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侵占》 第1章 开明 初秋,天气还燥热,太阳像个巨大的聚光灯,照得底下的台阶都是亮晃晃的。祝好时依照班级群里的地址走到系办公室门口,她抽出纸巾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把鬓边飞扬的绒发埋入发间,熟练地扬起乖巧的微笑,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我再次强调,你外出租房,如果出了事,学校概不负责。”辅导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带着一副红色薄框眼镜,嘴角往下耷拉着,嘴唇就显得更薄。 “我知道,因为我有睡眠问题,不想打扰室友。”祝好时穿着一身蓝白色细条纹的衬衫,扎起高马尾,是一贯的乖学生模样。 辅导员捏着她那张不住校申请,迟迟不落笔签字,于是她又补充:“学校住宿便宜,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去校外租房。万一以后打扰到舍友,还要麻烦您调解。” 闻言辅导员抬头看了一眼,轻哼了一声,签字盖章。 祝好时拿起那张证明走出办公室,转角正要下楼梯,听见身后辅导员大声说:“现在的学生一个个都想在外面住,谁知道是不是和男人——” 她伸手重重地敲了一下办公室的门,里面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这两天正是新生报到的时候,路上随时可见拉着行李箱送行的家长,他们打量着学校的一花一树,观察着自家孩子将要生活四年的地方。 “学校环境蛮好,你多在食堂吃,别老点外卖,钱不够要跟我们说...上了大学嘛不要想着轻松,要好好听课...” 路过一家三口,祝好时听见女生的妈妈这么说,她顿了顿,打开手机,下滑好久才翻到备注为“妈妈”的联系人,点开聊天框,最近一条消息是在两个月以前,是她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或许对面以为她是去要钱的,直到开学都没有回复。 置顶的聊天框是黎莫的转账信息,她没有回复黎莫,也没有收钱。 “欠”这个字贯穿了她的十年。 父亲去世之后,妈妈北上投靠娘家的亲戚做生意,祝好时被扔给外婆。八岁,外婆不小心摔倒后无法再照顾她,当天夜里给祝好时的妈妈打去电话,那晩祖孙俩坐在床头,电话打了很久对面才接通。小小的她满心期待着可以和妈妈一起生活,可她又被辗转送到了黎家。 “因为你出生的时候,是妈妈觉得人生中最好的时候。” 所以她叫祝好时。 可能现在她已经不是妈妈的“好时候”了。 买了一点生活用品,祝好时转了几个街角来到自己的出租屋,房子在老旧的居民楼小区里,外层的墙皮的已经斑驳,里面新鲜的墙皮也落满了灰,爬山虎绕过了楼道的窗口,快要爬到顶楼上。一楼的住户在窗台下放着几个陶瓷花盆,上面红的绿的种了不少。祝好时仔细看了一眼,认出其中一盆是月季,能闻到淡淡的水果香气。 走到楼梯口,一股淡淡的霉味涌过来,房檐阻止了阳光照进来。 房间昨天已经被她打扫干净,她把买好的生活用品放好,去洗了个澡。沐浴露是超市打折促销品,淋浴在她手上冲开泡沫,玫瑰香精的味道太重,她有点不喜欢。睡衣大了几个号,从头盖到脚腕的款式,才会让她有安全感。 祝好时来得时间太晚,周围便宜的单间已经被租完了,她只能租到一个两居室,她身上的钱不够多,好说歹说才让房东同意押一付一,而她在学校表白墙和朋友圈发布的招租信息还没有人回复。她翻了翻学校论坛,最近是开学季,新生发的帖子很多,她翻了几页,很多热心的学长学姐在评论里答疑。想了想,她把招租信息复制一遍,发到了学校论坛里,标题加上“大写加粗:只要女生!” 风扇转得“咔吱咔吱”响,不知道是哪年淘来的货,湿润的发尾贴在脖子上,她下意识地伸手将头发撩开,却惊慌地发现吊坠不见了,她赶忙起身找,把沙发角落都找了个遍,最终在卫生间的不锈钢架子上找到了挂着的玉佛吊坠。 摸着手中温润的质感,砰砰直跳的心脏这才落回原位。这吊坠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外婆说这个玉佛很贵,是好玉,更是她妈妈的心意,她可不能将妈妈的心意弄丢了。 手机屏幕弹出一条消息,有人申请加好友,备注“班长张明源”。 通过之后对面发了一条消息:班级聚餐活动于今晚六点在学堂路216号河鲜火锅店,有事无法到达请提前告知,收到请回复。 点开微信余额,还剩632.8,这个月预留的全部生活费。 第一次聚餐不大好缺席,于是祝好时回复:已收到。 火锅店在离学校不远的商业区,旁边是一家酒店,祝好时下了公交车,正准备往火锅店走,余光无意间瞟到一旁酒店的停车场,她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心脏短暂地停了一下。 绿化带遮挡了车牌,她没有勇气走过去查看。 他不会在这里,她这么安慰自己。 火锅店里,几乎所有同学都和舍友坐在一起,因为没有住校,她挤在一个八人桌,旁边的女同学很健谈,热情地给她倒果汁。 “谢谢。”她双手接过玻璃杯。 “我叫梁甜。”女同学笑眯眯地说。 班级新生见面会上大家都做过自我介绍,梁甜因为有酒窝,祝好时对她的印象特别深刻。 “我记得你,”梁甜凑近,“你长得好看。” 祝好时被这么直白的夸赞打蒙,脑袋短暂地宕机了几秒,还没做出反应,梁甜又神神秘秘地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她飞快地回答。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突兀地传来一阵男声:“你们好,我是班长张明源,刚开学通知比较多,请大家务必添加我的微信。” 祝好时转过头,来人个子很高,长得白净,穿着浅蓝色的T恤,头发像是打理过的,蓬松又有层次,看她时微微愣了一秒,才笑起来:“你是祝好时,在校外住的那个?” 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简短地回应了一声:“嗯。” “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我。”张明源说。 “谢谢。” 张明源坐回原位,眼睛还黏在前面那桌,女孩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色T恤,下身是灰白色的工装长裤,随意地扎了个低马尾,碎发别在耳后,露出白润的侧脸,鼻子小巧却很挺拔,耳朵圆润又白皙。 像白开水,简约到T恤都没有印花。 “你怎么总盯着人家看,想追啊?” 旁边的同学打趣他,张明源忙挪开了眼,耳朵却悄悄红了。 “他也不住校,他家在学校周围给他买了一套公寓,”同桌的同学们讨论着张明源,“他爸妈给他买了车,方便他出去玩,真好啊。” 祝好时听着,没有说话,脑子里陡然出现那辆停在酒店停车场的黑色越野车。 吃过饭已经快九点,祝好时着急去赶末班车,张明源伸手拉住了她。 她回过头,先是扫了一眼脸颊微红的男生,然后低头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抱歉,”张明源很快放开了她,“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我送你吧,我开车。” “不用麻烦,公交车到了。” 21路公交车已经在路口的红绿灯等着了,祝好时匆忙回应,赶紧往站台跑。 “先生,您要的酒。” 隔着一条马路,酒店三楼的包厢里,服务员小心地将红酒送到餐桌上。她扫了一眼坐在窗边的男生,穿着一身休闲装,腿很长,踩着地毯上的印花,头顶的灯光照在他的腕表上,闪了一下她的眼睛。 这么年轻,却能点得起这么贵的酒。 “需要现在开启吗?” 旁边的男生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酒,随手放在一边,红酒瓶磕在大理石桌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震得她心里一颤又一颤。 “出去吧,没事别进来。”男生脸上笑呵呵的,说话的语调却很冷漠。 关上门的瞬间,窗边的男生转过头来。 真好看,她想,就是眉骨太高,眼睛不看人,显得生人勿进。 “看了那么久,怎么不直接把人逮回来?”季越笑着打趣,见黎莫脸上没有表情,又尴尬地止住了笑声,摸了摸鼻子,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对面马路上,女生穿着宽松的T恤,正往前走,却被身后的男生一把拉住手腕。黎莫的视线停在两人的交点上,微微眯起眼睛。 公交车开走,女孩的身影消失,他微微一笑:“我没有那么坏。” 黎莫脸上冷冰冰的笑让季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知道黎莫心里肯定又起了坏点子。 “我是开明的家长。” 小巷很安静,头顶的路灯坏了,不停闪烁,发出轻微的电流声。几根电线在两边的居民楼之间穿梭,楼不高,但挨得很近,显得小巷逼仄又狭长,这时稍微落了点雨,潮湿的空气就更让人觉得气氛诡异。 脑中不由地想起新闻里那些真实发生的恶性新闻,她有些后悔,不应该拒绝张明源的提议,她一个女生独居,让左邻右舍能看到有男生送她回来,也许能止住一些阴暗的想法。 身后似乎有脚步声,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紧张出现的幻听,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她急中生智摸出手机。 “喂班长?我在回家路上,嗯,我知道,”把漆黑的手机屏幕靠在耳边,她假装热络地回应,“好,我到家给你回个电话,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吧?嗯,明天早上的活动我会准时参加。” 脚步不由地加快,看到小区铁门旁边的保安亭时她才舒了一口气,往窗口看了一眼,里面的保安果然在打瞌睡。 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楼道口,黎莫站在楼下,抬头看着楼道的声控灯从下往上一个接一个地亮起又灭掉,三分钟后,六楼的楼道亮起时,右边的窗户亮了灯。 原来她住在那里。 第2章 妹妹 次日清晨,祝好时关上门,旧防盗门上贴着的“福”字脱胶,斜斜地耷拉在门边,露出里面生锈的铁门,铁皮门板上凹凸不平,有几个坑。两旁的春联也不知道是哪年挂上的,已经褪色发白,她轻轻一撕,底下露出和墙面紧贴的纸页。看了一眼时间,没空清理,她转身跑下楼。 远远地,她看见空地中间的大树后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顿了一下,没作他想,居民楼紧挨着大学,这里的民宿挺多的。 况且,他现在应该在洛州,不会在相隔一千多公里的南方城市。 电梯门打开,刚开学,这里安静地出奇,祝好时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走到培训机构大门前,晃了晃玻璃门上的铁锁。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听筒里第五遍传来机械的电话女声,祝好时挂断电话,靠在门边发呆。 来这里的第一天,他们热情地在大学门口发宣传单,宣传单上赫然写着:招牌大学生家教,周末/寒暑假兼职,就近安排,最低100/课时。于是她交了两百押金,登记好信息。 刷了几遍学校的勤工俭学群,上一条兼职信息是在昨天晚上,五分钟前,群主发布消息已招满。 昨天晚上刚下了雨,今天又热起来,又湿又闷的气息让她更加烦躁,汗水把她的T恤浸得润润的,紧贴着她的皮肤。 楼下的水果店在打折,摊子上堆着一溜果实饱满的紫葡萄,她刷了一下招租信息,还没人回复,只好转身上了楼。 门口的月季花被挪到了阴影里,紧贴着墙壁,外面一圈的绿叶子被晒得焦黄。主人吝啬到连月季的那点香气都不愿与路人分享。 把单元楼的大门关上,走上阶梯,转过角,她发现自己的出租屋门口站着一个人。 抬头的刹那,空气瞬间凝结,像密不透风的水,让她呼吸停滞。 男生穿着黑色的休闲装,手里提着一袋青苹果,是水果店不怎么爱卖的那种,因为酸。 她只瞄了一眼,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就知道那个人是黎莫。 因为她身上穿着的T恤和他的休闲装是一个系列,都是他买的。 “见到我不高兴吗?” 她听见黎莫轻声问。 “妹妹?”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砸在她心尖上,涟漪激荡。努力让脑中混乱的片段消散,她走上去,开门时扫了一眼门边的旧春联。 发白褪色的祝福语,不会带来好运。 “不是说只招女生吗?”快速躲进房间,祝好时努力压抑住怒火,质问对面的房东。 “他一次□□了一年的租金,”电话那头声音嘈杂,“你不愿意就搬出去...莫慌,我要杠——” 房东忙着打麻将,匆忙敷衍她:“人家说了,不占女娃娃的便宜,你每个月交两百块钱算了。” “那你也不能不和我商量就租给他啊!”祝好时简直快要崩溃了,现在退租,不只她的房租回不来,以对面的劣性,连押金都不会退。 “他说他是你哥哥的嘛——就这样子,我挂了。” 电话挂断,祝好时绝望地躺在床上,好久都没缓过神。 “咚咚” 房间门被敲响。 “不带我看一下房间么?” 门外,黎莫的声音响起,她无法继续当缩头乌龟,只好打开门。餐桌上,洗好的苹果被放在白瓷盘子里,盘子下垫了一个塑料袋,隔绝了擦不干净的陈年印记。 “要吃么?”黎莫从厨房找出水果刀,看样子是准备给她削一个。 “我不爱吃。”她拒绝了。 黎莫微微一顿,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青润的外皮被剥落,露出里面脆口的果肉。他微低着头,眼睛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苹果,没有看她,带着点笑意:“明明在家爱吃的,怎么出来就不喜欢了?” 不知道他的话里有没有夹杂着别的含义,从前她不会这样怀疑他别有用心。 “因为佣人总是把最大最甜的留给你。”不管是水果还是其他,都是如此。 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为要有寄人篱下的觉悟。 这回黎莫彻底沉默了,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回餐桌上。手上沾了一点汁水,他抹在嘴唇上,尝了尝。 很酸。 “这是另一个房间。”祝好时把房门打开,里面空荡荡的,右侧靠墙的位置有一米五的单人床,不知道放了多久,一坐上去,床板就嘎吱嘎吱响。窗台边放着一个简易书桌,椅子的扶手断了一边,阳光照进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漂浮,这间屋子里岁月的痕迹就更加明显。 正午的阳光让屋子里的温度陡然上升,她伸手去拉窗帘,窗帘是旧绿色的光面布料,因为长期挂着没人清洗,现在已经黯淡了。 身后一声轻响,祝好时心里一颤,转过头去,黎莫已经关上了门。 潮湿的窒息感又闷上来,她不由地往后退一步,和黎莫拉开距离。 “为什么不去洛州?” 迟到三个月的质问终于来了,此时此刻,祝好时竟有一种闸刀落下的莫名的松快感。 她的成绩是黎莫帮着提的,志愿也是他一手包办,所有填报的大学都在洛州,而黎莫的大学,也在洛州。 洛州当然很好,在那里没有家里的眼线,他可以尽情地做任何事。 那时离志愿填报结束还有一段时间,黎莫因为学校的事情回去了一趟,许哲媛拉着她促膝长谈了一次。 “你在我们家住了十年。” 许哲媛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足以令她心神震颤。 “虽然大人之间的事不该让小孩参与,但是今年你十八岁,我也算得上把你‘养大成人’了吧?我欠你们家的,应该还清了吧?” 欠?祝好时不知道许哲媛欠了她们家什么,原来当初黎家并不是出于好心才答应她妈妈的借住请求。 “你的学费我会承担,但是生活费我一分不会给了,你去找你妈。” 可她发的录取通知书的消息都还没有得到回复呢。 “我喜欢这里,”是脑中反复练习过的说辞,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这里的菜很好吃,环境很好,物价便宜,学费也——” “你不想见我。” 只可惜,对面的观众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破绽,一针见血地拆穿她的伪装,让她的表演戛然而止,尴尬地僵在原地。 她不想面对的时候,就想逃跑,现在面对黎莫,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这样,余光瞄到黎莫身后的房门,这间屋子的门锁是坏的。 太好了,她竟然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转过头,她假意被窗外的动静吸引,余光看见黎莫也跟着她的视线看到窗外。 趁他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祝好时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越过他跑向门口,刚握住把手,手臂被人一拉,她又被迫转过来面对他。 两只手被捆住,后背紧紧贴着门,她不看他,他就把脸贴近,让她不敢再闪躲。 她十八岁那天也是这样,被他找借口拉进房间,锁上门,灯是关着的,房间里一片漆黑。她以为黎莫是要给她送礼物,正想开口,带着淡淡酒味的嘴唇就贴上来,绵密的红酒味道在她口腔里蔓延,顺着喉头往下滑,不知道是谁的吞咽声在耳边响起。 “租房子就算了,租个这么破的,”黎莫的声音响起,语调平平,但她听出来他有些生气,“你们学校我查过,宿舍条件挺好,至少比这个发霉的烂房子好多了。” 祝好时想辩驳,她又不是故意租这种房子,话到嘴边又犹豫了,他给她转了很多生活费,实际上,尽管黎家非常富有,但这些年许哲媛给的零花钱很少,她的钱大部分都来自黎莫,是她自己穷酸的自尊心作祟,没有再收他的钱。 “我睡眠不好,怕打扰舍友,我想好好学习。”思量再三,她说了这么一个理由。这也不是她撒谎,她确实睡眠不好。上高中的时候,某天晚上她醒来,发现黎莫就睡在身后,她不知道黎莫想做什么,更害怕自己的任何举动引来她不能承担的后果。此后的数次深夜,她总会在半夜惊醒,而大多时候,黎莫都在她身侧。 “我知道你醒着。”某天深夜,她又一次苏醒,眼神木木地盯着窗外,身后,黎莫的声音轻轻传来。 她到现在还能记得那时的心跳有多快。 然而黎莫什么也没做,只为她掖了一下被角。这种惶惶不安的睡眠状态持续了高一整整一年,直到黎莫去上大学,那反复失灵的门锁终于好了,她才逐渐能一觉睡到天亮。 “真不是为了躲我?怕我去学校堵你?”黎莫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的带着笑的,像从前那个爱开玩笑的哥哥,可他看到祝好时的表情并没有因为他的玩笑而变得放松时,脸上的笑意就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祝好时是真的怕他。 “怕我什么?”他忍不住发问,心里偶然升起一股火,噼里啪啦地响,想起昨天晚上看到的情景,心里又起了一阵雨,打湿了他那股怒意,于是一股浓烟就闷在胸口,他又变得有点委屈。 “怕我再吻你?”他笑了一声,干哑的,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祝好时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但此时她又无法回应他,想了想,只得提醒他:“你有女朋友了。” “你介意?” 