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靠西边的小世子后》 第1章 时大娘子回府 院里散养的圆滚母鸡正悠闲地踱步,身形一顿一挫,忽地被人冷不丁从后一踢,吓得登时扑打着翅撒开腿就跑,发出咯咯的沙哑叫声。 宁携玉被这滑稽的动作逗得不禁一笑,抬履轻轻扫去沾在膝处的米白细毛。 他又再抬步,颀长的身影很快走上简易搭成的三阶竹梯,素白的手屈起,叩响年久陈旧的格栅门,发出短促的沉闷声音。 “啌,啌。” 小杏此时正在斟茶,听到响声时手上动作一顿,双螺上细纱发巾随着转头在空中飘动。 不等她有所动作,时漱雪掩面轻咳,朝小杏挥手,“走吧,不喝这盏了,还有长路要赶,别误了贵人时间。” “好!”小杏依言立马放下茶盏,声音已经难掩激动。 她伸手搀起倚在软榻上的时漱雪起身,微微曲起关节,缎面就轻轻拂过温热的手背。 看着面前熟悉的高门,她心下不由数着,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 时漱雪缓缓推开格栅门,今天日头似乎格外地好,木头甚至暖过她的指尖。 或是因她太久未出,总之,吱嘎作响中,柔和煦暖的阳光便争前恐后地从外面扑进来。 她不大适从,下意识地眯眼,只见煦色韶光的小院中,少年身着一袭花青色的圆领袍,腰间坠着整片的银色铃铛,长发高束,其间隐约垂下几支编发。 除此,最为惹眼的就是来人修长的身子在她身前落下的一大块阴影。 宁携玉瞧见锦衣华服的时大娘子时不禁莞尔,颔首低声,然却掩不住喉间少年特有的清亮,“时大娘子回府,宁某特来相迎。” 健壮的双驹拉着镶金雕玉的轿子行走在乡路之间,并不算颠簸,但十分醒目。 时漱雪危坐舆位,静默地看小杏掀开帐子和外头面容陌生的御者交谈着什么。 寥寥数语,小杏便放下帐帘转述道,“娘子,宁大人适才已先行离开了。” 时漱雪闻言轻轻点头,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箱内装潢:“有劳大人了。” 骏良駃騠,珠光宝气,自然不是为若有似无将养乡下的时大娘子预备的。 纵观时娘子回府这件事中,唯一与此相配的,只西疆归京的新贵,宁世子。 庄重华贵的气派看得小杏不住地感慨,“宁大人现下可真是得道。” 时漱雪看着她,不由得又想起方才的一幕。 她许久不在平京,却也清楚那不是平京寻常衣裳的款式,更像是外邦之地的,由宁世子带回的西疆服饰。 哪有回朝的世子还着着异域服饰的。 “宁大人,”她顿了顿,稍微斟酌,“很是不同。”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乡间的嘈杂也慢慢被剥落。至马前随行的奴才向城门守卫的长刀士兵呈上文书,马车缓步驶入京城,耳边才又喧嚣起来。 小杏将帘子折起一方小角,蜷着身瞧外面的风景,一边不住地小声嘟囔。 “这长平主街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嘛。” “怎么还不到,天色都这般晚了,时府哪位贵人坐得下一整天轿厢的。” “怎么不从西市过,这不是故意绕远吗?” 小杏还在絮絮叨叨,一旁忽地传出轻声。 “累了吗?” “娘子!”时漱雪身子骨弱几分,上了轿厢不久就阖眼养神,现突然发话,小杏惊喜地一下撒开了卷起的纱帘。 “我不累!” “好,”时漱雪朝她弯眉,一边正了正衣冠,“让御者放慢些,我身子不适,别脏了轿厢,惹家中大人不悦。” 小杏疑惑地歪过头,毕竟大娘子虽然是体弱了些,但现下的神情实在看不出哪里有恙。 