼的尖顶,”晓漫抬手往前指,指尖掠过一片璀璨的光晕,“以前看都是在电视上,手机里,哪有现在清楚。”她的声音里带着点雀跃,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子。方潇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和平饭店的绿色穹顶正反射着对岸陆家嘴的霓虹,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宝石。 江面上过了艘游船,彩灯在水波里漾开细碎的金鳞。晓漫忽然掏出手机,举到两人中间:“来,拍一张。”方潇下意识地往她身边靠了靠,肩膀抵着肩膀,能感受到对方毛衣上柔软的触感。快门按下的瞬间,晚风恰好掀起晓漫的围巾一角,扫过方潇的脸颊,带着点淡淡的香味。 身后的人群偶尔传来笑闹声,卖花姑娘的篮子里飘来晚香玉的甜气。方潇看着照片里两人被灯光映得微微发亮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风景之所以难忘,或许不是因为眼前的璀璨,而是身边有个人,能和你一起数完对岸大楼上闪烁的每一盏灯。 “潇潇姐,”晓漫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里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你……你为什么会选我啊?”她抬眼望过去,睫毛在外滩的光线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公司里那么多实习生,有的是名牌大学的硕士,朋友圈里发的照片个个像杂志模特,还有的家里人脉广得很……我怎么想,都轮不到我呀。” 方潇正低头神游,闻言抬眸看她,嘴角漾开一抹温和的笑意,指尖在栏杆上轻轻敲了敲:“或许……是因为我们很像吧。” “像吗?”晓漫眼睛瞪圆了些,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肩膀,像只受惊的小鹿,“潇潇姐你是部门里的骨干,做事又利落又漂亮,我跟你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单说长相,我这塌鼻梁小眼睛的,哪里有半分像呀?” 方潇被她这副较真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拧开矿泉水瓶抿了口水,才慢慢道:“谁跟你说,像就一定得是外表?”她放下瓶子,目光落在晓漫脸上,认真得像是在盘点一件珍贵的宝贝,“我记得你上次为了帮保洁阿姨澄清被错怪的事,敢跟客户据理力争;记得你整理的报表永远比别人多标三个备注,就怕后续接手的人看不懂;还记得你第一次独立做汇报前,躲在茶水间背稿子,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却还是坚持练到凌晨——” 她顿了顿,看着晓漫渐渐泛红的脸颊,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这些善良、正直,还有藏在腼腆底下的那股韧劲,都是你的优点” “原来……原来我有这么多优点啊?”晓漫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脸颊却悄悄爬上两抹粉霞,连耳根都透着点热意,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 回北城的前一天下午,方潇和晓漫拐进了南京西路那家亮堂的轻奢店。落地窗外的梧桐叶被晒得透亮,店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店员正轻声细语地给客人介绍新款丝巾。 方潇在摆件区转了两圈,指尖拂过一排印着复古花纹的骨瓷杯,最终挑了对奶白色的情侣款,杯沿描着细细的金边,杯身上各画了半只衔着橄榄枝的和平鸽,合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一对。 转身又去了食品区,拣了几盒包装精致的蝴蝶酥和杏仁排,都是上海老牌子的特产。“部门那帮小家伙总念叨我出差不带好吃的,这次得让他们解馋。”晓漫在一旁帮她数着数量,指尖划过铁盒上烫金的老字号logo,笑着说:“这下回去,潇潇姐是全部门最受欢迎的人了。” 正准备去结账时,方潇的目光忽然被柜台角落里的陶瓷玩偶吸引住了。那是两个穿着民国学生装的小人,女玩偶梳着齐耳短发,男玩偶则是利落的平头发型,眉眼画得格外传神——挺直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嘴角,连眼角那颗不明显的小痣都像模像样。 像,太像了。 方潇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起来,指尖触到陶瓷冰凉的质感,心跳却莫名快了半拍。她对着男玩偶看了又看,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从前那人舒展着眉听她讲话的样子,连那点藏在严肃底下的温柔,都仿佛被这小小的瓷像复刻了下来。 “潇潇姐,看中这个了?”晓漫凑过来问。 方潇回过神,指尖在玩偶的衣角上轻轻蹭了蹭,最终还是把它放回了原位。“没什么,”她若无其事地推了推购物篮,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仓促,“就是觉得……挺可爱的。” 玻璃柜台映出她微微发烫的脸颊,她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好像身后那对陶瓷小人的目光,能把她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心思,都看得明明白白。 高铁钻进隧道的瞬间,车厢里的光线猛地暗下来,方潇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两下,微信界面停留在和许不详的对话框,对话框空空荡荡,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她抿了抿唇,退出来点开万琳的头像,对方果然又发来一长串语音,红点点缀在对话框里,像一串沉甸甸的省略号。方潇点了转文字,密密麻麻的解释扑面而来——无非是周窑那天在她面前哭红了眼,半跪在地求她瞒下那件事,说怕方潇知道了更生气。她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敲了个“知道了”,发送时莫名觉得有点没劲,连带着窗外掠过的田埂和水洼,都显得灰蒙蒙的。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微微蹙着的眉。