喉咙像被堵着,她抬起头看着黎莫,不知道该回什么,以什么身份回复。 旧窗帘挡住了阳光却没挡住那股闷热,湿润的空气里像有凝胶,两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无法远离,也无法更靠近。 此时,天花板突然传来一声闷响,是重物被摔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模糊而刺耳的争吵声传来。声音被间隔的楼板过滤,而愤怒的情绪却直直地传递下来。 是年轻的男女在争吵。 “这就是你说的,为了睡眠,为了好好学习?” 听着黎莫没来由地责问,祝好时忍不住皱眉反驳:“我又不知道他们会吵架。” 空气的凝胶被突如其来的争吵消融,人就是会忍不住对比,上一刻她还觉得气氛尴尬难捱,这一刻听见楼上声嘶力竭的争吵,她又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糟。 她把手背过去,悄悄摸着门把手,而小动作很快被黎莫发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这时,楼上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接着,天花板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 黎莫很快放开了她。 几分钟后,楼上的声音停了,而祝好时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声音。 第3章 暴雨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还没响起,幻灯片还在一张一张地闪烁。窗外的天很快变得昏黄,而天光又异常发亮,是暴雨快要来临的前兆。 不知道哪里来的铁皮,“哐嘡”一声砸在玻璃窗上,尖角在玻璃上滑动几下,又落到地上去。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窗外去。 “是台风吗?”有人小声议论。 祝好时看着窗外的风,她出生在偏南的城市,但从没遇到过台风天,此时看到风竟能把腰粗的树干吹得弯下去,像要连根拔起,不由地担忧起来。 不出所料,刚走出教学楼,风就把伞都吹折了,雨点像玻璃珠,噼里啪啦地打在她身上。在食堂吃过晚饭,外面的雨还没停,她顶着断了一根伞骨的伞,快速跑回出租屋。 屋子里没人,她松了一口气,这里的环境恐怕突破了黎莫能够忍耐的底线,他来时没带什么行李,应该也没想在这多久。想到这,她又松快了许多。 帆布包完全被淋湿了,就差没滴出水来。她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茶几上,把湿掉的帆布包扔进洗衣机,脱掉湿透的T恤,快速洗了个澡。 因为觉得外面没有人,她没穿内衣,就套了睡裙,边擦头发边往外走,吹风机呼啦啦地响,耳边听不见任何动静,等收拾完头发,她一转身,黎莫就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不知道回来多久了。 祝好时压根没料想到黎莫会回来,一下子愣在原地,而黎莫听见前方的动静停了,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也微愣了一下。 她的头发吹得毛躁,头发正梳到一半,发梳还拿在手上,一身棉白色的睡裙从脖根套到脚踝,白皙的皮肤上透出一根醒目的红绳,他知道红绳下面坠着的是她极为珍视的玉佛。目光下移,她很瘦,所以睡裙很宽松地挂在她窄小的肩膀上,绵软的布料在她胸口的位置曲折成特别的弧度,他的目光正盯在圆弧的尖角上。 祝好时注意到他的视线,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脸颊立马发烫,把插头一拔,拿着吹风机进到屋子里,顺手将门锁上。 屋外,黎莫看着她的背影消失,逼仄的客厅里,少女带有湿气的馨香无处不在。 老式的方形灯罩有些发黄,在白墙上晕出一圈一圈的光影,黎莫盯着白墙发呆,窗口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是风把外开的玻璃窗吹得砸到了窗框上。 把窗户关上,合页处传来异响,黎莫检查了一下,螺丝钉有些松动,看着破烂生锈的窗框,他心里又生出一股气。也不知道她在别扭什么,毕竟她在他眼里一向乖巧,到了18岁却突然闹着要独立了,或者说,不再让他成为她的依傍,也许是迟来的叛逆期?他自认为把她养得还算好,至少在吃穿用度上,比一般家庭要好太多了。 可她独立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再收他的钱,并且租了这么一个破烂屋子。 当然,他是绝对不会承认一切都和那晚他突袭的吻有关,因为在他的意识里,那个吻已经十分含蓄了。 屋里,祝好时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方才怪异而旖旎的气氛,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都是和黎莫有关的回忆片段,她始终理不清他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可窗外的雨太大了,侧面楼的灯光都淹没在雨幕里,发亮的窗格像在流水里的糖块儿。雨水不断被风砸在玻璃窗上,顺着窗框的角落浸入墙皮,形成一道浅浅的水痕。 祝好时起身,想检查一下哪里在漏水,走到跟前才发现玻璃窗在频繁震颤,侧边的合页在抖动,她把窗户的锁扣打开,想检查一下,没想到刚推开一条缝,玻璃窗突然被掀翻,狠狠砸在墙边,发出一声巨响,玻璃被瞬间砸碎,碎片四散飞溅。 “啊——”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声惊叫,没有玻璃窗的阻挡,狂风骤雨瞬间涌进房间,一股脑地砸在她身上,眼皮像被水柱冲刷着,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小时!怎么了!”门外,黎莫焦急地敲着门,房门打开,入目就是浑身被淋透的祝好时。 棉白色的布料在被雨淋透之后几乎变成了透明,她胸口的红绳清晰可见。 黎莫移开眼,让出位置:“去洗个澡,今晚你睡我那间屋子。” 祝好时顾不得推拒,因为她也发现了,湿透的睡衣跟没穿一样,黎莫一从门口让开她就跑了出去。 