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不解浪子渎》 第1章 鹿鸣 鹿明像往常一样,翻动着几张字迹简单甚至有几分潦草的讲稿坐在咖啡厅的落地窗前,眺望着大楼天井中的尚未长大的红杉,无动于衷地看着奢侈的金黄色落日,几分钟的报告会也许能让他提起几分紧张的心弦,但却不能让他抬起微微下垂的眼眸和倚靠在沙发上的脊背。他左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微握的拳抵着清瘦的脸颊,眼眸落下的目光随意地从一张张讲稿上轻轻划过,右手虚握着黑色的水笔,时不时在指尖旋转一番,而后在讲稿上补充一两个字句以作注解。 在刚把第一页注完翻面的刹那,一个修长的身影“唰——”地从落地窗外掉下,不到两秒呼吸之间一生沉闷的巨响响在楼底,紧随着接连不断的尖叫和片刻不停的脚步声、电话铃声、门框撞击声,以及五分钟后的警铃声。 在这安静的发不出声音的五分钟内,鹿明的瞳孔紧绷着,刺眼的夕阳让他眼前快黑成一片,他的脑海中不断倒放着那个身影靠着后背自由落体,四肢随风向上自由伸展时瞥过头来,和他对视的刹那。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甚至感觉自己看到了宋嘉一嘴角微微抱歉的抽动和眼睛些些弯起道别的微笑。 他来不及伸出手去做一个挽回的尝试,不记得那一份讲稿被丢在哪里,也不记得后来自己有没有走下楼去。他只觉得自己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冲撞声,眼前骤然泛起了黑色的眩晕。 几年之后,当鹿明在漠河边境雪原上看着躺在身边的宋嘉一被冻得白里透红的对着他笑的侧脸时,他会想到十几年前在温州三漾湿地湖畔灰白色宿舍楼里被忽然闯入的少年惊掉了手中诗集的那个平平的午后。 那年夏末初秋格外的凉爽,宋嘉一像其他数千名学生一样拎着一个又一个大大的深绿色牛津包缓缓扔进灰白色宿舍楼楼底,然后在楼底下的大宽黑板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5703”,对于修建于上世纪没有电梯的小砖石楼,七楼可不是每天能够轻而易举爬上爬下的。 “喔?鹿明”宋嘉一愣了愣,目光掠过其他两个个名字后,在这里停了几秒,“还挺可爱的名字,‘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5703”宋嘉一喃喃,顺手拎起一个袋子往楼上走。 同其他在楼梯上兴高采烈、三五成群地畅想着自由生活的学生们不同,宋嘉一没有对未来的四年再产生多少额外的兴趣。家里却是相当激动,一个白领和一个银行职员家庭能够有一个考上高景大学的独生子已经让他们高兴了一整个夏天,他们这几个月对着这小金宝贝可是一直捧在手心里。相比之下,宋嘉一自己身上扛着双职工家庭和自己的要求,使他眼里则多了几分沉稳和暗淡,好像这只不过是在找到工作前,把高中生涯复刻一版,再添加些许额外的限定条件罢了。 “嘎吱”一声,宋嘉一推开灰白色的木门,房间里已有两个同学手忙脚乱地在上下铺爬上爬下了。 而听到开门声,两人停下手中忙碌不迭的擦拭,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你好啊,叫我阿龙就行。这是林展。” “你们好,我叫宋嘉一”宋嘉一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一号位,上铺。那现在就差三号了。” 宋嘉一随口应完,也便紧锣密鼓地开始擦拭、整理着深棕色木质的硬板床和床铺对面窄窄的木质小桌。 约莫二十分钟后,宋嘉一准备和室友们出发去教室报到。他迈着大步流星,任谁也看不出几分和父母分别的不适应。 在走廊上瞄着水蓝色门框上的小牌子,找到教室,宋嘉一率先走了进去,随手找了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先坐了下来。