许不详来北城的事,终究是没告诉她。方潇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出神。是了,换作谁听了那句“就此别过,再也不见”,心里会不扎得慌?那天在宁都的雨里,她把话说得那样绝,像把两人之间的路生生劈断了一道沟。 可当时的她,眼前分明只有一条路可走——走出那个困住她的地方,像溺水的人拼命往岸边划。如今想来,那些决绝里藏着多少身不由己,他未必懂。 隧道口的光涌进来,瞬间照亮车厢。方潇忽然握紧了手机,指腹在许不详的头像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车窗外的天空渐渐放晴,云絮白得像棉絮。她忽然很确定,这一次,不管前面有多少岔路,她都想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原来在意这件事,早已在心里悄悄发了芽,长成了连自己都惊讶的模样。 或许,该由她先迈出那一步了。 出站口的人流像潮水般涌来,方潇和晓漫挥了挥手,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熙攘里,才转身往停车场走。远远就看见万琳从一辆白色轿车里探出头朝她挥手,手里还拎着个印着奶茶店logo的袋子,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潇潇,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万琳把方潇往车里塞,献宝似的递过一杯热芋圆:“刚买的,还热乎着呢。这次的事是我们不对,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啊——”话没说完就被周窑在胳膊上拐了一下,他自己接过话头,语气里带着点愤怒:“是我,都是我不好,当初死活拦着不让琳琳告诉你许哥的事,要罚罚我。” 车子缓缓汇入车流,方潇搅着杯子里的芋圆,没应声。周窑搓了搓手,没话找话地开了口,声音却渐渐沉了下去:“你别怪琳琳,真的是我不让她说的。你那时候在宁都八中,总有些不长眼的小混混们找你麻烦,你以为凭你那点脾气,能安安稳稳读完高中?” 他瞥了眼后视镜里方潇的表情,继续说道:“许哥那时候跟疯了似的,为了你跟人在巷子里打架,胳膊被划了大口子都不吭声,转头还去给你买你爱吃的。” 万琳在旁边使劲拽他的衣角,还给他使眼色,嘴型无声地说“别说了”,周窑却像是没看见,喉结动了动,声音更低了:“我记得你毕业后没多久,有天下午,你爸突然找到堕落街,在网吧门口堵着许哥,说了好多难听话……具体的我没听清,但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你爸骂得有多难听。” 车厢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很沉,只有空调出风口偶尔送出声。“后来许哥进来,脸白得像纸。没过半小时,警察就来了,说你爸出事了,把许哥带走问话。”周窑的声音带着点发涩的沙哑,“虽然最后查清楚,是你爸自己骑车太快,在下坡的时候没刹住车,撞上了迎面来的大货车……可堕落街那帮人嘴碎,传着传着就变了味,说许哥是杀人犯,把人逼死了。” 方潇握着奶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壁的温热烫得她指尖发麻。 “许哥从警局出来后,第二天就收拾东西走了,谁都没告诉。”周窑叹了口气,“他就那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再后来的事,我也真不知道了。” 车子驶过一个路口,红灯亮起时,方潇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觉得眼眶发涨。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宁都时光,那些她以为早已模糊的片段,原来都被另一个人,用沉默和伤痕,悄悄托举着。 方潇望着车窗上凝结的水汽,指尖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划着圈。怎么会不知道呢?母亲那些欲言又止的叹息,邻里闲聊时突然压低的声音,早就在她心里刻下了模糊的影子——那些混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总归是和许不详脱不了干系的。 她想起那时总在他身边念叨,皱着眉抢下他手里的烟,微红着眼眶说“别再打架了好不好”。她多希望他能把拳头收起来,把心思放在试卷上,和她一起攒够离开宁都的车票钱。可每次看到他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纱布,听到别人说“许不详跟人动了手”,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涩。 那些打架的缘由,她隐隐约约猜得到。是有人在走廊里堵她说她难听的话,是有人在黑板上写她的坏话,是有人趁她不注意掀了她的课本……他挥出去的每一拳,原来都带着护着她的意思。 可后来呢?后来他只读了高中就没再往下读,是早早进了社会摸爬滚打吗?是在哪个工地上扛过钢筋,还是在哪个夜市里守过摊位?才变成如今这样,话不多,眼神里藏着她读不懂的沉郁,连笑起来都带着点疏离的模样。 正想得发怔,旁边的周窑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许哥这次回来,其实一直挺犹豫的。” 方潇猛地回神,看向他。 “他说他怕你还像以前那样,不想看见他。”周窑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点无奈,“他总觉得,是自己没走你希望的那条路,配不上……”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转而道,“他现在在建筑公司,来北城是公司正常调动,其实我知道,他早就知道你在北城,只是……他没敢告诉你,怕你觉得烦。” 车窗外的霓虹透过水汽映进来,在方潇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小树林把她护在身后的少年,衣服上沾着烟灰,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如那般,连想靠近的方式,都带着点笨拙的小心翼翼。 第34章 三十四只小白驹 周窑识趣地自行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万琳和方潇。暖黄的床头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夏夜的虫鸣。 