浴室的热气将她的脸熨得通红,等洗完澡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没有准备别的睡衣,她站在原地尴尬了许久,确认外面没有动静,这才冒险将门轻轻旋开一条小缝,而门把手上挂着一件浅灰色的衣裳,她拿进浴室,发现是一件很长的T恤,粗略一比划,勉强能遮到她的腿弯。 黎莫的个子很高,高中就有一米八出头,这应该是他的T恤。凑近闻了闻,是黎莫衣帽间芳香剂的味道。把衣服套在身上,她飞快地跑到黎莫的房间,下意识往对门看了一眼,门是半开着的,不知道黎莫还在不在里面。 窗户破了,他本来就嫌弃这里的环境,今晚他应该会出去住。 看了一眼身上的T恤,她总是不想和他有任何暧昧的牵连,比起那种爱,她认为亲情的牵绊更长久,也更稳固。自从在心里划清界限后,她对于与他相关的事情格外敏感,而把他的衣服穿在身上,已经是一种略显暧昧的信号了。 脑子里转过了很多弯,半开的房门里没有任何动静,她越发笃定房间里没有人,于是伸手将门打开。 出乎她的意料,黎莫并没有离开,而是倚在窗边抽烟。猩红的火星在他指尖一明一暗,像会呼吸的生命体。此时风雨稍歇,夜幕已经降临,他身后的天连着远方的景色都覆盖上一层厚重的蓝紫色烟沙。另一扇摇摇欲坠的玻璃窗被他卸下来,于是他整个黑色的剪影就被框在无窗的窗口,身后的夜幕就像被厚铺的蓝紫色颜料,他整个人被框在浓厚的颜料里,显得非常遥远,只有指尖那一点会呼吸的猩红,和徐徐上飘的烟雾,将整幅窗景拉回现实里。 侧方的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他转过脸,窗外微微的亮光只照见他一点点的侧影,高挺的鼻梁完全挡住了另外半张脸的光。 “我来拿睡衣。”带着微微泥腥味的风并没有安抚好方才被热气烫熟的脸,潮湿的空气反而将热气传递到整个身体,她没有看他,但知道他是在看她,于是快速背过身打开衣柜,依着记忆摸索着。 房间里没有开灯,她也不敢开灯,亮光会暴露她隐秘的心潮,熟悉的衣柜此时显得有些陌生,手里的布料好像都是同一种质感,她快分不清了。 身后,一阵电话铃声响起,紧接着,一道微微的亮光打过来,不算很亮,却已经足够让她看清一些细节。 “喂?”是黎莫冷淡的声调。 “小黎总,越哥组了局,你来么?”对面声音很大,背景音很喧闹,像是在酒吧里。 “我有事,不在临海。”黎莫回道。 那边顿了一下,不知道在喊谁:“知薇姐,小黎总来不了。” 过了一会儿,那边换了个人:“喂?黎莫,是我。” 祝好时顿了一下,电话那头是明媚的女声,她光听音色和语气都能幻想出对方明朗大气的模样。 “他们喝多了,起哄喊你来的,你别多想。”对面解释道,她的语气和平常人对黎莫的语气不大一样。因为家庭背景,黎莫真正的好友其实没多少,而祝好时也能从他们的语气中察觉出对方是真想和黎莫交朋友,还是仰仗着他背后的某些东西。 所以,在面对黎莫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带着过犹不及的客套和热络,很少有人能以平常的语气来同他说话,祝好时有时候怀疑黎莫不爱说话也不看人的性格和这些围在他身边的人有关,毕竟谁也没法平视始终低头的人。 而电话那头女生的语气,听得出不是黎莫讨厌的那一类,甚至和黎莫称得上熟络。 “嗯。”黎莫只是冷淡了应了一声,却没挂断电话。 她终于在角落找到被盖在底下的睡衣,连忙扯出来,衣柜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拿到睡衣之后,她飞快地关上门跑了出去。 “你什么时候回洛州,阿越他——” “挂了。”没等对面说完,黎莫已经挂断电话。 烟灰落在地板上,被风吹了一下就散开了,微光下,满地的玻璃碎片竟闪烁起晶莹的光。黎莫把头伸出窗外,让夜风安抚他燥热的心,可惜今夜的风里只有潮气,落在他心口,就起了一层细密的热潮。 如果他没去送衣裳,估计她今晚就要在厕所过夜。他特意选了最宽松的一套,却连她的腿弯都没遮住,半截T恤太过欲盖弥彰,下方又是莹白细长的腿,她肯定不知道,在暗色的背景板里,他只能看见她白皙的脸和一双乱动的腿。 什么时候长大的?手边烟雾下的火星被风吹着,一明一暗地闪烁,他垂眼看着底下的沥青路面,几个花盆贴墙放着,有一朵月季已经完全盛开,花瓣上还凝着水珠,明早若是出太阳,阳光洒在上面会更好看。 如果他是主人,一定会在天亮之前就将那朵花摘下来,因为放任她盛开,一定会招惹来心术不正的路人,趁他不注意偷偷采撷。 想到这,手上的烟抵在墙上,火星被摁灭。他盯着那朵月季,心想,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徐知薇陡然听见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脸色僵了一瞬,嘴巴却没停。 “你到时候和我说一声,我有空就来接你...嗯,不麻烦的。”她转过头,把手机递给小韦。 桌面上又多了几瓶酒,黎莫不在,季越就是中心。听她打完电话,小韦笑着揶揄:“知薇姐,小黎总什么时候回来,还让你去接?”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杯酒,徐知薇脸色自然地接过,面不改色地撒谎:“他说到时候给我打电话。”话音未落,众人一阵喧笑。 有人把另一边的沙发让出来,招呼徐知薇,于是她就坐在了季越右侧的位置,人群的副中心。 回甘的淡果香在口腔弥散,她扫了一眼桌上的酒瓶,三十多万的酒,还没喝完就被扔在一边。 “下回喊不来人就不用麻烦越哥了,求求知薇姐就行。”有人起哄,有人附和。 徐知薇莞尔一笑,并不接话。她当然知道这群人里有人故意给她戴高帽子,但总好过连帽子都没得戴,挤在角落里无人问津。 想到人群中心,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季越,却发现季越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她头皮一麻,却很快冷静下来,没让脸上的伪装露出破绽。 第4章 闹独立 刚开学,课程安排并不紧凑。 这天上完校史课,祝好时准备回到出租屋,上课时手机关了静音,张明源叫住她,问她怎么不接电话,她打开手机一看,多了七条新消息。 除了张明源的两个未接来电,剩下的五条消息都是黎莫的。 “几点下课?” “晚饭我带你出去吃。” “这家怎么样?” [地址消息] “我在东门等你。” 祝好时抬起眼皮一看,东门近在咫尺,广场的树荫底下,正停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 “学校助学金的申请表今天晚上就截止了,你如果有需要的话...”张明源的说声音戛然而止,那天聚餐离得远,他没注意到她T恤上的logo,现在他看清楚了。视线从上衣扫到鞋子,如果她穿的不是假货,那这一套下来得好几万。 