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强惨质子在敌国求生二三事》 第1章 危琰耸听·其一 “啪——”藤条猛地抽在楚琰书案上,打破了国子监的静谧。 "楚琰,郑伯克段于鄢①的''克''字,你作何解?"太傅李彦大声道,他枯瘦的手指几乎戳到楚琰脸上。 西侧的五皇子萧季钰头也不抬,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螭纹玉佩上坠着的穗子,心想:“这个月第三次了……我的好大哥打压人就这点手段?” 楚琰不动声色地避开,他垂眸敛去眼底锋芒:“《左传》中曰:"如二君,故曰克。" 楚琰放在书案的手上瞬间多了条血痕。 "愚钝至极!"太傅又扬起了手中的藤条。"沿袭前人所言,是为守旧。今日老夫且教教你这粗鄙之国的质子何为论史!" 楚琰攥紧拳头,却又瞬间松开。 "若依先生之见,当作何解?"他直直地对上李彦的眼睛——目光中并无一丝惧意。 "竖子无状!"李彦竟莫名脊背发凉。"顶撞师长,当罚!" 楚琰闭了眼。 藤条扬起时带的风吹到了楚琰脸上。又是“啪”的一声脆响,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降临。楚琰抬眼看时,原来是一只手在藤条离楚琰仅几寸时将其挡下。 楚琰沿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看,认出来人正是当朝最年轻的首相——谢危楼 可他怎会突然现身国子监? 同样的疑问在众人心头炸开,学堂内落针可闻。 "陛下素以仁厚之心待各国质子。这般阳奉阴违……岂不让陛下寒心?"只见谢危楼缓缓将挡藤条的手放下,然后冷声道。 "此乃老臣……无心之举,绝无忤逆陛下之意!"李彦已是一身冷汗,忙跪倒在地。"何况质子楚琰顶撞师长在先,作先生的,理应……啊!" 玄色云纹官靴直直地碾过李彦的双手。 "殿下,不妨你来说说?"谢危楼似笑非笑道。 楚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李彦,眼睫颤动,一滴泪将落未落:"……学生不敢。" "哦?" 楚琰猛地抬头,那滴眼泪顺势落下,隐没在交错的衣襟中。无声地将袖子往上挽了挽——手臂上竟全是交错的鞭痕! 谢危楼眼底笑意渐深。他用没受伤的手按在楚琰后颈处:"殿下这身骨头,可比太傅硬多了。" 楚琰浑身紧绷,他指尖轻颤,竭力抑制着自己想要扭断谢危楼手腕的冲动 所幸,谢危楼很快收回了手。楚琰无声松了口气,却未察觉对方若有所思的神情。 谢危楼忽转身道:"谢某想起先贤一言:''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②,诸君以为用来形容此景可切否?" 世家子弟掩口低笑,笑声如掌掴李彦面门。 他牙关紧咬,面色青白交加:"谢相说笑......" "谢某从不说笑。"谢危楼玄色袖袍翻卷,"千里马若祗辱于奴隶人之手,终将骈死槽枥之间——诸君以为?" "妙极!"学堂众人附和道。唯有五皇子凝视谢危楼袍角银鹤振翅的纹样,忽想起《禽经》里说"鹤立鸡群,终非其类",不由心底冷笑——这寒门爬上来的野鸡披上一层锦衣,倒真当自己是云间仙禽了? 楚琰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疑窦丛生。谢危楼为什么这样做? 他垂眸见案上摊开的《左传》"郑伯克段于鄢"的"克"字正被血滴晕染,指尖无意识折皱书页,却牵动手上鞭伤,不禁闷哼出声—— 原来如此。 李彦两股战战,突然想起:当初质问焚琰时,谢危楼早已立于门外。那默许的沉默,恰是纵他踏入死局的饵......急怒攻心间,一口鲜血喷溅,几欲昏死。 当几个禁军侍卫上前欲把他带走时,李彦猛地一挣,伸手欲拽谢危楼袍角,却被对方轻易躲开。 李彦咬牙道:“是…是有人让老臣这么做的……” “哦?太傅不妨说得再明白些。” 李彦似是下定了决心,他喊道:“是太子!太子殿下亲口……” 西侧席间传来一声轻笑。五皇子萧季钰摩挲着螭纹玉佩,慢悠悠道:"太傅此言差矣。太子兄长素来仁厚,昨日还向父皇谏言开仓赈民……岂会行此苛责之事?"他说到最后,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谢危楼。 谢危楼笑了起来:"五殿下倒是明白太子殿下的良苦用心——李太傅,妄议皇族可是死罪。你有几个脑袋禁得起砍?"他俯身轻语,"更何况……你怎知今日之事,没有太子殿下的手笔?" 李彦脸色灰白,瘫坐在地,这顶帽子一扣,他如何活得下去?似是看出他内心想法,谢危楼缓声道:"谢某倒可为太傅指条明路——自请外放。想必陛下念及太傅年岁已高,不会追究先前的胡言乱语。" 自请外放?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李彦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他也曾立志,做个为圣明除弊事的清官。可人只要为权势折了一次腰,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当年的傲骨终究是被他自己挖出来作了垫脚石。 李彦苦笑着磕了个头,双手有些颤抖:"多谢谢相成全。" 楚琰眼瞧着李彦在侍卫的搀扶下离去。谢危楼……这几个字在他的齿间反复咀嚼,突然品出了那么点儿不同寻常的意味。 "殿下,这个结局,你可满意?"谢危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声音说。 "谢相话说的太早了些。"楚琰不卑不亢,"真正的好戏——也许才刚刚开始。" 谢危楼将一盒伤药置于楚琰书案上。“殿下,记得涂药,”他意味深长道,“毕竟,带伤的千里马可跑不远。”随即,他缓步行至堂前,朗声道:“太傅年事已高,此后便由我暂任诸位的先生。” ……先生? 楚琰摩挲着盒盖上的花纹,突然觉得以后在国子监的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 经历这么一遭,众学子都有点坐不住了。谢危楼便早早地让大家放学。 众人如潮水般散去,楚琰快步追上那抹玄色身影,看着银色鹤纹在阳光下跳动。 "先生留步,学生有一问——若共叔段甘愿俯首,郑伯可留他一命?" "那殿下……是共叔段还是郑伯?"谢危楼微微侧目。 "琰一介质子,庸碌无为,不敢自比于共叔段和郑伯。",楚琰稍顿,"不过,琰以为……共叔段败在不够贪。" 谢危楼沉默片刻,忽而大笑:"好一句‘不够贪’!殿下既唤我一句先生,我便教你活命的本事,可好?" 楚琰直视着谢危楼,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若我说,我要的,不只是活命呢?" 谢危楼半张脸被檐角投下的阴影笼罩,他眼底神色晦暗不明:"……是了,既是千里马,自不甘于与常马等。可殿下活得到以千里相称的那一天吗?" 楚琰再拜:"先生教我。" 谢危楼背手而立,受了他这一礼:"明日戌时,谢府中见。" 楚琰在二人错身而过时低声道:"先生下次别伤了自己的手。" 风拂过林梢,带起一阵轻响,算是谢危楼的回应。 …… 楚琰正准备回质子府,就被守在国子监门口的五皇子萧季钰拦住了。 “谢相的药,可别吃死了。”他扔下这么一句话,便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楚琰看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轻嗤一声,并不在意萧季钰所言。不过他看着手中药盒眸色渐深:“谢危楼,太子图我的命,你图的是什么?” 楚琰回到质子府,熟练地从格子中拿出膏药,敷在手臂的鞭伤处。微凉的膏体触及皮肤,楚琰莫名想起谢危楼在学堂的眼神——如同这膏药一样凉。 楚琰瞥见铜镜中的自己,嘴角缓缓扯开一个弧度,——他从来不怕自己成为别人的猎物。 毕竟,他可从来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猎物。 楚琰吹熄蜡烛准备上床休息,却本能感觉不对劲——静,太静了。 突然,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直指楚琰面门。楚琰利落地拔出腰间匕首格挡,将其斩落在地。 “谁?”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楚琰一人清浅的呼吸声。他的虎口被刚刚那一箭震得有些发麻也丝毫不敢放松,反而更用力地握紧手中匕首。 谢危楼?太子?抑或是……那位? 他从柜子中找出一个火折子点燃,看清箭尾翎羽上粘着一张字条。 “与虎谋皮,终被虎噬。谢危楼今日护你,明日杀你——楚琰,你当真以为,自己赌得起?” 楚琰盯着字条看了两秒,忽然用烛火燎过指间字条—— “嗤”的一声,火焰吞没纸片,几乎要燎到他的手,但楚琰睫毛都没颤一下。 直到纸片将要燃尽,他才将其丢开,看它化作飞灰散去。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太子只是失了个卒子就急了? 可惜了,陛下不喜欢一个觊觎他皇位的太子。 楚琰仍握着那枚削铁如泥的匕首,刀柄繁复的花纹深深地印在他的掌心。 匕首是阿娘塞进他手里的,那时她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琰儿,楚人的命可以丢,但脊骨不能弯。” 可如今呢?每隔三月送来的密信只有寥寥四字:“夫人安好。” ——安好? 楚琰冷笑,指腹蹭过刀柄花纹。这世上哪还有“安好”可言? 他的眼神愈发冷了,握紧匕首在桌面上刻出一个深深的“克”字方休。 窗外风声呜咽,如同鬼哭。黑暗中似有无数双眼睛隐在夜色中。 好戏,开场了。 开坑啦[烟花]用典都会在作话标注的 ①《郑伯克段于鄢》是《左传·隐公元年》记载的著名历史事件,讲述了春秋时期郑国君主郑庄公与其弟共叔段之间的权力斗争,郑庄公纵容弟弟谋反,然后除之 ②韩愈的《马说》 大家食用愉快[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危琰耸听·其一 第2章 危琰耸听·其二 “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谢危楼一袭白衣立于国子监堂前,他扫视一圈,眼神在楚琰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收回。“今日,谢某便讲讲玄武门之变。” 五皇子萧季钰心头猛地一跳。他有些狐疑地抬头,正好看见谢危楼对他微微一笑。 谢危楼这次是冲着他来的! 萧季钰攥紧了手里的玉佩,他带着冷笑听谢危楼以“高祖不能早定大计,使建成、世民各树党援,卒至喋血禁门。”作结,然后故意用砚台划过桌案,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动静。 “哦?看来五皇子并不认同谢某的看法。”谢危楼脸上仍带着笑。 萧季钰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先生此言差矣。不过本殿确实有不同的想法。建成、元吉谋害兄弟,逼太宗于死地,玄武门之变乃太宗不得已而为之。若使建成在位,能致贞观之盛乎?天下至重,岂可以私情废公义!” 谢危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骨肉相残,终非人伦所愿。君臣父子各安其分,方为治国之基。” 萧季钰额头青筋暴起,他几乎要怒斥谢危楼评史不过一派冠冕堂皇之词,但又强忍下来。 “寒门野鸡怎么懂得‘天家无手足’的道理?”想到这里,他忽然展了眉,草草敷衍一句“先生所言甚是”就翻了篇。 楚琰听着谢危楼与萧季钰辩史,轻轻眨了眨眼,心中暗道:“谢危楼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功力实在深厚,果然现在的国子监有意思多了。” 他这么想着,抬眼看时,却刚好被谢危楼逮了个正着。