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烬成霜》
1. 1、
1、
一步错,步步错。
这一日又是残羹冷炙,但他业已习惯。
皇帝带他入宫本就是为了羞辱,如今这样的冷遇,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仿佛与世隔绝。
每日睁眼,便是高高的墙,墙内方寸的天空。
到底是名正言顺的“男妃”,服侍的人还是有那么两个,年纪大得令他油然生出敬老之心而事事不敢劳烦的范公,和体弱多病提桶水至少晃掉一半的小安子,他自小娇生惯养,双手几乎不曾经历过劳作,然入宫短短几个月,在不但要苟活还要兼顾两名内侍的境况下,手掌已然生出了厚实的一层茧子。
他学会了很多,比如洗衣服。
听说,这种事是有专门的浣衣局负责的,但人家不到他这来,他总不好挑着一篮子的脏衣服送过去。
也总不好让一个古来稀的老人家和一个吹点风就鼻涕横流的小孩子在十月份的深秋里受着寒,浸着冷水洗涤衣物。
际遇磨人,不低头,又能如何?
甚至他的月例银也被克扣,不但到手的缺斤少两,替他去取的小安子还总要被冷嘲热讽一番,可怜的孩子每每归来,脸颊上总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珠。
他叫小安子别再去了,随便给不给的,反正宫里也还饿不死人。
但小安子不肯,每回哭,每回去。
范公也跟着不忍心,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去尚宫局讨要说法,可想而知下场就是被人轰了出来。
他起先还劝着两人不要去自讨苦吃,可那俩内侍偏似都生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榆木脑袋,一而再,再而三,鼻青脸肿了还非去不可,他终于还是做不到无动于衷。
只好跟着去了。
如果这事让皇帝一怒之下降罪下来,他也想过了,都让他一个人担着吧。
反正债多不愁。
尚宫局管月例银的是个女官,见到他们来,眉毛抬了抬,正眼也没给一下,自也不会屈尊先开口。
他忍着气,将来意大略说了一遍,女官一口便堵了回去:“克扣?没这事,君侍们可都是服侍陛下的,咱们要是有点儿怠慢了,这主子们跟陛下吹些枕边风,咱们可不得大难临头?”
她冷冷地笑着,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如刀,直将他的体面剜出一个洞来。
皇帝从没来过他那里,这是事实,他无从回击。
摇了摇头,他还是想带着范公和小安子回去,但小安子急了,攥着拳头上前了两步,叫嚷着:
“但真的没给够,真的!”
那女官面色一沉,他知道不好,赶紧要拉过小安子,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俩身着青蓝色对襟袍的高大太监,一边一个架起了小安子就要往外带,他不假思索地扑了上去要拦人,那太监一挥胳膊将他挡开,两人齐齐发力,将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在地上。
这时候那女官又阴阳怪气地笑起来,道:“宋小侍,您与其到尚宫局来吵闹,还不如多花点心思,侍候好陛下,您看和您一同进宫的淑妃娘娘,如今可成了陛下的心肝,听说前几日哈特地让太医院专门调制了安胎药送去,等到诞下龙嗣,这在后宫的位置,可就稳了。”
他听到此处一时怔然,直到范公连声唤他方才清醒,不及理会女官等人,忙出门看小安子,小安子被重重扔在硬石路上,磕伤了额头,鲜血从伤口流淌下来,他坐着,满脸的茫然无措。
鲜血刺目,锥子一般扎向他,那一刻他血脉偾张,只想冲回室内抓住那女官,让她也尝尝被狠摔的滋味,可他清楚冲动只会令他们三人的境遇更加狼狈,他紧咬着牙关,上前抱起小安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尚宫局。
当夜,小安子周身滚烫,胡话连连,他无措至极,只能守在小安子床边,用湿冷的帕子一遍又一遍地给小孩擦去头脸的汗水。
百般滋味杂陈之中,他突然想起她,他的青梅竹马,曾经的知己红颜,如今高高在上的淑妃娘娘,他才终于明白了一点点,当年同样被视作掌上明珠无忧无虑的女孩,忽坠入家破人亡的深渊时的绝望。
有些事,果然不曾亲历,便如日夜永隔,不会懂,也不愿懂。
小安子的高热到第二天的清晨就退了,但依然昏昏沉沉,他与范公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幸得分给他的地方虽又小又偏,却还是有个单独的小厨房,他去打水、烧柴生火,范公专为小安子熬了锅粥。
好不容易让小安子吃进一些,不到一个时辰,又全吐了出来,到日头过了正午时,身上又开始着火。
他想着还是得去请太医,可以他的身份,只能通过尚宫局才能请得动,而尚宫局的嘴脸他已领教过了,即便他能将脸面弃如敝履任人踩踏,那尚宫局也不见得肯为他奔走一场。
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试着直接去太医院找人,他虽然被克扣月例银,但被皇帝从家乡带入后宫时,父母私下给他塞了不少钱银,若倾囊而出,说不定能买动其中一位太医前来出诊。
可他终究名义上是皇帝的男妃,只怕人走不出多远就得被抓回来,那时候不但救不了小安子,怕是还得连累两内侍都得个“服侍不周”的罪责。
然范公本来就年老体衰,走三步喘两口,又经过前几日的折腾,纵是他愿冒受罚的风险前去,宋瑜微也怕他倒在半路反而误事。
斟酌过后,他向范公借来内侍的袍衫,假作宫中杂役跑一趟。
范公听说了他的计划,自然大惊失色地劝道:“君侍,这,这不可啊,万一被发现,陛下降罪,您可……”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安子就这么活活病死。”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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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本来就对他满心厌恶,他再不知安分守己,毫无疑问是自寻死路。
可正如他当年不顾一切要救下如今已成淑妃的青梅竹马一般,他委实做不到见死不救。
叮嘱范公照顾好小安子,换好衣物的他拿着范公的号牌匆匆奔向太医院。
一路上有惊无险,他赶到太医院时,已是申时左右,他不敢怠慢,快步到太医院外的回廊下,将步伐放得极轻,生怕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他不能去请主位的太医,不能走正常的传召流程,只能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愿意绕开尚宫局行事的低阶医士,或者至少能给他开个药方。
他压下心中的焦躁,缓缓绕过正堂,避开那些穿着五品官服的资深太医,悄悄走向偏殿。那里是医士、医官生们待命、研习医术的地方,往往藏着一些不够资格进正殿问诊,但医术尚可的年轻医士。
果然,偏殿里几名医士正围坐在一起,有人低头抄写病案,有人在整理药材,一名年纪稍长的医士正翻看一本《太医院选方录》。
他走上前,略微拱手,低声道:“这位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那医士抬头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他略显宽大的太监服上,皱了皱眉,语气不咸不淡:“你是哪个监局的?”
他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压低声音道:“我家主子身体不适,尚宫局推三阻四,迟迟不肯传召太医,我只想讨个药方,若是有劳大人跑一趟,事后必有重谢。”
医士闻言,眉心微拧,似是有些犹豫。他斟酌了一瞬,声音压低了些:“你家主子是哪宫的?”
他避而不答,只道:“淑妃娘娘圣宠正隆,太医院的人都去了那里,其他人便只能等死吗?”
医士闻言,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对宫廷里的这番待遇早已见怪不怪。沉默片刻后,他斜了一眼,淡淡道:“药方可以写,但你得告诉我病症,若是误治了,你家主子出了事,岂不怨我?”
他心头微松,连忙道:“前日摔一跤后,额角流血,初看是皮外伤,但夜间起热,高热退了又烧,头重脚轻,进食便呕,偶尔咳嗽,夜间最为严重。”
那医士捻着胡须思索片刻,随即拿起笔,在一张药笺上飞快写了几味药,叠好后递给:“药房取药记得找个稳妥的人,别让人查到你的路数。”
他接过药笺,袖中暗暗捏紧,随即从袋中摸出一枚指甲大小的碎银,风驰电掣地塞入医士手中,低声道:“多谢大人。”
那医士却没有接话,只将碎银攥稳,看似随意摆了摆手,不愿与这桩麻烦事牵扯太深。他垂眸翻开病案,语气淡淡地说道:“下不为例。”
目的既已达成,他原是要悄无声息地退出偏殿,熟料刚过一重门廊,蓦地里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殿外倏然高亢一声:“圣上驾到——”
2. 2、
2、殿内的医士们纷纷起身,忙不迭跪下迎驾,他的心沉到了谷底,额角一滴冷汗滑落,却不得不随着人群鱼贯而出,到偏殿门口,与太医院诸人一起跪迎圣驾。
他将头压得很低很低,偷眼觑去,人群黑压压一片,心中微宽。
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踏入殿中,有人刚唤了声“陛下”,他便听见那个清透明亮的声音,犹如上好的玉石相击:“朱太医呢?”
这声音悦耳动听,除了带着一丝压不住的焦躁,可传进他耳中,几如彻骨的冰刃,直剜脏腑。
不知道谁在小心翼翼地回答:“回禀圣上,朱太医今日并不当班……不过臣等已派人去请,不出一刻便能赶来。”
殿内寂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生怕惹怒这位年少的帝王。
他跪在人群之中,头垂得极低,掌心发凉。
“安胎药呢?”
皇帝的声音依旧清亮,可那浮现出来的不耐又添了一层。
“已……已备好。”匍匐在地的太医回道,声音有些发颤,“只是尚未来得及呈上……”
皇帝冷冷一哂,似笑非笑地道:“尚未来得及呈上?淑妃受了风寒,咳得都要喘不上气了,你们却是要人没人,要药没药?”
那笑意轻飘飘地落在所有人心头,叫众人脊背发凉,无人敢作声。
他指尖微蜷,垂眸望着自己袖中被捏得皱巴巴的药笺,心头浮起一丝难言的情感。
同样是染恙,有人不过咳嗽几声,便要惊动圣上亲自过问;而有人病得高烧不退,却连请个太医都难如登天。
这便是皇宫内的天平,向来倾斜,不公得理所当然。
可下一瞬,他的心陡然一紧——
皇帝沉吟片刻,忽然缓缓道:“——朕亲自去看看。”
话音落下,他衣袂翻飞,转身便往偏殿内走去,几名侍从连忙跟上,而太医们也纷纷躬身退开,唯恐耽误圣驾。
宋珮藏在跪伏的人群里,屏息片刻,正想着趁乱溜走,谁知皇帝步伐一顿,似是随意地回眸一扫。
他只觉得弓起的背犹如火烧火燎。
“……那个跪在最后面的,”皇帝忽然开口,声音漫不经心,“抬起头来。”
这一声于他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指尖发颤,指节泛白,浑身的血液犹如冰封,竟是动弹不得。
为什么偏偏?
“没听见朕的话?”质问中,脚步由远而近,皇帝竟亲自走了过来。
他心头狂跳,冷汗已然浸湿了后背,他狠狠地闭一闭眼,知道躲不过去,微微抬起了头,一双明黄绣金的靴子停在了他的眼前,皇帝的身影遮住了头顶的光,他视线一片昏暗,周遭森冷。
“朕叫你抬头。”皇帝的声音又低了几分。
他的喉咙发紧,指尖紧紧地陷进了掌心里,缓缓地将头全然抬起。
光阴交错间,俯视着他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年轻的天子眉目如画,黑白分明的瞳仁若清泉映雪、寒潭落星,垂眸一扫,薄唇勾出一丝轻笑:“你是什么人?”
皇帝的语气轻快,随意,漫不经心。
他心头倏然一紧,难道皇帝竟然没有认出他?
想来也不过是沧州筵席上的一面之缘,自那日下旨要自己入宫之后,他就再不曾得见天颜,兴许、兴许……
要不要赌上一场?
编出个足够令人信服的说辞后安然离开?
可下一瞬,当他再次抬眼,皇帝仍在看着他,那幽深的星眸里,隐藏在懒散之后的分明是一丝戏谑。
他不由地全身冷汗直冒,喉间像塞上一块石头。
上一次,他用青梅竹马的爱人赌前程,皇帝让他一败涂地,这一回,压根儿就连赌局都不曾存在。
他心念电转间,就听皇帝又是一声听不出喜怒的轻笑:“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不甘令他在无意中咬破了下唇,也是疼痛教他强自镇定下来,他跪伏在地,挤出干涩沙哑的声音:“回陛下,臣侍宋珮,是南风苑的小侍。”
周遭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人们难掩惊讶,但很快便平息下来。
“既是朕的臣侍,爱君为何如此打扮?”
“爱君”二字从皇帝口中落下,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玩味,仿佛他真是得承过恩露侍奉过天子并得了欢心的宠君。
他听得如坠冰窟。
“这般打扮已不成体统,倒是……颇有风情——你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到太医院来作甚?莫不是爱君也与朕一般心里牵挂着什么人么?”
他的指尖几乎抠进了地面的青砖里,皇帝居然以为他是为了打听淑妃的消息才乔装打扮潜入太医院。
必须赶紧回答,不然、不然……
“回陛下,臣侍宫中有个小内侍连日抱恙,臣侍便想到太医院来求个医方。”如今只有实话实说,才有可能打消皇帝的顾虑,他尽可能地不让声音发颤,心中却在暗自苦笑。
皇帝以为他对淑妃旧情难了?天!
“内侍染病,要宫里的主子纡尊降贵地跑太医院求方?侍君入宫时间也不短了,不知尚宫局是做什么的吗?宋小侍,陛下面前,你还敢胡言乱语?”这话却不是皇帝说的,而是皇帝身边的那个贴身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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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有叩头:“臣侍并无虚言。”
“一个小奴才也值得你这般不辞辛苦?爱君竟是如此重情重义啊。”皇帝再次开口,声音虽然小了许多,只能他身边数人能听清楚,却依然清冷通透,如玉石相击,似有笑意,却透着森森的寒意,“朕还以为,宋小侍是为了能平步青云,能狠心大胆、设计将青梅竹马送上龙床的大丈夫呢。”
皇帝的话如一记重锤,准确无误地砸在他心口,他霍然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
那双眼睨着他,黑白分明,如冰雪初融,清澈得映出了他的影子,一个瑟缩、惊惧、萎靡的影子。
他暗中咬牙,口中的甜腥压下胸膛翻涌的气血,恭恭敬敬地再次叩首:“臣侍知罪,臣侍绝不敢有二心,求陛下开恩。”
落针可闻的静。
“陛下,朱太医到了。”又是那贴身内侍的声音,这时候也就只有皇帝最亲信的人还敢开口。
皇帝颔首,声音再度恢复了平静:“着去长乐宫,多带点人。行了,你们都起来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起身和杂沓的脚步声后,太医院中的人群散了开去。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跪着,垂着头。
皇帝那个起身的命令一定不包括他。
果然,皇帝又走近了半步,咫尺之距,弯腰伸手,捏起他的下巴,微微用力,迫得他无法再次低头。
“你接下来的话,无论是什么,朕都提前赦罪——说吧,究竟到太医院来做什么?”
冷汗落入眼睫,他眼睛发痒,视线模糊,却不敢伸手擦去,他听见自己仿佛镇定自如的声音,像是三魂六魄已然出窍,冷冷地打量着与皇帝对峙的躯壳:“回陛下,臣侍宫中的内侍小安子前日摔了一跤,高热反复,时而昏迷,臣侍恐病程延误,久拖难治,宫中又无合适的侍从可供派遣,情不得已,才做此冒失之举,伏求陛下恕罪。”
他不愿牵扯过多,略过了尚宫局的事情。
皇帝目光在他脸上微微一顿,淡淡地道:“你倒是有心。”
他不敢回答,无法低头,只有垂下眼,睫羽上的汗珠重若千钧。
“方墨,”皇帝的手依然在他下颏上,半捏半抚,像在把玩着玉器,指尖擦过他的唇,他的脊梁不禁一阵战栗,“今日夜班太医是哪一位?”
亲信内侍答道:“陛下,容奴去问一问。”
皇帝放开他起身,轻嗤一声:“你让值守的太医跟着这位宋爱君到他宫中去一趟,看看那位劳动爱君冒犯宫闱规矩的小太监,事后给朕通报一声。”
等他反应过来磕首谢恩,皇帝已然衣袍轻扬,大步离去。
3. 3、
3、“这位小公公是风邪入体,又兼惊惧伤神。”中年太医把完脉,瞥了眼漏风的窗棂,“得用麻黄汤发汗,辅以安神散调养。”他边说边在砚台里碾开墨块,写了张药方,交给宋珮。
他接过,仔细看过,与那医士先前的方子相较,多出了一些补益固本的药物,心中感激,向太医长施一礼,“谢”字刚出,那太医已摆手道:“君侍不必多礼,陛下的仁德,臣岂敢不尽心力?”
言下之意,若非皇帝亲令,这宫中命如蝼蚁的小太监又怎么能劳动得了这位五品太医的大驾?
对方如此直白,他唯有将原先的话语咽下,转而堆笑:“既如此,微臣送太医出去吧。”
太医摇头,先是道“不劳君侍”,转身欲走,又再次回头,不无犹豫地压低了声音:“君侍,臣与令尊宋公早年颇有渊源,令尊曾对微臣的子侄有相助之恩,微臣一直铭于肺腑。所以今日这话,本不当臣来说,但君侍既已入宫,这后宫之中,独仰帝息,君侍若要庇佑他人……”
话倏然顿住,太医眼珠转了转,似又不经意问:“君侍可知太医院廊下为何会种有大片忍冬?”
他一愣,不明所以:“因其耐寒?”
“非也,乃因其藤蔓最懂攀附。”太医朝他行了个礼,“君侍珍重,微臣告辞。”
目送太医离去,他在原地怔然无语。
范公出来,告诉他适才太医留下了一个青瓷瓶,嘱咐让小安子今夜服下,明日再让御药房送药过来。
他收回心神,回屋亲自给小安子喂下药。
小孩子无精打采,虚软无力地靠着他,迷迷糊糊地喊着“娘”,他心中黯然,凝着小安子苍白的病容,轻叹口气。
范公上来,说饭菜已备好,请他用膳。
依然是入宫以来最常见的稀粥、腌肉和炖菜,他没有丝毫胃口,但自己若一口不吃,范公也会因顾忌而跳过这一餐,他勉强喝了点粥,心思却到了别处。
“范公,”心思千回百转后,他放下筷子,沉吟着向下位的老太监道,“日后这宫中,兴许只得你我相依为命了。”
范公抬起脸,褶皱丛生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主子是不打算让小安子服侍您了?”
他低头,慢慢地道:“藤蔓需找高枝,方有出路,小安子还那么小,没个倚恃,怕是难捱。”
老太监半晌没吱声,默默地又给他盛了碗粥,捧到他跟前,才说:“主子,眼下的事,先吃饱了。”
是夜,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闭目假寐,偏生眼前纷杂,时而老父面如死灰,时而娘亲仓惶饮泣,娇妻的泪眼婆娑,还有她万念俱灭时含泪的冷笑——多少年未见笑靥,她的眉间始终锁着化不开的霜雪,眼波流淌着散不去的愁雾,如今她已因自己的可笑之举阴差阳错成了高高在上的淑妃,更是得以孕育龙嗣,不知道在皇帝的身边,她是不是终得绽颜?
皇帝。
他不觉在床上握紧了双拳。
少年天子,龙章凤姿,颦笑之间,贵气天成,众星拱月,人人争相邀宠,却在那时,将目光落在了犹如空谷幽兰的她身上。
忆及那日情形,他仍五味杂陈。
她美得像天边一弯寒月,超凡脱俗,清冷孤寂,柔弱堪怜中,又有着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坚韧,他的母亲曾经不无恶意地谓他,那么一个弱不禁风的薄命女,瞅着便是福浅的苦相,如何当得宋家主母?
原是不愿信的,情窦初开那一年,他就憧憬与她共结连理,即便在她家族遭逢巨变,他不顾一切地救下了她,护在翼下,本也存了一生一世作她归宿的心念,那些年里,她凝向他的眼眸中,也曾藏有星光般的希冀,又是何时熄灭的呢?
事到如今,他怪不得父母生生从中作梗,以不孝之罪迫他就范,怨不得明媒正娶的名门之女视她作奴婢时有苛求,所有一切,不过源于他的无能。
他无力出仕离家尽忠带她远走高飞,也无法揽金抱银为她备足调养身子的珍贵药材,好让她能诞下一男半女以得安身之所……他全做不到,只有让她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她忍了,受了,逐渐心如枯槁。
皇帝眼中的好奇与探究,鼓动了他的野心,趁着皇帝夜宿宋家,他诱她喝下春华萌生的迷药,悄悄将她送上皇帝的龙床,一切水到渠成。
当皇帝脸上挂着笑意打断他与她的争执,并且欣然应允将她纳入后宫时,他真以为自己能得遂所愿,飞黄腾达。
下一刻,则坠入深渊。
“你既将霜晚献给朕,想是觉得朕这里是个好归宿。本朝承自前朝,后宫男女妃嫔皆容,先帝亦曾有男妃数名,朕……”年轻的皇帝声音带笑,眉眼间却是一片霜寒,冷如刀锋,“……的南风苑尚是虚设,宋珮,朕就赐作你的归宿,你看可好?”
天子之命,岂容他有拒绝的余地?
不等他回神,他便已被强行架入皇帝随行的车驾之内,再未见天子一面,他苦苦哀求皇帝身边的亲信内侍方墨,皇帝这才开恩,让他临去前得以见父母和妻子一面。
彼时情形,鲜明如昨,那震惊与屈辱,仍让他在这无眠的长夜禁不住浑身发颤。
幸好,皇帝只是有意羞辱,并非真相中了他,再有三个月,便是入宫一年,他就像是被顽皮孩童偶然拾起带回家中后又置诸脑后的蛙鸟,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自生自灭,暑往寒来,蹉跎余生。
他倒是想不到,这才生出让小安子另觅高枝的念头,机会就在两日之后从天而降。
那日天气晴朗,天蓝如洗。
小安子的病情大有起色,太医的方子效果极好,他原以为御药房看着这些价值不菲的药材要为难他一番,但兴许是那处已得了吩咐,照方抓药,并没有短缺。
躺了两日,终究是孩童天性活泼好动,再怎么也不肯躺着静养,非要下床帮忙做活,他阻拦不住,又深知“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也不让小安子劳累,与他一道从屋中搬上两张饱经沧桑的木桌椅,摆在院中,在桌子上铺开书册,招呼小安子过来认读习字。
阳光正好,洒在院子的青石板上,透过枝叶的缝隙,斑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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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下温暖的光点,两人便在这和煦的秋阳下,一个认真地教,一个专注地学。
他入宫时几乎不曾携带任何私物,只仓促间让妻子送来几本原先在案头的书卷,数月之前,他见小安子满脸敬畏地看着默默阅读的自己,也不知由何而生出的心血来潮,便开始教这小太监读书识字。
深宫之中,纵有经世之才,亦是徒劳,更何况只是粗浅地认些字,读懂几个句子——他也知道毫无意义,但既然小安子求知若渴,他也乐为人师。
范公早就回屋打盹去了,于是当方墨踏进这院中时,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他不知道方墨什么时候来的,但当他一抬眼,惊愕地发现皇帝最信任的心腹就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们。
方墨约有三十开外,面容冷峻,人如崖边孤松,又似随形之影,听说原是如今太后宠臣,皇帝立为太子之前就已经陪侍在君侧,前朝后宫,唯有此人是同时得了太后与皇帝这对天家母子信任的人物,现在这几乎如皇帝一般遥不可及的人倏然孤身一人出现在自己堪比冷宫的院内,他压着忐忑,急忙上前行礼。
方墨的身份尊贵,朝野侧目,待人接物却是内敛矜持,还以一礼后,向他开口道明来意:“奉陛下之令,来看看宋君侍宫中的内侍可有好转。”
他心中疑惑,不明白皇帝怎么还记得这事,但依然叫过小安子,让他给方墨磕头行礼,方墨颔首以对,看了看小安子,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此便太好了,奴即刻回去向陛下禀报——陛下还有关照,君侍在这宫中若还有什么需要,请与奴直言。”
这下子,他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心中隐隐泛起的,却仍是不安,只转眼瞥向侯在一边的小安子,又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便屏退了小安子,向方墨道:“方公公,微臣却有一事央求,请公公帮忙,将小安子……另做妥帖的安排。”
方墨挑眉:“君侍何意?是嫌那小奴才侍候得不够周道?”
他稍一踌躇,想到此人在他离家之时肯为自己向皇帝求情,应该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便将小安子受伤的缘由坦诚相告,接道:“微臣并非为自己受尚宫局冷遇心怀不满,方公公是清楚微臣入宫始末的,但小安子年纪尚幼,机灵懂事,又有忠义之心,若能得公公成全,给他找个更好的去处,想来日后在这深宫之中,也能有所作为。”
方墨沉默了半晌,问道:“君侍的意思,是让那小奴才去跟个能在宫里说得上的话的主子?”
他低头:“是,还劳公公费心。”
“奴做不得主,”方墨却断然摇头,“君侍可愿奴转告陛下,由陛下定夺?”
“这就不必了,”他连忙拒绝,讪讪一笑,“陛下日理万机,万不可被微臣这等草芥打扰。”、
方墨看着他,口气居然软了下来:“这事不急于求成,假以时日,兴许能有转圜的余地,宋公子既已开口,奴自会留意。”
听方墨改口用上旧称,他竟是眼眶一热,百感交集,朝方墨深深一拜,喉间竟是哽咽:“多谢公公。”
4. 4、
4、又过了些时日,朔风乍起,寒威骤至。
恰逢立冬,这天他早早起来,推开屋门,寒气如冰刃扑面,砭人肌骨,呼出之气瞬间化作一团团白雾,于凛冽空气中氤氲、消散。
他先将厨内的蓄水缸装满,幸好南风苑内就有一口深井,倒无需太过奔走。
这南风苑由十数个独立的小院组成,专予位分低微的男妃居住,但当今皇帝不好龙阳,偌大一个地方,只住了他一个小侍。
小侍,男妃之中最低的一等,月例银不过三十两,早些时候这点微末小钱还会被尚宫局克扣,有时候到手的甚至堪堪过双数。
但自他潜入太医院被皇帝揭穿以后,最近的一个月,倒是足数发放,听小安子说,那女官尽管脸色如锅灰,但至少是再无阴阳怪气。
前两日,尚宫局还送来新的冬衣,不但他,连范公和小安子也得了新棉衣,同时嘱他宫里规矩,立冬这日得穿得隆重一些,他自是应过致谢。
他头一回真真有了些许身在后宫的感觉,些许荒谬,但至少,有了这些厚实的御寒衣物,这个冷冬能好过一些。
打水归来,范公已然起身,正在打扫院子,见他过来,老太监持帚而立,笑出一脸褶皱:“君侍,立冬了,老奴给您请安。”
“范公,”他笑道,“天寒地冻,何必如此早起?”
“君侍首次在宫中过冬,有所不知。今日迎冬,宫里很是热闹的,刚刚已有人送来暖炉和热粥,到了日落,宫中还专门寻地方燃起火盆,给大伙儿驱寒取暖。可惜现下宫里既没有皇后娘娘,也没有君后大人,若是有,这时候他们会亲自到外面布置祭祀,给陛下祈福,也是难得出宫的时候呢。”
他边听边颔首,神思游离,不由喃喃地道:“出宫……吗?”
老太监见他神情怅然,猜到他是忆起了过去在宫外的日子,略一沉吟,便道:“这时节,御花园中的梅花当是已经盛开了,君侍自入宫后,几乎就没出过南风苑,今日何不趁这个热闹的日子,用些热粥后,带着小安子去那里赏赏花?”
“这……”他几乎立刻心动起来,但还是有些犹豫,“但我总归是个男子,这要是碰到其他娘娘……”
“君侍多虑了,”范公轻笑,“平素男女君妃虽不往来,但这等特别的日子,宫禁松弛,君侍只消留心些,避开娘娘们,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好,”他到底是被说动了,“那等会儿我带小安子去御花园看看,看看今年的梅花。”
御花园在皇宫的西南方向,他和小安子花了大半盏茶的功夫才到,果然如范公所言,园中梅花盛开,寒风携着清幽梅香扑面而来,他抬眼望去,大片大片的梅树错落有致,繁密的花枝肆意伸展,白梅似雪,红梅若霞,天地间自成写意。
小安子孩童心性,好奇心重,起先还是规规矩矩地跟在他身后,见他时不时伫足观赏,又知道他并不在意,不知不觉就到了他跟前,四处张望起来,时不时回头冲他嚷:“大人快看,那边、那边——”
正当他放下愁绪,暂时沉浸在这冬日美景中时,变故骤生。
快活前奔的小安子跑得有些急了,在园中小径的一处弯道冷不丁迎面撞上一个那宫女身着浅黄宫装,手上托着一篮香料,跌撞之下,她的篮子险些掉落,香料撒了一地。宫女身形轻巧,但也被撞得脚步踉跄,面上带着几分恼怒,抬起头看见小安子和,眼神瞬间变得冷冽。
“你这小奴才,怎么不懂规矩!”宫女厉声斥责,“淑妃娘娘到御花园赏梅,你居然就这么莽莽撞撞地撞上来!”
他听得心头一震,匆忙上前,拉开受到惊吓手足无措的小安子,向宫女致歉,那宫女却是不依不饶,斜斜地乜他一眼:“敢情这位就是宋君侍了?你不知道今早娘娘得陛下恩许,到这里来散心么?别宫的娘娘都知道回避,您倒好,上赶着凑热闹么?”
这些话字字如针,直扎过来。他虽不知这宫女的身份地位,但从她说话的言辞语气,那老气横秋的态度,也略能猜到一二,他正想辩解,就听不远处一声呵斥:“前面是什么人在挡路?还不快让开?!冲撞了淑妃娘娘,伤到了龙嗣,你们哪个担当得起?”
他这时候才发觉就在前方十几步远,她正头戴着金银错镶的珠冠、身着一袭雪青色的广袖长袍、外披着玄色银狐大氅,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正向着他望来。
那双眼依然清澄幽深,他不觉低下头去,却正看到她的双手笼在宽袖中,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一时之间,他百感交集,愧疚、茫然、悲伤、不甘……甚至一点点为她终得了福缘的喜悦,汹涌而来,惊涛骇浪,拍得他胸口阵阵生疼,他只想遁地而去,但淑妃既不曾开口,他只能默默垂首,任众人肆意打量。
刚才责备他的宫女回到了她身边,清脆的嗓子犹如雀鸟的啼鸣:“娘娘,这是南风苑的臣侍,可能传消息的时候给忘了,他既冲撞了娘娘,娘娘罚他就是了。”
她开口了,声音淡淡的,无波无澜:“罢了,不知者不罪。本宫有些累了,这里梅花开得真好,就留给其他人吧。”
“是。”那宫女有些不情不愿,剜了他一眼。
他听着众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望向她的背影。如今的她,步履轻盈而从容,仪态端庄而优雅,言谈之间尽显皇家上位妃嫔的高贵与典雅。曾经那个无依无靠的孤雁,已摇身一变,成了恩宠加身的娘娘。
但她依旧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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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个意外闯入的卑微小侍,她既未斥责,也未驱赶,反而寻了借口自行离去。若换作旁人,例如自己的娘亲,他此刻早该跪在冰冷彻骨的青石板上,任他人的讥嘲泼碎双膝。
可她却是不忍。
他咽下满喉的苦腥,赏梅之心自是荡然无存,带着一脸惶惶的小安子回到了南风苑。
惴惴不安中等到酉时,他原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万不料临近戌时,忽然就来了传旨的,要他上养心殿去。
该来的总会来。
他安慰了小安子两句,不敢怠慢,匆匆上了抬来的轿子。
路上,他思虑重重,今天在御花园发生的事情,一定已经有人一五一十地禀报了皇帝,皇帝本就以为他对淑妃旧情难忘,现在又好巧不巧地在后宫人人都知道回避的情况下生生撞了上去,皇帝能信他的说辞吗?
不信的话,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
他不寒而栗。
到了养心殿,他跟在引路太监的身后,走过朱漆门槛时,琉璃宫灯正将蟠龙影投在青砖上。
金丝楠木案后那人身着玄色的常服,正执笔批折,方墨安安静静地侍候在一旁,背挺得笔直,似未觉察到他的到来。
他默不作声地跪倒在地。
片刻之后,皇帝才开口,声冷如嗜血的刀:“跪近点。”
他低低应了声,膝行向前了几步,复又拜倒。
“知道为何在这个时辰召你吗?”
他暗中沉下气,平静地道:“罪臣在御花园冲撞了淑妃娘娘。”
皇帝一笑,口气慵懒:“你倒是明白。”
将狼毫搁在沉香木雕龙笔架上,皇帝起身,他不及想出答话,下颌已被挑起,指尖的温度竟让他感到森冷的寒意,那双凝着他的凤目里浮着两丸亘古不化的冰——
他垂下眼眸,屏气张口:“罪臣愿领罚,请陛下降罪。”
“方墨。”皇帝的手钳住他的下颚,轻笑,“带宋小侍下去,着人仔细一番,今夜,由他侍寝。”
他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他,脸上霎时血色尽褪,口中溢满铁锈的腥,待要叩首求饶,奈何头却低不下去,他失魂落魄地看向皇帝,眼圈不禁灼热,喉结在钳制下艰难地滚动,扯出喑哑的颤音:“罪臣、罪臣愿领杖刑,求陛下……”
方墨的声音悠悠地传来,带着一丝的犹豫:“陛下,君侍首次侍寝,需斋戒,由宫人准备至少三日。仓促之间,怕是难免要伤到君侍的贵体。”
皇帝一声嗤笑,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残忍且不屑:“不是正好吗?既然这般爱往御花园撞,今夜不妨就让阖宫都来听听,南风苑的君侍如何在承恩之时婉转莺啼。”
5. 5、
5、
他从不知道,原来“承恩”二字的背后,是一场漫长的煎熬与折磨。
十指死死抠住浴桶边沿的鎏金螭纹,他只觉得寒意由内而外,一点一点地冻彻他的热血。
这满室氤氲的热雾,竟比南风苑漏风的破窗更刺骨。
八名内侍雁列左右,目光如钩,剐过他浸在香汤中的每一寸皮肉。龙涎混着苏合香的浓烈气息灌入鼻腔,他由着无数双手在他全身上下游走,涂抹上珍贵的香膏,恍恍惚惚中,有个声音飘过来:“贺君侍沐泽天恩。”
他想笑,却未能弯动僵住的嘴角。
素纱中单裹在他身上,轻薄透肤,外面罩上了一层宽松的青蓝色长袍,青丝被宫人梳理得纹丝不乱,同色的丝带束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他盯着铜鉴中的那张脸,苍白犹如敷粉,唯眼底血雾翻涌。
“落撵——”
“跪候——”
他照着命令,向着内壁跪于寝榻之上。
“除皇后和君后外,近御者不可直视天颜,君侍且将前额挨着被衾等候,待陛下至时,君侍转身叩首即可。”司帐太监的叮嘱混着更漏声碾过耳膜,他闭上了眼,屏息等待。
殿外玉磬骤响,皂靴踏过青砖的碎音蛇行而至,一缕沉水香混着墨汁的涩味漫入鼻腔——是御书房朱批未干的余息,他全身绷紧如张弓。
玉如意冰凉的弧度贴上肩胛,沿着他的脊椎游走,所过之处泛起细栗。
“转过来。”
这道命令比沧州冬河更刺骨。
他僵硬如提线偶,转身时听见自己骨节摩擦的涩响,他依礼叩首,压不住肩头的颤抖。
“抬头。”
少年天子皇帝唇角噙着半缕笑,宛若画中千年精魄借骨还魂,美得惊魂,妖艳非人,他明知不敬,却移不开眼。
玉如意挑着他汗湿的下颌,皇帝的声音恍若九重天外:“宋爱君生得真是不错,这衣袍颜色甚是衬你。”
他终于不再发抖,当皇帝将玉如意收回,他重又俯首:“陛下,臣侍今日冲撞了淑妃娘娘,自知罪无可恕,臣侍自请终生不再踏出南风苑半步,求陛下恩准。”
一只手压上了他的发髻,手指挑散了他的发丝,皇帝轻笑:“准了。只是,即便南风苑给你作了冷宫,今夜,你的身子也得给朕暖了这卧榻。”
他不语,紧咬住唇。
“起来吧,将外袍解了,过来替朕更衣。”
从榻中爬起,他两手微颤,拉开束于腰间的玉带,长袍宽大,转眼就离了身,他垂眸走向皇帝,每一步心便下沉一分,双手伸出,僵硬笨拙,已全然失了感觉。
皇帝又笑,掌心抚摸着他的后颈:“你怕什么?在沧州算计朕的时候,也没见你生出过畏惧来,如今不过是承恩,怎就这般惊恐?朕未尝龙阳,爱君当自觉有幸才是。”
果然如此。
他心中了悟,皇帝恨的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设局,虽早有猜测,但如今却是听皇帝亲口道出,他不再迟疑,当即俯首长跪:“臣罪当诛,求陛下赐臣一死。”
皇帝的手掐住他的颈项,迫他抬头,四目相对中,那双凤目微微眯着,眸光点点,诡谲难测。
“你在求死?”顺着这一声,修长如玉的手指缓缓地擦过他的唇,指尖倏然顿住,用上些力道往他唇齿间探去,他只得张口含上,再无法自如地出声回话。
“朕给你个机会,你只需要咬伤朕的手指,朕……立刻就让你如愿……”
手指再一次探入,刺挠着他的舌尖,他凝着皇帝幽深的眼,唇齿倏合倏放,旋即缓缓闭上了双目,心中只剩一片悲凉。
片刻后,皇帝抽出手指,拂过他的下唇,声音温柔似水:“怎么?不想死了?总算是想起你尚有父母兄弟了?”
“陛下贤德,”他微弱地摇头,低声应道,“罪臣死不足惜,朝堂正当用人,陛下怎会因罪臣而累及股肱……”
他知道眼前的皇帝虽然年少,但自即位以来,所行之事,已有明君之风。他设计献美,龙颜虽怒,也只波及他一人,由此已可管中窥豹。
“哦?”皇帝似是来了兴趣,“那是为何?”
他沉默半晌,不知道是不是该把适才的顾虑如实道出,皇帝的指尖轻柔地擦着他的双唇,让他的心头阵阵发悸。
素纱中单直领对襟,从双唇滑落至下颌的指尖,带着暧昧的温度,行过喉结,钻进对襟内,那指尖上似有火星灼人,令他禁不住地战栗。
笼中雀,死亦不能。
“陛下虽不会为难罪臣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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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南风苑中服侍罪臣的内侍却一定难逃死罪,他二人中一位年过古稀,另一位还是孩童,罪臣……”
他话未尽,皇帝已将他的中单退至肩头。
锦缎长袖滑过他的前胸,他不及反应,皇帝把他从地上拉起,玉如意更加肆无忌惮地挑开他半挂的薄纱。
“方墨对你的印象倒是不错,他说男子承恩,比不得女子——那边有他专程给你备好的‘春华露’,与你下给晚、淑妃的东西差不多,不过据说效果更妙。但,朕也不逼你,你可用亦可不用,只不过方墨少有这般待他人的周到,此番好心总要让你知晓。”
他顺着皇帝的目光望去,床榻右边的紫檀岸上果然有一个单独出来的白玉酒杯,泛着冷光,他只觉喉间骤紧。
即便暗自对方墨的体贴心存感激,但要在皇帝的注视下饮下那物,那折辱之意犹甚,更不提皇帝话中已将霜晚带出,他若喝下,兴许可减少过程中所受的罪,然只怕皇帝更要轻视于他。
端着酒杯的双手在半空凝滞良久,他终是将酒杯轻轻放下,手指抚过杯沿,低眉垂目:“臣侍多谢方公公的美意。”
皇帝一笑,大步逼至他跟前,不容他退后,两手同出,已利落地将纱衣甩在地上,又把手中的玉如意塞进他掌心:“既然如此,那便不要再虚耗这良辰美景了。”
湿热、强硬的气息侵入他唇舌之际,他犹不死心地哀求:“陛下既无断袖之好,臣侍亦非倾城少年,陛下放过臣侍吧……”
话音未落,他只觉舌尖一片甜腥,皇帝竟是咬破了他的唇,未尽的话语被霸道地封上,直到气息将竭,皇帝才略略松缓,眸色晦暗不明,在他的耳际落下一声低笑:“朕偏要折了你。”
他紧紧地握住那玉如意,另一手五指陷进被衾,蓦地地想起太医的话来,忍冬藤蔓,最擅攀附……
皇帝在笑,问他既献得出青梅竹马的爱侣,现在又何必故作矜持,承恩之后,当赏——
痛楚与热意汹涌在四肢百骸之间,他无力抗拒,唯有不作一声,任他疾风骤雨,任他肆意折枝,再毫无怜悯地碾碎最后一瓣未化的雪。
锦帐春深,衾凉似铁。
孽缘如缚。
销魂今夜,不知来日报时,囚魂锁魄,笑痴心无端,误尽平生。
6. 6、
6、
他在晨曦中醒来,锦被覆躯,遍体生疼,一时间,竟是恍神至不知身在何处。
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紫檀案上,那只白玉酒杯莹润光滑,映着晨光,刺得他心头一紧,从喉咙深处蓦地涌出一声压抑的悲鸣,低沉而短促,随之而来的,是唇边残留的血腥味,咸涩刺舌,让他猛然清醒。
皇帝早已不在。他挣扎着撑起身子,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大殿——竟仍是昨夜的养心殿。他不由失神,虽对宫规所知寥寥,却也明白,寻常妃嫔哪有资格在皇帝寝殿留宿一夜?这特例来得莫名,让他心乱如麻。
锦衾自身上缓缓滑落,他稍一低头,目光所及,尽是点点红痕,触目惊心,如落英散于白雪。尤其心口处,一块拇指甲大小的瘀斑已转为青紫,那是皇帝兴起之时咬下的痕迹。少年天子动作狠戾,戏谑的语气却轻飘如絮:“朕赐你的,你瞧瞧,可好看不?”
他当时无言,羞愤与痛楚交织,只能紧闭双眼,如今埋首于掌间,思及昨夜迫不得已的雌伏,羞耻如潮水淹没心头,禁不住指尖发抖。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如此生不如死的遭遇,他虽未有功名,也是官宦之家出身的公子,自幼饱读诗书,作为家中长子,端方自持,修身齐家,平生似只做过两件逾矩之事——救下青梅竹马以及设计献于皇帝,为何偏偏落得如此下场?
为何?
皇帝不是不好龙阳断袖吗?他自问容貌虽佳,却是远不及天子本人的绝世风华,只因御花园与淑妃那一场偶遇,就让皇帝起了将他男妃之名坐实的心思?如此便可让他自惭形秽,再不敢肖想天上的冷月?
他尚未从昨夜的混乱中回神,耳边忽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抬眼望去,只见殿门悄然开启,三名身着浅碧宫装的宫女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位眉目清秀,步态轻盈,向他微微屈膝施礼,恭声道:“奴婢等奉命伺候君侍更衣。”
“陛下呢?”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宛如老鸦嘶鸣,虽不愿开口,却不得不问。如今这副模样,他实在不愿让旁人窥见半分窘态。
那宫女显然极会察言观色,低头应道:“陛下卯时刚至便已前往宣政殿上朝。”她顿了顿,语气柔和地转开话题,“君侍若无需奴婢们服侍,奴婢便退至殿外候着,待君侍更衣完毕再唤奴婢进来。”
他自是顺水推舟地颔首,心中暗松口气。
等宫女们退开后,殿门轻合,他独自面对床榻边那叠新衣。抖开一看,最里层是一件月白锦袍,绸面柔滑如水,袍上以浅银丝绣着几枝疏淡的腊梅,花瓣细腻却不显繁复,隐约透着清雅之气。锦袍裁剪贴身,内衬薄棉,轻暖而不臃肿,像是特意为他这清瘦身形量身定制,穿上时恰好勾勒出几分挺拔,却又不失柔和。
其外搭配一袭薄纱中衣,纱质轻软,隐隐泛着淡青色泽,上有细密的暗纹,似流云若隐若现,既增添了几分雅致,又不至过于显眼。腰间一条墨绿织锦束带,缀着几颗润泽的碧玺珠,坠感微沉,走动时微微晃动,平添一抹含蓄的风韵。最外层则是一件厚重的深青锦袍,袍摆处以墨线勾勒出几片卷云,简朴中透着贵气,挡风御寒之余,更显沉稳庄重。
五味杂陈中,他试着套上锦袍,内里薄棉温暖如春,纱质中衣轻贴肌肤,外袍披上后,肩头微沉,寒风难侵。他系好束带,低头一看,那腊梅花纹恰落在胸口附近,似有意无意地遮掩了那羞耻的痕迹。
他霎那间脸颊如火烧过,恍惚中眼前又现那少年眸若寒星,薄唇微勾的模样,不由咬紧牙关,气血翻涌,最后却只余一抹苦笑。
穿戴齐整,那宫女悄然返回,轻手轻脚为他整饰衣襟,又细细理了理束带上的碧玺珠,动作娴熟而不失恭谨。完事后,她低声道:“君侍,请随奴婢来。”宋瑜微随她步出寝宫,殿外晨风微寒,皇帝的亲信内侍方墨已静立等候。他身姿如松,气度沉稳如渊。
他虽觉羞愧难当,尤其方墨知晓昨夜详情,更让他无地自容,但方墨周到的安排与不动声色的好意,仍让他勉强提起精神,主动上前行礼,低声道:“多谢公公。”
方墨还礼,声音低沉,只他一人可闻:“君侍既已侍寝,往后身份不同,多加留意为好。”
他心中一震,抬眼望去,方墨面容如常,双眸藏着难以窥探的深意,让他无从揣测。正自沉吟,方墨已开口:“陛下有令,君侍从今日起迁至明月殿。君侍若已收拾妥当,软轿已备好,请随奴来。”
“明月殿?”他脱口而出,满头的雾水,“不回南风苑吗?”
见方墨抿唇不语,他也自觉问了句傻话,皇帝要他迁宫,莫非又是名为“恩宠”实则折辱的一种方式?他迟疑着问:“那、原先跟在微臣身边的内侍……”
“君侍不必担心,那二人自也是跟着过去。”方墨道,“君侍还需再加拨些人手侍候吗?”
“不,不必……”他缓缓出了口气,压下心中杂念,“请公公带路。”
软轿缓缓前行,他忍不住悄悄掀开轿帘的一角,寒风拂面,夹着几分立冬后的冷意,张望之下,却无甚可看。
过了一阵,软轿停下,方墨到轿前低声道:“君侍,到了。”
他默默地深吸口气,出轿下地,抬眼望去,前方就是那座明月殿。
触目之下,他便已怔然。
这殿宇坐落在宫城一隅,周围环着一片疏朗的梅林,枝头腊梅初绽,点点鹅黄在青灰色的砖墙映衬下格外醒目。殿身不高,飞檐轻翘,覆着黛色琉璃瓦,晨光洒下,瓦面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仿佛月华未散。殿前一泓碧潭平静无波,水面如镜,倒映着殿顶那弯月形的雕饰,清冷中透着几分孤寂。
月下梅影,水映清辉。
他这么想着,果然在进殿之后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似是腊梅与檀香交织,飘在寒冷的空气中,温润淡雅。
顺着青砖铺就得路跨过门槛,进到正厅,厅中央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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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紫檀书案,案上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砚台旁一卷书半开,露出几行清隽的小字。他走上前,目光落在墙上一幅淡墨山水画上,画中峰峦疏淡,雾气缭绕,题款“静月生辉”笔意萧疏,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道。
他不由地惊讶,这后宫之中,居然有这样清幽雅致的地方,就像一方与世隔绝的净土。
方墨在他身后平静地道:“等会儿服侍君侍的人就过来了,奴先告退。”
“方公公,请留步——”他急转身,方墨伫足,眉心微蹙地看着他,他稍一犹豫,还是轻声问道:“微臣愚钝,悟不出公公话中玄机,不知可否再请公公指点一二?”