她还是依言朝外低声呵:“大娘子身子欠佳,动作放慢些!” 一帘之隔外,马车仍平稳徐行,半响终于缓缓慢下。 “搞什么啊。”小杏蹙眉。 双驹悠扬踱步前进,慢慢追着日头最后一束光,终于听外头御者一声长吁,疆绳控着大马渐渐慢下,两头长驹就双双停了下来。 平平稳稳,甚至轿中的时漱雪身形都半分未动。 “大娘子,到了!”御者动作利落地跳下舆木,高声朝车厢喊道。 西子纺邻着繁华的西市,奢华的轿子穿过时大概有不少过路人听到了动静,眼见着人停在了尚书府,都老远围着要瞧个热闹。 可不是听到动静了?东家说明了这个点尚书府会有动静可以听,看着嚼着高官秘辛就把银子赚了这件事谁不想要? “大娘子?就是病了好久养在乡下的那个吗?” “什么病了,我看就是她后娘看她不惯,硬把人赶走的,可怜姑娘小小年纪。”提着一打芹菜的大婶嗤笑着。 旁边的人立刻压低声喝她,“嘘嘘嘘,没看到时家公子娘子都在吗,脑袋要不要了!” 说得好像真有几分真情实感。 “快看快看,人出来了!” 小杏一手撩起帐帘,另一只手的手背扶着坐得发晕的时大娘子,直到确保她整个人出了厢才又提着裙摆三两步跳下去,忙又要转身去扶。 只不过她一回身,猛地却看到面前伸出了两只手。 一只自然是她的,另一只更为白皙,更为修长,纤细的腕间缀着一只翠绿欲滴的镯子,主人就站在她身侧。 小杏马上朝那人一礼,目光只看得见时婉霁朝她微微颔了一下首,连眼神都没分来半个。 时漱雪看着面前的人,朝她微微弯起眉笑。 七年前不过府中大人肩膀高的四娘子,现下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看着几乎与她一般高。 “大姊,我和二哥等你许久。”时婉霁道,一面也细细打量这位许久不见的时大娘子。 容貌昳丽,神色疏离,不过身上还沾着不属于平京的泥土味道,她不喜欢。 且方才还害得她在这正门等得腿酸,时婉霁更对这位不知为何骤然到来的时大娘子有些意见了。 因而她率先开口,多少带了些埋怨的意味,也为自己在这群不知好歹讨论时府私事的布衣间挣个关爱姊妹的好名声。 目光交错间,时漱雪已经搭着时四娘的手姊妹情深地缓步下舆。 她从容地回答:“淮乡距平京三十里出,路途遥远,我一早整装出发,不想还是让小妹久等。” 力道不算大,时婉霁站得腿麻却险些没能稳住身形,眼角的弧度晃动一瞬,方才又稳当下来。 交谈传出长街,远远围观的人群细细碎碎地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啧啧,这时四娇养在平京,时大娘子居然就住破烂的淮乡?都说有后母就有后爹,这时大人也太小气了点吧。” “要我说这大娘子在淮乡不知道十几年,站一块儿也一点不输时四娘啊。 “大姊,身子弱就不要在这风口吹风了,快些进门吧。”低沉的嗓子自时婉霁的身后传来,时漱雪早猜到来人,一边将搭着时婉霁的手收回,一边不疾不徐地将目光投去。 已是立冬时令,来人锦衣狐裘,器宇轩昂,俨然一副富家贵公子的气派。 见时漱雪看来,时蕙扬眉笑道:“平京不比大姊常居,天冷得很,大姊体弱,别刚回来又养回去了。” 似乎就等着这一声,有人遥远应和起来--“听到没有,人家时大娘子是去静养的,时家自然给她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你以为像你们一样去受苦的?” “时家是什么地方?时大人时夫人一家菩萨一样的人,没你们几个外人对孩子好?” “天冷衣薄,是不该久站的。”时漱雪轻轻颔首,像是呼应着时蕙的关心,旋即掩面咳了起来。 