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黑化兄弟缠上后他死遁了》 第1章 不详 极乐教寺院,大殿。 今日最后一名信徒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是个中年女人。脸上涂抹的脂粉难以掩盖她的疲惫,眼角残留着岁月刻下的细纹。 她往募捐箱里放了件贵重首饰,她行至岸桌前,跪倒在蒲团上,额头抵向地面,向着那高处的存在虔诚叩拜。 她膜拜的方向,灯烛长明,香雾缭绕。盛开的巨大莲座之上,本该端坐庄严神像的位置,此刻却是一个孩童的身影。 那孩子穿着对他而言过于宽大的华服,沉重的头冠歪斜地压在他白橡色的发顶,层层叠叠的布料几乎将他幼小的身躯淹没。 然而,那非人的发色、精致如人偶般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琉璃色的眼眸,足以让任何看到的人心生敬畏,笃信这是神明的孩子降临凡尘。 “神子大人,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流露出憔悴无助的神色,“我的丈夫……他夜夜都借着夜色出门,整晚整晚地在外面喝酒……我知道,他肯定是去花街了……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留在家里,多看看我们的孩子呢?” “神子大人,一定是那些无耻的女人在勾引他!”女人的声调陡然拔高,愁苦的面容也因愤怒而扭曲,“这些贱人就喜欢缠着别人的丈夫不放,她们真该下地狱!” 她剧烈地喘息着,平复着过于激动的心情,片刻后,她才压下翻腾的怨毒,语气又变得哀伤:“神子大人,可怜可怜我这个妇人吧,我只想丈夫可以回到我的身边,我的孩子能父亲的爱护下长大,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这是我现在唯一的愿望了。” 端坐于莲台上的神子依旧沉默着,如同一座真正的神像。 然而,女人却从他似悲悯似包容的平静神情中得到慰藉,又叩首几次,将生活中那些细碎的委屈、不如意的苦楚,如同倒垃圾般悉数倾诉。每说完一句,她心头的沉重就散去一分。 良久,女人才缓缓起身,带着一丝释然的神情离开大殿。 送走今天最后一个信徒,童磨低头捶了捶有些发麻的腿,他的动作让本就歪斜的毗卢冠彻底失去了平衡,“哐当”一声轻响,从高高的莲台上滚落。 “哎哟!”一声惊呼从莲台下方传来。 季羽白正缩在莲台底部,被信徒们冗长的祈愿念叨得昏昏欲睡,这突如其来的天降横帽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脑袋上,瞬间让他清醒过来。 他揉着被砸中的地方,捡起那顶头冠,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容貌与童磨有九分相似,却是却是一头黑发、一双黑眸,灵动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身形矮小,被莲台和桌案的阴影挡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今日所有祈愿的信徒,竟无一人发现莲台下还藏着另一个孩子。 他伸了个懒腰:“呼——终于结束了。你这当神子的一天,可真是不容易啊。” 童磨手脚并用地从对他来说过高的莲台上往下爬,落地后,他仰起脸,琉璃色的眼眸望向季羽白,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兄长大人不是一直好奇,我每日在这殿中做些什么吗?今日亲眼所见,觉得如何?” 季羽白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隔墙有耳啊,神子大人!虽说你身份尊贵不怕受罚,但也别连累我呀!叫我小白就行,求你了。” 他口中虽然称呼着“神子大人”,语气里却毫无敬畏之意,反而带着点亲昵的无奈。 他走上前,将手上那顶毗卢冠重新戴回童磨发顶,还顺带捏了捏他的脸,调侃道:“我觉得……你真是个小可怜。” 童磨的表情像是聆听信徒祈愿那般平静,白皙的脸上多了季羽白捏出来的红印,他的眉头微皱,似乎并不理解季羽白的话语。 “可是,兄长大人,”他认真地反驳,“这里没有别人了呀。今天一早,我就吩咐过侍女们不许靠近大殿。” “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兄长大人说我可怜。