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28章 海上 随着老观主脚步的递增,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宋云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数量已经接近八百了。 老观主一趟大骊京城闲游,这棵桃树新开了差不多两百朵桃花。 宋云间眯眼而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讨喜的诗词,他年结作千年实,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树花满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脚踩一双云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的确确美如画。 身旁响起一个讥讽笑声,“撄宁道友,真是敢想。国祚千年的王朝,当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隐官大人的福气,举城飞升,如今跑回家乡,当了国师,就又要鸡犬升天,举国飞升,搬迁到青冥天下那边?” 宋云间闻言,忙不迭侧过身,与这位老观主行稽首礼,羞愧道:“是晚辈得意忘形了。” 老观主讥讽之意愈发浓重,“得什么意,忘什么形?当自己是蝉蜕形骸的陆老三?” 宋云间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闭嘴。 老观主说道:“珍惜道身,担当精神。” 宋云间大喜,“晚辈定会铭记在心。” 老观主斜了一眼。 宋云间说道:“也会转告陈国师。” 老观主叹了口气,不开窍的东西。说话真费劲。 宋云间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闭嘴,免得说多错多。 老观主注意力转去隔壁的院落,说道:“剑修确实了不起,一个比一个做事毛躁。还不如一个学武的小姑娘来得守心。” 宋云间不敢也不宜接话,毕竟贬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国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老观主说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过来一叙。”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赶来桃树这边。 老道士有意将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剑仙晾在一边,盯着袁化境,眯眼问道:“年轻人,为何要说‘自然’二字。” 宋云间顿时为这位袁剑仙担忧起来。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云间那般诚惶诚恐,剑修使然,回答道:“诚然碧霄前辈大道与三世契合,在晚辈看来,依旧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观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说话口气。” 相仿的口气,就是见识短浅了十万八千里。 袁化境赧颜。 老观主双手负后,抬头看那一树桃花,绣虎,终于是为人间赢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贫道总要承情。也不必那贼精的家伙,拐弯抹角,将来通过小陌来劝自己走这趟。 还记得当初老秀才带着首徒崔瀺,这对师徒是偷摸走过一趟观道观的,表面也不聊什么人间大事与天下大势,就是东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顺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几位学生的优异。 袁化境问出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题,打断老道士的思绪,“碧霄前辈,新旧十四,果真悬殊如云泥?” 老观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边也能矮个子里边拔出一二将军,老十四之内,亦有些软柿子,驴屎蛋。” 简而言之,是贫道够强。 袁化境懂了。 老观主绕着桃树走了一圈,转头望向崔瀺的书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与世界交心,人间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兑现的豪言壮语。 宋云间惊讶发现并未多开一朵桃花。 老观主斜眼这位撄宁道友,宋云间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观主望向袁化境身后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凭空出现一把鎏金长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遗蜕轻轻一挥。 刹那之间,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复了远古岁月那场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灵,一身浓郁道气,说是白骨道人以远古秘法再世现身,都没有问题。 袁化境惊骇发现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间暴涨了三成。 老观主嘱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没了一位到过十四的远古道士。” 袁化境沉声道:“晚辈绝不会单以傀儡视之,待之。” 老观主举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与袁化境提醒道:“贫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颗真灵种子,来年它若是能够开花结实,便是三院法主的转身,短则三五百载,长则漫漫无期了,直至这副道身彻底腐朽都未必能够破土见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时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里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驾护航,否则剑心长久物于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颈。” “记忆”一物,妙不可言。万年以来,能够在此事上边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数。 袁化境顺乎本心,承诺道:“前辈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现一粒灵光,我便敬其为传道人和护道人,定会主动解契,让他恢复自由,不遗余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观主抚须赞赏道:“能结善缘,是大本事。若能转孽缘为善缘,更是真豪杰。” 袁化境诚惶诚恐。可不是老前辈的反话吧? 既然喊来了剑修竹素,老观主就丢给她一部道书,“是蛮荒那位云深道友的手本,参化三籁,颇有心得,于你的炼剑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轻轻放过。” 竹素双手接过道书,她来到浩然,第一次与外人掐家乡简单剑诀,并无任何言语致谢。 老道士点点头,掐一古老道诀还礼,这才继续说道:“你再捎话给陈平安,让他别忘了一事,将来到了蛮荒,务必助言师兵解渡劫,至迟不要超过一甲子,晚了,言师就会合道失败,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这笔账,贫道就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今日贫道能够让桃树多出两百花,他年贫道也能让你这部道书,页页有桃花作书签。” 这种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约,竹素又能掺和什么呢,她只能答应下来。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嘱道:“竹素,你再与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当初还有几分蹩脚理由,厚着脸皮说自己学不会,如今再无借口。” 竹素点头,将老观主的言语,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老观主望向他们几位,说道:“学道之士,不要总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无善恶,人间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错综复杂,团团乱麻,学道人不妨回想转念,单以一事一物一个自己为线头,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顺藤摸瓜而去,见清澈脉络者见己见心见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总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见功。” 宋云间三位俱是虚心受教,各有所悟,与老观主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说道:“学道人要时常互参道法,舍得打开心扉,敢于坦诚相见,好过一味闭门造车。” 犹豫了一下,老观主说道:“你们有机会就跟陈平安多聊聊,这小子想法多,思路广,跟他闲聊,总归是你们赚得更多。” 之后袁化境带着那位形若活了过来的“白骨道人”告辞离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为大骊皇帝护驾,她真想立即返回黄湖山茅屋那边闭关,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树下。 见那宋云间还提着旱烟杆,老观主笑问道:“蛟龙之属云雾变化,所以偏好这一口?” 宋云间神色尴尬道:“国师尚未从海上返回,我怕误了事,只好一直拿着。” 老观主笑呵呵一句,“好帮闲。” 宋云间苦笑道:“总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职责所在。” 老观主点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宋云间只觉得跟碧霄前辈闲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犹胜修道之士的闭关。 老观主也不计较宋云间的这番心得、见解,只要足够诚心实意,未来在诸多事上磨砺几番,今日偏解总有转为正见的机会。 比如老秀才说话极有功力,好像总能从万事万物里边,找出一点“好”来。 教人误以为他才是那场“三四之争”里边推崇“人性本善”的那个。 这门学问,复杂复杂,一团乱麻,若是做错了,何必觉得徒劳,后学便晓得不走这条道了。 那件事,难啊,登天难。那我们若是做成了,岂不是更显得牛气哄哄?既然如此,为何不做?! 而当时老秀才身边,擅长治学、弈棋……其实什么都算擅长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语,气态温和,眼神却是锋芒无比。 听着自家先生与老道士的扯闲天,在别人家地盘的东海观道观,客人就像在无声质问东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点什么?怎么,道龄大,就是前辈,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时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来,用你的道理说服我,证明我是错的!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老观主再转头,看了眼与之相对厢房的新人新书屋。 不要将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 万丈平地起高楼,底子已经打好了,所谓的大骊官场人心烂摊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骊京城外边的官道上,赶考举子们在雨中的读书声,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诗词唱和,不也是你们大骊的民心?不也是一种缝补花簪的无形的高明的缜密的大匠手艺?管人的规矩,是实在的,浩然九洲哪个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规矩,大骊朝野也有了,你身为国师,必须看见。 你陈平安只需在此基础上,让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竖立一片片万仞山。 以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骊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炖的手法,缓慢牵引长春宫、谱牒修士的也罢,都是对的,甚至是并未因为当了宋氏一朝国师,而去针对正阳山,更甚至内心深处期待正阳山未来有一位剑修,推倒那块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陈平安无有此心,他来大骊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却不知贫道出了落宝滩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饶你作甚?拦你们作甚?! 贫道巴不得这座人间人人如龙,任谁睡眼朦胧起了床,出了门,放眼望去,满大街的圣贤豪杰。 就在此时,老观主手捧麈尾,转头望去,不是那个蹑手蹑脚离开国师府的胆小鬼,做贼似的,跟她小时候一个德行。所以来到此地的,不是本该与“老乡叙旧”的裴钱,而是容鱼。 老观主微笑道:“理解?” 容鱼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观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容鱼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续貂。” 老观主安慰道:“万事开头难,能有此心,就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边正屋廊道的盘龙廊柱,“未必不能画龙点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镜。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还在不断缓缓爬升的高墙,略显突兀。 两个同龄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飘落在水面上,脚尖轻轻往回一抹,陈平安身后那堵层层叠加的高耸水墙,就被扯碎,轰然倒塌。 大概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语。 他们心有灵犀,只是眼神交汇,便达成共识,身形破开“镜面”坠入海中者输。如何?说定! 各自前冲,相撞而去,双方一身浩荡拳意俱是凝练至极,故而并未出现劈波斩浪的声势,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条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对面,硬碰硬。 两条笔直长线撞击在一起,第一拳,陈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体内叠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陈平安的左手拳,霎时间整只雪白袖子纹路如海波,一条胳膊节节筋骨颤鸣,气血急剧翻涌,驾驭一口纯粹真气与陈平安渗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对垒状,将其“黏住”,如两支主力大军战况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浑厚无匹的拳罡,强行逼退陈平安的汹涌拳意,导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两人为圆心,海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鸟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画花纹之美感。 曹慈同时一手按住陈平安的面门,使劲一推,将陈平安摔出去数百丈外,背后贴水面十数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长串水漂。 一掌轻拍海面,身形翻转,潇洒站定,陈平安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感。 果然,还是跟曹慈问拳,最能纯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处肌肉撕裂,渗出鲜血。 陈平安伸手按住肩头,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够将一口纯粹真气分兵二路?他娘的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边看拳,新悟出来的拳招,暂名‘弓弦’,一口纯粹真气互为首尾。” 也就是说曹慈并非违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两条纯粹真气,只不过首尾各执一端,可以“同时”递出两拳,这“同时”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陈平安摇摇头,对那拳招的名字颇不以为然,“还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点头道:“确实。” 言语之际,一抹青色画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条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为人间武道新创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戏,只是没奈何对上了个偷拳一道的祖师水准人物。 曹慈稍微侧身,陈平安欺身而近,有样学样,双拳递出,砸向曹慈两边的太阳穴,也无所谓身前是否门户大开,会不会被曹慈借机递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脑袋。 与陈平安客气什么,曹慈双指并拢作戟指状,闪电伸出,快若飞剑,戳中陈平安心口处。 正如那江湖演义小说里边常写的“点穴”无异,只是曹慈这戟指,既会捅开对方的心脏,也会截断纯粹武夫的真气流转,等到这一口真气溃散,人身天地之内就是洪水决堤的景象,与那所有灵气相冲,对付某些耍流氓、能够修道武学兼修的人物,极为得当,等于挨了两下。 先后跻身十一境的两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换死的路数。 皆是不躲不闪,各凭体魄说话,陈平安转拳为掌,于是曹慈两边太阳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陈平安则被双指戳中心口,但是却没有被当场打穿心脏,而是拧转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笔直倒滑出去,而是脚步变幻,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圆,青花朵朵,圆圆相续,双方拉开距离,一袭青衫站定之时,无论是神态还是拳意,明显要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的曹慈。 陈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掸了掸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当然知道自己两边耳窍鲜血流淌的惨淡光景。 换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这两下,也就倒地不起了,连同胜负和生死都已经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像这一刻动了真怒,曹慈眯起眼,还来是吧? 倏忽间,陈平安身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衣曹慈。 一袭青衫好像给自己画地为牢,只是站在一个无形的大圆内,辗转腾挪,周边大雪纷飞。 碧海青天之间,即便是飞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观,也已经看不清两位武夫的面容,只能听见水天之间响起一阵阵古怪的地籁,既有类似庙宇的钟鼓长鸣,道观清脆悠扬的玉磬,还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动法螺的宏亮,或是宫廷数百坐部伎的奏乐,足可惊魂动魄,摇曳心神。 混淆的两股拳意让此方天地间变得光线扭曲,雾里看花,依稀可见拳招轨迹如纵横交错的树枝,撞击在一起再炸开的拳罡,恰似一团团在宣纸点染晕开来的写意花卉。 飞升境修士能够赶过来凑一凑热闹。 仙人境未必能够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见不了他们的面。 止境武夫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的杀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数,总归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跻身了十一境,别有一座大天地。 暂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们脚下碧波如被切割出来的两座高台,跟随两位武夫缓缓移动,如瀑倾泻的激荡拳意跟随两道身影,在双方之间拉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海中沟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间武道的潮头”,他们再度遥遥对峙。 水波高跃,轰然落回海中,两座武道高山之间,现出了一条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长桥。 陈平安上半身已经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条系在腰间,袒胸露背,精瘦修长的身材。 他并非那种肌肉虬结的武夫体魄,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阳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够万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边,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无太多的损毁,至少不必像对方那样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经不再留手,双方只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就能够带起一股股天地共鸣的拳意潮水。 学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阶,陈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实。 顾祐的撼山拳谱,竹楼的崔诚,剑气长城的白嬷嬷,北俱芦洲狮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陈平安伸手抹掉一条胳膊上边的血迹,肌肉开裂无数,有那曹慈拳意残留,陈平安手心如铁,磨过无数玻璃渣子似的。 记得李二曾经说过,如果说人身天地之内的千余气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气血和灵气的行气路线,就是溪涧江河大渎的水脉。那么六百三十九块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独厚的大岳和连绵龙脉,需要开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开辟出来的那条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运转真气,就是让这条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内的一炷香火袅袅,接引天地。 总是离乡,游历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龄,陈平安的人生,却总是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战场,何止是身经百战。 曹慈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红肿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却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激昂的求胜意味,起了强烈的胜负心。 好像在告诉对方一个任你是现任武道之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的曹慈依旧不会输给陈平安。 未来亦是如此。 光脚的陈平安,缓缓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前冲,身形高高跃起,一如年少时的那双老旧草鞋,跨越了家乡溪涧。 第29章 输赢 一大片广袤水域,云卷云舒极为迅速,云海时不时破开数个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筛子,金色的阳光透过这把筛子,一条条光柱洒落在海面上,扬起无数金粉碎屑。这期间夹杂着闷雷阵阵,如此惊人的天地异象,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几个海岛仙府,人人都觉得道心凝滞,呼吸不畅,心情自然烦闷异常,再无法进行修炼课业,纷纷退出了道场,来到海岛视野开阔处,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可惜距离过于遥远,几位祖师爷道力不济,无法给出一两个靠谱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间,隔壁邻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关键还不是一口气放完,放了几串就停手,之后再放几串爆竹,这也太损了点,铁了心要扰人清梦? 起先修士们误以为是成了精的鳌鱼翻背,掀掉了几座海岛,抑或是的过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蜕皮升境之举,用庞然身躯摩挲大岛石崖、撞击海底山脉引发的动静。 后来发现那片遥远水域的光彩陆离,更像是一大拨山巅修士各展神通,群殴斗法,才能共同造就出这等不见记载、闻所未闻的传奇画面。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那几位老祖师神色变化,立即下令让自家修士不得喧哗,与风驰电掣过境的一座“碧海潮头”,遥遥掐诀礼敬,只见那潮头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阳光,熠熠生辉。 几座海岛门派的当家人物,俱是低眉顺眼,朗声一句某某门派恭迎东海水府禁卫巡查过境。 今时不同往日,昔年无人约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义上的主人。 东海这边,便是那位真龙出身的王朱,由文庙封正,担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权势煊赫。 她成了这片无限海域的,所幸这尊东海水君,好像与道家相亲,治理辖境修士,推崇无为而治,一视同仁,上任之后并无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敛财的迹象,不过是与各个海底水仙道场、岛屿门派,订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贡觐见的宽松规矩,至于贡品的类别、数额和总体估价,水府官吏也无任何暗示,只说随意。 得知可以“随意”朝贡,一众仙府却也忐忑,我们若是当真随意了,届时水府会不会教我们何谓“上心”? 大开眼界,岛上少年少女们神采奕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生涯,委实是寂寥枯燥,无论是远处海域的古怪异象,还是潮头之上那般五颜六色、披甲执锐的热闹嘛,谁不爱看。 原来远处海面,是东海水府一支精锐,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杀向那处水域。由一尊身高数丈的神将手持符牒,奉旨调动水脉,驾驭碧波起潮头,如那点将台演武场,上边堆满了车驾,旌旗猎猎,数百水裔精锐士卒披挂甲胄,严阵以待,武将吹动海螺,黄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圣,竟敢在自家辖境之内兴风作浪,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公于私,都要去那边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缉拿归案,好让浩然陆地晓得东海水君府的规矩,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装饰金碧辉煌、极为宽敞的车辇,四周垂挂碧绿纱障,里边盘腿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美妇人,手持一把古铜镜,正在对镜梳妆。 她身前摆案几,搁放一只极有年头的三山香炉,烟雾袅袅,大修士细看之下,便要惊叹这种“水香”的玄妙,竟能够显化出一处处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妇人手边有一只堆满碧绿珠子的盒子,莹莹耀耀,它们便是各地水运凝结而成、上供给水府的“香料”,只需捡取一粒水珠,丢入香炉燃烧了,便会出现那边的风貌。 香炉是古物,烧水香的手法也是失传已久的古法。 两边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宫装侍女。俱是溺死的渔家女,或是枉死于海上的女修。 她刚到东海水府,便与水君殿下求来的第一道旨令,就是从各门各派当中大选“秀女”,准许她们自由脱离旧籍,进入水府当差,给她们一口饭吃。若早有婚配的心仪对象,只是被棒打鸳鸯了,或是被谁从中作梗坏了姻缘,皆由她来做主,故而近期东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断,欢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晓真相的人物,不过她也不说破,只是由着麾下将卒去那边耀武扬威。 这位美妇人,正是从那中土大绶王朝脱困,得以重返东海的金鲤。 她跟随王朱来到水府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处招兵买马,聚拢旧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隐蔽的道统香火,古旧好友的徒子徒孙,只剩下两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过去了,昔年东海水族势力凋零至此,让她不胜感伤,不过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壮志不减当年的“扈从”,试探性以心声询问金鲤,“金爷,咱们这是要广积粮缓称王,只等兵强马壮,时机成熟了,众志成城,就要打上陆地、攻破文庙吗?” 这位替车辇护驾的水府大将,脚下踩着被仙家誉为“兜罗绵”的神异云头,是个容貌粗犷的魁梧修士,满脸络腮胡,蟒纹文武袖,白甲彩袍,单手按剑,两眼金光熠熠。 金鲤讶异道:“三千年不见,不曾想当年只会嗷嗷叫、打头阵的莽道人,都学会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爷的褒奖,那武将神色颇为自得,豪爽笑道:“哪里哪里,金爷谬赞,属下只是略通兵略罢了,暂时还当不得大家的美誉。” 金鲤语气玩味道:“罗绣,你晓得那两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摇摇头,“回金爷话,属下哪里晓得这些花拳绣腿的武把式。说出来也不怕金爷笑话,前些年被那恶邻居的渌水坑肥婆姨,排挤得厉害了,死活出不得头,只能带着几个徒儿,一起躲在洞府当缩头乌龟。” “根据先后三封谍报显示,在那边干架的,好像是两个拳脚不俗的武夫,巡检司将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词一大堆,什么拳罡浓稠得跟水银似的,金爷你听听,是人话吗?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饭袋,回头属下定要治一治他们。” “对了,金爷,好像咱们水君刚刚走了一趟宝瓶洲海岸接壤处,从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抢得了一件极厉害的重宝?” 金鲤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她也不与这出了名的莽夫细说真相,免得他一张大嘴巴到处宣扬。 暂时由他掌管着东海水府巡检司,此外单独领一支精锐禁卫,负责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谈脑子的话,只说忠心二字,寻常当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里边的,莽道人却是实实在在刻在道心上边的。 等到这道碧水潮头愈发临近那处战场,还隔着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经能够感受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天风,蕴藉着惊人的精纯拳意,那大纛旗杆随之弯曲,咯吱作响,立于潮头前边的一众将卒脸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几位校尉模样的水族武将,身上甲胄竟是溅起一阵阵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惊不已,伸手遮在眉间,凝神远眺,定睛一瞧,顿时大吃一惊,本该纤毫毕现的画面,怎的如此视线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诀,伸手取了一些飞溅海水在掌心,再施展开来掌观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这座占地方圆千里、而且还会移动的演武场,只见里边那两位捉对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着年岁都不大,一座小小宝瓶洲,几时有这等拳脚无敌的豪杰了?思量一番,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战场,裴钱和周海镜都是婆娘,鱼虹是个糟老头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不都说他在剑气长城的一截城头,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鲜红法袍? 金鲤拿起一枝鲜红如血的极长珊瑚,身体前倾,轻巧挑开碧纱障,淡然道:“停辇。” 潮头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经站在车辇正前方,伸手攥住剑柄,神色凝重起来,“金爷,那俩瞧着都是武功绝顶的豪横之辈,若是金爷想要擒拿了他们,属下恐怕也会大煞风景与金爷斗胆谏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金鲤咦了一声,“莽道人行事变得这般稳重了?” 这位莽道人,是古蜀国地界一尾大泽巨蟒走渎入海的大道根脚。 当年跟着她一起试图攻上中土神洲陆地,莽道人罗绣就是玉璞境巅峰,整整三千年过去了,也才刚刚熬出了个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场,是某位上古真人炼水丹的遗迹,榜额“飞仙观”。那座洞府盘曲深大,易守难攻,至于莽道人这厮的城府,是半点没有的。 远远看了那边的动静片刻,莽道人内心惴惴,神色尴尬道:“金爷,看他们实力,委实是强横得不讲道理了,简直无敌,属下估摸着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鲤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挠了挠额头,莽道人就这气性,都不好骂他什么。 这憨货三千年来,就是一个避字诀。既不趋炎附势,与那渌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开宗立派割据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几个亲传弟子,师徒们耐着性子躲在水府之内,不问世事,只管潜灵修真。 显然是会错了意,莽道人心一横,神色肃穆道:“若是金爷有心招徕他们,属下也愿打头阵,去会一会他们。” 只要金爷回了东海,他们这些老家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当然身份尊贵无双,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贪图她什么? 金爷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从不坑骗算计他们半点,遥想当年,每每大胜而归,庆功宴上,得了任何好处,大伙儿一起分账,金爷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总会端起酒碗,邀请大伙儿一起满饮。 休要与我说什么空泛道理,什么水君不水君真龙不真龙的,咱这辈子只认金爷! 金鲤当然道力最高,将那场演武看得相对最为真切,心不在焉与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冲过去了,只会白白送颗头颅当见面礼。” 莽道人悻悻然。 金鲤长久沉默。 潮头这边已经祭出层层阵法,如中流砥柱,将两边海潮汹涌强行分开,周边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能够站在潮头、跟随莽道人一起,哪个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辈,见此惊险场景,亦有被“淹死”之忧虑。巡检司邸报内容,所言不虚,确实是难以靠近,跟胆大胆小没关系。 莽道人轻声道:“属下就只想着跟着金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金鲤自嘲道:“让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蓦然伤心起来,哽咽道:“金爷到底是遭了什么劫难,竟然已经如此落魄了,如今连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难道是正如兵书所说,金爷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鲤揉着眉心。 莽道人扯开嗓子说道:“去我那,去我那,属下今日便将水府腾空,与孩儿辈们搬去别处开辟道场,水府让给金爷,莫要嫌弃,委屈了金爷。” 附近莽道人那几位跟着升官的亲传弟子,也是与师尊一般的单纯心思,无非是额外多出一种与有荣焉。只有个飞仙观唯一的三代弟子,是个道龄很短的年轻金丹,心思有异,金鲤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将莽道人这条法脉给发扬光大。 那些车辇内外的东海水府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脸色微妙。 只因为根据先前水府谍报,占据了飞仙观遗址的莽道人,是个油盐不进的阴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资历,凭恃一身强横的水法神通,行事极为跋扈,已经让水府使节吃了多次闭门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旧一面都未能见到口称闭关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几位心腹扈从当中,玉道人黄幔,他也是仙人,虽说在水中与那莽道人斗法,肯定不占优势,可是就如崔东山所说,黄幔手段奇多,也不惧莽道人占尽地利。何况还有个九境武夫的溪蛮压阵,黄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扫荡飞仙观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无所谓这些个,才没有让他们两位率领数万水裔兵马去“敲门”。 就在此时,又是异象横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给一拳,砸到了潮头这边,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这道碧波海水。 后背紧贴着“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轻轻一磕潮头,御风重返战场,不忘转头与莽道人他们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与那白衣背影点头致意,不缺礼数,客气一句,“不打紧。” 他只是消息闭塞,懒得理会道场外边的纷争,却也不是蠢笨之辈,已经认出了这位青年宗师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没有输过拳的那个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个与曹慈演武的家伙,且不论这场问拳的输赢,容貌气度都已经输给曹慈一大截的光脚男子,是那个…… 莽道人越想越不对劲,心中愤懑不已,他与弟子们再不问世事,好歹也是个占据一处上古仙迹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渌水坑澹澹夫人滚到了陆地去,以及出现了一条条归墟通道、水神押镖的盛况,便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渡船管事、船主,这些年,一个个说得玄乎,不都讲剑气长城的那位末代隐官,丰神玉朗,风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戏谑,确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飘飘有出尘之表,堪称神仙画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说出这般昧良心的混账言语?!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狗东西。 金鲤将那枝纤长珊瑚交给一位鹤氅侍女负责卷帘,她只是自顾自大饱眼福,啧,有些馋他的身子了。 她惊叹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无敌的。 只见陈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脚踝,抡了一圈,还以颜色,也给狠狠摔向了碧波潮头这边。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车辇这边,裹挟着雄浑无匹的拳罡,以至于他需要运转真气,在半空数次减速,才没有直接将潮头炸碎。 背对着车辇、莽道人他们,落在潮头之上,身形踉跄,光脚男子在甲士队列缝隙之间,不断后撤滑步,如游鱼穿梭,哪怕此人已经将一身拳意收敛到了极致,水府精锐身上的铁甲依然铮铮作响。 而那些披挂重甲的水府将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个个动弹不得,体内灵气凝滞如被冰冻,想要开口言语都是难事。 这家伙一直退到了车辇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纹丝不动,只是保持一手缩袖掐诀、单手按剑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误会是问拳,或是问剑。 一众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车辇内的金鲤毫不惊讶,只是掩嘴娇笑不已,媚眼如丝道:“陈国师,这么巧,又见面啦,为何闹出好大阵仗,莫非是生怕我听不着,不立即赶来这边殷勤待客么。”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刚好与远处曹慈各自换了一口纯粹真气,笑了笑,“是很巧,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车辇里边那位持珊瑚枝卷帘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颤,碧纱帐幕随之微微飘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位隐官大人原来与金爷是旧识。 若是道力足够深厚,便能敏锐发现男人背后隐约有些痕迹,如崖刻榜书无数。 这一幕诡谲画面,看得这位也曾见过大风大浪的莽道人,一颗道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错的古老苍茫气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镇压,降服,压胜了。 爷们! 回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传闻事迹,莽道人一下子就改变了阵营,曹慈的武学再无敌,到底是只会让莽道人敬而远之,不如这厮更加对胃口,想要请他面对面豪饮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祖,拥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着蛮荒的蝼蚁。 就像一头从无穷迷雾中走出的野兽,身躯庞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动,一步一步,从万年之前走到了万年之后。 陈平安刚要挪步动身,莽道人壮起胆子快速自我介绍一番,“隐官,我叫罗绣,道号莽道人,幸会。” 陈平安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幸会。” 再视线上挑几分,看向车辇那边的金鲤,陈平安微笑提醒道:“一帘之隔,与一线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鲤道友悠着点。” 车辇上边的卷帘侍女被吓得松开手,被金鲤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买马,充实东海水府底蕴。同样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辅佐水君王朱,争个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鲤私心作祟,密谋造反。 连那碧霄洞主都现身浩然了,金鲤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法怂恿公主殿下图谋更多了。 金鲤心中有数,碧霄洞主大驾光临,并非是帮助陈隐官、陈国师一把,与那白骨道人不对付,翻旧账。 而是老道人亲自验证了一事,饱受战争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经由大乱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单凭一己之力逆转大势,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规矩,文庙的规矩,借助公主殿下,为天下蛟龙之属、无数水裔,名正言顺谋求一份正当的福祉。 道心念头一转,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鲤调侃道:“莽道人,将来我们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陆地,隐官大人站在岸边,挡住我们这拨反贼的去路,你还敢不敢冲锋陷阵?” 莽道人一个头两个大,转身望向车辇,他眼神疑惑,这种要命的问题,不该是私底下询问?金爷是何缘故,要我毙命当场? 隐官的拳脚功夫,兴许打不赢曹慈,打杀一个莽道人,还不是顺手为之? 陈平安本以为莽道人是与胖子庾谨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是那耐心极好、借机趁势而起的一方乱世枭雄,如今看来,才知误会,这厮是真莽。 金鲤再次明确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尽心力辅佐水君,求个东海辖境的太平世道吧。” 陈平安说道:“劳烦你们后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爷,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说道:“诸将听令,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再鸣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鲤乐不可支,哎呦,真会兵法啊。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出潮头,伸手一招,笑道:“暂借诸位宝剑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驾驭水法调动碧波浪头,这座点兵点将台自行向后移动五百余里。 五六十把长剑铿然出鞘,好似飞剑当空,剑尖跟随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边。 陈平安随便攥了一把长剑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铭文“上霄”的佩剑。 跻身了十一境,许多武夫“定例”就成了旧例,陈平安就明白了为何姜赦会使用那杆长枪。 赤手空拳,当然远胜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来更有妙用。 也就顺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师”,他为何会明明有剑却不用,原来是在等跻身十一境。 曹慈那边,见陈平安用了剑术,也环顾四周,伸手从附近海底深处,随意抓取一把锈迹斑斑的古旧长枪,伸手抹掉锈痕,再轻轻一抖手腕,长枪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转,霎时间雪亮如新。 陈平安手持长剑,御风前冲,身边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长剑,品秩寻常,只算是山上灵器,它倏忽消失,带起一条凌厉剑光,海上顿时震起一道尖锐刺耳的轰鸣。 剑光如龙跃波,直冲曹慈。飞剑去势极快,刹那之间就靠近了白衣长枪那边,简直就像江湖武夫的当面一镖。 依稀可见,飞剑被长枪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显滞后的一串炸雷声响,厚重云海再次破开一个巨大窟窿,洒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随后一把把“飞剑”,被拳意牵引,剑光作一线,笔直而去。 武夫手段,却有那份“飞剑千里斩头颅”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惊道:“金爷,隐官这是什么手法?可还在武道范畴之内?还是打红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剑仙手段?” 他并非剑修,佩剑只是装饰,否则被人随便取走长剑,不得拼命?至少也该大骂几句,腹诽一番。 金鲤显然见解更高明,说道:“就是纯粹的武夫手段,没有施展任何术法神通。” 莽道人愈发好奇问道:“金爷,隐官这一手,相当于剑修啥境界的倾力一剑?仙人?总不能是飞升吧?” 金鲤懒洋洋笑道:“不好说,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记飞剑,便知强弱。” 莽道人笑容尴尬,“犯不着,真心犯不着。反正金爷与他是好友,回头找机会一问便知。” 一听“好友”就别扭,金鲤没好气道:“好友?真是什么好友,我与这位陈国师会有那场杀机四伏的问答?答错了,你看他会不会登上车辇,顺手摘掉我的头颅。这会儿你就该捧着我的脑袋,哇哇大哭了。” 金鲤将作为卷帘钩杆的珊瑚枝搁放在案几上边,重新放下了碧纱帘幕。 莽道人小声道:“属下肩上扛着的这颗脑袋,只会比金爷先滚落在地。” 金鲤气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连忙挥挥手,“金爷,正值大好时节,正是道心振奋、大展拳脚的关头,咱俩都不说晦气话。” 隐官,陈先生,陈剑仙,陈国师……不同的称呼,大概就意味着不同的心态。 比如北俱芦洲已经去过剑气长城和遗憾未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对上陈平安,都会喊隐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习惯一口一个隐官?至于蛮荒,大概不用怀疑,如今名气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旧王座大妖,而是这位“看门”的末代隐官。 说起来只是见了那位隐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感慨不已,“走了条断头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吗?” 金鲤笑道:“不然你以为?” 莽道人重新驾驭起那朵兜罗绵的云彩,毕恭毕敬立于车辇一旁,至于那把佩剑,就当赠礼。暂什么借?跟曹慈对上,就算“上霄”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炼得再是坚韧,恐怕都难逃折断崩碎的下场吧。罢了罢了,都是身外物,何况等到将来这场问拳天下尽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与新朋旧友们询问一句,你们可曾知晓,当时隐官手持长剑,是与谁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笑呵呵出声,以掌心拍了拍腰间那把空了的剑鞘,不曾辱没了你。 车辇另一边,也有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随驾出巡。 金鲤说道:“玉国,青虬,你们师徒俩来辇上闲聊几句。” 发髻作珥蛇状,道号玉国的“少年”,实则道龄已经六百载,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边还有十几个师兄师姐,却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为她赐下道号“青虬”,成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孙。 好一位碧海水国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艳于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这位小弟子为傲的,就玉国这相貌,这皮囊,能愁道侣?只会挑花了眼! 而那个徒孙,也是作男子装束,出门在外,总能赢得几句类似“宝剑珠袍美少年”的赞叹。 莽道人立即嘱咐一番:“你们侥幸登上车辇,与金爷当面奏对,不要失态,切记说话得体。” 他们师徒领命,隔着案几,毕恭毕敬,屏气凝神,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金爷相对而坐。 金鲤笑道:“玉国,青虬,你们说说看,陈国师为何要借走那些实属鸡肋的长剑?” 玉国认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陈国师是大剑仙,武学通神,能够将剑道与武道融会贯通,对上曹慈,就有额外的胜算。” 道号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轻声道:“金爷,我与师父是一样的见解。” 金鲤笑道:“青虬,也无外人,说心里话。不要把我当成是与你师爷、师父一样的蠢汉。” 少女跪坐在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颤声道:“不敢欺瞒智珠在握的金爷,就是奴婢的真心话。” 金鲤提起一只手掌,轻轻挥动香炉的烟雾,朝师徒二人那边飘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实。再这么含糊其辞,想要蒙混过关,小心我就要让你师父动手,用家法,剖开你的胸膛,见一见‘真心’了。 “抬起头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错过了,你就要投胎下辈子再与我们相见了。” 少女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并无任何惧怕神色,她也不再继续藏拙,开口说道:“岸上修士总喜欢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陈国师信不过重返东海的金爷,也信不过奴婢的师公,所以他才会顺手而为,存心想要见一见莽道人的修道路数。” 金鲤点头微笑道:“继续。” 少女说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复出,再次跟随金爷,公然佩剑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剑修,若是剑修,说明三千年那场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头阵的莽道人就不老实。陈国师便是在提醒金爷,小心身边所谓的心腹了。” “假设师公真是藏头藏尾的剑修,陈国师强行借剑,师公便有两种心态,全然无所谓,便非惜剑如命的纯粹剑修,有所谓,但是脸上假装淡然,更是用心阴险之辈,不管是哪种心态,相信陈国师‘还剑’之时,便是东海莽道人授首之际。” “到时候金爷也讨不了半点好,定会被翻旧账。说不得整座东海水府,都要被连累。至于我,师父,师伯们,更是一个都别想逃,都会被陈国师派人仔细翻检道心,搜刮记忆,勘验真伪,确定早年是否勾结蛮荒妖族。” 金鲤看似笑容和蔼,语气柔和道:“心思缜密,飞仙观旧址的这条道脉,终于出人才了。” 车辇外边的莽道人呆滞无言,我家徒孙,如此机灵? 莽道人大喜过望,洋洋得意,岂不是祖坟冒烟、拣着宝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说是什么祖坟,自己这位祖师爷还活着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陆地的市井人家,世代农耕,终于出了个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书种子。 车辇内,此刻就坐在徒弟身边,元婴境的“少年”玉国,他这个给人当师父、传道多年的,却是皱眉不已,心情郁郁。 少女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神直视那位金爷,“师爷他们总说金爷英雄盖世,待人诚挚,不拘小节。我却觉得金爷心思如发,算无遗策。” 玉国低声道:“青虬,可以了。金爷不曾问的,你不要借题发挥。” 他这嫡传弟子,除了道号青虬,师尊还赐下一个姓氏,陆。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陆青虬。 寓意倒也简单,她之上的两代人,一来祖师爷莽道人出身陆地大泽,再者他们都希望她将来能够登上陆地,将飞仙观这条淹没于海底数千载的上古道脉重见天日,开枝散叶,才算报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场赠予后世有缘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坚持己见,假装没有听懂师父的善意提醒,她继续说道:“金爷与那位隐官大人是一路人,我与金爷也勉强能算沾点边,所以我们都信不过人心。” “海底飞仙观一脉,师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够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观。 师父师伯们皆是老实的求道人,所以从不愿意掺和外边的打打杀杀,他们总觉人心不古随波逐流,终非道人本分。到了我这位三代弟子,却是精明有余,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说到这里,少女眼神坚毅,“我也不怕。陆青虬问心无愧,将来飞仙观想要在陆地站稳脚跟,总不能只靠一片诚心。岸上修士,人心机巧,变态万方,我绝不愿意师公、师父他们处处碰壁,束手无策,郁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惭色,自己这师公当得还不如一个徒孙有远见。 玉国想了想,说道:“金爷,青虬口无遮拦,恳请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这传道人失责。” 金鲤置若罔闻,只是奇怪询问一句,“如何?” 车辇附近,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惊失色,隐官隐匿在何处?不是去与曹慈问拳了吗?远处海上动静,都是明证啊。 少女哪里能够想到这种事情,瞬间满脸涨红。 之后那嗓音如水脉绵延,温柔萦绕车辇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语。 “将来飞仙观一脉谱牒修士到了陆地,欲想光耀门楣,重振道场,就去宝瓶洲大骊国师府找国师。” 金鲤站起身,笑容灿烂,施了个万福,“替飞仙观一脉三代学道人,在此谢过陈先生厚爱。” 不要只是奢求强者一味缝补人心,让他们如拖拽一艘名为人间的虚舟,带着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尔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挠的纯粹道心,主动给予他人的真诚善意,与之作山水回响,强者跟随强者,庇护弱者,一起上行! ———— 东海水府主殿门外,身穿一件龙袍礼服的王朱,手托砚台,站在台阶顶部。 