方墨凝着他,目沉似水:“君侍可听过‘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他一怔,不觉苦笑:“可臣并非女子。”
“君侍熟读诗书,当知此语尚有下一句。”方墨道,“自古人心皆如此,又何来前后男女之别?”
他看着方墨离去的背影,半晌无语。
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他这满身羞于启齿的痕迹,竟也能成为后宫嫉恨的恩宠?荒唐得让他几乎失笑,可笑意未及眼底,便化作一缕怅然,沉沉压在心头。
正自失神,忽听得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他连忙迎接出去,真是小安子和范公,小安子见了他,边哭边叫着“主子”,便往他身上扑来,两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泪水直在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步履蹒跚的范公紧随其后,到他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长出口气,颤声道:“主子,您一夜未归,老奴和小安子整宿都没敢合眼,生怕……”言未尽,那对浑浊老眼中已现出湿意。
他喉头一哽,只觉这番经历过后,眼前二人已如他至亲,昨夜所受的羞辱似也不值一提,他向两人强作一笑,道:“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
小安子到底年幼,擦了擦泪,目光一转,瞧见明月殿的清雅布置与南风苑的破败迥然不同,很快破涕为笑,声音里透出几分雀跃:“主子,咱们是搬到这儿来住了吗?”
“是,这是圣上的恩典。”他如实作答,语气却不觉带上了一丝苦涩。抬头望向殿外的梅林,梅花朵朵,暗香浮动,与殿内的檀香交织,温润而清幽,他转头看向范公,低声道:“范公,你和小安子先歇着,我去外头走走。”
范公忙道:“主子,您昨夜受了折腾,这外头风凉……”
“无妨。”他轻摆手,正欲迈步,范公却沙哑着嗓子又道:“主子,莫去太久了,您听老奴一句劝,这宫里哪有不吃苦的?您受了苦,咽了委屈,好歹腾挪了地方,那尚宫局也不敢再克扣您的月例银……凡事想开些,千万别坏了身子……”
他低头应了声“好”,缓步走出殿外,立于梅林边,驻足抬头,强将泪水忍了回去。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既已承恩侍寝,名列妃嫔之位,还算男儿吗?
7. 7、
7、
心绪未平,他就听殿外宫人一声高亢的喊声:“贵妃驾到!”
他心中一惊,忙带着范公与小安子迎出殿去,只见明月殿的青砖路上,贵妃领着一群宫人浩荡而来。她身披金红锦袍,凤纹繁复张扬,发间金钗摇曳,缀满珠玉,步态间尽是飞扬跋扈的气焰。
若是在别处遇上,他是要惊艳于这女子的国色天香,她的鹅蛋脸圆润如玉,肤色白腻如凝脂,仿若牡丹花瓣上覆着一层晨露,莹润剔透,眼眸大而明亮,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自带了一股雍容贵气,正如牡丹艳而不俗。
只是此刻这双美目中透出的冷冽与高傲,却将这绝色化作一柄锋利的刀,直刺向他,她的声音娇甜而战意凛然:“本宫还当是什么潘安宋玉之貌,也不过尔尔!”
他心中苦笑,面上不动声色地垂首施礼:“微臣见过贵妃娘娘。”
贵妃莲步轻移,踱到他跟前,丹朱红唇勾着,脆声道:“宋小侍不必多礼,听闻侍君昨夜侍寝,陛下将你在养心殿留了一宿,这恩宠可真是不浅。只不过这后宫规矩,可是得走全了。”她一挥手,司帐女官忙上前,翻开簿册,恭声道:“娘娘,昨夜陛下未下旨留子。”
金红刺目,花香冲鼻,贵妃的声音如糖如蜜:“来人,给宋小侍赐汤。”
司帐女官退下,另一女官捧上鎏金漆盘,盘中是一只青瓷盖碗,碗身绘着缠枝牡丹纹,盖子严丝合缝,却掩不住药汁苦涩的气息。
“昨夜既已承恩,陛下又未下旨留子,按宫中规矩,当饮避子汤。”贵妃的指尖抚过碗盖,“这药可是太医院特制的,陛下勤政,本宫身为如今后宫中位分最高者,身负协理六宫之责,而你也已是后宫中人,理当为陛下分忧才是。”
他盯着那碗盖,喉间泛起苦涩,暗中一咬牙,声低沉却清楚:“娘娘明鉴,微臣乃男子之身,饮此汤……恐无必要。”
贵妃眸中冷意骤凝:“哦?宋小侍这是要违抗宫规?”
她一挥手,两名牛高马大的太监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他的肩头,另一名女官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移开碗盖,端起药碗——小安子竟然在这时候猛一下冲上来,往那女官身上撞,女官“哎呀”了一声,手中的碗又跌回盘中,里面的药汁顿时泼洒出一些。
这突变谁也没能料到,然下一瞬,小安子便已被紧跟在贵妃身边的宫女一脚踹翻在地,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口鼻里皆淌出血来,伏在地上,却仍是固执地抬头道:“我们主子是男子,不需要……”
贵妃面色成霜,冷笑道:“来人,掌嘴!”
“住手!”他拼尽全力挣脱掉束缚,跪在小安子前,挺身抬头对贵妃道,“小安子年幼无知,冲撞娘娘,微臣身为他的主子,理当代他受罚。娘娘若罚,罚微臣便是,只求娘娘息怒。”
他声音仍是不大,却字字清晰,目光平静如深湖。贵妃听得抚掌冷笑,金钗摇曳间珠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好一个主仆情深!来!给宋小侍掌嘴二十!让他看看这后宫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了主子的!”
那两名太监再次上前,毫不留情,一记重重的巴掌砸在他脸上。
火辣的痛感瞬间炸开,他额角青筋微跳,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接连几掌下来,他嘴角渗出血丝,脸颊红肿,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景象都有些模糊。
“慢着。”贵妃倏然开口,居高临下地向他道,“你若自己将这剩下的药汁喝掉,本宫便免了后面的掌嘴,如何?”
他缓缓抬头,气息已乱,声音亦已模糊,每说一字,痛楚便似要加剧一分:“娘娘好意,微臣心领。”
“你!好,继续掌嘴,本宫倒是要看看,一个低贱的小侍能有多硬的骨头!”
太监得令,自是下足了力气朝他扇来,一时间,殿内死寂无声,只有清脆的掌掴声回荡。
次数过半时,他的脸早已高高肿起,几无人形,不想就在此时,变故又生,只听殿外又是一声宣告:“淑妃驾到——”
贵妃神色一惊,不由喃喃:“她怎么来了?”
仍跪在地上的他除了震惊,还有油然生出的畏怯,她……怎么来了?
淑妃款款走入,如一朵空谷幽兰,即便身怀龙嗣,仍无损她的清丽,她身着一袭雪青广袖长袍,外披玄色银狐大氅,珠冠下的面容温婉如月,眼波流转间,已向贵妃深深施礼,贵妃忙作势扶住,娇笑道:“淑妃妹妹身怀龙嗣,莫要多礼,不知妹妹此来是所为何事?”
淑妃浅笑起身,微微垂眸,轻声道:“妹妹方才路过御花园,见那边的梅花开得正好,正巧宫里今晨新送了些上好的碧螺春,便想着邀姐姐同去赏梅品茶,顺道聊聊近日宫中的琐事。谁知到了姐姐宫中才知姐姐竟是来了明月殿,这不就追着姐姐过来了,不知姐姐有没有这个雅兴呢?”
她不但话说得滴水不漏,且面容含笑,眼神始终看向贵妃,不曾往旁瞥过,就像这周围人全不存在一般。
贵妃愣了愣,樱唇微抿,明知对方用意,偏是找不出破绽,她虽说自视甚高,平时也多蛮横无理,但并未全然愚钝之人,也知道现在淑妃有孕在身圣眷正盛,尽管入宫时间浅,家世与自己更是云泥之别,但两人却同在四妃之列,人家既已给了台阶,她若不顺着下,便是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拂了淑妃的颜面。
只是她也不甘就这么有始无终,眼角一瞥跪立一旁的他,笑颜如花地挽住淑妃的手:“妹妹来得还真是时候,这小侍不守宫规,本宫正想着该如何处置呢。说来也巧,他与妹妹是同时入宫的吧?不知妹妹可熟悉此人?”
他在旁听着,心中只不知是何滋味。她入宫时,皇帝定是安排了另外的身份,抹煞与他的关系,以致连贵妃都不甚清楚二人瓜葛。
两人已该是恩断义绝,再无情分可言,可她……却在这里,不顾这宫中众目睽睽后必有的明枪暗箭,身怀六甲却挺身而出,这份情义,他怕是肝脑涂地亦难以报答。
淑妃温雅一笑,另一手微抚着小腹,柔声道:“姐姐说笑了,即便都是陛下的妃嫔,到底男女有别,妹妹自入宫后深居简出,哪来的机会熟悉一介男妃?倒是姐姐身负协理六宫之重任,日理万机,仍事必躬亲,以保公正无私、不偏不倚,妹妹着实佩服。”
她的语气柔弱似水,清婉动听,落在他耳中却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无人比他更明白她的聪慧。这番话表面似是自辩与奉承,实则绵里藏针,短短数语,两度点出他的男妃身份。他位分虽卑,却也是……再荒唐再可笑,也是皇帝的妃子,更是昨夜刚承恩侍寝之人。若他果真触犯宫规,自是无话可说,可如今这事,分明是贵妃无中生有,若惊动皇帝,那“公正无私”、“不偏不倚”的评语,又如何担得起?
贵妃面色一变,银牙暗咬,伸手抚了抚金钗,笑意盈盈地道:“本宫既然身负重任,自是要秉公执法,方能让六宫和睦,陛下也可安心……不过妹妹既是提议赏梅品茶,本宫也就网开一面,不扰妹妹的雅兴了。”
话音落下,她亲热地拉着淑妃往外走,金红锦袍与雪青长裙交映生辉,仿佛一对情深意重的姐妹。
她自始至终不曾看他一眼,似乎她的所作所为,真就不过是寻常闺阁中的交际,无关这满殿的刀光剑影。
待明月殿再一次清净下来,他长出口气,范公颤巍巍地上前要将他扶起,他摇了摇头,自行强撑着起身,不顾脸上的剧痛,目光落在已默默爬起却出奇沉默的小安子身上。
小安子脸上同样是血污纵横,样子却不似他这般凄惨,他生怕宫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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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把这孩子踹坏了,便要解开小安子的衣衫看个究竟,熟料手刚伸过去,小安子猛地“哇”一声哭出来,抱着他的腰大哭,哭声中只听得咬牙切齿的格格响动:“主子,我恨!我恨他们!”
他心头一紧,小小的身躯在他怀中颤抖着,竟是让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胸中犹如烈焰燃烧。
出乎意料的是,小安子并未哭泣太久。他柔声安慰两句,小安子便收了泣声,泪眼汪汪地仰望他的脸,哽咽道:“主子,您为何要替我受罚?让他们打死我便是。我什么都没为您做过,却让您受了这么大的罪……”
“你年纪尚小,不要轻言生死。”他抚摸着小安子的背,轻声道,抬眼望向旁边满眼凄切的范公,倏然轻笑一声,问道:“范公,您昨日与我说起御花园赏梅,可是有心?”
老太监瞳仁骤缩,面露惊愕:“主子是疑心老奴?”
他只觉脸上的疼痛愈发剧烈,连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轻叹一声道:“淑妃游园,众人皆知我不知,又恰是您的提议……贵妃知我与淑妃同时入宫,却不确知我与她有所牵连,而您……您是知道的吧?今日此事,无论如何,淑妃终是踏入了这明月殿,只消有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呵……范公,指使您的人,是要我与淑妃背上秽乱宫闱的罪名,甚至要株连她腹中的龙嗣吗?”
见老太监嘴唇微动,却未作声,反而将头深深埋下,他心中已如明镜,他拉着脸带惊恐与迷惑的小安子,走到范公前,对小安子道:“小安子,范公从今往后,便是你的义父,你快给他磕头。”
小安子不明所以地睁大了双眼,范公却已是明白了他的打算,一声长叹,嗓音愈发沙哑苍老,更显龙钟:“主子,老奴还是那话,这宫中就没有不受苦的,养心殿侍寝一夜,迁居明月殿,这未尝不是您的际遇,主子又是何苦?”
他笑而不答,开口却仍是催促小安子跪下磕头。小安子只得依言而行,见范公并未回避,他心头稍安,向范公施礼道:“小安子的性情,范公是清楚的,还望范公看在还喊过微臣几声‘主子’的份上,多加照拂。”
范公无言,小安子起身,仍是两眼圆睁,两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袍袖。
他沉吟片刻,淡然对范公道:“将小安子带进去吧。”
“主子,”范公却与小安子一同向他跪了下来,声音微颤,“三思啊,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他眼眶微热,却不由轻笑:“不必再说了,微臣既不愿柔媚惑上,令祖宗蒙羞,也不欲他人将微臣作伤害淑妃的刀刃,千古艰难,唯此一途。”
范公嘴唇颤抖,似还欲劝,却见他目光沉静如死水,终是长叹一声,缓缓起身,拉起小安子,低声道:“走吧,孩子。”小安子泪水又涌,双脚却似钉在地上,哽咽道:“主子……”
“进去。”他声音低哑,却不容置疑。小安子被范公半拖半拉地带回殿内,殿门轻合,隔绝了他的呜咽。独自立于殿外,寒风拂过,腊梅暗香扑鼻,他却觉刺骨冰凉。他缓步走向梅林,步履踉跄却坚定。
梅林中,枝头腊梅似点点鹅黄在寒风中摇曳,似在低语,又似在叹息。他徘徊良久,目光扫过这片清幽之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墨绿织锦束带,那束带上缀着的几颗碧玺珠,在阳光下泛着幽光,如今已成了他手中唯一的绳索。他低头凝视那束带,嘴角泛起一抹苦笑——皇帝的恩宠,原是要成为他解脱的工具。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缓缓解下束带,墨绿锦缎滑过指尖,冰凉而柔韧。他环视四周,选了一株枝干粗壮的梅树,抬头望向那片疏淡的花影,低声道:“祖宗在上,小子无能,辱没门楣,唯以此身谢罪。”他将束带绕过树枝,打了个死结,手指微颤,却未停下,似要将这宫中的屈辱与无望一同了结。
8. 8、
8、
腊梅簌簌落雪中,墨绿束带悬在枯枝上随风轻晃,梅香清冽,天地空茫。
他闭上眼,踮脚去够那截枝桠,只差一步,从此无牵无挂,纵成孤魂野鬼,犹是不悔。
忽而身后积雪碎裂之声响起,紧随而来的是声挟着寒风而来的厉喝:“住手!”
这一声犹如雷霆炸响,惊得枝头的积雪簌簌而落,他仓皇回头,皇帝的身姿正撞入眼中——少年天子披着玄狐大氅立在梅林入口,眉间凝着化不开的霜。
方墨疾步上前,解开了束带,捧在手中,又似有意与他擦着肩过,将束带递给皇帝。
他如梦初醒,匆匆跪倒在雪地里。
皇帝接过束带,甩手丢在他跟前,冷笑:“朕赐你之物,是这般用途?”
他无言以对,唯有垂眸不语。
难不成要辩白手头并无趁手之物,独此顺手可用?
皇帝见他不答,又一声笑:“你胆子还真不小,朕见你不惜冲撞淑妃也要上御花园赏梅,还当你钟意梅花,特将你迁至明月殿,你倒懂得谢恩,就在这殿外梅林寻死觅活……怎的?是要为这难得的清幽之地添几分阴气吗?”
这话刺得他无从应对,却也让他暗自思忖:皇帝为何突然驾临?贵妃浩荡来明月殿,连淑妃都能闻讯赶到,皇帝听到风声毫不为奇,可为何偏偏来得如此迅疾……
不及细想,皇帝的语气里已然添了几分不耐:“起来说话!”
他只好起身,依然低着头,皇帝又道:“抬头。”
怔了怔,他忍下苦笑:“回陛下,微臣……如今的样子不堪入目——”
话未说尽,少年已然大步到他跟前,伸手托起他的下颌,他被迫迎上那对幽深的凤目。
皇帝眼眸里黑云压城,沉重森冷,他却在惊鸿一瞥中,察觉那乌云缝隙内,似有一丝微光掠过,他心头猛跳,敛眸不敢再作窥探。
他怕是失心疯了,竟从皇帝眼中看出一点怜惜。
皇帝瞳仁微缩,松开了手,唇角勾着冷,笑道:“昨夜爱君承恩时可是一声不吭,朕还当你多能忍,不想今天你就要投寰自尽,看来非是你能忍,是朕太过怜香惜玉了。”
昨夜之事被皇帝当众说出,他只觉得脸颊一阵滚烫,幸而如今这张血肉模糊的脸遮住了窘态,无人能看出他的异状。
“罢了,留待下回……”皇帝的指尖又一次滑上了他破裂渗血的唇,左右摩挲着,轻如落雪,柔似飞絮,“你明月殿的人呢?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主子送死?真不怕朕转头就让他们去陪葬?”
他悚然一惊,虽说已知范公背后另有依杖,但皇帝若一意孤行,谁又会真的为宫中两个蝼蚁触怒龙颜?如此一念,他不禁背后骤生了一层薄汗,想要开口,皇帝却已然沉了声道:“朕还不至于为今日这点事追责,求饶的话你先省着。你记着,你若真在乎你身边人,就惜命一些,这后宫里是冤魂无数,你可见谁的命被勾走过?”
“陛下……”他垂眼见皇帝的手指上沾上一抹刺目的红,耳中又听到这番平静无波的话语,不由心神一阵恍惚。
虽贵为天子,分明尚未完全脱去少年的青涩,若他所知无差,皇帝当是较他还要年轻几岁,然而举止老成,言辞之间更是透着一股饱经沧桑的沉稳。他心头微震,或许适才皇帝眼底的那一抹微光,话语之中那隐约透出的隐忍克制,并非是自己的错觉。
雪花再次飘下,点缀在皇帝的玄狐大氅上,皇帝沉默片刻,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忽地转身,袍角扬起,再次开口时,声音冰冷、低沉却清晰:“朕未许你死,你便自当惜命,可听明白了?”
他心头一震,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眉目如画,那张年轻的脸在雪光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宛若冰雕玉琢,却透着一股凌厉的寒意。他怔了怔,忙跪下应道:“微臣遵旨。”
皇帝却不再理会他,走了几步,见范公和小安子早已闻讯出来,跪倒在旁,又顿住了脚步,至两人跟前,冷声道:“看好你们的主子,他若再出差池,你们自己掂量掂量,有谁能保?”
他听得心中又是猛然一惊,可皇帝却再未回头,径直出了梅林,匆匆离去。
方墨却留了下来,待皇帝身影消逝,上前将他扶起,声沉如井:“陛下适才已让奴宣了太医,奴随君侍回殿内等候吧。”
他点点头,心中却在反复咀嚼皇帝刚才的话,他思来想去,始终忐忑难安,忍不住对方墨道:“方公公,今日之事……微臣与淑妃娘娘绝无私情,若有人借机生事……”
“君侍,”方墨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语,“陛下已表明不为今日之事追责,君无戏言,但请宽心。”
他被方墨扶回明月殿时,殿内的寒气还未散尽,唯有炭盆里几点微弱的火光映得四壁昏黄。他靠在榻边,血迹斑驳的脸隐隐作痛,心中却仍回荡着皇帝那句“朕未许你死”。范公颤巍巍地端来一盏热水,小安子则跪在一旁,低声抽泣,瘦小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不多时,太医匆匆赶至,是个年近半百的老者,须发灰白,背微驼。他一进殿便朝方墨行了个礼,随即打开药箱,取出纱布与药膏,低头为宋瑜微清理伤口。太医的手法轻而稳,可每当纱布触及破裂的嘴角,他仍忍不住轻吸一口气。他垂着眼,不敢直视太医的目光,只觉那沉默中似藏着探究。
“君侍伤得不轻,幸而未伤及筋骨。”太医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平静,“微臣开副药,内服外敷,三五日便可痊愈。只是……”他顿了顿,瞥了方墨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他心头一紧,低声道:“只是什么?”
太医迟疑片刻,方道:“只是君侍近日气色虚弱,似有郁结于心,若不宽解,恐伤及根本。”
他闻言苦笑,郁结于心?自入宫以来,他日日如履薄冰,今日若非皇帝及时赶到,他早已是一缕亡魂。宽解二字,说来容易,又谈何做到?他沉默片刻,指了指小安子,试探着问太医道:“不知太医可否为这孩子看看,他前段日子风邪病倒,身子弱,又刚受了伤,我怕他撑不住。”
话音落,他不由抬头看了眼方墨,方墨微微颔首。
太医微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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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目光转向小安子,点头示意他起身过来,仔细察看气色,边搭脉,边问身上可有哪里疼痛不适,小安子只敛着泪,低声答道:“奴才没有不适。”
他微一皱眉,正欲开口,太医已让小安子撩起衣衫,查看胸前。那里赫然有一块青紫的淤痕,约莫拳头大小,边缘泛着暗红,显然是被人狠狠踢了一脚留下的痕迹。小安子被按住时猛地一颤,咬紧牙关,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硬是没吭一声。
他只觉心头酸楚,一时哽咽难言,欲说的话尽数堵在喉间。
须臾,太医转向他道:“这小内侍气血两虚,又受了胸口重击,淤血未散,若不调养,恐有大患。微臣开一剂温补散瘀的药,须得好好养着。”他写下两张药方,递给范公,转身开始收拾药箱。
他低声谢过太医,看向脸色惨白的小安子,柔声道:“日后听太医的话,好好养着。”
方墨闻言微微眯眼,却未接话,只向太医道:“此处事了,奴送一送太医。药方给奴,奴让人从御药房送药过来。”
太医忙施礼:“不敢劳动公公。”
他自也起身将两人送出殿外,方墨临去前,回头看他,意味深长地道:“君侍好生歇息,莫辜负陛下的一片心意。”
这话让他心头微凛,目送诸人离开后,他沉吟着返回殿内。
再次咀嚼方墨话中之意,不禁又想起皇帝刚刚那句话来,那其中似乎并无一贯的戏谑、嘲弄,也收了轻鄙的锋芒,只是君心难测,他无法妄断其中深意。
“那句语焉不详的‘留待下回’,却在寒风习习中勾起他一阵因羞窘而生的燥热,他轻叹口气,无论如何,至少今日之事不牵扯上淑妃。
范公与小安子见他回来,自是关切地迎上前,他重新靠在榻上,微敛双眸,向小安子道:“你先回屋中休息,过会儿药送来了,我再喊你。”
小安子头一低应了声“是”,两步三回头地离开。
他这才看向范公,还未开口,范公便已道:“主子,您是想问谁让老奴伺候您?”
“是,”他抿了抿唇,“范公不答也是无妨,忠心不二用,只是……也请范公莫要再唤臣‘主子’了,臣担当不起。”
范公静默良久,方一声轻叹:“主子刚才也听到了,圣上那话,是对老奴的警告,敲山震虎——主子可知,这前朝后宫之中,真正的虎,又有几人?”
这问话倒是难住了他,他对天子堂前帷后的隐秘所知甚少,沉吟片刻,试探着反问:“贵妃娘娘?”
范公笑了笑,却未直言,道:“主子,今日之事,圣上是有心护着,却也只能点到为止,主子若悟透,便知其中分寸。老奴身受皇恩,有些事不得不为,但如今既是服侍了君侍,那您便是老奴的主子。”
他闻言垂眸,半晌才有些怅然道:“范公,我并未将你与小安子视作奴婢,可惜我在这宫中不过随时倾覆的一叶孤舟,自顾不暇,怕是难以庇护你们。”
“君侍,”范公又道,“老奴说了,这后宫之中,谁人不受苦?各有命数,君侍何苦强求。”
9.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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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倚在榻边,目光穿过窗棂,凝视着院中那株渐谢的腊梅,花瓣早已凋尽,只余光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缩。自立冬那日贵妃闹事,皇帝以“御前失仪”为由下旨禁足,转眼已近一月。明月殿内外人迹罕至,清冷如冰,他不知这屏障究竟是庇护还是囚笼,恍惚又回了南风苑那与世隔绝的日子。他指尖轻叩榻沿,耳边似又回荡起方墨那日冷然的话:“君侍,陛下有旨……”
时光悄然流逝,他的伤势在药膏调理下渐愈,脸上的青紫已淡得几不可见,只是那股郁气仍如影随形。小安子被选入内学堂的那日,他咬唇忍泪,瘦弱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前,留给他的只有无尽怅惘。方墨亲自领来的两个青年内侍接替了小安子的差事,一个唤作阿青,沉默寡言,一个唤作小顺,机灵却谨慎,两人每日低眉顺眼服侍,连范公都觉出几分异样。他常独坐窗前,望着空荡的院落,暗自揣测皇帝此举究竟是罚是护。
这日午后,他独坐窗前,望着空荡的院落,忽听范公低声道:“君侍可是还在为小安子忧心?”
他一怔,转头看向范公,见他神色平静,似有话要说,便低声道:“他身子弱,又刚受了伤,我怕他……”
范公笑了笑,打断他:“君侍多虑了。内学堂是宫中少有的出路,那里时有内阁学士前往讲学,小内侍们能学读书写字、算数账目,熬出来,多半能掌些要紧差事。小安子性子刚强,若能习得一技,日后当能自立。君侍,这可是件好事。”
他闻言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我知是好事,只是他性子烈,就怕他吃不得眼前亏,反给自己招了祸。”
范公叹了口气:“小安子聪明机灵,老奴劝君侍放宽心,小安子若有出息,您该为他高兴。”
他垂眸,心中五味杂陈,他在宫外时虽有妻妾,可却未曾育有子女,如今是有些将这一心护着他的小安子视作了孩子,既盼小安子平安,又怕这“出路”不过是另一场苦楚的开始。
冬日渐深,宫中喜气渐浓,远远传来爆竹声,预示除夕将近,明月殿中却仍一派萧索,似已被遗忘。
他思念千里之外的家中亲人,也牵挂全无音讯的淑妃与小安子,而午夜梦回,那句“朕未许你死”如针刺心,时时让他辗转难眠。
除夕夜,宫中灯火通明,爆竹声与丝竹乐遥遥传来,热闹喧嚣却与明月殿无缘。他独守孤灯,药香混着炭火的气息在殿内淡淡弥漫。范公早被召去内务府盘点年货,阿青与小顺则被临时调去宫内洒扫,只剩他一人守着这清冷的四壁。他正欲起身添炭,手刚触到炭钳,忽闻殿外脚步轻响,方墨低沉的声音打破寂静:“君侍,陛下驾到。”
他一怔,手中的炭块滑落,忙整衣迎出。殿门推开,皇帝缓步入内,并非身着龙纹华服,而是一袭深青色便袍,眉间却仍凝着淡淡的霜意。那张俊美的脸在灯火映衬下更显清冷,靠近时,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鼻而来,混着袍角沾染的松脂气息,显然刚从喧嚣的宴席中脱身。他慌忙跪下:“陛下……”
皇帝摆手止住,缓步入殿,目光扫过空荡的四壁,淡淡道:“除夕夜,宫中热闹,朕却听闻你这里冷清得紧,特来看看。”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方墨,低声道:“你在外守着,朕与宋小侍说几句话。”
方墨微一躬身,默默退出殿外,殿门轻合,独留他与皇帝二人。他心头一紧,跪在原地不敢起身,只觉那淡淡的酒香愈发清晰,混着松脂气息,竟让他有些晕眩。
皇帝在榻边坐下,随手拿起炭钳拨弄火盆,火光映得他侧脸柔和了几分。他忽地开口,语气漫不经心却带几分倦意:“除夕家宴却是把你错过了,你合该也在场,凑一凑热闹,听听席上的种种议论。”稍顿了顿,皇帝目光斜斜落在他身上,唇角勾起一抹笑,“朕的长子或长女,托身于一个身世卑微的孤女腹中,实在罪过。”
他听得心头一跳,抬头望去,只见皇帝眼底藏着几分郁色,夹杂着一丝戏谑,正不知该如何回应,皇帝却已向他招手道:“过来这儿。”
不敢抗命,他只好走到皇帝跟前,皇帝伸手一拉,竟是将他拉到了腿上,他顿时大窘,脸颊滚烫,本能地想挣开,却被皇帝一手按住腰,低笑道:“跑什么?”那声音带了点酒后的沙哑,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侧,让他手足无措地僵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皇帝眯眼打量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滑过他颈侧,顺着衣领探入几分,触到微凉的皮肤时,他不禁一颤。皇帝见状,笑意更甚,语气虽慵懒,话中却别有深意:“别人的聒噪朕听烦了,宋爱君,你且说说看,朕的皇子为何要一个外家势重的生母呢?”言罢,手指沿着他的锁骨轻轻摩挲,似在感受那细腻的肌肤纹理,又像是在故意撩拨。
“怎么,又不愿开口?当年在沧州时,不是挺能说的嘛?”皇帝轻声调侃,带着酒意的热气呵在他耳畔,引得他耳尖泛红,身子越发僵硬。皇帝的手并未就此停下,而是缓缓向下,隔着薄薄的衣物轻轻按压他的胸口,指尖似有似无地划过那块曾被他咬出的瘀痕,低笑一声:“那天承恩,这儿疼得紧吧?今夜朕轻些,免得你又一声不吭。”
他心跳如擂鼓,羞窘得几乎无地自容,偏偏皇帝那双凤目直勾勾盯着他,带着几分探究,又似有几分醉意下的肆意。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只挤出干涩的两个字:“陛下……”喉间一紧,竟再发不出声。方墨就在门外,他既不敢推拒,又怕这大胆的举动传出去,可皇帝此时神态间的倦意与戏谑,竟让他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少年天子,平日高不可攀,此刻却像个借酒撒气的孩子,带着几分无赖,叫他狠不下心来抗拒。
见他不吭声,皇帝的手掌顺势覆上他的后颈,轻轻揉了揉,低声道:“怎么,还是怕朕?你胆子不是一直挺大的么,算计朕,乔装打扮跑去太医院,硬撑着不肯喝‘春华露’,甚至还敢在明月殿寻死……”他顿了顿,凑近几分,唇几乎擦过他的耳廓,声音低得像呢喃,“你看看,哪桩事你怕了?朕倒想听听,你这张嘴还能说出什么来。”
他喉头一哽,硬着头皮低声道:“微臣不敢妄议……”话未说完,皇帝轻嗤一声,手指在他后颈一捏,他只得低声细语道,“微臣不敢妄议宫闱之事,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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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戚势重,或为福,或为祸,皆在一念之间。史书上,外家显赫,权重一时,末了却落个殃及宗族下场的,不胜枚举。微臣愚见,皇子之母,或不必以势重为贵,只需……”他顿了顿,咽下后半句,谨慎地垂下眼,“陛下圣明,自有决断。”
皇帝听罢,手上的动作一顿,眯眼盯着他,半晌才轻哼一声,松开他的后颈,退回榻边倚着,语气带点玩味:“好个‘不必以势重为贵’,绕了半天,倒挺会说话。”他敲了敲榻沿,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忽地压低声音,似自语又似试探:“那朕再问你,若是皇子势单力孤,身边连个可信的都没有,借着外头的几方势力彼此相争,自己冷眼瞧着,待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再收拾残局,这法子可使得?”
他一怔,心头猛地一跳,隐约觉得这话像是皇帝在自陈困境,却不敢深想,只觉那语气中的孤意刺得他心口一紧。他垂眸沉默良久,额间渗出细汗,挣扎再三,终是低声道:“微臣愚钝,不敢妄断……只是,若陛下真想做个好皇帝,成事为重,或不必太在乎名声。外力可借,却不可依,若一味等着别人相争,时机虽有,根基难稳。微臣……”他咬了咬唇,声音更低,“微臣言浅,只盼陛下能开盛世,珍重自身。”
皇帝挑眉看他,半晌才低笑一声,语气似笑非笑:“不必在乎名声?宋爱君,你这胆子,比朕想的大。”他顿了顿,目光转深,缓缓道:“既如此,朕倒好奇,你当初为何不惜献上爱妾,也要搏个为官的机会?用这法子,便是朕当日真遂了你的愿,过后也要落人话柄,那名声确是不堪了。”
他心头一震,脸颊烫得更厉害,低声道:“回陛下,微臣儿时随父在外为官,亲见臣父勤勉爱民。有年夏日,臣父收到邻州闹蝗害的消息,急忙上报州府,却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归家后,臣父长吁短叹,只道主官不理事,又能奈何,只得与几名同僚尽些微薄之力,做点力所能及的准备,可到底杯水车薪。后来蝗灾果真来了,田毁人饥,百姓苦不堪言。那时微臣便想,若能做官,必不如此尸位素餐。可惜……”他苦笑一声,“臣母不许臣离家,臣空有志向,却无路入仕。那日见陛下……微臣一时糊涂,以为如此可搏个出身,实是愚蠢之举,微臣……”
嘴里泛起了苦涩的滋味,他不再开口,深深垂下了头。皇帝沉默了一阵,指尖轻轻抵上他的下颌,缓缓抬起他的脸。炭火映得皇帝那双凤目似点燃了星辰,灼得他心神一晃,正自失魂,皇帝淡然一笑道:“糊涂归糊涂,倒还有几分真心。”他起身,袍角扫过炭盆,带起几点火星,声音低沉,“你这心思,倒是跟朕有几分像,可惜都卡在半道上。”
他忙跪下,低声道:“陛下,微臣无能……”喉间一哽,淑妃母子的安危如针刺心,又被方才的对话搅得心绪更乱,却碍于身份,难以表露半分。
皇帝瞥他一眼,唇角微扬:“起来吧,朕乏了,今夜便饶了你。”他走向殿门,忽又停步,低声道:“她的事,你不必多想,朕自有安排。倒是你,朕还未曾赐酒,这脸便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下回,朕倒要瞧瞧,饮了酒的爱君会是怎生模样。”
10. 10、
10、
转眼新年已过十日,正月十三的风雪渐浓,宋瑜微的禁足虽已解除,明月殿却依旧冷清如故,门前连个闲话的宫人都无。他倒也乐得这份无人问津的自在,囚笼虽窄,尚余几分扑腾的余地。每日伴着书墨淡香,他翻卷研读,偶有思绪飘远,便会念及那些同在这茫茫后宫却不得相见之人。他有些心悸地察觉,那模糊的面容中,竟时常会浮现出一张少年风华绝代的脸——眉目如画,凤目含威,带着几分倦意与孤冷,屡屡让叫他指尖一颤,停了书页,失了心神。
这日午后,天上又飘起了细雪,寒风夹杂着雪花,纷舞在窗外,殿内炭盆的火光映得书案上一片昏黄。他的指尖正滑向书卷的页缝,蓦地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殿门吱呀一声,阿青推门而入,低声道:“君侍,宫里传话,淑妃今晨在长乐宫早产,生了个小公主,如今太医们都还守在那儿,母女情形怕是不大好……”
闻言,他手指猛地一僵,书卷从指缝滑落,啪地轻响在案上。他倏然抬头,目光直刺阿青,声音低而急促:“早产?怎会如此?”他顿了顿,眉头紧蹙,追问道:“可是身子不适,还是旁的缘故?”阿青被他眼神震住,嗫嚅道:“奴才不知始末,只是听说太医们已经忙了一夜,旁的……旁的还不清楚。”
他目光沉下,片刻后又转向阿青,沉声道:“你去长乐宫附近再探探消息,莫声张,若有异样速回报我。”
阿青应声退下,脚步渐远,殿内重归寂静。他立在窗前,凝望窗外飘雪,正沉思间,殿外又传来脚步声,一名内侍匆匆入内,宣道:“君侍,陛下旨意,淑妃早产,母女虚弱,陛下今起亲率后宫为淑妃与小公主斋戒祈福,三日之内,宫中皆需素服静心。”他微怔,随即低声道:“知道了。”内侍退下,他却眉头更深,心中暗忖:她身体一向不好,也亏得宫中珍贵药物养着方能有孕,但这事背后……真就没有蹊跷了吗?
阿青半晌折返,低声道:“君侍,长乐宫守得严,奴才只远远瞧见太医进出,旁的探不出。”他轻嗯一声,挥手让阿青退下,一时只觉黑云压城,竟是有些喘不上气来。
夜色渐浓,雪落无声,明月殿的灯火在风中摇曳。他换上一袭素袍,立在殿门前,凝视院中一株红梅,枝头几朵残花在雪中颤巍巍绽放。他掌心微攥,终是下定决心,低声道:“宫禁森严,唯有如此一搏。”他暗忖:此去若被谁拦住问话,便咬死是陛下召见,无论如何也要闯这一遭。
他踏入院中,风雪扑面,袍角翻飞间,伸手折下一枝红梅,花瓣沾着细雪,刺骨微凉。他攥紧梅花,转身隐入夜色,朝养心殿而去。宫道幽深,四下漆黑如墨,唯有远处巡卫提着的灯笼泛着几点昏黄,似鬼火般摇曳,风声低啸,雪花打在脸上生疼。他借着雪幕遮掩,步履轻快地避开耳目,袍摆扫过积雪,留下一串浅浅痕迹,转瞬被风雪掩埋。养心殿隐在暗影中,只殿前两盏宫灯映出一片微光,他悄然靠近,气息略促,心跳却沉稳如鼓。
守门内侍瞧见他身影,低声喝道:“何人深夜至此?”他上前一步,声低而稳:“明月殿宋瑜微,有要事求见陛下。”
将手中红梅递出,他续道:“烦请公公将此物传给陛下。”
内侍接过梅花,皱眉打量他片刻,迟疑道:“君侍,这么晚了,陛下怕是早已歇下,您这时候求见……”他站定不动,任雪花落满肩头,唯余眼中一抹决然,低声道:“事关紧急,还望公公行个方便。若陛下怪罪,微臣绝不牵连公公。”内侍将梅花捏在手心,犹豫了片刻,见他神色平静而坚定,便无奈道:“罢了,既然君侍如此坚持,那待老奴进去通报试试。”说罢,转身入内。
片刻后,殿门轻响,方墨的身影步出。他目光冷淡地扫过宋瑜微,沉默片刻,只微微颔首,示意他跟上。他微顿,随即迈步,随方墨踏入养心殿。
殿内灯火昏黄,暖意微薄,皇帝端坐案前,身着一袭素白锦袍,袍边隐绣银丝暗纹,腰束玉带,清冷中透着几分孤艳。他手中正握着那枝红梅,指尖轻抚花瓣,眉眼间凝着,似若有所思。奏疏摊在案上,他抬眸瞥来,目光落在宋瑜微身上,声音低沉:“爱君这时候求见,是有要事?”那素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却仍美得惊心。他垂首,袍袖下的手指微紧,低声道:“回陛下,微臣是为长乐宫而来。”他抬头,正对上那双凤目,冷静如故,却隐约透出一丝摇摇欲坠来。
皇帝唇角微勾,摆手让随侍全都离开,这才看向他,似笑非笑:“为长乐宫?莫不是爱君想去探视旧日知交,特意深夜折梅,来求朕开恩?”
他心头一跳,但此时也顾不得皇帝误会,撩起袍摆,跪地叩首,低声道:“陛下长女,已是托生于无权无势的孤女之腹,如今更是娇弱无依,陛下初为人父,未得喜悦,却先尝惊惧,微臣……”他顿了顿,喉头微涩,接道:“微臣不敢有他意,只愿尽绵薄之力。”声音虽低,却字字沉稳,抬头时目光直视那双凤目,隐隐透出一丝恳切。
皇帝不语,目光重落到那枝红梅上,语气有些恹恹:“爱君难道通晓岐黄之术,得杏林真传么?”
他唯有摇头:“微臣不晓医理。”
“小公主未足月而生,”皇帝轻轻摇头,仍定定地盯着那枝红梅,“形小体弱,气若游丝,你既不懂医术,又如何尽力?”话音落后,皇帝目光终于抬起,扫过了他,眼中似藏着一丝微光,灯火映得他素袍上的银丝暗纹冷光流转,一份别样的清冷之美。
他垂首,袍袖下的指尖微拢,略顿片刻,低声道:“回陛下,小公主乃陛下首嗣,后宫上下对此无不倾心竭虑,珍视备至。淑妃素得调养,长乐宫中自不乏灵丹妙药、良医呵护,奈何竟逢此厄。陛下果真一丝疑虑也无乎?”他声音沉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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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清泉缓流,目光低敛不敢仰视,语气似叹似询,含蓄中隐着一缕试探,却又余韵悠长,满是退路。
皇帝起身,缓步到他跟前,手中的红梅点在他唇间,梅瓣微凉,带着雪意,眉眼含霜,声音带着凛冽的寒意:“宋卿好大的胆子啊!”
他只专注地凝着那对凤眸,轻声应道:“陛下当明微臣志在何处,亦曾斥微臣胆大妄为。微臣孤身无依,唯凭此一枝红梅,陛下既肯召见,微臣自当肝胆相照,为陛下分忧。”他语声清润,如玉石相叩,目光不闪不避,只望皇帝能明他一片澄澈。
皇帝闻言,目光微滞,红梅在他唇间顿了片刻,终是缓缓收回。他沉默半晌,微扬嘴角,似笑似叹,低声道:“肝胆相照?宋卿之言,实在有趣……”他转身踱回案前,素袍曳地,银丝暗纹在灯下若隐若现,随手将红梅置于案上,转身倚坐案边,抬手示意道:“既如此,起来吧,坐到朕身旁,说说你这分忧之法。”那语气虽仍带几分戏谑,疲色却淡了几分。他低首应声,缓缓起身,步至案旁,在皇帝身侧坐下,袍袖轻拂,二人近得几乎能闻彼此呼吸,灯火摇曳间,气氛微妙而静谧。
皇帝倚坐案边,目光落在他身上,凤目微眯,似在打量,又似在沉吟,灯火映得那双眸子如星辰微动。
他端坐在皇帝身侧,心头如擂鼓,耳根微热,低首避开那目光,袍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面上却尽力维持平静,唯有颈侧悄然泄露出一抹红意。
半晌,皇帝忽地轻笑一声,声音低缓,带着几分戏谑:“朕倒是好奇,爱君为何独选这红梅来叩朕之门?”他斜倚案侧,手中拾起那枝红梅,漫不经心地在指间转了转,梅瓣上的雪迹已化,微湿的红意映得他指尖愈发苍白。
他闻言,面上绯红一片,犹若薄施脂粉,垂眸支吾片刻,才期期艾艾地应道:“微臣并未多想,只是、只是忆起、那夜……陛下亦曾、曾说微臣钟意梅花……”他声如蚊鸣,目光闪烁不定,羞意难掩,似欲言又止。
皇帝轻笑,手中红梅轻轻探着他的胸口,隔着素袍停在那处,低声问道:“爱君莫不是忆起承恩那夜,绽于卿身上的点点红梅?抑或……朕曾戏言欲折卿枝?”
宋瑜微身形一僵,耳根红得欲滴血,低首垂眸,呼吸微乱,羞窘之态尽显。片刻,他徐徐平息心绪,抬眸望去,勉力低声道:“陛下,红梅虽艳,日后自有花期,今时要务,当寻良策,以全陛下骨肉之情。”那语声虽轻,却沉稳如砚,隐含一丝坚韧,目光微定,不复先前闪烁。
皇帝闻言,凤目微闪,手中红梅轻顿,随即收回,重倚案旁。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淡笑,语气似叹似慰:“爱君之言有理,这偌大后宫,真正萦怀她母女安危者,怕唯余你我二人。”他顿了顿,目光斜睨过来,复低声道:“若朕之明珠能避此厄,便以‘梅’为名,斗雪傲霜,静候春归。”
11. 11、
11、
风雪渐歇,太医院檐下积雪未化,药肆深处隐隐透出清苦药气。
他身着着一袭素袍,外罩青灰披风,步入院中,身后跟着小太监阿青,低眉垂手,步履轻悄,如影随形。
扫过院内忙碌的药童与远处低语的太医,他心中暗忖,皇帝让他借“后宫祈福,药材往来频繁”为由核查库存账簿与存药,从太医院处着手以探究竟,确系高明。
若长乐宫之厄真为人所谋,此处定是脱不了干系。
一名瘦削太监迎上前来,面白无须,眉眼低垂,袍袖轻拂间一丝墨迹倏忽隐没。他拱手一礼,笑得满面春风,声音圆润:“哎哟,君侍大驾,下官李全,忝为太医院掌事,早就候着了!陛下金口一开,下官哪敢怠慢?君侍今日来得正好,可有何差遣?”他语态恭谨,眼神却滑如游鱼,掠过他时不留痕迹,似笑非笑。
他颔首还礼,轻声道:“李公公有劳。既奉旨而来,便请引路,账簿存药,还烦请李公公遣人备好,微臣须细查之后方可回禀圣上。”他语声平稳如水,目光却在他袖口一扫而过,心中微动:此人老练,怕不易露出马脚。
李全闻言,笑声更亮,忙侧身引道:“君侍请随下官来,账簿存药皆备,保管妥帖,绝无差池!”他步履轻快,袍角拂雪,转入药肆深处,沿途与一药童擦肩,低声耳语几句,那药童抬头瞥了他一眼,满脸诧异,随即低头退下。他随其后,鼻端药香渐浓,眼角余光见院中太医往来如常,似无异色,他不动声色,心中暗道:此地平静得过头,要寻出破绽怕是需一番周折。
药肆内,李全命人搬出账簿,堆叠如山,卷帙浩繁,几案几欲不支。宋瑜微略一翻检,拣出近日数卷细查,笔迹工整,进出分明,竟无半点差池。他眉头微皱,暗忖:如此齐备,倒似早有准备,账面无隙可寻。他遂搁下账簿,转而道:“李公公,账簿既已核过,可否引微臣往药库一观?妇人之药近日用度如何,都有哪些?”
李全笑意不减,忙应道:“自然自然,君侍请随下官来!”他引路至药库,推门而入,内里药匣林立,气味浓郁扑鼻,指着一排药柜道:“近日祈福,妇人之药多为安胎补气之用,如当归、黄芪之类,皆在此处,俱是上品。”他凝神细看,伸手拈起几味药材,欲辨长乐宫用药端倪,奈何药性难明,气味混杂,他不谙药理,竟一无所获。他暗忖:李全早有防备,此处怕也收拾得滴水不漏,今日强查无益,反易打草惊蛇。
他遂敛眸,轻声道:“李公公辛苦,今日暂且至此,待微臣细思后再来核查。”李全笑眯眯应道:“君侍言重,下官随时恭候。”宋瑜微转身离去,阿青紧随其后,步出太医院时,他心中已定主意:须寻懂药之人相助,那位曾劝他“作忍冬藤蔓”的太医,或是可借助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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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殿内,残雪映窗,寒意未散。他端坐案前,指尖轻抚一卷书册,目光凝于窗外飘雪,似在沉吟。不多时,小太监阿青轻步入内,低声道:“君侍,周太医已至。”他闻言,自案前起身,袍袖微拂,迎向殿门。
一名中年男子步入殿中,身着灰袍,脚步沉稳,神色淡然。他拱手一礼,声音低缓:“下官周济,见过君侍。闻君侍偶感风寒,特来请脉。”他微微颔首,轻声道:“周太医有劳,请入内一叙。”他引周济入内室,屏退左右,并将门关上。
内室中,炭火微红,他示意周济落座,自己亦坐于案侧。沉默片刻,他低声道:“周太医,微臣奉旨核查太医院药材库存,今日一行,账簿存药皆备,然微臣不识药性,难以辨真,欲请太医助力一二。”
周济闻言,目光微滞,旋即低声道:“君侍言重,下官不过一介医官,药材进出皆由李全掌管,下官只管开方,库存之事,恐难相助。”他双手交握,指尖微紧,似有推脱之意。
他目光沉静,微微一笑,轻声道:“太医何须过谦?臣既奉旨查药,自无需经李公公许可,直观药库。当日太医劝微臣如忍冬藤蔓,依附而生,然藤蔓虽柔,依附之处亦须细择。陛下年少英锐,志存高远,今日或有枝叶遮天,他日必见青松独立。太医若助微臣,便是助此长势。”他语声低缓,似闲谈旧事,目光却沉如深水,隐含压迫,凝视不移。
周济眉心紧皱,沉默半晌,目光低垂,额头渐泌细汗,面色由淡转白。他低声道:“君侍既有旨意,下官自当随往。然下官只辨药性,别无他意。”言罢他起身一礼,试探着又问,“不知君侍还需不需要下官诊脉?”
