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子不善丹青》
28. 学徒的日子
为了不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江禾昧着良心向君墨再三保证,一定乖乖按他的想法画。奈何君墨死也不信,一定要她先做两个月学徒。
江禾只得翻着白眼答应了。
女画工就江禾和顾小曦两个人,所以初入画坊的事宜处理起来就格外快了些。继她们之后,又来十来个男画工。他们一站进来,乌泱泱的一片,两人立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这男女比例失调得不是一点点啊,江禾感慨。
其实这也怪不得画坊,裴伽颜和君墨本是想招一批女画师的,谁料布告挂出去好几日,依然门可罗雀。
诚然,大景是鼓励人们学习的,包括男子和女子,不然也不会说京城尚学之风盛行。可这二者之间,从根本上看,还是有着天地之差。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对于男子来说,可作通天之道,亦可作为生之计,有时还可作娱乐之嬉。但对于大多数女子,就是点缀罢了,一种人前显贵,夫前显顺的点缀。京城有些权势银两的门户,也不吝啬于对于女儿的培养。不过这种付出,归根究底是为了让她们择个良婿,若是怀着这些技能出去抛头露面,又是另外一番说道了。
寻常来说,新来的画师和学徒首日都不会安排什么正经工作,只是由人带着熟悉熟悉画坊环境和日常,再给他们立一些规矩。
这个环节就不是由君墨带着了,以他的话来说,他日理万机,这种小事犯不着麻烦他老人家,所以现在走在江禾几人面前的是一位叫做宋玄青的画师。
这人身着月白锦袍,走得缓慢而规矩,端的一副儒雅做派。
江禾依稀记得好像在哪听过他的名字,跟在后头探头探脑地打量了一番,发现这画师真是年轻,看起来没比她大多少年岁。不过据顾小曦说,这位宋玄青虽然年轻,却早早是君墨的入室弟子,更是画坊中少有的特诏级别的画师。
“特诏画师是什么?”江禾轻声问。
顾小曦想了想:“就是头牌的意思,在画坊中很有话语权,日后若是想在这混得好,少不得要仰仗他的。”
江禾了然。
顾小曦话匣子开了就关不上了,又自顾自补充:“据说他的脾气啊,和掌院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对手底下的画师动辄斥责教训。不过稍微比掌院好一点,心情好的时候脾性也还行。”
但显然宋玄青今天心情不好。
“说够了没有?”
前头领队的人猝不及防站定,转过身就是一句冰冷的质问,指向性非常的明显。
江禾和顾小曦俱是一惊,立刻把嘴紧紧闭上。
“聒噪。”宋玄青轻嗤一声,眉头紧皱,语气中尽显讽刺意味,“真不明白掌院为何要聘你们两个,就不怕是无用之功么?”
列队跟在后头的男画工们闻言,不知是为了迎合还是怎地,也跟着轻笑起来。
江禾一下子就不爽了,睨了眼身后一帮子乌合之众,指出他的不是:“宋公子,你事先也没说不能说话,我们初来乍到颇感新奇,难免议论两句。况且刚才也不止我们出声,你为何只道我们的不是?”
宋玄青似乎被问住了,但还是很不要脸地回了一句:“不为什么。”
江禾很少见到那么强词夺理的人,当下也不气了,因为她觉着宋玄青是个傻缺,她不爱和傻缺争辩。
“跟上,接下来要带你们去的地方是百绘廊。”宋玄青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在队伍又开始流动后,江禾悄悄地朝顾小曦比口型:“他成见这么深,是不是被女人甩了?”
顾小曦也用口型回她:“回头我去打听打听。”
江禾深以为然,对她竖了个大拇指。
*
京城的天,总是说变就变。
前阵子还旭日当空,春风和煦。这两天却不知道触了谁的霉头,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骤然间,狂风卷帜,沙石走地,黑云中隐隐有雷鸣之声,恍若金戈相交。
裴府内。
裴伽颜半倚在紫檀榻上,指尖捻着一枚青玉棋子,百无聊赖地敲着棋盘。窗外密雨成霾,檐角铜铃被风拨得叮当作响,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轻羽立在门边,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大人,王大人到了。”
裴伽颜眼皮都没抬:“请他进来。”
王蒙进门时,手里很宝贝地捧着一卷画轴,笑容和煦得像是来贺寿的。他人湿了半边,画却还完好无损。
“裴大人,听闻您前日遇险,老夫甚是忧心啊。”他抖开画轴,露出一幅松鹤延年图,墨色尚新,显然是刚画的,“特携此画来为大人压惊。”
裴伽颜瞥了一眼,画上仙鹤脖颈僵硬,身后的松针如钢刺般根根直立,活像只插满牙签的烧鹅。
王蒙自己是个没有审美的,也不知道被谁知道坑了去,买了这么一幅画来慰藉他。
他唇角一勾:“作画之人笔力精进,这鹤……颇有战场肃杀之气。”
察觉到他话中打趣的意味,王蒙笑容僵了僵,目光扫过裴伽颜左臂,那件素白中衣下隐约透出包扎的细布。
“王大人请坐。”
王蒙把画交给轻羽,低眉顺眼地走过去,在他身旁落座。
“犬子糊涂,送画就送画嘛,偏偏要约在北阳坡长乐居那种荒山野岭之地。”王蒙叹气,“说来也是惭愧,大人此番遇险,都是我的过错。若当时老夫同去,断不会让那些贼人近了大人的身!”
棋盘“咔”地一响,裴伽颜落下一枚黑子:“王大人言重了,这还要怪本官平日里锋芒过露又不擅藏拙,不然,也不会招来祸端。说起来,令郎身子可有好些?”
王禹那日吓晕后,一路睡回了家,身上半块皮也没破。王蒙心知肚明,裴伽颜这么问,似乎也只是客套两句。
“都好着,还要多谢裴大人那日护着他,不然以犬子那不成器的性子,指不定就回不来了呀,哎哟!”王蒙情到深处,又是捶胸又是顿足。
“本官依稀记着,那日他道还与江家四小姐有着婚约,现下这二人如何了?”
王蒙一愣,这裴伽颜怎么还八人家的卦呢?
“唉……如今,这婚约已然取消了。”
“哦,为何?”
“呃,”似是没想到他会追问,王蒙顿了一下,“虽然那江家女生得美貌,人也算伶俐,但那般泼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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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蛮的性子着实是,着实是我们消受不起的呀……”
一谈起这个,王蒙心里就不得劲。那场闹剧过后,他们家可真是在京城出了名了。就连下了朝和同僚走在官道上,都要被问上一嘴。
本以为这裴伽颜是个不问红尘俗世的,居然也爱听旁人的这种糗事儿。
他问吧,王蒙还不敢不说,越说这心里就越膈应。
“那……”裴伽颜似乎还要问。
眼看这话越扯越偏了,轻羽忍不住出声提醒:“咳咳,咳!”