能够倾听大家的烦恼,帮助他们解脱痛苦,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 “在我看来,兄长大人每天都被关在偏殿,才是真的很可怜……” 童磨说着,彩色的眸中竟有泪水流下,仿佛他真的因为同胞兄长的遭遇而伤感。 “停停停!别哭啦,是我可怜,我可怜好了吧。”季羽白无奈地用袖子为童磨拭去泪水,“别用这套对付我,我可不是你的信徒啊,童磨。好了,早点回去休息吧,你也累了一天。” 季羽白心知童磨的眼泪并非源于真实的悲伤,而是作为高高在上的神子,面对他认为需要怜悯的对象时,一种本能的惯常表现。 他将童磨送走后,才回到属于他的那间小屋。房间狭小而简陋,仅有一床一桌一凳,唯一引人注目的便是桌上堆积如山的手抄经文,墨迹新旧不一,散发着墨香与纸张的陈腐气息。 季羽白和童磨,本是双生之子。 然而,在这个双生子仍被视作诅咒的年代,童磨凭借那神异的白橡发色与琉璃眼眸,被奉为神子。 而作为同胞兄长的季羽白,却因黑发黑眸被视为必须被隐藏的“不祥之兆”。他甫一出生,便被父母丢给下人抚养,整个童年都被禁锢在这寺庙最偏僻的屋中。每日需诵读、抄写经文,美其名曰祛除他身上的“邪念”与“灾厄”。 可季羽白并非真是那个背负着所谓“诅咒”的孩子。他的灵魂深处,铭刻着另一段人生。 上一世的他,曾是一名屠龙者,就读于卡塞尔学院。记忆的终点,是东京红井深处那场惨烈的战斗。他被迫开启了五度爆血,与被圣骸寄生的绘梨衣殊死战斗……高浓度的龙血疯狂侵蚀着他的意志,最终将他拖入彻底的黑暗…… 他不知道源氏兄弟最终是否斩杀了赫尔佐格,更不知道绘梨衣能否挣脱圣骸的束缚,重获新生。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时,已身处日本江户时代,成了一个孱弱的婴孩。这一世,他既感受不到龙族的血统,也失去了言灵的力量,彻底地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弟弟,一个被父母捧上神坛的弟弟。但受制于身份和年龄,直到最近,他才见到了自己这个身体的胞弟,童磨。 他需每日聆听教徒的祈愿,肩负着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责任。 今日,趁着下人送过午饭的间隙,季羽白偷溜出去,按照与童磨私下的约定,来到大殿,悄悄藏在莲台下面。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那些平日里只向神子倾诉的话语。 无论男女、年龄、身份成人世界里无穷无尽的苦难、怨毒、绝望与不甘,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无情地倾覆在一个孩子的世界里。 童磨是个小可怜。 季羽白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这一世的父母,算不上善良,他们迷信而贪婪。将年幼的童磨当作敛财的工具,用信徒的供奉填满自己的口袋,更将血脉相连的另一个孩子视为灾星。 然而,他们也并非全然泯灭人性,至少没有将被视为不祥之兆的季羽白抛弃,而是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角落和能够果腹的食物,让他能长大。 季羽白前世便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爬墙逃课对他来说早已轻车熟路。虽然很对不起这一世的父母,但他早已做好了离家出走的准备,他并不打算因可笑的诅咒而被困在这个地方,念一辈子无用的经文。 随着时节悄然入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不大的庭院很快便被一层薄雪覆盖。 季羽白的生活依旧被安排得满满当当,除了每日需在偏殿诵经外,还被安排了在信徒来访结束后清扫正殿的工作。 这份额外的差事让他有了更多机会见到童磨,但遗憾的是,这位神子大人身边总有侍女跟随,让他很难有机会跟自己的弟弟说上几句话。 今日大雪封门,来访的信徒也少了很多。季羽白早早抄完经文,溜到正殿时,只见童磨正独自一人坐在莲台上,宛如一尊被遗忘在神龛里的偶。 “童磨!” 莲台上的孩童闻声微侧过头:“嗯?