阿龙坐在他身后,和身边他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同学聊的起劲。他望着窗外林荫小路上不断走来的三三两两的学生们,他发现他还挺喜欢这个坐落在湖畔的学校,至少空气清新,风也温柔。发呆的间隙,他总是在自己不受控制的偶然间用余光回瞥到水蓝色的门框,时不时看着徐徐进入的同班同学和门口时而露出微笑的老师。 太阳开始出现在下坡的轨道上,阳光从门口走廊外的湿地中反射回来的光线钻入了门中,倒是把教室烘的懒洋洋的。 少倾,教室里骤然缓缓沉下去的交谈声一把将宋嘉一的注意力从窗外抓了回来。他一转头,便看见一个身穿黑白拼色连衣长裙,带着黑色粗框眼镜,挽着丸子头的女人奔着讲台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尚未站定,她便已经大声地边走边说道:“好,同学们,让我来简单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姓周,你们可以叫我老周。” 闻声,宋嘉一习惯性地端坐起来,习惯性地投射去专注的目光,习惯性地认真起来。在这习惯性的专注力,宋嘉一简单端详了一番老周,老周不老,但却有着年轻的激情和热烈,但老周不年轻,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着一股资深或说是不可质疑的气场,这样想来,约莫三十岁上下吧。 “首先,祝贺大家成功考入高景大学,能坐在这里,已经证明了你们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相信许多人在高中阶段就奔着高景大学这一目标来的,而我们校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相信大家也已经耳濡目染,但真正要在精神上成为我们的一份子,则势必要求大家在接下来的四年里身体力行地感受、融入景大的精神。不过,具体的景大历史与景大精神会在开学后由校长专门跟大家展开,我就不多说了。接下来,我简单介绍一下在这里的日常和注意事项……” 在排山倒海般涌入的全新生活范式介绍中,宋嘉一的眼神逐渐从老周挥舞的手和跳动的嘴边挪到了其身后透过敞开着的水蓝色门框外在夕阳下映衬的金黄的世界。 夕阳已经把整片天空映射出一种过于梦幻的粉蓝色,也在湖面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金黄。而让宋嘉一眼神一亮的则是那一株松树。湿地中星罗棋布着零零散散的岛屿,而从远处看岛屿上总是被一些低矮的灌木和看上去就像行道树那样不高也不低、姿态普通、颜色正常的绿植覆盖,但是那株松树太不一样了,它太挺拔了,它立在岛屿上,从众多普通的树顶中骤然迸出,就像一根插在蛋糕上的蜡烛、一座落在平原上的山、一阵夏日里的风。它太突兀也太潇洒了,以至于让人一定会相信它势必是湿地里出名的一位主人。但是,在平坦的湿地中如此矗立挺拔、如此曲高和寡,便会让人油然产生一种同情和敬仰,一种面对山的同情和敬仰,宋嘉一也不例外。只是当他还想望着这颗挺拔的树兴叹、感慨些什么时,讲台上的校园开篇已经预备告结。 “好,今天就到这里,大家回去收拾收拾,吃个晚饭,明天第一天上课别迟到啊。”老周手一挥,率先出了教室门,才把宋嘉一的思绪拽了回来。 太阳正在愈发靠近天际线,宋嘉一和阿龙、展哥两人准备回寝室把之前没来得及理完的杂物收拾收拾。“嘎吱”一声,他率先推开外层有些脱落的寝室灰白色木门,迫近天际西山的落日从阳台狭窄但是恢弘的落地窗中射入,落在宋嘉一的脚前,伴随着他抬头进入的瞬间,他看见一个少年回眸的剪影,高挺的鼻梁、瘦削的下颚勾勒出夕阳,散开的光线如乍泄的春光洒在宋嘉一的脸上,在被夕阳晃了眼愣了片刻而缓缓适应了明晃晃的昏黄光线后,宋嘉一才看清少年清冷的淡红色嘴唇和冷白色的脸颊。少年抱着的那栋半人高的书显着修长的身型竟还有几分瘦削。