谢危楼嘴角扬起的弧度不变,眼底的笑意却深了几分。 楚琰暗自腹诽:“老狐狸,怎么笑的怎么瘆人。”他规规矩矩地坐好,摆出一副认真听课的好学生样子。谢危楼便不再看他。 亥时之约已到,楚琰到了谢府门口。御赐的匾额“至忠至善”在灯笼微光的照射下显得肃穆庄重。他叩了一下门,很快便有一青衣小童开了门:“殿下请进,谢大人已经在书房了。” 谢府别处早已熄了灯,那小童手执一盏灯引着楚琰往书房去。幽幽烛火映亮了脚下青石板路,楚琰忽然开口:“你伺候谢大人多少年了?” 青衣小童一怔,他盯着看楚琰看了一会儿才说:“已经有三年了。” “那平日里和谢大人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楚琰微微一笑,“我对谢大人了解不多,怕……” 小童被他这一笑弄的有点脸红,低头搓着衣角:“谢大人待我们极好……只是每月十五从寒山寺回来时,总要在罗汉松前站许久,不许人近前。” 楚琰瞥向那株姿态嶙峋的松树:“哦?这树有什么特别?” 小童慌忙摇头:“奴、奴婢不知,大人只命令我们不准接近……”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书房门口。 “就是这里了,殿下直接叩门进去就好。”小童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心想:“这位殿下笑起来竟比谢大人还教人心折……” 他行过礼便匆匆离开了。 楚琰深吸一口气,推开书房门口。随着“吱呀”一声响,楚琰踏进了书房。 “殿下来了?请坐。”谢危楼用眼神示意他在下首坐下,然后微微倾身,“殿下若是唐太宗,当如何?” 楚琰沉吟一会儿,道:“太宗功足以掩过,学生认为,这史书所载,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谢危楼但笑不语。他将一本《孙子兵法》递给楚琰:“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殿下,今日谢某教的便是不战而胜和先战后胜。” 楚琰指尖一顿,他轻轻翻开面前的《孙子兵法》,问道:“先生说的不战而胜,可是胜于无形?” “正是,”谢危楼颔首,“诸葛亮以空城计使司马懿生疑而不敢进攻,此为胜在心理;孙膑以围魏救赵迫使魏国放弃原有计划,此为胜在策略;张仪分而治之,使六国互相猜忌,合纵瓦解,此为胜在外交。” 楚琰若有所思,他缓缓道:“今日先生在国子监论史,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此为不战而胜也。”谢危楼饮了一口清茶。 “那敢问先生,何为先战后胜?”楚琰莫名觉得先战后胜绝非字面意义那么简单。 “殿下可知‘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即通过主动发起战争或对抗,在实战中创造胜利条件,而非等待绝对优势。” 楚琰忽然以手掩唇笑了起来:“先生欺负五皇子不懂孙家兵法。” 谢危楼微微一笑,站起身:“殿下,谢某给的药好用吗?” 楚琰抬眼,直视着谢危楼说:“先生的药,自是最好的。” 谢危楼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俯身将楚琰虚虚地拢进怀里,偏头对着他的耳朵说:“小骗子。”温热的气息扑到楚琰耳侧,楚琰瞬间头皮发麻,他猛地往后一躲,却正好撞进谢危楼怀里。 谢危楼闷哼一声,抬手捏住楚琰后颈皮:“小狼崽子劲儿还挺大。” 楚琰皮笑肉不笑道:“学生知错。”谢危楼忽觉腰间一凉——楚琰袖中匕首不知何时已抵住他肋下:"错在……没能折断先生的手。" 谢危楼大笑起来:“殿下,谢某真的越来越喜欢你了。” 却在楚琰将要用匕首刺他的一瞬间忽然抽身离去。 “殿下,回去记得看药盒。”谢危楼离开书房的脚步突然顿住,回头又补充道,"还有,殿下下次记得瞄准第三根肋骨……更易毙命。" 楚琰暗自咬牙,一个人从来时小童引的路出了谢府。 远远地传来更夫“咚——咚!咚!”的梆子声,伴随着更夫“三更半夜,平安无事”的吆喝声,楚琰回到了质子府。 远处,一个人影没入黑暗,直奔东宫而去。 一抹明黄色衣袍正焦急地在宫殿内踱步,见到暗卫,他眼底阴鸷稍缓。 “你说什么?谢危楼和楚琰亥时密会谢府,举止亲昵?”太子萧陵野盯着跪在地上的暗卫问道。 暗卫喉结滚动:“属下亲眼所见——谢相伸手抚过质子后颈,姿态甚是亲密,耳语良久,状若……情人。” 烛台忽的“哐当”滚落,太子萧陵野的脸隐在阴影里:“好一个……至忠至善之臣。” 他抬手示意暗卫退下,回头猛地将案上的书掀到地上,然后颓然靠在书案上:“父皇,你宁愿相信一个断袖,都不愿信孤吗?” “太子殿下……”太子妃期期艾艾地从偏殿里走进来,“臣妾听到声音,可是需要收拾?” 萧陵野突然暴怒,抬手抽了太子妃一巴掌:“贱婢,你也来看孤的笑话?” 太子妃沈氏的脸马上肿了起来,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借刺痛维持清醒,强压下眼中恨意,温温柔柔地说道:“臣妾……只想为殿下排忧解难。” 萧陵野捏着太子妃的下巴,强迫她直视着自己:“你为了孤,当真什么都愿意做?”他忽然换上一副柔情似水的面孔,指尖摩挲她伤处,沈氏被他的动作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孤的好父皇宁信断袖…你说,若楚琰玷污太子妃的清白,这戏可精彩?” 沈氏耳鸣阵阵,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片明黄 的身影,一颗心如坠冰窟。她从未觉得眼前这个自己爱过五年的人如此陌生。 萧陵野见沈氏呆愣在那里,不耐烦地冷啧一声:“孤是太子!他楚琰算什么东西?一个玩物罢了!孤让你去‘被’他玷污,是抬举他!等这事成了,孤当着父皇的面‘悲愤’斩了这狂徒,既除了眼中钉,又能让父皇看看……他信任的‘断袖’是个什么货色!” “臣妾……必定如殿下所愿。”沈氏低下头轻轻道,手指将衣角布料揉成一团。 听到沈氏所言,萧陵野这才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这才是孤的好爱妻。”他感叹道,“对了,近日新得的珠宝首饰如果有喜欢的尽管拿去便是。你知道的,孤从来不会亏待真心对孤的人的。” “臣妾谢过太子殿下。”沈氏露出一个讥诮的笑,目送着太子离开。 夫妻五年,他竟不知自己从不稀罕那些珠钗粉翠。“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她忽然想起之前在诗书上看到的话,自嘲地笑笑。 罢,罢,罢,不过是尝了尝真心错付的滋味。 她低声唤来侍女绿珠收拾干净地上的一片狼藉。在绿珠拿来伤药准备处理她脸上的伤时,却被沈氏摇头拒绝了。 沈氏摸到头上冰冷的步摇,反手拔了下来。她把步摇塞进绿珠手中:“绿珠,你知道的,我身边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你了。” 绿珠默默握紧手中的步摇,她磕了一个头:“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绿珠。” 沈氏笑了一下:“你这丫头,我现在可不是什么小姐了。” 绿珠皱了皱眉:“不,小姐只要愿意,不当这劳什子太子妃又如何?”她猛地抬头,眼中蓄满了泪水,“小姐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绿珠都看在眼里啊!” 沈氏叹了口气:“你想看我死无葬身之地吗?” “奴婢失言。”绿珠低下头。 “傻丫头,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沈氏起身扶起跪在地上的绿珠,低声耳语道,“这样,你拿着这支步摇,去换些钱财,然后去求见那位质子殿下。也许,我们需要和他,演一出戏给太子看。” 绿珠目光愈发坚定,她点头应下后便离开了。 沈氏则亲自打了一盆水来对镜擦洗。指尖抚过红肿的脸颊时,她眸光一沉。“萧陵野,你会后悔的,为你所做过的一切。” 楚琰仍坐在书案前,谢危楼那句带着戏谑的“小骗子”犹在耳畔,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与此同时,夜色更深沉。绿珠揣着那支冰冷的赤金镶翡翠步摇,如同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步都踩在悬崖边缘。她避开巡逻的侍卫,专挑最偏僻、最黑暗的宫墙夹道行走,即使手心早已被步摇的棱角硌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小姐红肿的脸颊和绝望中透出狠戾的眼神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五年了,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经明媚娇憨的尚书府小姐,在东宫这座精致的牢笼里被磋磨得心死如灰。太子今日的提议简直是禽兽不如!让小姐去……去……绿珠咬紧了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儿。 不行!绝不能让小姐再受那样的屈辱!她费劲地穿梭在各个街坊之中,终于找到一家亮着灯的当铺。 “怎么这么晚了还开着门?”绿珠心想。 “自然是候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绿珠这才惊觉她竟无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她定了定神,迈进当铺里。 掌柜的是个貌美的女子,她看着绿珠问道:“小妹妹,来当什么东西?” 绿珠将步摇递过去。女子盯着看了一会儿,轻笑:“宫里的东西?姑娘胆子不小。” 听见她这话,绿珠心头直打鼓。 女子指尖点了点那支步摇,却并未深究,而是拖长了调子,“钱货两——讹——哦,妹妹。” 那“讹”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 绿珠心头猛地一跳,“讹”?她是不是说错了?还是……这钱拿了就再不能回头的意思?她攥紧了女子递过来的几张银票,不敢深想就匆匆离开了。 女子找来纸笔,写下“太子宫中之人有动作” 便用蜜蜡封好,绑到信鸽脚上。 她看着信鸽向谢府方向飞去,然后又坐了回去。 绿珠则一路向质子府走去,她想起之前楚琰入宫觐见皇帝时自己远远地隔着人群瞟过一眼,那位质子殿下虽是阶下囚,一身傲骨却鹤立鸡群。 绿珠站在质子府门前,望着那扇朱漆大门,心跳如擂鼓。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冷峻的脸。 “这么晚了,何人拜访?” 绿珠强装镇定,低声道:“奴婢奉太子妃之命,有要事求见质子殿下。”见那人纹丝不动,她递过去一张银票,“劳烦大人为我引路。” 那人眉头微皱,把银票塞回绿珠手里,侧身让出一条路。 “姑娘随我来。” “殿下,有位姑娘自称是奉太子妃娘娘之命,有要事求见。” 楚琰心里那股烦躁劲儿还没下去,他捏捏眉心:“进来吧。” 绿珠进门后便跪下行礼:“殿下,太子殿下欲设计诬陷殿下,还请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演一出戏。” 楚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你说说,我凭什么信你?”他顿了顿,“毕竟,太子殿下可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 绿珠咬紧了下唇:“世人糊涂,殿下也糊涂吗?”她抬头直视着楚琰。 楚琰抚摸匕首刀鞘上花纹的手突然一顿:“姑娘,凡事都要讲个证据。”他忽然起身踱步至绿珠面前,“就像今夜,你突然来我质子府,东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东宫发生的事,殿下应该不新鲜吧。” “一个小婢女,胆子倒不小。