兄长大人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今天的雪这么大,我估计后面不会有信徒再来。”季羽白一边擦拭着桌案,一边抬眼看他,“……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雪?”童磨的语气称不上好奇,只是单纯的疑惑。 “外面的雪可大了,积了厚厚一层。”季羽白停下动作,心头微动,“……你想出去玩吗,就一会儿?” 童磨沉默了片刻,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季羽白读不出他心底的波澜,是期待,是茫然,还是根本无所谓? “算了,”季羽白不等他回答,自己下了决定,哪有不喜欢玩雪的小孩?他朝童磨眨眨眼,“今晚等我,我来找你。” 第2章 蜻蜓 夜幕降临,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一个矮小的身影悄然出现。季羽白裹得严严实实,脚步放得极轻,偷偷摸摸地来到童磨的房门前。 他从怀中掏出一根铁丝,他熟练地对着门上的铜锁捣鼓起来。不一会儿,“咔哒”一声轻响,锁舌应声弹开。 推门而入,炭火的热浪扑面而来,童磨房间的温度温暖舒适。然而,季羽白很快皱起了眉头,房间里挂着好几套华贵却单薄的神子衣袍,却没有一件足以抵御户外严寒的厚实冬衣。 “这群大人真是的……”季羽白忍不住抱怨道,“我有时候真想不通,他们到底是把你当宝贝供着呢,还是当个物件摆着?” 他看向坐在被炉边的弟弟,烛光下,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童磨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琉璃色的眼眸像两颗剔透的玻璃珠。 季羽白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有点漏风但足够厚实的旧棉袄,不由分说地裹在童磨身上,将他整个人包了进去,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 霜雪簌簌落在庭院枯枝上,月色裹着寒意渗入骨髓。雪已停歇,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银白,院中池塘也结了一层薄冰。 季羽白将童磨安顿在避风的廊下,自己则伸手去捞廊边堆积的松软积雪。 他手指很快被冻得通红,动作却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认真,很快便捏出了一个小雪人,塞到童磨手里。 “看看这个,像不像你?” 童磨低下头,认真地端详着手中这个没有五官、四肢不全的雪团子,半晌,才摇了摇头:“不像。” “切,真是不懂欣赏的小孩。”季羽白佯装不满地挥挥手,示意他自己去玩。他抱着胳膊缩回廊柱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冷气顺着单薄的里衣往里钻。 童磨将小雪人放在走廊上,像只初涉雪地的小猫,小心翼翼地伸出脚,试探性踩在庭院的积雪中。 雪粒被风吹得簌簌落下,衣袍在风中鼓荡,白橡色发丝沾了雪粒,恍若一尊冰雕的神像。 季羽白缩在廊下,不停地搓手呵气取暖,见童磨竟伸手去捞池面的薄冰,心提到了嗓子眼:“别碰,这冰撑不住你的!” 然而,警告声终究慢了一步。 “咔嚓——!” 薄冰应声而碎,童磨仰面坠入冰窟的刹那,脸上没有丝毫惊恐与慌乱,琉璃色眼眸平静如初,还盛着一丝月光般浅淡的笑意,仿佛落水不过是场游戏。 季羽白脑中嗡的一声,乎要骂出声,这人偶似的弟弟连对死亡的恐惧都不会吗? 愤怒瞬间化为行动力,他急忙去折院中的树枝,顾不得枯枝在冻僵的掌心划出血痕,半个身子探出池岸,将树枝奋力伸向水中的身影。 “童磨,抓住它!” 在冰冷池水的刺激下,童磨终于有了反应,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递到眼前的救命稻草。 季羽白立刻绷紧全身肌肉,调动起前世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腰腹发力,双脚死死蹬住池岸边的石块,运用全身的力量猛地向后一拽! 两人滚作一团跌在雪地里,童磨湿透的衣袍瞬间将季羽白前襟染成深色,带来刺骨的寒意。 季羽白将童磨抱起,以最快的速度冲回温暖的房间,剥掉那身冰冷湿透的衣服,用厚被将他裹成一个茧子。