他颔首,轻声道:“当然,今日微臣偶感风寒,还请太医诊脉开方。”
周济依言上前诊脉,片刻后开出一方,交予阿青。他目送周太医离去,心中暗忖:此人虽允,步步藏锋,药中若有异,须明日细察。
殿门轻合,殿内重归寂静。
他看向窗外残雪,目光渐渐迷离。
那夜红梅叩开的不仅仅是宫门,少年天子凤目幽深,笑意清艳,将他揽腰入怀,附着他的耳问:“爱君可知,虽同为皇嗣,托生母腹,却大有不同?”
他只当皇帝所言仍指皇长女为淑妃所生之事,不想皇帝却低声轻笑:“朕与朕的明珠,到底是骨肉至亲,命途倒是何其相似。若说不同,兴许便是朕已成他人掌中之棋罢。”
这话只听得他心头大骇,猛想起范公所言的“宫中之虎”,不觉身子一僵,后背竟是沁出层薄汗。
皇帝凝着他,目光沉静,似笑非笑,言语中尽是揶揄:“爱君怕了?”
“陛下……”他想以臣礼回复,皇帝的双手却缠在了他的腰间,他只好就着这不伦不类的姿势,轻声应道,“微臣若无陛下护佑,早已成宫中孤魂,何敢言怕?淑妃娘娘……娘娘蒙陛下垂怜,诞下明珠,微臣唯愿此局棋中,陛下与明珠皆为执子之人,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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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他人手中之棋。”他语气低缓,目光微垂,话虽平静,决心却已在其中。
皇帝听罢,却是半晌不语,一时室中静寂,唯余两人心跳交叠,似近似远。良久,皇帝才一手轻抚他耳际,轻声叹道:“棋局未定,爱君既是有胆有识之人,不妨与朕一道,且行且看。”
他的耳尖落在皇帝的手指之间,酥痒难耐,直至如今,他也不由伸手摸着自己的耳廓,触手微热。
那夜红梅暗香浮动,他步出养心殿时,心中已定:明珠之厄,宫中之虎,皆不可不查。况淑妃曾是他红颜知己,纵使他负她在先,她仍情义不改,此恩此情,愈令他无畏此局,只盼明珠无恙,棋盘翻转。
次日晨,天色微明,他仍着一袭素袍,未事先知会李全,径直携周济往太医院药库而去。阿青低眉随行,手中紧攥一卷药方抄本,那是昨夜他借灯细研所得——淑妃早产前,太医院开具的安胎方子,皆是当归、黄芪之类补气养血之药。然他翻检旧卷《药经撮要》,得知若欲致妇人滑胎,红花、桃仁等活血之物,或为暗藏之机。他心中暗定:今日当重查此数味,看有无异处。
药库门前,周济脚步微滞,低声道:“君侍来得匆忙,李公公未至,如此查药,恐有不便。”他淡淡一笑,轻声道:“太医何虑?奉旨行事,自可直入,太医只须辨药即可。”推门而入,药香扑鼻,内里药匣林立,昏光映照,他径直走向红花存药,指向一匣道:“周太医,此味近日用度如何,请细观之。”
周济上前一步,俯身轻嗅,片刻后低声道:“此乃红花,辛香如常,未觉有异。”他语声平稳,面色却微僵,鼻翼轻动似有所察。他在一旁目不转睛,见状不由心中暗忖:此人面色有异,红花或非表面无暇。他沉声道:“既如此,阿青,取戥子来,称其分量,与账相对。”
正此时,门外脚步急响,李全匆匆赶至,满脸堆笑:“哎哟,君侍怎不提前告知,下官好备齐账簿存药!称量何须君侍亲劳,下官这便命人核查。”他语态殷勤,抢前一步挡住药匣,眼神闪过慌色。他目光微沉,淡笑道:“李公公不必慌张,微臣奉旨而来,自当亲验。”他示意阿青动手,称出红花分量,与账簿一对,竟分毫不差。
他眉头微皱,又觑见那李全不自禁抬袖按了按额头,心中疑虑更深,他遂命阿青再查产科相关存药,桃仁、当归、黄芪,皆一一称量,账面分毫未差,似无破绽。然周济自始至终如履薄冰,神色僵滞,目光闪烁不定,额上细汗若隐若现,似藏不住心底波澜。
李全见状,嘴角微扬,似有得意,低笑道:“君侍细查,下官早说过,账簿存药皆备,绝无差池。”他语声殷勤,眼神却闪过一丝松弛。宋瑜微目光微沉,心中暗忖:账面对上,周济此态却难掩蹊跷,红花背后,怕非账面可解。他不便再留,轻声道:“今日暂且至此,二位辛苦。”
步出太医院,他携阿青径回明月殿,独坐案前,凝视手中药方抄本,久久不语。
12.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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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元宵初至,今日倒是难得的天晴,宫中本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然因适逢三日祈福,禁乐息宴,满宫寂寂,唯残雪未消,更显冷清。明月殿内,炭火微红,范公正屈身扫地,手中竹帚轻拂,尘灰微扬,似在清理殿角昨夜小宋翻书留下的散乱。他须发半白,背微佝偻,动作却不显迟缓,嘴角依旧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步入殿中,见状忙上前,轻声道:“范公何必辛苦,这些琐事让阿青来罢,您且歇着。”说话间,他接过竹帚,俯身扫了几下,语气温润如常:“年轻人多动动也好,免得您劳神。”
范公直起身,拍了拍袍角灰尘,斜眼觑他,笑眯眯道:“君侍气色不佳,可是昨夜没睡好?老奴瞧着,您这眉间似有郁色,莫不是有甚解不开的结?”他语声闲散,似随口闲聊,目光却掠过他手中药方抄本,意味不明。
他闻言,扫帚一顿,低声道:“范公好眼力,昨夜确是翻书至晚,今日查药,又觉太医院账面齐整得过头,心中不免疑虑,怕是不得其法。”他语气轻缓,似叹似诉,目光微垂,隐带试探。
范公呵呵一笑,倚着案沿慢慢坐下,目光扫过四周,方低声道:“账面齐整,那怎么叫稀奇?早年先帝在时,长春宫一位娘娘,宠冠后宫,模样俊俏得连宫灯都失色,胎息未稳便崩了。先帝震怒,满宫翻查,账簿存药皆对得上,也没个胆子壮的仔细人真凑着去品品那些个药,换了几波人去查,硬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风头一过,也就罢了。”他语声悠悠,似讲个陈年旧话,目光飘向窗外残雪,嘴角笑意深了些。
他手中竹帚微紧,目光一闪,低声道:“范公此言,账面对上,存药无误,但其中……难保有鱼目混珠的玄机么?”他语气沉静,试探更深,心中暗动:范公看似闲说过去,莫非实则在暗中点透其中关节?
范公闻言,呵呵一笑,拈着手中残梅,慢悠悠转了几圈,低声道:“君侍心思敏捷,老奴不过是闲话当年罢了。宫里的事,账面齐整好看,可谁知道那药匣子里翻腾过几双手?长春宫那档子事,查是查了,风声大,雨点小,药味儿兴许飘了,也没人敢真去闻个究竟。”他语声依旧悠悠,目光却扫过了他,似笑非笑,顿了顿又道:“这宫里啊,灯下黑的地方多着呢。”
他闻言,心头微震,低声道:“范公之言,微臣受教。”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暗定前路。昨夜翻检药方至晓,淑妃安胎方早已倒背如流,这日余时他复查《药经撮要》,细研何药易鱼目混珠,得知红花若掺茜草,形似而气微苦,药性暗变,账面难辨。他暗忖:周济鼻翼微动,或因此味,须得亲验。
他思虑再三,欲避李全耳目,然药库出入皆掌于其手,难不惊动,冥思苦想下,仍无万全之策,唯有打他个措手不及,但这招只可一无多,此回之后,便已打草惊蛇,对方定会下手将可疑之物尽数毁去。他为求稳重,又找来范公,却并不言语,只手指药经中红花一目,范公眼光闪烁,几乎是微不可查地稍稍颔首,他这才有了孤注一掷的底气。
元宵夜深,满宫寂寂,祈福守夜人散,他携明月殿的两名青年内侍,怀揣圣旨,直奔太医院药库。寻来值守药库的小太监,长驱直入后,他径直到装载红花的药匣前,取出一小撮细嗅,辛香中果然杂着微苦。正翻账簿之际,李全闻讯赶至,面色微变,强笑道:“君侍深夜至此,下官未及备迎。”他目光沉静,让阿青将圣旨请出,平静地道:“奉旨查药,红花有异,微臣即刻封存,交医肆验之,李公公可有异议?”他示意阿青封匣,当面取样,李全笑容一僵,似要阻止,圣旨在前,却又不敢妄动。
他携药扬长而去,却并非上太医院,而是直奔养心殿。守殿内侍见他深夜至,略有迟疑,见他圣旨在手,不敢怠慢,低声道:“君侍稍候,容奴才通禀。”片刻后,内侍回返,轻声道:“陛下未歇,君侍请入。”
他俯身施礼,低声道:“陛下见谅,微臣奉旨查药,今夜于太医院取红花存药,气味有异,疑掺他物。微臣将账簿也一并带来,可查各宫这段时日内的用药详情。”他顿了顿,目光微沉,续道:“微臣疑心,红花用量有移花接木的可能,账面虽齐,恐有他物鱼目混珠,微臣不知深浅,未敢专断,特请陛下定夺。”他奉上红花匣与账簿,旋即静静地候在一旁。
皇帝凤目微眯,接过红花匣,轻嗅之下,辛香杂苦,他眉峰微挑,复取账簿细翻,目光渐冷。半晌,他低笑一声,似叹似戏,低声道:“好个账面齐整,藏得倒是妙。”他搁下账簿,起身踱至窗前,月光映衬,身姿颀长优雅,语声却沉如寒泉:“红花若真被人做了手脚,太医院岂能无知?爱君既疑,便不可轻纵。来人!传旨,明晨召太医令与李全入殿,红花存药尽数验查,账簿再核,朕倒要瞧瞧,这鱼目混珠的戏,唱到了哪一出。”
内侍领旨退出,他松了口气,俯身道:“陛下英明,微臣不敢扰陛下歇息,告退。”他正欲转身,皇帝却轻声道:“爱君且慢,留下陪朕片刻。”他步子一僵,心跳骤急,双手竟不自觉握紧,耳尖微热,暗忖:陛下深夜留人,莫不是又要承恩?他又惊又怕,羞窘难当,低头不敢抬眸,满目茫然。
皇帝似看出他心思,唇角微弯,低笑一声,踱回案前坐下,轻声道:“爱君莫慌,朕不过想与你闲聊几句。”他顿了顿,目光柔了些,低声道:“今日太医来报,淑妃身子略有好转,你也可稍作宽心。”
他心头微暖,抬眸轻声道:“陛下垂怜,微臣感激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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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他顿了顿,目光微动,低声道:“不知明珠状况如何,微臣甚为挂心。”他语声轻缓,眼中浮动着隐忧。
皇帝目光一沉,脸色转阴,低声道:“明珠尚无起色,虚弱如初,乳母来报,甚至都无力自行吮乳。”他叹了一声,语声更冷:“今夜元宵,太后非以此为由置宴,朕不得不去,席间强颜欢笑,实则心倦。”他垂眸看向案上奏折,眼中闪过一丝孤寂,“朕打算今夜将奏折批完,明晨朝罢,便可查药。”
他听出了皇帝语中的疲惫,缓缓抬眸,那明丽如春的容颜里渗着一丝难以掩藏的厌倦,眼底似有暮色晕染,衬得那双凤目愈发清冷孤绝。他心头微悸,一时情动,竟脱口而出:“陛下若不嫌弃,微臣愿留下相陪,奉茶添灯,侍奉笔墨,聊尽绵薄。”语罢,他自觉僭越荒唐,耳尖微烫,忙欲收声却已不及,唯有惴惴不安,再度低头垂眸,呼吸略乱。
沉默一阵,皇帝轻笑出声,声如清泉微漾,低声道:“说你什么好呢?方才一副怕朕吃了你的模样,现下又突然大胆……”他顿了顿,起身踱至他身侧,俯身轻俯,目光戏谑中透着柔意:“你在这寝宫留一夜,外人只当你又侍寝一回。到时若再有人杀上门寻你麻烦,你若又想不开,朕可未必来得及救你。”他语声低缓,半真半戏,唇角微微弯起。
“陛下……陛下未许臣死,微臣自当惜命。”他听皇帝旧事重提,脸颊不觉发烧,嗓音微颤,却是将铭于心头的肺腑之言说了出来。
皇帝见他低头,轻声道:“抬头看朕。”他一怔,缓缓抬眸,四目相对,皇帝凤目清锐如星,他虽觉羞怯,心头打鼓,又不敢也不舍移开目光,二人对视一阵,竟都有些恍神。皇帝忽退半步,轻咳一声,低声道:“既如此,便留下罢。”他转身回案前坐下,复拾朱笔,低声道:“爱君坐着陪朕,若觉无聊,案侧书架自行取阅。”说罢,他专心批起奏折,灯下侧颜清俊如画。
夜渐深,他静坐一侧,红花匣与账簿置于案边,他未翻书卷,却取账簿细阅,耐心专注地核对各宫用量,心头渐有计较。夜色愈发浓重,皇帝搁笔,内侍入报朝时将近,皇帝起身更衣,回头轻声道:“爱君,此匣与账簿,你且带回明月殿,今晨查药,朕自有安排。”方墨应声上前,他忙起身一礼,携红花匣与账簿,随方墨步出养心殿。
路上,宫道幽暗,方墨步履平稳,低声道:“君侍查药奉旨,宫里风向却难测,有些人未必安枕。君侍既得赏识,行事还当如履薄冰,莫教风起浪涌为好。”他语声轻缓,似随意闲聊,目光却微眯,意味深长。宋瑜微闻言,心头一凛,垂眸低声道:“多谢方公公提醒,微臣自当谨慎。”回至明月殿,他将药匣账簿置于案上,坐于窗前,撑肘闭目稍作休息,心中思绪难平。
13.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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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早朝散罢,皇帝步入御书房,凤目微敛,身着朝服,玄袍金绣龙纹,襟边微曳,身后跟着一众内侍。他则携红花匣与账簿,随太医令与李全入内,殿内灯火煌煌,数名有品太医已在候命。皇帝坐于案前,轻声道:“诸卿既已知事由,便开始罢,朕亲自瞧瞧。”
太医令忙上前,接过红花匣,小心取出一撮置于案上,数名太医围拢细嗅辨认,片刻后,一年长太医俯身低声道:“陛下,此红花气味辛香中杂微苦,似掺有茜草,药性已变,非纯品。”李全闻言,面色微僵,忙道:“陛下,下官管库不严,恐是入库时疏忽……”他语声未落,皇帝目光一冷,淡淡打断:“疏忽?账面齐整,药性却异,疏忽二字,未免太轻。”
他见状,踏前一步,低声道:“陛下,微臣昨夜细查账簿,近日长春宫用红花次数甚多,远超常理。”他顿了顿,语气沉静:“红花活血散瘀,如《药经撮要》所述,常入‘清营汤加减’,治血热风盛之头痛眩晕。长春宫用量如此,恐非小恙。”他垂眸候命,心中暗忖:此宫用药异常,背后必有隐情。
皇帝闻言,眉峰微挑,低声道:“长春宫?朕未闻丽妃抱恙,却是因何用药?”他目光扫过太医令与李全,语声低缓,却隐隐透着寒意。
太医令忙上前,低声道:“陛下,替丽妃娘娘诊治者乃太医李适。”
就见一中年太医踏出,战战兢兢地俯身道:“陛下,丽妃患血热风盛,头痛眩晕,已缠绵病榻数月,臣开‘清营汤加减’,药方皆入档。”
他闻言,低声道:“陛下,据账簿所记,丽妃娘娘的病症始于自三个月前,缠绵病榻数月,不知如今可是痊愈?”
皇帝目光一沉,轻声道:“传丽妃即刻入御书房,请太医当场诊视。”
内侍领命退出,不多时,殿门轻启,一女子缓步入内。丽妃年约二十上下,眉眼如柳,肤若凝脂,着一袭淡紫宫装,步态虽弱,腰肢却柔如春风拂柳。她入殿微微一礼,声如黄莺,低声道:“臣妾参见陛下。”她虽病态隐现,眼波流转间却有股说不出的艳丽,似一株雨后海棠,娇媚中透着清冷,与贵妃牡丹的雍容、淑妃白兰的素雅迥异。
他抬眸望去,心头微动,暗忖:这丽妃竟也生得如此娇艳,宫中佳丽如云,真如百花争艳,各尽妍态,难分高下。陛下身在花丛,何苦还来招惹微臣?他目光微闪,耳尖不觉微烫,又忙低头掩住这荒唐念头,心中却始终浮着丝丝缕缕散不开的愁绪。
太医令忙上前诊视,轻搭丽妃腕脉,片刻后俯身道:“陛下,丽妃娘娘脉象浮数,确有血热风盛之症,然病势不重,未至缠绵难起。”丽妃闻言,抬眸轻声道:“陛下,臣妾头痛眩晕,缠绵数月,皆依太医之方服药,红花用处,臣妾不懂,只知遵医嘱罢了。”她语声柔弱,眼波微转,似无辜又似推卸。
皇帝目光微眯,低声道:“既如此,太医开方,用红花何以如此之多?”他顿了顿,语声转冷:“若果真需用,又是何人将茜草混入其中?李全,尔等即刻查清,若查不出端倪,你便担全责。”他目光扫过众人,玄袍金龙纹下,威严如霜。李全闻言,冷汗微渗,忙俯身道:“陛下明鉴,下官定严查!”
他垂眸静听,目光却不经意扫过丽妃,见她低眉敛目,纤指轻捏衣袖,似柔弱不堪,然眼角余光却似有若无地掠过他身上,不由心头微凛。
皇帝轻咳一声,起身道:“太医令,周适即刻前往明月殿,复诊淑妃与公主,其余退下。”众人俯身应诺,次第退出。
他也正要跟着离开,皇帝却道:“宋爱君,你留下。”
待众人尽数散去,皇帝的目光转向他,语气温和,问道:“爱君如何看此事?”
他微怔片刻,低声道:“陛下,丽妃娘娘病虽不重,推脱却甚巧,红花用量之多,恐非头痛眩晕可解。”他顿了顿,目光微垂,续道:“然微臣才疏,未敢妄断,只觉此事尚有蹊跷。”
皇帝闻言,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低声道:“后宫之中,拉帮结派不足为奇,他们以为朕不知,朕不过懒与理会罢了。”他顿了顿,目光微冷,语声缓而沉:“不想如今,竟有人敢将手伸向皇嗣。丽妃父亲柳侍郎,似与江南沈氏交好,不论丽妃是得沈贵妃指点,还是自作主张以求得倚靠,借病下手,倒也不算意外。爱君以为呢?”言罢,凝眸向他,似笑非笑,眼中探究更深。
他略作沉吟,低声道:“微臣看来,若丽妃娘娘咬定不知此事,也奈她不何。但那茜草却非从天而降,陛下让李公公彻查,无论如何,总能寻到来龙去脉。”他顿了顿,目光微敛,续道:“微臣只忧心,届时他们只怕会归罪于一无足轻重者,弃车保帅,罪魁祸首仍不知影踪。”他语声轻缓,只觉皇帝目光灼人,不禁耳尖微热起来。
皇帝闻言,低笑一声,起身踱至他身侧,低声道:“弃车保帅?爱君与朕倒是英雄所见略同,朕也正虑及此处。”他目光柔和,带着赞许,轻拍他肩道:“既如此,此事交你监督李全细查,切莫让朕失望。”他顿了顿,忽轻声道:“爱君可愿随朕去长乐宫探望淑妃?她身子渐好,朕想你也挂心。”
他心中一震,抬眸望去,皇帝神情并非玩笑,只觉喉间一哽,垂首低声道:“陛下厚恩,微臣感激不尽,然……然微臣恐身份有别,不便随行。”
“爱君无需顾忌,”皇帝又是一声轻笑,“朕既让你同行,就不存猜疑。你也是朕的妃子,又有什么便不便的。”
听得此话,他登时大窘,脸上火烧火燎,热气似从耳根蒸至脖颈,欲言又止,言语卡在喉间。皇帝见状,唇角微弯,忽俯身靠近,以掌心轻托他下颌,迫他抬头。四目相对间,少年天子薄唇已贴了上来,起先轻若羽触,继而稍加力道,引得他不觉启唇。试探之意渐消,皇帝存心搅乱他心湖,他脚下微乱,为稳身形,只得伸手,小心翼翼扶上皇帝腰侧,指尖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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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袍金纹,烫得心跳骤急。
他早有妻妾,闺房之乐也可谓其乐融融,只是相与之际,出身大家闺秀的她们多是矜持被动,亲近时总由他主动引路,循序渐进,而水到渠成。然此刻,皇帝的亲热却截然不同,似烈风卷云,主动而不容推拒,直如立于悬崖边缘俯瞰深渊,竟教他生出几分无措与慌乱。他指尖仍扶在皇帝腰侧,掌心烫得似要灼穿玄袍,耳畔气息渐重,羞窘与悸动交织,欲退不能,胸口似被烈焰炙烤。
片刻之后,皇帝略退半步,他仍自恍神未回,皇帝指尖轻轻摩挲着他湿润的双唇,凝视着他,目光深邃如夜,浅笑中透着一丝戏谑,低声道:“不过说你是朕的妃,你便脸红成这样,朕还说错了不成?”他语声低哑,指腹停在他唇角,似有留恋。
见他垂眸不答,皇帝轻叹一声,复道:“你莫怕,虽说你是朕的臣侍,但你若真不愿,朕……”他顿了顿,目光柔和几分,低声道:“自不会再强求。”他转身踱回案前,留他立于原地,满面红晕未褪,心潮却久久难平。
不多时,皇帝唤来内侍,摆驾长乐宫,他跟随在侧,心中千回百转,眼见快到时,不由轻声向皇帝道:“陛下,淑妃娘娘贵体刚有起色,微臣恐贸然探视,惊扰了她,不如先问问她可愿意见微臣,若是不愿,陛下于微臣的厚恩,岂非适得其反?”
皇帝闻言,眉峰微挑,低笑一声:“爱君心思细腻,倒也有理。”
行至长乐宫,天色仍暗,宫内灯烛摇曳,皇帝先行入内,留下宋瑜微候在殿外。过了良久,他才缓步而出,目光微沉,低声道:“淑妃身子虚弱,无力见你。”
他心头一紧,似有针刺,难过暗涌,又隐隐松了口气,低声道:“既如此,微臣不便打扰,望淑妃早日康复。”
皇帝默然片刻,又道:“朕还要去看看小公主,爱君可愿随行?”
他眼中微亮,低声道:“陛下恩准,微臣求之不得。”
二人遂入内殿,绕过屏风,至一侧暖阁。阁内光线柔暗,二人遂入内殿,绕过屏风,至一侧暖阁。阁内光线柔暗,一名乳娘端坐软椅,怀中抱早产的小公主,襁褓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肤色泛青,眉眼未开,气息微弱,似一朵风雨中摇曳的残花,可怜得教人心颤。乳娘轻拍着她,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了这脆弱的小生命。
他打眼望去,心头一酸,低声道:“小公主如此娇弱,实在可怜。”
皇帝立于乳娘身侧,目光落在小公主脸上,低声道:“她来得早,身子骨弱,太医日日诊治,朕也只能尽力。”他语声低沉,爱怜之意形于言色,指尖轻触襁褓边缘,似有不忍,转头对乳娘道:“仔细照料,莫教她受寒。”
他垂眸凝视那襁褓中的小小身影,又瞥见皇帝眉间难掩的痛惜,再想起病弱的淑妃,心中暗忖,便是自己势单力薄,也当拼尽全力,护得他们周全才好。他决心以下,虽未言声,胸中却燃起一团微热。
14.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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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微晴,天色尚明,长乐宫的琉璃瓦映着几抹残雪,寒意未散。
他步出宫门,素袍轻拂间,露出腰间悬着一枚碧玺雕龙佩来,那玉佩龙纹细腻,珠光温润,低调却透着威仪。
皇帝赠他时轻笑如拂柳春风,语气里却带了些许戏谑:“有了此物,爱君查察也有凭证,他人也不致怠慢——朕并无他意,爱君莫要胡思乱想。”
这般说着话,少年天子亲手将碧玺雕龙佩给他系上,见他面红过耳,低眸不敢直视,却未再出言调侃,一笑而退。
他指尖轻触那玉佩,心中余温未散,低声道:“陛下既托重任,微臣自当竭力。”
行至太医院药肆外,药香隐隐透出,他推门而入,先行入内通报的阿青已低眉迎上,轻声道:“君侍,李公公已至,正在药库候着。”他颔首,步入药库,只见李全立于药匣前,笑容满面,袍袖轻拂,身后却多了一名瘦弱药童。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面黄肌薄,低头缩肩,双手绞得指节泛白,似在强抑惧意。
李全迎上前,拱手笑道:“君侍来得正好,下官奉旨彻查,已揪出这小畜生!”他侧身指向药童,语声殷勤中透着得意:“这小厮刚招了,红花掺茜草,皆是他一人所为,下官管教不严,险误大事!”他顿了顿,眼角余光掠过宋瑜微腰间的碧玺佩,笑容微僵。
他目光一沉,缓步上前,凝视那药童。少年察觉动静,猛地抬头,双眼满是惊惶,瞳仁颤如风中残烛,却又迅速低头,牙关紧咬,似在硬撑。他淡声道:“既已招供,便说来听听。”语声平稳如水,眼神却如利刃。
药童喉头滚动,半晌才挤出声音,嗓音沙哑而颤抖:“回……回君侍,小的、小的是自己掺的茜草。”他咽了口唾沫,双手攥得更紧,僵在身侧,续道:“半月前,小的负责清点藏红花,那可是西域进贡的上品,贵得要命。小的手贱,见外头有人高价收,便偷拿了几两卖了,怕账目对不上,就、就掺了些茜草进去补数……”他语声渐低,头埋得更深,额上冷汗涔涔,似要滴落。
宋瑜微眉峰微皱,凝视这药童片刻,心中暗忖:番红花价比黄金,茜草不过寻常染料,偷卖补数倒说得通,可气味迥异,药性大变,如何瞒过太医验药?此子分明是替罪羊,李全手脚之快,怕是早备好了这出戏。他冷笑一声,缓步踱至药童身前,低声道:“番红花几两?卖给了谁?茜草又从何处弄来?”他语声低缓,每一问皆如重锤,问一句,那药童额上的汗便多一层。
药童身子一颤,嘴唇抖得更厉害,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三……三两吧,卖给了外头的药贩子,小的记不清了……茜草是、是从杂药堆里翻出来的……”他声音愈发虚弱,目光闪烁不定,双腿微抖,几欲站立不稳。
李全忙上前,笑得圆滑:“君侍,这小畜生胆小怕事,胡言乱语也是有的,下官这就严加审问,定叫他吐实!”他作势要拉药童下去,宋瑜微却抬手一拦,目光冷冽,直视李全:“李公公且慢,此子既是关键,微臣奉旨查药,自当亲自审问。”他转头看向药童,语气沉静却不容置疑:“抬起头来,细说经过,若有半句虚言,陛下圣旨在前,本君自有办法让你开口。”
药童闻言,身子猛地一缩,眼底惊惧更甚,缓缓抬头,嘴唇哆嗦着似要再说,却在触及宋瑜微目光的瞬间,喉间发出一声低呜,竟似吓得失了声,双腿一软,险些瘫跪在地。
他见状,心中微动,暗道:此子怕得过头,分明是受人胁迫。他正欲开口,身后李全忙上前,笑得圆滑:“君侍,这小畜生胆小怕事,吓成这样也是有的,下官这就带他下去严审,定叫他吐实!”说罢,他伸手便要去拉药童。
“且慢。”他抬手一拦,目光冷冽,直视李全,“此子既是关键,微臣奉旨查药,自当单独问话,李公公何必急着带人?”他语声沉静,语气却不容置疑,转头看向药童,“你随我来。”
李全笑容一僵,忙道:“君侍,这小畜生胡言乱语,怕是扰了您的清净,下官代劳即可,何须您亲审?”他步子微挪,挡在药童身前,眼底闪过一丝慌色。
他冷冷一笑,正欲再言,药肆外忽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一名小太监匆匆入内,拱手道:“君侍,李公公,方才查到那药童卖红花的买家,是城东药肆的伙计,已被带至太医院外,问要不要押进来?”
李全闻言,眼底一亮,忙笑道:“来得正好!君侍,不如咱们一道去审这买家,定能水落石出!”他语声殷勤,似要引他离去。
他目光微沉,心中暗忖:这买家来得太巧,怕又是李全自作聪明安排好的替罪戏。他淡然一笑,摆手道:“李公公既有心,便自行去审,微臣自有要务。”说罢,他转头看向李全,语声低缓却如刀锋:“番红花辛香,茜草微苦,味道差了十万八千里,入库时怎未查出?李公公掌管太医院,这漏洞未免太大。”
李全笑容一滞,忙道:“君侍言重,下官疏忽,入库时只核账面,未细验药性……”
“只核账面?”他打断道,目光如冰,“既如此,药童一人不足以担责,所有经手之人皆须问话。”他顿了顿,转向阿青,“去,取太医院当值名册与药库出入簿来,本君要细查。”
阿青领命退出,不多时捧回一叠竹简与绢册,他接过翻检,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记录,忽在一处停住,低声道:“半月间,长春宫的人进出太医院不下十次,远超他宫,李公公可有话说?”
李全额上微汗,忙笑道:“君侍明鉴,长春宫不过是为丽妃娘娘取药,娘娘体弱多病,时时头痛眩晕,药材用度自然多些……”
他冷哼一声,淡声道:“既如此,便请丽妃宫人来问个清楚。”他转头看向阿青,“派人去长春宫传话,就说奉旨查药,请经手之人即刻前来。”
阿青应声而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即已回返,低声禀报:“君侍,长春宫回话,丽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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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宫人身子不适,今日不便前来。”
“既如此,”他目光微眯,心中暗忖,这闻风而动的行径,实不可小觑,“那本君只好亲自去一趟长春宫。阿青,你搀上那药童,本君待会还有话要问他。”
阿青领命,上前一步,刚要伸手,那药童却猛地抬起头,双眼瞪得浑圆,满面泪水涔涔,嘶声惨呼道:“不是奴婢——”话音未落,他喉间一哽,身子一晃,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昏死在地,瘦弱的身躯蜷成一团,犹似风中残叶,尚在微微抽搐。
他瞳孔微缩,袍袖下的手骤然一紧,目光扫过那药童惨白的脸,心中暗道:此子惊惧至此,绝非单纯胆怯,怕是有人暗中胁迫。他冷眼看向李全,见他笑容僵在脸上,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旋即掩饰道:“君侍,这小畜生身子骨弱,怕是吓晕了,下官这就唤人来抬他下去……”
“不必。”他淡声打断,语气如冰,“阿青,你去唤两人来,将这药童抬回明月殿,李公公,烦您劳驾,请周济周太医随行。”
李全面色更沉,灰白一片,绷紧了唇道:“君侍,这小厮乃太医院的人,何必多此一举送去明月殿?再者,圣上旨意,查药是君侍主持,可并非将下官排斥在外不是?君侍如此作为,可是看不上下官之意?”
他闻言,唇角微扬,淡笑中透着寒芒,缓缓道:淡笑道:“李公公哪里话,这太医院大大小小的事情,哪一桩哪一件不过您老的眼,怎可能将您老排斥在外?微臣奉陛下的旨意,李公公难不成就不是奉旨行事?你我同为忠君之臣,为陛下分忧之法有所不同罢了,微臣何敢轻视公公?”
李全牙关紧咬,脖颈青筋凸起,似要迸裂,目光阴沉地盯着他,半晌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如此,君侍请便!”他袍袖一拂,转身退开一步,药肆内的药香混着冷风,愈发刺鼻。
阿青领命退出,片刻后带回两名内侍,麻利地将昏死的药童抬上软轿,匆匆往明月殿而去。他目光微沉,转向李全,冷声道:“李公公且留步,微臣自会向陛下回禀今日之事。”不待李全回话,他已步出药肆,寒风拂面,腰间碧玺佩轻晃,映着午后微光,愈显冷肃。
他心知长春宫之行不可拖延,然阿青又已不在身边,他一介男子,终归不便单枪匹马直闯女妃宫殿,他转身在太医院中随意点了两名低阶内侍,低声道:“随我来。”二人低眉应诺,随他疾步而出。
到得丽妃居处,他报上名号与来意,一年长的嬷嬷果然出门劝阻:“君侍来得突然,娘娘正歇着,怕是不便……”
他冷笑一声,抬手亮出碧玺佩,“陛下旨意在此,丽妃娘娘若不便,微臣便只好请旨再来。”老嬷嬷面色一僵,转身进去,过了一阵,方回身低声道:“娘娘有请。”
宫人将其引至内殿,只见丽妃斜倚软榻,眉眼如柳,淡紫宫装衬得肤若凝脂,姿态柔弱却隐隐绷紧。身侧几名宫女低头侍立,皆垂眸不敢张望,殿内静谧得针落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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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淡香扑鼻,纱帘轻垂,丽妃斜倚软榻,眉眼如柳,淡紫宫装衬得肤若凝脂,姿态柔弱似随时要倒。身侧几名宫女低头侍立,皆垂眸不敢张望,殿内静谧得唯有软榻旁香炉冒出的缕缕白烟,在烛光下袅袅浮动。他缓步上前,目光沉静,语气平稳道:“丽妃娘娘,微臣奉旨查药,长春宫宫人半月间进出太医院十余次,远超他宫,娘娘可有话说?”
丽妃闻言,纤手轻按额角,唇角微弯,声如细丝:“君侍来得突然,妾身近日头痛难耐,怕是无心应对这许多盘问。取药治病而已,何须如此兴师动众?”她眼波微转,似笑非笑,顿了顿又道:“妾身倦了,君侍若无他事,便请回罢。”
他闻言颔首,淡声道:“娘娘贵体抱恙,微臣不敢多扰。然太医院存药掺了茜草,许与淑妃早产关联,如今小公主命悬一线,陛下下旨彻查,此事总须有个交代,还望娘娘宽宥。”他一边说着,眼角余光扫过殿内,忽在一处微滞——右侧一名宫女低着头,双手紧紧绞着帕子,肩头竟微微颤动,似在极力压抑什么。
他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转向丽妃道:“娘娘既称取药,不妨请经手之人来说几句。”他目光微移,落在宫女身上,语气温和却暗藏锋芒:“你,过来,报上名来。”
那宫女身子一僵,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苍白小脸,眼底惊惶一闪而过,低声道:“奴婢……奴婢绮罗,见……见过君侍。”
他目光微凝,心中暗道:绮罗?正是当值名册上屡屡往来于太医院之人!他淡笑一声,语声平稳:“绮罗,既在名册上,想来对太医院取药之事知之甚详,不妨说说,你所取之药,由谁人交接?”他料定太医院中定有内应,将多于药方外的番红花交于长春宫,随即再以茜草充数。
绮罗闻言,身子一颤,帕子险些落地,嗫嚅道:“奴婢……奴婢只是奉命取药,不、不曾留意……”她声音愈发低弱,肩头抖得更明显。
丽妃见状,轻咳一声,以丝帕掩唇,柔声道:“君侍,妾身头痛难忍,实难久坐,这小丫头不过跑腿取药,懂得什么?君侍若再无他事,妾身便要歇下了。”她眼波微垂,似要送客。
他唇角微扬,笑意不达眼底,转向丽妃道:“娘娘且慢,早前微臣遣人来请经手宫人,娘娘回话说宫人身子不适,可如今绮罗姑娘却在此好端端侍立,这病来得去得,倒也快得很。”他语声轻缓,目不转睛地盯住了丽妃。
丽妃轻笑,眼波流转:“姑娘家身子不便,行不得远路,却能侍候妾身,何足为奇?君侍这可是少见多怪了。”她稍作一顿,唇角亦是勾出一丝凛然的笑意来,“倒是君侍,对淑妃妹妹之事如此上心……早前就听说,君侍与淑妃妹妹是同时入宫,如此有缘,也难怪君侍心切。只是无凭无据,君侍也莫要咄咄逼人为好。”
他闻言,耳尖微热,心中一震,却淡声道:“娘娘多虑,微臣只为陛下查药,至于真凭实据,绮罗既在此,不如让她自己说个清楚。”他目光转向绮罗,语气沉静:“绮罗姑娘,你既记不清交接之人,不如随本君去太医院一行,药肆之人皆在,你指认便是。”
丽妃笑容一僵,忙道:“君侍何必如此?绮罗不过一介蠢笨奴婢,哪能认得清楚太医院中的诸位大人?”
他冷笑,手指滑过腰间的碧玺佩:“微臣不过请娘娘身边的奴婢至太医院一趟,情形如何,去了方见分晓。娘娘这般阻拦,却是为何?”
熟料他话音未落,就见丽妃倏然纤手捂胸,气息骤乱,急喘道:“来、来人,妾身……上、上不来气……”她眼皮一颤,身子猛地往软榻上一歪,竟似昏了过去。殿内宫女惊呼一片,绮罗帕子落地,呆立原地,抖得如筛糠。
他目光微眯,正欲开口,那年长嬷嬷疾步上前,挡在软榻前,声色俱厉道:“君侍好大的威风!娘娘身子孱弱,如何经得起你如此逼迫?一介弱女子,竟被你欺凌至此,老奴定要上告陛下,求个公道!”她如护雏的雌鸟,张了双臂,拦在他与丽妃,以及绮罗之间。
见状,他不由挑眉:“娘娘既病重,微臣不便擅动,便请太医来诊。陛下旨意在此,也请陛下定夺。”他转头看向随侍,低声道:“去,速请周太医并回禀陛下,就说长春宫娘娘病重,离不得本君欲查问的宫人侍药,此事当如何为之,还需陛下裁断。”随侍领命疾步而出,他则缓步退至殿中,目光锁定丽妃与绮罗,淡淡地道:“微臣便在此候着,娘娘且好生歇息。”
老嬷嬷面色一变,急道:“君侍何必如此?娘娘不过一时晕厥……”
他冷笑:“嬷嬷莫急,待太医亲至,自会有所诊判。绮罗随不随得本君去,陛下当也有圣意。”不等那老嬷嬷张口,他已然摆手道:“嬷嬷不必多言,稍安勿躁,静候陛下圣驾。”
话虽如此,他心中实无把握皇帝一定驾临,正自盘算退路,就听外面一声高呼:“陛下驾到!”
除仍在昏迷的丽妃,众人纷纷到殿门迎驾,皇帝一袭玄色常服,匆匆而至,却不理会众人,径直步入内殿,看向软榻上的丽妃,眉峰微挑,目光转向了他:“爱君,你胆子愈发大了,连朕都得听你调遣?说说吧,如今这是在做什么?丽妃怎生病情加重?唤了太医没有?”
他只觉脸颊微热,忙上前欲拜,皇帝挥手道:“站着说话。”他定了定神,再次请罪,旋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皇帝一一道来,皇帝的视线从丽妃移到绮罗身上,绮罗仅是个普通宫女,哪经得起这般审视,几乎是跌撞着跪伏于地,颤抖不已。
皇帝等他言罢,微微皱眉道:“这绮罗又非女医士,徒留在丽妃身边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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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如何离不得了?”
“微臣不知,但丽妃娘娘既已昏迷不醒,微臣深恐强行将绮罗带走,有碍娘娘玉体康复,故此才斗胆求陛下决断。”他低着头,偷觑向皇帝,见他眼眸闪烁,并无真的责备之意,心中略松。
皇帝一声冷笑,转身向他,道:“朕今日赐你的玉佩,你莫不是弄丢了?”
“微臣怎敢遗失御赐之物——碧玺佩在此。”他恭恭敬敬地解下碧玺雕龙佩,双手捧上。
皇帝上前一步,伸手接过碧玺佩,在指间把玩,慢声道:“朕赐你此物时所言所语,爱君是不记得了?”不等他回应,皇帝自行接道,“那朕便再说一次,你听好了。爱君奉朕的旨意,查察失药换药之事,此物在手,宫中诸人一律不得怠慢。爱君当时,可是听清楚了?”
“微臣听清了。”
“那么,”皇帝眼神骤冷,如刀似剑,缓缓扫过殿中众人,嘴角牵出一丝阴翳的笑意,“此物既还在你手中,你当时也听清了朕的吩咐,为何如今却连长春宫一个小小的宫女都使唤不动,反要劳动朕亲至?爱君无能至此,岂不是辜负了朕的信任?”
他自是忙不迭跪倒,口中惶恐:“微臣知罪!”
“起来吧。”皇帝语气略缓,待他起身之后,将手中碧玺佩一抛,他眼疾手快地接过,又听皇帝冷冷地道,“这玉佩若无用处,爱君便自行碎了它。”
那碧玺佩在他手中,犹带着余温,他心中微悸,不由抬头凝向皇帝,轻唤了一声“陛下……”皇帝神情一怔,回视着他,原本冷峻结霜的眸中犹若春风拂过,隐隐能见底下潺潺的流水,他虽知皇帝绝非要为难他,但直到此刻才彻底释然,竟是禁不住浅浅一笑。
皇帝轻扬了扬嘴角,略略垂眸,再开口时,声音复冷:“朕日理万机,操劳国务,今后这些后宫琐事,你们自行决断。”言罢,袍袖挥动,人已大步离去。
又过了片刻,周太医才姗姗来迟。他知对方是有意拖沓,却也并不点破,只让太医速为丽妃看诊,片刻后,太医低声道:“娘娘脉象平稳,不过一时气急,休养即可,无甚大碍。”
他点头:“娘娘既无恙,绮罗便无须留侍。”又转向绮罗,语气沉静却不容置疑:“走吧。”
到了太医院药肆,受尽惊吓的绮罗果然再无挣扎,顺从地从一众药肆内侍之中认出一人,那人名作江遥,二十来岁的年纪,被留下之后面如死灰,直呼冤枉。
他思忖这太医院内并非问话的场所,当即命随侍将绮罗与江瑶押回明月殿,严加看守。
回到明月殿,天色已暗,他步入内室,正欲处置后续,忽听阿青急声道:“君侍,药童醒了!”他心头一震,快步入内,只见药童蜷在榻上,双眼惶恐,嗓音沙哑:“君侍……奴才、奴才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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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殿内,天色已暗,烛影摇曳。药童蜷在榻上,瘦弱的身子缩成一团,双眼惶恐,嗓音沙哑:“君侍……奴才、奴才有话要说……”他俯身,目光沉静,淡声道:“莫怕,说吧。”
药童咽了口唾沫,眼眶泛红,颤声道:“奴才冤枉……奴才啥也不知道!那日李公公揪住奴才,说红花少了,若不认罪,当场便要弄死奴才……奴才不敢不认,可茜草不是奴才掺的,奴才连碰都没碰过!”他哽咽着,泪水滚落,瘦小的肩头抖得如风中残叶。
他闻言,心中微动,语气放柔:“你既无辜,便无需惧怕。抬起头来,慢慢说,李公公可还说了什么?你既在药肆做事,可知药库还有何异样?”他伸手轻拍药童肩头,温声道:“有本君在,无人敢动你。”
听到这番话,药童抬头,眼中的惊惧稍稍退去,他咬着嘴唇,迟疑半晌,才声若蚊蚋道:“那药肆中,有人偷偷拿药出去买卖,奴才听闻,还、还有人以次充好……赚、赚那差价……奴才看、看来,那茜草可能是外面、外面进来的,很、很新鲜……奴才也就、就知道那么多了。”
他目光一凝,微微颔首,心中暗忖:是了,便是要用茜草鱼目混珠,那茜草也得对上数,唯有内外勾结,方有可能,这小药童所说不似谎言。但如此一来,所牵扯的人竟是愈来愈多,这后宫之中,锦衣玉食,竟是如此云谲波诡。
“君侍……奴、奴才知道的都、都说了,君侍会将奴才送、送回去吗?”他正自斟酌,不想那药童却又怯生生地开口,眼中含泪,满脸凄惶。
他心中微动,眼前浮现出小安子那泪眼汪汪的模样来,轻叹口气,道:“如今事情未完,你先好生待在明月殿,日后……日后本君自有安排。是了,你叫什么名字?”
药童嗫嚅道:“奴才……奴才姓方,叫小合。”他点头淡笑:“小合,好好歇着吧。”
他推门而出。夜风拂过回廊,月光如水洒落,映得廊下宫灯摇曳生姿。他正欲回正殿,忽见转角处,范公负手而立,阿青恭敬随侍。
范公见他走近,拱手道:“君侍,长乐宫来人送了些东西,说是淑妃娘娘亲命所托,老奴与阿青在此候着,请君侍移步一看。”他微怔,随即颔首:“有劳范公。”
二人引他至回廊尽头的偏室,桌上摆满锦匣与物件,燕窝、参茸、药丸、香散,琳琅满目,每份旁皆附纸签,墨迹娟秀,细注何人所赠、何时所收。他随手拿起几份,见其中一份写着:丽妃赠安神散,三月初六。他逐一轻嗅,气味各异,似无异样,唯安神散带一丝辛香,隐约似红花,却不甚明显。
范公低声道:“娘娘还送来一封信。”他展开信笺,笔迹他早已熟悉,字迹纤细却略显颤抖,显是病中勉力所书,上书:“君侍奉旨查药,妾身闻之甚慰。近日各宫所赠补品,皆录于后,妾身拙躯难支,唯留一份供君侍查验,详单附后。若有不妥,望君侍明鉴。妾身无求,惟愿真相大白,掌珠无恙。”字里行间,不难窥出托付与信任之意。
他指尖微顿,目光凝于那墨迹,她是这般聪慧与坚韧,病中仍如此谨慎周到,不想两人的缘分,竟与这种方式再续。他强抑激动,低声道:“阿青,传话长乐宫,多谢娘娘信任,微臣定不负所托。”阿青领命退出,他平复心绪,转而看向范公,恭谨地道:“范公可知,这太医院内,都是何人可以自由出入宫禁?”
范公闻言,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压低嗓音道:“君侍可是想知道掺杂的药草的源头?太医院中采办内侍手握药材进出之权,宫禁内外来去自如,此事若要成,总需他们之中有人配合。”他顿了顿,见宋瑜微眉峰微挑,又道:“老奴瞧君侍似有顾虑,可是怕打草惊蛇?”