也罢,告诉太子妃娘娘,这出戏我接了。不过……”他话音一转,解下腰间玉佩,“姑娘还得去凌烟阁拿着这玉佩找一位名叫苏鹤云的姑娘,她自会帮你。” “奴婢谢过殿下。”绿珠接过玉佩。 经了这么一遭,楚琰总算是把刚才在谢府那一出忘的差不多了。他简单洗漱完就吹熄蜡烛睡了。 谢琰碎语其一: 楚琰:好烦这个姓谢的老狐狸。 谢危楼:没良心的小狼崽子。 ①玄武门之变是唐朝初年(公元626年7月2日)由秦王李世民发动的一场宫廷政变。李世民在长安玄武门附近伏杀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随后逼迫父亲唐高祖李渊退位,自己继位为唐太宗。此次政变源于兄弟间激烈的权力斗争,尤其是李世民与李建成争夺储君之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危琰耸听·其二 第3章 危琰耸听·其三 翌日国子监放假,楚琰从柜子里拿出当时随手扔进去的谢危楼送的药盒,打开一看,里面空无一物。 楚琰仔细将盒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终于在盒盖上发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凸起。那凸起极其隐蔽,若非指尖一寸寸摩挲,几乎无法察觉。 楚琰微眯眼睛,用指甲轻轻一按,盒烟盖忽然弹开。楚琰在它弹起的瞬间身体已本能后仰,掌中匕首微抬,屏息凝神盯住那骤然敞开的缝隙。晨光斜斜探入,照亮了缝隙深处——那里静静躺着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 楚琰将纸片抽出来展开,瞳孔骤然收缩—— 纸上不是别的,而是一幅精密工笔绘制的府苑舆图。亭台楼阁、岗哨暗桩、巡夜路线、换防时辰…甚至寝殿窗棂的朝向皆纤毫毕现。这是五皇子萧季钰的宫殿! 一阵寒意袭来。谢危楼昨夜的询问回响在耳畔:“殿下若是唐太宗,当如何?” 原来答案在此—— 杀元吉,何须玄武门? 思及此,楚琰目光一凛,他牵了匹马就匆匆冲出质子府,直奔凌烟阁而去。 “小郎君,进来听个曲再走啊~”凌烟阁门口的姑娘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女儿家用的脂粉香气一个劲儿往楚琰身上钻。 “谢过各位姐姐美意,不过小生今日已经与一位姐姐有约了,改日一定来捧各位姐姐的场。”楚琰拱手赔礼道,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 姐姐们被他这一笑弄的有点失神,倒也没有再纠缠他,只说下次一定要来听自己唱的曲。 楚琰一一谢过,然后走进了凌烟阁大门。 老鸨见是楚琰,连忙迎上来:“鹤云姑娘日前受了伤,怕是暂时不能见客了。” “受伤?”楚琰挑眉。 “是,是。日前有位恩客不知怎的竟恼了鹤云姑娘,在酒里下了见不得人的药逼她喝下去。现在姑娘的身体还没养好。” 楚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只需道楚公子来了,苏鹤云自会见我。” “这……”老鸨迟疑道。 此时二楼中间的房间门突然打开。“可是楚小郎君来了?请进。”苏鹤云缓缓出来,身旁还跟着一个身上挂满银饰的异族女子。 “阿黎安,你先回去吧,今日的药我会记得吃的。”苏鹤云侧头对身旁的女子说。 “鹤云姐姐……”阿黎安张口想说点什么,拿着药箱的手攥紧又放松,她最终选择绽放出一个笑容,蓝紫色眼睛里盛着细碎的泪光。 “你快走吧。”苏鹤云没有看她,转身进了房门。阿黎安一直站到看不见苏鹤云的身影才离开。 楚琰倒是把楼上的光景尽收眼底。他一边上楼一边在心里感慨道:“这阿黎安也是个痴人,可惜了,她没看出来,苏鹤云这多情的人才最是无情啊。” 楚琰进屋时顺手带上了房门。 “主子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找属下,可是出现了什么变数?”苏鹤云跪坐在案前斟茶。 “谢危楼此人,你了解多少?”楚琰开门见山地问。 氤氲的水汽渐渐升起。“谢危楼当年科考时无人出其右,尔后仕途更是平步青云,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苏鹤云轻轻道。 “听说他是寒门出身?”楚琰接着问。 “寒门?怕是另有隐情。”苏鹤云将点好的茶摆到楚琰面前。“我不觉得寒门能爬出来这样子的人……不,或许不能称之为人,他像是一条色彩绚丽的毒蛇,又美又毒。” “美人蛇,倒是有意思。”楚琰接过茶抿了一口。 “此人每月十五必去寒山寺,原因未知。属下知道的就这么多。” 楚琰将五皇子府布防图推到苏鹤云面前。 “这是……”苏鹤云有点惊讶,眯起眼问。 “谢危楼给的。”楚琰言简意赅道。 苏鹤云半眯着的眼忽然睁开,一双左蓝右红的异瞳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更加妖异。“一个只手遮天的权臣,一个势单力薄的质子。这场戏,可就更有趣了。公子觉得呢?” 楚琰笑了笑:“那你知道应该怎么样给我们的五皇子殿下一个惊喜吧。” 两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楚琰将一杯茶饮完,算算差不多到了该离开的时间,叮嘱一句“万事小心”便离开了。 他匆匆走到拐角处,一个人突然冒出来。楚琰猝不及防就直接撞到那人怀里,他连忙道歉,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殿下还没加冠,就急着逛花楼?”楚琰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了谢危楼含笑的眼眸。 楚琰一把把谢危楼推开:“谢相一个朝廷命官不也来逛花楼?”说完就想离开。 谢危楼拽着他的袖子不放:“殿下,来都来了,陪谢某喝一杯。” “老狐狸,不安好心。”楚琰在心里暗骂,面上却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先生,学生知错,饶了我吧。” “哦?我怎么记得上回有个人说他错在没能折断先生的手呢。” 楚琰笑得更开心了:“先生既然记得,那……” 谢危楼低头一看,楚琰的匕首不偏不倚地抵着他的第三根肋骨。 “小狼崽子。”谢危楼笑骂。 “先生教的。”楚琰皮笑肉不笑地回应。 对视半晌,两人都收了手。 “楚小郎君,明天见。”谢危楼低声说。 楚琰:“先生回见。对了,先生之资,怕是凌烟阁花魁都比不过吧,不如先生去凌烟阁挂个牌,我必定一掷千金与先生共——度——良——宵啊。”楚琰故意在“共度良宵”这四个字加重。 谢危楼微微一笑:“谢某竟能让殿下为我一掷千金,真是——”他盯着楚琰双眼,顿了顿,“出人意料。” 楚琰一时竟哑口无言。不知为什么,他不敢直视谢危楼那双含笑的眼睛。楚琰沉默了一会儿,径直走了。 “主子,阿黎安小姐已经买完药材回谢府了。”旁边的侍卫上前耳语道。 谢危楼点头,示意他退下。然后唤来一个侍女,让她上了一壶醉花酿。 谢危楼取了一个酒杯,自顾自的独酌起来。 “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谢危楼轻声念出这句诗,他有些自嘲地笑笑,饮尽杯中的酒。 “谢相一人在此处独饮,倒不如陪妾身喝两杯。”来人一双左红右蓝的异瞳格外引入注意。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姑娘觉得自己是哪种?”谢危楼不紧不慢地问。 “谢相觉得我是哪种?”姑娘反问道。 “敢问姑娘芳名。”谢危楼并不回答。 “妾身名叫苏鹤霖。”苏鹤霖突然靠近谢危楼,“谢相可知,这名字有什么含义?” 谢危楼在她靠近的一瞬间往后一避,“愿闻其详。” “妾身的爹娘想让妾身做甘霖,可惜,我这甘霖里……掺了毒。”苏鹤霖直接拿起一个酒杯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谢危楼低笑:“知道为什么久旱的禾苗会死在甘霖里吗?……因为根早已烂透了。” “谢相是个明白人。”苏鹤霖低头将酒饮尽。 她忽然用吴语唱起江南小调:"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苏鹤霖的嗓音婉转低回,带着几分江南水乡特有的缠绵悱恻。 谢危楼指尖轻叩桌面,忽然接唱道:"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苏鹤霖的异瞳微微一闪,手中的酒杯轻轻放下:"谢相竟也懂吴语?" "略知一二。"谢危楼的目光落在窗外渐暗的天色上,"苏姑娘的歌声,倒让谢某想起一位故人。" "哦?"苏鹤霖眼波流转,"不知是哪位故人,能让谢相如此挂怀?" 谢危楼没有回答,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相今日来凌烟阁,想必不是为了喝酒吧?"苏鹤霖也不尴尬,自顾自地说。 "那苏姑娘以为,谢某为何而来?"谢危楼反问道。 苏鹤霖轻笑:“小狼崽子不好训,是不是?” 谢危楼以杯掩唇,眼底一分笑意都没了:“苏姑娘说笑了。” “谢相 ,时候不早了,妾身就先行告退了。”她放下杯子走了两步,忽然补充道,“管好你家小狼崽子,别让他离苏鹤云太近。” 谢危楼捏紧酒杯,目送苏鹤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窗外月色凄清,偶有寒鸦掠过枯枝,啼声刺破寂静。他忽然唤出暗卫:“去查清苏鹤霖与苏鹤云的底细——尤其是她们如何与楚琰牵连。” 暗卫领命遁入阴影。谢危楼扶额低笑,酒意晕染的眼尾泛红,平添几分颓靡的温柔:“若阿黎安知晓我又饮酒……”他想起那姑娘捧着药箱时紧蹙的眉头,指尖无意识摩挲杯沿。 他平日苍白的面颊因酒意染上薄红,微眯的眼中水光潋滟,仿佛一把浸过温水的刀,短暂敛起刺骨寒意,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慵懒。月光穿过窗棂,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落小片阴影,掩住了深处未褪的算计。 远处丝竹声袅袅飘来,却似隔着一层浓雾。杯中残酒晃了晃,谢危楼忽而轻笑一声—— “阿黎安若在此处,怕是要砸了这酒壶。” 谢琰碎语其二: 楚琰:How are you? How old are you? (怎么是你?怎么老是你?) 谢危楼不语,只是一味暗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危琰耸听·其三 第4章 危琰耸听·其四 街市上人头攒动,祁弈言身着道袍,腰间挂个卦盘,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逢人便道:“趋吉避凶,卜问前程。算不准分文不取!” “小道,天下算卦的人如此之多,你又有什么神通?”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男人忍不住问道。 祁弈言神秘一笑:“这位大哥,你我相遇便是有缘。虽常言道天机不可泄露,然有缘人自可得一二点拨。这样,你且随我来,听我说道说道。”说完,他施施然离开了人群。 那人正要跟去,却被旁边一人拉住袖子:“方大哥,最近京城里招摇撞骗的人挺多的,你……” 方大哥笑了笑,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 上:“就凭他那小身板,能把我怎么样?”他突然低声对那人说,“况且,我负责的是五皇子府的采买,一个小道士,料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祁弈言将路人的警告听了个真切,他从容道:"缘主若惧天机,此刻回头也未晚。" 方大哥把扁担往旁边石阶上一顿,震得担里青梨乱滚:"老子闯江湖时,你这娃娃还吃奶哩!