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到自己不受控制地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 当夜,童磨便发起高热。 次日清晨,走廊边那个未被处理的小小雪人被下人发现。季羽白被勒令跪在走廊上。寒风如刀,刮得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但他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屋内。 屋内,炭火烧得很旺。童磨的榻前,侍女们忙碌着,轮流为他更换额头上降温的湿毛巾。童磨烧得双颊绯红,睫毛上挂着泪珠,即便如此,他竟还在对侍女微笑,用气音轻声说:“不必担心,我没事。” 屏风后,传来母亲压抑不住的低声啜泣,声音里带着难言的恐惧,却并非全然为了病榻上的儿子。 母亲从屋内出来,经过跪在寒风中的季羽白身边时,脚步没有停顿,声音比寒风更加刺骨:“若神子有恙,你万死难赎!” 季羽白咬紧牙关,默默地承受着寒冷和责备,这确实是他鲁莽的过错。 但就在这一刻,他透过那扇门,看着病榻上那个即重病也不忘展露笑容的弟弟,看着为神子可能陨落而哭泣的母亲,看着周遭侍女们脸上忧虑的神情…… 季羽白心中的迷雾散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与前所未有的清明。 童磨的笑并非源自内心的喜悦,而是因为他深知别人期望看到的笑容;他的哭也并非出于真正的伤心,而是因为他明白别人需要他的泪水。那琉璃般美丽的眼眸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空洞与虚无。 如此明显的事实,那些日日围绕着他的大人们,真的看不见吗? 不,他们并非不能察觉,而是不愿察觉。 包括父母在内,他们需要的、他们信仰的,只是那个坐在莲台上的神之子。 信徒们倾诉着自己的苦难,深信神子能聆听到神的声音,为他们指点迷津。 多么可怜,多么可笑。 一个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在跪在寒风中的季羽白心底: 他一定会带着童磨逃离这里。 无论如何,在这个依托于教会的家庭中,让神子生病被视为不可饶恕的大罪。 童磨的高热很快退去,但季羽白并未被赦免,他被囚禁在偏殿内,派人严加看守,他从看守的闲谈中才得知童磨好转的消息。 直到某日,父母做出决定:将他送走,永远离开这座供奉神子的寺庙。 季羽白被带走的那日,天色阴沉,他被两个仆人押着,匆匆穿过熟悉的回廊,他四处张望,渴望能看到弟弟的身影。可直到山门在身后关闭,他也没能见到童磨,亲口跟他说声“对不起”。 领着他下山的是一个老仆,看着瘦削,却异常有力,他的手紧紧攥着季羽白的手腕,让他难以挣脱。 到达山脚下村子里的时候,天空又落起了雪,雪粒子扑簌簌地往季羽白的领口钻,寒冷刺骨。老仆将他领到一对农民夫妇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倒出几枚少得可怜的铜钱。 这点钱,甚至比不上寺庙里一名普通信徒祈愿时投入募捐箱的零头。季羽白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冷笑,也不知这老仆从中贪了多少。 那对夫妇收下钱后,脸上堆满感激,千恩万谢地送走老仆,而季羽白被留了下来,成了这个陌生家庭的一员,一个附带几枚铜钱的额外劳力。 艰苦的生活就此开始。 每日天还没亮,季羽白就得起床烧火做饭,呛人的弄完熏得他眼眶发红。白天,他要扛着比人高的竹篓上山砍柴,等日头爬过山脊,他用冻得皲裂的手指将吃食撒进鸡群。 等到冬雪消融,泥土变得松软时,季羽白掌心多年抄写佛经磨出的薄茧,已被锄柄覆上层层硬痂。 然而,这份艰苦中却滋生出一种奇异的自由。只要他完成每日固定的活计,便无人再管束他去了哪里,也不用再跪坐念经。 春天的到来让山间变得绿意融融,万物复苏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等到最忙的播种时节刚刚过去,季羽白踩着山道悄悄潜入了山上的寺院。 暮色里,经阁外的回廊下,樱花开得正好。四下无人,只有锦鲤在池中搅动水花的声响。 童磨站在池边,正将手中的鱼食一点点撒入池中,锦鲤簇拥着争抢,溅起的水珠沾湿了他的衣摆。 