裴伽颜这才又把话扯回来。
“既然王大人是为北阳坡一事前来,我也有件趣事要同你分与。说来也巧,那日刺客眼看着像是江湖中人,用的弩箭……”他忽然倾身,从棋篓里拈起一支箭簇,在王蒙面前晃了晃。“竟是军器监几年前淘汰的制式。”
箭尖寒光在王蒙眼前一闪。
屋内陡然死寂,只剩雨打窗棂的声响。
王蒙露出惊诧之色:“竟有此事?!我与那兵部侍郎韦海相熟,大人若要彻查,我可为您……”
“不必劳烦王大人了。”裴伽颜突然将箭簇掷进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脆响,“我已有些眉目,那刺客头子临死前说了句话,挺有意思。”
王蒙一愣:“……什么话?”
裴伽颜盯着他愕然的表情,半晌,笑出了声:“这就不可告知了,大人可以猜猜。”
语毕,他慢条斯理地拎起茶壶,沸水冲得箭簇在盏中打转。
茶汤溅出几滴,烫红了王蒙的手背,可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擦去。
*
如意画坊的百绘廊经过一场大动干戈的装整,现下可谓是雕栏玉砌,葳蕤生光。
夸张点说,简直足以比肩皇宫之中的御花园,虽然江禾不曾见过,但想来也相差无几了。
蜂喧蝶嚷之中,江禾正在思考人生。
她觉得自己的性子似乎不太好,比如,太容易讨厌别人了。来如意画坊的这七八日,她已经讨厌上了一大波人,还和顾小曦臭味相投,给每个人都取了外号。
这样不好。
但当她一低头,看见手中的石杵和沾满石青的十指时,还是咬牙切齿地怒骂了一声:“这个君老黑!”
君墨实际也清楚,江禾是已经出了师的,以她的画功,本也就没必要跟着那些学徒学些基本得过了头的课程。他以学徒为名拦住江禾,本质上就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不老老实实画纯工笔画,是不会任由她上岗的。
起初江禾也能应付着当个乖学生,但听着那些“五指执笔法”、“沉肩垂肘”、“臂动而非指动”的絮絮叨叨,她真的很难不犯困。就这样,坚持到第五天,人家在练习画直曲线,江禾在带薪神游太虚。
她本人也从一开始的焦虑,变成了后来的享受。
君墨气得半死,又无可奈何。把人点起来,问啥都答得上,实操也够档,你说说能拿她怎么办?
眼瞅着其他的学徒都要被她带歪了,到了第八天,严气正性的君掌院终于对她吃画坊白饭的行为忍无可忍,丢给她一只装了石青的碗,叫她来百绘廊磨颜料来了……
29. 浮生半日闲
江禾前几个月每天哼哧哼哧和丫丫搬一堆东西上魁星街作画,膀子都粗了不少,力气是练得足足的,那几两石青不一会就磨得差不多了。
抹了把汗,她已经在计划着等会上哪摸鱼去了。
她上辈子勤奋够了,临死才悟了身体康健的重要性。于是这辈子大事虽然不松,小事上却断然不会把自己逼得太紧。既然君墨铁了心要消磨她的意志,她就顺其自然,享受这不偷自来的浮生半日闲。
“终于磨完了!”她将最后一点深蓝色的细粉倒至盛石青颜料的容器里,松了口气。
就在她准备收了东西离开百绘廊时,那空空如也的石碗突然又被人添了半碗石青。
江禾愤怒地抬头,看见了宋玄青那张欠扁的脸。
这阵子听身边的人唠唠叨叨,她发现这个人实际上比她想象的还要有名,似乎年少时就颇负盛名,为人自傲又严苛,也许正是被膜拜得多了,造就了这龟毛的性格。
江禾还听说,宋玄青和裴伽颜旧时是同窗,一同在君墨手底下学画,好像关系不大好。他深耕丹青,裴伽颜画不过他,但他在读书这方面又比不过裴伽颜。两个人明明不在一条赛道上,却总是能相看两厌,比个头破血流。
这个传闻,她其实是不大信的,因为她觉着裴伽颜虽然戏精,但还不至于那么幼稚。
宋玄青负手而立,冷着脸吩咐:“继续磨,磨完石青再把剩下的朱砂也处理了。”
别看江禾平时粗枝大叶,其实她对人的观察也是颇为细致入微的。虽然君墨也爱批评她使唤她,但她能感受到宋玄青和君墨之间是有差别的。
前者是因为想调教她,加上性子有些古怪,实则心底里对她的能力还是认可的,可以说是对事不对人。而宋玄青就不是这样了,他的一系列行为似乎是打心底瞧不上江禾,或者说瞧不上女画工。再加上江禾是裴伽颜拉进来的,他就有些恨乌及乌了。
江禾一面微笑点头,一面把手里的石杵砸得哐哐响。
罢了,左右她也没事可做,还是不要得罪这个小心眼的人了。
见她没说什么,宋玄青又是冷哼一声,而后在江禾埋头苦干的间隙从角落里掏出一把锄头。
江禾骇然失色。
不会是要她锄地吧?
事实证明,宋玄青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他只是提着那把锄头走到一株梅花树苗前面,然后,一声不吭地开始刨地。
江禾瞠目结舌地看了好一会,不知作何评价。
宋玄青没听见磨石青的动静,疑惑抬头,就看到江禾正盯着自己。
“看什么?干你的活去!”
丢下这句话,他又开始一声不吭地在那株树苗下挖啊挖。
这一幕实在过于诡异,以至于江禾都忘记了自己刚才有多鄙视宋玄青。
她好奇地问道:“宋画师,这梅树苗长得好好的,你挖人家做什么?”
宋玄青剜了她一眼,本不屑于开腔,但想到可以说某人的坏话,还是大发慈悲地张了口。
“你们女人家懂什么,只有像裴伽颜那般故作风雅的人,才会把梅兰竹菊种到一处去,将这百绘廊搅弄得糟乱一团!”
他显然也不属于身强体壮那一挂的,愤愤地锄了几下,就开始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即便如此,也还要抽出力气来骂上几嘴裴伽颜。
早听闻他们俩关系不好,不曾想到这个地步,连人家种的树都能碍着他的眼,气急了还要拿着锄头来挖。
江禾一下子就通透了,越发觉着这个宋玄青是个小心眼的,还是不要和他做多纠缠,低头专心杵起她的石青来。
宋玄青那边没有她这样得心应手,待到江禾端着磨好的石青和朱砂站起身,那株小梅花树苗也还是屹立不倒,微风一扫,枝桠轻摆,好像在嘲笑着这个试图挖它的人是个废柴。
江禾路过他身边,恍然间听到他骂了句脏话,对象不是梅树苗,而是某位尚书大人……
就在她以为终于可以休息的时候,君墨突然通知画坊里的画工们准备准备,明天裴大人要来例查。
所谓准备,也就是拿出一幅各自认为最好的画来,交到掌院那处,经由他筛选,挂到天工厅。不论是现画也好,从以往的佳作中挑选也好,时限明日巳时。
江禾对自己的学徒身份甘之如饴,完全没觉着这事和自己有半毛钱关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在画坊里游荡,等着回家。
“那个谁。”
君墨半步也不舍得挪,离得远远的朝江禾招招手:“过来。”
江禾以为他又要叫自己磨颜料或者整理画册,摇摇头:“掌院,这已经快酉时了,有什么事您明天再吩咐我吧。”
加班费也没有,傻子才下了班干活呢。
君墨深谙她的尿性,闻言有些想发作,但历经一番挣扎还是忍了下来。
他屈尊自己走了过去:“我方才同大家说的话你听到了吧?”