小杏适才找不到口子,这才连忙上前给时漱雪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大姊,我扶你走吧。”时婉霁垂眸,状若无意地瞥了远处一眼,不知心中在思量什么。 正是下集的时候,远处看戏的人越围越多,已大有一副要远远超出掌控的趋势。 “快走吧,阿耶阿娘还在等着。”时蕙自然有所意识,闻言急急朝一旁退去大步,虚迎着二人进门。 远远,大娘得到了反驳的说头,当然不肯放过,嗤笑着就道:“还妥妥帖帖呢,我看那时大娘子的衣服都没我的厚,不如让我养,起码不会冻着,还得跑到什么淮乡树乡。” “你可少说几句吧--” 时蕙紧紧跟在二人之后,一只锦履刚迈过门槛便抬手招呼大气不敢出的小厮们关门。 小厮手忙脚乱地听令照做,两扇沉重朱红色的乌皮门无声合上,顷刻便隔绝了门外的熙熙攘攘。 “进去了进去了,散了吧都。” “走吧走吧,天快黑了。”低头隐在人群中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见众人散去,也跟着其中几位,不知不觉就没入了西子纺街道深处。 年轻人来到一处更靠近平京中心的私人宅邸前,右腿忽地发力,霎时拔地升起数尺! 他一手紧紧攀住围墙上一块凸起,借力登时又飞起数尺,像鱼一般在空中翻滚几圈,整个人被宅子吞了过去! “嗒!”落地的长雁长呼出一口气,拍拍手抬腿就要去复命。 旋而,他脚下一顿,似是注意到了什么,用力一蹬,又飞身附上了一侧的高树。 “大人!”直到长雁身姿灵巧地荡远了去,身后守门的小厮们才纷纷反应过来,此起彼伏地高声哭喊着。 “求你了别祸害王府的门了!” 长雁来到后厢房时才堪堪停下,他象征性地拍了拍身上一块一块的尘土,踏着欢快的步伐走上前去。 “郎君,时大娘子方才已经入府了!”长雁轻手轻脚地合上木门,未有停留就朝内里走去。 “嗯。”话音方落,长雁也拐过隔窗门,看到郎君正埋在几摞高高垒起的书卷,简牍则一堆一堆散在桌脚边,或摊开或束紧。 第2章 大人身子康健 长雁看宁携玉忙得焦头烂额地,自知他思虑周全,只怕他百密一疏,还是没忍住提醒:“郎君,你刚回来就……上面恐对你不满。” 他盯着宁携玉拨动书页一目十行的动作,忽地寒光凛冽,面前人长手一扬,长雁敏捷地伸手捞去,那个系着涤穗的冰凉物件就被他稳稳接入手中。 “无妨,”宁携玉抬眼看去,屋里点上了照明的油灯,他的双目随着印上跳跃的火光,“我们的正事进展地如何了?” “已经交接得差不多了,”长雁将不知是否方才粘上的指印用力拭去,干净后才将玉佩朝对方晃了晃,“这不是那时大娘子的东西吗?” “不是。”宁携玉不假思索回他,手上已经把翻看的书籍合起放回案上。他旋而站起,本就颀长的身子被烛光拉得反倒有些怪异。 宁携玉没在解释,从容地下令,“就等你了,我们去见大人。” “不……是?”一直到宁携玉走过带起的微风吹过长雁的衣袖,他才后知后觉地应声,大步流星跟了上去。 “那,那这个东西怎么办啊?” “收好就行。” “噢。”长雁边跨着大步,一边言听计从地将东西收了起来。 只是他还是不大明白,这不就是几天前时大娘子派人带来的吗?郎君在西域穷疯了,这都要抢? 一别经年,时府中变的却不大。仿佛只是路边换了几种花卉,地灯装上了平京时兴的款式。还有,府里做主的夫人换了一位罢了。 时婉霁本就与这位近乎素不相识的大娘子也没有什么感情,因而没旁人在,她也就默不作声,没什么兴致要和时漱雪寒暄。 二人貌合神离地挽着一起走,直到时漱雪平视的目光瞧见前厅,远远的那一端等候的人也看到了她。 