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今日也要和离》
1. 一朝突变
建元四年,大雪骤降。
铅云压着宫阙飞檐,雪粒拍打着描金的窗棂,沙沙沙,听得人心头发紧。
永宁宫,暖阁内炭火融融,皇后沈萧却觉得,有一股寒气由脚底直窜脊背。她指尖发凉微颤,膝上摊开一封密信。粗粒麻纸,力透纸背的字迹走势,似乎见过,又想不起何处所见。
“……北境兵败,粮草已断逾半月。将士饥馑,剥鞍鞯皮革煮食……将军身中暗箭,创口溃烂,高热不退……”
字字如烧红烙铁,烫得她眼前发黑。
父兄在苦寒之地北境,竟落到如此境地?!粮草逾时,剥鞍鞯皮革为食?父亲创口溃烂?
沈萧痛心闭眼,眼前全是父兄在朔风之中,饥寒交迫、伤痕累累的模样。她强忍住心头翻涌的苦涩,睁眼,端起那封密信仔细瞧。
信末无署名,墨痕极淡,凑近闻,有一丝不属于边关之地的松烟冷香。
这信来得也蹊跷,近日已是第三封。深宫后院竟能精准无误送至她手中,可谓手眼通天。
是谁?
敌,还是友?
沈萧凝眉。不能再等!她收信于袖中,猛地起身,沉重的凤纹裙裾带翻脚边的暖炉,洒一地星火炭灰,叮当作响。贴身女婢云岫在外间低唤:“娘娘?”
“无事。”沈萧看着一地狼藉,异常平静,“备辇,去太和殿。”
她要去见萧厉玦。那个曾许诺她,会善待她和沈家的夫君,少帝!他是天子,他会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给她一个合理解释。
凤辇在风雪中穿行。朱红宫墙在飞絮中模糊了轮廓。沈萧端坐在辇上,双手拢于袖中,紧紧攥住那封匿名密信,心比这飘雪的天气还要寒冷。
太和殿的巍峨轮廓在前方隐现。辇舆还未完全停稳,沈萧已在云岫的搀扶下匆匆下来,顾不得仪态多么娴淑端庄,她急急前行。
迎面而来行礼的太监内侍,见她面色沉凝,步履匆匆,纷纷识趣让道退避。绕过蟠龙影壁,转入抄手游廊,萧厉玦常待的西暖阁就在前。而当她即将踏上暖阁外最后几级台阶时,一道刻意压低却尖利清晰的嗓音,如毒蛇般钻入耳中。
“……沈家父子已是废棋,娘娘说了,等边关事了,寻个由头料理干净便是。陛下还念着那点旧情不成?”
是秦嬷嬷。太后身边最忠诚,侍守多年的女婢。
沈萧脚步生生钉在原地,血液瞬间凝固。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侧身隐入廊道圆柱阴影中,屏息聆听。
少帝萧厉玦的声音颤抖细弱:“可沈后她……萧萧她……”
“萧萧?”秦嬷嬷一声短促冷哼,“陛下心软了?您莫不是忘了,她腕上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娘娘赐下的玉雕花匕首,漂亮吧?‘意外’划断皇后娘娘的手筋......啧啧,多好的意外!这不就绝了沈家的指望,绝了那点兵权念想?娘娘苦心为陛下筹谋,陛下倒念起旧情了?”
沈萧倒吸一气,如有一道惊雷当头劈下,轰得人眼前一黑。她扶住廊柱,稳下欲坠的身形,四肢百骸瞬间被寒意蔓延,冰刺透底。右手腕间凤纹广袖下滑,刚好露出那道淡粉色狰狞的伤疤。
一年前,夏日,衣着清凉,太后召见,赞她将门虎女,赐下玉雕花匕首一把。沈萧欣喜,双手高举于顶,待接。宫女从太后手中辗转匕首递来,“不慎脚滑”……锋利的刀刃,“意外”而精准地划过她手腕……
鲜血喷涌,太后惊呼,少帝煞白了脸僵在原地。后来太医诊断:“娘娘腕筋……恐难复原……”
原来如此!不是意外!都是阴谋!
从她十六岁进宫,十七岁戴上凤冠起,她沈萧连同沈家,已是砧板鱼肉。而她,是皇家牵制父兄后,必扔弃的棋子!什么温情宠爱,都不过是裹上蜜糖的砒霜。
沈萧扶于柱上的手,五指抓收成拳,因强劲用力止不住地抖,掌内指甲嵌进皮肉,印出深深痕迹。
暖阁内,秦嬷嬷的声音再次传来:“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娘娘说,沈家事您不必再问。至于皇后娘娘……只要她安安分分在永宁宫礼佛,娘娘自会给她体面。”
脚步声响起,秦嬷嬷即将出来。沈萧修然清醒,踉跄后退几步,隐进回廊更深阴影中。待人离去,她如游魂般出来,悲痛绝望地一步一步往永宁宫走。
风雪颇大,凤辇队伍跟在她身后。云岫一脸担忧之色,几欲想扶险些跌倒在雪地上的她。
“娘娘,您没事吧?您脸色不太好,是受了风寒吗?”
沈萧修长的眼睫沾上雪沫,模糊了视野,环视覆雪宫道,高高朱红宫墙,心如冰裂。
囚笼!太后为她织了好大一座金銮囚笼。
削骨的暖阁对话,秦嬷嬷的冷哼,少帝萧厉玦的无能回应,还有腕间疤痕突如其来的幻痛灼烧感……它们互博绞杀在脑中,疯狂将她撕扯。
“云岫?”沈萧驻步,仰头望天,任由大片雪花落入眼睑,融化,化作一抹泪从眼角流下,“你觉得这宫里冷吗?”
云岫摸不着头脑,只是担忧:“云岫不明白娘娘在说什么。娘娘要是觉得冷,奴婢快些扶您回永宁宫,用暖炉给您暖身子。”
“永宁宫?”沈萧闭眼,逼出眸中最后一滴泪,抬手抹掉。待她再次睁眼时,眼中激烈情绪已被抚平,“吃人的宫帏!”
“娘娘?”云岫去扶她。
沈萧抽手避开:“不必。”她挺直背脊,如云端青松笔直,一身将门风骨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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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宫自己走。”
回到永宁宫,厚重宫门隔绝风雪天光。暖阁里,被她打翻的暖炉已收拾干净,炭火重新拨旺,炉内劈里啪啦轻响,为房间送来阵阵暖意,彷佛刚才的凌乱狼藉从未发生过。
“娘娘,”云岫为她解下沾雪的狐裘披风,“奴婢去给您熬碗姜汤?”
沈萧摇头:“不用。”她缓步走向窗边紫檀榻坐下,目光落在矮几上半开的木匣中,那里面装着近日来收到的几封密信。
北境兵败、粮草断绝、父亲危殆……一封比一封凶险的字眼浮现于眼前。沈萧拿出袖中的最后一封信,眉头紧皱。
盟友!她需要盟友!一个足够强大、危险,让太后忌惮的盟友!能在这场死局中,为她撬动一线生机的执棋人!
谁可以?当朝文武,太后党羽盘根错节。依附者众多,明哲保身者更如过江之鲫,真正手握实权,且敢与太后对峙,可以撼动其根基的可谓寥寥无几。
陆恒渊!
沈萧眸光一凝,似有冰锥刺出。
此人,深沉如渊,手段非凡。短短数年,便从寂寂无名跃升为天子近臣,官拜尚书左丞,执掌机要,风头无两。更关键的是,他与太后一系……素有龃龉。传闻他曾数次在御前直谏,驳回太后党羽的奏议,惹得慈宁宫那位大为光火。况且,曾经……
沈萧猛地攥紧信纸,拂去脑海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旧时光影,继续深思最近此人动向……前些日,隐约听闻陛下将修缮京郊护国寺重任交给了他。
护国寺……礼佛祈福?沈萧灵海如雪夜浮动出萤火,亮起一抹幽光。
“云岫。”
“奴婢在。”
“去取本宫抄录的那几卷《地藏经》来。”
“是。娘娘。”云岫应声而去。
沈萧目光移向窗柩外肆意铺洒地风雪。不一会儿,她收回目光,摊开洒金素笺,拿起玉管狼毫,蘸饱墨,悬腕。袖口滑落一截,露出腕间疤痕。沈萧凝眸看向它,眼中思绪激烈翻涌,刹时,回眸沉腕,落笔写下:
臣妾沈萧,诚惶诚恐……近闻边陲不靖,将士浴血……臣妾忧心如焚……惟念我佛慈悲。护国寺乃京畿宝刹……臣妾斗胆恳请陛下,允臣妾亲赴护国寺斋戒礼佛七日……一则为社稷祈福,愿干戈早息;二则为边关将士诵经,祈佑平安……
簪花小楷倾泻而出,工整清丽,刻意带出深宫妇人的一股虔诚与柔弱。笔下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尽显一副心忧家国,虔心向佛的贤后形象。
写毕,搁笔。
沈萧拿起素笺吹干墨迹,细细端详。此时,窗外天光已尽,浓稠夜幕降下。微末光影中,她放下手中奏疏,口中细念:陆恒渊!此局,你可敢入?
2. 几番试探
慈宁宫,太后高坐,手中捻动紫檀佛珠的动作停了一瞬,慈和的目光落到阶下跪拜的沈萧身上。
“皇后有心了。”太后声音温软和气,“你这般心系边关将士,虔诚礼佛,哀家和皇儿都很欣慰。只是……”
“只是风雪路遥,护国寺又在修缮,乱糟糟的。哀家有些不放心你这凤体。”
沈萧压身伏得更低,声音更柔顺惶恐一些:“母后慈爱,儿臣感念。将士浴血,儿臣唯以此赤诚之心求佛祖庇佑。些许风雪,儿臣受得住。还望母后、少帝恩准。”
端坐一侧的萧厉玦被提及,身体微微一僵。他紧皱眉心,嘴唇翕动,几欲想说话,却又无措地把目光转向太后。
太后凝目如针,仔细扎在沈萧弯伏的背脊上,试图察觉出一丝异样。
“母后,萧……皇后她……”萧厉玦扶在椅靠上的手抓紧,目光在太后威严面容与沈萧恭顺拜姿见逡巡,他想说“母后,皇后她一片赤诚”,还想说“让她去,她心里苦”。可,太后一个扫目而来,他便喉咙滚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太后收回目光,手中佛珠重新开始捻动:“也罢,皇后诚心可嘉,哀家岂能拂愿。只是皇后乃一国之母,金尊玉贵,此行虽是礼佛,也需稳妥周全。秦嬷嬷!”
“老奴在。”
“你侍奉皇后前往护国寺礼佛,期间务必照料周全。再调一队羽林卫跟随,保护凤驾。皇后若有和闪失,哀家唯你是问!”
秦嬷嬷躬身:“老奴遵旨。”
沈萧深深叩首:“儿臣谢母后恩典。”起身时,目光与萧厉玦对上,她一眼移开,心中再无波澜。
三日后,大雪纷飞。
前往护国寺的路,被风雪和沉默挤压得漫长。沈萧坐于马车中,即便闭目,也能感受到秦嬷嬷跗骨之蛆般的视线。
“娘娘,这大雪连续下了好几日,怕是一时半会儿难停。”秦嬷嬷恭敬但声音亲昵而尖利,“护国寺修缮,人员杂乱,礼佛又清苦,还望届时您只在禅院静心虔诚礼佛,别去工匠混乱之地。要是冲撞了凤体,老奴可担待不起。”
沈萧缓缓启开眼,手里捻动着佛珠:“嬷嬷思虑周全,本宫省得。”
秦嬷嬷继续喋喋不休:“娘娘别怪老奴多嘴,只是太后娘娘吩咐,老奴万死不敢懈怠。北境战苦,边关吃紧……娘娘莫要太过担忧,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嬷嬷说的是。”沈萧轻轻一个微笑,其他情绪掩得滴水不漏。
皇家仪仗抵达山门,主持方丈率众僧侣恭迎。
行礼过后,秦嬷嬷不待主持开口安排,抢先一步上前,合十作揖:“阿弥陀佛。主持大师,皇后娘娘凤体尊贵,此行只为虔心礼佛,最忌喧嚣滋扰。听闻寺中清竹院清幽雅致,远离尘嚣,最是适合娘娘清修静养。还望主持费心安排。”
方丈了然,遂令安排。
清竹院隐在寺庙最深处,紧邻后山陡峭崖壁,几丛被积雪压弯了腰的翠竹,是禅院内唯一的点缀。
院落小巧,禅房数间,与前方香火鼎盛的大殿,喧嚣嘈杂的修缮工地,隔着重重大殿、层层回廊。
此地幽静异常,除了风雪穿林打叶之声,几乎隔绝了其他所有声响与烟火人气,宛如一方被遗忘的孤岛。
沈萧深知秦嬷嬷作此安排是何意,她泰然处之,安之若素。前两日,她抄经诵念,青灯古佛,虔诚专注。
第三日,沈萧瞟了眼暖炉中的炭火,搁下笔,掩口轻咳了两声,声音虚弱:“云岫!”
“娘娘?”云岫连忙过来,“娘娘可是太冷?”
沈萧摇头:“本宫气闷头晕。想来是炭气闷的。抄写经文,需诚心无杂念方显功德。此时本宫心绪不宁,恐亵渎。”
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秦嬷嬷:“嬷嬷,听闻修缮护国寺亦是朝廷彰显佛力,祈求国泰的功德。本宫想去修缮之地远远看一眼,感受工匠虔诚,借煌煌功德之力静心祷祝。不知这有否违背太后旨意?”
沈萧句句“功德”、“虔诚”,又只是提议“远远看一眼”,秦嬷嬷不好严拒。
“娘娘心系社稷,诚感天地。既然想去感受,老奴随侍。只是那边嘈杂,娘娘万万不可靠近,就在回廊上望一眼便好。”
“多谢嬷嬷体恤。”沈萧颔首,眸底微光闪现。
通往前殿修缮区的回廊视野开阔,风雪细洒,修缮敲打之声远远传来。秦嬷嬷紧跟其后,眼神锐利仔细。
一处架设有巨大梁柱的高耸佛塔前,一道玄色身影,肩披厚重大氅,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静静伫立细雪中。周遭喧嚣成模糊背景,唯他遗世独立,散发沉凝压迫气场。
正是,陆恒渊。
他微微仰头审视巨木。右手横于前,修长手指无意识捻动手拇指墨玉扳指,墨色在雪光下幽深如寒潭。目光专注如刀,扫过榫卯接口,和几处不易察觉的细微裂痕,点头示意工匠。
就在沈萧目光落在他身上刹那,陆瑜珩捻动扳指的手指倏然一顿。他猛地侧首,视线如两道穿透风雪的冷电,精准越过人影雪幕,直射回廊之上的沈萧!
目光深不见底,冰冷审视,隐带一丝复杂探究。仿佛瞬间将她看透。
沈萧心头骤凛!寒意窜上脊椎。她本能敛去眼底所有真实情绪,面上只余皇后端庄雍容,与面对权臣恰到好处的疏离敬意。她微微颔首,仪态无可挑剔。
陆恒渊面上无表情,眼神漠然,似看一尊无关紧要的华丽摆设。目光停留不足一息便淡漠移开,重投巨木。唯有捻动扳指的指尖,在沈萧视线捕捉到的瞬间,有过极短暂、几乎难察的停顿。
“娘娘,风雪大了!”秦嬷嬷一步向前,挡住她视线,“您身子弱,经不得寒气。快回禅院,若受风寒,老奴如何向太后交代。”
沈萧没多言语,顺从转身。只是在广袖之下,手握成拳,心底盘算,下次如何能避开这秦嬷嬷,寻得一丝空隙,与那陆恒渊正面交锋。
一连两日,秦嬷嬷监视密不透风,加上禅院偏僻寒冷,素斋清淡,心中万千思绪扰得她胃口不佳。沈萧清瘦下来,看上去,愈发“病弱”。整日,她裹着厚裘,捧着手炉,在窗边咳啊咳,抄经书时,手腕绵软无力,几次停笔,无法继续。
秦嬷嬷见她如此模样,心弦紧绷,虽说奉太后旨意严厉看管,但人要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事,回不了宫,怕也是交不了差。
因此,午后,当沈萧说,想去清竹院外的小园里,散散步,活动活动僵冷的筋骨,透气提精神时,秦嬷嬷也只好答应陪同。
寒风料峭,园中积雪未融。
沈萧腕间戴一串紫檀佛珠,行至一处假山石旁,恰是秦嬷嬷视线死角。沈萧脚步微顿,目光飞快扫过。只见一个端簸箕低头疾走的小沙弥迎面走来,她广袖轻轻一拂,一阵强风正好卷来,扬起簸箕里的木屑草灰漫天飞舞,一片灰雾。
也在这瞬,沈萧腕间佛珠绷断,劈里啪啦!圆润沉重珠子崩散四,弹跳滚落一地,有的落入雪草间,其中七八颗借着下坡力道,骨碌碌滚向园子深处,靠近后山围墙的荒僻小径。
小径蜿蜒,尽头通残破梅林和废弃断碑。
“啊!娘娘的佛珠!”云岫率先惊呼。
“本宫的珠子!”沈萧发出短促低呼,惊惶痛惜,下意识弯腰去拾。
“你退下。”秦嬷嬷一声呵斥下,那位觉得冲撞了皇后,而想要上前来将功补过的小沙弥,“都愣着干嘛!还不快捡!”她朝跟随的宫女和羽林卫大喊,众人遂手忙脚乱,到处找遗落的佛珠。
沈萧趁混乱,借假山石遮掩,人群阻挡,身形如轻烟,悄离秦嬷嬷视线。她提裙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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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珠子滚落最多的荒僻小径,快步追去。
小径尽头荒草蔓生,几株虬枝老梅在风雪中静立,枝头零星缀几点将开红萼。几块刻有模糊梵文的残破石碑,半掩再残雪败草中,显得荒凉孤寂。
沈萧脚步猛地顿住。
一株覆雪最厚的老梅树下,半人高断碑旁,立一道颀长玄色身影。风雪积肩,浑然不觉。他微垂首,手中捻一颗深紫温润珠子。正是她崩散佛珠中的其中一颗。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风雪卷起玄色大氅衣角,露出暗银蟒纹常服。深邃目光,穿透风雪落在沈萧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冰冷审视。
陆恒渊。
他将佛珠托于掌心递出。低沉声音无情绪,清晰冷硬:“皇后娘娘的珠子,滚得倒是巧。”
沈萧先是一愣,自己只是想先制造混乱离开,没想到真就遇上。时机已来,她挺直脊梁,迎着那束冰冷目光,步步向前跨去。
“陆大人说笑了。珠子滚落去哪儿,岂是本宫能料?”她毫无畏惧直视他深眸,“倒是大人,独自一人在此偏僻处,是为督修宝刹,还是别有所图?”
陆恒渊眼中掠过一丝极淡讶异。传闻中,一心礼佛的皇后,竟如此言语犀利。他未回答沈萧的提问,面对他的靠近不退,反而缓步走得与之更近些。高大身影投下浓重阴影。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她身上,最终停在被宫装遮掩的右手腕间。
“娘娘冒风雪‘寻珠’,执着令人侧目。只是……”他微顿,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能穿透衣料,直抵她腕上伤痕,“娘娘的手,如今连一串佛珠都捧不稳了吗?”
沈萧虽被刺痛,但毫不露出半分软弱,同样移步再向前。
二人距离骤缩,近到她能清晰辩出他大氅领口银线绣的是何种暗纹,感受到他身上松墨冷冽与权力威压气息。
沈萧仰头,面容美艳,但近些日清苦礼佛,脸色苍白,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有一束孤注一掷的决绝锋芒,从她眼直刺陆恒渊幽深瞳孔。
“捧不稳佛珠的手,未必就握不住别的!”寒风卷起沈萧发丝,脊背挺直如宁折不弯银枪。
“比如,”她一字一顿,目光灼灼,“破局之刃!”
陆恒渊手上捻动散珠的动作停住。他深眸中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暗流,审视、震动、权衡,以及一丝被迅速压下的难以言喻的激赏。
沈萧眸光更亮,开门见山:“陆大人,我此此来护国寺,非为礼佛,乃为求生。沈家之危,大人位极人臣,耳目通明,想必心知肚明。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不知大人,可有兴趣做一回执刀人?”
最后三字音落,荒僻梅林断碑旁,唯有风雪呼啸。
陆恒渊低眉沉默地看着她。时间在此,犹如凝滞。深眸中算计如潮。
半晌,陆恒渊薄削的唇角极缓地,勾起一抹近乎虚无的弧度。他不再看沈萧,目光转向刻有模糊梵文的断碑。修长手指一松,那颗温润紫檀佛珠从掌心坠落,轻磕在覆有残雪的断碑边缘,一声轻响后,静止不动,躺卧雪中。
“执刀?”陆恒渊声音如九幽寒水,“娘娘可知,刀锋所指,非死,即伤。”
陆恒渊缓缓转身,玄色大氅在飞雪中划出冷硬弧线:“臣要的价码……”他走远,身影没入风雪梅林深处,最后半句如冰棱穿透飞雪而来,“娘娘未必付得起。”
沈萧独自站在荒芜断碑旁。玄色身影早被雪色吞噬。她低头看断碑边缘。那颗孤零零紫檀佛珠,躺卧在残雪斑驳碑石上,像一颗被遗弃无用的棋子。
“价码?”沈萧重复陆恒渊的话。这话,是未答应,但!也是未拒绝!她微微露出一笑。
“娘娘!”
“娘娘您在哪儿?!娘娘!”
秦嬷嬷急促呼喊的声音,和混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3. 以灯召唤
请旨出宫礼佛七日,今日已是第六日。
清竹院外,风雪不歇。沈萧坐于案前,抄完一卷经书,搁下笔,微微抬眸。
门外羽林卫林立,院内甲士巡行不断。偏房内,秦嬷嬷手上刺绣,目光却时不时瞟来。
沈萧垂眸,左手反复碾磨那颗昨日被陆恒渊扔掉的佛珠,思绪纷乱。
北境沈家军境况如何?父亲箭疮可曾好转?更要命的是,此行礼佛目的,拉拢陆恒渊,至今毫无进展。
陆恒渊!
沈萧将佛珠握于手心,狠狠捏住。
他昨日所提“价码”,到底所指为何?还有,那位向她传递密信的神秘人,又到底是谁?
密信!香气?
沈萧灵光一闪,似有云雾拨开。她打开案上木匣,拿出那几封密信,放置鼻下,仔细闻闻。
这味道,清洌、沉郁,松烟和墨锭交融的凛冽,竟与昨天靠近陆恒渊时,闻到的气息有几分相似。
难道,是他?
沈萧眸光凝聚,盯住手中的密信。虽不知自己推测真假,但必须放手一搏,这或许是唯一能撬动陆恒渊这座冰山的支点。
沈萧重新铺展一张新纸,沾墨悬笔,停顿一瞬,便开始抄写新一卷佛经。细细端看,会发现些许不同。几处关键经文被她巧妙替换,嵌入字谜与暗语。
暗语有两处,一处关于北境粮草押运官;一处隐晦指向那位已抵达北境,名为监军实为掣肘之人。
抄写完毕,她将这卷特殊的经文混入其他抄本,唤来云岫。
“将这些经卷送至大雄宝殿供奉。”沈萧又将那颗孤零零的佛珠递与云岫,“这颗佛珠,是本宫心诚所系之物。你等会前去,交与方丈大师,恳请大师亲自开光加持,重新串成手串。”
云岫接过那颗佛珠,面露疑惑:“娘娘,一颗佛珠,如何串成手串?可要将之前散落的佛珠一并……?”
“不必。”沈萧打断她,“只此一颗。本宫只喜这一颗。”
“是。”云岫不敢再问,领命而去。
风雪肆虐直至深夜,沈萧也未等到佛经密信的回音。
清竹院四下沉寂,只有守夜羽林卫踩雪来回巡逻的咯吱声。偏房内,秦嬷嬷和云岫已睡去,呼吸声隐约可听。
沈萧愁不能眠,一身寝衣下榻,行至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细缝,想吹些冷风。
“嗒!”一声轻响叩在窗棂,惊得她一颤。
沈萧屏息,“嗒!”又一声传来,似用小石击叩。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夜风裹着雪沫涌入,窗外廊下空无一人。然而,窗边却悬挂着一卷经书。正是白日,她让云岫送去供奉的那卷特殊抄本。
沈萧迅速取下,关窗,拿到案前灯光下,展开细看。目光急速扫过做有标记之处,那嵌入谜题暗语旁,赫然出现了新的墨迹。
笔锋锐利如刀,笔法力透纸背。回复犀利简洁,直指核心。“押运官”旁批“乃太后侄儿心腹”;“监军”旁批“其使命为寻隙夺权,构陷主将”。
沈萧嘴唇发颤,指尖抖动。她拉开案上木匣,抽出之前的匿名信纸,与眼前经卷字迹并排铺开,仔细对比。
独特杀伐之气的笔锋转折,每一处顿挫收锋运笔走势,两者如出一辙。
她又将经书凑近鼻尖,细细嗅闻,那缕熟悉的松烟墨冷香穿透纸墨气味,幽幽钻入鼻端,与记忆中陆恒渊的气息,密信残留的冷香,彻底重叠。
“果然是他!”沈萧按下经卷,眼中顿时风起云涌。她眸光微微一转,抄起桌案上那盏罩着深青纱罩的烛台,走至窗边,开窗,将它置于暗夜风雪中。
微弱的青光烛火,如一只幽暗之眼在黑暗中睁开,进行无声地召唤。
片刻,一道玄影如融化的墨汁,悄无声息从廊柱最深的阴影滑出,瞬息来至窗下。
高大挺拔的身躯,几乎与暗影融为一体,玄色大氅在风雪中微拂,带来沉重如山的压迫感。
沈萧把窗推得更开些,瞬间风雪裹着刺骨寒意,与一阵松墨冷冽气息灌入,隔着半开木窗,她与窗外的陆恒渊四目相对。夜色中,他面容轮廓深邃,眸光沉静如寒潭。
“陆大人好手段。”沈萧声音压低,但字字清晰,“匿信在前,解码在后,步步为营。”
陆恒渊目光在她苍白却明亮的脸上停留一瞬,低沉声穿透风雪而来:“不及娘娘,‘礼佛’破局,胆识过人,更擅火中取栗。”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她手持的青灯。
沈萧将烛台放于地上,对他问道:“密信……”她紧盯他的眼睛,“是你?”
陆恒渊视线未躲闪,更深地看进她眼底,如同寒潭映照出她此刻的紧张与孤注一掷。
他目光下移,落在她因用力抓紧窗棂而泛白的手上,低沉平稳地说道:“不忍见明珠蒙尘,忠骨埋雪。更不愿……社稷基石,毁于妇人阴私之手。”
沈萧知他所指“阴私”为太后,微露一笑,这是可结同盟的基石,因共同目标与对太后的敌意。
然而,正当沈萧想要抛出缔结盟意的关键时刻,“嗒、嗒、嗒”,沉重整齐的踏雪声,由远及近,沿回廊,不疾不徐而来!
夜里巡逻的羽林卫!
陆恒渊眼神骤然一凛,说道:“失礼!”
沈萧反应更快,迅速推开窗,身体闪至一旁,让出通道:“进来!”
玄影如风,陆恒渊迅捷地翻窗而入,几乎无声。沈萧反手拉回窗扇,插上插销。
随后羽林卫巡逻脚步声已至外窗,提灯透过窗纸摇曳成影。
“这边!”沈萧快速抓住陆恒渊手臂,将他拉向禅房最内侧,躲过那巡查的灯照。
禅房内侧有一尊小佛像壁龛,壁龛旁,高大书架与冰冷墙壁形成狭窄死角,前方垂落厚重深色帷幔。
空间逼仄!
沈萧前脚刚踏进就后悔,转身想另择他处,陆恒渊高大身躯已挤入,挡去退路。宽大玄色大氅猛地张开,如巨大黑色羽翼,将她完全笼罩包裹在内。浓烈的松墨冷冽气息,混合夜风寒气与男性高大健硕身躯的压迫,她被罩得密不透风。
两人挨得说近不近,但一定不远。屏息凝神间,沈萧几乎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她抬眸看了眼陆恒渊,心想,也可能是他的,沉稳有力,如此鼓动如雷。但他的面色全无窘迫尴尬之意,这让沈萧不能不质疑,那鼓动如雷的心跳声,只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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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抿动嘴唇,镇定地抬起右手,拂去因刚才混乱躲藏时,而贴于眉梢的秀发。
陆恒渊目光锐利,快速捕捉到她腕间那串金线编制,唯有一颗佛珠的手串。袖口滑落,露出那道伤疤。瞬时,陆恒渊眼底寒意聚集,掠过一丝波动。
沈萧也看见了自己腕间的疤痕,连忙垂下手,掩去。
院外,羽林卫的脚步声还在徘徊,火光摇晃,人影攒动,低语盘查。时间在二人之间慢慢凝固……就在沈萧以为要继续这样煎熬下去的时候,陆恒渊低下头来,唇瓣几乎贴在她的耳廓,轻轻说道:“娘娘既知是我,当知密信非虚。”
声音因为压低而显得更为压迫低哑,但气息平稳喷出,拂在沈萧耳廓侧脸与脖颈,让人颤栗。她听得呼吸一滞,垂落在身侧的手在无声中捏紧。
“沈家危局,非一日之寒。太后欲除之后快,北境……恐有更大阴谋,意在彻底瓦解军权根基!”陆恒渊思维敏捷,语气平稳冷静,勾勒出要害凶险。
沈萧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开口想要回应,却发现自己气息急促而不稳:“大……大人有何高见?昨日所提……”她艰难吐出,“……价码又是何?”
陆恒渊沉默片刻。死寂黑暗中,他目光幽深如黑洞,锁住沈萧近在咫尺的脸。沈萧低眉盯着他的胸膛,未见答应,抬头,撞进对方审视自己的眼底。
陆恒渊嘴角勾笑,忽而抬起手,修长手指带着寒夜的微凉,他指尖几乎触到她垂落的广袖袖口,却又在毫厘处蓦然停住。
“娘娘的手,”他目光低垂,扫过她被广袖遮掩的手腕,仿佛穿透布料看到旧疤,看到那串孤珠手串,“是执棋之手,亦是,破局之刃。这便是价码之一。我要这‘刃’,只为我所指。”
陆恒渊的眼神变得锋利而侵略,沈萧下意识想退,可后背是墙,身前是他铜墙铁壁的身躯,退无可退。
她只好迎上他的目光,无所畏惧:“若大人所指,亦是沈家生路,社稷清明,我,愿执此刃!”