万琳局促地坐在床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看着方潇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礼盒,丝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这份心意越真诚,她内心的愧疚就越发强烈。 "潇潇..."万琳突然抓住方潇的手腕,声音里带着哽咽,"你揍我一顿吧!不然我心里难受得像被石头压着..." 方潇先是一愣,随即被她这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逗笑了。她反手握住万琳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对方微凉的指尖:"说什么傻话呢,我哪舍得打你。"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真的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真没事?"万琳抬起眼,借着灯光仔细打量方潇的表情,试图找出任何强颜欢笑的痕迹。但方潇的眼睛清澈见底,嘴角的弧度温暖而真实。 "快去洗漱吧,水我给你放好了。"方潇推了推她的肩膀,语气轻快得像往常一样。 夜深人静,两人并肩躺在床上。万琳听着方潇讲述旅途中的趣事,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不知何时,耳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声。 万琳侧过身,借着月光凝视方潇的睡颜。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样毫无防备的模样让万琳心头一软,忍不住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确认方潇已经睡熟后,万琳轻手轻脚地摸出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给周窑回了信。 --- 方潇站在落地窗前,望着城市璀璨的夜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边缘。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暖不了她心里那个空落落的角落。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一次,她要跟随自己的心走。 那些年和许不详错过的时光,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再也寻不回来了。每每想起,胸口都会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今后的日子,她不想再留下任何遗憾。 "该怎么办呢..."方潇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徘徊。她当然还在生气——气他这么多年杳无音信。 办公室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完成最后一份设计图后,方潇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拿起手机点了两杯咖啡。 "晓漫,这杯给你。"她把其中一杯递给助理,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另一杯上。 对话框打开又关闭,方潇咬着下唇反复斟酌措辞。他们之间早已不是可以随意问候的关系,公司没有业务往来,她甚至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所有可能的借口都显得那么刻意,就像她此刻躁动不安的心跳。 "叮——" 微信提示音突然响起,惊得她差点打翻咖啡。万琳的消息跃入眼帘: 【这周四,周窑过生日,潇潇你要来吗?】 方潇的手指顿住了,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周窑的生日,许不详一定会出席。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呼吸都变得轻快起来。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奇妙,当你苦苦寻找时毫无头绪,却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为你打开一扇窗。 "当然要去。"她飞快地回复。 --- 周四傍晚六点整,暮色刚刚笼罩北城。 方潇提前三小时就完成了手头的工作。 万琳的小破车准时停在了公司楼下。车窗降下,闺蜜吹了声口哨:"哇哦,真漂亮,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数你聪明。"方潇拉开车门,裙摆擦过座椅发出沙沙轻响。她小心地抚平根本不存在的褶皱,心跳随着导航上缩短的距离越来越快。 "蓝色"饭店的VIP包厢比想象中还要奢华。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着香水、酒精和果盘的馥郁气息。大包厢里坐满了衣着光鲜的男女,水晶吊灯将香槟塔映得流光溢彩。 方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包。她很少参加这样的社交场合,平底鞋踩在厚实地毯上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不踏实。 跟大嘴猴和刀疤寒暄过后,方潇悄悄松了口气,挨着万琳坐在了长沙发的最边缘。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周窑身边那个突兀的空位——皮质沙发上凹陷的痕迹格外明显,像是一个等待被填满的缺口。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再次被推开。 北城入秋的夜风趁机钻了进来,带着几分凛冽的寒意。许不详就这样踏着风声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几乎要融进走廊的阴影里。 他穿着件挺括的黑色冲锋衣,拉链随意地停在胸前,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在包厢暖光下白得晃眼。