见江禾点点头,他很欣慰,继续道:“你也画一幅,明天交给我,记住我之前说过的要求。精工细作,分毫必究,要可见匠心之缜密,显技艺之精湛……”
江禾老实巴交地来了一句:“您不是说我是学徒么?”
君墨一愣,没忍住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脑门:“我说你这个姑娘怎么那么轴呢,平日里不是挺机灵的嘛,啊?”
江禾感觉脑袋都要被他戳出洞来了,连忙答应:“我知道了掌院,我知道了!”
君墨其实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一开始就没打定主意让江禾做两个月学徒,谁知道这丫头宁愿天天睡觉也不给他个台阶下。现下正逢例查,他思忖了好久,决定利用这次机会让江禾练练手。若她肯听劝,自然就不用把她压在这天天磨石青了。
*
翌日。
江禾盯着自己刚交上去的那幅牡丹锦鸡图,眼皮直跳。
那画是一五一十照着君墨的要求画的,花瓣勾得精细,锦鸡羽毛根根分明,连爪子上的鳞理都数得清楚。摹物追真,笔意谨严,整幅画工整得像是从画谱上拓下来的。江禾自己也觉得缺少些生气,但胜在挑不出错处。
果然,君墨只是扫了一眼,就乐得合不拢嘴。
“不错,不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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捋了一把胡须,淡淡道,“挂到天工厅去吧。”
江禾垂着眼,应了声“是”。
把场所收拾干净是迎接例查的首要礼仪,但如意画坊的修整前些时日才竣工,这时候正得体得很,君墨觉得没有大费周章的必要,随便派人理了理要挂出去天工厅的画也就作罢,没把这个事太放在心上。
所以当有人告诉他百绘廊的草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坑的时候,他气得几近晕厥。
画坊的众人早排成两列候着,江禾站在最末,接着人群的遮掩偷偷打了个哈欠。精细的工笔画最是耗神,昨日为了加紧完成君墨叫她画的画,她熬了个大夜来赶工,再加上这两天一直在磨石青,手腕到现在都还泛酸。
现在是酉时三刻,他们已经在这等了一炷香时间了,不知为何裴伽颜迟迟未到。
江禾无所事事地甩着手,顺便看看挂在墙上的那些画,猝不及防一扭头,看见宋玄青正盯着自己。
他臭着脸朝江禾比了几个手势,虽然不太标准,但江禾连蒙带猜也是弄明白了。
一边的君墨正在询问坊内洒扫的下人关于百绘廊那个坑的事情。
江禾知道,宋玄青这是要自己别泄密。
她本也不想多管闲事,点点头后就把脸撇到了另一边,不再看他。
裴伽颜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他今日穿的还是那身红色的官服,腰间玉带上坠了枚莲花样式的禁步,衬得他多了几分闲适。
他一进天工厅,首先是同君墨寒暄了几句,然后笑眉笑眼地慰问了一下一众画工,就开始背着手在天工厅里转悠。
这期间,他还忽略掉了迫于地位差距不得不咬牙切齿向他致礼的宋玄青。
裴伽颜转了一圈,目光从一幅幅画上掠过,最后停在了那幅牡丹锦鸡图前。
“这幅,”他指尖虚点了点,“出自谁手?”
未待一边的画工说明,他瞥了一眼落款,眉梢微挑:“江禾。”
江禾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从一列人中站了出去。
“是我画的,大人。”
江禾乖顺地立在他身旁,裴伽颜问一句她答一句,举止得体到有些过了头,显得很是疏离。
眼见这氛围不知为何有点尴尬,君墨插进来,问了句:“裴大人觉着,这画如何?”
裴伽颜“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画得挺规矩。”
江禾嘴角抽了抽,她从这话里听出了一语双关的意思,但面上还是装糊涂:“大人谬赞。”
……
走完欣赏画作这个形式,就该由君墨和宋玄青陪着裴伽颜去典籍室了。江禾混在一众画工之中昏昏欲睡,听到“其他人可以回去了”这句话时简直大喜过望。
君墨对裴伽颜道:“最近典籍室又收录了许多名作和画谱,裴大人可前去查验。”
裴伽颜心不在焉地颔首,而后在离去的队伍末尾揪住了江禾。
“江画师留下协理吧。”裴伽颜温声道。
其余三人闻言皆是一愣。
协理?她能协理个啥?
30. 称兄与道弟
尚书大人发的话,江禾自然不敢不从。
典籍室在最远的一个院子,四个人从天工厅出去,不紧不慢地往里走着。
一路上,他们说他们的,江禾跟在后面,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和自己没关系,后来索性捣鼓起自己的头发。
君墨在裴伽颜身边,絮絮叨叨地汇报着画坊近来要紧的一些事务,嘴里没个消停。
可裴伽颜神色恹恹,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君墨就有点不爽了,自己在那嘴巴都磨出血泡了,他倒好,不是点点头就是摇摇头,话也舍不得说几句。
就在君墨准备像以前教学那样拧裴伽颜耳朵的时候,这厮却突然站定。
“……我的梅树呢?”他的语气有点冷冰冰。
君墨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坑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心里一惊,方才本想着要绕开百绘廊的,讲入迷了就把这事忘了。
“啊,这个啊,这个这……”君墨试图解释。
裴伽颜没有看他,直直地望向一脸挑衅的宋玄青。
江禾嗅到一丝危险的火药味,开始看戏。
裴伽颜皱眉,冲宋玄青说:“你脑子有毛病?”
语出惊人!
除了轻羽,他几乎不在旁人面前这么说话。
江禾一脸震惊,宋玄青撸袖子,君墨捂脸叹气。
“哪有把梅兰竹菊塞在一处种的,到底谁脑子有病,我就挖了怎么了?我要种萱花!”宋玄青大声叫嚷,庄重全无。
“庸俗。”裴伽颜翻白眼。
“你才庸俗,你整个人都庸俗!我堂堂一个特诏画师,在画坊里挖株梅花树怎么了?”
裴伽颜忽然一顿。
江禾以为他是没招了,还为他紧张了一下,谁知道裴伽颜马上就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这院子是我买的”。
是的,户部过于抠搜,画坊能得如今辉煌,还是仰仗了我们裴大人。
这话有道理啊。
江禾默默点头。
宋玄青朝她嚷嚷:“你点什么点!”
江禾怕他给自己穿小鞋,连忙又摇摇头。
“你吼什么吼?”裴伽颜居然也开始撸袖子。
宋玄青把袖子撸得更高了:“怎么了要动手啊?来啊!来!”