陆恒渊唇角笑意更加明显,似满意,又似算计达成。
“很好。北境事,我会周旋暂稳。娘娘在宫闱,”他不再看她,语气加重,“当好‘礼佛皇后’,秦嬷嬷处……我会替你寻隙。另外,若有急讯,如今日,抄佛经藏暗语,送于护国寺,我便知晓。记住,蛰伏,藏锋。你的‘礼佛’,是唯一的盾。”
他目光在她手腕和孤珠上再次停留,眼神幽深:“至于‘价码’……待娘娘助我扳倒真正蛀虫,自有分晓。”他微微一顿,声沉如玄铁,“眼下,你我同舟。”
夜巡羽林卫的脚步声开始渐行渐远。沈萧在陆恒渊压迫的禁锢与深渊般的凝视下,镇定点头:“好!”她在他充满挑衅又危险的目光下,丝毫不惧,郑重回答,“我……信你此次。”
窗外羽林卫声响彻底消失。陆恒渊却没着急离开,他深深地看了沈萧一眼,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激荡的波纹,似乎还有更深的汹涌在翻滚。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地低声道:“保重。”
随后,如他出现时一般,迅捷无声地退后,转身,翻窗而去。沈萧追至窗边,玄色墨影已融入风雪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终。
4. 风雪相望
凤驾启程回宫日,风雪初霁。
方丈领一队众僧于山门合十相送,沈萧颔首还礼,转眸之际,目光扫过低眉垂首僧众,望见山门内稍远寺庙回廊处,有一身影。颀长玄影,肩披墨色大氅,右手横于身前,捻动指拇墨玉扳指,静默无言。
是陆恒渊。
沈萧转身离去的动作修然一顿,二人隔空四目相对。冷风轻拂,卷起沈萧凤辇垂帘,也带动陆恒渊大氅衣角。
与之短时凝望,沈萧毅然收回视线,俯身进入凤辇,幕帘垂下,隔去那道沉凝如渊的目光。
凤辇内,云岫把炭盆拨得更旺,又细心拢好沈萧脚边的裙裾。
自落座,沈萧便开始闭目养神。她右手自然搁在膝上,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颗孤零零的佛珠,温润的木纹被体温熨得微热。
秦嬷嬷坐在一侧,一双浑浊老眼满是精光,如密密麻麻的细针,钉在沈萧脸上。
“娘娘,”她忍不住开了口,一如既往地带着让人不适的亲昵,“这几日在寺里清修祈福,不知可曾受到什么惊吓?或是,遇到什么不省人心闲杂人等?”她顿了顿,如有思索,“特别是那日,您佛珠断裂,跑去寻,风雪交加,后山梅林,荒僻得紧,老奴找您找了些时候,现在想想,后怕得很。”
沈萧眼睫未动,手中摩挲佛珠的动作更是丝毫不慌:“嬷嬷多虑了。有嬷嬷这般尽心尽力、寸步不离地侍奉在侧,本宫何来惊吓?更无闲杂人等近身。那日寻珠,不过是本宫一时迷了路,幸得嬷嬷及时寻回。”
她声音平静而带有一些倦怠,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秦嬷嬷,嘴角牵出一抹温顺笑意:“此次礼佛,本宫心甚虔诚,亦觉圆满。回宫后,母后问起,本宫定会如实禀告,盛赞嬷嬷照料周全之功。”
秦嬷嬷听得脸皮褶子动了动,短暂失语后说道:“娘娘言重了,老奴分内之事。”
车轮咕噜咕噜碾过官道覆盖的薄雪,替代了凤辇内的沉默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巍峨宫宇轮廓在视野中出现,再逐渐靠近。
仪仗行至宫门,沉重的朱红巨门缓慢向内打开。马车驶入深邃的门洞,仿佛正被一只巨兽吞噬。
沈萧微微启眸,面上沉静依旧,手中揉捏佛珠的力道却不自觉加重了些。此门一入,便是要投身到那权力漩涡去搅动风云。
到头来是粉身碎骨,还是功成身退?步步为局,事事难料。
回宫后,沈萧并未回永安宫,而是径直前往慈宁宫。
太后殿内暖香馥郁,与殿外的风雪冷寒泾渭分明。太后斜倚在铺有厚厚貂皮的暖榻上,指尖捻动着那串常年不离身的佛串,见沈萧入内,面上荡开慈和笑意。
“萧儿回来啦。”她声音关切和蔼,“此行想来清苦,看你都清减了不少。快,赐座。”
沈萧依礼请安:“儿臣给母后请安。劳母后挂心,儿臣诚心礼佛,只是略感有些疲惫,其他无碍。”
“诚心可嘉。”太后点头,目光似不经意掠过垂手侍立的秦嬷嬷,又落回到沈萧身上,“但身体也要紧。来人,将哀家库里的那支百年老山参,还有前日刚誊抄好的《楞严经》孤本,赐予皇后。昭儿此番辛苦,要好好补补身子。”
“儿臣谢母后厚赐。”沈萧垂首谢恩。
“嗯,去吧,早些回永安宫歇息。”太后挥手,示意退下。沈萧再次行礼,退出暖阁。
从慈宁宫出来,刚踏上回永安宫的宫道,身后便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萧萧!”
沈萧脚步一顿,并未回首,只听得后身的脚步声更近了些。
她转身,眼帘低垂,福身行礼,姿态恭敬疏离:“陛下。”
七日未见,少帝萧厉玦难掩欣喜之色:“朕听闻你回来了,去给母后请安了?一路可还好?寺中清寒,可曾……”他急切地靠近,伸出手,想去握她横在身前的手。
沈萧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低眉再轻轻一拜:“谢陛下关怀。臣妾一切都好。礼佛乃臣妾本分,不敢言苦。”
萧厉玦的手停在半空,僵硬住。他望着沈萧因低垂而不辨情绪的眉眼,那份重逢的喜悦瞬间冷却。他皱眉,似乎她待自己,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冰墙,与离宫前已截然不同。
失落中,萧厉玦忽想到什么,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封信:“萧萧!你看!你母亲给你的家书。朕知你挂念家里,特意悄悄给你送来。母后……她不知。”
沈萧无波的眼底终于在那封家书出现后,漾出波澜。她也顾不上疏离冷淡,指尖伸出,就想去碰。
萧厉玦心头一热,上前一步,顺势另一只手捂住她的手,眼里充满失而复得开心。
“萧萧……”他轻轻呼唤她,眼中有真情。
滚烫的手心覆在自己手背上,沈萧身子一凛,正恰那腕间永不痊愈伤疤也露了出来。她瞳孔微颤,声音陡然提高了些:“陛下!”
沈萧猛地将手抽离,死死攥紧掌心的家书,看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严厉。萧厉玦被他激烈的反应惊住,手握成空,满脸错愕。
沈萧迅速低下头,深深呼吸,掩下翻腾的恨意和厌恶。待稍平静,她才再后退一步,福身道:“臣妾失仪。谢陛下送信。若无他事,臣妾告退。”
说完,不等萧厉玦回应,她已转身,挺直背脊,快步离去。留下萧厉玦怔怔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她手上肌肤的冰凉触感。
回到永安宫暖阁内,沈萧屏退左右,只留云岫一人在门外守着。
殿门在身后沉重阖上,她背靠冰冷的雕花木门,急促地喘息着,方才强装的镇定在此时瓦解。低头看着手中的家书,眼睛忽地有些发酸。
撕开封口,抽出信笺,母亲的字迹如梦里回不去的乡愁。
“昭儿吾女安好?家中一切皆安,勿念。家中你大嫂最近孕吐稍缓,产期将近,家中上下皆盼麟儿降世,亦时常念及吾儿。”
“你二哥的未婚妻婉娘,常来府中走动,性情温婉,每每提及昔日与吾儿共处时光,笑语晏晏,情真意切。家中已定下,待你二哥下次回京述职之时,便为他二人完婚,双喜临门,家门之幸。”
“砚儿近日天寒,旧伤腿疾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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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反复,疼痛难耐,然幸得性子较之从前沉静许多,不再如幼时那般焦躁。他忍痛温书,甚是勤勉,前日夫子考校,竟得夸赞,笑言‘沈家或将出个探花郎’……”
信未看完,沈萧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落在信纸上,晕开一朵又一朵思念的花。
曾经,这样的家书是她深宫岁月里唯一的慰藉。
大嫂的贤淑,二哥那位青梅,美丽又娴静的婉娘,还有阿弟小砚,那个九岁胆大包天偷骑她烈马,最后摔折了腿,从此无缘沙场,只能被困守于京城家中的顽劣小子,现在竟也开始懂事了……
可如今,沈萧知皇权侵害,父兄北境浴血,生死悬于一线,家族看似繁盛,实则如巨浪中的孤舟,大厦将倾!眼前的平安喜乐不是真,暗处的太后激荡起的漩涡才是最致命的。
沈萧抬手掩住几乎溢出喉咙的呜咽,任由眼泪汹涌而出,单薄的双肩颤抖,像是一只误入凛冬被风雪冻僵了翅膀的蝴蝶,还在努力振翅。
良久,泪水慢慢止住。沈萧咬紧嘴唇,抑制住一直停不下来抽噎声。她缓步移至书案前。案上,放着刚才太后亲赐的那卷装帧精美的《楞严经》孤本。明黄的锦缎封面,在烛光下泛出柔和又凛人的光泽。
沈萧抬手,手背拭去脸颊泪痕,目光盯着那本经卷,神情复杂。
抽噎声渐渐隐去,沈萧眼神不再悲伤,变得坚毅。
这局,她必须破,淌出生门来。
铺纸,起笔,蘸墨,抄写太后赐下的经文。
行文间,隐下几处暗语。一处,北境粮草断绝的真实详情与父兄伤病的近况。一处,北境战事和朝堂动向。
她需要确认陆恒渊所谓的“周旋暂稳”是真是假,北境到底恶化到何等地步。更要探询太后一党究竟酝酿的阴谋到如何境地。
长长洒洒,一气呵成。搁笔,还未等墨干,沈萧便扬声唤人。
“云岫。”她的声音已恢复惯常的平静冷着。
云岫应声而入,垂首行礼:“娘娘。”
沈萧将刚抄好的经卷仔细卷好,混入几卷之前的抄本中:“这些经卷,明日一早,送至护国寺大雄宝殿供奉。”
“是,娘娘。奴婢记下了。”云岫上前恭敬接过经卷,面上神情迟疑,犹豫片刻才低声道,“娘娘,方才……秦嬷嬷来过。”
沈萧凝眸:“她来作甚?”
“说是奉了太后娘娘懿旨,往后便常驻咱们永安宫,专司服侍娘娘您。”云岫深知主子脾性。沈萧虽未明言,但那份对秦嬷嬷的厌弃,她不会看错。
“无妨。”沈萧指尖在案上轻叩,神色淡然,“她愿住便住。本宫身边,自有你常侍左右。”
云岫捧着那叠经卷,声音更怯了几分:“娘娘,奴婢只怕这经书……明日秦嬷嬷便要奴婢交予她。”她顿了顿,艰难补充,“方才娘娘独自在殿内时,秦嬷嬷已将永安宫上下所有宫人召集,言明,往后宫中诸事,皆由她……”
“放肆!”沈萧眸中寒光骤盛,周身怒意勃发,“去!即刻唤秦嬷嬷来见本宫!”
5. 佛经传信
永安宫内,烛火摇晃,沈萧端坐高位,秦嬷嬷在云岫引领下,走进殿门。她脸上习惯性堆出恭敬笑容,但一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毫不避讳,直剌剌地钉向高座上身影。
“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秦嬷嬷屈身行礼,姿态恭谨,却在骨子里透出一股倨傲。
沈萧并未立刻令她平身。目光冷冷落在秦嬷嬷弯伏的背脊上,方才勃然翻滚的怒气已沉淀,只剩下冰封的冷峭与如渊的平静,周身无形的威压越凝越浓。
良久,沈萧才缓缓开口,声音刻意揉捏得绵软无力,病气侵身:“嬷嬷辛苦。母后慈恩,遣嬷嬷来照料本宫,本宫甚是感念。”
秦嬷嬷直起身,依照官样文章回话:“侍奉主子是老奴本分。太后娘娘慈心,忧心永安宫宫人伺候娘娘或有疏漏,这才抬举老奴……”
“不过,”沈萧截断她冠冕堂皇的说辞,垂首以锦帕掩口,重重咳嗽两声,气息变得紧促而紊乱,“本宫一心向佛,贵在虔诚专一,最忌有外物滋扰,旁人置喙。云岫自幼相随服侍,最懂本宫心意,所以,礼佛诸事,便不劳嬷嬷费心了。嬷嬷只需掌理宫中起居一应庶务,依循母后懿旨即可。”
“这……”
沈萧不等她辩驳,声音愈发轻飘,但字字清晰入耳:“嬷嬷奉旨‘照料’,自当以本宫‘起居饮食、汤药调理’为要务。至于本宫潜心礼佛一众事宜,嬷嬷莫要本末倒置,扰了本宫清修,损坏了功德积累。若嬷嬷因分心旁骛,在本宫饮食起居上出了纰漏,本宫这身子……咳咳……”
沈萧话未说完,连连咳嗽起来,一声重比一声,仿佛肺叶都要被震碎,咳出来。
一旁的云岫连忙上前,一手轻抚她后背,一手端上案上杯盏温茶,声音焦急带有了哭腔:“娘娘,您这身子骨怎的愈发不济了?奴婢瞧着……瞧着……”她一滴泪滑出,“这奴婢如何是好?”
秦嬷嬷抬眼望去,只见沈萧整个人蜷在云岫臂弯里,咳得浑身剧颤,单薄如纸的身躯仿佛风中枯叶,那张脸更是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整个人如同一条翻在旱地上的水鱼,徒劳地翕动嘴唇,渴望雨水,连最后挣扎的余力都快消失殆尽。
“娘娘考虑得是。”秦嬷嬷低眉躬身应道,“老奴定当尽心竭力,确保娘娘一应供奉之物万无一失。其余诸事,老奴自会审时度势,绝不扰了娘娘礼佛清修。”
沈萧咳嗽声渐息,气若游丝:“那劳烦秦嬷嬷现下去一趟膳房,为本宫传一碗驱寒的姜汤来。想是前些日在护国寺祈福,不慎染了风寒……日后,本宫这身子,还需嬷嬷多多费心。”
云岫满眼焦灼,急急而应:“娘娘,奴婢去,奴婢这就去。”说着转身便要走,沈萧不动声色地拽住她的衣角,指尖微微用力,递出一个轻微的摇头。
秦嬷嬷眼尖,将主仆二人的细微互动尽收眼底,却不多言其他,低低欠身一拜:“老奴这就去。”随即转身退出殿门。
殿门合上,沈萧挺直方才刻意佝偻的背脊,脸上病弱的伪装也褪去。她转向云岫,声音平静而清冽:“云岫,明日你送经卷出宫,若遇秦嬷嬷有意刁难,切莫与她争执。她若要查验经卷,你便由她查去,只是,”她目光凝视郑重,“务必确保将本宫这些抄本送去寺中佛前供奉。此乃本宫心意,亦是积攒功德之需,不容有失。”
云岫福身,点头庄严:“奴婢明白,奴婢定当完成。”
一夜风雪,直至天明方歇。云岫掐着开宫门时辰,悄然离开。
沈萧依例先去太后处请安,归来不久,便闻少帝萧厉玦前来探望,说是听闻她从护国寺回来后,身子愈发孱弱,咳疾加重,特送些温补的药材来。
沈萧不想见人,示意侍立在旁的秦嬷嬷前去拦驾:“劳嬷嬷去回禀陛下,本宫病气缠身,恐过给龙体,今日实在不宜面圣,请陛下体谅。”
帝后疏离。秦嬷嬷乐于见此情形,领命前去,在宫门外将皇后的话转述得滴水不漏,言辞恳切恭顺,却将“不宜面圣”的决绝之意表达得无可转圜。
萧厉玦立于阶下,皑皑白雪中,映得他年少清朗的眉宇间更加黯然。他沉默伫立良久,深知沈萧心意已决,方挥挥手,命内侍将带来的珍贵补品抬入永安宫外殿安放。
离开时,他回身,深深望向那紧闭的宫门,最终还是萧瑟转身,踏着积雪离去。
秦嬷嬷目送他远去,折身回内殿,寸步不离侍立于沈萧左右,目光如密织的蛛网,粘在沈萧身上,不放过她可疑的一举一动。
沈萧心如明镜。她深知,护国寺之行回来后,秦嬷嬷定在太后耳边言语非常,这才又将她派回自己身边。
越是这等关头,更是要稳定如常。
沈萧面色无波,净手焚香后,捧一串佛珠来到佛龛前,恭谨地跪在蒲团上,合目垂首,一派虔诚。之后唇齿轻启,随着低不可闻的诵经声,颗颗佛珠慢慢在她指尖转动,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细声。
她周遭一片平静安宁,仿佛与这香火缭绕方寸之地融为一体,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纷扰。
时至日影西斜,殿外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
是云岫回来了,天蓝的冬袄沾着未化的雪沫,脸颊被冻得绯红,细细看眼眶也是红的,眉头委屈地拧着,整个人透着一股强忍的狼狈。
沈萧见她这等模样进来,心下一沉,便知她此行不顺。
她搁下手中抄写经书的毫笔,起身来到她身前,扬起她的小脸,仔细瞧,红红的眼睛,分明是哭过,目光下移,落在她的手上,指甲细缝还嵌着些脏污雪泥。
“怎么回事?”她抓起云岫的手,翻过来看掌心,几道摩擦的红痕刺目,“谁这般为难你了?!”
云岫吸了吸鼻子,哭腔忍不住,呜呜咽咽说得断断续续:“回娘娘,奴婢……奴婢今早在宫门处就被拦下了!那些守卫……守卫说,奉了严令,要将奴婢所带的经卷全都抖开,里里外外翻查,看个遍。”
“奴婢再三和他们说,这是娘娘供佛祈福的抄录的经卷,他们……他们就是不听,用手来回使劲捏搓!说是怕夹带了什么不该带的……回来的时候也是。”
她从绣袋里取出一卷经书呈上:“这是方丈大师特意嘱咐,要交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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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说是加持过的《地藏经》,娘娘供奉更显虔诚。但是!”
云岫气得一脚跺地上,“刚才我回来,撞见了秦嬷嬷,她见我带回了宫外的东西,定要查看,奴婢谨记娘娘昨日吩咐,不与她争辩,便给了她,谁知!谁知她竟然想扣下,不还于我!”
“我着急,便跪下求她,说‘嬷嬷开恩!这是方丈大师千叮万嘱送予娘娘的福缘,关乎护国祈福的功德!要是耽搁了或是经书有损,奴婢死不足惜,可万一损了太后娘娘和陛下的祈福诚意,这罪过……奴婢,奴婢实在担待不起啊!’可秦嬷嬷她!她还是死攥着不放。”
“后来,我一生气,起身猛推她了一把……自己没收住力,摔了出去,手搓在了假山石上。这才,这才……”她抬手看看自己的掌心,有些委屈,又十分懊悔自己笨拙,推搡仇人,还自损了八百。
沈萧静静听着,从她混乱的叙述中,听出了勇敢果断。
她拉过云岫的手,凑到自己嘴边,轻轻为她吹了吹:“云岫很勇敢。该低头弯腰时能屈身,该勇猛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时,也敢果决出手。很棒!”
“娘娘!”云岫恸然,眼中蒙上一层水膜,闪闪发光。
沈萧微笑,温热的掌心覆在云岫受尽风寒的手背上,“快去寻宫里的医师,拿最好的冻疮膏和化瘀药仔细涂上,莫要留下疤痕,也别生出冻疮来。”
“嗯。”云岫红着眼眶点点头,用力眨眨眼,把泪意憋了回去,“谢谢娘娘。”
云岫离去,沈萧退避左右宫人,厚重殿门缓缓合拢,隔绝内外。
没想到密信一日便有了回音,陆恒渊的通天手段越来越让她心惊。
带回来的《地藏经》摊于桌案,沈萧页页翻过,手指在上细细摩挲。
这书非誊抄本,印刷,凑近闻墨香,不似最近出的新本,乃旧书。那旧书,如何夹杂信息?
沈萧将书拿起,捻起一页纸,平于眼前仔细端凝……天寒地冻……那,高温!
沈萧摘下桌案上烛台的灯罩,将经书置于火焰上方,从后往前翻,一页一页炙烤,果然在中后部分的某一页显现出文字。
依旧笔锋转折苍劲如刀,力透纸背,现下看来让人安心异常。
陆恒渊回她两处为:北境粮草暂缓,吾命心腹冒险押送小批急粮,仅解燃眉,非长久计。监军构陷加剧,其密奏已抵京,诬沈将军‘畏战纵敌’、‘克扣军饷自肥’,沈将军……箭疮恶化,缺医少药,需防暗算。朝堂太后党借兵败再提削减,吾联合中立派暂压。
行至最后,陆恒渊附加了句沈萧未曾问及的话:此为沈氏旧时门生名录,附官职与动向。可为援引。慎用。
沈萧目光顺着那几行名单缓缓下移。一个个或熟悉或模糊的名字滑过眼底,脑海中不自觉闪出昔日还在家中,做沈家大小姐的记忆……
修然,她的目光死死定格在名单中的某一处,那里赫然写着:陆恒渊!三个字。
是了,陆恒渊,他曾是她府中后院一个不起眼的寒门子弟。
他为何主动提起?明明,他讳莫如深。
6. 往时旧影
九年前,深冬,京郊。
城郊官道被无垠的白雪覆盖,残破如血的夕阳,沉甸甸压在天际,将天地间渲染成一片肃杀悲壮的橙红。
十一岁的沈萧,一身火红骑装裹在厚厚银白狐裘里,策马从城外冬猎归来。枣红色的骏马蹄踏积雪,发出规律强劲的“咯吱”声。在她身后,是一众沉默警惕的护卫。
行至城门,她忽地勒住缰绳,马儿嘶鸣,鼻口喷出一阵浓白气息。沈萧扯转缰绳,目光被道路旁一个单薄的身影吸引。
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身上穿一件辨不出原色的褴褛麻衣,几乎与脏污的雪地融为一体。
他直挺挺地跪在冻土之上,身侧,是两具早已僵硬,简单用破败草席覆盖的尸体。
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他身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冻得青紫,可他仿佛没有任何知觉,像尊冰封的石像,头颅深垂,纹丝不动。
“小姐,”护卫长低声禀道,“是流民。我们出城时便跪在这儿。听守城的老兵说,像是家里人遭了流窜的暴徒侵害,没了,这孩子,无钱安葬,已在这儿跪有一天一夜了。”
沈萧雪亮的眼睛眨眨,带着一丝好奇与不忍情绪,翻身下马。
小鹿皮靴踩在厚厚积雪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走至少年身前,先是看了看那两具冰冷的尸体,再把目光落在少年头顶。少年无反应,似乎完全不知有人靠近。
沈萧凝眉,手中马鞭伸出。乌木的鞭柄温润,鞭梢轻垂。她手腕微微上翻,鞭梢带着凉意轻轻挑起少年的下颚。
被迫抬起的脸,暴露在残阳下,镀上了殷红。那脸消瘦,布满冻疮和污垢,活人微死状。唯那双眼睛,在与沈萧目光相交的刹那,暴露出一丝活人的精光。他嘴唇动了动,却无言语。
“你叫什么名字?”沈萧问他,对方像哑巴,还是嘴唇动了动,没说话。沈萧又问,“我帮你安葬亲人,你随我回家,可好?”
数日后,沈萧从父亲口中得知那个少年叫陆珩。他成了沈府后院众多依附门生中的一员,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落进了这个家的角落。
一日,沈萧在前厅逗五岁的阿弟沈砚玩儿,父亲一脸高兴地走来。沈萧问:“爹爹何事高兴?”
沈老将军捋须赞道:“我刚去后院考校功课,看见你带回来那小子阿珩,临摹了一篇策论,字迹虽还稚嫩,但已颇有筋骨,力透纸背。他心性坚韧,笔锋藏锐,若勤勉向学,假以时日,或可为一良吏文臣。”
沈萧笑笑:“爹爹这回是真高兴了。您向来偏爱文臣风骨,总说我们沈家满门尽是舞刀弄棒的莽夫,少了些雅气。”沈将军哈哈大笑。
不料,那个被沈大将军亲口赞过的“文臣良才”,却异常执拗地请求习武。沈父虽诧异,但也开明,允了他。
沈萧听闻这消息时正在擦银枪,她头一偏,高束的长发垂落:“倔骨头!爹爹都点他是文臣的料了,偏要去撞南墙?”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最终她放下银枪,径直向后院练武场走去。
“听说你想习武?”沈萧抱臂靠在兵器架旁,看了一会儿陆珩的苦练,挑衅地抄起一杆练习用的白蜡杆长枪,长枪一划,指向他,“试试?看你是不是这块料!”
话音一落,她收枪足点,横枪一扫,直直划向陆珩腰间。
陆珩瞳孔骤缩,急急后退,沈萧紧追,凌空身子一翻,长枪下劈直击他脑门。
陆珩举起手中的武器慌乱格挡,沈萧手腕却陡然一翻,下劈枪式改为横扫,迅疾如风,陆珩完全没反应过来,等站立平稳,沈萧的长枪已经横在他咽喉。
陆珩低眉看看不知何时来至脖颈的长枪,喉结滚动。
沈萧没就此放过他,她浅浅将长枪平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向他下盘。
陆珩吃痛,倒在地上。沈萧满意收枪,嘴角弯出笑意,红绫高束的长发在风中轻扬。
“根基不稳,力气不足,反应也慢。”她清脆干净的声音在武场回荡,“我爹爹说得对,你不适合武官!还是好好读书吧。”说完,她长臂一伸,将手中的长枪准确无误地掷回武器架上原来的位置。
-
沈萧低眉微微一笑,手抚过《地藏经》书页上陆恒渊书写的笔迹,低语:“看吧。你果然当文臣,当得位及权臣!”
“娘娘!娘娘?”
沈萧闻声,合书抬眸,是云岫在殿门外呼叫。
“进来。”沈萧将《地藏经》压入桌案边一众佛经中。殿门推开,秦嬷嬷先于云岫跨了进来。
“老奴给皇后娘娘请安。”秦嬷嬷屈身行礼,“扰了娘娘清修,老奴该死。只是太后娘娘那边刚传下要紧的懿旨,老奴不敢耽搁,特来禀报。”
沈萧:“何事?”
“回娘娘,太后娘娘体恤臣工辛劳,又感念初雪祥瑞,特意降下恩旨,三日后在麟德殿设‘赏雪宴’,宴请宗室亲贵及三品以上京官并其家眷,一则君臣同乐,共赏瑞雪;二则,”
她稍有停顿,压沉了声音,“为边关浴血奋战,保家卫国的将士们祈福,祈求上苍庇佑,早日凯旋。”
沈萧眉心微拧。赏雪宴?三品以上京官……那,陆恒渊届时也会在。
“本宫知晓了。母后慈心,恩泽朝野,实乃社稷之福。有劳嬷嬷回禀母后,儿臣定当遵旨出席。”
她适时抬手,用锦帕掩口,轻轻咳嗽两声,眉宇微皱像是难受,“只是……本宫这身子骨,自护国寺归来后,总觉寒气侵体,精神不济。恐需精心调养两日,到时宴上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母后体谅宽宥。”
秦嬷嬷目光在她脸上看了看,关切道:“娘娘放心!太后娘娘最是慈爱体恤,岂会怪罪?老奴近日定会安排妥当,汤药补品一应俱全,确保娘娘凤体无虞。”
“嬷嬷费心。”
“那老奴这就去安排娘娘调养事宜,并回禀太后娘娘。娘娘好生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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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嬷嬷行告退礼,走之前将沈萧身边的云岫好生地剜了一眼。云岫也不示弱,气鼓鼓回瞪她。
沈萧目送人离开殿门,回眸看见云岫还在凶神恶煞地遥望那早已关闭的宫门,笑道:“你也莫和她太过较劲。”
云岫收回眼,福身:“是,娘娘。”
沈萧怕她多心,继续道:“秦嬷嬷只是个听命行事的耳目。且不说她老辣,你斗不过她,就说她是这宫中老人,你这般跟她置气,她最近又常在这里走动,少不了要刁难你。”
云岫敛起情绪:“是,娘娘。”
“嗯。你下去。本宫想抄会儿经书。”
云岫领命躬身退出殿外。沈萧重新展开那本《地藏经》,细细钻研那份名单。
林林总总共十余人,但不能全用。吏部那位最近高迁,其女上月耳闻被太后选入侄儿的府中为妾,立场不言而喻。还有另两位,品阶不低,但在地方任职郡守,远水难救近火,贸然联系且不说难,打草惊蛇,才是最大风险。
沈萧手指跟随目光在纸张上反复摩擦,最后停留在,相挨着的两个名字上,周唐和崔胤。
这二人,崔胤官拜门下省给中事[1],正五品上,虽不算高阶,但位置要害,百官奏章、皇家诏敕、封驳审议都要经他手。
若得其相助,或许能在关键时刻,延缓甚至驳回对沈家不利的奏议。沈萧依稀记得此人为门生时磊落正大,而近些年在朝堂上却颇低调沉默,不知是为官多年,磨平了棱角,还是在韬光养晦。
沈萧摇头,难以确定,得想法试探一番。
她转看向另一个名字,周唐,此人现任职兵部职方司郎中[2],从五品上。
若能有他相助,获得关于北境动向、粮草调配情报可谓手到擒来。此人和二哥沈墨年纪相仿,性格相合,很是要好……不知?
沈萧紧咬嘴唇,下定决心,就这二人。他们一人可做影响朝议的“喉舌”,一人能做获取军情的“耳目”,成其一都是突破性进展。
只是如何联系?三日后的赏雪宴他二人官阶不够,无法亲自试探,自己深居后宫,更无可能召见外臣。最可行的就是寻一位可靠的中间人。
谁合适?陆恒渊,沈萧不得不承认,只有陆恒渊。
沈萧低眉,视线再次凝聚于名单上的那三个字上,脑海一下浮现出当年他高中榜眼,她去参加琼林宴,和他道贺时所面对冷脸。
那时,她已入宫两年,十七岁,位及皇后。
四月,皇家花园开满花木,他穿一身崭新的靛青色进士常服站在红艳艳的海棠花下,看她的眼神冰刺凝人。
她欢喜地迎上去,祝贺:“恭喜你呀,阿珩。”
陆恒渊冷漠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垂向地面,躬身拜道:“微臣,陆恒渊,参见皇后娘娘。”
声音低沉平稳,是平时与人说话的语调,却无形中与她之间筑起一道宏大的高墙。
7. 宴席惊情
三日后,大雪依旧。
麟德殿内满堂华服,丝竹管弦绕梁不绝,众人言笑晏晏,一派祥和升平。
沈萧坐于凤位,一身繁复宫装,华贵逼人。她嘴角噙笑,眼神流转,心全然不在宫宴的热闹上。目光有意似无地扫过殿内一众人,却总在掠过那道玄色身影时,多停留一瞬。
陆恒渊坐于文官前列,周身孤冷气质凝聚,身旁近臣向他娓娓低语,他只是微微侧耳,深静聆听,右手那枚墨玉扳指随他指尖缓缓转动,无声地述说主人的思绪。
沈萧每一次目光转来,他似有感应,总能精准捕捉,但视线从不流连,一触即收。
少顷,近旁臣子语毕,陆恒渊微微正身站起,向御前方向浅浅躬身,声音不高不低,恰好传入附近几席耳中:“陛下、太后,臣不胜酒力,且有一份紧急公务需即刻处理禀报,容臣告退片刻。”
少帝萧厉玦含笑颔首,欲开口准其奏请,话到嘴边又停下,转而看向太后。
太后笑容和慈,目光却深得紧:“爱卿且去,早些归席。后面还有西域幻术,等着爱卿一同观赏。”陆恒渊拱手应“是”,随即转身,移步消失在侧殿回廊深处。
这是信号!
沈萧端坐凤位,指尖无意识捻着锦帕,心底飞快盘算如何脱身之策。
陆恒渊已离席,时机稍纵即逝。然而右侧侍立如磐石的秦嬷嬷,却是最大的阻碍。
若甩不掉这双眼睛,即一会儿便出了这殿门,也寸步难行,更别说行事。
深思虑重,一股郁气凝在胸口,她垂首,喉间逸出一声压抑的闷咳。
左侧的云岫听见,连忙趋前跪伏在她身侧,掌心轻抚上她背弯,替她舒缓。
沈萧锦帕掩口的动作微顿,眸光一转,咳嗽非但未停,反而连连低咳不止,气息也急促紊乱起来。
见状,云岫脸色突变,眼中惊恐慌张:“娘娘,这人多炭暖,怕是浊气侵扰了凤体。不如……去殿外廊下透透气?”
沈萧拧眉,贝齿轻咬下唇,强忍着不适,虚弱非常:“不妨,本宫还能……”
话未说完,又一阵难以压制的咳嗽破喉而出,单薄的身子被带得颤抖。
她眼帘抬起,看向秦嬷嬷那张毫无波澜的脸,肩头随着咳嗽抖动得更剧烈一些。果然,另一旁的少帝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萧厉玦离座走来,云岫赶忙起身退开,宽厚的手掌带着暖意,代替她抚在沈萧后背。
“萧萧?可是哪里不适?”
沈萧眉头拧得更紧,身子无力地晃了晃,摇摇欲坠地向萧厉玦怀里靠去,故意亲昵一些:“许是殿内炭火太旺,闷得慌……”她声音细弱游丝,再次以帕掩口,强忍咳声,颤动的眼睫,似有水光溢出。
萧厉玦半圈着人,感受着她因咳嗽而剧颤的身子,眼中心疼不已:“那……”
“陛下!”沈萧抬眸,盈盈目光中带着恳求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娇弱,“臣妾想去殿外廊道透透气,片刻便回。”她眸中水光潋滟,萧厉玦看得心头一软,怜爱到不行。
“朕陪……”
沈萧轻轻打断他,气息仍有些不稳:“只是……若让秦嬷嬷随侍,动静太大,恐扰了母后雅兴。陛下可否稍后替臣妾周旋一二?若有人问起,只说臣妾更衣就回?”