他一笑颔首:“若是找李公公要人,少不得他又百般推脱,到时又推出另一个顶包的小卒来,反是有害无益。”
范公两眼微眯,眼角褶皱尽现,片刻后道:“这事交给老奴便是。明日午时,君侍只管在明月殿等着,老奴自有法子。”他声音虽轻,却透着一股笃定,转身缓步离去,背影在月光下拉得悠长。
次日一早,他命人把淑妃所送来的药匣在桌上一字排开,又命人召来周济太医,指着药匣淡声道:“周太医,劳烦将这些补品逐一查验,只需告知何物含红花,其余不必多问。”周济微怔,似有不解,却不敢违命,只得俯身细嗅,一一拆验。
半晌后,周济抬起头,低声道:“君侍,此间三份含红花。”他指着一匣安神散、一匣参茸丸、一匣养神散,气味虽淡,却确有辛香。宋瑜微目光微凝,默默记下:丽妃赠安神散,张才人赠参茸丸,王美人赠养神露。他不动声色,淡声道:“多谢周太医,今日之事,不必外传。”周济拱手退下。
他独坐殿中,目视那三份药匣,指尖轻叩案面,心中暗忖:丽妃的安神散红花量似不足,红花味冲,即便佐以调味之物,份量一多也易察觉,若单凭此难成大事。然若多人多份,红花暗藏其中,混熬叠加,便未可知。他眉峰微紧,隐约嗅到一丝后宫深处的阴寒。
斟酌片刻,他喊来小顺,让人去长乐宫找来负责煎药的宫人,小顺领命而去,不多时,小顺回禀,带回长乐宫煎药宫女春桃。
这小宫女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稚嫩,低头站在殿中,双手绞着衣角,怯生生不敢抬眼。他温声道:“春桃,近日如何煎药,照实说来,无人会罚你。”
春桃闻言,抬起了头,嗫嚅道:“奴婢……是按吩咐把几份药一起煎的……”
他皱眉问:“谁的吩咐?”
春桃立刻道:“张才人。她与我们娘娘最好了,最早来找娘娘的后宫娘娘就是她,陪娘娘说话解闷,做刺绣,还送了好多东西……”她解下腰间一个刺绣香囊,双手递上,“喏,这就是张才人送的,连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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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都得了她不少赏。”
他接过香囊,瞥见针脚细密,花纹精致,确实不俗,又端详春桃,见她神色天真,不禁心中暗叹:这小丫头,竟被利用得毫无察觉。他沉声再问:“张才人如何吩咐你的?”
春桃眨了眨眼,低声道:“她说娘娘身子弱,吃不下这许多,不如把几份滋补药煎在一起,娘娘只用一份,便得了三份功效。”她顿了顿,似觉无错,又补道:“张才人说这样最好,奴婢便信了……”、
“此时,你可曾告诉过淑妃娘娘?”他又问,春桃摇头,道:“张才人说我们娘娘素来不喜铺陈,这种几份成一份的,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好。奴婢想想也是,别人送娘娘那些名贵的滋补之物,她都是私下里总叹着哪用得上那么多,碍于情面却不得不收的。”
他听到此处,已是明了,轻叹一声,温声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春桃懵懂点头,退下时步子仍有些慌。他独坐殿中,见窗外日影渐高,已近午时,心中暗忖:真相渐明,责不得这小丫头,待范公寻来之人,再行定夺。
午时刚过,范公领一瘦小内侍步入明月殿,低声道:“君侍,此人名赵福,乃采办内侍之一。”他颔首,向赵福淡声问道:“太医院药材不少自宫外采办,不知其途径如何?在京中可有常来往的药材商肆?”赵福垂首施礼,低声道:“奴才奉命采买,宫外药肆确是常有往来。”他自袖中取出一纸单子递上,上书数家药肆之名,墨迹草率,似匆匆书就。
他接过,略扫一眼,暗忖道,范公当是已与此人通气,其中玄机,便在这单子里了。他从袖中摸出几两碎银,略一迟疑,心中暗叹:月俸不高,这点私房还是省着点好。最终还是递了过去,温声道:“有劳公公了。”赵福忙接过,谢恩退下。
范公在旁觑着他,唇角微扬,笑道:“君侍月俸不丰,本已拮据,何必多此一举?”他闻言,轻笑摇头,叹道:“总归是让人担了风险,些许酬谢罢了。”
将单子置入袖中,他决意亲去张才人所在的玉澜殿问个究竟。他位分低微,又是男妃,不便传召妃嫔,便携阿青缓步前往。入殿时,玉澜殿内空寂无人,守门宫女道:“才人娘娘不在,方才往长乐宫探淑妃娘娘去了。”他只得立于殿前,静候片刻。
不多时,张才人姗姗归来,身着一袭湖蓝纱罗裙,腰肢纤细,眉如远黛,眼若点漆,肤白胜雪,与贵妃雍容、丽妃柔媚、淑妃清丽皆有所异,那双杏眼微微上挑,隐透傲气。她手帕掩面,拭着眼角,低声道:“淑妃姐姐身子孱弱,本宫瞧着着实心疼。”言罢,正眼不瞧他,径直入内殿,裙摆轻曳,留下一抹冷香。
他目光微沉,指尖攥紧碧玺佩又缓缓松开,心中犹豫:此女终究是陛下妃嫔,位分高于我,比不得那宫人内侍。若是强留,不知陛下是否会将此举视作僭越?踌躇片刻,他还是未发一语,转身离去,步履间隐有沉吟。
17.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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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玉澜殿离开,返回明月殿后,他几乎一刻也不曾迟疑,当即让人将绮罗和江遥都带上来。
两人脸上皆有遮不住的惧意,在他的目光下垂头耷肩,瑟瑟不已,似风中残叶。
他沉吟片刻,出声道:“本君知道你二人皆是遵从主子的吩咐,绝非首恶。你们大可将受托之事道出,本君奉旨查太医院存药之事,事涉皇嗣,陛下必欲水落石出,你二人只怕是粉身碎骨,也担待不起。”
语气虽柔,话中分量却重似千钧,他凝视二人,见绮罗双肩微颤,江遥额汗更甚,他们自是知晓他这番话绝非虚张声势。
稍作一顿,他再次将语气放缓,道:“若你们从实招出内情,本君自会求陛下网开一面……本君……深知身不由己之苦。”
话音方落,绮罗浑身颤抖着瘫软在地,泪水盈眶,哽咽:“求君侍开恩,奴婢实属不得已!”说罢叩首于地,呜咽有声。
他轻叹口气,转看向江遥,那青年内侍虽并不致像绮罗那般失态,却也已面如死灰,只是他双唇紧抿,却并不出声。
此时那绮罗已然抬头,涕泪交加,断断续续道:“奴婢、奴婢照丽妃娘娘吩咐,往太医院找这位江公公取药。丽妃娘娘再三嘱咐,只可找江公公,绝不能找外人。奴婢也曾生疑,为何独指江公公,取药之时,又多无药方,奴婢尝试探问公公,江公公只说让奴婢听命行事即可,切莫多问。”
他闻言,一转眸,正见江遥神色异样,双目闪躲,似欲出声阻止,却又畏惧不敢放肆。他目光微凝,心中暗忖:丽妃指定江遥,药中玄机必不简单。他淡声道:“江遥,绮罗既已开口,你可有话说?”
江遥垂首,双拳攥紧,仍是不发一语。他等了片刻,终发出一声冷笑,声若寒冰:“怎么?你是觉得你一人能担起这责任?本君且问你,你交予绮罗的药中究竟有什么勾当?那无端少去的红花是不是经你手到了丽妃手中?若是,你受何人指使?若不是,那药中究竟藏着什么乾坤,你一一答来——你也不要痴心妄想,对你的主子以死尽忠,且不说你如此行为已是违逆圣意的大不敬之举,陛下也绝不可能让此事止步于你一介寻常内侍。”
默然良久,江遥终是长叹了一声,苦笑道:“君侍所言极是,奴才……奴才没什么好瞒的。那药中确实有……有多余的红花,是李公公交待奴才交给丽妃娘娘的宫人,除此之外,奴才对其它事情便一无所知了。”
见江遥终于开口,他目光微动,心中暗松一口气:总算是有了条可供切实追查的线。略一思忖,他道:“你们两人就先留在明月殿吧。”
绮罗还未有反应,江遥却已深深地向他叩首道:“奴才等的性命,全在君侍股掌间,求君侍开恩。”
他淡然道:“既已开口,就不必再作隐瞒,李公公可有旁的交待?”
江遥凝眉片刻,似在追忆,终是摇头道:“当时虽无,但李公公与奴才私下论起时,也曾面露难为之色,说这后宫之中,娘娘再是得陛下喜爱,却也、也是不够的,反而容易找来嫉恨。奴才当时就想,兴许那药……”他说罢复伏地叩首,不敢再言。
他闻言,心中陡生苦痛,似有万针攒刺。当初只道她于宋氏枯守,受尽煎熬,难展欢颜,遂欲借此一举双得:让她入宫为妃,享尊荣富贵,亦为己谋一出身,以求步入仕途。岂料此念双双落空,反将青梅竹马推至险境,险些母女殒命。如今两人进退维谷,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思绪至此,再是悔不当初,又能奈何?
强压心绪,他唤来阿青,将两人带下去好生看管。
他原是打算次日待早朝结束后再求见皇帝,熟料当夜他正拿着赵福所提供的药肆单子打算细看,忽闻殿外脚步急促,旋即便见方墨神色匆匆地踏进来,当头便道:“陛下召君侍前往养心殿。”
“方公公可知……”他不觉一惊,脱口问道,却见方墨微不可见地将头一摇,他心下一沉,忙将单子放入袖中,随方墨步出明月殿。
软轿将他送至养心殿,他一路忐忑,思及皇帝那句“自不会再强求”,稍觉安慰,只是思绪偏又飞到唇舌缠绵那回,脸红过耳时又暗暗自嘲,身不由己之人,何必杞人忧天?旋即又揣摩,莫非是皇帝急于知晓查药之事?待下轿时,他掌心已汗湿一片。
入养心殿内,皇帝端坐龙案后,案上灯火摇曳,映得他眉目冷峻,似覆薄霜。他上前一步,方欲叩首,皇帝挥手止之,淡声道:“爱君免礼。朕问你,今日可是往张才人处去了?”
他心头一震,忙低首道:“臣今日确往玉澜殿一行,皆为查案……”
“那可查出什么端倪了吗?”皇帝的声音依然冰冷,他难以揣摩圣心,便如实作答:“不曾查出,才人娘娘是陛下妃嫔,与宫人内侍自是不同,微臣未敢造次。”
皇帝起身走向他,在咫尺之遥处止步,蹙眉凝他:“沈贵妃……你当是记得?当日大闹你明月殿的那位美人,适才梨花带雨地来向朕告你的状,说你一介男妃,位分还最卑微,却能随意插手后宫之事,四处踏足女妃的宫殿,实在不成体统。”
他一时语塞,怔怔望向皇帝,见他默然不语,四目相对,殿内烛影摇曳,静得似能听见心跳。不知何处涌来的激荡,他竟冲口道:“陛下莫要臣偃旗息鼓?淑妃娘娘与小公主何辜?她母女无端受罪,微臣若罢手……”话至半截,他猛然惊觉失言,忙不迭拜倒叩首,声音微颤:“微臣失态,请陛下恕罪!”
片刻寂静,皇帝忽发一声冷笑,似利刃刮过脊骨,寒意刺人:“宋瑜微,你莫忘了,将晚儿推入此境之人,正是你。”
他如遭雷殛,身子一震,喉间似梗住万千言语,抬首望去,只见皇帝立于咫尺,眉目冷峻,目光如刀,直刺心底。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心中悔恨如潮翻涌:是啊,若非他当初引她入宫,何至今日?她颦眉含泪的模样犹在眼前,如今却命悬一线,皆因他一己私念。他眼眶微热,不敢抬首,唯有哑声道:“微臣罪该万死……”
皇帝轻哼一声,缓步踱回龙案,淡声道:“罢了,起来吧。”
那声音喜怒难辨,他缓缓起身,仍低首垂眸,不敢窥视圣颜。皇帝凝视他片刻,语气稍缓:“朕何曾命你罢手?”
他闻言,赫然抬首,正迎上皇帝一双眼,深邃如古井,却隐泛涟漪,令人心悸。他喉结微滚,明知不敬,仍忍不住低声道:“那陛下之意是……”
皇帝负手一哂,道:“你可知为何这宫闱之中,直到晚儿入宫,才有皇嗣诞下?”
此问如飞石掷来,他心神一分,怔然片刻,试探道:“可是陛下不欲过早有嗣?”
“是也非也。”皇帝唇角微挑,似觉他神情有趣,缓声道:“朕志在江山稳固、黎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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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自无暇溺于后宫。况且,朕宁选无权无势之人诞下皇嗣,亦不愿权重势大之妃再添掣肘。晚儿聪慧过人,性娴良善,且又适逢其时,朕早将其中利害说与她,她只求一个血脉相连的骨肉,如此外柔内刚的坚韧女子,为皇嗣之母,最是相宜——你虽有过,但于此事……却无需自苦。”
他掩不住听完这番话的讶色,只觉思绪如潮,拙于口舌之能,唯目不转睛地凝着皇帝,低声道:“陛下……”鼓足全部勇气,他孤注一掷地再次开口,“陛下是说……后宫佳丽中,竟无知心解语之人?”
默然一阵,皇帝却倏然问道:“爱君的年岁长于朕,既有妻妾,为何至今无嗣?”
他心绪更慌,顿时脸红过耳,垂眸嗫嚅道:“是、是微臣无能……”
“无能?”皇帝语中带笑,又踱到他跟前,伸手轻抬起他的下颏,气息暖湿拂过耳畔,“朕,可不这么看。”
“陛下……”他心乱如麻,思绪无着,正自仓皇间,又听年轻的天子附耳低声道:“昔日鱼水之欢时,你不会也是这般呆若木鸡?若不是……你且做来,让朕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无能……”
他脸颊刹那烧红,耳根似要滴血,怔怔凝视皇帝那张近在咫尺的俊颜,心中激荡难平,却也有一股不甘涌上心头,他靠前了半步,手指微颤着拉住皇帝的衣袖,声音低哑:“陛下……既有此意,微臣、微臣自当效命。”
他话音甫落,皇帝眼底闪过一抹诧色,似未料他如此大胆,然不过一瞬,那深邃眸中泛起柔波,似笑似嗔,更添几分难言的魅惑。他耳中嗡鸣,心跳如擂,见皇帝非但不拒,反而流露出这般情态,那股被逼到绝境的羞愤与不甘混杂着莫名的悸动,竟化作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微颤的手指仍攥着皇帝的衣袖,仿佛那是风浪中唯一的浮木。仰首迎向皇帝的目光,那目光深沉,似要将他吸入其中。他心一横,闭上眼,凭着一股冲动,将微凉的唇印上了皇帝的唇角。
触碰只是一瞬,如羽毛掠过,带着试探与惊惶。他本欲一触即退,却不料腰间猛然一紧,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圈住,动弹不得。他惊愕地睁开眼,正对上皇帝带着侵略性笑意的眼神。
“爱君……”皇帝低沉的嗓音含着一丝沙哑,尾音微微上扬,“这般……可不够。”
未待他反应,皇帝已低下头,精准地攫住了他的唇。不再是方才那蜻蜓点水般的试探,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与炽热的温度,辗转厮磨,攻城略地。温热的气息交缠,带着淡淡的龙涎香,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唇上传来的酥麻触感和胸腔里狂跳的心脏。
皇帝的吻霸道而深入,舌尖撬开他的齿关,探入其中,勾缠着他,迫使他仰首承受。他身子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下意识地攀住皇帝的肩膀,指尖陷入力道渐失的锦袍之中。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投在屏风之上,拉长,变形,暧昧丛生。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几乎喘不过气,皇帝才稍稍退开些许,额头抵着他的,气息依旧不稳。他双颊绯红,眼角眉梢皆染上水汽,眸光迷离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帝王。
皇帝指腹摩挲着他被吻得微微红肿的唇瓣,眼中笑意更深,带着一丝餮足的慵懒,哑声道:“看来,爱君并非无能,只是……未经风浪罢了。朕,清楚了。”
18.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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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额抵着他,低笑未散,目光戏谑中透着一丝柔光。他脸红欲滴,尚未从那炽热中回神,心跳仍乱,正欲低声回应,忽见皇帝神色一敛,轻轻推开他,退后半步,垂眸低声道:“爱君,尚且……不是时候。”
他心头一震,耳根仍热,忙低首道:“臣失态……”话未尽,皇帝挥手止之,缓步踱至龙案旁,背对着他,隐于暗处,声音低沉:“朕今夜召你,非为儿女情长。”
他抬眸,怔然望向皇帝,见他眉目间倏然冷峻,似覆薄霜,忙敛去杂念,低声道:“请陛下明示。”
皇帝转过身,凝视他,缓缓道:“沈贵妃告你插手后宫,朕可压下她的状,你若真要查妃嫔,朕亦可给你此权。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后宫之争,远非你想得简单。那些人既敢对皇嗣下手,自也视你若蝼蚁。坚持下去,你也恐有性命之忧。朕再有心护你,始终分身乏术,且……朕也有一时无法开罪之人。”
话到此处,那如画的眉目之中竟是颦出一分为难,他顿时心头雪亮,沉吟片刻,在皇帝面前慢慢跪下,不等皇帝出声,他已然低声道:“淑……晚儿初入宋家,便已无亲无故,微臣原以为凭昔日情谊,明媒正娶,比翼双飞是水到渠成,然而……臣母……只道孤女命途多舛,绝非良配,若臣一意孤行,她便即刻取了度牒,出家为尼,好求个眼不见为净。”他声音微哑,似自嘲:“臣无能,终屈于母命,另娶她人,负晚儿至今。如今她母女命悬一线,臣若再退,怎对得起她?”
他顿了顿,抬眸望向皇帝,眼底柔光流转,低声道:“陛下隆恩,晚儿得为皇嗣之母,臣已无憾。惟愿……”他喉结微滚,似有千言压心,终化作一句:“惟愿皇嗣安稳,陛下心无遗憾。”
皇帝闻言,目光微动,似听出弦外之音,凝他片刻,低哼一声,缓步走近,俯身道:“爱君倒挺会绕弯子,你是担心朕如你一般,为求安生,置淑妃母女不顾么?呵……”
他耳根微烫,欲叩首请罪,忽觉下颌一暖,已被皇帝指尖轻托,抬眸正迎那双凤目,黑亮如星,隐透疲惫,却如北辰般耀目坚定。他心跳一滞,喉间微哽,低声道:“臣不敢……”
“你既不怕死,朕便让你查。六宫无主,上至妃嫔,下至宫人,皆可凭朕之命彻查,无需顾忌。但你记着,朕依然未许你死,你若死了,朕……”皇帝倏然唇角微勾,眼中竟是闪出了些许顽皮之意,“朕便追封你为凤君,如何?”
他心中震撼无以言表,微垂了眼眸,微一沉吟,竟出乎意料地低声道:“陛下既念臣身后之事,若欲彰显圣恩,何不封臣为君后,臣或可含笑九泉。”
此话出口,他自觉逾越,正要补救,却不料皇帝的唇又触上了他的,不过蜻蜓点水,连点了数下,他心潮翻涌,攀上了皇帝肩头,微微扬起脸,凑上了前去。
不过寸许之距,他已用尽胆气,幸得皇帝未退,容他贴上那温热薄唇。唇齿相依,气息交缠,殿内烛影摇曳,似有暗香浮动。他脑中一片空白,唯觉心跳如擂,身子不自觉依向皇帝。
皇帝低哼一声,轻轻扣住他后颈,回应片刻,旋即退开少许,额抵着他,低声道:“君后之位,朕今未许……”他顿了顿,目光深邃,似笑似叹:“你至今仍是朕唯一的男妃,异日之事,谁又说得准?”
他心跳一滞,脸红如霞,迎上皇帝那双星眸,喉间微哽,低声道:“臣……臣不敢奢望。”
皇帝闻言,唇角微勾,松开他后颈,退回龙案旁,淡声道:“今夜且到此吧。”他目光掠过宋瑜微,低笑:“若是同心同德,勿须急于一时。”语罢,他扬声道:“方墨,送君侍回殿。”
方墨悄然入内,躬身道:“君侍,请。”宋瑜微叩首谢恩,起身时耳根犹热,步出养心殿,夜风拂面,心绪难平。软轿颠簸,他垂眸凝视指尖,方才殿内温热似犹在唇间,教他心跳难抑。
到明月殿前,下了软轿,方墨上前,他正欲开口告辞,却听方墨低声道:“宋君侍留步。”
他讶然转身,就见皇帝身边亲信目光微闪,似在斟酌,片刻方道:“奴此前所言未改,君侍如今已深得陛下信任,他日冷刀暗箭,几不可避……君侍如无法明哲保身,又何苦仓促立于风口浪尖?”
自他与方墨相识,这位方公公屡次给他提点,令他颇生出一份亲近来。
然而如今,他凝视方墨,见其面容在夜色中肃然如墨,知他是真心相劝,心头微震,亦压低声音道:“方公公何出此言?为君分忧,乃臣子之道。微臣虽只是后宫之中无足轻重的小侍,若事涉皇嗣,陛下有命,臣自当肝脑涂地,无悔无怨。”
方墨沉默片刻,微不可见地轻轻一摇头:“君侍,奴言尽于此,望君侍凡事三思而后行。”他话锋倏然一转,却是又道,“小安子在内学堂颇为上进,授课学士对他多有赞赏,再过些时日,若他能通过考选,或有机会入司礼监历练。”他目光柔和,神情舒缓了几分:“君侍护他周全,并未没白费心思。”
他心头一暖,忆起小安子昔日瑟缩模样,如今渐有出头之望,颇感欣慰,向方墨长施一礼,道:“小安子得此机缘,皆因方公公照拂,臣代他谢过。”
当日小安子被安排进内学堂,他就疑心过是方墨暗中出手相助,现在得了确证,更是对方墨满怀感激之情。
然方墨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沉声道:“君侍无需言谢,万事小心为上。”说罢,便转身离去。
他入殿之后,范公迎了上来,关切地问:“君侍,陛下急召可是问罪?”
“不是,”他摇首,语声略哑,及至见到范公熟悉面容,那压抑已久的疲惫如潮翻涌。他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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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勾唇,淡笑道:“陛下命臣追查到底。”
范公闻言,神情一松,忙引他入内,温声道:“君侍先歇息。”他颔首,步至殿中梨木圈椅前,缓缓坐下,身子方一靠上椅背,肩颈酸涩尽显,似卸下千斤重担。
他闭目稍歇,随即听见范公脚步声去而复来,睁开眼时,一盏青瓷盅轻置案上,热气氤氲,汤香隐透人参之气。范公亲手揭盅,舀了一碗递来,低声道:“君侍奔波一日,夜深又入宫,定是疲乏。这盅人参炖鸡汤,老奴特意命膳房炖的,一直在锅里煨着,君侍趁热用些,养养精神。”
他接过汤碗,温热透过瓷壁渗入掌心,他低声道:“有劳范公费心。”他轻啜一口,汤汁醇厚,暖意自喉间滑入胸腹,稍解连日奔波之乏。搁下碗盏,他抬眸见范公垂手立于一侧,目光关切,似欲言又止,便柔声道,“范公也请落座,我将事情始末说与您听,或可请教一二。”
范公并不推辞,依言坐于下位,只道:“君侍言重,老奴惶恐。”
听他说完今夜的事,范公久久不语,他默默地将汤喝完,看向老内侍。老内侍长叹口气:“方大人所言不差,君侍在这后宫之中本就身似浮萍,无根无着,现在又为了淑妃娘娘仗义出头,只怕是……山雨欲来。”
他知范公诚心护他,便也无所顾忌地吐露了心声,涩然一笑道:“我又何尝不知?陛下既许我办此事,又始终让我只居于卑位,兴许圣意就是让我立在风口浪尖之上。追查之事,无论成败,范公……就是粉身碎骨,我如今也是退不得的。”
沉默半晌,范公亦是一叹:“君侍以命护小安子,也无所图,本性如此,泰山难移。老奴也无别的话,只劝君侍,有些事,点到为止,虽是妃嫔,这后宫之中封‘妃’位者,除了淑妃娘娘,哪位都不是好惹的主。若她们联手翻云覆雨,后宫生乱,有心人若再推波助澜一番……君侍,淑妃娘娘再是无家世倚仗,现在也是大公主的生母,诞下皇嗣后,寻常风波奈何她不得,只有君侍您……恐成众矢之的。”
他垂眸,指尖抚过瓷盅的碗口,温热渐散,掌心却似留一抹余温,心中千回百转,末了终是轻声一叹道:“范公苦口婆心,我铭感五内。只是,人生于世,怕总有不得不为之事,若此行走的黄泉之路,那也不过是还去一身之债罢了。”
范公听他此话,知道他心意已决,再劝无益,无言片刻,柔声道:“既然如此,君侍便多加保重,夜寒更深,早些歇息吧。”
他点头回道:“范公也早歇。不知日后我若仍有疑惑,还能否请教范公?”
老内侍沧桑的浊眼微微一眯:“君侍何必多此一问?老奴入宫快五十年了,如今年近古稀,幸得无病无痛,还能在宫中苟延残喘,又能剩下多少年岁?君侍若不嫌弃,便是黄泉之道,老奴也是要陪着好侍候君侍的。”
19.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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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殿内,夜色深沉,残烛摇曳,映得梨木案上一片昏黄。宋瑜微独坐案前,手中紧握赵福那张药肆名单,墨迹草率的字迹在烛光下模糊不清。他眉头紧锁,目光凝滞,似要将那纸穿透。
此前他欲从丽妃、张才人处觅得线索,奈何处处碰壁。丽妃称病推诿,辞色间暗藏锋芒;张才人倨傲冷淡,避而不谈。更有沈贵妃御前哭状,胡搅蛮缠。后宫妃嫔,哪个无家族倚仗,或多年经营?她们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教他每迈一步,如履薄冰,且收获甚微。春桃的口供孤证难鸣,江遥的供词仅指向李全,绮罗虽为丽妃身边人,然丽妃若一口咬定不知,只落个失察之罪,又能奈何?欲扳倒高位妃嫔,谈何容易?
他轻叹一声,目光复落单子上,沉吟片刻,心中渐生主意。太医院药材多自宫外采办,这药肆或为突破。若能查出掺入番红花的茜草之源,顺藤摸瓜,未必不能揪出幕后黑手。
只是,他一介男妃,位卑言轻,欲出宫查访,须皇帝首肯。宫禁森严,这规矩他心知肚明,却不知少年天子是否应允。方墨之言犹在耳畔——“风口浪尖”,他如今已是众矢之的,皇帝会否因此掣肘?思及此,他不由起身,缓步踱至殿中,袍袖轻拂,腰间碧玺佩轻晃,泛着幽冷微光。
他低头,解下那枚雕龙碧玺,置于掌心摩挲,龙纹细腻,温润如水。烛光下,他仿佛又见皇帝俯身,凤目含笑,语带戏谑:“同心同德,勿急于一时。”那低沉嗓音如春风拂柳,撩人心弦。他心口一热,耳根不自觉泛红,指尖轻颤,似触到那时殿内的余温。
他猛然回神,凝视掌中玉佩,唇角却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皇帝何人?九五之尊,志在江山,纵有柔情,又怎知不是帝王心术?况且,皇帝曾笑言并无断袖之好,不过是为羞辱他才强他入宫,而他自己又何尝有过龙阳之念?不过是阴差阳错……阴差阳错罢了……指节发力将玉佩攥得生疼,似要捏碎这荒唐绮念。
片刻后,他垂眸将玉佩系回腰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涟漪,目光复归清明。无论心动与否,公主命悬一线,淑妃病榻待援,他既奉旨查药,便无退路。出宫查肆,势在必行。
次日清晨,旭日东升,他整好衣冠,估摸着早朝已散,便匆匆赶往养心殿,熟料刚至殿外,便见方墨自殿侧迎上,沉声道:“宋君侍,可是求见陛下?陛下如今正在御书房与朝臣议事,无暇分身。君侍有何要事,不妨与奴说。”
他微怔,略一沉吟,将出宫查药肆之意和盘托出,末了道:“方公公,微臣知此举冒险,且不合宫规,然宫内阻力重重,怕是只有从外部方可寻得破绽。”
方墨闻言,沉默片刻,目光微闪,似在斟酌。半晌,他沉声道:“君侍既决意如此,奴才愿随行护卫。陛下既托君侍查药,奴才自当助一臂之力。”宋瑜微心头一暖,拱手道:“多谢方公公。”方墨摆手,语气依旧冷肃:“君侍莫谢,宫外鱼龙混杂,凡事还需谨慎。不知君侍还需要什么,奴可准备。”
他微微一笑道:“还烦方公公寻几位能识字懂抄写的小公公一道出宫。”
方墨肃如山峰的脸难得地绽出了一丝笑意:“君侍可是要找内学堂的小内侍?”
“方公公莫要认为微臣假公济私就好。”他亦是笑答,与方墨相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地轻笑起来。
他在明月殿等了一阵,方墨果然是领着三个小内侍来了,其中自然就有小安子,小安子入了内学堂后,眉眼间少了昔日瑟缩,多了几分沉稳,见到他欢喜得差点涕泪交加,又听说要帮忙查抄账簿,兴奋得双眼放光,连声道:“主子,主子,奴才能看,奴才看得懂!”
见这孩子如此意气风发,他原是想提醒小安子如今已不是明月殿的人,不该再唤他“主子”落人话柄,话到嘴边,又见小安子一脸雀跃,便仅是轻笑不语。
几人准备完毕,便由方墨领头,出了宫禁,顺着宋瑜微重新誊写过的名单,开始查访药肆。
单看各家药肆的店名,难以辨别究竟哪一家更可疑,他唯有先至京师中最大的一家药肆,名作“天元盛堂”处先一探究竟。
未至午时,几人来到药肆门前,门楣高敞,金漆斑斓,招牌上“天元盛堂”四字苍劲遒逸,隐有龙蛇之势。堂前两株老槐枝叶繁茂,几缕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在青石地上斑斑驳驳。
方墨一行身着便服,衣饰低调,宋瑜微改了一身青衫,戴了半幅面帕,只露出眼角眉梢。小安子与两名小内侍分立左右,皆谨慎沉默,一行人看着不过是贵介人家的家丁书吏模样。
掌柜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圆脸厚唇,满脸堆笑迎上前来:“几位贵客是打哪来的?小店药材俱是太医院常采之货,价公货真,童叟无欺,您瞧是要买药还是配方?”
他目光一扫,淡道:“奉命查账,烦请将近三月的出货记录、采买账本一一取来。”
这话一出,掌柜神色顿滞,旋即赔笑道:“查账?几位可是京兆府的?还是工部的?咱这药肆税契俱全,从无违章,怎么……怎的忽要查起账来了?”
他尚未应答,小安子已蹙眉低声:“主子——”话出口方知失言,赶紧改口,“公子,这人好像不肯配合。”
老掌柜耳尖,神情登时紧张了些:“几位既非官差,又不通文帖,就想看咱这账?这怕是不合规矩。”
方墨轻咳了一声,缓步上前,神情冷肃:“掌柜误会了,我们确实是奉旨差遣,只是不便张扬,方才未通名讳,实属无奈。阁下若不信,且看此物。”
他自袖中取出一枚锦袋,打开后捧出一方玄玉令牌。那令牌雕有金凤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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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纹,正是御前内司亲信之信物,市井之人未必识得,但天元盛堂常年与宫中打交道,怎会不知这令牌的分量?
掌柜一见那玉令,登时面色骤变,一边弯腰作揖,一边忙不迭地吩咐伙计:“快,去后头把这三个月的账簿全搬来,小心些,别落了册页。”
他微微颔首,语声不重,却分外清晰:“我们需仔细翻看,烦请借一静室。”
掌柜心领神会,忙将几人引至后院一处偏屋,屋中陈设简陋,仅一方八仙桌与数张杌凳,窗牖半掩,灰光沉沉。小安子搬了两张小几来放账簿,另外两名小内侍则掀开包袱,取出几本薄册、笔墨和一方自制的对照表,皆是事前准备妥当的物什。
片刻后,伙计搬来数摞账本,有不少封皮已微泛黄,却收拾得干净整齐。他翻开第一页,只见字迹秀正,行款工整,开篇列明日期、药材名称、进货数量与银两支出,格式颇为规矩,乍看并无破绽。
他略一沉吟,便令小安子将近五个月的账簿都找了来,又挑出最近三月的,自最前一册翻起。只教小内侍们凡遇“茜草”“番红花”之类的药材出入记录,便逐一抄录,核对日期与金额。
约莫半盏茶功夫,反倒是小安子先察觉了异样。他手中翻着一本账册,眼神在其中一页上停留良久,起初只是指腹轻轻摩挲纸面,眉头也随之一点点皱起。旋即,他竟将整只手掌覆上纸页,似乎在用触感揣摩纸张的纹理。随即,他又翻回账册首页,重复方才之法,摩挲、轻揉、对照,再转去旁册,如法炮制。
他见状不由心生疑问,唤道:“小安子?”
小安子回头望了他一眼,神色有些踌躇,终还是走上前来,将两本账册一并递到他案前,压低了声音道:“主子你看,这一册里的这几页,总觉得……摸着哪儿不对劲。”
他闻言细看,对比之下,果见小安子所指之页纸质略有不同,纹理偏紧且微涩,若非用手细辨,实难察觉。他略一思索,俯身细细端详,不消片刻,便在账页的右下角处察出一道极细的裁线——恰在装订之内,几不可见。
拿着账册起身,他走向方墨,一边示意一边轻声道:“这几页……是后换的。”
方墨接过细看,神情愈发冷峻。他指着账页道:“上头所记皆是苏木的出入,而据我所知,苏木与茜草价近。依我看,此中怕是以苏木为幌,掩其真名。”
“此说不无可能。”方墨点头,目光仍凝在账册上,旋即低声问道,“公子意欲如何处置?”
他将账册轻轻合上,收入袖中,道:“先带回再议,接下来还要走几处,看看可有类似手法。方大人可知,这药肆背后之人,是何来历?”
方墨闻言略顿,眉心微皱,似有所顾忌,终是压低声音道:“此地不便多言,待回去再与公子细说。”
20. 20、
20、
离开天元盛堂后,宋瑜微一行人未作停留,又马不停蹄地按照名单,走访了京中另外几家颇具规模的药肆。他们依旧沿用先前之法,由方墨沉声亮出宫中令牌,要求查验近数月来的账簿底册。小安子与另两名随行的小内侍则屏息凝神,仔细核对每一笔与茜草、番红花、苏木等关键药材相关的进出记录,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然而,接连几家查下来,结果却不尽相同。这些药肆的掌柜虽也因这突如其来的查账而面露紧张,言语间略显局促,但在仔细验看过账簿后,并未发现如天元盛堂那般替换账页、墨迹涂改的明显作伪痕迹。账目条理清晰,纸张质地均一,所录药材种类与数量亦大致符合常理,并未寻到确凿的可疑之处。
不知不觉,一下午的光阴悄然流逝。街市上熙攘的人潮已渐渐散去,天边那轮残阳,色泽浓郁如血,将一行人疲惫的身影拖曳得格外绵长,投映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眼见暮色四合,宫门落钥的时辰已近在眼前,方墨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渐暗的天色,侧身转向宋瑜微,压低声音道:“公子,时辰不早,我们须得回宫了。天元盛堂之事非同小可,还需尽快禀明圣上才是。”
宋瑜微轻拢了拢被风吹起的衣角,颔首应允:“嗯,是该回去了。”
几人旋即收整心绪,不再流连,转身朝着皇宫的方向快步行去。
暮色渐染,残阳熔金,将天际的薄云镀上一层暖意,却驱不散料峭的春寒。眼见着就要夜幕将临,而几个小内侍都已脚步虚浮,满脸疲色,为了赶上宫禁,方墨领着几人抄了近路,走进一条略显偏僻的小巷。
此时夕阳仅余最后一抹余晖,将小巷两侧斑驳的墙面染上昏黄,光线晦暗不明。白日里喧闹的胡同此刻已显冷清,只有零星几个晚归的行人,以及墙角边似乎正在收拾摊子的小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寂静。
正当一行人走到巷子中段,靠近一个狭窄的岔口时,异变陡生!那原本低头收拾杂物的“小贩”猛地抬首,眼中凶光毕露,手中哪里是什么寻常货物,分明是一柄淬了毒的短匕,在夕阳下闪着幽暗的绿光,直刺向他心口!与此同时,先前看似无害的几个“行人”也骤然发难,身形矫健如鬼魅,从怀中抽出雪亮的软剑或短刀,分从左右两侧及后方合围而来,目标明确,杀气凛然!
“保护公子!”方墨暴喝一声,反应快如闪电。他几乎是本能地跨步上前,一把将宋瑜微推向自己身后,同时腰间佩刀锵然出鞘,刀光一闪,瞬间格开了那“小贩”的致命一击。金铁交鸣之声刺破了巷子的宁静,激起一串火星。
刺客显然训练有素,一击不中,立刻变招,配合着其他同伴,攻势愈发凌厉。方墨身手不凡,刀风呼啸,将宋瑜微牢牢护在身后方寸之地。他几乎是在拔刀瞬间便放出了烟信,只需缠斗片刻,宫中侍卫闻讯赶来便可脱险。
然而,混乱中,一名刺客瞅准空隙,绕向侧后方,一刀劈向离得稍远、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安子!那孩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连躲闪都忘了。
“小安子!”他一直留意着几个小内侍的情况,眼见那冰冷的刀锋就要落在小安子单薄的肩上,他心胆俱裂,猛地用肩撞开方墨格挡的手臂,奋不顾身地向小安子扑去。
他并非习武之人,更无半分身手,这奋力一扑全然是出于本能。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后果,只想着要挡在小安子身前,或者至少将他推开。
“小心!”他嘶声大喊,同时伸手,用尽全力将吓傻了的小安子往旁边一推。
“噗嗤——”一声闷响,利刃入肉。
剧痛瞬间从左臂传来,仿佛被烙铁烫过一般,灼热而尖锐。他只觉眼前一黑,一股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了他青色的衣袖,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左臂已是软软垂下,使不上半分力气,鲜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殷红。
就在他踉跄后退的瞬间,因为身体的剧烈晃动和手臂的无力垂下,一直被他妥善藏在宽大袖袋中的那本从天元盛堂查获的关键账簿,竟“啪嗒”一声,从他被血浸透的袖中滑落,掉在了沾染着他鲜血的青石板上!
账簿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刺客!其中一个距离最近的刺客,眼中厉色一闪,立刻舍弃了与方墨缠斗的同伴,改变方向,如饿虎扑食般,挥刀便朝着地上的账簿猛扑过去,显然是想抢夺这重要的证物!
“不!”他瞳孔骤缩,也顾不得左臂撕裂般的剧痛,再次向前猛地一扑,用自己受伤的身躯死死护住了那本账簿!他知道,这账簿关系重大,绝不能落入歹人之手!
“公子!”方墨见状,更是目眦欲裂!他本已因宋瑜微受伤而心急如焚,此刻见他竟不顾性命扑向刀口,更是惊怒交加。方墨狂吼一声,刀势猛然加快数倍,硬生生逼退身前的两名敌人,一个箭步回防,手中钢刀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险之又险地“铛”一声巨响,格开了那刺客砍向宋瑜微后背的致命一刀!火星四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巷口终于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和京畿巡卫特有的厉声呼喝:“什么人在此械斗!快快住手!巡城卫在此!”
火光映照下,只见一队手持长矛、腰挎佩刀的巡城卫兵士已如潮水般涌入巷口,迅速向打斗处逼近。
刺客们见援兵已至,目标均已失败,再不迟疑,相互使了个极其隐晦的眼色,攻势一缓,接着便如鬼魅般迅速后撤,几个腾跃起落,便利用巷子复杂的地形,消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血腥。
方墨一脚踢开脚下刺客掉落的兵刃,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仍死死压着账簿、脸色因失血和剧痛而惨白如纸的宋瑜微,声音已失了平素的沉稳:“公子!公子!”
小安子和其他两个小内侍这才反应过来,哭喊着围了上来:“公子!公子您流了好多血……”
他喘息着,额上冷汗涔涔,费力地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紧紧抓住方墨的胳膊,目光却锐利地看向地上那本被他身体护住的账簿,声音虚弱却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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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定:“方大人……账簿……账簿还在……”
此时,巡城卫的领队已带人赶到,看着眼前的情景,尤其是宋瑜微身上的伤和明显不凡的衣着气度,以及方墨那一身凌厉的气势,立刻意识到事情不简单,连忙抱拳行礼:“卑职巡城卫队正李源,不知是哪位贵人在此遇袭?可需帮助?”
“快!止血药!”方墨的声音因焦急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单膝跪地,动作迅速却尽可能轻柔地处理着宋瑜微左臂的伤口。冰凉的药粉甫一接触皮肉,便激起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上冷汗瞬间密布,眼前阵阵发黑。
他能感觉到方墨撕扯衣物下摆的动作,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异常清晰。每一次触碰都牵动着伤处,痛楚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袭来,让他几乎要晕厥过去。耳边是巡城卫队正李武恭敬又带着探询的话语,以及方墨沉稳回绝的声音,但这些都仿佛隔着一层水幕,遥远而不真切。
“公子,坚持住!”方墨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处理完初步的包扎,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本掉落在血泊旁、险些引来杀身之祸的账簿,确认般地对上宋瑜微涣散却仍带着一丝坚持的目光,低声道:“账簿无事,公子放心。”
他微微点头,只觉脑中愈发混沌,他似被小心地搀扶起来,但失血带来的眩晕和脱力感让他无法站稳。
“快!传软轿过来!”方墨对赶来的宫中禁卫厉声下令。
很快,一顶轻便的软轿被抬了过来。他几乎是被半抬半扶地安置进去。软轿空间狭小,随着轿夫的步伐轻轻晃动,每一次晃动都让左臂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靠在轿壁上,闭着眼睛,努力忽略那阵阵袭来的恶心和眩晕。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药粉的味道,还有软轿内锦缎微凉的触感。
轿外是方墨沉稳的脚步声和低声吩咐禁卫警戒的声音,这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知道方墨就在外面,那本重要的账簿也在方墨身上。这个认知像是一根细线,勉强维系着他即将断裂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下来。光线透过轿帘的缝隙变得柔和,空气中似乎也带上了宫殿内特有的熏香气息。他知道,是到明月殿了。
轿帘被轻轻掀开,几个面色惶急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他从软轿中搀扶出来。明月殿内异常安静,只有阿青等几个贴身的太监屏息侍立。
他被扶到内殿的软榻上躺下,锦被柔软,却无法缓解身体的痛苦和寒意。就在这时,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微微侧头,目光在殿内搜寻,最终定格在紧随其后进来的方墨身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用眼神示意。
方墨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君侍且安心,账簿已妥善收好。御医马上就到,您安心歇息。”
得到确认,他心中紧绷的弓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一直支撑他的力量在瞬间烟消云散,眼前最后的微光也消失了。他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太监们惊惶的低呼“御医来了!”,随即,意识便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人事不知。
21. 21、
21、
酸苦的药味与甜腥的血气混杂在一起,萦绕在鼻端,沉重而凝滞,也令他从黑暗的深水下浮起,拖着沉重的破旧渔网,网中零星散落着些许碎片——巷子内的刀光,小安子惊惶的脸,以及……账簿……
他猛然一惊,想要坐起,却牵动了伤势,疼痛几乎在瞬间将他侵占,他全身冷汗直冒,从喉间溢出一声痛吟。
“君侍!”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让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好一会儿才渐渐清楚起来。昏黄的烛光下,是明月殿熟悉的内室,自己正躺在软榻上,左臂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动弹不得。范公和阿青都守在榻边,脸上满是忧色。
“水……”他嗓音干哑得厉害。
范公连忙端过温水,小心地用小勺喂他饮下几口。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他刚想再问问账簿和方墨的情况,殿门处却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骚动。
范公和阿青脸色一变,慌忙躬身退到一旁。
他心头一跳,循声望去,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门外的微光缓步而入。来人身着一袭玄色常服,并未佩戴冠冕,墨发简单束起,却丝毫不减其迫人的威仪。烛光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那双总是锐利或带着戏谑的凤目,此刻却沉静如渊,辨不出喜怒。
“陛……陛下……”他挣扎着便要起身行礼,奈何身体却在痛楚的折磨下全然不听使唤。
皇帝几步便走到榻前,目光先是落在他缠着厚厚纱布的左臂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抬眸看向他苍白的脸,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醒了?有何感觉?”
他避开皇帝过于迫近的目光,低声道:“臣……无碍,劳陛下挂心。”
“无碍。”皇帝一声冷笑。
他不敢言语,唯有垂眸。
默然片刻,皇帝再次开口,却不是对他,而是向旁人淡然吩咐:“你们先下去吧。”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昏黄摇曳的烛光,映照着皇帝脸上晦暗不明的神情。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几乎要擂破胸腔。他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恰好撞进皇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此刻,那双凤目离得极近,烛光下,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见瞳仁深处映出的、自己那个狼狈、苍白、虚弱不堪的倒影。与养心殿那夜的温存截然不同,此刻皇帝的眼神锐利如冰锥,几乎要将他冻结。然而,在那刺骨的冰冷之下,他又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度压抑的、更为复杂难辨的暗涌——那里面有显而易见的怒意,有冷酷的审视,但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一种让他心头莫名一紧的东西,一闪而逝,只留下更深的寒意和不安。
皇帝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缓缓移向他被层层纱布包裹、隐隐渗出血迹的左臂,声音低沉得如同绷紧的弓弦:“方墨已经将事情始末,连同那本从天元盛堂抄来的账簿,一并呈给朕了。”
他心中一凛,果然,皇帝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垂下眼睫,等待着皇帝接下来的话语。
“为了护住那本账簿,顺带救一个小奴才,”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但每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你就敢往刀口上撞?”
他低下头去,轻声道:“臣自入宫以来,唯那小奴才一片赤子之心待臣,臣亦视他如亲。臣并非鲁莽妄为,实是当时情势急迫。臣自认于此事,并无过错……”
话音未落,他便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骤然冰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刺得他肌肤生疼。
“并无过错?”皇帝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极度危险的平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他缓缓直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榻上之人,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在爱君看来,为了一个奴才,将自己置于死地,甚至可能连累朕交给你的差事毁于一旦,这便是‘并无过错’?”
皇帝的目光如刀,一寸寸剐过宋瑜微苍白的脸:“还是说,爱君觉得,朕的那句‘未许你死’,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他心头狠狠一颤,欲要辩解,却被皇帝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喉咙。
“宋瑜微,”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给朕听清楚了!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但更是朕允你留着的!朕让你查后宫,是让你动脑子,不是让你去当什么舍生取义的莽夫!一个奴才的命重要,还是皇嗣的安危重要?还是说……在你心里,这些都比不上你那点所谓的‘情谊’和‘良心’?”
这番话字字诛心,他听得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却倔强地抿紧,没有再开口。他知道,再说任何话都可能被视为顶撞或狡辩,他的“理”或许一文不值、无足轻重,但他眼底深处,那份坚持并未完全熄灭,只是被伤痛和帝王的威压暂时压制了下去。
皇帝盯着他这副倔强沉默的模样,下颌线条绷得更紧,眼中寒意几乎凝成实质。然而,当视线扫过他手臂上那刺目的血迹和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时,他的目光似乎顿了顿,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仿佛被什么强行扼住,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冷哼,不再纠缠于此,语气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御医说伤口颇深,伤了筋骨,须得好生将养,月余不得妄动。可疼得厉害?”
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关切的询问,让他猛地一怔。
方才还如寒冬腊月般冰冷的帝王,此刻语气虽硬,问的却是他身体的感受。这巨大的反差让他一时有些无措,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奇异的酸涩。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忍着伤口被牵扯的痛楚,低低地应了一声:“……疼。”
只有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和疲惫,甚至还有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卸下防备后的脆弱。
皇帝听到这个字,动作似乎有瞬间的凝滞,目光再次落到那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臂上,眉头蹙得更紧了些。那声低哑的“疼”,似乎比之前任何辩解或沉默都更让眼前的帝王难以应对。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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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地看着宋瑜微,脸上的表情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晦暗不明。
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仍是冰冷:“既然知道疼,日后就少做这等蠢事!”