这俩人在君墨手下学画时就是如此,但宋玄青是个只晓得画画其余一概不通的,裴伽又是个除了画画文武都来的,所以每次都是以宋玄青被裴伽颜胖揍一顿收尾。久而久之的,宋玄青就只跟他打嘴仗,尽量避免打架。
这实在是个明智的选择,但今天宋玄青显然是火气上头了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撸起袖子就是干。
君墨其实从一开始就在劝,奈何那俩人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几句劝导在他们的唇枪舌战中被刺成了渣渣。
又叹了口气,他知道多说无益,拉起江禾就往边上闪,远离战场。
江禾问君墨:“不劝一劝么?”
君墨只是摇头。
“你脑子才有病!”
宋玄青又在挑衅,被裴伽颜一把薅住衣襟。
好歹也算认识一场,江禾哪能就这么看着他们打起来。眼看两人拳头就要呼对方脸上了,她不顾君墨的劝阻,要上去劝架。
江禾不敢拉宋玄青,只能选择了比较熟的裴伽颜。
“裴大人,裴大人!咱们不是还要去典籍室嘛?时候不早了,走吧走吧!再说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裴伽颜就这么看着江禾拽了两下自己的胳膊,然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松开了揪住宋玄青衣襟的手。
就这?
这么好说话的吗?
江禾不明白君墨方才在紧张什么。
裴伽颜变脸速度奇快,上一刻还凶神恶煞,下一刻就笑眯眯地道:“本官今日可不是来同你胡闹的,我还有正事要做,这一次就大人不记小人过,让让你。”
说罢,他让江禾给自己带路。
想起什么似的,他又回头冲君墨和宋玄青嘱咐了一嘴:“也没什么要紧事了,接下来江画师带我过去就好。君掌院今日辛苦,领着这位宋画师早些回去休息。”
刚才他还说有要事,现在又说没什么要紧的,到底是要紧还是不要紧?
江禾挠挠脑袋,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裴伽颜只是实在不想再看见宋玄青了,吩咐完了之后,迈开步子就走。
江禾瞥了一眼君墨,看见他朝自己颔首后才放心地跟着裴伽颜走。
二人离开百绘廊后,君墨一边拉住还想冲上去的宋玄青,没忍住照着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你还去!今日若不是江禾,你又得挨一顿揍!”
*
其实,江禾也没去过那个什么典籍室,加之没来几天对画坊并不是很熟悉,带着裴伽颜绕错好几条路。一炷香时间过去了,两个人已经摸到了最后一处院落。
这一路上,江禾都在说:“不好意思啊大人……哎呀好像错了……肯定是走那……嗷哟又不对……”
幸好从头到尾,裴伽颜都只是默默地跟着她,时不时对她找不到路的窘态露出一些似嘲非嘲的笑。
江禾觉着,除了宋玄青,裴伽颜对与其他人都还挺是包容的。
但人终究不是驴,走了那么久也是会累的。裴伽颜无可奈何地看着东张西望的江禾,发出真诚的建议:“罢了,要不今天就不去典籍室了,实在找不到便算了吧。你也忙得够久了,早些回家休息。”
他本以为江禾会很乐意,毕竟刚才在天工厅的时候,她就一副很着急回家的样子。
谁知江禾大手一挥:“不行,都找了那么久了,怎么能不去!再说了,你要是没去,明天君墨削我怎么办?耽误了什么要事儿,我可负不起责任。”
裴伽颜有些好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江禾盯得有点不自在了,才收回目光。
江禾没忍住问他:“你看我干嘛,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裴伽颜敛起笑容,故作高冷:“你刚才在天空厅的时候对我那么恭敬,现在倒是又散漫起来了?”
江禾莫名其妙:“我对你恭敬点儿,你还不乐意了?”
被质问的裴伽颜一愣,没有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有点不开心,江禾忙解释道:“你今日是来例查的,又不是来喝茶的。那里一大堆人看着,你一尚书,我一画工,咱们俩身份悬殊,我总不见得跟在吟芳阁一样,和你兄道弟的吧?再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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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我现在是女子身份,多有些不方便,我不说你应该是懂的呀,我这人还是挺讲礼仪的……”
江禾很少说这么长一大段正经话,裴伽颜倒是舒坦了,她可真是嘴皮子都磨破了。
见裴伽颜的脸色好了一点,江禾又笑着道了句:“那,裴兄,里面请?”
江禾今日穿了身杏底花影的绫罗裙,衬得她身姿娇俏可人又温柔婉约。
这么一个美人儿,却张口叫他裴兄,这画面实在诡异。
裴伽颜额角青筋一跳,耐着性子说道:“我,倒也不是纠结这个。”
江禾没管他这句话,拉着他就往院里走:“走吧,裴兄。”
那传说中的典籍是果然就在这最后一处院落,他们推开厚重的老榆木门,一股沉甸甸的墨香混着木头味扑面而来。
室内光线昏沉,唯有几扇雕花木窗漏进细碎的天光,斜斜地落在排列整齐的檀木书架上。架上典籍按画科分类,屋内墙角还立着几口樟木大箱,专收破损古籍,整个典籍室内干净又规整。
江禾问他要从哪开始检查,裴伽颜却摆摆手。
“不必,其实我今日来典籍室并非为了例查,而是要找几本龟兹的画册。”
虽然不明所以,但是江禾还是主动提出和他一起找。
“嗯。”裴伽颜颔首,没有拒绝,他给她指了一处方位,“你去那边书架上看看,我在这找。”
域外画册都收在典籍室最深处,以至于门口的老榆木门被落了锁时,他们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
裴伽颜翻着翻着,听到了那一声咔哒的落锁声音,过去查看时已经为时已晚,画坊内关门的小厮走出去很远了,他试着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
“……”
裴兄心情复杂地去通知他的江弟。
“被锁上了?!”
江弟大惊失色,撒开手里的书就跑到门口,一看果然被上锁了,拍了几下纹丝不动,顿时感觉天都塌了。
加班果然没好事啊。
“怎么办裴兄?”江禾眉头紧锁,面容愁苦。
裴伽颜耸了耸肩:“为兄也没办法了。”
窗外暮色沉沉,最后一缕天光被厚重的榆木门吞没,只余铜雀灯一点如豆的火苗,在书架上投下摇晃的影。
事已至此,先干活吧。
反正也出不去了,短暂绝望后,江禾又尽职尽责地帮裴伽颜找起他要的画册来。
将面前书架高层翻了个遍后,毫无收获,她现在又开始在书架的第一层翻找。
忽听头顶“咔”的一声轻响——
“小心!”
阴影当头罩下,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一股力道猛地拽起。裴伽颜单手扣住她的肩向后一带,另一臂横挡在她头顶。
“哗啦——!”
一摞厚重的画册砸在他手臂上,书角刮过架沿,带起一阵飞尘。江禾踉跄着撞进他怀里,鼻尖蹭到官服上清冷的沉水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怪的味道。
她下意识抓住他手臂想稳住身形,掌心却触到一片湿热。
“你……”江禾猛地抬头,正对上裴伽颜微微蹙起的眉。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宽袖一垂便遮住了那片暗色:“无妨。”
31. 典籍室旖旎
手中一空,江禾这才回过神来,此时此刻,她整个人都倚在裴伽颜怀中。
和以前画摊上的肢体接触不同,那时候她一心只顾着慌张害怕,没心思生出什么旖旎。但这会儿,看着裴伽颜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闻着他身上存在感强烈的沉水香,江禾实实在在有些心猿意马。
爹的,长那么好看干什么!