萧厉玦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漫出的哀求,终是颔首:“好。快去快回,若觉不适,立刻唤人。”他目光转向云岫,语气是帝王的威严,“仔细伺候你家娘娘。”
沈萧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借着云岫搀扶缓缓起身,步态虚浮不稳,好在云岫仔细,这才没倒,路过秦嬷嬷身边时,她低声道:“嬷嬷留下,本宫有云岫即可。”
语气虽虚弱,但有不可置疑的凤威。秦嬷嬷把刚才她和少帝的对话听得明白,即使有万般不肯,也不敢抗旨跟随,只好眼看着沈萧消失在侧殿回廊尽头。
殿外空气冷冽,让人神智一清。沈萧沿刚才陆恒渊消失的方向急急行了数步,在长廊外一处临近假山梅林顿脚。
“云岫!”
“娘娘?”云岫随着她停住步子,眼中充满关怀与不解,“您可好些?此处风急,要不先……”
“云岫,你去前面回廊拐角处等我。本宫想折一枝红梅,稍后献与母后。”
“娘娘玉体欠安,还是让奴婢去吧。”云岫说着便要转身。
沈萧伸手将人拉住:“不。太后娘娘素来爱梅,尤喜瓶供。对梅枝品相要求极高,你虽尽心,却未必尽合其意。若是本宫亲手所折,纵使微瑕,也会宽容体谅几分。”
她推推云岫后背,让她往前走,“去吧,去拐角避风处等候,本宫片刻便回。”
云岫不敢忤逆,只得一步一回头地朝前面走去。待云岫走远了些,身影消失在廊柱后面,沈萧立刻转身,快步向假山石后梅林深处探去。
红梅傲雪开得极旺,繁华如丛缀满虬枝,如灼灼燃烧在枝头的火焰。
梅林深处,虬枝盘错,疏影横斜。沈萧转过好几株繁盛花树,也未寻着要见的人。
“娘娘看,这支红梅,你看可趁您心意?”
沈萧专心寻人之际,一个转眸,一簇缀满红蕊的梅枝递到眼前,清冽香气扑鼻,惊得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后退半步。
始作俑者从容收回梅枝,低眉把玩,眉眼间全是满意。
沈萧定下心神,深知时间紧迫,几步行至陆恒渊身前。
“本宫需大人联络两人,兵部职方司郎中周唐,门下省给事中崔胤。”
她说着,将袖中一个锦囊掏出,解开细绳,取出里面的物件。那是一个用银链串着的,色泽温润的狼牙坠饰。
“陆大人,此乃本宫自幼佩戴之物,府中旧人尽识得。以此为凭,足证本宫身份与诚意。他二人见此,当知是本宫所托由你与他们……”
狼牙坠在空中轻晃,陆恒渊眸光骤冷,果决回应:“不可!”
沈萧诧异:“为何?此二人,莫非有问题?”
陆恒渊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深沉,看得沈萧拿项链的手往回收了收。沉默,一阵死寂的沉默。沈萧动了动嘴唇,实在不明白陆恒渊是何意。
他的眸子透着难以分辨的目光,冰冷、锐利,甚至还看到了愠怒的神色。
这有什么好怒的?!沈萧疑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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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
“娘娘此物……过于私人,不妥。”陆恒渊下颌线条绷紧,目光如刀,“收起来。”
沈萧心头一凛。这狼牙坠是她身为沈家大小姐的象征,他当年寄居沈府为门生,岂会不知?作为信物,它再直接、有力不过!有何不妥?!
就在她回神细究的这时,陆恒渊起手伸来,探向她发髻一侧。
抽离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耳廓,勾出几缕青丝。冰凉的触感,轻擦在敏感部分的酥麻,沈萧不由地浑身一僵,呼吸微滞。
陆恒渊似无任何感觉,低低垂眸,手中捏着刚从她头上摘下来的玉簪,指腹缓慢而专注地摩挲过簪头上那个小小的“宣”字。
“此物足矣。”他抬眸,目光重新锁住沈萧,语气冷硬平静。
沈萧思绪纷乱,却记得这玉簪是母亲所赠,上面刻有她小名“宣”。同样为府中旧人所知。
那……她忽然思绪打结,这与刚才的狼牙坠,有何本质区别?!
她满腹疑虑地看向陆恒渊,对方却只是平静地回视,传递着“此事已定”的决断。
“那……”
“萧萧?萧萧!”远处传来萧厉玦焦急地呼唤,“你在哪儿?风大,莫要摘什么梅了!快回来!”
沈萧心头一紧,定是萧厉玦不放心,出来寻她,碰见了独自在回廊的云岫!
“好,依大人之意,用玉簪。”她当机立断,转身欲走。
也在此时,一只微凉的大手倏地扣住她的手腕,不容拒绝,将一颗豌豆的蜡丸和刚才他把玩的那支红梅,一并塞她掌心。
沈萧惊愕回眸,与他视线交汇,一瞬二人达成默契。沈萧抽回手,将蜡丸攥紧,扬着梅手中梅枝,快步迎向声音来处。陆恒渊则转身没入梅林假山更深处。
沈萧随少帝萧厉玦归到席间,落座时,陆恒渊已先回到殿中安座。
殿宇中央,西域幻术正演绎至高潮,光影迷离,诡谲莫测,引得满座宗亲贵胄,众臣与家眷都惊叹连连,喝彩声此起彼伏。太后亦眉目舒展,唇角含笑。
沈萧正想,等西幻术过,就将陆恒渊折下的梅枝奉与太后时,一声嘶哑凄厉、仿佛用尽生命全部力气的嘶吼,从殿外传来。
“报——!!!”
如同霹雳惊雷一般,撕裂了殿内所有的祥和!沉重的殿门被轰然撞开,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扑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染血的急报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悲怆绝望,响彻死寂的大殿。
“八百里加急!北境军报——!!!”
殿内瞬间死寂!丝竹骤停,笑语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恐地聚焦在那传令兵,和他手中染血的军报上,不祥的预感如寒冰般冻结了殿内每一寸空气。
内侍总管颤抖着接过军报,展开,尖利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宣读那字字泣血的噩耗。
“启奏陛下!太后!北境……北境急报!沈靖将军麾下副将,沈家二郎沈墨,率斥候小队于狼牙谷遭遇敌军重兵伏击!沈家大朗沈聿副将拼死断后,身负重伤……沈墨将军,下落不明!所率小队……全军……全军覆没!”
8. 勿动待我
“……全军覆没!”
内侍总管颤栗的尾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如同冰封。随后,“轰”然一声,恐慌、质疑、悲鸣等低语如冰层崩裂,在死寂中汹涌炸开。
“沈墨将军下落不明?沈聿将军重伤?全军覆没?!” 惊呼声此起彼伏。
御座上的少帝萧厉玦反应最为激烈,他脸色修然煞白,从座位上窜起,身体不由自主摇晃,眼中情绪比大殿中的声音还要繁杂。他本能地把目光转向凤座上的沈萧。
消息来得突然又悲烈,沈萧的惊愕不比现场任何人少。她双眼睁大,眸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慌,那支欲献给太后的红梅枝在她手中再无力气握住,“啪嗒”一下坠地,枝花分离,红梅花萼碎散一地,犹如血染金殿。
“娘娘!娘娘!”
多亏云岫眼疾手快,扶住她往后仰的身子。沈萧悲恸在此刻涌起,一声咳嗽,雪白的锦帕上沾上红艳艳的鲜血。
“肃静!肃静!”太后厉言,“成何体统!”她沉稳老辣,最初的“惊愕”情绪早已被掩埋,“皇儿!军情如火,刻不容缓!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查明真相,追究责任!”
殿内嘈杂之声渐渐平息,众臣肃穆。
太后党羽户部尚书出列,声音激昂:“太后圣明!狼牙谷惨败,损兵折将,主将沈靖重伤未愈,其子沈墨冒进失察,罪责难逃!沈聿身为副将,未能劝阻,亦难辞其咎!臣恳请陛下、太后,严惩沈氏父子,以正军法,安军心!”
另一党羽随声附和:“前线群龙无首,监军张大人虽暂代主将之职,然名分未定,恐难服众,易生哗变!值此危殆之际,臣泣血请旨,即刻授予监军张坚大人全权节制北境诸军事宜之权!以雷霆手段,定乱安邦!”
一言出,言言附议。一片攻讦声浪中,沈萧挣扎开云岫的匡扶,孱弱地站起身,来到御前阶下,下跪叩首:“陛下、太后!臣妾父兄,世代忠良,戍守北境,以血肉筑边关……今日噩耗,臣妾肝肠寸断……”
她屏息一顿,抬首,直直望向高坐的太后与萧厉玦,声音气弱但倔强:“可,臣妾二哥沈墨,性虽刚烈,但绝非鲁莽冒进之徒!狼牙谷遇袭……其中,必有隐情!恳请陛下、太后明察秋毫!莫使我沈家,世代忠魂,蒙受不白之冤!”
她在叩首,单薄的身躯在冰冷地面上深伏:“大哥沈聿拼死断后,身负重伤。此刻北境急需良医圣手救死扶伤,更需详查真相,以安军心!而非……而非仓促问罪,寒了,数十万边关将士的赤胆忠心!”沈萧说得克制而悲状,一脸愤恨之色俯于地面,无人看见。
然而太后党羽并不领情,再次群起而攻,誓要圣上追究问罪。
“陛下!太后!”就在此时,一个沉稳清冽的声音穿透所有攻讦之声,“臣以为皇后娘娘所言,不无道理。”
陆恒渊起身,行至跪拜在地的沈萧身侧,“军情紧急,当务之急确其有二。其一,火速派遣太医院精干御医,携宫中珍药,星夜兼程赶赴北境,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沈聿将军及负伤将士!此为保存战力、安定军心之上策。”
他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最终落回御前,声音更沉:“其二,严令监军张坚及北境留守将领,详查狼牙谷遇袭始末!务必,寻回沈墨将军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彻查是情报失误、指挥失当,抑或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脸色微变的太后党羽,“另有隐情?”
殿内寂静,陆恒渊微微躬身,直视太后隐隐含怒的目光:“至于监军大人职权,正值危难之际,授予其全权节制北境诸军事宜之权,确为稳定军心、统一号令之必要举措。”
“然!”他话峰一转,“此权乃临时应急!当以北境安危、查明真相,稳定军心为首要目的!待沈靖将军康复,或狼牙谷一案真相水落石出,北境局势彻底安定之后,再议军权归属,方为稳妥!”
“陆大人所言甚是!”
“当务之急,救人为先,查清真相!”
“授予全权可,但需明确时限目的!”
几位非铁杆太后的官员及部分中立派纷纷出言附议。
陆恒渊的提议滴水不漏,冠以社稷安危之名,将“临时”与“查明真相”的烙印,深深打在了那即将到手的“全权”之上。
太后端坐高台,保养得宜的脸上,慈和的笑容几乎挂不住。眼底深处,寒光如冰锥刺向陆恒渊。
然而,她最后只是轻轻一笑,甚至面露欣慰之色:“陆爱卿老成谋国,思虑周全!句句皆是为国为民!哀家心甚慰之。就依爱卿所奏!”
太后转向一侧脸色苍白,全程无话的萧厉玦:“皇儿,即刻拟旨!”
旨意宣下:遣太医、查真相、寻沈墨。同时,全权授予监军张坚全在北境诸军事宜之权,直至沈靖康复或案情查明、局势稳定。
盛宴在压抑窒息的沉默中草草收场。沈萧被云岫和两名宫女搀扶起地,几乎架着离席。她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刃上。
少帝萧厉玦想跟上去,却被太后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他看着沈萧摇摇欲坠的背影,再看向刚才据理力争,神色沉淀,仿佛一切皆在掌握的陆恒渊。心中翻腾起烦燥。
凤辇回宫,秦嬷嬷还想侍奉左右,沈萧一声厉呵:“出去!”目光混杂着滔天的悲痛和毁灭,连从小随侍的云岫都被她吓得窒息。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垂首退避。殿门沉重合上,隔绝掉秦嬷嬷的最后一丝窥探。
四下无人,沈萧强撑的脊背轰然坍塌,软倒在紫檀榻上,心口起起伏伏,鼻息像是呼吸不进空气,小口微张,向上扬起,喘息一声比一声重,溺水的感觉。
待呼吸恢复过来,她眨眨眼,退去眸中的水光,颤抖着手指,探入广袖深处,摸出那颗已被体温焐得微热的蜡丸。
陆恒渊方才在梅林处给的,是父兄的消息吗?真正的噩耗?
沈萧带着巨大的恐慌和疑惑,指尖用力,去扣蜡丸脆硬的蜡壳,然而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未抠破,最后一次蜡丸从她指尖滑落,跌在地,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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噜噜滚去远处。
沈萧看着滚远的蜡丸,心中悲情又次袭来,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掉落,砸在地上。她镇住徒生的悲怆,起身去捡起蜡丸,这次稳稳狠狠的用力。细微的碎裂声在空寂的殿中清晰。蜡屑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紧紧卷着的、细小的字条。
展开,是熟悉的字迹:“家兄北境遇袭。兄聿伤在肩背,未及要害,失血多,性命无碍,已得初步救治。兄墨踪虽渺,未见其尸,生还非无望。朝堂汹汹,太后意夺权定罪。沉住气,勿动!待我!”
“大哥,无性命之忧。”沈萧抿着嘴滴着泪笑开,“二哥,也可能活着!”泪水决堤,簌簌而下,浸满那张小小的纸条。
“勿动!待我!”
待何?沈萧强行将自己几近崩溃混乱的心绪死死按下。指尖捏着那张已被泪水浸湿、字迹微洇的纸条,目光变得愈加锐利,她反复咀嚼陆恒渊的那四个字。
他既如此说,想必有后手。
可这后手是什么?
北境军权已从“暂代”彻底转为“全权”,尽落监军张坚之手。
父亲箭疮未愈,二哥下落不明,大哥亦受重伤被困军中。沈家在北境的根基,瞬间被抽走了主心骨。
那张坚本就是太后心腹,名为监军,实为掣肘夺权。
如今大权在握,岂会安分?他只需在混乱中稍稍推波助澜,或是延误军情,或是克扣粮草医药,甚至……伪造罪证,坐实二哥“冒进”之罪,届时,沈家满门忠骨,便要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再无翻身可能。
沈萧一边心思翻涌,一边行至桌案火烛旁,纸条缓缓凑近跳动的火焰中心,迅速蜷曲、焦黑,最后化作一小撮灰烬,洒落在桌案上。
她的目光,在飘落的灰烟中变得更为沉静。所有的悲恸与愤然都被压至眼底。忽地,凤纹袖口滑落,腕间那道永不会消退的疤痕裸露出来。这次,沈萧看向它的眼神变得有些许不同!
太医队伍!
太后下旨遣往北境的这支队伍,披着救死扶伤的华衣,内里究竟是悬壶济世的仁心,还是慈宁宫精心布置的又一眼线掣肘?!甚至……是直接索命的无常?!
那监军张坚已手握生杀大权,若再配上几个“医到命除”的“圣手”,父兄在北境,岂非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一个冰冷而炽热的念头,如同淬火的利刃,瞬间劈开迷雾:若能将“自己人”送入这支太医队伍呢?
哪怕只有一个!
一个真正能救命的医者,一个能传递消息的信使,一个能窥探真相的眼睛,一个能在张坚眼皮底下,为沈家、为那数十万边军,保留一线生机的支点。
她拇指指腹摩擦过右手腕上那道伤疤,目光犀利。若自己这旧伤复发,就能名正言顺接触到太医,届时……
她下意识捏紧右手,用尽全力。那只早被判定为“废了”的手,因狠力用劲而止不住地颤抖。
沈萧内心忽然冒出一个大胆而惊天的疑问:这手……真的废了吗?!
9. 少帝设局
永安宫,炭火拨得正旺。
沈萧端坐着,右手腕搁在铺有软缎的脉枕上。
那道淡粉色狰狞疤痕,像是一条僵死的蜈蚣,暴露在暖阁略显昏黄的光线下。
太医张京年微凉而干燥的指腹,沾着常年浸润草药的气息,稳稳落在她的腕间。
指腹轻轻按压疤痕周围的皮肉,感受皮下的粘连与筋脉的滞涩。力道又稍重一些,沿着疤痕走向,一寸寸仔细捻动,探查。
沈萧目光虚虚地落在对面博古架投射的阴影里,思绪沉重而懈怠。
离那道遣太医队赴北境的旨意下达,已过去两日。
她借口腕伤复发,召见了数位太医官,但凡言语间稍加试探,提及北境父兄,对方无不眼神闪烁,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
再两日,便是启程之期,她伸向北境的手,依旧空空如也。
眼前这位张太医,太后心腹中的心腹,更是父亲每每提及便摇头的“古板执拗、专与我唱反调”的老对头。
在他这里,沈萧连一丝微弱的指望都不敢有,心早已沉入冰窟。
“娘娘此处,近些日可有什么异感?”张太医语气审慎,打破沉寂。
“偶有酸涩,”沈萧淡淡地回,“提笔稍久,或是捻动佛珠,便觉阻滞难行,力有不逮。”
张太医指尖又动了动,在她疤痕最深处,手筋断裂的位置,反复按压、揉捻。他眉头聚拢,另一只手捻上自己灰白胡须。
“娘娘此伤,筋络受损极深,非寻常皮肉之损可比。时日虽不算最久,但伤及根本,欲求恢复如初……恐非岐黄之力所能及也。”
沈萧轻轻叹气,与当年在太后面前下的判词,何其相似。她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有劳张太医费心诊视,本宫……明白了。” 指尖微蜷捏合,示意对方诊脉就此为止。
张太医收回手,却未立即起身告退,而是慢条斯理整理自己的诊脉工具,动作间刻意带着一丝迟滞。
今日会诊,秦嬷嬷并未紧贴侍立,显是对这位太后心腹有着十足的信任。
云岫服侍近旁,见医官收拾,她悄然上前,小心翼翼地为沈萧放下广袖,遮掩住那道刺目的伤痕。
“娘娘无需过分忧心。”张太医合上医箱,像是谈论平常话题一样开口,“老臣不日将随队赴北境,军中多有骨伤旧患,经验颇丰。或可……为沈老将军与少将军的伤势,尽一份心力。”
沈萧霍然抬眸,直直撞进张京年平静无波的眼底。
根本未试探北境父兄之事,他为何……?
他为太后铁杆,主动提及北境?主动请缨为沈家父子?这究竟是裹着糖衣的砒霜,还是一线奇迹般的转机?
沈萧深思,不禁想起八年前上元夜,灯火喧嚣,她硬拽着沉默的陆珩溜出府门。为救一小孩,陆珩被好几人围着拳打脚踢,污言秽语。
她见状,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想也没多想,拔下束发银簪,挑了对方为首泼皮的脚踝筋腱。
第二日,父亲震怒,她直挺挺跪在祠堂。这位张医官被请来救治那泼皮,路过祠堂看见她,摇头叹气,对父亲低语:“虎父无犬女,但,过刚易折!” 那话语气,沈萧至今记忆如新!
张太医收拾妥当,站起身挂医箱在肩上,如有深意地问:“娘娘,可有只言片语,需老臣带给沈大将军?”
这句更加明显地示好!
信,还是不信?
沈萧琢磨再三,微微一笑:“多谢张太医挂怀。烦请代本宫问父兄安好。唯愿他们善自珍摄,以待天恩眷顾。”
张太医深深看她一眼,不再多言,躬身告退。
脚步声去而复返,来的却是少帝萧厉玦的亲侍。
“给皇后娘娘请安。陛下口谕:今夜太液池湖心亭雪景甚佳,特请娘娘移驾赏雪,共叙旧谊。”
沈萧心乱如麻,欲以病推脱。内侍又言:“陛下还说,陆尚书陆大人已先至亭中,与陛下忆起不少旧事。陛下言,风雪故人,缺一不可,盼娘娘务必赏光。”
陆恒渊在?
沈萧心头警铃大作。
少帝这是要唱哪一出?是前两日,陆恒渊在麟德殿上为父兄据理力争,让他觉察出什么端倪了吗?
为何偏偏是此刻,想起这早已蒙尘的“三人旧谊”?明明自她入主中宫后,三人再未曾私下相聚过。
可张京年那石破天惊的主动表态,如同黑暗中猝然划亮的一星磷火,烫得她心神不宁。
这情报太关键,是棋子还是隐患?她必须与陆恒渊商议。
这永安宫如铁桶铁壁,秦嬷嬷如影随形,少帝湖心亭之约虽险,却是唯一的缝隙可寻。
千般念头闪过,沈萧整理心绪,言道:“陛下相邀,本宫自当前往。你先去回禀陛下,本宫稍后便来。”
冰封的太液池宛如一块巨大的墨玉,湖心亭孤悬其上,仅一道曲折的覆雪回廊与岸相连,在暮色风雪中显得格外渺小孤寂。细雪无声落下,覆盖世间喧嚣与繁华。
亭内暖炉炭旺,驱散侵入的寒气。石桌上温着御酒,几碟精致点心。亭檐四角新挂有数盏精巧绝伦的走马灯,灯影流转,映照着纷飞的雪片,光影迷离。
沈萧裹着厚重的狐裘步入亭中,暖意扑面,少帝萧厉玦坐于主位,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追忆,与刻意温情的奇异笑容。
陆恒渊身着玄色暗纹常服,外罩墨色大氅,坐于下首。
他正执壶为少帝斟酒,侧脸线条在灯下冷硬如削。
见沈萧进来,陆恒渊眼底掠过一丝惊讶,显然,少帝萧厉玦并未告知他,皇后沈萧也会来。
但那丝惊讶转瞬即逝,迅速沉入眸中深潭,恢复沉静无波。他微微颔首致意。沈萧同样还以点首。
“萧萧!”萧厉玦热情,他起身伸手欲拉她手腕,“风雪大,冻着了吧?快坐,朕与恒渊刚正说起你呢……”
沈萧笑颜,不着痕迹地借着整理披风避开他伸来的手,依礼落座。目光扫过陆恒渊时,他已垂眸,专注于身前那杯琥珀色的酒液。
风雪三人局,大家各有心思。
萧厉玦最为兴致勃勃,他指着亭角一盏描绘市井繁华的走马灯:“萧萧你看,今年上元的新样式!精巧吧?我们三人,也算先睹为快了!”
他感叹,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算算日子,离上元节也不远了,想想当年,我们三人第一次在灯会上相遇,真是……恍如隔世。”
亭内寂静,陆恒渊沉默,沈萧笑而不语。暖炉里炭火噼啪,风雪簌簌,亭角风来,转动灯影。
萧厉玦浑然不在意三人此时的尴尬,自顾自笑着回忆:“后来年年灯会,我们三人总要寻个雅致地方聚聚,喝杯暖酒,猜猜灯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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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啊,”
他话锋一转,有所遗憾地看向沈萧,“自萧萧入宫,母仪天下,这旧日约定,便再难续了。恒渊,你说是不是?” 他目光如钩,抛向陆恒渊。
沈萧垂眸,端起温酒浅啜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勉强压下翻涌的厌恶与不耐:“陛下说笑了。深宫礼佛,清心寡欲,俗世欢娱,早已无缘。”
陆恒渊抬眼与萧厉玦对视,眼神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陛下念旧,臣感怀。然而时移世易,各安其分方是正理。娘娘为国祈福,功德无量。”
萧厉玦眉宇轻动,又陡将话题引向北境:“边关风雪更甚,将士们苦啊。好在,母后已遣张太医亲赴北境。张太医医术精湛,又深得母后信任,有他照拂沈老将军与少将军,萧萧你也可安心几分。”
他目光转向陆恒渊:“陆卿以为,张太医此行,可能解北境将士伤病之苦?稳定军心否?”
陆恒渊略一沉吟,语气沉稳:“张太医医术高明,乃杏林国手,陛下与太后圣心体恤,将士们必感念天恩。但……”
他稍作停顿,“北境苦寒,伤病者众,伤势各异,恐非一人之力可解周全。需统筹药材、增派精干医官人手,形成合力,方能真正彰显朝廷体恤之心,稳固军心。”
“陛下仁德,心系边关。臣斗胆谏言,当再遴选数位精干医官,随张太医同往,一则分忧,二则学习历练,以备不时之需,方为万全之策。”
沈萧听言,心弦微震。陆恒渊与她竟想至一处。心中正感念心有灵犀,搁于石桌上的手忽地被一双宽厚火热的手覆盖。
“萧萧,你的手怎的这般凉?炭火不够暖?云岫,取你娘娘的手炉来!”沈萧想抽手,却被萧厉玦死死握住,力道之大。
“别动,朕的手给你暖暖!”
沈萧厌恶这虚假浓情,挣脱不开,下意识看向陆恒渊。然而对方目不斜视,只是一手举杯仰头,饮掉杯中全部酒液。
沈萧看得诧异,记忆中,陆恒渊酒量极差,入朝为官后更听闻,他滴酒不沾。
“陛下!”沈萧难忍少帝温情柔蜜,猛地起身,“臣妾突感头痛欲裂,恐扫雅兴……恳请先行告退。”
萧厉玦凝视她片刻,又扫过低眉垂眼一言不发的陆恒渊,终是点头:“也罢。风雪大,萧萧早些回去歇息吧。”
随后,陆恒渊也起身告退离去。
情报未能递出,又遭萧厉玦如此利用试探、折辱,沈萧心情恶劣至极。
“云岫。”移步出太液池,沈萧拒绝步辇,声音压抑着烦躁,“本宫想自己走走,醒醒神。你领着一众人先回吧。”
云岫看看她不悦的神色,福身诺下,领着凤辇远去。
沈萧裹紧狐裘,沿着覆雪回廊独步前行,心事如漫天风雪,纷乱沉重。
父兄安危,张京年诡异的表态,陆恒渊的沉默,还有刚才萧厉玦的试探……千头万绪绞缠在一起,几乎要将她缠绕窒息。
当她行至一处僻静宫墙转角处,突然,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猛地从侧后方阴影中伸出,用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攥住她的手腕。
天旋地转间,她被巨大的力量拽入宫墙与一丛茂密冬青形成的狭窄死角。
冬青枝叶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冰冷、酒气,和熟悉的松墨冷香,如同风暴般瞬间将她席卷包裹。
陆恒渊?
10. 旧时往情
八年前,上元夜,沈府后院。
寒风卷着细雪,掠过后院高耸的墙头。墙根下,沈萧点头示意:“阿珩,蹲下!”
阴影下,陆珩看看前方矗立的院墙,再看看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沈萧,没有犹豫,依言背靠墙根半扎马步,双手叠放于腰前。
沈萧毫不客气地踩上他的手掌,借力灵巧地攀上墙头。她回身,像只栖落枝头的火凤凰,朝墙下伸出手:“上来!”
陆珩抬头仰望,眼底生出迟疑。墙外明亮的光火在沈萧身后勾勒出光晕,夜风吹拂,她用银簪高束的马尾垂下。
“磨蹭什么!”她急了,身子又往下探下几分,指尖几乎能触到陆珩的额发,“再迟延,叫府里人看见,我又得去跪祠堂!”
前两日,沈萧因当街鞭笞一个纨绔,此刻正被父亲禁足。她焦急地晃了晃悬空的手,贴身佩戴的狼牙坠子随之从衣襟滑出,在夜色中晃动。
陆珩目光一下被那东西牢牢攫住。
“快点!”沈萧的催促染上微怒。陆珩不敢再迟疑,握住那只手。沈萧发力上提,陆珩借势蹬墙,两人身影利落地翻过高墙,稳稳落在院外。
双脚刚沾地,沈萧便迫不及待地抓住陆珩的手腕:“走!”话音还未落,她已拉着人,一头扎进汹涌人潮和璀璨灯火中。
满街花灯流光溢彩,摩肩接踵,沈萧被挤得一个酿跄,她不满,转头对跟在一侧的闷葫芦说道:“下次再这样磨蹭,就不叫你了!”
“那你叫谁?”
“伍六郎!”沈萧目光在琳琅满目的街景上流连,答得干脆,“昨日武场差点赢走我狼牙坠那个!箭法不错,但我不会输!”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颈间,发现狼牙坠子在外面,顺手将其塞回衣领,“这是我们沈家将星的象征!我要做我们沈家第三位戍边卫国的大将军!”
陆珩目光追随那枚隐入衣领下的狼牙,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也会成为很厉害的武将!”
沈萧回头,正声道:“都说让你好好读书!你……”话音未落,视线越过陆珩肩侧,蓦地被前方一个挂满奇异面具的摊位吸引。
她拉着陆珩挤过去,兴致勃勃地挑了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扣在脸上,猛地转身冲他怪吼:“嗷!!”
陆珩面无表情。
“没劲!”沈萧悻悻摘下面具,“你好无趣,下次不叫你出来了。”
话音还未落,陆珩托起她下落的手肘,将面具重新覆在她脸上,自己则配合地后退一步,趔趄着,脸上挤出几分生硬的惊恐。
沈萧被他拙劣的演技逗得噗嗤一笑:“好啦,无聊。”她笑着付了钱,将面具塞到陆珩手里,“成天板着脸,这个配你正好。”
陆珩低头摩挲着面具粗糙的纹路。突然,一股大力从侧面撞来。沈萧身子不稳,歪斜倒向陆珩,两人撞作一团,她胳膊肘狠狠压在了面具上。
“咔嚓”一声细微脆响。陆珩扶稳沈萧,低头看着面具上那道清晰的裂痕,眼底闪出一丝无人察觉的心疼和惋惜。
“还给我!那是我的钱袋!”一声哭腔少年音嘶喊。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华贵锦衣、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被三四个人堵在狭窄的巷道口。
撞沈萧的正是那少年,而为首的恶少,沈萧认得,正是前两日被她当街抽了一鞭子的秦家小少爷,秦策,脸上鞭痕犹在。
“嗬,秦少!”沈萧几步来到巷口,扬声讥讽,“前两日调戏良家不够,今日改当恶霸了?”陆珩机谨立身在沈萧前一侧。
“沈萧!”秦策看见沈萧恨得眼红咬牙,“你少管闲事!这小崽子撞了我,偷了我钱袋!我拿回来天经地义!”
“没有!”被欺负的少年急得脸红耳赤,辩驳,“是他们撞了我,反咬一口!”
沈萧一声冷笑,目光扫过少年华贵的紫貂斗篷和秦策那身寻常锦袍:“就凭你这身行头,人家稀罕你那三瓜俩枣?”
“关你屁事!”秦策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上前就要推搡。陆珩一步挡在沈萧身前,秦策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狗杂种!沈家的看门狗也敢挡爷的路!”他一声招呼,三个喽啰立刻围上陆珩,拳脚雨点般落下。
陆珩双拳难敌四手,闷哼一声,被打在地,本能地护住头,蜷缩成一团。
沈萧眸光一寒,闪电般拔下头上银簪,矮身疾冲,簪尖精准地划过秦策作为支撑的左脚踝筋腱。
“啊啊啊——!!!”凄厉的惨嚎瞬间撕裂夜色。秦策瘫倒在地,抱着鲜血淋漓的脚哀嚎不止。他的跟班被这狠辣一击震慑,呆立当场。
“谁在那里?!!”巡城兵丁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沈萧反应极快,一手拉起呆住的锦衣少年,一手拽起嘴角渗血的陆珩,转身便往巷子深处钻去。三人像受惊的兔子,在迷宫般的暗巷里亡命奔逃。
寒风呼过耳畔,背后仿佛有无数追兵。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后的喧嚣彻底消失,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停在一条挂满花灯的临河小街。
三人扶膝弯腰,大口喘气,冰冷的空气刺得喉咙生疼。惊魂稍定,三人相互看看,一个发丝凌乱,一个嘴角带血,一个头上金冠歪斜,狼狈不堪。
“噗嗤……”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紧绷心弦骤然松弛。笑声如引线,三人看着彼此惨状,放声大笑。
清脆畅快的少年笑声,在花灯河畔,显得格外纯粹美好。
笑声渐歇。锦衣少年正正头上小金冠,一脸兴奋红晕,亮晶晶大眼看向沈萧,满是惊叹和崇拜:“姐姐!你好厉害!刚才……就像话本里行侠仗义的大侠!”
他又转向陆珩,郑重拱手,“还有你!多谢你们刚才的搭救!我姓萧名玦,叫我阿玦便好!救命之恩,阿玦没齿难忘!敢问恩人姐姐和哥哥尊姓大名?”
“我叫沈萧!”沈萧爽朗一笑,“路见不平罢了!他叫阿珩!”她指指身边沉默的陆珩。陆珩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阿玦华贵的衣饰,迅速垂下,恢复惯有的沉郁。
“沈萧姐姐!阿珩哥哥!”阿玦神情兴奋,“你们救了我,我请你们去吃最好的酒楼,如何?”
沈萧摆手:“不了!太晚,再不回去我又要挨罚了!而且……”她指了指陆珩嘴角的伤,“阿珩还伤着呢。”
阿玦小脸垮下来,失落:“那……那怎么办?我一定要谢你们的!”