她用鸡足山石材炼制的砚台承载一滴甘露,将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给抢夺过来,万千远古蛟龙之属的虚弱精魂,得了一处栖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毁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将它们放出,自寻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灵于海中水裔,开窍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东海水府亦可,王朱自会帮它们寻找一张符箓法身,暂时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恋人间,那就随水飘散,为后世点燃一盏光阴长河里的灯火,宛如盏盏莲花灯。 丹陛下方,有十数位水府神女负责记录在册,选择留下的,点点光彩,就聚在她们身边。 王朱没有去看那场十一境武夫的巅峰问拳,金鲤说由她打着水府旗号,率军外出巡视,才好与沿途仙府门派抖搂威风,震慑屑小之辈。王朱对这些庶务并不上心,由着金鲤折腾去。 离开大殿这边,独自穿廊过道,王朱闲来无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卫武卒齐刷刷的注目礼,水府官吏侧身口称水君殿下,或是娇艳宫女们跪地磕头的沉闷动静,王朱漫不经心敷衍过去,都是金鲤来到水府之后新订立的繁琐规矩,王朱漫无目的闲庭信步,却也烦闷,实在无聊啊。 至于那杆大戟的下落,坠海之地,因为位于毋庸置疑的东海辖境之内,其余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这件事上捣浆糊做文章。 金鲤出门之前,询问公主殿下如何处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带回水府?省得那些闻讯赶来的修道之人勾心斗角,说不定就要打打杀杀,一个个把脑浆子都打得到处飞溅。 王朱只说这种神物,从古至今有缘者得,我们水府不用争夺重宝,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监督,担任水府官吏的,谁敢擅自谋求此物,不惜坏了外乡修士的性命,斩立决便是了。 金鲤是见过大世面的,倒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只说公主殿下大义之类的,溜须拍马一通。 王朱最后还补了几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宝,水府就礼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强取豪夺,滥杀一通,你先出手拦阻他们离境,再与我知会一声。” “地仙之下,无论谱牒还是野修,允许他们在东海水域隐匿一段岁月,在这期间,他们若是无缘无故暴毙了,我也不找别人问责,就找你。” 金鲤笑问一句,“如果他们愿意主动将这件神兵卖于咱们水府,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几部珍贵道书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买下啊,你有什么可含糊的。若是他们担心出现什么意外,钱货两讫之后,怀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调动‘野修’去将他们给杀人越货劫财了,到头来水府再‘秉公行事’,为他们报仇之类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赏爵,给他们一个中土文庙都认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们信不过你我,总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庙的手段。” 金鲤闻言赞叹不已,“公主殿下愈发老道了。” 王朱讥笑道:“我被困铁锁井多年,所见人心何尝少了。只是当年懒得动脑子做事情罢了。” 当时金鲤装模作样在那儿伤心伤肺道:“是极是极,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时,刚好有宫女前来禀报,说有一位客人登门求见,是那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供奉裘渎。 若是早年的脾气,王朱就让她这种陆地龙宫旧属赶紧滚蛋了。 王朱让宫女去领着裘渎来这边见上一面。身份悬殊,叙旧无意思,说些新鲜事,总是可以的。 老妪裘渎,私自来这边觐见东海水君,是为了求一个未来桐叶洲大渎走水的珍贵名额。 大渎通海,水君王朱说要让谁走水,或者不让谁走水!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王朱立即来了兴致,神色玩味,戏谑问道:“你是在那青萍剑宗祖师堂有座位的供奉,这种事,不求他,反来求我?” 裘渎轻声道:“陈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为重,定然不肯假公济私,坏了规矩。” 王朱看了老妪片刻,只是不言语。 裘渎背脊发寒,他们这些蛟龙之属根脚的道人,面对真龙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点豪气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没有胆子跟我谈什么买卖。说吧,是谁替你出的馊主意,崔东山?” 裘渎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当场揭穿、卖了宗主便是”的……锦囊妙计。 老妪硬着头皮点头道:“确实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来此觐见水君,说这些不讨喜的胡话。” 王朱脸色隐隐作怒,说道:“滚回你的青萍剑宗。” 老妪下意识就低头弯腰,后退数步,突然停下,壮起胆子说道:“崔宗主还交待过一句话,他那位曹师弟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人选,所以他这个首任宗主,总要替师弟早早谋划出一位大道亲水的护山供奉。” 王朱犹豫了一下,“你先回桐叶洲,此事结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妪连连致谢,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水府女官前来禀报,说是其余三海水君联袂造访边境,询问他们能否入境观拳,说是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跨海许可。 王朱勃然大怒,阴恻恻道:“让他们几个都滚蛋!记住了,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告知他们。” 东海边界线,三位水君并肩而立,从那位返回报信的东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听到了那句一听就是东海水君王朱的原话,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也不羞恼,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与那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东海礼制司神女,道过一声谢,说辛苦了。 他笑问道:“怎样?说了都别声张,偷摸过去看那场问拳就是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举成为了掌管陆地水运之主。此外疆域广袤、犹胜中土神洲版图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邺侯,神号“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刘柔玺,北海神号“鸿运”的魏填庭。 刘柔玺问道:“现在该如何?” 李邺侯笑道:“还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总不能抗旨前行,伤了同僚和气吧。” 魏填庭忍住笑,“实在不行,就绕道去我那边的两海边境观战,再看不真切,也好过在这边发呆。” 李邺侯摇摇头,“如此一来,又要跟文庙欠人情,算了。” 刘柔玺恋恋不舍,举目远眺东海那片水域,大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今日错过这桩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却是要绕道去西海的。” 李邺侯提醒道:“这场青白之争的巅峰问拳,其实以他们双方的武学境界,本该持续更久,但就是因为多出了我们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戏的,估计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还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刘柔玺无奈道:“王朱这脾气。” 李邺侯虽然心知肚明,却未明言,也不单是那位同僚脾气不好的事情啊。 缓缓趋于平静的海面上,两位武夫盘腿坐在碧波镜面之上,一望无垠海天间两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鲜血窟窿,是被一枪捅穿身躯,还被对手搅了搅,如果不是一手斩断长枪,再被对方的枪身上挑几分,呵,连同心脏跟小半片身体就要被当场割裂开来了。 他笑脸,浑身浴血,身躯裂纹无数,伸手掬水冲洗血迹,对于伤势不以为意,嘴上却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褴褛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虽然极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一句,“是我输了。” 第五场输拳,输了五场拳。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着急返回国师府养伤的缘故之一。 不过后半段的切磋,曹慈确实动了杀心,当然,双方都一样,不如此问拳,就没劲道了。 打到最后,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场意气之争。 我曹慈谁能都输,就是不能输给陈平安这个毫无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陈平安咳嗽几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手指,再被他随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长剑,已经被陈平安抛还给了莽道人。 而且陈平安的发髻依旧完整,这场架从头到尾,并没有披头散发。 陈平安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笑道:“没事,还有第六场,对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声,只是转过头一边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着脸颊,又转头,不知是又吐了口鲜血,还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终不说话就是了。 陈平安笑骂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说话呢,赢了拳的人是你,还搁这儿跟我装聋作哑?”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轻轻揉搓着脸颊和额头,擦拭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曹慈一拳突然偷袭递出,被陈平安大笑着挡下了,“武德呢。” 两两沉默。 天地间仿佛唯有自言自语的海潮声。 同年武夫,好像他们既是互为苦手,也是莫逆于心的知己。 不是他们双方,大概很难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陈平安永远只会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第28章 海上 随着老观主脚步的递增,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宋云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数量已经接近八百了。 老观主一趟大骊京城闲游,这棵桃树新开了差不多两百朵桃花。 宋云间眯眼而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讨喜的诗词,他年结作千年实,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树花满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脚踩一双云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的确确美如画。 身旁响起一个讥讽笑声,“撄宁道友,真是敢想。国祚千年的王朝,当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隐官大人的福气,举城飞升,如今跑回家乡,当了国师,就又要鸡犬升天,举国飞升,搬迁到青冥天下那边?” 宋云间闻言,忙不迭侧过身,与这位老观主行稽首礼,羞愧道:“是晚辈得意忘形了。” 老观主讥讽之意愈发浓重,“得什么意,忘什么形?当自己是蝉蜕形骸的陆老三?” 宋云间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闭嘴。 老观主说道:“珍惜道身,担当精神。” 宋云间大喜,“晚辈定会铭记在心。” 老观主斜了一眼。 宋云间说道:“也会转告陈国师。” 老观主叹了口气,不开窍的东西。说话真费劲。 宋云间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闭嘴,免得说多错多。 老观主注意力转去隔壁的院落,说道:“剑修确实了不起,一个比一个做事毛躁。还不如一个学武的小姑娘来得守心。” 宋云间不敢也不宜接话,毕竟贬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国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老观主说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过来一叙。”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赶来桃树这边。 老道士有意将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剑仙晾在一边,盯着袁化境,眯眼问道:“年轻人,为何要说‘自然’二字。” 宋云间顿时为这位袁剑仙担忧起来。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云间那般诚惶诚恐,剑修使然,回答道:“诚然碧霄前辈大道与三世契合,在晚辈看来,依旧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观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说话口气。” 相仿的口气,就是见识短浅了十万八千里。 袁化境赧颜。 老观主双手负后,抬头看那一树桃花,绣虎,终于是为人间赢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贫道总要承情。也不必那贼精的家伙,拐弯抹角,将来通过小陌来劝自己走这趟。 还记得当初老秀才带着首徒崔瀺,这对师徒是偷摸走过一趟观道观的,表面也不聊什么人间大事与天下大势,就是东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顺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几位学生的优异。 袁化境问出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题,打断老道士的思绪,“碧霄前辈,新旧十四,果真悬殊如云泥?” 老观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边也能矮个子里边拔出一二将军,老十四之内,亦有些软柿子,驴屎蛋。” 简而言之,是贫道够强。 袁化境懂了。 老观主绕着桃树走了一圈,转头望向崔瀺的书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与世界交心,人间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兑现的豪言壮语。 宋云间惊讶发现并未多开一朵桃花。 老观主斜眼这位撄宁道友,宋云间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观主望向袁化境身后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凭空出现一把鎏金长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遗蜕轻轻一挥。 刹那之间,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复了远古岁月那场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灵,一身浓郁道气,说是白骨道人以远古秘法再世现身,都没有问题。 袁化境惊骇发现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间暴涨了三成。 老观主嘱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没了一位到过十四的远古道士。” 袁化境沉声道:“晚辈绝不会单以傀儡视之,待之。” 老观主举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与袁化境提醒道:“贫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颗真灵种子,来年它若是能够开花结实,便是三院法主的转身,短则三五百载,长则漫漫无期了,直至这副道身彻底腐朽都未必能够破土见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时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里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驾护航,否则剑心长久物于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颈。” “记忆”一物,妙不可言。万年以来,能够在此事上边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数。 袁化境顺乎本心,承诺道:“前辈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现一粒灵光,我便敬其为传道人和护道人,定会主动解契,让他恢复自由,不遗余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观主抚须赞赏道:“能结善缘,是大本事。若能转孽缘为善缘,更是真豪杰。” 袁化境诚惶诚恐。可不是老前辈的反话吧? 既然喊来了剑修竹素,老观主就丢给她一部道书,“是蛮荒那位云深道友的手本,参化三籁,颇有心得,于你的炼剑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轻轻放过。” 竹素双手接过道书,她来到浩然,第一次与外人掐家乡简单剑诀,并无任何言语致谢。 老道士点点头,掐一古老道诀还礼,这才继续说道:“你再捎话给陈平安,让他别忘了一事,将来到了蛮荒,务必助言师兵解渡劫,至迟不要超过一甲子,晚了,言师就会合道失败,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这笔账,贫道就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今日贫道能够让桃树多出两百花,他年贫道也能让你这部道书,页页有桃花作书签。” 这种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约,竹素又能掺和什么呢,她只能答应下来。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嘱道:“竹素,你再与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当初还有几分蹩脚理由,厚着脸皮说自己学不会,如今再无借口。” 竹素点头,将老观主的言语,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老观主望向他们几位,说道:“学道之士,不要总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无善恶,人间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错综复杂,团团乱麻,学道人不妨回想转念,单以一事一物一个自己为线头,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顺藤摸瓜而去,见清澈脉络者见己见心见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总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见功。” 宋云间三位俱是虚心受教,各有所悟,与老观主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说道:“学道人要时常互参道法,舍得打开心扉,敢于坦诚相见,好过一味闭门造车。” 犹豫了一下,老观主说道:“你们有机会就跟陈平安多聊聊,这小子想法多,思路广,跟他闲聊,总归是你们赚得更多。” 之后袁化境带着那位形若活了过来的“白骨道人”告辞离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为大骊皇帝护驾,她真想立即返回黄湖山茅屋那边闭关,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树下。 见那宋云间还提着旱烟杆,老观主笑问道:“蛟龙之属云雾变化,所以偏好这一口?” 宋云间神色尴尬道:“国师尚未从海上返回,我怕误了事,只好一直拿着。” 老观主笑呵呵一句,“好帮闲。” 宋云间苦笑道:“总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职责所在。” 老观主点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宋云间只觉得跟碧霄前辈闲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犹胜修道之士的闭关。 老观主也不计较宋云间的这番心得、见解,只要足够诚心实意,未来在诸多事上磨砺几番,今日偏解总有转为正见的机会。 比如老秀才说话极有功力,好像总能从万事万物里边,找出一点“好”来。 教人误以为他才是那场“三四之争”里边推崇“人性本善”的那个。 这门学问,复杂复杂,一团乱麻,若是做错了,何必觉得徒劳,后学便晓得不走这条道了。 那件事,难啊,登天难。那我们若是做成了,岂不是更显得牛气哄哄?既然如此,为何不做?! 而当时老秀才身边,擅长治学、弈棋……其实什么都算擅长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语,气态温和,眼神却是锋芒无比。 听着自家先生与老道士的扯闲天,在别人家地盘的东海观道观,客人就像在无声质问东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点什么?怎么,道龄大,就是前辈,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时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来,用你的道理说服我,证明我是错的!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老观主再转头,看了眼与之相对厢房的新人新书屋。 不要将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 万丈平地起高楼,底子已经打好了,所谓的大骊官场人心烂摊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骊京城外边的官道上,赶考举子们在雨中的读书声,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诗词唱和,不也是你们大骊的民心?不也是一种缝补花簪的无形的高明的缜密的大匠手艺?管人的规矩,是实在的,浩然九洲哪个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规矩,大骊朝野也有了,你身为国师,必须看见。 你陈平安只需在此基础上,让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竖立一片片万仞山。 以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骊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炖的手法,缓慢牵引长春宫、谱牒修士的也罢,都是对的,甚至是并未因为当了宋氏一朝国师,而去针对正阳山,更甚至内心深处期待正阳山未来有一位剑修,推倒那块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陈平安无有此心,他来大骊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却不知贫道出了落宝滩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饶你作甚?拦你们作甚?! 贫道巴不得这座人间人人如龙,任谁睡眼朦胧起了床,出了门,放眼望去,满大街的圣贤豪杰。 就在此时,老观主手捧麈尾,转头望去,不是那个蹑手蹑脚离开国师府的胆小鬼,做贼似的,跟她小时候一个德行。所以来到此地的,不是本该与“老乡叙旧”的裴钱,而是容鱼。 老观主微笑道:“理解?” 容鱼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观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容鱼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续貂。” 老观主安慰道:“万事开头难,能有此心,就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边正屋廊道的盘龙廊柱,“未必不能画龙点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镜。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还在不断缓缓爬升的高墙,略显突兀。 两个同龄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飘落在水面上,脚尖轻轻往回一抹,陈平安身后那堵层层叠加的高耸水墙,就被扯碎,轰然倒塌。 大概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语。 他们心有灵犀,只是眼神交汇,便达成共识,身形破开“镜面”坠入海中者输。如何?说定! 各自前冲,相撞而去,双方一身浩荡拳意俱是凝练至极,故而并未出现劈波斩浪的声势,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条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对面,硬碰硬。 两条笔直长线撞击在一起,第一拳,陈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体内叠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陈平安的左手拳,霎时间整只雪白袖子纹路如海波,一条胳膊节节筋骨颤鸣,气血急剧翻涌,驾驭一口纯粹真气与陈平安渗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对垒状,将其“黏住”,如两支主力大军战况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浑厚无匹的拳罡,强行逼退陈平安的汹涌拳意,导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两人为圆心,海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鸟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画花纹之美感。 曹慈同时一手按住陈平安的面门,使劲一推,将陈平安摔出去数百丈外,背后贴水面十数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长串水漂。 一掌轻拍海面,身形翻转,潇洒站定,陈平安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感。 果然,还是跟曹慈问拳,最能纯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处肌肉撕裂,渗出鲜血。 陈平安伸手按住肩头,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够将一口纯粹真气分兵二路?他娘的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边看拳,新悟出来的拳招,暂名‘弓弦’,一口纯粹真气互为首尾。” 也就是说曹慈并非违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两条纯粹真气,只不过首尾各执一端,可以“同时”递出两拳,这“同时”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陈平安摇摇头,对那拳招的名字颇不以为然,“还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点头道:“确实。” 言语之际,一抹青色画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条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为人间武道新创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戏,只是没奈何对上了个偷拳一道的祖师水准人物。 曹慈稍微侧身,陈平安欺身而近,有样学样,双拳递出,砸向曹慈两边的太阳穴,也无所谓身前是否门户大开,会不会被曹慈借机递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脑袋。 与陈平安客气什么,曹慈双指并拢作戟指状,闪电伸出,快若飞剑,戳中陈平安心口处。 正如那江湖演义小说里边常写的“点穴”无异,只是曹慈这戟指,既会捅开对方的心脏,也会截断纯粹武夫的真气流转,等到这一口真气溃散,人身天地之内就是洪水决堤的景象,与那所有灵气相冲,对付某些耍流氓、能够修道武学兼修的人物,极为得当,等于挨了两下。 先后跻身十一境的两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换死的路数。 皆是不躲不闪,各凭体魄说话,陈平安转拳为掌,于是曹慈两边太阳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陈平安则被双指戳中心口,但是却没有被当场打穿心脏,而是拧转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笔直倒滑出去,而是脚步变幻,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圆,青花朵朵,圆圆相续,双方拉开距离,一袭青衫站定之时,无论是神态还是拳意,明显要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的曹慈。 陈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掸了掸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当然知道自己两边耳窍鲜血流淌的惨淡光景。 换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这两下,也就倒地不起了,连同胜负和生死都已经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像这一刻动了真怒,曹慈眯起眼,还来是吧? 倏忽间,陈平安身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衣曹慈。 一袭青衫好像给自己画地为牢,只是站在一个无形的大圆内,辗转腾挪,周边大雪纷飞。 碧海青天之间,即便是飞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观,也已经看不清两位武夫的面容,只能听见水天之间响起一阵阵古怪的地籁,既有类似庙宇的钟鼓长鸣,道观清脆悠扬的玉磬,还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动法螺的宏亮,或是宫廷数百坐部伎的奏乐,足可惊魂动魄,摇曳心神。 混淆的两股拳意让此方天地间变得光线扭曲,雾里看花,依稀可见拳招轨迹如纵横交错的树枝,撞击在一起再炸开的拳罡,恰似一团团在宣纸点染晕开来的写意花卉。 飞升境修士能够赶过来凑一凑热闹。 仙人境未必能够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见不了他们的面。 止境武夫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的杀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数,总归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跻身了十一境,别有一座大天地。 暂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们脚下碧波如被切割出来的两座高台,跟随两位武夫缓缓移动,如瀑倾泻的激荡拳意跟随两道身影,在双方之间拉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海中沟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间武道的潮头”,他们再度遥遥对峙。 水波高跃,轰然落回海中,两座武道高山之间,现出了一条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长桥。 陈平安上半身已经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条系在腰间,袒胸露背,精瘦修长的身材。 他并非那种肌肉虬结的武夫体魄,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阳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够万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边,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无太多的损毁,至少不必像对方那样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经不再留手,双方只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就能够带起一股股天地共鸣的拳意潮水。 学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阶,陈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实。 顾祐的撼山拳谱,竹楼的崔诚,剑气长城的白嬷嬷,北俱芦洲狮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陈平安伸手抹掉一条胳膊上边的血迹,肌肉开裂无数,有那曹慈拳意残留,陈平安手心如铁,磨过无数玻璃渣子似的。 记得李二曾经说过,如果说人身天地之内的千余气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气血和灵气的行气路线,就是溪涧江河大渎的水脉。那么六百三十九块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独厚的大岳和连绵龙脉,需要开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开辟出来的那条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运转真气,就是让这条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内的一炷香火袅袅,接引天地。 总是离乡,游历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龄,陈平安的人生,却总是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战场,何止是身经百战。 曹慈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红肿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却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激昂的求胜意味,起了强烈的胜负心。 好像在告诉对方一个任你是现任武道之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的曹慈依旧不会输给陈平安。 未来亦是如此。 光脚的陈平安,缓缓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前冲,身形高高跃起,一如年少时的那双老旧草鞋,跨越了家乡溪涧。 第29章 输赢 一大片广袤水域,云卷云舒极为迅速,云海时不时破开数个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筛子,金色的阳光透过这把筛子,一条条光柱洒落在海面上,扬起无数金粉碎屑。这期间夹杂着闷雷阵阵,如此惊人的天地异象,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几个海岛仙府,人人都觉得道心凝滞,呼吸不畅,心情自然烦闷异常,再无法进行修炼课业,纷纷退出了道场,来到海岛视野开阔处,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可惜距离过于遥远,几位祖师爷道力不济,无法给出一两个靠谱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间,隔壁邻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关键还不是一口气放完,放了几串就停手,之后再放几串爆竹,这也太损了点,铁了心要扰人清梦? 起先修士们误以为是成了精的鳌鱼翻背,掀掉了几座海岛,抑或是的过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蜕皮升境之举,用庞然身躯摩挲大岛石崖、撞击海底山脉引发的动静。 后来发现那片遥远水域的光彩陆离,更像是一大拨山巅修士各展神通,群殴斗法,才能共同造就出这等不见记载、闻所未闻的传奇画面。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那几位老祖师神色变化,立即下令让自家修士不得喧哗,与风驰电掣过境的一座“碧海潮头”,遥遥掐诀礼敬,只见那潮头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阳光,熠熠生辉。 几座海岛门派的当家人物,俱是低眉顺眼,朗声一句某某门派恭迎东海水府禁卫巡查过境。 今时不同往日,昔年无人约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义上的主人。 东海这边,便是那位真龙出身的王朱,由文庙封正,担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权势煊赫。 她成了这片无限海域的,所幸这尊东海水君,好像与道家相亲,治理辖境修士,推崇无为而治,一视同仁,上任之后并无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敛财的迹象,不过是与各个海底水仙道场、岛屿门派,订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贡觐见的宽松规矩,至于贡品的类别、数额和总体估价,水府官吏也无任何暗示,只说随意。 得知可以“随意”朝贡,一众仙府却也忐忑,我们若是当真随意了,届时水府会不会教我们何谓“上心”? 大开眼界,岛上少年少女们神采奕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生涯,委实是寂寥枯燥,无论是远处海域的古怪异象,还是潮头之上那般五颜六色、披甲执锐的热闹嘛,谁不爱看。 原来远处海面,是东海水府一支精锐,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杀向那处水域。由一尊身高数丈的神将手持符牒,奉旨调动水脉,驾驭碧波起潮头,如那点将台演武场,上边堆满了车驾,旌旗猎猎,数百水裔精锐士卒披挂甲胄,严阵以待,武将吹动海螺,黄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圣,竟敢在自家辖境之内兴风作浪,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公于私,都要去那边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缉拿归案,好让浩然陆地晓得东海水君府的规矩,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装饰金碧辉煌、极为宽敞的车辇,四周垂挂碧绿纱障,里边盘腿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美妇人,手持一把古铜镜,正在对镜梳妆。 她身前摆案几,搁放一只极有年头的三山香炉,烟雾袅袅,大修士细看之下,便要惊叹这种“水香”的玄妙,竟能够显化出一处处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妇人手边有一只堆满碧绿珠子的盒子,莹莹耀耀,它们便是各地水运凝结而成、上供给水府的“香料”,只需捡取一粒水珠,丢入香炉燃烧了,便会出现那边的风貌。 香炉是古物,烧水香的手法也是失传已久的古法。 两边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宫装侍女。俱是溺死的渔家女,或是枉死于海上的女修。 她刚到东海水府,便与水君殿下求来的第一道旨令,就是从各门各派当中大选“秀女”,准许她们自由脱离旧籍,进入水府当差,给她们一口饭吃。若早有婚配的心仪对象,只是被棒打鸳鸯了,或是被谁从中作梗坏了姻缘,皆由她来做主,故而近期东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断,欢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晓真相的人物,不过她也不说破,只是由着麾下将卒去那边耀武扬威。 这位美妇人,正是从那中土大绶王朝脱困,得以重返东海的金鲤。 她跟随王朱来到水府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处招兵买马,聚拢旧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隐蔽的道统香火,古旧好友的徒子徒孙,只剩下两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过去了,昔年东海水族势力凋零至此,让她不胜感伤,不过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壮志不减当年的“扈从”,试探性以心声询问金鲤,“金爷,咱们这是要广积粮缓称王,只等兵强马壮,时机成熟了,众志成城,就要打上陆地、攻破文庙吗?” 这位替车辇护驾的水府大将,脚下踩着被仙家誉为“兜罗绵”的神异云头,是个容貌粗犷的魁梧修士,满脸络腮胡,蟒纹文武袖,白甲彩袍,单手按剑,两眼金光熠熠。 金鲤讶异道:“三千年不见,不曾想当年只会嗷嗷叫、打头阵的莽道人,都学会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爷的褒奖,那武将神色颇为自得,豪爽笑道:“哪里哪里,金爷谬赞,属下只是略通兵略罢了,暂时还当不得大家的美誉。” 金鲤语气玩味道:“罗绣,你晓得那两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摇摇头,“回金爷话,属下哪里晓得这些花拳绣腿的武把式。说出来也不怕金爷笑话,前些年被那恶邻居的渌水坑肥婆姨,排挤得厉害了,死活出不得头,只能带着几个徒儿,一起躲在洞府当缩头乌龟。” “根据先后三封谍报显示,在那边干架的,好像是两个拳脚不俗的武夫,巡检司将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词一大堆,什么拳罡浓稠得跟水银似的,金爷你听听,是人话吗?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饭袋,回头属下定要治一治他们。” “对了,金爷,好像咱们水君刚刚走了一趟宝瓶洲海岸接壤处,从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抢得了一件极厉害的重宝?” 金鲤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她也不与这出了名的莽夫细说真相,免得他一张大嘴巴到处宣扬。 暂时由他掌管着东海水府巡检司,此外单独领一支精锐禁卫,负责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谈脑子的话,只说忠心二字,寻常当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里边的,莽道人却是实实在在刻在道心上边的。 等到这道碧水潮头愈发临近那处战场,还隔着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经能够感受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天风,蕴藉着惊人的精纯拳意,那大纛旗杆随之弯曲,咯吱作响,立于潮头前边的一众将卒脸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几位校尉模样的水族武将,身上甲胄竟是溅起一阵阵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惊不已,伸手遮在眉间,凝神远眺,定睛一瞧,顿时大吃一惊,本该纤毫毕现的画面,怎的如此视线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诀,伸手取了一些飞溅海水在掌心,再施展开来掌观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这座占地方圆千里、而且还会移动的演武场,只见里边那两位捉对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着年岁都不大,一座小小宝瓶洲,几时有这等拳脚无敌的豪杰了?思量一番,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战场,裴钱和周海镜都是婆娘,鱼虹是个糟老头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不都说他在剑气长城的一截城头,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鲜红法袍? 金鲤拿起一枝鲜红如血的极长珊瑚,身体前倾,轻巧挑开碧纱障,淡然道:“停辇。” 潮头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经站在车辇正前方,伸手攥住剑柄,神色凝重起来,“金爷,那俩瞧着都是武功绝顶的豪横之辈,若是金爷想要擒拿了他们,属下恐怕也会大煞风景与金爷斗胆谏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金鲤咦了一声,“莽道人行事变得这般稳重了?” 这位莽道人,是古蜀国地界一尾大泽巨蟒走渎入海的大道根脚。 当年跟着她一起试图攻上中土神洲陆地,莽道人罗绣就是玉璞境巅峰,整整三千年过去了,也才刚刚熬出了个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场,是某位上古真人炼水丹的遗迹,榜额“飞仙观”。那座洞府盘曲深大,易守难攻,至于莽道人这厮的城府,是半点没有的。 远远看了那边的动静片刻,莽道人内心惴惴,神色尴尬道:“金爷,看他们实力,委实是强横得不讲道理了,简直无敌,属下估摸着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鲤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挠了挠额头,莽道人就这气性,都不好骂他什么。 这憨货三千年来,就是一个避字诀。既不趋炎附势,与那渌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开宗立派割据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几个亲传弟子,师徒们耐着性子躲在水府之内,不问世事,只管潜灵修真。 显然是会错了意,莽道人心一横,神色肃穆道:“若是金爷有心招徕他们,属下也愿打头阵,去会一会他们。” 只要金爷回了东海,他们这些老家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当然身份尊贵无双,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贪图她什么? 金爷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从不坑骗算计他们半点,遥想当年,每每大胜而归,庆功宴上,得了任何好处,大伙儿一起分账,金爷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总会端起酒碗,邀请大伙儿一起满饮。 休要与我说什么空泛道理,什么水君不水君真龙不真龙的,咱这辈子只认金爷! 金鲤当然道力最高,将那场演武看得相对最为真切,心不在焉与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冲过去了,只会白白送颗头颅当见面礼。” 莽道人悻悻然。 金鲤长久沉默。 潮头这边已经祭出层层阵法,如中流砥柱,将两边海潮汹涌强行分开,周边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能够站在潮头、跟随莽道人一起,哪个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辈,见此惊险场景,亦有被“淹死”之忧虑。巡检司邸报内容,所言不虚,确实是难以靠近,跟胆大胆小没关系。 莽道人轻声道:“属下就只想着跟着金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金鲤自嘲道:“让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蓦然伤心起来,哽咽道:“金爷到底是遭了什么劫难,竟然已经如此落魄了,如今连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难道是正如兵书所说,金爷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鲤揉着眉心。 莽道人扯开嗓子说道:“去我那,去我那,属下今日便将水府腾空,与孩儿辈们搬去别处开辟道场,水府让给金爷,莫要嫌弃,委屈了金爷。” 附近莽道人那几位跟着升官的亲传弟子,也是与师尊一般的单纯心思,无非是额外多出一种与有荣焉。只有个飞仙观唯一的三代弟子,是个道龄很短的年轻金丹,心思有异,金鲤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将莽道人这条法脉给发扬光大。 那些车辇内外的东海水府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脸色微妙。 只因为根据先前水府谍报,占据了飞仙观遗址的莽道人,是个油盐不进的阴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资历,凭恃一身强横的水法神通,行事极为跋扈,已经让水府使节吃了多次闭门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旧一面都未能见到口称闭关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几位心腹扈从当中,玉道人黄幔,他也是仙人,虽说在水中与那莽道人斗法,肯定不占优势,可是就如崔东山所说,黄幔手段奇多,也不惧莽道人占尽地利。何况还有个九境武夫的溪蛮压阵,黄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扫荡飞仙观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无所谓这些个,才没有让他们两位率领数万水裔兵马去“敲门”。 就在此时,又是异象横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给一拳,砸到了潮头这边,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这道碧波海水。 后背紧贴着“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轻轻一磕潮头,御风重返战场,不忘转头与莽道人他们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与那白衣背影点头致意,不缺礼数,客气一句,“不打紧。” 他只是消息闭塞,懒得理会道场外边的纷争,却也不是蠢笨之辈,已经认出了这位青年宗师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没有输过拳的那个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个与曹慈演武的家伙,且不论这场问拳的输赢,容貌气度都已经输给曹慈一大截的光脚男子,是那个…… 莽道人越想越不对劲,心中愤懑不已,他与弟子们再不问世事,好歹也是个占据一处上古仙迹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渌水坑澹澹夫人滚到了陆地去,以及出现了一条条归墟通道、水神押镖的盛况,便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渡船管事、船主,这些年,一个个说得玄乎,不都讲剑气长城的那位末代隐官,丰神玉朗,风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戏谑,确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飘飘有出尘之表,堪称神仙画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说出这般昧良心的混账言语?!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狗东西。 金鲤将那枝纤长珊瑚交给一位鹤氅侍女负责卷帘,她只是自顾自大饱眼福,啧,有些馋他的身子了。 她惊叹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无敌的。 只见陈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脚踝,抡了一圈,还以颜色,也给狠狠摔向了碧波潮头这边。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车辇这边,裹挟着雄浑无匹的拳罡,以至于他需要运转真气,在半空数次减速,才没有直接将潮头炸碎。 背对着车辇、莽道人他们,落在潮头之上,身形踉跄,光脚男子在甲士队列缝隙之间,不断后撤滑步,如游鱼穿梭,哪怕此人已经将一身拳意收敛到了极致,水府精锐身上的铁甲依然铮铮作响。 而那些披挂重甲的水府将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个个动弹不得,体内灵气凝滞如被冰冻,想要开口言语都是难事。 这家伙一直退到了车辇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纹丝不动,只是保持一手缩袖掐诀、单手按剑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误会是问拳,或是问剑。 一众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车辇内的金鲤毫不惊讶,只是掩嘴娇笑不已,媚眼如丝道:“陈国师,这么巧,又见面啦,为何闹出好大阵仗,莫非是生怕我听不着,不立即赶来这边殷勤待客么。”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刚好与远处曹慈各自换了一口纯粹真气,笑了笑,“是很巧,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车辇里边那位持珊瑚枝卷帘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颤,碧纱帐幕随之微微飘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位隐官大人原来与金爷是旧识。 若是道力足够深厚,便能敏锐发现男人背后隐约有些痕迹,如崖刻榜书无数。 这一幕诡谲画面,看得这位也曾见过大风大浪的莽道人,一颗道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错的古老苍茫气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镇压,降服,压胜了。 爷们! 回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传闻事迹,莽道人一下子就改变了阵营,曹慈的武学再无敌,到底是只会让莽道人敬而远之,不如这厮更加对胃口,想要请他面对面豪饮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祖,拥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着蛮荒的蝼蚁。 就像一头从无穷迷雾中走出的野兽,身躯庞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动,一步一步,从万年之前走到了万年之后。 陈平安刚要挪步动身,莽道人壮起胆子快速自我介绍一番,“隐官,我叫罗绣,道号莽道人,幸会。” 陈平安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幸会。” 再视线上挑几分,看向车辇那边的金鲤,陈平安微笑提醒道:“一帘之隔,与一线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鲤道友悠着点。” 车辇上边的卷帘侍女被吓得松开手,被金鲤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买马,充实东海水府底蕴。同样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辅佐水君王朱,争个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鲤私心作祟,密谋造反。 连那碧霄洞主都现身浩然了,金鲤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法怂恿公主殿下图谋更多了。 金鲤心中有数,碧霄洞主大驾光临,并非是帮助陈隐官、陈国师一把,与那白骨道人不对付,翻旧账。 而是老道人亲自验证了一事,饱受战争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经由大乱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单凭一己之力逆转大势,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规矩,文庙的规矩,借助公主殿下,为天下蛟龙之属、无数水裔,名正言顺谋求一份正当的福祉。 道心念头一转,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鲤调侃道:“莽道人,将来我们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陆地,隐官大人站在岸边,挡住我们这拨反贼的去路,你还敢不敢冲锋陷阵?” 莽道人一个头两个大,转身望向车辇,他眼神疑惑,这种要命的问题,不该是私底下询问?金爷是何缘故,要我毙命当场? 隐官的拳脚功夫,兴许打不赢曹慈,打杀一个莽道人,还不是顺手为之? 陈平安本以为莽道人是与胖子庾谨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是那耐心极好、借机趁势而起的一方乱世枭雄,如今看来,才知误会,这厮是真莽。 金鲤再次明确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尽心力辅佐水君,求个东海辖境的太平世道吧。” 陈平安说道:“劳烦你们后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爷,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说道:“诸将听令,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再鸣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鲤乐不可支,哎呦,真会兵法啊。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出潮头,伸手一招,笑道:“暂借诸位宝剑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驾驭水法调动碧波浪头,这座点兵点将台自行向后移动五百余里。 五六十把长剑铿然出鞘,好似飞剑当空,剑尖跟随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边。 