她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热。
“可有伤到你?”裴伽颜没江禾那么心思不纯,语气很正经地关切道。
“我,我没事!”江禾从他怀里挣脱,背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脸。
幸好天色已晚,室内光线昏暗,才不至于让她羞赧的样子过于暴露。
啊啊啊啊啊啊啊——
江禾一面拍着自己通红的脸颊,一面在内心狂叫。
即便她方才还死皮不要脸地唤人家裴兄,但面对此情此景,一个女孩家家的难免有些臊得慌。
“这处书籍放置得不太合理,改日我让宋玄青重新改改,免得再伤到别人……”
裴伽颜这个领导很负责地开始规划起典籍室的布局来,走又走停停,徒留江禾一个人在原地,内心波涛汹涌。
“……嗯嗯,你说的有理。”
想起了什么,江禾拍脸的动作一顿。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捻了捻,想起刚才在裴伽颜手臂上摸到的那种湿热触感,再加上那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是血腥味。
“你手怎么了。”江禾转过身问他,“你受伤了?”
裴伽颜云淡风轻地道:“上次长乐居与那伙刺客纠缠时,不慎被砍了一剑而已,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会许是牵扯到了,没什么大碍。”
被砍了,一剑,而已?
这些词是怎么组成一句话的?
江禾这种怕疼的人,光是听着就已经呲牙咧嘴了。
裴伽颜应该是刚才为了护她才牵扯到了旧伤。
“对不住,是我找画册心不在焉,不曾想连累你了……你真不要紧?”江禾盯着他的手臂。
裴伽颜的官袍本就是红色,血迹即使渗出来,在这样暗的环境下也瞧不来状况如何。
“嗯,不必挂心。”裴伽颜淡淡道。
这人死犟,坚称好得很。某一瞬,江禾很有把他衣服给扒开来看看伤口的想法,但她又怕裴伽颜宰了她,只得作罢。
“好吧,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及时告诉我。”她退而求其次。
裴伽颜和她隔着个书架,正在查书。闻言,他发出质疑:“告诉你,你能如何?”
他这话里透着笑意,不知是不是江禾听错了。
“……”
江禾被问住了。
她太没用了,好像确实不能如何。
想了想,她正色道:“我可以安慰你,或者……我帮你吹一吹?可能会好点。”
江禾在安慰人这方面可能的确没有什么天赋,她这话一出,就听到书架对面传来轻笑,声音低醇,听得江禾又有些恍神。
甩了甩脑袋,她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到脑后,开始翻那些画册,尽力给自己找事做。
君墨大概常常在典籍室办公,角落桌案上备了些简单的东西,蜡烛数量很多,还有茶水,要是不幸被关一晚上的话倒是不至于被渴死。
裴伽颜慢条斯理地撩袍坐下,从袖中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案角另一盏灯。
他说:“我将轻羽派出城去了,不然他该来寻的,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明日画坊来人了。”
灯火“噼啪”一跳,映亮他苍白的唇色。
龟兹画册摊在紫檀案上,金粉勾的火焰纹在光下流转。
江禾并坐在他身边,心不在焉地翻着页,余光却瞥见裴伽颜好几次去按右臂。官服袖口的深色水痕早已干涸,可那抹暗红却越来越刺眼。
“裴大人。”她突然合上册子,“您要是疼昏过去,我一个弱女子可扛不动。”
裴伽颜抬眼看她,眸色在灯下深得惊人:“江姑娘这是……关心我?”
江禾早已经取了面具,鬓角边的碎发被烛火染成琥珀色,面庞也仿佛笼着一层薄雾,为她添了几分灵俏。只可惜一双弯眉轻蹙,唇瓣紧抿,面露愁容。
看着她担忧至极又濒临生气的脸色,不知怎的,裴伽颜觉得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他发愣的功夫,江禾正在身上找些什么。
“我关心明早能不能出去。”她从袖中扯出条素帕,蘸了茶壶里的冷茶,温声道,“裴伽颜,手伸出来。”
裴伽颜没动,还把椅子往旁边挪了一点。
“……你怎么跟三岁小孩似的?”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江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拽过他手腕,一把撸起袖子。
许是没想到她那么大胆,裴伽颜又是一愣,一时间竟忘了把手抽回来。
江禾把烛灯端得近了些,仔细打量着他的手臂。
一道狰狞刀伤横贯小臂,皮肉翻卷处泛着不正常的红。虽然经过了处理,但此时又裂了开来。
“这叫小伤?!”江禾愧疚更甚,手一抖,帕子上的冷茶滴在他腕骨上。
裴伽颜轻轻“嘶”了一声,却笑:“江姑娘这是要谋害朝廷命官?”
江禾看着他倒吸一口凉气的样子,不免也有些好笑:“你不是说无碍吗?”
裴伽颜很傲娇地把脸撇到一边,不理她。
“我跟你说,你运气不错。我这人呢没什么优点,历经几回生死磨难,就是怕死,所以各种药身上常备。”
江禾说话的时候,还伴随着一阵乒乒乓乓地声音。
裴伽颜把脸撇回来,就看见了排在桌子上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各类药瓶子,颇有些吃惊,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下,大概有十来瓶。
他发自内心地问:“你平日里就带着这么多,你不嫌重吗?”
“这不是怕用得到嘛,你看,像今天一样,不就用上了。”
江禾一边说,一边查看那些瓶子上的字样。
“啊,找到了,金创药!”
裴伽颜看江禾大刀阔斧地就要把药往自己手上倒,连忙抬手阻止:“算了,不劳烦你,我自己来便好。”
江禾躲过他要来接自己药瓶的手,摇摇头:“你伤在右手,上起药来多有不便,况且你是为了帮我才又伤到,还是我来帮你上吧。”
裴伽颜不可置否,顺从地递出手臂。
江禾小心翼翼地先拿干净帕子处理好血迹,又用茶水仔细清理了一番,这才把金创药轻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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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手臂上。
即使那伤口上结了痂,也还是能看出原先的深度,以及伤他的人要夺他性命的决心。
江禾心里忽然生出一点莫名的怜爱来。
裴伽颜全程没有言语,只自顾自翻着书,余光就这么看着她笨拙却仔细地为自己上药。
书还在手上,却已无心内容了。
处理完伤口,江禾也有些累了,于是决定趴在桌案上小憩一会儿。在她闭眼之前,裴伽颜仍然在翻着手上的壁画录,身边还堆着一摞高出头的未看书籍。
*
夜半时分,暴雨倾盆。
雨点子砸在瓦上,像千万只小鬼在头顶跺脚。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灯焰东倒西歪。
江禾被一声惊雷吓醒,心悸之余,感觉背上骤然一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滑下去。
她低头去看,发现是裴伽颜的外衫。
江禾把外衫捡起来,先是一惊,然后心中又开始波涛汹涌。
她悄悄歪头,动作轻柔地弯下身子,想要看看裴伽颜在干什么,是不是睡着了。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她的胆子放大了些,直接近距离端详起这人的睡颜。
看了一会,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伽颜睡得并不安稳,脸色苍白,眉头紧蹙,额间还有密密的汗珠渗出。
“裴伽颜,裴伽颜。”
没反应。
江禾又试着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还是没反应。
她有些急了,试着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发现烫得吓人。
江禾连忙把手中的外衫给他披上,又把能找到的衣裳一股脑全堆在裴伽颜身上,包括自己的藕丝琵琶衿、他的官袍、甚至从书箱里扯出条陈年绣帔。
“那箱子书要是被生霉了,君墨能念叨我一整年……”她小声嘀咕,手却握着沾湿的手帕,稳稳按在裴伽颜额头上。
依旧滚烫。
江禾忧心忡忡。
裴伽颜半阖着眼,忽然握住她手。
江禾僵住,以为他醒了,磕磕巴巴地问:“你,你干嘛?”