沈萧四顾一看,一旁小摊支挂有“驱寒姜汤”、“陈年烧酒”的招牌。
“喏!就在这儿吧!请我们喝碗热乎的,给阿珩压压惊,驱驱寒!算你谢过啦!”
阿玦欣喜:“好!听姐姐的!”他率先走过去,“老伯,来……来三碗最好的姜汤!要最热乎的!”
摊位老翁呵呵一笑:“小贵人,光喝姜汤哪够驱寒压惊?老头子这儿还有自家酿的烧刀子,劲儿足,暖身子顶顶好!给这位受伤的小哥来一碗?保管什么惊啊寒啊都没了!
·
“啊啊!!!不能喝酒,你为什么不早说!!”沈萧弯腰背着醉死过去的陆珩,滔天抱怨。他几乎整个人挂在她身上,滚烫脸颊无意识蹭着她颈窝,灼热酒气喷在她耳后,口中不知在含糊嘟囔什么。
沈萧被他压得踉跄,小脸憋红,艰难挪向沈府。阿玦抱着斗篷,亦步亦趋,满脸担忧。
近沈府后门僻静处,陆珩彻底醉死。沈萧气息不稳,对阿玦道:“阿玦快回家!别再乱跑!我们到了!”
道别后,沈萧拼尽全力,半背半拖,偷偷把人往府中搬,途中力竭,停下来靠着大柱喘息。
陆珩身体一滑,脸深深埋进她肩颈。沈萧也不嫌弃避讳,任他靠着,累得手背擦汗,稍歇片刻才咬牙继续。好不容易将沉重身躯弄进后院门生厢房。
她累瘫在地喘息,等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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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气,沈萧起身想走,却发现陆珩一只手攥着她衣角。沈萧掰他手指,但死死的,纹丝不动。无奈,她只好拔下银簪,刺破撕下那片衣角离开。
次日清晨,陆珩头痛欲裂醒来。掌心摊开,一片殷红衣角。枕边,放着昨夜沈萧送的青面獠牙的面具,裂痕清晰。
他怔忡片刻,起身。推开门,便听见廊下门生在低语议论。
“大小姐昨夜偷溜出去,把秦家小少爷脚筋挑了!”
“秦家找上门了!凶得很!”
“老爷震怒,大小姐正在祠堂罚跪呢!”
陆珩心下一沉,顾不得宿醉头痛,疾步向外走去。穿过回廊,远远望见祠堂方向。一个熟悉身影正从那边走来,是常来府上为武场门生医治铁打损伤的张京年,张医官。
张京年经过祠堂时,脚步微顿,目光投向跪得笔直的小小身影,摇头:“虎父无犬女,过刚,易折啊!”
-
寒风卷碎雪,在宫墙与冬青死角呜咽。
陆恒渊高大身躯笼罩沈萧,浓烈酒气混合清冽松墨,形成压迫气息。
他一手紧扣她腕,另一手带着滚烫触感,抚上她右手腕狰狞旧疤。
醉眼朦胧,声音沙哑低沉,含浓烈自嘲与痛楚:“张太医懂什么……他怎知……这手当年为护一条‘看门狗’,挥簪断人脚筋的力气!”说话间,他指尖从那旧疤上重重碾过。
沈萧被他滚烫气息和旧事话语惊住,问他:“你……醉了?”
陆恒渊不答。灼热目光从她惊疑眉眼滑下,死死定在她微张唇瓣。喉结剧烈滚动,带着酒气的呼吸骤然逼近。
鼻尖几乎相触刹那,他却停顿偏了头,将滚烫脸颊和沉重呼吸深埋进她温软肩颈。声音闷哑、脆弱、疲惫,近乎呢喃:“醉了……能靠你肩上会儿吗?像……以前一样。”
他高大身躯卸下部分重量倚靠着她。一旁的冬青枝叶积雪,被碰动,簌簌落下。
沈萧被他依赖姿态弄得微僵,但心系张太医信号与北境危局。她挣开他的手,像安抚孩子般,轻拍他紧绷脊背。
“你先别醉,听我说,今日张太医主动提及去北境,问我有无话带父亲。他是太后心腹,太反常,你觉得,是陷阱还是……”
“你还是不懂。”陆恒渊埋在她颈间,发出低沉轻笑打断。灼热呼吸喷在肌肤。
他蹭了蹭,声音蕴含醉意和苦涩:“还是和以前一样……宣儿,你什么都在想,却什么都不懂。”
沈萧被他轻唤乳名和莫名话语弄得更困惑。她抬手贴上他额头,滚烫灼人。
突然声调带上了关切与责备:“阿珩,是不是又想起不好的事?以前知道你酒量差后,总逗你玩儿,逼你喝酒,你一喝完就躲起来哭,还发烧。”
她想起刚才湖心亭,他仰头一饮而下的样子,皱眉加重语气,“明知沾酒就倒,方才亭里为何要喝?你不是早戒了?”
“阿珩”二字如冰锥刺穿酒精迷雾,陆恒渊身体剧震,从她肩颈抬起头。眼中的醉意,被更汹涌尖锐的情绪代替。
他冷笑,目光如绳索般捆住沈萧:“娘娘还记得以前?”他脚下逼近一步,膝盖几乎挤进她的腿!间。
赤红的眼底翻涌惊涛,声音压抑,“你问我,刚才为什么要喝那酒?!”
沈萧被他骇住,下意识后退,可身后无路。
陆恒渊盯着她惊愕瞳孔,几乎咬牙从齿缝挤出:“宣儿不懂吗?!你真的不懂吗?!”
时间凝固。风雪无声盘旋。沈萧瞳孔骤然微缩,心脏狂跳,所有思绪在此刻被粉得比雪沫齑粉还碎。
他不再言,而是慢慢不容抗拒地俯近。与上次不同,这次他轨迹,毫无偏离。
炽热视线,四目相交,鼻息间,灌满酒气和松墨气息,沈萧思绪开始混乱,窒息又眩晕。
鼻尖几乎要触到,彼此气息彻底交融……
11. 咬下新印
“陆恒渊!”沈萧抬手,抵住他欺压过来的胸膛,“陆大人!你醉了!”
陆恒渊怔住,看向她阻止自己的手:“那又怎样?娘娘,您现在可明白,臣之前所言‘价码’为何?”
沈萧心腔一空,抵在他胸膛的手,紧缩成拳,将他领前衣襟扯攥出深深褶痕。
陆恒渊浅浅一笑,俯身,唇瓣再次想逼近。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划破朔朔雪声。
“你会后悔!阿珩!”沈萧提醒他,“等你明日酒醒!你定会后悔你现在所为!”
陆恒渊被打得偏头。他定住。沈萧轻轻喘息,盯着他,以为这巴掌足以让他清醒。
可,下一瞬,陆恒渊缓缓转回脸来,看她的眼神,醉意中染上失控的执意。陆恒渊双手猛地抓住她的双肩,每根手指都在发力,力道几乎要把她捏碎。
“可我现在……不想管明日!”
沈萧挣扎无果,只好又扬起右手,想把他彻底扇醒。巴掌还未落下,手被凌空接住。广袖滑落,那道淡粉色狰狞的伤疤,连同玉白的肌肤,暴露在雪光之下。
两人目光同时看向伤疤,陆恒渊眉骨骤然压下,眼底生出恨意。
他俯首,滚烫的唇息喷薄在沈萧手腕,犹豫一瞬,嘴唇擦过凹凸不平的旧疤,移向附近完好无瑕的肌肤上,然后张口,狠狠地咬下。
牙齿嵌入皮肉,鼻息灼热肌肤。
“嗯!!!”沈萧吃疼,绷紧身体,另一只手攥紧成拳,捶打在陆恒渊的肩头。
“停下!阿珩!疼!停下!”
对方非但不听,闭上眼,气息愈发粗重滚烫,牙齿愈发狠力啃咬,似乎要深入皮下,在她骨骸留下印记。
沈萧已不再捶打。她仰头,左手抓紧他肩上衣物,咬牙,开始默默承受。
落雪无声,宫墙死角,冬青树丛,两人各自闷声,各自颤抖呼吸。
“娘娘?是你吗?娘娘!”
秦嬷嬷尖利狐疑的呼唤传来,随即一束昏黄摇曳的提灯光照晃过。
沈萧心惊,疼得发颤的呼吸加重,猛地用力,把失神醉酒的陆恒渊推得踉跄后退。
两人目光在昏暗中对视,陆恒渊粗重的喘息慢慢恢复过来。他看了一眼秦嬷嬷声音传来的方向,再看看沈萧。
沈萧已迅速反应,拢好衣袖,严实遮住留有淤青和咬痕手腕。她脸色瞬间切换,惊怒、威严,眼神却示意陆恒渊离去。陆恒渊转身,如墨融进夜色,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冬青丛更深的阴影中。
沈萧则扬声,厉声呵斥起来:“放肆!哪个宫的奴才?竟敢冲撞本宫!滚!”
秦嬷嬷循声急步而来,提高灯照,昏黄光晕急切地扫过那片区域,却只捕捉到几枝被惊扰后,簌簌落雪的冬青枝条,和雪地上几道不知何时谁人留下的凌乱不堪脚印。
“狗奴才!”秦嬷嬷啐骂一声,提灯欲追。
“嬷嬷!”沈萧叫住她,声音是受惊过后的惊恐、害怕与虚弱,她适当地摇晃着身子,像是下一瞬便要倒。
“方才被那黑影撞得狠了,本宫……现下头晕目眩,脚下虚浮。你且先扶本宫回宫要紧。”
“咳咳。”她又掩口咳嗽两声,气息紊乱,病弱到极致,“至于那狂徒,明日严查各宫当值宫人名册,盘问今夜行踪,细细排查。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娘娘说的是,凤体为重。”秦嬷嬷闻言,立刻收回欲追的脚步,将提灯稳稳照在沈萧脚下,伸手虚扶,“老奴先送娘娘回宫歇息。”
她浑浊的老眼,不着痕迹地在沈萧鬓角、领口等处仔细掠过,又看向那片幽暗的冬青丛阴影。纵然疑窦丛生,却不敢再有半分逾矩探查。
永安宫,云岫在暖阁拨弄炭火,听见动静抬头,见沈萧被秦嬷嬷搀扶进来,脸色苍白,鬓发微乱,惊得连忙放下火箸,快步上前接住沈萧的手。
“娘娘!您这是……?”
“没规矩的小蹄子!”秦嬷嬷劈头训斥,“竟敢将主子一人撇下,若不是老奴及时赶到,娘娘被哪个不知死活的贱奴冲撞,万一有个闪失,你有几个脑袋担待?!”
云岫低头瘪着嘴,不敢多言。
“嬷嬷!”沈萧开口维护,“嬷嬷莫要怪云岫,是本宫让她先行告退回宫的。”她无意让她多留,下逐客令,“本宫身子乏了,要歇了。嬷嬷且退下吧,有云岫伺候即可。”
主子替奴婢揽了责,秦嬷嬷哪还敢多言,只得躬身:“是,老奴告退。娘娘好生安歇。”
秦嬷嬷退下,沈萧才卸下强撑的力气,眉尖轻蹙,忍着腕间刺痛,缓缓将掩在旧疤上的广袖揭开。
那道淡粉色旧疤旁,淤青一片,旁边洁白无瑕的肌肤上,多了一圈深紫带血的齿痕。齿印深陷,皮破处血珠渗出凝结,齿痕边缘高高肿起。
“啊!!!”云岫捂嘴惊呼,“娘娘!这……”
沈萧无奈叹气,疲惫地闭上眼:“云岫,去取金创药和化瘀膏来。此事,烂在肚子里,不许问,更不许提。”
云岫点头,眼中冒出心疼的眼泪,快步去取来药匣,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为沈萧清理伤口。
冰凉的药膏敷上,沈萧再次被疼得指尖抖动,呼吸轻颤,不多时额角也渗出了汗。
云岫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她抬眸欲言,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默默低下头,动作放得越发轻柔。
待伤口处理妥当,沈萧退下云岫,独自倚坐在紫檀榻上沉思。
殿内晃动的烛火,映在她凝重的脸上。纷乱的思绪在脑海内翻涌。
陆恒渊今夜所为,究竟为何?
他素来沾酒易失常态,行事不计后果,可那些话……那些夹杂着恨意、痛惜与失控欲念的话语……令她心不静,神不安。
思索中,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捻腕间那颗佛珠,寻求一丝安宁……可指尖所碰之处,却是空无一物。
她心头一凛,倏地低头翻看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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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腕之上,除了狰狞的旧疤与刺目的新伤,空空如也。她那颗用金线编织,单颗佛珠串成的手串,竟然不见了!
一股更大、更深的不安感腾然升起,占据着她。
翌日,手腕伤痛与内心纷扰,让沈萧抄写经书异常艰难。玉管狼毫握在手中,每一次落笔都牵扯撕裂般的疼痛,笔锋虚浮颤抖。
“娘娘,”云岫看着沈萧纸上歪斜字迹,心疼低劝,“您歇歇吧,手腕的伤……”
沈萧颓然搁笔,目光投向窗外一片苍茫雪色,眉宇间郁结难舒。
“皇后娘娘,”殿外传来尖细的嗓音,是少帝的贴身内侍,“传陛下口谕,请您即刻移驾太和殿议事,事关北境医官派遣及边关调查事宜。”
沈萧心中一动,凝眉疑惑,少帝竟主动召她参与北境事宜?此事实在蹊跷。她压下疑虑,沉声应道:“知道了。回禀陛下,本宫稍后便至。”
沈萧起身,云岫给她拿来御寒披风,再整了整广袖以确保遮住包扎伤口的纱布。
凤辇行至太和殿高阶之下停稳。沈萧在云岫的搀扶下步出辇舆,踏着覆雪的玉阶拾级而上。
寒风穿廊而过,卷起细碎雪沫,砭人肌骨。刚踏上殿前回廊,忽见前方廊柱转角处,转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人脚步跛行,手中拄着一根乌木拐杖,深青色官袍裹身,嘴角时刻噙着笑,但眉宇间,积着的是化不开的阴鸷戾气。
沈萧即刻认出了他,正是多年前的冤家对头,如今官拜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秦策。
窄廊相逢,秦策先停下脚步,凝眸望向沈萧,手中乌木拐杖的包铜杖头在金砖地面上不轻不重地“笃”地一杵。沈萧目视前方,恍若未见,步履沉静地继续前行。
擦肩而过的瞬间,秦策躬身行礼,嘴角那抹笑意深上几分,带着淬了冰的恭敬:“微臣秦策,参见皇后娘娘。”
他抬眸,目光毫不避讳,直直落在沈萧身上,“风雪路滑,宫道湿冷,娘娘凤体金贵,千万当心脚下。”
沈萧下颌微扬,眼神未在他身上停留半分,径直越过他身前,并不答话。
未曾想,秦策侧过身来,阴冷的目光胶着在沈萧挺直的背影上,声音冰冷如风霜冰雪,穿透回廊而来:“娘娘心系北境,拳拳之意令人感佩。”
他顿了顿,手中拐杖再次提高点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待微臣到了那边,定会抽丝剥茧,仔细勘查狼牙谷的每一个细节。务必给娘娘,给朝廷一个明明白白的真相。也定当替娘娘,向沈大将军父子,好好问安致意。”
这话听来突兀又奇怪。沈萧闻言驻足,回身,秦策已拄着拐杖,一步一瘸,跛行着隐入长廊的下一个拐角,只留下拐杖点在金砖上,“笃——笃——”之音,在寂静寒风中,那声犹如阴魂不散的鬼音恶语。
什么意思?
沈萧伫立在原地,蹙眉不解。
秦策刚才说“到了那边”,难道……他要去北境?!
12. 事后初见
太和殿,西暖阁,空气凝滞。
沈萧端坐于锦墩,广袖之下,右手腕间纱布缠裹处,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激起尖锐的痛楚。
她下颌微收,后背笔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除了面色较平日更显苍白,周身仪态沉静无波,寻不出一丝破绽。
少帝萧厉玦坐于上首御案后,眉眼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振奋,语速轻快:“萧萧你看!”
他将一份墨迹犹新的名录推至沈萧面前,“这是朕与陆卿今日上午议定的增派太医名录。张太医领队,再添数位杏林好手。”
他的指尖在其中几个名字上点了点,“尤其这位王太医,陆卿力荐,精于外伤,有他前往北境,定能保沈大将军与你大哥平安康泰。”
沈萧嘴角牵起一抹浅淡得体的弧度,目光落在纸页上。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侧下方那道静默如山的身影,陆恒渊。
自她踏入暖阁,陆恒渊似乎未曾看向她一眼。他端坐椅中,玄色官袍衬得面色愈发冷峻,视线低垂,仿佛只专注于御案一角繁复的雕花,亦或是自己指间那枚缓慢捻动的墨玉扳指。
那一如既往的权臣冷面,和深不可测的沉寂神色,与昨日宫墙死角,冬青树丛中那个失控噬咬,气息滚烫的男人,判若两人。似乎那场短暂而激烈的纠缠,只存在于她腕间疼痛的幻影里,与他陆恒渊无半分干系。
“萧萧,你觉得如何?”萧厉玦看出了她的走神,手掌按上她肩头。
沈萧身子微动,应道:“陛下圣心,臣妾铭感五内。”
萧厉玦满意,兴奋中音调更提上几分:“多亏陆卿提醒周全。增派太医,协同张太医,方能万无一失。萧萧,你可还有其他想法?”
他犹豫了下,但语气很坚定,“如果有,可说与朕,朕……朕会向母后争取。”
沈萧仔细扫过名单,目光落在方才萧厉玦所提的陆恒渊力荐的王太医名字上。
王端明,此人她前两日借手腕旧伤复发时接触过,虽面上言语在她试探中无法回应确切意愿,但隐约中,沈萧当时便觉得,此人可用。
陆恒渊手段通天了得,不仅知晓她对此人有所接触,更是将人顺利安插进北上队伍。
沈萧余光不禁再次罩进一侧的陆恒渊身影,心中思忖,昨日失控的他,和今日冷静落子的权臣。到底哪一个是真?
“陛下与陆大人思虑周全,臣妾唯有感激。这名单,臣妾亦无异议。”
萧厉玦闻言顿觉心中畅快,置于沈萧肩上的手掌,不自觉轻轻按了按:“如此甚好。明日队伍便要出发。朕着人速速安排。”
恰于此时,陆恒渊抬手,从宽大的官袍袖口中,取出一物。金丝编织的细绳,串着两颗温润浑圆的紫檀佛珠。一颗色泽沉郁,一颗略新。沈萧一眼便看出,那是自己昨日弄丢的手串!
陆恒渊掌心平托起那串佛珠,却非递向她,而是递与萧厉玦。
“陛下,臣昨夜离宫时,于通往太液池的宫道上拾得此物。此物形制殊异,非寻常宫饰。臣思忖,或为礼佛之人随身之物。宫中虔诚礼佛者,莫过于皇后娘娘。不知,可否是娘娘之物?”
“哦?”萧厉玦探身看去,面露好奇,“好精巧的佛珠。形制确实像是宫中之物。”他转向沈萧,“萧萧,快瞧瞧,可是你的?”
陆恒渊这才将手中之物转而奉向沈萧,两人目光极短暂地接触,沈萧心头蓦地一紧。那眼神分明还浸着几分昨日那令人心悸,难以言喻的气息。
“确是臣妾不慎遗失之物。”沈萧强自平定心神,微微侧首示意侍立一旁的云岫。云岫立刻上前,从陆恒渊掌中捧回那串佛珠。
她目光避开陆恒渊,落在云岫捧回的佛珠上,尤其在那颗新添的珠子上多停留了一瞬:“此佛珠乃护国寺方丈大师加持,于臣妾……意义非凡。多谢陆大人拾遗归还。”
她伸手去拿佛珠时,手腕牵扯出痛楚,让她眉心微蹙,泄露一丝痛色。而陆恒渊的视线,也在此刻凝在她微颤后又强行稳住收回的右手上。
“举手之劳,娘娘不必挂怀。”陆恒渊指尖捻动扳指的动作倏然停下,声线较先前更添了三分冷意。
云岫知她手腕痛,便先替她收好,静立于侧。
“物归原主便好。”萧厉玦语气转为郑重,打破了方才佛珠引出的微妙气氛,“狼牙谷一案,关乎沈墨将军下落与军心士气,需得力干将亲往彻查。大理寺少卿秦策,忠勇可嘉,主动请缨,朕已准奏,命他明日随太医队一并启程,赴北境查明真相!”
“秦策?!”沈萧瞳眸放大,眼前闪过方才在回廊上与秦策相遇的情形,他手杵乌木拐杖,点在地上,嘴角噙着阴冷笑意,对她说“定当替娘娘好好问安致意。”
原来如此!他此行绝非好意!
沈萧强忍着心中翻滚的怒意,手在袖中不自觉攥紧,用力之下,腕间包扎的伤口绷裂,洇出血迹,疼痛令她面上血色尽褪,面色又白上几分。
萧厉玦见她面色惨白,只道是忧心父兄,温声宽慰:“萧萧担忧。方才召见秦少卿,朕已严令其抵达北境后,务必仔细彻查。”
“可……”沈萧声音微颤,“秦少卿他腿疾……”
“秦少卿勇于任事!”一旁的陆恒渊沉声截断她的疑虑,“此等忠心,实为朝臣楷模。” 沈萧循声看向他,她目光沉静如渊,眼底蕴着一种令人心定的力量。
“是啊。萧萧,”萧厉玦颔首附和,“秦少卿虽腿脚略有不便,但心思缜密,查案经验丰富。定能还沈将军父子一个清白!你且安心。”
沈萧收回与陆恒渊对视的目光,心中虽有万般情绪,也死死压下。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波澜,声音恢复了平静:“陛下圣明,臣妾……谢陛下体恤。”
之后沈萧面色一直不佳,陆恒渊几次扫来目光后,便拱手像萧厉玦提议,让皇后娘娘回去歇息。萧厉玦看着沈萧苍白的面色,心中疼爱,便让云岫搀扶着沈萧退下。
回到永安宫,沈萧退避左右,只留云岫在门外守着。她坐于窗边紫檀榻上,摊开手心,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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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失而复得的紫檀佛珠一旧一新,必有蹊跷。
沈萧举起佛珠,在窗边光照下仔细瞧。
串珠的金丝线被换了新,比之前更精致和牢固。扯开两个珠子看佛珠穿孔处,有缝隙但无其他异物,更别说细纸条之类的情报。
沈萧拿下来,低头仔细盘摩搓新的那个珠子,一极细微处有一道拼合缝隙。她指甲小心嵌入缝隙,轻轻一旋。
“咔哒”,佛珠竟精巧地从中旋开,露出内里被挖空的一小块空间。
里面,卷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素笺。小心取出,展开。
“周唐已应。崔胤谨慎,尚在试探。张京年可信。北境父高热退,创口渐敛。兄聿确无大碍,已能视事。兄墨仍不明踪迹。据最后线报,恐陷于敌手。待细查。”
“二哥……被俘?”沈萧心惊。
这比阵亡更令人心焦。落入敌手,生死难料,更将会成为政敌要挟沈家,构陷沈家通敌的绝佳筹码。
太后和秦策……他们得知后,更是绝对不会放过利用这一点。
沈萧看完,将纸条置于烛火上,燃烧成灰烬。她目光坚定,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思绪飞转。
目前当务之急是确定二哥是否已真的落入敌手。若为真,需及时营救。还有,秦策!
沈萧手中拿起归来的佛串,捻动。若能将秦策拦于明日出发之前,是最好不过。
可……如何可以?
“娘娘?”云岫在殿外呼喊。
“进。”
云岫推门而入,福身:“娘娘,秦嬷嬷方才去了慈宁宫,临走时,让奴婢取来今日的药膳与你。”
沈萧盯着云岫手中的瓷碗,疑虑:“她去慈宁宫作甚?”
“奴婢具体不知,听闻是去请方才正要离宫的秦少卿到慈宁宫去见太后娘娘。秦嬷嬷与秦少卿……似乎有些远亲。”
沈萧吁出一口气,去往北境前,太后召见秦策,定是面授机宜,于她沈家不会有什么好事。越想心中越烦急,手中揉搓佛珠的力道不自觉就重上几分,扯到腕上伤口,疼的她“嘶嗬”一声。
她低头,拧眉看向自己无用的右手,那浸血的纱布刺目。忽而,灵光一闪,心中若有所动。
这无用的手腕,未必不能成为利刃!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瞬间在她脑中成型。
她要利用这伤口,利用秦策对她的敌意与轻视,制造一场足以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意外”。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让秦策明日绝无可能启程,无可辩驳的借口。
“云岫!”沈萧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猛地站起身,“备撵,去慈宁宫!”
果然,凤辇行至慈宁宫外不远处的宫道转角,便看见秦策正拄着那根乌木拐杖,在细雪中踽踽独行,脸上似乎还残留着与太后密谈后的某种得意与阴冷。
“停!”沈萧清冷的声音响起。凤辇稳稳停下。沈萧深吸一口气,在云岫的搀扶下走下凤辇。
“秦少卿!”她扬声唤道,心中算计已定。
13. 深夜探望
“秦少卿!”
秦策驻脚,乌木拐杖杵在雪地里,微微向走来的沈萧躬身:“皇后娘娘,风雪寒重,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本宫有一事,需与秦少卿单独一叙。”沈萧看向他阴鸷戾气的双眼,示意四下的宫人。
秦策短促嗤地一笑,手中乌木拐杖提起又被再次埋入积雪:“娘娘与微臣?怕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侧身,提杖欲走。
“京都东城柳林巷,第三户小院,前户部林侍郎之女,林越。”
沈萧目光追随他迈开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说道,“还有个唤你‘爹爹’的三岁孩童……秦少卿,你藏得倒是滴水不漏。”
秦少卿脚步生生定住。脸上惯有的阴戾瞬间冰封,一双布满骇人杀意的眼睛直直刺过来,握拐的手背上青筋如虬龙盘结,指节咯咯作响,几乎要将那乌木杖柄捏碎。
“你,想如何?!”
“借一步说话!”沈萧下颌微扬,目光扫向不远处一方被巨大蟠龙影壁遮掩的廊柱死角。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那片相对隔绝的阴影。光线骤然昏暗,雪沫被寒风扑卷,在狭小的空间里打旋。
“秦策!”沈萧无半分虚与委蛇,眸光锐利如刀,“你此次北上,可还有转圜余地?”
秦侧一声冷笑:“皇后娘娘,看来您并非传言中那般只知礼佛。既知我北上所图,就不该问有无余地。”
他移开目光,望向深宫白雪覆盖的飞檐,“您该明白,即便不是我,也会有他人。只是我……有更深的恩怨罢了。”
“你既愿为报当年一簪之仇?赔上你苦心藏匿的‘身后人’?”
“皇后娘娘!”秦策被她再次戳中软肋,不由勃怒,“说来当年藏匿下林越之事,你也有一半功劳!”
“本宫可没让你与她私通生子!罪臣之女,你竟与她生儿育女,此事若传扬出去,你秦家……”
“你不会!”秦策断然截住她的话,“沈萧,你当年与林越姐妹情深,否则不会助我救她脱困。至于此行北上,娘娘还是另寻他法。此乃朝堂之争,和你我二人之间的私怨。”
他侧身回视沈萧,语气森然:“娘娘,以我观之,朝廷之局已定,您还是省些力气。沈墨落入狄戎之手,已成定局。这盆脏水,沈家注定要吞下去。届时,沈靖遭千夫所指,沈聿脊梁被打断沦为废人,沈墨……”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我想,他的头颅,或是一纸降书,必将高悬辕门示众。如此,我也算借皇权之手,报了当年你断我脚筋之仇!两清!”
秦策言毕,与沈萧错身,掠过飞卷的风雪,拄着拐杖便要离开。
沈萧眉宇轻蹙,眼底最后一丝犹疑褪尽,化为磐石般的决绝。她倏然转身拦住秦策,自袖中抽出一柄礼佛用的素银短匕。
匕身寒光闪闪,刀刃悬停在自己右手腕缠绕的,隐隐透出血迹的纱布上。
“若我此刻刀落下,诬你一个‘意外’冲撞凤体,重伤皇后……你这钦差,明日还走得成吗?!”
秦策的目光钉在她染血的纱布上,缓缓上移,对上她孤注一掷的眼眸。
他嘴角那抹狞笑加深,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带着混合仇恨与算计的压迫感,逼向沈萧。
“呵!”秦策喉咙里滚出低沉笑声,“为了阻我,娘娘竟舍得对自己下这等狠手?这份狠戾,真不愧是将门虎女!我倒还有几分欣赏!”
话音未落,他眉骨下压,那只空着的手猛然抬起,尖利指甲如刀锋细锐,带着狠狠的力道,缓而重地划过沈萧纤细脆弱的脖颈。
“呃!”沈萧猝不及防,脖颈一阵火辣刺痛。一道细长的血线瞬间沁出,在雪白的肌肤上蜿蜒,如同盘踞咽喉地赤红细蛇。
“废手多麻烦!”
秦策的声音冰冷刺骨,残忍戏谑,“划这里!血流得更快,效果……岂不更佳?”秦策笑意疯狂,看着沈萧脖颈沁出的血珠,眼中闪出快意的光。
沈萧惊怒交加,本能地后退半步,左手掩住刺痛的脖颈。
秦策则阴笑连连,再次动身,乌木拐杖重重一点一点地面:“娘娘好自珍重,这北境……臣,去定了!”
沈萧眸光聚集,主意已定,反身去抓秦策的官袍。
秦策被扯拉得一个踉跄,旋过身来:“娘娘既如此相逼,那微臣便顺了你的心意!”
说着他持拐的手臂挥起,格挡的动作以雷霆之势,裹挟着积年的怨毒和此刻的杀心,目标直指沈萧握着匕首的左手,和那缠着纱布的右手手腕。
“只是,娘娘这手,恐怕真得废了!”
二人搅作一团,翻滚到廊道外雪地上。
触地之际,“咔嚓!”一声骨裂之音清晰传来,沈萧右臂肘部以下剧痛钻心,失去知觉。
殷殷鲜血股股涌出,刹时间,染红了身下积雪。腕间纱布被撕扯开,一道深长的刀刃划口,赫然出现在她曾被陆恒渊啃咬过的地方,掩盖住原有的齿痕。
秦策从雪地里翻身站起,杵着拐杖,立在离沈萧一步之远,平静却饱含刻骨仇恨地说道:“沈萧!你这是何苦!”
“萧萧——!!”
“皇后——!!”
两道惊呼乍起,是少帝萧厉玦和陆恒渊。
萧厉玦见沈萧血洒一地,煞白了脸,木在原地。陆恒渊则如一道闪电,以惊人的速度来到沈萧身侧。
她脖上浅淡的血痕刺目,右手腕包扎的纱布被扯乱,露出的肌肤青紫,而原先被他噬咬之处更是添了新伤,刀锋划开皮肉,鲜血如注。
陆恒渊瞳孔骤缩,伸出的手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他急促地喘息,猛地一把扯下自己玄色大氅的内里中衣。动作粗暴急切到近乎失控!
柔软的衣料被他死死按在沈萧手腕的伤口上。然而温热的鲜血瞬间浸透单薄的布料,染红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止不住!根本止不住!血还在不断外涌!
他不管,用尽全力死死按住。看着雪地上洇开的大片刺目血花,陆恒渊的嘴唇都开始微微抖动。
“阿珩……”沈萧因失血过多意识已有些模糊,仅存的清明让她看清了身边的人,声音破碎而微弱,“我的右手!替我保住它!”
“萧萧!萧萧!”萧厉玦这才从惊木中回神,扑倒在沈萧身边,一声哭腔喊出。“太医!快传太医!”
秦策恰时地跪倒在雪地,语气沉痛:“陛下!方才娘娘不慎跌倒,臣欲上前搀扶,奈何腿脚不便,反致娘娘伤重!臣罪该万死!甘愿受罚!”
萧厉玦满眼都是沈萧再次受伤的手腕,彷佛回到多年前,太后宫中那场“意外”的血腥一幕!他当时选择了沉默!
此刻,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他,他猛地撞开陆恒渊,不顾一切地将沈萧的身体抢入自己怀中。
就在萧厉玦抱住沈萧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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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陆恒渊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下意识地死死地攥住了沈萧未受伤的左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本能的占有与不允!
然而,只是一瞬!