陈平安随便攥了一把长剑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铭文“上霄”的佩剑。 跻身了十一境,许多武夫“定例”就成了旧例,陈平安就明白了为何姜赦会使用那杆长枪。 赤手空拳,当然远胜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来更有妙用。 也就顺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师”,他为何会明明有剑却不用,原来是在等跻身十一境。 曹慈那边,见陈平安用了剑术,也环顾四周,伸手从附近海底深处,随意抓取一把锈迹斑斑的古旧长枪,伸手抹掉锈痕,再轻轻一抖手腕,长枪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转,霎时间雪亮如新。 陈平安手持长剑,御风前冲,身边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长剑,品秩寻常,只算是山上灵器,它倏忽消失,带起一条凌厉剑光,海上顿时震起一道尖锐刺耳的轰鸣。 剑光如龙跃波,直冲曹慈。飞剑去势极快,刹那之间就靠近了白衣长枪那边,简直就像江湖武夫的当面一镖。 依稀可见,飞剑被长枪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显滞后的一串炸雷声响,厚重云海再次破开一个巨大窟窿,洒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随后一把把“飞剑”,被拳意牵引,剑光作一线,笔直而去。 武夫手段,却有那份“飞剑千里斩头颅”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惊道:“金爷,隐官这是什么手法?可还在武道范畴之内?还是打红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剑仙手段?” 他并非剑修,佩剑只是装饰,否则被人随便取走长剑,不得拼命?至少也该大骂几句,腹诽一番。 金鲤显然见解更高明,说道:“就是纯粹的武夫手段,没有施展任何术法神通。” 莽道人愈发好奇问道:“金爷,隐官这一手,相当于剑修啥境界的倾力一剑?仙人?总不能是飞升吧?” 金鲤懒洋洋笑道:“不好说,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记飞剑,便知强弱。” 莽道人笑容尴尬,“犯不着,真心犯不着。反正金爷与他是好友,回头找机会一问便知。” 一听“好友”就别扭,金鲤没好气道:“好友?真是什么好友,我与这位陈国师会有那场杀机四伏的问答?答错了,你看他会不会登上车辇,顺手摘掉我的头颅。这会儿你就该捧着我的脑袋,哇哇大哭了。” 金鲤将作为卷帘钩杆的珊瑚枝搁放在案几上边,重新放下了碧纱帘幕。 莽道人小声道:“属下肩上扛着的这颗脑袋,只会比金爷先滚落在地。” 金鲤气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连忙挥挥手,“金爷,正值大好时节,正是道心振奋、大展拳脚的关头,咱俩都不说晦气话。” 隐官,陈先生,陈剑仙,陈国师……不同的称呼,大概就意味着不同的心态。 比如北俱芦洲已经去过剑气长城和遗憾未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对上陈平安,都会喊隐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习惯一口一个隐官?至于蛮荒,大概不用怀疑,如今名气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旧王座大妖,而是这位“看门”的末代隐官。 说起来只是见了那位隐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感慨不已,“走了条断头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吗?” 金鲤笑道:“不然你以为?” 莽道人重新驾驭起那朵兜罗绵的云彩,毕恭毕敬立于车辇一旁,至于那把佩剑,就当赠礼。暂什么借?跟曹慈对上,就算“上霄”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炼得再是坚韧,恐怕都难逃折断崩碎的下场吧。罢了罢了,都是身外物,何况等到将来这场问拳天下尽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与新朋旧友们询问一句,你们可曾知晓,当时隐官手持长剑,是与谁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笑呵呵出声,以掌心拍了拍腰间那把空了的剑鞘,不曾辱没了你。 车辇另一边,也有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随驾出巡。 金鲤说道:“玉国,青虬,你们师徒俩来辇上闲聊几句。” 发髻作珥蛇状,道号玉国的“少年”,实则道龄已经六百载,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边还有十几个师兄师姐,却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为她赐下道号“青虬”,成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孙。 好一位碧海水国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艳于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这位小弟子为傲的,就玉国这相貌,这皮囊,能愁道侣?只会挑花了眼! 而那个徒孙,也是作男子装束,出门在外,总能赢得几句类似“宝剑珠袍美少年”的赞叹。 莽道人立即嘱咐一番:“你们侥幸登上车辇,与金爷当面奏对,不要失态,切记说话得体。” 他们师徒领命,隔着案几,毕恭毕敬,屏气凝神,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金爷相对而坐。 金鲤笑道:“玉国,青虬,你们说说看,陈国师为何要借走那些实属鸡肋的长剑?” 玉国认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陈国师是大剑仙,武学通神,能够将剑道与武道融会贯通,对上曹慈,就有额外的胜算。” 道号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轻声道:“金爷,我与师父是一样的见解。” 金鲤笑道:“青虬,也无外人,说心里话。不要把我当成是与你师爷、师父一样的蠢汉。” 少女跪坐在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颤声道:“不敢欺瞒智珠在握的金爷,就是奴婢的真心话。” 金鲤提起一只手掌,轻轻挥动香炉的烟雾,朝师徒二人那边飘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实。再这么含糊其辞,想要蒙混过关,小心我就要让你师父动手,用家法,剖开你的胸膛,见一见‘真心’了。 “抬起头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错过了,你就要投胎下辈子再与我们相见了。” 少女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并无任何惧怕神色,她也不再继续藏拙,开口说道:“岸上修士总喜欢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陈国师信不过重返东海的金爷,也信不过奴婢的师公,所以他才会顺手而为,存心想要见一见莽道人的修道路数。” 金鲤点头微笑道:“继续。” 少女说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复出,再次跟随金爷,公然佩剑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剑修,若是剑修,说明三千年那场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头阵的莽道人就不老实。陈国师便是在提醒金爷,小心身边所谓的心腹了。” “假设师公真是藏头藏尾的剑修,陈国师强行借剑,师公便有两种心态,全然无所谓,便非惜剑如命的纯粹剑修,有所谓,但是脸上假装淡然,更是用心阴险之辈,不管是哪种心态,相信陈国师‘还剑’之时,便是东海莽道人授首之际。” “到时候金爷也讨不了半点好,定会被翻旧账。说不得整座东海水府,都要被连累。至于我,师父,师伯们,更是一个都别想逃,都会被陈国师派人仔细翻检道心,搜刮记忆,勘验真伪,确定早年是否勾结蛮荒妖族。” 金鲤看似笑容和蔼,语气柔和道:“心思缜密,飞仙观旧址的这条道脉,终于出人才了。” 车辇外边的莽道人呆滞无言,我家徒孙,如此机灵? 莽道人大喜过望,洋洋得意,岂不是祖坟冒烟、拣着宝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说是什么祖坟,自己这位祖师爷还活着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陆地的市井人家,世代农耕,终于出了个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书种子。 车辇内,此刻就坐在徒弟身边,元婴境的“少年”玉国,他这个给人当师父、传道多年的,却是皱眉不已,心情郁郁。 少女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神直视那位金爷,“师爷他们总说金爷英雄盖世,待人诚挚,不拘小节。我却觉得金爷心思如发,算无遗策。” 玉国低声道:“青虬,可以了。金爷不曾问的,你不要借题发挥。” 他这嫡传弟子,除了道号青虬,师尊还赐下一个姓氏,陆。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陆青虬。 寓意倒也简单,她之上的两代人,一来祖师爷莽道人出身陆地大泽,再者他们都希望她将来能够登上陆地,将飞仙观这条淹没于海底数千载的上古道脉重见天日,开枝散叶,才算报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场赠予后世有缘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坚持己见,假装没有听懂师父的善意提醒,她继续说道:“金爷与那位隐官大人是一路人,我与金爷也勉强能算沾点边,所以我们都信不过人心。” “海底飞仙观一脉,师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够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观。 师父师伯们皆是老实的求道人,所以从不愿意掺和外边的打打杀杀,他们总觉人心不古随波逐流,终非道人本分。到了我这位三代弟子,却是精明有余,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说到这里,少女眼神坚毅,“我也不怕。陆青虬问心无愧,将来飞仙观想要在陆地站稳脚跟,总不能只靠一片诚心。岸上修士,人心机巧,变态万方,我绝不愿意师公、师父他们处处碰壁,束手无策,郁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惭色,自己这师公当得还不如一个徒孙有远见。 玉国想了想,说道:“金爷,青虬口无遮拦,恳请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这传道人失责。” 金鲤置若罔闻,只是奇怪询问一句,“如何?” 车辇附近,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惊失色,隐官隐匿在何处?不是去与曹慈问拳了吗?远处海上动静,都是明证啊。 少女哪里能够想到这种事情,瞬间满脸涨红。 之后那嗓音如水脉绵延,温柔萦绕车辇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语。 “将来飞仙观一脉谱牒修士到了陆地,欲想光耀门楣,重振道场,就去宝瓶洲大骊国师府找国师。” 金鲤站起身,笑容灿烂,施了个万福,“替飞仙观一脉三代学道人,在此谢过陈先生厚爱。” 不要只是奢求强者一味缝补人心,让他们如拖拽一艘名为人间的虚舟,带着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尔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挠的纯粹道心,主动给予他人的真诚善意,与之作山水回响,强者跟随强者,庇护弱者,一起上行! ———— 东海水府主殿门外,身穿一件龙袍礼服的王朱,手托砚台,站在台阶顶部。 她用鸡足山石材炼制的砚台承载一滴甘露,将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给抢夺过来,万千远古蛟龙之属的虚弱精魂,得了一处栖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毁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将它们放出,自寻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灵于海中水裔,开窍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东海水府亦可,王朱自会帮它们寻找一张符箓法身,暂时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恋人间,那就随水飘散,为后世点燃一盏光阴长河里的灯火,宛如盏盏莲花灯。 丹陛下方,有十数位水府神女负责记录在册,选择留下的,点点光彩,就聚在她们身边。 王朱没有去看那场十一境武夫的巅峰问拳,金鲤说由她打着水府旗号,率军外出巡视,才好与沿途仙府门派抖搂威风,震慑屑小之辈。王朱对这些庶务并不上心,由着金鲤折腾去。 离开大殿这边,独自穿廊过道,王朱闲来无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卫武卒齐刷刷的注目礼,水府官吏侧身口称水君殿下,或是娇艳宫女们跪地磕头的沉闷动静,王朱漫不经心敷衍过去,都是金鲤来到水府之后新订立的繁琐规矩,王朱漫无目的闲庭信步,却也烦闷,实在无聊啊。 至于那杆大戟的下落,坠海之地,因为位于毋庸置疑的东海辖境之内,其余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这件事上捣浆糊做文章。 金鲤出门之前,询问公主殿下如何处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带回水府?省得那些闻讯赶来的修道之人勾心斗角,说不定就要打打杀杀,一个个把脑浆子都打得到处飞溅。 王朱只说这种神物,从古至今有缘者得,我们水府不用争夺重宝,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监督,担任水府官吏的,谁敢擅自谋求此物,不惜坏了外乡修士的性命,斩立决便是了。 金鲤是见过大世面的,倒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只说公主殿下大义之类的,溜须拍马一通。 王朱最后还补了几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宝,水府就礼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强取豪夺,滥杀一通,你先出手拦阻他们离境,再与我知会一声。” “地仙之下,无论谱牒还是野修,允许他们在东海水域隐匿一段岁月,在这期间,他们若是无缘无故暴毙了,我也不找别人问责,就找你。” 金鲤笑问一句,“如果他们愿意主动将这件神兵卖于咱们水府,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几部珍贵道书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买下啊,你有什么可含糊的。若是他们担心出现什么意外,钱货两讫之后,怀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调动‘野修’去将他们给杀人越货劫财了,到头来水府再‘秉公行事’,为他们报仇之类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赏爵,给他们一个中土文庙都认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们信不过你我,总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庙的手段。” 金鲤闻言赞叹不已,“公主殿下愈发老道了。” 王朱讥笑道:“我被困铁锁井多年,所见人心何尝少了。只是当年懒得动脑子做事情罢了。” 当时金鲤装模作样在那儿伤心伤肺道:“是极是极,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时,刚好有宫女前来禀报,说有一位客人登门求见,是那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供奉裘渎。 若是早年的脾气,王朱就让她这种陆地龙宫旧属赶紧滚蛋了。 王朱让宫女去领着裘渎来这边见上一面。身份悬殊,叙旧无意思,说些新鲜事,总是可以的。 老妪裘渎,私自来这边觐见东海水君,是为了求一个未来桐叶洲大渎走水的珍贵名额。 大渎通海,水君王朱说要让谁走水,或者不让谁走水!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王朱立即来了兴致,神色玩味,戏谑问道:“你是在那青萍剑宗祖师堂有座位的供奉,这种事,不求他,反来求我?” 裘渎轻声道:“陈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为重,定然不肯假公济私,坏了规矩。” 王朱看了老妪片刻,只是不言语。 裘渎背脊发寒,他们这些蛟龙之属根脚的道人,面对真龙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点豪气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没有胆子跟我谈什么买卖。说吧,是谁替你出的馊主意,崔东山?” 裘渎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当场揭穿、卖了宗主便是”的……锦囊妙计。 老妪硬着头皮点头道:“确实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来此觐见水君,说这些不讨喜的胡话。” 王朱脸色隐隐作怒,说道:“滚回你的青萍剑宗。” 老妪下意识就低头弯腰,后退数步,突然停下,壮起胆子说道:“崔宗主还交待过一句话,他那位曹师弟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人选,所以他这个首任宗主,总要替师弟早早谋划出一位大道亲水的护山供奉。” 王朱犹豫了一下,“你先回桐叶洲,此事结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妪连连致谢,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水府女官前来禀报,说是其余三海水君联袂造访边境,询问他们能否入境观拳,说是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跨海许可。 王朱勃然大怒,阴恻恻道:“让他们几个都滚蛋!记住了,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告知他们。” 东海边界线,三位水君并肩而立,从那位返回报信的东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听到了那句一听就是东海水君王朱的原话,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也不羞恼,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与那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东海礼制司神女,道过一声谢,说辛苦了。 他笑问道:“怎样?说了都别声张,偷摸过去看那场问拳就是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举成为了掌管陆地水运之主。此外疆域广袤、犹胜中土神洲版图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邺侯,神号“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刘柔玺,北海神号“鸿运”的魏填庭。 刘柔玺问道:“现在该如何?” 李邺侯笑道:“还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总不能抗旨前行,伤了同僚和气吧。” 魏填庭忍住笑,“实在不行,就绕道去我那边的两海边境观战,再看不真切,也好过在这边发呆。” 李邺侯摇摇头,“如此一来,又要跟文庙欠人情,算了。” 刘柔玺恋恋不舍,举目远眺东海那片水域,大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今日错过这桩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却是要绕道去西海的。” 李邺侯提醒道:“这场青白之争的巅峰问拳,其实以他们双方的武学境界,本该持续更久,但就是因为多出了我们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戏的,估计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还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刘柔玺无奈道:“王朱这脾气。” 李邺侯虽然心知肚明,却未明言,也不单是那位同僚脾气不好的事情啊。 缓缓趋于平静的海面上,两位武夫盘腿坐在碧波镜面之上,一望无垠海天间两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鲜血窟窿,是被一枪捅穿身躯,还被对手搅了搅,如果不是一手斩断长枪,再被对方的枪身上挑几分,呵,连同心脏跟小半片身体就要被当场割裂开来了。 他笑脸,浑身浴血,身躯裂纹无数,伸手掬水冲洗血迹,对于伤势不以为意,嘴上却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褴褛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虽然极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一句,“是我输了。” 第五场输拳,输了五场拳。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着急返回国师府养伤的缘故之一。 不过后半段的切磋,曹慈确实动了杀心,当然,双方都一样,不如此问拳,就没劲道了。 打到最后,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场意气之争。 我曹慈谁能都输,就是不能输给陈平安这个毫无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陈平安咳嗽几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手指,再被他随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长剑,已经被陈平安抛还给了莽道人。 而且陈平安的发髻依旧完整,这场架从头到尾,并没有披头散发。 陈平安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笑道:“没事,还有第六场,对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声,只是转过头一边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着脸颊,又转头,不知是又吐了口鲜血,还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终不说话就是了。 陈平安笑骂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说话呢,赢了拳的人是你,还搁这儿跟我装聋作哑?”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轻轻揉搓着脸颊和额头,擦拭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曹慈一拳突然偷袭递出,被陈平安大笑着挡下了,“武德呢。” 两两沉默。 天地间仿佛唯有自言自语的海潮声。 同年武夫,好像他们既是互为苦手,也是莫逆于心的知己。 不是他们双方,大概很难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陈平安永远只会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第28章 海上 随着老观主脚步的递增,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宋云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数量已经接近八百了。 老观主一趟大骊京城闲游,这棵桃树新开了差不多两百朵桃花。 宋云间眯眼而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讨喜的诗词,他年结作千年实,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树花满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脚踩一双云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的确确美如画。 身旁响起一个讥讽笑声,“撄宁道友,真是敢想。国祚千年的王朝,当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隐官大人的福气,举城飞升,如今跑回家乡,当了国师,就又要鸡犬升天,举国飞升,搬迁到青冥天下那边?” 宋云间闻言,忙不迭侧过身,与这位老观主行稽首礼,羞愧道:“是晚辈得意忘形了。” 老观主讥讽之意愈发浓重,“得什么意,忘什么形?当自己是蝉蜕形骸的陆老三?” 宋云间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闭嘴。 老观主说道:“珍惜道身,担当精神。” 宋云间大喜,“晚辈定会铭记在心。” 老观主斜了一眼。 宋云间说道:“也会转告陈国师。” 老观主叹了口气,不开窍的东西。说话真费劲。 宋云间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闭嘴,免得说多错多。 老观主注意力转去隔壁的院落,说道:“剑修确实了不起,一个比一个做事毛躁。还不如一个学武的小姑娘来得守心。” 宋云间不敢也不宜接话,毕竟贬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国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老观主说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过来一叙。”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赶来桃树这边。 老道士有意将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剑仙晾在一边,盯着袁化境,眯眼问道:“年轻人,为何要说‘自然’二字。” 宋云间顿时为这位袁剑仙担忧起来。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云间那般诚惶诚恐,剑修使然,回答道:“诚然碧霄前辈大道与三世契合,在晚辈看来,依旧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观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说话口气。” 相仿的口气,就是见识短浅了十万八千里。 袁化境赧颜。 老观主双手负后,抬头看那一树桃花,绣虎,终于是为人间赢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贫道总要承情。也不必那贼精的家伙,拐弯抹角,将来通过小陌来劝自己走这趟。 还记得当初老秀才带着首徒崔瀺,这对师徒是偷摸走过一趟观道观的,表面也不聊什么人间大事与天下大势,就是东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顺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几位学生的优异。 袁化境问出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题,打断老道士的思绪,“碧霄前辈,新旧十四,果真悬殊如云泥?” 老观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边也能矮个子里边拔出一二将军,老十四之内,亦有些软柿子,驴屎蛋。” 简而言之,是贫道够强。 袁化境懂了。 老观主绕着桃树走了一圈,转头望向崔瀺的书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与世界交心,人间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兑现的豪言壮语。 宋云间惊讶发现并未多开一朵桃花。 老观主斜眼这位撄宁道友,宋云间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观主望向袁化境身后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凭空出现一把鎏金长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遗蜕轻轻一挥。 刹那之间,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复了远古岁月那场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灵,一身浓郁道气,说是白骨道人以远古秘法再世现身,都没有问题。 袁化境惊骇发现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间暴涨了三成。 老观主嘱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没了一位到过十四的远古道士。” 袁化境沉声道:“晚辈绝不会单以傀儡视之,待之。” 老观主举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与袁化境提醒道:“贫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颗真灵种子,来年它若是能够开花结实,便是三院法主的转身,短则三五百载,长则漫漫无期了,直至这副道身彻底腐朽都未必能够破土见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时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里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驾护航,否则剑心长久物于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颈。” “记忆”一物,妙不可言。万年以来,能够在此事上边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数。 袁化境顺乎本心,承诺道:“前辈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现一粒灵光,我便敬其为传道人和护道人,定会主动解契,让他恢复自由,不遗余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观主抚须赞赏道:“能结善缘,是大本事。若能转孽缘为善缘,更是真豪杰。” 袁化境诚惶诚恐。可不是老前辈的反话吧? 既然喊来了剑修竹素,老观主就丢给她一部道书,“是蛮荒那位云深道友的手本,参化三籁,颇有心得,于你的炼剑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轻轻放过。” 竹素双手接过道书,她来到浩然,第一次与外人掐家乡简单剑诀,并无任何言语致谢。 老道士点点头,掐一古老道诀还礼,这才继续说道:“你再捎话给陈平安,让他别忘了一事,将来到了蛮荒,务必助言师兵解渡劫,至迟不要超过一甲子,晚了,言师就会合道失败,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这笔账,贫道就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今日贫道能够让桃树多出两百花,他年贫道也能让你这部道书,页页有桃花作书签。” 这种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约,竹素又能掺和什么呢,她只能答应下来。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嘱道:“竹素,你再与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当初还有几分蹩脚理由,厚着脸皮说自己学不会,如今再无借口。” 竹素点头,将老观主的言语,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老观主望向他们几位,说道:“学道之士,不要总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无善恶,人间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错综复杂,团团乱麻,学道人不妨回想转念,单以一事一物一个自己为线头,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顺藤摸瓜而去,见清澈脉络者见己见心见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总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见功。” 宋云间三位俱是虚心受教,各有所悟,与老观主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说道:“学道人要时常互参道法,舍得打开心扉,敢于坦诚相见,好过一味闭门造车。” 犹豫了一下,老观主说道:“你们有机会就跟陈平安多聊聊,这小子想法多,思路广,跟他闲聊,总归是你们赚得更多。” 之后袁化境带着那位形若活了过来的“白骨道人”告辞离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为大骊皇帝护驾,她真想立即返回黄湖山茅屋那边闭关,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树下。 见那宋云间还提着旱烟杆,老观主笑问道:“蛟龙之属云雾变化,所以偏好这一口?” 宋云间神色尴尬道:“国师尚未从海上返回,我怕误了事,只好一直拿着。” 老观主笑呵呵一句,“好帮闲。” 宋云间苦笑道:“总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职责所在。” 老观主点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宋云间只觉得跟碧霄前辈闲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犹胜修道之士的闭关。 老观主也不计较宋云间的这番心得、见解,只要足够诚心实意,未来在诸多事上磨砺几番,今日偏解总有转为正见的机会。 比如老秀才说话极有功力,好像总能从万事万物里边,找出一点“好”来。 教人误以为他才是那场“三四之争”里边推崇“人性本善”的那个。 这门学问,复杂复杂,一团乱麻,若是做错了,何必觉得徒劳,后学便晓得不走这条道了。 那件事,难啊,登天难。那我们若是做成了,岂不是更显得牛气哄哄?既然如此,为何不做?! 而当时老秀才身边,擅长治学、弈棋……其实什么都算擅长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语,气态温和,眼神却是锋芒无比。 听着自家先生与老道士的扯闲天,在别人家地盘的东海观道观,客人就像在无声质问东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点什么?怎么,道龄大,就是前辈,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时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来,用你的道理说服我,证明我是错的!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老观主再转头,看了眼与之相对厢房的新人新书屋。 不要将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 万丈平地起高楼,底子已经打好了,所谓的大骊官场人心烂摊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骊京城外边的官道上,赶考举子们在雨中的读书声,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诗词唱和,不也是你们大骊的民心?不也是一种缝补花簪的无形的高明的缜密的大匠手艺?管人的规矩,是实在的,浩然九洲哪个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规矩,大骊朝野也有了,你身为国师,必须看见。 你陈平安只需在此基础上,让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竖立一片片万仞山。 以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骊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炖的手法,缓慢牵引长春宫、谱牒修士的也罢,都是对的,甚至是并未因为当了宋氏一朝国师,而去针对正阳山,更甚至内心深处期待正阳山未来有一位剑修,推倒那块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陈平安无有此心,他来大骊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却不知贫道出了落宝滩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饶你作甚?拦你们作甚?! 贫道巴不得这座人间人人如龙,任谁睡眼朦胧起了床,出了门,放眼望去,满大街的圣贤豪杰。 就在此时,老观主手捧麈尾,转头望去,不是那个蹑手蹑脚离开国师府的胆小鬼,做贼似的,跟她小时候一个德行。所以来到此地的,不是本该与“老乡叙旧”的裴钱,而是容鱼。 老观主微笑道:“理解?” 容鱼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观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容鱼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续貂。” 老观主安慰道:“万事开头难,能有此心,就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边正屋廊道的盘龙廊柱,“未必不能画龙点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镜。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还在不断缓缓爬升的高墙,略显突兀。 两个同龄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飘落在水面上,脚尖轻轻往回一抹,陈平安身后那堵层层叠加的高耸水墙,就被扯碎,轰然倒塌。 大概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语。 他们心有灵犀,只是眼神交汇,便达成共识,身形破开“镜面”坠入海中者输。如何?说定! 各自前冲,相撞而去,双方一身浩荡拳意俱是凝练至极,故而并未出现劈波斩浪的声势,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条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对面,硬碰硬。 两条笔直长线撞击在一起,第一拳,陈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体内叠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陈平安的左手拳,霎时间整只雪白袖子纹路如海波,一条胳膊节节筋骨颤鸣,气血急剧翻涌,驾驭一口纯粹真气与陈平安渗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对垒状,将其“黏住”,如两支主力大军战况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浑厚无匹的拳罡,强行逼退陈平安的汹涌拳意,导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两人为圆心,海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鸟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画花纹之美感。 曹慈同时一手按住陈平安的面门,使劲一推,将陈平安摔出去数百丈外,背后贴水面十数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长串水漂。 一掌轻拍海面,身形翻转,潇洒站定,陈平安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感。 果然,还是跟曹慈问拳,最能纯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处肌肉撕裂,渗出鲜血。 陈平安伸手按住肩头,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够将一口纯粹真气分兵二路?他娘的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边看拳,新悟出来的拳招,暂名‘弓弦’,一口纯粹真气互为首尾。” 也就是说曹慈并非违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两条纯粹真气,只不过首尾各执一端,可以“同时”递出两拳,这“同时”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陈平安摇摇头,对那拳招的名字颇不以为然,“还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点头道:“确实。” 言语之际,一抹青色画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条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为人间武道新创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戏,只是没奈何对上了个偷拳一道的祖师水准人物。 曹慈稍微侧身,陈平安欺身而近,有样学样,双拳递出,砸向曹慈两边的太阳穴,也无所谓身前是否门户大开,会不会被曹慈借机递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脑袋。 与陈平安客气什么,曹慈双指并拢作戟指状,闪电伸出,快若飞剑,戳中陈平安心口处。 正如那江湖演义小说里边常写的“点穴”无异,只是曹慈这戟指,既会捅开对方的心脏,也会截断纯粹武夫的真气流转,等到这一口真气溃散,人身天地之内就是洪水决堤的景象,与那所有灵气相冲,对付某些耍流氓、能够修道武学兼修的人物,极为得当,等于挨了两下。 先后跻身十一境的两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换死的路数。 皆是不躲不闪,各凭体魄说话,陈平安转拳为掌,于是曹慈两边太阳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陈平安则被双指戳中心口,但是却没有被当场打穿心脏,而是拧转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笔直倒滑出去,而是脚步变幻,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圆,青花朵朵,圆圆相续,双方拉开距离,一袭青衫站定之时,无论是神态还是拳意,明显要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的曹慈。 陈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掸了掸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当然知道自己两边耳窍鲜血流淌的惨淡光景。 换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这两下,也就倒地不起了,连同胜负和生死都已经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像这一刻动了真怒,曹慈眯起眼,还来是吧? 倏忽间,陈平安身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衣曹慈。 一袭青衫好像给自己画地为牢,只是站在一个无形的大圆内,辗转腾挪,周边大雪纷飞。 碧海青天之间,即便是飞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观,也已经看不清两位武夫的面容,只能听见水天之间响起一阵阵古怪的地籁,既有类似庙宇的钟鼓长鸣,道观清脆悠扬的玉磬,还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动法螺的宏亮,或是宫廷数百坐部伎的奏乐,足可惊魂动魄,摇曳心神。 混淆的两股拳意让此方天地间变得光线扭曲,雾里看花,依稀可见拳招轨迹如纵横交错的树枝,撞击在一起再炸开的拳罡,恰似一团团在宣纸点染晕开来的写意花卉。 飞升境修士能够赶过来凑一凑热闹。 仙人境未必能够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见不了他们的面。 止境武夫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的杀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数,总归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跻身了十一境,别有一座大天地。 暂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们脚下碧波如被切割出来的两座高台,跟随两位武夫缓缓移动,如瀑倾泻的激荡拳意跟随两道身影,在双方之间拉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海中沟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间武道的潮头”,他们再度遥遥对峙。 水波高跃,轰然落回海中,两座武道高山之间,现出了一条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长桥。 陈平安上半身已经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条系在腰间,袒胸露背,精瘦修长的身材。 他并非那种肌肉虬结的武夫体魄,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阳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够万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边,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无太多的损毁,至少不必像对方那样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经不再留手,双方只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就能够带起一股股天地共鸣的拳意潮水。 学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阶,陈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实。 顾祐的撼山拳谱,竹楼的崔诚,剑气长城的白嬷嬷,北俱芦洲狮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陈平安伸手抹掉一条胳膊上边的血迹,肌肉开裂无数,有那曹慈拳意残留,陈平安手心如铁,磨过无数玻璃渣子似的。 记得李二曾经说过,如果说人身天地之内的千余气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气血和灵气的行气路线,就是溪涧江河大渎的水脉。那么六百三十九块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独厚的大岳和连绵龙脉,需要开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开辟出来的那条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运转真气,就是让这条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内的一炷香火袅袅,接引天地。 总是离乡,游历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龄,陈平安的人生,却总是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战场,何止是身经百战。 曹慈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红肿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却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激昂的求胜意味,起了强烈的胜负心。 好像在告诉对方一个任你是现任武道之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的曹慈依旧不会输给陈平安。 未来亦是如此。 光脚的陈平安,缓缓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前冲,身形高高跃起,一如年少时的那双老旧草鞋,跨越了家乡溪涧。 第29章 输赢 一大片广袤水域,云卷云舒极为迅速,云海时不时破开数个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筛子,金色的阳光透过这把筛子,一条条光柱洒落在海面上,扬起无数金粉碎屑。这期间夹杂着闷雷阵阵,如此惊人的天地异象,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几个海岛仙府,人人都觉得道心凝滞,呼吸不畅,心情自然烦闷异常,再无法进行修炼课业,纷纷退出了道场,来到海岛视野开阔处,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可惜距离过于遥远,几位祖师爷道力不济,无法给出一两个靠谱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间,隔壁邻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关键还不是一口气放完,放了几串就停手,之后再放几串爆竹,这也太损了点,铁了心要扰人清梦? 起先修士们误以为是成了精的鳌鱼翻背,掀掉了几座海岛,抑或是的过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蜕皮升境之举,用庞然身躯摩挲大岛石崖、撞击海底山脉引发的动静。 后来发现那片遥远水域的光彩陆离,更像是一大拨山巅修士各展神通,群殴斗法,才能共同造就出这等不见记载、闻所未闻的传奇画面。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那几位老祖师神色变化,立即下令让自家修士不得喧哗,与风驰电掣过境的一座“碧海潮头”,遥遥掐诀礼敬,只见那潮头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阳光,熠熠生辉。 几座海岛门派的当家人物,俱是低眉顺眼,朗声一句某某门派恭迎东海水府禁卫巡查过境。 今时不同往日,昔年无人约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义上的主人。 东海这边,便是那位真龙出身的王朱,由文庙封正,担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权势煊赫。 她成了这片无限海域的,所幸这尊东海水君,好像与道家相亲,治理辖境修士,推崇无为而治,一视同仁,上任之后并无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敛财的迹象,不过是与各个海底水仙道场、岛屿门派,订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贡觐见的宽松规矩,至于贡品的类别、数额和总体估价,水府官吏也无任何暗示,只说随意。 得知可以“随意”朝贡,一众仙府却也忐忑,我们若是当真随意了,届时水府会不会教我们何谓“上心”? 大开眼界,岛上少年少女们神采奕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生涯,委实是寂寥枯燥,无论是远处海域的古怪异象,还是潮头之上那般五颜六色、披甲执锐的热闹嘛,谁不爱看。 原来远处海面,是东海水府一支精锐,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杀向那处水域。由一尊身高数丈的神将手持符牒,奉旨调动水脉,驾驭碧波起潮头,如那点将台演武场,上边堆满了车驾,旌旗猎猎,数百水裔精锐士卒披挂甲胄,严阵以待,武将吹动海螺,黄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圣,竟敢在自家辖境之内兴风作浪,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公于私,都要去那边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缉拿归案,好让浩然陆地晓得东海水君府的规矩,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装饰金碧辉煌、极为宽敞的车辇,四周垂挂碧绿纱障,里边盘腿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美妇人,手持一把古铜镜,正在对镜梳妆。 她身前摆案几,搁放一只极有年头的三山香炉,烟雾袅袅,大修士细看之下,便要惊叹这种“水香”的玄妙,竟能够显化出一处处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妇人手边有一只堆满碧绿珠子的盒子,莹莹耀耀,它们便是各地水运凝结而成、上供给水府的“香料”,只需捡取一粒水珠,丢入香炉燃烧了,便会出现那边的风貌。 香炉是古物,烧水香的手法也是失传已久的古法。 两边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宫装侍女。俱是溺死的渔家女,或是枉死于海上的女修。 她刚到东海水府,便与水君殿下求来的第一道旨令,就是从各门各派当中大选“秀女”,准许她们自由脱离旧籍,进入水府当差,给她们一口饭吃。若早有婚配的心仪对象,只是被棒打鸳鸯了,或是被谁从中作梗坏了姻缘,皆由她来做主,故而近期东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断,欢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晓真相的人物,不过她也不说破,只是由着麾下将卒去那边耀武扬威。 这位美妇人,正是从那中土大绶王朝脱困,得以重返东海的金鲤。 她跟随王朱来到水府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处招兵买马,聚拢旧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隐蔽的道统香火,古旧好友的徒子徒孙,只剩下两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过去了,昔年东海水族势力凋零至此,让她不胜感伤,不过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壮志不减当年的“扈从”,试探性以心声询问金鲤,“金爷,咱们这是要广积粮缓称王,只等兵强马壮,时机成熟了,众志成城,就要打上陆地、攻破文庙吗?” 这位替车辇护驾的水府大将,脚下踩着被仙家誉为“兜罗绵”的神异云头,是个容貌粗犷的魁梧修士,满脸络腮胡,蟒纹文武袖,白甲彩袍,单手按剑,两眼金光熠熠。 金鲤讶异道:“三千年不见,不曾想当年只会嗷嗷叫、打头阵的莽道人,都学会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爷的褒奖,那武将神色颇为自得,豪爽笑道:“哪里哪里,金爷谬赞,属下只是略通兵略罢了,暂时还当不得大家的美誉。” 金鲤语气玩味道:“罗绣,你晓得那两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摇摇头,“回金爷话,属下哪里晓得这些花拳绣腿的武把式。说出来也不怕金爷笑话,前些年被那恶邻居的渌水坑肥婆姨,排挤得厉害了,死活出不得头,只能带着几个徒儿,一起躲在洞府当缩头乌龟。” “根据先后三封谍报显示,在那边干架的,好像是两个拳脚不俗的武夫,巡检司将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词一大堆,什么拳罡浓稠得跟水银似的,金爷你听听,是人话吗?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饭袋,回头属下定要治一治他们。” “对了,金爷,好像咱们水君刚刚走了一趟宝瓶洲海岸接壤处,从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抢得了一件极厉害的重宝?” 金鲤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她也不与这出了名的莽夫细说真相,免得他一张大嘴巴到处宣扬。 暂时由他掌管着东海水府巡检司,此外单独领一支精锐禁卫,负责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谈脑子的话,只说忠心二字,寻常当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里边的,莽道人却是实实在在刻在道心上边的。 等到这道碧水潮头愈发临近那处战场,还隔着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经能够感受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天风,蕴藉着惊人的精纯拳意,那大纛旗杆随之弯曲,咯吱作响,立于潮头前边的一众将卒脸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几位校尉模样的水族武将,身上甲胄竟是溅起一阵阵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惊不已,伸手遮在眉间,凝神远眺,定睛一瞧,顿时大吃一惊,本该纤毫毕现的画面,怎的如此视线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诀,伸手取了一些飞溅海水在掌心,再施展开来掌观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这座占地方圆千里、而且还会移动的演武场,只见里边那两位捉对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着年岁都不大,一座小小宝瓶洲,几时有这等拳脚无敌的豪杰了?思量一番,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战场,裴钱和周海镜都是婆娘,鱼虹是个糟老头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不都说他在剑气长城的一截城头,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鲜红法袍? 金鲤拿起一枝鲜红如血的极长珊瑚,身体前倾,轻巧挑开碧纱障,淡然道:“停辇。” 潮头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经站在车辇正前方,伸手攥住剑柄,神色凝重起来,“金爷,那俩瞧着都是武功绝顶的豪横之辈,若是金爷想要擒拿了他们,属下恐怕也会大煞风景与金爷斗胆谏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金鲤咦了一声,“莽道人行事变得这般稳重了?” 这位莽道人,是古蜀国地界一尾大泽巨蟒走渎入海的大道根脚。 当年跟着她一起试图攻上中土神洲陆地,莽道人罗绣就是玉璞境巅峰,整整三千年过去了,也才刚刚熬出了个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场,是某位上古真人炼水丹的遗迹,榜额“飞仙观”。那座洞府盘曲深大,易守难攻,至于莽道人这厮的城府,是半点没有的。 远远看了那边的动静片刻,莽道人内心惴惴,神色尴尬道:“金爷,看他们实力,委实是强横得不讲道理了,简直无敌,属下估摸着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鲤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挠了挠额头,莽道人就这气性,都不好骂他什么。 这憨货三千年来,就是一个避字诀。既不趋炎附势,与那渌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开宗立派割据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几个亲传弟子,师徒们耐着性子躲在水府之内,不问世事,只管潜灵修真。 显然是会错了意,莽道人心一横,神色肃穆道:“若是金爷有心招徕他们,属下也愿打头阵,去会一会他们。” 只要金爷回了东海,他们这些老家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当然身份尊贵无双,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贪图她什么? 