对于季羽白的突然出现,童磨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微笑着唤他“兄长大人”。 季羽白的内心难免更加感到歉疚。 他本就因童磨落水生病之事耿耿于怀,虽知童磨大抵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更别说责怪,但他还是掏出了前世为了哄女孩开心而练就的手艺——用路边随手采的草叶编成一只振翅欲飞的绿色蜻蜓。 他向来擅长做这些,在东京街头,为了逗那个红发女孩一笑,他曾将便签纸折成许多只千纸鹤。 “童磨,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猜猜看这是什么?” 季羽白双手合拢,将那份神秘惊喜藏在掌心中,递到童磨面前。 童磨的目光落在他合拢的手上,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微笑道:“……只要是兄长大人送的,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很喜欢。” “虽然说的都是些好听的话,但你这反应也太没劲了吧,真是个小古板!” “……” “哈哈哈,好啦,不逗你了!” 季羽白笑着摊开了手。 那只精巧的草编蜻蜓躺在他的手心,长长的草茎连接着蜻蜓的背部,他将另一端握放在童磨的手中,草叶编织的翅膀随着手的动作而摇曳,一只栩栩如生的绿蜻蜓,仿佛真的要在暮色中扇动翅膀飞走。 嗯,手艺没退步。 季羽白暗自得意,脑中闪过山下灶膛里那些因不够完美而被烧成灰烬的失败品,嘴角忍不住又弯了弯。 童磨的注意力仅在这草编蜻蜓上停留了片刻,便再次看向季羽白,他的目光落在季羽白的手上。这双手如今布满厚茧与裂口,与山上时抄写经卷的手,已判若两人。 “兄长大人,你的手?” “……哦,这个啊?”季羽白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着解释,“在山下要干很多农活呢!不过都很有意思的。比如前些天,我们把种子撒进地里,”他用手比划着播种的动作,“等到秋天,就能收获许多粮食!从无到有,是不是很神奇?” 他将自己的手炫耀般在童磨眼前晃了晃:“这可比在山上对着木鱼念那些听不懂的经有趣多了吧?自由自在的!” 然而,出乎季羽白意料的是,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童磨的眼中流出,顺着脸颊滑落,他的神情悲悯:“……兄长大人,真是太可怜了。” “喂喂喂,又来?”季羽白顿时头大,无奈地摆手,“我说过多少次了,别把你对付信徒那套用在我身上啊!” 童磨的泪水并未停止,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如果神谕让兄长归来,即便是父亲和母亲也不会有意见。兄长大人也不用再受这些苦了吧?” 季羽白一怔。 神谕? 一股愤怒和荒谬涌上季羽白的心头,他捏住蜻蜓的尾柄,让草叶在两人之间绷成笔直的线。 “童磨,”季羽白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真的相信,那些日夜燃烧的香火,供奉的真的是神明吗?” 他腕间发力,用出日本剑道中切返的技巧,一眨眼,草编昆虫便轻巧地落在童磨肩头。 “你看,没有神明点头,它照样飞起来了。” “而且,神明根本不存在这件事情,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暮色笼罩的回廊下炸开。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童磨脸上所有的表情骤然消失,季羽白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空白,没有假意的笑容,也没有故作的悲伤。 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突然间,童磨又笑了。 “什么嘛,我还以为兄长大人和大家一样,都是傻瓜呢。”他说。 这直白到近乎冒犯的话语,反而让季羽白心里一松。他忍不住抬手,不轻不重地捶了童磨的肩膀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个嘛……我倒是十分赞同你!”他擦了下眼角笑出的泪花,“那就是——大家的确都是傻瓜!” 