少帝萧厉玦惊恐的脸,怀中人惨白的面容,四周闻声涌来的宫人……残酷的现实,如同冰水浇头。
陆恒渊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滔天的无力。
他猛地,几乎是是自毁般的决绝,松开了沈萧的手。
沾满鲜血的手,徒劳地悬在半空。
怀中骤然空荡,只余下刺骨的寒风,和掌心黏腻温热的猩红。
陆恒渊维持着半跪的姿势,玄色身影僵在原地,像一尊冰塑雕像,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骇人风暴。
萧厉玦抱着人疾步离去。秦策缓缓起身,整了整自己的官袍。他看了一眼近旁失魂落魄般的陆恒渊,嘴角勾起一抹看穿的笑意。
“陆大人,好快的身手。方才慌乱间,微臣似乎瞧见,娘娘腕上除了新伤,还有些新鲜的齿痕。啧啧,也不知是哪位情深义重的‘故人’,如此……刻骨铭心。”
说完,他不再看陆恒渊,昂起头,神情坦然地任由蜂拥而至的羽林卫“请”离。
风雪飘摇处,只剩下陆恒渊一人,如石雕般凝固在猩红的雪地里。
永安宫,血气弥漫。数位太医面色凝重。
“皇后娘娘,右手腕二次重创,筋腱撕裂加剧,腕骨骨裂,失血甚巨。兼之连日忧思郁结,风寒侵体未愈,引动内火,高烧昏迷,凶险异常。”
萧厉玦守在沈萧床边,紧紧握着她冰凉得没有一丝生气的手,一遍遍唤着“萧萧”,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恐惧和无力。
他通红的眼眶里蓄满泪水,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在太后宫中,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手腕喷血,却无能为力的少年。
太后在一众宫人簇拥下驾临。她面露忧色,目光犀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一众人脸色,最后停留在沈萧层层纱布包裹,隐隐透出血色的右手腕上。
“怎么回事!”太后声音沉痛,语气责备,“秦策如何与皇后冲撞?”
众人垂首,无人敢回话。
“秦嬷嬷,哀家将皇后交与你照料,你就是这般当差的?给哀家打起十二分精神!皇后若有半分闪失,哀家唯你是问!”
太后摔袖,怒责太医无能,扬言保不下皇后,众人领罚!
临走时,她深深看了一眼沈萧的右手,眼中全是疑虑与算计。
少帝萧厉玦欲留永安宫,被太后一旨召回了太和殿。
夜深风寒啸,永安宫内殿,烛火跳跃,将昏迷之人的影子投在帐幔上,扭曲晃动。
沈萧深陷在高烧的梦魇里,双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而灼热,眉头紧锁,唇瓣干裂,不时发出模糊痛苦的呓语。
云岫满眼忧惧地守在床边,用浸了凉水的帕子一遍遍擦拭沈萧滚烫的额角,心随那破碎的呓语而揪紧。
“嗒!”一声轻微的脚步声落地,让云岫警觉!
殿内角落阴影里,走出一个高大蒙面的黑色身影。
云岫骇然,张口就要呼喊。那黑影抬手,扯下自己的面罩,烛光摇曳,照亮他棱角分明,却写满深重疲惫的脸,是陆恒渊。
14. 少帝突临
“陆……陆大人?!”
云岫看清来人,惊得后退半步,声音抖得不成调,“您……您怎敢夜闯永安宫!!这可是……”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陆恒渊的目光早已越过她,死死锁在榻上昏迷的人影上。下颚线绷紧,唇线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眼中汹涌翻滚着的,是云岫再熟悉不过的情绪。
这不是传言中冷面权臣陆恒渊,这是她记忆中,在沈府时,那个小姐闯祸后默默善后、病中彻夜守候、被戏弄也沉默跟随的陆珩,小姐口中的“阿珩”。
云岫的心,不由地软下来,防备感骤然溃散。她回头看了看梦中呢喃的沈萧,无声地退开两步,为他们让出空间。
“陆大人,小姐烧得厉害,一直在说胡话,您……”云岫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道,“奴婢去外间守着,若有……”她叹气,最后瞥了一眼沈萧,退至屏风后面。
永安宫沉寂,只有烛光在暗夜中跳动,像极了某个人的心跳。
陆恒渊极轻地来到床边,周身带着一阵冒风雪而来的寒意。
他单膝跪落在床前脚踏上的一刹,脊背微沉,似卸下千斤重担,又似承起更重的山峦。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夜风的冰凉,却在即将触碰到沈萧滚烫额际时,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终于,指腹落下,那灼人的热度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心里!他猛地倒吸一气,眉峰紧锁,下颚绷得几乎要碎裂。
视线从沈萧苍白无血色的脸庞下移,沉沉落在被白纱叠叠包裹的右手腕上。白沙边缘,暗红色血渍凝固,透出白纱的红刺目惊心。
陆恒渊呼吸陡然粗重,眼中狠厉与懊悔交织。那白纱之下,隐着太后对她的毒计,隐着今日秦策对她的仇恨,也隐着他昨日酒后失控下,对她留下的瘀青和齿痕。
他……与他们何异?他头颅低低垂下,拳头无声攥紧,骨节暴突,青白泛红,几欲捏碎。
“宣……”破碎不堪的气音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几乎微不可闻。
可昏迷中的沈萧似乎被惊扰,极度不安地扭动起来。紧蹙的眉头下,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模糊痛苦的呜咽:“疼!阿珩!疼……我手疼!”
陆恒渊闻声抬头。沈萧未受伤的左手在空中乱抓,像是要在黑夜暗流中找到一根可以稳定的浮木。陆恒渊本能地伸出手去,却在咫尺处骤然悬停。
沈萧胡乱中捕捉到那只迎来的手,如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努力抓住。无意识中,她力道极大,平整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印出道道弯月般的痕迹。
陆恒渊并不觉得疼,凝滞着呼吸,任由那痛楚蔓延,感受它带来的每一寸真实感受。
“阿珩!爹爹又罚我了!”沈萧呜咽着,好像受够了委屈,双手竟沿着他的手臂,摸索着往上攀爬。右手伤口被牵动中,瞬间在纱布上又晕开一小片刺目的鲜红。
陆恒渊怕她扯得更厉害,也顾不上其他,迅速坐上床沿,一把将人揽入怀中,按下她胡乱舞动的手。
滚烫的脸颊贴上他沾染寒夜气息的冰冷前襟,沈萧奇异般地安静下来,只余下细弱的啜泣:“冷!爹爹,娘亲,宣儿冷!”
陆恒渊将下颚重重抵在她发顶,双臂如铁箍般收紧,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试图用体温驱散她的寒意:“不冷了。宣儿,等会儿就不冷了。”
沈萧在他怀中似乎汲取到一丝微弱而温暖的安抚,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下来,但呓语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指向更深的过往。
“爹爹,我没错!秦策,他混蛋!阿珩……的脸,受伤了……”
陆恒渊的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他知道,她现在陷在了哪个旧梦里。
·
八年前,上元夜第二日,沈府祠堂,空旷冰冷。
盏盏长明灯摇曳光晕,将沈萧跪在蒲团上的倔强背影拉长。她摊开手心,今日与父亲争辩被罚的红肿鞭痕,清晰可见。
门轴“吱呀”一声轻响,一道清瘦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进来后,又迅速将门合上。
“你来干嘛?!”沈萧头也不回,声音带着被罚后的委屈和强撑的硬气,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兽。
沉郁的陆珩走至她身前,单膝叩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粗劣的土陶小药瓶。他挖出一块药膏,径直要去涂抹她手臂和掌心的伤痕。
“不要!”沈萧猛地抽回手,动作牵扯到伤处,疼得她“嘶”地一声,倒吸凉气。眉头狠狠皱起,眼神更加执拗起来,“说了不要!走开!”
挣扎间,她胳膊肘不慎地撞到陆珩的手腕,药瓶从手中脱落,滚落在地上,药膏洒了出来,糊了一地。
陆珩动作顿住。他并没立刻去捡回药瓶,而是缓缓抬眼,深深地看向沈萧因疼痛和委屈而微微发红的侧脸。
他眼中没有半分指责和怒意,只有深不见底的无奈与几乎要溢出的疼惜。
片刻后,他才起身去捡药瓶。远处默默收拾地上狼藉的身影沉默无言,更看不清神情。
良久,他低沉的声音传来:“会留疤。”
“一点疤算什么?!”沈萧梗着脖子,音调拔高,“等我以后上了战场,浑身都得是疤!”
说着,她目光扫过陆珩沉默收拾的侧影。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轮廓,给人一种沉稳、安心的异样感觉。
或许是手心火辣辣的疼让她烦躁,也或许是那沉默的纵容软化了她心头的刺。
她忽地泄了一口气,语气别扭,把手伸出去:“算啦!给你涂!这伤又不是战场上留的功勋,是耻辱!涂吧!不要让它留下疤!”
陆珩嘴角挽起一抹无人察觉的笑意。
他转身回来,重新单膝点地跪到沈萧身侧,剜出药膏,在去拉她手臂时,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稳稳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指腹沾着微凉的药膏,极尽轻柔地涂抹在红肿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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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此时,正月里最后的几场雪花飘下,无声地落在祠堂的青瓦屋檐上。
沈萧安静下来,仰头看了看空中飘洒的细碎雪沫,又低头看向陆珩低垂专注的头顶。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总是巧妙地掩住他眸中的情绪,让她看不真切。
“阿珩!”沈萧忽然开口,有些好奇,“那天,你是不是也想赢走我的狼牙坠?”
那次武场比试,她记得他也在场。上半场她不在,后听闻他当时使出浑身解数,想赢了伍六郎进入决赛,来与她一决高下,赢胜品狼牙坠。
陆珩涂药的手微微一滞,长睫垂得更低,在眼下投出更深的阴影,掩去眸中此刻翻出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回答,只是更专注地涂抹着药膏,仿佛要将每一丝药力都揉进她的肌肤。
“不过你习武进步得倒是挺快。”沈萧自顾自说着,神情真诚认可,“会用脑子,不用蛮劲儿。知道自己短处和长处,也知道扬长避短。这很难得。”
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埋怨,“但我还是觉得你该好好念书!你读书天赋分明比习武高。真搞不懂你,你为什么非要丢弃学业,跑来武场习武。”
陆珩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目光极快地掠过沈萧尚带稚气却写满固执的脸庞,掠过她颈间那枚若隐若现的狼牙坠子,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
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用力地抿紧,重新低下头,指腹更加用力地,近乎固执地揉按着她的伤处,沉默如同一尊磐石。
“一问你有些问题就不说话!”沈萧撇撇嘴,对这个闷葫芦无可奈何。
她望向屋檐外飘飞的细雪,想到明日要做的糟心事,闷闷地问:“明天我要去给秦策那个混蛋赔礼道歉,你……跟不跟我去?”
这一次,陆珩没有丝毫停顿,头也未抬,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去。”
·
“去啊!”陆恒渊将怀中滚烫的人儿拥得更紧,声音沙哑粗粝,似要将过往与此刻一同碾碎拥在怀中,“你去哪儿,我没跟着去?!”
他环抱着沈萧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彻底揉入自己的骨血,给她汲取自己身上的热量,也给予她最后的屏障。他低下头,滚烫的唇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最后轻轻吻上她发髻。
“当初你说要征战沙场,我习武。后来……后来你进宫了,我弃武从文,这不……也跟来了吗?!”
怀中的人似乎因为这沉重的拥抱和话语的冲击,陷入了更深沉却也相对平稳一些的昏睡,环抱他腰身的力道稍松,但左手仍死死地,如同抓住唯一生机一般,紧紧攥着他玄色夜行衣的前襟。
“陛……陛下?!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陛下……娘娘已经歇下了!陛下——!!”
屏风外,云岫因极度惊恐而变调的嗓音陡然提高,如同惊雷般撕裂开内殿短暂的静寂与温情。
15. 不会放手
“陛下……娘娘已经歇下了!陛下——!!”
屏风外脚步声凌乱逼近。少帝萧厉玦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与忧急,已转过屏风,身后跟着贴身内侍和脸色煞白的云岫。
暖阁内烛火被风带得猛烈摇曳,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将那份担忧与急切,切割得支离破碎。
下一瞬,所有表情在他脸上冻结。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封住。
摇曳的烛光下,帝后床榻沿,陆恒渊将昏迷不醒的沈萧紧紧拥在怀中。
怀里的人轻阖着眼,头无力地靠在陆恒渊颈窝,散乱的青丝与他玄色夜行衣的领口纠缠。
她未受伤的左手,死死攥着他胸前衣襟,甚至在有人闯入后,无意识中,手指攥得更紧。
陆恒渊的脸亲昵地贴着她的额发,姿态是绝对的占有,亦是绝望深渊中唯一的庇护。
他的唇离她汗湿的额角极近,姿态间残留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存与依恋。
云岫见状,惊恐得一下瘫软在地,抖成筛糠。少帝的贴身内侍更是倒吸一口冷气,当场僵立住。
唯有萧厉玦,瞳孔骤然缩成针尖,里面翻涌的急切与担忧,瞬间被难以置信的空白吞噬。
随即,一股冰冷彻骨,足以碾碎脏腑的剧痛,无声地在他周身炸开。
他像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身体猛地一晃,仓促间,伸手抓住身侧的屏风障。目光,如同地狱上来的修罗,痛恨地钉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死寂。唯有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沈萧微弱灼热的呼吸。
众人闯入的刹那,陆恒渊身体有瞬间是僵硬的。但他并未打算放开怀中的沈萧,臂弯在僵直后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更深地嵌入骨血。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迎向那尊凝固的身影。眼中没有惶恐,没有闪避,只有深不见底的沉痛,和刻骨的疲惫。他在用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几近残忍的坦荡直面所有人。
他身子微微一动,极其缓慢地将怀中滚烫的人儿放回枕上,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唯恐牵动她腕间伤口,再次洇开血迹。
安置妥当,他才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如一座沉默的山峦,稳稳挡在床前,隔开萧厉玦看向身后人的目光。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在弥漫着血腥、苦涩药味,和烛火焦灼气息中,无声对峙。
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萧厉玦看向他眼底,心中不由激荡。眼前的陆恒渊,已经不再是朝堂上那个心思深沉,令人生畏的权臣。
那眉宇间的沉郁,那眼神深处翻涌的痛楚与决绝……萧厉玦知道,他是在以少年身份陆珩在看自己。
那个多年前,沉默跟在沈萧身后,不管沈萧做什么、去哪里,都会默默跟随的少年,也是他曾经的玩伴,阿珩。
陆恒渊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狠狠凿向萧厉玦的心脏:“阿玦……”
他看着萧厉玦惨白的脸,每一个字都淬成冰凌直刺向他,“你就是这样保护她的?!阿玦!”
这久违的称呼和话语,裹挟着少年时的灯火与风雪,轰然撞进萧厉玦混乱的脑海。
·
八年前,沈萧带着陆珩,跟着医官张京年,来到秦府朱漆大门前。她小脸紧绷,一脸不悦地盯着阻拦她进府的人。
秦府管事皮笑肉不笑:“沈小姐,少爷伤重,实在不便见客。您的心意,小的代领了。”随即,他转向一道前来的张京年,恭敬地伸手躬身,“张医官,您里边儿请。”
门“哐当”一声关上,将她和陆珩隔绝在外。沈萧咬牙,气得狠狠把脚往地上一跺,捏紧裹着纱布的手,压制住又要发作的脾气。
“混蛋秦策!故意让我吃闭门羹!”她愤怒。陆珩无言,沉默地站在她身侧,像一道影子。
“沈萧姐姐!你果然在这里!”前两天上元夜刚结识的少年,萧玦从远处走来。他身侧这次多了一位面容普通但眼神精干的中年人。
“听说你昨日被罚了。”萧玦看向沈萧手掌缠裹的白纱,满眼心疼,又看向一侧沉默的陆珩,点头致意问候。
沈萧全然不在意这些,摆摆手,怒视那紧闭的秦府大门:“这混蛋不让我进去!这事道个歉不就完了?!”
萧玦眼光一闪,说道:“这有何难!我保你马上能进去!”
说着,萧玦示意身旁的中年人。那人恭敬地点头应下,上前叩响大门。
门开,他低语与秦府人交涉了几句,秦府仆人连忙慌慌张张大开门庭,把人往里请。随后急急冲向内院,大呼“老爷”。
秦府前厅,秦父带着拄拐,一脸不情愿的秦策出迎。
秦父目光锐利,精准捕捉到萧玦腰间悬挂的皇家腰牌,又飞快掠过他身旁那位中年人沉稳恭从的站姿,脸色骤变,堆满惶恐的恭敬,一把按下秦策的头。
“犬子无状!前日冲撞了贵人,实属不该!万望沈小姐海涵!快,给沈小姐赔礼!”
秦策被迫低头,牙咬得咯咯响,指甲深深抠进新买的乌木拐杖。
沈萧也不管这到底成了谁道歉,草草说几句抱歉的话语,便匆匆离去。
秦父姿态恭谨,谦卑垂首送人,直到他口中的贵人“萧玦”走远,大门关上,府邸才传来秦父压低的斥责,和秦策充满怨毒的嘶吼。
出了秦府,沈萧好奇地打量身侧依旧金冠华服的萧玦:“阿玦,你到底是什么人?秦老爷好像很怕你。”
萧玦笑了笑,说道:“家里在宫里有点门路罢了。”
他看着沈萧,身边今日站着个不明身份的中年人,底气很足,“萧萧姐,以后在京都,不管什么事,只要你开口,我一定替你办到。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为难你。”
他豪言拍下胸脯,“我会保护你!”然后又看向沉默的陆珩,“阿珩哥哥也是,我罩着。”
沈萧失笑,这哪还是前两日,独自上街,被人围困到喊出哭腔的少年。
喧闹的京都街市,人流如织。几人说笑前行,忽地,一辆装载货物的马车从一旁失控冲来,直直撞向正言笑晏晏的沈萧。
“小心!”萧玦离她最近,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揽向自己身后,庇护周全。
与此同时,他身边那位中年人,疾如风般护住萧玦,展现出刻入骨髓的护卫本能。
唯独稍远半步的陆珩,伸出的手只抓了个空。他站在原地,看着惊魂未定被萧玦护住的沈萧,心中第一次尝到被夺走珍视之物的滋味。
·
“我会保护你!”
“你就是这样保护她的?!”
现实的冰冷与血腥气,将所有记忆打碎。
萧厉玦目光重新聚焦。陆恒渊挡在沈萧床前,眼神是成年陆珩的沉痛与责问。
他看不到床上沈萧的脸,但她的右手腕堪堪露在陆恒渊遮挡之外,层层纱布上暗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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渍刺目。
她入宫后受的一次次伤,比少年在家时习武留下的任何一次都更惨烈。
“你就是这样保护她的?!”
陆恒渊那句冰冷的质问,如同惊雷在萧厉玦脑中轰然炸响,狠狠砸在少年时自己那句“我会保护你”的豪言壮语之上,将其碾得粉碎。
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更沉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灭顶埋没。他确实没能保护她。在母后的算计里,在秦策的狠毒下,甚至……在她重伤昏迷时,她竟是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中。
萧厉玦脸上的暴怒和震惊,如同被风雪侵蚀的岩石,缓缓剥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死寂痛苦。
没有咆哮,没有怒吼。
他启步,与陆恒渊错身,走向床边,脚步沉重得仿佛拖着千钧锁链。看着床上沈萧毫无生气的脸,他眼中盛满哀伤与绝望。
他蹲在之前陆恒渊下跪的位置,伸出手,轻柔地拂开沈萧汗湿粘在颊边的一缕鬓发。动作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件即将彻底碎裂的珍宝。
“陆卿……” 他不再唤“恒渊”,“深夜擅闯皇后寝宫,该当何罪?” 这是帝王的语气与质问,没有往时少年的温情旧谊。他目光锁向之处,只有沈萧。
陆恒渊不回头,亦不恭敬,只回道:“夜闯凤宫,臣有罪。但臣只问陛下,娘娘腕上旧疤因何而来?今日新伤又是谁人所赐?陛下坐拥天下,可曾护她周全于慈宁宫帷幄之下?!”
萧厉玦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看向沈萧腕间刺目的白纱,眼前闪过太后那双冰冷含笑的眼,秦策拄着拐杖阴鸷的脸,还有自己一次次伸出去又无力垂下的手……陆恒渊的话,撕开了他自欺欺人的所有伪装。
他眉目震动,嘴唇轻颤,捏拳压下就要破胸而出的暴怒。
良久后,他闭眼,下令:“传朕旨意,太医院副院判孙司尧,即刻起,常驻永安宫!皇后伤势未愈之前,寸步不离!所需一切药材,宫中库藏任其取用,若有短缺,八百里加急,天下征调!”
“另,羽林卫增派两队,戍守永安宫内外!没朕的手谕!” 他目光如淬火利刃,扫过云岫和内侍,最后,落回陆恒渊背脊上,“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皇后静养!违令者,斩!”
“今夜之事……若有一字泄露于外,尔等及九族,尽诛!”
他旨意森然,为保皇家颜面,更为沈萧筑起一道脆弱的屏障。
“陆卿!” 他声音充满疲惫与冰冷,“你今日所言所行,朕……记下了。回去吧。在府中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入宫。”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回身看向沈萧,只余下一个孤寂僵硬的背影。
陆恒渊亦不再言,转头看向床上人事不省的沈萧,目光在她染血的右手腕纱布上停留,眼神中包含痛悔、愤怒,和更深决绝。
他最后瞥了一眼萧厉玦背影,拉上蒙面黑巾,侧身,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退向窗边,翻身而出,融入夜色的墨痕,消失于茫茫风雪,就像从未来过。
所有人退下,殿内,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沉重千百倍。
萧厉玦冰塑般坐在沈萧床前脚踏上,身影孤绝。巨大的压抑感如凛冬寒冰,冻结住永安宫每一寸空气。
烛火摇曳,将他孤寂守候的影子拉长,扭曲。在这无人窥探的时刻,他低垂着头,一滴滚烫的液体,挣脱掉最后的束缚,砸落在沈萧手背。
16. 执念成灼
黑暗裹着刺痛袭来,沈萧嘴边细碎呻吟。
“呃……”炭火灼骨的热,毒虫啃咬的痛。灵魂深处,她呼喊出一个名字,“阿珩!”
黑暗迷雾中私有回应,一个身影凝聚而来。玄氅,宽肩,气质如崖边孤松。
身影无声靠近,松墨冷冽气息混杂着血腥,还有令人心悸的酒气。
他走近,低眉凝望,模样酷似阿珩,却在眼角和眉宇都沾染上寒潭般的冷峻,和虐人心髓般的强势。
“阿珩?”沈萧迟疑,但还是抬手去触碰他的鬓角,“是你吗?还是……他?”
“嗯!”手腕被捏住,骨裂般的力道,让她皱眉,想抽离。但对方不肯,死死攥住她。另一只手忽地扣住她的腰,带她撞向一铁壁般的胸膛。
“放开我!”对方没有话语。沈萧眼睁睁看着他头颅垂下,偏头朝向自己脖颈。
温热的嘴唇辗转擦过脖颈肌肤,停留在单薄的肩颈处。沈萧呆立不敢动弹,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瞬,锋利如狼的牙齿没进自己肩上皮肤,传来啃噬的痛。
“啊——!!”她挣扎,却无法挣脱,“阿珩!阿珩!停下,我疼!好疼!”
手和腰上的禁锢都未松去。被呼唤的人抬起头,嘴角蜿蜒着猩红血迹,眼神似被饿养的疯犬。
“疼吗?”他问,“我也疼,宣儿……我也疼!”
·
刺目的阳光被浓密的树冠切割成碎片,洒在长满青苔的崎岖山路上。
鸟鸣啁啾,草木清新。
沈萧一脚踏上一块湿滑高地岩石,红绫高束的长发在肩后轻扬。她回身,伸出手:“快点,阿珩!太阳快落山了!”
陆珩紧随其后,握住她递来的手,借力攀上高岩。
十六岁的陆珩身形挺拔,动作带着习武后的矫健,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沉寂。只是落在沈萧背影上,多了些流连的牵引。
沈萧抽回手,抹了把额角的细汗,继续向上攀爬:“要是真能找到蓍星草就好了。大嫂吃了,这次肯定能保住胎。这样大哥也不用再愁眉苦脸。”
她轻叹一声:“你是没看见,上次大嫂小产,大哥那样子。”
沈萧停下话头,不忍继续。每每回想起大哥守在病榻前熬红的眼,和那句斩钉截铁的“子嗣随缘,唯愿她安好”,心头就揪得紧。
“宫里那些御医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见好。我听城东经验丰富的稳婆说,这蓍星草长在背阴的峭壁缝里,难找,但说不定有用……”
陆珩在她身后半步,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目光掠过她汗湿的鬓角、跳跃的马尾,最后落在她因用力而绷紧的腰背线条上。沈萧说话间隙,偶尔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嗯”。
“看!”沈萧兴奋地低呼,指着前方一处背阴潮湿的巨大岩缝。几株开着细碎幽蓝小花的植物,倔强地从石缝里探出头。
“找到了!阿珩!我们找到了!”她兴奋起来,陆珩嘴角也被她激昂的情绪带出几分笑意。
沈萧眸里闪着精光,几步冲过去,弯腰去摘。
就在她指尖快要触碰到那抹幽蓝刹那,陆珩一声惊呼:“小心——!!”
沈萧同时也注意到,一道灰褐色的影子,快如闪电,从岩缝旁茂密的蕨类中暴起。
三角蛇头高昂,冰冷的竖瞳锁定目标,毒牙森然,直噬自己探出的手腕。
她正准备撤身,身后猛一股力量带着极大的速度撞上来,狠狠把她抱住,两人一起跌向一旁潮湿苔藓上。
“呃啊!”陆珩闷哼一声,压在沈萧身上的躯体痛苦蜷缩。沈萧坐起半身,只见那毒蛇从他小腿上起开,迅速扭动身体,消失在远处草丛深处。
“阿珩!!”她没半分凝迟,快速将陆珩翻过身来平躺。脱去鞋,掀起裤脚,被咬的小腿外侧,两个细小的血洞周围,皮肉迅速肿胀发黑。
剧痛正在让陆珩咬紧牙关,但他身体控制不住地已经开始痉挛。
沈萧手比脑子更快,一把撕下自己里衣的下摆,用尽力气,将布条死死勒在陆珩伤口上方几寸处,狠狠打下死结。
她跪在陆珩身侧,盯着那两个乌黑血洞,眼神从惊惧变换到决绝。
沈萧咬住唇,说道:“你忍着点!”说完俯下身,嘴唇对准那两个冒着黑血的血洞,用力吸吮。
“不要!”陆珩强撑起身体,用力去拉沈萧,“我不要你……啊!”
腥甜、麻涩的液体涌入口腔,沈萧吸一口,扭头用力吐掉带着黑丝的污血,再吸,再吐……
她不顾口腔传来的刺痛和麻木感,更忽视陆珩的阻拦。每一次俯身吸允,细长的发丝都拂过陆珩滚烫的腿上肌肤。
陆珩身体僵硬,疼痛中,清晰地感受到她温软唇瓣紧贴肌肤的触感。
那吸吮带来的奇异酥麻感,混合着剧毒侵蚀的眩晕,猛烈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心跳如失控的奔腾的野马。
反复吸吮多次,直到吐出的血色转红,沈萧才停下来。
她起身,试图架起陆珩:“走!下山找大夫!”眼角又瞥了眼近在咫尺的蓍星草,二话不说,捞上几株,揣进怀里。
陆珩强撑着配合,但毒素和失血让他脚步虚浮,眼前阵阵发黑。
没走出多远,夕阳的余晖便被浓重的暮色吞噬。
山林迅速暗沉下来,远处传来野兽的低沉嚎叫。
沈萧心沉到谷底。明白单凭自己力量,把高出她许多,又重她许多的陆珩带下山,全无可能。
她需要救援!
沈萧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一支小巧的响箭,用尽最后力气奋力一拉。
“咻——啪——!”
沈家军特制的信号响箭,尖锐刺耳的鸣镝声,撕破暮色笼罩的山谷,向远处发出求救。
沈萧不再奔波下山,而是搀扶着陆珩,深一脚浅一脚,在附近找一处勉强避风的浅山洞,将陆珩安置在干燥角落。
陆珩几乎一沾地,便陷入了昏迷,身体滚烫得吓人。
洞外风声呜咽,洞内岩壁滴水啪嗒。
沈萧借着洞口照进来的微弱月光,用撕下来的干净衣角,踮起脚,去够岩壁上那淳淳贴壁而流的细水。
水浸湿布料,她再跑回来为陆珩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陆珩脸色灰白,让她忧惧缠裹全身。她甚至都没发现自己,也在开始头重脚轻。蛇毒的毒性,正攀附上她的身体和意识。
“阿珩!阿珩!!你醒醒!别睡!”她企图拉回正在意识边缘的陆珩。
陆珩在她一阵阵呼喊下,剧烈呓语:“宣儿!别走!别跟他走!!”
他双手在空中无意识地乱抓,语气是令人心惊的偏执。
“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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玦!宣儿……你为什么总对他笑?他说他能护着你……我也能!我也可以!”
“我会比他强!比他强……宣儿!”
陆珩一手已经抓到了沈萧胳膊,强劲地用力,把人拉到自己跟前。
沈萧被他扯得头晕目眩。毒性侵扰大脑,她头脑模糊,恍惚看见陆珩炽灼的双眼直直地看着自己,不想以往自己看向他时那样闪躲。
“阿珩?”
“宣儿!”陆珩双手钳制住沈萧的双臂,甩甩头,眼神涣散,声音里充满了巨大无助的恐慌,“声音……好远……我听不清了……宣儿!别丢下我!”
沈萧也觉得听见的声音时近时远,但她压下心中的恐惧,安慰道:“我在这儿!我一直在这儿!没事。”
毒性比想象中来的更猛和迅速,沈萧再也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重重的倒在陆珩胸膛。
“宣儿?”陆珩在昏沉中感到恐慌,他抬起微抖的手,抚上趴在自己胸口一动不动的沈萧的脸庞,炽烫滚热。忽地,一股比蛇毒带来的难受和痛苦更强烈的惊恐占据了他。
他托住沈萧的头,搂住她的腰,将她放平在一侧。用手轻轻拍打她的肩头,喊她。没有反应。
“不不不!!”陆珩慌了,捏住她手臂,使劲晃。终于把算法摇出了一声“嗯哼”。确定后,他将人搂在怀里。两具都在发烫的身体,贴合。随后意识双双坠入黑暗。
·
眼前阿珩苍白脆弱的脸,在沈萧眼前迅速溶解、变形,最终扭曲凝聚成一张嘴角染血、眼神赤红,充满痛苦与疯狂侵略性的脸,当朝权臣!陆恒渊!
她往后退,越退,禁锢她的力道越是加重。
手臂的骨头,都在发出哀嚎。
陆恒渊眼尾殷红,死死盯着她:“看到了,宣儿?我也疼!从未停过!从那时,疼到现在!你为什么一次次地远离我?!为什么在你身边的不能是我?!”
沈萧不知如何回答。
手臂疼、脖颈疼,浑身炽烤的难受。
所有感官的痛楚和精神的冲击叠加、爆发。
巨大的痛苦、混乱,和难以言喻的愧疚,以及被强烈爱欲与占有欲彻底裹挟的绝望感,如同滔天巨浪,将她狠狠拍向意识崩溃的深渊。
“呃啊——!!”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一个遥远却无比焦急的声音,仿佛穿透厚重的泥沼,模糊地传来。
“娘娘……娘娘醒醒!孙太医!孙太医您快看看!”
“嗬——!”一声嘶哑破碎的抽气声,从沈萧喉间冲出。
身体剧烈一颤,牵动伤口,右手腕的疼顿时传遍全身。浑身冷汗早已浸透单薄的寝衣。
沉重的眼皮掀开。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凤穿牡丹帐顶。昏黄烛光映出云岫哭肿又狂喜的脸。
“娘娘!娘娘!您可算醒了!老天保佑!佛祖显灵!奴婢还以为……以为……”云岫扑在床边,哭泣声已占据她的喉咙。
意识逐渐回归眩晕大脑。喉咙干得冒火。沈萧艰难动唇,嘶哑得不成调:“水。”
云岫连忙擦干泪水,端来温参汤,小心用银勺喂她润喉。
稍缓,沈萧左手抓住云岫手腕,力道大到让她吃痛低呼。而沈萧眼中只有急迫与恐惧。
“云岫!现在何时?秦策……秦策,可曾离京?!”