她没有戴首饰,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看起来和街边五十块穿转运珠的廉价货差不多,手腕空空荡荡的,而家庭情况登记表上,她在家庭关系那一栏写的是单亲。 于是他笃定面前的女生穿的是假货,网店几十块一件的仿品,毕竟越没接触过这些品牌越不知道真假,买错是很正常的事。 “谢谢班长,我会尽快登记。”祝好时回应,她看了一眼表格上的助学金等级,三等助学金一学期能有两千块,她不好意思跟真正的贫困生争,尽管她现在实在口袋空空,但也不至于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毕竟黎莫不会不管她。 想到这,她倏然一惊,原来在潜意识里,她还是把黎莫当成了兜底的对象。 “你要出去吃饭么?我知道学府路有一家好吃的店,我请你,”张明源说完顿了一下,怕祝好时多想,又解释,“我是班长,应当照顾同学,你有事可以找我帮忙。”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广场,祝好时指着旁边的一辆黑色越野车道:“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张明源顿时哑然,这辆车不便宜,至少在宜城,是不常看到的。他心里闪过一丝不敢与人说的疑虑,又打量了一遍祝好时的背影,她长得好看,是男生喜欢的清纯挂,打扮也随性,没有浓妆艳抹带来的距离感,所以即使她常常冷着一张脸,也会遭来旁人的觊觎。至少在他的宿舍,已经听过很多遍她的名字了。 那车里的这个人... 张明源的目光转移到前挡风玻璃,蓦地心惊,驾驶位那人正盯着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视线划过那人利落的脸部轮廓,落在他的眉眼上,他的眼睛是狭长的,眉骨很高,所以上挑着眼尾抬起眼皮看人的时候,就无端透出一股锐气,猛然一看,吓得人心里一惊。 副驾驶的车门关上,黎莫看了一眼正在系安全带的祝好时,她的穿衣风格简直是他的翻版,但穿得太随性也不好,会招来不自量力的人,以为有机可乘。他扫了一眼她空荡荡的手腕和脖颈,以及白润的耳垂,想着应该给她买点首饰或是腕表,才能打消那些烦人的念头。精心养了好久的花,他连一点点香气都不愿和人分享。 车开出去好远,才停在一家粤菜馆的停车场。饭店经理在门口等候,将两人引入订好的包厢里。 餐厅环境不错,装修是经典的中式风格,就餐的客人里看不到几张青嫩的面孔,无论是客人还是服务生,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而年轻人大多喜欢活泼自由的环境,这里显然太过雅致,以至于让她感觉到有些沉闷。 祝好时看着前方黎莫的背影,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他在家庭的耳濡目染下,形成了和黎叔叔一样的偏好和行事风格? 黎莫都没有开口询问,提前订好了菜品,菜品按照顺序依次端上桌时,祝好时才发现似乎没有她忌口的,大多都很合她的口味。 祝好时想喝汤,刚起身,黎莫已经把她的汤碗接了过去。 “我自己来弄,你吃你的。”祝好时说。 黎莫抬头看她,眼睛微微弯起,像是在笑,可出口的话却有些奇怪:“怎么,闹着要独立,我想当个好哥哥都不让?” 祝好时无奈:“哥——” “快吃饭。”黎莫习惯性地伸手去贴她的脸,祝好时明显有些闪躲,于是他轻微叹了一口气,又把手放下了。 也不知道她要这阵别扭要闹到什么时候。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祝好时问。 因为她方才的闪躲,黎莫心里微微有些不快,又想起今天下午跟她一起走出校门的男生,以及那人看她的眼神,都是男人,心里想的什么不用猜就知道。她像一头刚放归野外的懵懂的幼兽,全然不知道自己周围有多少豺狼虎豹等着狩猎她,稍不注意就会被哄骗,下场凄惨。 就这样,她还想赶他走。 想到这,他说话的语气不免有些冷硬:“这么着急赶我走,是想让我给谁腾位置?你那小男朋友?今天送你出来的那个?” 祝好时被黎莫生冷的语气惊得怔住,抬头看着旁边的人,而黎莫并没有解释或道歉的意思,只是这么看着她,等着她做出反应。 “哥,那是班长,我没有男朋友。”她说。 尽管她及时解释,黎莫还是看了她很久,她都怀疑黎莫要在她身上戳几个窟窿,他才微微笑起来,说:“你从小就在我身边,现在要独立了,我不习惯。”语气不免带了点安抚的意味。 祝好时看着他给自己碗里添菜:“哥,我已经长大了。” “嗯。”黎莫随口回应,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 包厢门被敲响,黎莫微微皱眉,还没开口,门已经被打开了。 祝好时抬起头,来人一身香槟色的简约连衣裙,不知道是什么布料,在室内的暖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长发披散到胸前,脖子上带着一串深海珍珠项链,光泽很好,衬着胸前的皮肤白皙细润,再往上,是一张明媚大气的脸,脸上的妆容很淡,却显得气色很足。 “黎莫,”来人笑着招呼,解释自己的来意,“这家店是我叔叔开的,今天他五十大寿,我来给他庆生的,我叔叔说你也在这,我就来打个招呼。” 目光侧移,来人的视线转移到黎莫旁边:“这位是——” 祝好时见她看着自己,站起来回应:“我叫祝好时。” 来人笑容明朗,看起来落落大方,介绍自己:“你好,我叫徐知薇。” 她没介绍自己的身份,徐知薇也没问,和黎莫仅仅寒暄了两句,就准备离开。临走时,徐知薇问了她一嘴:“你们在宜城旅游还是?” “我在这里上学。”祝好时礼貌回复,而黎莫自顾自地吃饭,都没抬眼看人。 “那我跟我叔叔说一声,以后你来这里吃饭打五折,”徐知薇脸上的笑意放大,故意将声音放低,语气略显亲昵,“我叔叔可抠门了,我努努力把这家店买下来,以后你来这免费吃。” 祝好时被她逗笑,连声说“好”。 房门重新关上,祝好时这才反应过来,徐知薇的声音和前天晚上黎莫手机里的女声很相似,而电话那头的人明显是为了徐知薇才喊黎莫去的。她瞟了一眼黎莫,脑子里回忆那天电话里的细节,揣测两人的关系,毕竟,黎莫可是有女朋友的。 “哥,”犹豫再三,祝好时开口,“颜歌姐在哪个大学?” 黎莫手一顿,回道:“不知道,只听说在洛州。” 颜歌的学校在他隔壁,是所艺术学校,挺出名的,远离了临海市,颜歌和他一样,不再伪装,两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 祝好时低头没说话,显然不信。颜歌家和黎家在同一片,两家来往密切,颜书远常带颜歌来家里做客。 