微湿的刘海凌乱地搭在额前,像是刚被秋雨亲吻过。整个人透着股漫不经心的倦意,却又莫名让人移不开眼。 方潇的呼吸一滞。许不详抬眼的瞬间,她慌忙别过头去,假装对桌子上的果盘产生了浓厚兴趣。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却压不住胸腔里那阵突如其来的悸动。 万琳突然凑过来咬耳朵:"你俩这情侣装挺配啊。" 方潇这才惊觉自己今天选的也是暗色系。她红着脸去捂闺蜜的嘴,却听见周窑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许哥,就等你了!" 许不详低低应了一声,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角落。方潇感觉那视线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她裸露的肩头,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 觥筹交错间,众人轮番向周窑敬酒。方潇端着茶杯站在人群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角落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许不详被两个女生围着,其中一个染着栗色长发的女孩正举着酒杯与他轻碰。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方潇觉得那声音刺耳得很,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时已经见了底。 她向服务生示意,将新添的茶水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 茶喝多了的后果来得很快。方潇起身时,视线还黏在许不详身上,直到对方忽然转头,她才仓皇避开,险些撞到端着果盘的服务生。 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她泛红的脸颊。方潇用冷水拍了拍脸,却听见隔间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那个穿黑衣服的帅哥看见没?听说是周窑的发小。" "看着挺高冷的,没想到以前是个小混混?完全看不出来啊..." "人家现在可是华科建筑的副总!年薪这个数——"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惊叹,"听说是白手起家,从工地搬砖干起的。" "真的假的?那周窑怎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建筑公司高层和房产中介能一样吗?" 方潇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纸巾,直到它碎成屑末。她推门而出时,两个女生正对着镜子补妆,见到她立刻噤了声。 回到包厢,那个熟悉的位置已经空了。方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被人突然抽走了支撑。 "发什么呆呢?"万琳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转场去KTV,就咱们几个老同学。" 第二场的包厢小了许多,却显得更加冷清。大嘴猴和刀疤正在嘶吼着《我的好兄弟》,跑调的歌声震得玻璃杯都在轻颤。方潇缩在沙发角落,目光扫过每一个阴影处——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身影。 他大概先走了吧...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脏就像被无形的手攥住般难受。方潇低头摆弄着手机,屏幕亮了又灭,映出她失落的眉眼。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猛地推开。 许不详带着一身夜风闯了进来,发梢还沾着未干的雨滴。"抱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公司临时有事。" 方潇倏地抬头,胸腔里那只奄奄一息的小鹿突然活了过来,开始疯狂撞击她的肋骨。她急忙端起酒杯掩饰上扬的嘴角,却忘了里面装的是刚倒的热茶。 灯光昏暗的角落里,许不详懒散地靠在沙发上。冲锋衣不知何时敞开了,露出里面略显皱褶的白T恤。修长的手指搭在皮质扶手上,随着音乐节奏轻轻敲击。他微醺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却又好像穿透了那闪烁的画面,看向某个遥远的时空。 方潇偷偷打量着他滚动的喉结和松散的领口,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混不吝的少年,如今连醉酒的姿态都透着成熟男人特有的慵懒性感。 第35章 三十五只小白驹 酒过三巡,包厢里烟雾缭绕,啤酒瓶东倒西歪地散落一地。大嘴猴几个明显上了头,说话声越来越大,不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 刀疤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浓重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他一把搂住许不详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许不详微微皱眉。"许哥,你他妈真够狠心的,"刀疤的舌头已经有些打结,"说走就走,这么多年连个信儿都没有。哥几个还以为你..." "刀疤,你喝多了。"周窑伸手想拉开他,却被刀疤一把推开。 "别...别打岔!"刀疤红着眼睛,死死盯着许不详,"许哥,你跟兄弟说实话,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吃了多少苦?"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当年那件事..." 许不详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运气好,遇到贵人拉了一把。"尽管语气平静,但微微泛红的脸颊还是暴露了他也喝了不少的事实。只是多年的应酬让他练就了千杯不醉的本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从往事扯到近况。