这就是鹿明了吧,宋嘉一心道。 “你好,我叫鹿明。”少年舒展开眉眼,笑着咧开嘴,弯了眼。 “你好你好,我叫宋嘉一,我是一号,你是三号,咱们都是上铺,脚对脚。四号是展哥……”宋嘉一一把把自己从刹那的失神中抓了回来,也认真地扬了扬嘴角。 正当鹿明望着落在夕阳里的宋嘉一,哗啦一声,他手中的书撒了满地。宋嘉一急急忙忙冲上前去,弯腰捡起。跟着宋嘉一身后进来的阿龙一边道“嚯,怎么还没开学,你都已经有这么多书了!” “谢谢,谢谢。”鹿明一边道谢,一边仓促忙乱地把地上的书往怀里放,再胡乱地放在旁边狭小的棕红色书桌上,和他的相机、文具堆在一块儿。不好意思的绯红涌上他冷白色的脸颊,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格外显眼。 “这都是些什么书?”展哥问。 正弯腰捡起一本书的宋嘉一闻言时,撇了撇封面上的烫金斜体字,手中的动作轻轻顿了顿。 鹿明顺手接过这本书,“《草叶集》,我最爱的一本。” “那是啥,我咋都没听说过。”阿龙没等鹿明回答,又紧接着自顾自说了起来。“说起来,你怎么这么迟才来?” “我家就在温州,刚刚陪着我表弟表妹在公园野餐庆祝生日,我妈就让我请了个假,迟些来。” “挺好。行,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一块儿去食堂吃饭吧。”阿龙回道。 “马上马上。”鹿明回头顺手放下手中的书,胡乱往桌上一推,便随手扯来一件外套,便径直往门口走。 少年们往食堂奔去的背影里带着几分故作成熟的青涩,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融入进三漾湿地的日暮黄昏里。 第2章 惊雨 趁着晨光刚刚开始,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赶上八点的早课。 宋嘉一叼着一块吐司,手里捏着一瓶牛奶,冲到教室门口,简单扫了一圈教室,余光中瞥见鹿明坐在教室倒数第二排靠着窗的位置,微微皱了皱眉,怂了怂肩,背着包坐在了第一排的窗边。 “同学你好,我是苏鸿,忘带《经济学原理》了,能跟你看一本吗”正当宋嘉一坐稳时,一个男生在一旁问道。“啊,好啊”,宋嘉一转过头去答道,余光里的不经意间瞥见最后一排闻声别过头去的鹿明。 鹿明将目光移至窗外的瞬间,眼神垂落在窗外的人来人往中,心里仿佛敲定了宋嘉一“估计是个只知道读书的愣头青吧”。 第一天相遇时的雀跃、青涩、期待就在这七排的座位间隔中稀释、消散了。直到几名打打闹闹的学生从教室后门闯入,坐在了鹿明的边上,他才收回眼底的几分灰色,自然而然地扬起嘴角,转过头去,谈笑开来。 高景大学历史悠久,随着朝代、时代更替不断寻找自己的生存和治学之道,而到现在,则形成了一股“自由包容、平等鸿博”的精神。校园内各式各样的学生都有,任何一种生活和学习的方式都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瞩目,所有人对这里的所有人都见怪不怪。 宋嘉一对自己井然而平淡的大学生活,谈不上满意,但也得心应手地朝着自己宏大的期许推动着。 在高中毕业的那场散伙派对上,作为班级里唯一一个考入高景大学的天之骄子,他被许多同学围拥着,大花——宋嘉一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手肘倚在宋嘉一的肩上,“等你当上金融大鳄、富得流油的时候,我要得不多,就送我三个亿吧。”他知道听着大花满天飞舞的玩笑话,任由八成左耳进右耳出,但却默默留了两成,权作推动着他前行的痴心妄想般的动力。 一周之后,宋嘉一就已经习惯在室友睡懒觉时七点起床,已经习惯没事的时候往图书馆跑,已经习惯自己找习题熟悉课程内容,已经习惯10点离开图书馆去操场上慢跑五圈,已经习惯晚上11点推开寝室门时室友在热热闹闹地打游戏,已经习惯在周末参加金融学社和各种同学乃至业界校友社交、建立人脉。 鹿明也是融入的相当如鱼得水。