话虽如此说,他的目光却未离开宋瑜微的伤处,甚至微微俯身,似想要将伤处看得更仔细些,但最终只是一瞬,又再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几分之前的冷硬:“御医开了止痛的汤药,一会儿让范公盯着你喝了。这一个月,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明月殿,哪里也不准去!账簿和宫里的事,朕另做安排。”
这番话,既是斥责,又是命令,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
他低着头,轻声道:“……是,臣遵旨。”
皇帝盯着他,双眉紧蹙,唇角微动,仿佛又要发作,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宋瑜微一眼,宋瑜微只觉胸口一紧,帝心难测,他从中读出了不满、警告,还有许多无从分辨的东西,乱如麻,深似海。
“你好生歇着。”
丢下这句话,皇帝不再停留,转身拂袖而去。玄色的衣角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微弱的光线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内室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摇曳,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帝王的强大压迫感,还有那丝丝缕缕的药味与血腥气。
他维持着垂首的姿势许久,直到殿门外传来范公和阿青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他才缓缓抬起头,眼中一片茫然和疲惫。身体上的疼痛固然难熬,但心里的混乱和沉重更让他喘不过气。皇帝那句“可疼得厉害?”,以及随后的反应,像是一块投入冰封湖中的石子,撞碎了坚冰,却又带来刺骨的寒意和莫名的悸动,在他心底漾开了圈圈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朕另做安排……” 如何安排?安排什么?
思绪纷乱中,他用完好的手在身上摸索,幸得那枚皇帝赐予的雕龙碧玺还在,他小心地将玉佩解下,置于掌中,那冰凉的触感贴着掌心,烛光下,龙纹依旧细腻,栩栩如生。
他想起皇帝俯身时眼中的笑意,想起那句低沉的“同心同德,勿急于一时”,他居然真的曾经因为那片刻的温情而生出奢望,恍惚间觉得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并非遥不可及,仿佛他们之间,除了君臣的关系之外,还能滋生出些许朦胧的、不该有的情愫。
然而……天堑终归是天堑,对皇帝而言,这后宫之中,谁人不是奴才?谁人的命又值得一顾?
他看着掌心的碧玺,唇边泛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笑意,然后缓缓松开手,任由那玉佩重新滑落至榻上,只留下一点残余的、却痛入骨髓的冰冷。
罢了,他如今这副狼狈之相,再去想护淑妃皇嗣,已成不自量力的笑话。
就在此时,范公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走了进来,浓烈的药味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君侍,该用药了。御膳房还送来了滋补气血的汤品,老奴来伺候您用下吧。”范公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
他默然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几不可闻地哑声应道:“好。”
22. 22、
22、
窗外的天光由熹微转至明亮,又渐渐染上暖橘的暮色,如此循环往复了数日。
他卧于榻上,日月更替,而他的岁月却仿佛凝滞在明月殿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左臂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钝痛,提醒着他那日巷中的惊心动魄,以及随之而来的、比刀伤更让他心绪不宁的帝王之怒。
苦涩的汤药一日三次,从未间断。御膳房送来的滋补汤品也极尽精细,人参、燕窝、鹿茸,流水般送入,皆是宫中上品。范公和阿青、小顺等人更是将他照料得无微不至,嘘寒问暖,衣食汤药,无一处不妥帖。
只他心境如在苦寒之地,极目而去,皆为冰封荒芜。
皇帝那日离去后,再不曾踏足此处,而他也似笼中伤鸟,只知羽翼被缚,处处阻滞,未晓外界春秋。
那夜情景屡屡重现于他梦中,煎熬着他的心性血肉,醒来之际,唯剩深深的自嘲。
他算什么呢?不过是一个被强掳入宫、用以羞辱的男妃,一个恰好有些用处、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棋子。皇帝的关心,或许只是对所有之物的一点爱惜;皇帝的安排,又与他何干?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捏在别人手中,又谈何插手,谈何“同心同德”?
那枚雕龙碧玺佩静静躺在枕边的锦盒里,他甚至没有勇气再去触碰。那温润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那夜纠缠的温度,提醒着他那些不该有的悸动和奢望,如今只显得无比讽刺。
他偶尔也会想起她,不知她与小公主可还安好,是不是已度过生死之劫。可笑的是,竟是自己也沦落到这般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地步,他才终于明了为何昔日那个明媚如春花的少女,为何变成连微笑也化不开哀愁的模样。
这份全然的被动和无力感,比身体的伤痛更甚,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心神。他只能日复一日地躺着,望着窗外那片不变的天空,任由苦涩与茫然在心底蔓延。
日子就在这汤药、静卧与无尽的胡思乱想中,一日日滑过。他手臂的伤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下,渐渐不再那般剧痛难忍,只是依旧使不上力气,厚厚的纱布也尚未拆去。
这日午后,他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闲书,心思却早已飘远。范公在旁低声与阿青交代着什么,殿内一派沉寂。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声,打破了这近乎凝滞的平静。
“方公公来了。”
他闻言一怔,手中的书卷滑落,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抬起头,看向门口,果然见方墨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内侍官服,面容冷肃,只是目光扫过他时,似乎在他缠着纱布的手臂上多停留了一瞬。
“方公公。”他挣扎着想要起身。
“君侍不必多礼,好生躺着。”方墨抬手虚扶了一下,阻止了他的动作,随即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范公在稍远处侍立。
“不知方公公此来……”他心中不免忐忑。
方墨在他榻前的杌凳上坐下,神色平静无波,缓缓道:“君侍的伤势,御医每日都有回禀陛下,陛下甚为挂心。”
这句开场白让他心头微动,却不知如何回应,只得低声道:“劳陛下挂怀,臣惶恐。”
方墨微微颔首,不再绕弯子,直接道明来意:“陛下有旨,三日后,将在清辉阁设家宴,一来为庆贺小公主情况渐稳,二来……也算散一散近些时日宫中的沉闷之气。陛下特意吩咐,请君侍届时务必出席。”
“家宴?我也要去?”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头看向方墨。他如今这副伤病之躯,形容憔悴,如何能参加宫宴?更何况,皇帝前些时日才对他大发雷霆,此刻却又召他参加如此场合,这用意……实在难测。他不由问道:“方公公,陛下此举……臣这身体,怕是……”
“君侍的伤势,陛下自然知晓。”方墨打断了他的疑虑,语气依旧平稳,“陛下说了,君侍不必全程参与,只需露面即可。至于缘由……”方墨顿了顿,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陛下自有考量,君侍只需遵旨便是。”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也堵死了所有追问的可能。宋瑜微看着方墨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心中疑虑更甚。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是想借此安抚他,表示之前的怒气已消?还是想将他重新推到人前,看看各方反应?抑或是……这宴席本身就是另一个局?
他沉默片刻,终是压下心头万千思绪,低声道:“……是,臣遵旨。有劳方公公亲自前来告知。”
方墨站起身,微微颔首:“君侍好生歇息,届时奴会安排妥当。”说罢,便转身离去,留下宋瑜微一人对着满室寂静,心中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再起波澜。
三日之后,清辉阁中。
时值午后,春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映出阁内精心布置的淡雅奢华。今日的家宴,名义上是为庆贺大公主情况渐稳,阁内并未张灯结彩,只在各处摆上了应季的鲜花盆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名贵香料混合的气息。
宋瑜微被安排在一个稍偏的位置落座。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料子是上好的,却无过多纹饰,只袖口与领缘处用银线绣了些疏落的竹叶暗纹。左臂依然用素色绸带固定在胸前,伤处被宽大的衣袖掩盖,但那份不便与苍白的脸色,还是让他在这群环佩叮当、云鬓花颜的妃嫔中显得格格不入。
殿内已是莺声燕语,环肥燕瘦,各宫妃嫔几乎都到了。沈贵妃依旧是那副众星捧月的骄矜模样,一身金红宫装,耀眼夺目;丽妃则显得安静许多,淡紫色的衣裙衬得她有种病态的柔媚,只是偶尔抬眼时,那眼波流转间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冷意;张才人坐在稍远些的位置,眉宇间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傲气,正与身旁的几位低阶嫔妃轻声说笑。
而让他略感意外的是,他竟看到了淑妃的身影。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宫装,未施粉黛,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容仍带着大病初愈的憔悴,却有种洗尽铅华的沉静。她神情平和,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已隔了千山万水,只专注于眼前的茶盏。
他心中正自五味杂陈,阁内倏然一静,只听门外内侍高亢的唱喏声传来:
“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立刻起身,敛声屏气,垂首恭迎。
他也随众站起,却在瞬间头晕目眩,口中甚至泛出了腥苦。
皇帝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金线绣着团龙暗纹,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他步履从容,目光平和地扫过一众垂首恭立的妃嫔,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都平身吧,今日家宴,不必拘礼。”
“谢陛下。”莺莺燕燕的谢恩声响起。
宋瑜微跟着缓缓直起身,只见皇帝的目光在环佩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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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妃嫔之间流转,扫过他时,便如掠过平静湖面的清风,未曾停留分毫,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无,旋即落在了淑妃的身上,唇边甚至逸出一抹极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浅笑。
那一瞬间,宋瑜微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闷又疼。方才所有的忐忑、不安、甚至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末期待,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化为齑粉。皇帝……竟是真的将他视若无物。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屈辱涌上心头,他于那高高在上的至尊,果然不过是个一时兴起的玩物,一个用过便可随手弃之的棋子。
如此,又何必让他顶着伤痛来此赴宴?何不就让他如过去那般,在这后宫偏僻的角落中自生自灭,也好过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的难堪?
他缓缓抬起眼,望向那个已在主位落座的年轻帝王。皇帝正含笑与身旁的沈贵妃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流畅俊美,神态从容,随即又侧首看向淑妃,声音放柔了几分:“淑妃身子可好些了?小公主今日如何?”
淑妃微微欠身,声音轻柔却清晰:“谢陛下关怀,臣妾已无大碍,公主也一切安好。”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这才举杯示意:“今日家宴,诸位爱妃不必拘束。”
丝竹声适时响起,宫娥们轻移莲步,鱼贯而入,奉上精致的佳肴与醇香的美酒。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晏晏,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仿佛之前的风波与暗流从未发生过。
宋瑜微低头,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玉箸和那杯似乎永远不会被碰触的酒。他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观着这场精心编排的、虚假的繁华盛景。他甚至能感受到几道或好奇、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让他如坐针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帝放下玉箸,用锦帕擦了擦嘴角,环视一周,目光在掠过几位特定妃嫔时,似乎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笑容依旧温和地开口道:“今日既是家宴,朕想着,光是饮酒用膳未免有些单调。”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特别是几位份位较高的妃嫔,继续说道:“恰逢宫中教坊新排了一出戏,听闻颇有些警世劝诫之意,倒也应景。朕便让他们过来,给诸位爱妃解解闷,也给这清辉阁添些热闹,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沈贵妃立刻娇笑着应和:“陛下圣明,臣妾等正觉得有些闷呢,有新戏看自然是好的。”其余妃嫔也纷纷附和,称颂陛下体恤。
宋瑜微心中那份不安却在此时达到了顶点。新排的戏?警世劝诫?在这种时候,这场合?他不由自主地抬眼望向皇帝,只见年轻的天子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笑容温和依旧,眼底深处却似有寒芒一闪而过。他正端起面前的茶盏,悠然品茗,仿佛对接下来的演出充满了期待,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皇帝话音刚落,便有内侍上前,迅速在阁内一侧的空地上布置起一个简易却不失精致的戏台,挂上了幕布,摆好了桌椅道具。不多时,几位穿着戏服、勾画着脸谱的伶人便低眉顺眼地候在了台侧,屏息等待着开场的指令。
阁内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轻微的呼吸声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清脆的锣鼓声轻轻敲响了第一声,犹如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打破了席间的低语与伪装的平和。所有人的目光,无论真心还是假意,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方小小的戏台之上。
23. 23、
23、
他本是此间一抹异色,独坐喧嚣之外,似与这场盛宴格格不入。皇帝自落座起,目光未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份刻意的疏离,宛如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他本已纷乱的心绪,针针见血。他低垂着头,半阖双目,将自己隔绝于丝竹喧哗之外,唯愿这场名为“家宴”的煎熬早些了结,免他再受煎心之苦。
锣鼓轻叩,丝弦咿呀,声声入耳,却不过是些与他无关的聒噪。他听得断续,意兴阑珊,只觉吵闹不堪。偏偏手臂上旧伤又隐隐作痛,似在嘲笑他此刻的卑微。他微调整坐姿,欲稍缓不适,然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唱腔如利刃破空,猝不及防地刺入耳畔:“苦啊——!错将鸩酒当甘露,一片痴心喂豺狼!我本向阳,奈何风霜?!青天在上,何处诉冤?!恨只恨,此心错付,此身飘零……”
他霍然抬眼,心弦猛颤,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淑妃。却见她血色尽褪,面白如纸,身形骤然绷紧,背脊挺得笔直,宛若一尊失魂的玉像,僵立于座中。她的手本能地抬起,紧紧攥着一方素色绢帕,抵在胸口,似那处正承受千钧之压,帕子在她指间微微颤抖,泄露了几分掩不住的慌乱。
沈贵妃依旧端坐,仪态从容如常,眉目间却隐隐透出一丝戒备,似在暗自掂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丽妃则微微侧身,似有些不适,低垂眼帘,斜倚椅背,鬓边一缕发丝轻垂,衬得她娇弱无力,宛若风中残花,惹人怜惜。至于更下位的王美人与张才人,面上惊惶毕露,二人下意识地靠拢,肩头几欲相触,目光躲闪,恰似受惊的雀鸟,惶惶然不知所措。
皇帝端坐高位,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似冷似嘲,目若寒星,清亮却疏离,似对席间暗流一无所察,又似尽收眼底,令人无从揣度其心。
戏台上,此刻正上演一幕悲喜交错的活剧。中央灯火煌煌,几个衣饰华丽的角色水袖翻飞,描眉画眼,唱腔轻快,尽显胜者之姿,眉梢眼角皆是得意,仿若世事尽在掌握。而在舞台一隅,昏暗的光影中,先前那唱出哀词的戏角孤零零匍匐于地,水袖掩面,身形瑟缩,宛如风中残烛,只余一抹哀婉无助的剪影,与那边的欢歌笑语形成刺目对比。她的唱腔犹在耳畔回荡,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似将席间众人未敢宣之于口的心事,尽数剖白于这光天化日之下。
他垂眸,指尖不自觉地攥紧衣袖。戏台上的悲欢,恰似这宫墙之内的人世,胜者高歌,败者喑哑。他心头百味杂陈,旧伤隐痛未消,耳边悲腔未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皇帝那张清俊无暇的面容。帝王的目光依旧未曾落在他身上,仿佛他不过是一抹可有可无的影子,微不足道,随时可被抹去。
目光自皇帝清冷的侧颜收回,复又投向戏台,他只见台上灯火依旧煌煌,几个胜者正水袖翻飞,得意洋洋,你一言我一语,唱腔高亢,字字刺耳。他们的唱词如刀,毫不掩饰地剖白那桩阴毒的算计——如何以姐妹情谊为掩,暗购番红花,买通郎中,精心炮制“孕期补品”,又如何哄骗那无知的小侍女,教她将诸般药料混作一处,尽数奉上。那女子,曾经得宠,腹中孕育龙嗣,却因这一剂“补品”,血崩早产,龙嗣不保,恩宠尽失,如今只余一缕残魂,苟活于冷宫深处。
台上之人唱得眉飞色舞,嗓音清亮,似在炫耀一场胜仗:“……番红花暗藏玄机,姐妹情深真可依!小婢无知心更赤,尽付补品为一剂!哈哈!早产血崩龙嗣陨,恩宠冷宫两相弃!”他们水袖轻扬,步履轻快,彼此对视间,眉梢眼角尽是狰狞的快意。台下众人屏息,空气似凝成冰,唯有那戏角仍匍匐于暗角,水袖掩面,肩头微颤,似在低泣,却无人理会。
他听得顿时周身冰冷,掌心已全是汗水,一时心头翻涌,似有尖锥刺入。戏台上的唱词,句句如针,刺得他心绪难平。他偷眼觑向淑妃,她依旧僵坐,面白如雪。
席间暗流汹涌,偏生无人敢言。
蓦地,一声冷笑自高位传来,清冽如玉石相击,却寒意刺骨。
皇帝唇角微勾,笑意未达眼底,那双清亮的眸子扫过戏台,复又掠过席间众人,似漫不经心,却叫人脊背生寒。他轻叩桌案的手指一顿,缓缓开口,声如寒泉:“好一出姐妹情深,倒是唱得精彩。”语气轻缓,似是赞许,偏生那笑意如刀,教人无从揣度其意。
戏台上,几个胜者的唱腔骤然一滞,水袖悬于半空,似被这突如其来的冷笑刺穿了得意的神气。他们面面相觑,眉间的张扬敛去几分,似察觉到一丝不妙。台下众人更是噤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迫,令人窒息。
皇帝目光缓缓扫过众妃嫔,寒星般的眸光最终落于沈贵妃身上,声平如镜,却暗藏锋芒:“爱妃位列六宫之首,执掌凤印,可知近日宫闱风波频起?”他顿了顿,唇角微勾,笑意清浅,偏生教人心底发寒,“朕闻,后宫之中,有人勾连太医院,暗施毒计,欲令淑妃流产,致其早产,公主体弱,至今缠绵病榻。爱妃掌管后宫,可知此事?”
沈贵妃闻言,玉容微僵,旋即敛去刹那的慌乱,起身盈盈下拜,声如清泉,字字从容:“陛下明鉴,臣妾掌管后宫,夙夜兢兢,焉敢疏忽?此事臣妾从未耳闻,更无勾结太医院之举。宫中流言蜚语,皆是小人挑拨,欲乱陛下圣心,臣妾冤枉,伏乞陛下彻查!”
她语调恳切,眉目低垂,鬓边珠翠轻颤,似不堪重负,姿态端的是无辜可怜。丽妃闻言,似不胜娇弱,掩唇轻咳,目光低垂,似欲避开这骤起的风波。王美人与张才人更是屏息低头,肩头缩起,似乎恨不得遁地而去。
皇帝闻言,薄唇微抿,目中寒光一闪,语气依旧轻缓,却字字如冰:“爱妃不必急着抵赖。半月以来,朕已命人彻查此事,药渣、书信、证词,皆在朕手。若需对质,自有人证物证齐备,爱妃以为如何?”
沈贵妃身形一颤,跪伏在地,额间渗出细汗,唇瓣轻启,似欲再辩,然对上皇帝那双清亮如寒潭的眸子,终究语塞,只得低声道:“臣妾……臣妾知罪,愿陛下明断。”她叩首在地,珠翠碰撞,发出细微的清响,衬得殿内愈发寂静。
皇帝凝视她,目光如冰,似要将她心底的隐秘尽数剖白。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一扣,复又绽出一笑,笑意清浅,却寒意刺骨:“半月之前,京师暗巷竟生行刺之事,当日方墨亲在场中,内情如何,朕已查得端倪——爱妃身居深宫,于外间之事自是不甚了然,朕亦不怪。然宫闱之内,风波频起,爱妃若仍推说一无所知,这贵妃之位,岂非白担了?”
莫说直面君王斥责的沈贵妃,便是宋瑜微闻言,也不由心头剧震,气息几滞,唯得将头垂得更低,睫羽轻颤,唯恐泄露半分异样。原来,皇帝这半月来,在他与世隔绝中苟活之时,帝王早已不动声色,将宫内外诸事查得水落石出,桩桩件件,皆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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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皇帝倚重于他,许他僭权,容他犯上,令他甘愿冒死行事,彼时他以为,纵粉身碎骨,亦是为君分忧,无怨无悔。然真相如刀,狠狠剖开他的痴念——所谓倚重,不过是皇帝不愿与对手正面交锋,暂借他这枚微末棋子,打草惊蛇,实则引蛇出洞。
他垂眸,青砖上映出他模糊的倒影,瑟缩而卑微。唇边不由掠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可笑他曾信誓旦旦,纵然玉石俱焚亦无悔,怎料事到临头,自己不过一枚局中弃子,微不足道,弃之何惜?
殿内寂静如死,众人皆噤若寒蝉。沈贵妃匍匐在地,肩头微颤,珠翠低垂,昔日雍容尽褪,唯余一抹狼狈。众妃嫔哪还敢端坐,纷纷自座中滑下,跪倒于沈贵妃身后,钗环轻响,衬得气氛愈发森冷。
皇帝的目光自沈贵妃身上移开,似有意缓和语气,声如清泉,带着一丝倦意:“朕知爱妃非主谋。多年情谊,爱妃或因顾念旧恩,未曾阻拦,朕不欲苛责。”他顿了顿,眸光复又锐利如刀,缓缓扫过席间众人,语若寒冰:“然此事非同小可,事涉龙嗣,朕必得彻查。爱妃既掌凤印,便说与朕听,此事究竟何人所为?”
沈贵妃闻言,身子一僵,额间汗珠滑落,滴于青砖之上,溅出细微水花。她唇瓣微动,似欲开口,然对上皇帝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终究无言以对,只得垂首,叩地低声道:“臣妾……臣妾惶恐,愿陛下明察。”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带着一丝颤抖,似在风中摇曳的残烛,随时熄灭。
皇帝闻言,薄唇微勾,绽出一哂,笑意清冷,寒彻骨髓:“明察?好,朕便明察。”他声调轻缓,似闲话家常,偏生字字如刀,斩断众人侥幸。随即,他目光一转,落于丽妃身上,语带嘲弄:“丽妃侍朕多年,奈何心术不正,合谋害嗣,丽妃之位,今日起革去,降为美人,幽禁钟粹宫,待朕查清余党,再作定夺。”
丽妃闻言,娇容失色,身形一晃,几欲瘫倒,然对上皇帝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终究不敢辩驳,只得叩首低泣:“臣妾……臣妾知罪。”她的声音颤抖,珠泪滑落,鬓边金钗轻晃,映出几分凄然。
皇帝目光未停,复又扫向王美人与张才人,声如冷铁:“王氏、张氏,位卑而心毒,合谋构陷,罪不容赦。即日起,废为庶人,打入冷宫,永不得出。”二人闻言,面如死灰,肩头相靠,瑟瑟发抖,欲辩无词,只得伏地叩首,泪水沾湿青砖,唯有低低的呜咽,断续可闻。
殿内众人屏息,空气似凝成冰。他拜伏于地,双拳紧握至指节泛白,心潮翻涌。皇帝行事果断,谋略深远,半月之间,宫内外诸事尽在掌握,雷霆手段之下,无人敢有异词,早知皇帝有明君之相,现时一见,算得管中窥豹,他心中折服。而另一边,他心头却愈发酸楚——帝王之心,深如渊海,喜怒难测,他曾轻信那“同心同德”之言,妄想君臣同心,乃至心生交心之念,如今看来,尽是痴梦一场。帝王何曾真心待他?思及此,胸中百味杂陈,似有寒风透骨而入,教他遍体生寒。
戏台上的灯火依旧煌煌,似在嘲笑这宫墙之内,无人能逃命运的罗网。皇帝的目光复又落回沈贵妃身上,语气平淡,似不经意:“朕耽于政务,后宫内帏,还需爱妃多多用心。凤印暂留,望爱妃好自为之。”言罢,他起身,衣袍轻扬,径自拂袖而去,留下一殿寂静,唯有叩案之声,犹在众人耳畔回荡,宛如丧钟,低鸣不绝。
24. 24、
24、
归来之后,他只觉失魂落魄,疲入骨髓,甚至懒发一言。
范公察其神色,知家宴之事非同小可,默不问询,唯遣阿青等人小心侍奉。他虽无心饮食,然不忍拂众人意,强颜欢笑,佯装无恙。
待得夜色深沉时,他颓坐榻前,回想白日时皇帝的雷霆手段、贵妃的狼狈失态,这一幕幕交织成网,与那后宫高墙一道,困他于这方寸之地。
原是妄想君心可期,如今却如刀剜心,尽显痴愚。他苦笑,欲起身添灯,忽闻院外脚步轻响,伴内侍拔尖的嗓音,刺破夜寂:“圣上驾到——”
他一怔,手指猛颤,险些打翻油灯。心跳如擂,忙自榻边滑下,迎向殿门。皇帝踏入,玄色常服衬得身姿清贵,眉目间笑意浅浅,少了白日森冷,多了几分闲适,似心情甚佳。方墨随侍在后,捧鎏金香炉,檀香袅袅,弥漫殿内,愈显帝王气度。
只匆匆一瞥,胸口便如遭紧缚,他连忙低头,待要叩首,却听皇帝轻笑道:“免礼——方墨,朕今夜留宿明月殿,你们在外守着便可。”
他心头猛然一震,气息几滞,暗中一咬牙,跪地低声道:“臣侍惶恐,陛下深夜驾临,臣侍……”话未竟,皇帝已缓步近前,修长身影遮去灯焰,投下阴影。他俯身,微凉指尖轻挑下颏,迫他抬头。那双星眸近在咫尺,笑意温柔:“为何惶恐?朕虽半个月未曾来见你,实属事务缠身,并非刻意冷落……你莫不是心怀怨怼?”他语调低缓,带着一丝戏谑,指尖滑至宋瑜微唇角,轻轻摩挲,似有意撩拨。
宋瑜微身形微僵,垂眸不敢直视,喉间干涩:“陛下……臣侍不敢。”他声如蚊呐,心绪翻涌,欲逃无路,帝王气息逼近,檀香缠绕,教他惶然无措。
皇帝轻笑,松开手,斜倚榻边,目光流连于他苍白面容,语气轻松而带些得意:“今日之事你也看到,朕并无虚言。伤你之人,朕也顺藤摸瓜查到了端倪,只是寻思着不动则已,动则必要一举拿下,擒贼擒王,如今时机未到,还需再等待……如今淑妃和小公主病体大愈,朕心甚慰。闻你伤势亦好七八成,朕思此乃双喜,合该庆贺一番。”他顿了顿,笑意加深,俯身更近,声低而暧昧:“今夜,朕欲与你共赏月色,尽欢片刻,如何?”
宋瑜微闻言,心如刀绞,五味杂陈。帝王邀功之态,似真情流露,然那“同心同德”之诺已成噬心鸩酒,教他遍体生寒。那对母女转危为安,实是喜讯,偏偏帝王亲昵之举,更显君心无常。他曾痴望交心,如今却只余伤透之心,酸楚翻涌,喉间梗塞,欲言又止。
皇帝凝视他,目光自他苍白面容滑至微颤的睫羽,见他垂首不语,唇角笑意微敛,似有几分不耐。他忽地探手,扣住宋瑜微腕间,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猛地将他拉近,气息逼人:“爱君,朕与你共庆佳事,为何不答?”他语带急切,星眸中燃起暗火,俯身欲吻,檀香气息缠绕,带着熟稔的亲昵,似要重温旧日缠绵。
他心中一惊,帝王迫近的身影如山压顶,胸中悲愤与屈辱交织,烈焰焚心,忆及初次承恩,羞辱满心却无力抗拒,只得隐忍承受;如今……如今自己得了那句“同心同德”,又曾有天子一诺“绝不强求”,却也比任何时候更痛悟何谓君心无常,他何敢再信?心既伤透,怎堪再受戏弄?刹那间,他目光一凝,牙关紧咬,猛地扭身,借皇帝拉拽之力,狠狠撞向身侧木案。
“嘶——”剧痛自左臂炸开,尚未痊愈的伤口因猛烈撞击,纱布瞬时渗血,殷红刺目,洇湿衣袖。他痛得闷哼,脸色煞白,冷汗如雨,然眼底燃着决然,似以血肉之痛,断绝帝王轻薄之意。
皇帝骤然一僵,整个人竟是呆立当场。那双星眸瞪得微圆,似不敢信眼前之景,修长手指悬于半空,忘了收回。片刻,他回神,俊颜霎时阴沉,怒火自眸底喷薄,声如寒冰:“宋瑜微,你好大的胆子!”他一步上前,扣住宋瑜微肩头,力道之重,几欲捏碎,“朕着意提前发难,皆是为你与小公主讨公道,你竟敢如此违抗朕?”
听着皇帝语气中的怒意如刀,见他不可置信的神情,他竟是只觉荒谬,扶案缓缓拜倒在天子脚下,他咬牙忍痛,血迹自纱布滴落,刺目如残红,垂首低声道:“臣侍伤势未愈,恐污陛下龙颜,望陛下恕罪。”声音沙哑,字字如从胸膛挤出,带着倔强与决绝,似要以这血淋淋的代价,守住最后尊严。
皇帝闻言,眼中怒火更盛,胸膛起伏,似被这倔强之言激得几欲失控。他紧扣宋瑜微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星眸中寒光如刃,简直要将眼前之人剖开:“好一个‘恕罪’!宋瑜微,朕待你不薄,你所欲之事,朕无不首肯,你却以自残相拒,是嫌朕的恩宠不堪,还是以为朕当真离不得你?”他语速渐疾,声如裂帛,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然那之中,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似被伤及了某种深藏的情愫。
他猛地松手,退后半步,负手而立,俊颜冷若冰霜,目光却死死锁住宋瑜微,似要从那苍白面容中寻出一丝动摇。半晌,皇帝声音陡然压低,带着危险的平静,似暴风雨前的死寂,“你宁肯自毁,也不愿承朕恩泽,究竟为何?”他一步逼近,直视宋瑜微,气息几近相触,星眸中怒意未褪,却多了几分复杂难辨的暗涌,“难道是,在你心中,朕竟是半点也不值得你托付?”
帝王之问字字戮心,有断肠之功,他唯有紧咬牙关,垂首无言,心如刀绞又该与谁诉?偏偏皇帝此刻的质问,竟似带着一份真意,教他心头微颤,酸楚更甚。皇帝立于他前,星眸寒光如刃,似要将他剖开。忽地,皇帝俯身,扣住他下颏,力道凌厉,迫他抬头:“宋瑜微,你以为如此便能逼退朕?”
见他仍是不语,皇帝倏然冷笑一声,语气如刺:“莫非你仍心系淑妃,念及旧情,故宁毁自身,也不愿从朕?”他语毕,目光死锁宋瑜微,似要将他连皮带骨拆解。”
“陛下……”他闻言,心头狂震,冷汗不禁浸透衣衫,剧痛噬骨,低声道:“臣侍……并无二心……还望陛下明察……”
皇帝闻言,俊颜更沉,目光扫过他臂间染血的纱布,双拳紧攥,片刻后,冷笑一声,声如裂冰:“好!好!你也要朕明察!”他转身,衣袍猛扬,似欲拂袖而去,然方至门前,忽又顿足,回首凝视宋瑜微,眸中怒焰犹存,却似又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暗流:“宋瑜微,你好自为之。朕的耐心,终有尽时。”
言罢,玄色身影没入夜色,殿门砰然合上,徒留一室寂静与刺鼻血腥。宋瑜微颓然倚案,剧痛与酸楚交织,仿佛要将他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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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前一片昏暗,心如冰封,身形晃了两晃,险些扑倒在地。
忽闻殿外脚步急响,范公与阿青推门而入,见血迹满地,惊呼失声。范公忙扶他至榻,颤声唤阿青取布止血。宋瑜微咬牙,意识迷蒙,脑海中人马纷至沓来,有她在后园折梅相赠,不待他诚心道声悔,那笑颜便转眼化作云烟,只剩堪比隆冬腊月的冷笑,皇帝凤目微眯,睨着他,几要将他生剐。
包扎方毕,殿外复有脚步,内侍低声道:“周太医奉旨来诊。”他一抬眸,就见周济携药箱入殿,躬身道:“陛下命臣速为君侍疗伤,勿使伤势恶化。”他语气谨慎,神情恭敬,宋瑜微垂眸,喉间酸楚,帝王既拂袖而去,又何必专程遣御医前来?君心莫测,又能奈何?他唯有低声道:“有劳。”
一夜无眠,痛楚钻心,他在榻上枯坐至天明。
翌日晨光初透,阿青上前禀告,道是皇帝的身边人方墨求见,他强打精神,匆匆换好衣裳,出来相迎。
方墨的目光先落到他臂上伤口处,眉头微蹙,流露出一丝关怀:“君侍的伤……”
“周太医已重新看过,并无大碍,只是看着骇人。”他微微笑了笑,“不知方公公有何要事?”
方墨请他让众人退下,两人旋即到内堂各自坐下,这才轻叹一声开口:“陛下昨夜在御书房看了一夜折子,上朝之前又吩咐奴天亮后到明月殿探望君侍,奴不敢有违,只能从命,不知是否打扰了君侍歇息?”
他摇头,不知为何,面对方墨这位几次三番好言相劝的内侍,明知他是皇帝亲信,仍是不由自主地道出了些许的心声:“方公公不必多虑,臣夙夜未曾合眼。昨夜臣胆大妄为,惹得龙颜大怒,今朝本已是做好了迁往冷宫的准备了——”
本是有意轻松,熟料方墨闻言,眉间沟壑如刻,凝着他沉声发问:“君侍曾言,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而无所怨,不知此话可还算数?”
他一怔,随即垂眸苦笑:“自是算数。”
“那缘何……”
“方公公,”他打断了方墨,心中千头万绪,个个是结,唇角却不禁泛起一丝自嘲,“肝脑涂地……本是臣子之忠义,臣尽忠而死,死而无憾。臣错行一步,误入宫墙,亦误他人,既不擅媚上,也无龙嗣之能,臣……”
他骤然收声,那痴心妄想的话如何能说得?
方墨听罢,缓缓点头,良久才道:“陛下原是不欲速责贵妃娘娘,惊动慈宁宫。你我当日所查的天元盛堂,盘根错节,可一路攀连至贵妃娘娘的外家,牵连甚广。陛下为君侍之伤震怒,宁冒慈宁之忌,提前发难,家宴之事,君侍当已见端倪——奴侍候陛下多年,深知陛下艰难,君侍既有心为陛下尽忠,却又将陛下拒之千里之外,虽怀苦衷,却难免是南辕北辙了。”
这番话可谓是方墨的肺腑之言,他只听得心乱如麻,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皇帝深若寒潭的星眸,沉思许久,他抬眸凝向方墨:“方公公言重了,臣如今不过一介无足轻重的男妃,这后宫之中,生死皆如蝼蚁的奴才车载斗量,臣不过忝列其中。君心如月,非臣欲拒,而是光华本就在千里之外,臣不过谨遵圣意,好自为之。”
言罢垂首,方墨目光如炬,他却不欲让对方窥出他眸中微漾的波澜。
25. 25、
25、
十数日光阴又匆匆而过,他在明月殿的日子一如往常,宛若死水一潭。宋瑜微的伤势在静心调养与汤药滋补下,已然大有好转,只是那些曾被兵刃划破的皮肉,即便痊愈,也终究留下了狰狞丑陋的疤痕,恰似蜿蜒的赤虫盘踞在曾经光洁的肌肤上。他自幼虽算不得如何养尊处优,却也着实未曾受过这般磋磨筋骨的苦楚。每每更衣时望到伤处,心中竟有一份荒唐莫名的满足。
这般骇人丑态,当是不会再有“以色侍人”的猜忌了吧?那一夜原也是自己万念俱灰,冲动忘形,若真让皇帝见到这身狼藉的血肉,莫说“月下共眠”,不治自己个“御前失仪”已是圣恩浩荡。
他心中并无死意,却也了无生机,蹉跎而过,每日里与范公闲话,听老内侍说起宫廷旧闻,内闱琐事,也是饶有趣味。
方墨那日的话语辗转于心间,他并不曾忘,可他又被困于此处,又能做得什么呢?
深宫二十年。
唯有真正身处其间,日复一日地消磨,才知这寥寥数字背后,究竟承载了多少终其一生都不得言说、无处排遣的悲痛苦楚与绝望。
这日午后,那潭死水终于被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漾起了些微涟漪——阿青捧着一封描金绘彩的请柬,步履轻悄地走进了内殿,垂首低声道:“君侍,是淑妃娘娘宫里差人送来的。说是小公主不日满月,娘娘将在御花园设宴庆贺,特意邀请君侍您届时赴宴。”
宋瑜微的目光从窗外那一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挪回,落在那封精致的请柬上。鎏金的封套在午后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着淡淡的华光,一如淑妃其人,总是带着几分不张扬的温婉与贵气。
“淑妃娘娘的请柬?”他轻声重复了一句,并未立刻伸手去接。
阿青将请柬恭敬地呈上前,又道:“送柬来的宫人说,淑妃娘娘特意嘱咐,务必请君侍赏光。”
他的目光在那精致的帖子上停留了片刻,终是伸出略显苍白的手,将它拈了起来。指尖触及那微凉的纸张,心头却无端地泛起一丝燥热。
她温婉有度,言谈举止无不敛着三分,何时曾对他用过“务必”二字?即便今夕早已物是人非,她贵为皇嗣之母,而他则低贱若尘泥,她也断不会持宠而骄。那次御花园偶遇,她避让在前,救他于贵妃欺辱在后,如此性情,泰山难移,怎会轻易改变?
这是谁的主意,并不难猜。
然而原因,他却揣摩不透。
为何?何必?
他曾自以为已将那份不该有的痴妄彻底断绝,可此刻,心海深处某个角落,竟因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复又泛起了针刺般的隐痛。非是期盼,亦非欣悦,而是一种被反复拨弄之后,近乎死灰般的疲惫与警醒。
是试探吗?
又能试探什么?试探他是否对旧情依然耿耿于怀?思及此,他唇角不由逸出一声轻哂,那笑意未及眼底,干涩的眼眶倒不觉微微湿热起来,胸中竟又为那桩本该早已释然的冷遇,而陡然揪紧。
“君侍?”范公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闭了闭眼,平复了情绪,低声道:“小公主要办满月宴,淑妃娘娘送来了请柬。范公,我该不该去?”
范公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药碗搁到案上,目光扫过那精致的请柬,沉吟着劝道:“君侍,娘娘之邀,断无可能瞒着陛下。如今请柬都送来了,是谁之意,可想而知。君侍自重,不欲攀附,却也不必自个儿往那窄路上去。”
他垂眸不语,范公所言的道理,他何尝不知?他心头也自是牵挂那对母女,可是……
“老奴知道君侍心里头苦,”范公见他神情稍动,便又道,“老奴也知道奴才卑贱,不敢跟贵人相提并论,可便是金枝玉叶的小公主,就不苦了么?好好的小孩儿,差点儿就滑过了奈何桥,现在幸得未夭,君侍权当为那小肉儿祈个福,不就好了么?”
他听得心中一动,默然片刻,起身向范公施礼:“多谢范公提点。还有劳范公找找这明月殿中还有何物可作贺礼。”
范公笑道:“君侍将药喝了,老奴便去。”
他不禁莞尔,轻笑应道:“范公还怕我耍赖不成?”
范公不语,只是眯了眼看他,他唯有含笑摇头,当即从命。
将那碗苦涩的汤药饮尽后,范公收拾了碗盏,躬身退下,独剩他一人在殿中缓缓踱步。虽是决心已下,思潮依旧汹涌起伏,心头空空落落,找不到一处可供停歇的港湾。
两日后,小公主的满月宴如期而至。
范公为他选了一件月白色的锦袍,袍身并无繁复纹饰,既不显得招摇,亦不至于太过寒酸。左臂的伤口虽已不再剧痛,但依旧不便大幅活动,和上次家宴一般,仍用宽大的衣袖,将其掩盖了大半。饶是如此,他毫无血色的脸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意,仍昭示着他大病初愈的孱弱。
时值仲春,池冰早融作粼粼春涨,漪澜亭畔新柳已垂绿丝绦,鹅黄嫩蕊在风里轻颤。园中西府海棠才着初苞,唯有墙角几株迟梅犹存残萼,粉白花瓣沾着雨痕,倒是阶前绿茸星星点点,青碧色漫过石缝,正应了 "草色遥看近却无" 的景致。宫人们早已将亭子内外精心布置了一番,彩绸轻系,虽是白日,亦悬挂着不少吉祥如意的宫灯点缀。亭外临水的草坪上设了数席铺着锦绣桌帷的矮桌,配以软垫蒲团,四周亦搭起了几顶绣着吉祥图案的彩缎凉棚,以避尚有些许凛冽的风,也交织出一种既雅致又不失喜庆的氛围。
他乘着小轿抵达时,园中已是衣香鬓影,语笑嫣然。各宫妃嫔们三五成群,或安坐于亭内,或在树下低语,身上皆穿着色彩明丽却不失端庄的春衫。他由范公和阿青搀扶着下了轿,目光快速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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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场中,并未寻到那抹预料中的明黄身影。
自也有无数目光朝他身上招呼,或明或暗,他全视若无睹,只在内侍的指引下寻到了角落处的座位,安坐如仪。
宴席开始,丝竹悦耳,歌舞轻扬。淑妃抱着襁褓中的小公主,在漪澜亭内接受众人的贺喜与祝福。她今日气色甚佳,穿着一身湖水蓝的宫装,外罩一件绣着喜鹊登梅纹样的银鼠皮比甲以御春寒,笑语盈盈,眉宇间既有母性的光辉,亦不失主理宴席的端庄得体。小公主似乎也颇为乖巧,偶尔睁开眼,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转动,引来一片赞叹。
他远远望着,心中五味杂陈,却也不禁为她深感欣慰:她少年时父遭诬陷,家逢巨变,若非他一意孤行说动父亲,让她以“已嫁妇”之名遁入宋府,她也难逃一劫;她于世间已无血亲,曾经满心盼着能有至亲骨肉,如今终是得偿所愿。
范公所言极是,他来此只为遥祝那小小人儿,来日顺遂平安,这皇宫中的明争暗斗,不再波及那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
然筵席过半,那本该出现的九五之尊却并未到来。
他越发如坐针毡,心怀忐忑,不知这是其中又有何内情——察觉自己所思,他不禁苦笑,果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正自思绪纷乱,却不想周围倏然一阵嘈杂,他猛抬头,才发现淑妃竟抱着小公主,在几名宫人的簇拥下,缓缓向他走来。
他一惊而起,正要行礼,淑妃却先开口,声如往昔:“君侍,方才还说小公主久病方愈,恐是怕生,不愿见人,谁知瞧见了你,却是展了眉眼笑,想来,她是记得你的。”
她语声轻柔,温婉中却带了几分郑重,那双素来淡然的眼睛此刻凝着不知所措的他,似有千言万语,终归为一句轻叹:“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说完,她朝他微一颔首,便将怀中襁褓轻轻向前一递,低声道:“等小公主大了,知晓是非了,当会亲口向你道声谢。”
他胸口悸动,缓缓伸手,将婴儿抱过,孩子睁着一双圆圆的黑眼,粉红的小嘴儿弯着,果然像是在朝他微笑。他深吸口气,暗暗取出藏于衣中的那枚碧玺雕龙佩,悄悄从下方塞入襁褓之中,稳了稳心神,慢慢地将小公主还给淑妃,轻声道:“臣别无所求,惟愿小公主和娘娘余生无恙。”
淑妃重将小公主抱入怀中,目光转向周围尚带寒意的春景,似随口说道:“陛下近日政务繁忙,未能抽身前来,实在可惜……”
她顿了顿,似又想起什么,低头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小人儿,语气温柔中藏了几分意味深长:
“春日虽寒,终究还是要开花的。君侍,你为小公主讨来这一场生机,也当,好好保重自己。”
说罢,她未再多言,只抬手理了理小公主额前绒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那柔软的襁褓,缓缓转身而去。
26. 26、
26、
自御花园归来,宴席上的喧嚣与暖意褪尽,明月殿的清寒一如既往地包裹了他。
殿内宫人察言观色,见他眉宇间倦色深重,皆不敢轻易打扰,他独自躺在榻上,双目紧闭,眼前却挥之不去小婴儿稚嫩的笑脸,耳中犹能听见临别时淑妃那句意有所指的叮咛。那片刻的温情与善意,如同早春稀薄的暖阳,短暂地驱散了些许盘踞心头的寒意,却终究无法融化那积压已久的冰层。
送出玉佩的那一瞬,像是卸下了千斤重负,又像是亲手剜去了一块腐肉,此物既受赠于陛下,如今还予陛下骨肉,亦算是物归其主,了却一桩牵挂。
想起她,他唇角不禁掠过一丝笑意。
已为人母的她,温婉之外,似更添层坚定,他相信在经过前番大劫之后,她定会将小公主护得万般周全,这么多年来,风霜刀剑,她柔弱似无根之草,却从未真正倒下。
“晚儿,何必言谢?”他对空喃喃,“欠你的,总是要一一还清的。”
兴许他如今的痛楚,也不过命中注定的一场还债,他现在的处境,何尝又不是她当年的境遇?
荒唐,却又真实。
他带着自嘲的浅笑,不觉睡去。
不过一场大梦,梦里再多煎熬,只待梦醒,便可永宁。
那一觉,他睡得格外沉,像是要将连日来的惊惧、伤痛与百般纠结都沉入无边的黑暗里。待他醒转,窗外的天光已然大亮。
日子仿佛真的又跌回了那口无波的古井。此后一连两日,宫中风平浪静,再无波澜。明月殿依旧是那个与世隔绝的角落,汤药按时送来,饮食也极尽精细,范公与阿青等人依旧侍奉得小心翼翼,似乎一切全无变化。
只他心境稍有了不同,不再如前些时候死气沉沉,时常在暖阳下翻阅书卷,偶尔提笔写一写文字,可惜无论阿青还是小顺,以及其他年轻内侍,无一人对诗书习字提得起兴致,这让他无奈之余,更加想念起小安子来。范公知他心意,特意打听回来与他说起,小安子依然在内学堂,经了那事之后,似也开始承些各监的小事,前途可期。
他总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想到皇帝虽然盛怒,却没有因他之事迁怒于一个小小内侍,五味杂陈中,到底是在心里谢了恩。
如是到了第三日午后,他正自准备小憩,不想殿外倏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紧接着,方墨沉稳的声音响起:“君侍,陛下有旨,请君侍即刻前往御书房觐见。”
他的心猛然一跳后,几近停滞,缓缓地屏气呼出,闭目再睁眼,淡声应道:“臣……遵旨。”
简单收拾了一番,他由范公陪着,乘软轿前往养心殿。一路行来,宫道寂寂,唯有轿夫轻缓的脚步声与春日渐暖的风拂过檐角的轻响。他心中反复思量,却依旧猜不透皇帝此番召见的用意。
为何竟是容不得他自生自灭?
踏入御书房,一如既往的肃穆沉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混着书卷的墨香。
皇帝此刻正端坐于御案之后,身着一袭石青色的常服,并未佩戴冠冕,墨发以玉簪简单束起,正垂眸批阅着手中的奏折。他神情专注,眉宇间带着几分处理政务时特有的沉凝与威严,不似那夜在明月殿时的闲适,更无半分轻佻之意。
他在殿中依礼跪下叩首:“臣宋瑜微,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良久,才听见御案后传来一个清冷平静的嗓音:“平身吧。”
“谢陛下。”他缓缓起身,垂首侍立在一旁,只望这场煎熬早些结束。
他重伤后身体仍是虚弱,只站得半盏茶的时间,冷汗便已从后背、额角渗出,但他仍不敢稍动,默默地由着汗珠在身上静静地爬动。
又等了片刻,皇帝才开口,目光却仍不在他身上:“你父今日上了一道奏疏,倒是有些意思,你要不要读一读?”