角落里,万琳已经靠在周窑肩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周窑小心翼翼地用外套裹住她,起身道:"许哥,琳琳醉了,我先送她回去。改天再聚。" 许不详看了眼腕表,时针已经指向凌晨。"是不早了,"他站起身,"都散了吧。" 就在这时,万琳突然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含糊不清地问:"那...谁送潇潇回去?"她的目光飘向角落里安静坐着的方潇。方潇今晚只浅酌了几杯,但白皙的脸颊也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大嘴猴和刀疤交换了个眼神,故意大声说:"我和刀疤顺路,我俩一起走!"说完还冲许不详挤了挤眼睛。 许不详无奈地摇摇头,修长的手指勾起桌上的车钥匙,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走吧,"他对方潇说,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我送你。" 来接他们的是公司的女助理,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一上车就甜甜地喊了声“许总”,转头又看向方潇,语气真诚地夸道:“这位姐姐好漂亮啊,气质真好!” 方潇礼貌地笑了笑,没接话。车内空间不算宽敞,她坐在后排中间,许不详在她左侧,女助理在副驾驶。一路上,女助理时不时回头和许不详聊几句工作上的事,声音清脆,偶尔还带点撒娇的意味。方潇插不上话,索性闭上眼睛假寐,可装着装着,竟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脑袋已经不知不觉歪到了许不详的肩上。她心里一惊,下意识想直起身,却察觉到男人并未推开她,甚至微微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方潇没敢动,睫毛轻轻颤了颤,继续装睡。 许不详垂眸瞥了她一眼,眼底情绪不明。今晚的饭局上,方潇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他不是没察觉,只是猜不透她的心思。 酒意未散,太阳穴隐隐发胀,胸口也闷闷的。等红灯时,前排的小助理贴心地递来醒酒药和矿泉水,声音轻柔:“许总,您喝点水,缓一缓。” 许不详接过,低声道了句谢。余光里,他察觉到身旁的女人似乎微微绷紧了肩膀,呼吸也轻了几分。 ——她这是……吃醋了? 夜已深,许不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吩咐小助理在附近酒店开了间房。他打算先送方潇回家,再折返去休息。 车停在小区楼下,夜风微凉。方潇的酒意已经散了大半,两人并肩走进电梯,密闭的空间里只有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 "你的助理挺聪明机灵的。"方潇突然开口,声音很轻。 许不详低垂着眼睫,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还行,我一手教出来的。刚来的时候连文件都理不清,现在倒是能独当一面了。"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相应楼层。许不详跟着她走到门口,看着她掏出钥匙开门。暖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他站在门外,语气平淡:"早点休息。" 正要转身,方潇忽然叫住他:"要不要进来喝杯水?"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钥匙扣,"我有话想跟你说。" 许不详顿了顿。理智告诉他该离开,可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玄关处。 这是个不大的单身公寓,但布置得很温馨。米色的布艺沙发上随意搭着条针织毯,茶几上摆着几本翻开的杂志,窗台上的绿植在夜风里轻轻摇曳。 方潇倒了杯温水递给他,玻璃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谢谢。"许不详接过,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一触即分。 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起来。 "当年,我爸私下找过你?" 方潇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许不详心上。他的目光定格在电视柜上那张泛黄的照片上——那是高中时代的方潇,穿着校服,笑容明媚得刺眼。 "找过。"许不详喉结滚动,玻璃杯在掌心沁出冰凉的水珠。 "对不起..."方潇的声音发颤,"我爸肯定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她太了解方强了,那个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会用怎样恶毒的语言来羞辱眼前这个人。 许不详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料到会听到道歉。"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嗓音沙哑,"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想再提起这些,更不会想见到我。" "怎么会?"方潇倏地转身,通红的眼眶里蓄满泪水。借着未散的酒意,那些在心底埋藏多年的话终于决堤:"许不详,我很想你..." 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抽噎着:"我知道自己很混蛋...需要你的时候就利用你,不需要了就扔在一边...我太自私了..." "那时候我拼了命想逃离宁都,逃离我的家庭..."她揪着衣角的手指节发白,"可当我真的过上了想要的生活,才发现...最重要的东西早就被我弄丢了..." 许不详胸口发紧,心脏跳得又快又疼。记忆里那个暴雨天格外清晰——方强撑着黑伞站在网吧门口,说他的女儿不安分,小小年纪就跟混混鬼混,甚至暗示他要钱要彩礼。那些刀子般的话语,至今仍能划开结痂的伤口。 可此刻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姑娘,那些委屈与不甘突然就淡了。当年他何尝没有食言?职校的混混三天两头来网吧找茬,逼得他不得不以暴制暴。说好要一起考出去的承诺,终究成了泡影。 "都过去了。"