时漱雪勉强辨认得出那人是王姨,时夫人魏茹嫁来时带过来的丫鬟,大概也是唯一一个跟了魏茹整个为人妾妻时日的丫鬟。 下一刻传来的妇人声音就验证了时漱雪认得不错。 王姨眼尖,人也学得精,回身迈过不高的门槛就笑吟吟地喊喜:“大人!夫人!来了!小娘子扶着大娘子回来了!” 时漱雪不想也知道,大娘子回府,金枝玉叶的四娘子亲自扶了空有姊妹之名的乡下丫头一路,时尚书应当心中甚为满意这位从小捧在心上的小娘子吧。 可惜,今晚她在,就不会让魏茹这么容易得胜而归。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时漱雪回笼意识,对着前方愈来愈近的藕色锦鞋弯起眉眼。雍容的妇人踏着细步款款而来,仪态上却不见丝毫急促与失态。 她覆粉的脸上依稀能见岁月的蹉跎,已经不复七年前的妍丽。 魏茹就着时婉霁的手将时漱雪拉过,护在身侧就朝正厅推,一边不住地招手:“来来来,快进来。” 时漱雪任由魏茹看似怜爱的动作,反过来握住魏茹单薄的手臂,二人呈着一个互相搀着,母慈女孝的姿势,双双迈入正厅。 时大人正位危坐,早在王姨那一番叫嚷时就摆出了无功无过的慈爱表情,听到四娘子的懂事又看到二人的动作,脸上的笑才缓缓真实了几分。 “女儿不孝,让阿耶久等。”时漱雪不像魏茹客气了一路此时微微有些发虚,她极快地见缝插针,履头未着地就说出了正厅中的第一句话。 魏茹的笑一瞬戛然而止。时繁祚见此连连点头,目光不止地扫视着这位许久未见的大娘子,大笑着招手:“好好好,回来就好,都坐都坐。” 七年过去,他早已看不出现下的这位大娘子与从前孩童时的模样有无相似。时繁祚颔首沉吟,心下也渗出几分悔意:“长大了。” 魏茹蓄着温婉得体的笑意,拉着时漱雪就要往时尚书身旁的空位推,磨得光滑剔透的簪心翡翠在发髻间流转着动人的光晕。 “阿娘不先落坐,我心里不踏实。”时漱雪反按过魏茹的手,脚下一转就不留痕迹地带着二人移了位。 小杏落在后面,察言观色间已福至心灵地挪开魏茹方才入座的交椅,陪着笑意,正正请魏茹入座。 魏茹光华的粉面隐隐露出称不上慈爱的表情,很快被她压下,对着时漱雪微微颔首。 “既然这样,那我就先坐了。大娘子也快坐,四娘,快请你姊姊入座。” 时婉霁方要动作,被小杏眼疾手快抢了先拉开那把交椅,朝她歪歪头:“四娘子,奴婢来就好了。” “都是一家人,怎么这么客气。”时蕙见事态至此,插身隔开二人,也落了座。 “王姨,快传菜,”时大人招招手,面上笑意不减,“今天是我们时家的大喜日子啊,大家都热热闹闹地,正好明天一早,让下面的人把新做的料子都送到各房中去,都做几身新衣裳。” “是是是,”魏茹虚赶着王姨去传菜,一面不止地附和,“旁人也就算了,大娘子方回到时府,是得多做几身新裳的。” 她的目光慈爱地扫过时漱雪,落在发髻,广袖,锦鞋,桌前众人都依言望去。 “新年之时,自然是不能只专重我一人,”时漱雪则将将掩住半脸,神色虚弱又没来由地有几丝坚毅,带着恰到好处的玩笑意味,“若真这样,我倒不敢回来了。” “当然少不了,”时大人双指捏起热气腾腾冒着茶香的玉盏呷了一口,状若责备地瞥魏茹一眼,不过也看不出多少分真意,“看你,说得还不如大娘子一个小孩。” 见魏茹陪起笑来讨饶,时漱雪也莞尔抿了口掌中茶。 自然,毕竟他们是真正相守半生的一家人。 “还未正式见过各位姊妹兄弟,”时漱雪饮去半杯,温和驯良的目光依次扫过在场,“四妹,二弟,大人,夫人……” 从左而右,时漱雪看到最右的魏茹身侧,饶是早有了解也不禁蓦地一愣。 