17. 太后的药
“现在何时?秦策……秦策可曾离京?”沈萧问。
云岫含泪摇头,声音发颤:“娘娘已昏睡三日。秦大人……奴婢不知秦大人行踪……”
“三日?!”沈萧心头一沉,挣扎欲起。右臂伤口被牵动,剧痛袭来,整个身子都开始轻颤起来。
“娘娘切莫妄动!”孙太医肩挎药箱疾步入内,见沈萧动作,连忙躬身劝阻。他鬓发霜白,眼神却精亮,动作恭谨中带着资深太医特有的沉稳审视。
沈萧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右手腕。层层纱布包裹下,尖锐的痛楚提醒她之前发生过什么。
云岫忙将靠枕垫在沈萧身后,扶她倚靠床头。
孙太医摆好诊枕,凝神为她切脉,眉头紧锁:“娘娘万幸,高热已退。然腕伤极重,筋络二次撕裂,兼之失血过多,元气大伤,需静养,万不可再动气劳神。”
沈萧目光微动,眼底藏着疑虑。孙太医是少帝萧厉玦亲手提拔的御用太医,是他的人。此刻竟出现在凤藻宫?
她不动声色地扫视殿内。几张陌生面孔侍立角落,低眉顺眼,眼神精干锐利。殿门缝隙间,隐约可见甲胄冰冷的反光,守卫数量远超从前。
这宫殿,已然成为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
待孙太医叮嘱完毕退下,沈萧以殿内人多气闷为由,遣退众人,只留云岫。
“云岫,这几日,可有何事发生?”她问,声音压得极低。
云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灰白:“娘娘恕罪!那夜……那夜您烧得最凶时,陆……陆大人来了……”
“陆大人?……陆恒渊?”
“正是。陆大人夜闯凤藻宫……奴婢该死!拼死也没能拦住他……”
“然后呢?”沈萧追问,心头不祥预感愈重。
“然后……然后陛下不放心您,深夜前来探视……撞见了陆大人……他,他正抱着娘娘……”云岫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什么?!”沈萧惊怒交加,牵动胸腔郁气,剧烈咳嗽起来,一时竟说不出话。
云岫膝行上前,为她抚背顺气:“娘娘息怒!此事已被陛下严令封锁,违者诛九族!奴婢也不知为何,陛下并未捉拿陆大人,只罚他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入宫。”
沈萧强压下咳嗽,呼吸急促,眉间忧虑凝成化不开的结。
“娘娘!”云岫机警地四下张望,凑近沈萧耳边,气息微弱如丝:“陆大人虽被禁足,但……”她飞速地从深袖中摸出一粒褐色小蜡丸,塞入沈萧左手掌心,“这是陆大人昨夜设法送来的密信。”
沈萧低头看着掌心药丸,再望向云岫,眼中惊诧:“云岫,你……”
“娘娘,陆大人还带话:勿动!有他!”云岫嘴角弯弯,露出轻轻的笑。模样恍如还在沈府时,沈萧贪玩冒险,敢为她打掩护的机灵小丫头。
“娘娘!”秦嬷嬷尖利的声音骤然在殿外响起,“老奴听闻您醒了,特来请安。”殿门推开,秦嬷嬷领着几位慈宁宫宫女鱼贯而入,宫女们手中捧着大小不一的锦盒。
“太后娘娘挂念得紧,特命老奴携些滋补圣品来探望皇后娘娘。”秦嬷嬷福身行礼,目光却如尖针般在沈萧脸上逡巡。
沈萧心知肚明,这是太后的试探。三日前她不惜代价阻止秦策北行,举动刚烈,必已引起慈宁宫那位的疑心。
“谢……母后挂怀。”她此刻虚弱倒有七分是真,装也装足了十分,气若游丝,话语断续,“劳烦嬷嬷……跑这一趟……咳咳……只是儿臣刚醒,身子不济,无法亲至慈宁宫谢恩……望嬷嬷……代本宫向母后请罪……”
秦嬷嬷细细打量着沈萧病容,一时难辨真假,只得回身示意。一名宫女立刻上前,奉上一碗浓黑药汤,散发出一股古怪的甜腥气。
“这是太后娘娘特意嘱咐,命老奴看着娘娘服下的滋补汤药。娘娘莫要辜负太后一片慈心,请用吧。”秦嬷嬷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药汤递至眼前,沈萧与云岫皆是瞳孔微缩。
“本宫刚醒,闻此药味便觉反胃……”沈萧试图推拒。
“娘娘!”秦嬷嬷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冷,“慈宁宫的规矩,娘娘是知道的。太后娘娘的心意,您还是喝了为好,老奴也好回去复命。”
沈萧迎上秦嬷嬷那隐含逼迫的目光,心知这碗药避无可避。她缓缓伸出手,有所犹豫,但还是接过药碗。
碗沿抵在唇边,苦涩的药气直冲鼻腔。她闭上眼,屏息仰头,将那浓稠的药汁一口口艰难咽下。
云岫紧抿着唇,看着她饮尽,连忙接过空碗,用丝帕小心拭去她嘴角残留的药渍。
秦嬷嬷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福身道:“娘娘好生歇息。老奴这就回慈宁宫向太后娘娘复命,定将娘娘的……不便之意带到。”
一众人随秦嬷嬷离去,沈萧立刻伏在床边剧烈干呕起来,可惜什么也吐不出,只徒增痛苦,看得云岫心惊胆战。
云岫慌忙取来金盆接在她口下,一手轻拍她的背,声音发颤:“娘娘,太后给您喝的究竟是什么?”
沈萧手指死死抠住锦被,好一阵才缓过气,虚弱摇头:“不知……那味道古怪,尝不出端倪。”
她心中记挂陆恒渊送来的密丸,无心深究药性,“云岫,你去殿外守着。”
云岫会意,担忧地看了一眼她紧攥的蜡丸,依言退出,轻轻带上了殿门。
蜡丸细小,质地稍脆。沈萧指甲在蜡皮上划开一道细缝,稍一用力便捏碎了。依旧是薄如蝉翼的素白小笺,轻柔展开,陆恒渊那锐利如刀的字迹,此刻读来竟透着一丝温存。
秦策昨日已离京北上。
兄墨确陷敌手,敌索城池三座。张坚推波助澜,“通敌纵敌”之谣已起。
另,沈府有喜。大夫人于昨日辰时诞下一女,母女均安。暂唤名“皎皎”。
闻弄瓦之喜,遥贺。然北境危局骤紧,万望珍重自身,蛰伏待机。
京中诸事,有我。
待。
“皎皎……”沈萧喃喃,舌尖尝到一丝咸涩的泪意。
如月之清辉,生于这风雪如晦、杀机四伏的冬夜,不知是希望,还是更易碎的软肋。
她低眉,目光灼灼烙在“京中诸事,有我”那几字上,一丝苦笑悄然爬上嘴角。他若真心……若这“有我”的价码,是他所求的身心,又当如何?
“陛下驾到!”
通报声未落,萧厉玦已裹挟着一身寒气,大步踏入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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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下乌青深重,明黄常服的下摆带着几道不明显的褶皱,靠近时,身上沉水香的气息里,隐隐混杂着一丝未散尽的酒气。
“萧萧!”他不由分说坐到床边,托起她受伤的右手腕。沈萧心头一紧,左手下意识一缩,迅速将那张素笺塞入枕下。
萧厉玦的目光怜惜地落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抬手欲抚上她的脸颊。沈萧却猛地偏头,避开了他温热的指尖。
这一闪避,如同冷水溅入滚油,瞬间炸开了萧厉玦眸中那点残存的柔软,一股狠厉骤然翻涌上来。
他猛地出手,五指如铁钳般狠狠扣住沈萧未受伤的左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
“嘶——”
思绪被剧痛撕开一道口子,某些不那么深刻的记忆涌入大脑,将她淹没。
·
六年前,上元夜。
自那年上元夜她和陆珩与萧玦于京都灯市‘末路’相识,此后每年正月十五,三人总会相约灯下,共叙旧谊。
那晚,她先与户部林侍郎千金林越结伴出游。两人流连于璀璨灯海,行至一处稍僻静的街角,不意竟撞见兄长沈墨正与青梅竹马的婉娘在花灯下私语。
远远地,沈萧好奇心起,拉着林越俯身潜近。
只见沈墨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只嵌着异色宝石的骨哨,轻轻放入闭目等待的婉娘掌心。
婉娘睁眼,映入眼帘的并非宝石华光,而是那森白的兽骨。她惊呼一声,手一抖,差点将这来自北境的稀罕物件摔落在地。
沈墨眼疾手快,探身稳稳接住,对着受惊的姑娘急急解释此物如何珍贵难得,乃是血战沙场,胜利之物。
沈萧缩回身子,与林越背靠着冰凉的石墩,憋着笑低声道:“我就说,他这次从北境回来,总神神秘秘的,原来藏着这么个大宝贝要送给婉姐姐。”
“可惜了!婉姐姐怕又要嗔他粗鄙,不解风情。”
沈萧自顾自地小声数落着兄长不懂如何讨心上人欢心。林越在一旁沉默听着,似是勾起了心事。良久,她忽然拉住沈萧的双手,声音带着少女的羞涩与决然:“宣儿!我……我也有心上人了。”
沈萧杏眼睁得溜圆,眸光流转,最后促狭地笑问:“哦?是哪家公子如此有本事,竟能俘获我们林大小姐的芳心?”
林越羞得垂下眼睫,双颊绯红。
“啊?”沈萧恍然,佯怒道,“你这次约我出来看灯,该不会……是为了私会情郎吧?”
被戳中心事,林越连耳尖都红透了。
“果然如此!”沈萧故意板起脸,“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这还没泼出去呢,就开始利用好姐妹打掩护了?”
林越见她“生气”,忙凑近去看她扭开的脸,软语道:“才不是呢!我最爱的还是宣儿。那……那情郎……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沈萧嗔她,“过眼云烟?”她鼻尖轻哼,又展颜一笑,大方道,“好啦,快去吧。我可不是那等不识趣的人。”
林越带着感激与羞涩匆匆离去。沈萧独自穿过喧嚣人潮,去赴三人之约。
灯火阑珊处,陆珩与萧玦的身影正迎面寻来。只是,两人脸色俱是沉凝,气氛似乎有些不对。
18. 千思引毒
“怎么了?”沈萧小心翼翼地问,“你们俩这是!”
周遭灯海如火,人潮喧嚣鼎沸,更衬得他们三人之间的气氛凝滞如冰。
萧玦跟陆珩一人脸朝向一边,谁也不愿多看谁一眼。
萧玦眉头紧锁,面皮涨得通红,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终是没忍住,猛地探手抓住沈萧的手腕。
“萧萧姐!你跟我走,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力道极大,沈萧下意识抽回手,但没能成功。
陆珩一个闪身,切入两人之间,利落地格开萧玦的手臂,稳稳立在沈萧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他目光冰冷地锁在萧玦抓握沈萧的手上,声音不高不低,却在嘈杂的街道上,听得清晰。
“放手!你一着急便只会用蛮力,何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她不是你的物件儿!你想怎样就怎样!”
沈萧手被攥得发麻,心中烦闷又困惑。她狠心用力一挣,甩脱萧玦的钳制。目光在对峙着、互不相让的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带着压抑的怒火。
“你们俩发什么疯?大过节的,非得闹得这样不痛快?!”
“阿玦!有话就直说,何必非要单独讲?”
“还有阿珩,你也少说两句。你这副冷脸配上这语气,再好听的话进了耳朵,也成了扎心的刀子!”
·
沈萧破碎的目光,落在眼前这张如同五年前上元夜那般急躁、紧张的脸上,落在那只再次攥得自己腕骨生疼的手上。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说出了当年陆珩说过的话。
“阿珩说得对。你一着急,就只知道用蛮力拉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阿珩?!”萧厉玦眉骨骤然下压,语气对她是罕见地发了狠,“阿珩说得对?!阿珩!哈!好一个‘阿珩’!”
他眼底最后一丝残存的清明,被汹涌的妒火与昨夜余留酒意焚烧殆尽。
那个男人夜闯自己女人寝宫,将自己女人拥入怀中的画面,与此刻她口中对另一个男人的维护,交织在一起。
失控的狂怒如同灼热的岩浆迸发,冲破理智的防线。
他喘着粗气,猛地将沈萧推倒在锦褥间。
整个人随即翻身上床,用身体的重量死死压制住她,双手如铁钳般将她的手腕禁锢在头顶上方,欺身在她上面。
“他夜闯你寝宫,将你抱在怀中,便是你的愿意?!”萧厉玦居高临下,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吼道,“沈萧,你看清楚!朕才是你的夫君!你是朕的帝后!”
“萧厉玦!你疯啦?!放开我!”沈萧惊怒交加,旧伤新痛在挣扎中撕扯,痛得她眉宇紧蹙,冷汗涔涔。
萧厉玦对她的挣扎和斥骂置若罔闻,低下头便欲强吻她的唇。沈萧奋力偏头躲开,他的吻几次追逐落空,转而埋首进她的颈窝,带着惩罚和占有的意味,粗暴地吸吮啃噬起来。
滚烫的唇舌碾过她纤细的肩颈线,最后重重压在那道秦策留下的浅淡伤痕上。
沈萧踢打挣扎,用尽全身力气想摆脱这沉重的桎梏,然而她虚弱的身体在高大强健的男性体魄压制下,所有的反抗都显得如此徒劳可笑。
屈辱、愤怒,对自己无力的痛恨……所有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口,然后一股腥甜苦味从胃里串起,直涌上喉头。
“噗”一声,她一口温热的血,毫无预兆地呕出来,喷溅在萧厉玦的侧脸、脖颈,和他前襟明黄的龙纹上。
浓烈刺鼻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漫在两人之间那方寸的亲密空间里。
萧厉玦动作戛然而止,身体僵住。他从沈萧颈窝里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嘴角蜿蜒而下,刺目的鲜血。她脸色灰白,眸光正在一点点涣散而去,然后就那样在他眼中,了无生机地头一偏,侧向一边,身体像失去了所有活力,软了下去。
巨大的恐慌如冰水,当头浇下。
“不!萧萧!不——”
萧厉玦慌乱地双手捧住她的脸,试图唤回那消散的生机。
他去擦拭沈萧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弄得自己满手都是。
他瞠目,颤抖着手,状若疯癫:“朕错了!萧萧!朕不是故意的!朕……太医!”
他猛地扭头,朝着殿外狂喊,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太医!孙太医!快传孙太医!快!!”
嘶喊声刚落,候在殿外的孙太医和云岫跌撞着冲了进来。
萧厉玦从沈萧身上起来,踉跄着后退,指着床榻语无伦次:“快!快救她!快!救……”
太医和云岫抖扑向了沈萧。萧厉玦失魂落魄地站着,眼神空洞洞地,盯着床榻上那个气息微弱的人影。强烈的悔恨,几乎要将他撕成碎片。
而就在这死寂般的绝望下,他目光一凝,看向沈萧散乱乌发与软枕的间隙,那里露出一张细小的素白小笺。
他拖着不稳的身体走过去,捻起那张纸条,那字迹一眼他便辨认出是谁的!陆恒渊!
-
深夜,太和殿西暖阁。
烛火在暗风中不安地跳动,拉扯着殿内人的影子跟着晃动。
萧厉玦高坐于御座之上,白日里的疯狂暴戾已褪尽,只剩下近乎冷酷的疲惫和决意。
他看着阶下陆恒渊,开门见山:“你给萧萧的密信……朕看见了。”他从袖中取出那张染着点点暗红、已然皱褶的素白小笺,置于御案之上,自己眼前。
“朕知道你有手段,有野心。朕也知道,母后要沈家死,要萧萧……”他喉结滚动,艰难吐出,“生不如死。”
他嘴角扯出一抹自嘲苦涩的笑:“当年萧萧入宫,朕知道她是母后牵制沈家的棋子,朕还是默认了。以为……能护住她,给她无上荣宠便是补偿。”
“你高中榜眼那年琼林宴,也是朕……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你,便先她一步……假意与你叙旧,实则旁敲侧击地提醒你,‘君臣有别,皇后凤仪不容亵渎’,暗示你远离。”
阶下,陆恒渊一直淡定捻动右手墨玉扳指的动作倏地一顿,指节收紧,下颚线也随之绷紧,周身的气息骤然沉凝。
“所以后来,你才在她去找你贺喜时,对她那般冰冷疏离……”萧厉玦低低地说着,“是朕,亲手斩断了她宫外最后的情分与依靠,让她在这深宫更加孤立无援。”
陆恒渊不说话。他知道,今晚萧厉玦秘密召他入宫,绝非只是为了忏悔这陈年旧事。
既然他已截获自己与沈萧的秘密信笺,那就意味着萧厉玦已知晓沈萧明了自身处境,以及这一切的幕后推手。
他必有后招。
但他要如何?萧厉玦究竟想如何?
陆恒渊指间的墨玉扳指再次缓缓转动起来。他默默地听着,静待对方亮出底牌。
“但现在!”萧厉玦抬起头,目光闪烁着寒光,“朕要护住她!陆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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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愿助朕?”
陆恒渊全程沉默,眼神深邃如渊。方才听到琼林宴旧事时那一瞬的气息波动,已彻底平息。
此刻,他缓缓抬眸,目光迎上萧厉玦视线,直刺他眼底,仿佛要剖开那些话语,辨析最深的真伪。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少帝乃一朝天子。要我一臣子助你何?”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少帝可知,这‘助’字,最终剑指的……是何人?”
“太后!”萧厉玦截住他话语,“朕的母后!朕知道!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她!她摄政控朕多年,朕不过是她幕前的傀儡,满朝文武,群臣皆知。”
“她羽翼已丰,党羽众多。唯有朕……懦弱多年,被摆布至今,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他再次冰冷地看向陆恒渊:“朕知道你自入朝起便开始暗中布局,静待时机……不管你目的究竟是为了何,眼下当务之急是救沈家,稳住太后……母后已察觉萧萧的反抗,也疑心你与她有所勾连。”
“今日萧萧醒过一次。母后便命人给她送去了汤药……”萧厉玦低下头,白日那血溅龙袍的惨烈一幕,仿佛又重现在眼前,“里面有‘千思引’,之前西域进奉来的一味奇药……”
“我要见她!”陆恒渊斩钉截铁地说道。
“啪!”烛火爆开一个细小的灯花。窗外的风雪声猛然激烈起来,呼啸着扑打窗棂。
雨雪交加的深宫寒夜,永安宫内殿,光线昏暗,药味浓重得化不开。
云岫红肿着眼,蜷坐在床边脚踏上,守着昏迷不醒的沈萧。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居然是陆恒渊!
她瞬间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弹起身挡在床前,眼中满是警惕与敌意。
“陆大人!您怎么又……?!陛下有旨,您不得……”
话未说完,陆恒渊身后,一抹明黄色身影走了出来。萧厉玦神色晦暗,满脸疲惫。
“陛……陛下?”云岫愣住了,满脸困惑与不安。
萧厉玦上前,摆了摆手,声音透着无力:“云岫,你先退下。朕与陆大人看看皇后。”
云岫迟疑地起身,忧心忡忡地退到屏风之后,但仍紧张地探望着内殿,生怕里面一个又要强行搂抱,另一个又把人刺激得吐血。
陆恒渊的目光越过萧厉玦的肩头,落在沈萧脸上。几日不见,她似乎又清减了一圈,下颌尖得硌眼,脖颈和手腕层层缠绕的白纱,让看的人惊心。
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
萧厉玦身形微动,精准地横跨一步,严严实实隔断了陆恒渊的视线。
他声音带着警告:“只是让你看看。她还活着。”
萧厉玦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冰冷气音,砸下一句:“母后给她灌的‘千思引’。孙太医说此毒阴损,最忌七情引动。大喜大悲,惊怒交加,皆可催命!”
他目光如针,死死钉进陆恒渊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你……你若想她好……就按我说的办!否则……她醒来听到北境的消息……”
陆恒渊凝眸。是了,北境来了最新消息……身中“千思引”的沈萧,若醒来听见这些,她如何承受得了?
空气死寂沉沉。
陆恒渊和萧厉玦都立在原地,所有的动作都凝固。
两人相互看的眼神,都深不见底,但都翻涌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19. 北境噩耗
春日暖和,草长莺飞。
京都东郊河畔,新绿茸茸,一片生机。
十五岁的沈萧一身利落红衣劲装,手中线轴转动,一只巨大的燕子纸鸢乘风而起,扶摇直上,几乎要融入澄澈的碧空。
“飞起来啦!阿姐快看!飞得好高!”
九岁的沈砚拍着小手,兴奋得小脸通红,绕着沈萧蹦跳。然而,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珠,总忍不住瞟向不远处树下拴着的那匹神骏黑马,沈萧的坐骑“追风”。
追风通体墨黑,唯有四蹄雪白,此刻正不耐烦地刨着蹄下泥土,鼻息喷出团团白气,尽显如它主人一般的难驯与桀骜。
“阿姐!”沈砚突然抱住沈萧的胳膊,用力摇晃,拖长了声音撒娇,“让我骑一下追风嘛!就一下下!我保证乖乖的!”他仰着小脸,满眼渴求。
“胡闹!”沈萧断然抽回手臂,秀眉紧蹙,语气严厉,“追风性子暴烈,只认我一人。你年纪尚小,力气不足,控不住它,若摔下来,如何是好?老实放你的纸鸢!”
说着,她手腕一抖,纸鸢线绷得更紧更直,那纸糊燕子在高空稳稳盘旋。
沈砚小嘴一瘪,正待继续纠缠,沈萧眼风无意间扫过河堤下游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脸色骤然一变。
只见一同来踏青的好友林越,正被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男子拉扯推搡,身形踉跄,满面惊惶抗拒,似在竭力挣脱。
沈萧心头一紧,迅速将手中线轴塞给沈砚:“你拿着!”话音未落,人已疾步冲了过去。
“住手!”沈萧一声清叱,惊得灌木丛后纠缠的二人身形俱是一震。
两人仓皇回头,沈萧这才看清那锦衣男子,竟是秦策!
林越鬓发散乱,泪痕满面,一见沈萧,更是羞愧难当,捂着脸泣不成声。秦策则阴沉着脸,眼中翻涌着旧恨新怨,死死盯住沈萧。
“秦策!又是你!”沈萧怒极,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瑟瑟发抖的林越拉至自己身后护住,目光如冰刃扫向秦策。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再次欺凌弱女?秦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林越抽噎着,声音破碎:“萧萧……他,他就是我上次和你所说的……我的心上人。我……我不知他便是你提过的……那个恶霸……”
刚刚在秦策这里得知此事的林越,心揪不已,掩面痛哭起来。
秦策压着眉峰,恨声道:“沈萧?哼!真是冤家路窄!在这儿也能撞见你!”他目光越过沈萧,看向躲藏在她身后的林越,声音软下几分,听着带着哄诱,“越儿!你过来,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萧手臂一拂,挡在秦策身前,秦策拄着拐杖的身形被带得一个趔趄,险些站立不稳。
“沈萧!!!”秦策稳住身形,回头恶狠狠地瞪向她,“你休要欺人太甚!”
“我如何欺你?”沈萧寸步不让,气势凌人,“倒是你,恶习难改!屡教屡犯!”
秦策怒道:“沈大小姐管得可真宽!我与越儿之间的事,何须你来置喙!”
“啊——!!!”
一声凄厉短促、不似人声的惨叫,混合着追风受惊暴躁的嘶鸣,骤然撕裂了河畔的宁静,狠狠扎进沈萧耳膜!
沈萧浑身血液刹那凝固,猛然回头望去。
远处草地上,沈砚小小的身体正蜷缩成一团,抱着自己的左腿在草地上痛苦翻滚、哀嚎。他身侧,追风暴躁地扬蹄嘶鸣,马鞍歪斜。
沈砚的左腿,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暴露在阳光下,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青草。
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煞白的小脸,瞬间成为沈萧眼中最恐怖的烙印。
“阿弟——!!!”肝胆俱裂的嘶喊冲破喉咙,带着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
“阿弟——!!!”
沈萧猛地从床榻上弹坐而起,剧烈的动作牵动臂上伤口,尖锐的疼痛刺入混沌的意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梦中,阿弟沈砚断腿的惨烈景象,与此刻心头的惊悸重叠,清晰得令人窒息。
“娘娘!”一旁的云岫闻声扑了过来,手中还端着半碗未凉的汤药,“娘娘!您可算醒了!”她跪倒在脚踏边,脸上泪痕交错,声音带着哭腔。
“云岫……”沈萧无力地抓住云岫的手腕,指尖冰凉,“我……我做了个噩梦……梦见父兄……在北境……还有阿弟,阿弟他……”她声音颤抖,梦中的恐惧攥紧了心脏,让她说不下去。
云岫闻言,手中药碗“哐当”一声跌落在地,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娘娘!娘娘您快想想办法吧!北境……北境……”
“北境怎么了?”沈萧心头一沉再沉,不祥的预感脚底蔓延,爬满全身,“我父兄……他们如何了?”
云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语破碎:“北境……八百里加急……战报……报……报老将军……老将军他……力战殉国了!”
她用力吸了口气,说出更惨烈的消息,“尸首……尸首被狄戎抢去……悬首关外辕门……示众三日啊!”
“大公子……大公子身中数箭,重伤昏迷!张太医他们……他们拼了命赶路,可……可还未到最前线的营寨……”
云岫哭,半晌才出呜咽的喉咙里挤出下一句:“二公子……二公子他……狄戎……派人送来一件……浸透血的破衣……里面……里面裹着……裹着一只断手!”
她埋头进自己臂弯:“断手上……缠着二公子从不离身的狼牙坠……那……那是二公子的手啊……娘娘!”
云岫哭得浑身剧烈颤抖,几乎瘫软在地。她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带着更深更彻底的绝望,继续道:“前线大军……群龙无首,连丢……连丢北境南下三座重镇!溃败……溃不成军了!”
云岫抬起泪眼,里面是如坠冰窟的恐惧:“太后娘娘震怒……当庭下旨!说……说沈家累丧师失地,罪责难逃……要……要即刻征召京中府上……唯一男丁,小公子沈砚……入伍!”
“赴北境前线……戴罪立功!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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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旨意怕是已经到了京中府上!娘娘!您快想想办法!小公子他……小公子的腿疾一到寒冬便疼痛难忍,不良于行。他如何……如何上得了那北境苦寒的战场啊!这……这是要他的命啊!”
“朝中……”云岫顿住,眼中是巨大的犹豫和痛苦,最终还是颤抖着,说出了那最致命的一句,“朝中都在传……说……说让沈小公子上战场顶罪……是……是陆大人向陛下献的策!说是……说是为了平息众怒,给沈家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一连串毁灭性的噩耗,如一根根冰锥,连接狠狠扎进沈萧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父帅殉国悬首!长兄重伤垂危!次兄断手残躯!家族兵败如山倒!
而最后,是她仅存的幼弟,被推上那必死的绝路!
这背后推手,竟是她曾以为的依靠!曾依赖的盟友?!
“呃!”沈萧身体猛地剧震,佝偻着向前蜷缩!她死死捂住心口,一股浓烈的腥甜毫无征兆地直冲喉头。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如同暗红的泼墨,喷溅在明黄的锦被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斑驳。
她的脸色迅速褪尽所有血色,惨白如纸。唯那双眼睛,在这一刻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那光芒里,是焚心的怒火、刻骨的恨意,和锥心的绝望……最后它们所有,凝聚成一股破釜沉舟,近乎疯狂的决绝。
陆恒渊献计?!
沈砚出征北境?!
沈萧嘴角蜿蜒着血痕,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好狠!好绝!好毒的心肠啊!太后娘娘!
那冷笑旋即化为凄厉的狂笑,仿佛在质问那看不见的背叛者。
“陆恒渊……好一个‘有我’!好一个‘京中诸事,有我’!哈哈哈哈……”
她笑声破碎,言语中全是无尽的讽刺与绝望的悔意,“这!便是你许我的‘有我’?!”
话音落尽,沈萧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云岫惊恐,慌忙去扶,却未能接住。
沈萧重重跌回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凤穿牡丹纹样,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嘶哑的喘息。
巨大的阴谋阴影,与至亲尽毁的惨烈,将她彻底拖入了绝望的黑谷深渊。
在一旁的云岫除了伏倒痛苦,找不到任何宣泄这灭顶之灾的出口。
“娘娘……您别吓奴婢啊,娘娘……”她心疼地低唤。
“云岫……”良久,沈萧的声音才幽幽地响起,飘渺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已死过一回。
“阿弟……现在何处?”
“今日……太后宣小公子进宫觐见……此刻……此刻太后、少帝与群臣,正在太和殿议北境军务及……及此事。怕是……怕是旨意……”
“扶我起来!”沈萧艰难地抬起手。
那只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像是废墟中伸出,带有破土的力量。
“更衣!我要去太和殿!”
20. 就此决裂
太和殿,正殿,群臣毕至。
御阶之上,太后与少帝并坐。
太后身影隐在细密珠帘之后,只余一片模糊的轮廓,但依旧散发出威严的气息。
少帝萧厉玦眼下的乌青深重,眸中思虑比以往更重了些。他努力挺直背脊,维持着帝王该有的仪态。
阶下,大殿一侧,十四岁的沈砚身穿素白孝服,被两名带刀侍卫夹立而站。他身形瘦小,却脊背挺直,微跛的脚并未导致他的身形弯曲,站在那里,似一株风雪中倔强的青竹。稚嫩的脸上混合着恐惧、愤怒,和一种被强行催熟的硬气。
殿内肃穆。
陆恒渊低垂着眼帘,玄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指腹无意识,一遍又一遍捻动右手指拇上那枚墨玉扳指,冰凉的触感仿佛能压下此时心底翻涌的暗流。耳边,声声传来太后党羽户部尚书的慷慨陈词。
“……沈靖指挥失当,畏敌纵敌,致我北境兵败如山倒。三城沦陷,将士血染黄沙。更有沈墨被俘,通敌叛国,如此铁证如山!滔天大罪,国法难容!不严惩,无以正军心,平民愤!”
“臣,闻陆尚书有奏,沈家尚有男丁沈砚。虽年幼且身有腿疾,但忠烈之后,当承父志。可征召入伍,发配北境,戴罪立功。此乃皇恩浩荡,亦是沈家赎罪之唯一正途。请太后少帝准奏。”
陆恒渊眼底有寒光一闪而逝,面上却无一丝波澜展现。
这“征召沈砚”的流言……从北境惨败消息刚至京都,便有人放风,说是他向太后奏请。此刻太后党羽户部尚书当众提及,其用心昭然若揭。
太后这招移花接木,可谓一箭双雕。
既要离间他与沈萧本就岌岌可危的联盟,更是要借刀杀人,彻底斩断沈家最后一点血脉。
陆恒渊笑得隐秘,静立而听,不作任何辩驳回应。唯有指间那枚墨玉扳指,无声地加速了转动,显示出主人内心汹涌的杀意。
“陛下,太后,臣崔胤有本。”门下省给事中崔胤手持笏板,一步踏出,声音清朗刚正。
“赵尚书所言沈家之罪,桩桩件件,皆为前线一面之词及敌寇所送残肢血衣。此等孤证,尚未经三司会审勘验,岂能妄下定论,草菅人命?!”
他目光灼灼,直指核心:“沈砚年方十四,身患腿疾,连马背都难以攀爬,强行征召此等稚子,于军律明文不合,非但难振士气,反而显朝廷无人、律法昏聩。更……更会寒前线将士报国之心。”
“臣,崔胤,封驳此议!请陛下、太后明鉴!”他躬身一礼,腰杆弯得笔直,是不屈的风骨。
兵部职方司郎中周唐紧随其后:“陛下!太后!臣有北境监军张坚急报。沈聿将军重伤昏迷前,曾拼死留下只言片语,言之前狼牙谷遇袭,非斥候不力,实乃情报有误,疑有内奸构陷。”
他环视群臣,语气沉重:“而此次北境溃败,主因乃是主将骤失,军心大乱,指挥失序,绝非将士不勇。”
“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重整防线,彻查内奸。而非……而非在此危殆存亡之际,穷究问罪于一残弱稚子。此乃徒耗国力,自毁长城。”
珠帘后,太后的声音平缓传来,听不出喜怒,却似有万钧巨石悬顶压来,让人喘不过气:“崔给事中所言,有理。周郎中所报军情,亦需详查。但……”
太后微妙一顿,殿内空气骤然冻结,“国难当头,山河破碎,沈家之责,岂容轻忽?!”
“沈砚虽幼,亦是沈家将门血脉。为国效力,分所应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她这言语轻轻一推,便将沈砚推向了必去北境的深渊边缘。
“陛下以为如何?”