带路!" 祁弈言走到一处小巷子,停了下来:“方大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方大哥有些莫名其妙:“你这小道士忒怪,上门的生意也不要?” 祁弈言:“方大哥可知?‘梨’‘离’同音,此果乃是孤煞命格之兆……”卦盘“咔哒”一声轻响,方大哥低头去看时,喉间忽被一个冰凉的物件抵住——竟是卦盘里弹出的薄刃!刀刃轻轻划过方大哥颈侧,立刻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脖子上的一阵刺痛让方大哥立马慌了神。 “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道长手下留情,饶小人一命。”他急急忙忙求饶。 约莫一炷香后,祁弈言拿出帕子将刀刃上的血擦拭干净,慢条斯理地从方大哥怀里拿出五皇子府中的采买书,他指尖掠过“军械三百”条目时,目光在“落云山”三字上停顿片刻。而后嗤笑一声,随手将册子塞进怀里,啃着青梨晃出暗巷。 他脸上笑意不变:“离枝之果见血光……贫道算得可准?”祁弈言三步并作两步挤进人潮之中,无人注意到偏僻的小巷里的渐渐冷却的方大哥。 祁弈言一边啃着手里顺来的青梨,一边在街上寻找树荫处。 “此处是个风水宝地。”他这样嘀咕着,支了个摊坐下了。 祁弈言将啃完的梨核随手一扔,正正好砸到一个俊秀的少年郎身上。 那少年郎蹙眉拿出手帕擦拭衣服上的梨汁时,旁边的侍卫腰侧佩刀已出鞘半寸。刀刃在阳光下的照射下发出白晃晃的光芒,刺着祁弈言的眼睛。 “哎呀呀,大早上杀气重干什么?这位小公子,不如让贫道给你算算凶吉?” “公子……” 少年郎一个眼神制止了他:“道长不妨说来听听。” “此等机密之事,怕是……”祁弈言朝他挤眉弄眼了一番。 少年郎回头低声道:“退后三尺。”然后扭过头:“现在道长可满意了?” 祁弈言点了点头,拿出腰间卦盘:“魏公子,贫道还有一问:花木兰替父从军,为的是尽孝道,保家国,你女扮男装入谢府僚幕,为的是什么?” "道长既知我身份,想必也清楚有些话该问,有些话不该问。"魏苒眼神冷下来,声音压得极低。 "自然自然。"祁弈言笑嘻嘻地凑近,"不过贫道方才看这卦象,甚是奇怪。不知魏小姐可否为我解惑?" 魏苒眯起眼:“道长再说些疯言疯语,想必这舌头也就不必要了。” “小姑娘跟谢危楼学什么不好,非学他威胁人的手段?”祁弈言嘀咕着,却收敛了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指尖在卦盘上轻轻一划,铜盘发出嗡鸣。祁弈言盯着卦象,忽然正色道:"魏小姐可知,谢危楼并非良主?" 魏苒冷笑一声:"江湖术士也敢胡乱挑拨是非?" "非也非也。"祁弈言忽然闭了一只眼,"小姐可曾想过,为何谢危楼明知你是女儿身,仍许你入幕?" “疯道士,你到底想说什么?”魏苒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祁弈言忽然压低声音:"谢危楼许你入幕,有你父兄一份力。" 魏苒瞳孔微缩,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衣角。这个秘密连魏府亲信都不知道,眼前这个江湖骗子怎会…… "贫道不仅知道这个。"祁弈言指尖轻点卦盘,发出清脆的"叮"声,“魏小姐所求前路多艰险……” 魏苒接道:“可我凌云志更坚。道长,就此别过。” 祁弈言懒洋洋地依靠在树上,目送魏苒和侍卫一道离去。他忽然开口低唱道:“纸鸢穿雾志凌霄,可叹急风骤雨打画檐。金笼雀,啭声娇,犹唱他人曲未消。莫道孤程无知交,我卦盘开天眼昭。若询归期在何年? 此中玄机是首谶。”他收了摊,背着手走了。 而此时,楚琰正在质子府后院练剑。剑锋划过空气,带出阵阵嗡鸣声。他忽然听到墙头传来一声轻笑,抬头看时,却是谢危楼。 "殿下的剑法,倒是让谢某想起一位故人。" 楚琰收剑回身,看到谢危楼不知何时已坐在墙头,玄色官袍下摆随风轻扬。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美得不似凡人。 "先生偷窥的癖好,倒是独树一帜。"楚琰抹去额角汗珠,语气不善。 谢危楼轻笑一声,从墙头一跃而下,衣袂翻飞间已稳稳落在楚琰面前。 "偷窥?"谢危楼微微倾身,在楚琰耳边低语,"谢某分明是光明正大地看。" 楚琰猛地后退一步,剑尖直指谢危楼咽喉:"先生今日前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话吧?" 谢危楼不慌不忙地用两指夹住剑尖,轻轻移开:"殿下昨夜去凌烟阁,可有什么旁的收获?" "先生在凌烟阁怕不是早就乐不思蜀了吧。"楚琰眼神一冷。 "非也。"谢危楼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只是谢某看见殿下留恋温柔乡,怕是早就忘了什么叫‘克’了吧。" 楚琰收剑入鞘,冷笑道:"先生担心的未免太多余了些。" "殿下误会了。"谢危楼忽然正色,"苏鹤云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殿下还是少接触为妙。" 楚琰挑眉:"先生这是在关心我?" 谢危楼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明日是十五,殿下可有兴趣陪谢某去趟寒山寺?" 楚琰心头一跳。每月十五,寒山寺……这不正是谢危楼的秘密? "先生邀约,学生岂敢不从。"楚琰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芒。 谢危楼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就明日辰时,城西门见。"说完,他转身欲走。 "先生留步。"楚琰突然叫住他,"学生有一事不明。" 谢危楼回眸:"哦?" "先生为何要帮我?"楚琰直视谢危楼的眼睛,"从学堂挡藤条,教我兵法,布防图,到寒山寺,我不信先生只是觉得我有价值。" 谢危楼沉默片刻,忽然轻笑:"殿下可信因果报应?" 楚琰瞳孔微缩:"先生这是何意?" 谢危楼背手而立:“苍生不公,我不信它的因果报应,可我信自己挣来的因果报应。”话音刚落,他飘然离去,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气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楚琰望着谢危楼离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他转身走向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一卷密信。 "来人。"他低声唤道。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前:"殿下有何吩咐?" "去查查苏鹤云的底细,"楚琰顿了顿,"另外,把这封密信送给太子妃贴身侍女。" 黑影领命而去,楚琰站在窗前,望着院中飘落的树叶出神。 忽然,他察觉到一丝异样,猛地转身—— "殿下好警觉。"苏鹤霖不知何时已坐在书案上,正把玩着桌上的白玉镇纸,"这玉模样不错,可惜跟某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一样。" 楚琰剑尖已然抵上苏鹤霖颈间:"你又为何而来?" 苏鹤霖将镇纸轻轻放回原处:“殿下把我的好妹妹拐跑,还不准我讨回去?” “好妹妹?真是笑话。”楚琰冷笑一声。“这是难为你一个人唱这姐妹情深的独角戏。” 苏鹤霖轻轻拨开楚琰的剑尖:"殿下怕是不够了解我妹妹。双生花,并蒂莲。告诉苏鹤云,她再恨我也改变不了。" 楚琰笑了一声:“怎么,在苏鹤云那里吃了闭门羹,就来我的质子府撒气?” 苏鹤霖不搭理他,站起来走了。 第5章 危琰耸听·其五 天刚破晓,楚琰梳洗完毕正准备出门赴寒山寺之约。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什么事?”楚琰推开门,问道。 “宫里的王公公来了,说是要殿下进宫一趟。”小厮回道。 “知道是什么事吗?” “王公公没说……”小厮压低声音,“但小的听见随行侍卫议论,说是楚国使者连夜入宫了。” 楚国? 楚琰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素袍——质子无朝服,亦无资格让传旨太监久等。 “去告诉王公公,”楚琰淡淡道,“容我更衣,约莫半盏茶功夫便来。”小厮领命退下。楚琰掩上门,面无表情地套上那件尚衣局制的月白锦袍。料子是上好的云缎,却空荡荡像套了个壳子——就像胤朝给他的“殿下”虚名。 楚琰拿起案上的匕首,收入袖中。无论今日是转机还是杀局,他都不会任人摆布。 王公公看见楚琰,一甩手中拂尘:“殿下光风霁月,都说好马配好鞍,依咱家看,倒是应该反过来。” 楚琰低垂的眼睫轻颤:“公公谬赞。‘光风霁月’实不敢当,楚琰不过一介寄身之人。至于这身衣服,是尚衣局依制所赐,楚琰不敢不珍视。” “那殿下便随咱家入宫吧。”王公公示意楚琰坐上马车,自己则坐上另一侧的软轿。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晨光中格外清晰。楚琰透过纱帘,望着逐渐亮起的天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匕首。 "殿下,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楚琰整了整衣襟,迈步下车。 晨露未晞,宫墙上的琉璃瓦泛着冷光。王公公已在前方等候,见他下车,微微颔首:"陛下在紫宸殿等着呢。" "有劳公公引路。"楚琰恭敬道,目光却扫过四周。宫道两侧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不少,铠甲在晨光中泛着寒芒。 金銮大殿前,楚琰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三年为质,这是他第二次被召入这座象征着胤朝最高权力的大殿。第一次是则他初到胤朝时的"觐见",当时皇帝高坐明堂接受朝拜,难辨喜怒。 "宣楚国质子楚琰入殿——"尖细的传唤声将楚琰拉回现在。 楚琰稳步走入殿内,余光扫过两侧。除了惯常的侍卫与内侍,殿中还站着几位身着楚国服饰的使者。他的心跳微微加速,但面上不显,只是恭敬地跪下行礼:"楚琰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年过五旬的帝王声如洪钟,仍然不显老态。"楚琰,上前来。"他缓缓开口。 楚琰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依言上前,在龙椅下面的台阶上跪下。 皇帝目光转向殿中的楚国使者:"楚使,将你们带来的消息,说与你们的太子听听。" 为首的楚国使者上前一步:“殿下,楚国现在的太子是您的皇弟——楚梵。” 楚琰的呼吸几乎停滞。如果阿娘在的话,她肯定不会同意的。阿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楚琰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缓缓抬臂至水平,月白广袖如云垂落,恰好遮住面上表情,他声音依旧平稳无波:“臣楚琰,恭贺太子殿下千秋万代。” 广袖遮掩下,楚琰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铁锈味儿很快在口中弥漫开。此时此刻,唯有疼痛才能抑制住他暴起的杀意。 他放下衣袖,脸上竟带着浅淡笑意,楚国使者不寒而栗,对胤朝皇帝行过礼便要告辞。 “楚使且慢,等朕以送行宴相送之后再告辞也不迟。楚国太子不会连一个送行宴的时间都等不及吧。”胤帝突然开口。 “陛下明鉴,臣等绝无此意。”楚国使者慌忙跪了一地。 “这么害怕干什么?