金爷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从不坑骗算计他们半点,遥想当年,每每大胜而归,庆功宴上,得了任何好处,大伙儿一起分账,金爷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总会端起酒碗,邀请大伙儿一起满饮。 休要与我说什么空泛道理,什么水君不水君真龙不真龙的,咱这辈子只认金爷! 金鲤当然道力最高,将那场演武看得相对最为真切,心不在焉与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冲过去了,只会白白送颗头颅当见面礼。” 莽道人悻悻然。 金鲤长久沉默。 潮头这边已经祭出层层阵法,如中流砥柱,将两边海潮汹涌强行分开,周边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能够站在潮头、跟随莽道人一起,哪个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辈,见此惊险场景,亦有被“淹死”之忧虑。巡检司邸报内容,所言不虚,确实是难以靠近,跟胆大胆小没关系。 莽道人轻声道:“属下就只想着跟着金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金鲤自嘲道:“让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蓦然伤心起来,哽咽道:“金爷到底是遭了什么劫难,竟然已经如此落魄了,如今连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难道是正如兵书所说,金爷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鲤揉着眉心。 莽道人扯开嗓子说道:“去我那,去我那,属下今日便将水府腾空,与孩儿辈们搬去别处开辟道场,水府让给金爷,莫要嫌弃,委屈了金爷。” 附近莽道人那几位跟着升官的亲传弟子,也是与师尊一般的单纯心思,无非是额外多出一种与有荣焉。只有个飞仙观唯一的三代弟子,是个道龄很短的年轻金丹,心思有异,金鲤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将莽道人这条法脉给发扬光大。 那些车辇内外的东海水府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脸色微妙。 只因为根据先前水府谍报,占据了飞仙观遗址的莽道人,是个油盐不进的阴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资历,凭恃一身强横的水法神通,行事极为跋扈,已经让水府使节吃了多次闭门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旧一面都未能见到口称闭关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几位心腹扈从当中,玉道人黄幔,他也是仙人,虽说在水中与那莽道人斗法,肯定不占优势,可是就如崔东山所说,黄幔手段奇多,也不惧莽道人占尽地利。何况还有个九境武夫的溪蛮压阵,黄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扫荡飞仙观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无所谓这些个,才没有让他们两位率领数万水裔兵马去“敲门”。 就在此时,又是异象横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给一拳,砸到了潮头这边,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这道碧波海水。 后背紧贴着“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轻轻一磕潮头,御风重返战场,不忘转头与莽道人他们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与那白衣背影点头致意,不缺礼数,客气一句,“不打紧。” 他只是消息闭塞,懒得理会道场外边的纷争,却也不是蠢笨之辈,已经认出了这位青年宗师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没有输过拳的那个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个与曹慈演武的家伙,且不论这场问拳的输赢,容貌气度都已经输给曹慈一大截的光脚男子,是那个…… 莽道人越想越不对劲,心中愤懑不已,他与弟子们再不问世事,好歹也是个占据一处上古仙迹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渌水坑澹澹夫人滚到了陆地去,以及出现了一条条归墟通道、水神押镖的盛况,便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渡船管事、船主,这些年,一个个说得玄乎,不都讲剑气长城的那位末代隐官,丰神玉朗,风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戏谑,确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飘飘有出尘之表,堪称神仙画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说出这般昧良心的混账言语?!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狗东西。 金鲤将那枝纤长珊瑚交给一位鹤氅侍女负责卷帘,她只是自顾自大饱眼福,啧,有些馋他的身子了。 她惊叹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无敌的。 只见陈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脚踝,抡了一圈,还以颜色,也给狠狠摔向了碧波潮头这边。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车辇这边,裹挟着雄浑无匹的拳罡,以至于他需要运转真气,在半空数次减速,才没有直接将潮头炸碎。 背对着车辇、莽道人他们,落在潮头之上,身形踉跄,光脚男子在甲士队列缝隙之间,不断后撤滑步,如游鱼穿梭,哪怕此人已经将一身拳意收敛到了极致,水府精锐身上的铁甲依然铮铮作响。 而那些披挂重甲的水府将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个个动弹不得,体内灵气凝滞如被冰冻,想要开口言语都是难事。 这家伙一直退到了车辇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纹丝不动,只是保持一手缩袖掐诀、单手按剑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误会是问拳,或是问剑。 一众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车辇内的金鲤毫不惊讶,只是掩嘴娇笑不已,媚眼如丝道:“陈国师,这么巧,又见面啦,为何闹出好大阵仗,莫非是生怕我听不着,不立即赶来这边殷勤待客么。”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刚好与远处曹慈各自换了一口纯粹真气,笑了笑,“是很巧,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车辇里边那位持珊瑚枝卷帘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颤,碧纱帐幕随之微微飘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位隐官大人原来与金爷是旧识。 若是道力足够深厚,便能敏锐发现男人背后隐约有些痕迹,如崖刻榜书无数。 这一幕诡谲画面,看得这位也曾见过大风大浪的莽道人,一颗道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错的古老苍茫气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镇压,降服,压胜了。 爷们! 回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传闻事迹,莽道人一下子就改变了阵营,曹慈的武学再无敌,到底是只会让莽道人敬而远之,不如这厮更加对胃口,想要请他面对面豪饮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祖,拥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着蛮荒的蝼蚁。 就像一头从无穷迷雾中走出的野兽,身躯庞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动,一步一步,从万年之前走到了万年之后。 陈平安刚要挪步动身,莽道人壮起胆子快速自我介绍一番,“隐官,我叫罗绣,道号莽道人,幸会。” 陈平安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幸会。” 再视线上挑几分,看向车辇那边的金鲤,陈平安微笑提醒道:“一帘之隔,与一线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鲤道友悠着点。” 车辇上边的卷帘侍女被吓得松开手,被金鲤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买马,充实东海水府底蕴。同样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辅佐水君王朱,争个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鲤私心作祟,密谋造反。 连那碧霄洞主都现身浩然了,金鲤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法怂恿公主殿下图谋更多了。 金鲤心中有数,碧霄洞主大驾光临,并非是帮助陈隐官、陈国师一把,与那白骨道人不对付,翻旧账。 而是老道人亲自验证了一事,饱受战争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经由大乱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单凭一己之力逆转大势,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规矩,文庙的规矩,借助公主殿下,为天下蛟龙之属、无数水裔,名正言顺谋求一份正当的福祉。 道心念头一转,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鲤调侃道:“莽道人,将来我们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陆地,隐官大人站在岸边,挡住我们这拨反贼的去路,你还敢不敢冲锋陷阵?” 莽道人一个头两个大,转身望向车辇,他眼神疑惑,这种要命的问题,不该是私底下询问?金爷是何缘故,要我毙命当场? 隐官的拳脚功夫,兴许打不赢曹慈,打杀一个莽道人,还不是顺手为之? 陈平安本以为莽道人是与胖子庾谨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是那耐心极好、借机趁势而起的一方乱世枭雄,如今看来,才知误会,这厮是真莽。 金鲤再次明确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尽心力辅佐水君,求个东海辖境的太平世道吧。” 陈平安说道:“劳烦你们后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爷,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说道:“诸将听令,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再鸣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鲤乐不可支,哎呦,真会兵法啊。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出潮头,伸手一招,笑道:“暂借诸位宝剑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驾驭水法调动碧波浪头,这座点兵点将台自行向后移动五百余里。 五六十把长剑铿然出鞘,好似飞剑当空,剑尖跟随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边。 陈平安随便攥了一把长剑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铭文“上霄”的佩剑。 跻身了十一境,许多武夫“定例”就成了旧例,陈平安就明白了为何姜赦会使用那杆长枪。 赤手空拳,当然远胜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来更有妙用。 也就顺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师”,他为何会明明有剑却不用,原来是在等跻身十一境。 曹慈那边,见陈平安用了剑术,也环顾四周,伸手从附近海底深处,随意抓取一把锈迹斑斑的古旧长枪,伸手抹掉锈痕,再轻轻一抖手腕,长枪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转,霎时间雪亮如新。 陈平安手持长剑,御风前冲,身边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长剑,品秩寻常,只算是山上灵器,它倏忽消失,带起一条凌厉剑光,海上顿时震起一道尖锐刺耳的轰鸣。 剑光如龙跃波,直冲曹慈。飞剑去势极快,刹那之间就靠近了白衣长枪那边,简直就像江湖武夫的当面一镖。 依稀可见,飞剑被长枪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显滞后的一串炸雷声响,厚重云海再次破开一个巨大窟窿,洒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随后一把把“飞剑”,被拳意牵引,剑光作一线,笔直而去。 武夫手段,却有那份“飞剑千里斩头颅”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惊道:“金爷,隐官这是什么手法?可还在武道范畴之内?还是打红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剑仙手段?” 他并非剑修,佩剑只是装饰,否则被人随便取走长剑,不得拼命?至少也该大骂几句,腹诽一番。 金鲤显然见解更高明,说道:“就是纯粹的武夫手段,没有施展任何术法神通。” 莽道人愈发好奇问道:“金爷,隐官这一手,相当于剑修啥境界的倾力一剑?仙人?总不能是飞升吧?” 金鲤懒洋洋笑道:“不好说,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记飞剑,便知强弱。” 莽道人笑容尴尬,“犯不着,真心犯不着。反正金爷与他是好友,回头找机会一问便知。” 一听“好友”就别扭,金鲤没好气道:“好友?真是什么好友,我与这位陈国师会有那场杀机四伏的问答?答错了,你看他会不会登上车辇,顺手摘掉我的头颅。这会儿你就该捧着我的脑袋,哇哇大哭了。” 金鲤将作为卷帘钩杆的珊瑚枝搁放在案几上边,重新放下了碧纱帘幕。 莽道人小声道:“属下肩上扛着的这颗脑袋,只会比金爷先滚落在地。” 金鲤气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连忙挥挥手,“金爷,正值大好时节,正是道心振奋、大展拳脚的关头,咱俩都不说晦气话。” 隐官,陈先生,陈剑仙,陈国师……不同的称呼,大概就意味着不同的心态。 比如北俱芦洲已经去过剑气长城和遗憾未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对上陈平安,都会喊隐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习惯一口一个隐官?至于蛮荒,大概不用怀疑,如今名气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旧王座大妖,而是这位“看门”的末代隐官。 说起来只是见了那位隐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感慨不已,“走了条断头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吗?” 金鲤笑道:“不然你以为?” 莽道人重新驾驭起那朵兜罗绵的云彩,毕恭毕敬立于车辇一旁,至于那把佩剑,就当赠礼。暂什么借?跟曹慈对上,就算“上霄”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炼得再是坚韧,恐怕都难逃折断崩碎的下场吧。罢了罢了,都是身外物,何况等到将来这场问拳天下尽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与新朋旧友们询问一句,你们可曾知晓,当时隐官手持长剑,是与谁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笑呵呵出声,以掌心拍了拍腰间那把空了的剑鞘,不曾辱没了你。 车辇另一边,也有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随驾出巡。 金鲤说道:“玉国,青虬,你们师徒俩来辇上闲聊几句。” 发髻作珥蛇状,道号玉国的“少年”,实则道龄已经六百载,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边还有十几个师兄师姐,却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为她赐下道号“青虬”,成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孙。 好一位碧海水国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艳于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这位小弟子为傲的,就玉国这相貌,这皮囊,能愁道侣?只会挑花了眼! 而那个徒孙,也是作男子装束,出门在外,总能赢得几句类似“宝剑珠袍美少年”的赞叹。 莽道人立即嘱咐一番:“你们侥幸登上车辇,与金爷当面奏对,不要失态,切记说话得体。” 他们师徒领命,隔着案几,毕恭毕敬,屏气凝神,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金爷相对而坐。 金鲤笑道:“玉国,青虬,你们说说看,陈国师为何要借走那些实属鸡肋的长剑?” 玉国认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陈国师是大剑仙,武学通神,能够将剑道与武道融会贯通,对上曹慈,就有额外的胜算。” 道号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轻声道:“金爷,我与师父是一样的见解。” 金鲤笑道:“青虬,也无外人,说心里话。不要把我当成是与你师爷、师父一样的蠢汉。” 少女跪坐在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颤声道:“不敢欺瞒智珠在握的金爷,就是奴婢的真心话。” 金鲤提起一只手掌,轻轻挥动香炉的烟雾,朝师徒二人那边飘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实。再这么含糊其辞,想要蒙混过关,小心我就要让你师父动手,用家法,剖开你的胸膛,见一见‘真心’了。 “抬起头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错过了,你就要投胎下辈子再与我们相见了。” 少女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并无任何惧怕神色,她也不再继续藏拙,开口说道:“岸上修士总喜欢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陈国师信不过重返东海的金爷,也信不过奴婢的师公,所以他才会顺手而为,存心想要见一见莽道人的修道路数。” 金鲤点头微笑道:“继续。” 少女说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复出,再次跟随金爷,公然佩剑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剑修,若是剑修,说明三千年那场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头阵的莽道人就不老实。陈国师便是在提醒金爷,小心身边所谓的心腹了。” “假设师公真是藏头藏尾的剑修,陈国师强行借剑,师公便有两种心态,全然无所谓,便非惜剑如命的纯粹剑修,有所谓,但是脸上假装淡然,更是用心阴险之辈,不管是哪种心态,相信陈国师‘还剑’之时,便是东海莽道人授首之际。” “到时候金爷也讨不了半点好,定会被翻旧账。说不得整座东海水府,都要被连累。至于我,师父,师伯们,更是一个都别想逃,都会被陈国师派人仔细翻检道心,搜刮记忆,勘验真伪,确定早年是否勾结蛮荒妖族。” 金鲤看似笑容和蔼,语气柔和道:“心思缜密,飞仙观旧址的这条道脉,终于出人才了。” 车辇外边的莽道人呆滞无言,我家徒孙,如此机灵? 莽道人大喜过望,洋洋得意,岂不是祖坟冒烟、拣着宝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说是什么祖坟,自己这位祖师爷还活着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陆地的市井人家,世代农耕,终于出了个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书种子。 车辇内,此刻就坐在徒弟身边,元婴境的“少年”玉国,他这个给人当师父、传道多年的,却是皱眉不已,心情郁郁。 少女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神直视那位金爷,“师爷他们总说金爷英雄盖世,待人诚挚,不拘小节。我却觉得金爷心思如发,算无遗策。” 玉国低声道:“青虬,可以了。金爷不曾问的,你不要借题发挥。” 他这嫡传弟子,除了道号青虬,师尊还赐下一个姓氏,陆。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陆青虬。 寓意倒也简单,她之上的两代人,一来祖师爷莽道人出身陆地大泽,再者他们都希望她将来能够登上陆地,将飞仙观这条淹没于海底数千载的上古道脉重见天日,开枝散叶,才算报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场赠予后世有缘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坚持己见,假装没有听懂师父的善意提醒,她继续说道:“金爷与那位隐官大人是一路人,我与金爷也勉强能算沾点边,所以我们都信不过人心。” “海底飞仙观一脉,师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够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观。 师父师伯们皆是老实的求道人,所以从不愿意掺和外边的打打杀杀,他们总觉人心不古随波逐流,终非道人本分。到了我这位三代弟子,却是精明有余,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说到这里,少女眼神坚毅,“我也不怕。陆青虬问心无愧,将来飞仙观想要在陆地站稳脚跟,总不能只靠一片诚心。岸上修士,人心机巧,变态万方,我绝不愿意师公、师父他们处处碰壁,束手无策,郁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惭色,自己这师公当得还不如一个徒孙有远见。 玉国想了想,说道:“金爷,青虬口无遮拦,恳请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这传道人失责。” 金鲤置若罔闻,只是奇怪询问一句,“如何?” 车辇附近,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惊失色,隐官隐匿在何处?不是去与曹慈问拳了吗?远处海上动静,都是明证啊。 少女哪里能够想到这种事情,瞬间满脸涨红。 之后那嗓音如水脉绵延,温柔萦绕车辇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语。 “将来飞仙观一脉谱牒修士到了陆地,欲想光耀门楣,重振道场,就去宝瓶洲大骊国师府找国师。” 金鲤站起身,笑容灿烂,施了个万福,“替飞仙观一脉三代学道人,在此谢过陈先生厚爱。” 不要只是奢求强者一味缝补人心,让他们如拖拽一艘名为人间的虚舟,带着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尔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挠的纯粹道心,主动给予他人的真诚善意,与之作山水回响,强者跟随强者,庇护弱者,一起上行! ———— 东海水府主殿门外,身穿一件龙袍礼服的王朱,手托砚台,站在台阶顶部。 她用鸡足山石材炼制的砚台承载一滴甘露,将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给抢夺过来,万千远古蛟龙之属的虚弱精魂,得了一处栖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毁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将它们放出,自寻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灵于海中水裔,开窍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东海水府亦可,王朱自会帮它们寻找一张符箓法身,暂时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恋人间,那就随水飘散,为后世点燃一盏光阴长河里的灯火,宛如盏盏莲花灯。 丹陛下方,有十数位水府神女负责记录在册,选择留下的,点点光彩,就聚在她们身边。 王朱没有去看那场十一境武夫的巅峰问拳,金鲤说由她打着水府旗号,率军外出巡视,才好与沿途仙府门派抖搂威风,震慑屑小之辈。王朱对这些庶务并不上心,由着金鲤折腾去。 离开大殿这边,独自穿廊过道,王朱闲来无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卫武卒齐刷刷的注目礼,水府官吏侧身口称水君殿下,或是娇艳宫女们跪地磕头的沉闷动静,王朱漫不经心敷衍过去,都是金鲤来到水府之后新订立的繁琐规矩,王朱漫无目的闲庭信步,却也烦闷,实在无聊啊。 至于那杆大戟的下落,坠海之地,因为位于毋庸置疑的东海辖境之内,其余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这件事上捣浆糊做文章。 金鲤出门之前,询问公主殿下如何处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带回水府?省得那些闻讯赶来的修道之人勾心斗角,说不定就要打打杀杀,一个个把脑浆子都打得到处飞溅。 王朱只说这种神物,从古至今有缘者得,我们水府不用争夺重宝,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监督,担任水府官吏的,谁敢擅自谋求此物,不惜坏了外乡修士的性命,斩立决便是了。 金鲤是见过大世面的,倒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只说公主殿下大义之类的,溜须拍马一通。 王朱最后还补了几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宝,水府就礼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强取豪夺,滥杀一通,你先出手拦阻他们离境,再与我知会一声。” “地仙之下,无论谱牒还是野修,允许他们在东海水域隐匿一段岁月,在这期间,他们若是无缘无故暴毙了,我也不找别人问责,就找你。” 金鲤笑问一句,“如果他们愿意主动将这件神兵卖于咱们水府,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几部珍贵道书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买下啊,你有什么可含糊的。若是他们担心出现什么意外,钱货两讫之后,怀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调动‘野修’去将他们给杀人越货劫财了,到头来水府再‘秉公行事’,为他们报仇之类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赏爵,给他们一个中土文庙都认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们信不过你我,总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庙的手段。” 金鲤闻言赞叹不已,“公主殿下愈发老道了。” 王朱讥笑道:“我被困铁锁井多年,所见人心何尝少了。只是当年懒得动脑子做事情罢了。” 当时金鲤装模作样在那儿伤心伤肺道:“是极是极,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时,刚好有宫女前来禀报,说有一位客人登门求见,是那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供奉裘渎。 若是早年的脾气,王朱就让她这种陆地龙宫旧属赶紧滚蛋了。 王朱让宫女去领着裘渎来这边见上一面。身份悬殊,叙旧无意思,说些新鲜事,总是可以的。 老妪裘渎,私自来这边觐见东海水君,是为了求一个未来桐叶洲大渎走水的珍贵名额。 大渎通海,水君王朱说要让谁走水,或者不让谁走水!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王朱立即来了兴致,神色玩味,戏谑问道:“你是在那青萍剑宗祖师堂有座位的供奉,这种事,不求他,反来求我?” 裘渎轻声道:“陈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为重,定然不肯假公济私,坏了规矩。” 王朱看了老妪片刻,只是不言语。 裘渎背脊发寒,他们这些蛟龙之属根脚的道人,面对真龙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点豪气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没有胆子跟我谈什么买卖。说吧,是谁替你出的馊主意,崔东山?” 裘渎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当场揭穿、卖了宗主便是”的……锦囊妙计。 老妪硬着头皮点头道:“确实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来此觐见水君,说这些不讨喜的胡话。” 王朱脸色隐隐作怒,说道:“滚回你的青萍剑宗。” 老妪下意识就低头弯腰,后退数步,突然停下,壮起胆子说道:“崔宗主还交待过一句话,他那位曹师弟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人选,所以他这个首任宗主,总要替师弟早早谋划出一位大道亲水的护山供奉。” 王朱犹豫了一下,“你先回桐叶洲,此事结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妪连连致谢,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水府女官前来禀报,说是其余三海水君联袂造访边境,询问他们能否入境观拳,说是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跨海许可。 王朱勃然大怒,阴恻恻道:“让他们几个都滚蛋!记住了,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告知他们。” 东海边界线,三位水君并肩而立,从那位返回报信的东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听到了那句一听就是东海水君王朱的原话,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也不羞恼,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与那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东海礼制司神女,道过一声谢,说辛苦了。 他笑问道:“怎样?说了都别声张,偷摸过去看那场问拳就是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举成为了掌管陆地水运之主。此外疆域广袤、犹胜中土神洲版图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邺侯,神号“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刘柔玺,北海神号“鸿运”的魏填庭。 刘柔玺问道:“现在该如何?” 李邺侯笑道:“还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总不能抗旨前行,伤了同僚和气吧。” 魏填庭忍住笑,“实在不行,就绕道去我那边的两海边境观战,再看不真切,也好过在这边发呆。” 李邺侯摇摇头,“如此一来,又要跟文庙欠人情,算了。” 刘柔玺恋恋不舍,举目远眺东海那片水域,大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今日错过这桩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却是要绕道去西海的。” 李邺侯提醒道:“这场青白之争的巅峰问拳,其实以他们双方的武学境界,本该持续更久,但就是因为多出了我们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戏的,估计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还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刘柔玺无奈道:“王朱这脾气。” 李邺侯虽然心知肚明,却未明言,也不单是那位同僚脾气不好的事情啊。 缓缓趋于平静的海面上,两位武夫盘腿坐在碧波镜面之上,一望无垠海天间两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鲜血窟窿,是被一枪捅穿身躯,还被对手搅了搅,如果不是一手斩断长枪,再被对方的枪身上挑几分,呵,连同心脏跟小半片身体就要被当场割裂开来了。 他笑脸,浑身浴血,身躯裂纹无数,伸手掬水冲洗血迹,对于伤势不以为意,嘴上却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褴褛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虽然极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一句,“是我输了。” 第五场输拳,输了五场拳。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着急返回国师府养伤的缘故之一。 不过后半段的切磋,曹慈确实动了杀心,当然,双方都一样,不如此问拳,就没劲道了。 打到最后,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场意气之争。 我曹慈谁能都输,就是不能输给陈平安这个毫无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陈平安咳嗽几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手指,再被他随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长剑,已经被陈平安抛还给了莽道人。 而且陈平安的发髻依旧完整,这场架从头到尾,并没有披头散发。 陈平安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笑道:“没事,还有第六场,对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声,只是转过头一边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着脸颊,又转头,不知是又吐了口鲜血,还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终不说话就是了。 陈平安笑骂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说话呢,赢了拳的人是你,还搁这儿跟我装聋作哑?”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轻轻揉搓着脸颊和额头,擦拭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曹慈一拳突然偷袭递出,被陈平安大笑着挡下了,“武德呢。” 两两沉默。 天地间仿佛唯有自言自语的海潮声。 同年武夫,好像他们既是互为苦手,也是莫逆于心的知己。 不是他们双方,大概很难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陈平安永远只会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第28章 海上 随着老观主脚步的递增,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宋云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数量已经接近八百了。 老观主一趟大骊京城闲游,这棵桃树新开了差不多两百朵桃花。 宋云间眯眼而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讨喜的诗词,他年结作千年实,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树花满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脚踩一双云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的确确美如画。 身旁响起一个讥讽笑声,“撄宁道友,真是敢想。国祚千年的王朝,当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隐官大人的福气,举城飞升,如今跑回家乡,当了国师,就又要鸡犬升天,举国飞升,搬迁到青冥天下那边?” 宋云间闻言,忙不迭侧过身,与这位老观主行稽首礼,羞愧道:“是晚辈得意忘形了。” 老观主讥讽之意愈发浓重,“得什么意,忘什么形?当自己是蝉蜕形骸的陆老三?” 宋云间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闭嘴。 老观主说道:“珍惜道身,担当精神。” 宋云间大喜,“晚辈定会铭记在心。” 老观主斜了一眼。 宋云间说道:“也会转告陈国师。” 老观主叹了口气,不开窍的东西。说话真费劲。 宋云间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闭嘴,免得说多错多。 老观主注意力转去隔壁的院落,说道:“剑修确实了不起,一个比一个做事毛躁。还不如一个学武的小姑娘来得守心。” 宋云间不敢也不宜接话,毕竟贬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国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老观主说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过来一叙。”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赶来桃树这边。 老道士有意将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剑仙晾在一边,盯着袁化境,眯眼问道:“年轻人,为何要说‘自然’二字。” 宋云间顿时为这位袁剑仙担忧起来。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云间那般诚惶诚恐,剑修使然,回答道:“诚然碧霄前辈大道与三世契合,在晚辈看来,依旧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观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说话口气。” 相仿的口气,就是见识短浅了十万八千里。 袁化境赧颜。 老观主双手负后,抬头看那一树桃花,绣虎,终于是为人间赢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贫道总要承情。也不必那贼精的家伙,拐弯抹角,将来通过小陌来劝自己走这趟。 还记得当初老秀才带着首徒崔瀺,这对师徒是偷摸走过一趟观道观的,表面也不聊什么人间大事与天下大势,就是东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顺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几位学生的优异。 袁化境问出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题,打断老道士的思绪,“碧霄前辈,新旧十四,果真悬殊如云泥?” 老观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边也能矮个子里边拔出一二将军,老十四之内,亦有些软柿子,驴屎蛋。” 简而言之,是贫道够强。 袁化境懂了。 老观主绕着桃树走了一圈,转头望向崔瀺的书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与世界交心,人间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兑现的豪言壮语。 宋云间惊讶发现并未多开一朵桃花。 老观主斜眼这位撄宁道友,宋云间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观主望向袁化境身后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凭空出现一把鎏金长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遗蜕轻轻一挥。 刹那之间,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复了远古岁月那场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灵,一身浓郁道气,说是白骨道人以远古秘法再世现身,都没有问题。 袁化境惊骇发现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间暴涨了三成。 老观主嘱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没了一位到过十四的远古道士。” 袁化境沉声道:“晚辈绝不会单以傀儡视之,待之。” 老观主举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与袁化境提醒道:“贫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颗真灵种子,来年它若是能够开花结实,便是三院法主的转身,短则三五百载,长则漫漫无期了,直至这副道身彻底腐朽都未必能够破土见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时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里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驾护航,否则剑心长久物于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颈。” “记忆”一物,妙不可言。万年以来,能够在此事上边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数。 袁化境顺乎本心,承诺道:“前辈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现一粒灵光,我便敬其为传道人和护道人,定会主动解契,让他恢复自由,不遗余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观主抚须赞赏道:“能结善缘,是大本事。若能转孽缘为善缘,更是真豪杰。” 袁化境诚惶诚恐。可不是老前辈的反话吧? 既然喊来了剑修竹素,老观主就丢给她一部道书,“是蛮荒那位云深道友的手本,参化三籁,颇有心得,于你的炼剑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轻轻放过。” 竹素双手接过道书,她来到浩然,第一次与外人掐家乡简单剑诀,并无任何言语致谢。 老道士点点头,掐一古老道诀还礼,这才继续说道:“你再捎话给陈平安,让他别忘了一事,将来到了蛮荒,务必助言师兵解渡劫,至迟不要超过一甲子,晚了,言师就会合道失败,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这笔账,贫道就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今日贫道能够让桃树多出两百花,他年贫道也能让你这部道书,页页有桃花作书签。” 这种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约,竹素又能掺和什么呢,她只能答应下来。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嘱道:“竹素,你再与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当初还有几分蹩脚理由,厚着脸皮说自己学不会,如今再无借口。” 竹素点头,将老观主的言语,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老观主望向他们几位,说道:“学道之士,不要总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无善恶,人间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错综复杂,团团乱麻,学道人不妨回想转念,单以一事一物一个自己为线头,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顺藤摸瓜而去,见清澈脉络者见己见心见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总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见功。” 宋云间三位俱是虚心受教,各有所悟,与老观主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说道:“学道人要时常互参道法,舍得打开心扉,敢于坦诚相见,好过一味闭门造车。” 犹豫了一下,老观主说道:“你们有机会就跟陈平安多聊聊,这小子想法多,思路广,跟他闲聊,总归是你们赚得更多。” 之后袁化境带着那位形若活了过来的“白骨道人”告辞离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为大骊皇帝护驾,她真想立即返回黄湖山茅屋那边闭关,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树下。 见那宋云间还提着旱烟杆,老观主笑问道:“蛟龙之属云雾变化,所以偏好这一口?” 宋云间神色尴尬道:“国师尚未从海上返回,我怕误了事,只好一直拿着。” 老观主笑呵呵一句,“好帮闲。” 宋云间苦笑道:“总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职责所在。” 老观主点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宋云间只觉得跟碧霄前辈闲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犹胜修道之士的闭关。 老观主也不计较宋云间的这番心得、见解,只要足够诚心实意,未来在诸多事上磨砺几番,今日偏解总有转为正见的机会。 比如老秀才说话极有功力,好像总能从万事万物里边,找出一点“好”来。 教人误以为他才是那场“三四之争”里边推崇“人性本善”的那个。 这门学问,复杂复杂,一团乱麻,若是做错了,何必觉得徒劳,后学便晓得不走这条道了。 那件事,难啊,登天难。那我们若是做成了,岂不是更显得牛气哄哄?既然如此,为何不做?! 而当时老秀才身边,擅长治学、弈棋……其实什么都算擅长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语,气态温和,眼神却是锋芒无比。 听着自家先生与老道士的扯闲天,在别人家地盘的东海观道观,客人就像在无声质问东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点什么?怎么,道龄大,就是前辈,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时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来,用你的道理说服我,证明我是错的!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老观主再转头,看了眼与之相对厢房的新人新书屋。 不要将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 万丈平地起高楼,底子已经打好了,所谓的大骊官场人心烂摊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骊京城外边的官道上,赶考举子们在雨中的读书声,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诗词唱和,不也是你们大骊的民心?不也是一种缝补花簪的无形的高明的缜密的大匠手艺?管人的规矩,是实在的,浩然九洲哪个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规矩,大骊朝野也有了,你身为国师,必须看见。 你陈平安只需在此基础上,让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竖立一片片万仞山。 以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骊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炖的手法,缓慢牵引长春宫、谱牒修士的也罢,都是对的,甚至是并未因为当了宋氏一朝国师,而去针对正阳山,更甚至内心深处期待正阳山未来有一位剑修,推倒那块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陈平安无有此心,他来大骊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却不知贫道出了落宝滩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饶你作甚?拦你们作甚?! 贫道巴不得这座人间人人如龙,任谁睡眼朦胧起了床,出了门,放眼望去,满大街的圣贤豪杰。 就在此时,老观主手捧麈尾,转头望去,不是那个蹑手蹑脚离开国师府的胆小鬼,做贼似的,跟她小时候一个德行。所以来到此地的,不是本该与“老乡叙旧”的裴钱,而是容鱼。 老观主微笑道:“理解?” 容鱼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观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容鱼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续貂。” 老观主安慰道:“万事开头难,能有此心,就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边正屋廊道的盘龙廊柱,“未必不能画龙点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镜。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还在不断缓缓爬升的高墙,略显突兀。 两个同龄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飘落在水面上,脚尖轻轻往回一抹,陈平安身后那堵层层叠加的高耸水墙,就被扯碎,轰然倒塌。 大概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语。 他们心有灵犀,只是眼神交汇,便达成共识,身形破开“镜面”坠入海中者输。如何?说定! 各自前冲,相撞而去,双方一身浩荡拳意俱是凝练至极,故而并未出现劈波斩浪的声势,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条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对面,硬碰硬。 两条笔直长线撞击在一起,第一拳,陈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体内叠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陈平安的左手拳,霎时间整只雪白袖子纹路如海波,一条胳膊节节筋骨颤鸣,气血急剧翻涌,驾驭一口纯粹真气与陈平安渗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对垒状,将其“黏住”,如两支主力大军战况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浑厚无匹的拳罡,强行逼退陈平安的汹涌拳意,导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两人为圆心,海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鸟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画花纹之美感。 曹慈同时一手按住陈平安的面门,使劲一推,将陈平安摔出去数百丈外,背后贴水面十数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长串水漂。 一掌轻拍海面,身形翻转,潇洒站定,陈平安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感。 果然,还是跟曹慈问拳,最能纯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处肌肉撕裂,渗出鲜血。 陈平安伸手按住肩头,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够将一口纯粹真气分兵二路?他娘的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边看拳,新悟出来的拳招,暂名‘弓弦’,一口纯粹真气互为首尾。” 也就是说曹慈并非违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两条纯粹真气,只不过首尾各执一端,可以“同时”递出两拳,这“同时”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陈平安摇摇头,对那拳招的名字颇不以为然,“还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点头道:“确实。” 言语之际,一抹青色画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条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为人间武道新创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戏,只是没奈何对上了个偷拳一道的祖师水准人物。 曹慈稍微侧身,陈平安欺身而近,有样学样,双拳递出,砸向曹慈两边的太阳穴,也无所谓身前是否门户大开,会不会被曹慈借机递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脑袋。 与陈平安客气什么,曹慈双指并拢作戟指状,闪电伸出,快若飞剑,戳中陈平安心口处。 正如那江湖演义小说里边常写的“点穴”无异,只是曹慈这戟指,既会捅开对方的心脏,也会截断纯粹武夫的真气流转,等到这一口真气溃散,人身天地之内就是洪水决堤的景象,与那所有灵气相冲,对付某些耍流氓、能够修道武学兼修的人物,极为得当,等于挨了两下。 先后跻身十一境的两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换死的路数。 皆是不躲不闪,各凭体魄说话,陈平安转拳为掌,于是曹慈两边太阳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陈平安则被双指戳中心口,但是却没有被当场打穿心脏,而是拧转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笔直倒滑出去,而是脚步变幻,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圆,青花朵朵,圆圆相续,双方拉开距离,一袭青衫站定之时,无论是神态还是拳意,明显要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的曹慈。 陈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掸了掸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当然知道自己两边耳窍鲜血流淌的惨淡光景。 换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这两下,也就倒地不起了,连同胜负和生死都已经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像这一刻动了真怒,曹慈眯起眼,还来是吧? 倏忽间,陈平安身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衣曹慈。 一袭青衫好像给自己画地为牢,只是站在一个无形的大圆内,辗转腾挪,周边大雪纷飞。 碧海青天之间,即便是飞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观,也已经看不清两位武夫的面容,只能听见水天之间响起一阵阵古怪的地籁,既有类似庙宇的钟鼓长鸣,道观清脆悠扬的玉磬,还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动法螺的宏亮,或是宫廷数百坐部伎的奏乐,足可惊魂动魄,摇曳心神。 混淆的两股拳意让此方天地间变得光线扭曲,雾里看花,依稀可见拳招轨迹如纵横交错的树枝,撞击在一起再炸开的拳罡,恰似一团团在宣纸点染晕开来的写意花卉。 飞升境修士能够赶过来凑一凑热闹。 仙人境未必能够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见不了他们的面。 止境武夫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的杀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数,总归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跻身了十一境,别有一座大天地。 暂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们脚下碧波如被切割出来的两座高台,跟随两位武夫缓缓移动,如瀑倾泻的激荡拳意跟随两道身影,在双方之间拉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海中沟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间武道的潮头”,他们再度遥遥对峙。 水波高跃,轰然落回海中,两座武道高山之间,现出了一条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长桥。 陈平安上半身已经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条系在腰间,袒胸露背,精瘦修长的身材。 他并非那种肌肉虬结的武夫体魄,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阳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够万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边,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无太多的损毁,至少不必像对方那样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经不再留手,双方只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就能够带起一股股天地共鸣的拳意潮水。 学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阶,陈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实。 顾祐的撼山拳谱,竹楼的崔诚,剑气长城的白嬷嬷,北俱芦洲狮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陈平安伸手抹掉一条胳膊上边的血迹,肌肉开裂无数,有那曹慈拳意残留,陈平安手心如铁,磨过无数玻璃渣子似的。 记得李二曾经说过,如果说人身天地之内的千余气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气血和灵气的行气路线,就是溪涧江河大渎的水脉。那么六百三十九块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独厚的大岳和连绵龙脉,需要开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开辟出来的那条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运转真气,就是让这条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内的一炷香火袅袅,接引天地。 总是离乡,游历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龄,陈平安的人生,却总是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战场,何止是身经百战。 曹慈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红肿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却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激昂的求胜意味,起了强烈的胜负心。 