回廊的另一端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季羽白立刻收住笑声,飞快地朝童磨眨了眨眼,嘴角还噙着笑意:“我先走啦,下次再溜进来看你!” 说完,他轻盈地爬上墙角那棵樱花树,越过墙头,身影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与纷飞的落樱之中。 侍女走到池边,看到童磨独自站在那里,脸上似乎还残留不同于往常的轻松感,忍不住好奇问道:“神子大人,方才似乎听到您笑得很开心?是有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发生吗?” “方才,有一只报喜的鸟儿落在枝头,唱了一支悦耳的歌。我聆听到神的声音,祂说……今年风调雨顺,必将五谷丰登,是个难得的好年景呢。” “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神子大人,您赶快把这个喜讯诉教主大人吧!” “你去向父亲大人禀报即可,若父亲问起,就说我有些倦了,想先回房静修片刻。” “是,神子大人。”侍女恭敬地向童磨行礼,带着满心虔诚的喜悦匆匆离去。 直到侍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童磨才缓缓抬起一直藏在宽大袖袍中的左手,那只翠绿的草编蜻蜓,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捏住草茎尾端,手腕试探性地抖了一下,蜻蜓再次振翅欲飞,另一端那根象征着联系的草茎,却始终牢牢被他攥在手中,不曾松开分毫。 第3章 怪物 后来,季羽白又找了童磨几次,每次都带着不同的礼物。 春天,嫩绿的草茎在他灵巧的指间翻飞,化作精巧的花环、手链,或是蝴蝶、蟋蟀;夏日,他顶着烈日采摘带着露珠的野莲,或是枝头酸甜的野枇杷;到了金秋,他便会用卖掉粮食后分得的铜钱,在市集上换来木口哨、小铃铛之类的新奇玩意儿。 每次见面,季羽白都会和童磨分享自己的生活,兴致勃勃地讲述山下的田野、集市的热闹,还有那些自由而充实的日子。 终于,在一个晚霞燃烧的傍晚,季羽白郑重地对童磨说出了自己准备离开的计划,并邀请童磨跟他一起走。 童磨没有拒绝。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看着他,平静无波,却清晰地映入了季羽白的身影。 约定的日子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时节,季羽白带着他在山上找到的野柿子,再次悄悄来到寺院。 暮色将尽,天色未暗,季羽白正攀在墙头时,寝屋的方向却突然传来瓷器的碎裂声,紧接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嘶吼刺破了宁静的暮色:“要我冷静……你不看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女人的尖叫很快安静下来,一股寒意瞬间窜上季羽白的脊背,他循着声音来到父母的居所,这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 寝屋的门半掩着,缝隙里泄出昏黄的烛光。季羽白屏住呼吸,凑近门缝。一股浓烈的胭脂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门缝中飘出来的是母亲的声音,平静而冷酷:“那位女施主......是上个月来供奉珊瑚念珠的信徒吧?”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很疑惑吗,身体动不了吧?因为今晚的饭里,我加了点料。” “你用这双手……”那声音陡然拔高,“碰过那个女人吧?!” 随即,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哈哈哈哈……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季羽白心头猛地一沉,这绝非普通的夫妻争执,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门中涌出,他顾不得野柿子滚落在地,一把将门推开。 