他闻言,顿时心跳如鼓,眼前甚至有一瞬的恍惚,他暗中攥拳,喉结微动,低声道:“臣侍为后宫中人,此举不合礼制。”
皇帝一声轻笑:“礼制?”言罢从御案前离开,到他跟前,把那折子往他面前一递,道:“朕准你读。”
他伸出微颤的双手,接过那奏疏,极慢地将其展开,打眼看到父亲那熟悉的字迹,眼眶便不由发热,忙定一定神,清了清嗓子,照着上面所书读了起来:“……去岁秋,臣于沧州境内数县巡查农事,见昔日蝗害频发之地,百姓仍有忧色。忽忆及犬子瑜微羁留府中时,曾戏绘《平蝗策要》一卷,内有点验蝗卵之法、掘藏曝之之术,并附‘群鸭为阵,可清蝻患于未然’之奇想。臣姑且一试,命各县于秋冬深犁蝗卵密布之沙土岗地,又令民间广蓄雏鸭。今春蝗蝻初生,即以万千鸭阵驱而食之,旬月之内,往年肆虐之蝗情竟十不存一二,田禾几无大损。百姓皆称此法之神效。犬子身虽远在宫闱,其稚年浅见竟能稍济民困,臣亦感愧。冒昧提及,并代其叩问圣躬安否……”
读到此处,他已是情难自禁,全然顾不得圣驾在前,抓着那折子哽咽失声,泪流满面。
委屈、不甘、隐忍、思念……及至白蚁般蛀蚀心堤的绝望,在这一刻搅浑在一起,磅礴而出,起初只是无声地饮泣,到后来,便再也抑制不住,竟是放声痛哭起来,似要将这肝肠寸断倾泻殆尽。
他忘却了身在何处,忘却君臣之别,龙威难测,天地之间,万物混沌,只剩他独自一人,痛泣着命途的无常,直至喉咙沙哑,胸腔因着抽噎而阵阵生疼。
良久,周身乏力的他才察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跪坐在地,而父亲所上的奏疏更因他的力道和涕泪而渍皱不堪,他心猛地一沉,想起来此间可是御书房,一股比刚才的悲伤更令他悚然的寒意,从背脊窜了上来,然任凭他如何凝神,周遭却听不见一声异动,他咬了咬牙,微微抬头张望,冷不丁迎面就撞来皇帝的目光。
皇帝竟然就立在与他不过五步开外的地方,只不过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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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斜,他那被泪水迷蒙的双眼没能察觉,此刻却是避无可避,那对形状优美的凤目瞬也不瞬地凝着他,眸深如海,晦暗难明。
不等他出声,就听皇帝开口道:“……哭够了?”
那声音有些低沉,也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开口一般,褪去了平日里那种清亮和戏谑,也听不出明显的怒意,只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感。
他身子一震,立刻便想磕头请罪,可不知为何,皇帝的眼神攫住了他,他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只能呆呆地回视着皇帝,胸膛激烈地起伏着。
那双足以颠倒众生的凤目,此刻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预想中的怒火,也没有惯常的戏谑,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仿佛在审度,又像是在……等待。
等待什么?等他解释,等他谢罪,等他……
他的心跳声鼓噪耳膜,带来一阵的眩晕,咸涩的泪水已然干涸,凝在脸上,他张了张嘴,却无声从中发出,怔怔地看着皇帝微微垂下了眼,一声似真似幻的轻叹后,皇帝再次开口,目光落到他手中仍攥着的奏疏,声音不再沙哑,平静无波:“你父亲在奏折中所言,关于那《平蝗策要》与‘群鸭治蝗’之法,确是你所献?”
这突如其来的、公事公办的问话,如同一根救命稻草,让几近溺毙的他猛地喘上了一口气,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感激中夹杂着更深的无力。
他竭力稳住还在微微颤抖的声线,垂首低声道:“……是,陛下。皆是……皆是臣年少无知时的胡言乱语,不成章法,让父亲见笑了,也……也污了圣听。”
那奏疏在他手中此时就如烫手山芋,他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只能默默地松开手,暗暗地以手指抚平上面的褶皱。
皇帝没有即刻接话,眸光深沉,再次落到他身上,片刻才淡淡地道:“有此奇策,却屈沉于明月殿一隅……确是委屈你了。”
那声音里依然无波无澜,风平浪静:“你那济世安民的‘初心’,朕今日算是亲眼见证了。”
他听得心头一震,完全揣摩不出皇帝此言的意思,更不知当如何回应,却在下一瞬,那声音乍起涟漪,如碧湖上漫起一层迷离的薄纱:“只是……朕还想问你一句。当初在朕面前,你并非全然只有这份公心。那些……你我独对之时,曾有过的片刻相知,又或彼时你眼中那点不甘屈于人下、堪与朕……共立于风口浪尖的‘锐气’——这两样,如今……还剩下几分?还是……已荡然无存?”
这番话吐字如漏滴侵阶,缓若春溪漫石,却又裹着利刃的锋芒,一寸寸地剜着他的心,他骤然抬头,眼中清泪未干,眸中翻涌的除了骤起的惊涛骇浪,更有一星半点烬中微焰的光 ——他不敢细辨的,深藏于死灰之中的一丝生机,竟在此时颤了颤。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深邃的眼中也映出了他的双眸,微光同样在皇帝眼中微弱地亮着,照出那美目最深处无声流动的哀伤。
27. 27、
27、
良久之后,他终于再一次垂下眼,长长的睫羽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浅淡的阴影。
皇帝依然沉默,少年天子真似在执拗地等待他的一个回答。
可他又能如何回答?
他默默地将父亲的奏疏小心地卷起,双手执起,捧向皇帝,目光仍落在这奏疏之上,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之前剧烈的哭泣而显得格外沙哑,却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一种近乎认命的通透:
“回陛下……”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其上,“臣不敢欺瞒陛下。那份济世之心,或许是臣读书多年融入骨血的东西,难以磨灭。”
他直等到皇帝从他手中拿过奏疏,这才闭了闭眼,抬眸迎向皇帝深沉的双目,那每一个字出口,都是一记入骨锥刺,只是他依然面不改色:“至于陛下所言的……那份曾有过的‘锐气’与‘心意’……它们是否还在,还剩下几分,对如今的臣而言,早已不重要了。月华清辉,本就并非井绳可捞取,纵然孤注一掷,不过徒增笑谈……陛下又何必再问?”
话音未落,他再次低头,静候皇帝的发落。
落针可闻的安静,他的身上又开始凝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皇帝总算开口了,却是令他大感意外的一句:“你先在那边坐下。”
他愕然抬头,却见皇帝眉峰一挑,语气骤然转冷:“你连这种事,也要抗旨么?”
虽不明所以,但确也是圣命难违,他只能慢慢走到御案一侧的椅子前,小心翼翼地坐下,望向不远处伫立的皇帝,只觉此情此景,莫名地荒唐。
皇帝微微垂眸,片刻之后,才凝着他道:“前两日,朕的明珠满月宴上,你赠予她的贺礼,还真是……别出心裁。”
他在座位上猛然一僵:那枚碧玺雕龙佩……皇帝知道了?
为何竟在此时提起此事?难道……难道……
他全身冰凉,不等皇帝再有反应,惶恐地起身,跪伏于地,颤声道:“陛下、陛下……臣侍、臣侍绝无二心,臣侍与淑妃娘娘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
“宋瑜微!”话音未落,便被皇帝的厉喝打断,他身形一晃,连忙尽全力地稳住,不等他再开口,皇帝已然两步到他跟前,拉住他的臂膀,硬生生将他拽起,咫尺之距,他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那对如星的眸中散碎着伤痛,皇帝的神情似怒似笑,咬牙切齿,“我……朕……好!你说你绝无二心,那你的一心何在?你告诉朕,它在何处?”
见他复又低头,嗫嚅着不答,皇帝再次失笑,从腰间狠力一拽,他的目光不由地追随而去,就见那玉佩正躺在皇帝的掌心之中。
放开了他,皇帝退开半步,淡淡地道:“朕与你说过,这玉佩若无用处,爱君可自行碎了它。如今它既已无用,又留来作甚?”
言罢,竟是将那玉佩举起,不由分说就往地上砸去,他看得心胆俱裂,奋不顾身地向前一扑,抢在那玉佩坠地之前将它稳稳地接下。
掌中微凉,他摊开手掌,那枚碧玺龙佩已然在他手中,他怔愣地盯着那送出又复返的东西,一时间心乱如麻,直到右臂下被有力地一托,皇帝声低而沉:“你伤未愈,别在地上了,坐着去吧。”
他恍惚中被皇帝半扶半拉到座椅边,重又坐下,心中倏然灵犀一现,适才那突兀莫名地让他坐下,是否也是皇帝的体恤?皇帝气急败坏中,拉住的也是他完好的右臂……
这个念头一生,他心更乱,那掌中的玉佩,更似生出了烈焰,灼烫着他的四肢百骸。
静默片刻,皇帝一声轻咳,平静地开口道:“此物是朕赠予你的,你若不要,自行毁了便是,莫……再转赠他人。小公主那处,朕已代你重新送了礼。”
那话流入他耳中,如清溪潺潺,他抬头望向皇帝,皇帝已然回到了御案边,双目微垂,仿佛在沉吟着什么。
他连着张合了几次嘴,才终于找回了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臣,谢陛下……周全。”
皇帝没有回应,只是瞥了他一眼,他深吸口气,猛将那玉佩一攥,佩上的雕龙纹几乎要烙入掌心,再度开口:“臣尚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他说得小心而艰难,甚至再次低下了头去,然而这回,皇帝却没有丝毫的迟疑道:“说吧,何事?”
“臣恳求陛下,”他斟酌着把话说出,“许臣见一见……当日那小奴才……臣……”
“你视他如亲那个小内侍么?”皇帝打断了他的吞吐,直截了当地道,“可以。你要他回明月殿服侍你吗?”
他愕然抬头,几乎要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可当他望向皇帝时,那双眼中并不存轻佻、戏谑……唯有……
再一次垂眸看了看掌中的玉佩,他起身,缓缓走到皇帝身边,郑重地屈膝跪下,低声道:
“陛下……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抖,“能再见小安子一面,与他说几句话,臣已……心满意足。那孩子……聪敏好学,既有机会读书识理,日后……于私于公,皆是大用……臣恳请陛下允他继续留在内学堂,无需拘泥于明月殿中……”
话音刚落,皇帝便已道:“起来,别跪着。”
声音里已经带了一丝的不耐,他哑然起身,垂首未语,就听皇帝在案上轻扣了两声,旋即道:“你要那小内侍留在内学堂,是为他前程着想,朕准了——但‘拘泥于明月殿’又是何意?你如今是深感‘拘泥’,是不是?”
他万万没料到皇帝的话锋如惊鸿掠水,忽东忽西,正自怔忪间,皇帝却已到他近前,目光炯炯地凝着他:“内学堂一向是请大学士授课,朕觉得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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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之才毫不逊色,你若觉‘拘泥’,那朕便让你去内学堂教授如何?既方便你见那小内侍,你也不必成日‘拘泥’于明月殿中。”
此语堪比石破天惊,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皇帝,半晌不能言语,待从呆若木鸡状回神,迎着皇帝平静深邃的目光,他忍着心悸,缓缓地道:“陛下谬赞,微臣一介男侍,位卑如尘芥,何德何能,敢忝为人师……若是误人子弟,岂非罪过滔天?再者,内学堂授课的皆是饱学鸿儒,臣若厕身其间,只怕……只会贻笑大方,反而……有损陛下圣名。臣……斗胆,请陛下三思。”
“朕三思已毕,你愿是不愿?”皇帝眉心轻蹙,薄唇微抿。
“陛下……何妨再作思量?微臣如登堂入室,他日若为万夫所指,微臣只怕要落个……”他话音未落,皇帝再一次打断了他,这回气势尤甚,已是裹挟着些许怒意:“宋卿不必拐弯抹角,朕意已决,便无更改——朕只问你,愿是不愿……”
话到此处,那怒意又在倏然间烟消云散,化作了缕缕轻柔却遮目的迷雾,“你当日宁犯重罪,亦要去太医院为那小内侍讨来一线生机,如今却为何裹足不前?朕……”
“愿。”他终是忍无可忍,声轻而铿锵。
皇帝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仍有怀疑:“真的愿?”
他垂眼片刻,凝眸向皇帝:“陛下隆恩,微臣……九死未悔……”
这话出口,如离弦之箭,这一去,哪怕粉身碎骨,他已无回头之路。
皇帝凝着他,嘴唇微动,良久之后,倏然一步上前,将他揽入怀中,却只是虚虚一抱,又极快地放开退后,长入口气,低声道:“那朕待会便让人去安排,待过几日便可成。至于那小内侍,明天让他下学后去明月殿请安,你看如何?”
直到皇帝又问了一声“爱君可还满意?”,他才如梦初醒,低头掩去眸中暗潮,声线虽仍嘶哑,却再无颤意:“……臣,拜领陛下厚泽。”
“方墨!”皇帝扬声,方墨的脚步声匆匆前来,又听皇帝沉声吩咐道,“着内学堂总管,明日起,原明月殿的那个小内侍下学后,可径往明月殿向宋君侍请安,不必再循宫规报备。另外,宋君侍不日将往内学堂协理教习,相关事宜,着礼部与内学堂共议细则,须稳妥周全。此事…… 暂不必宣扬。”
“奴才遵旨。”方墨垂手应下,眼角余光不着痕迹地从他面上掠过,依然如不波古井。
“你先将宋君侍送回明月殿。”淡声下完命令,皇帝又转向了他,眸光微闪,似有千万重潮涌,然而他嘴唇轻抿,终是凝成一声欲说还休的叮咛:“你……先回去好好歇着吧。”
见他又要行礼,皇帝挥了挥袖:“不必了,去吧。他日……”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皇帝已然背了身去,回到了御案后,他只得垂首躬身:“臣告退。”,与方墨一道,缓步地退出了御书房。
28. 28、
28、
软轿内,方寸之间,再无人窥探他时,他才得以让眉眼垂落,松开手,掌中那枚失而复得的碧玺雕龙佩依旧精美如新,浑不知刚才险遭“玉碎”。
他的唇角不觉勾出一笑,半是自嘲:皇帝轻而易举,又让这玉佩回到自己身上,倒显得他此前那番辗转决然,全是可笑的徒劳。
他日……
再有他日,又能如何?君臣之间,何来山盟海誓?
更何况他还只是后宫之中一介小小的男妃,奢望连理比翼,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指尖抚摸着玉佩上的栩栩如生的龙雕,他闭目轻叹,也罢……
九死未悔,既已出口,一诺千金,横竖不过一条黄泉路,又……何惧之有?
思绪纷乱间,软轿不知不觉地停下,方墨沉稳的声音在轿外响起:“君侍,明月殿到了。”
他默默地下了轿来,抬手让上前欲扶的阿青退开,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肃立一侧的方墨,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开口。
方墨见状,略略上前了半步,飞快地瞥了眼他执在手中的玉佩,眉心微微一隆,旋即低声道:“君侍可是忧心内学堂讲学一事?”
他微微垂眸,这偌大的后宫,似也唯有方墨能让他吐露几分由衷之言:“方公公,臣身卑位贱,又是……宫闱之人,却与玉堂金马之士比肩,传将出去,恐教陛下落个……的话柄,届时,臣万死难辞其咎……”他喉结微动,口中已泛起阵阵涩意。
方墨闻言,沉吟着开口,他声平如镜,却隐约浸了几分暖玉似的温意:“君侍,奴今日在御书房侍候笔墨,陛下与奴提及宋大人所上的奏疏。奴虽不懂民生官务,却听得陛下对宋大人与君侍父子连声称赞。君侍经世济民之才,陛下确是赏识,故而才有这等破格的安排。君侍若瞻前顾后,岂非反而辜负了陛下一片心意?”
他听罢这话微微一愣,不及开口,方墨又看向他手中攥着那雕龙佩,声音更加低沉:“君侍有所不知,前日陛下在小公主处发现这枚玉佩时,神情大变,竟是怔了片刻。后又确知此物为君侍所赠,便将其索来,给小公主另送了它物。”
话到此处,余音悠长,却又并未说透,只在两人之间织就了一片沉甸甸的寂然。
须臾,方墨道:“奴不便久留,请君侍好生珍重。小安子那边,奴自会安排,今日就会过来向君侍请安了。”
他自是谢过方墨,目送其离开后,方才转身踏入殿中。
刚走进熟悉的内殿,久候多时的范公便迎了上来,老内侍无需言语,只那沧桑而关切的眼神便让他心头生暖,他轻轻一笑,先行开口:“陛下并未为难我,只是……一些闲话……”
范公并未多言,上前为他卸去外袍,打量了他一番,才问道:“君侍可要吃些点心?先歇着,等老奴去端来。”
他眉眼一展,语气不觉轻快起来:“还劳烦范公让厨内准备些芙蓉糕和蜜饯果子,一会儿小安子下学后会过来……多备一些,也好让他带回去分给同窗。”
“哎?”范公闻听此事,也不禁眉开眼笑起来,“这可是大好事呀,小安子一定也乐坏了……好,那老奴这就去安排。”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宋瑜微不由地低声叫道:“范公……”
老内侍回头,他犹豫片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今日陛下召见,还……还提了另外一事。”
话到此处,他不禁喉间微哽,脸颊微烫,顿了顿方接道,“陛下要我去内学堂协理教习。”
“这……”范公哑然,怔忪当场,良久才试探着又问了一声,“君侍应下了?”
“是……陛下……圣意,臣……推脱不得……”这一句他说得吞吞吐吐,耳根儿已是如火烧火燎。
长入口气,他稍稍心静,把御书房皇帝教他读父亲奏疏的事,以及适才在殿前和方墨的交谈,隐去了雕龙佩的部分,给老内侍讲述了一遍,老内侍听得脸色愈发凝重,他的也跟着一沉,末了涩声道:“范公,此事我虽已应下,方公公也道是陛下并无他意,但我却仍觉忐忑。我以官宦嫡子之身屈居禁闱,还是本朝唯一的男妃,已是、已是荒唐至极……多几个骂名,少几句闲话,于我无碍。然陛下自承大统,圣名传至乡野,若因此事而教天下人笑……‘’
他只觉胸口骤紧,喉间连动两下,咽下一声喟叹。
范公抬眼望来,他竟是一怔,老内侍眸中似有火光,扫去暮色,耀着锐气:“君侍可知,老奴在后宫做了一辈子奴才,唯有君侍肯拿了正眼瞧咱;君侍若连自己都轻贱,老奴和小安子岂不更得是成了给人踩进泥巴里的东西?”
“范公……”他万万没料到这个平时通透的老内侍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忙欲解释,老内侍朝他摆了摆手,又道:“君侍既知陛下乃圣君,便该明了陛下所作所为必有其考量。方公公既言陛下赏识君侍才华,君侍便该寻思如何不负陛下重托,如此,方可彰显陛下的识人之能。君侍以为如何?”
老内侍的话直如当头棒喝,他怔然许久,神情一肃,屈身要给老内侍长施一礼,范公侧身躲开,连连道:“君侍不可,折煞老奴……老奴先去安排点心了。”
他这礼施了一半,老内侍已然疾步离开,但经了范公的开解,他心头的重石却因此去了一半。
缓步入了内室,他坐上窗边的软榻,摊开了手,久久地凝视着那枚雕龙佩,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他并非不经人事的赤子,也不是懵懂天真的少年,他曾历过情窦初开,亦有过琴瑟和鸣,少年天子情急之下眸中的痛楚,触目惊心,他又怎会不知那是何意?
御书房亲历,佐以方墨之言,皇帝执着此物,他又岂能无动于衷?
然而……
将玉佩置于唇畔,他不觉恍神,初见时惊鸿一瞥的少年天子,凤目含威间尽是天人之姿,可那眸光里碾过的轻蔑,却比冬雪更凉。承恩夜的羞辱如利刃剜心……以及那家宴上的雷霆手段……他睫羽微颤,呼吸渐急,胸口闷痛骤起——
“陛下……”他轻喃,千言万语辗转于唇齿间,却只有轻笑摇头,“臣……”
他再次深吸口气,从软榻边的小抽屉中取出一个漆盒,盒底卧着一束他在宫外时用来束发的、已有些褪色的旧丝绦。他拿起那束已经有些发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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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色丝绦,又拿起那枚碧玺雕龙佩,回到窗边坐下。窗外的天光将玉佩映照得流光溢彩,他垂眸,手指灵巧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将那丝绦细细地穿过玉佩顶端的孔洞,然后,打上了一个牢固的结。
死结无解,便不解,任他,狠不过赌命,千刀万剐亦有尽头。
他凝着那已系上绳结的玉佩,闭目须臾,睁眼时,再无犹豫,将其系上了腰间。
不多时,范公端了点心和茶水进来,见他精神有所好转,老眼微眯,将茶点放下之后,并不急着离去,他也乐得范公在此,打听些内学堂的事情来。
范公与他一道用着点心,娓娓道来:“这内学堂,教的东西可不少。小太监们入门,先学启蒙读物,识文断字打基础。往后便是那些个士人读物,涵养学识。另外,还有专为咱们内廷人准备的,像《内令》,里头记着历代皇帝对后宫和咱们太监的训诫;有教咱们如何忠君辅主;也有讲的过往宦官的事迹,好叫他们从前人经历里得些警醒。”
“那学成之后呢,都有啥出路?” 他忍不住追问。
“这可就多了,”范公笑道,“那头一等的出路,能进文书房,专门替陛下整理各地呈来的舆图折片,若能得陛下赏识,那保不准就一飞冲天了。老奴那一辈,便曾有过一个,还被钦点去监修运河河堤,虽是太监,也着实是荣光。”
“再者,有些会被派去宫中各处,做些文书往来、账目记录的活儿。还有被外放的,跟着钦差大臣去地方办差,或是到皇庄、织造局当差,虽说离了宫,可也手握实权。哪怕留在宫里,凭着学识,也能在内廷各部门谋个好差事,总比那些没读过书,只能干粗使活儿的太监强上许多。”
他听得颔首,这宫里的内侍们像野草,可野草若能借着学堂的光往上长,未必不能在砖石缝里开出花来——想到小安子,他唇角轻轻勾起,看着范公道:“如此还真得多谢方公公提携了。”
范公觑他一眼,将一块芙蓉糕递过去:“君侍,老奴觉得,您才是小安子的贵人哪。”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忽见阿青进来禀告道:“君侍,小安子来了!”
他几乎是立刻便从软榻上直起了身,连日来的病痛与心力交瘁带来的虚弱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冲淡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让他进来吧。”
很快,一个熟悉又似乎有几分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小安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内侍学徒服,比之上次在小巷中分别时,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也清瘦了些许,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依旧是那般清澈明亮,此刻更是因为激动和喜悦而闪闪发光,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主子!”
只一声带着哽咽的呼唤,小安子便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榻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委屈、思念和见到亲人般的孺慕。
他不觉也泪蒙了双眼,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放在小安子的头顶,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傻孩子,起来,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29. 29、
29、
小安子抽噎着,却听话地任由宋瑜微虚扶着他的手臂,慢慢站起身。他抬起泪痕未干的小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濡湿的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宋瑜微,似乎想将这些日子未能见到的主子,都一次看个够。
“主子……你的伤……”小安子哽咽着,目光担忧地落在他那只曾受过重创的左臂上。虽然此刻宋瑜微的左臂被宽大的衣袖遮掩着,不再像最初那般缠着厚厚的纱布和固定用的绸带,但小安子仍能从主子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左肩微微的僵直感中,察觉到那伤势远未痊愈。泪珠又一次滚落下来,“都怪奴才没用……若不是为了救奴才……”
他并不作声,只是伸手为这小内侍轻轻拭去了泪,待小安子平静一些,才温声道:“傻孩子,要没用,也是我没用……总是护不好你们……”见小安子眼中更红,他又柔声安慰道,“只是一点小伤,养些时日便好了。”他拉着小安子在榻边的锦墩上坐下,细细打量着他,“倒是你,看这身量,似乎又长高了些,只是也清瘦了。在内学堂可还习惯?吃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的问话,皆是寻常家人的关切,小安子自己擦干了泪水,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回主子的话,奴才一切都好!内学堂的饭食还挺好,就是没咱们这的香。没人欺负奴才。先生们也……也大多都很好。”
他微微颔首,范公恰在此时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摆着几碟精致的芙蓉糕、蜜饯果子,还有一壶散着清香的热茶,笑眯眯地放下,正欲退开,他开口把人叫住了:“范公,请留步。一起听小安子说说内学堂的事如何?”
范公一怔,抬眼看了看宋瑜微与小安子,眼中闪过一丝暖意,随即点头,坐到榻前的靠椅上,笑道:“老奴就叨扰了。”
宋瑜微这才拿起一块芙蓉糕递给小安子:“尝尝,这是特意为你备下的。看还是不是一样的味道。”
小安子接过糕点,却没有立刻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笑出了一口白牙:“嘿嘿,主子,范公,你们对我真好、真好……”他说着话,声音弱了下去,忙不迭地咬下一口芙蓉糕,大嚼起来。
他与范公不由相视一笑,待小安子将那口糕点吞下,他才缓声问道:“小安子,现在学堂里的先生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小安子歪着头想了想,说:“大部分先生都很有学问,讲得也清楚。方公公还时常会来看看我们,勉励我们好生学习,将来为宫里出力。只是……”说到此处,小安子脸上的兴奋稍稍褪去,拿起点心的手也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宋瑜微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迟疑,语气依旧温和。
小安子看了一眼范公,见老太监也正慈和地望着他,似乎在鼓励他说下去,这才抿了抿唇,声音也低了些:“只是……有一位姓王的大学士,他……他有些古怪。”
“哦?王大学士?”宋瑜微尚未开口,一旁的范公倒是先轻声重复了一句,眉梢微不可见地动了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示意小安子继续。
小安子接着道:“王大学士学问自然是极好,讲起经义来头头是道,引经据典,我们都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高深。但他似乎……不太喜欢我们问‘为什么’。有一次,他讲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有个平日里很爱琢磨的同学就小声问了一句,那为何书上又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不是前后矛盾了吗?”
宋瑜微心中微动,唇角轻抿,心头掠过一丝复杂滋味。这些孩子,分明有求知的灵性,却被如此生生压住,怎不叫人叹息?他抚了抚腰间的玉佩,思绪却不由飘远——
小安子继续道:“结果您猜怎么着,那王大学士听了,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把那个同学好一顿训斥,说他这是‘曲解圣贤之言,心存悖逆之思’,还说‘圣人之言,岂容尔等妄议’。你们这般冥顽不灵,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罚抄百遍,明日交来。那一回,我们全都抄得手都快断了。后来,他讲课时,便总爱强调君臣之礼,天地君亲师,半分也错不得。”
他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他还说……说有些杂学末技,比如算学、农桑之类,如今为世人追捧,其实不过是工匠之事,读书人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不应在这些‘奇技淫巧’上分心。谁若是在他的课上问及这些,或是对这些表现出太大兴致,他便会板起脸来,说是不务正业。”
宋瑜微听着,眉宇间渐渐染上一丝凝重。他想起父亲奏疏中提及的《平蝗策要》与“群鸭治蝗”之法,那正是他年少时观察农事、结合书本知识的“奇思妙想”。若按这位王大学士的说法,岂非也是“杂学末技”、“奇技淫巧”?
他不由抬眼看向范公,带着询问之意。
范公在旁一直静静听着,此刻见宋瑜微望过来,便微微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小安子说的,想必是翰林院的王承礼王学士了。王学士是前朝的老臣,学问渊博,尤精《春秋》,在士林中名望颇高,如今在内学堂授课,也算是屈就了。只是他为人……确实方正刻板了些,最是看重纲常伦理,于新事物向来不屑,宫中……也有些故交,颇得几分倚重。”
宋瑜微了然,不禁轻轻一叹,看来,这内学堂,也并非一片净土,日后他前去协理教习,少不得要与这位王学士打交道,恐怕还会有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又与小安子说了一会儿话,问了些学堂的日常起居,见天色不早,宋瑜微便温言道:“今日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去歇息吧,免得明日上课乏了精神。往后得了空,便常来看看我。”他从手边的小匣子里取出几块碎银,塞到小安子手中,“这个拿着,在学堂里若需用钱打点,或是买些纸笔吃食,也方便些。”
小安子连忙推辞:“主子,奴才不能要!奴才在学堂里一切都好,月例也够用……”
“拿着,”宋瑜微语气不容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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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却依旧温和,“这是我给你的,不是让你去胡乱花费,只是让你身边宽裕些,不必事事求人。听话。”
小安子眼圈又是一红,终是接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就要给他磕头,却被他拦住,他看着小内侍虽已染风霜却仍然稚嫩的脸,低声再道:“你只消好好学着,多长些本事,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好吗?”
见小安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心下快慰:“好孩子,快去吧。”
目送小安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明月殿,宋瑜微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心重新蹙起,久伫窗前,望着那宫墙割开的四方天空,久久无言。
小安子所说的王学士,以及他那套“读书人当专攻经义,不务杂学”的说辞,像一根刺,扎在了宋瑜微的心上。这是暗合了宫中某方势力的意旨吗?皇帝让他去内学堂协理教习,用意为何,他尚不能完全明了,但若任由这种“腐儒”之风盛行,误人子弟事小,若因此培养出一批只知空谈误国、不恤民情之辈,岂非更是祸患?
他想起父亲奏疏上那些因“群鸭治蝗”而得保的田禾,想起百姓的欢欣,再对比王学士对“农桑之学”的鄙夷,心中便有一股郁气难平。
自己所授之课,绝不可似那王学士般困于经义章句之间,定要教他们识得农桑稼穑之苦、辨得市井百业之难,将策论算术融入日常讲析,纵是内侍亦需知实务道理,免得将来捧了文书却不懂民间疾苦,执了朱笔却算不清民生账册。
范公收拾妥当回来,见他仍站在窗前,便上前一步,试探着问:“君侍可是担心日后若到了内学堂,免不了要与那王学士有龃龉?”
他闻言一叹,也不隐瞒,向范公苦笑:“如此腐儒,只怕是我光是站在内学堂,便已成这位大学士的‘眼中之刺’,欲拔之后快了。”
范公闻言,老眼微微一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比平日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君侍,王学士……在宫中侍奉多年,门生故吏亦有不少。他老人家……素来也得慈宁宫那边的看重,认为是前朝老成持重之人,堪为表率。”
宋瑜微听得心头一震,手指不由摩挲向腰间的玉佩。
默然半晌,他心中已有了主意,含笑向范公道:“范公,宫中专供笔墨丹青之物,却要去哪里寻?”
范公见他眉头舒展,知道他是做好了打算,沉吟片刻道:“寻常笔墨,倒是容易,宫中设有如意馆,颇有些珍贵的颜料,由归掌籍女官管着。”他话锋一转,眼中露出几分成竹在胸,“老奴在御用监有个老相识,专管库房,或许能从那里匀出些矿石类的颜料,如石青、石绿、赭石、朱砂之类,这些颜色正,也耐久。至于花草类的汁液颜料,如藤黄、胭脂等,或许也能弄到些许。虽不敢说能凑齐画谱上的所有颜色,但将就着使,却也是足够的。”
他见范公竟有如此神通,心中不由一宽,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真切的笑意:“如此,便太有劳范公费心了。”
30. 30、
30、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阳光穿过明月殿庭院中新抽了嫩芽的柳条,将前几日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意也驱散了去。空气清冽,带着早春独有的微湿草木气息。
他这一日起了个大早,让人将一张宽大的旧梨木方桌搬到了庭院一角的避风向阳处。桌面上铺着一张平整的桑皮纸,旁边则整齐地摆放着一应俱全的丹青用具。
范公果然神通广大,不过一日多的功夫,便不知从何处搜罗来了这些宝贝。不仅有上好的松烟墨、大小兼备的羊毫、狼毫以及勾线笔,更难得的是几样天然矿石颜料——石青沉稳,石绿明润,赭石温厚,雄黄则带着暖意,还有一小罐据说是西域传来的胭脂虫所制的胭脂红,色泽极为纯正。虽算不上品类繁多,但对他眼下要描绘的图卷而言,已是绰绰有余。
宋瑜微今日穿着一身素净的青灰色常服,宽大的衣袖被他用布带松松地在肘弯处束起,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他微微俯身,右手执笔,左手则轻轻压着纸缘。
他拿起桌边的小碟,用笔杆小心地从那罐胭脂红中挑出一点,兑上清水,细细研磨开来。那抹鲜亮的红色,在素白的瓷碟中漾开,如同晨曦中初绽的朝霞,也像他此刻心中悄然升起的一点微光。
他要画的,不仅仅是单一的物象,而是一幅连贯的叙事长卷——就以北方最常见的麦作为引,从一粒麦种的播撒,历经寒来暑往,直至碾磨成粉、化为餐桌上的面食,滋养一方百姓。
深吸一口气,他凝神屏息,换了一支笔锋略硬的狼毫,先以干墨勾勒出秋日里北方旱田的景象:晨雾之中,几头耕牛奋力拉着犁铧,翻开赭石色的沃土,农人布衣芒鞋,跟在犁后撒下麦种,脸上带着对来年收成的期盼。他特意在远景处添了几笔疏淡的远山,和几株叶已泛黄的白杨,展现一派北国秋景。
画卷徐徐展开,时序也随之流转。
紧接着便是冬小麦的越冬。他用极淡的石青晕染出冬日清冽的天空,田野间覆盖着薄薄的残雪,而那倔强的麦苗,便是在这霜雪之下,积蓄着破土的力量,一抹新绿点缀其间,尤显生机。左臂的旧伤到底未全愈,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或是需要稍稍用力按压纸张时,仍会传来隐隐的牵扯与酸痛。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轻轻活动一下左肩,或是换个更省力的姿势。但他眼神中的专注丝毫未减。
春回大地,便是麦苗返青拔节。他以石绿和藤黄调和,绘出春日里一望无垠的翠绿麦田,麦苗在春风中摇曳,生机勃勃。农人荷锄行走在田埂上,查看墒情,或许还在田边修整着引水的小渠。
画卷继续向前延伸,便是初夏时节,小麦抽穗扬花。他细细勾勒出麦穗的形态,用极淡的胭脂红和白粉点染出麦花,风过处,似有无形的麦香浮动画间。此时,在麦田一角,数十只羽翼未丰的雏鸭,在农人的引导下,正欢快地啄食着田间的蝗蝻。
再往后,便是盛夏时节,麦子灌浆成熟。他巧妙地运用了雄黄与赭石调和,将那一片片沉甸甸、金灿灿的麦浪表现得壮阔而富有层次。饱满的麦穗压弯了麦秆,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丰收的喜悦。
而后是紧张忙碌的麦收。烈日下,农人挥舞着镰刀,割下一片片金黄的麦子。妇孺们跟在后面,将割下的麦子打成捆,运往打谷场。打谷场上,石碾子在牛的拉动下不知疲倦地转着,扬起的麦糠在阳光下飞舞,构成了一幅生动而辛劳的画卷。
最后,便是新麦入仓,磨粉成面。他画了农家院落里高高堆起的麦垛,也画了推着石磨磨面的场景,旁边案板上,还摆着刚出锅的白胖馒头,或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旁边再配上几碟自家腌制的小菜。
他将羊毫笔浸透清水,在笼屉上方刷出一片湿润,再用狼毫蘸淡墨在水迹边缘轻扫,墨色遇水化作蒸腾的白汽,与左端麦田的晨雾遥相呼应。笼屉掀开处,几个雪白的馒头用白粉堆叠点染,高光处留着纸的原色,仿佛真能闻到馒头的麦香。
日头渐渐升高,又缓缓西移。庭院中的光线从清晨的明亮变得温暖,再到午后的柔和。宋瑜微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身在何处。他时而凝神勾勒,时而停笔调色,时而又退后几步,审视长卷的整体布局与气韵。范公和阿青、小顺等人,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不敢打扰,只在需要时悄悄上前添些茶水,或是帮他挪动一下画案。
当为画卷最后一幅“新麦成食图”中的那碗面条添上几点翠绿的葱花后,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阳光正暖,恰好落在他带着些许疲惫却难掩满足的眉宇间。
他退后几步,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幅数尺长的《稼穑图》。从秋播到夏收,从一粒麦种到餐桌上的面食,北方旱作农业的艰辛与智慧,四时节气的流转与农人对土地的深情,都尽可能地融入了这笔墨丹青之间。画风质朴却不失生动,设色沉稳却不乏明快,每一处细节都凝聚了他的心血。
“总算是……完成了。”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也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轻快。这不仅仅是一幅画,更是他即将在内学堂与腐朽交锋的精心准备,也是他对自己那份“济世救民”初心的一次遥远呼应。
范公见他停了笔,这才笑着上前,由衷赞叹道:“君侍这画,真是画活了!老奴虽不懂丹青,却也看得出这画里的用心和不易。君侍是要拿这个去教内学堂的小内侍们么?那可太好了,他们定能看得明白,学得进去!”
宋瑜微闻言,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疲惫却真切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画卷从头卷起,用一根素色绸带轻轻系好,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他在期待中又等了两日,小安子下学后来看他,兴冲冲地告诉他,他即将去内学堂讲学授课的事大伙儿都知道了,同窗们都翘首以盼,想亲眼目睹宫闱之内独一无二的男妃是何等风采,小安子讲得尽兴,口沫横飞,他却留意到那孩子手上、臂上的道道红痕,不少还渗出血丝,不由蹙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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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是?被先生罚了?”
小安子吐了吐舌头,像是生怕他失望,抢下道:“主子,我有好好读书跟做功课,这个是、是……王大学士打的。”
“王大学士又为何打你?”他起身进屋,寻了宫里送来的伤药膏,给小安子抹上,才开口问道。
小安子低下了头,露出了委屈和惶恐的神色,他看着这小内侍的模样,心中已多少有了主意,轻轻地叹了一声,柔声揣测道:“是不是你在学堂里提到我了?”
“回……回主子,”小安子偷眼觑他,待察觉到他确无恼怒怪责之意,这才放下心来,扁了扁嘴说道:“大总管方公公过来传信,大伙儿都知道奴才是明月殿来的,就纷纷来打听主子是什么样的人……奴才当然照实了说啊,然后不知怎的,就传到了王大学士的耳朵里,他就、他就训斥奴才‘不敬师长,妄议宫闱,狐假虎威,扰乱学风’,然后……然后就罚了奴才抄书,还、还用了戒尺……”
他听到此处,心中已是明了:那王承礼是在杀鸡儆猴,借着惩罚小安子,来给他这个尚未谋面的“宋君侍”一个下马威。
为小安子涂抹完药膏,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神色渐渐沉静下来,眸中那点因小安子受屈而起的疼惜与怒意,慢慢被一种更深沉、也更坚定的情绪所取代。他温声道:“小安子,你在内学堂,首要的是学本事,护好自己,莫要再因我而与人争执,平白受了责罚,知道吗?”
小安子红着眼,却是默不作声。
他自是知道这孩子生性侠义,当日为了护他,连沈贵妃都敢冲撞,不由更是心疼,稍一沉吟,又道:“王学士那里,”顿了顿,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也极冷的弧度,“自有我去分说。你只需记住,无论何时,挺直腰杆,用心学你的东西便是。”
又叮嘱了小安子几句,见他终究是点头应允不再强行出头,宋瑜微才让他带着剩下的糕点回去了。
小安子离去后,他独自一人在殿中,陷入了沉思。
王承礼……
他原以为,自己要面对的只是一个观念陈腐、固执己见的老学究,如今看来,这位王学士的手段,却比他想象中要直接和狠厉得多。他这是在用小安子来试探自己的底线,也在向整个内学堂,乃至宫里某些关注此事的人,表明他的态度。
宋瑜微缓缓握紧了垂在身侧的右手,左臂的伤处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目光不觉落到腰间的玉佩之上,圣心究竟如何?那双凤目中的低叹,是真心惜才,还是又要借他这枚势单力孤的棋子,搅乱风云,好教龙座之上的人在暗处蓄势,待时机成熟再雷霆收网?
他挑起玉佩,把玩在掌间,缠绕多日的愁绪竟在顷刻间碎作流萤,反是胸中燃起了一团烈焰,他轻声一笑,遥望向窗外,春寒料峭,新绿点染。
既然避无可避……
他慢慢走到书案前,将那卷好的《稼穑图》轻轻拿起,在手中掂了掂。
31. 31、
31、
三两日的时光一晃而过,宋瑜微协理内学堂教习的日子,便在又一个天光微亮的清晨到来了。
阿青取来的宫中常服依旧是质料上乘、暗纹精致,带着内廷特有的矜贵。宋瑜微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从箱底取出一件他入宫时带来的、为数不多的旧衣。
那是一件石青色的直裰,料子是寻常的细棉布,因着年岁和浆洗,颜色已略显陈旧,袖口处甚至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磨损。但这件衣袍却被他珍藏得很好,依旧平整洁净,带着一股书卷气的朴素与沉静。
他屏退了阿青,独自在内室换上了这身旧袍。宽袖垂落,衣袂飘然,铜镜中的身影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宋家郎君,只是眉宇间添了太多风霜与郁色。他伸手,轻轻抚平衣襟上的微褶,动作缓慢而郑重。
而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枕案边那个小巧的锦盒上。打开盒盖,那枚雕龙碧玺佩正静静地躺在其中,玉质温润,龙纹盘旋,在晨曦的微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其轻轻拈起,仔仔细细地将这枚玉佩系在了腰间,那石青色的直裰之外,碧玺的润与丝绦的旧,形成了一种奇异却并不突兀的和谐。玉佩垂落在他身侧,随着他轻微的动作微微晃动,冰凉的触感隔着衣料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安定了几分。
他对着镜子,最后理了理衣冠,镜中人面色虽仍苍白,眼神却已是清明一片,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平静与决然。
用过简单的早膳,他让人将《稼穑图》长卷用素色锦套细心裹好,由小顺捧着,正待出门,却听殿外通传,说是方墨方公公到了,受命随宋君侍一道前往内学堂。
他不由一怔,心中颇有些意外,想不到竟是方墨亲自来了。
胸中油然生出一股如初春新芽般的暖意,一恍之间,凤目如星,欲诉无言——他垂眸,敛了心神,快步出殿迎接方墨。
方墨依旧是一身玄色内侍官服,身姿挺拔如松,见他出来,只微微颔首,沉声道:“君侍,时辰不早了,我们这便过去吧。”
一行人出了明月殿,往内学堂而去。宫道幽长,晨风带着几许清寒,方墨与他并肩而行,一路无话,将至之际,他终是忍不住开口:“有劳方公公亲来一趟…… 还请公公代为转呈陛下,臣…… 臣感念圣恩。”
方墨身形一顿,半转了身来,凝着他,唇间竟似浮出一丝罕见的笑意来:“君侍如要谢恩,自行求见便是,倒不必绕个圈子。”
他一时无言,料不到方墨居然会说出这般话来,情急之下索性便不回应,举步继续前行。
内学堂设在文华殿一侧的偏殿群中,此处比多了几分书墨之气。待他们抵达时,授课的讲堂内已是坐了不少小内侍。这些半大的孩子们,大多穿着统一的青灰色学子服,个个伸长了脖子往外瞧,脸上既有对新先生的好奇,也有几分对“男妃讲学”这一奇事的探究与兴奋,一时间堂内有些嗡嗡的议论声。
他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小安子,那孩子正襟危坐,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期待。
讲堂一侧,还设了几个旁听的坐席,上面已坐了三两位须发花白的老学究,想必是内学堂原有的几位大学士。其中一人,面容清癯,神情肃穆,目光如炬,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轻慢——这位,大约便是小安子口中那位看重纲常伦理、不屑“杂学末技”的王承礼王学士了。
方墨将宋瑜微引至讲台前,对众学子沉声道:“奉陛下旨意,自今日起,宋君侍于内学堂协理教习。尔等务必恭谨听讲,勤学上进,不得有误。”说罢,便退至一旁,垂手侍立,并不离去。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讲台。他先是目光平和地扫过堂下那些稚嫩却充满求知欲的脸庞,也坦然地迎向了那几位老学士审视的目光,这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清朗温润,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位学子,诸位大人,”他先是微微一揖,“宋瑜微初临杏坛,才疏学浅。若论起圣贤经典、经义文章,于座中诸位饱学之士跟前自叹弗如,远不能及。”
他这话一出,堂下的小内侍们似都有些意外,而王学士那原本紧绷的嘴角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眼神中的轻慢更浓了几分。
宋瑜微却话锋忽转,指尖轻叩讲案边缘:“是以今日在此,不涉玄奥义理,不究考据微言。”他向台下微微一笑,眼中如晨曦中的林涧清溪,闪动着光彩,“只欲教诸位些浅近学问 —— 却是与你我口中粮、腹中食息息相关的真章。今日第一课,便从一事讲起——这天下粮食,由何处来,在入得口前,是什么模样,又经了几番辛劳,方得成那米面餐饭。”
说罢,他示意小顺将捧着的锦套长卷呈上。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宋瑜微亲手解开系带,将那幅数尺长的《稼穑图》缓缓在讲案上展开了第一段——画卷之上,晨雾未散,赭石色的田野里,耕牛奋力,农人播撒着希望的种子,一派北国秋日辛劳之景。
画卷甫一展平,还未等宋瑜微开口解说,堂下忽然响起一个略带稚气却又惊喜的声音:
“呀!这是秋播!是撒麦种哩!”
声音不大,在这寂静的讲堂内却显得格外清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坐在前排、年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内侍正睁大了眼睛,指着画卷,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他许是认出了画中熟悉的场景,一时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然而话音刚落,那小内侍似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内学堂规矩森严,大学士们讲课时,学生皆需正襟危坐,不得随意喧哗。他这般在宋君侍开讲伊始便高声叫嚷,已是犯了课堂大忌。他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转为一片煞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子也瑟缩了一下,慌忙低下头去,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怕下一刻便有严厉的斥责落下。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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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微却并未如众人预料中那般动怒或显露不快。他看着那吓得发抖的小内侍,目光温和,唇边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缓步走下讲台,来到那小内侍面前,声音依旧清朗温润:“这位小内侍,无需惊惧,你且抬眼回话。”
小内侍战兢兢掀起眼帘,怯生生地望着他。
“你方才说这是秋播撒麦种,可是入宫前曾亲眼见过?”他的语气犹如春风拂柳。
见他非但未责,声气反更和煦,小内侍心中惧意稍减,才敛袖躬身,声若蚊蚋道:“回君侍的话,奴才……奴才入宫前,乡中确是如此景象……秋日里,乡老们便是便是这样赶着牛,把麦种种到地里去的。”
“答得极是!”宋瑜微颔首赞许,声量不高却清晰贯入堂内,“你不仅识得画中景象,更能联想乡中农事,可见是用心观画了。”
说罢转向堂内诸内侍,眸光明亮如炬:“诸位,今日首课便从这位小内侍所言的‘秋播 '' 讲起。大家每日所食的面食,追本溯源,正是源于这无数个辛劳秋日里,万千农人以双手播下的生民希望。”
他顿了顿,再次看向那已略微放松下来的小内侍,鼓励道:“你方才说,你见过农人撒麦种,那你可知,为何要在秋日里播种这冬小麦呢?”