好像在告诉对方一个任你是现任武道之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的曹慈依旧不会输给陈平安。 未来亦是如此。 光脚的陈平安,缓缓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前冲,身形高高跃起,一如年少时的那双老旧草鞋,跨越了家乡溪涧。 第29章 输赢 一大片广袤水域,云卷云舒极为迅速,云海时不时破开数个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筛子,金色的阳光透过这把筛子,一条条光柱洒落在海面上,扬起无数金粉碎屑。这期间夹杂着闷雷阵阵,如此惊人的天地异象,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几个海岛仙府,人人都觉得道心凝滞,呼吸不畅,心情自然烦闷异常,再无法进行修炼课业,纷纷退出了道场,来到海岛视野开阔处,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可惜距离过于遥远,几位祖师爷道力不济,无法给出一两个靠谱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间,隔壁邻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关键还不是一口气放完,放了几串就停手,之后再放几串爆竹,这也太损了点,铁了心要扰人清梦? 起先修士们误以为是成了精的鳌鱼翻背,掀掉了几座海岛,抑或是的过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蜕皮升境之举,用庞然身躯摩挲大岛石崖、撞击海底山脉引发的动静。 后来发现那片遥远水域的光彩陆离,更像是一大拨山巅修士各展神通,群殴斗法,才能共同造就出这等不见记载、闻所未闻的传奇画面。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那几位老祖师神色变化,立即下令让自家修士不得喧哗,与风驰电掣过境的一座“碧海潮头”,遥遥掐诀礼敬,只见那潮头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阳光,熠熠生辉。 几座海岛门派的当家人物,俱是低眉顺眼,朗声一句某某门派恭迎东海水府禁卫巡查过境。 今时不同往日,昔年无人约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义上的主人。 东海这边,便是那位真龙出身的王朱,由文庙封正,担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权势煊赫。 她成了这片无限海域的,所幸这尊东海水君,好像与道家相亲,治理辖境修士,推崇无为而治,一视同仁,上任之后并无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敛财的迹象,不过是与各个海底水仙道场、岛屿门派,订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贡觐见的宽松规矩,至于贡品的类别、数额和总体估价,水府官吏也无任何暗示,只说随意。 得知可以“随意”朝贡,一众仙府却也忐忑,我们若是当真随意了,届时水府会不会教我们何谓“上心”? 大开眼界,岛上少年少女们神采奕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生涯,委实是寂寥枯燥,无论是远处海域的古怪异象,还是潮头之上那般五颜六色、披甲执锐的热闹嘛,谁不爱看。 原来远处海面,是东海水府一支精锐,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杀向那处水域。由一尊身高数丈的神将手持符牒,奉旨调动水脉,驾驭碧波起潮头,如那点将台演武场,上边堆满了车驾,旌旗猎猎,数百水裔精锐士卒披挂甲胄,严阵以待,武将吹动海螺,黄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圣,竟敢在自家辖境之内兴风作浪,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公于私,都要去那边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缉拿归案,好让浩然陆地晓得东海水君府的规矩,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装饰金碧辉煌、极为宽敞的车辇,四周垂挂碧绿纱障,里边盘腿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美妇人,手持一把古铜镜,正在对镜梳妆。 她身前摆案几,搁放一只极有年头的三山香炉,烟雾袅袅,大修士细看之下,便要惊叹这种“水香”的玄妙,竟能够显化出一处处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妇人手边有一只堆满碧绿珠子的盒子,莹莹耀耀,它们便是各地水运凝结而成、上供给水府的“香料”,只需捡取一粒水珠,丢入香炉燃烧了,便会出现那边的风貌。 香炉是古物,烧水香的手法也是失传已久的古法。 两边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宫装侍女。俱是溺死的渔家女,或是枉死于海上的女修。 她刚到东海水府,便与水君殿下求来的第一道旨令,就是从各门各派当中大选“秀女”,准许她们自由脱离旧籍,进入水府当差,给她们一口饭吃。若早有婚配的心仪对象,只是被棒打鸳鸯了,或是被谁从中作梗坏了姻缘,皆由她来做主,故而近期东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断,欢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晓真相的人物,不过她也不说破,只是由着麾下将卒去那边耀武扬威。 这位美妇人,正是从那中土大绶王朝脱困,得以重返东海的金鲤。 她跟随王朱来到水府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处招兵买马,聚拢旧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隐蔽的道统香火,古旧好友的徒子徒孙,只剩下两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过去了,昔年东海水族势力凋零至此,让她不胜感伤,不过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壮志不减当年的“扈从”,试探性以心声询问金鲤,“金爷,咱们这是要广积粮缓称王,只等兵强马壮,时机成熟了,众志成城,就要打上陆地、攻破文庙吗?” 这位替车辇护驾的水府大将,脚下踩着被仙家誉为“兜罗绵”的神异云头,是个容貌粗犷的魁梧修士,满脸络腮胡,蟒纹文武袖,白甲彩袍,单手按剑,两眼金光熠熠。 金鲤讶异道:“三千年不见,不曾想当年只会嗷嗷叫、打头阵的莽道人,都学会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爷的褒奖,那武将神色颇为自得,豪爽笑道:“哪里哪里,金爷谬赞,属下只是略通兵略罢了,暂时还当不得大家的美誉。” 金鲤语气玩味道:“罗绣,你晓得那两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摇摇头,“回金爷话,属下哪里晓得这些花拳绣腿的武把式。说出来也不怕金爷笑话,前些年被那恶邻居的渌水坑肥婆姨,排挤得厉害了,死活出不得头,只能带着几个徒儿,一起躲在洞府当缩头乌龟。” “根据先后三封谍报显示,在那边干架的,好像是两个拳脚不俗的武夫,巡检司将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词一大堆,什么拳罡浓稠得跟水银似的,金爷你听听,是人话吗?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饭袋,回头属下定要治一治他们。” “对了,金爷,好像咱们水君刚刚走了一趟宝瓶洲海岸接壤处,从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抢得了一件极厉害的重宝?” 金鲤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她也不与这出了名的莽夫细说真相,免得他一张大嘴巴到处宣扬。 暂时由他掌管着东海水府巡检司,此外单独领一支精锐禁卫,负责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谈脑子的话,只说忠心二字,寻常当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里边的,莽道人却是实实在在刻在道心上边的。 等到这道碧水潮头愈发临近那处战场,还隔着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经能够感受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天风,蕴藉着惊人的精纯拳意,那大纛旗杆随之弯曲,咯吱作响,立于潮头前边的一众将卒脸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几位校尉模样的水族武将,身上甲胄竟是溅起一阵阵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惊不已,伸手遮在眉间,凝神远眺,定睛一瞧,顿时大吃一惊,本该纤毫毕现的画面,怎的如此视线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诀,伸手取了一些飞溅海水在掌心,再施展开来掌观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这座占地方圆千里、而且还会移动的演武场,只见里边那两位捉对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着年岁都不大,一座小小宝瓶洲,几时有这等拳脚无敌的豪杰了?思量一番,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战场,裴钱和周海镜都是婆娘,鱼虹是个糟老头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不都说他在剑气长城的一截城头,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鲜红法袍? 金鲤拿起一枝鲜红如血的极长珊瑚,身体前倾,轻巧挑开碧纱障,淡然道:“停辇。” 潮头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经站在车辇正前方,伸手攥住剑柄,神色凝重起来,“金爷,那俩瞧着都是武功绝顶的豪横之辈,若是金爷想要擒拿了他们,属下恐怕也会大煞风景与金爷斗胆谏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金鲤咦了一声,“莽道人行事变得这般稳重了?” 这位莽道人,是古蜀国地界一尾大泽巨蟒走渎入海的大道根脚。 当年跟着她一起试图攻上中土神洲陆地,莽道人罗绣就是玉璞境巅峰,整整三千年过去了,也才刚刚熬出了个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场,是某位上古真人炼水丹的遗迹,榜额“飞仙观”。那座洞府盘曲深大,易守难攻,至于莽道人这厮的城府,是半点没有的。 远远看了那边的动静片刻,莽道人内心惴惴,神色尴尬道:“金爷,看他们实力,委实是强横得不讲道理了,简直无敌,属下估摸着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鲤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挠了挠额头,莽道人就这气性,都不好骂他什么。 这憨货三千年来,就是一个避字诀。既不趋炎附势,与那渌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开宗立派割据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几个亲传弟子,师徒们耐着性子躲在水府之内,不问世事,只管潜灵修真。 显然是会错了意,莽道人心一横,神色肃穆道:“若是金爷有心招徕他们,属下也愿打头阵,去会一会他们。” 只要金爷回了东海,他们这些老家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当然身份尊贵无双,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贪图她什么? 金爷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从不坑骗算计他们半点,遥想当年,每每大胜而归,庆功宴上,得了任何好处,大伙儿一起分账,金爷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总会端起酒碗,邀请大伙儿一起满饮。 休要与我说什么空泛道理,什么水君不水君真龙不真龙的,咱这辈子只认金爷! 金鲤当然道力最高,将那场演武看得相对最为真切,心不在焉与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冲过去了,只会白白送颗头颅当见面礼。” 莽道人悻悻然。 金鲤长久沉默。 潮头这边已经祭出层层阵法,如中流砥柱,将两边海潮汹涌强行分开,周边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能够站在潮头、跟随莽道人一起,哪个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辈,见此惊险场景,亦有被“淹死”之忧虑。巡检司邸报内容,所言不虚,确实是难以靠近,跟胆大胆小没关系。 莽道人轻声道:“属下就只想着跟着金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金鲤自嘲道:“让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蓦然伤心起来,哽咽道:“金爷到底是遭了什么劫难,竟然已经如此落魄了,如今连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难道是正如兵书所说,金爷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鲤揉着眉心。 莽道人扯开嗓子说道:“去我那,去我那,属下今日便将水府腾空,与孩儿辈们搬去别处开辟道场,水府让给金爷,莫要嫌弃,委屈了金爷。” 附近莽道人那几位跟着升官的亲传弟子,也是与师尊一般的单纯心思,无非是额外多出一种与有荣焉。只有个飞仙观唯一的三代弟子,是个道龄很短的年轻金丹,心思有异,金鲤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将莽道人这条法脉给发扬光大。 那些车辇内外的东海水府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脸色微妙。 只因为根据先前水府谍报,占据了飞仙观遗址的莽道人,是个油盐不进的阴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资历,凭恃一身强横的水法神通,行事极为跋扈,已经让水府使节吃了多次闭门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旧一面都未能见到口称闭关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几位心腹扈从当中,玉道人黄幔,他也是仙人,虽说在水中与那莽道人斗法,肯定不占优势,可是就如崔东山所说,黄幔手段奇多,也不惧莽道人占尽地利。何况还有个九境武夫的溪蛮压阵,黄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扫荡飞仙观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无所谓这些个,才没有让他们两位率领数万水裔兵马去“敲门”。 就在此时,又是异象横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给一拳,砸到了潮头这边,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这道碧波海水。 后背紧贴着“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轻轻一磕潮头,御风重返战场,不忘转头与莽道人他们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与那白衣背影点头致意,不缺礼数,客气一句,“不打紧。” 他只是消息闭塞,懒得理会道场外边的纷争,却也不是蠢笨之辈,已经认出了这位青年宗师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没有输过拳的那个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个与曹慈演武的家伙,且不论这场问拳的输赢,容貌气度都已经输给曹慈一大截的光脚男子,是那个…… 莽道人越想越不对劲,心中愤懑不已,他与弟子们再不问世事,好歹也是个占据一处上古仙迹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渌水坑澹澹夫人滚到了陆地去,以及出现了一条条归墟通道、水神押镖的盛况,便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渡船管事、船主,这些年,一个个说得玄乎,不都讲剑气长城的那位末代隐官,丰神玉朗,风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戏谑,确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飘飘有出尘之表,堪称神仙画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说出这般昧良心的混账言语?!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狗东西。 金鲤将那枝纤长珊瑚交给一位鹤氅侍女负责卷帘,她只是自顾自大饱眼福,啧,有些馋他的身子了。 她惊叹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无敌的。 只见陈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脚踝,抡了一圈,还以颜色,也给狠狠摔向了碧波潮头这边。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车辇这边,裹挟着雄浑无匹的拳罡,以至于他需要运转真气,在半空数次减速,才没有直接将潮头炸碎。 背对着车辇、莽道人他们,落在潮头之上,身形踉跄,光脚男子在甲士队列缝隙之间,不断后撤滑步,如游鱼穿梭,哪怕此人已经将一身拳意收敛到了极致,水府精锐身上的铁甲依然铮铮作响。 而那些披挂重甲的水府将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个个动弹不得,体内灵气凝滞如被冰冻,想要开口言语都是难事。 这家伙一直退到了车辇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纹丝不动,只是保持一手缩袖掐诀、单手按剑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误会是问拳,或是问剑。 一众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车辇内的金鲤毫不惊讶,只是掩嘴娇笑不已,媚眼如丝道:“陈国师,这么巧,又见面啦,为何闹出好大阵仗,莫非是生怕我听不着,不立即赶来这边殷勤待客么。”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刚好与远处曹慈各自换了一口纯粹真气,笑了笑,“是很巧,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车辇里边那位持珊瑚枝卷帘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颤,碧纱帐幕随之微微飘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位隐官大人原来与金爷是旧识。 若是道力足够深厚,便能敏锐发现男人背后隐约有些痕迹,如崖刻榜书无数。 这一幕诡谲画面,看得这位也曾见过大风大浪的莽道人,一颗道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错的古老苍茫气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镇压,降服,压胜了。 爷们! 回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传闻事迹,莽道人一下子就改变了阵营,曹慈的武学再无敌,到底是只会让莽道人敬而远之,不如这厮更加对胃口,想要请他面对面豪饮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祖,拥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着蛮荒的蝼蚁。 就像一头从无穷迷雾中走出的野兽,身躯庞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动,一步一步,从万年之前走到了万年之后。 陈平安刚要挪步动身,莽道人壮起胆子快速自我介绍一番,“隐官,我叫罗绣,道号莽道人,幸会。” 陈平安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幸会。” 再视线上挑几分,看向车辇那边的金鲤,陈平安微笑提醒道:“一帘之隔,与一线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鲤道友悠着点。” 车辇上边的卷帘侍女被吓得松开手,被金鲤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买马,充实东海水府底蕴。同样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辅佐水君王朱,争个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鲤私心作祟,密谋造反。 连那碧霄洞主都现身浩然了,金鲤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法怂恿公主殿下图谋更多了。 金鲤心中有数,碧霄洞主大驾光临,并非是帮助陈隐官、陈国师一把,与那白骨道人不对付,翻旧账。 而是老道人亲自验证了一事,饱受战争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经由大乱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单凭一己之力逆转大势,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规矩,文庙的规矩,借助公主殿下,为天下蛟龙之属、无数水裔,名正言顺谋求一份正当的福祉。 道心念头一转,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鲤调侃道:“莽道人,将来我们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陆地,隐官大人站在岸边,挡住我们这拨反贼的去路,你还敢不敢冲锋陷阵?” 莽道人一个头两个大,转身望向车辇,他眼神疑惑,这种要命的问题,不该是私底下询问?金爷是何缘故,要我毙命当场? 隐官的拳脚功夫,兴许打不赢曹慈,打杀一个莽道人,还不是顺手为之? 陈平安本以为莽道人是与胖子庾谨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是那耐心极好、借机趁势而起的一方乱世枭雄,如今看来,才知误会,这厮是真莽。 金鲤再次明确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尽心力辅佐水君,求个东海辖境的太平世道吧。” 陈平安说道:“劳烦你们后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爷,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说道:“诸将听令,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再鸣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鲤乐不可支,哎呦,真会兵法啊。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出潮头,伸手一招,笑道:“暂借诸位宝剑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驾驭水法调动碧波浪头,这座点兵点将台自行向后移动五百余里。 五六十把长剑铿然出鞘,好似飞剑当空,剑尖跟随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边。 陈平安随便攥了一把长剑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铭文“上霄”的佩剑。 跻身了十一境,许多武夫“定例”就成了旧例,陈平安就明白了为何姜赦会使用那杆长枪。 赤手空拳,当然远胜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来更有妙用。 也就顺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师”,他为何会明明有剑却不用,原来是在等跻身十一境。 曹慈那边,见陈平安用了剑术,也环顾四周,伸手从附近海底深处,随意抓取一把锈迹斑斑的古旧长枪,伸手抹掉锈痕,再轻轻一抖手腕,长枪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转,霎时间雪亮如新。 陈平安手持长剑,御风前冲,身边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长剑,品秩寻常,只算是山上灵器,它倏忽消失,带起一条凌厉剑光,海上顿时震起一道尖锐刺耳的轰鸣。 剑光如龙跃波,直冲曹慈。飞剑去势极快,刹那之间就靠近了白衣长枪那边,简直就像江湖武夫的当面一镖。 依稀可见,飞剑被长枪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显滞后的一串炸雷声响,厚重云海再次破开一个巨大窟窿,洒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随后一把把“飞剑”,被拳意牵引,剑光作一线,笔直而去。 武夫手段,却有那份“飞剑千里斩头颅”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惊道:“金爷,隐官这是什么手法?可还在武道范畴之内?还是打红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剑仙手段?” 他并非剑修,佩剑只是装饰,否则被人随便取走长剑,不得拼命?至少也该大骂几句,腹诽一番。 金鲤显然见解更高明,说道:“就是纯粹的武夫手段,没有施展任何术法神通。” 莽道人愈发好奇问道:“金爷,隐官这一手,相当于剑修啥境界的倾力一剑?仙人?总不能是飞升吧?” 金鲤懒洋洋笑道:“不好说,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记飞剑,便知强弱。” 莽道人笑容尴尬,“犯不着,真心犯不着。反正金爷与他是好友,回头找机会一问便知。” 一听“好友”就别扭,金鲤没好气道:“好友?真是什么好友,我与这位陈国师会有那场杀机四伏的问答?答错了,你看他会不会登上车辇,顺手摘掉我的头颅。这会儿你就该捧着我的脑袋,哇哇大哭了。” 金鲤将作为卷帘钩杆的珊瑚枝搁放在案几上边,重新放下了碧纱帘幕。 莽道人小声道:“属下肩上扛着的这颗脑袋,只会比金爷先滚落在地。” 金鲤气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连忙挥挥手,“金爷,正值大好时节,正是道心振奋、大展拳脚的关头,咱俩都不说晦气话。” 隐官,陈先生,陈剑仙,陈国师……不同的称呼,大概就意味着不同的心态。 比如北俱芦洲已经去过剑气长城和遗憾未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对上陈平安,都会喊隐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习惯一口一个隐官?至于蛮荒,大概不用怀疑,如今名气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旧王座大妖,而是这位“看门”的末代隐官。 说起来只是见了那位隐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感慨不已,“走了条断头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吗?” 金鲤笑道:“不然你以为?” 莽道人重新驾驭起那朵兜罗绵的云彩,毕恭毕敬立于车辇一旁,至于那把佩剑,就当赠礼。暂什么借?跟曹慈对上,就算“上霄”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炼得再是坚韧,恐怕都难逃折断崩碎的下场吧。罢了罢了,都是身外物,何况等到将来这场问拳天下尽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与新朋旧友们询问一句,你们可曾知晓,当时隐官手持长剑,是与谁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笑呵呵出声,以掌心拍了拍腰间那把空了的剑鞘,不曾辱没了你。 车辇另一边,也有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随驾出巡。 金鲤说道:“玉国,青虬,你们师徒俩来辇上闲聊几句。” 发髻作珥蛇状,道号玉国的“少年”,实则道龄已经六百载,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边还有十几个师兄师姐,却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为她赐下道号“青虬”,成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孙。 好一位碧海水国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艳于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这位小弟子为傲的,就玉国这相貌,这皮囊,能愁道侣?只会挑花了眼! 而那个徒孙,也是作男子装束,出门在外,总能赢得几句类似“宝剑珠袍美少年”的赞叹。 莽道人立即嘱咐一番:“你们侥幸登上车辇,与金爷当面奏对,不要失态,切记说话得体。” 他们师徒领命,隔着案几,毕恭毕敬,屏气凝神,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金爷相对而坐。 金鲤笑道:“玉国,青虬,你们说说看,陈国师为何要借走那些实属鸡肋的长剑?” 玉国认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陈国师是大剑仙,武学通神,能够将剑道与武道融会贯通,对上曹慈,就有额外的胜算。” 道号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轻声道:“金爷,我与师父是一样的见解。” 金鲤笑道:“青虬,也无外人,说心里话。不要把我当成是与你师爷、师父一样的蠢汉。” 少女跪坐在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颤声道:“不敢欺瞒智珠在握的金爷,就是奴婢的真心话。” 金鲤提起一只手掌,轻轻挥动香炉的烟雾,朝师徒二人那边飘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实。再这么含糊其辞,想要蒙混过关,小心我就要让你师父动手,用家法,剖开你的胸膛,见一见‘真心’了。 “抬起头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错过了,你就要投胎下辈子再与我们相见了。” 少女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并无任何惧怕神色,她也不再继续藏拙,开口说道:“岸上修士总喜欢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陈国师信不过重返东海的金爷,也信不过奴婢的师公,所以他才会顺手而为,存心想要见一见莽道人的修道路数。” 金鲤点头微笑道:“继续。” 少女说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复出,再次跟随金爷,公然佩剑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剑修,若是剑修,说明三千年那场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头阵的莽道人就不老实。陈国师便是在提醒金爷,小心身边所谓的心腹了。” “假设师公真是藏头藏尾的剑修,陈国师强行借剑,师公便有两种心态,全然无所谓,便非惜剑如命的纯粹剑修,有所谓,但是脸上假装淡然,更是用心阴险之辈,不管是哪种心态,相信陈国师‘还剑’之时,便是东海莽道人授首之际。” “到时候金爷也讨不了半点好,定会被翻旧账。说不得整座东海水府,都要被连累。至于我,师父,师伯们,更是一个都别想逃,都会被陈国师派人仔细翻检道心,搜刮记忆,勘验真伪,确定早年是否勾结蛮荒妖族。” 金鲤看似笑容和蔼,语气柔和道:“心思缜密,飞仙观旧址的这条道脉,终于出人才了。” 车辇外边的莽道人呆滞无言,我家徒孙,如此机灵? 莽道人大喜过望,洋洋得意,岂不是祖坟冒烟、拣着宝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说是什么祖坟,自己这位祖师爷还活着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陆地的市井人家,世代农耕,终于出了个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书种子。 车辇内,此刻就坐在徒弟身边,元婴境的“少年”玉国,他这个给人当师父、传道多年的,却是皱眉不已,心情郁郁。 少女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神直视那位金爷,“师爷他们总说金爷英雄盖世,待人诚挚,不拘小节。我却觉得金爷心思如发,算无遗策。” 玉国低声道:“青虬,可以了。金爷不曾问的,你不要借题发挥。” 他这嫡传弟子,除了道号青虬,师尊还赐下一个姓氏,陆。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陆青虬。 寓意倒也简单,她之上的两代人,一来祖师爷莽道人出身陆地大泽,再者他们都希望她将来能够登上陆地,将飞仙观这条淹没于海底数千载的上古道脉重见天日,开枝散叶,才算报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场赠予后世有缘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坚持己见,假装没有听懂师父的善意提醒,她继续说道:“金爷与那位隐官大人是一路人,我与金爷也勉强能算沾点边,所以我们都信不过人心。” “海底飞仙观一脉,师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够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观。 师父师伯们皆是老实的求道人,所以从不愿意掺和外边的打打杀杀,他们总觉人心不古随波逐流,终非道人本分。到了我这位三代弟子,却是精明有余,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说到这里,少女眼神坚毅,“我也不怕。陆青虬问心无愧,将来飞仙观想要在陆地站稳脚跟,总不能只靠一片诚心。岸上修士,人心机巧,变态万方,我绝不愿意师公、师父他们处处碰壁,束手无策,郁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惭色,自己这师公当得还不如一个徒孙有远见。 玉国想了想,说道:“金爷,青虬口无遮拦,恳请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这传道人失责。” 金鲤置若罔闻,只是奇怪询问一句,“如何?” 车辇附近,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惊失色,隐官隐匿在何处?不是去与曹慈问拳了吗?远处海上动静,都是明证啊。 少女哪里能够想到这种事情,瞬间满脸涨红。 之后那嗓音如水脉绵延,温柔萦绕车辇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语。 “将来飞仙观一脉谱牒修士到了陆地,欲想光耀门楣,重振道场,就去宝瓶洲大骊国师府找国师。” 金鲤站起身,笑容灿烂,施了个万福,“替飞仙观一脉三代学道人,在此谢过陈先生厚爱。” 不要只是奢求强者一味缝补人心,让他们如拖拽一艘名为人间的虚舟,带着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尔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挠的纯粹道心,主动给予他人的真诚善意,与之作山水回响,强者跟随强者,庇护弱者,一起上行! ———— 东海水府主殿门外,身穿一件龙袍礼服的王朱,手托砚台,站在台阶顶部。 她用鸡足山石材炼制的砚台承载一滴甘露,将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给抢夺过来,万千远古蛟龙之属的虚弱精魂,得了一处栖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毁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将它们放出,自寻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灵于海中水裔,开窍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东海水府亦可,王朱自会帮它们寻找一张符箓法身,暂时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恋人间,那就随水飘散,为后世点燃一盏光阴长河里的灯火,宛如盏盏莲花灯。 丹陛下方,有十数位水府神女负责记录在册,选择留下的,点点光彩,就聚在她们身边。 王朱没有去看那场十一境武夫的巅峰问拳,金鲤说由她打着水府旗号,率军外出巡视,才好与沿途仙府门派抖搂威风,震慑屑小之辈。王朱对这些庶务并不上心,由着金鲤折腾去。 离开大殿这边,独自穿廊过道,王朱闲来无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卫武卒齐刷刷的注目礼,水府官吏侧身口称水君殿下,或是娇艳宫女们跪地磕头的沉闷动静,王朱漫不经心敷衍过去,都是金鲤来到水府之后新订立的繁琐规矩,王朱漫无目的闲庭信步,却也烦闷,实在无聊啊。 至于那杆大戟的下落,坠海之地,因为位于毋庸置疑的东海辖境之内,其余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这件事上捣浆糊做文章。 金鲤出门之前,询问公主殿下如何处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带回水府?省得那些闻讯赶来的修道之人勾心斗角,说不定就要打打杀杀,一个个把脑浆子都打得到处飞溅。 王朱只说这种神物,从古至今有缘者得,我们水府不用争夺重宝,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监督,担任水府官吏的,谁敢擅自谋求此物,不惜坏了外乡修士的性命,斩立决便是了。 金鲤是见过大世面的,倒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只说公主殿下大义之类的,溜须拍马一通。 王朱最后还补了几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宝,水府就礼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强取豪夺,滥杀一通,你先出手拦阻他们离境,再与我知会一声。” “地仙之下,无论谱牒还是野修,允许他们在东海水域隐匿一段岁月,在这期间,他们若是无缘无故暴毙了,我也不找别人问责,就找你。” 金鲤笑问一句,“如果他们愿意主动将这件神兵卖于咱们水府,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几部珍贵道书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买下啊,你有什么可含糊的。若是他们担心出现什么意外,钱货两讫之后,怀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调动‘野修’去将他们给杀人越货劫财了,到头来水府再‘秉公行事’,为他们报仇之类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赏爵,给他们一个中土文庙都认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们信不过你我,总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庙的手段。” 金鲤闻言赞叹不已,“公主殿下愈发老道了。” 王朱讥笑道:“我被困铁锁井多年,所见人心何尝少了。只是当年懒得动脑子做事情罢了。” 当时金鲤装模作样在那儿伤心伤肺道:“是极是极,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时,刚好有宫女前来禀报,说有一位客人登门求见,是那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供奉裘渎。 若是早年的脾气,王朱就让她这种陆地龙宫旧属赶紧滚蛋了。 王朱让宫女去领着裘渎来这边见上一面。身份悬殊,叙旧无意思,说些新鲜事,总是可以的。 老妪裘渎,私自来这边觐见东海水君,是为了求一个未来桐叶洲大渎走水的珍贵名额。 大渎通海,水君王朱说要让谁走水,或者不让谁走水!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王朱立即来了兴致,神色玩味,戏谑问道:“你是在那青萍剑宗祖师堂有座位的供奉,这种事,不求他,反来求我?” 裘渎轻声道:“陈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为重,定然不肯假公济私,坏了规矩。” 王朱看了老妪片刻,只是不言语。 裘渎背脊发寒,他们这些蛟龙之属根脚的道人,面对真龙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点豪气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没有胆子跟我谈什么买卖。说吧,是谁替你出的馊主意,崔东山?” 裘渎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当场揭穿、卖了宗主便是”的……锦囊妙计。 老妪硬着头皮点头道:“确实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来此觐见水君,说这些不讨喜的胡话。” 王朱脸色隐隐作怒,说道:“滚回你的青萍剑宗。” 老妪下意识就低头弯腰,后退数步,突然停下,壮起胆子说道:“崔宗主还交待过一句话,他那位曹师弟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人选,所以他这个首任宗主,总要替师弟早早谋划出一位大道亲水的护山供奉。” 王朱犹豫了一下,“你先回桐叶洲,此事结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妪连连致谢,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水府女官前来禀报,说是其余三海水君联袂造访边境,询问他们能否入境观拳,说是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跨海许可。 王朱勃然大怒,阴恻恻道:“让他们几个都滚蛋!记住了,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告知他们。” 东海边界线,三位水君并肩而立,从那位返回报信的东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听到了那句一听就是东海水君王朱的原话,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也不羞恼,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与那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东海礼制司神女,道过一声谢,说辛苦了。 他笑问道:“怎样?说了都别声张,偷摸过去看那场问拳就是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举成为了掌管陆地水运之主。此外疆域广袤、犹胜中土神洲版图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邺侯,神号“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刘柔玺,北海神号“鸿运”的魏填庭。 刘柔玺问道:“现在该如何?” 李邺侯笑道:“还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总不能抗旨前行,伤了同僚和气吧。” 魏填庭忍住笑,“实在不行,就绕道去我那边的两海边境观战,再看不真切,也好过在这边发呆。” 李邺侯摇摇头,“如此一来,又要跟文庙欠人情,算了。” 刘柔玺恋恋不舍,举目远眺东海那片水域,大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今日错过这桩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却是要绕道去西海的。” 李邺侯提醒道:“这场青白之争的巅峰问拳,其实以他们双方的武学境界,本该持续更久,但就是因为多出了我们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戏的,估计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还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刘柔玺无奈道:“王朱这脾气。” 李邺侯虽然心知肚明,却未明言,也不单是那位同僚脾气不好的事情啊。 缓缓趋于平静的海面上,两位武夫盘腿坐在碧波镜面之上,一望无垠海天间两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鲜血窟窿,是被一枪捅穿身躯,还被对手搅了搅,如果不是一手斩断长枪,再被对方的枪身上挑几分,呵,连同心脏跟小半片身体就要被当场割裂开来了。 他笑脸,浑身浴血,身躯裂纹无数,伸手掬水冲洗血迹,对于伤势不以为意,嘴上却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褴褛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虽然极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一句,“是我输了。” 第五场输拳,输了五场拳。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着急返回国师府养伤的缘故之一。 不过后半段的切磋,曹慈确实动了杀心,当然,双方都一样,不如此问拳,就没劲道了。 打到最后,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场意气之争。 我曹慈谁能都输,就是不能输给陈平安这个毫无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陈平安咳嗽几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手指,再被他随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长剑,已经被陈平安抛还给了莽道人。 而且陈平安的发髻依旧完整,这场架从头到尾,并没有披头散发。 陈平安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笑道:“没事,还有第六场,对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声,只是转过头一边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着脸颊,又转头,不知是又吐了口鲜血,还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终不说话就是了。 陈平安笑骂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说话呢,赢了拳的人是你,还搁这儿跟我装聋作哑?”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轻轻揉搓着脸颊和额头,擦拭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曹慈一拳突然偷袭递出,被陈平安大笑着挡下了,“武德呢。” 两两沉默。 天地间仿佛唯有自言自语的海潮声。 同年武夫,好像他们既是互为苦手,也是莫逆于心的知己。 不是他们双方,大概很难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陈平安永远只会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第28章 海上 随着老观主脚步的递增,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宋云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数量已经接近八百了。 老观主一趟大骊京城闲游,这棵桃树新开了差不多两百朵桃花。 宋云间眯眼而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讨喜的诗词,他年结作千年实,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树花满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脚踩一双云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的确确美如画。 身旁响起一个讥讽笑声,“撄宁道友,真是敢想。国祚千年的王朝,当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隐官大人的福气,举城飞升,如今跑回家乡,当了国师,就又要鸡犬升天,举国飞升,搬迁到青冥天下那边?” 宋云间闻言,忙不迭侧过身,与这位老观主行稽首礼,羞愧道:“是晚辈得意忘形了。” 老观主讥讽之意愈发浓重,“得什么意,忘什么形?当自己是蝉蜕形骸的陆老三?” 宋云间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闭嘴。 老观主说道:“珍惜道身,担当精神。” 宋云间大喜,“晚辈定会铭记在心。” 老观主斜了一眼。 宋云间说道:“也会转告陈国师。” 老观主叹了口气,不开窍的东西。说话真费劲。 宋云间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闭嘴,免得说多错多。 老观主注意力转去隔壁的院落,说道:“剑修确实了不起,一个比一个做事毛躁。还不如一个学武的小姑娘来得守心。” 宋云间不敢也不宜接话,毕竟贬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国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老观主说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过来一叙。”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赶来桃树这边。 老道士有意将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剑仙晾在一边,盯着袁化境,眯眼问道:“年轻人,为何要说‘自然’二字。” 宋云间顿时为这位袁剑仙担忧起来。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云间那般诚惶诚恐,剑修使然,回答道:“诚然碧霄前辈大道与三世契合,在晚辈看来,依旧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观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说话口气。” 相仿的口气,就是见识短浅了十万八千里。 袁化境赧颜。 老观主双手负后,抬头看那一树桃花,绣虎,终于是为人间赢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贫道总要承情。也不必那贼精的家伙,拐弯抹角,将来通过小陌来劝自己走这趟。 还记得当初老秀才带着首徒崔瀺,这对师徒是偷摸走过一趟观道观的,表面也不聊什么人间大事与天下大势,就是东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顺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几位学生的优异。 袁化境问出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题,打断老道士的思绪,“碧霄前辈,新旧十四,果真悬殊如云泥?” 老观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边也能矮个子里边拔出一二将军,老十四之内,亦有些软柿子,驴屎蛋。” 简而言之,是贫道够强。 袁化境懂了。 老观主绕着桃树走了一圈,转头望向崔瀺的书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与世界交心,人间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兑现的豪言壮语。 宋云间惊讶发现并未多开一朵桃花。 老观主斜眼这位撄宁道友,宋云间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观主望向袁化境身后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凭空出现一把鎏金长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遗蜕轻轻一挥。 刹那之间,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复了远古岁月那场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灵,一身浓郁道气,说是白骨道人以远古秘法再世现身,都没有问题。 袁化境惊骇发现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间暴涨了三成。 老观主嘱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没了一位到过十四的远古道士。” 袁化境沉声道:“晚辈绝不会单以傀儡视之,待之。” 老观主举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与袁化境提醒道:“贫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颗真灵种子,来年它若是能够开花结实,便是三院法主的转身,短则三五百载,长则漫漫无期了,直至这副道身彻底腐朽都未必能够破土见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时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里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驾护航,否则剑心长久物于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颈。” “记忆”一物,妙不可言。万年以来,能够在此事上边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数。 袁化境顺乎本心,承诺道:“前辈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现一粒灵光,我便敬其为传道人和护道人,定会主动解契,让他恢复自由,不遗余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观主抚须赞赏道:“能结善缘,是大本事。若能转孽缘为善缘,更是真豪杰。” 袁化境诚惶诚恐。可不是老前辈的反话吧? 既然喊来了剑修竹素,老观主就丢给她一部道书,“是蛮荒那位云深道友的手本,参化三籁,颇有心得,于你的炼剑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轻轻放过。” 竹素双手接过道书,她来到浩然,第一次与外人掐家乡简单剑诀,并无任何言语致谢。 老道士点点头,掐一古老道诀还礼,这才继续说道:“你再捎话给陈平安,让他别忘了一事,将来到了蛮荒,务必助言师兵解渡劫,至迟不要超过一甲子,晚了,言师就会合道失败,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这笔账,贫道就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今日贫道能够让桃树多出两百花,他年贫道也能让你这部道书,页页有桃花作书签。” 这种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约,竹素又能掺和什么呢,她只能答应下来。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嘱道:“竹素,你再与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当初还有几分蹩脚理由,厚着脸皮说自己学不会,如今再无借口。” 竹素点头,将老观主的言语,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老观主望向他们几位,说道:“学道之士,不要总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无善恶,人间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错综复杂,团团乱麻,学道人不妨回想转念,单以一事一物一个自己为线头,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顺藤摸瓜而去,见清澈脉络者见己见心见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总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见功。” 宋云间三位俱是虚心受教,各有所悟,与老观主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说道:“学道人要时常互参道法,舍得打开心扉,敢于坦诚相见,好过一味闭门造车。” 犹豫了一下,老观主说道:“你们有机会就跟陈平安多聊聊,这小子想法多,思路广,跟他闲聊,总归是你们赚得更多。” 之后袁化境带着那位形若活了过来的“白骨道人”告辞离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为大骊皇帝护驾,她真想立即返回黄湖山茅屋那边闭关,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树下。 见那宋云间还提着旱烟杆,老观主笑问道:“蛟龙之属云雾变化,所以偏好这一口?” 宋云间神色尴尬道:“国师尚未从海上返回,我怕误了事,只好一直拿着。” 老观主笑呵呵一句,“好帮闲。” 宋云间苦笑道:“总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职责所在。” 老观主点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宋云间只觉得跟碧霄前辈闲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犹胜修道之士的闭关。 老观主也不计较宋云间的这番心得、见解,只要足够诚心实意,未来在诸多事上磨砺几番,今日偏解总有转为正见的机会。 比如老秀才说话极有功力,好像总能从万事万物里边,找出一点“好”来。 教人误以为他才是那场“三四之争”里边推崇“人性本善”的那个。 这门学问,复杂复杂,一团乱麻,若是做错了,何必觉得徒劳,后学便晓得不走这条道了。 那件事,难啊,登天难。那我们若是做成了,岂不是更显得牛气哄哄?既然如此,为何不做?! 而当时老秀才身边,擅长治学、弈棋……其实什么都算擅长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语,气态温和,眼神却是锋芒无比。 听着自家先生与老道士的扯闲天,在别人家地盘的东海观道观,客人就像在无声质问东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点什么?怎么,道龄大,就是前辈,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时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来,用你的道理说服我,证明我是错的!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老观主再转头,看了眼与之相对厢房的新人新书屋。 不要将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 万丈平地起高楼,底子已经打好了,所谓的大骊官场人心烂摊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骊京城外边的官道上,赶考举子们在雨中的读书声,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诗词唱和,不也是你们大骊的民心?不也是一种缝补花簪的无形的高明的缜密的大匠手艺?管人的规矩,是实在的,浩然九洲哪个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规矩,大骊朝野也有了,你身为国师,必须看见。 你陈平安只需在此基础上,让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竖立一片片万仞山。 以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骊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炖的手法,缓慢牵引长春宫、谱牒修士的也罢,都是对的,甚至是并未因为当了宋氏一朝国师,而去针对正阳山,更甚至内心深处期待正阳山未来有一位剑修,推倒那块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陈平安无有此心,他来大骊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却不知贫道出了落宝滩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饶你作甚?