除了黎莫,颜歌就是祝好时整个青春期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颜歌的情景,那天她和黎莫放学刚回家,一楼客厅坐着两个人,颜叔叔她见过,于是乖巧地打了一声招呼:“颜叔叔好。” 颜叔叔热情地回应她,那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憨厚淳朴。他旁边坐着一个女孩子,站起来打招呼:“你们好,我叫颜歌。” 黎莫没理人,提着她的书包径直上楼去。许哲媛在一旁打圆场:“孩子大了,脾气不小,等哪天收拾他去。” “哪天”估计是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许哲媛身上有一股子傲气,但做了那么久的黎太太,怎么体面地打发人她信手拈来,她明显是瞧不上这一对父女的。 第一次和父亲登门拜访之后,颜歌便常来黎家做客,找了许多借口,要么是学习,要么是还东西,都是挑黎莫在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和颜书远往来,许哲媛没有回绝过颜歌,但看她下拉的嘴角和轻飘飘的眼神,明显对颜歌频繁的登门感到厌烦。 颜歌无疑是很漂亮的,像祝好时和同学放学时偷偷看的言情小漫里的女主角,除了没穿一身白裙子,她喜欢穿亮色的衣裳,能衬得她很有精神,头发黑亮柔顺,轻轻垂在后肩,怎么都不会乱。她长了一张白净的瓜子脸,连眼睛都和书里描写的文字一样,大大的杏眼,眼周和脸颊透出淡淡的粉色,眼珠子透亮,笑起来的时候真像酝酿了一湾轻泛的水波。 祝好时那时还没到十六,黎莫刚满十八,颜歌和他同龄。十八岁的颜歌像一朵盛开的茉莉花,就在那里静静站着,旁人便会被那阵清幽的香气吸引。 颜歌说话总是很温柔,相处起来也没什么架子,有一回兴起,她在三楼的客厅上跳舞。颜歌穿着一身天蓝的纱裙,把裙摆一脚踢起来,捏在指间,踮起脚尖开始转圈。白纱覆盖的裙摆像浪花一样荡起,祝好时在一旁看着,想起课本上曾形容过的,像蝴蝶一样的舞步。 很长一段时间,颜歌在祝好时心中都是高岭之花的代表。 某天晚上,祝好时像往常一样拿着作业去找黎莫,刚打开房门就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颜歌背对着她站着,背部一片雪白,而黎莫的身形被颜歌挡住,听见动静侧头看过来,眉头还微微皱着,似乎在责怪她的打扰。 祝好时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赶紧关上门,心脏砰砰直跳,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心脏快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雪白色,明明是圣洁的雪莲花,此时却卑躬屈膝,卑微地被人捏在手里玩弄。祝好时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接连几天都在梦中惊醒,心绪像是被人乱糟糟地绕起来,打成一个又一个的结,堵在心口,让她整日都郁郁的。 等她从黎莫朋友的嘴巴里听见黎莫和颜歌不可说的亲密关系时,她突然就反应过来是谁在她心口打结。 是黎莫。 存稿10w+,大纲基本写完,写得时候感觉时好时坏吧,希望这本能写到及格线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闹独立 第5章 兼职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黎莫的手伸过去,贴着祝好时的脸,指尖绕了她的一缕头发。以黎家为中心的关系网,颜家只是在某一阶段靠近中心,现在,已经出现了比颜家更有用的人物,颜家自然就被边缘化了。 颜书远是基层提拔上来的,早几年的新闻里有写他农忙时和农民一起下田,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年的晒伤没有恢复,他皮肤上还留着大小不一的晒斑,即使现在戴着眼镜,穿上衬衫,仍旧是一副憨厚朴实的形象,咧嘴一笑,就露出一排牙齿。只是那双眼睛里,偶尔能窥见和眼镜反光一起,透出来的精光。 颜书远也远不如展示出来的那般良善,不然怎么会利用自己的女儿去做那种事? 祝好时当然不知道黎莫在想什么,她的想法很纯粹:“可是...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呀。”发尾戳在她的嘴唇上,有些刺痛又有些痒,他的手指在她脸上乱滑,让她鼻尖都萦绕着他的味道。 她侧过头,又躲了过去。 黎莫的手停在她耳边,这次没有放过她,他拿起手机:“那我给她打电话,你问问她和我是什么关系。” “别!”祝好时连忙扑过去,把黎莫的手机抢过来。她扑得太着急,一下子倒在黎莫怀里,而黎莫像是故意的,把手机往她手里送,引着她往怀里扑。 祝好时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撒气似的把手机丢给他,这时罪魁祸首倒是装起正经来:“好好吃饭。” 黑色的越野车从霓虹街道驶入一片死气沉沉的老旧小区,转弯进入小区的大门的时候,徐知薇吃了一惊,等前方的车子转角消失,她才慢慢跟上去。 周围的环境实在糟糕,她不知道前面两人在这里要做什么。 越野车停在空地上,两人下车后,一前一后走入楼道,灯光从镂空的墙砖里漏出来,地面一阵明一阵暗,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 手机弹出一条消息,徐知薇看了一眼,是她家那颗掌上明珠。 弟: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 徐知薇心里起了一阵烦躁,把对话框删除,关上手机。黎莫跟以往她接触过的人都不一样,用她爸骂她的话来说,简直油盐不进。钱?她家根本给不起,色?黎莫看起来年轻,刚二十出头,他那圈层和她之前接触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伺候不好说不定会把她一家子都搭进去。 宜州的发展太受限制,她爸爸就把目标转向了临海,她的大学就是在临海读的。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进展,年底她爸准备投标的项目就要收尾,她得做出一点成绩,才能让家里觉得她是很有用的。 正想着,电话响起来,徐知薇以为是徐明重打来的,刚接通就破口大骂:说了几遍了别没事就打电话!我在外面工作,没时间陪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叫了一声:“阿薇。” 