和高中的好友李新诚考进同一个大学本就已经让他对这个陌生的环境降低了不少敌意,他们时不时一同在食堂约个午饭或晚餐,恰似高中时代的延续。不仅如此,新加入的戏剧社团让他结识了一帮大学的好友,放得开,玩得来,时不时会去附近的商圈聚餐、小酌。社团的前辈们迅速地告诉他这座城市哪里的灯红哪里的酒绿,告诉他这所学校的底线和风格。鹿明已经习惯早上压线出发上早课,或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实在玩得太迟太累就勉为其难的旷一节课,已经习惯和熟悉的老友或是新朋在各个餐厅徘徊,已经习惯在校园的路上随手问候,已经习惯晚上十点半推开寝室门出发开始夜生活。 这之后的一个月,宋嘉一和鹿明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面了,他们的生活像两条线,相交在那个平平无奇的下午,然后发散,散开散开。 而下一次的相遇正如那天傍晚的一场暴雨一样难以预料。不过事后想来,午后骤然沉闷闷的空气,似乎也在暗戳戳地预告这场天空中浩大的闹剧。午睡一觉醒来,昏沉的空气总是让人格外困倦,从那股沉闷的迷糊中难以彻底苏醒。此时的林荫路总是格外安静,三五成群的学生们也不会大声嬉笑打闹,摇摇晃晃地扛着还未完全褪去的倦意,顶着沉甸甸的空气,往各自的教学楼走去。其中,宋嘉一自然也不例外。他踏着拖沓的步伐,肩上的书包仿佛也在昏沉沉的意识里变得若有若无,眼角汇聚着路上几个没忍住的哈欠挤出的泪水,头昏脑胀地迈入还带有几分暑气的教室里。教室里的空调在隆隆地工作,拼了命地想要将教室里午后的热浪从水蓝色的木门中挤出去。 当宋嘉一坐定后,一掏自己的书包,一阵慌张以至瞬间仿佛心跳漏了一拍。一路来仿佛格外轻盈的书包竟真不是什么午后的沉闷的错觉,甚至都不用翻来覆去,掂量掂量,宋嘉一心里就已经了然,伍德里奇那本厚重的计量经济学果然落在书桌的某一角落。 宋嘉一无奈地转过头去,望向身边坐着的苏鸿,刚要开口,苏鸿便转过正打着哈欠的睡眼,点了点头,按捺不住嘴角的几分得意,说道,“终于有天你也会忘带书啊。小事儿,我借你”,一边推过桌上的大部头。 灰蒙蒙的天空聚集着沉甸甸的积雨云,午后的阳光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在几处缝隙中挤过几缕明亮,落在了景大校园里不知名的角落中去。沉闷的空气中带着几分令人心烦意乱的潮湿,惹得原本就有几分昏昏欲睡的人群愈发不能将精力集中于教授所说的最小二乘法云云。 烦闷的时光在拖沓的书页声、呼吸声以及讲台上传来的悠远的讲解声中仿佛看不到头,但是也总是会在望着窗外,看着黑云滚动,看着人潮聚散,在发着呆的缝隙间飞快地流逝着。苏鸿抵抗不住空气里排山倒海般袭海的倦意,一手扶着额头,却也止不住脑袋一晃一晃地沉下。宋嘉一望着苏鸿崭新的《计量经济学》,笑了笑却也没在意,便开始一边划线一边在书页的边缘记下各式各样的要点。但是他的脑袋自然也没有多么轻快,只是浑浑噩噩地简单加工了教授的逻辑,便在书上草草留下痕迹,底层的关系链条和整体的框架结构却已然消散在乌压压的空中。 当铃声终于如同一道利刃撕扯开笼罩在整个课堂上放厚重的沉沉死气,低下去、倒下去的一个个脑袋这才逐渐恢复了活力,直挺挺地探出来。 “这节课就上到这里,那么这一单元算是已经结束了,所有人记得把书本最后的习题做完,下节课前发到助教邮箱。”教授慢悠悠地等着漫长的铃声告结,又慢悠悠地宣告了课后作业,再慢悠悠地合上课本、踏出教室。 只是话音刚落的瞬间,教室里骤然愣了几秒,夹杂了几分隐隐绰绰的飞快的翻书声,尔后爆发出一阵延绵不断的哀嚎。 这一章的作业不算多,题目屈指可数,估摸着也就十来道题目,但是每个正儿八经上过这堂课的学生都知道,要是真的坐下来,调整数据、完善代码、处理回归,再针对每道小题完成简单的分析,最后排版成一份完整的作业文档,少说得是三四个晚上才能做完。 在一片呻吟中,学生们这才陆陆续续地收拾起书包,迈出门去。