朕不过戏言几句而已。”胤帝摆了摆手,“王公公,带他们去琼林庭候着。” “奴才这就引各位往琼林庭候驾。”王公公便带着楚国使者出了金銮大殿。 “楚琰,你可明白方才楚使所言?” “回陛下,楚琰听明白了。” “明白就好。”胤帝忽然倾身,龙涎香的气息缠绕上来:“朕怜你失祜,特收为义子。赐皇子俸禄,允你入朝参议政事——” 他刻意停顿,看着楚琰颤抖的睫毛: “封号‘靖安君’。望你……安守本分。” 楚琰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义子? 他想起阿娘递来匕首时颤抖的手,谢危楼那句“活命的本事”,交织成尖锐的耳鸣。 最终,他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 “儿臣……谢父皇隆恩。” 胤帝笑着扶起楚琰:“不必拘礼,去琼林庭吧。” 楚琰走出紫宸殿时,晨光已洒满宫道。他望着远处飞檐上跳跃的金芒,袖中匕首的寒意却直透骨髓。 "殿下,这边请。"引路的小太监低眉顺眼。 琼林庭内丝竹声声,舞姬踏着拍子起舞。楚国使者们正襟危坐,见是楚琰进来,脸色都变了变。 “陛下呢?” 楚琰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静:“陛下稍后便到,诸位请坐。” 使者们交换眼神,为首的使者拱手道:“太子殿下……不,殿下,别来无恙。” 楚琰唇角微扬,笑意不达眼底:“楚使远道而来,本就自当尽地主之谊。”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胤帝缓步而入,身后跟着数名侍卫,腰间佩刀寒光凛凛。“诸位,不必多礼。”胤帝落座,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楚琰身上,“靖安君,今日这宴,朕特意为你而设。” 楚琰心头一凛,面上却恭敬道:“儿臣惶恐。” 胤帝大笑:“惶恐什么?你如今是朕的义子,楚国之事,也该让你知晓。” 他抬手示意,侍卫立刻呈上一封密函。 “楚国新君登基,楚梵已继位。”胤帝缓缓展开信函,目光锐利,“他送来国书,愿与胤朝修百年之好,条件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向楚琰。 “——请胤朝永留靖安君为质。” 殿内瞬间死寂。 楚琰抬眸,对上胤帝审视的目光,缓缓道:“儿臣……谨遵圣意。” 胤帝满意地点头,不再说话,专心欣赏起歌舞来。 席间舞姬水袖翻飞如云,却掩不住席间暗流涌动。楚琰抬腕斟酒,月白广袖扫过鎏金酒壶,在楚国使者案前稳稳停住。 "楚使远道而来,风尘仆仆,请满饮此杯。"楚琰声音清越。使者盯着他袖口,喉结滚动着不敢接盏。 "怎么?"胤帝忽然掷下银箸,玉盘脆响惊得舞姬踉跄退散,"朕的义子亲自斟酒,楚使不给这个面子?" 使者慌忙接过酒杯,额头渗出冷汗:"臣不敢,臣谢过靖安君殿下。" 楚琰收回手,转身回到席位,余光瞥见使者将酒一饮而尽后如释重负的表情,心中冷笑不已。 宴席过半,胤帝没了兴致。他忽然起身道:"朕乏了,靖安君代朕好好款待楚使。"说罢,便在一众太监宫女的簇拥下离席而去。 殿内气氛骤然松弛,却又立刻陷入另一种诡异的沉默。舞姬们不知所措地停下动作,乐师们也悄悄收了乐器。 楚琰端起酒杯轻抿一口,目光扫过面色各异的楚国使者:"诸位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还称我‘殿下’么?" 为首的使者冷哼一声:“我看殿下当狗倒是当的好。来胤朝三年,也会狗仗人势了。” 楚琰的手指微微一顿,酒杯在指尖轻轻转动,他抬眸看向那使者,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 使者见他这般反应,胆子更大了些,冷笑道:"怎么?殿下如今成了胤朝的''靖安君'',连楚国的话都听不懂了?" 殿内一片死寂,其余使者面色微变,却无人敢出声阻拦。 楚琰缓缓放下酒杯,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声音不疾不徐:"楚使远道而来,想必舟车劳顿,脾气大了些。"他抬眸,眼底寒光一闪,"不过,本君既是陛下义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羞辱的。" 使者嗤笑一声:"怎么?殿下还想在胤朝的皇宫里动手不成?" 楚琰微微一笑,忽然抬手——"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彻大殿,那使者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扇得踉跄后退,嘴角渗出血丝。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楚琰:"你——!" 楚琰慢条斯理地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轻轻擦拭着指尖,语气淡漠:"本君今日心情好,只赏你一耳光。若再敢放肆,本君不介意让你横着出这琼林庭。" 使者脸色铁青,却不敢再出言不逊。其余使者更是噤若寒蝉,纷纷低头。 楚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扫视众人:"诸位既然吃完了酒,也该回去了。”他唇角微勾,"顺便,替我向楚梵带句话——告诉他,我楚琰,迟早会回去。" 使者们脸色骤变,为首的使者咬牙道:"殿下此言,莫非要背弃故国,与胤朝共谋伐楚?" 楚琰轻笑一声:"背弃故国?谋伐母邦?"他微微倾身,“你们且听清了——我楚琰,生是楚人,死是楚鬼!此身血骨,皆源于荆楚大地!何来‘背弃’二字?至于伐楚?我所求归处,也非你们口中如今那座被窃据的‘楚宫’!" 使者哑口无言,只能恨恨地瞪着他。 楚琰直起身,淡淡道:"来人,送客。" 殿外侍卫立刻上前,将楚国使者们"请"了出去。 待殿内只剩楚琰一人时,他缓缓走回席位,端起那杯未饮尽的酒,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辛辣灼热,却浇不灭他心底翻涌的杀意。 "楚梵……"他低声呢喃,指尖摩挲着袖中的匕首,"你最好祈祷,我永远回不去。" 王公公送楚琰出宫时,突然压低声道: “殿下,陛下有旨……质子府旧物尽可保留。” 他目光扫过楚琰袖口,意味深长道: “毕竟陛下仁厚,念旧情。尤其……” 王公公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深深望向楚琰,仿佛要穿透他平静的表象,“是夫人留下的东西,更该好生珍藏才是。这‘靖安’二字是福分,殿下……可得惜福、守分呐。” 楚琰沉默片刻,拱手道:“谢陛下宽宏大量,公公所言,楚琰必定铭记于心。” 第6章 危琰耸听·其六 靖安君的匾额已经挂了上去,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楚琰步入这新赐的囚笼,指尖拂过冰冷的石柱。府邸规制远超质子府,仆役如云,雕梁画栋,却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空旷与疏离。每一处华美都像是无声的提醒:他是胤帝豢养的“义子”,是楚国新君楚梵眼中钉,是太子萧陵野的肉中刺,亦是谢危楼棋盘上一枚尚在试探的棋子。 “殿下,谢相府上送来贺礼。”侍从躬身呈上一个锦盒。 楚琰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银玉器,而是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壶身刻着几竿瘦竹,清隽孤直。底下压着一张素笺,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贺殿下乔迁。茶可清心,亦可观势。明日朝会,静观其变。至于寒山旧约,且待月圆。” 楚琰摩挲着冰凉的壶身,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谢危楼这老狐狸,消息倒是灵通。 翌日,朝堂之上。 龙涎香氤氲缭绕,胤帝冕旒垂珠,神色难辨。文武百官分列两班,肃穆无声。楚琰身着象征皇子身份的蟒袍,立于勋贵之末,位置微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探究、轻蔑、忌惮、好奇——如芒刺背。 议事按部就班地进行,户部奏报东南三州赋税,工部请旨修缮运河,兵部例行汇报边关布防。一片看似平和的气氛下,暗流涌动。 “陛下,”户部尚书周显出列,面色凝重,“臣还有一事请奏。京畿以西,毗邻青州城的‘落云山’一带,近来流寇为患,气焰嚣张。匪首名唤‘宋惊野’,聚众数百,专劫过往商旅,甚至胆大包天,数次冲击官军粮道!青州城府衙数次围剿,皆因地势险峻,匪徒凶悍,未能竟功。长此以往,恐成心腹大患,商路断绝,民生凋敝啊!”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落云山?”兵部侍郎皱眉,“那地方山高林密,易守难攻,确是悍匪盘踞的好地方。只是这宋惊野之名,似乎并非惯匪?” “正是,”周显点头,“据查,宋惊野为江南一个有名的茶商之子。数年前不知何故,举家北上,后便杳无音信。再出现时,他已成落云山群寇之首。此人颇通谋略,手下悍匪也非寻常乌合之众,进退有度,甚是棘手。” 楚琰眸光微沉,暗忖道:落云山……地处楚胤边境天险,若得此通道,便是插回楚国腹地的一柄利刃。宋惊野能屡抗官兵,绝非庸才。谢危楼的舆图是饵,这剿匪差事……是胤帝的试探,也是我的跳板! “茶商之子?”太子萧陵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玩味,“跑去落云山当草寇?怕不是因为经营不善,欠下巨债,走投无路了吧?此等刁民,不识王化,胆敢劫掠官粮,罪不容诛!儿臣以为,当调集京畿大营精锐,雷霆扫穴,以儆效尤!”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立刻有东宫一系的官员附和,“区区流寇,不过癣疥之疾,大军一到,定叫其灰飞烟灭!” 五皇子萧季钰把玩着腰间螭纹玉佩,嗤笑一声:“太子皇兄好大的威风。京畿大营是拱卫京师的根本,轻易调动只为剿灭数千流寇?未免小题大做,劳民伤财。况且,落云山地形复杂,大军深入,补给困难,若那宋惊野真如周尚书所言颇有谋略,设下埋伏,岂不损兵折将,徒惹人笑?” “五弟此言差矣!”萧陵野眼神一厉,“匪患虽小,若任其坐大,便是动摇国本!莫非五弟觉得,朝廷威严,可以任由这等草寇践踏?五弟这般畏首畏尾,岂是皇子所为?孤乃国本,动用京畿大营扫平区区草寇,天经地义!莫非五弟觉得,孤的颜面、朝廷的威严,还抵不上那点粮饷损耗?” 眼看两位皇子又要争执起来,胤帝眉头微蹙,显然不悦。 就在众臣噤若寒蝉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殿中沉寂:“儿臣楚琰,愿为父皇分忧,带五百精兵前往青州城,解决此患。”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楚琰身上。蟒袍玉带,身姿挺拔,年轻的脸上是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与笃定。 “哦?”胤帝身体微微前倾,“靖安君初涉朝政,便有如此胆识?你可知那宋惊野并非易与之辈,青州城府衙尚且束手无策。” 楚琰躬身行礼,不卑不亢道:“回父皇,儿臣愿往,并非轻敌。其一,儿臣非朝中重臣,不易引起匪首过度警惕。其二,儿臣以为,剿匪并非唯一解法。若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化干戈为玉帛,使其归顺朝廷,既可免生灵涂炭,亦可为朝廷添一助力。若其冥顽不灵,儿臣自可同五百精兵强将,将其拔除。” 