徐知薇愣了一下,手机屏幕显示联系人“泽”,是她那小男朋友。 “黄泽?我现在不在临海,等我有空再陪你。”徐知薇说完,刚要挂断电话,那边叫住她。 “我要五万块。”黄泽毫不客气,仿佛要五万和五块钱一样简单。 徐知薇一愣,问:“上周我才给你转了两万,这周怎么就要五万?你干什么去了,要这么多钱?” 电话那头的语气多了点不耐烦:“我要买吉他,之前那把给阿奇了,你知道的,他条件不好但是天赋特别高。” 徐知薇沉默了片刻,黄泽以为她不想给,就要挂断电话。 “我给你转,”徐知薇喊住黄泽,“小泽...加油。” 黄泽顿了顿,挂了电话。没过一会儿,手机弹了一条消息,银行卡到账五万。 “阿泽,快过来!” 黄泽转过头,夜店里炫彩的灯光胡乱地扫在每个人脸上,让那一张张人脸都扭曲起来,扫到他脸上,他的视野也跟着变成了红的黄的绿的,暗沉沉的环境、迷乱的灯光特效和刺激神经的音乐,让他瞬间忘记了那阵一闪而过的愧疚感。 “富婆又转钱了!今天我请!喝到天亮!”他被朋友们鼓动着站到桌子上,拿起酒瓶狂吹,肆意享受着众人投射来的目光,那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聚光灯。 徐知薇挂断电话,望着前面出神。车灯没开,两边的路灯不算多,不知道是不是默认了这片区域的人们晚上不会出门,灯光实在昏暗,连喜光的飞虫都鲜少在灯罩下聚集。 她坐在驾驶位上,周围寂静无声,让她产生一种自己被流放后无人在意的错觉。上学那会儿,她一个月的零花钱二十多万,进入到临海市的圈子之后,她才知道她一个月的花销还比不上别人喝了几口就扔掉的酒。 头靠在椅背上,她突然生出一股无力感。 脑袋正放空,后方的嬉闹声由远到近,她侧头一看,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脸上丝毫没有为生计奔波的风尘感,应该还是学生。 “好漂亮的车!” “以后我挣钱了也给你买一辆。” 年轻的男孩一如既往地爱用画大饼的方式给女孩短暂的充满希望的快乐,女孩也一如既往地应和,好像他们的明天真的会像此刻许下的豪言壮志那样美好。 徐知薇听着来自象牙塔里的稚嫩的情话,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冷笑,她瞟了一眼后视镜的自己,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和他们一样,哄骗自己相信黄泽的梦想。 年轻的情侣穿过巷道,走进了单元楼,正是方才黎莫两人走进的楼道。 脑中突然产生一个想法,她上网搜索宜州的学校,各个平台翻找,终于在宜州大学的公众号上看到了一张新生活动照片,上面正好拍到了祝好时在玻璃背景墙上的倒影,顺着这张照片,徐知薇顺藤摸瓜,搜索该学校在各大平台的社交账号,终于在学校论坛里看到了关于这个老小区的招租信息。 顺兴路289号顺发小区六楼。徐知薇抬头看了一眼,六楼的灯正好亮着。 点头像进入主页,徐知薇发现这人关注了学校勤工俭学的账号。她又迷糊了,难道黎莫大老远跑到宜州包养了一个大学生么?还住在这么破烂的地方,有钱人的口味真的难以捉摸。 祝好时打开灯,发现窗户已经修好了,换成了更结实的合金框架,地上的碎玻璃也被清扫干净。床头放着她换下的那件灰色T恤,她随手塞进了衣柜角落里。黎莫不问她要她就不主动给了,她穿过的衣裳不该重新套在他身上。 手机弹了一条消息,勤工俭学群的群主发布了一条招聘服务员的兼职信息,薪酬很高,周末两天兼职费有80块一小时,底下报名的人很多,群主甩出一个表格,让需要兼职的学生填写信息。祝好时正准备填写,突然传来敲门声。 打开门,黎莫什么也没说,拿起她的手就往她手上套东西。 手腕上的东西发沉,祝好时仔细一看,发现是一块翠色的手表,品牌名她认得,黎莫有好几块这个牌子的手表,每块都价值不菲。 这块手表要小巧很多,表盘有花朵刻印,花心还是拿蓝宝石点缀的,明显是女款。 她把手抽回来:“我不用这个看时间。” 她不像黎莫,不需要名贵的手表装饰生活。大学生戴智能手表的居多,戴腕表的少。况且这块手表太引人注目了,她戴着这个表怎么去做兼职。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有些滑稽,她还在为几百块的兼职发愁,而黎莫随便送的东西就值大几十万。如果黎莫知道她要去兼职,准会说她没苦硬吃,说不定还要嫌她矫情。 “...你喜欢首饰?要项链还是手镯,玉石还是珠宝?”黎莫低下眼看她,她的视线没在他身上,侧头看着客厅,只露出半张脸和一只完整的耳朵,耳垂又是白玉色,他觉得手有些痒,顺手就摸上了她的耳垂。 祝好时只觉得耳朵一热,她抬起头看他,他又把手放开了。 “我什么都不要,你别再送了。”祝好时说。 黎莫没说话,温热的呼吸落在祝好时头顶,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像在拔河,谁也不肯先认输。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太安静,她能看到他胸口轻微起伏,似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最终,漫长的沉默之后,黎莫摸了摸她的脑袋,像以前那样,道了一句晚安,帮她把门关上。 没多久,房间外传来隐隐水声,祝好时估摸着黎莫在洗澡,就趴在床上,准备等水声停了再出去。 手机弹出一条群聊消息,梁甜把她拉进了一个小群:拯救地球精英小组(3) “欢迎[喇叭]” "下周二的实验课在化工楼三楼,小祝不住校,注意时间哦。" “好的。” “下课你们想去吃水煮鱼火锅吗?” 群里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什么聊什么,林芝说起找兼职的事情,发来一张传单,是大学生家教兼职的招聘。 祝好时格外关注兼职信息,看到那张宣传单的排版和广告词总觉得眼熟,扫了二维码才发现是同一家骗子公司,于是立即在群里告知了这个消息。 只不过众人的关注点有些歪了。 梁甜:“你还需要勤工俭学?你那双鞋要四千块呢!” 祝好时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林芝为她解围:“上大学就是要体验各种各样的生活呀。” 祝好时回复道:“那双鞋是我花了一百多买的,是假的吗?” 梁甜立即安慰她:“花真钱买的就是真的,没事!” 群里的氛围实在活泼,让祝好时一时忘了时间,等大家互道晚安之后,她才发现已经十点半了。 黎莫应该早就洗完澡了,于是祝好时打开门,穿过客厅往浴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