其中,一大股洪流径直涌向了图书馆,开启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鏖战。宋嘉一自然也是这洪流中的一员,只是他的步伐格外仓促些,进了图书馆,将书包甩在自己的位置上,便匆匆忙忙地出门往寝室跑,准备尽早拿回那本教材。 空气中愈发粘稠的湿气让这段本并不十分漫长的路程显得格外蜿蜒曲折,宋嘉一快步行进的身影在缓慢流动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刺眼。当他推开水蓝色木门的时候,搅动起房间内凝滞了半个午后的空气,此时他才意识到在午后飞快行进的步伐里,汗水不知不觉间浸透了短袖衫,他也懒得关心,在自己那张棕红色小木桌的书架上摞着一堆厚厚的书中翻找着。 门板厚的《计量经济学》却也是十分显眼,拨开几本书后就发现了,应当是上一次作业做到太迟,随手放在桌子上,便匆匆洗漱睡觉,没有来得及收拾,而后一天天地就开始顺手把各种书往上随意地堆砌成一座小山。他铆足了劲把一本本门板厚的教材和交杂其中的几本小说拿起放在一边,终于从底部平安抽出了教材。 只是在他埋头寻找的这段时间里,紧闭的落地窗阻隔了阳台外倾盆大雨的呼啸以及路上人群间或发出的尖叫。只有在他抬头的刹那,隔着落地窗,望见了飘入阳台的水滴,以及马不停蹄向地面奔去的残影。他下意识往自己身后一抽,试图一把拿出双肩包侧边袋中的雨伞,却才意识到雨伞落在了图书馆。 他愣了愣神,心中本来还急于回去赶作业的一股急切骤然随着懊恼、沮丧的融入而一泻而空了,倒是带着几分无奈喘了口气,呆呆地坐在那张木制板凳上,望着雨滴落下的节奏,恍然间竟脑海中一片空白。 上一次这样放空,这样愣愣地发呆是多久之前了呢? 他在不经意间收回了思绪,并若有若无地翻开教材,凭借着当时给苏鸿记下的笔记开始往自己的书上重新演绎。 只是随着一页一页翻过,宋嘉一原本松松垮垮地撑在板凳前,逐渐地往桌边倾斜,直到最后端坐在书桌上那一堆堆零乱的书山前。原本空荡荡的心绪也开始重新被填满,直到翻到最后的章节习题,简单一扫而过,他心中便咯噔一下,这次作业可不是可以飞快搪塞过去。 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慌张推动着,他轻轻地叩着隔壁寝室的门,却发现他不大的朋友圈中,几乎都是上完了计量经济学课后被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拦在了半路。 他趿拉着步伐往寝室走去,刚想坐在窗前,却又不由己地站起在房间里踱步,努力思考冲进雨里的办法,又安慰自己这场大雨将会如同它出乎意料地落下般出乎意料地放晴。 就这样,在这股慌张和狼狈中,他熬过了五分钟。而在他踱步到门口的刹那,忽然耳边听见了木门打开的吱呀声,而下一秒,他恍然间闻到了一股黄油曲奇的芬芳撕扯开这个沉闷、灰暗、窒息的午后,心间骤然愣了愣,觉得仿佛格外沁人心脾。刹那间,也许是顾不上之前所有的不安和躁郁,他停下了脚步,下意识抬起头一看。 一个清瘦的身影也是愣愣地驻足在门口。 第3章 氤氲 短暂的安静被窗外倾盆的雨声填满了,少年望着对方久违的眼眸愣了片刻。 “你怎么现在在寝室里?”鹿明轻轻扬了扬眉稍,问道。 “本来就想回来拿本书的,结果没想到突然下了大雨,伞扔在图书馆,就在这里等雨停。”宋嘉一下意识往旁边撇过头去,轻声道。 话音刚落,鹿明张了张嘴,本来想要说些什么,就听见雨声中传来的愈发清脆响亮的脚步声,以及随即传来的,“哎,儿子,怎么傻站在门口不进去?” 下一秒,宋嘉一便看见门框中出现两个笑盈盈的身影,一男一女,想来一定是鹿明的父母。男人身材在经典Polo衫间透出几分中年发福的富态,只是眉眼间的神色则绝对称得上是格外的矍铄,在和蔼温柔的微笑下还有几分昂扬的盛气;女人则更加洋溢出一股灿烂,一股热烈的精气神,几乎彻底要盖过眼角和鼻侧的皱纹,向外无时无刻不传递出一种看似温柔却又带着几分强势而不容置疑的威压。 