拦你们作甚?! 贫道巴不得这座人间人人如龙,任谁睡眼朦胧起了床,出了门,放眼望去,满大街的圣贤豪杰。 就在此时,老观主手捧麈尾,转头望去,不是那个蹑手蹑脚离开国师府的胆小鬼,做贼似的,跟她小时候一个德行。所以来到此地的,不是本该与“老乡叙旧”的裴钱,而是容鱼。 老观主微笑道:“理解?” 容鱼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观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容鱼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续貂。” 老观主安慰道:“万事开头难,能有此心,就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边正屋廊道的盘龙廊柱,“未必不能画龙点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镜。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还在不断缓缓爬升的高墙,略显突兀。 两个同龄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飘落在水面上,脚尖轻轻往回一抹,陈平安身后那堵层层叠加的高耸水墙,就被扯碎,轰然倒塌。 大概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语。 他们心有灵犀,只是眼神交汇,便达成共识,身形破开“镜面”坠入海中者输。如何?说定! 各自前冲,相撞而去,双方一身浩荡拳意俱是凝练至极,故而并未出现劈波斩浪的声势,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条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对面,硬碰硬。 两条笔直长线撞击在一起,第一拳,陈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体内叠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陈平安的左手拳,霎时间整只雪白袖子纹路如海波,一条胳膊节节筋骨颤鸣,气血急剧翻涌,驾驭一口纯粹真气与陈平安渗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对垒状,将其“黏住”,如两支主力大军战况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浑厚无匹的拳罡,强行逼退陈平安的汹涌拳意,导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两人为圆心,海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鸟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画花纹之美感。 曹慈同时一手按住陈平安的面门,使劲一推,将陈平安摔出去数百丈外,背后贴水面十数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长串水漂。 一掌轻拍海面,身形翻转,潇洒站定,陈平安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感。 果然,还是跟曹慈问拳,最能纯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处肌肉撕裂,渗出鲜血。 陈平安伸手按住肩头,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够将一口纯粹真气分兵二路?他娘的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边看拳,新悟出来的拳招,暂名‘弓弦’,一口纯粹真气互为首尾。” 也就是说曹慈并非违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两条纯粹真气,只不过首尾各执一端,可以“同时”递出两拳,这“同时”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陈平安摇摇头,对那拳招的名字颇不以为然,“还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点头道:“确实。” 言语之际,一抹青色画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条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为人间武道新创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戏,只是没奈何对上了个偷拳一道的祖师水准人物。 曹慈稍微侧身,陈平安欺身而近,有样学样,双拳递出,砸向曹慈两边的太阳穴,也无所谓身前是否门户大开,会不会被曹慈借机递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脑袋。 与陈平安客气什么,曹慈双指并拢作戟指状,闪电伸出,快若飞剑,戳中陈平安心口处。 正如那江湖演义小说里边常写的“点穴”无异,只是曹慈这戟指,既会捅开对方的心脏,也会截断纯粹武夫的真气流转,等到这一口真气溃散,人身天地之内就是洪水决堤的景象,与那所有灵气相冲,对付某些耍流氓、能够修道武学兼修的人物,极为得当,等于挨了两下。 先后跻身十一境的两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换死的路数。 皆是不躲不闪,各凭体魄说话,陈平安转拳为掌,于是曹慈两边太阳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陈平安则被双指戳中心口,但是却没有被当场打穿心脏,而是拧转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笔直倒滑出去,而是脚步变幻,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圆,青花朵朵,圆圆相续,双方拉开距离,一袭青衫站定之时,无论是神态还是拳意,明显要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的曹慈。 陈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掸了掸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当然知道自己两边耳窍鲜血流淌的惨淡光景。 换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这两下,也就倒地不起了,连同胜负和生死都已经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像这一刻动了真怒,曹慈眯起眼,还来是吧? 倏忽间,陈平安身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衣曹慈。 一袭青衫好像给自己画地为牢,只是站在一个无形的大圆内,辗转腾挪,周边大雪纷飞。 碧海青天之间,即便是飞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观,也已经看不清两位武夫的面容,只能听见水天之间响起一阵阵古怪的地籁,既有类似庙宇的钟鼓长鸣,道观清脆悠扬的玉磬,还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动法螺的宏亮,或是宫廷数百坐部伎的奏乐,足可惊魂动魄,摇曳心神。 混淆的两股拳意让此方天地间变得光线扭曲,雾里看花,依稀可见拳招轨迹如纵横交错的树枝,撞击在一起再炸开的拳罡,恰似一团团在宣纸点染晕开来的写意花卉。 飞升境修士能够赶过来凑一凑热闹。 仙人境未必能够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见不了他们的面。 止境武夫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的杀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数,总归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跻身了十一境,别有一座大天地。 暂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们脚下碧波如被切割出来的两座高台,跟随两位武夫缓缓移动,如瀑倾泻的激荡拳意跟随两道身影,在双方之间拉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海中沟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间武道的潮头”,他们再度遥遥对峙。 水波高跃,轰然落回海中,两座武道高山之间,现出了一条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长桥。 陈平安上半身已经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条系在腰间,袒胸露背,精瘦修长的身材。 他并非那种肌肉虬结的武夫体魄,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阳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够万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边,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无太多的损毁,至少不必像对方那样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经不再留手,双方只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就能够带起一股股天地共鸣的拳意潮水。 学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阶,陈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实。 顾祐的撼山拳谱,竹楼的崔诚,剑气长城的白嬷嬷,北俱芦洲狮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陈平安伸手抹掉一条胳膊上边的血迹,肌肉开裂无数,有那曹慈拳意残留,陈平安手心如铁,磨过无数玻璃渣子似的。 记得李二曾经说过,如果说人身天地之内的千余气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气血和灵气的行气路线,就是溪涧江河大渎的水脉。那么六百三十九块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独厚的大岳和连绵龙脉,需要开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开辟出来的那条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运转真气,就是让这条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内的一炷香火袅袅,接引天地。 总是离乡,游历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龄,陈平安的人生,却总是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战场,何止是身经百战。 曹慈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红肿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却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激昂的求胜意味,起了强烈的胜负心。 好像在告诉对方一个任你是现任武道之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的曹慈依旧不会输给陈平安。 未来亦是如此。 光脚的陈平安,缓缓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前冲,身形高高跃起,一如年少时的那双老旧草鞋,跨越了家乡溪涧。 第31章 阍者 谢狗从灰蒙山返回大骊京城,先去花神庙那边找到凤仙花神玩耍,好姐妹相约一起去莒州游历,因为吴睬决定了她要在此州建造花神庙,理由是那边比较穷苦,她的祠庙、神像马虎些,当地百姓也不会笑话她这位囊中羞涩的花神娘娘……话是这么说,吴睬已经将那一大摞县志给看了数遍,她还用了时下大骊文人雅士流行的五彩颜色的点校,谢狗觉得可以学。 谢狗兴高采烈走过千步廊,悬着那块特制腰牌,大摇大摆回了国师府,道路上多有侧目,也不知是“剑修白景”使然,还是那顶貂帽和脸颊通红的缘故,大夏天的,还要头戴貂帽,确实特立独行。 先去郭盟主那边点过卯,再来这边见着了躺在藤椅上发呆的山主,谢狗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旁敲侧击,咱们落魄山增设一位副山主,合不合规矩?山主为不为难?需不需要本首席打点好关系再开一场祖师堂议事? 陈平安懒得搭这茬,只是问道:“小陌还好吧?” 谢狗咧嘴笑道:“不太好,我狠狠骂了小陌一通。” 陈平安打趣道:“用最怂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谢狗佩服不已,随即疑惑道:“山主偷窥螺蛳壳道场啦?” 陈平安笑呵呵,转移话题,“那位青丘道友到了狐国,触景生情,哭哭笑笑?” 谢狗摇摇头,“不晓得,到了山上,我把她丢给朱老先生就不管了。哈,管杀不管埋。” 陈平安说道:“岂不是羊入虎口。” 谢狗说道:“她道力不弱,又是急躁性格,所以在院子那边,第一眼就看穿了朱老先生的真实容貌,吓傻了。” 陈平安说道:“自投罗网。” 裴钱来到这边,疑惑道:“师父,当年从画卷走出来的,不就是老厨子的真容?” 谢狗闭嘴不言。毕竟涉及朱老先生的隐私,她不好随便抖搂出来。 陈平安笑道:“让你们一直拿‘贵公子朱敛’笑话老厨子,是谁每次都要捧腹大笑,笑得最夸张?” 裴钱赧颜道:“是好笑啊。” 再说了,师父你自己当年也没少乐呵。 确实,当年小黑炭跟小米粒、青衣小童是明着笑,陈平安是偷着乐。 闲聊起那袋子谷雨钱的“百倍偿还”,借出去六十五颗谷雨钱,谢狗不费吹灰之力便赚了将近六百颗。 陈平安啧啧说道:“你这个叫杀熟。” 谢狗撇撇嘴,说道:“也就是如今跟了山主学了好,我若是留在蛮荒,提前得知她会现身,我就早作布置,约上一二同道,设伏袭杀,事成之后,黑吃黑了他们,呵,这才叫货真价实的杀熟。” 陈平安一时无言。 谢狗建议道:“山主,青丘还是很强的,值得拉拢。她的裙下之臣,一大堆呢,都挺能打的。她就等同于一座顶尖宗门了。” 先前在城外,青丘就曾丢出两位傀儡,用以待客白景。 只是被小陌剑光所斩,才会显得纸糊一般。 “狐国没有青丘,就只是个莲藕福地的狐国,狐国有了青丘,就是整座人间的狐国。” “青丘只要放出话去,不管是哪座天下的狐族后裔,都要将落魄山视为此生必至的朝圣之地。” 何况那么多的神仙传奇、志怪小说,哪个书生不对娇艳动人的狐仙感兴趣呢。 陈平安说道:“是去是留,她自己选择。我甚至可以允许她将狐国搬出福地,带着沛湘她们一起脱离落魄山,在大骊境内选址一处,地位等同于大骊藩属国,由着她重新打出‘青丘’的旗号,聚拢天下狐族。中土文庙那边,我来帮忙斡旋。” 谢狗问道:“条件呢?” 陈平安说道:“前提条件是她必须秘密走一趟正阳山,找到那个田婉,看看是后者牵红线当月老的手段厉害,还是青丘的本命神通更胜一筹。” 谢狗疑惑道:“就只是这么点代价?那跟让骚蹄子游山玩水一趟、奉旨逛青楼有啥两样。” 按照谢狗的买卖风格,给了你青丘一座狐国,那你青丘的那些傀儡,总要交出,至多让她自留二三位,其余的,全部作为落魄山的护山“道兵”。 被谢狗一句“奉旨逛青楼”给整懵了,陈平安揉了揉眉头,说道:“下山之前,让她不要掉以轻心,田婉是邹子的师妹,这婆娘山上斗法是个废物,躲在幕后操控红线,玩弄人心却是一把好手。” 谢狗说道:“放心好了,等到青丘真正静心下来,熟悉了如今浩然的风土人情和大致规矩,她就会判若两人,心思缜密,行事老道。” 陈平安笑道:“如此高看青丘?” 谢狗神色认真道:“青丘旧主要比白骨道人更难缠。”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你可以回扶摇麓了,好好养伤,不用担心我这边。” 谢狗咧嘴说道:“急啥哦,给丁道士护道一事,铁定出不了岔子,至于我自己的修道,嘿。” 陈平安欲言又止,躺回藤椅,拎着旱烟杆。 谢狗问道:“山主照顾他人,会觉得辛苦吗?” 陈平安愣了愣,笑道:“当然啊。” 谢狗又问道:“会后悔吗?” 陈平安摇摇头,“当然不会。” 偶有后悔,也只是因为自己未能做好,结果没有预期的那么无错。就像京城里边某些断头路的死胡同,最里边的那栋宅子,名为“遗憾”。 “不要总觉得剑修白景是违背道心、拗着性子当‘谢狗’的,所以这个时代眼中的谢狗是假的。” 谢狗揉了揉貂帽,笑道:“有没有想过,其实我本来就是这种德行。只是当初那个脚步匆匆的时代,由不得白景做纯粹剑修之外的自己呢。” 陈平安久久无言,讶异道:“狗子,是老厨子教你的措辞?” 谢狗学某人唉了一声,埋怨道:“著书之人,没点真才实学怎么行。” 古巫的那间屋子,除了细微的翻书声,时不时传来喝彩声和拍案声。 谢狗大为意外,本以为沉义会看书看得睚眦欲裂,恼火得七窍生烟。 喊来竹素,陈平安与她仔细说了一些北俱芦洲之行的注意事项,其中就有有哪些仙府道场,是与落魄山亲近的,又有哪些,是“相互惦念”的。 参加国师典礼,被万众呼名,拥有本命飞剑“三籁”的竹素,寻见了破境的契机,结果三场闭关,先后两次退出,黄湖山水畔茅屋最后一场闭关,宁姚帮忙护道。成了。 跻身了仙人境,来此观战,见那白骨道人的神通,她心急了,所幸被谢狗发现端倪,以短剑助她祛除隐患,竹素仍然能够留下那道水文,可谓因祸得福。 留在国师府,碧霄洞主赠予一部道书,是浩然符箓造诣第一“云深道人”言师的手稿。 陈平安淡然道:“还不明白吗?” 其实竹素也已想明白此事,脸色晦暗说道:“是劫。” 陈平安说道:“既然是劫数,避让非好手。下次我去蛮荒,你跟我一起走趟言师所在道场,不可推脱。总之不要让‘小三劫’演变成‘大三劫’。小三劫数,旁人能帮,能提点几句,等到大三劫临头,神不知鬼不觉,毫无征兆。这跟下雨天凡俗走在路上,晓得打伞,却挨了雷劈,有何两样。” 竹素心情沉重,说道:“隐官放心,到了蛮荒,我绝不避让,不管任何遇到难关,定会迎劫而上。” 陈平安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六十四卦,哪有坏卦。仙人竹素,剑心偏矣。” 竹素眼睛一亮,豁然开朗,视劫数为砥砺剑心的大道契机即可,何必畏难,何必困顿。 这就是为何山上修行,需要明师指点的道理所在了。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 竹素告辞离去。 方才陈平安只是怔怔看着她。 就像看着当年城头上的那些“剑仙们”。 陈平安躺回藤椅上,与谢狗随口问道:“远古岁月里,青丘有过轰轰烈烈的一段情缘吗?” 谢狗一屁股坐在栏杆上,摇晃着脚丫,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青丘这样擅长操弄他人欲海翻波的远古道士,好像比较讳言自己的‘真心’。” 陈平安说道:“那她也会有自己的劫数,多半是情关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那根大戟的无名主人,已经沦为鬼物的古巫,只剩下一副皮囊和一点真灵的三院法主,总算见着了狐国的青丘旧主……参天大树,低矮的花草,都会承受风雨,咬定青山不放松。 谢狗挠挠貂帽,“那我岂不是坑了朱老先生?” 陈平安笑道:“朱敛能够处理妥帖的。” 宋云间问道:“好像国师很在意东海?” 陈平安点头道:“不能说陈清流和王朱就可以完全决定天下水族的命运,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人间一大块版图的走势,山水山水,涉及亿兆水族,岂是什么小事。” 陈平安记起一事,让宋云间知会容鱼一声,将那东海水底飞仙观一脉的莽道人、陆青虬等修士记录在册,此外他们将来有可能登岸,在陆地选址建造“下院”。陈平安承诺了他们到时候可以找大骊朝的国师。 陈平安坐起身,从袖中摸出那件咫尺物,笑道:“你们都一起,帮忙掌眼鉴宝。” 本来以为要当回监守自盗的“家贼”,不曾想遇上了白骨道人这般腰缠万贯、仗义疏财的土财主。 一条国师府廊道,顿时气氛轻快起来。 陈平安就像自己封正自己为崭新武道之主。 寓意大骊国祚年数的桃花新开两百朵。 跟曹慈海上问拳一场,各有武道裨益,会在一座更为恢弘的崭新天地,走出不同的道路。 被谢狗炼化为一对雪白素章的远古神台,还有三十六件远古祭祀礼器。 道号三院法主的白骨道人,留下了一大笔“十四境遗产”,三百二十九件宝物,品秩高低尚需勘验。 国师府多出一位跌境的鬼物“沉义”,分别跌到了玉璞和止境气盛一层。 大骊地支一脉,袁化境身边,多出一位互为护道关系的飞升境扈从。 为观道观题写匾额。就等于将来去往青冥天下,打开了一扇方便之门。更多暂时不显的深远意义,还需好好养神蓄锐,耐着性子拭目以待。 ———— 东海水府。 金鲤赶回这座新建的海底龙宫,也不比莽道人他们慢,刚好一起入宫觐见水君。 王朱笼袖站在一处廊道,看那远处宫殿的悬鱼,她随口问道:“赢了还是输了?” 金鲤嫣然笑道:“不好说,隐官给曹慈拿长枪在腹部捅穿了个窟窿,瞧着更加渗人,曹慈也受伤不轻,至少是等到脸上消了肿,才动身离开东海。” 着白甲罩彩袍的莽道人手按长剑,怪哉,赢了的没赢,输了的没输? 手底下那帮一起出巡的龙宫精锐禁卫,被借剑不还的,大多欢天喜地,佩刀持矛出巡的,便有些郁闷,毕竟少了一笔酒桌吹牛皮的谈资。也有几个呆子,傻乎乎询问那位武功盖世的陈国师,到底会不会归还长剑,或者能不能折价算钱……立即挨了莽道人一巴掌,打得原地转圈,再让他们去宝库司录档,重新挑选上等佩剑,这笔开销,由他的飞仙观来出。 金鲤故意喊上了面容白皙如俊美少年的玉国,和宝剑玉袍的陆青虬,在水君这边,混个熟脸。 这趟出游,他们师徒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王朱意态阑珊,漫不经心说道:“罗绣,桐叶洲大渎中部合龙在即,你单领一支巡检兵马去那边盯着,在沿海挑选驻军之地,人手自己挑选,兵力自己估算。至于额外增添的官衔,自己去跟礼制司讨要。” “再捎句话给青萍剑宗的裘渎,就说那个名额,东海水府给了。” “你们平日里驾驭潮水踏波巡视,不要眼睛长在脑门上,到处跟岸上修士启衅,遇到一些故意惹事的家伙,你暂时忍耐下来,只需将他们的道号、门派默默记下,来日方长,将来大渎一起,你有的是找回场子的机会。” 莽道人抱拳朗声道:“末将领旨!” 王朱笑容玩味道:“要不要我让金爷复述一遍,你才好心甘情愿奉旨行事?” 金鲤掩嘴而笑。 莽道人神色尴尬,瓮声瓮气道:“水君这话说得诛心了,末将忠肝义胆,日月可鉴……” 金鲤轻轻咳嗽一声,过了啊。 王朱心不在焉,双手笼袖望着那一圈环形的龙宫建筑,鳞次栉比,建造在一条圆形山脉之上,水府如盘龙,就像一只铭刻回文诗的玉手镯。 她突然问道:“金鲤,莽道人,我且问你们,古诗‘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一语,若是将‘十年’改成‘千年’,是好了还是差了?” 莽道人一阵头大,属下只是埋头精研兵法,对待诗词文章却是生疏了,未必能够说到点子上。 金鲤笑道:“人间诗词沾了青词韵味,多些仙气,少了人味,各有利弊吧。” 王朱摇摇头,“既言‘千年来’,便是世人眼中已经证得长生之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所谓的愁闷苦恨绵绵无期,似长实短,意味全无了。” 金鲤赞赏道:“公主殿下高见。” 莽道人细细咀嚼这番言论,也觉有理。 王朱转头望向那双璧人,宛如壁画上边的一对金童玉女,问道:“叫什么名字?” 玉国低头拱手道:“回禀水君,我是飞仙观二代弟子,道号与名字都叫玉国,境界尚浅,只是元婴境。身边陆青虬是我的嫡传弟子,她刚刚结丹没几年,是剑修,不懂规矩,一贯言语无忌,喜好大言。” 算是先把,免得徒弟在水君这边失礼。 王朱点头道:“门风不错,难怪莽道人能够入主飞仙观。” 莽道人他们却是推算错了,道观并非上古真人的炼丹之所。 而是一位远古金仙的上升地,那是真正隐世不出的苦修,记得龙宫秘档曾经单列一传,记录那桩秘闻。一片碧云,承载着金阙玉殿,在海上漂流……王朱恢复了记忆,前世就曾经亲眼见过那幅画卷。后来那位金仙合道失败,道场在天劫中毁弃,其实整座飞仙观,便是那位金仙的遗蜕,或者说是道心执念幻化而成,道人就此水解。 昔年在东海水域一家独大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不去跟邻居莽道人为难,当然是因为她心知肚明,将这座飞仙观拿到手了,于她而言也是烫手芋头,既无法炼化为己物,说不定还要惹来一座“飞仙观”的憎恶。 王朱让莽道人他们离开,只留下金鲤相伴散步,她似乎有感而发,轻声道:“金鲤,官场如战场,不是有几个心腹,有一堆天材地宝,就能打理好一座水府的。乱世有乱世的手腕,治世有治世的心术。” “沙场杀敌,直来直往,谁有钱有粮有甲胄有,带兵打仗的懂武略,敢于身先士卒,悍不畏死,谁赢面就大。但是勾心斗角的官场,人人皆有偏见,各有各的私欲,手底下的文武官员,贪钱是一种,贪权又是一类,贪名也是一种,管得好自己却管不好身边人、或是家族子孙的,自以为大公无私却误国误民的,官声很差却务实干练的,你说他是野心他说自己是志向的……这官场,杀来杀去的,都是人性。” “如莽道人这般单纯的人物,看遍东海,又有几个。” 听到这里,金鲤既欣慰又伤感,柔声说道:“公主殿下,长大了。” 王朱自嘲道:“纸上谈兵的眼界和见识,还是有一些的。” 金鲤抬手伸向王朱那边,笑嘻嘻道:“这边也是哩。” 王朱气恼不已,拍掉金鲤的手掌,嗤笑道:“赶紧找个道侣。” 金鲤收回手后,挡在嘴边,媚眼如丝,故意调戏一句,“公主殿下也该找个驸马爷喽。” 王朱淡然道:“世界微尘里。” ———— 一场天地通过后,也如先前三教祖师的散道,人间再次涌现机缘无数,多如雨后春笋。 如今又有异宝现世。 当时那无名道人丢了长戟抛入海底,动静颇大,引人瞩目,长戟在宝瓶洲与东海之间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线,经久不散。霎时间便牵动诸多山巅人物的道心,一一走出私人道场,看那海陆间的异象,各自以祖传、家学秘法推演一番,很快确定无疑,竟是一件仙兵品秩的神物?! 既有亲自出山的大修士,敛了气机和行踪,手段迭出,风驰电掣,悄然赶赴那道弧线的坠海地点。 也有那精通命理之术的奇人异士,并不亲自下场取宝,或凭阴阳造化、五行生克之理,或凭谶语,让与之相契的嫡传弟子,去海上碰运气,越是有灵神物,越是无法单凭蛮力强取豪夺,这便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机缘了。 数洲之地,短短一炷香功夫,便已经有百余位修士去了东海,找寻仙兵下落。 只说宝瓶洲这边,便有三十余位修士启程赶赴东海寻宝。 仅是正阳山就出动了三位身居高位的剑仙,气势如虹,看样子,是志在必得了。 除了雨脚峰庾檩,还有一位瓶颈多年的老金丹,一个 其实茱萸峰那边的苏稼也去了,不过她得到田婉的暗中授意,隐匿了行踪,悄然赶往东海。 而风雷园那边,则有一个被师伯祖们赶鸭子上架的刘灞桥,由他负责带队,领着几位年轻剑修一起去那边碰碰运气,就当是一场下山历练了。 若是刘灞桥这个惫懒货,还能够接引一二剑修胚子上山,只当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烧了高香。 旧白霜王朝境内,一个目前只有两位谱牒修士的小门小派,掌门和掌律,倾巢出动。 有本就是东海仙岛门派出身的修士,率先瞧见了那条起始于宝瓶洲上空、拖拽在海天之间的极长“光线”。他们急急御风升空,临近那处仙迹,俱是不敢造次,多是先小心试探,丢一二道术法过去,竟是畅通无阻,犹豫再三,以随身携带的兵器触及光线,亦是没有任何异样,等到他们驾驭本命物,或是伸手去触碰那条线,顿时吃疼,神魂剧颤,不是本命物磨损严重,便是身形跌落海中。 也有一位幸运儿,拣选了这条仙家“驿路”似的一处,只见光线与那无形光阴长河“接壤”处,如滴釉,凝结出一颗颗琉璃珠子,纷纷坠向大海,他赶忙祭出一件本命物的白玉盘,承载那些五彩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咚作响,条条宝光激射青霄。 得此机缘,够大了。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他回顾此生来时道路,颠沛流离,修士一时间悲欣交集,眼眶通红嚎啕大哭,一时间泣不成声,突然扯开嗓子,哭腔道:“谢天地造化,谢爹娘生养,谢师尊领路,谢祖师爷福荫庇佑!” 远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老真人梁爽,正与金甲洲斜封宫的臭椿道人,还有背胡琴的小道童,一起跨海远游,老真人见此光景,也是唏嘘不已。 臭椿道人笑道:“那枝沉入海底的大戟,暂时无主,好找得很,只需沿着这条光线,一路顺藤摸瓜而去,我们刚好路过,本就闲来无事,再者也算一桩眼前的机缘,不如顺势去瞅瞅?” 梁爽摆摆手,“道友想去就去,有缘无缘试过便知,贫道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臭椿道人说道:“那就继续赶路。” 梁爽抚须笑道:“贫道倒要留在此地,看看那座东海水府的做派和路数,顺便再瞧瞧如今那拨新飞升们的道心深浅。” 臭椿道人洒然道:“也好。” ———— 夜幕里,容鱼刚刚拿到了一份名单,身份各异,籍贯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与白玉京陆掌教有关。 她来到廊道这边,一口气审阅批注了近百份公文,国师来这边躺在藤椅上,算是忙里偷闲片刻。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说道:“其他人都还好说,就是石嘉春这边,比较难以开口。” 石春嘉,珍藏有一只袖珍可爱的金算盘,是她年幼时抓周而来。此物其实是当年在小镇摆摊算命的陆沉偷偷送的。 在那合欢山地界,陆沉曾经为楔子岭清白府的白茅,传授了一篇不死方。陆沉“高价”卖出一部花鸟册,收了鬼物一颗雪花钱。如今这位白府主,还在自家道场,甚是想念那位骗了自己点钱的年轻道士,是否无恙。 除了百花湖祠庙那边,与白玉京陆掌教“求转人身”的驮碑老鼋。 还有那个在陋巷之内,被陆沉一袖子打得“死去活来”的女子武夫,吕默。 而中岳储君之山的璞山,山神傅德充好像也被陆沉丢了一部道书。 陈平安可能还需要走一趟神诰宗,某座香火凋零的小道观。 容鱼也觉得棘手,没有现成的好法子。如果国师府这边当真开口讨要,相信与国师同乡的石春嘉也好,她的夫君边文茂也罢,或是整个家族,都不会有任何犹豫。边文茂前不久出京外放,担任处州的学政,虽说没有升官,不过朝廷新设的一州学政,品秩不高,跟疆臣不沾边,但是清贵,疆臣也管不到他。简而言之,任满回京,边文茂他们这些学政,多半就会很快升官。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笑呵呵道:“明日愁来明日愁嘛,明儿再登门讨骂一顿好了。” 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她领着几个少年、一个老人抄近路,没有走那条灯火明亮的千步廊,而是绕道去往国师府。她将他们几个刚刚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也没有说自己的身份,只是让他们跟着。 与那沉默寡言的古怪女子离着五六步距离,一位高大少年与同伴们低声道:“放心好了,不像是去法场砍头。要说对我们几个动用私刑,犯不着。” 这条道路两边都是粗壮的松柏,大晚上的,凉快是凉快,不觉烦闷,可就是瞅着有点渗人。 他自己找理由,“时辰也不对,砍头多是大太阳的正午时分,砍了头,就算是冤死的人也变不成厉鬼。戏文上不都说秋后问斩?” 一个清秀少年皱眉道:“她喜欢装聋作哑,我套不出话,本来只需晓得了她的身份,我们就不用瞎猜了。” 她腰间系了一块玉牌,却故意教人瞧不见有文字的那面。 之前他们离开刑部牢狱的时候,清秀少年跟同伴们使了个眼色,都无需言语解释,他便故意被跘了一跤,想要借机伸手将那玉牌翻转过来,却被好像后脑勺也长眼睛的女子给轻松躲过。 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一个瘦瘦弱弱的漂亮女子,能够将他们随随便便就从刑部大牢带出,沿途没有任何阻拦,甚至都没有一句盘问,就像大骊刑部是她家的,怎么可能呢,他们先前来京城,一路招摇过市一路仔细了解过大骊的官场,只有吏部姓关,其它任何衙门,就没谁能够一个人说了算。也难怪矮小少年方才猜测有可能她家是世代当那侩子手的,要拿他们这几颗不值钱的脑袋去试刀,侩子手这个行当讲究不多,但是邪乎,估计私底下收了钱,磨刀过后,确定了锋锐程度,才好去砍那些值钱的脑袋,免得出纰漏,比如一刀下去,只掉了半个脑袋,那些权贵人家的亲人们岂不是哭死。 那少年越想越怕,总觉得树上挂满了吐舌头的吊死鬼,一抬头看,就会朝他笑,于是他就往清秀少年身边凑了凑。 老人双手插袖,耷拉着脑袋,缩着脖子,打量着四周的景象,笑呵呵道:“你们没读过几天书,不晓得笔记小说里边有些脂粉故事,写那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她们身上的一两肉比一两黄金还稀罕呢,什么妃子之类的,淫乱宫闱还不满足,就喜欢抓些细皮嫩肉的俊俏少年,甚至是精壮的行贾也不放过,她们不挑,让教习嬷嬷或是身边侍女外出找人,找见了,就拿布蒙着眼,领去了一间密室,就会瞧见个肌肤羊脂美玉一般的妖艳妇人,一宿鱼水欢愉,就是不晓得你们今夜有无此等艳福。” 老人倒是晓得,这些说法,多是郁郁不得志的穷酸文人,不然就是对前朝心怀愤懑的读书人,瞎诌的。只是老人内心也觉得今晚之行,凶多吉少,就不说什么让孩子们害怕的实话了。他们不是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无所谓明天是艳阳高照,还是阴雨绵绵了。 那清秀少年笑道:“洪把头,想啥呢,这里是大骊京城。要是咱们家乡那边,就信了你的鬼话。” 他想了想,抬起胳膊嗅了嗅,继续说道:“再说了,真有那等好事,不得逼着咱们洗个澡?就咱们身上这股味儿,谁受得了。” 老人说自己是某座王府的鱼把式,也就是专门给王爷家里养鱼的,以前不少挣,后来说那王爷都去当苦力背夫,府里三十几号鱼鸟把式就就跟着落难了,他厚道啊,隔三岔五还会接济他们几钱银子。 他说是这么说的,他们也是不信的。 洪把式说天底下最值钱的金鱼都有大病。 只有最聪明的清秀少年,听得出话外话,是骂那些当官的掌权的,不过终究是前朝事了。 其实改朝换代之后,他们是活得下去的,活路还是挺多,但是他们几个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却不愿意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混吃等死,他们心比天高,一合计,就打算干一票大的,在家乡,他们经常去驿站那边厮混,见多了当官的,还有好些入京觐见皇帝老爷的使节,精心谋划了足足两年,再拉很会假扮大官的洪把式一起入伙,毕竟缺了这个一年到头成天吹牛的老人,这台戏就唱不成。 做什么大事?他们要去大骊京城,骗那皇帝老儿的钱! 骗着了一大笔黄金白银,如何开销,早有想法,他们各有各的志向,有想要去武馆拜师、将来总要自己开一间镖局的,有买一栋大宅子、娶了漂亮媳妇还要再纳他五六个妾的,至于洪把式,倒是没说他到底想干啥,估计就他那身子骨,真想干啥也是有心无力了。老人只是跟少年们说好了,得手的钱财,除了分给那些草台班子唱戏的一笔,剩下的大头,他们四个必须均分,绝对不能过河拆桥,说话不算话。 说干就干,伪造印信,冒名顶替了一个使团,抢先进京,赶到了京城鸿胪寺衙门下边的客栈,每天大摇大摆胡吃海喝,洪把式负责每天搁那儿摆谱。要说大骊京城鸿胪寺官员,何等老练眼尖,什么样的使节团没见过,仍是没有看穿他们的底细,话说回来,他们能蒙混过关,这也跟鸿胪寺近三十年实在是见了太多性格奇奇怪怪、说话不着调的朝贡队伍有关,哪有一座衙门,经常需要去求着北衙和县衙一起帮忙逮人的? 而且洪把头也确实厉害,精湛的演技,比那些一辈子唱戏的都要厉害了,将那贪财好色又色厉内荏的样子,皆是演得惟妙惟肖,也有可能不是演的,小地方走出的穷措大,没见过世面又要端架子,不就这样。 那女子转头笑道:“你们再胆大心细,也是做着砍头的买卖,为何不见好就收,非要等礼部和宗人府的确切消息,就算见不着皇帝陛下,鸿胪寺本来就要循例行事,用几百两银子和一些物产打发了你们,你们如果提前个两天离开京城,至少也能逃出京畿之地。” 清秀少年笑道:“回姐姐的话,我们是因为还没见着大钱呢,哪里舍得脚底抹油。” 事实却是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见好就收,但是那拨唱戏的突然失踪了,就想要等他们返回客栈,再一起离京,否则他们先溜了,肯定就要露馅,就真是害了他们的性命。 他们几个,再没读过几天书,这点江湖道义总是要讲一讲的。 结果这一等,大骊鸿胪寺官员就等到了那拨真使团的消息。 女子笑道:“你们是假冒的,那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到处唱戏的草台班子,五个人,他们成天扮演着帝王将相,公子佳人,却是他们的真人真事?他们此次入京,是打算冒死刺杀……一个京城大人物的。他们有亡国之恨,一心复仇,离开客栈的时候,可没有与你们讲什么江湖道义。” 老人错愕不已,一跺脚,心中恨恨不已,悔青了肠子,“我就说他们不像演的!早该跑路的。” 高大少年脸色惨白,喃喃道:“怪我鬼迷心窍,想要等她回来,是我连累了你们。” 知道了真相,矮小少年竟是不怕了,揉了揉脸颊,嘿了一声,“这下子真要人死卵朝天喽。” 他们本以为只是骗钱的活计,哪里想到竟然是刺杀大骊京城里边的某位大人物? 戏文上不总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吗? 问题是他们这辈子也就活到了十五六岁,好像稍微亏了点。 那女子也是古怪得很,竟然与他们说了些这场朝贡之行的漏洞,某些细节的不妥,本该如何如何。听得几个少年面面相觑,莫非是同道中人?不对,分明是前辈,高人啊! 若是当初能够提前拉她入伙? 老人有些遗憾,真就差一点便可以见着那位大骊皇帝老儿了! 那自己这辈子也就算不枉此生了。 只是可惜了这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他们还有大好年华,他们本该可以见到大几十年之后某天的大太阳,他们就算庸庸碌碌过了一辈子,凭他们的才智,总能娶妻成亲,有孩子,有孙子的。 先前老人就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是自己鼓动他们做这档子事,自己是主谋,他们只是被自己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乡野少年知道什么轻重利害,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可惜那些精明的大骊刑部官员不好骗呐。 但是有一种老人至今都想不明白的眼神,那些年轻官员,看着他们的时候,没有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唾弃,厌恶,鄙夷。相反他们在审理案件的时候,脸上和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老人是晓得官场厉害的,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真以为是什么戏文说法? 如果没有这次捅破天的闹剧,少年们算是幸运的了,他们出生的时候,已经改朝换代了,国姓是宋了。 也许是因为伺候前朝贵人半辈子了的老人,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真正活过。 所以才会被眼神炙热的少年们说动,才会昏了头答应跟他们一起来这大骊京城吧。 家乡的庄稼站在田地里,小桥站在小溪上,故国的大山站在大地上,大概还有某位少年心爱的外乡女子站在心尖上。 他们已经能够依稀看到一座巨大的建筑轮廓,就像盘踞在大骊京城的龙。 老人停下脚步,蓦然哀嚎了一声,他可能一辈子不曾如此大嗓门说过话,“这位姑娘,我知道你身份显贵,是我们大骊站在天上一般的人物……我可死,他们不可杀啊!” 老人的嗓音凄厉得像是一只孤老病鹤,断了翅膀,在泥泞里扑腾,拼死挣扎。 少年们瞬间红了眼睛,直到今夜才发现瘦小的只会吹牛皮的洪把头,原来这么英雄好汉。 裴钱停步转身,笑道:“谁说要杀你们了,不要自己吓自己。我只是带你们去见我的师父,他想要跟你们聊聊天。” 干瘦老人哪里肯信,他只是摊开手,将少年们护在自己身后,眼神哀求那位神态温和的女子,姑娘,求求你了,放过他们。 他怕啊,相较于老人看久了的前朝故事,大骊的官员,鸿胪寺的,还有地方上的,他们实在是太厉害了,他们不会以私欲杀人,他们甚至还会详细解释法律条文,更甚至是在明知道老人是在胡说八道的时候,他们也会耐心听着,然后一一反驳,直到让老人哑口无言。 这让被杀的人,都没有办法给自己找个理由,世道如何腌臜,公道如何不平,官员如何草芥人命。 老人不知怎的,好像被勾起了伤心事,呜咽起来,只是他依旧护着那三个少年。 他们这些无名小卒的生死,就像路边野花野草的枯荣,只有旁边的野花野草清楚,而它们也会悄悄没有。 裴钱无奈道:“我师父姓陈名平安。” 老人愣了愣,一头雾水,少年们面面相觑,也不认得啊。 既然是这么个土气的名字,那就定然是那种发迹的大人物,不是意迟巷篪儿街出身了? 问题是老人更清楚一事,越是寒微出身的人物,往往越是心狠。捞钱狠,当官狠,做人做事最狠。 裴钱只好将那玉牌翻转过来。 老人使劲揉了揉眼睛,清秀少年眼尖,率先认出那三字,“国师府”。 清秀少年试探性问道:“姐姐是叫容鱼,还是符箐?” 大骊国师崔瀺,绣虎嘛,哪个不知谁人不晓,顶天厉害的大人物。 他们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尤其是到了京城之后,连那容鱼符箐的两个名字都听说了。 不过由于他们被逮了吃了牢饭,哪里知道如今大骊朝廷的近况。 裴钱笑着摇头,“不是。” 一个锦衣圆领女子来到这边,她看似脚步缓慢,实则转瞬即至,笑道:“我是容鱼。” 她挥挥手,那拨隐匿在街道的暗桩谍子便都悄然撤了。 容鱼轻声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裴钱笑道:“这位老先生,担心我要带他们去鬼门关走一遭,就拼命护着他们仨。” 容鱼点头道:“很好。” 老人下意识搓了搓手,结果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将双手如何摆放,颤声问道:“真是国师府的容鱼姑娘?” 容鱼笑道:“哪有人敢在国师府大门口假冒谁,我胆子不如你们。” 清秀少年举目望去,这就是大骊王朝的国师府啊。真能与那头绣虎聊几句?见了面该说啥? 听说天底下最聪明的年轻人,都在里边当官。 瘦小少年却是好奇,这个叫容鱼的女子,一看就是练家子,不晓得是不是传说中的武学宗师。 呵,就算她再厉害又能高到哪里去,只会被那绰号“郑清明”“郑撒钱”的郑大宗师,一拳就撂倒了吧。 眼前这个叫容鱼的国师府侍女,漂亮自然是漂亮的,可到底不如她好看,只是一想到自己喜欢的同龄人,高大少年的心都快碎了。 也不知她如何了,有没有逃出京城。已经逃出京城的话,她这辈子还会不会记得自己呢。 容鱼笑道:“洪涛,丁皓,马步海,胡进。别愣着了,跟我们一起去国师府见国师。” 名叫洪涛的老人怯生生道:“我们能否先换上一身衣物吧?我们可以跟你花钱买,也不必太贵太好的,否则就要赊账了。” 毕竟他们这次也没捞着钱,倒是差点把命给赔进去了。 容鱼笑道:“不用换衣衫了。国师让裴姑娘去刑部大牢捞你们的时候就说了,说翻看档案记录,洪先生是看惯了脂粉小说的行家里手,国师怕你想歪了,一路浮想联翩,结果见了面,发现落了空,就要没有谈兴。” 洪涛老脸一红,老人臊得想要挖个地洞钻下去。 三个少年更是目瞪口呆,国师神算啊! 难怪能当大骊的国师,当年能够打退那些凶悍无匹的蛮荒畜生。 大骊宋氏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能够遇到这么一位国师。 好像话也不能这么说,大骊皇帝也是极有魄力的,这一路见闻,只要聊到这位皇帝老儿,都是好话。洪把头说得对,注定不会传到被说好话之人耳朵里的好话,就一定是真的好话了。 跟随容鱼跟那个多半是符箐的女子,一起走向国师府,老人轻声问道:“我们有无需要注意的事项?” 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们才合适,便干脆略去。 容鱼笑道:“没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你们也不必紧张,只要将我们国师当做是一个每年拿俸禄的公门中人就好了。见了面,你们自然就会明白的。” 老人心情激荡不已,抓耳挠腮起来,确是抓心挠肝呐,今夜就跟做梦似的。 容鱼笑问道:“丁皓,你们服完刑,想不想去春山书院求学?” 眉眼俊秀的丁皓摇摇头,“读书没有用,考也考不过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况且我们又是那种读书种子。” 名叫马步海的矮小少年,使劲点头道:“去春山书院做啥子,念书只会把人念傻了。我要跟丁皓先去武馆拜师,学武练拳,出师了,将来最好是能开一座属于自己的武馆,收了徒弟,再去开镖局,不但要江湖扬名,还要挣很多的钱。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位武功盖世的郑大宗师,晓得江湖上有马步海这么一号人物。” 裴钱揉了揉额头。 容鱼却是故意讶异问道:“郑大宗师?男的女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她是如何的武功盖世?” 马步海有些嫌弃眼神,还国师府侍女呢,假冒的吧?如此头发长见识短,都不晓得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郑钱”?!少年双臂环胸,冷笑道:“我听说郑宗师的杀手锏,是一套从未现世的疯魔剑法,等我学成了武艺,赚的钱足够多,名气足够大了,一定要找江湖名宿帮我约她见面,最好是当面讨教她的拳法和剑法。” 少年就见到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转头与自己微笑道:“好好练你的拳脚把式,少听这些以讹传讹的屁话,你也信啊,傻不傻。” 马步海没好气道:“这位姐姐,我自然是敬重你的,十分感激你将我们从大牢里捞出来,怎么也该是一份救命之恩了,以后我自然会找机会报答你。但是你也别瞧不起那位郑宗师,否则我非要跟你掰扯掰扯,与你讲出个子丑寅卯来……” 丁皓偷偷扯了扯马步海的袖子,让他少说几句,权贵之家走出的子弟,骄纵气焰是从不摆在脸上的,可别一两句话就惹恼了他们,被他们偷偷记恨上了,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如梦如幻,真要见着那么一位远在天边的人物啦? 近在眼前之时,自己这种粗鄙低劣的小人物,又能与那绣虎说什么呢。 夜幕里的大骊国师府,来自乡野的老人和少年们,紧张得手心冒汗,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老人心底赞叹不已,不愧是咱们大骊王朝的国师府,门房都这么有书卷气,像个读书人。 大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青衫布鞋的中年男子,好像早早等着自认为是无名小卒的他们。 第32章 万军丛中 沉沉夜,淡淡风,溶溶月。 那个气质温和的青衫男子笑着自称姓陈。 好像整座国师府的轮廓都跟着柔和起来。 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说是她的师父。 容鱼没说什么,径直进了大门,好像直接将他们晾在大门口。 自认早已炼就一双火眼金睛的老人,便愈发笃定,这位姓陈的儒雅男子,是国师府的门房。 此人定然是那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好手,才有资格在此看守国师府的大门,说得通。 之后那个姓陈的门房,便带着他们进了大门,绕过一座漂亮至极的琉璃照壁,又进了一座大门,又绕过一座影壁,这才进了国师府的一进院落,有棵梧桐树,月光透过枝叶洒落在院子,像是一地的碎银子。他们没有继续去往二进院,而是转入左手边的一道门,一处别有天地的静谧花园,小桥流水,点缀以雅致的亭台楼阁,荷叶亭亭的水池里边,偶尔有游鱼摆尾击水的动静。 一路上,都是东拉西扯十分随意的闲聊,比如他问那些少年为何会说读书没有用,仔细说说看,比如他就觉得读书是有用的,越不是读书种子,越不是富贵出身,越觉得读书是一条出路,只说国师府这边接近半数的官员,就是来自地方州县的贫寒弟子,只有一半是少年神童,其余半数,他们刚念书那会儿,都觉得将来能够考个秀才、举人就算光耀门楣。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老成持重的鱼把头洪涛,一直在察言观色,老人都将说话的机会留给了少年们。 国师府果然藏龙卧虎,只说一个门房,便能如此健谈,神思敏捷,当个县令,绰绰有余。 老人终于忍不住问道:“陈大人,敢问国师何时召见我们?” 三位少年也是回过神,是啊,国师人呢? 陈平安望向那个矮小少年,笑问道:“马步海,听说你想学拳,将来是要开武馆、镖局的,找不找得着师父?暂时没有合适人选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练家子,跟他拜师学艺,将来出师了再谈前程。” 洪涛心中了然,是也是也,宰相门房三品官,若是此人愿意举荐,步海这小子跟谁拜师都不成问题吧。 马步海试探性说道:“我想要与那郑钱郑宗师拜师,成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板着脸说道:“她可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你确定我帮忙说话,就能成?” 裴钱 马步海悻悻然,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帮我与那四海武馆递个话,我和丁皓与那位魏馆主拜师好了,江湖传闻,他在陪都洛京那边,曾经与郑宗师切磋过,有香火情,以后说不定我也能沾光,提前见着郑宗师。” 洪涛却是有如神助,小心翼翼问道:“都说赶日不如撞日,何必舍近求远,不如步海就与陈大人拜师好了。陈大人,意下如何?不说亲传,收步海为不记名弟子也行啊,就当是江湖相逢即是缘,顺便抬一手?” 陈平安摆摆手,笑呵呵道:“不凑巧,我已经有了关门弟子,何况马步海学武的资质差了点,还没有好到让我破例的地步。” 洪涛哑然,真够不客气的。不愧是国师府混饭吃的,就一个字,傲。 马步海非但不恼,反而欣赏这家伙的说话直爽,江湖人嘛,说话不要学官场弯来绕去。 他抱拳道:“那我和丁皓、胡进,咱们仨就跟魏馆主投师了。” 他们兄弟三个,这辈子总要共患难同富贵。至于洪把头,他们仨帮忙养老就是了。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笑望向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怎么说?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抬一手?” 裴钱无奈道:“我明天就带他们去找魏历。” 陈平安忍住笑,说道:“要是实在不愿意,就让郭竹酒代劳。” 裴钱摇头道:“师父,还是我登门好了,也想跟魏历好好聊几句。” 那厮脸皮不薄,当年在陪都战事的间隙,与她问拳,几拳就倒,赚了不少江湖名望,这也就罢了,坑了她一笔医药费也不去谈,你魏历到了京城开了武馆,将那钱袋子供奉起来,每天大清早走桩之前,上香算怎么回事?! 高大少年的胡进,这会儿还在想念和担心那位不知下落的女子,她的身份是假的,那她的名字也是假的了。 马步海有些纳闷,这个叫裴钱的年轻女子,竟敢对魏馆主直呼其名? 丁皓突然说道:“陈大人,我想要进春山书院读书,可以吗?” 陈平安笑问道:“为了当‘真的官’?” 丁皓实诚道:“很想。” 陈平安问道:“当了官之后呢?” 丁皓说道:“当大官。” 陈平安微笑道:“当官总要有个诉求吧,比如为了赚钱,为了权力,或者是光宗耀祖,族谱浓墨重彩一笔,名字载入地方县志。” 丁皓说道:“都不是,我就想知道大骊王朝最聪明的人,他们都是怎么说话、怎么做事的。” 听到竟然是这么个答案,陈平安明显也有些意外,沉默片刻,说道:“那就多努力,有了个理想,总要试试看。” 陈平安问道:“胡进呢?有没有想法?是跟马步海去武馆拜师,还是和丁皓去书院求学?” 胡进壮着胆子说道:“陈大人,我能问个问题吗?” 丁皓心中万分紧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好友的冒失提问,也不计较今夜他们会不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洪涛却是着急忙慌,一把拽住高大少年的胳膊,五指悄悄加重力道,老人再与那位青衫长褂的男人笑道:“陈大人,胡进明儿就去武馆,会去武馆的。” 胡进嘴唇微动,最终还是将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少年眼神晦暗,强颜欢笑道:“陈大人,我明儿就跟着丁皓去武馆拜师学艺。” 说到这里,高大少年抱拳说道:“在此谢过!” 希望以后到了江湖,还能与她江湖重逢。可以的吧。 陈平安说道:“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带着他们走回一进院落那边,容鱼从抄手游廊那边走过来,轻声道:“陈先生就别送了,由我来送客。” 陈平安点头,“好。” 裴钱和容鱼将他们送出国师府,再返回这边。 裴钱笑道:“师父,好像丁皓已经猜出你就是国师了。” 陈平安点头道:“是个很聪明的少年,心性也好。” 容鱼默默记在心里。 裴钱解释道:“师父,我可没有看他们的心相。” 见师父笑着不说话的样子,裴钱着急说道:“真的!” 容鱼有些惊讶,国师在裴钱这边,管的这么严?裴钱心中,师道威严如此重? 陈平安这才开口笑道:“小时候管小黑炭管得多,是怕你犯错,年纪小,犯了错,除了认错,事上的错,还不是当师父的来改,对不对?” 裴钱赧颜。 陈平安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下来,都是小黑炭在用心学,学得也好,道理都从耳边去了心里。那么就该换成裴钱管一管世道的闲事和错事了。” 裴钱此刻终于重新有了走一趟江湖的心气。 陈平安微笑道:“小毛驴,金叶子,都准备好了,这座江湖在等裴钱下山。” 不出意料,出了国师府没多久,丁皓就跟老人和两个朋友说了自己的猜测。 裴钱那个叫陈平安的师父,就是大骊国师。临了国师府侍女容鱼的那句“她来送客”,就是关键,至于她那个“陈先生”的说法,是障眼法罢了。 而裴钱,就是那个享誉一洲的武学宗师“郑钱”。 陈平安说道:“闯荡江湖之前,记得跟沉义前辈多请教,多切磋。” 裴钱点点头。 容鱼笑问道:“如果丁皓隐藏想法,国师会怎么看待这个少年?” 陈平安说道:“也就止步于‘聪明’了。我做的,就是防止大骊王朝毁于聪明人,避免一味的聪明机巧随意玩弄、欺辱、打杀了醇厚善良。这几个少年的秉性都很不错。容鱼,国师府这边,多留心。” 容鱼很清楚,明天国师就会分别接见两拨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聪明人。他们……有福了。 宋云间依旧站在桃树下,数着桃花的朵数,乐此不疲。 林守一跟曹晴朗趁着月光皎然,在二进院落那边对弈。 厨娘于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门口,询问他们要不要宵夜。 隔壁院子,古巫那间屋子,始终泛着微黄的光亮,灯下看书,看样子会通宵达旦。 竹素炼气完毕,出了屋子,她斜靠廊柱,看着那幅庭院天井内的蛮荒形势图。 容鱼问道:“国师,我该怎么答复陛下那边?” 原来国师府专门开辟出了一座百宝阁,是施展了障眼法的三层建筑。 先前陈平安让容鱼列了份单子给皇帝陛下,本意是用以放置、储藏这些宝物。 结果三院法主来了这么一出,陈平安就不太想“假公济私”。 不过陛下的说法也很有趣,他都已经让人着手解决此事,就没有让他们白忙活一通的道理。 容鱼说道:“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修道之人,天材地宝多多益善,家底越厚越好。只要能够帮助国师提升道力,大骊那几座用来存放各类法宝、灵器的密库,又不是户部的财库,就算掏空了都无妨。”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那就都搬过来好了。” “裴钱,喊上曹晴朗,你们现在就跟着容鱼去密库挑选宝物。” “再带上余时务,许娇切他们一起。还有于磬。准许他们各自挑选一件名单之外的宝物。” 闹哄哄,发财去了。于磬本想拒绝,只是容鱼何等心智、话术,三言两语,就轻松说服了这位放弃重归樱桃青衣一脉的厨娘。 唯独林守一,不太合适取宝。 陈平安就代替学生曹晴朗落座,与林守一手谈。 本来棋局是均势,结果陈平安落子如飞,林守一越是越下越慢,棋局形势越来越有利于陈平安,当林守一再次从竹制棋罐拈起一枚黑子,陷入沉思。 陈平安笑呵呵道:“林玉璞,终于晓得谁才是臭棋篓子了?” 只有观棋不语的讲究,又没有规定下棋之人不可以说话,轮到自己手谈,攻心为上。 林守一犹犹豫豫落子在棋盘,疑惑道:“涨棋这么多?你怎么做到的?” 陈平安拈起一颗白子,一本正经说道:“看似腕下藏鬼,有如神助。实则是本来天赋就好,又有日积月累的长久功力。之前是我故意藏拙,免得你们这些臭棋篓子没了手谈的兴趣。” 等到陈平安落子,林守一便投子认输,默默看着棋局,陈平安的棋力确实远远高过自己和曹晴朗。 林守一好奇问道:“如今下得过崔东山了?” 陈平安立即破功,“那还不行,还得下让子棋。” 林守一敏锐发现陈平安近期好像变了个人。分水岭,便是那场天地通。 陈平安聚音成线密语道:“先前的陈平安当然还是陈平安,本人就是自己,我就是我。但是神性和人性,主次颠倒,所以之前的陈平安,因为神性做主,所有的情绪都被安排得妥当,事功至极,我的所有想法,说法,做法,都在追求和模仿崔师兄的境界,神性切掉、拆解和遗忘掉的,被拘押起来的人性之我,却都得乖乖受着,就像……一只笼中雀。” 陈平安伸手轻轻覆住棋罐,“等到天地通结束,再次主次颠倒,人性转为做主,那些被压制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就像人心天地,同时出现了洪水决堤和潮水倒灌的情况。” 这等心境何其凶险?林守一听得背脊发凉,问道:“你这都没有道心崩溃?” 陈平安笑道:“刚好去犹夷峰,喝刘羡阳跟赊月的喜酒。这天又是五月五,等于解开了这辈子最大的心结之一,当然特别开心,人嘛,只要开其心,就不会钻牛角尖。” “接下来跟古巫问拳,打得也叫一个痛快。” “尤其是之后跟曹慈去海上问拳,更是酣畅淋漓,置身于远离陆地的海天之间,心境就跟着开阔起来了。” “当然还有今夜的闲聊,也是一种必需的‘散心’。修身养性如治水,堵不如疏。所以老观主才会说我终于懂得一点‘养神’的功夫了。” 林守一听到这里,才不去怀疑陈平安是不是看似平静实则疯了。 他笑道:“那几个少年,好像跟当年家乡的刘陈顾挺像的。”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他们可以怀揣希望高看一眼明天,那我们也会心平气和回看一眼昨天。” 林守一点点头,深以为然,沉默片刻,问道:“我们再下一局?” 陈平安已经开始收拾棋子,啧啧道:“学我跟曹慈问拳,连输才过瘾?” 林守一突然问道:“心结之一已经解开,有无之二,之三?” 陈平安说道:“当然。” 林守一问道:“比如?又会在何时动手?” 陈平安调侃道:“林玉璞就别分心了,专心科举,好好考你的进士,得个金榜题名,在林叔叔那边就可以少挨几句怪话了。” 林守一黑着脸,捧着两只棋罐回去屋子。 陈平安独自散步到隔壁的二进院子,看着那幅浩然与蛮荒两军对垒的山河形势图。 比如,重返战场,大斩蛮荒。 又比如,之后的问剑白玉京。 竹素凭栏而立,同样在这边看地图,因为是私剑,在蛮荒腹地滞留已久,所以她也出力补上了一些山水。她刚想要说话,却发现隐官已经祭出了三山符,既不是他自己仿制的,甚至不是白景画的符,而是三山符真迹,不知去往何处。 不过很快竹素就知道隐官的行踪了。 这条中轴线上的三个院落,一进院落是浩然形势图,二进院落是蛮荒地图,三进院落是宝瓶洲山川图。 隐官现身的第一山,就是相对很近的宝瓶洲披云山。 只因为最后边那座院内铺设在天井的“地图”之上,其实披云山不算特别显眼,但是此时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能够直接导致一洲地图出现异样,可以想象披云山那边的动静之大。 第二山,是直接跨洲去到了中土神洲的穗山,穗山也有浩然第一岳的美誉和尊称。 只因为第一进院落那边,如有“细微”的擂鼓响声。 竹素移步转去那边,投向地图的视线快速游曳,第三山何在?那将是今夜隐官临时起意一场远游的目的地。 片刻之后,竹素惊讶转头,望向原先的院落,目的地,在蛮荒! ———— 青冥天下,一轮皓彩明月,道观门口,手捧铁锏的那尊“门神”,古鹤正在看碧霄洞主在那边悬挂匾额。 瘦竹竿似的王原箓,已经跟随雅相姚清去了人间,古鹤便觉得本就冷清的道场愈发寂寥。 老观主后退几步,双手负后,抬头瞧着匾额,问道:“怎么样?” 在道观当了好多年烧火童子的荀兰陵,识趣附和一句,“好字,极有气力,能与天地合。” 古鹤疑惑道:“观主,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碧霄洞主何等心高气傲,资历和道力都摆在那里,既然肯出门请人书写匾额,对象必然是一位差不多身份、而且必须投缘的强十四了? 老观主说道:“就是那个你觉得与贫道是一路人的年轻剑修,陈平安。” 古鹤愕然。他可是一直想要将来外出游历,见着那姓陈的就会主动绕道,避其锋芒,结果到头来还得每天瞪着? 荀兰陵恨不得将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落地话,给捡起来嚼回肚子去。 老观主说道:“荀兰陵,你悄悄走趟人间,以本命秘法护着王原箓,教他不要遭了意外灾厄。” 荀兰陵显然有些不乐意。 老观主说道:“王原箓若是死在外边,你就也不用回道观继续烧火炼丹,只管逍遥自在,在某州开山立派,当你的开山祖师。记得不要画蛇添足,在祖师堂或是密室高悬一幅贫道的挂像,抑或是竖立一块写有贫道道号的神主,不可泄露你与观道观的半点渊源,否则贫道就多跑一趟,亲自清理门户。” 荀兰陵顿时道心惶惶,神色凄凉,跪地不起,哽咽道:“弟子可是哪里不合师尊心意了,才会惹来这般严厉的责罚。” 老观主淡然说道:“不知人道不可见仙道,不谙人心不可以通天。你在观内烧火多年,依旧差了许多火候,留在贫道身边,每天只会装模作样翻看道书秘籍,不会有半点长进了,速速下山,休要聒噪。” 荀兰陵伤心起身,不敢在此事纠缠师尊半点,返回屋舍打点好包裹细软便去人间劳碌。 老观主叮嘱一番,“在为王原箓护道之外,你平时在人间游历,只可以下五境修士的身份历练红尘,至多动用一件法宝品秩的本命物,若敢违例,古鹤便会找你,届时你就晓得自己已经被逐出道观了。” 言语之际,老观主一挥麈尾,将个包裹从观内丢到烧火童子脚边。 荀兰陵顺势重新伏地不起,磕了九个响头,拜别师尊。 道童起身之后,将那包裹挎好,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见师尊竟然已经径直跨过门槛,进了道观,道童心中悲恸,只得收拾好情绪,在心中与那高大背影说了一句师尊保重身体、弟子出门远游去了,道童转过头去,抬起手臂抹了把脸,御风离开一轮明月,去往岁除宫。 古鹤唏嘘不已,碧霄洞主也太狠心了……却听见碧霄洞主在丹房门口那边,与自己怒喝一句,“愣着作甚?” 古鹤如坠云雾,我给道场当护山供奉也好,给道观担任门神也罢,不杵在原地,难不成学那城隍庙的日夜游神乱逛么? 老观主只好与这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骂一句,“呆货,还不滚去给荀兰陵当那暗中的护道人。” 古鹤心中大喜,他本就觉得亏欠荀道友太多,为他的此世此身护道一场,也该是题中之义。 古鹤立即掐道诀,敛了身形,就要悄悄跟随荀兰陵,蓦的心惊,道身与道心一并深陷泥泞似的,竟是动弹不得,又听见碧霄洞主语气不善“嗯”的一声,古鹤立即醒悟过来,转过身去,与自家观主规规矩矩稽首别过,果不其然,如此一来,道法运转便无碍了。 再听得碧霄洞主言语嘱咐一番,“到了陆地,不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否则天不收你,贫道也会收你!但是也要切记一个道理,日后若是在道上遇到不长眼的,就帮他开开眼,休要含糊,出手不得畏缩!” 古鹤听得眉开眼笑,高高兴兴领了这道法旨,隐匿行踪,去追“昔年好友,如今同门”的道童。 不管道龄如何悠久,烧火童子荀兰陵到底是少年心性,半道在一处云海停步,大哭起来。 古鹤躲在云海边缘,心有戚戚然。古鹤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现身。 先前在两座天下注意力都在碧霄洞主与三院法主斗法之际。 就有一个老道士主动在岁除宫地界现身,与那江畔高耸入云的鹳雀楼遥遥心声一句,“贫道张脚,道号黄天。求见吴宫主,有一事相商。” 这位道士是一位老十四,在青冥天下不得势,就去了西方佛国。 重新见到了已经动乱不已的家乡天下,青冥十四州,只剩下三个州还保持中立,暂时没有搅和到白玉京与岁除宫的对峙,老道士虽然晓得正是自己趁势而起的机会所在,却也心情郁郁。 