被问及,龙椅上的萧厉玦身子微微一颤。他看向殿下一侧,那在重压之下,依旧倔强挺直的沈砚身影,喉结滚动,眉心紧锁,心有不忍。
“母后与诸位爱卿所言,皆为国虑,朕深知。但,沈砚年幼体弱,身有旧疾,仓促入伍,确有不妥,亦违军律。此事”他延长一瞬,“……容后再议。”
“当务之急,应如周爱卿所言,稳定北境危局,查明狼牙谷及连败真相,揪出内奸。兵部、枢密院,即刻拟出增援善后方略,不得延误。”
御阶下陆恒渊依旧沉默,眉目间凝聚的寒气似乎能冻裂周身空气。捻动扳指的指尖,在听到“容后再议”四字时,有过一瞬停滞。他眼底深处,是翻江倒海,可终究被强行隐忍。他眸光微抬,若有似无扫过珠帘后的人。
“皇后娘娘驾到——!!”
殿门外内侍尖利的唱喏声未落,沉重的殿门已被霍然推开。
刺目天光涌入,一个身影逆光踏入。
满殿死寂!
所有群臣目光凝固,各有各的惊愕、探究、恐惧交织。
沈萧未戴凤冠,未着霞帔,仅一身单薄素白寝衣,如墨的长发也未绾起,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后背,几缕被冷汗浸湿,粘在颊边。她赤裸双足,夹杂着雪沫渣滓踏上大殿金砖,又一步步,走入这权力的中心。
脖颈和右手腕上皆缠绕有白纱,脸色如雪,嘴唇干裂,唯一双眼,亮得惊人,似焚尽一切的烈焰,又似冰封万里的冬雪。
她身后,云岫追至殿门,望着殿内森严景象,不敢踏入半步,只余满目焦灼。
“阿姐——!!!”
弟弟沈砚看清来人,一直强撑的硬气在此时崩塌,恐惧与委屈如洪水决堤。他拼命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却被侍卫死死按住肩膀,泪水汹涌而出。
见沈萧进殿门,陆恒渊回身的躯体一僵,下意识地向前倾身,又遏制住了冲动。他于袖中默默紧握拳头,那枚墨玉扳指几乎快要被他碾碎。
“萧萧!”萧厉玦从龙椅上站起,惊呼,“你怎么来了?!你的身子……”
珠帘之后,一片沉寂,唯闻细密珠串轻微碰撞响动。
沈萧行至御阶下,在距弟弟沈砚不远处停下。她目光扫过弟弟泪流满面的小脸,最终,如淬火利剑,直刺珠帘后的阴影与龙椅上的萧厉玦。
她申请凝重,低下眉对着御阶,缓缓、深深跪拜而下。动作稍有滞涩艰难,每一次手肘的弯曲,都牵扯着伤处。
她忍痛抬头,洪亮地说道:“北境噩耗,臣妾已皆知。父帅……战死,尸骨蒙尘;兄长一俘一伤,生死未卜;三城沦陷,将士血染沙场!此……乃我沈家剜心之痛,亦是大胤倾天之殇!”
她声音陡然拔高,以泣血的悲愤,抬起未伤的左手,指向身侧拄拐的阿弟沈砚。
“我沈家满门男儿!血已流干!如今,只剩这十四岁,身患腿疾,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幼弟!”
沈萧目光狠狠刺向那晃动的珠帘后:“太后娘娘欲征其入伍,戴罪立功?哼……” 她鼻腔发出一声冷笑,“是让他拖着残腿去敌阵前送死?还是用他这稚子颈中热血,去浇熄某些人心中不堪的掌权欲望?!”
沈萧眼中最后一丝悲怆燃尽,只剩下冰封万里的决绝寒芒。她冰冷的视线扫过殿中一张张面孔,又死死钉回御座之上,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下。
“今日,要么,取我姐弟二人性命,悬于宫门之上,以‘平息众怒’,‘告慰英灵’!要么!”
她左手伸向发间,拔下那唯一束住如瀑长发的朴素青玉簪。
猛地一下,她掷向地面。
“叮”一声,玉簪与金砖碰撞,裂得粉碎。如墨长发彻底散落,披泻肩头。
“卸我后冠,除我宫装!给我战甲!予我长枪!臣妾沈萧,愿代弟出征!赴北境,收父兄骸骨,收复失地山河,查明败战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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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我沈门之冤!纵然马革裹尸,我沈萧百死不悔!”
这誓言掷地有声,如死令状。然而话音未落,一道冷硬声音响起,反驳道:“皇后娘娘慎言!!”
陆恒渊一步跨出臣列,玄袍翻动。
他对着御阶拱手:“娘娘凤体违和,重伤未愈,神思恍惚,所言乃悲愤过度之呓语!岂可当真?!更岂能行之于庙堂之上?!”
“北境虎狼之地,刀兵凶险,尸山血海!岂是万金之躯的凤驾可涉足之地?娘娘身为国母,谨当坐镇中宫,为社稷祈福,为陛下分忧!而非妄言亲征,徒乱军心国本,陷陛下于两难!”
他话语停住,目光看向沈砚,又落回沈萧身上,语气更添一层霜雪般的寒意,将自己与她彻底划为对立面。
“况,沈小公子之事,自有国法公议,朝廷自有章程!娘娘此举,是置陛下与太后之仁德于不义,视朝廷法度纲常如无物!”
他回收冰冷目光,躬身再次向前:“臣,陆恒渊,万万不敢苟同!请陛下、太后明鉴!严令娘娘回宫静养!”
沈萧怒火的眼神看向他,眸底刹那涌起不解与痛恨!
他竟……竟在此刻落井下石?阻扰她北进?!
沈萧愤恨地潋回视线,不置一词,只是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冰冷金砖,发出沉闷声响。
“臣妾心意已决,请陛下、太后恩准!若不准……便请赐死我姐弟二人!”
决绝声音落下,无人再说话。
珠帘后沉默良久,终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一种虚伪的疲惫与感伤:“皇后……爱弟之心,痛彻肺腑,哀家岂能不知?但国法如山……沈砚身为沈家子,理当承责……”
“罢了!皇后既有如此忠勇之心,愿代弟赴国难,其志可嘉,其情……可悯。哀家……准了!”
“即日起,褫夺沈萧皇后封号,收回凤印宝册!复其原本身份,沈氏嫡女,沈靖之女!赐代将军衔,许其以沈家之名,赴北境,统率……沈家旧部残兵,三日后启程。”
太后声音转冷,蕴含杀机:“若不能收复失地、查明败因、自证清白……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母后!不可!” 萧厉玦急惶站起,声音变了腔调,“皇后她重伤在身,岂能……”
“皇儿!” 太后厉声打断,珠帘猛烈晃动,“金口玉言,岂能儿戏?沈萧自请为国分忧,忠勇无双,此乃社稷之幸!此事已决,毋庸再议!”
“罪臣沈萧……领旨谢恩!” 沈萧模式所有人反应,直直地再度伏身叩首。
已成定局,萧厉玦颓然跌坐回龙椅,眼中一片死灰绝望。
陆恒渊侧身而立,凝眉望向叩首不起的沈萧,眉宇间杀气更沉了。指尖墨玉扳指,也瞬时被他捏得吱吱作响。
旨意落定。群臣依序退出这令人窒息的金殿。
沈砚被释放,第一时间扑到姐姐沈萧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阿姐!你怎么……”看着姐姐在深宫中的惨状,少年声音哽咽。
沈萧轻轻拍了拍他扶着自己的手,示意无妨。她借力缓缓站起身,转身离开之际,目光与那道玄色身影的视线相撞。
她苍白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眼神如比寒霜更冰。目光刺向他,却只是一瞬而过,无半分停留之意,仿佛只是无意间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罢了。
陆恒渊站于原地。在沈萧视线刺来一瞬,他捻动扳指的动作停滞。
如渊的眼底,卷起强风,又被更强大的力量抚平。脸上,依旧是那副镇定漠然的权臣面具。谁也读不懂他伪装之下的心思。
“走!阿弟!”沈萧的手搭在弟弟手臂上,支撑起羸弱的身体,朝向殿外风雪。
“扶阿姐……回家!”
21.大雨留痕
沈府,夜。
府内门庭深深,积雪覆檐,四下寂静。寂静中,偶尔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啼声,但很快便被轻柔抚慰声压下,重归静谧。
沈萧今日回府。高堂之下,她对着母亲深深拜伏。母女二人目光相接刹那,积蓄已久的悲恸再也无法抑制,紧紧相拥,抱头痛哭。
哀恸哭声,引得侍立一旁的家眷们纷纷掩袖,无声垂泪。
大嫂婉娘产后体虚,尚不能下床,早早命人将新生儿“皎皎”抱来。
小小的襁褓被送入沈萧怀中。她低头凝视着婴孩娇嫩宁静的睡颜,抚上婴儿的脸庞的指尖微颤,一滴滚烫的泪无声滑落,滴在皎皎温热的脸上。
沈萧身体不济,又经一番悲喜交加,早已是强弩之末。未及多叙,便被众人搀扶着,回到了出阁前的闺房歇息。
西厢房外,云岫与当年照料沈萧的奶妈站在廊檐下。檐角悬挂的素白灯笼,透出昏黄的光晕,映照着空中飞扬的细细飘雪。
奶妈压低了嗓音:“你跺脚轻些,娘娘怕吵。”
云岫闻言,停下搓手取暖的动作,连带脚下细细跺脚声也停下。
她撇撇嘴,眼神极其怨愤:“什么娘娘,现在回家了,是小姐。奶妈,您不知道,小姐这些年在宫里,过得有多苦……特别是那个秦嬷嬷,太令人生恨了……”
西厢房内,炭火旺盛,驱散着寒夜的冷气,也烘散了药香,夹苦。
沈萧倚靠在床头,面色苍白憔悴。弟弟沈砚坐在床前杌子上,看着阿姐沈萧,眼睛发红。他还不算大的手掌覆在膝上,此时紧紧抓住膝头,在无声地诉说内心的无力与煎熬。
“阿姐!”终是开了口,沈砚声音低沉而悲痛,“是我无用。”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废了的腿,抓握膝头的力更是大了些:“当年,是我年少无知,任性妄为,偷骑了你的烈马,才摔断了腿。如今……如今不能出征北境,反倒要你这般重伤未愈之躯,替我踏上那风雪杀场……阿姐……”他一滴泪砸下,晕染了衣料。
“阿弟!”沈萧深处未受伤的左手,覆上弟弟攥紧使力的手背上,“你在胡说什么!母亲家书中,夫子夸你课业精进,是可造之才。读书明理,一样是为家门争光,为国效力!记住,只要你在,沈家就不会倒!至于北境……”
沈萧顿了顿,抬手,用指腹轻柔地抹去弟弟挂在脸颊的泪水,“待阿姐休养两日,养好精神。北上之后,定会将阿爹……尸骨抢回!也一定会把大哥、二哥都活着带回来!到时,我们一家人团聚!”
“阿姐!!”沈砚悲痛,蓄满泪水的眼眶再也兜不住,簌簌往下滴落。
不多时,沈砚起身离去,手拄拐杖,一步一斜的身影在沈萧眼里看着揪心。
她当年……她当年若不分心去寻秦策,与他纠缠……看住顽劣的弟弟……他现在何至于此?!落下终身残疾,断送将门之路,连驰骋沙场的梦都成了奢望……
沈萧扭转头,视线离开弟弟沈砚的背影,一滴眼泪悄悄滑落到腮边。
夜深寂静。沈萧独自倚靠在床头,思绪纷乱。
北境因父帅阵亡,两位兄长一重伤不醒,一被敌虏获,大敌当前,军心涣散如沙。张坚心怀不轨,秦策不日便到达……重重危机,层层叠叠地盘旋在她脑中,压得她呼吸艰难,眼皮也沉甸了起来。
在药力和身心疲惫的双重裹挟下,终于,她一点点合上眼,意识堕入一片黑暗,耳边渐渐响起一阵嘈杂的雨声……
·
五年前。
前户部侍郎林家卷入朝堂倾轧,被构陷下狱。其千金林越受株连,被押往扬州充入官妓名录。
出城那日,大雨倾盆。泥泞的官道上,车轮碾过,溅起浑浊的水花。
泱泱乌云不散,天灰得像夜幕提前来临。
沈萧头戴避雨斗笠,一身乌黑利落劲装,早已潜伏在押送林越的囚车必经之路旁。此处地势狭窄隐蔽,正是劫囚的绝佳地点。
她藏匿身形未久,一个身影猛地也扎进了这同一处藏身地。对方同样斗笠遮面,身着便于行动的夜行衣,身份隐藏极好,唯有右手紧握、须臾不离的那根乌木拐杖,瞬间暴露了他的身份。
二人相撞,同时目露凶光,杀意迸溅。
“秦策!”
“沈萧!”
也恰是此时,押送林越的囚车,在风雨中缓缓驶入了这段狭窄官道。
两个死敌也顾不上清算旧怨,只能双双背靠着嶙峋的巨石,屏息藏匿。然而两人之间那连雨水都浇不灭的仇意,在咫尺之距汹涌弥漫。
“你也是来救林越的?”沈萧微微侧身,目光透过雨帘投向官道。囚笼中,林越单薄的身影在冷雨里瑟瑟发抖,惹人怜惜。
“哼!”秦策一声冷哼,“与你何干?!”
沈萧回眸看他一眼,同样嗤之以鼻:“就凭你那一条好腿,还想劫囚车?”
“沈大小姐也好不到哪去!听闻昨日你又闯祸,被令尊罚跪祠堂一整夜。不知此刻膝盖,还能好好走路否?”秦策反唇相讥。
沈萧咬牙,收回愤恨的眼神:“你我眼下都不利索,但都想救人。”她再次看向秦策,问道,“ 合作?”
秦策诧异地看过来,浓烈的恨意中掺杂着动摇。
“哼!凭什么相信你不会背后捅刀?!”
“秦策!你卑劣不代表我无耻!我沈萧行事,向来光明磊落,重情重义,何曾出卖过朋友?!”她义正词严,“你我之仇,他日另算!今日合作只为救人,非是冰释前嫌!往后你照样恨我入骨,我依旧瞧你不上!”
眼见囚车即将驶过最佳的伏击点,沈萧急道:“到底干不干?!”
“干!”
话音落,二人无任何商量。一人一边冲出巨石,沈萧自小习武,身手不错,利落击倒囚车四面押送兵。秦策腿脚不便,胜在身形走位狡黠,手中乌木拐杖当武器,狠敲放倒一人,快速来至囚车旁,摸出不知从何得来的钥匙,开锁,一把将不明情况的林越拽出,带走。
沈萧见二人已隐入巨石后,无心恋战,再次放倒一个几欲想从地上爬起来再斗的押送兵。身形疾退,也没入巨石后的阴影,与秦策、林越一同遁入雨幕笼罩的密林深处。
京都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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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刚进城,还未来得及找好藏身之地,追至而来的官兵越聚越多。眼下三人,一个因祠堂罚跪而膝盖剧痛难忍,一个拖着残腿行动不便,还有一个惊如小兔,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是一味地攥住沈萧的衣角,战战兢兢。
三人紧贴地藏匿在一堵颓圮的土墙后,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在墙外穿梭,官兵们正急急搜寻着她们的踪迹。
一名官兵的脚步声逼近断墙边缘,沈萧猛地向后缩回身,避入更深暗处。眼角余光瞥见,秦策已将碍事的乌木拐杖丢在一旁,把哭泣不止的林越紧紧搂在怀中,低声安抚。
“你可否保她平安?护她周全?!”沈萧盯着秦策问,眼神无半分友好。
秦策回盯着沈萧的眼睛,狠厉中带着绝对的肯定:“自然!”
“好。”沈萧一根根掰下林越攥住自己衣角的手,“我们三人一起,绝无生路。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趁机走。秦策!”
沈萧的决意写在脸上和眼神中:“林越要有什么闪失,不必你来寻仇,我定先杀上你府,取你的命!”
秦策没有应声,只是将怀中仍在呜咽喊着“宣儿”的林越搂得更紧。
沈萧不再看人,猛地转身,如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冲出断墙的掩护,一头扎进外面瓢泼的雨幕,和喧嚣的追捕声中。
“在那儿!捉住他!”纷乱急促的脚步声与呼喝声瞬间被引向沈萧消失的方向。
沈萧对京都东城不熟,带着追捕的官兵七拐八绕,不想竟将自己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不知前方是否绝路。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定落网之际,拐角处,一只大手猛地将她一拽,拉进了一扇后门。
柴门“砰”地关上。拉住她的人肩宽高大,沉默不语,只是一只手从背后扣住她腰身,另一只粗糙有力的手死死捂住她的嘴。
门外,杂乱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地跑过。
危机暂缓,沈萧一个后肘猛击向身后之人,企图挣脱这压制和禁锢。
可对方显然也是习武之人,轻易格开了她的肘击。沈萧不服,扭身又是一个掌劈。
不料两人立足之处竟不稳固,这稍大的动作令他们瞬间失去平衡,双双跌入一个暗沟。
触地刹那,对方明显努力侧身,护住沈萧的后脑,自己当了肉垫。
天旋地转,沈萧的斗笠掉落。“砰”的一声,身体砸落在地,溅起一脸污泥。
混乱中,沈萧的唇毫无预兆地贴在了身下之人的唇上。她只觉牙齿被磕到,钝痛传来。
再定睛一看,竟是不知何时追来的陆珩。对方全身僵直,眼睛圆睁,目光里满是惊愕。
沈萧撑起身,又惊又疑:“阿珩!”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嘴唇,丝丝疼痛传来,果然磕破了皮。
又刚想开口说什么,身下的陆珩猛地一扑,将她反压到地上。
沈萧仰面看着俯在自己身上的陆珩,双手抵住他胸膛:“阿珩!你做什么?”
陆珩用炙热的目光看着身下的人,动了动嘴唇,一言不发。
忽地,他手一扬,宽大的披风展开,将两人蒙头盖住。
22.二合一
“阿珩!你做什么?!”
陆珩身子下沉,声音压低透着克制:“嘘!”
仔细一听,暗沟上方平地,传来阵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与东翻西找的响动。
搜索的官兵去而复返,已排查至此。
沈萧看了看陆珩展开盖住他俩的披风,瞬间明白了用意,小心地,慢慢将腿往披风里蜷了蜷,想藏得更隐蔽一些。
可,哪知……
“你不要动!”陆珩眼神忽变,眉头紧皱起来,声音变得更加紧|致而低沉,听起来似乎压抑得难受。
沈萧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但下一瞬,她小腹地方感受到某样坚硬而炙热滚烫的东西。
也是一刹时,她红了脸,立刻扭过头去,回避对方有些紊乱的呼吸。
尴尬的体|位,无法立刻起开的时刻。
陆珩不知该如何解释此刻他身体的变化,只好无奈地闭眼,尽量稳住自己身体,不那么靠近身下的人。
但一睁眼,视线总能被沈萧烧红欲滴的耳尖所吸引,目光还会不由自主往下移,看向她脆弱又白皙的侧脖颈。
来自身体欲望深处,最远古的呼唤,使得他怎么也挪不开眼。
内心的冲动,像是洪水猛兽,几欲想冲出牢笼,一顿疯狂发作。
而他越是克制这股冲动,身体上的反应越是明显。
二人之间,唯一一处亲|密接|触的地方,触|感也就越清晰。
在欲望的巨兽终要冲出禁锢前,陆珩牙咬着牙,强迫自己同样撇过脸去,转移视线,保持住绝对冷静。
野性的欲望在身体上驰骋发作,无声地表达着这具身体最原始、野蛮的想法……
?
在梦里,沈萧难受、压抑,面对这样的陆珩不知如何是好。
平躺在床上的她,因这些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情绪,而摇摆挣扎,本就气弱呼吸变得急促。
能动的左手像是在黑色暗河里胡乱抓救命浮木,最终,抓上一块坚硬的冰冷石头。
她从惊惶不安的梦里醒来,睁开眼,便看见自己床边坐着一脸沉郁的陆恒渊。
他一身玄色,眉目深沉,气质威压凛人,但看人的目光中,却透着几分只有在少年时,才会偶尔露出的惶恐。
这让沈萧误以为,自己一时还在当年那个梦里,感受着他的隐忍和克制。
视线在他肩头停留,那里有风雪融化过的痕迹。看来……他来了很久
低眉,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狠狠抓着他的手被,几道深深的红痕彰显着她当时狠劲。
沈萧猛地撤回,陆恒渊眸底在一刻泄露出失落的光。
撑肘起身,沈萧挪动双腿坐于床沿欲下床:“当年学的功夫,看来全用在了深夜闯人寝室的事情上。”
对方不语。像少年时候的陆珩。
一这个样子,沈萧便拿他没辙。起身,但脚步虚浮不稳。一侧的人无言地伸出手,稳稳扶住她手臂。
沈萧看了一眼和它主人一样只知道行动,无半分解释的手,没有拒绝,借着他搀扶的力道,走向前方一张太师椅坐下。
“今日朝堂之前,陆大人的演技可谓炉火纯青!”
陆恒渊紧盯她脚下的步子,低低问:“你怎知,我是在演?”
“前两日,你还与我通信,叮嘱我事事小心。连我身边最胆小怕事的云岫,都被你说服,帮你传递密信。”沈萧落座到椅子上,盯着他冷峻无情绪的脸。
“可等我再次醒来,却传言你启奏,强征我阿弟入伍北上。如果是安排,自然会告知我原由。但,你似乎连自己都不知情……可见,是太后的离间计。挑拨你我二人的同盟之约。”
“不止我分析可对?陆大人。”
陆恒渊闻言微微一笑,在她身前屈膝蹲下:“宣儿当年不该立志坐什么边关女将军。以你智慧和定力,还有组织秦策北上的那份果决。入朝为仕,必定有一番惊天作为。”
他说着,拉过沈萧受伤的右手,解开晕染血色的白纱,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药瓶,为她轻柔换药。
沈萧任由她涂抹,就像当年每一次一样。
“阿珩!”她看向远处跳跃摆动的烛火,“你该明白,朝堂弄权,一直非我所想。”
阿珩呼喊一出,陆恒渊低眉专心涂抹药膏的动作凝滞了。但很快又复继续。
“秦策明日抵北境,你可想好制约他之法?”
“未。”沈萧叹气,“他恨我入骨,不取走毁掉我所有珍视之物誓不罢休,为达目的,他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陆恒渊将崭新的白纱重新裹上伤口处:“我倒有一计。”
“可说!”沈萧潋回投射在远处烛火的目光,期待地望向自己膝前的人。
“利用她的软肋,京都东城……”
“不行!”沈萧知他后话,斩钉截铁拒绝,“这样做!我于秦策为人有何异?!况且,我不想伤害林越。”
陆恒渊嘴角上扬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和回答。
“既如此,北上之后,你将如何应对他?”他手指轻轻在包扎好的纯白白沙上摩挲,说不清的情绪在指尖漫走。
“以我之见,秦策也十分笃定,你不会如此行事。上至你不惜重创手臂延缓他北上时,是不是用林越的事威胁过他?”
沈萧眸中闪烁出一丝恐怖。他,对自己似乎过于了解。
“可他在你威胁后,不但全无担忧之色,还接刺激报复你,伤你右臂!”陆恒渊说着,视线停留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上,眸底柔光逐渐隐去,变得冰冷生硬!
“甚至,在你知道林越藏身之处后,他离京前也不曾将林越母子换至别处安顿。可见,他是多么确定,你是绝对不会做出伤害她们的事。”
陆恒渊又从怀里取出一粒五黑色药丸,径直递与沈萧嘴边。
沈萧身子后倾,躲开:“这是什么?”
“是药。”他手继续,撬开她牙缝,塞进嘴里,“你可知,太后给你下了千思引?西域奇药,是药更是毒,收匿情绪起伏发作……”
他的手递完药后便贪恋,不舍离开,拇指轻轻摩擦过她的唇,又往下,指尖触碰她的脖子。
纤细的脖颈上,不仅有秦策划出的细小红线伤痕,还有那日少帝萧厉玦暴力留下的红色吻痕。
“他留下的?”陆恒渊笑,却笑得比冷脸还令人发寒,“哼,我说他怎么幡然醒悟?!”
越盯那抹粉色,他眸中狠厉的光越聚越多。
忽地,陆恒渊双手撑上沈萧所坐的太师椅两侧扶手,倏然起身,要去碾上那抹粉色。
“你也要变成他那样?”
陆恒渊的唇堪堪悬停在那抹吻痕之上,炽热汹涌的鼻息,喷得人肌肤发烫。
沈萧一只手轻轻把人推开:“上次,你醉酒,我可以原谅你。阿珩!这次,你身上没有酒气。”
-
第二日午后,细雪飘洒。
沈萧白裘裹红衣,独自一人,悄然从沈府后门溜出。一路低调穿过长街巷道,往京都东城而去。
京都东城,柳林巷一处门前,沈萧驻足而立。
门庭不大,胜在四周环境清幽,一株苍劲白梅,从庭院高墙探出,更添人间世外蓬莱境。
沈萧上前敲响门扉,里面应声传来一声清灵得回声:“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沈萧报以微笑。
林越惊讶到难以置信,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才真的意识到,是真沈萧。
“宣儿!!!”林越顾不得一手还端着喂孩子的汤匙饭碗,一脱手,纷纷坠入雪地。
还未相拥,她已泪流满面:“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当年你救了我,后来不久,先帝驾崩,接着宫里便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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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先帝薨,举国同悲。
而沈府确在这样的同悲时刻,迎来了圣旨。
内侍总管尖利的嗓音响彻整个府内。
“沈家之女,沈萧,娴淑有德,温惠秉心,承天所授,入兆内闱。钦哉。”
庭内下跪迎旨的众人无一不惊,纷纷看向一身利落红装的沈萧。
内侍总管收合圣旨,递出:“沈家大小姐,接旨吧。”
被叫到人,一脸灰白死色,像是一瞬失去了所有往日的活力与灵动。片刻后,沈萧才拜伏而下,双手托举接过圣旨。
“沈将军、沈夫人,宫里明日便会派人来接。届时还望二老准备好一切。”
沈靖夫妇点着头,相依而立站在自己女儿一侧,眼中是藏不住的担忧,和如何是好。
沈府后院,门生所住厢房。沈萧和陆珩面红对峙。他们俩人的脸一个堪比一个不悦和寒心。
“大小姐何故来找我?!”陆珩压着声线发着狠,“如今你是要入宫的人了。不要与我沾连。更不要再提你的什么驰骋沙场的理想!!”他的话越说越刻薄,“回去做好的你的贤德帝妃,好好当你的受宠深宫金丝雀!”
“阿珩!”沈萧盈满水光的眼睛陡然凌厉,但还是软了下来,“我……”
陆珩比他还气,上前一步,粗鲁地将人推出厢房,生猛地拉过房门,关上。二人内外一门相隔,却谁都没有动弹。
许久,门外的沈萧的声音传来:“阿珩,我明日便进宫了,你……你好好习武,争取去北境……做一个大将军……”
话像是还有后文,没说完,但屋外脚步声响起,她走了……渐行渐远,知道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窒息人的死寂。
陆珩看着木桌上摆放的粗制陶壶欲瓷杯,情绪崩溃,双手狠狠扫向桌面,茶水飞溅,陶瓷碎了一地。
看着满屋狼藉,他豆大的泪从眼眶无声的滴落。回身看着屋外再也听不见的声响。他好后悔刚才对她说得那番话。明明……明明自己不是那样的意思……
翌日,宫中仪仗队声势浩荡。
接过人,路过上街,引得众多人来停足围观。
人群中,林越闪烁着泪花,从远处奔跑而来。全然不顾在身后对她拉扯,制止她出现在人潮的秦策,即使他腿脚不便,几欲在阻止中险些摔倒。最终,林越被秦策狠狠抱住,脱离不开。她只能眼睁睁望向沈萧越行越远的队伍,从此,难在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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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策为林越安排的这出藏身之所,隐蔽、安静,外看普普通通,移至内庭才发现别用洞天。
院内,株株红梅白梅迎寒而开,柳枝枯败但也显独特。几间房屋,整洁宽敞,布置简单奢华。为保护林越,内无其他闲杂人等,只有一奶妈帮林越照顾三岁孩童。
林越再次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拉着沈萧的手坐下。还是像少女时一样亲密,只是此刻的两人眼中都有了历经多事的风霜。
小孩绕膝跑过,奶妈在后面佯扶着,怕他摔倒。林越见机把小孩抱起,指着沈萧,让其喊“姨母”。
沈萧含笑地看向这个眉目都似秦策的小孩,不由感概,世事难料。仇家孩子既也是自己的怜爱之一。
小孩糯糯叫了两声,便不愿在娘亲膝头,林越命奶妈带着孩子去侧屋玩耍。
待人离去,沈萧深深地看着她,几年不见,还是少女的林越镀上了为人母的柔光。本来柔和的人,愈加变得柔软惹人不惹给她带来任何伤害。
沈萧低眉,掩住今日来的心思。
“几年不见,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林越笑着拉住沈萧的手,轻轻抚慰着,像是在哄入睡的孩子。
“几年不见,你倒是变了许多。”林越目光在沈萧苍白的脸色转了转,又看向白纱轻覆的脖颈,下落视线,看向她那只始终不曾抬起,与她相拉的右手。
“宣儿可是有事找我?”林越目露担忧之色。
沈萧低沉着头,不愿对视。昨晚才与陆恒渊说不想拉上林越母子,今日还是来了。
“阿越!”她终是开了口,“你可知秦侧行踪?”旁敲侧击。
林越一些沈萧欲秦侧不合的画面涌上心头,急急地问:“宣儿不会是怪我……”
“没有!”沈萧连连解释,“你和他两情相悦。那年他能与我短暂放下仇怨,合手营救你。我便知,他待你是一颗真心。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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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头望进林越无辜明净的眼底:“只是……”
“怎么了,宣儿?是他又和你闹不和?”林越着急了,“我已多次劝他,不要放不下旧仇……嗯?”
林越一下反应过来:“宣儿!你身为帝后,为何出宫?还是一人来我这里。”
看来,林越是什么都不知道。
沈萧旋开一笑,不再纠结:“阿越,我已恢复沈家嫡女身份。不再是深宫皇后。来你这儿,只是想来看看你。”
她布下谎言,“前些日,与秦少卿在宫内相遇,叙了一会旧,有提及你,所来就想来看看。看你过得不错,真心为你高兴。只是……我刚才是想告诉你,后日,我便能实现我当年驰骋沙场,戍守边关北境的梦想了,希望你能为我高兴。”
“你要去北境?”林越眼睛发亮,“阿策前些日也启程去了北境。几日家书连来,说是今天便到。不想,你居然也要去。”
她兴奋了起来,起身去一旁小匣子里放出一个孩童的玩意儿。
“宣儿,可否让你我帮带个东西给阿策。”她将手心的一个乳牙穿红线的吊坠[1]放到沈萧掌中,“阿策临走前几天就在念叨,想看孩子掉这个小牙。说是想把它穿成吊坠随身带着。”
沈萧掌心拖着那颗白白的牙齿,轻声答应道:“可能他觉得,这个能给他带来好运吧。”她看向林越,“阿越放心,我会带到。”
二人叙旧多时,沈萧才慢慢从庭院退出。
空静的柳林巷,无来往人穿梭,遗世独立如一方被遗忘的桃花秘源。
沈萧抬头看看渐渐变大的风雪,拢了拢身上的雪白裘衣,迈步走进风雪里。
巷中空无一人,忽一把油纸伞穿过雪幕,从后悄然而来,悬停在沈萧头顶之上,为她遮去一路雪雨。
“送你回家。”撑伞的人从身后闪出,轻声说道。
是陆恒渊。
一如既往的,他冷脸,玄衣,大氅着身。
沈萧仰头看看伞沿滑落的冰雪,没有拒绝。二人并肩往前走去。
巷子里寂静,两人一脚一脚地踩在雪地上,踏雪的声音清晰可闻。
陆恒渊:“你没告诉她真相?”
沈萧:“何为真相?林越从一开始,就不再这件事内。”
陆恒渊:“以她对你的情意,她会帮你。只要你说。甚至……都有可能为了你,和秦策反目。”
沈萧:“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不愿。我不是利用别人感情的人。这也只是我和秦策的恩怨。”
陆恒渊:“还有我。”
沈萧停下脚步,转身过来,面向他:“陆大人好奇怪。这其实不算你……”
“怎么不算?”陆恒渊固执地语气,“当初是你为了我割断他脚筋,埋下的仇恨。”
“非也。”沈萧回身,继续往前,“早在与你认识前,我和他便不和。与你业务太大干系。”
陆恒渊不回话,只是把手中得伞捏得更紧了些。
处了柳林巷,回到正街,行人如潮,连接商铺琳琅众多。
走着走着,陆恒渊的目光被街边一个摆满面具的小摊商铺吸引,不再启步。
沈萧走出一段距离,回眸,发现同行的人木呆在原地,便折身回来。
“怎么了?”