他的掌心烫得像块炭,指腹在她的手背轻轻一蹭。
江禾一激灵,帕子差点掉了。
“你烧糊涂了?”她抽手,没抽动。
此时的裴伽颜确实有些糊涂了,他只觉得浑身烫得难受,情不自禁地贪恋那一点手心中那一点凉。
“嗯。”他哑着嗓子应,手指却收紧,“所以江姑娘得多担待。”
“也还好嘛,还认得我是谁。”江禾无奈,给他掖了掖披在身上的衣服。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他潮红的面颊和紧锁的眉。看着他湿漉漉的样子,江禾忽然想起之前那幅出浴图,里面的人也是这样,湿发贴颈,眉心微蹙……
啪——
她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在想啥呢,人家生着病呢啊啊啊啊!
以防自己又胡思乱想,江禾想起身清醒清醒。
“你松松手,我去拧帕子。”
“别走。”裴伽颜昏沉中拽住她衣角,“别走。”
江禾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叹了口气。
她认命地坐回去,把帕子按在他额上,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32. 孤傲雪中梅
后来只握手已经满足不了裴伽颜了,他忽然动了动,在江禾的轻呼中把她的整条胳膊都拽到了怀里。
江禾怕再次牵扯到他的伤,不敢妄动。
裴伽颜身上特有的沉水香再次袭来,和滚烫的体温一起将她包裹住。
江禾下意识屏住呼吸,好一会才放松下来,渐渐熟悉了这种感受。
她缓缓调整着自己的椅子距离,让自己靠得近一些,尽量不惊动他。这间隙,她终于猛地意识到他们俩这个姿势有多暧昧。
裴伽颜身量较江禾宽大很多,抱着一条胳膊其实便相当于揽着她半个人。与此同时,她为了按住他额头的手帕顺便擦擦汗,整个人都是往裴伽颜怀里倾斜的。
整体看来,两人就好像依偎在一起似的。
“裴伽颜,裴伽颜。”江禾唤他,“帕子干了,我得去沾点水,你松松手好不好?我马上就回来。”
她的声音本就柔婉,此刻又特意放得很轻,就宛如一片轻巧柔和的羽毛在抚弄耳廓。
裴伽颜这会好像听明白了,用气音“嗯”了一声,松开了抱她的手。
江禾感动万分,有一种家里的猫猫狗狗终于通了人性的感觉。
她松了口气,起身用壶里的水把帕子浸得透湿,又拧去一些多余的,重新叠好放至裴伽颜的额间。
这次,她准备放好帕子就缩回手,不再让刚才那样尴尬的姿势重演。
可江禾没想到裴伽颜一个昏睡得半死不活的人手比她还快,在她还未有所动作的时候就一把就揽住了自己,往他怀里带。
局面又回到了先前的样子。
一整个晚上,江禾都处在起身拧帕子、把给自己给裴伽颜抱着的循环中。
几经折磨,她已经不晓得害羞了,只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形幼儿辅睡枕。
看着神志不清的裴伽颜,江禾十分担心他被烧成傻子。于是乎她又单手从那堆瓶瓶罐罐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一瓶治风寒的药,想要喂他。
可咋喂呢?
那药丸快赶上眼珠子那么大了,指望他自己吞下去好像不太可能。
江禾开始犯难。
她想起某些话本子里,嘴对嘴喂的……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她灵机一动,把药丸丢进了一个茶碗里,又用茶水搅弄半天才把它化开,得到了一碗汤药,虽然不怎么均匀就是了。
不过就算不用嘴对嘴喂药丸,她也要先用手把裴伽颜紧闭着的嘴弄开。
她右手还在裴伽颜怀里,只能使用一只手操作。
“冒犯了啊,你醒了可不能怪我,我也是为了救你……”
她端着茶碗的手朝他的脸凑近,食指微动,触碰到他的嘴唇。不知怎得,他身上滚烫,嘴唇反而十分冰冷。
江禾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男人的嘴,那软而凉的触感叫她心神一荡。
等等,你在喂药啊啊啊啊啊!
咽了咽口水,她理智回笼。一鼓作气地撬开裴伽颜的嘴,将药汤灌了进去。
她灌得迅猛且小心,但还是有不少溢出来的。
江禾担心最后他根本没喝到什么,情急之下,把手上的杯子往地上一扔,用自己的手堵住了他的嘴。
捂嘴这玩意就不甚温柔了,一套动作下来,裴伽颜终于被折磨醒了。
“咳咳咳咳咳——”
有意识的瞬间,裴伽颜就感受到自己嘴里有异物,但他被捂着嘴,身体能有所动作那一刻就本能地咽了下去。后来意识到自己咽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觉得自己完了,第一反应是有人要下毒害自己。
在电光火石之间消化完这一切,他忍着浑身的难受恨意幽幽地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就看到身边这个女人把手搭在自己嘴上,脸上的表情好像要把自己捂死。
江禾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但是没松手。
觉着他应该是误会了,她连忙解释:“你发烧了,我给你喂了治风寒的药。”
她说完,裴伽颜的眼神果然柔和了许多。
江禾确认他将药喝下去了,这才挪开自己的手。意识到两个人坐得太近,又搬着凳子移开一点距离。
裴伽颜从桌案上撑起来,摸了摸额头上的湿手帕,心下立刻明白是江禾在照顾自己。
揉揉太阳穴,他道了句:“给你添麻烦了,多谢。”
“小事儿,我总不能看着你烧死吧?”江禾道。
裴伽颜扫了她一眼,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用什么喂的我?”
江禾手上空空,杯子刚才被她一时心急扔了出去,不知道滚到了哪个犄角旮旯。
她人畜无害地眨眨眼睛,笑得有点邪性:“你猜?”
裴伽颜眼神复杂,抬手轻轻抹了抹自己嘴角的药渍。
江禾看他那么紧张,忍不住火上浇油:“裴大人,你刚刚昏睡过去,我叫也叫不醒,药也喂不下去。你烧得严重,实在没办法了,我只能自己喝了再……”
裴伽颜忽然觉得嘴里的药味有点烫嘴。
江禾素手轻抬,指尖娇羞地抚过自己的唇瓣,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裴伽颜怔然,呆呆地抿了抿唇……他有点想擦嘴。
江禾还在演:“没关系的,裴大人。和你的性命相比,小女子的一个吻根本算不得什么。这么一点清白而已,我毫不在意!”