张脚看那头顶的异象,捻须眯眼,心中暗自思忖道:“不晓得闰月峰那边会偏向谁?” 其实担心一座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能看到这一幕。 那是两位伪十五境修士的交手,硬碰硬,没有半点花俏可言。 张脚转头望向白玉京那边,终于已经显露“真容”,是一座道祖亲自抓土堆积作地基的玉京山! 故而万年以来,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看似空悬,在不同的方位,位置各有高低。 时至今日,五城十二楼除了大掌教的青翠城,三掌教陆沉的南华城,由于两位掌教因为各自原因,暂时都不在道场,导致两城未能与玉京山“接壤”,其余三城十二楼,此刻都已经身在山中。 从玉京山之巅的掌教余斗这边,到姚清法相这边,出现了一条跨越半座天下的壮观“虹桥”。 余斗身披羽衣,手持长剑,一条剑光直逼岁除宫上空的姚清那尊法相。 反观姚清法相手持一杆长枪,枪尖直指白玉京,亦是激荡起一股大道真意呈现出鲜红颜色的兵家洪流,与那余斗的剑光针锋相对。 剑光和兵戈气撞击在一起,就形成了那条长虹。 每时每刻,双方都在消磨道行。只看两截长虹的长度,显然是余斗那边绝对占优。 但是青冥十余州的陆地之上,但凡是硝烟四起有,便会有一缕缕青烟,主动融入姚清那道兵法显化而生的,袅袅上升的缕缕青烟当中,偶有星星点点的金色、银色,想来就是当地山水神灵、道官修士的纷纷陨落了。 剑光挂空,有那惊天动地,镇压整座天下的气概。 长枪所指,亦有翻天覆地,捅碎一座白玉京的雄心。 张脚毕竟刚刚来到青冥天下,略微推衍一番,很快碰壁,便不再继续演算下去,毕竟一旦惹来姚清的道心起伏,或者是姚清的反感、憎恶,张脚很容易遭受一些莫名其妙的劫数,甚至是某种立竿见影的道法反扑,毕竟姚清是伪十五,已经有了道心即天心的雏形。 再者如果自己这一手探究,导致姚清分心,岂不是帮了白玉京余那帮眼睛长在脑门上的道官。 张脚百思不得其解,姚清何必如此?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辅,靠自己本事跻身的十四境,何必走这条让自己全无退路的道路? 老道士收敛思绪,虽然自己是结盟而来,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如临大敌。 只因为吴霜降亲自来。道士张脚也不敢说这位吴宫主就一定会答应自己。 修道路上,后生可畏。 毕竟吴霜降先前昭告天下了那场共斩,需知他的两位盟友,一个是好像要在蛮荒立教称祖的郑居中,一个是单凭一己之力造就天地通的陈平安。 ———— 蛮荒天下腹地。 一座前不久刚刚改姓为“浩然”的高山,先前那座宗字头的道场建筑,几座旧有祠庙,都已经变成浩然数国将帅的议事场地。 这支兵马在战场推进太快,显得有些贪功冒进,孤军深入了。 虽说本就存在着诱敌再打援的初衷,但是一来他们过于势如破竹,再者蛮荒大妖联手用上了类似打开归墟通道的大神通,蛮荒共主斐然让几头新王座调动了,两军对垒,兵力对比,蛮荒数量暴涨,战场的形势变化出人意料。 蛮荒军帐那边的战术极为粗暴,毕其功于一役,就是打算一口吃掉这支兵马,之后再被浩然反包围,留在战场无法撤出的蛮荒妖族,全部战死就是了。故而蛮荒就是要不计战损,不计后果,只需要一场能够鼓舞士气的“大胜”。 浩然这边,主力就是澄观王朝的三十万精锐骑军,剩余七十万,正在大后方稳步靠拢,按照约定期限,后边的主力兵马,还有三天赶到此地。即便那拨随军的大修士,动用神通,再让各类渡船加速,到达此地,也只能缩短到两天的光阴,否则就要真要变成一次次“添油”了。 山顶,一个身穿便服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看着山外的战场,蛮荒妖族已经吹响了大举进攻的号角。 哪怕与相隔数百里,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的妖族,如攒蚁,如蝗群。战场两端,已经亮起了无数的术法,各自砸向对方,与此同时,各有大阵庇护大军阵型。相较于浩然这边的齐整有序,妖族那边就显得无比蛮横,只说数千架投石车,投掷的“巨石”,其中就有整座拔地而起迁徙至此的各类淫祠,有那数百具白骨骷髅搅合在一起的“雪球”,有曳落河水运炼化、凝聚而成的一团“水潭”,落地即会炸开,如百千箭矢轰然散开。 山顶观战的青年身边,除了数国主帅,贴身的随军扈从,还有两位身披甲胄的武将,就在那男子身边,他们除了分别是武学宗师和大修士,他们更是戎马生涯战功赫赫、擅长打“呆仗”的带兵主将。 青年男子说道:“以术法相互剥削大阵过后,你们至少需要率军凿穿大阵两次。” 一位主将眼神炙热,笑道:“两次显现不出我们澄观铁骑的厉害,至少得是三次。” 至少第三次铁骑凿阵过后,能否返回,就不管了。 青年男子点点头,说道:“去吧。” 两位主将直接翻过围栏,迅速御风去了山脚的大阵,都没有跟青年男子说任何豪气言语,抑或是离别的话。 这位青年,正是浩然第一王朝,澄观王朝的主人,皇帝黄莽。 山顶有位其他王朝的国师,老人劝说道:“陛下,你再不离开这处‘死地’,接下来天时地理皆有变化,就会很难离开了。” 一位中土文庙派遣到这边的年轻儒生说道:“黄莽,你赶紧离开,否则蛮荒真要大胜一场了。不要意气用事逞英雄,连累那些慷慨战死之人。战场上,不止有你们澄观铁骑。” 黄莽笑问道:“那你呢?” 太平岁月里,儒家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君子,都是人人敬佩、眼红的超然存在。 乱世当中,君子战死的比例之高,简直惊人,数量几乎与贤人头衔的儒生持平。要知道浩然天下君子和贤人,两者数量可是相当悬殊的。 年轻君子说道:“诱敌深入的策略,是我提出的,我当然要留在这边。” 黄莽点点头,“那我这就撤离,赶去后方大军,希望能够还能见到你。” 年轻君子笑了笑,抱拳道:“在此谢过!也与你诚心赔罪了,澄观朝野上下,定会骂我……” 黄莽抱拳还礼,“放心,我们澄观王朝从不骂真正的英雄,只会立祠祭奠,香火供奉。” 就在此时。 一袭青衫长褂,男人头别玉簪,脚上一双布鞋。他突兀现身,此刻站在栏杆之上,迎风而立,两袖鼓荡,猎猎作响。 他站在那里,就像这支浩然边军的一杆大纛。 皇帝黄莽和年轻君子他们,只见他缓缓卷起袖子,淡然一句,“谁都不用撤离,我来替你们作第一场凿阵好了。” 陈平安目视前方,伸出手臂,将山巅某位武将一杆长枪驾驭在手,微笑道:“长枪暂借我一用。” 战场除了术法的相互轰砸,山脚这边的浩然大军依旧寂静无声,反倒是蛮荒妖族大军那边,出现了一阵肉眼可见的停滞,继而是巨大的混乱,最终响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声响,好像都在传一个说法,当然夹杂着各类谩骂……隐官?隐官! 剑气长城,是蛮荒天下的一道难关,宝瓶洲也是。而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恰好来自宝瓶洲。 百万敌军呼君名,这本该只是演义小说里边的传奇事迹。 在随时随地都有头颅滚落的惨烈战场,竟然真的也出现了。 陈平安斜挑长枪,盯着远处那头住持这场战事的蛮荒大妖,嚯,荣升新王座了,巧了不是,相互间都是老熟人了。 手腕一抖,卷起枪花,极高处的云海随之搅碎,更是将那蛮荒一整轮的投石悉数挑飞。 他脚尖轻轻一点,身形高高一跃,隐官下山,去了战场中央。 却不是两军对峙的中央地带,而是直接落在了蛮荒大军的中间。 年轻隐官就像无声言语一句,不好意思,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第33章一青衫 万军丛中一青衫。 战场,以手持一杆铁枪的年轻隐官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很快出现了一大片空白境地。 密密麻麻的妖族不断往后拥挤,如层层波浪拥簇在一起。竟然无一妖族胆敢率先出手,甚至没有任何叫嚣,只是后退,再后退。 一袭青衫飘然落地之时,并无山崩地裂的动静,当他置身于战场,脚下依旧是那座战场。 除了乱了阵脚的妖族大军,相互间铁甲撞击、兵器敲击的声响,夹杂着一众督战官刻意压低嗓音的呼喝训斥声,此外就只有一阵阵沉重的鼻息声。 身陷重围,大概这才是最为货真价实的孤军深入。 偶有几个贪功的妖族,刚想要挽弓或是抽刀,看看有无机会做掉这个大名鼎鼎的隐官。 很快就都被身边妖族拦下了,不要命了?!你找死,也别连累我们一起被那杀神盯上。 人的名树的影。 不是蛮荒妖族,不曾与剑气长城为敌,就永远不会清楚“末代隐官”这个说法的真实分量。 这支负责诱敌的蛮荒大军,有一明一暗两位主将,皆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 明处的一骑,他后边矗立有一杆大纛,上边的古篆金字,散发出一圈圈淡淡的光晕,笼罩战场。 暗处的,是一位施展了障眼法的道门女冠,暂时以清瘦妇人面貌身段示人。 她身前几步,站着一个负责擂鼓的年轻女子,身穿彩衣,赤脚,有五条彩带飘荡不已,颜色契合五行。 距离那位年轻隐官不过十数里的地界,有一位老资历的地仙妖族,久经战阵的老元婴了,在那扶摇洲战场颇有收获,虽未跻身上五境,道行却是精进颇多,此刻它端坐在一架镶嵌有数千白骨尸骸的车辇上边,是仿制兵家道场、筑京观成法坛的旁门路数。 它心中惊疑,己方并无任何折损,故弄玄虚,雷声大雨点小?抑或是对方以一道符箓分身降临沙场?在此耀武扬威一番,赢取几分声望,便会撤走? 老元婴座下站成一圈的“随驾童子”,皆是身高两丈的银甲力士,它们脸庞和双臂画满鲜红色的云纹符箓,都是以浩然修士的精血作为朱砂画就。 若非被这场战事征调,也够这位修行兵家神通的老元婴横行一方了。 参与这场阻击战的蛮荒妖族,几乎都是当之无愧的精锐,都是去过浩然战场的精悍之辈。 它们多是属于那头新王座大妖的嫡系亲军,还有数支赶来这边与之合拢结阵的兵马,其中就有同样是王座大妖官巷的一支山门道兵,数量不过八千,战力极为不俗,至于私底下,他跟大妖官巷做了什么买卖,谈成了什么价格,天晓得。 不对! 那老元婴瞬间心弦紧绷,只是一种久经沙场培养出来的敏锐直觉。 它也顾不得会不会被那隐官率先盯上,沦为出头鸟……老元婴立即一手掐诀,一手重重怕打法坛,那些白骨里边拘押的魂魄霎时间哀嚎不已,如同被投入油锅煎熬,法坛周边顿时煞气滚滚,在上方凝为一座阴云。 也不见那个最该死却偏偏不死的年轻隐官,有任何动作。 刹那之间。 就像割草一样。 大地之上如同出现了一张鲜红色的地衣,那些残肢断骸的尸体,都是点缀的花纹。 这张“地衣”的边缘地界,一位化形成功还没几年的妖族青年,它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前边那些同族,被莫名其妙当场分尸,悄无声息毙命。 它手里握着一把据说是浩然某洲王朝百炼而成的战刀,它脸色惨白无色,那刀尖跟着剧烈颤抖起来。 当年在扶摇洲战场,蛮荒妖族从各个王朝战死的武卒身上剥下了甲胄,搜集了大量的兵器,至于在那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桐叶洲,更是从山下各国原封不动的武库,得到了不计其数的库存,崭新鲜亮的刀枪弓弩,构造精良的攻城器械……得手之容易,数量之庞大,简直就像是一座蛮荒早就建造在浩然天下的武库。 下一刻,手持战刀的青年妖族视线骤然一降,便觉得好像天高了几分。 原来连同它在内,四周妖族都被无形之物给拦腰斩断了,无数肠子滚落出身躯,一起在地面冒着热腾腾的血腥雾气。 再下一刻,战场上更多妖族,毫无征兆的,甲胄崩碎开来,兵器折断,身躯溅射,就像有无数条丝线,在肆意切割豆腐块。 方圆千丈之内,已经没有了活口。 若是居高临下,能够看见那处战场中央的全貌,便知道何等触目惊心。 那张越来越扩大的毯子,宛如一幅浩然的锦灰堆。 早年剑气长城那边,确实就有一小撮剑修,最在战场喜欢虐杀妖族,与蛮荒还以颜色。 远处,那位藏头藏尾的女冠顿时神色一凝,莫非这恶獠已经跻身了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层? 还是说?! 经过蛮荒妖族的重重渲染,结果就是层层失真,如今“隐官”在蛮荒天下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渗人,简直就是一位谋略和武力皆是无敌的无瑕存在。 关键是各种夸大其词的说法,好像细究之下,不管如何推敲,都……说得通。 导致蛮荒大地之上,尤其是山上,宛如出现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描金”。 例如扶摇洲一役,白也的一人仗剑挑翻数王座,是隐官说服这位人间最得意的,斩杀完颜老景的那位不知名剑仙,是隐官的知己,南婆娑洲在沿海摆下的数层铁桶阵,是隐官的缜密调度,还有桐叶洲的快速沦陷,其实隐官引君入瓮的谋划,为的就是让蛮荒六十军帐麻痹大意,才会在北边的宝瓶洲,在那支隐官秘密打造而出的大骊铁骑手上,吃了大苦头…… 总之浩然战场一切的,都逐渐演变成了这位隐官的未卜先知,是他早有预谋,是他姓陈的,单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 简而言之,蛮荒之所以会输,只是因为浩然运气好,出了个姓陈的年轻隐官。 输了那场大仗,蛮荒非战之罪。 大概是由于它们内心深处,始终不肯承认输给了浩然那帮读书人,相对而言,它们更愿意接受自己是输给了那座剑气长城,是输给了某个存在,一份冥冥中的天意。 依旧站在略显空旷的战场中央,陈平安稍稍转头,望向那位抖搂了一手兵家术法的老元婴。 他面带笑意,与那元婴咧嘴一笑。 好胆识,这不是与我问拳是什么? 老元婴随之背脊发凉,如坠冰窟,想要施展遁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料竟是动弹不得。 命不久矣? 老元婴眼前一花,吾命休矣! 那位约莫是施展了缩地法的不速之客,只是随便一脚踩下,便剁掉了元婴的头颅。 连同老元婴的头颅,整条脊柱都被踩了个稀烂,一滩烂泥。 这一脚,也将那座京观道场给踩踏了,那些白骨渐渐低落的凄厉声,呜咽声,一并随风飘散。 顺便将那些试图救驾的银甲力士给崩碎了。 陈平安五指如钩,如同撒下一张法网,将老元婴的残余魂魄给镇住。 举目远眺,陈平安只是盯着那头新王座,倒是好耐心。 遥想当年,一线之上,十四王座大妖皆在。 陈平安一手提枪,一手随便下按,浑厚拳意流转于五指,一道道雷法真意滚走于掌心纹路,直接造就出一座雷局,将那老元婴的魂魄给炼成了一缕缕青烟,呲呲作响,不愧是一位成名已久、道力不弱的元婴,还能扛一会儿。 那头作为主心骨的新王座始终无动于衷,没有任何亲自陷阵的迹象。 反倒是附近战场,终于出现了第一位胆敢开口言语的妖族,是位身负武运的武学宗师。 它第一句话就极具挑衅意味。 “你就是那个吃软饭天下第一的狗屁隐官?” 这是一位蛮荒的领军武将,蛮荒这边的官衔,全是乱七八糟的,这厮的官职类似万夫长,身材魁梧,双目灼灼,手持双斧,身披一副兵家的神人承露甲。 只见它晃动双斧,大步前行,两边妖族全被弹开,被它硬生生挤出一条道路。 它一脚踩在残骸之上,以脚尖碾碎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它死死盯住那个意态闲适的青衫男子,眼中流露出刻骨铭心的仇恨。 “姓陈的,我闭关多年,可惜没能去成剑气长城,听说我那师尊和数位同门,就是死在一个连个姓氏都没的混账剑修手上,正好与你这个隐官寻仇。” 陈平安始终没有正眼看它,微笑道:“你最好喊上所有的剩余同门,一起与我单挑。等你们到了地下,也好跟它们说清楚了,一条法脉道统的香火,是被谁随手掐灭的。” 那位远游境妖族大骂一句,斧头飞旋,破空而至。 陈平安抬起一手,本来可以直接将其捏碎,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收敛了绝大部分拳意。 因为很快就察觉到了这把斧头的暗藏玄机,还算有点门道,若是同境厮杀,对手估计要吃亏。 果不其然,一臂之外,那把斧头轰然炸开,威力几乎媲美一位元婴境修士的自动兵解。 霎时间尘土飞扬。 那妖族刚要丢出第二把斧头,毕竟是直面隐官,容不得自己心疼这双师门重宝了。 不曾想对方已经一步缩地,来到跟前。那厮竟是毫发无损?这让它露出满脸匪夷所思的脸色,倒是不妨碍它已经将一身拳意攀升到巅峰,就要来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已经一枪捅穿对方的喉咙,将其高高挑起,手腕轻轻拧转,将那具尸体甩飞出去。 那妖族武夫瞪圆一双眼眸,好些杀手锏都未施展,岂能如此死得籍籍无名…… 尸体重重坠地,喉咙处的窟窿,鲜血如泉涌,它手中还攥着那把斧头。 附近妖族已经四散避开。它们只见隐官好像瞥了眼那把斧头,嘀嘀咕咕骂了一句。 妖族队伍其中一位女子,骤然停下脚步,身体僵硬,她背对着那位青衫男子,不敢转头。 因为她此刻肩头之上,“搁放”了一杆长枪。 只听那人笑问道:“看你的拳意流转路线,跟它是师出同门,这就跑路?帮忙收尸都不收了?” 她颤声道:“他是大师伯,刻薄寡恩至极,师尊他们战死在剑气长城,他便成了掌门,对我们随意打杀,我若是不跟他来这边凑些战功,好让他与那王座讨点赏,就会被他送给那位符真君,沦为玩物和鼎炉。隐官,我从未去过浩然,不曾去那边杀人,真的……” 她一边言语,一边心思急转,寻求脱困之法,总要自救。 陈平安笑道:“那你的桐叶洲雅言倒是说得娴熟。” 她心知不妙,低头弯腰,便要逃窜出去。 结果被那杆铁枪横移几分,将她的脑袋给削掉。 一颗头颅眼中所见,天地只是不断翻转。 不对啊,自己说的分明是蛮荒雅言。 狗日的隐官,真是如传说中一般诡计百出、用心阴险啊。 陈平安微微皱眉,抬起左手,双指捻住一把偷袭的本命飞剑。 约莫两寸长的剑身剧烈颤动,嗡嗡作响,哀鸣不已。 是在被陈平安抓了个正行之后,这把飞剑才被迫显出轮廓,细看之下,“飞剑”竟是一篇道诀的漆黑文字。 剑修蕙庭一脉的余孽? 看来这位鬼鬼祟祟的剑修,除了继承蕙庭一脉的道统剑术,还曾云游四方,摹拓那些周密让人崖刻在山的云水文,存其神意,集字成书? 这把飞剑拥有类似封山的本命神通。 既能压胜武学宗师的真气流转,也能针对修士的灵气循环。 至于封禁的时限,当然就要看被问剑者的能耐了。 始终以双指禁锢飞剑,陈平安瞬间散开心神,寻找那位剑修的隐蔽踪迹。 显然飞剑的主人,也有一座小山头,他们绝不肯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围杀机会。 立即就有妖族修士挽弓如满月,一枝铭刻有繁复花纹的符箓箭矢,激射而出,直接刺向那位隐官的面门。 箭矢在半空一分为五,除了笔直一线,纷纷画弧掠向陈平安。 它们却好像撞在了一堵无形墙壁之上,寸寸崩碎。 不过五枝箭如雪屑矢飘落之时,就已经结阵,造就出了堪舆家所谓的五箭之地。 又有一位身材健硕的妖族怒喝一声,狠狠丢掷出一根自家宗门作为镇山之宝的长矛。 矛尖交织着不同颜色的雷电,却不是刺向隐官,而是去往高空,霎时间出现一片五色云海。 陈平安随便瞥了眼头顶。 由于置身于五箭之地,头顶云海竟然出现了循环劫的迹象。 飞剑的封山神通,营造出五箭之地,通过五行生克,最终想要来一场人为的天劫,五雷轰顶。 配合得天衣无缝。 方圆十里之内,如有一尊远古雷部神灵手持长鞭,疯狂砸向地面,颜色各异的千百条雷鞭肆意撕裂大地。 能成事吗? 莫非成了? 那把飞剑脱离了桎梏,它看似光亮一闪,飞剑贴地掠出一条流萤轨迹,倏忽消失,与剑尖所指的相反位置,一位披挂粗劣甲胄的木讷女子,十分谨慎,不忘使了一手障眼法,她悄悄收回了本命飞剑,在气府内滴溜溜旋转,最终那些文字飘向一座心相高山,重新变成了一篇崖刻榜书。 师伯蕙庭走的是斩阴一道,她却是斩阳。 故而对付投身沙场的武学宗师,最是奇效。 片刻之后,在那漫天黄沙之中,缓缓走出一抹青色身影。 挽弓射箭的妖族毫不犹豫以心声喊道:“撤!” 它不敢跃空逃遁,在军阵如一尾游鱼快速穿梭。 陈平安缓缓前行,脚尖轻轻一磕。 那提弓妖族便被一颗石子砸中头颅,砰然一声,脑袋开了花。 陈平安抬起手,朝那头顶云海一抓,再轻轻向前一抹。 长矛便贯穿了主人的胸膛,将其钉死。 那位女子剑修始终没有移步,甚至故意祭出飞剑,化虚去了一位妖族的气府,显然是用上了嫁祸的手段。 一条璀璨光线蓦的在她眼前亮起。 一枪砸下将她的身躯给劈成了两半。 那把飞剑立即返回主人这边,结果被青衫男子随手一攥,碾为齑粉。 战场上,有妖族坐在地上,抱着不知是道侣还是同门的尸骸,他张大嘴巴,满脸泪水,哭不出声。 有妖族单手拄剑,跪在地上,一手轻轻抚过师尊死不瞑目的双眼。 更多妖族,望向那一袭青衫,唯有恐惧。 大纛附近,女冠手捧拂尘,幽幽叹息一声,“为何不与他们明说对方的真实修为?” 对方既能能够造就出那场天地通,若今天只是出现在山巅,远远观战也就罢了。 可既然对方还敢主动置身于战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岂会意气用事,白送一份天大战功? 那尊高坐马背的金甲神人淡然道:“战场之上,生死自负。” 女冠惋惜道:“大好儿郎,就这么白白死了。他们还是你麾下的得力干将,当真不可惜吗?” 金甲神人说道:“如果还是如此心肠,相信柔荑道友只会肝肠打结成一团乱麻,悠着点,小心步黄鸾后尘。” 女冠无奈道:“自然不如你们铁石心肠。” 杀剑气长城的剑修,杀浩然修士,她绝无半点妇人之仁,但是看着本该有一份大好前程的家乡俊彦们如此送死,到底是痛心的。 昔年剑气长城战场,蛮荒十四旧王座聚集于一线,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各大军帐听都没听说过的年轻男子,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的,代替宁姚出阵,参与一场捉对厮杀,最终斩杀离真。 之后萧愻叛出剑气长城,变成由他坐镇避暑行宫,于是很快就有了“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 再往后,就是举城飞升,只留下这位末代隐官不人不鬼,镇守城头。 才会被蛮荒妖族调侃一句,帮它们看大门那么些年。 不曾想很快就与蛮荒讨债了,仙簪城再不敢自称高过剑气长城,与绯妃对峙,将整条曳落河拽起,双方形若拔河,强行截取一部分水运。剑开托月山,手刃了那位蛮荒老祖的开山弟子大妖元凶。最终抢走了一轮皓彩明月。 那场中土文庙和蛮荒托月山,两座天下的对峙,在一句“那就打啊”之前,有过一些看似插科打诨的小插曲。 很多浩然山巅修士,时至今日,可能都觉得是蛮荒大妖们是在故意以言语恶心陈平安。 实则不然,在蛮荒大妖眼中,是当真认为一个陈平安的意义,至少相当于三王座,至少。 上一个有此殊荣的浩然修士,还是在蛮荒偷偷合道、到处兴风作浪的白帝城郑居中。 这位一直隐藏身份的女冠身前,那个眉眼英气逼人的彩衣女子,丢了手上的鼓槌,她刚要有所动作,就被女冠以拂尘轻轻搭在肩头,以心声告诫道:“不要冲动。” 她不听劝阻,伸手拍掉拂尘,轻身一跃,光脚飘然落在鼓面之上,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高声喊道:“隐官!” 她宛如一位古老壁画里走出的巫祝,身姿曼妙,腰肢柔软,但是她每次踩踏鼓面,却又显得极为雄健有力,犹有彩色飘带如鼓槌,敲击鼓面。 她在用这种方式擂鼓。 天地间响起一阵古意苍茫的韵律,激昂壮烈。 蛮荒大军顿时热血翻涌。鼓点仿佛是一首古老的歌谣,能够唤醒铭刻在魂魄身处的血脉记忆,可以鼓动阳气,壮其胆魄。 她显然用上了兵家手段。 她不知道是鼓舞己方军心,就此大举围杀隐官。 还是邀请隐官破阵。 陈平安略微挑了挑视线,远远瞧了她一眼。 依稀记得好像是个脑子进水的婆姨,当年她们一群莺莺燕燕乘坐车辇,专程跑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他的热闹。 山巅那边,也是人人屏住呼吸,心神被战况牵引。 澄观王朝的青年皇帝黄莽,凭栏而立,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边皑皑洲一个王朝的国师,老人名为丁遨游,擅长通幽、出马和魇祷,刚刚跻身的仙人境。 老人感叹道:“如入无人之境,闻所未闻。” 若是那位陈剑仙将长枪换成长剑,就真是如诗篇所写,一剑曾当百万师。 金甲洲一个王朝的主帅,郭金仙,是位九境武夫,心潮澎湃道:“大丈夫当如此!” 先前陈平安借取的那杆长枪,就是郭金仙的祖传宝物。 书院君子罗国钰自言自语道:“终于来了。” 那位曾经主持过剑气长城战役的年轻隐官,一定是最了解蛮荒的浩然人物,可能都没有什么之一。 先前文庙内部,出现过一场争论,不管是埋怨他,还是为他辩解,其实争论双方的内心诉求都是一样的,希望他能够来到蛮荒,能够建言献策,甚至可以运筹帷幄,当那某条战线的主帅,带兵打仗……比如罗国钰就觉得陈平安既然能当好剑气长城的隐官,为何当不得浩然天下的“隐官”,“刑官”都一并给他当了。 老国师突然忧心忡忡道:“对方肯定会有针对一到两位山巅修士的手段。” 相互诱敌深入的,就看谁更能扛,谁能够更早一口气吃掉诱饵了。 那场天地通,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可是都出手了。 蛮荒这边的山巅战力却是毫无折损,那些杀力出众的畜生只需作壁上观即可。 而他们这边,还只是蛮荒三条战线之一。 而大骊铁骑和大绶边军作为主力的那条战线,好像近期有些风波,不知怎的,大骊王朝竟然成为了大绶朝的宗主国,换成是大绶边军武将,搁谁不急眼?他们在外边打生打死,原本高居浩然第四的大绶,突然就成了需要与别人朝贡的藩属国,这算哪门子玩笑! 很有意思。 包括罗国钰在内,“年轻人们”的用兵,要比丁遨游这些老人们更为保守,但是当他们觉得可以动手了,就远比他们更为激进。 黄莽扬起手臂,使劲向前一挥手。 山下结阵的澄观铁骑,开始冲锋。 下山之前,那位突然赶来战场的隐官,与他们说了一句,接下来的攻势,完全不必顾忌他的安危。 黄莽没有任何道义上的挂碍,不担心事后会不会被那陈隐官翻脸记仇。 战场上,你陈平安既然敢这么撂下豪言,夸出海口,那我黄莽和澄观边军,就不跟你客气。 信你说得狂话,也做得壮举! 战场上,陈平安斜提长枪,枪尖遥遥指向那头新王座。 满脸讥讽神色。 怎么,身为主将,还要当那缩头乌龟? 那位身材魁梧的金甲主将,提抢策马,覆面甲,披挂一副金色辉煌的华美甲胄,腰间悬挂两枚鲜红和黑色的袖珍流星锤。 别说浩然天下,就是蛮荒这边,身为天下共主的斐然都还不清楚这位新王座的大道根脚。 道侣晷刻,她好像知道一些内幕,但是出于某种禁制或是忌讳,她不可言说,斐然无所谓,只要为蛮荒所用,管他是什么来历。 金甲骑将始终不动如山,淡然道:“误我合道,欺人太甚。” 陈平安想了想,迅速翻检记忆,瞬间了然,大笑不已,“想学郑居中在别座天下合道,奈何道力不济,棋差何止一着。” 是那当年隐藏在林君璧他们身边的大妖“边境”。 先是被陈平安识破身份,再被醇儒陈淳安截杀于海上。 至于边境是它的真身,还是阴神或者阳神,反正不重要了。 陈平安提抢遥遥一戳,“来,别装死了,与我厮杀一场!” 枪尖稍稍偏移,“还有那个道号柔荑的,既然是黄鸾转身,就也别缩卵了,你们一起上,路上有个伴。” “一炷香之后,你们要能活,老子就自己将脑袋摘下来,送给你们俩废物当那荣升王座的贺礼。” 隐官说的,都是最为醇正的蛮荒雅言。 妖族大军愈发血脉贲张,从最早惊惧彻底变成了当下的亢奋。 蛮荒妖族修士,无论秉性如何,修道履历如何,最是信服强者。 女冠以心声问道:“怎么说?” 蛮荒新十八王座,名义上当然是斐然领衔。 白泽位列第二。 如果白景在内两位远古剑修,没有离开蛮荒,至今下落不明。 那他们要么就是直接挤掉两位道力偏弱的新王座,要么就是蛮荒拥有二十王座。 不过所谓的不知所踪,只是一种托辞,蛮荒王座们刻意隐瞒了一个真相。 先前那场天地通,除了白景,还有那位据说酣眠于明月皓彩中、曾经与落宝滩碧霄洞主是酒友的剑修,他们先后递剑。 而且他们明显选择站在了“人间上升”的阵营,而不是帮助那位被迫“天下”的文海周密。 女冠对此亦是无可奈何。 金甲骑将瞥了眼天幕,收回视线,说道:“我去会一会他,忍他很久了。” 女冠说道:“我来帮忙压阵?” 金甲骑将犹豫了一下,说道:“暂时不用。” 女冠无奈道:“别死。” 如果这位盟友战死,以后再打几场类似的仗,估计那个姓陈的,只要他愿意,都可以跟斐然争一争蛮荒共主的位置了。 战场再次响起雷鸣般的呼喊声,如潮水蔓延开来,原来不等他们出阵迎敌,那位年轻隐官就已经主动破阵。 一袭青衫,拖枪而走,快若奔雷,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凿阵,显而易见,他要于百万大军中取上将首级。 第33章 破阵 蛮荒妖族,必须让道。 何况主将已经摆明了要跟隐官捉对,已经开始策马冲阵,彩衣女子的擂鼓声也随之转变韵律。 一时间蛮荒大军原本密集的阵型,就像被一块火烫的铁块砸入积雪,迅速消融。 只因为隐官凿阵速度过快,就有那在青衫拖枪前奔路线上躲避不及的挡路者,数以千计的蛮荒妖族,被那扑面而来的拳罡砸中,它们瞬间连同身躯魂魄、甲胄武器一并粉碎。挡我者死! 之后便是下一层数以百计的战阵将卒,皆被只是隐官以长枪挑飞,长枪带出的光亮如蛟龙游走,层层剥削阵型,将战阵削得越来越薄,妖族往两边撤得越来越快,偶有几个嫌弃队伍过于拥挤的隐蔽地仙修士,情急之下施展遁法,也被长枪随便遥遥一戳,当空炸开了花,化作一团血雾。术高者死! 妖族大军的阵型就像一幅被强行裂开的丝帛,口子撕扯得越来越大。 有一撮自认为已经躲避锋芒的妖族修士,在口子的边缘地界大口喘气,转头瞥一眼那袭青衫,不曾想下一刻便有裹挟雄浑罡气的枪光掠至,将他们一一点杀。见我者死! 远处,作为这支大军的主帅,单手提枪,一手摘下腰间流星锤,手腕急剧旋转,不是将其丢掷向隐官,而是将那柄鲜红色的袖珍流星锤抛向高空,顷刻间,流星锤消逝不见,原本晴朗的青天却蒙上了一层淡红色的诡谲天幕,寻常修士只是仰头看上一眼,便有目眩神摇的作呕之感。 身披金甲,同样是持一铁枪,奋疾如飞。 马蹄阵阵,一圈圈金色涟漪如水纹漾开。 这头新王座大妖,化名王制,有个并未流传开来的道号“大殉”,妖族真名暂时不详。 被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合道之路,与郑居中如出一辙,都是追求真身与阳神或是阴神的共同破境。 若是果真成事,那么王制就是当之无愧的雨前十四,而且是毫无悬念的强十四。 即便被陈平安耽误了合道,当下的王制,也该是十四境候补一流的强飞升。 所以他出阵之前,柔荑却要诚挚说出一句“别死”,由此可见,她是何等高看那位隐官的战力。 从陈平安突兀现身山巅,投身于蛮荒战场中央,到他将方圆千丈之内妖族扫除干净,再到他邀请金甲骑将跟柔荑一起出阵厮杀,其实还不到小半炷香功夫。 那位自号符真君的老元婴,体魄过于孱弱,随随便便就被一脚剁掉头颅,魂魄再被雷局炼化殆尽,毫无还手之力。 至于那座小山头的联手,术法迭出,配合默契,可惜碰到了肉身强横到不讲理地步的陈平安。 这就导致王制和柔荑很难准确判断陈平安的真实修为,无法确定陈平安真正的杀力高低。 金甲骑将再摘下腰间第二柄黑色的流星锤,这次却是看似随意将其丢入地面。 一线之上,终于撞面。 转瞬间双方擦身而过。 出现了一条倾斜冲向天幕的璀璨光柱,捅穿那层淡红色的天幕,一座漩涡,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战场激荡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已经撤退到距离那条战线足够远的大量妖族,当场七窍流血,更有甚者被直接震死。 活下来的,本以为逃过一劫,正要再退出一些距离,突然它们身上的甲胄出现条条裂缝,响起一阵阵崩裂声,下一刻,整张脸庞像是被刀割得血肉模糊,没有资格披挂甲胄的低等武卒,竟是莫名其妙沦为一副白骨……也有些相对聪明的沙场老卒,赶紧向看似空无一物的身前劈出一刀,竭力将那条无形罡气洪流给斩开一条缝隙,只是却害得两边的妖族瞬间血肉熔化。 一抹青色停留在原地。 那道金色顺势冲出去百余丈,放缓速度,王制拨转马头,所覆面具已经破碎了一半。 方才被陈平安一枪斜挑,先是刺穿坐骑头颅,再直直扎向面门,王制在朝对方递出一枪之后,稍稍转动脖颈,免去被一枪搅碎下颌骨的下场,受阻于那张仙兵品秩的面甲,并未让王制负伤,只是露出了半张脸庞,不过面甲宛如活物,水银般流淌,自行缝合,重新遮掩了王制的面容。 王制高坐马背,手提铁枪,看着陈平安。 坐骑是一件本命物显化而生,并非生灵。 从头到尾,陈平安竟是始终单手持铁枪,此刻轻轻一抖手腕,颤动不已的枪尖,瞬间静止。 转过身,重新与那金甲骑将面对面对峙,陈平安抬起左手,轻轻掸了掸心口处的青衫。 王制那一枪,瞧着凶狠无匹,实则连单字拳招“釉”的拳意,都未能刺破。 “这么弱?故意卖了个空当给你的。” 陈平安貌似大为讶异,笑问道:“示敌以弱,也要有个度。” 王制听到一个心声提醒,“小心,务必小心,他在战场厮杀之时,或是与人问拳,几乎从不言语,只要开口说话,必然是有所图谋!” 陈平安背对大纛那边的鼓上女子,笑道:“话多是吧,给我等着。” 王制何尝不是故意卖了个被斩首瞬杀的机会给隐官? 可惜对方没有上当。否则就可以确定他的最高杀力了。 旁观者无法理解这种捉对厮杀的真实状况,它们只是不约而同有个想法。 看上去,主帅跟那隐官,接下来极有可能是一场苦战?有的打! 当年离真肯定也曾如此认为,之后的整座甲申帐那拨各有显赫来历的剑修,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们,他们大概也是如此认为。 金甲一骑重新展开冲锋。 陈平安叠拳八十一,罡气灌注右手铁枪之中,拳意飞旋绕枪身画圆如套无数环。 一枪丢出,径直划破长空,竟是搅乱了光阴长河,相互间砥砺出一阵五彩琉璃颜色。 面甲之下,王制蓦然双眼瞪圆。 躲之不及,长枪直接砸穿一副金甲,捅穿腹部,长枪去势不减,直接将王制给一枪扎得倒飞出去。 结结实实挨了一枪过后,一人一骑骤然间凭空消失。 陈平安掷出的那杆长枪却是极为奇怪,悬停在一人高的空中,如同被术法封禁起来。 一步踏出,缩地千余丈,陈平安伸手攥住长枪,以拳意震碎那些禁制,笑骂道:“又他娘的是门古怪锁剑术,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针对剑修是吧?” 相当于互换位置,王制在鲜血满地的战场那边现出身形,那匹同样披金甲的战马,化作一条粹然金色流水,悉数涌入王制的金身,以极快速度补上腹部窟窿的伤口。 到底是拳高?还是武学境界已经跨过那道门槛? 王制不得不以心声询问一事,“柔荑道友,当真无法推衍?” 虽说尚未伤及大道根本,折损道行些许罢了,但是王制 女冠无奈道:“此事不是早就验证过了,近期算谁都别算他陈平安,注定徒劳,算不准的。” 王制伸手一抓,重新凝出一杆崭新铁枪作为兵器,他再深呼吸一口气,四周霎时间白雾蒙蒙,地上那些鲜血,残肢断骸,还有被兵戈气搅碎的遗留魂魄……若是落在修道有成的望气士眼中,便是瞬间化作了一堆香灰。 女冠试探性问道:“不如就选他?反正这位隐官也当得起一份十四境的待遇。” 停顿片刻,她斩钉截铁道:“绰绰有余了!” 王制恼火道:“不是他不够格,而是他一向贼滑,难杀得很!万一谋划落空,谁来担责?” 女冠哑然。 是啊,对方都能活着离开剑气长城,能从那场与文海周密硬碰硬的天地通活下来,谁敢说一定能杀他? 演算推衍一道,最怕什么?最怕算到十四境。 只说登天离去、占据一座新天庭的周密,蛮荒之外,越是道力高深的大修士,越不敢直呼其名。 禁忌重重,提都不敢提他的名字,更何谈推算其命理? 学道人皆言人算不如天算,修道之士岂敢算那“天”? 例如先前白玉京一大拨道官联手,合力推衍那位言语无忌的外乡访客,结果不就着了道? 这就是在天在地各自“半个一”的不讲理之处。 当然,等到天地通结束,什么一,半个一,都已是过眼云烟。 不知多少人心有叹息,不知多少人失魂落魄,不知多少人暗自侥幸,不知多少人全然无所谓。 好像享受了一场“牺牲”,王制一身道气暴涨,浑身金光流溢,衬托得那副甲胄愈发光耀华美。 他后撤一步,双手握刀状。 凝聚道气化形一柄斩马刀。 远处,陈平安摇摇头,“食气者神明而寿。那么食‘食气者’又是个什么东西?” 始终站在原地,看样子是要掂量掂量这位新王座的“刀法”造诣。 陈平安随意抖出一圈枪花,讥笑道:“学郑居中不成,就转去学周密?还是不成,就求个小白泽的绰号?” 王制在战场之上拉伸出一条金线,转瞬间欺身而近,陈平安好像选择了一种最不明智的格挡姿势,横枪在身前,被一刀砍中枪身中段,连人带枪一并被崩射出去,巨大的斩马刀顺势在空地上斩落,半扇形刀光在地面蔓延出去数百丈。陈平安在后方飘然落定,双手虚握,一杆枪身急剧翻滚,再单手攥住,枪尖和枪尾嗡嗡作响,迅速趋于平静。 一招得手,抢占了先机,王制得势不饶人,身形快过缩地符,一刀横扫,就要截断一袭青衫腰部。 铁枪一点王制头颅。 王制竟是任由枪尖戳烂头颅,刀势不慢反快,一刀凶狠砍中陈平安的腰部,轰然震动,有碎裂声。 崩碎的,却不是陈平安的身躯,而是一层类似青瓷釉面的拳意罡气。 无头的王制,整副身躯就像一颗兵家甲丸,完全不存在致命要害。他身形毫无凝滞,快速横移,抡起手臂,手中斩马刀朝陈平安当头劈去。 霎时间,青色身形与出枪速度,竟然能够快到一种匪夷所思的玄妙境地,好像“顺水”,变作光阴长河的一艘下水船,不但躲过了刀劈,反而一枪洞穿无头王制的胸膛,铁枪如同被卡在一堵墙壁中,再下一刻,青衫在金色甲胄的后边现身,伸手抓住枪尖,轻轻拔出那杆铁枪。 “你这厮倒是虚心好学。就是资质差了点,学啥啥不像。怎么不学那一颗道心向浩然的斐然?” 言语之际,陈平安攥住了枪尖,便倒持铁枪,简简单单作一棍横扫,好像他要教一教王制什么叫真正的拦腰斩断。 已经失去头颅的王制被一枪打断腰部,两截身躯倒地,化作两滩金色液体。 不等陈平安补上一枪,两滩金液急速渗入地面,没多久战场上出现了两个完整容貌的“王制”。 陈平安撇撇嘴,果然与猜测的差不多,这头新王座,走了一条类似青冥天下女冠吾洲的修炼道路。 简而言之,就是将自己的一副道身都给炼化了,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自成小天地。 也是个不缺奇思妙想的妖才。 两个王制异口同声道:“陈平安,你已经跻身十一境了?” 相较于先前的那位金甲骑将,目前两个王制,不过是金色稍微浅淡了二三分。 假若“金身”的成色,就能够彰显出一个假王制的战力,那么这门神通,可就相当可观了。 一变二,等于三个王制,再来个二变四之类的,战力还了得? 尤其是捉对斗法之外的乱军丛中,这王制既难杀,还能凭此分形之法增长道力?只要不对上十四境,岂不是战场无敌手? 果然,该死。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王制用了障眼法,是在虚张声势。示敌以强? 陈平安笑道:“这问题问的,你怎么不告诉我妖族真名是什么?” 王制置若罔闻,“姓陈的,你是在等什么?” 陈平安眯眼笑道:“还能等什么?你在等援兵赶来救场,我当然是在等更多的废物。” 大概除了王制之外,不少蛮荒妖族都会觉得……跟隐官聊天,真得劲。隐官聊天,有东西。 下一个念头,便是隐官为何不是我们蛮荒阵营的? 陈平安面带微笑,看似说了一句狂妄至极的言语。 “达者为先,你真正该学的前辈,其实是我。” 言语落定之时,两个王制已经金身炸裂开来,一个是被“片开”,一尊金身是被敲碎。 战场这边,地面已经不见一滴鲜血,许多尸骸也已经悄然转为枯槁的的干瘦皮囊,骨骼沦为惨白色,好像已经这里不是新鲜的战场,而是一处遗址。 既然被隐官道破身份和大道根脚,那位真名就叫柔荑的女冠也就不再藏掖,撤掉了障眼法。 她作道门装束,手捧一柄拂尘,身穿一件上加九色三洞法服,五色云霞灿烂,腰悬组玉佩,脚踩一双雪白的云游履。身后显现出一轮五彩焕然的圆月宝相。 头顶的道冠,最为瞩目,以精金铸炼而成,贴“金箔”,扣覆于发髻,系以簪绾。 只因为道冠不合礼制,极为“僭越”,芙蓉冠之上开莲花,莲花冠上又有鱼尾冠。 山巅那边,丁遨游施展了掌观山河神通,供所有人观览,只是被那杆大纛散发出来的无形道纹与战场鼓声所干扰,画面略显模糊。 老仙人讥笑道:“这婆姨要是去到青冥天下,再给白玉京道官瞧见,可就热闹了。” 那位蛮荒女冠,在中土文庙档案的记录文字,更多是使用“硕人”的旧道号。 老国师也是头回听说她与旧王座黄鸾的大道渊源,不得不佩服隐官,洞悉蛮荒内幕多矣。 就是不清楚,那位金甲骑将所谓的“误我合道”一语,此间真相落在何处? 郭金仙却是赞叹不已,隐官与一位女冠说什么别“缩卵”,真够损的。 剑修绶臣,金甲神人“边境”,连同这位硕人,当年的三位仙人境妖族,都在浩然战场,属于必杀之列,类似剑气长城的宁姚,吴承霈他们,对于蛮荒军帐而言,都愿意不计代价将其斩杀。 这座战场,三占其二。 丁遨游好奇问道:“郭将军,你也是武学宗师,看那陈隐官的短暂出手,猜不猜得出,他当下是什么真实境界?” 郭金仙也无法确定陈平安的武道高度,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既然曹慈都还没有跻身武道十一境的消息,想必陈隐官如今……至多还是止境神到一层吧。” 黄莽笑道:“郭将军就这么认定陈国师一定不如曹慈,只会更晚跻身武神境地?” 郭金仙神色尴尬。 先前对于陈平安,都是道听途说。 传说中的十一境武夫是什么概念,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还是个天大的谜。 那么当十一境置身于战场,能够造就出多大的杀伤力,自然也就无从揣测。 但是雨后的新十四,一个个冒出来,那么某天某地的某次战役,一定会出现一位十一境武夫,这是毋庸置疑的。 柔荑丢出手中那柄拂尘,化做一条极长的雪白长虹,如龙蛇游走在远处战场,将那些散乱流散的拳罡给悉数搅碎,免得伤及更多战场妖族。 最终在那空白地界,如同竖起一圈雪白高墙,环住放对的王制跟隐官。 准确说来,是隐官在单挑四个王制。 与此同时,王制也终于开启大阵,如同兵家圣人坐镇一处战场遗迹,制造出了众多幻境。 至于隐官看见了什么画面,看客们当然是无从得知了。柔荑这边跟山巅那边,只能看到年轻隐官既要与杀之不绝的王制们过招,每每还要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好像必须要以长枪敲碎一幅幅“界画”。 柔荑忧心忡忡,王制显化出四尊金身,就已经接近飞升境圆满修为能够支撑的极限。 瞧见那条长虹旋绕战场,护住“城墙”之外的周边妖族,鼓上女子嫣然而笑。 这位出身显赫的年轻女修,道号金声,闺名雨笼。 这也是她为何内心亲近柔荑前辈的缘由,不比主帅王制,更不是袁首之流的旧王座,他们只是一味追求个体的无敌,致力于自身道力的拔高,从不将任何一位妖族修士视为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们看待浩然修士是如何的,看待家乡天下的修士就是如何的。好像只要是比他们境界低的,都是蝼蚁,都是贱命。 自幼便喜好读兵书、熟稔战场的雨笼,她深知一事,袁首他们之于占据上风或是均势战场,意义重大,但是只要战场颓势了,袁首、仰止他们,就是比谁都惜命的……废物,他们只会第一个撤出战场,好像他们觉得自己的大道性命,比起所有道友,亲眷,宗门子弟,甚至要比整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来得金贵。 如此说来,柔荑前辈是异类。 战场之上,那些个王制看似攻势连绵,一袭青衫只是闲庭信步,以长枪挑飞个个王制。 彩衣女子身姿旋转如飞花,脚下鼓声急促如雨点,极有一种声色兼备的美感。 柔荑倒是不清楚自己原来在晚辈心中如此形象高大。 她更多心思还在那个“好死不死的隐官”身上。 他跟郑居中,吴霜降,联手共斩兵家初祖姜赦。将此事昭告天下之人,则是吴霜降。 山巅修士都能听到,尤其是修习兵家术法神通的,跻身止境一层的武学宗师,都是亲耳听闻。 他期间出力多少,最终三人分账,他获利多少?谁不好奇? 那场奠定整座人间崭新格局的天地通,人间起始之地,是宝瓶洲南海之滨的那座观龙台。 且不谈他是如何做到的?只说他为之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要知道蛮荒这边,天地通出现之初,根本无力去推衍胜负,否则真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措,反遭天厌,甚至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那位胜出者,秋后算账?言出法随,降下一场天殛? 只能是在落幕之后斗胆算上一算,陈平安到底死了没有?! 答案倒也简单,没死。但是很快他就要承受一场天殛! 结果对方依旧没死,反而活蹦乱跳出现了蛮荒战场,在此夸耀武功。 柔荑百感交集,不由得在心中轻声感叹一句,“这家伙命真硬。” 对于蛮荒山巅来说,怕就怕,一次次命悬一线总能不死的陈平安,不求名不务虚,只要实惠,被这小子给鸠占鹊巢,占据了那座兵家初祖做主万年的“大山”。 如此一来,他等于成了继姜赦之后的武道之主。 试想未来蛮荒战场,会有多少纯粹武夫,将要受制于他?后果不堪设想。 只说缝制大妖真名,就已经让多少蛮荒强横之辈心生忌惮?有朝一日,战场相逢,飞升之下,会不会被随意点杀? 如果再被陈平安来上这么一出?!止境武夫之下,见了面,难道要先给对方磕几个头吗?! 柔荑一想到这些就糟心至极,咬牙切齿与那王制承诺道:“就杀他!事成之后,战功均分。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便是!” 蛮荒这边,其实前不久也有一位新王座,刚刚跻身了十一境,但是等她从那座山巅返回人间,只说没有见到任何景象。那座山巅,空无一人。 王制传来的心声略显急躁和愤怒,“柔荑道友,还不速速撤掉那柄拂尘?!” 柔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战场遥遥招手,将那化虹围城的拂尘给收回手中。 没有了这把拂尘的阻隔,位于那座“演武场”边缘地界的妖族便被殃及池鱼,只好继续疯狂后撤。 鼓上女子,折腰而舞,摔出两只水袖。 身体后仰,她刚好转头看见那位气态雍容的女冠,顺便闲聊一句,好奇询问道,“柔荑姐姐,你真是黄鸾的转身啊?” 旧王座大妖黄鸾,陨落于惨烈的剑气长城战场,至死未能涉足浩然天下一步。 而这位道号硕人的女冠,在蛮荒属于散修,曾经停滞在仙人境瓶颈多年。她在剑气长城,宝瓶洲老龙城和大渎战场,她都有过凌厉出手的详实记录。 照理说,双方怎么不都沾边的。 女冠笑着点头,不介意跟这位晚辈挑明自己的根脚,泄露了许多内幕,“我其实是黄鸾斩三尸而出,本该作为黄鸾未来行合道之举的大道资粮,我即便心有不甘,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只是黄鸾在剑气长城战死,形势便颠倒过来,大概是周密对其失望至极,觉得他即便去了浩然天下,再碰到一二机缘,依旧是注定合道无望了,便被周密悄悄吃掉,不过周密将黄鸾的那些残留本命物,小炼的秘宝,数十座遗址,都转赠于我,终于反客为主,得以继承正朔。” 年轻女子闻言咋舌道:“真是大道凶险呐。” 柔荑微笑道:“我倒是觉得天无绝人之路。” 年轻女修嫣然笑道:“也对。” 虽说黄鸾在蛮荒山巅,私底下被袁首、仰止他们瞧不太起,属于旧王座垫底的货色。 他们只要提起黄鸾,也是贬低多于褒奖,说他毕生追求的,都是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在飞升境一层,还能抖搂几分威风,遇上真正的强手,便要露怯。道心不坚,走了歧路,此生难证大道。 确实,黄鸾孜孜不倦追求于一事,不是竭尽全力拔高杀力,他就是凭借得手的几幅古图秘本,以它们作为底稿,试图打造出一座他心目中、想象而出的“天帝宫阙”。 比如那头化名袁首的搬山老祖,同为旧王座,就十分鄙夷以道场宏大、法宝极多著称于世的黄鸾。将其贬低为一个捡破烂的货色,玩物丧志,对于合道一事全不上心,意志消沉,道心不振。 这就有点过于小觑黄鸾了。 毕竟黄鸾也想要以斩三尸而出的“硕人”作为合道之阶梯,只等后者跻身飞升境,就要下嘴。 不管怎么说,在雨笼他们这些年轻一辈的妖族修士眼中,已成老黄历的黄鸾,还是当之无愧的王座实力,尤其要比许多新王座更加名副其实。 绯妃与之关系较好,曾经也对这位道友有过一番劝诫,“生死一来,如何抵敌?” 不管山上怎么评价黄鸾,柔荑都是要感激这位“正主”的。 总计百余的宫观宝殿,亭台楼阁,古真洞府,金仙遗迹等等,黄鸾皆是中炼,免得过于鸡肋,将来合道之时,拖累身形,妨碍上升。 真正被黄鸾大炼为本命物的“道场”,只有有三座。 都留给了柔荑。 只说他留下的五行本命物,就极为珍稀,堪称世间最好的一套“五行”至宝。 黄鸾曾经在漫长的修道生涯,致力于大炼出世间最佳的五行本命物,在这个过程当中,黄鸾不断炼制、筛选、淘汰更换了足足一百三十多件本命物,最终炼化出了两仙兵和三件半仙兵品秩的五行之物。 虽说在剑气长城,黄鸾身死道消,损毁了其中两件,破损了一件,但是柔荑很快获得了两件火属、水属崭新至宝,并且逐渐修缮了那件品秩降低的木属本命物。如此一来,哪里只是做好了飞升,简直就是打好了合道之基础。 暗中赠予她两件至宝的,正是周密。 事实上,连柔荑之前的那个道号,“硕人”,都是周密帮忙取名的。 当年柔荑自嘲不已,她这种三尸之流,恐怕连那荒郊野岭游荡的鬼物都不如,也配自称“硕人”吗? 那位温文尔雅的蛮荒文海,当时只是与她微笑点头,说可以的。 受阻于宝瓶洲那条大渎,蛮荒大势已去,她通过一条海上归墟通道返回家乡,等到了三教祖师散道,她很快就跻身飞升境,依旧受惠于周密当年的一场指点迷津,让她到了浩然桐叶洲,最好占据一副气运浓郁的绝佳皮囊,借机瞒天过海,说不定将来会有奇效。 而这副皮囊、或者说是残余魂魄的旧主人,便是桐叶洲某座宗门开门揖盗、导致道脉断绝的罪魁祸首。 此刻柔荑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幕,周密先生,你怎么可能会输呢。 战场那边,一人持枪的隐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蓦的“花开”。 四个王制都被铁枪当场砸中或挑飞,一幅幅金甲道身在空中迸溅开来,战场四方,如同各自下了一场稀碎的金色雨水,泼洒在妖族头顶。 金色流水在地上聚拢,缓缓升高,重新变化出金甲神人的容貌。 但是每一位金甲王制周边的妖族都已经失去了生机,在它们尸体之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香烟”,往覆在王制脸上的面甲掠去。 这幅场景,王制的举动,真是字面意思上的“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原来战阵所有的兵力战损,不管是蛮荒己方的,还是浩然的,都会化成王制自身大道的资粮,进阶的铺垫。 所以不是冠冕堂皇简单一句“战场之上,生死自负”,说到底,还是王制根本无所谓折损。 故而只要置身于战场,这头新王座只要不被斩杀,王制就永远没有败仗。 难怪说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江湖上没有给错的绰号,山上也没有取错的道号。 见那王制竟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柔荑也只好压下心中的那股烦躁之意,稳了稳道心,她以心声转去询问鼓上起舞的女子,“雨笼,你对隐官了解颇多,觉得他此举意欲何为?” 闺名雨笼的女子,已经力竭,呼吸不稳,若是分心与柔荑对话只会让鼓声走调。 她便听了柔荑的劝说,暂时休歇片刻再去重新擂鼓。轻盈身形从鼓面飘落在地,她收起了那件彩衣法袍,换成了一件灵鹫纹锦袍,轻声说道:“测量。” 雨笼补充了一句,“精准评估新蛮荒的精锐战力。听说他当了国师,那么大骊铁骑是参照物,现在我们这支精锐也是。” 柔荑点点头,她还在惋惜那拨年轻天才的折损,只因为她至今还没有在新蛮荒,发现类似当年甲申帐的存在,本来雨笼这个丫头是有一定机会,她可以带着他们一起成长起来。 柔荑虽然不算擅长战场谋划,但是亲身经历过那么多场战役,她太清楚“山下”和“士气”两个词语的重要性了。 斐然心性足够好,修行资质也极佳,但是他战功积累不够,声望不足,如果不是白泽支持,又是文海周密登天之前钦点的共主人选,其实斐然很难坐稳那个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但是等到那拨远古大妖被白泽喊醒,浩然逐渐在蛮荒站稳脚跟,稳扎稳打,一点一点蚕食蛮荒疆域,改变“天时”,毫无建树的斐然就有些岌岌可危了,不过他跟蛮荒大道显化而生的晷刻结为道侣,倒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某些新王座们,也只得捏着鼻子继续认他当第一高位的天下共主。 在雨笼看来。 如果说打赢今天这场仗,是硕人和王制两位主帅的职责。 打赢两座天下的最后一场仗,才是那个男人的职责所在。 只是这种心里话,总不好跟柔荑姐姐挑明说啊。 柔荑手捧拂尘,以心声说道:“雨笼,浩然有句古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于你而言是适用的。” 官巷有个被视为宝贝疙瘩的孙女,也一直盛情邀请隐官当他的孙女婿,到时候就是一家人了,自会鼎力支持他替换掉斐然,当上新任蛮荒共主,立教称祖又有何难,中土文庙那边,别说副教主,连个祭酒、君子头衔都肯不给你,那你就在蛮荒当个教主,岂不痛快? 而大妖官巷的孙女,正是这位战场擂鼓助威的彩衣女子。 柔荑难免有些羡慕,官巷道友确实有个好孙女。 雨笼重新跃上鼓面,这次却没有擂鼓,而是趺坐,她作怀捧某物状,望向战场那边的一袭青衫,嘿,隐官真是英俊唉,百看不厌呐,好看好看。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捻动,默念了一声“隐官”,铿然作响,纤纤玉指如在拨弦。 不知是何神通变化,她怀抱一只凝为实物、只是暂时无弦的彩漆琵琶,抬起头,闭眼竖耳倾听状,记忆那一袭青衫落在战场中央之时,山呼海啸一般的“隐官”。这位道号“金声”的年轻玉璞,正在以本命物和秘法,收集,溯源,归拢那些看似已经随风飘散的声音,天地间,飘荡起无数条丝线,终于缓缓凝出一条琵琶弦。 柔荑惊讶,劝阻道:“不要冲动!” 雨笼只是不听,双指拨动那根琵琶弦,双指被瞬间割破,鲜血流淌。 就像响起了一阵远古大地的悠扬号角,正在鼓动曾经的人间诸族,向上征伐旧天庭。 年轻女子神色平静,一根根不断被琵琶弦切断手指,坠落在鼓面。 杀隐官而已! 与此同时,柔荑心湖响起一个沉闷嗓音,“柔荑道友速速助我杀敌!” 柔荑再无任何犹豫,就要出阵,要与王制联手,动用那杀手锏,对付隐官。 就在此时。 柔荑道心紧绷,瞬间祭出了五行本命物,出现了一幅悬空的山水花鸟画卷,不但如此,她还一丢拂尘,拂尘飞旋,在大纛附近再画出一座五岳并峙的大阵,她自己则现出一尊极为精粹的丈余金身,亲自挡在站鼓之前,挡在那个已经十指尽断的年轻女修身前,即便一位新王座如大妖此术法迭出,却依旧被那一杆势如破竹的长枪,直接刺透脖颈,再打穿身后女修的胸膛,就好像将她们串成了糖葫芦,去势不减的长枪将两位女修一起抛向远远的战场后方,继续撞杀妖族于一线之上。 第34章 一线之上 近乎阵斩。 身为蛮荒新王座的女冠被一枪径直贯穿脖颈,再被带飞出去,当场撞碎了那只战鼓,柔荑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率先掐诀定神,继而竟是直接横移一步,任由那杆铁枪切割掉半片脖子,扯落大块血肉。 女冠此举不惜自损道身,所求之事,就是为身后的年轻晚辈赢得一线生机,她单手扶了扶摇摇欲坠的那颗头颅,那顶道冠金光流淌而下,一条流水如三叠瀑,笼罩全身。不愧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体魄足够坚韧,手段也足够多。 柔荑迅速转过身,一手抓住那根蕴藏充沛拳罡和雷法真意的铁枪,用上了一门玄妙的远古压胜法,不让长枪继续作祟,将那雨笼人身小天地搅了个天翻地覆。 隐官这一手,真是歹毒,自己如果再慢上一线,枪身便要搅碎年轻女子的上半身,彻底断绝了她的生机。 女冠掌心刺疼不已,呲呲作响,如俗子攥住一块火炭,烧灼血肉,无比腥臭。 柔荑仍是不敢轻易从雨笼胸膛拔出长枪,她再伸出并拢双指,竟是不惜折损自身道行,从那道冠当中剥出三粒粹然金光,分别送入年轻女修的泥丸宫、膻中穴和下丹田,护住后者的魂魄不至于离体。即便如此,此刻雨笼的胸膛连同那件五彩法袍粉碎了大半,受此重创,亏得这件法袍品秩不俗,能够护住主人心脉,否则就算柔荑出手,也该点燃一盏本命灯了事。 年轻女修面如金色,奄奄一息,她仍是竭力以心声询问道:“柔荑姐姐,战场那边情况如何了?” 柔荑既心疼又佩服,说道:“你的心血没有白费,已经成功捉住了隐官的元神。” 她示意雨笼不要说话,瞬间拔出长枪,随手将其丢掷到一旁。附近妖族顿时作鸟兽散。 与此同时,柔荑伸手一招,将那幅破开一个大洞的花鸟立轴图驾驭到身边,裹住雨笼的身躯。 她掏出一瓶从某座远古金仙遗迹获得的丹药,倒出之后分了一半,先帮助雨笼服下,她也一口气嚼碎了七八颗丹药。 柔荑可谓手段迭出,雨笼脸上死气退散几分,重现生机,她惨然笑道:“手指。” 柔荑哭笑不得,仍是一卷袖子,将散落在地的十根断指悉数收入法服袖中,柔声道:“我暂时帮忙保管,放心,能补回去的。” 仔细察看雨笼的气机流转,总算趋于稳定,柔荑如释重负,心中既惊且惧,这个姓陈的,真是心狠手辣。 被那画卷裹住的雨笼,手指尽断,胸口还有个堪堪止血、正在白骨生肉的窟窿,她伤了大道根本,却是眼神明亮,嗓音颤抖,笑道:“浩然那边不是有句俗语,瓦罐井边破,将军阵上亡。既然逢阵即相刑,那么总是有生也有死的。” 若是能够死在鼓上,倒也不算憋屈。 柔荑瞪了一眼,“你倒是豁达。年纪轻轻的,少说几句晦气话!” 雨笼以心声说道:“前辈,赶紧去助王制一臂之力。” 柔荑看了眼淡红色的天象,女冠的双脚始终在勘测地文,最终得出一个极为功利的结论,“还需稍等片刻。” 约莫是担心雨笼误会,柔荑解释道:“王制犹有余力,还不肯出死力。我怕他用心不纯,故意拖我下水,杀隐官之心不定,一旦形势有变,就会借机溜之大吉,留下一个烂摊子交予我处置。” 雨笼立即会意,只是难免有些悲哀。柔荑前辈还是说得委婉了,其实真正担心的,还是王制杀隐官不成,便要杀她柔荑。需知王制道号“大殉”,谁不是“牺牲”之祭品? 雨笼觉得这种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设身处地,她若是柔荑,难道就不会怀疑王制的倒戈? 想那浩然山巅修士,并肩作战于蛮荒,还会有这种心思吗? 一件事别样心。 柔荑察觉到雨笼的低落心情,心生怜悯,揉了揉这位晚辈的脑袋,雨笼在阵中,对付的,就是某位投身战场的浩然飞升境。 不怕对方在战场大开杀戒,就怕对方珍惜道力,一味作壁上观,不肯出手。 雨笼愿意出手,属于锦上添花。 不过这并不是柔荑和王制谋划的真正杀手锏。 当下最尴尬的,却是柔荑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处置那杆长枪。 刚才她施展压胜术和从拔出长枪的瞬间,就已经用上了炼化的手段,尝试摧毁长枪,无果,只好暂时将其丢远,等到救下了雨笼,柔荑又尝试着祭出一把无柄的白刃,是件远古重宝,黄鸾和柔荑先后两任主人,始终无法将其大炼为本命物,只能勉强小炼,逼迫它认主。 此物形态宛如一条雪白刀光,砍中长枪,激起无数火星,片刻之后,长枪只是些许磨损,柔荑心中瞬间有了计较,没有半炷香功夫的持续“双刃相接”,实难功成。 若只是将长枪丢出战场,总有几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 那隐官确实运拳如神,竟能利用罡气,存留一句话语于长枪,故而柔荑在攥住枪身的那一刻,便听见了那个杀气腾腾的嗓音,就像捎了句话给她。 “毁长枪者先死。” 柔荑倒是对这句恫吓全不上心。 思量片刻,柔荑搬出两座道场,一处是大炼为三件本命物之一的“玉霄院”,用来安置雨笼,让她藏在其中,也算赠予晚辈一张护身符。一处用来禁锢长枪,柔荑开启道场阵法,以心念遥遥驱动丹炉,神识驾驭三昧真火,尝试将那根长枪炼化于丹炉之内。 柔荑已经那条白光收入袖中,下一刻,白蛇蜿蜒,灵活缠住了女冠的手腕,她宛如戴了一只白玉手镯。 雨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幽雅庭院,似乎是远古雷部禁地的一小部分破碎遗迹。 她运转些许灵气,强忍着气府的钻心之痛,腾云驾雾,飘向屋脊,远眺战场。 战场那边, 大地上覆着一只青铜大鼎,不分敌我,同时拘押了隐官和主帅王制,里边看似空无一物,实则装满了同一个声音,它们每次撞壁、回旋再交织、重新撞壁,循环往复,一遍遍“隐官”,声势越来越雄壮,就像一道催命符。 金甲王制丝毫不受影响,那些“隐官” 就像一只桶内数以万计的马蜂,密集拥簇在狭小空间内,嗡嗡作响,快若飞剑。 只是“针蛰”隐官。 女冠心湖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嗓音,“柔荑道友,你还要袖手旁观到几时?” 兴许是被那只大鼎阻隔,王制的话语略显含糊不清。 柔荑一手戴玉镯,一手挽拂尘,笑答道:“我保证不会贻误战机。” 鼎内,王制看着那位年轻隐官,对方竟有闲情逸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任由数以万计的“飞剑”乱窜,只是仰头看那青铜鼎内壁的纹路。 长枪丢掷而出,一袭青衫两手空空,但是现学现用了曹慈的拳招,一副金身牢不可破,音律造就而出的一拨拨“飞剑”全部在丈余外被拳罡搅碎。 对方气定神闲得让王制有一种错觉,如同一尊高坐法座的佛门龙象,法座不动,大地即不动。 陈平安终于收回视线,望向重新合拢为一的王制。 两两对视。 别说是蛮荒妖族大吃一惊,便是山巅那边的浩然自己人,也被那手霸道无匹的抛枪术吓了一跳。 黄莽这位青年皇帝重重一拍栏杆,忍不住喝彩一声。 好像某部曾经广为流传再被封禁的山水游记,写得香艳,那个名为陈凭案的江湖游侠,一路偎红倚翠,除了开篇内容还算正经,之后真是红颜知己不断,英姿飒爽的女侠,烟视媚行的狐仙,试图采阳补阴的艳鬼,自荐枕席春宵一度的神女,粉墨登场,轮番上阵,章章有那类旖旎文字……看客们不知书页折角多少,偷偷撕书几页。 而且倒悬山那边也曾传出一个“怜香惜玉二掌柜”的说法,再加上那些到过春幡斋的渡船管事,总喜欢将那位年轻隐官说得如何玉树临风,丰神俊秀。这就总会让人怀疑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那沾花惹草的多情种,不过话说回来,果真如此,其实也能理解,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 谁能想象,其实就是个辣手摧花的主。 隐官那一枪,连破画卷,击碎拂尘阵法,戳穿女冠的脖颈与年轻女修的胸膛,打破战鼓。 已经跻身十一境无疑了。 丁遨游笑问道:“祖传铁枪已经不见,若是被那女冠收缴了去,郭将军心不心疼?” 郭金仙淡然道:“武将兵器毁在战场,就是它最好的宿命。” 总好过这件祖传之物,将来落在某个败家子手上,将其贱卖换钱。 先前两军对垒,蛮荒妖族大军如攒蚁,浩然这边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 随着澄观骑军率先展开冲锋,蛮荒那边被隐官搅乱的阵型,也开始急匆匆重新布阵。 郭金仙是带兵的武将,对那柔荑当然不敢轻视,只是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个彩衣女修身上。郭金仙最是清楚这种修士对于战阵厮杀的重要性。先前她的擂鼓,鼓声明显能够壮大将卒的胆魄,凝聚军心和提升士气,按照丁国师的说法,甚至可以滋养妖族地仙的阳神。 有个始终沉默的儒衫女子,站在君子罗国钰身边,她名为高础,是一位拥有书院贤人头衔的女夫子。高础出身世代簪缨的一洲头等豪阀,有家学,有天赋,少女时就极为擅长沙盘推演,她曾经专程求学于金甲洲兵家祖庭,熟谙兵法韬略。但是走出金甲洲战场之后,就已经道心受损,一蹶不振。 说得好听点,是她亲眼目睹了战场的血肉横飞,白骨堆积如山,导致道心有碍。 如果说得难听点,就是高础只会“纸上谈兵”,无法真正融入战场。 罗国钰以心声问道:“会不会觉得隐官手段残暴,有滥杀的嫌疑?” 她眼神坚毅,摇摇头,“只会可惜隐官杀得还不够狠。更痛恨自己暂时只能作壁上观。” 自己连那敌方阵营的彩衣女子都不如,对方好歹能够擂鼓之后,脖颈再挨一枪穿喉。 罗国钰颇为意外。 战场那边,黄沙漫天,已经不见对峙双方的身影,却在周边亮起了无数点,如悬灯万盏。 黄莽脸色晦暗,心中默念一个名字。 青年皇帝身边凭空现出一尊形容模糊的金甲武将。 她是武运显化而生,神号“金蛇”,真名“灵晔”。 由此可见,澄观王朝国运之强盛,朝野上下武德之充沛。 即便是大骊王朝,当年在宝瓶洲南方战场“显圣”,武运也是依托于淮王宋长镜。 她目视前方,将战况一览无余,开口说道:“隐官被定住了元神,是那擂鼓女子神通使然。” 原来一杆大纛这边的琵琶声中,异象横生,远处战场上,只见隐官先是被一只古怪大鼎罩住, 片刻之后,青铜鼎瞬间崩裂,无数碎片轰然飞溅开来,点杀大片大片的周边妖族。 只是刹那之间,重见天日的隐官,被近万条光线裹缠住脖颈、双臂和腿脚,在阳光照耀之下,它们熠熠生辉,长线与那些毙命于战场的断肢残骸牵连,拉开了一张繁密大网,隐官宛如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青色鸟雀。 一条条光线生发于直接死于隐官凿阵途中的妖族尸体,或是间接死于隐官与王制捉对期间的流散拳意、术法,只是两种光线粗细有别,亮度也有强弱之分。 不是被蛮荒妖族万众呼名的隐官,还没有这等奇效。 不断有更多的光线朝青衫那边聚拢。 丁遨游道心一震,来了!定然是那蛮荒畜生用以针对大修士的压箱底手段。 就像他们这边,又岂会没有专门克制飞升境的后手? 这位老国师心思急转,思量着如何助隐官脱困才好,本该是自己遭此一劫,而且多半是在劫难逃的下场,不过是被隐官挡灾了。 黄莽皱紧眉头,问道:“灵晔,怎解?” 神号金蛇的女子武将说道:“除非十四境修士出手,以大神通将因果揽在己身,否则隐官只能自救。飞升境去了也是徒劳。仙人冒失驰援,小心反成一条束缚长线。” 郭金仙把战场态势往好的方向设想,“隐官是剑修,是武夫,所以还好?” 不管是兵家修士,还是纯粹武夫,在战场杀敌,不说百无禁忌,总要好过三教百家和旁门左道的炼气士太多,后者置身沙场,以术法神通逞凶,杀敌越多,就要积累大大小小的劫数,承担因果,无形中消减阴德,就算修士各有手段能够消劫,抑或是避劫的法门,总归是难缠,未来修道路上总有隐患,不知在何时恰似某位道上死敌,登门讨债来了。 丁遨游心情沉重,老国师没有郭金仙那么乐观,“但是隐官还有个儒家文脉的身份啊。” 那尊武运神灵语气淡然说道:“不是有这层身份,他为何要留在剑气长城,为何要现身此地。” 并非是轻描淡写,也不是此刻远离战场,站在山巅说话不腰疼,而是一种诚挚纯粹的认可。 言外之意,不管拥有多少重身份,陈平安的底色,就是一个读书人。 黄莽抬了抬脚,看了眼脚上那双老旧的麂皮靴子。 大纛附近,女冠确定雨笼已经稳住了伤势,这位晚辈至少不会就地兵解。 柔荑轻声问道:“雨笼,道心可还好?” 若是雨笼被隐官阵斩,而且就战死在她眼皮子底下,那她还怎么跟官巷交待? 就算这位晚辈被这一枪打碎了道心,坠了心气,从此畏惧陷阵,逃避战场,亦是蛮荒的一大折损。 暂时躲在那处雷部道场内的雨笼,她虽然此刻魂魄无比孱弱,洒然笑道:“好得很!” 柔荑心中忍不住赞叹一句前途无量。 只希望蛮荒一定要撑到更多的雨笼成长起来。 雨笼欲言又止。 柔荑自嘲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心吧,我知道轻重利害。” 比如柔荑看待雨笼,何止是前辈对一位晚辈的器重和青睐? 有此心,有一如软心肠,大概是受那玉芝岗女修魂魄的影响? 雨笼的爷爷,大妖官巷是挑明了此事的,要她注意,要她“留心”。 屹立在妖族大军腹地的那杆大纛,猎猎作响,上边的绣金大字好像随之晃荡起来。 柔荑心知王制终于舍得下死手了。 隐官已经被镇住元神。