鹿明也在不经意间轻轻的瞥过眼神,望着地板上泛着冷白的瓷砖道“这是我爸我妈,今天周五,他们正好下班的早,给我带了些生活用品,顺便就来和我一起吃个晚饭。” 鹿明的爸爸妈妈鹿德和江舒仪总是喜欢在周五的下午想尽办法偷摸着提早点下班,赶到高景大学里来。但往往总被鹿明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推脱,好不容易才能逮着个机会,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大包小包赶来。 “哎呀,这是你室友吧?”宋嘉一的妈妈笑着弯起了眼,一边往房间里走,一边说道。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叫宋嘉一”宋嘉一使劲扬起了嘴角,努力挺了挺身板,微笑道。 “你好你好,哎哟,你这是在寝室学习呢吧,叔叔阿姨这不会太打扰你吧。” “没事没事,我这是等雨停,随便翻书看看。” 在这一来一回的客套要继续向前无止境地发散去之前,鹿明急忙忙地想要止住,望着他爸妈进了房间内的背影,插嘴道,“那咱们放了东西就赶快去吃晚饭吧,你们吃完也早点回去,我等会还有论文要写。” “这才进来多久,几句话的功夫,就让把我们往回赶。”他母亲笑着摇摇头,“行行行,知道你忙,等我跟你爸把东西理理完就走。” 闻言,宋嘉一便也重新低下头去,只是在目光扫射着一行行最小二乘法的原理论述之余,余光中则不由自主地瞥向站在一旁时而从衣柜里换出一批衣服,时而往储物柜里塞进一袋零食的鹿明。 不一会儿,鹿明收拾妥当,开始站在门边准备招呼着父母往外走。只是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之前被阻挡了的隆隆雨声席卷进来,他刚要迈出的脚步顿了顿,一回头,轻轻瞄了一下坐在位置上、正撑着脑袋看书的宋嘉一。他张了张嘴,却也什么都没说,而在他正准备转头离开时,已到门外的母亲突然冲着里面喊了句,“嘉一,你不是说你没带伞吗,这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个晚饭?” 宋嘉一闻言抬头是一愣,“不,不用麻烦叔叔阿姨了,我再等等就好。” 鹿明也是一愣,回头看向母亲,却只见母亲又噔噔噔探进房间内,冲着宋嘉一招了招手,“这有什么麻烦的,赶紧的吧,回来再学也不迟”。 宋嘉一被这扑面而来的热情有几分吓到了,却又实在不好意思拒绝,便在支支吾吾中收拾起自己的书本跟着出门了。 热烈的大雨中,鹿明的爸爸妈妈在前面走着,鹿明则和宋嘉一在后面挤在一个雨伞下往前小心翼翼地挪动着。鹿明左手撑着伞,右手搭在宋嘉一的右肩上,宋嘉一则把书包背在胸前,两人轻手轻脚间努力地避开一个个水坑,也努力地躲开从伞沿上落下的水珠。 也许是太过专注于避开雨天的泥泞,他们俩在路上格外安静,让雨滴落在伞上的滴答声显得愈发震耳欲聋了。 景大外坐落着一座谈不上多么潮流火热,但却也是门庭若市的餐厅。走到大门口后,当鹿明收起雨伞,宋嘉一才发现鹿明左肩上湿漉漉的一大片,甚至在短袖的袖口上都有不断滴下的水珠。 “你,你怎么都没撑着自己?” “没事,这不是怕把你那计量经济学搞湿了,你那宝贝书我可赔不起。”鹿明收起伞,一边往食堂里去,一边轻声笑道。 宋嘉一在嘟囔中唔了一声,感觉心头仿佛被雨滴打湿了几分,传来一股沁人的触动。 餐厅门口,带着几分古色古香的装潢,门上的匾额又以苍劲有力却又带着几分江南婉转的字体刻着“风满楼”三个大字。 当服务生引着他们来到角落的四人位置上坐定后,宋嘉一的爸爸便将特意要来的菜单拿给宋嘉一,让他看着什么尽管点。宋嘉一僵硬地扬了扬嘴角,随后底下头去,做出一份认真阅读的模样,确实两只手不由自主地紧紧互相摩挲着,在一股也许只有自己才能感受到的局促的气氛中做着不为人知的深呼吸。 少顷,服务员前来点单,鹿明这才拿过菜单,扫了一眼,便飞快地报出了一个个菜名,“一份石锅鸡汤豆腐,葱一定要切碎;吴山烤鸡,少放辣椒;粉丝裹虾,记得剔虾线;招牌炒饭,别放芹菜;干锅花菜,少油少盐。”