“可……”
裴伽颜很想说,他在意。当然不是在意江禾的,而是在意他自己的。
咱们裴大人老大不小了,二十好几的光景,那都是一株寒梅独自傲立雪中。风花雪月那点事,听过见过,就是没有真的试过。
打死他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被人糟蹋了……
但人家是为了救自己,还牺牲那么大,他总不能恩将仇报。
“……其实,让我病死也无妨。”他很憋屈。
江禾看他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憋笑憋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哈哈哈哈——”她抹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骗你的,其实我是用茶碗喂的。”
“……”裴伽颜有心一剑捅死她。
“不过,”她的笑声戛然而止,“你搂着我的手不让走是真的,我胳膊都酸了。”
她甩甩自己的胳膊。
“还想骗我?”某人不上当。
“这个是真的。”她神色认真。
裴伽颜本来不屑一顾,却突然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钻入了他的记忆里。
他好像抓着谁的手,叫人家别走……
裴伽颜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空落落的,总感觉这里应该抱着个什么东西。
他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江禾,一只袖子皱皱巴巴,另一只则平展依旧。
看来是真的。
现在他不想捅死江禾了,他想一剑捅死自己。
这下完了,江禾本来就爱慕他。要是刚才自己那般无意的举动,让她误解了怎么办?
裴伽颜轻咳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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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温文有礼却很有距离:“不论如何,今日多谢江姑娘相助。我知道,你心系裴某,思慕已久,但我对江姑娘并没有别的心思。若是方才那番无礼的举动,惹得你不快或是误解,我在这向你郑重道歉。”
江禾听得一愣一愣的:“等等,我,我爱慕你?”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哦,不对。她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当初她画了人家的那什么图,为了摆脱裴伽颜才出此下策。
唉,都是自己造的孽啊。
想到这,她连忙改口:“啊,对对,是我,我思慕你已久。不过我现在我也想清楚了,我们俩并不合适。既然裴大人对我无意,那我也不能够强求。”
裴伽颜不可置否。
这话题过于尴尬,在这打住以后,两人都不愿再提。
到了深夜,雨终于停了。
江禾困顿至极,裴伽颜的烧也终于完全退了下来。
夜半寒风倒灌,昏昏沉沉之间,两个原本各睡各的人渐渐依偎到了一起。
*
晨光刺透窗纸时,锁孔终于哗啦转动。
轻羽顶着满身泥水嚎叫:“大人!桥被山洪冲垮了!属下游回来的...”
推开门,他本以为会看到苦苦等待的大人对他大夸特夸……
裴伽颜早已经醒了,此时的他正站着,准备把手里的外衫披到江禾的背上。被轻羽这么一打断,那外衫只是堪堪地扫过江禾的肩膀,然后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轻羽还以为大人是一个人被关在这,没有想到是和江姑娘一起,整得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来。
裴伽颜给自己拢了拢衣服,不耐烦地冲轻羽道:“傻站在门口干什么?赶紧过来。”
此时的江禾还没有醒。
轻羽鬼鬼祟祟地跑过去,轻声问:“大人,您是要给江姑娘披衣服吗?您不是说不喜欢她,对她没意思……”
“我没有,我是给我自己披。”
轻羽一脸不信。
裴伽颜提高了声音:“我没有!”
江禾被这他这一下给吼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门开了,整个人欣喜若狂。
“终于可以走了!”她回过神,觉得面前这两个人看自己的眼神有点怪怪的,“你们俩干嘛呢?”
轻羽笑而不语,裴伽颜敷衍了两句便离开了,说是还有公务要办。
刚生完病就要上班?
江禾忍不住咋舌。
*
得知典籍室事件原委后,君墨特意给江禾批了一天假,让她回去好生歇息。
此外他还告诉江禾,因为她那幅牡丹锦鸡图画技精巧,还得到了尚书大人的赏识,从今以后就可以摆脱学徒身份,成为一名正式的画师了。
一下子得了两个好消息,江禾喜不自胜。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就准备去收拾收拾东西回家。
走在如意画坊里一路上都没见着人,这个时间,不管是学徒还是画师,亦或是掌院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她自在得像一只闲云野鹤。
路过一处莲花池时,她停了下来,想借着池水的倒影看看自己操劳一夜的脸,顺便整理整理头发。
确定四下无人后,她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一照池面,她就被自己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被吓了一跳的,还有另外一个刚刚踏入庭院的人。
“你是?”一道熟悉的男声传来。
33. 晋特诏画师
宋玄青一大早来画坊,还没进门就迎面撞见了裴伽颜,刚想问候一句“哎哟,这不是裴大人嘛,听说你昨天被关在典籍室一夜啊”就被他一张纸甩在了脸上。
“什么东西啊!”他扒拉着脸上的纸张。
“这是典籍室的整理条例,你照着去改改。”裴伽颜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虽然愤恨,但是宋玄青也没办法,谁叫他官大呢,只能自己带着一身冲天的怨气去往典籍室。
江禾此刻当镜子照的莲花池就位于去典籍室的必经之路,于是,宋玄青就恰巧出现在了这。
女子斜坐在莲池边上,往池面探着头,微风掀起青丝,露出雪白而纤长的脖颈,往上是一张含娇粉靥,看得宋玄青有些飘忽。
“敢问姑娘是?”宋玄青又问。
见江禾不说话,他正准备踱步过来。
江禾大脑飞速运转,在这人走过来的瞬间就连忙把手上的面具往身后一藏。
幸好她今日穿的这身衣裙是新的,宋玄青不曾见过。
干脆装作不认识算了。
在她思考对策的时候,宋玄青已然走到了她的面前,手中还拿着裴伽颜给他的那张意见纸,已经被他揉得皱皱巴巴。
方才在远处他只觉着眼熟,此刻凑近了,又发现确实没见过这位姑娘。
他犹疑着开口:“我记得如意画坊只有两位女子,确不曾见过姑娘。”
江禾清了清嗓子,把声音捏得极细:“奴家有认识的人在这做画师,过来送些东西。路过这池子觉得甚是娟秀,故停下来看看。”
宋玄青沉思了一会,道:“你口中那人可是短烛?难怪我瞧着你与她有几分相似,你二人可是姐妹?”
江禾本人闻言一愣,顺着他的话答:“是了,短烛……是我的姐姐。”
宋玄青一脸不可思议:“没想到短烛那般无礼又怪异之人,还有你这样温婉的妹妹,敢问姑娘芳名?”