许不详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她湿漉漉的脸颊。那些年少时的遗憾与伤痛,此刻都化作了掌心温热的泪水。 方潇仰着脸看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她感觉到胸腔里沉寂多年的心脏正剧烈跳动着,像是要冲破肋骨的束缚。 这一次,她不想再退缩了。 许不详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下一秒,唇上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方潇仰起头,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生涩地贴上了他的唇。 那只是一个很轻的触碰,像蝴蝶短暂地停驻。她很快退开一点,呼吸微促,却仍固执地搂着他,湿漉漉的眼睛望进他眼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留下来好吗?" 这句话像一粒火星,瞬间点燃了许不详压抑多年的渴望。他喉结滚动,嗓音低哑:"你认真的吗?"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方潇没有回答,而是再次吻了上去。这个吻比刚才更深,却依然毫无章法。她紧张得牙齿不小心磕到他的唇,尝到一丝铁锈味。 许不详低叹一声,终于不再克制。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一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紧紧按进怀里。真实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告诉他这不是梦境。 她的唇比想象中更柔软,带着淡淡的酒香。许不详轻轻撬开她的齿关,舌尖温柔地探入,与她生涩地纠缠。方潇被吻得浑身发软,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领。 原来和心爱的人接吻是这样的感觉——像是整个人都要融化在他的气息里。 意乱情迷间,方潇的手滑到他的腰间,笨拙地去解他的外套。当她想进一步脱掉他的T恤时,许不详却突然捉住了她不安分的手,呼吸粗重地再次确认:"方潇,你认真的吗?" 他的眼神炽热而克制,仿佛在给她最后反悔的机会。 "许不详,我爱你。" 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轻却坚定,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告白都补回来。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许不详最后的克制。他眼底暗色翻涌,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带着她一起陷入柔软的沙发。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心跳加速的暧昧。 他的外套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在地,接着是T恤,露出精壮的腰身和结实的臂膀。许不详的吻从她微微红肿的唇瓣一路向下,在她白皙的颈间流连,又在她精致的锁骨处轻轻啃咬,惹得方潇一阵战栗。 方潇今天穿的暗色连衣裙将她衬得格外知性优雅,此刻却成了许不详最大的阻碍。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腰线游走,在摸到后背的拉链时停顿了一下,哑着嗓子问:"可以吗?" 方潇没有回答,只是主动仰起头,在他喉结上轻轻一吻。这个动作成了最好的默许。许不详低笑一声,修长的手指缓缓拉下拉链,像拆开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 随着衣料滑落的声音,方潇感觉一阵凉意,但很快就被他炙热的体温覆盖。他的手掌带着薄茧,所到之处都像是点燃了一簇簇小火苗。 "别怕,"许不详察觉到她的颤抖,吻了吻她的耳垂,"交给我。"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着玻璃,却盖不住室内逐渐升温的呼吸声。在这个雨夜里,两颗漂泊已久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处。 第36章 三十六只小白驹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光线透过纱帘在卧室里晕开一片温柔。方潇在朦胧中微微睁开眼,睫毛轻颤了几下,困意仍如潮水般裹挟着她的意识。她下意识往身旁探去,掌心触及的却是一片微凉的床单。 这一瞬的清醒来得猝不及防。她猛地撑起身子,凌乱的长发垂落在雪白的肩头,昨夜残留的温暖还萦绕在肌肤上,可枕边已然空荡。心脏像是突然被攥紧,那些深埋的不安又翻涌而上——— 厨房飘来淡淡的香气,方潇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纯白的睡裙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她停在门边,看见许不详正专注地守着咕嘟冒泡的汤锅,晨光为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边。 听到动静,男人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方潇泛红的眼眶和紧攥着门框的手指全都落进他眼里。她站在那里,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狗,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许不详立即调小了火,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他单膝跪地,温热的手掌托起她冰凉的足尖,仔细为她套上毛绒拖鞋。"地上凉。"他的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却温柔得让人心颤。 "我以为..."方潇的嗓音哽咽,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他的衣角,"你走了..." 话未说完,滚烫的泪珠已经砸在他的手背上。许不详心头一紧,直接将她打横抱起。