那小内侍一呆,茫然地摇了摇头。
宋瑜微见状,非但没有丝毫不耐,反而敛眸轻笑,道:“无妨。很多事情,我们只见其然,未必能立刻知其所以然。这正是我们今日在此求学问的目的——不仅要知其然,更要探究其所以然。”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回到讲案上的《稼穑图》,指着那片播撒了种子的田野,声音清晰地解释起来:“我们北方所植的冬小麦选在秋日下种,原是要趁霜雪未至时,让麦种得够时辰抽芽发根。你们看,”他指向画中那些细嫩的麦苗,“这初生的麦苗,看似弱小,根须却已深扎三寸 —— 待寒冬冰封大地,便能借这土里的暖湿之气,挨过三九天的霜刃。”
“到来年惊蛰雷动,冻土初融时……”他略略扬起了声,“这些经历过寒冬考验的麦苗,便会迅速返青,拔节生长,比那些春天才播种的春小麦,既能躲开仲夏的酷日,又能避过蝗灾盛期,,为农人争得一个丰收的年景。这便是‘人顺天时,地尽其利’的道理。”
他讲得深入浅出,又结合着画卷上的景象,那些原本只知死记硬背些经义条文的小内侍们,此刻听着这些与土地、与节气、与口中食粮息息相关的道理,竟都听得入了神。不少孩子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八个字的具体含义。
课快上到末处,他目光一飘,就见那王学士满脸愠色,双眼欲喷,口中念念有词,每每要倾身之际,又会觑向如石狮般伫立在堂中的方墨,复又重重坐下。
他虽是无惧,但也不愿第一回课就遭人横加阻挠,如今得以顺利完成,且小内侍们专心踊跃,也多亏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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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学堂的第一课平安度过,小内侍们对《稼穑图》和那些关乎民生根本的“浅近学问”所表现出的热切与专注,让他心中那团郁火,稍稍平息了,转而化为一种更沉静的决心。
画作之外,他还教他们,一笔一划地写下:“民以食为天,食以农为本,农以力为强。”
当着几位大学士的面,他给小内侍们留下了功课,让他们回去之后好好温习一下所学,写一写所得,他告诉这些学童,天下之大,便是稼穑之事,亦有所别,南方水田稻谷,鱼米之乡,又是另一番风景,只略加描述,已是引得小内侍们阵阵惊叹,也招来王大学士的几个白眼。
回到明月殿后,范公见他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不由问他授课情形,听他讲述完毕,老太监连连点头,慨叹道:“君侍若是在宫外,少不得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
他闻言一怔,心中如针刺般生疼,却又强装欢颜,笑道:“这是范公偏爱,我才学浅薄,在外也是一介布衣罢了。”
范公自悔失言,忙宽慰他道:“那如今君侍在宫中开讲,能将这些真知灼见和济民之心传与这些孩子,日后他们分往各处,哪怕是去御膳房管事、往御书房当值,总能记得 '' 民以食为天 '' 的根本。日后见着御厨倒掉的米粮、听着官员奏报的荒年,或许就多一分轸念,少一分麻木,岂非也是天大的好事?”
“吾愿如此。”他唇角浮出一丝浅笑,“只怕那王大学士为首的鸿儒容不得我这出身不正的教习。”
他看了看欲言又止的范公,知道心事瞒不过这老内侍,便淡淡一笑道:“这另辟蹊径的授课,定会有人奏报圣上。若大学士们联手上疏,这教习之位怕也做不长久。但求尽人事罢了。”
范公见他神情间又生出些萧索,眯眼一笑道:“君侍倒不必担心,依老奴看,这差事,至少一个月。”
“哦?”他挑眉生疑,“何出此言?”
“今日君侍和方公公一道前往内学堂不久,就有尚宫局的人送来了一笔额外的月俸,说是君侍既已在内学堂教习,照理便该多得一份师资。老奴点了点,可还不少呢,都给君侍您收起来了。”范公笑道,“老奴给君侍拿些点心去。”
说罢转身离去。他怔在原地,待回过神细一思忖,心头忽然似被什么堵住。回至内室倚榻而坐,见四下无人,忍不住拈起腰间碧玺雕龙佩摩挲,直至玉佩焐得温热,才轻叹着解下放入锦盒。
他原是以为王大学士即便迫不及待发难,也当是缓些时间,不致首日就惊动皇帝,熟料未到申时,殿外忽传:圣上驾到。
皇帝来得极快,他刚换好衣裳,尚不及出殿迎接,少年天子便带着方墨等三四个内侍进了内殿,他正欲下拜,皇帝已然开口:“免礼。”声线含着一丝笑意,不似来兴师问罪,他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尚未等他定神,几个内侍,包括方墨都已不见了踪迹,他垂首侍立在一侧,不知皇帝这回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听说你今日授课,是教授四时农作?”皇帝靠近他,那清冽的檀香飘来,又一次缠上了他。
他心头一跳,恭敬地回答:“回禀陛下,正是。”
“那课上的丹青画卷,也是你亲手绘就?”
“是……”
“朕要瞧瞧。”皇帝兴致勃勃。
“这……臣信笔涂鸦,技巧粗陋,难登大雅之堂,陛下……”他有些为难,那画作虽是他精心所绘,但碍于时限以及用料,行笔仓促,难谓上乘。
“朕不能看么?”皇帝的兴致显是消了些许,“莫不是要朕也去内学堂凑趣,才有此眼福呢?”
那语气仍无怒意,倒是游弋着几分失望,他不由抬眸,只见皇帝的凤目定定地凝着他,丝毫不错,眼底漫着孩童般的执拗,他胸口又是一紧,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既不嫌弃,臣唯有献丑了。”
不多时,小顺屏息凝神地将画卷捧至案前,宋瑜微亲自接过,在梨木方桌上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他先解开系着的素色绸带,然后执着卷轴的一端,缓缓将画卷展现。
随着画卷的展开,一股淡淡的墨香与新纸的气息弥漫开来。
皇帝果然如他所言,兴致盎然地凑了过来,微微俯身,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渐渐显露的画面。他的手指无意地轻叩着桌面,发出极轻微的“叩叩”声,显露出几分急切与期待。
先是那“秋播”之景,晨雾中耕牛犁田,农人撒种,北国秋日的苍茫与生机跃然纸上。
皇帝“唔”了一声,似是被那份质朴的写实所吸引,并未立刻言语。
他见状,便也沉默着,只将画卷继续展开,露出了“麦苗越冬”和“春日返青”的景象。那雪中顽强的青绿,与春日里田埂上荷锄查看墒情的农人,都描绘得细致入微。
“这麦苗覆雪之态,倒是颇有几分‘独钓寒江雪’的孤寂意境,却又透着不屈的生机。”皇帝倏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琢磨的意味,“只是这春日返青,为何要特意画上农人修整沟渠?”
宋瑜微心中微讶,没想到他竟看得如此仔细,还能问出这般贴合农事的问题,便恭声答道:“回陛下,北方春日常有干旱,所谓‘春雨贵如油’。麦苗返青拔节,需水甚巨,故而农人需得及时清淤通渠,引水灌溉,方能保得麦苗茁壮,不误农时。”
“原来如此。”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到画卷上,待看到田间群鸭时,不禁轻笑,手指虚点,向他问道,“这便是奏疏中提过的‘群鸭治蝗’么?入了画倒添了几分意趣。”
他垂眸道:“臣年少无知时的戏作,不想臣父竟将这戏墨之想化用为治蝗之策,臣实愧不敢当。”
“年少戏作,便已有此思虑,极是不易。”皇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语气却不似先前那般全然的戏谑,反而多了几分认真的审视。他继续看着画卷,从“抽穗扬花”的秀美,到“灌浆成熟”的饱满,再到“烈日麦收”的辛劳,以及最后“新麦成食”的温馨满足,皆一一细看。
待整幅《稼穑图》在案上全然铺展,皇帝才缓缓直起身,负手立在案前。数尺长卷泛着桑皮纸的暖光,目光在那数尺长的画卷上流连再三,眼底的赞赏之意亦如墨融水,洇透了双眸。
“瑜微,”他突然开口,听似随意的口吻里却凝着分量,“你这《稼穑图》画得真好,技法是末节,难得的是……”他略作沉吟,似在斟酌字句,“是画中这份对农事的熟稔,对民生的体恤,以及……这份化繁为简、以图明道的巧思,都让朕眼前一亮。”
这番来自天子的赞誉,让他一时无言,竟忘了按礼谢恩。
皇帝直呼其名……又是何意……这九转十八弯的心思,如何是个“君心难测”四字能道尽乾坤?
然皇帝又已倾身近案,初春的日光透过窗棂,将他依然少年的轮廓裁得分明 —— 乌发松松绾在白玉冠中,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映着挺直的鼻梁与微抿的唇线,竟比画中新抽的麦芒更显清俊。
他喉间微动,仓促垂首,不欲再观。
须臾,皇帝再次出声,话锋却是一转:“你这画,倒是让朕想起了秘阁所藏的几幅旧作。方墨,”他略一扬声,那一直如影子般侍立在殿门附近的方墨,便悄无声息地应声上前。“将朕让你带来的那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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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豳风图意》和《货郎图》取来,让宋卿也品鉴一二。”
方墨应声称是,自一旁随侍小太监捧着的紫檀木雕花匣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卷装裱极为考究的古画。他并不在宋瑜微那张尚有些凌乱的画案上展开,而是示意小顺与另一个在殿外候着的小内侍,在不远处另一张干净的紫檀长案上,将这两幅画卷依次缓缓铺陈开来。
一时间,内殿之中,墨香与故纸的沉静气息交织,愈显清雅。
皇帝负手,引着宋瑜微一同来到长案前。
其中一卷画风古朴,设色典雅,正是《豳风七月图意》。画中依《诗经?豳风?七月》而作,绘农夫四季劳作:春日耕地、夏日采桑、秋日收割、冬日修屋…… 人物虽小却场景宏阔,将古代宗法社会的农耕生活全貌凝于笔端,透着《诗经》般的质朴厚重。
另一幅《货郎图》则风格迥异,以明快色调与细腻笔触,勾勒市井中货郎挑着满担杂货,被妇孺孩童围住的热闹景象。货郎担上的拨浪鼓、泥人、花布、胭脂,乃至锅碗瓢盆皆刻画入微,孩童的雀跃、妇人的好奇、货郎的殷勤跃然纸上,满是鲜活的市井烟火气。
“这两幅,皆是前朝名手所作,历代皆为内府珍藏。”萧御尘的目光从画卷上抬起,转向宋瑜微,语气平和地问道,“宋卿以为,较之你的《稼穑图》,这宫廷画师笔下的民生,又如何?”
宋瑜微凝神细观,心中已有所感。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恭谨:“回陛下,这两幅画作,皆是传世精品。《豳风图意》古拙苍劲,尽显上古民风之淳朴;《货郎图》则细腻入微,市井百态,跃然纸上,其画工之精湛,非臣这等涂鸦之作所能比拟。”
他稍稍一顿,略作思索,又道:“只这画中民生,依然是庙堂俯瞰,终究是隔着琉璃瓦看人间烟火——能见灶火,却闻不到呛人的烟。”
皇帝闻言,眉梢微微一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宋瑜微定了定神,续道:“譬如这《豳风图意》,虽绘尽农人四时耕作之景,却更似一幅典章化的耕织图谱 ——您看这秋收场景里,谷堆永远整齐如小山,却不见蝗灾过境时的颗粒无收;冬藏图中农人围炉欢笑,亦难寻苛捐杂税下的愁容。”
他顿了顿,见皇帝目露探询,便续道:“陛下请看这货郎担 —— 针头线脑、胭脂水粉,乃至农具杂耍、点心药物、孩童玩具无所不包,倒比得上一个小商铺子。然寻常货郎单凭一人之力,岂能挑此重担、备齐百物穿梭乡野?怕是未行十里便已力竭。”
他指尖虚点画中琳琅货品,声线含着审慎:“臣猜此图或是为方便深宫皇子认知民间什物而作,与其说是写实,不如说是宫中对 ‘货郎 '' 的集大成想象。您瞧画中妇孺衣饰光鲜、神态安乐,更像太平盛世的一隅缩影,未必是市井百姓真实的生计图景。”
话到此处,他再次停下,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将底下那些带着不敬意义的话继续道出,然抬眼见皇帝眼眸间闪动的认真,他沉了口气,仔细着语句,声音平稳而谨慎,继续道:“臣这《稼穑图》技法粗拙,自不敢与秘阁藏画相较。不过是想将一粒麦种经风历雨,在农人血汗里灌浆饱满的过程,依着田垄间的模样如实勾勒,或许少了些绢帛上的雅趣,却多了把土里的真味。”
“真正的民生该是这样,” 他抬眸望了眼案上鲜亮的《货郎图》,又垂落视线,“有秋收打谷时的扁担压肩,也有春荒时的野菜充饥;有市集上的吆喝声,也有破庙里的叹息声。总不能像画中那样,永远是谷仓流金、笑脸迎人。”
话音落时,宋瑜微已躬身垂首,掌心微微沁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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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之后,皇帝轻叹一声,眉梢间竟是笼上一层薄雾般的怅惘,唇边牵起抹苦笑,声沉如水,“你说得是。朕自小对着这些图册,听太傅讲桑麻稼穑,然而 —— 画里的谷穗无惧虫患,而万民的恸哭也无法穿纸而出,终究是……终究是隔岸观火。”
他话语中的寥落令宋瑜微心中微震,欲要开口,又恐僭越,唯有静立一侧,默默地聆听。
少年天子忽然转身,凤目里翻涌着复杂光影,眸心之中依稀有野火燃烧:“朕坐拥万里江山,可这双眼从未见过真正的秧田泥色,没听过市集里为半文钱的争执,不知寻常人家灶台前的愁欢……瑜微,朕有时想,这皇宫纵有九重宫阙,放到天下舆图上,不过这长卷中的一滴墨点罢。朕虽是天子,又何尝能离开这方寸半步,便是真踏足宫外,到了民间,无论愿与不愿,身后亦跟着整套皇城的规矩,所见所闻,又哪有半分真呢?”
这些话如针般扎进他心口,他猛地垂眸,长睫在眼睑下投出剧烈颤动的影。
皇帝确实曾踏足宫外,那年巡幸沧州,便是他初见圣颜之时。彼时他并不知这少年天子胸有沟壑,只将他视作了孤注一掷的浮木,满心想着若能得九五之尊顺水推舟,那他与她或许都可攀附天恩,平步青云。
如今方知:原来他当年那不齿行径,非但是负于她,也……
“陛下……”他涩然开口,缓缓跪地,“臣有罪……”
皇帝闻言,微微一愕,旋即了然一笑,声音里已收了寂寥:“起来吧,这回不是怪你。”
他还想出声,皇帝却上前一步,将他挽起,力道沉稳,待他站定,又噙着笑意道:“既肯认罪,瑜微,你可愿认罚?”
饶是他素来镇定,此刻也不禁身形一僵。皇帝见状静立片刻,忽而抬眸凝住他,声线低而清晰:“朕既许过你绝不相强,便不会食言 —— 可曾失信于你?”
他赧然,耳尖又不觉发烫,敛容恭敬道:“臣愿领罚。”
皇帝颔首:“好。朕尚有些许庶务待理,等入夜之后,再来明月殿寻你,你候着便是。”
说罢,也不待他回应,皇帝便已转身,带着方墨等人,如来时一般迅速地离开了明月殿,只留下一室的寂静和他满腹的疑云。
他缓缓踱回内室,试图捧起书卷,目光却无法在字句间停留分毫。
无奈之下,他将书卷放下,出了殿来,信步走到那片曾开得如火如荼的梅林中。
瑜微……
他闭上眼,此刻满地落英,枝头尽是新抽出的、带着绒毛的嫩绿叶片,他却分明于春寒料峭中嗅到清冽的梅香。
当时,少年天子美目如炬,声冷如凝霜:“朕未许你死,你便当惜命。”
如今,同是那一对凤眸,冰封雪原之下,似有暗火鼓动,微弱的光里,轻轻地跳着他的名字——瑜微。
那声 “瑜微” 自那少年唇间溢出时,不再是 “爱君” 的狎昵,亦非 “宋卿” 的礼敬 —— 少了浮于表的戏谑,多了些难以名状的分量。
唤他名时的天子,仿佛褪去了九五之尊的金箔,至少不是沧州那夜,他眼中可攀可附,直上九霄的“天梯”。
思及此处,他的胸口又在隐隐作痛,似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茧而出,可他已辨不清那究竟何物,又是为了何人。
日影渐渐西斜,暮色一寸寸漫上宫墙。范公见他久立梅林深处,知他心事重重,只悄悄遣阿青送来一件薄氅,又远远地退开,不做打扰。
宋瑜微拢了拢身上的薄氅,他抬眼望向天际,金红的落日正沉进紫霭,一钩月牙已悄然浮起,清辉初现时带着冷玉般的寒意。夜风穿林而过,卷起残瓣落在他发间,远处更漏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像谁在心底敲鼓,一声比一声催得急。
夜,要来了。
他自梅林中缓缓而出,并未再入内室枯坐,只是立在庭院的廊下,望着天边那轮逐渐升高的弯月。
没过多久,就听阿青来报,陛下已至殿前。他深吸口气,整了整衣冠,疾步出殿迎接。
廊下宫灯早被宫人按例点亮,暖黄的光晕却抵不过月光的清冽。只见丹墀之下,少年天子正立在银白的月色里,着一身墨色暗云纹常服,抬眼看他时,仿佛满天月光皆盛于眸中,光华如水,静静地向他淌来。
他压抑住心悸,倒身欲拜,皇帝止住了他,声平如镜:“时辰不早了,走吧。”
低低应了声“是”,他上前到方墨身侧,皇帝却道:“你到朕身边来。”
他心下生出些惶惑,瞥了眼方墨,见对方面沉如水,只好又往前数步,几乎是要与皇帝比肩,才见皇帝微微颔首,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更让他思潮如涌。
皇帝从随行内侍手中取过两盏羊角宫灯,递给他一盏,淡然吩咐道:“除了方墨,其他人不必跟随。”
他接过,心怀忐忑地跟在皇帝身边,方墨则另提着灯,不远不近地缀在两人身后数步之遥。
三人于沉默无声中一路前行,月华如银汞倾泄,将飞檐斗拱浇铸成层层叠叠的墨色剪影,屋脊神兽的轮廓在夜色里张牙舞爪。夜风裹着余寒,卷着几片枯叶在脚边打旋,沙沙声响似蚕食绢素。除了靴底碾过青石板的轻响、衣袂拂过的窸窣,四下里便再无其他声响。
越往深处走,宫灯越见稀疏,只他们三人手中的羊角宫灯依然倔强地散着豆大的光晕,他望着步履愈发凝重的皇帝,不安几乎要在心口炸开,终于,皇帝在一处殿宇前停下了脚步。
宋瑜微提灯凑近,昏黄光晕破开沉沉夜色 —— 眼前是座形制规整却荒颓已久的宫殿。匾额被风雨啃噬得面目模糊,唯有残漆勾勒的笔画间,似有 “芳” 或 “芬” 的字样在剥落的木皮下若隐若现。朱漆殿门紧阖,铜钉锈成暗褐的斑痕,兽首门环积着指腹厚的尘灰,门前石阶爬满墨绿苔藓,缝隙里钻出的野草在夜风里瑟缩。
这方天地与别处的金瓦流辉判若云泥:飞檐斗拱的轮廓尚在,却蒙着经年的蛛网;梁柱虽有漆皮剥落,木质纹理却未见朽败。不像关押废妃的冷宫那般透着戾气,倒似一处被刻意尘封的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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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驻足于门前片刻,终是抬手,用袖子拂去门环上的积尘,随着 “吱呀” 一声裂帛般的声响,沉重大门被推开半尺,滞涩的木轴在寂静中发出呻吟。
一股沉眠多年的气息轰然涌出,陈旧木料的朽味,草木间带着陈腐的土腥,久无人迹之处特有的沉滞化作一阵扑面的风,令宋瑜微不自禁地屏息。
皇帝提着宫灯,迈步入内,他回身时,半边脸颊浸在月光之中,他清俊的轮廓上映出了破碎凌乱的光影,凤目中似有似无地亮着一点微光,当他开口时,声音竟有些飘忽与沙哑:“进来吧……方墨,你守在外面。”
他默不作声地随在皇帝身后进去,心中的惊疑在皇帝一声轻笑之后烟消云散:“瑜微,这里便是……朕的生母曾经的居处。”
“不知陛下的生母,”他原本不该出声,可又情不自禁,月光下的少年朦胧似梦,又如晨间露华,随时要随风消散,他必得开口,声渺如雾,“是哪位娘娘?”
“先帝的一位答应。”皇帝淡声应道,眉宇间凝起的郁色,因他这一打岔,却是退去不少,“她是民女出身,入宫时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只随了母家姓应,原本连位分都没有,托我之福,封了个末等答应。”
宫灯晃了晃,皇帝倏然又是一笑,声线却是冷若寒霜:“听闻她怀我的时候,还得自己浆洗衣物,有次被位分高的娘娘撞见,说她手上的冻疮污了皇家体面。后来我生在腊月,雪下得足,她抱着襁褓里的我站在檐下,被管事太监嫌挡了路 —— 你瞧,卑微至此,能封个答应,已是父皇难得的情分了。”
他握着灯盏的手指发紧,垂眸看灯,昏黄的光晕几令人目眩。
皇帝不再开口,缓步进殿,靴底碾过积尘的地面,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宋瑜微提灯紧随其后,昏黄光晕与月光在破败窗棂间交错 —— 只见殿内四壁空空,除了几件早已褪色的、样式古朴的桌椅,便再无他物。
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棂泼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成长长的墨痕,不安地晃动着,交错、分离、融合……
“八岁之前,我跟她便住在这里。先帝当年子嗣颇丰,我虽是皇子,仍如草芥。瑜微,你知我如今得承大统,是谁之功?” 皇帝笑了两声,又戛然而止,那笑意未达眼底,只在唇边凝成一道凉薄的弧,“若非我生母卑贱,昔年膝下无子的皇后又怎会相中我?又怎肯将我作嫡子抚养?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娘,便是她被拽倒,跪伏在地 ——”
声音到此,又是一顿,宋瑜微不敢催促,只能屏息等待,良久,皇帝长长吐出口气,又是低低地一笑:“她对我说:‘尘儿,别冻着了……’”
他再是听不下去,也无暇顾及君臣礼仪,一手握向皇帝的手臂,嘴唇微动,却无声从其出。
皇帝觑他一眼,淡声笑道:“自那日后,我便再无她消息,便是连她的死讯,也是她撒手人寰几年之后,我才知晓。可笑我当时……是叫着别人母亲。本朝以孝道立国,可天下最不孝之人,不正是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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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他心悸如鼓,舌尖似被重石压着发沉,右手紧扣皇帝小臂的指节微微发颤。他深吸口气,稳下声线,望着少年天子垂落的睫羽,“陛下此言差矣。”
掌心传来极轻的一僵,他知对方虽面色未改,却已凝神细听。定了定神,他以更沉实的语气一字一句道:“陛下将生母音容、慈母深恩,深藏心中十数载,夜夜思之而不忘,日日念之而不改,此非不孝,而是至情至性,至纯至孝的赤子之心。这天下,有几人能如陛下这般,历经世事变幻,仍守得住这份对生身母亲最初的孺慕?”
皇帝的眼睑垂得更低,长睫在月光下颤成细碎的影。宋瑜微此刻早忘了君臣分际,压着胸腔莫名的钝痛续道:“当年之事,陛下尚是垂髫稚子,身不由己,如狂风中的一叶浮萍,岂有左右之事的能力?令堂若知您因当年未能相护而自苦至今,九泉之下该是何等痛惜?”
“她最后那句‘尘儿,别冻着了’”,话到此处,他已眼眶泛红,声线染了哽咽,“那是母亲身陷绝境时,对孩子最本能的疼爱。她心中念念,唯愿陛下安好。如今陛下肯亲临此地,向臣坦陈肺腑 —— 这份拳拳孝思,早已感天动地。真正的不孝者,是将过往抛诸脑后,心安理得享用养母荣华、粉饰太平之辈,绝非陛下这般,将思念与痛楚深埋心底的人。”
他顿了顿,见皇帝那双凤目已然凝向了他,却褪去了此前的空洞,语气更添温软:“陛下,令堂若泉下有知,定不愿见您困于过往自责。她心心念念的‘尘儿’,该是走出阴霾、君临天下的明君。让万民称颂,方是对她最深的告慰,亦是陛下能尽的…… 至孝。”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一声轻若鸿毛的低语:“你真这么想?”
“臣不敢欺君妄言。”
“若,”皇帝轻轻一笑,“我不是君呢?”
这话直如巨石投湖,在他心中震荡出惊涛骇浪,他垂眸片刻,复抬眼,直面向那对星眸,声线沉稳如初,不起波澜:“瑜微适才的话,皆是剖心之语。肝胆相照,本与君臣无关。”
话到此处,他见皇帝唇角似有微微一勾,不觉生出一丝不明所以的慌乱,松了手上的力气,继续道:“陛下,令堂的舐犊之情,亦与陛下是否天潢贵胄毫不相干,陛下以为……然否?”
半晌之后,皇帝忽又笑道:“你说的是,是我着相了。来,我再带你去看看另一个地方。”
说话间,他反过来拉上宋瑜微,就往殿外去,宋瑜微心头虽疑窦丛生,也只好跟上了皇帝的脚步,两人提着灯,一前一后,穿过一道窄小的、几乎被蛛网封住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小小庭院。庭院中央,隐约还能看出曾经有一口井的痕迹,只是井口早已被乱石封死。而靠着东边一段尚算完好的宫墙下,则有一小块已被野草占据的园圃。
月光如霜,洒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更添了几分凄清。
皇帝走到那片墙角下,将手中的宫灯放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垂眸望着石缝里钻出的野草。夜风掀起他墨色衣摆,灯影在他肩头晃出明明灭灭的光。
“七岁时,看着母亲的身体一日不如日,太医院却好几日才来一个人,开出的药也始终是那不痛不痒的几味,我当时便想,该到何处才能寻到能让母亲好起来的灵丹妙药呢?”皇帝的声音沉如古井,“听一个在御花园洒扫的老太监说起,有些寻常的草药,若是用对了,也能有些效用。他说了几种,我便记下了名字,又去翻检些被宫人丢弃的旧医书,对着图样,在这宫中偏僻的角落里寻了许久,总算是找到了几株相似的。我将它们移栽到这里,日日夜夜盼着它们能活,能令母亲好起来。”
宋瑜微听得心口发紧,宫廷之中趋炎附势与踩低就高,他是领教过的,然想到眼前之人,当年不过一幼龄稚子,怀着最赤最诚的母子天性,费尽周折为母寻药,不觉眼眶微热。
皇帝将他拉过,手指着园圃一角,轻笑道:“你瞧,我曾在那一处种过艾草和紫苏,可惜如今全都荒芜了。”
话语中竟似漫着无尽惋惜,他凝着那野草丛生处,低声道:“陛下若仍有兴致,大可在明月殿中也寻一处作药圃,只这回,不必、不必再担生死之重了。”
皇帝闻言,眉梢一挑:“可。那就有劳你去物色地方了。”
他刚刚心下一松,皇帝却是笑了笑,又道:“其实太医院哪是没有可用的好药?只是那些药太贵,而答应的命却太贱,不值当啊。”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分量却重如千钧,将他那血肉之心碾压作齑粉,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还能说什么,皇帝却半转了身,美目如凝,直入他的三魂六魄:“瑜微,当日你为那小内侍闯入太医院求药,我便觉得你……你兴许与我此前所想的不同。”
皇帝的指腹擦上他微启的唇,他全身不由一阵战栗,那声“陛下”哽在喉间,怎么也出不去,情急之中,他微倾了身,在皇帝的唇瓣,蜻蜓点水、雀儿啄食……皇帝眼瞳骤缩,却由着他动作,待他退开时,这才反客为主,在他唇上柔柔碰了碰,低笑出声:”你倒容易脸红。”
他仿似倏然坠入炼丹炉中,霎时遍体生烟,踉跄退后半步,垂首低眸,期期艾艾道:“臣……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不必看也知双颊正烧得通红,连耳垂都烫得发颤——他素来端方持重,何曾有过这等孟浪?且是对当今天子……
“瑜微倒是说说,何处失仪?”皇帝却不饶他,步步紧逼,伸手托了他的下颌,眼中笑意漫作了春波,声线裹着戏谑挠过耳畔,“是我让你脸红,算你失仪了?还是……算你方才那下,令我心神微乱,这笔账,如何计较,你可有数?”
“……陛下,”他此时已是乱了方寸,喉间发紧,呼吸陡然紊乱,“臣……臣不该唐突……”
皇帝眸光微闪,忽然倾身贴近,唇瓣擦过他的唇角时带起细微的麻痒。不过是指尖轻触般的一吻,却让他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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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然一响。待他回神时,对方已退后半步,凤目里漾着狡黠的光:“好了,朕已‘治罪’——宋卿可服?”
他怔然片刻,勉强定了心神,道:“臣心服口服。”
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并未再有进一步的亲昵言行,反是转了身,望向天际那勾残月,轻笑一声后道:“瑜微,你可知这许多年来,我始终未能好好祭拜过一回母亲。起初是不知她何时没了,后来知晓了,又碍于……碍于礼制——太子是皇后嫡子,天子是天下共主,怎能去拜祭先帝一个末等答应?”
少年天子的微笑苍白如月光,挥不去一丝凄清:“如今虽无香烛纸钱,亦无祭酒贡品,你可愿陪我……便在此地,遥寄一份哀思?”
宋瑜微喉间一哽,默默将宫灯放下,环望满院的荒草,轻声道:“陛下,何须香烛?此处是陛下与先母共度之地,这丛丛的野草,天生天养,不正是慈母念儿的情思?”
皇帝浑身一震,半晌才低笑:“你却会往妙处说。”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弯腰将两盏宫灯拾起,仔细置于那被封的井口两侧,转身向皇帝道:“陛下瞧,这光便是长明灯。虽无三牲祭品,然明月为证,令堂定知定知陛下从未忘了她。”
皇帝默立片刻,缓缓走上来,撩起衣袍,慢慢地跪了下去,对着井台方向深深地叩了三个头。宋瑜微见状亦跟着叩首,额头触到冰凉的石板时,听见身旁人喉间溢出极轻的呢喃:“母亲,孩儿不孝……孩儿今日带了……”
话音未落,一阵夜风穿园而过,两盏宫灯的火苗同时晃了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井台石缝间。
片刻后,皇帝率先起身,默默走到井台边,伸手拂去井沿边上的一片枯叶,他跟着站起,静候在一侧,皇帝倏然轻声笑问:“你可清楚我今日为何带你到此处来?”
他一愣,不自觉地摇头。见皇帝望着自己的目光带了暖意,那笑声里竟没了半分阴翳,心尖忽地一颤,耳尖也跟着发烫。
“无需紧张,并非考你——个中缘由,我也说不清……只是如今觉得,带你来这里,实在是件幸事。瑜微,多谢……”
他垂眸望着井台边摇曳的灯火,喉结轻滚了一下:“瑜微……幸甚……”耳后热意上涌,他躬身拾起宫灯,向皇帝道:“夜深露重,陛下当心龙体,臣送陛下回宫吧。”
皇帝凝眸看他,须臾颔首道:“也是,你重伤初愈,经不得夜寒,走吧。”
殿外月色如洗,方墨仍一动不动地驻守在原处,见两人出来,上前施了一礼,默不作声地跟在皇帝身后。
行至月华深处,两架软轿静候道旁,数名内侍垂首侍立。皇帝驻足,向方墨投去嘉许一瞥,转眸望向他时神色肃然:”宋卿内学堂的首课甚好,朕很满意。日后便按你的法子授课,若有人非议,只消回一句‘遵朕旨意''即可。”
他心中一暖,未及拜谢,皇帝已撩轿帘入内,明黄轿影在月色里掠过,只留一句尾音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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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之后,皇帝并未再次驾临明月殿,但他在内学堂的教习之事,倒也颇为顺遂,无人公然掣肘。
他手绘的《稼穑图》成了内学堂最抢手的教习图本,那些讲农桑耕作、市井百业乃至基础算术的 ”实用之学”,因着他说得鲜活、画得真切,直叫久困宫墙的小内侍们着了迷。课堂上常能听见孩子们忽的低呼,或是恍然大悟的轻喟,更有胆大的学着那日小内侍的模样,见他提问便怯生生举手,结结巴巴说些自己的见闻。
每逢此刻,宋瑜微总弯着眼角温声鼓励,引着他们把图上画的、书里写的,都对照着自个儿见过的光景说。不过五六日功夫,内学堂就像换了天地 —— 往日里刻板沉闷的背书声少了,窗下时不时飘出争论蚕桑月令的细语。
自然,这一切都落在了某些人的眼中,全都成了难以容忍的“离经叛道”。
王承礼王学士便是个中翘楚。这几日他雷打不动地守在课室角落旁听,起初不过捻着三绺长须作轻慢审视状,如今那目光却似淬冰的针尖。当宋瑜微展开自绘的行脚货郎图,讲解小小担子如何凭双肩两脚将油盐醋等民生所需送入村落,惠及千家万户时,王学士的眼神直欲将图画剜碎,鬓角青筋突突跳动清晰可见。
宋瑜微只作未见,按部就班授课,心底却清楚 —— 发难之日,已不远矣。
果不其然,第六日散学之后,他刚回到明月殿,还未及换下那身石青色直裰,便有守门的小内侍疾步进来通传,说是有位公公奉方公公之命,特来拜见君侍,说有事求教。
他心中一动,忙让阿青把人请进来。
那内侍宋瑜微并未见过,不过二十上下年纪,眉目清秀,全身上下透着沉稳干练,倒真跟方墨一脉相承。
来人见了他,恭敬施礼后道:“君侍,奴才奉方公公之命,前来传话——近日有御史弹劾您,说是……”他眉间微微一凝,似在追忆,随后缓缓地道,“以商贾市侩之术充作经义,于内学堂讲授贩夫走卒之事,此非育人,实乃坏我朝宫规、乱皇家体统。”
他不由莞尔,笑道:“难为公公了。”
那内侍仍然毕恭毕敬:“方公公命奴才定要一字不漏地背下,转与君侍,君侍才可知其分量。”
“原来如此,还请公公代谢方公公周到。”他略略颔首,心头微暖,又问,“可还有吗?”
“是……”青年内侍低头道,声音不自觉压低了些许,“以男色侍君,本非君子之道,今又越俎代庖,教非所授,‘陛下若留此人教习内学,恐坐实 “耽于嬖幸,荒废教化” 之讥’。”
不出所料,了无新意。他唇角微勾,心平气和地问:“那陛下可有说法?”
内侍又低声道:“奏疏递上去后,陛下没说什么,只把折子留下了。方公公特意叮嘱,望君侍早作筹谋。”
他命人那传话的内侍送出殿后,将事情说与范公,范公自是忧心忡忡,询问他是否要称病一两日,避了去内学堂教习,他却淡然道:“该来的总会来。”范公默然,唯有嗟叹。
三月上巳,御园曲水初暖,流觞亭畔的榆叶梅开得正盛。内学堂因逢上巳休沐三日,难得不必早起备课,他也偷得浮生闲趣,让人在廊下摆了张小几,自己则斜倚在铺了软垫的竹椅上,捧着一卷前朝的游记闲散地翻看,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光。左臂的伤势日渐好转,虽还不能如常使力,但日常起居已无大碍,今日这般和暖的天气,连带着他的心情也似乎轻松了不少。
正入神,忽得阿青来报,说是小安子带了几个同窗过来请安,他闻言大喜,忙放下书卷,迎将出去。
几个半大少年在小安子的带领下纷纷向他施礼请安,他平素并不好热闹,但此时却不禁喜上眉梢,忙又吩咐厨下端来点心茶水,招待这些学生。
小内侍们起先还颇有些拘谨,但见他和颜悦色,与小安子之间更是熟不拘礼,便也渐渐放松下来,一群人在庭院中说说笑笑,叽叽喳喳,倒比树上春鸟还要热闹。
正喧闹间,阿青又急急忙忙赶来通报,说是方墨等在殿门口,他心头微动,却不欲扫了众少年内侍的兴致,便叫来范公,叮嘱他好生招待,随即便在范公不无担忧的目光中步至殿外。
方墨面色凝重,上前施礼后并不客套,直截了当道:“陛下召君侍前往御书房,王学士、还有几位当朝大员都在。”
“臣是否需要换上正装?”他也开门见山。
方墨闻言,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眸子似乎极快地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只沉声道:“君侍平日在内学堂如何穿着,今日便如何穿着即可。”
他不再多言,只向方墨微微颔首:“臣明白了。有劳方公公稍候片刻。”
他疾步返回内殿,褪下身上的家常宽袍,换上一袭崭新的月白直裰 —— 那是范公早前从尚宫局特意讨来的料子,素净的底色衬得人愈发清瘦。接着从妆奁深处取出一顶黛蓝方巾,是他入宫前的常用,细细将发髻束好,连额前几缕不安分的碎发也一并拢了进去。方巾的带子在脑后系成端正的结,衬得他面容清俊,眉骨的轮廓在光影下显得格外利落。
最后,他从枕案边的锦盒中,取出了那枚雕龙碧玺佩,墨绿的玉料上蟠龙纹路隐隐透光,冰凉的佩饰隔着衣料贴在腰间。他对着铜镜,最后理了理微有褶皱的衣襟。
镜中人,面色依旧苍白,左臂的动作也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但那双清亮的眸子,却已是沉静如渊,不见半分慌乱,只余下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原是打算不惊动殿中其他人,自行默默离开,熟料刚出内室,范公和小安子便已守候在外,两人脸上神情和他当初奉召侍寝时如出一辙,他不觉哑然一笑,温声道 :“不妨事的,去去就回。”
小安子张了张嘴,嘴唇忽地发颤,忙又咬住牙关。范公上前替他正了正衣冠,低声道:“盼君侍平安。”
他颔首,大步出殿。方墨见他出来,不多言语,只抬手引他上了软轿。
轿辇行在宫道上,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此去御书房如入龙潭,少不得一番唇枪舌剑,可一想到即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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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那人,胸口却又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
不多时,软轿在御书房丹墀前停下,他掀帘下轿,方墨上前,低声道:“君侍万事谨慎为上。”
他向方墨感激一笑,步向御书房。
此处他已来过好几回,算不得陌生,只是这一次,刚一入殿,便顿感凝重,除去坐在青玉案后的皇帝,下首处的几张梨木圈椅此时也坐满了人,大臣们并未着朝服,显出几分私下场合的随意,却又在不经意间透着朝堂的庄重。
他深吸一口气,趋前三步长身跪地:”臣宋瑜微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待得皇帝淡淡道了声 ”平身”,方起身转向诸位大臣。目光平和扫过满堂冠带,随即拱手为礼,腰身微躬:”瑜微见过各位大人。”
座中大臣却无一人应答,他暗觉可笑,垂手侍立在殿中,只等风暴来袭。
皇帝开口,声平如镜:“诸位爱卿所上奏疏,朕都看过了。列位身为朝堂柱石,竟同心同德地挂怀内学堂教习之事——这份事无巨细、夙夜在公的心意,着实令朕……感佩不已。”
此话一出,宋瑜微的指尖不由地探向那碧玺雕龙佩,触手微凉。
“陛下,”座中一人起身开口,他约莫年过半百,发须微白,脸如方砚,声似洪钟,“内学堂授课教习素来由各位大学士,亦或学识渊博之人担任,宋君侍本为宫闱中人,此前又无功名在身,纵有些许杂学知识,也难担教导内侍的重任。若让旁门左道混淆视听,恐是后患无穷。”
另一人也于此时起身,向皇帝慷慨陈词:“宫闱内眷,如何能执教内学堂?这让天下读书人如何看待朝廷礼制?寒窗苦读数十载的士人,岂不要心寒?”
一时间,众大臣纷纷出声附和,王承礼捻须而笑,目中不无得意。
皇帝并不言语,待殿内重归宁静,才望向宋瑜微,声线之中依然毫无波澜:“宋卿,你可听到了?”
“回陛下,臣听得真切。”他垂首躬身作答。
“朕今日召你前来,”皇帝抬手拿起案上一本奏疏,道,“正是要你在这满殿栋梁面前,为朕示以裁断良策,也好全了诸位爱卿……这份拳拳忧国之心。”
一旁的内侍连忙上前,捧过那本奏疏,送到他跟前,他恭敬接过,又听皇帝的声音自御座传来:“宋卿不妨将其读出来,也方便诸位爱卿共同参详。”
他应了一声,慢慢地展开奏疏,朗声读起其中内容:“臣云州知州方连真叩首谨奏:
本州自去岁冬末至今,连遭百年不遇之大旱,赤地千里,禾苗尽枯,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渐起。臣虽已开仓赈济,然州府储粮有限,实难遍济灾民…… 幸得本州大族杨氏家主杨望深明大义,散尽家财开私仓、设粥棚,广施米粮药材,救活灾民无数。今济州百姓感念其恩,尊称 ‘杨青天’‘活菩萨 ’,其声望在地方已隐有盖过官府之势。
杨氏平日蓄养乡勇家丁数百以护乡里,臣窃以为,其义举虽解一时之困,然坐拥民心又掌私兵,若长此以往,恐于朝廷不利。如何处置,恳请圣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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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刹那间寂静如墟。
满殿目光如织,明处的审视、暗处的期待,更有藏在袍袖间的不屑,皆如针芒般扎向殿上的宋瑜微,他手上的奏折依稀可闻云州灾民的呜咽与杨氏私兵的弓弦声。
他垂眸片刻,略作沉吟,声缓而清冽:“此奏所言之苦情,句句催心,云州旱情之剧,民生之艰,朝廷自不应坐视不理。而杨氏家主倾资施粥,拯民于水火,实乃仗义之举。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等善行,理应嘉许。且杨氏行此善举,根本在于沐浴皇恩。陛下仁政治民、教化深远,方使士绅百姓铭记 ”民为邦本”,危难时与朝廷同心共济。其功正是陛下德化万民的彰显。”
他说到此处,抬眸望向御座,皇帝那对凤目回视着他,瞳仁中耀着两点星光:“然臣斗胆进言:此事暗藏深忧。杨氏义举虽显仁心,然赈济之权本属朝廷,若不加引导,百姓只知感杨望之德,却忘沐圣上之恩。长此以往,朝纲威权渐失,民心向背之变恐难挽回。今所谓 ”杨青天”” 活菩萨 ” 之誉,看似爱民称颂,实则已动摇朝廷根本。饥肠易饱,民心难归,此为大患。”
话到此处,他缓缓将奏疏合起,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臣以为,此举既不可任由扩张,也不可贸然打压。最宜之策,当是将杨氏之善举纳入官府赈济体系,以朝廷之名公开表彰,令其所设粥棚、药舍皆悬‘官赈’之匾额,由州府派人协同监督。一则存其仁心,二则归其功绩于陛下恩德,三则使地方治理不致失衡,民心不致旁落。”
他略作一顿,语气沉下三分:“至于方连真知州,奏中多有推诿之辞。若其治政有方,何至民困至此?朝廷早有定例,遇灾必报必援,而今诸务迟滞,仓廪空虚,显见其未克厥职。臣请陛下遣专员查勘云州赈务,若有失职,当依律论处,勿使庙堂威权受损。然如今救民如救火,恳请陛下速令户部、漕运衙门从近水州府调拨粮储,着周边州府开仓协济,沿途设站转运,务必不日抵云州以解民急。”
御座之上,皇帝微微眯眼,面上依然不见喜怒。
他心念急转,终是一揖到地:“待赈务稳妥,臣请陛下令户部、都察院将此事通饬各州府 —— 令其以云州为戒,严防灾后视私恩如泰山。朝廷当垂范于上,使百姓知有恤民之君,士人知有明断之主,方得国祚绵长。”
话语掷地有声,他起身之后,语气恭谨而笃定:“以上皆臣愚见,或有疏漏,伏请陛下圣裁。”
御书房内鸦雀无声,似乎人人皆在屏息静气,他后背早已是覆上一层薄汗,此刻更觉出丝丝凉意。
皇帝指节在青玉案上的一声轻扣,划破满殿寂静——“宋卿所奏,列位爱卿是何看法?”
见无人应答,皇帝低笑两声,笑声似从胸膛深处震荡而出:“怎么都不作声了?先前递奏疏时,不是个个都言之凿凿,说宋卿是‘男色惑主''么?“他目光冷冽,扫过噤声的群臣,“朕倒要问问诸卿——这般才思谋略,可又比诸位口中的‘正途学问 ''逊色几分?”
殿内仍是死寂一片。
皇帝缓缓起身,徐徐踱到宋瑜微身边,伸手取回他手中的奏疏,在掌心轻轻一拍,笑道:“既无人应答,便由朕说说,宋卿所奏的疏漏处。”
他眉峰微挑,觑向宋瑜微,唇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错就错在——云州胡汉混居,本就是烽烟易起之地。那杨氏既敢蓄养数百乡勇,又在灾年开仓收揽民心,此举是忠是奸,岂能用 ‘仁政教化'' 一语蔽之?朕也不敢贪此虚名……”话到此处,他语气陡然转轻,面向宋瑜微,眼中似漾起涟漪,“只是你入宫之前,一直久居沧州,不知边地诡谲,倒也难怪。”
宋瑜微只觉血涌至颊,不觉垂眸,耳听皇帝又是一声低笑:“至于赈灾调粮、查办方连真诸事……朕……早已着人办妥了。”
皇帝重新回到御座之上,环望群臣,语气沉稳如山:“列位可还有话说?若有高见,尽可当庭陈奏。今日若不直言,往后便休要再拿此事聒噪。朕宵衣旰食,所谋者不过‘天下苍生’四字,还望诸卿……”他稍作一顿,“恤四海生民之疾苦,莫将经天纬地的盖世之才,只作朝堂上的浮言空议——都退下吧!”
他随着众臣一道退出御书房,心中翻江倒海,对那些重臣的视而不见毫不以为意,唯有皇帝方才的话语在耳畔反复碾轧——
桩桩件件,轻重缓急,原来都已在圣心筹谋中办妥。
原来……
在家之时,父亲屡赞当今天子虽年少,却兼具锐气与城府,他彼时只当是父亲言过其实,并不以为然。直到后宫家宴上那雷霆一怒,虽只针对六宫粉黛,已让他惊觉圣心难测;而今日御书房内——
何等的敏锐果决,方可如此一针见血、一击制胜!满殿衮衮诸公的权谋算计,却无一人能压下这少年天子出鞘的利刃锋芒!
他心如擂鼓,直到重上了软轿,轿帘一放,与世隔绝,才稍稍缓了口气。
腰间的玉佩在掌心烫着,他闭上眼,闭眼时颊边似又腾起灼意——御书房里冷眸如刀的帝王,忽而化作偏殿月下的少年,星子映在他如寒潭的眼底,低笑之中调侃着他的脸红。
这念头刚冒头便搅乱心湖,如夏夜散开在漫天遍野的萤火,明明灭灭间皆是抓不住的光,任他如何努力,终究是徒劳,那点本应散作云烟的妄念,也从湖底淤泥里探出头,沾着月光往上浮,直让他指尖发颤,气息不稳。
回到了明月殿,范公和小安子早在殿门口候着了,他下了轿来,勉强定了心神,与他们将事情略说了一遍,见两人也放了心,便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内室。
心绪纷乱间,不知不觉夜色已沉,期间只有范公进来给他送食,并告诉他小安子已然回去了,他虽无多少食欲,又不欲见范公忧心,到底还是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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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吃了。
正欲宽衣安寝时,殿外忽起细碎骚动。他正要出去看看情形,不想一道身影已然闪前,低声轻笑:“瑜微尚未就寝,我也是赶着了。”
还不等他回神,皇帝便已拉过他,重入了内室,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他有些慌乱,然却无太多惊惧,抬眼看向皇帝:他此时已除了冠冕,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手中……竟还捧着一个半臂长的扁平画匣。少年天子眉梢眼角俱是藏不住的笑意,倒让他也不自觉弯了唇角:”陛下连夜赶至明月殿,可是为药圃选址的事?臣倒看中了片向阳坡地,正想请陛下过目。”
“那事不急于一时。”皇帝凝眸,唇角浮着浅笑,“今夜来,是有个东西要赠你。”
他他心尖微颤,面上却敛得无波无澜,垂首恭声问:”不知陛下赐臣何物?”