她恍然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阿娘还在的时候,她不必事事操持,惨淡经营的时候。 那人身上有不属于时府的淡雅恬静,比七年前不足五尺却抱着大把大把的简牍,整天沉默寡言的样子更甚上数分。 与其当时尚书府的嫡子,时漱雪常常觉得他会更爱编书的著作郎府。 时茝见话头落到自己身上,对时漱雪略一颔首示意:“三弟来迟,未往府门相迎,大姊勿怪。” “你三弟从小不爱言语,”时大人嗔怪地瞪他一眼,“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三弟……”时漱雪轻笑着垂下眼帘,补上全话,“久别未见,今日重逢,我心中实在欢喜,难以言表。” “来来来,快上菜!”厅外有人声打断谈话,王姨正招手领着两排端菜的婢女,过了许久的笑容不减反增,不过在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正厅团员饭中显然格外受用。 众人笑看着王姨赶着布宴,一时也没有言语,佳肴的香气很快充斥满屋。 “吱嘎——” 长雁将面前格栅门大开,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笨重的木门砰地一下反弹,又让宁携玉一脚踹回该在的位置。 “郎君,请!”长雁抬手做状,宁携玉瞥他一眼,眸底尽是对这突如其来的恭维嫌弃的神色。 “演得好玩吗?”他轻压眉头,抬履迈入。 “……不帅吗?他们都这么教我的。”长雁摸了摸鼻子,也不再纠结,跟着进门。 这厢房的主子明显和宁携玉大相径庭,书架上,书案上,窗台处,到处摆满了枝繁叶茂,盘根错节的树木盆栽。 宁携玉拧眉,长雁见此从善如流,将书案上的龟背竹一把抱离老远,又急匆匆拖来一把交椅,胡乱扫去不知是否存在的灰尘。 宁庄静静端坐书案另一侧,看着来人动作,只是在长雁搬动那株竹子时眼神暗了一瞬。 这位战绩斐然的平安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归于沉静。 “许久不见,大人想我吗?”宁携玉一手撑着下巴,手肘抵在书案之上,瞧不出几分久别重逢的感怀,颇为自得。 “你要说什么?”宁庄冷厉的剑眸兀地睁大,直直看进宁携玉的眼中。 “阔别数年,”宁携玉轻飘飘地挥袖换手,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孩子来看看大人,身体是否还稳当。” 宁庄却惊弓之鸟般猛地一拍桌站起,整个人颤抖不止:“你对我施疆术?!” 西疆地处偏僻,远离平京繁荣之地又接壤着外国大究,相来归属不清,是名副其实的世外之地。本朝以农见长,当地却潮湿干热,故甚少有本国人涉足。 也不止是这个原因——相传西疆人民世世代代传承着当地的文化,凡西疆儿女都习得一种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奇秘术,无影无形,百步之外就能取人性命,吓得周边郡县都不敢攀上关系。 宁庄所了解的秘史中先皇为抵御外敌,曾经派许多手下的能人秘密到当地寻找这种秘术,只是无果,还被大究人发现,引发了西面的战争。 刚经历了战事的我朝积贫积弱不敌与西疆交融更深的大究,只能与他们缔了约,财帛锦缎,为质皇子,一并马车派去了大究。 如果说别人学到了西疆的秘术回来,宁庄是不会信的。但如果是宁携玉,尹黛那人生出来的儿郎,还从大究为质多年后风光回朝,宁庄则深信不疑。 “呵。” 