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绘卷的一角。 只见母亲跌坐在一片血泊里,脸上溅满了星星点点的暗红,手中攥着一把短刀,刀尖正对准自己。 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父亲的身体以一种怪异的姿态瘫倒在矮几旁,脖颈处有一道狰狞的豁口,深色的液体带着细小气泡从那里汩汩涌出,浸透了他昂贵的衣料。 而童磨,就站在靠近门边的阴影里,白色的衣袍下摆,无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几滴飞溅的血迹。 他正专注地看着这一切,在门被推开的响动中,才缓缓地转过头,平静地看向闯入的季羽白。 季羽白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冲上去,一把抓住童磨的手,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地捂住了童磨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试图将他与这人间炼狱隔绝。 “嗬……嗬……”地上传来母亲的笑声,像是从风箱里漏出来。她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手中握着刀的手猛地向内一收。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响传来。 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重重地倒在了那片不断扩大的血泊之中,与父亲的尸体交叠在一起。 眼前的一切离谱得像是三级片里的剧情,季羽白从母亲之前的话语碎片中,拼凑出了这惨剧的根源:父亲与女信徒的私情败露,母亲在绝望的疯狂中选择了同归于尽。 “兄长大人,你的手好凉。” 童磨的睫毛轻轻颤动,像扑簌的蝴蝶在季羽白的手心跳舞。 季羽白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冰凉,但童磨的手心一直是温热的。童磨抬起手,轻轻拉下了季羽白覆盖在他眼睛上的手掌。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重获光明,没有丝毫惊惧,只是平静地映照出房间中央那两具交叠的、无声无息的躯体。 “兄长大人在对此感到害怕吗?” 童磨的语气带着纯粹的的好奇,就像那天询问“雪是什么”一样,不掺多余的情感。 “我……” “啊——!!!” 没等季羽白的回答,闻声而来的侍女发出尖叫,打断了他,她们被眼前凶残的景象吓得呆滞,几乎要瘫倒在地。 在这片混乱与惊恐中,童磨对瑟瑟发抖的侍女们露出微笑,那笑容与平日里坐于莲台上聆听信徒祈愿时如出一辙。 “把这个房间打扫干净。”他的声音空灵而平静,仿佛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家务。 童磨蹲下身,捡起门口掉落的柿子,沾血的果子在他的掌心留下一道的红痕。他低头看了看柿子,又补充道:“血腥味太重了,会让小白做噩梦的。” 他抬起头,看向季羽白,用他们约定好的称呼唤道:“小白,”语气自然得如同呼唤他去赏花,“这里味道太难闻了,我们先离开吧。” “……好的,神子大人。” 季羽白跟在童磨身后,离开了现场。 今夜本是他们约定离开的日子,未曾想却发生这样的事。 童磨冷淡的表现令人心惊,却又全然在意料之中。谁能指责一个人偶对他的掌控者没有生出感情呢? 夜半时分,季羽白背着童磨翻过寺院的高墙。 背上的小孩轻轻抚摸他颈后愈合的鞭痕,那还是童磨落水生病后,父亲盛怒之下用鞭子留下的惩罚。 “嘶……痒,别动了。”季羽白缩了下脖子,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抓紧我。” 跃下围墙时,季羽白的脚陷进潮湿的泥土里,仅一墙之隔,自由的味道却如此明显。 月光刺破云层,照亮蜿蜒的山路,他带着童磨走上他曾走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心的小道,却在这次,闻到一股陌生的腥腐味道。 黑暗的林间出现一双猩红的眼,季羽白警惕地停下脚步,将童磨护在身后,反手抽出腰间挂着的镰刀。 林中缓缓走出一个身着羽织的女人,衣摆扫过枯枝时发出撕裂的脆响。