胤帝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靖安君既有此心,朕便允你所请。赐你钦差令牌,调动五百精兵,查明匪患根源,剿抚并用,务求根除!” 一时间,朝中众人神色各异,显然都没料到楚琰会主动跳出来揽下这个“烫手山芋”。谢危楼微微侧目,看着身着蟒袍的楚琰,倒是不怎么惊讶。 “儿臣领旨,必不负父皇所托!”楚琰深深一拜。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胤帝身旁的小太监喊道。众臣鱼贯而出。 散朝后,谢危楼行至楚琰身侧:“‘靖安君’……殿下如今是陛下手中的刀了。” 语气听不出喜怒。 楚琰直视着他:“先生怕了?” 谢危楼低笑,声音仅两人可闻:“谢某只怕……刀太钝,斩不断宿命的枷锁。殿下,别忘了你仍是楚琰。” 午后,楚琰轻车简从,低调离开京城,直奔青州城。连绵数日的颠簸让随行侍卫满面风尘,此刻却被眼前景象慑住了呼吸——落云山群峰浸在流云里,雾霭如天河倾泻,漫过苍翠林海。侍卫脱口叹道:“如此仙境,竟叫那帮悍匪糟蹋了……” 楚琰倚着车壁,指尖撩开沾满泥点的帘布。山风卷着清冽草木气涌入车厢,冲淡了连日奔波的燥郁。他凝视着云雾深处若隐若现的孤峰,目光掠过山腰一处不起眼的灰白断层——像是巨斧斧劈开翡翠留下的疤。唇角笑意深了些,却仍不置一词。 马车碾过青州城吊桥时,楚琰忽然按住随从正要扬鞭的手:"且慢。" 道旁茶棚里,几个差役模样的汉子正与商贩推杯换盏,腰间佩刀与制式官靴极不相称地配着绫罗钱袋。更远处,城门口收税的皂吏对满载货物的商队视而不见,却对老农的菜担横加盘剥。 "殿下?"随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记下那几人刀鞘上的纹样。"楚琰沉吟一会儿,让两名心腹换了普通商旅服饰,扮作收购山货的商人,深入落云山附近的村镇探查,而自己则先一步到了府衙。 知府赵旭辉听闻靖安君驾到,慌忙率众出迎。这位年过五旬的地方官面色憔悴,似是因着剿匪一事伤神已久。 "下官参见靖安君。"赵旭辉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惶恐,"未能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楚琰虚扶一把,温声道:"赵大人不必多礼。本君奉旨前来剿匪,还需大人鼎力相助。" “那是自然。”赵旭辉点头称是。下人进来端上两杯茶。 "这是今年新采的雪顶茶……"赵旭辉介绍着,楚琰注意到他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楚琰指尖摩挲茶盏,忽然道:“赵大人,这雪顶似乎是落云山产的为佳。” 赵旭辉手一颤,强笑道:“靖安君有所不知,落云山雪顶确为佳品,可自从那山匪霸下山头,便再无落云山雪顶一说。这雪顶,是从南方茶商收来的。” 楚琰垂眸看着盏中浮沉的银毫,忽将茶盖一叩。 一声清响割破寂静。 “怪事,”他抬眼时眸光如淬冰的针,“落云山的茶树...莫非生了脚?” 赵旭辉指尖猛地抠住扶手:“殿下此话何意?” 楚琰推过茶盏,碧汤里三片雀舌般的嫩芽垂直悬立:“雪顶银针,遇泉则沉,逢渠则浮—— 独有落云山北麓那七亩‘寒潭眼’浇出的茶树,能长出这等‘倒立悬针的异相’。” 他声音陡然压沉:“赵大人这杯‘南方茶’……根的性子,倒比人还念旧土?” 赵旭辉背上冷汗直冒:“下官不明白。” 楚琰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低声道:“知府大人既然不明白,那我就直说了:赵大人,其实并不想收服流寇吧。” 赵旭辉面色苍白:“靖安君这话,下官就更不明白了。下官日夜忧心匪患,恨不能即刻将其剿灭……” 楚琰指尖轻叩案几,目光如刃:"若真如此,为何三次围剿皆无功而返?落云山虽险,却非天堑。府衙兵丁熟悉地形,怎会连匪寨大门都摸不到?" 厅内烛火摇曳,映得赵旭辉额上冷汗涔涔。 他突然把茶盏往地上一摔:“是又如何?” 清脆的碎裂声在厅内炸响,埋伏在暗处的衙役瞬间涌出,将楚琰团团围住。寒光凛凛的刀刃映着烛火,在楚琰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殿下既然看出来了,下官也不藏着掖着了。"赵旭辉脸上的惶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阴冷的笑意,“冒险剿匪与我有何益处?况且剿完了,朝廷就会发现税银去了哪儿!殿下以为,光靠我一个知府,能吞下那么多银子?” 楚琰眯起眼,紧盯着赵旭辉的眼睛:“能让五品知府甘当马前卒……” 他忽然轻笑出声:“您背后那位,是萧陵野,还是萧季钰?” 第7章 危琰耸听·其七 赵旭辉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猛地后退一步:“本来还想留你全尸,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必要了。动手!送靖安君上路!”他厉声喝道。 楚琰猛地侧身,后背紧贴冰冷的廊柱,险之又险地避过劈向颈侧的一刀。刀锋擦着他耳际掠过,削断几缕鬓发,冰冷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同时,他左腿快速踢出,狠狠踹在另一名扑来的衙役膝弯。那人瞬间扑倒。 还没等楚琰喘息片刻,更多的刀光已然临身。 楚琰不再犹豫,就地一滚,狼狈却有效地避开了横扫腰腹的致命一击。锋利的刀刃贴着他蟒袍下摆划过,带起一道裂帛之声。滚地的瞬间,他右手猛地抓起地上刚刚被踹倒衙役掉落的腰刀,横架格挡!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震得人耳膜生疼!巨大的力量从刀身传来,震得楚琰左臂剧痛发麻,虎口瞬间裂开,鲜血渗出。他借势旋身卸力,右脚狠狠蹬在身下衙役的胸膛,将其踹得倒飞出去,撞翻两人,同时右肘如铁锤般向后猛击,正中身后偷袭者的肋下。 “呃啊!”偷袭者痛呼弯腰。楚琰感受到左臂的剧痛和右臂的酸麻——刚才的爆发和格挡,消耗巨大。 “杀了他!”赵旭辉在后方嘶声力竭,脸上再无半分得意,只剩下惊怒。 “噗嗤!”刀锋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切入一名衙役的胸口,抽出时带起一蓬血雨。楚琰侧身避开喷溅的鲜血,同时刀柄回撞,狠狠砸在另一人鼻梁上,一阵清晰可闻的鼻骨碎裂声令人牙酸。 刀光剑影中,楚琰后背蟒袍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冷的刀锋刺入皮肉,留下一道极深的伤口。左臂的麻木感更甚,每一次格挡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又是一刀刺来,楚琰挥刀格开,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踉跄后退半步,后背受伤处撞在身后的案几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呃!”剧痛让楚琰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一名衙役抓住这个机会,舍身扑上,长刀直刺楚琰心口。 楚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竟不闪不避,任由那刀尖刺破蟒袍!就在刀尖即将入体的刹那,他左手猛地抓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同时身体极限扭转,腰刀带着全身的力量,自下而上反撩! “嗤啦——!” 刀锋入肉声令人牙酸。那衙役持刀的手臂几乎被齐根斩断!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溅了楚琰半身!而那刺向他心口的刀尖,也因他极限的扭身和左手的钳制,只是在他身侧桌案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楚琰强忍剧痛,丝毫不停,顺势起身,刀光横扫。 “啊啊啊——”最后三名围上来的衙役,或被割喉,或被开膛,惨叫着倒下! 大厅陷入一片死寂。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窒息。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鲜血汇聚成溪流,在青石地板上蜿蜒流淌。 楚琰拄着腰刀,剧烈地喘息着。汗水、血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蟒袍早已被鲜血染透,左臂无力地垂着,右臂也在微微颤抖,背上那道伤口更是火辣辣地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他站立的姿态,已不复最初的从容优雅,而是带着浴血搏杀后的沉重与疲惫。 赵旭辉瘫软在地,抖如筛糠,面无人色地看着眼前如同修罗地狱的景象。他精心挑选的所谓“心腹好手”,竟被这位看似文弱的质子一个接一个地“清理”掉。楚琰根本不是人,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不……不可能……”赵旭辉失声喃喃,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双腿软得如同面条,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赵大人,”楚琰的声音响起,微微有些沙哑,“现在,可以说了吗?”他拄着刀,一步步走向瘫软的赵旭辉,每一步都踏在血泊中,发出“啪嗒”的声响。背上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渗出鲜血,将他身上的蟒袍染成深色。“你上面,是谁?税银,流寇,官匪勾结……背后站着哪座庙里的真佛?” 赵旭辉嘴唇翕动,楚琰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正欲再问。 就在这时—— “轰——!!!” 府衙厚重的大门连同门框,竟被一股巨力从外面生生撞碎!木屑纷飞,烟尘弥漫。一道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肩扛一根碗口粗的撞木,如同蛮荒巨兽般当先踏入! 紧接着,数十名身着劲装、手持利刃的彪悍汉子鱼贯涌入,动作迅捷,眼神凶狠,瞬间便控制了厅堂的所有出口,将楚琰围在中央。他们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草莽气息和血腥味,与官府的衙役截然不同。 为首那扛撞木的巨汉,将沉重的撞木往地上一杵,地面都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环视一圈满地的衙役尸体,目光落在持刀而立的楚琰身上,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森然煞气的笑容,声如洪钟:“好身手!不愧是京城来的大人物!不过,青州城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来管!” 他话音未落,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不羁的声音,悠悠然从破碎的大门处传来: “铁熊,不得无礼。” 随着声音,一个身着靛蓝色布衣的少年郎缓步踱入。来人年纪极轻,不过十七八岁模样。他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腰间松松垮垮系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刀,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绳。