芳你妹的名。
听见他对自己的评价,江禾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
“芳名不敢,我已完成姐姐所托之事,便先行离开了,有缘再见。”江禾不愿与他过多纠缠,拾起东西就走。
“欸……”
宋玄青望着那抹倩影渐渐消失,在原地露出疑惑的表情。思考了半晌,他一拍脑门,悟了。
虽然那短烛确实讨嫌,但自己不应当这么说人家姐姐的啊。难怪人家连名字也不愿透露就走了……
*
时及五月,暮春。
此时,距离龟兹送来那幅画已经几月有余,再不拿出点什么研究成果,杨应帝估计又得动一番怒。
裴伽颜估摸着如意画坊也纳入官家许久,或许可以给他们试一试。他请了命,从宫中把那画调了出来,带到了如意画坊。
龟兹的佛国图在如意画坊正厅展开时,满室寂静,每个人都想一瞥风光,脖子不约而同地伸出了二里地。
绢纸之上,金粉勾的飞天臂钏、青金石碾的佛光、朱砂混着金箔点的璎珞。整幅画亮得刺目,像是把西域的烈日硬生生塞进了卷轴里。
君墨掌院的指尖悬在画上半寸,硬是没敢碰,只沉声道:“都仔细瞧瞧,三日后需得给陛下一个交代。”
宋玄青身边的一位年轻画师嗤笑一声。
“蛮夷画技罢了,微不足道。您瞧这佛陀衣褶,连曹衣出水的笔法都不懂,也敢称佛画?”他指尖虚点画中佛陀垂落的袈裟,“这般粗糙的线条,放在大景,连画坊的学徒都画得比这强。”
躲在角落只敢远远观看的学徒闻言,瑟瑟发抖。
有几位画师也跟着附和宋玄青。
君墨正要说什么,却见江禾蹲在画轴右侧,眉头微蹙。
裴伽颜倚在门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她身上:“短烛画师有何见解?”
江禾一怔,想起君墨之前唠叨个没完的训诫,犹豫着要不要说。
裴伽颜看她纠结的样子,便知道她在忧心什么。先前他虽然也说过江禾的画法不伦不类,但后来又看了她的牡丹锦鸡图,和她画自己的那幅……出浴图相比,总觉着少了些神韵,多了些压抑。
他走到江禾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想说什么便会说,有我在,君墨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此话一出,江禾脸上的犹豫之色果然一下子就消散了。
她给了裴伽颜一个“这可是你说的哦”的眼神,疏忽绽开笑颜。
江禾的指尖轻轻点在佛陀的左肩,看了眼刚才发言的那位年轻画师,一字一句地缓缓道:“他们虽不懂曹衣出水,却用了晕染法。”
她蘸了清水,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迅速涂抹,水渍未干时又用淡墨勾勒,竟现出一片立体的光影。
“大景工笔讲究线条分明,但龟兹人用色块堆叠,反而让衣褶有了真实的垂坠感。”江禾头头是道地分析。
君墨一看她又开始搬弄她那套歪理,脸色狠狠一沉:“工笔以线立骨,岂能以色块敷衍?”
“可佛陀慈悲的神韵,难道只靠生硬的线条就能画尽?”江禾抬眸,笔尖一转,在纸上迅速勾出一尊佛陀半身。
工笔勾勒眉眼,写意泼染佛光。佛陀的衣褶仍是铁线描的底子,却在转折处多了一抹淡赭,仿佛日光斜照,袈裟的褶皱顿时活了。
满屋画师一时噤声。
裴伽颜走近,目光落在她的画上:“又是……兼工带写?”
“是。”江禾坦然承认,笔尖未停,“大景工笔精妙,但过于追求形似,反而会失了神韵。龟兹人用色大胆,却少了骨法。若能兼取两家之长,便是最好。”
她突然蘸了青金石粉,在佛陀的掌心勾出一道赤色纹路,如血脉隐现。
“活线法,龟兹人用它画血脉,比我们的单线更生动。”
宋玄青冷笑:“歪门邪道!佛画讲究庄严宝相,岂能如市井人物般随意。你……”
他说话的语气说得上是刻薄,但说到一半又忽然噤声。
江禾莫名其妙,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有点别扭。
“佛本无相。”江禾没再看他,嘴上回应道。
只见她手下笔锋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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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佛陀的眉间点了一粒金砂,“大景画佛,只画其形。龟兹画佛,注重其色。可佛性又在何处呢?”
她突然泼墨挥毫,花枝笔勾出佛陀的慈悲相,又晕染出背后的山河大地。佛光不再是呆板的金圈,而是水墨晕开的霞彩,仿佛真有一尊佛,自画中垂眸望来。
满屋死寂。
半晌,裴伽颜忽然轻笑一声:“君掌院,您觉得如何?”
君墨横了他一眼,盯着那幅画,脸色几变,最终也未出言反驳。
*
三日后,金銮殿。
杨应帝的指尖一下下敲着龙案:“裴爱卿,这就是你给朕的答案?”
裴伽颜侧身一让,身后的人捧着画轴上前,突然“哗啦”抖开。
一幅大景佛陀巡山图赫然展开,佛陀的衣褶仍是工笔的铁线描,却在袖口处多了一抹青金石的晕染,仿佛被山风拂动。其背后的远山用了写意泼墨,云霞却以金粉勾边,既不失大景王朝的华贵,又多了龟兹异域的鲜活。
“好!”杨应帝击案而起,“这才是我大景天朝气象!”
魏显钦阴恻恻道:“陛下,这画师用的可是兼工带写,与我们素来的画风极大不符啊。”
“兼工带写怎么了?”杨应帝一把抓起画轴,“朕要的是能压过外邦的画,不是死守陈规的废纸!”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裴伽颜:“裴卿,朕擢这位画师为特诏画师,她叫什么来着?”
裴伽颜回道:“如意画坊,短烛。”
“好,好好好!即日起,如意画坊短烛为特诏画师,赐赤金二十两,紫毫一支!”
一连说了四个好,底下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杨应帝这是真高兴了。
哄得天子欢心,有时候也是一种玄学。多少人呕心沥血穷极一生也难得到圣上一个笑脸,又有个别运气好的,可能只是芝麻大小的事却偏偏为其解了难,从此平步青云,譬如江禾。
江禾老老实实做好事攒福报,做梦也没想到它降临的方式是如此又快又爽,真是不来则已,一来惊人。
谢了恩接旨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是飘的,好像踩不着实地。直到顾小曦凑到她身边想要用手摸一摸圣旨却被君墨一巴掌打飞的那一刻,她才微微有了实感。
“这,真是给我的?”她揉揉眼睛。
“是啊,可不就是给你的么,特诏画师。”君墨微笑着捋了捋胡子。
虽然君墨先前对江禾的画法和思维都很排斥,但并不妨碍他为她现在得到的褒奖感到高兴,颇有一种家中有笨蛋初成长的自豪感。再者说,江禾得此荣誉,对于他们整个如意画坊来讲都是添光的。
他呵呵地笑着,看着江禾感天谢地,然后眼含热泪地把双手伸向了……那二十两金子。
君墨脸色一沉:“金钱,粪土也。”
江禾把脸往金子上搓,任由金钱的芬芳灌入鼻腔:“我就喜欢粪土!”
君墨看得直皱眉,深深觉着这人没得救了,摇摇头拂袖而去。
“你对这褒奖,可还满意?”
裴伽颜坐在一旁的榻椅上,淡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