陆恒渊冷冷地,开口的语气却有些软:“可否帮我再买个面具?”
沈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陆大人是没带荷包?”她走过去,陆恒渊跟在她身后,稳稳地撑着伞。
“姑娘看上哪一个?”摊位老伯问道。
沈萧转眼看看摊位上的所有面具,挑上了一个红面微笑面具,取下,问:“老伯……欸,老伯好生眼熟。多年前,灯节,我好像在你家铺子买过一个青面獠牙面具。”
老伯大惊:“哎哟~是你啊,我记得,那天我摊位旁还有恶霸欺负人,是你去救的场呢!”老伯目光移向陆恒渊,指着笑道,“这位是当年和你一起的小哥吧。欸……时间啊,一晃多年过去,你们都长大了。”
沈萧拿出腰间荷包,掏出银两放于老伯手中:“老伯不用找了。”
老伯看着手心大锭银两,激动地拱手相拜:“谢谢这位夫人!谢谢!谢谢!注夫人老爷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谢谢!谢谢!”
沈萧尴尬地笑笑,拿着面具走开。陆恒渊全程沉默无话,直到沈萧把手中的红面笑脸面具递了过来。
“你是早认出了这位摊主?”
“嗯。眼熟。”他接过面具,低眉仔细看。这个面具完好无缺,没有裂痕。
“陆大人还喜欢面具?”
他捏伞的手微微紧了紧:“也不。主要是之前的一个有点破了。你为何这次选这样的?”
沈萧垂眸看了眼那个红色面具:“它是笑的。陆大人日后也多笑笑吧。成天冷着个脸,别人难以靠近你。”
对方又一次沉默下,不再说话。沈萧斜眼望了眼他沉郁的眉目。说他此刻是阿珩,那气质眉目明明是权臣陆恒渊的威压气息。说他是陆恒渊,可他以沉默起来,凝固的周身空气,和阿珩没什么两样,惹人心痛和不忍。
二人行至沈府大门阶下,沈萧转身颔首:“多谢一路陆大人相送。”
“不谢。此次你去北境……”
“还有一事,”沈萧截断了他的话,“做戏做全套,你我二人既然要演同盟决裂,还望陆大人演技像昨日朝堂之上那样,真实一些。太后党羽众多,眼线遍布京都。你这样来找我,与我同行一路,很难使其信服。不利于朝堂斡旋展开。”
“另,我前往北境后,劳烦陆大人多多照应我京中家里……就算是当年陆大人报门生之恩。还望陆大人念旧。”沈萧忍痛地抬手,对他微微躬身一礼。
陆恒渊皱眉!这疏离感,像极了当年琼林宴他对她的!
“我……”
沈府大门忽然打开!云岫从内跑出来,看见满府都找不见的小姐,急得大喊:“小姐!大家到处都在找您!!”
云岫看向一旁的陆恒渊,福身行礼:“陆大人!”转而又对沈萧苦苦说道,“太后!太后!又来下旨了!”
23.再次二合一
“传太后少帝旨意:沈家嫡女沈萧此行北上,尚书左丞陆恒渊陆大人启奏,自荐同行,做督军监察使……”
阶下跪接圣旨的沈萧听至此,猛然抬头,看向一侧静立的陆恒渊!
“……钦此。沈大小姐,接旨吧。”内侍宣读完,收拢递出。
沈萧纵然此刻心中升腾起万般惊讶、不解,与恨意,也死死压下。她缓缓地伸出受伤的右手,与左手相合,举顶再向下拜伏。
“沈萧接旨。”
宫里来的人没有多言,转身离去,路过陆恒渊时,说道:“陆大人,传太后口谕:此行北境望陆大人公私分明,勿要寒了百官、哀家和皇儿的心。”
陆恒渊沉默,只微微一颔首以示回应。
沈府门庭内拜跪众人起身。沈萧在云岫搀扶下缓缓站起稳住身形。她看向依旧静立在一侧,不发一言的陆恒渊,无边无解的恨意在她眼底浓烈、翻涌。
沈萧撇开云岫的搀扶,疾步走向陆恒渊,途中,左手一个狠厉,迅速拔下自己发髻一侧的金钗。电光石火间,她手中金钗尖利一端,已抵上陆恒渊的喉咙。
锋利钗尖扎进皮肉,渗出一颗殷红血珠。
“宣儿!!!”
“小姐!!!”
“阿姐!!!”
所有人都奔向而来,惊呼、劝制。陆恒渊一手抬起,示意众人无碍,不必向前。
“这便是陆大人与我的同盟之约?”沈萧字字透着不解,眉心打结,“亏我刚于家门前,还将京中家人相托。你……!!!”
陆恒渊深深望进她充满恨意的眼底:“我刚便想与你说此事。”
沈萧手上金钗更进一寸,血色蜿蜒而出,染上她白皙无瑕的手指:“说什么?!说你已是太后爪牙?!少帝亲信?!”
“陆恒渊,戏,不是这样演的!我以为,自我后日离京,京都有你在,我便可以安心在北境作战、查明父兄真相。”
“同盟之下,即使人人皆传,是你启奏我阿弟北上作战之人,我也愿意相信这是他人离间,你不知情!”
“可!现在……不是!你承认自己请奏,做我北上督军监察使?你如此作为与那位张坚有何区别?!”
“陆恒渊!不管是之前门生之义,还是现下同盟之情,你我二人就此作罢!”
一言出,沈萧一手扯过陆恒渊一角衣袍,金钗利落下插刺入,“嘶啦”一划,割下一方衣角。
“没有你相助,我沈萧一人一样可为沈家杀出一条生路!”
“阿姐!”沈砚上前扶住欲转身的沈萧。
“宣……”
陆恒渊想拉住她的手,被沈砚一把挡开:“陆大人!请自重!云岫!送客!”
云岫低眉行至陆恒渊跟前,讪讪伸手向大门外,说道:“陆大人,请。”
-
雪夜风疾。
一个黑影掠过兵部职方司郎中周唐,周府门前。黑影来至周府后巷院墙一处,一跃而上,轻声落入院内,稳身,望向内庭一扇灯火通明的木窗。
黑色披风遮掩全身,抹去他所有身形样貌。只是伸出敲门的手,腕间白纱裹缠,有点点血红浸染。
周唐从内拉开门,看清来人,面无惊色,更多的像是等候已久的神态。
“沈大小姐,里面请。”
沈萧风雪一身跨入屋内,摘下沾雪的披风兜帽。周唐在门口四下望望,见无闲杂人等跟随,推门关上。
“大小姐,明日便出发?”周唐闻言而惊,看了看沈萧苍白憔悴的面色,不由担心,“那日旨意,出发日定在后日。大小姐如此着急出发……怕是北行马程颠簸,您身子……吃不消。”
“多谢周大人关心。我对自己身体状况很了解,无碍。”
沈萧坐于下首,手中展开一封信纸,仔细端看,“今日宫里又来旨意,陆恒渊启奏,做我此行督军监察使……”
周唐凝眉,捻胡须立于沈萧身侧,叹道:“今日朝上,我已有所耳闻。少帝、太后皆已准奏。陆大人心思如海,我等旁人难以揣测他的此举用意。”
沈萧看完信纸,将其递还与周唐:“太后之意,不过是想利用陆恒渊,在北上对我进行牵制。虽不知陆恒渊,自荐做督军到底是何用意。但此举的确会掣肘我在北境许多行动。”
周唐点头,将手中的信纸置于烛火之上,燃为灰烬:“北境伍六郎武副将,闻沈家会另有人北上做代将军,特书此信来京,他即日将带领部分沈家军南下接应。大小姐若明日出发,不出两日,便能与之会合。”
“届时,武副将若见是大小姐您做此行北上代将军,定会欢喜不已。犹记当年,你们那场武场比试,精彩绝伦。还言说,今后沙场作伴,一起退狄戎,戍守北境。”
沈萧浅浅一笑,同忆起当年之志:“武副将箭术超高,当年我也只是险胜。如今他沙场多年,之后北境还要多仰仗于他。”
周唐看向沈萧的眼中,流露出对妹妹一般的怜爱笑意。
他与沈萧二哥沈墨同岁,当年父母双亡,七岁便入沈府做门生,看着三岁的沈萧从咿呀学语,变成恣意骑马的狩猎少女,再到后来应诏入宫,成为高墙的囚笼皇后……
沈家之痛,众沈家门生皆瞧在眼里。但各自微薄之力,谁也无法撼动太后党羽的根基大树。
“大小姐,此行北上要多自珍重。”他望向沈萧发髻白色的戴孝簪花,心中悲痛,“早日带回沈大将军和沈二公子,我们众门生心愿也算了却。”
沈萧颔首,抬手合礼:“沈萧定会。待我离京北上之后,京都家门还望大家多多关照。”
周唐连忙扶住,制止沈萧下礼:“大小姐言重。京中事,我等门生能做的,必定竭尽全力。只是……”
他犹豫一瞬,再度开口,“只是,太后党羽之首户部尚书我等难以制衡。之前闻陆尚书与大小姐同盟,他若在可暂且压制他一番。可如今看来,陆大人意欲你北上,京中无他这股势力,恐再无人可制约户部尚书之势。我等……我等……人微权轻,怕是……”
“哎!今日朝堂之上,他还在请奏,再征沈家小公子沈砚一同与大小姐您北上作战,击退狄戎,立功赎罪……”
“他既如此赶尽杀绝!!”沈萧眸中翻腾出压不住的恨意。
“大小姐勿慌。我等今日朝堂已将他驳回。但,不知日后……哎!”
-
离了周府后,沈萧便匆匆赶回府邸,急步前往自家后院武场。
路过阿弟沈砚书房,见烛光明亮,下意识停足,站在门前朝内看。
十四岁沈砚,正值青春少年,却在近两日,鬓角忽多出缕缕白发。
早晨同她去与沈母请安,沈母瞧见,抚着那花白的鬓角,心疼不已。
可沈砚则是轻轻一笑,宽慰母亲说道:“母亲大人,不必伤心。自己白发只是随了父亲,容易少年白发而已。”
沈萧当时凝视着他丝丝白发,知他心思。作为沈家唯一男丁,他想担责,支撑起整个沈家,奈何……肩不够承受下这份重量。
“阿姐?!”沈砚温习书本间抬头,望见门口站立的沈萧,“阿姐可是找我有事?”他起身,拿过倚在桌案边的手杖,杵上,起身,一步一斜地走过来。
“无事。”沈萧抬手摸了摸弟弟微凉的脸颊,“风雪大,夜里寒冷,温课时怎么不关紧门窗?”
沈砚咧开嘴,笑得呆傻:“提神。寒风刺骨,比悬梁刺股有用。”
沈萧垂眸看了眼他的残腿,寒气入骨后,在不停地打颤:“那你让奶娘拿盆炭火放你腿边。”
“好。”
“早些睡。读书进步非一日之功。身体也要紧。”沈萧细声温柔叮嘱。
“阿弟明白。”沈砚向门外张望了一眼,他书房后面则是武场,阿姐沈萧的闺房在前院。
“阿姐这么晚,是要去武场?”他低眉看沈萧沁出血色的手腕,拉过她胳膊,焦急道,“阿姐!你不要意气用事!这手伤筋动骨,需静养。你用蛮力,它也不能马上恢复如初!阿姐你……”
沈萧左手按上弟弟的手背,轻轻拍拍,安抚他焦虑不安的情绪:“阿弟!阿姐知道!你不要担心!一切都会过去,我们沈家会像以前一样。你不要担心!”
“阿姐去后院武场,只是瞧瞧,无不蛮力锻炼我的右手。”
沈砚眸中凝出水光:“阿姐!我……”
“回去读书吧。”沈萧推他转身,“我给你门关上。温习一会儿,早点睡,注意别受凉。”
沈萧轻轻拉过书房门,转身,看阿弟时眸中柔和的光逐渐消失、冷冽,最后凝聚成杀怒。
她行至后院武场,立于武器架前,目光扫过一众兵器,然后看上那把强弩。
扬手取下,又拿下一盒利箭,决意转身而去。
京都西坊,人间极乐场所,户部尚书正眠花宿柳于此。
沈萧立于西坊对面高楼屋脊之上,朔朔夜风,吹得她黑色披风飞猎作响。她眼力极好,五百米距离,将户部尚书左搂右抱女子头上的发簪也看得清清楚楚。
一脚踩弩,左手上利箭将弓拉满,举起,搭上右肘作托,瞄准。
屏息凝神,直到飘落的每片雪花都静止,呼吸和天地同频,视野下的猎物动作停滞……
正待她放射时,一只手推偏了她的弩身。“啾”一声,箭离,射向了夜空中。
沈萧望向偏离目标的利箭,回首看是哪位作俑使者!
陆恒渊!
顿时,沈萧怒火从腹中窜起,一个回身旋踢把人逼退数步。趁此间隙,她再次借脚上力拉开第二箭,托于肘上,瞄射目标。
陆恒渊稳定身形再次上前,双手抱住她的腰,带着她一个侧身旋转,又一次,沈萧射出的箭偏航,射到邻近的屋梁上。
同时二人手上一阵争夺,陆恒渊手力大,占据优势,把弓弩夺了过来,摔向一旁。弩身撞击到一处,发出闷响,随后便泯没在夜色中,不知掉去了何处。
沈萧瞠目:“陆恒渊!!”
被呵斥的人不语,揽住她的腰,踏足起身,稳稳降落于一处暗巷。
脚下站稳,沈萧猛地推开人,生气得心口起起伏伏,雪白的脸颊此时也因情绪激动而飞上了红晕。
她握紧双拳,一步步逼近陆恒渊,仰头,用最恨最怒的目光,直射陆恒渊沉静如寒潭的眼底。
“为什么?!”沈萧一句逼近一步,“告诉我,为什么?!”
陆恒渊低眉凝视她的愤怒,在她一步步逼近中,他一步步后退,最后他后背抵上暗巷的一堵墙。
“宣儿!你这样行事,必会暴露!到时候又如何?我说过,万事有我,我会帮你解决!”
“然后呢?!然后呢?!”沈萧双手抓住他的前胸衣襟,明亮的眸子瞬间布上晶莹的水光,在月色和雪色中剔透惊人。
“然后便是你向我索取价码?!”
“陆恒渊,你向我索要的‘价码’到底为何?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萧许久以来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崩溃,她拉扯着陆恒渊,讨要说法,摇晃着他,希望能得到一个,上天如此不公对待她沈家的理由。她想知道,处处为何都如此艰难?!
“宣儿!”陆恒渊眼里盛的全是心疼,却怎么也说不出安慰人心的话来。他向来如此,嘴笨,表达的行动又拙劣……
沈萧安静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孤勇试探:“陆恒渊,你想要的价码为何?是这个吗?”
她攥紧他的胸前衣襟,把人用力向下拽,脚则在雪地里踮起,双唇凑近,贴上陆恒渊冰凉的薄唇。
猝不及防地一吻,陆恒渊只呆木了一瞬,便一手托住沈萧后颈,下压,加重力道。
舌尖舔舐对方的唇瓣,沿唇隙探入,撬开紧闭的牙关,狠狠深入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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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杀过里面每一寸温润的肌肤。
他对这个蜻蜓点水的印吻,作出了激烈而无法抗拒的回应。
“唔呃——!!”
沈萧被蛮力侵入,在强势被掠夺。她难以忍受,步步后退。陆恒渊不肯放过每一次唇舌吸吮,脚下跟随沈萧后撤的步伐,把人从暗巷这一面墙,抵上另一面墙。
身体碰上墙面的一瞬,撞下墙隙阵阵簌簌雪霜。
“嗯哼——!!”
沈萧呼吸困难,将双手挤进二人紧贴的身体之间,试图隔开一些距离,换取呼吸的间隙。
陆恒渊怕她受伤的右手再度受伤,一手抓住她右手,反剪扣放于她身后腰窝上。
深吻直至二人皆快窒息时,陆恒渊才依依不舍松开沈萧的唇瓣。
银丝拉扯,勾连着二人唇瓣。
“啪——!!”
清脆耳光声响彻暗巷。
再一声“啪——!!”
隔一个呼吸,又一声“啪——!!”
沈萧在大口喘息中,连给了陆恒渊三个耳光。
“陆恒渊!!你……”
她明明已经可以自由呼吸,可胸脯汹涌起伏,胸腔像是有块大石头压住,呼吸声越来越混乱、艰难。
陆恒渊被扇得脸偏向一边,但听到她阵阵呼吸短促不稳,担忧地回过脸来。
“宣儿!”陆恒渊叫她!月光中,沈萧的眼神迷离涣散。
陆恒渊扣紧她的腰,不让她软倒在雪地上,一手掌心按上她脖颈脉搏,测出心跳。
晕了。
“千思引!!!”陆恒渊眸光凛然,抬手将沈萧一缕贴在腮边的秀发捻起,顺到耳后,“……看来,你刚才真的很生气。”
他将人打横抱起,在月光与雪地的映光中,带着人一步步走出暗巷。
-
沈府,西厢房。
云岫为沈萧铺好床铺,迟迟等不来人。
她家小姐今日下午写了递进宫里的帖子,交予她去送,回来后,便不见了踪影。问奶妈,奶妈说不知。刚廊下,云岫四处寻人,遇见了行色匆匆的沈萧,她以为是小姐这是要入寝了。待走近,问了才知,小姐还要出门一趟。
这一去已是两炷香的时辰,云岫将洗浴的温水热了一遍又一遍,被窝用暖手炉熨了三遍……再一次摸摸洗浴的水,又凉了。云岫轻叹一声,无奈地起身,准备去再次热水。
房门一拉开,陆恒渊高大的身躯,冷着脸出现在门口,怀中抱着沈萧。
云岫捂嘴低呼:“陆大人?我家小姐!!!陆大人,您又把我家小姐怎么了?!!”
“她没事。”陆恒渊径直走进房内,来至床边。云岫有眼力地为他掀开被褥一角,好让他将人放置到床上。
“我要一盆热水,云岫。”陆恒渊吩咐道。
“好。马上便来。”云岫不犹豫,利落地去取热水。
陆恒渊掌心再次按上沈萧脖颈,感受出薄弱的心跳,不由地眉心紧皱。
云岫端着热水进来,便看见他眉心紧锁的样子,以为沈萧出事了。
“陆大人,我家小姐?她……她这是怎么了?”云岫绞出一方温热的帕巾递给陆恒渊,担忧地询问。
陆恒渊接过帕巾,从袖中掏出一个乌黑药丸交予云岫:“把它化在温水里给我。”
云岫点头,照样去做。
陆恒渊展开温热的帕巾,抹去沈萧额间脸颊渗出的冷汗,擦过她红肿的双唇时,才回忆起自己在暗巷中,用力有些失控,过猛。
他指腹碾擦过沈萧肿起的唇,指尖插进唇缝,嵌入洁白皓牙……出来时,湿润的手指又一次摩挲上她的唇,为它抹上潮湿的印记。
“我不是故意的。”他狡辩,“是你,先吻的我……我一时没控制住,宣儿……”
陆恒渊一边说一边抬起沈萧受伤的右手,解开早已染满红色血迹的白纱,温水清理伤口,重新敷上药膏,再缠绕上崭新的白纱。
脖颈处白纱也解下……那一抹红色吻痕,至今没散尽,刺目地扎进陆恒渊的眼底。
“如果不是为了你,谁要跟他合作?!”
说完,他霍然起身,一手撑在沈萧身侧,一手撇过她的脸,更好地露出那处红迹。
“你也要变成他那样?”
热唇贴上红色,昨晚沈萧的话在耳边响起。他停住犹豫了。可转瞬,陆恒渊的眉峰一压再压,唇口张得更大,舌尖吸附上那片肌肤,用力,再用力。如同一个嗜血的恶魔。
云岫将药丸化作汤水,折回房间时,便看见这一幕。她惊愕不已,却不敢上前阻止,只能害怕地退后,站到门外,装作无事发生。
许久,云岫手中汤药,温热的白气变得寥寥无几。陆恒渊跨步走了出来,停在云岫身旁。
他指尖捻着同样一颗乌黑药丸,递给云岫:“明日这药同样化于温水,让她服下。不!她不会喝。把药化在温补的滋补汤中。不要说是我给的。”
“是。大人。”云岫颤巍巍接过。
手中汤药在碗中轻晃,陆恒渊凝神,毫无情绪地嘱咐:“这药有些苦,云岫你一会儿温热时,可以加些蜜。小姐没事,只是晕过去睡着了。”
“明晚……明晚我再来看她。”
“明……明晚?”云岫磕磕巴巴,“大人,明日……明日小姐她将出发前往北境,今日鞍马行李都备好了。”
“什么?!”陆恒渊一声大怒,“什么时候的安排?”
“今日下旨的人走后不久,小姐便向宫里递了折子,宫里的圣人也批了,准了小姐提前一日自行出发,前往北境。”
“所以……所以明晚小姐不在府上,大人……大人明晚来……是见不到小姐的……”
“胡闹!”陆恒渊一拂袖,周身气压陡然变得威严瘆人。云岫连连后退好几步,不敢抬头再说话。
“她明日!走不了!”
24.北上之日
“小姐!”云岫在沈萧身后,为她整理出发前的行装,声音哽咽,“您当真要一个人走?不要云岫跟随吗?”
沈萧转过身,嘴角勾勒出一个温柔但疲惫的微笑,用未受伤的左手抚上她泪痕斑驳的脸颊:“云岫,北境苦寒,凶险难测,步步杀机,你不必跟我去。在家替我好生照料母亲和嫂嫂。待我凯旋,定为你寻户好人家……”
“啊,若你已有心上人,尽可与我或直接与我母亲言明,她自会替你置办嫁妆……只是……”沈萧微顿,眼底掠过一丝黯然,“我此去北境,一时不在京中,怕是不能亲自送你出阁了。”
云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凉的地砖上:“小姐!奴婢心中并无什么心上人,更是不想嫁。沈家待我恩重如山!奴婢从小因是女儿身被遗弃街头,是老爷和夫人心善,将我抱回府中养大成人。更是小姐不嫌奴婢粗笨,一直留我在身边做伴……”
她又一次重重叩下头去,肩头因哭泣而耸动,“都怪云岫不中用!当年小姐习武,我身子骨弱,根骨不佳,跟不上也不能坚持习武。若当年我也能像陆大人那般心志坚韧,刻苦习练,如今说不定真能陪在小姐身边,一同上阵杀敌,共赴北境!”
沈萧心头一酸,伸出左手把她扶起:“傻姑娘,尽说傻话。你的心,我懂,也领了。只是此行北境,非比寻常,凶险环伺,我自身尚且难保,又岂能护得了其他人周全?”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口翻涌思愁压下,转回身,“快与我更衣吧。莫要误了出发的时辰。”
云岫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再次在身后为沈萧穿衣整装,动作轻柔仔细,仿佛要将所有的不舍都整理进这身行头里。
整装已毕,只待出发。沈萧拉开房门,西厢房外的庭院里,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
今日无雪无风,可凛冽的寒气依旧刺骨,积雪在地面覆了厚厚一层,映着天光,白得晃眼。
沈老夫人被幼子沈砚小心搀扶着,立于众人之前,眉目间有数不尽的悲伤,但仍作坚韧。她深深地望着眼前一身火红劲装的女儿沈萧。
一个恍惚,老母亲好似回到沈萧年少时,整日调皮,爱惹是非的时候。那些时,她也总是这样堵在门口,只是今日不同以往,她不是来堵门拦人,而是来送行,送她的唯一女儿奔赴九死一生的沙场。
沈老夫人颤巍巍地将双手托着的一副银色软甲,向前递出。沈萧见状,疾步下阶,扶住母亲。
“宣儿!”沈老夫人声音像哭过,有些沙哑,“这副软甲,是你太祖父随太祖皇帝开疆拓土时所传下的。世代供奉于祠堂,你父亲与兄长们,每逢出征必先行祭拜,是我沈家世代忠烈、战魂的象征。今日,娘将它请出祠堂,交予你手。望你此去北境,得列祖列宗护佑,逢凶化吉,顺遂凯旋。”
沈萧低眉,双手接过那副的软甲,指腹摩挲过甲片上的战损痕迹。再抬眸时,眼中水光盈盈,可她倔强,硬生生兜住所有水光,不溢出一滴。
“宣儿!”一旁刚生产完,身体还虚弱的大嫂,在侍女的搀扶下艰难上前。
“嫂嫂!”沈萧连忙伸手,一把稳稳扶住。
“宣儿!”大嫂一声声唤着,喉咙哽咽,像是有千言万语,却始终不畅快吐露,只是又一遍地唤,“宣儿。”泪珠簌簌从她脸颊滚落,滴答在莹莹白雪之上。
“嫂嫂莫过于忧心。”沈萧看穿她所虑,将她的手托在手中软甲上,安抚,“大哥虽重伤昏迷,但性命已无碍。昨日张京年太医已抵达前线营中,妙手回春,稳住了大哥伤势。待我去到北境,”
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先将嫂嫂平安诞下皎皎的消息说与他听。大哥要是知道嫂嫂为她诞下一女,定会欢喜,伤势也会好得快些。我向嫂嫂保证,归来时,定让大哥好端端站于你面前。嫂嫂在家,莫要担忧,伤了身。”
大嫂眼眶红得像抹了最艳丽的胭脂,美得惊心,也脆弱得令人心疼。她用力点头,唇瓣轻微颤抖,不再多言。
一阵阵不断的啜泣声在大嫂身后传来。沈萧抬眼,目光落在那位早已哭到不成声的二哥青梅婉娘身上。
“婉姐姐!”沈萧松开大嫂,上前拉住她抬起拭泪的手。
“宣妹妹!”婉娘也拉住沈萧,因为哭泣,她肩头跟着耸动不停,“你二哥他……他……”
“婉姐姐!”沈萧伸手将婉娘揽入怀中,不知用如何语言将她宽慰。二哥沈墨身陷敌手,断臂送来,生死难测。更有秦策、张坚在北境作祟,她沈萧如何夸得下海口,说二哥定会平遂的话。
沈萧不言,只能拍抚着婉娘的后背,一遍遍低声重复:“婉姐姐不哭,婉姐姐不哭……”
“宣妹妹!”婉娘从沈萧怀中抬起头,泪眼婆娑。她从怀中摸出一物,是那年上元夜,沈墨从北境带回送她的嵌着异色宝石的骨哨。她将它放入沈萧掌心,合拢她的手指。
“姐姐知你不易,只求……只求你在北境见到阿墨,将这个交予他。告诉他,我会一直等着他回来。”
沈萧看着掌中骨哨,心中难受至极,抬眸看进婉娘盈满泪水的眼底,即使心中对二哥生死万般无底,也只得重重点头应下。
沈府朱漆大门,众人皆随沈萧而出。
沈萧从家丁手中牵过马的缰绳,一个翻身,坐于马上。长发高束,红绫在发丝间飞扬,一身火红劲装,英姿飒爽,尽显将门风采。
她勒转马头,在府门前空地上兜转一圈,最后一次回眸,将一众亲人望了一眼,然后猛地一夹马腹,清叱一声“驾!” 骏马扬蹄,一声嘶鸣,踏碎地上积雪,奔驰而去。
沈老夫人追下石阶,站在之前沈萧上马的地方,遥望女儿远去的身影,无声垂泪。
-
打马疾驰过街,马蹄声碎,惹得京中百姓纷纷驻足侧目,议论纷纷。
“快看!这不是沈家那位小姐,沈萧嘛。”
“正是她咧!听闻她前两日自请褫夺后位,要代替弟弟沈砚出征北境了。”
“唉,这姑娘才不过二十来岁吧,本在深宫享皇后尊荣,怎会落到这等地步……”
“你这就不知了吧!自先帝在时,皇家便已忌惮沈家手握兵权,功高震主。前些年,又因少帝年幼,太后垂帘掌权,更闻先帝曾留下过密旨,所以才召沈家小姐沈萧入宫为后。名为恩宠,实为钳制北境沈家父子的一步棋。哎……如今北境传来,说是沈家父子死的死,伤的伤,恐怕……哎!”
“嘘!!慎言!兄台!慎言啊!”
沈萧耳若未闻,扬鞭策马,越过议论人群,直奔城门而去。
行至即将离城的城门前,一顶玄色官轿穿行而出,稳稳落在她出城的路心,挡住了她的去路。沈萧瞳孔微凝,急勒缰绳。马儿受惊,前蹄高扬,发出一声嘶鸣长啸,堪堪停在那顶官轿前数尺。
沈萧紧勒马头,兜转马身,目光冷冽如今日无风无雪但寒气逼人的天气,直直射向那顶拦路的官轿。
轿帘微动,一只戴着墨玉扳指的手,轻轻挑起一角幕帘,露出帘后一张审视、沉沉的眉眼脸庞。
陆恒渊!
长街中央,两人一人攥紧缰绳立于马背上,一人端坐凝目于轿中,目光在空中相接,谁也不让谁的气势,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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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退让一步的决意。
四周看热闹的行人越聚越多,将这官轿与马匹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更是此起彼伏,洋洋不断。
-
长街一侧,一家酒楼门前,那顶玄色官轿与沈萧的骏马已停妥。马儿鼻孔喷吐出白气,不耐烦地低头咀嚼着店小二殷勤投喂来的上等精料。
酒楼二层,临街一面,宽阔雅座,陆恒渊与沈萧隔桌而坐,两厢无言,空气凝滞如冰。
陆恒渊面色沉重,修长手指拈起桌上一只扣放的茶杯,放正。又从袖中取出一粒乌黑药丸,置杯中后,他提起手边茶壶,将滚烫白水注入。再抽出一根木筷,不疾不徐地搅拌起来。
药丸在热水中缓缓化开,散出一股苦涩微辛的气味。
“你可知,你请奏孤身北上,正给了那些想置你于死地的人,出手的绝佳机会?”陆恒渊视线从搅拌的木筷上移开,沉沉看向沈萧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上,“为了摆脱我的随行,你竟甘愿冒此等奇险?”
“陆大人,”沈萧迎上他逼视的目光,声音低沉平静得仿佛在议论别人的生死,“我的危险,不在于是独自一人前行还是率众,亦或是在去往北境途中,还是已至北境。只要我沈萧一日尚存,那些想除我沈家而后快的人,自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择手段。”她微顿,用更加凌厉的目光直视陆恒渊,“倒是陆大人您,我与你,如今可还是同舟共济之人?”
陆恒渊眉心一紧,余光不露痕迹地扫过楼下几个作寻常打扮,但形迹可疑的人。他们显然是宫里派来的眼线。陆恒渊收回视线,将手中那杯已搅拌化匀的药水,推至沈萧面前。
“你觉得呢?”
沈萧垂眸看了眼那杯深褐色的药,并不回答对方的问题:“这药今早云岫已掺入我温补汤中,与我服下,想必是昨日陆大人送我回去,走时的交代。真是劳陆大人费心了。”
说着,她将药杯又端回陆恒渊身前桌上,动作干脆,“无论你我是否同舟,陆大人,望你此去北境之后,莫要处处掣我肘,逆我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到时,我可不会如在京中这般,对你这样客气。”
“茶,我不便再奉陪。”沈萧起身,身形如枪,笔直挺阔,“想必你今日早朝已奏请阻我孤身北上。也想必宫里那位,断没有准你的奏。如你所言,想置我于死地的人是不会错失此等良机的。你此来拦阻,是徒劳。”她目光掠过陆恒渊微沉的脸,“北路迢迢,我还要赶路……陆大人,请自重……好自为之。”
沈萧言毕,错身离去。擦肩路过陆恒渊身侧时,陆恒渊扬手,一把攥住她左手手腕。
“宣儿!”他低沉急促地叫人,恳求与焦灼被掩盖其中。
沈萧身形一顿,随即用力一挣,将手腕生生从那炙热的掌中抽离出:“陆大人!这里哪有沈宣,只有太后封下的代将军,沈萧!”
话音落,沈萧已快步下楼,穿过一楼桌椅食客,踏出大门,解开马绳,一跃上马,飞驰而去。
二层,陆恒渊的手还悬在空中。他脸面如寒风霜雪打过,全无颜色,眸底一阵阵复杂情绪,在激烈翻涌。
两日后,北上官道。朔风裹着雪粒子在空中乱卷,打在一行人脸上。
陆恒渊策马疾驰在这片白茫茫雪域之上,眉心紧锁,周身一团戾气凝结不散。忽地,前方四匹快马迎面而来,临近时猛勒住缰绳。马蹄深陷雪泥,激起碎雪飞溅,马鼻中喷出阵阵白雾。
“禀大人!”为首的探子滚鞍下马,惊惶禀报,“前方探报,沈小姐她……她于前日枯树崖遭遇伏击,不慎坠入悬崖,生死……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