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角天然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左边眉骨至颧骨一道寸许长的浅疤,非但不显狰狞,反添几分野性的不羁。只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深处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警惕、戾气和一丝被世事磨砺出的冷硬。 他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歪头打量着楚琰,眼神放肆又带着审视,像一头在评估猎物的小豹子。 “哟,你就是那个什么‘靖安君’?”少年开口,声音清亮,却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浓浓的痞气和挑衅。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最终定格在楚琰沾满鲜血的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棋逢对手的兴奋。 “宋惊野?”楚琰缓缓开口。即使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握刀的手也没有丝毫放松,眼神同样锐利地回视着对方。这位匪首的气度,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 宋惊野挑了挑眉,笑容更深了几分,带着几分野性的不羁:“正是在下。靖安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的目光落在楚琰蟒袍上沾染的血迹,又扫过满地的衙役尸体,语气玩味,“看来,殿下比我们这些‘草寇’,下手还要快,还要狠。” 楚琰眼神微凝,宋惊野的出现,时机如此“恰好”,绝非偶然。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赵旭辉的求救?还是宋惊野一直在监视府衙?抑或这本身就是针对他楚琰的一个更大的局? “宋大当家此来,是替赵知府解围?”楚琰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解围?”宋惊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这等蛀虫,死不足惜。我只是好奇,搅动青州城这潭浑水的京城贵人,究竟是何等人物。”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楚琰,“靖安君,你大张旗鼓而来,是想剿了我这‘匪’,还是想……掀了这青州城的天?” 楚琰迎着宋惊野的目光,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剿匪?”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宋大当家,或许你我都清楚,这落云山的‘匪’,未必是这青州城最大的祸患。” 他盯着宋惊野:“真正的‘匪’,恐怕还藏在冠冕堂皇的官袍之下,藏在…这青州城更深处,甚至……京城之中!” 最后四个字,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宋惊野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说得好!好一个‘官袍之匪’!”他笑声渐歇,眼神却更加锐利,“只是不知,靖安君这把锋利的刀,敢不敢捅破这天大的脓疮?又或者说……靖安君您自己,在这盘棋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苛政、贪腐、构陷、家破人亡……”楚琰突然问道,“宋惊野,你的‘惊野’,惊的是这世道不公,还是你骨子里的桀骜难驯?” 宋惊野玩刀的手指猛地一顿!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楚琰:“你查我?!” 他眼中深藏的痛苦和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查你?”楚琰摇了摇头,“我只是惜才。更想知道,”他抬眼,目光如炬,直刺宋惊野眼底,“那个能让江南茶商翘楚宋家一夜倾覆、独子沦为草寇的‘山匪’,究竟是谁?你在这落云山,劫点官粮,抢点黑商,逗逗姑娘,骂骂官府,就是你的‘公道’?就是为你爹娘报仇?” “闭嘴!”宋惊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直身体,刀尖直指楚琰,眼神凶狠,“朝廷走狗!你懂什么?!少在这假惺惺!老子想怎么活,关你屁事!” “怎么活?”楚琰轻轻颔首,“落草为寇,朝不保夕,让手下兄弟跟你一起掉脑袋,让真正的仇人在背后笑你蠢?这就是你的活法?”他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宋惊野,你曾是宋家少主,当知‘利害’二字!劫掠的商旅里,可有同样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小贩?你冲击官军粮道,边关将士若因此缺粮战败,这笔血债算谁的?你所谓的公道,就是用更多无辜者的血来祭奠吗?你的‘惊野’,就只是这点掀翻几个狗官的桌案、吓唬几个行商的本事?”他每说一句,气息便急促一分。 楚琰的诘问,字字诛心。宋惊野握刀的手剧烈颤抖,脸上那道疤都因激动而泛红。他像一头被激怒又无处发泄的困兽,凶狠地瞪着楚琰,胸膛剧烈起伏。 屋内气氛剑拔弩张。 楚琰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我知你恨。我的处境,未必比你好。储君之位被篡,生母生死不明,自身亦是他人掌中棋子,这‘靖安君’的虚名,随时可碎。”他目一双眼睛经过血水的洗礼反而更显明亮,“正因如此,我更明白!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痛快一时,然后呢?仇人依旧高坐明堂!真正的复仇,是积蓄力量,是等待时机,是站得足够高,高到足以将仇敌连根拔起,碾落尘埃!而不是像只炸毛的野猫,在这山沟里,挠几下痒痒!” “积蓄力量?等你?”宋惊野喘着粗气,眼神挣扎,语气充满怀疑和不甘,“在这胤朝?为你这质子卖命?” “不是为我!”楚琰斩钉截铁,“是为你自己!为你手下那些愿意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寻一条能活命、能积蓄力量、最终能堂堂正正讨回公道的路!我能给你的,”他取出钦差令牌和一份文书拍在石桌上,“是赦免你及归顺部众之罪!是划拨官属荒山,允你重开茶园,招募流民,组建‘茶马护卫队’,护佑一方商路!光明正大地积累财富、人脉、力量!而非像现在,顶着匪名,东躲西藏,不知明日头颅在否!” 宋惊野死死盯着令牌和文书,又猛地看向楚琰。少年眼中血丝密布,那玩世不恭的痞气早已褪尽,只剩下最原始的挣扎与权衡。楚琰的话,像重锤砸开了他坚硬外壳下的一丝缝隙。他想起了爹娘临终的眼神,想起了跟着他啃冷馍、睡山洞的兄弟们渴望安定的目光,也想起了自己内心深处,除了愤怒和破坏,那份不甘就此沉沦的傲气。 时间仿佛凝固。一时只余山风穿过旷野的呜咽声。 良久,宋惊野猛地抬手,狠狠抹了把脸。再抬头时,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戾气未消,却多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嗤笑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别扭和狠劲: “行!楚琰是吧?老子就信你这一回!要是你敢耍花样……”他的刀寒光凛冽,“老子这把刀,第一个捅的就是你!管你什么狗屁靖安君!” 说罢,他不再看楚琰,收起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破碎的大门,步伐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头儿!”铁熊下意识地低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急切。他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楚琰,尤其是他腰侧那道刺目的伤口和苍白的面容,仿佛在衡量此刻动手的胜算。 但宋惊野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弥漫的烟尘中。 铁熊猛地回头,那双眼睛像要喷火般再次狠狠剜了楚琰一眼,仿佛要将这个蛊惑了他头儿的“朝廷鹰犬”生吞活剥。他发出一声粗重的、混合着无奈、烦躁和一丝不甘的鼻息,猛地一挥手,低沉如闷雷般喝道:“撤!” 厅堂内外的数十条汉子,紧绷的身体瞬间有了动作。虽然眼神中残留着惊疑、不解甚至对楚琰的敌意,但动作却训练有素。刀刃整齐划一地收回,发出轻微的铿锵声,所有人迅速而沉默地转身,紧随着铁熊和宋惊野离开的方向涌出府衙,一时间,堂内只余满地狼藉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楚琰紧绷的身体终于微微松懈,拄着刀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背上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他看着宋惊野消失的方向,轻轻眨了下眼。 第8章 危琰耸听·其八 烛火噼啪燃烧,照亮了简陋的住所。楚琰**着上半身,正往自己背上的刀伤上倒药粉。血腥气和药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这间小小的屋子。药粉渗入伤口带来灼 热的疼痛。楚琰闭着眼,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药粉的刺痛让他闷哼一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皮肉。他想起方才府衙中的厮杀——赵旭辉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衙役们冰冷的刀锋,还有宋惊野那双野性难驯的眼睛。一切都像一场梦魇,却又真实得刻骨铭心。 “吱呀——”门被推开一道缝隙,凉风夹杂着山野的气息涌入。一颗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进来,正是白天在厅堂里扛撞木的巨汉铁熊。他挠了挠头,表情有些局促,瓮声瓮气道:“头儿让俺送来这个。”他递过来一个粗瓷瓶,“山里老郎中调的,止血生肌,比官老爷们的金疮药管用。” 楚琰睁开眼,眸光锐利地扫过铁熊,并未立刻伸手去接。 铁熊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粗声道:“俺铁熊说话算话。头儿既然说了信你,俺们就不会背后捅刀子!这药,你爱用不用!”说着便要将瓶子放在地上。 “放下吧。”楚琰开口,声音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哑。 