宁携玉低声嘲笑,也起:“看到大人身子康健如初,我就暂且放心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宁庄怒急抄起案上一卷半摊着的简牍,卷起后对着面前装束与平京大相径庭的宁携玉做出一个要投掷的动作。 都说昊天罔极,他作为战功赫赫的平安王唯一的妻子和孩子却都不尽如人意,大的一心害他,现在小的也对他恨之入骨,一回来就断了他大半与外界的联系。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不该让他在西疆大究得以苟活,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宁携玉只淡淡瞥他一眼,并没有几分被威慑应有的胆战心惊。他从容地转身,不容置喙结束了这场并不愉快的叙旧。 “大人真想试试西疆的秘术的话,等东窗事发时,我可以送你。” 宁庄握简的手上甫一动作,却被长雁一根食指吓得顿住,只干巴巴留下几声算不上震慑的话:“你想干什么!我是你阿耶!你书都读哪里去了!” “老实一点!”长雁瞪他一眼,一边又急赶着要跟上大步离开的郎君,脚下踟躇得赶出了一条直线。 “郎君!”长雁很快就发现宁携玉慢着步子在等他,他笑着迈步上去,见他心情似乎还不错,“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最近的消息——” 长雁马上答道:“是时府!” 他又补充:“和时府主母的儿子有关。” 宁携玉思虑片刻,拼凑出了那两个已经记不太清的名字:“时蕙和时茝。” “奇怪的就是,我们的线人只提到其中一个……” 见郎君不语,长雁方又接话:“时蕙。” 第3章 贪图他人之物 虽是家宴,但女眷占了半数,时茝也看上去实在不像喝酒的。为着时蕙还要预备生徒的考试,故宴上无烈酒。 众人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新旧情谊叙得差不多了,魏茹就琢磨着要亲自送大娘子回内宅的偏院。 本着做戏做全套,时漱雪也随她推让了一番,又情深意切地互相搀着离开,直到远出约莫一里有多,正厅不再看得到的地方,时漱雪和魏茹均是心照不宣地放开彼此。 “你既然回来,那也不能丢了我时府的脸面,还是要学学规矩。”魏茹收起了舐犊的假意,王姨也适时将灌好香料和炭火的暖手炉急急送入魏茹白皙素净的手中,神色恳切得紧。 时漱雪看在眼里:“没规矩丢人脸面,贪图他人之物,丢的就不只是脸面了,夫人说是不是?” 魏茹一挽鬓间碎发:“我书读得不如你多,这就不知道了。” “人之常理,禽兽不解。” “大娘子这话不就说重了。”王姨冷笑着护在魏茹身侧,几人拐过几个弯弯绕绕,面前出现了一个并不惹眼的偏院。 王姨熟稔地推门进入,里头忙碌的丫鬟们见到主子都齐齐低头行礼。 王姨看在眼里,嘴里又喋喋不休起来,像是敲打,又像是威慑:“看这院子里的丫鬟,都是夫人专门为大娘子你选出来的,还有一位专门教规矩的女师……” “可惜大娘子今日来迟,女师大概是见不着了。大娘子明日可要准时起来,这人而无礼罪莫大焉……” 几人行至院中正房门前,最前的王姨缓缓停下步子。 “明天?”小杏皱眉,“大娘子方才回来,又常年体弱,今日舟车劳顿,明日就又要劳碌,身子要是一时感了风寒什么的,府里也不痛快……” “话不是这么说的,”王姨朝她咧嘴,“大娘子是时府大女,代表我们时府的,这规矩当然是学得越快,越久越好,是吧娘子?” 话毕,她转头看向事主,时漱雪向她莞尔:“那我今日要早些准备了,就不久留夫人了。” 魏茹只是轻哂,轻慢的目光缓缓而过:“好好学吧,大娘子。 