回到床边,他却没有放开,而是将她整个圈进怀里,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 “不会。” 方潇把脸埋在他颈窝,呼吸间全是令人安心的气息。忽然,她感觉到许不详的胸膛微微震动,听见他说:"方潇,嫁给我吧。"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她倏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的认真与炽热让她呼吸一滞—— 许不详捧起她的脸,拇指摩挲着她泛红的眼尾:"我觉得,如果现在不说,你会认为我们只是你情我愿的□□好..."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如果我只是想玩玩,大可以心照不宣地和你保持这种关系,但是方潇,我爱你,所以,你愿意嫁给我吗?"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一片新绿的叶子飘落在窗台上。许不详握着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像是在确认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我在南城有一套小三层别墅,带花园和泳池,离金融区很近。"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北城还有套200平的大平层,落地窗正对着中央公园。" 他从拿起钱包,抽出一张金卡放在她手心,"这是我这些年全部的积蓄。"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名下有两辆车,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再挑你喜欢的。" 方潇望着他认真的神情,眼眶又湿润起来。她抬手抚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指尖描摹着他眉骨的轮廓,"从前我那样伤你,可你还是一如既往..." 许不详却轻轻握住她的手腕,稍稍退开一点距离。晨光中,他的眼神格外深邃,"我承认,这些年是有点生你的气。"他自嘲地笑了笑,"当年的我确实挺混球的,要什么没什么。你不选我,我不怨你,就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喉结滚动了一下,"就是每次想起你,这里还是会疼。"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口。 方潇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对不起..."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以为对你只是一点点喜欢,以为时间久了就会忘记的。可是..."她抬起泪眼看他,"我试过了,根本忘不掉。" 许不详倾身向前,温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泪珠。"方潇,"他的唇贴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从今往后,我们只过好当下和未来,好不好?" 窗外,一只知更鸟落在枝头,清脆的鸣叫声穿透晨雾。阳光终于完全洒进房间,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 自从和许不详把话说开后,方潇整个人都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她设计的作品不再只是机械地迎合甲方需求,而是注入了鲜活的灵气。最近连续拿下的几个大单子,连挑剔的客户都赞不绝口,直夸她的设计"有灵魂"。 办公室里,方潇正全神贯注地修改着设计稿,修长的手指在数位板上快速滑动。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咚咚"——晓漫轻叩门扉,端着两个精致的便当盒走了进来。"潇潇姐,我看你又忘了吃饭,特意多准备了一份。"她俏皮地眨眨眼,"我妈的拿手菜,红烧排骨配清炒时蔬。" 方潇这才从设计中回过神来,接过便当的瞬间,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感激地笑道:"真是太麻烦你了。" 晓漫顺势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八卦的小火苗在眼里跳动:"听说你要搬家啦?不是刚买了新房吗?"她凑近几分,"王工他们都在群里说要帮你搬家呢!" 方潇差点被米饭呛到,连忙喝了口水:"咳咳...你们消息倒是灵通。" "那可不!"晓漫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万琳姐昨天来公司,说漏嘴了..."她故意拖长音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方潇的表情,"还说你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了~" 这个万琳!方潇在默哀。她故作严肃地挑眉:"晓漫,你手头的项目做完了?要不..." 话还没说完,晓漫已经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啊!我突然想起还有个急件要处理!"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看着关上的办公室门,方潇无奈地摇头。她想起昨晚和万琳视频时的情景——当她说出许不详求婚的事时,手机那头的尖叫声差点震碎她的耳膜。 "祖宗!你们这进展是坐火箭啊?"万琳激动得在屏幕里手舞足蹈,"我还以为许不详这种闷骚男至少要傲娇个一年半载呢!毕竟被女人''抛弃''这种事,关乎男性尊严啊!" 她夸张地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不过也是,就潇潇你这张祸国殃民的脸,哪个男人舍得真生气?换我我也分分钟投降!" 想到这里,方潇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暮色四合,初冬的寒风卷着枯叶在写字楼前打着旋儿。方潇拢了拢身上的灰色羊绒大衣,踩着细高跟快步走向停车场。远远地,她就看见许不详倚在那辆熟悉的雷克萨斯旁,修长的身影在路灯下投出一道斜长的影子。 他正在接电话,眉头微蹙,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方潇放轻脚步走近,听见他正用流利的英语和对方商谈着什么项目细节。