铁熊松了口气,放下药瓶,又看了一眼楚琰背上狰狞的伤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头儿在寨子里等你……有话要说。” 楚琰沉默片刻:“知道了。告诉他,我稍后便到。” 铁熊点点头,转身离开,关门时动作轻了许多。 屋内重归寂静。楚琰拿起那瓶粗瓷药,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浓烈的辛辣草药味扑鼻而来。他指尖沾了些药膏,抹在伤口边缘。一股冰凉的刺痛过后,伤口处的灼烧感竟真的有所缓解。他扯过干净的布条,费力地缠绕包扎,动作牵扯到伤处,额角渗出更多冷汗。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包扎完毕,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烛火跳跃,光影在他苍白的脸上明灭不定。 他想起谢危楼送来的那套刻着瘦竹的紫砂茶具,还有那张写着“茶可清心,亦可观势”的素笺。青州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远比预想的更污浊险恶。赵旭辉,只是掀开了冰山一角。税银的去向,官匪勾结的源头,甚至可能与京中皇子有关……这些都需要尽快查清。宋惊野的归顺是意外之喜,但这头桀骜的孤狼,真的甘心被套上枷锁,成为他手中的刀吗?更让他心底发沉的是,楚国那边……消息传回去,楚梵那个畜生会用阿娘做什么? 袖中的匕首传来冰冷的触感,那是阿娘塞给他时颤抖的手的温度——“楚人的命可以丢,但脊骨不能弯。”这句话在此刻,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心上。 烛火猛地一跳,爆出一个灯花。楚琰眼中最后一丝疲惫被深沉如夜的决心取代。他抓起搭在一旁干净的衣服,随手披上,遮住满身的伤痕与药味。他需要力量,需要盟友,需要在这泥潭中站稳脚跟,更需要快! 宋惊野和他的落云山,是他眼下唯一能抓住的筹码。 推开房门,尽管已经立夏,山风仍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夜空如墨,星垂平野。远处落云山巨大的黑影沉默矗立,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楚琰深吸一口气,踏入了清冷的夜色中。脚步虽因伤而略显沉重,背脊却挺得笔直。 路并不远,经过几条寂静的街巷,便到了城郊一处依山而建的废弃义庄。这里便是宋惊野和他手下临时的落脚点。残破的院墙内,几十条汉子或倚或坐,篝火跳跃,映着一张张饱经风霜、带着警惕和野性的脸。粗粝的交谈声和酒囊碰撞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楚琰一踏入院门,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敌意,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白天府衙中修罗地狱般的景象,早已被铁熊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 宋惊野正坐在篝火旁一块巨大的断碑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抛玩着一块尖锐的石子。火光跳跃在他年轻而线条分明的脸上,那道浅疤如同蛰伏的蛇影。他抬眼看向楚琰,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痞气模样,但眼神深处却沉淀着某种复杂的算计和试探。 “哟,靖安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宋惊野拖长了调子,手中的石子“啪”地落入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 楚琰无视了周遭那些刀子般的目光,径直走向篝火。火光映亮了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他在宋惊野对面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开门见山道:“赦免文书和荒山地契,三日内送到你手上。” 这是他的诚意,也是拴住这匹野马的第一根缰绳。 宋惊野眼中锐光一闪,嘴角那点笑意更深了些:“痛快!楚琰,我宋惊野说话算话。只要你给我的兄弟们一条活路,一块能安身立命的地盘,我这条命,连同落云山上下几百号兄弟的命,随你差遣!” 承诺掷地有声,带着山野的铿锵。 “很好。”楚琰点了点头,“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知道一件事。” 他目光如炬,直刺宋惊野眼底,“青州城的税银,到底进了谁的腰包?” 听到“装死前”三字,宋惊野眉峰微挑,显然也猜到了赵知府的金蝉脱壳。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宋惊野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他眼中的玩世不恭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他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缠着红绳的古怪弯刀刀柄。 “那个人……”宋惊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抑的愤怒,“藏得很深,像躲在淤泥深处的毒蛇。赵旭辉这条老狗,也不过是替他叼肉骨头的伥鬼。这些年劫掠的税银,还有被他刻意‘剿匪不力’而掩盖的巨大亏空,大部分都流向了一个地方——”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楚琰,一字一句道: “‘瑞祥记’钱庄。青州府衙账目上每年几笔大的‘公务开支’和‘采买’,最终都汇入了它在青州的分号。” “瑞祥记?”楚琰咀嚼着这个名字,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这是洗钱的老路子,“京城的产业?” “没错。”宋惊野嗤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表面上做的是正经买卖,通汇天下,童叟无欺。实则专为京里的‘大人物’洗钱!青州城的赃银,在瑞祥记青州分号几经倒手,兑换成小面额银票或不易追查的金块,最终都会汇入它在京城总号的几个特定户头。我派人跟过其中两条线,其中一个户头的主人……”他眼中寒光闪烁,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淬冰的刀锋,“姓‘萧’!” 楚琰的心猛地一沉。 姓“萧”!胤朝皇姓! 果然与皇子有关!太子萧陵野?还是……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五皇子萧季钰在国子监把玩玉佩、言语间挑拨离间的身影。 宋惊野接下来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楚琰心上,印证了他的猜测: “而且,这姓‘萧’的户头主人,下边的人偷偷打听过,虽用了化名,但钱庄内部有风声透出来,说这户头的主子……排行第五!” 他加重了“第五”二字,目光紧紧锁住楚琰的脸上表情,“而且,这萧五,干的可不仅仅是贪渎税银这么简单……军队在落云山丢失军械三百的事,殿下可听说过?” 篝火噼啪爆响,火星四溅。 楚琰瞳孔骤缩。军械三百!?原来那批军械,根本不是什么“丢失”,而是被五皇子萧季钰暗中截留,借赵旭辉的手,运进了落云山! “继续说。”楚琰的声音沉静得可怕,背上的伤口因他绷紧的肌肉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但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有篝火在他眼底跳跃出冰冷的寒光。 宋惊野看着楚琰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更深的恨意。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那批军械,是赵旭辉那老狗亲自押送的!就在三个月前,趁着一次所谓的‘剿匪’行动,运到了落云山深处一个废弃的矿洞里。赵旭辉还派了几个心腹衙役‘看守’——其实是监视我们,防止我们乱动。他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哼,整座落云山,都是老子的地盘!” 他拿起一根树枝,狠狠戳进篝火堆里,搅起一片火星。“那些刀枪铠甲,成色极新!比我们之前抢到的边军淘汰货强百倍!赵旭辉只说这是‘上面’给的,让我们藏好,等‘时机’。至于什么时机?给谁用?他嘴巴紧得很!只说这是五公子的意思,让我们别多问,否则……哼哼。”宋惊野脸上那道疤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老子当时就恨不得剁了他!拿老子当仓库使唤?还他妈一副施舍的嘴脸!” 楚琰的心沉到了谷底。五皇子萧季钰!那个在国子监初见时仿佛置身事外、只关心玉佩的五皇子!表面上与太子分庭抗礼,私下竟早已把手伸进了青州这盘棋里,不仅贪渎巨额税银,更胆大包天地截留军械,私蓄武装!其心可诛! 楚琰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匕首冰冷的刀柄。阿娘塞给他时的触感仿佛还在,那句“脊骨不能弯”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如今,他的脊骨不仅要撑起自己的尊严,更要撑起这盘越来越凶险的棋局。 五皇子萧季钰……这条潜藏在暗处的毒蛇,终于彻底露出了獠牙。截留军械,私蓄武装,这绝不是简单的贪腐!这是图谋不轨!他想干什么?是准备在关键时刻武装宋惊野这群亡命之徒搅乱时局?还是另有更隐秘的武装力量需要装备?甚至……是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烛火的光在他眼底跳动,映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青州的水,比他预想的更深,也更凶险。税银案只是冰山一角,水下隐藏的,是足以颠覆乾坤的惊涛骇浪。而他楚琰,不仅要在胤朝这滩浑水中挣扎求生,更要掀了这烂摊子! 他缓缓抬眸,看向宋惊野:“赵旭辉已经被我关押在牢里了,这几日,我势必要从那老狐狸嘴里撬出来点东西。” 宋惊野迎上他的目光,那野性的眸子里同样燃烧着复仇和破局的火焰。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在火光下带着血腥气:“放心,靖安君。这老狗……跑不了!老子也正想好好‘招待’他!”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同样年轻却布满风霜与算计的脸。夜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义庄,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如同无形的暗流在涌动。楚琰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无声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税银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