“算不得赏赐,是我……”皇帝竟难得地扭捏起来,耳尖泛红,将手中的画匣往他怀中一塞,笑盈盈地道,“就是这个。”
他双手抱住画匣,心念电转,脱口道:“这是……陛下的……”
“今夜批完奏折之后,不知为何,忽就心血来潮起了兴致……”皇帝语尾发虚,像是怕他嫌弃般匆忙补充,“不过瑜微,我不擅丹青,你……”支吾了片刻他才又道,“你今日在御书房所奏,与我所想所做几乎不谋而合。我虽不好当众夸你,但……但当时,确是……高兴的。”
宋瑜微只觉一股热流冲上喉间,低头时声音发颤:”臣得陛下青眼,实乃三生之幸。陛下谋断深远,也……令臣心折不已。”
两人默然半晌,皇帝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你……”话未说完又顿住,耳尖红得更透,“怎么不谢恩?”
他讶然抬头,正欲跪下,却又见皇帝眼中流光溢彩,那并非帝王的威仪,而是……少年藏不住的情思,犹如芒刺,直扎在他心间,明知此举逾规,他竟还是受其蛊惑,战鼓咚咚的心跳声中,鬼使神差地欺近一步,在皇帝微凉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
“臣……瑜微多谢陛下厚赐……”
皇帝眼中漫起一层水雾,氤氲如纱,朦胧若梦,声哑了半分:“再谢一回,好不好?”
他喉结滚动,不再犹豫地覆上那片微凉的唇。这回不再止于轻啄,力道稍重,皇帝从善如流地仰起下颌,启唇相邀,你来我往间,缱绻良久,直到两人气息渐尽,皇帝才用指腹蹭过他发烫的脸颊,气息拂在他耳廓:“我该走了,近日事务繁多,怕是难以分身前来……那块地……你先替我照顾着,既是你所选,我定是满意的。”
“……是,臣遵旨……”他心潮澎湃,勉力维持着礼数。
“瑜微。”
“臣在。”
“……看完画,不许笑我。”皇帝面色已恢复如常,唯独耳尖处仍留有一片红意,搁下这句话后,带着方墨和两个贴身内侍,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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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已离开好一阵,他才从恍神中苏醒,低头看向怀中的画匣。
画匣虽是素面无纹,也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触手温润。他知道匣中藏着的,是少年天子亲自执笔的画 —— 那双手批阅过无数奏折、按过玉玺朱砂,竟也会握着画笔,专程为他留下了墨迹。
指尖摩挲着匣盖接缝,他迟迟未敢打开,心中已是生出惊涛骇浪。
世人皆说最难辜负美人恩,他眼中不由地浮出一丝笑意,皇帝确是美人,龙章凤姿,贵气天成,仿佛冠冕都只是衬托他绝代风华的配饰——他们之间君臣天堑,被那句“不许笑话”里少年故作的威仪,以及偏头转身时来不及褪去的耳尖潮红,就这么生生用半分羞赧、半分嗔怪,在云泥之间架起一道飞虹,让迢迢银汉都成了桥下流淌的波光。
他抱着画匣,来到案前,轻轻放下,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一丝郑重,缓缓地将其打开,四折的粗娟册页静静地躺在匣中,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点一点地展开册页——
寥寥数笔一枝梅,梅枝歪扭,如经风雪饱受摧残,几道墨痕抖着穿过纸面,花瓣点染得毫无章法——大的如顽童信手按出的指印,小的却用枯笔刮出棱角,墨色晕染更是生涩,甚至有几处还微微洇开了墨团。
偏那枝干昂扬向上,飞白的笔锋里,似藏着一股难以磨灭的锐气;梅花怒放,从墨香之中,绽出一点清冷的风骨来。
他一时间竟是怔住了。
要说……这技法……确实难登大雅之堂,青涩拙劣,他便是信笔涂鸦,也断不会如此破绽百出。
但就是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难看的一幅墨梅,竟令他胸中残留的块垒冰消雪融,眼眶也不由自主地一热。
他定下心神,凝目再做端详,只见那画卷右下角,题着两行小字,运笔间筋骨暗藏,撇捺如剑却又流转生姿,与画面的笨拙全然不同。待看清字句时,他心中震荡,更是难以言表:
孤芳不必向寒月,与卿同枝傲雪霜——赠瑜微。
落款处笔锋一顿,墨色深了几分,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小字:萧御尘。
萧……御……尘。
他在神思里,在唇舌间,极慢极慢地咀嚼这三个字,火花闪过之处,从喉咙深处颤出了声音,是极轻极轻的两个字——“尘儿”。
这一声禁忌的称呼幻若游丝,如偏殿那夜的月光,落进心田荒园——银辉漫过之处,枯蒿败草皆化流缎,铺陈出祥和的寂静。他的指尖轻触着那三个字,九五之尊的名姓,本应仅属于生母的爱称,仿佛都在这一瞬,交织进了粗娟上的墨痕,化作蚀骨的温软。
良久,他轻叹口气,慎重地将这册页按折痕叠好,从书案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带锁的梨花木盒,将其放入,轻轻地扣上。
前路未卜,此行如夜雾沉沉中行船于海波动荡,但有此一赠,“萧御尘”这名字便如明月高悬,他宋瑜微此生若能护着这方画匣走下去,纵是血溅丹墀,也算在这朱墙碧瓦间,真真切切握过一捧不落的月光。至于往后是坦途还是绝路,倒也不必再想了——
又几日无风无浪,皇帝果然未再踏足明月殿,只他心境已与往昔大有不同,依旧温和从容,但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郁色却淡了许多。
他仍在内学堂授课,自绘图卷,传些经义之外的门道。这些日子下来,他与小内侍们愈发融洽,王承礼等人目光始终不善,可也不再有所挑衅。
转眼到了初十,午后的日头带着春阳的暖意。他从内学堂回来,便叫来阿青等人,一道取了锄头,在那块他物色好的向阳之处,深翻松土,将碎石草根一一捡开,随后他又寻来竹杖与长绳,照着丈量好的尺寸做高畦,绳线在春日的风里微微晃动,将土畦框成方整的模样。
他执意亲力亲为,不愿全假人手,只是重伤初愈,血气尚未完全恢复。不过一个多时辰,额角的汗珠已顺着鬓角滑落,头晕目眩间脚步有些踉跄。阿青慌忙将他扶到廊下,待他饮了热茶,苍白的脸色才缓过些血色。
“君侍这是打算在明月殿种花?” 阿青见他望着那片初具雏形的药圃出神,忍不住问道,“何苦自己操劳,让尚用监知会花匠处的人来打理便是。他们手里的老园土最是肥硕,用的铁锄也比咱们这柄顺手。”
他抬手用衣袖拭去额上的汗,目光落在尚未播种的畦垄间,浅浅一笑,温和地道:“亲手播的种,插的苗,总归是……不一样的。”
阿青挠了挠头,讪笑着回了一句:“哪里不一样了?难不成自个儿撒的种,葱就能长成了蒜吧……”
他闻言,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阿青等人虽不明所以,见他如此开心,也在片刻的面面相觑后,跟着纵声笑了起来,一时间,明月殿内倒是充满了少见的欢快。
范公端着一盘点心前来,正就看到这一幕人人笑逐颜开的情形,他弯了眉眼向众人问道:“什么事情这般好笑?”
阿青忙上前去,从范公手中接过盘子,搁上一边的石桌,道:“君侍要自己整田种花呢。”
“不是种花,”宋瑜微纠正,“是想种些药草……范公,这药种,宫里哪里能寻到?”
范公面露讶色,老眼微眯,略作沉吟道:“御药局有药园,寻常药草倒是都有,数量不多,只作救急之用。君侍是又忧心无药可用么?”
他边摇头,边用帕子净手,笑道:“不是,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君侍就是闲不住的性子,”范公见他眉眼微垂,却仍有笑意,知道这绝非心血来潮那般简单,只是也不说破,轻轻叹道,“当日在明月殿,重活都是君侍揽了去,也没见您有个埋怨……不过君侍如今已是内学堂教习,又……得陛下另眼相看,再做这般粗活,是不是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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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不妥了?”
见他张口欲言,范公凑了前,压低了声道:“君侍乐在其中,老奴本不该多言讨嫌,可如今……多少双眼盯着您,盯着咱明月殿哦……”
他慢慢地打开食盒,从中取出一块芙蓉软糕来,虚握在手中,再示意阿青等人各自取用,这才看向范公,低声道:“可是又有人要掀什么风波么?”
“君侍可还记得,陛下先前曾下旨,要清查内廷各处的积弊?”范公问道。
这事他自是知道,就是那场雷霆万钧的“家宴”之后的事。
范公见他颔首,便接道:“陛下先派人查了太医院,随即是尚用监,全是陛下的亲卫,这一查不打紧,愣是查出多不胜数的账目混乱,不少珍稀药材甚至不翼而飞——老奴听说,那十年以上的野山参,账本上还有二三十条,可是库房里只有寥寥四五根……还有以次充好的,名堂可多了。陛下震怒,连太傅的求情都没理会,当场杖毙了两个库监,跟着又处置了好一拨人。”
他不动声色,其实听得心惊,芙蓉软糕的甜香飘进鼻尖,他却觉得喉间发苦。
那少年忙于摧枯拉朽,而他只有袖手旁观,无力相助。
范公又道:“如今这后宫之中,就由贵妃娘娘牵头,也在清查各宫各殿的开销账目。据说娘娘也颇是雷厉风行,已从内尚署的账目开始查起,核对各宫近半年的用度开支。这几日,已有好几个管事太监因为账目不清、采买时吃了‘油水’而被重重申斥,甚至被杖责后打发去了浣衣局。”
他听到此处,明白范公所指,不由微微蹙眉。
果然听范公一声轻叹,眼里浮出忧色:“君侍素来简朴,咱们明月殿开销素来不大,近日也就是多了些笔墨颜料,都是得了旨意的——怕就怕人家存了无风起浪的心,不得不防啊。君侍要不吩咐下去,不等贵妃娘娘到咱这,咱们先行把自己个翻遍了,若毫无破绽,当是最好,万一哪里有缺漏,也好早做准备。”
他微微一怔,虽说他现在是明月殿的正主,如今这里也由最初的范公、阿青和小顺三人而变成了十几号侍从——个中原因,主要还是明月殿是前朝凤君的居住,光是打扫就已经颇费人手,再加上一些杂事,实在忙不过来,所以他也没有太过反对。只是他向不理这些庶务,全交由范公打理,当下听范公提及,不由点头苦笑:“范公思虑周全,就照您老的意思办。但那沈贵妃若真要公报私仇,我们再小心,恐怕也是徒劳。”
“老奴知道君侍为人敞亮,不爱折腾这些,可是君侍也听老奴的劝,这哪怕是最后到底找出了错,是一处还是多处,大错还是小错,这差得可远了。”范公道,“既然君侍不反对,那老奴这就着手了,这几个奴才,老奴也带走了?”
“好。”他看向阿青几人,见他们嘴里依然鼓鼓囊囊,不由又是一笑,“您老也等他们把点心吞完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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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日,明月殿的份例用度日渐丰厚,尚宫局和内尚署的人前来送东西时,无一不是毕恭毕敬。他自然知晓这是皇帝暗中照拂,可越是如此,心中越有些不安——如今正是沈贵妃主理后宫整肃之际,这般恩宠难免落人口实。偏偏近段时日连皇帝的面都难见,就连传信的方墨也寻不着,一腔顾虑竟无处言说。
其实于他而言,任何厚赐也比不得那一玉一画,知音一曲相和,情思半缕牵绊,那人在他心底,早已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是那个名唤 “御尘” 的萧姓少年郎。只这些心事,全不足为外人道,倒也让他的心情随着日胜一日的暖阳而舒展,就如熬过凛冬的枯枝,又在春意的照拂下,悄然滋长出一点新绿。
然而,该来的风波总是躲不过。
这日午后,宋瑜微刚从内学堂回来,正看着阿青他们给新翻的药圃浇水,范公却行色匆匆地从殿外走了进来,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君侍,” 他挥退左右,声线压得几乎听不见,“出大事了。”
宋瑜微心中一沉:“范公请讲。”
“负责殿内采买的小福子,今儿一早去了内尚署报备月度用度,按理说午时前就该回来了,可这都快到申时了,还不见人影。”范公的语速又急又快,“老奴方才派了人去内尚署打探,那边的人只说,小福子办完事早就走了。可是……可是人,就这么不见了!”
他闻言一怔,心底漫起寒意——六院宫闱壁垒森严,一个内侍怎会平白无故消失?
“君侍,老奴已命人去清点殿内库房,半年的账簿和库房的存货单子都取来放在书房了,君侍是否要和老奴一起再去比照一遍?”范公眼中焦虑翻涌,,“老奴只怕,小福子在账目上做了手脚,这些寻常查账难以觉察,但要是……”
见他的眉心紧锁,范公叹了口气:“采买本就是肥差,宫中负责采买的奴才,多多少少都会趁机捞些油水,这也是宫里心照不宣的‘规矩’了,只是君侍就在风口浪尖上……”
“不必再说了,范公,走。” 他沉声打断,已快步至廊下。
两人脚步匆匆赶回书房,还未翻开账簿,忽就听来报:景仁宫来人,沈贵妃请宋君侍过殿议事。
他心头一跳,与范公面面相觑,不由暗忖道:来得真快!
范公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衣袖,道:“君侍,若是贵妃问罪,您一律推说不知,该低头时便低头,对方有备而来,万莫要‘硬碰硬’。”
“晓得的。”他朝范公宽慰一笑,敛了衣袍,大步来到外殿。
景仁宫来人是个年纪颇长的大宫女,端庄客气地向他施礼后,再次道明来意,他还礼之后淡声道:“有劳姑姑奔波。不知沈贵妃召我有何事?娘娘与我虽同列后宫,然终究男女有别,宫规明载‘内眷不得私相往来’。还望姑姑容我多问一句,究竟有什么急事,需要我这一男妃过殿商议?”
大宫女礼数周到,恭谨地回答:“回君侍话,奴婢不知详情,但闻娘娘所言,似是与明月殿采买事宜相关。按宫规本是男女分治,然陛下的男子内眷唯有君侍一人,娘娘已得太后懿旨,将明月殿一并纳入统管了。”
话已至此,他眸光微动,更知对方并非猝然发难,略一颔首,声音又淡了两分道:“那请姑姑稍候,我换身见礼的衣裳。”
言罢他利落转身,回到内殿,吩咐阿青取来尚宫局送来的衣裳,那是他未曾上过身的“宋君侍”的华服——一袭用月白色贡缎裁成的广袖长袍,缎面在殿内昏黄的灯光下,流动着珍珠般温润内敛的光泽。衣襟与袖口处,用极细的金银丝线,以平金绣的手法,绣着疏落有致的卷云暗纹,低调之中,难掩其矜贵。
他褪下身上的家常宽袍,不疾不徐地换上这身崭新的月白长袍,又着人取来一顶白玉发冠。
那顶玉冠以整块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玉质凝如冻雪,触手生温。冠身样式极简,仅在正中浅浮雕一朵五瓣祥云纹,线条流畅如流水,却在光影交错间透出粼粼波光,初看素净,暗处藏工。这是他入宫时尚宫局按份例送来的朝冠,因玉色太过莹润,平日总觉得招摇,自收纳入箱,便再未见天日。但今日之局,却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
他仔仔细细地将墨发在头顶束成一个利落的发髻,然后将这顶白玉发冠端端正正地戴上,再用一根配套的玉簪贯穿固定。
月白贡缎袍配羊脂白玉冠,恰如寒梅映雪。本就清俊的面容被玉色衬得愈发通透,脸部的轮廓在灯火下似有淡光流转,平日眼里的温和已被玉冠的冷冽凝结成疏离,嘴角扬起的亦非亲和,而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贵气。
温润君子悄然藏身,镜前的宋瑜微已是独得眷宠的宋君侍,举手投足间,自带了皇家独有的凛然。
在阿青等人惊怔不已的目光中,他默默地将那枚御赐的玉玺雕龙佩系在了腰间,迎向范公,眉峰一挑,笑道:“不过是去说几句话,无需太过挂心。”
到了外殿,景仁宫那大宫女见他如此穿着,双眼瞬间瞪大,然只是一瞬便敛了神情,恭谨地请他上轿,他也不多言,撩起袍角弓身入轿。
景仁宫离明月殿并不算近,一路上,宫道两旁的春景繁盛,鸟语花香,他却无心欣赏,心中暗自盘算如何应对。
终于,景仁宫那覆着鎏金铜瓦的殿门遥遥在望。不同于明月殿的清雅素净,这里飞檐斗拱皆用朱漆髹饰,檐角蹲兽鎏着一层晃眼的金箔,连廊下立柱都雕着繁复的花样,廊庑间侍立的宫女内侍神态倨傲——整座宫殿,从丹陛到窗棂都透着贵妃独有的、压过六宫的富贵气,连空气里飘的熏香都似浓郁地化不开去。
引路的大宫女在朱漆宫门前止步,躬身道:“君侍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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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娘娘与各宫娘娘已在殿内等候。” 语气依旧恭谨,却透着公事公办的疏冷,没了在明月殿时的客套。
他理了理月白袍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踏入了殿中。
殿内烛火通明,沈贵妃端坐主位,一袭石青色蹙金绣凤凰宫装,乌发梳成凌云髻,九凤朝阳金步摇垂落着一串珍珠,一派雍容之气。两侧则坐着各宫嫔妃,装扮各异。宋瑜微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颔首行礼,动作不卑不亢。月白的衣袍在一片锦绣中格外显眼,却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沉稳,仿佛只是前来赴一场寻常的宫宴。
从他踏入殿门的刹那,四下窃语如潮水般起落,他恍若未闻,目光掠过殿中跪伏的小福子,旋即转开,止步于三尺开外,长揖一礼,声线如不波古井:“宋瑜微见过沈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施礼毕,他复起身,再无多余动作。
殿内霎时静寂,落针可闻,似是谁也没料到他竟只长揖不拜,眉宇之间只见疏朗,未有一丝一毫的恭顺。
沈贵妃身侧的宫女突然跨前一步,厉声喝斥:“大胆宋瑜微!贵妃娘娘乃执掌凤印、协理六宫之主,你见驾为何不跪?!是心中无了尊卑,还是仗着几分圣眷,便不将这宫规放在眼里了?”
他面不改色,淡然一笑:“姑姑言重,瑜微怎敢无视宫规?只宫中明规,男女有别,分而治之。瑜微虽是内眷,却为男子之身,按规矩不必行跪拜礼。若有其他规矩,还请姑姑明示。”
那宫女一时语塞,沈贵妃忽而冷笑出声,抬眼睨向他,缓缓道:“宋君侍倒是好利的一张嘴。只是本宫是奉了太后她老人家的懿旨,统管后宫诸事,其中,自然也包括你这明月殿。怎么,宋君侍连太后的懿旨,也敢不敬么?”
她将“太后懿旨”四个字咬得极重,殿内鎏金兽首香炉的青烟似乎都凝住了。
他却早有所料,不见慌乱,反而向她又行了一礼,声音依然无波无澜:“娘娘所言极是,正因太后懿旨在此,臣才不敢怠慢。”他稍作一顿,抬眸直视沈贵妃,一字一句“只是臣斗胆请教—— 懿旨中可曾明言,命臣向娘娘行跪拜大礼?若有,臣即刻叩首请罪;若没有……”月白广袖随他的动作扬起,“瑜微今日只能以君侍之礼参见,望娘娘海涵。”
话音落地的刹那,满殿先是鸦雀无声,很快,又如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向四面八方荡开了细碎私语。
他立于殿中,月白直裰衬得身姿如修竹,众人望着他不卑不亢的模样,才惊觉这后宫独一无二的君侍的风采,何尝有半分卑微谄媚之态?
沈贵妃目光如刀,直恨不得在他面上剜下一块,她轻咬樱唇,片刻才又是一声笑:“也罢,本宫今日请你过来,也并未为了这些虚礼——宋君侍可认得这里跪着的那奴才?”
小福子浑身一颤,抖得直如风中残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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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他语气平静,从容应道,“这是明月殿负责采买事务的内侍小福子。”
沈贵妃见他直截了当,眼中掠过一丝意外,不过转瞬即逝,嘴角轻扬,笑道:“宋君侍认得便好办了。本宫奉太后懿旨,清查内廷积弊。原以为宫中上下,皆沐皇恩,纵有些许疏漏,亦无伤大雅。却不想,今日一查,竟就在明月殿,查出了这等内外勾结、侵吞内帑的腌臜之事!”
“还请娘娘示下详情。”他目光扫过殿上抖如筛糠的人影。
“呵,事到如今,宋君侍还要装糊涂?”沈贵妃轻蔑一笑,优雅地端起一旁的白玉茶盅,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拂去浮沫,悠然道,“既然宋君侍想‘听详情’,那就让正主自己说——小福子,你且说说,你一个小小内侍,是如何敢在内尚署的账目上做手脚,虚报宋君侍教习所用的笔墨颜料,侵吞银两百余的?你贪墨的这些银两,又都用到了何处?”
她朝身边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殿中跪着的小福子猛地被人拎起后领。那内侍抖得牙齿打颤,血污未干的嘴角翕动半晌,才挤出破锣般的嗓音:“奴、奴才是自……自个鬼迷心窍……”
沈贵妃猛将茶盅朝桌上用力一搁,声声线陡然拔高,裂帛般刺破殿中寂静:“鬼迷心窍!说!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小福子涕泪交加,带着血沫的声音哽咽着溢出:“奴才…… 奴才见君侍为内学堂教习从早忙到晚,又最爱摆弄笔墨……总想着君侍该用最好的墨笔,便、便背着主子在采买簿上多填了几行……”
话到此处,他挣脱了钳制的宫人,“咚咚”地在地上磕起头来,嚎啕着道:“是奴才猪油蒙了心!君侍连采买册子都没碰过,他每日只关在书斋里批卷子,全是奴才自作聪明,求娘娘开恩!”
宋瑜微静静地看着这一出戏,几乎要压不住唇角的微扬。
如此声嘶力竭的“维护”,口口声声却是在诉他“默许排场”、“不问庶务”、“御下失察”——既坐实了采买亏空的事实,更把更把“贪墨”的动机死死地扣向“讨主子欢心”的主仆关联。
这出蜜糖裹刀的戏码,唱得真是妙。
殿内一时寂静下来,唯剩小福子的抽泣声。片刻后,沈贵妃慢悠悠地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宋瑜微,微笑如冰刃:“宋君侍可听清楚了?你这明月殿有此忠心耿耿的奴才,你还有何话说?”
他眸光微沉,淡然一笑:“无话可说。我身为明月殿之主,御下不严,自当领罚。”
这话答得坦荡,反让沈贵妃预备好的斥责堵在喉间,她微微一滞后,唇角浮出了笑意,仿佛已是胜券在握,柔声道:“宋君侍既然认了,便好。来人,依宫规,从重论处——”
他倏然抬眸,广袖微扬间行出一礼,语气依旧温润,却带出一丝利刃出鞘的锋利:“娘娘且慢!瑜微斗胆请娘娘明示——这‘清查内廷积弊’,可只是明月殿一家,还是自此之后,后宫上下,诸殿一体查办?”
沈贵妃微愣,旋即眸色一冷:“宋君侍何意?”
他的声音沉静如深潭:“娘娘奉太后懿旨,整饬后宫风气,当是一视同仁。采买之事,明月殿既有疏失,自当受罚;但瑜微所知,宫中各殿采买,迎来送往,皆有‘惯例’可循。今日罚了明月殿,若明日再查出别宫,也照规矩处置,方显得公正无私。”
沈贵妃面色微变,他目不转睛地凝着那张国色天香的脸,语气转淡:“娘娘明察秋毫,雷厉风行,实为六宫表率。瑜微恳请娘娘以此雷霆之势,肃清后宫积弊。今日审我明月殿,我自当领罚。只是不知明日该查哪宫哪殿?瑜微不才,也愿与今日诸位娘娘一道,座下陪审。”
“宋君侍,你好大胆子,本宫如何行事,岂容你……”沈贵妃咬牙厉声,然她话到一半,他骤然间敛了所有温润,眉峰高挑,眸光如霜,冷冷地道:“娘娘若是只查明月殿,别宫一概不问,岂非失了公允?他日陛下问起,娘娘又当如何回话,还请三思!”
沈贵妃面色青白交替,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冷哼,良久未再言语。
一时间,满殿风声俱寂。朱红大殿之上,烛火摇曳,照得众人面色或青或白。沈贵妃的冷哼仿佛一记警钟,殿中众妃嫔低垂眼睑,无人敢与宋瑜微对视。
他眉眼复柔,目光转向依然瘫跪在殿中的内侍,轻声道:“小福子,抬起头来。”
那内侍哆嗦着扬起脸,血污混着泪水分不清眉眼,茫然地看着他。
“不管你是真的鬼迷心窍,还是受了旁人的指使,都不要紧。”他的声音温和如拂柳春风,“你只需记着,你是明月殿的人,做错了事,我这做主子的,没有不跟着担的道理。”
小福子闻言,浑身一震,浑浊的眼里滚出泪来,混着血沫滴落在地。
他不再看小福子,转而望向御座上脸色铁青的沈贵妃,唇边噙着一抹浅淡却耐人寻味的笑意,语气似在催促孩童般温和:
“娘娘,是此刻便责罚,还是容您想妥万全之策再做定夺?若是前者,瑜微与小福子自当领受,绝无二话;若选后者,我便先将这不成器的奴才带回明月殿候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总不好让他长跪于此,污了景仁宫的地界,您说呢?”
这话端的绵里藏针,沈贵妃听得眼冒怒焰,银牙暗咬:这哪里是请罚,分明是拿话将她逼入死角——若即刻发作,便坐实了“针对明月殿”的私心;若允他带走,这桩泼出去的脏水又该如何收场?
他见沈贵妃并无言语,不再迟疑,便要躬身施礼,将小福子带走——只要人回了明月殿,真相如何,大可慢慢探查,总有水落石出之时。
熟料就在此时,变故陡生,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宣喝:“且慢——”
那声音不算高亢,却带着久经权势沉淀的苍老威严,如同一柄钝剑劈开殿内的胶着。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深紫蟒纹太监服的老者,手持一柄拂尘,在两名小太监的簇拥下,不急不缓地步入了景仁宫正殿。
那老太监走到殿中,先是眼皮都未抬一下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福子,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最终落在宋瑜微月白的衣袍上。他向沈贵妃略一躬身,沙哑声线里听不出喜怒:“贵妃娘娘,老奴奉太后懿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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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话。”
他此刻才抬眼,直视着宋瑜微,一字一句宣道:“太后听闻后宫因细务争执,恐扰宫闱清静。特下懿旨——”拂尘银丝微微一晃,“着宋君侍即刻前往慈宁宫觐见,不得延误。”
这一声直如惊雷炸响,几乎所有人都怔愣当场。
他心念急转,却是无计可施,那老太监一声低哼,拖长了腔调:“还愣着作甚?太后娘娘在慈宁宫候着哪。”他别无他法,唯有转身向沈贵妃长施一礼,跟着老太监步出了殿外,腰间的碧玺雕龙佩似有所感应,于他入轿时忽然一沉,他伸手,指尖抚过玉佩上的纹路,闭上了双目。
太后亲自传召……
断不至于是为了那点采买的小事,那能是为何?
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人,断非他所能周旋,既然无法事前运筹,届时唯有临机而变——
软轿在慈宁宫朱红宫门前停稳。门前两座铜鹤香炉飘着青烟,宫墙下的青苔在暮色里泛着湿意,连空气都比别处多了几分沉肃。引路的老太监没往正殿去,却拐进东侧月洞门,引他到一处青砖铺地的偏殿。殿中燃着宁神的檀香,几案上还摆着一盏尚温的清茶。
“宋君侍且在此此稍候片刻。”老太监面无表情地丢下这句话,便躬身退了出去,顺手还带上了殿门。
他静立殿中,打量着这看似寻常的偏殿,腰间的玉佩不觉已被他把玩地温热。
近一个时辰后,殿外的天色,已经从午后的金黄,渐渐染上了黄昏的暮色。
太后将他晾在此处,究竟是何用意?是杀威震慑?想挫一挫他在景仁宫对峙时的锋芒?还是…… 根本已将他抛诸脑后?
种种揣测在心头反复掂量,却又觉得哪般都难圆其说。指间的玉佩渐渐被焐得温热,他却浑然未觉。
就在他以为会被这方偏殿彻底遗忘时,厚重的殿门终于 “吱呀” 轻响,被人从外推开。
他转身看去,竟是怔忪当场,来人全然在他意料之外——方墨。
“方公公?”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唤了一声。
方墨今日并未穿那身象征着内廷总管的玄色官服,而是换了一身寻常的青灰色内侍常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
他向宋瑜微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说话。
“君侍不必惊慌,”方墨的声音压地极低,“太后命奴与君侍相谈。”
他依言坐下,眉心微颦,强忍胸中翻涌,沉声道:“方公公请讲。”
然而方墨却沉默下来,半晌之后,才缓缓开口:“君侍是明白人,奴便不绕弯子了。君侍留在宫中,百弊而无一利。本朝虽设男妃,但从未有官宦子弟入宫侍奉,君侍有经纬之才,又存济民之心,本不该困于这宫墙之中,蹉跎光阴,误尽终生。君侍若是愿意自请离宫,太后……懿旨,前尘旧事一概不究,还可按四品官例领俸,君侍日后婚娶如常。”
他此话一出,犹如一记闷棍直砸在宋瑜微头顶,打得他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他不觉伸手扶向额角,片刻后才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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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墨眸色深沉,似全不为所动,微一抿唇,将适才的话以更缓和、更平静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他怔怔地看着方墨,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心深深地锁起,沉声问道:“为何是方公公前来传讯?太后的意思……陛下知道吗?”
“君侍作何打算?”方墨不答反问。
这回避让他心中一沉,一声低叹:“陛下并不知情。”
“太后懿旨只关宫闱细务,”方墨微垂下眼眸,他声音微顿,似有苦涩漫出,“不涉朝政,君侍又非皇嗣血亲,陛下即便是知晓,若君侍自己愿走,想来也不会阻拦。”
他一时无言以对,方墨低声又道:“君侍不妨今夜细想,明早再回太后话。”
言罢便要起身离去,宋瑜微倏然轻声唤道:“方公公……”
方墨并未转身,只回头望来,宋瑜微缓缓站直身子,直面着方墨:“为何是方公公前来传讯?”
然而方墨眸光微动,终究未发一言,转身大步离去。独留他一人在这偏殿徘徊。
不多时,殿门再度打开,却是进来几个寒霜满脸的宫女,将他引至一处挂着锦帐的卧房,房内的圆桌上早已摆好菜肴,随即便向他施礼离去,途中无论他如何开口,就是无人理会。
他独自坐做到桌边,茫然看着这精美的夜膳,明明腹中空空如也,偏偏食不下咽。
解下腰上的龙佩,他凝着掌心这块美玉,冰凉的触感却压不住心中翻涌的惊涛。
方墨不是陛下的近侍么?为何竟会受太后的差遣?
他对方墨印象极好,这位内廷总管,皇帝的亲信,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就毫不吝啬地表达过善意,他忘不了南风苑时方墨那声“宋公子”,也忘不了养心殿受辱夜,那杯试图抚慰他的“春华露”……及至京城后巷遇刺时,方墨拼死护他的身影,至今仍印在他心底。两人虽少有深谈,但他心中已将其视作生死之交。
然方墨却出现在此处,传的是太后的懿旨,是陛下暗中授意,让方墨来探他的心意?
还是?
还是……
皇帝身边的人,是太后的……人?
这个念头一出,犹如毒蛇绕颈,刹那之间,他只觉得胸闷气短,竟是喘不上气来。
陛下知道吗?以少年天子的聪慧敏锐,绝无可能一无所察,那便只有——
无能为力。
他不觉握紧了拳,掌中玉佩硌地皮肉生疼,他神思缥缈,茫然呆坐了半日,待得回神,已是全身冷汗。
自请离宫,领受俸禄,婚娶不限——他若承了这份“恩典”,顺水推舟,便是仍为布衣百姓,也可享个平安和乐,日后兴许还有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入宫后他极少念及发妻,只知按宫规由皇家赐下和离书,她领了财物归宁,纵使想在宋家守节也不可得。此刻忆起,心中不觉剜出钝痛。她本是名门淑媛,嫁入宋家数载,因他冷落受尽婆母苛责,却始终温言顺语。他在家中夹缝里煎熬,焦头烂额,恨不能飞天遁地,以致成婚多年,两人同寝次数屈指可数,她未有身孕,更成了婆婆眼中的“罪人”。谁能想到,等待她的竟是这般潦草的收场。
他微仰起头,眸光微湿。
如今晚儿已成淑妃,更有抚育皇长女之功,后宫地位已稳。小安子也进了内学堂,他日必能有所作为。
若能出宫,重获自由,哪怕发妻早已另嫁,至少……
至少能告慰宋家列祖。方墨说得对,本朝男妃多是民间选送或属国进献,他以官宦嫡子之身入宫,本就要被天下人指摘宋家“卖子求荣”,他也永远洗不去“以色侍人”的讥讽。
可,他能吗?
他能走吗?走得了吗?
那夜他孤注一掷,原以为将她推上那张铺着明黄缎被的龙床,便是为她寻到了康庄大道——凭她的容貌才智,若能得皇帝青眼,既能脱离宋府樊笼,又能让他借机攀附。直到她眼中的惊骇、震怒与心碎,炸响成了一记耳光。
他甚至没看清她扬手的动作,只觉右颊骤然灼痛——那记耳光带着她毕生未有的狠劲,直到如今,他依稀还能尝到当时口中的血腥甜味。
“宋郎……”她不住地摇头,泪中带笑,笑的是命途多舛,笑的是良人无情,还笑着他的卑劣懦弱,字字泣血,“你怎可……怎可如此?”
眼中的泪终于滑落至脸颊,那一夜,他亲手粉碎的,何止是一个女子的心,更是他自己最后一点为人的底线。
那时的痛与悔纠缠如附骨之疽,至今仍化作午夜梦回的怨鬼,啃噬着心脉。受创之处本以为早已结痂,却在光阴里渐渐溃烂,平日里不过是用麻木作痂,勉强着苟延残喘。
如今……
名为“出宫”的康庄大道摆到了面前,他真有选择吗?
在那个自称“萧御尘”的少年亲口对他说“离开”之前,他如何走得开?如何能放下他月下陪伴的拜祭生母的孤独身影?又如何舍得背弃那少年捧着拙笔梅图时,眼底亮如星子的期盼——那幅画角落署着“萧御尘”三字,笔触之中似藏着不曾宣之于口的亲昵。
与君同枝傲雪霜。
那少年自小被隔绝在生母身旁,在权谋倾轧中长成獠牙利爪的兽,如今连唯一信任的人都可能…… 他不敢深想。
不。
月光为证,他既是随少年遥寄对生母的哀思,便也是向那位从生到死都卑微如尘的女子许下誓言,他要——要护她的爱子。
“走不得。”他低声喃喃,话出口时,心便似已碎成齑粉,四散开去,却又在滚烫的热泪滴落之际,与尘埃重新黏合,那看似死寂的泥地里,竟有一点嫩芽破土而出。
这一夜宋瑜微再未合眼。他将前路种种可能在心底翻来覆去推演,把要说的话在唇齿间反复打磨。窗外夜色从浓墨般深沉,渐渐洇开一层鱼肚白。
晨光刚漫过窗棂,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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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的殿门便 ”吱呀” 开了。还是昨夜那几个面色冷肃的宫女,铜盆里的热水腾着白汽,木托盘上叠着浆洗妥帖的月白常服。她们将物事摆在紫檀妆台,面无表情地向他垂首行礼。
他由着宫女们伺候漱口净面,冰凉的巾帕擦过脸颊时,一夜未眠的混沌被骤然驱散。再将宫女送来的衣服换上,他的动作依然从容不迫,不见丝毫狼狈。
没一会儿,早膳也送来了。几样精致的粥品小菜摆满半张桌子,连配粥的酱菜都用细瓷小碟盛着,比他在明月殿时的餐食还要丰盛些。
他只安静地用了半碗清粥,便放下了碗筷,端坐等待。
半个时辰后,他所等的人推门而入,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内侍常服,缓缓上前,目光沉静,开门见山:“君侍可有决断?”
他起身面向方墨,轻轻颔首,声音如水洗般清冽:“已有决断——”
话音未落,他倏然一撩袍摆,已向方墨跪倒,方墨面色微变,一步跨上将他扶起:“君侍这是何意?”
宋瑜微任他搀扶着起身,只淡然轻笑:“后巷相救之恩,养心殿解围之谊,于公公而言许是职责,于我却是雪中送炭。方公公不受瑜微之礼,瑜微只能作罢,但公公之恩,瑜微不忘。”
方墨放开他,素如古井的眸中终于泛出了一丝涟漪,他薄唇抿了抿,却没有开口。
“方公公,”他微微垂眸,复又直视着方墨,“瑜微……愿为陛下肝脑涂地而无所怨。”
这是那日他在御前自伤之后,方墨曾问过他的话,他从对方那倏然收缩的瞳仁明白,这话方墨也不曾忘记。
见方墨依然无言,他敛容正色,朗声道:“请公公回禀太后,臣不欲离宫,且自请协查后宫——明月殿账目既已由沈贵妃亲查,臣愿领受失察之责。如今除小福子采买舞弊一事外再无错漏,待罚期届满,臣自当以清白之身查核宫务。况且臣身为男妃,与六宫娘娘素无私交,正可秉持公心,于查察中不偏不倚。”
方墨再难掩饰满面讶然,怔然望着宋瑜微,片刻才道:“君侍此言当真?”
“是。臣字字肺腑,只求太后给臣一个机会,扫除后宫积弊。”他神情平静,声沉如水,眉目中却似有星火微燃,“以报天恩浩荡。”
方墨沉默良久,退后一步,再次问道:“君侍当真不再三思?”
“有劳公公向太后美言。”他唇角微扬,向方墨躬身一揖。
方墨凝他片刻,终是一声轻叹:“那请君侍稍候,奴这就去回禀太后娘娘。”说罢,朝他一点头,匆匆离去。
殿门阖上的刹那,他浑身力气骤然抽空,扶着圆桌才勉强坐下。指尖触到桌面凉意,才惊觉掌心已沁满冷汗。箭已离弦,前路纵是刀山火海,他也别无退路 ——
宁死不负……
他垂首望着掌心的龙佩,玉质温润的触感里凝着月光与晨露,指腹碾过龙纹凸起的脊背,唇间不觉浮出一丝浅笑。
41.41、
41、
“君侍、君侍……”
呼唤之声仿佛来自九重天外,他明知该从沉眠中挣醒,眼皮却重若坠铅,连睫羽都凝着未散的倦意。
“君侍,”那声音愈发地急切起来,“快醒醒,太后召见!”
太后——
他神识几乎就在刹那之间被强行拽出了深井,霍然开眼,心如擂鼓,朦胧中就见那之前的老太监满脸愠色地站在他面前,一双眼冷冷地睨着他,见他终于醒来,出口如冰:“君侍,太后召见,速速随老奴至正殿。”
“是……”他此时仍觉头晕目眩,不得不在老太监寒意摄人的目光下缓缓地扶桌起身,稍稍理了理衣冠,举步跟在已然转身快行的老太监身后。
原是见过方墨后,竟在圆桌上盹了过去。如今神思迷惘,委实算不得应对太后的好时机。
暗中苦笑,脚步却不敢稍作怠慢,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他终是站到了慈宁宫的正殿门口。
老太监领着他入内,他垂首随行,殿内燃着的安神香一缕一缕地缠来,似有意混沌他的清醒——行至殿中,他屈身跪倒,额头触到微凉的青砖,恭敬道:“臣宋瑜微,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抬起头来。”
这嗓音听着约莫五十开外,似淬着碎冰,明是平缓的语调,却令得殿中的安神香都为之凝滞。
宋瑜微依言抬头,正对上——皇帝……为什么他也在这里?
少年天子立在御座右侧,身着藏蓝色的玄服,面容沉静如水,不见一丝涟漪。唯那双凤目在与他目光相对时,眸中忽有飞星掠过,光芒乍亮,耀过夜幕,一瞬之后,迅速敛去。
他心尖一颤,微微垂眸后,再望向御座正中那尊贵的太后,只见那女子头戴金凤冠,上有赤金累丝掐出九只展翅小凤,紫金色暗花缎袍,领口袖口滚着银色毛边。她脸如满月,眉峰高挑入鬓,鼻若悬胆,唇线分明,许是上了些年纪,眼下有些许松弛,然微睐的眸子扫过来时,他只觉如腊月当头浇上一盆古井水,冰冷彻骨。
太后倏然轻声一笑:“还以为是何等的倾国倾城之貌,竟能搅得六宫不宁,还让皇帝开了先例,原也不过如此——皇帝是非留不可了?”
他背脊生寒,重新垂首,耳听皇帝淡声道:“但凭母后做主。”
殿内安静了片刻,太后不疾不徐地开口:“宋瑜微,你都听见了?皇帝既说,但凭哀家——哀家便再问你一次,你可愿出宫?”
他的指尖在袖中微颤,沉下口气,再一次重重叩首:“臣谢太后娘娘恩典,只是臣既已承恩……”
一咬牙,他听见自己在用发颤的声音道:“依……宫规……便再无出宫之理……”
冷汗自他额头、鬓角滚落在冰冷的砖石上,一片死寂之中,他只觉得晕眩欲倒。
太后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冷如冰刀:“皇帝,他说的可是真话?”
“回母后,宋小侍确曾正式侍寝。”皇帝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喜怒。
他虽未敢抬头,一颗心却因着皇帝的此话浮浮沉沉,不知是何滋味,唯有清楚,他真真正正,再无任何退路。
殿内又凝了半晌,太后忽然轻嗤出声:“如此倒成了哀家考虑不周。既是侍过寝的,自然不能再放出去。只是皇帝啊,这宋小侍既是你唯一的男妃,入宫许久还顶着末等位分,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将来如何服众?”
他闻言浑身一震,连皇帝也不禁陡然失声:“母后此言何意?”
太后慢条斯理地道:“皇帝既有此雅好,怎好叫他独承恩宠?天下人瞧着,还不当他是狐媚惑主的精怪?”她顿了一顿,倏然扬声,“来人!晋传懿旨——晋封宋小侍为‘宋贤君 ’,赐金印,食二品俸禄。”
“母后!”皇帝一声急切的低呼,伴随着广袖拂动的声响。
太后却恍若未闻,转而向他笑道:“宋贤君既有心整肃后宫,哀家便遂了你的愿。晋封之后,你协同沈贵妃彻查六院账目,再与尚宫局一同操办男子选秀——三月之内,须为皇帝选几个端方子弟入宫,此后两宫并立,也可多些热闹。”
他未及抬头,就听皇帝又是一声“母后”,声线里压着怒意:“儿臣正欲削减宫用,岂容此刻添设新员?再者宋瑜微于宫闱之中未有寸功,晋封之事未免仓促。”
“皇儿,”太后长叹,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你若不收男妃便罢,既然收了,哪有只宠一人的道理?再者,哀家可听说了,宋贤君还是沧州知府宋大人的长子,你把人家收进后宫,朝堂言官对宋大人怕是微词颇多……多几个男妃,也省得宋贤君一人招人眼了。宋贤君,你说说,是与不是?”
他跪在殿中,冷汗早将里衣浸得透湿,黏在脊背上如蛇蚁爬行。但太后发问,他不得不答,叩谢之后,稍作沉吟,他开口道:“回太后娘娘,娘娘仁心仁德,为陛下、为臣与臣父思虑周全,臣感激涕零——”
“然而,”他喉结滚过干涩的疼,双手不由紧攥成拳,指节抵着砖面发颤,大颗汗珠坠落在地,“臣斗胆谏言,如今朝中弊政未清,云州大旱未解,国库尚需休养生息,陛下正为此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此刻若因臣一人‘招眼’之故,便大肆铺张,增设臣侍,举办选秀,耗费国帑,恐非为君分忧,反是为君添乱。”
话未说完,御座上忽然传来茶盏搁下的脆响。他猛地抬头,见太后的眼里凝着冰,却还是咬着牙说下去,“外界言官若知晓,亦会非议陛下于国事艰难之际,仍不忘充实后宫。臣一人之荣辱毁誉事小,陛下之圣名与社稷之安危事大。臣纵是担下‘独宠’的罪名,受千夫所指……”
他终是忍不住望向皇帝,声涩而哑:“也不愿陛下圣名蒙尘。求太后念及国事艰难,暂缓此事。臣……甘受一切责罚。”
皇帝同样凝向他,当他话音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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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那双眸中便如雪夜中忽降了星子,耀眼夺目,他明知不该细看,可那光华太美太夺魂,他一时竟是忘我,直到皇帝先行垂眸。
片刻之后,太后指尖绕着茶盏盖转了两圈,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倒还真有几分巧舌。既然国库吃紧,皇帝又忙着赈灾——那‘选秀’一事,便暂且作罢吧。”
他再次叩首谢恩,就听那声音陡然转暖,话锋已变:“只是你这颗为公的心,哀家总不能埋没了。”
微微一顿,她向皇帝道:“"皇帝你瞧,宋贤君既有胆子谏言,不如就让他独当一面?”
不待皇帝出声,太后却已扬声开口:“传懿旨——”老太监佝偻着腰上前接旨,太后笑容更盛,“着宋贤君全权主理后宫清查,六宫上下无论位份,皆须听其调遣!”
他只见那老太监跪地领命,心中震骇,太后又是冷冷一笑,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宋贤君,给你三个月。若能清出个名堂,哀家赏你;若是查不出……那这‘失察’与‘无能’之罪,便由你一人……一力承担。届时,是去冷宫静养,还是出宫‘荣归故里’,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他唯有伏地领命,声音低沉:“臣遵旨。”
太后微微颔首,挥袖示意,神情淡漠:“退下吧。”
老太监弓身在前,领着他一路退出慈宁宫正殿。身后殿门轰然阖上,那一声脆响在他心头激起层层涟漪。他只觉手脚冰凉,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寒冰上,直至宫门远去,才敢缓缓松开绷紧的背脊,宫道上的风突然灌进衣领,他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掌心全是冷汗。
他定了定神,正要继续前行,忽听得身后一阵迅疾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却是一个是一名御前小太监,匆匆追至,微喘着气道:“君、君侍稍候,陛下吩咐,请您到‘静晖堂’歇息,奴才这便领君侍前去。”
宋瑜微怔了怔,心头猛然一跳,应声之后,整了整衣冠,随小太监折向幽深甬道。
静晖堂位于慈宁宫东侧,平日极少有人往来,庭前古槐参天,门扉紧掩。两人行至门前,小太监推门引路,宋瑜微踏入廊下,背后阳光斑驳,身影隐没在空无一人的寂静殿宇。
小太监请他至屋内歇息,转身出去,过了一会给他送来的茶点,宋瑜微谢过,缓缓地品着清香的热茶,神思一点一点地缓和下来。
不多时,忽听得殿门轻响,他起身望去,见皇帝推门进来,看了他一眼,反手把门关上了。
他喉间发哽,眼眶生热,却还没忘了礼数,上前便要施礼,皇帝却一步跨来,伸手便将他紧紧地抱入怀中。
少年身上的热气烫得他一时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方,直到皇帝解了他头上的玉冠,些许发丝散落下来,他才恍然回神,低声唤道:“陛下……”
话音未落,一个吻压在了他的唇间,皇帝声音如砂石磨过般粗粝,一声一声,只有他的名:“瑜微,瑜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