二人甫一行离,小杏就气不过地瞪了过去,又囿于院里鱼龙混杂,到底没有出声。 花圃中各色鲜花开得不错,方才无声无息,二人一走,倒是有一个绾双髻约莫不过二八的小姑娘提着浇水壶急急走出来。 她对时漱雪行礼,髻上的粉色碎花就迎风颤动。“大娘子,奴婢名见春,院里的事务,吃穿用度,目前都由奴婢在管。” 时漱雪微微侧目与她对上视线:“嗯,里面有小杏就够了,暂时不需要其他人。” 小杏朝她弯弯眼,迎着时漱雪进了门。 “砰——”小厅里早已摆满了精致的食盘,酒盏大小的几只玉翠酥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在湛蓝的食盘中洗毛。 “来来来,快些进来。”见门一开,时婉霁连忙搁下手中捏着的莲花银勺,边提着帕子拭净嘴角,边朝来人款款扑了过去。 魏茹把被风吹了一路的暖手炉传回王姨手中,后者接过时还得空笑着嗔怪四娘子像个小孩一样。 “怎么非要管她?让下人带她去不就行了?”时婉霁拉着魏茹走过时蕙及时茝,最终落座在正中的位置。 “早也依她晚也由她,今日谢二娘的冬日宴我都没能去。” 这话一出,时蕙就笑她,魏茹也染上几分和颜:“她明摆着回来和我们不对付,这时候要是让你阿耶觉得我们对人家不好,指不定生什么事呢!” “不对付?”时婉霁拧眉,“她好好的我们又不吃了她,有什么好不对付的……” “小妹长点心吧。”时蕙的银箸夹起盘中一只天鹅,后者登时就像被扼住了喉咙失去了生机一般。 “刚刚在府外的那群人就是你那个大姊找来的,要不是阿娘早有准备,恐怕明天平京里传的就不一定是什么了。” “是她?!”时婉霁提勺的手停了一瞬。 “倒是小看她了,”魏茹冷哼,“她一回来指定就不会事事如我们所愿,偏偏又是这个时候,得好好看着她。” 时婉霁半知半解地点点头,又再拿起那盏用了一半的莲藕羹。 时蕙见魏茹没有要再说什么,口中又闲不住地道,“我倒听说今日冬日宴挺有趣的,有家娘子弹得一手好琵琶。” 哪壶不开提哪壶,时婉霁瞪他一眼,时蕙便悻悻收声。 魏茹恨铁不成钢地睇他一眼,“婉霁的琴也好,一场冬日宴罢了,开春后多的是。” 几人其乐融融母慈子孝地来回笑谈,时茝见兄妹们都没有要散去的意思只得自行站起。 他深深望了时婉霁一眼,在经过她时顿了片刻,压小了声道:“婉霁,这件事情和你没什么关系。” 什么事情?无非是时漱雪回来的事。 时婉霁侧头瞧她,或许是时茝极少与她交谈,时婉霁看他的眼神压根不太像在看哥哥,比看时漱雪亲近不上几分。 时茝没有多留。抬步离开,身后,他朦朦胧胧听到时蕙敲打般问着:“小妹,他说什么了?” “娘子,冷不冷?”小杏刚往那个没了亮面的暖手炉里找了些炭加,感觉到有些冒热后急急忙忙就塞给了坐在榻上的时漱雪。 “没事。”时漱雪接过,朝她笑着摇摇头。她若有所思地抚过光滑的手炉面,这个不值钱的小炉子已经陪她走过了七个年头。 时漱雪嗤了一声:“他们总是这样,一边说着看不起,一边又虎视眈眈地想咬下一块肉。” “休息吧,明天我们还要见一见那位女师。” 宁携玉腰上坠着的整片银铃每走一步就叮当地此起彼伏响。 广幢实在没见过这样异于平京的服饰,不过配上宁世子前两天回来就展现出来的骇人手段,毫不夸张地说—— 纵使他最开始认为这衣服别有美感,盘算着怎么弄一套自己也穿穿。但现在他甚至不太敢出现在这衣服的十尺之内。 直到银铃的声音远到听不大见,广幢才心惊胆战地推开平安王院子的门。 平安王当然没有宁世子可怕,他不会笑里藏刀,也没有传闻中神秘的能片刻控人心神取人性命的能力。 虽然平京近在天子之下,可宁世子正得着大半圣眷,广幢还是怕他怕得很。 “主君?主君?”厢房里黑糊糊一片,广幢就微微探头往内里瞧。 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伸出双手摁住了他,吓得他大喊:“啊!” “嘘!”黑暗里,那双手换而用力捂住了他的嘴,隐隐约约可见宁庄对他深深皱着眉,一手亮出了几封信纸,“你去!把这几封密函分批分人发出去!” 广幢不明就里,手忙脚乱地接过时还是没忍住提了一嘴:“可,可外面宁世子正盯得紧,我去发多少封都,都会被截下来的……” 这好像触了宁庄的什么逆鳞,他一下大吼起来:“发!发!让你发就发!被截了也要发!” 广幢几乎是逃出来的,他听到平安王还小声念着被发现就完了没发现就完了什么的,一抹脸上吓出的冷汗,才发现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了墨水。 大概是平安王刚刚弄上的,他没有再多想。 “娘子,起来了,娘子,”小杏看着外面天还蒙蒙亮,皱着的小脸又黑下去几分,将灌好的暖手炉急急塞到方睁眼的时漱雪手中,又道,“什么女师教规矩要这么早,不就是故意刁难我们。” “看来来之不善,”时漱雪抱着手炉长长呼了一口热气,刚醒不久,但手已经渐渐冷了,“看看她有什么本事,一会若是时机到了,你就按我说的去。” 小杏为时漱雪细细理好衣襟,就听外室传来不耐的敲打声,像是曲指扣在木桌上,在未明的天色中格外醒耳。 “先生,现下还没到我府规定的丫鬟值勤洒扫的时候,声音太大恐怕不好。”时漱雪撩起半边纱帘,就正正对上落座右位的那位女师。 确实很符合魏茹挑人的眼光,女官长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嘴上鲜艳得体的朱红勾勒出她的唇形,平得如同肃穆的神像,不漏声色。 女官柳叶般尖细的双眸动了动,神色没有半分改变:“礼繁时紧,若不是大娘子偷懒晚起,我也用不着这么干。” 她微微福身,看向门外:“大娘子,请吧?” 小杏见状蹙了眉:“规矩不能在屋内学吗?这么冷的天,我们娘子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大娘子将养数年,若是连这平京的风都吹不得,恕我说句公道的,不如回淮乡好生养着,也少得蹉跎,引大人和夫人整日担心。” 女官已经兀自直起身子,眉眼间全是强横神色。 “先生这话说得是严重了,小杏只是忧我心切,”时漱雪笑笑着看她,反伸手作请,“先生,先请吧。” 女官冷笑,很快就恢复了冷漠的神色。 入冬的风最是凶猛,像是一下一下抽打在人身上,穿多少件都不见得暖和。 小杏护着怀中手炉防着冷了,一旁大娘子只站在廊间走了几步,双颊便冻红得甚过天边的日光,看得她心惊。 女官危坐,纵是早有准备裹得厚实也压不住声音抖了又抖:“大娘子你也别怪我狠心,当初四娘子也是我教的,可没有窝在房中几个丫鬟簇着备点心享用的道理。” “自然没有这份意思。”时漱雪目视前方,闻言施舍般给了女官一个余光,很快又不再瞧。女官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挑她的理,又见时漱雪道。 “小妹年纪小我不少,大人当时应当十分忧虑吧。” “大娘子担心这个的话,那就多虑了,”女官好整以暇,见时漱雪亮出最后一张自认为的底牌,终于不加掩饰地露出不以为意的神情。 “大人今日有客来访,大概忧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