她的的舌头舔过獠牙,露出一个贪婪而扭曲的笑,视线死死落在季羽白身上。 “稀血……” 不对劲! 在女人扑过来的瞬间,早有准备的季羽白猛地将身后的童磨往旁边安全地带一推,同时矮腰拧身,镰刀冰冷的弧光在夜色中一闪而逝,精准切入来者的膝盖。 他庆幸自己前世选修过近身格斗,在女人自身力量的冲击下,刀刃毫无阻碍地割开血肉和骨骼,断肢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可恶的小鬼,好痛!”女人的惨叫划破夜空,惊起林间栖息的夜枭。 然而,季羽白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女人左腿断肢处的血肉蠕动,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她不顾剧痛,用仅剩的腿和双手,快速地爬向那截断腿,抓起它,粗暴地按回自己腿上的断口处,重新将腿接上。 “咔、咔嚓……” 随着骨骼重组的咔嗒声传来,女人很快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 季羽白的心沉到了谷底,眼前的非人生物很像上一世所见的死侍,但明显还有着自我意识和更恐怖的再生能力。弱点在哪?心脏?头颅?如何才能真正杀死她? 她口中的“稀血”,目标显然是自己! “快走!”季羽白朝着被推开的童吼道,目光死死锁定那个眼中怨毒更盛的女人,“往林子里跑!别回头!” 话音未落,第二波攻击已至! 女人的身影快得几乎拉出残影,利爪撕裂空气,季羽白竭尽全力侧身闪避,肩膀被锋利如刀的指尖贯穿,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鲜血涌出,浓烈的血腥气在寒夜中散开。 “好饿……好香!!”女人嗅到这股扑面而来的甘美气息,脸上的神色更加癫狂,“美味的稀血,快让我吃掉吧!” 季羽白忍着剧痛,借着对方利爪还嵌在自己肩头的机会,将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压在了紧握镰刀的右臂上。 镰刀在夜色中划过冷冽的弧线,女人的身体再次轰然倒地,两条小腿被齐膝斩断。 趁着女人满地找腿的功夫,他拽起愣在一旁的童磨冲向密林,掌心黏腻的血迹在对方袖口洇上暗色。 季羽白心中无比清楚,自己绝不是那怪物的对手。 但又无比庆幸,那怪物是冲着他来的。 “听着!”季羽白喘息着,紧紧盯着树洞里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琉璃色眼眸,“待在里面,数到三百!数完立刻出来,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寺庙!不要管我!听到没有?!” 不等童磨有任何回应,季羽白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果断割下童磨身上沾到他血衣袖,向,向林子的深处跑去,山间的地形他很熟悉。 他故意踩踏枯枝,折断灌木,将染血的布条撕成碎片,抛洒在沿途。 肩膀的伤口没有处理,失血已经使他的体温逐渐变低,速度也慢了下来。 浓烈的血腥味本就是最精准的导航。 利爪将季羽白钉在枯树上,女人俯身贪婪地吮吸,獠牙穿透他的肩胛,温热的血顺着树干的纹理蜿蜒而下。 “多可惜啊……这般美味的稀血,可惜只有一个。” 腥臭的呼吸喷在季羽白耳畔:“等我把你啃干净,就去吃那个白毛小鬼......” 剧痛中,季羽白突然笑了。他攥紧藏在袖中的火折子,还是早上生火后忘放回去的。 火焰腾起的刹那,女人后退发出惨嚎。借着这瞬息空隙,他反手将镰刀掷向那怪物的脖颈。 虽然不知道这东西的弱点,但不是心脏,就是脖子。 头颅滚落时仍在咒骂:“可恶的小鬼,你以为这样就能杀得了我吗?别做梦了!。” 无头的躯体仿佛被操控着来到头颅所在的位置,伸出双手将头安置在脖子的断口处。 重回完整的女人嗤笑着走来:“你们……就在我的肚子里团圆吧,臭小鬼!” 季羽白望着逐渐逼近的利爪,心头突然涌上释然。至少童磨此刻应当逃走了,至少这一世他护住了想护的人。 当獠牙刺入咽喉时,回忆走马灯般从脑海中闪过。 堆满经文的房间、高坐莲台之上的童磨、贴在他身上的便利贴“绘梨衣&SAKURAの刀”、卡塞尔的半朽世界树校徽、孤儿院床上破旧的企鹅玩偶…… 最后,一切归于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