她没打扰,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被寒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耳尖。 这一等就是十来分钟。等许不详终于挂断电话转身时,才发现方潇已经冻得鼻尖通红。"怎么不先上车?"他连忙拉开副驾驶门,语气里带着心疼。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许不详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方潇系好安全带,连日加班的疲惫突然涌上来。等许不详绕到驾驶座时,发现她已经歪着头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许不详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自从那晚之后,两人各自忙于工作,竟然两周都没能见面。这次他特意调整了出差行程,就为了能来接她下班。 车窗外的霓虹灯明明灭灭,许不详小心翼翼地把车窗升上去,生怕吵醒她。他调低导航音量,缓缓驶向中央绿苑。那里的大平层他已经让人收拾妥当,方潇的个人用品也已经妥帖搬至家中。 车子平稳地驶入地下车库。停好车后,许不详侧过身,指尖轻轻抚过方潇的脸颊:"潇潇,到家了。"他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温柔几分,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方潇微微睁开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带边缘:"你的英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流利了?"她想起方才他在电话里游刃有余地与外商交谈的模样,与记忆中的少年判若两人。 记忆突然闪回到燥热的夏日午后,圣尊网吧的老旧电扇吱呀作响。大嘴猴他们总爱缠着她教英语,刀疤最是夸张,学了不到一周就举手投降:"潇姐,这些歪歪扭扭的字母看得我脑壳疼!" 最难忘的是许不详四人组跟着电视里的儿童节目,摇头晃脑地唱着滑稽的英语歌谣:"来e去是go,点头yes摇头no..."方潇忍不住轻笑出声,"还记得你们把''香蕉banana''唱成''香蕉布拉拉''吗?" 许不详的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打,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在工地上,最开始用不上这些。"他的目光穿过挡风玻璃,仿佛看到当年尘土飞扬的工地,"直到当上项目经理,第一次接待外国客户时..."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那天我像个哑巴一样,全程只能靠翻译。回去就报了南城最贵的英语班。"夜色中,他的侧脸线条格外坚毅,"规定自己每天背100个单词,背不完就不睡。有段时间,做梦都在背单词。" "你还挺有毅力的。"方潇眼中漾起温柔的笑意,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的薄茧。话锋一转,她好奇地歪着头:"不过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本来我还想着,如果哪天能在街口偶遇你,我就把你绑回家,让你做小白脸,做家庭煮夫!” 许不详被她逗笑,“那还是算了,毕竟我可是个大男子主义的人。让我去工地搬砖可以,上交工资也可以,天天在家里趴着窗户等你这个富婆回家,日子多难熬啊?” 方潇不依不饶地戳了戳他的胸口:"别打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许不详握住她作乱的手指,神色忽然柔和下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他望向远处,目光悠远,"就是遇到了个贵人。"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方潇心头一暖。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那些轻描淡写带过的艰辛,那些不愿多提的坎坷,都化作了此刻他眼中沉淀的光芒。 两人说话间已来到电子门前。许不详突然从身后轻轻推了推她:"试试人脸识别。" "这么高级?"方潇惊讶地挑眉,"你该不会是用我朋友圈的照片..."话音未落,门锁"滴"的一声应声而开。 "欢迎回家,女主人。"温柔的电子女声从屋内传来。 许不详得意地勾起嘴角:"全屋智能家居,我们公司最新研发的。"他牵着她走进玄关,"有什么需要就喊''小开同学''。"说着示范道:"小开同学,打开空调和新风系统。" "正在为您调节室内环境。"伴随着悦耳的提示音,柔和的灯光次第亮起,窗帘自动拉开,露出整面落地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 方潇站在原地,看着屋内温馨的布置——茶几上摆着她最爱的绣球花,餐边柜里整齐陈列着她收集的马克杯,连沙发上的抱枕都是她喜欢的莫兰迪色系。 "这些..."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都是按你的喜好准备的。"许不详从身后环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发顶,"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久别重逢的两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温存。上次的亲密接触还是他们的第一次,青涩中带着慌乱,好在最后关头许不详及时清醒,才没有在她体内留下隐患。 这次方潇刚吹干头发,拖鞋还松松垮垮地挂在脚上,就被他一把揽入怀中。空调呼呼地送着凉风,制冷效果明明很好,可一番**过后,两人还是汗湿了全身。 许不详抱着软绵绵的方潇去浴室冲洗。温热的水流抚过肌肤,舒服得她昏昏欲睡。可就在她快要睡着时,男人又不老实地缠了上来。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他在耳边低语:"你都不知道,上学那会儿,每次路过浴室听见里面的水声,我都热血沸腾..." 他的声音沙哑又性感,带着未餍足的渴望,恍惚间让方潇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