说完,鹿明转头看向宋嘉一,“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宋嘉一一愣,收起在手中翻来覆去多时的菜单,摇了摇头。 服务生走后,鹿明的妈妈撇了撇嘴,嗔怪道,“就你事多,这么挑剔,你看看人家嘉一什么都行。” 鹿明扬了扬眉,刚要开口,宋嘉一则笑着说,“没有没有。我也不吃芹菜,还好鹿明刚刚说了。我小时候甚至连葱也不吃,还是我爸我妈一直逼着我,我才在高中的时候突然学会的。” 鹿明闻言,转过头去,看着宋嘉一古板的脸颊,忽然觉得好像多了几分生动,就连原本清晰分明的线条仿佛都显得有几分柔和舒缓,然后不由地轻笑一声,撇过头去,摆弄着光秃秃的餐具,发出几声清脆的敲击声。 许多漂泊在外的江南人总是会在某些格外寂寞的深夜回想起风满楼的味道,并在其中找到几分乡愁的慰藉,因为几乎每一个江南人总在小时候一些盛大的节日中光顾过这家历史悠久的餐厅,或是春节,或是中秋,或是洞房花烛新婚夜,或是金榜题名高中时。 风满楼的江南菜在全国得来的认可自然是名不虚传,招牌炒饭粒粒分明、颗颗饱满,干锅花菜入味得恰到好处,粉丝裹着的虾肉饱满有弹性。天天在学校里保持固定动线的宋嘉一自然是天天光顾食堂,虽说单调乏味,却也没有心情为了一一顿饭往校外跑。而这次,胡乱撞上的一顿盛大的美食让他着实久违了这份认认真真的烟火气。他低着头,轻轻地拿着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努力地克制着这股满心的热切和雀跃,沉浸在热腾腾的干锅冒出的白烟中。他也会偶尔抬起头,不说话,隔着热气,轻轻地听着餐桌上热烈温柔的家常话。 相比起来,鹿明吃起饭来则慢下来不少,仿佛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筷子,在干锅中精准地挑选着不带根茎的花菜,在炒饭中避开聚集的葱花,在烤鸡中挑选最柴的鸡胸肉。他一边慢慢悠悠地咀嚼着,一边百般不耐烦地应付着对面爸爸妈妈排山倒海的关切。 “这几天在学校生活的还习惯吗?”“还好。” “寝室里有没有缺什么东西,要不要我们下次给你带点牛奶?”“不用。” “有空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一周至少得打一次吧,别老说忙忙忙的,周末,周末至少得打个电话吧,不然在外面这么多天,也没个信儿。”“行。” “你爷爷奶奶还天天打电话问我你在学校的情况,他们说不敢打电话给你,怕打扰你学习,就来问我们,你这一天天也不跟我们说,你让我咋跟你爷爷奶奶说,你说是不是?”“是。” “你这在学校,也别太忙了,别太辛苦了,别埋头光顾着读书了,虽然我跟你爸也知道,你也肯定不是整天忙着读书,话又说回来,有空想想人生大事,你爷爷奶奶整天牵挂的也就是这个了。”“行。” “诶,你爸我打个岔,你跟爸说,学校里有没有喜欢的人了现在?” 鹿明刚吸了一口可乐,差点被呛到,慌忙咽了下去,挥了挥手,“没没没,别问了别问了,好好吃饭,你俩一人一句的,半天饭都没吃多少。” 宋嘉一在一旁埋头吃饭的余光瞄见鹿明难得的窘态,却是没忍住的轻声一笑,惹得鹿明忽然斜眼睥睨了一下,则又赶紧收敛了几分笑意,继续认真地望着碗里的米饭。 鹿明眼里却仍然看见宋嘉一嘴角尚未完全散去的笑意,忽然他觉得隔着这氤氲的烟火气,心间也升起了几分朦胧的暖意,想来想去,觉得一定刚刚滑入口中的石锅豆腐格外滚烫。只是恍然间,他觉得之前眼里仿佛遵循着固定路线的机器人般的宋嘉一,好像一不小心露出了柔软的侧面。 对面两人不间断的关心却没有被一盆盆冷水浇灭,照旧弥漫开来,将餐桌包裹在一股暖暖的生机当中,只是在收起那抹笑意后的宋嘉一突然想起几年前高中时代和爸爸妈妈的晚餐,眼角的余光从鹿明的身上转到了窗外远处的三漾湿地,趁着无人注意,在眼底溢出了几分淡淡的不知所措,而在脑海里,他的回忆飘向一年前一个冰冷的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