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王制自然不肯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再次双手握刀状,暴喝道:“受死!” 大纛上边的金色大字变化作一条粹然金光,倏忽消散,在王制手边凝聚成一把法刀。 劈向隐官,当头斩落。 与此同时,柔荑深呼吸一口气,悄然调动五行本命物。 身内诸多洞府灵气如沸,女冠身边黄紫气冉冉升腾。 这位新王座,终于要亲自下场,与那隐官正面厮杀。 被禁锢在原地的隐官,双臂猛地一扯,依旧无法拽断那些光线。 刀光绚烂,王制一刀接连破碎两种拳招分别造就而出的“武神金身”。 成功破阵的那把手中长刀也已随之崩碎,王制双条胳膊肌肉碎裂,鲜血渗出金色甲胄。 终于不再落空,而是砍中实物,虽非隐官的那副肉身,但是王制气势不断攀升,好像一颗道心也不再那么空落落的,变作双手持刀,朝那空门大开的隐官,便是一通凌厉劈斩,身形飞旋,手中双刀碎裂就再起崭新双刀,定要将那隐官剁成肉泥才罢休。 去你娘的隐官,去你娘的十一境! 接连碎掉了百余把刀,刀势不降反增,璀璨耀眼的刀光缭绕于金甲神将和青衫隐官之间。 鼎盛的神意和浑厚的灵气疯狂浇筑刀身,使得王制递出的每一刀皆蕴藏一到数道术法神通。 根本无需王制动用任何念头,两百刀过后,刀刀浑然天成。 酣畅淋漓,真是痛快,王制只觉得神清气爽,道心空明,竟是杳杳冥冥,一脚踏入了一种传说中道不可道的玄妙境地。 直觉告诉王制,今日只要成功斩杀隐官,做掉这个蛮荒天下的眼中钉心头刺,便是自己跻身十四境的大道机缘所在。 定要将其斩首,届时拎着头颅,脚踩那具无首的尸体,再光明正大昭告天下一句! “杀隐官者,蛮荒王制!” 前提是姓陈的还能留下一副全尸才行。 已经看不清战场上的双方身影。 但是那些困住隐官的光线依旧蔓延,它们飘荡在空中,如同光阴长河里边漂浮着无数的水草。 柔荑身形化虹,去了那处演武场的上空,她摘下那顶道冠,手腕翻转,凝为一颗“金丹”,被她咽下腹中, 趁他病要他命,为防万一,她直接祭出了杀手锏,绝不能让那贼滑至极的隐官有任何脱困的可能性。 先前王制丢掷出的两柄袖珍流星锤,一在天一入地。却始终没有显现出它们的任何作用。 直到这一刻,柔荑默念法诀,同时招手,将那杆大纛拔地而起,驾驭在身边,被她拿拂尘一裹,大纛连同拂尘,一并如长戟刺入战场大地。 大纛钉入大地,雪白拂尘如长蛇绕山,缓缓上升。 刹那之间,一条气势恢宏的光柱出现在天地间。 山顶,气氛凝重。 黄莽眯眼,好家伙,这俩畜生王座,竟然是仿造出一场天地通?是要接引谁,“降真”此地? 丁遨游已经移步,走到了一处空地,真身站定,瞬间阴神出窍,双指掐诀,步罡踏斗,霎时间黑雾滚滚,阴神分别从两只袖中抛洒清水和散落白茅,就像在铺路和净街,很快阴神宛如置身于一座不悬匾额的祠堂门口,身后阴气弥漫于方圆数丈之地,帷幕重重,内里景象影影倬倬,声音略显嘈杂,既有慵懒妩媚咯咯而笑,也有苍老沙哑的嗓音,还有一些尖锐的呼啸。 这座堂口并无半点浑浊煞气,不会给旁人半点阴森之感,反而既清且灵。 此外丁遨游的阳神也已现身山巅,摊开手掌,以手指割破掌心,高高抬起手臂,抛洒出两条鲜红血线,在半空显化出一条山脉和一条江河的形状,去到了战场上空转瞬即逝,这尊阳神嘴中念念有词,似是以方言祝祷,告诉那座堂口内的一众古老阴灵,哪里可以通行,哪里不可逾越…… 这就是丁遨游的看家本领,一副阳神身外身的通幽铺路,配合阴神施展的出马仙。 此举在皑皑洲尚且禁忌重重,更何谈身在蛮荒,只是丁遨游也不计较真身必须付出的代价了。 堂口之内,有数位灵仙同时叹息,似乎在劝说丁遨游什么。 没奈何老国师心意已决,不惜折损自身阳寿,只是与他们作揖拜谢,恳请他们“出山”,全部附在己身。 地上的那些白茅,宛如一条条山脉,似被轻轻踩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如一条条袖珍江河、座座湖泊的水迹,水面上也出现了一个个极为纤细的脚印。 山巅众人,不约而同听到一个心声。 “那个当皇帝的年轻人,劝一劝当国师的老家伙,让他不要如此莽撞行事。一位仙人再不惜命,总不能白白送死。” 这位仙人的出马上身,显然需要祂们跨越山脉,涉水于大河巨湖。 一旦仪式完毕,丁遨游就会修为暴涨,跨上一个大台阶,大致能够维持一炷香光阴的飞升境。 但是丁遨游的代价,就是必定跌境。 前提还是老人去了战场,还能活着返回。 飞升境之间的问道斗法,胜之与杀之,天壤之别。 历史上,大打出手,缠斗数个时辰甚至是数天数月光阴,谁也奈何不得对方,也是家常便饭。 一些雨后而起的新十四,也不敢说自己就一定能够击杀强飞升。 今天的战场,肯定是例外。 不仅如此。做完这些布置,老仙人的阳神身外身,观想出一尊天王像,手托一物,竟是一块神主。 上边大写名讳籍贯,“骊珠洞天陈平安”,旁边小写类似长寿永昌的吉语。 生祠! 仙人丁遨游竟是在以一副阳神的全部精气神,为隐官打造出一座生祠。 简单来说,上了年纪的老国师要为那位还很年轻的隐官,争取到一线生机。 他为此愿意付出替死的代价。 黄莽说道:“丁国师,立生祠是对的,倒是不必急于出马。” 丁遨游喃喃道:“人生在世,总要求个心安。” 黄莽说道:“心情理解,但是事上不合适。” 丁遨游也不言语,这位青年皇帝的好意,心领了。 于公于私,他丁遨游都不能袖手旁观,任由隐官身陷险境而不管。 商贸鼎盛、富得流油的皑皑洲,如今在浩然天下的风评,估计也就只比桐叶洲略好几分了。 若是九洲气运能够各自大道显化为“人”,那皑皑洲跟桐叶洲大概就是坐一桌的。 这也是为何丁遨游和皇帝陛下,意见达成一致,决定跟随澄观边军一起深入腹地,主动担任诱饵。 再者丁遨游没道理让那两位剑仙朋友蒙羞。 他们好不容易让剑气长城认得“皑皑洲”。 决无理由让剑气长城未来年轻一辈的剑修,重新轻视皑皑洲。 一向剑道气运淡薄到了极点的皑皑洲,除了在剑气长城大放光彩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其实还有两位剑仙,张稍和李定,他们都战死在了剑气长城。 丁遨游曾经先后两次盛情邀请他们出山,担任王朝供奉,甚至愿意让出国师之位,都被婉拒了。其实都在情理之中,当年就连刘财神都未能说服他们担任家族供奉,更何谈其他人? 两位剑修拒绝的理由都是差不多的,既不是你们皇帝不够仁爱百姓,也不是那位刘氏财神爷出钱不够多,只是我们一辈子云水生涯,实在是闲云野鹤惯了,受不了任何拘束。 如丁遨游这般自嘲为“还算要点脸”的皑皑洲修士,此生大遗憾之一,便是家乡剑修,偶有几位剑仙冒出,他们却一个个的都认为自己“生不逢地”。 就像陆芝从来不以浩然剑修自居,她只说家乡就在剑气长城。 到头来,张稍和李定,他们悄悄去了剑气长城。 还在谢松花之前。 听说两位剑修好像到了那边,也不喜欢说自己来自浩然何洲。 最终,好像就连一个死字,也同样不曾拘束了皑皑洲两位剑仙。 黄莽只好说出心中的那个猜想,“陈平安可能是在追求一种纯粹的崭新境界,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丁国师现在赶过去,看似是在助阵,有可能会帮倒忙。” 被黄莽这么一说,丁遨游便有些犹豫不决,一旦被黄莽说中,自己岂不是恩将仇报? 黄莽很快笑道:“我猜的,如果猜错了,概不负责。” 丁遨游哑然失笑。 不过黄莽所谓的“概不负责”,就是故意说得轻巧了。 一旦陈平安今天为了驰援他们而陨落此地,那青年皇帝就难逃一个“坐视隐官战死”的事实。 且别说中土文庙会不会追责此事,甚至不说大骊王朝会不会将澄观王朝视若仇寇,只说浩然山上的汹汹舆论,就不是澄观王朝可以承受的。 战场之上,好像胜负已分,尘埃落定了。 那些裹缠隐官的光线逐渐黯淡,最终一一消散。 只剩下一个金甲破碎不堪的王制,他身边还有五个模糊的金光身影,亦是随之消散。 这位蛮荒主帅此刻也无面甲遮覆面容,露出一张狰狞的俊美脸庞,以心声怒吼道:“柔荑,彻底做掉他!” 若说站者生,那么隐官何在? 难道真是被王制一鼓作气剁碎了? 郭金仙瞠目攥拳,隐官不会?! 丁遨游最为茫然,只因为他阳神身外身伸手托起的那座生祠犹在。 王制确实将那“隐官”看成了“一滩烂泥”,却是粹然金色的。 战场那座大坑之内,如有一朵金色莲花亭亭而立,缓缓显化出一位“陈平安”的雏形。 拥有一双金色眼眸。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神色。 他抖了抖袖子,是一把镜面出现严重裂纹的停水镜,借来一用的。 单手画符,古镜消失。 他斜眼柔荑,与王制笑道:“接下来可就没得聊喽。” 身形悬空俯瞰战场的柔荑虽然震惊不已,却也在意料之中,就像王制所说,隐官贼滑难杀。 那条让天地接壤的光柱当中,掠出一道青衫身影,竟是与那隐官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用天地双镜摹拓而出的“陈平安”,递出倾力一拳,将那金色眼眸的正主给打了个当场粉碎。 只留下一句充满戏谑的言语,“嚯,原来我的拳这么好啊,不知我的剑术又会高到什么境界。” 刹那之间,柔荑道心大震,顾不得心声言语,她直接开口与王制提醒道:“赶紧撤……” 山巅那边,有人现身。 他光着脚,身穿一件雪白长袍,两只大袖子鼓荡飘摇。 沉默不语,手中提剑。 如果说上一个头别玉簪、青衫布鞋的陈平安,像人。那么当下现身的这个陈平安,如神。 王制瞬间心口一凉。 被一剑从后背捅穿。 王制的发髻被单手抓住,重重一扯,王制脑袋瞬间后仰,被迫与之对视。长剑上挑,切开这头新王座的胸膛,锋刃从肩头处露出,再横抹,割掉王制的头颅,随手一抛,丢向柔荑。 一条剑光蓦然起于战场,率先穿过近处的无头王制,穿过那个假冒货的胸膛,洞穿底下的一层镜面,破土而出,连斩那杆大纛,直冲云霄,击碎淡红色的天幕,剑光直落,打碎王制的那颗头颅,女冠施展遁法身形消散,剑光当空划出一道弧线,去了那座远古雷部遗迹,坐在屋脊上的雨笼呆呆看着那条剑光,雪白一片的天地,她惨然一笑,认命了,只能束手待毙。 柔荑突然来到此地,探臂一把抓住雨笼的肩头,迅速缩地脉,只求远离战场,越远越好,一条剑光如影随形。 柔荑仓促间一手抛洒出无数金色符箓,化作一个个女冠,各展神通,试图阻滞剑光。剑光长掠,完全无视障眼法,快过那些花里胡哨的术法神通太多,一处涟漪阵阵,柔荑被迫现出真身踪迹,却是骤然拔高丈余,依旧被一条剑光斩断脚踝。 柔荑心生绝望之际,剑光被一道凌厉光芒狠狠砸退,再被别处突兀而起的一道水法打散剑光余韵,只见天幕那边,如同打开了数座大门,其中一头老王座大妖,手持长棍,遥遥指向地上的那位隐官,它厉色道:“竖子休要猖狂!” 另外一头久经沙场、与剑气长城剑修可谓熟悉至极的王座,赶紧接引了一路仓皇逃窜的女冠,与她道谢一声,柔荑怀中的年轻女修,见着了那位老人,雨笼立即眼眶一红,终于哭出声来,老人连忙扶住她,轻声笑道:“没事了。” 绯妃眼神冰冷,死死盯住那个年轻隐官,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还有数道不弱于这几头大妖的浑厚气机,暂时没有显露真容。 蛮荒天下一位位新旧王座接连现身。 此时此景,一如当年。也曾有人,剑指王座。 第35章 逢阵相刑 好一个新旧王座聚集的蛮荒战场。 好一座声势浩大的蛮荒贼窟。 那条气势如虹的剑光,一斩再斩,一路追杀女冠柔荑,最终被两头旧王座打退,剑光原路返回,悉数归拢于地面战场持剑者的剑尖一点。 战场上先后出现了三个“陈平安”。 第一个青衫隐官,与郭金仙借铁枪,下山陷阵,去了战场,杀敌如刈草。 第二个同样是青衫长褂布鞋的市井装束,但是他明显是两头王座大妖的杀手锏,他也当真打杀了第一个陈平安……结果第三个白衣提剑,先去战场打杀了王制,再逼迫柔荑疯狂逃窜,期间又一剑戳死了第二个…… 别说是武夫郭金仙被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景象,看得目瞪口呆,便是仙人境的丁遨游都觉得如坠云雾。 黄莽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第一个现身山巅的陈平安,青衫布鞋,宛如一位落魄儒生的游山装束。 若说隐官生平喜好玉簪青衫,即便置身沙场,依旧不愿学武将披挂甲胄,那么所穿“青衫”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实属正常。但是陈平安脚上的那双布鞋,就让青年皇帝总觉得不对劲了,之后通过老国师的掌观山河神通关注战况,黄莽就在留心隐官的“布鞋”,何时出现破损。 一国武运化身的神将灵晔出声解释,为他们道破天机,“第一个,是他借助那把古镜观照而出的分身。” “相较真身而言,属于身弱神强。” “所以被王制和硕人‘请神’而出的第二个,才会被第三个隐官,也就是真身,一剑轻松刺穿假冒货的心口,顺带搅碎了数条经络的气府,属于有的放矢,所以显得格外轻松。天底下的修道有成之士,还有屈指可数的武学宗师,总是他们自己最清楚自己的道法缺漏和人身软肋。” 说到这里,她忧心忡忡,“如此一来,等同于泄露了人身天地的气府秘密,要小心被那些大妖看了去。” 黄莽笑道:“就不能又是隐官一种故布疑阵的障眼法?” 灵晔思量片刻,无言以对。 丁遨游与郭金仙对视一眼,一仙人一武夫,也是无语。 罗国钰说道:“看来我们要小心再小心那个蛮荒绶臣了。” 既然双方齐名,那么隐官如此……老道,想那绶臣也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辈。 高础幽幽叹息一声,这就是云诡波谲的真实战场。 郭金仙心中可惜未能剑光直斩彩衣女子,略有美中不足,只是他们实在不能苛求隐官更多。 历史上从未有过点燃一盏本命灯的续命修士,转身的成就能够很高。只因为此举本就遭受无形的天厌,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总是活命要紧,明日的大道忧患,明日碰上了再说,何况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幕就像破开了三个窟窿,毫无征兆打开了三道大门。 其中一座门口那边,绯妃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她微微皱眉,以心声问道:“是本命飞剑别有妙用的手段?还是一把长剑即是那尊至高存在的显化?” 除非陈平安也已经偷摸跻身十四境,否则一条剑光的威势,岂能夸张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虽说硕人怀中抱着一个雨笼,全无心思与之缠斗,只想要撤离战场,但是那条如同附骨之疽的凌厉剑光,绯妃和朱厌都亲自掂量过分量的轻重,当真强悍。 可惜新旧王座当中,此刻并无剑修。没有谁能够给出确切的答案。 一位来自旧托月山的女修,心中恨意犹胜绯妃,她沉声道:“稍后由我来打头阵。” 那头化名袁首、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听闻新妆那婆姨有此心意,虽然她辈分小,做事却是极为敞亮,老祖顿时大声叫好。 它挥动长棍,呼呼作响,“管他抖搂了什么花样,今天落在爷爷手上,总归是棍下亡魂。” 陈平安那小子承载大妖真名,对于它们这些王座而言,的确是个天大的隐患。 故而不管新飞升还是新十四,那位年轻隐官,就是他们共同的大道之敌。 例如绯妃先前合道之时,冥冥之中,便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画面。 天地鸿蒙恍恍惚惚,唯有一堵山崖峭壁最为接近真相和实物,只见它孤零零悬在青天黄土之间。 绯妃仰头瞧见了她的妖族真名,被明明白白崖刻其上。 那种“榜上有名”,任何蛮荒妖族瞧见了都要心惊胆战。 她有过一番尝试,试图摧毁整座峭壁,无果,绯妃只好退而求其次,尝试抹掉自己的真名字迹,可惜依旧无法成事。 若是那个叛出蛮荒的远古剑修,由他递出此剑,才算合情合理。 毕竟他在合道之时,就曾以一条肆意游荡于数座天下的恢弘剑光,好像告诉整座人间他的合道之路是什么。 不过他已经在那场天地通中跌境,此时该是在某地养伤才对。近期绝无可能赶来蛮荒战场。 莫非是他跟白景两位远古剑修,天地通过程中都曾递剑,也都跌境了,返回人间之后,沦为鸡肋,结果都被陈平安抓住机会,暗中嚼了他们两位的真身? 顺势抹掉了两个“大妖真名”? 只是转念一想,绯妃自己也觉这种猜测过于荒诞。 毕竟是在文庙当家作主的浩然天下,以陈平安的手段和心机,估计做得到,却不敢也不宜这么做。 陈平安属于“做得到却做不出这类事”。 整座浩然天下,既有本事做到这类事,也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就只有白帝城那位了? 朱厌将视线从隐官身上移开,转去望向小若土垤的那座山巅,咦了一声,惊讶道:“刘叉那个废物,怎么没有跟着这条看门狗一起赶来。” 绯妃脸色不悦,立即一拂袖子,将朱厌声音打散,再以心声提醒道:“别被刘叉听了去。” 朱厌嗤笑道:“被那种废物听了去,能奈我何,过过招练练手,就当给爷爷挠痒痒!” 绯妃怒道:“朱厌!你再这么口无遮拦,我就立即毁约,那桩谋划休要再提!” 朱厌只好暂时闭嘴。毕竟密约关系到仰止能否返回蛮荒,只好暂时忍了绯妃这婆娘。 果然合道成功,便了不起,以前不见你敢如此跟爷爷造次。白泽实在是偏心! 这位曳落河新主,先前被白泽亲自指点一番,得以破开迷障,已经合道成功,跻身了十四境。 站在蛮荒最高处的那一小撮大妖,如今分出了三个辈分。 白泽领衔,晷刻坐镇蛮荒,此外如朱厌、仰止,还有被白泽唤醒的离垢、官乙等,他们都属于道龄最长的“远古”一代。 之后是大妖绯妃,官巷。再然后才是绶臣、王制和硕人这拨补位的新王座。 新妆也在看那山巅景象,试图确认刘叉有无隐藏在何处。 刘叉如果当真投靠了落魄山,并且愿意给陈平安当马前卒,可就相当棘手了。 不过辈分什么的,只能说明道龄长短,蛮荒天下真正看的,还是道力强弱,杀力高低。 前不久精通观天象的大妖初升,通过观察刘叉那颗天外命星的移位,与斐然、绯妃他们给出了一个绝对不算好消息的真相。 初升几乎可以确定,那位曾经身居高位的旧王座,已经离开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去了宝瓶洲,置身于落魄山地界。 不过初升倒是并不如何紧张,理由是以刘叉的脾气,绝对做不出重返蛮荒、倒戈一击的举动。 并且初升由此推断出,当那场天地通结束,年轻隐官虽然侥幸不死,却也定然受伤极重。 朱厌大骂不已,刘叉这废物,做不得蛮荒叛徒,便有脸当得浩然的走狗了? 按照这位搬山老祖的说法,一位十四境,还是个纯粹剑修,竟然被个飞升境的儒生给打得跌境,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刘叉不是废物是什么?! 朱厌真正忌惮的,不是已经跌境的刘叉,而是那个从明月皓彩中沉睡万年之久的“老熟人”,是个脑子有坑的剑修。 这位剑修,当初与远古道士问剑,从不说理由,一见面就砍。 如果问剑输了,就跑,也跑得掉。 问题是他每次问剑赢了,从不就地进补饱餐一顿,不管自身受伤轻重,都会留下一具尸体。 在远古岁月里,他就曾经追杀过仰止,如果不是朱厌出手相救,仰止早就身死道消。 当然还有那个据说胆敢当着白泽的面,将大妖离垢切割成无数块的疯婆娘,剑修白景! 单说她能够一路追杀,直到将前边那个剑修赶到落宝滩碧霄洞附近,她才止步。 就知道白景到底有多难缠了。 幸好他们俩都去了浩然天下,也都在天地通中跌境了。 否则与他们在蛮荒共事,朱厌真是只是想一想就糟心。 只见一位眉发皆白的老者,身穿一件雪白法袍,端坐在一张极为宽大的碧绿蒲团上边,宛如坐于如镜湖面之上,搁放在蒲团四角的席镇,是那山岳形制。 正是飞升境圆满的大妖官巷。是蛮荒极少数能够称之为帅才的存在。 雨笼依旧裹着那幅画卷作法袍,她脸色雪白,此刻已经落座蒲团角落,伸手按住一块碧绿色席镇,汲取其中蕴藏的精粹道意,用以修补一副破败不堪的道身。 雨笼的注意力,始终在隐官那边。 上次攻城大战,她本来会是甲申帐成员之一,跟周清高、流白?滩他们这拨天才剑修成为袍泽。只是爷爷不愿她涉险,将她禁足在家族,等到剑气长城战事落幕,断为两截,成为一座衔接两座天下的最重要“驿站”,她才能够悄悄离开家族,带着几位闺阁好友,乘坐车辇,一起去“瞻仰”那位声名赫赫的年轻隐官,宁姚的道侣。 官巷与那女冠拱手朗声笑道:“在此谢过硕人道友。” 也不计柔荑卖了个乖。 见机不妙,便果断撤出战场,绝不与隐官缠斗分毫,吃定他们会出手相助。 否则以她的真实修为,又岂会如此狼狈。 她护住了孙女,总是千真万确。他官巷总要承情。 柔荑站在蒲团附近,与这位前辈打了个稽首,苦笑道:“这幅立轴花鸟卷就赠予雨笼了,就当是我这个长辈护道不利的补偿。” 不等雨笼出声拒绝,官巷已经笑着答应下来,嘴上少不了几句虚情假意的客套话。 随后官巷表面训斥、实则褒奖起了这个孙女,“让你不知天高地厚,连祠堂一盏本命灯都不肯点燃。今天不就差点被人阵斩,以后还敢不敢如此托大了?” 雨笼眼神坚毅,依旧摇头道:“不点灯!” 官巷倍感无奈,“看看我这孙女,真是教不了半点!” 对于雨笼不曾点燃本命灯一事,绯妃颇为意外,眼神赞赏,笑道:“大魄力。” 朱厌也难得说句好话,“小姑娘有出息。” 不知为何,官巷好像只要见着了年轻隐官,这头道龄极长的王座大妖就喜欢老调重弹,与之说些掏心窝的体己话,大妖嗓音如雷,回荡在天地间。 “文庙连一根肉骨头都不肯打赏,也吃不着什么残羹冷炙,隐官大人何等功高盖世,大战结束,得手什么了,屁都没有吧?我替你觉得痛心啊。更怕隐官哪天就会落得个走兔死走狗烹的下场,隐官,听我一句劝,你该好好谋划退路了。” 说来说去,还是一语双关,既骂了中土文庙的刻薄寡恩、吝啬封赏,也算是含沙射影,与那句剑气长城脍炙人口的话语,“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凑到跟前一瞧原来是条狗”,不就正好呼应上了? 天上众多渡船上边的蛮荒妖族哄然大笑。 原本壮烈厚重的肃杀之气,瞬间浅淡了几分。 剑气长城先后两任“隐官”,萧愻也好,陈平安也罢,都是硬生生打出来的名声。 山巅灵晔说道:“陛下,这个就是官巷了。” 黄莽点头道:“找机会。” 蛮荒大妖分三类,朱厌之流,喜欢单枪匹马,孑然一身横行天下,至多就是有几个山巅盟友。 之后就是类似旧曳落河的仰止,她精心经营的这处道场,历来就是蛮荒水族精锐最重要的兵源之一。还有仙簪城的玄圃,曾经为蛮荒输送了大量的兵器甲胄。此外例如炼制法袍的金翠城,城主清嘉,道号鸳湖,是位女子仙人。再就是缔造了云纹王朝的皇帝叶瀑……他们都擅长经营道场,或是创建王朝。 第三种就是官巷这种存在,在山上有威望,能够服众,也会用兵。 不过仙簪城的老飞升玄圃已经被斩首,金翠城曾经是曳落河的附庸,如今反而成了顾璨那个扶摇宗的“下院”,蛮荒女仙连那谱牒,都有了个新的姓氏,“郑”。 官巷视线在地面战场游曳,猜测那位前辈大概会藏身于其中。 只因为这场战役,就是初升亲自制定,从框架到细节,从谋划初衷到胜负结果,初升都为他们有过一番仔细的推演。 初升上次露面,还是在白泽跟陈清流那场凶险对峙的尾声。 当时他带着萧愻去对付郑居中,但是被萧愻突然反水,一拳砸中胸膛,被迫负伤远遁。 初升在那之后就杳无音信。 虽说凶多吉少,但还是没有几个王座,认为活了一万多年的初升会就此陨落。 就算是喜欢滥杀和跋扈如朱厌,也不得不承认,初升就是那个对蛮荒最舍得付出,对妖族最给予厚望的纯粹存在。 所以朱厌唯独在初升这边,还肯诚心尊敬几分,说话不那么直来直往。 朱厌冷笑不已,出言讥讽道:“王制这家伙还是太软,做起事情也是婆婆妈妈,为何出兵之前,不先去屠几座城?或是血洗几个宗字头道场?抑或是与本座几个打个商量,由着他宰掉几万几十万兵马好了。这厮果真能够凭此合道,些许代价,咱们蛮荒还是承受得起的。” 柔荑摇头叹息道:“必须是这种两军对垒的战场,与浩然为敌,才算是王制的道场。” 朱厌一时语噎,默然许久,硕人这句“与浩然为敌”,的确让朱厌高看了王制一眼。 柔荑扼腕痛惜,功亏一篑,阵斩隐官不成,反而让王制落个生死不明的下场。 如此说来,是率先决定要杀隐官的她连累王制,误了大殉道友的前程。 官巷察觉到女冠一颗道心起伏不定,笑着以心声提醒道:“硕人道友,事已至此,就不要反复纠结了,于道心全无益处。” 女冠柔荑有苦自知。 道心一物,最是玄妙,也最难……伺候。 一滴墨汁之于一池清水,凡夫俗子当然可以忽略不计,墨汁滴入池水的景象,也瞧不真切。 但是修道之士,只要身在半山腰之上,就要晓得“道心微瑕”一语的分量所在。 官巷感叹道:“大殉道友,确实可惜了。” 就算王制能够通过什么古怪秘法死里逃生,以后他是休想拉起一支数量可观的兵马。 身为主将,不分敌我,可以全部做掉,随时随地杀了作己身的大道资粮,谁敢跟随? 这不比不懂调兵遣将的昏庸之辈,更让旁人胆寒?不愧是道号“大殉”的家伙,路子真够野的。 柔荑当然极希望王制能够活下来,王制只要能够合道,极有可能会影响到两座天下的最终走势。 那位年轻隐官所谓的“小白泽”,可谓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按照初升的既定策略,蛮荒接下来每一场大战,都会由隐藏道号的王制,担任主将或是副帅。 为的就是让王制能够稳步跻身十四境。 绯妃以心声问道:“硕人道友,如果王制逃过一劫,他还能继续统兵吗?” 柔荑照实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难免军心涣散,王制积攒道力的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若说取巧,让王制更换容貌身份,隐匿在战场中,相信效果只会更差。” 绯妃心中有数了,道号大殉的王制,已经是个扶不起的鸡肋货色。 柔荑赶紧说道:“蛮荒有无王制,总是不一样的,大殉道友若能长久见功,依旧大道可期。” 绯妃一笑置之。 从山巅这边看过去,除了地面上王制、柔荑住持的那支蛮荒妖族大军。当然,它们现在已经失去了坐镇中枢的主帅。一死一逃。 还有天上打开了三座“大门”,那几头道气磅礴、身形极为瞩目的王座大妖,它们周边悬浮着一座座妖族甲士如蚁附的大岳,刀光剑影熠熠生辉的道场遗迹,亦有朵朵云海之上旌旗蔽日,它们皆如一艘艘悬空的神异渡船,用以承载难以计数的妖族兵力。 不细观,只看个大概,倒有几分志怪小说里边,上界仙官调遣天兵天将的样子。 书院君子罗国钰心情沉重,询问道:“高础,能看出那些渡船如何运作的根脚吗?” 高础迅速翻检心湖记忆,回答道:“根据文庙秘档记录,全是硕人继承旧王座黄鸾的那些宫阙道场遗迹之属,估计是女冠双手奉上,交予其它王座,再被大妖私下炼制,篆刻大量符箓,打造成渡船,只是这些渡船为何能够如修士缩地,暂时不知。” 罗国钰自言自语道:“幸好我们提前看到了这些渡船。” 高础点头笑道:“下一场大战,就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仙家势力介入很深的两个世俗王朝,在国力相近的情况下,往往打得都是一场场“明白仗”。 往往是任何一方的大规模调兵,都会被那些隐匿于云中的神仙们尽收眼底,即便是调用大量仙家渡船的快速运兵,都有蛛丝马迹,都是有迹可循的,况且渡船再快总快不过修士的飞剑传信,隐藏再好,也难逃一国五岳山君、边境山水正神与城隍们的法眼。 丁遨游难掩震惊神色,这些妖族畜生,竟能如此调兵,到底怎么做到的? 需知在这些年在文庙内部,也曾在“调兵”一事上,汇集了大量营造一道的天才人物,他们极其用心钻研过能否打造出某种渡船,例如这种渡船能否被大修士施展袖里乾坤神通,“随身携带”?抑或是以极负盛名的流霞舟作为模板和底稿,当然需要成本更低,否则就无法量产…… 但是擅长营造、渡船构建的大修士们,以及墨家机关师,再加上精通符箓的前辈们从旁出谋划策,家学也好,不可外传的师门绝学也罢,他们都再无任何藏私,只是不管如何耗尽心力去计算,推演出来的结果,都是不可能打造出这种“大型渡船”。 文庙最终还是选择了大骊王朝联手墨家打造出来的山岳渡船在内三种渡船。 与那天幕距离过远,罗国钰也只是一位地仙,无力探究更多的细节。 罗国钰问道:“丁国师能否以术法摹拓那些渡船附近的画面?” 丁遨游汗颜道:“已经试过了,那几座大门附近道气丛生,景象混乱,再加上大妖有意遮掩,实难精准勘测。” 那尊澄观王朝武运显化而生的女子神将,她提醒道:“陛下,形势严峻,敌我双方兵力悬殊,山巅战力也是一边倒,我们只能尽量找机会拖延时间了。” 黄莽点点头,“拖着就是了。” 丁遨游洒然笑道:“也好。省得老夫白费功夫一场。” 那个苍老嗓音又拆台一句,“怎么不说省得瞧见徒子徒孙们在灵堂祭奠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 丁遨游笑呵呵道:“那就一并省了。” 如果不是隐官搅局,成了战场唯一的变数。相信浩然这边只会吃亏更多,一个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而是输得毫无意义。 罗国钰以心声说道:“高础,你等下跟随黄莽一起撤离战场。” 高础默不作声,摇摇头。 罗国钰继续说道:“我会下达一道军令,要求你必须离开此地。” 高础蓦然眼红,“罗国钰,你不要侮辱人!” 罗国钰淡然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并不是在侮辱你,不曾将你视为临阵退缩之辈。而是我知道高础如果今天死在这里,将来我们浩然就要在战场死更多的人。我知道,你更该知道。” 高础擅长精思,她能够将心中观想之物转为真实。 “纸上谈兵”,一向是贬义的说法,但是在高础这边,却是她的天赋异禀。 也难怪中土神洲的兵家武庙,一直想要让高础去那边精深此道造诣,不必急于赶赴战场。 只不过这种本命神通,修习起来门槛很高,施展起来更是禁忌重重,高础付出的代价,与她“点兵点将”的规模挂钩。 她如今才是金丹,毕竟道力有限。但是等她成为元婴,上五境……高础之于战场,只会越来越关键,她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场惨烈大战的胜负手。 两座天下的硬碰硬,蛮荒需要更多的雨笼们。 浩然同样需要类似高础这样的“棋局无理手”。 高础无法反驳这位君子的理由,她神色黯然,只是心中空落落的。 罗国钰微笑道:“打仗嘛,总会死人的。今天可以是横渠书院的罗国钰,将来某天说不定就是也成为书院君子的高础了。但是,你至少今天不能死,必须晚点死。最好是不用死。” 高础默然。 陈平安缩地山河,提剑来到原先一根大纛矗立之地,一剑随意斩开那座远古雷部别院旧址的层层禁制,将那铁枪从阵法中拽出,伸手抹掉上边的残余道法,再使劲一挥袖子,远远抛向山巅那边,物归原主。 铁枪破空,有风雷声。 好像鸠占鹊巢反客为主的“新隐官”,站在本该是主将军帐所在的妖族大军腹地,附近妖族急忙避让,急哄哄撤退。 朱厌大骂一句“倒行逆施之徒”,拎起长棍,一棍朝那去若箭矢的铁枪挥出。 剑光又起,将那长棍砸出的罡气撞碎。 朱厌一击不成,并未急于下场与那小子放对。 这头搬山之属的老祖宗,瞥了眼对面那座大门的新妆,见她还在秘密布阵,便收回长棍。 山巅,郭金仙赶忙探臂,伸手去接那杆铁枪,临近此山之时,长枪速度已经放缓许多,等到郭金仙五指抓住枪杆,身形仍是后退数步,这位远游境武夫蓦然满脸涨红,闷喝一声,这才停下脚步。他心中惊骇,好大劲道,长枪差点脱手。 郭金仙接住长枪之时,便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连本带利归还郭将军。” 分明是那女冠试图将铁枪摧毁,只因为半途而废,反而变作了一场提升品秩的炼化。 郭金仙大笑不已,隐官做事确实爽利! 第二句,“晚辈谢过皑皑洲丁真人救命之举。” 丁遨游心情激荡,抚须而笑,“隐官哪里需要丁某人救命。” 罗国钰笑着提醒道:“好像隐官听不见丁国师说了什么。” 丁遨游只是自顾自乐呵,同道中人,会心不远。 青年皇帝心中感叹不已,年轻隐官能有今日成就,绝不是一句“命好”或是“命硬”能够解释全部的。 也难怪丁遨游如此心中快意,“真人”一词,不是一种山上道友间的最大认可? “皑皑洲”,不更是丁遨游心结所在? 一句话,便胜过面对面交谈的千言万语。 早年浩然道场如官场,各类庆典层出不穷,相互间花团锦簇的虚言矫饰,客套寒暄,都是人情往来,谁会当真。 但是谁会觉得当下还在敌军腹地的年轻隐官,是在跟丁遨游说什么客气话? 云纹王朝皇帝叶瀑,这次也跟随新王座新妆一起赶赴此地。 他身边站立着女子国师白刃,她腰间佩刀,是一位极为年轻的止境武夫。 王朝大几十万精锐,倾巢而出,都在他们身后的那些悬空渡船上边了。 先前一拨剑修过境,途径京城,做派之低劣,行径之无耻,简直比做惯了强取豪夺的朱厌之流更加令人发指。 将整座玉版城洗劫一空,皇室的,公家的国库,私人的秘藏,全都没有放过。 贼不走空! 被叶瀑视为镇国之宝的十二把飞剑和那珊瑚剑架,就都被为首之人席卷而空。 白刃密语道:“陛下,我想出阵,与那陈贼厮杀一场。” 扬名蛮荒,在此一举。 即便身死,在所不惜。 叶瀑以心声直截了当提醒一句:“你尚未跻身神到一层,何必自取其辱。” 大概是觉得这番言语过于刺耳,叶瀑补了一句,“与隐官有深仇大恨的,何止是你我,急什么。” 白刃脸色焦躁,仍是压下心头恨意,没有抽刀下场。 确实,出自托月山的新妆只会比他们更恨隐官。 阵师新妆在以瞒天过海的神通,紧锣密鼓布阵之余,还在小心提防一个人。 郑居中。 听说近期郑居中在蛮荒南方地界游走,目的不明。 受命于斐然他们这拨王座,不情不愿前去打探消息的两位妖族修士,都是极为擅长隐匿和遁法的上五境,最终他们自己都没了消息。 至于他们是被郑居中察觉踪迹,顺手做掉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敢去触霉头,只是故意绕路,行在半途,之后就遮蔽了天机,找秘境躲藏起来……绯妃他们也无法深究。 一场山巅议事,朱厌对此暴跳如雷,只是埋怨绯妃他们为何做事不牢靠,不肯让俩废物动身之前,分别立下毒誓,再交出一二件与大道根本息息相关的把柄给他们, 白泽就让大发雷霆的朱厌亲自去确定郑居中的行踪,以及问出郑居中游历蛮荒的意图,这位搬山老祖便愤愤然不再言语。 好在不用他们一直猜测下去,很快斐然这边就通过道侣晷刻,得到了一个确切消息。 他郑居中接下来会跟当初十万大山的之祠前辈一样选择,浩然蛮荒两不偏帮。 但是如果谁觉得他在蛮荒行走,四处云游,坏了规矩,碍了谁的眼,当然也可以寻他麻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女冠柔荑突然间惊喜万分,王制果然未死! 王制和柔荑联手请神降真于战场的那个“陈平安”。 先前被那条剑光刺穿倒地不起,此刻已经重新站起身,“他”拥有一双金色眼眸,轻轻转动脖子,胸口处被长剑捅穿的窟窿已经自行缝补,内里并无脏腑,而是无数飘拂的金色丝线,疯狂蠕动,他就像是一尊由金丝编制而成的淫祠神灵。 他望向那个不远处的“真迹陈平安”,沙哑开口道:“姓陈的,你误我合道两次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蛮荒道友们,自顾自笑道:“呵,不共戴天之仇,不过如此了。” 轻轻晃动肩头,幻化出一身金色法袍,他再脚尖拧转,一双“布鞋”尽碎。 最终变成了王制的容貌,却保留了这副“赝品金身”的全部实力。武学的,修士的。 先前那杆被斩成数截大纛,轰然倒地于战场,此刻也重新凝为一把金色大戟,被王制攥在手中。 王制骤然间神色剧变,“一境?!” 陈平安那些本命飞剑何在?是已经毁于那场天地通?被迫走了一条彻头彻尾的武道之路? 难道说自己与柔荑机关算尽,就只是摹拓出这么个劣质货色? 对面。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微笑抬臂,右手持剑横在身前,左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敲剑尖。 剑尖微微颤抖,剑光如秋泓莹然荡漾,好像整座天地都随之摇晃起来。 身陷贼窟,杀贼而已。 逢阵相刑,天经地义。 一道道身影飘然落在山巅栏杆之上,一线排开,总计十二位。 是大骊地支。 唯一一位女子武夫,单独出阵,只见周海镜悬佩双刀,身穿彩甲,手持长枪,身形上举。 之后是曹慈,凭栏而立,确实玉树临风。 然后是两位年轻女子,一个扎丸子头发髻,武夫裴钱。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女姿容,此刻蹲在栏杆上边,剑修郭竹酒。 除此之外,在山巅与悬空大门之外的战场边缘,地面出现了三位好像暂时阵营不明的看客。 白帝城阍者郑旦,在大骊京城地界现身过的青裙女子。居中者郑居中。 第36章 郑居中的建议 郑居中敛了踪迹,好像一个局外人,只是来此亲眼见证某一页史书的如何落笔。 青裙女子悄然叹息,难道这就是故友们当年无限憧憬的千年万年之后的人间么。 战场内外一时间窃窃私语,敌我双方都在猜测曹慈怎么来了? 不管缘由是什么,曹慈的到场,浩然阵营这边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浩然和蛮荒,看待白衣曹和青衫陈,当然是不一样的观感。 隐官陷阵,好戏才开场。曹慈入局,差不多可以收官了。 毕竟只要大致了解陈平安武学造诣的高度,相信曹慈只高不低。 要说陈平安的修行境界,一直是个谜,飘忽不定,起起落落复起的,让外界难以准确评估。 可是单论武道成就,“手脚功夫”的高低,陈平安还真是一块极为牢靠的金字招牌。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默默卷起袖管,抬起手背,轻轻敲击额头一下。 竹素此刻处境有些尴尬,她不敢隐瞒陈平安的动向,毕竟他既是剑气长城的隐官,还是大骊的新任国师。竹素就立即跟宋云间说明情况,宋云间拿不定主意,马上让容鱼跟皇帝陛下禀报此事,于是裴钱、郭竹酒还有地支一脉他们就都知道了,落魄山那边当然也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跻身了仙人境,竹素再看“蛮荒”,她的眼界和心境,就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比如竹素觉得自己突然有些理解,昔年那些城头之上“背影”的心情了。 以及为何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始终不会被称为“剑仙”,为何他们也不肯以“剑仙”自居。 郭竹酒站在栏杆上,伸手作眺望状,心声言语道:“师姐,回头若是师父生气,只管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裴钱洒然笑道:“哪有这么不讲义气的师姐。” 郭竹酒嘿了一声,“可惜不是小姑娘了,再不好意思敲锣打鼓给师父助威。” 裴钱密语道:“稍后我会单独凿阵,你别跟。你也跟不上。” 郭竹酒说道:“师姐放心,我也没资格逞强啊,只会力所能及做些事情,例如把这儿当成临时的避暑行宫。” 裴钱会心一笑。 貂帽少女到了这边,却是立即蹲下身,猫在栏杆那边,双指并拢,竖在身前,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至于郭竹酒的那番言论,谢狗是打心眼佩服的,不是自家盟主,说不出这等豪言壮语。 郭竹酒一个鹞子翻身,飘然落地,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疑惑道:“狗子,你搁这儿做法呢?” 谢狗以眼神示意郭盟主别打搅自己,从袖子里掏出一壶酒,匆忙闷了几口。 她当然不是怕了那些“熟人们”,只是早就跟白泽有约定,混江湖的,得讲信誉。 当然,真要开打,打得狠了,她就施展出落魄山的不传之秘,假装梦游蛮荒,醉里递剑一场。 呵,惜哉剑术疏,至今未十四。 牵一发而动全身。 热闹。 山顶这边又有涟漪阵阵,竟是又来了两位远游客。 都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 青年容貌的老剑仙,齐廷济。 还有米裕腰间佩剑,同时悬挂有一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 择日不如撞日,他们本就约好了要一起走趟蛮荒,得知隐官已经身在蛮荒腹地,二话不说就来到此地。 米裕闭上眼睛,面带笑意,手心轻轻摩挲着那枚养剑葫。 没有什么如果,假设,万一,曾经的我们终究就是成为了今日的我们。 那就让明天的我们不要后悔我们今天的作为,或是不作为。 跻身玉璞境之后就一直在喝酒的米裕,好像,此时此刻此地的酒鬼一个,终于醒酒了。 终于,终于有机会,他可以与那不敢相见、只能避而不见的“遗憾”二字抵敌相见了。 齐廷济双手负后,凭栏而立,身上没有一点杀气。 敏锐察觉到米裕的心境变化,再看了眼不远处的青年皇帝,跟曹慈点头致意,齐廷济最后将视线重新投向天上。 与那位老剑仙视线相对,官巷大笑不已,抬手示意,算是与“老友”打了个招呼。 在剑气长城年复一年守城的齐氏家主,跟一个选择主动置身于蛮荒战场的齐廷济。 一定是两种心态,两个截然不同的齐廷济。 人,就怕没有“这辈子一定要做成的某件事”。 齐廷济很想证明一件事。 陈清都,你低看齐廷济了。 齐廷济是向来不喜废话,更不愿与谁撂狠话的,况且也没有谁能够教他做事,该如何递剑。 他只是一步缩地,便下了山,到了战场,再一步,就到了两座“潮头”之间的地界。 绯妃与一众大妖心声提醒道:“齐廷济的注意力始终在我们身上,不可掉以轻心。” 周海镜身形冉冉上升,彩甲飘带,手提一杆长枪,腰悬年轻国师暂借给她的两把狭刀。 她看那地面战场,再瞧那天边密密麻麻的浮舟渡船,眼神炙热,咧嘴笑道:“不虚此行,开了眼界。” 大骊地支一脉其余十一人,都是首次来到蛮荒天下,倍感新鲜。 他们曾经听隐官提起过蛮荒天干,不知今日有无机会对上? 气焰冲天的朱厌遥遥瞧见了那“貂帽少女”,便是道心一震。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恶人还需恶人磨”。 哪怕明知剑修白景在那登天一役递过剑,跌境无疑了。 朱厌依旧不敢轻易与那疯婆娘言语“叙旧”半句。 换作别的蛮荒妖族,朱厌早就拎棍登门,刨地三尺也要将其揪出,打杀了事。 大妖官巷皮笑肉不笑道:“看来大荀道友也被隐官摆了一道。” 也。 女冠柔荑倍感无奈,王制确实被那厮算计惨了。 雨笼竭尽目力,看了眼那一粒不断飞升至高空的彩色光亮,那就是大骊地支?看来坐镇大阵枢纽的,也是一位女子? 可惜自己当年未能入选蛮荒天干。 她也不清楚那十位蛮荒天才,如今身在何处? 雨笼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爷爷,这场伏击战不会演变成一场……” 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战事。 官巷捻须笑道:“说不准啊。” 若是真能在今天一锤定音,就此决出胜负,倒也省事了。 绯妃瞥了眼官巷,老谋深算之辈,不过如此了。 官巷脚边搁放着两只小陶罐,里边装满了篆刻有铭文的“黄豆”,只需将它们抛撒出去,落了地,便是一尊尊地仙品秩的道兵。两罐黄豆,是官巷压箱底的家当,炼制起来极为不易,耗费天材地宝还算小事,关键是此举最为消磨光阴,速成不得,还要秘密挑选“底材”,每年也只能炼制出一二粒黄豆,而且越到后来,就越是难以寻见合适的人选。 如此一来,官巷只好退而求其次,同时打造第二罐“黄豆”道兵。 蛮荒山巅传言官巷此举是为合道作谋划,要以外力强行跨过那道门槛。 实则都是要留给孙女雨笼作陪嫁妆奁的。 在新旧王座当中,官巷虽然杀力并不算出众,但是老谋深算,极其擅长自保,所以不管蛮荒如何变幻大王旗,总有他的一席之地。 王制喜欢打仗,是为了不断提升那杆“大纛”的品秩,增加“大殉”道号的含金量。 官巷处心积虑,秘密谋划多年,在前不久,终于一鼓作气炼制出了最后九颗黄豆。 凑齐一罐子的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 第二只陶罐,属于候补。虽说还缺了三十多颗,官巷其实已经心满意足。 官巷跟王制做买卖,算是互取所需。类似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官巷做了多年,很多年了。 好些年轻一辈的修道天才,都觉得王座里边,道场位于玉明洞的大妖官巷,最喜欢提携晚辈,最愿意栽培后进,为年轻修士无私护道……可事实上,这些看似登高路上修行顺遂的天才们,几乎没有一个能够跻身仙人。 柔荑以心声说道:“可惜云深前辈不愿意出山相助。” 一位符箓大家对于战场走势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官巷摇摇头,“他是真正的清净道人,断然不会搅和这些红尘事的。” 身为玉符宫开山祖师,道号云深的言师,在蛮荒是出了名的道龄高,资历老,人脉广,人缘好。 比如言师就曾有大恩于年轻时的官巷,并且官巷是很多年之后才辗转知晓真相。 在蛮荒,不比浩然,一个修道之士,想要活得与世无争,就得有不被大势裹挟的本事。 刚好言师就有这样的能耐。 老道士已经多年不问世事,玉符宫事务早已交予弟子们全权打理,而且绝对不是那种看似放权、实则躲在幕后暗中操控大局的太上皇。就算是先前信物被窃一事,闹得很大,吵来吵去,一直吵到了闭关的言师这边,老道士也让炼丹童子递出一句话,只是“缘法使然”四个字。 先前官巷悄悄专程走了一趟玉符宫,面见言师,虚心求教道法。 言师直言不讳,“道友当真不怕早已遭了天厌?凑齐天罡地煞之时,就是天殛临头之时?” 当时官巷确有几分心虚,嘴上依旧故作轻松,笑道:“天都没了,还怕什么。” 不知为何,形容枯槁的老道士好像下定了决心,传授官巷破解之法,躲灾之术。 官巷不疑有他,只是依法行事,果真成了。 言师好像将那份因果转嫁到了自身。 官巷不好深究,也只当是前辈高人行事特异。 临别之时,老道士只是喃喃低语二字数遍,“求解。” 且不说隐官,只说接下来由谁来对付齐廷济,就是个天大的难题。 朱厌?已经跻身十四的绯妃? 再者蛮荒大妖们几乎可以确定,曹慈也已经跻身武道十一境,由谁去与之放对? 云纹王朝这次可谓倾巢出动,除了皇帝叶瀑,国师白刃,还有几乎所有的王朝精锐都已经聚集。 白刃瞧见那个曹慈,同样是武夫,她便跃跃欲试,上次在陈平安那边丢的脸,总想要找回场子。 他们身边还站着个魁梧壮汉,袒胸露腹,肌肉虬结,穿兽皮裙,腰间别有一杆幡子。 早年再金甲洲战场,它曾经藏掖修为,遇见了曹慈一行人。 曹慈也是在那边跻身的十境,它掂量一番,并未出手,担心打了小的,惹来老的。 等到返回蛮荒,此次未能跻身新王座,耿耿于怀。 斐然倒是私下承诺他只要在战场有所建树,例如打杀一位浩然剑仙,便愿意举荐他晋升王座。 它只当是信手拈来的一桩小事。 再见曹慈,它也是颇为兴奋,不过仍然密语询问盟友新妆一句,“道友,那个无眉的娘们,为何不见踪迹?” 陈平安已经置身战场,曹慈也已现身,都是武夫,她作为蛮荒武学第一人,岂能不凑热闹? 新妆摇摇头,没有给出解释。 那壮汉继续问道:“曹慈若是下场,在那乱军丛中,等他更换一口纯粹真气之际……新妆道友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新妆略显心不在焉,只是敷衍一句“见机行事。” 新妆跻身王座,不像王制、硕人那么有争议。 她除了已经跻身飞升境,还是蛮荒屈指可数的阵师,同时还是一位止境武夫。 此次替蛮荒打造渡口,新妆亦是功莫大焉。 她跟元凶、离真一样,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不过她跟大师兄元凶一样,负责看家,负责驻守托月山。 所以她一直没有投身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两处战场。 倒是上次跟随斐然、初升一起围剿两位浩然剑修,新妆作为阵师,立功不小。 与女冠柔荑有异曲同工之妙,新妆也是从仙人境瓶颈,成功跻身飞升境,再去寻求一条“既定”的合道之路。此事亦是周密留下的锦囊妙计。 当年周密让她耐心等待某位前辈未来某天的重游故地,还教了她如何重建青丘之法,早早“虚位以待”。 师尊身死道消,大师兄元凶被隐官斩首,小师弟离真追随周密登天补缺神位……导致托月山蕴藏的大道气运残余,就悉数归拢于新妆一身,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她的合道之路,也就简单了。 便是观想出一座完整的托月山。新妆类似立下宏愿,终有一日,可以大道显化,转为实物,让人间重现托月山。 最终以合道地利之法,合道于一座托月山。 说她是作茧自缚也好,走捷径也罢,十四境与飞升境,到底是有着天壤之别。 新妆说是对那位隐官恨之入骨,毫不夸张。 今天之前,新妆很想有朝一日,在战场上与陈平安相逢,与之捉对,请他再斩托月山一次! 从头到尾,新妆眼中只有那个“隐官”。 她只是奇怪一事,为何陈平安迟迟没有动手。 好像那王制也是差不多,同样疑惑对手没有对自己赶尽杀绝。 谢狗蹲在地上,透过栏杆间隙看那渡口,她咬破手指,将鲜血涂抹在耳垂上边,轻轻揉搓几下,一双眼眸很快熠熠金光,很快被谢狗通过“开法眼”的旁门手段,看出一些门道。 原来还有这般妙用? 这玩意儿,国师府多宝楼里边就有啊。 被蛮荒用作创建渡口的根本之物,正是类似那位远古大巫的祭祀礼器。 改名沉义的家伙,如今正在学那进京赶考的士子,寓居某地专心读书呢。 米裕以心声说道:“裴钱,一起破阵。就当我先替你护道一程。之后再各自行事。” 裴钱点点头。 先护道,是因为他是落魄山的“长辈”。 在那之后他就是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了。 黄莽这边,除了那位一国武运显化而生的女子担任扈从,此刻又出现了一位容貌神异的虬髯老翁,头戴一顶描金边凉笠,穿青布直裰,腰间系着一条长穗五色宫绦。 老者显然是澄观文运凝聚所在。 老人轻声问道:“陛下,真要孤注一掷?” 黄莽淡然道:“我们澄观王朝,也不是省出来的浩然第一。” 老人笑问道:“真不怕被那游方异士一语成谶,连累你们黄氏落个三世而亡的下场?” 黄莽说道:“少跟我扯这些谶纬学说,你就直接与我说一句敞亮话,该不该打这一仗?” 老人点头道:“要打。” 黄莽手心相抵,轻轻转动,笑道:“那不就得了。” 将这座战场的一场死战“拖”成一场两座天下的决战。 眼下形势,除了澄观边军,谁能担负起这份职责,谁敢说做到此事? 至于位于别处战线的大骊骑军,是否确如传言那般“甲于天下”,也懒得计较真伪了。 老人笑道:“不愧是郑先生选中的新君,魄力奇大。” 黄莽摇头道:“错了,是我选中我自己。” 这位青年皇帝的登基之路,若是能够付诸于文字,相信也是一部精彩纷呈的传奇。 “蛮荒需要一场名义上的大胜。我们浩然难道就不需要吗?” 青年皇帝自问自答,“我觉得浩然天下,只会比它们更需要一场名副其实的大胜。” 就算是大骊王朝艰难守住了宝瓶洲的半壁江山。 从老龙城一役,到南岳一役,再到陪都大渎一役。 但是任何一位有心人复盘这场大战,都会发现,浩然五洲战场,实在难言“大胜”二字。 老人心中感叹,前不久他曾去大骊边军那边看过,确实精悍,武运鼎盛,与澄观在伯仲之间。 若能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真是宛如……少年见少年。他们充满血性,甚至有些像那全然不计后果……莽夫! 陈平安提剑前行一步。 如此一来,在他前方,一道身影随之被迫现身。 白泽。 好像蛮荒存亡系于一身的存在。 郑居中也不再遮掩踪迹,与白泽现出身形,面朝陈平安,笑问道:“为何不干脆点?” 先在此处战场斩将夺旗,再来一场“揭竿而起”,宣告蛮荒,自立为主,与斐然争势。 此举看似极荒诞,极无理,极不可能。 陈平安先是茫然片刻,继而哑然,最终笑道:“倒是一个好建议。” 一众蛮荒大妖面面相觑。 也有官巷之流,竟是果真思虑起此事的可行性。 白泽将那郑居中的“建议”置若罔闻,神色复杂,望向陈平安,沉默许久,笑道:“又见面了。” 白泽不是说文庙与托月山的遥遥对峙,而是他们昔年的首次相逢于风雪夜。 陈平安点头道:“又见面了。” 郑居中微笑道:“陈平安,白泽,我有个建议,你们双方不妨听听看。” 白泽说道:“说说看。” 郑居中说道:“浩然和蛮荒,各出一位修士或是武夫,打擂台。” 白泽皱眉问道:“人选?场数?” 郑居中缓缓说道:“只要一方不服输,就可以不限场数。你们可以一直打下去,从山巅到山腰再到山脚,打得十四境、飞升境在内所有上五境一个不剩,打得两座天下没有一个十一境、止境武夫为止。” 白泽愕然。 郑居中微笑道:“补充三点,一,上了擂台的可以直接认输退出,但是承诺永远退出战场。二,某场擂台的胜者不必退出,可以一直打下去,直到战死。三,由郑居中负责督战。” 白泽认真思量片刻,脸上有释然之情态。 显而易见,白泽愿意为蛮荒打头阵,直到身死道消。 这将是对两座天下所有“强者”的一个无比简单的问心局。 第37章 少年见少年 既然是要决定用何种方式来解决两座天下的归属,那么议事者的资格,至为重要。54 白泽之于蛮荒,当然是有资格的。虽然如今蛮荒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还是剑修斐然。9 由郑居中担任这个“中间人”,这位魔道巨擘的实力当然毋庸置疑,但是难免让人怀疑郑居中的用心,会不会联手浩然布局。4 而陈平安能否代替浩然决定此事,好像就有一种“实与名不与”的意思。7 毕竟中土文庙才是浩然正统所在,礼圣才有资格参与这场“三人会谈”。4 但是“接引天地通”和“杀周密者”的事迹和身份,好像分量又足够服众。2 简而言之,今天只要礼圣不露面,陈平安就是这处战场的浩然话事人。20 何况如今浩然和蛮荒的战局,当初也是年轻隐官最早撂下一句“那就打”,之后才是礼圣附议,最终无数浩然豪杰选择跟随。3 此刻有一头藏头藏尾的蛮荒大妖使用秘法,终于问出一个谁都疑惑却几乎没谁敢开口提出的关键问题,“郑先生如何能够保证不会偏袒浩然,暗中偏心家乡?”5 郑居中笑着解释一句,“我和盟友们已经决定要在蛮荒这边立教称祖,既然新道场在此,浩然就已是故乡了。”13 此话一出,天上地上,战场各处瞬间哗然。1 大妖们面面相觑,俱是不敢置信,他娘的,难道说郑居中选择临时倒戈,叛出了浩然,算是“半个自己人”了?3 细究之下,倒也符合郑居中的行事风格?好像如此作为,才符合郑居中? 就是不清楚跟随郑居中的那拨盟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这么快就与其勾搭上了,着实……让旁人艳羡。5 雨笼思量许久,忍不住以心声疑惑道:“爷爷,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郑居中更希望蛮荒胜出?” 如此一来,郑居中的立教称祖才算名副其实,否则浩然占据了蛮荒,郑居中的“教主”身份,有何意义?撑死了就是一座道场地盘更大的白帝城。故而只有蛮荒赢了,郑居中才有机会一举两得,“兵不血刃”就独占高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座天下的大修士几近死绝了,他郑居中一人三十四,可不就是……无敌的存在?4 官巷眉头紧皱,一时间不敢妄下定论,郑居中这种人物的想法,谁能说一定猜的中。5 白泽似乎并不怀疑郑居中的居心,也不在意这尊魔道第一人的长远谋划,只是笑问道:“郑先生,敢问打完一场之后,留在战场的胜出者,可以休养多久?”5 既然是打头阵,白泽总要询问一些规矩,在规矩之内,在生死之间,好为蛮荒赢得更多的机会。 郑居中说道:“胜者可以有三炷香的休养,在此期间,这位胜者可以与场外任何人借取任何外物,迎接下一位登擂者的挑战。当然,胜者也可以见好就收,算是提前认输,撤出战场,凭此周全道身,从此放心修行,当个纯粹的学道人。输的一方,必须在一炷香之内立即有人补缺,至于帮不帮忙收尸,全看心情。胜的一方能够后上擂台。”6 如果郑居中的这个建议当真通过决议,那么两座天下的各自豪杰,简直就是仇寇双方,陋巷相逢,分外眼红,生死相抵而已。要么直接认输,要么赢过再认输,总归是必须认输,才能活着离开这条“巷弄”。要么不管你赢了多少场擂台赛,到头来总要死在巷中。3 白泽神色平静看了眼天外。 若是小夫子赴约就好了。12 无论胜负都无遗憾。1 当年带着侍女一起游历浩然九洲,白泽曾在市井听闻一首劝酒诗,大意是说身前万年,死后万世,我辈凡俗,中间百年,做得何事。6 优柔寡断,难堪大任也好,贻误战机,背负骂名也罢。3 无限自责悔恨,内心纠结足足一万年了,如今的白泽,别无他想,就想要一篇还算体面的退场诗。11 想那市井坊间百姓戏言,若是末代君主不肯负荆投降,选择上吊一死,亡国之罪可以减半,那么一位国主与强敌白刃相见,在战场殉国,是不是又能减半?10 郑居中微笑道:“相信这场擂台,既能够决定两座天下的输赢,且不会耗时过久。”6 白泽收回视线,继续问道:“若是走上战场的敌我双方,或是一方临时反悔,一味怯战避让,或是双方心照不宣,皆不愿死战,故意拖延,一打就是数天数月甚至是数年之久,瞧着热闹而已,又该如何处置?”1 郑居中转头问道:“陈隐官,你觉得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1 陈平安说道:“郑先生可以换个聪明人询问办法,我就不动这个脑子了。”3 言外之意。 既然白泽肯替蛮荒打头阵,那他陈平安也要为浩然打第一架。17 白泽怔怔出神片刻,面无表情看向陈平安,轻轻摇摇头。也不知是冷漠的讥讽,还是一种善意的劝阻。4 绯妃之流的新王座大妖,这一刻都是心情复杂。2 哪怕是想要将陈平安给千刀万剐的托月山新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隐官,从来不是什么怂人。9 剑气长城和陈清都,确实不曾所托非人。4 陈平安提了提手腕,剑指王制,“不过在置身擂台,跟白泽分生死之前,我必须先做掉它。就当是练练手。”7 王制脸色微变,本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这种没有退路的擂台赛,王制毫无兴趣。 被隐官狠狠阴了一把,道力折损太多,上了擂台,只会沦为浩然某位山巅修士的“胜果”,为对方增添一笔斩杀大妖的光彩战绩而已。比如,那个大名鼎鼎的齐廷济,对方一旦出剑,岂会手软?2 王制只想退回蛮荒腹地静观其变,重新积蓄道力和聚拢兵力,等待重新趁势而起的那天。退一万步说,擂台上死得越多,他在蛮荒的地位,就跟着水涨船高,它甚至已经有了一桩谋划,与斐然、官巷他们好好商量一番,如果成了,那么等到白泽战死,它的大道之路,就会更为宽阔,再不是什么鬼鬼祟祟的“小白泽”,反而可以光明正大成为“新白泽”!8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不曾想被这个阴魂不散的姓陈的给盯上了。4 王制头皮发麻,心思急转,该如何渡过难关? 劫后余生,就会更惜命了。1 王制头疼心慌之时,战场内外却是吹口哨,喝彩声此起彼伏,反正死的是王制,蛮荒妖族们就当是多看一场热闹,不看白不看。4 郑居中不置可否,好像记起一事,环顾四周,与所有人微笑道:“我这里有一份名单,记录了全部有资格登擂人选的名字、道号。会随时增补新人,也会按照胜负结果,一笔勾销旧人。”5 如此一来,所有怯战者、避战者将会无所遁形。 郑居中言语之际,浩然与蛮荒分别升起了一轮淡淡的明月,悬在高高的天幕。 莫非郑居中就是那位世间最大的卖镜人?5 身为白帝城阍者,郑居中所谓的“盟友”之一,郑旦眼神熠熠,她再次对年轻隐官刮目相看,盛名之下不虚传。 天底下会处世的聪明人实在太多,既能做事又敢担责的“笨人”。5 任你置身事外,嘴上说千百个漂亮的圣贤道理,总不如每逢大事,做出一二件说死就死的决断,来得让人信服。7 何况陈平安他早就不是什么光脚汉了,也不是一个热血翻涌便意气用事的少年了。3 她心情古怪,总觉得郑先生的这场问心局,既是将白泽逼上绝路,但事实上,更像是针对这个年轻山主、精心设置的必死之局。13 形单影只守过剑气长城,与周密硬碰硬掰手腕一场……照理说怎么都可以功遂身退了,结果今天依旧不能躲。4 当个“好人”,真难。3 郑旦欲言又止,毕竟双方只是有过数面之缘的陌路人,她终于还是不知道能够与年轻剑修言语什么。2 官巷笑道:“我们这位隐官还是一如既往的记仇啊。”4 大荀道友危矣。9 女冠柔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既然陈平安记王制的仇,又岂会不记她的仇?除了隐官身份,他还是大骊新任国师,还有一座深不见底的落魄山。只说山巅那个探头探脑的“貂帽少女”,就让柔荑心有余悸,只因为她早已敏锐察觉到对方袖中,“一截剑气”的存在。8 柔荑倍感无奈,形势不由人,只得心声一句,“我愿意担任雨笼的护道人,直到雨笼跻身飞升为止。” 经过与年轻隐官一役,柔荑心气全无,再没有要与谁争强夺胜的欲望,她跟王制是差不多的心思,绝对不愿在此身死道消。哪怕从今往后都要夹着尾巴修行,总好过留名而死。2 官巷抚掌而笑,“一言为定。我这孙女,就交给道友照顾了。” 柔荑看了眼这位蛮荒枭雄,为何会有几分托孤于人的意味。2 官巷抖了抖袖子,按照郑居中的说法,有资格参与此事的,必须是上五境修士和止境武夫。1 万年以来任何一场战役,死的,几乎都是“无名者”。有幸青史留名的,终究是极少数。4 任你人间书籍万千部,又能记载多少个名字?相较于籍籍无名者,又能占据多少的比例? 只要选择走上郑居中布置的这座战场,那么唯一一条退路,或者说是活路,就是认输,代价就是从此远离天下大势的争夺战,不得不“自囚”于各自道场。2 齐廷济心中有了决断,总要做掉两头飞升境妖族,送它们上路了,才好收剑。2 保二争三,难度极大。4 不如此,练剑意义何在? 破境正在今日。3 齐廷济回望一眼遥远的北方,洒然而笑,是也不是,老大剑仙?10 就在此时,从遥远的南边,有位身穿黄袍的古貌老者,腾云驾雾远道而来,紫气冲霄。2 只见老道人一抬袖子,轻轻按住云头,飘然悬停在天壤之间。 正是玉符宫的开山祖师,道号云深的言师。2 幽居道山无数年,此次破例下山,主动一头撞入乱世洪流当中,老道人所求之事,不过二字,“求解”。2 老道人看了眼久闻大名的末代隐官,再看了眼已经投身战场上的齐廷济,都是剑修。 言师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贫道也来打一阵,为蛮荒略尽绵薄之力。”4 身为长久承载天厌者,既然注定无法脱困,与其被无形大道一点一点消磨至死,还不如来此求个痛快的解脱。 道不远人,既是登山求道者的莫大机缘所在,也是十四境门外修道之士的沉重枷锁啊。1 言师的登场,让蛮荒那边随之士气大振。 朱厌神色阴晴不定,若真有这么一场好似市井儿戏的狗屁擂台赛,该如何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6 好像很难,这头搬山老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个万全之策。2 最要命的,还是只要退出擂台了,就要按照约定,永久远离战场,只能缩在乌龟壳一般的道场里边,当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人?岂不是淡出鸟来?若说毁约?可就要与郑居中狭路相逢,再无半点回旋余地了,准确说来,是三个“郑居中”为敌,跋扈如朱厌,也要好好掂量一番。2 郑居中的做事风格,可比蛮荒更蛮荒。3 新妆眼神灼灼,只是盯住那个在家乡战场上如日中天的隐官,她犹豫片刻,最终以决然的语气心声言语道:“绯妃,只要姓陈的上场,他输了,自然不必多言。可他若是侥幸赢下了一场,还不肯退出,那我可以出马,与之拼死相斗,不出意料的话,我必死无疑,但是在那之后,我希望你可以补上,看看能否捡漏,杀此恶獠。”8 听到新妆杀气腾腾的诚挚心声,绯妃欲言又止,并非怀疑新妆这番言语的真实性,只是过早下场,很容易落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场,新妆是自愿如此,绯妃却不愿让朱厌那拨新王座坐享其成。2 对绯妃而言,道理很简单,蛮荒必须有朱厌这类做事说话无法无天的修士,但是蛮荒绝不能交予朱厌他们这一小撮大妖去打理。 既然暂时无法决断,绯妃只好转移话题,打趣一句,“他确实配得上宁姚那样的女子。”11 新妆沉默片刻,笑道:“谁说不是呢。” 如果两座天下能打的,果真如郑居中的安排,一个接一个,或认输或死于擂台。 那他郑居中,将来成功立教称祖了,岂不是随意对两座天下予取予夺,到时候还有谁敢说个不字? 绯妃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抬头望向天幕,猜测那位小夫子是否正在俯瞰此地此景。1 如果说白泽是为了求个心安,所以选择意气用事,不惜一死了之,你礼圣也不管管?1 言师到底是一位道龄悠悠的老前辈,正因为他远离是非,看待大势反而更加透彻。 作为一个能够与碧霄洞主互称道友的修士,言师在漫长的修道岁月里,实在是见过太多世道与人心的波澜起伏。2 无数学道人的花开花落,老人猛然回首,故人一一凋零,不知不觉便是万树空枝的光景了。7 人间诸君休要小觑了郑道友。1 郑居中抛出这么一个荒诞提议,看似置身事外,将自己摘出,坐收渔翁之利,实则不然,此人欲想“正本清源”,由他担系两座天下的最大因果。 表面上,郑居中心高气傲,目中无人,问心于“全部的山上”。1 显而易见,是要逼死白泽,不给白泽被迫跻身伪十五的机会。9 言师内心有些遗憾,可惜多年未见碧霄道友。 不知道当年自己赠送出去的酿酒方子,如今酿出美酒了么。4 道之所系,由不得碧霄道友闲逛蛮荒。自己何尝不是身不由己,无法优哉游哉。 类似的处境,其实还有当年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剑气长城的陈清都,还有蛮荒托月山,在大战之前,都要先确定这位之祠道友的态度。5 即便无法与其结盟,也要争取让他保持中立。 米裕仗剑而立,面朝妖族大军。 背后,就是剑气长城。 当年阿良他们也一定是这么觉得的吧。9 山巅那边,谢狗站起身,揉了揉貂帽,脚尖一点,轻轻跃上栏杆。 “少女”眯眼看着高处,天边的朝霞和晚霞,都是不花钱的脂粉呐。12 兴许是近墨者黑的缘故,曹慈下意识模仿某人,卷起了两只袖子。16 汇聚大骊地支之力于一身的周海镜便有些尴尬,“我们怎么办?到底算几个人?”4 法宝可以外借,但是阵法一道,却需要韩昼锦他们合力驾驭。 袁化境他们也是哑然。 裴钱以心声说道:“周宗师,你若是无法登上擂台,就把那两把狭刀借我。”32 周海镜脸色古怪,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陈国师说了,斩勘和行刑两把刀,借给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借给你这位开山大弟子,这件事,没得商量。裴钱,真的,不骗你,陈国师当时瞧着笑眯眯的,其实杀气腾腾得很呐。不信的话,你可以问地支一脉所有人,他们都可以帮我作证。”35 裴钱一头雾水。3 她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无妨,自己是武夫之外,也是剑修。3 官巷啧啧称奇道:“不管怎么讲,此时此刻,我辈都是在见证历史。”2 柔荑心情沉重,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何等渺小。 朱厌道心微震,为何仰止道友,主动放弃了那个约定?是浩然那边,她被谁盯住了?6 战场边缘,郑居中提议道:“我们不如边走边聊?” 白泽点头道:“陈先生怎么说?”3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能够等到礼圣的现身。 陈平安说道:“你们先行几步,我去做掉王制,很快跟上。”16 白泽转头望向郑居中。2 郑居中会心一笑,“那就由我来收拾王制这个烂摊子,白捡一个大漏,就当是督战一场的报酬了。”12 王制霎时间心如死灰。3 被郑居中盯上,跟被陈平安追着杀有什么两样?6 陈平安还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必须手刃王制一事。3 白泽与陈平安并肩前行。 郑居中去到王制那边。 王制颤声道:“恳请郑先生为我留条活路?” 郑居中说道:“怕什么,从古至今,天无绝人之路。”19 王制误以为郑居中是看中了自己的大道前程,稍微宽心几分之时,郑居中便已经伸手按住它的头颅。王制弥留之际,只听得一句“我又不是老天爷。”46 不理会那边的动静,白泽神色恍惚道:“郑先生觉得我性格软弱,我承认。多年以来,不管是在浩然,还是返回蛮荒,偶尔也会想,是不是恰恰因为坚持自认为正确的……某些天经地义的道理,才导致我给所有妖族带来了那个最坏的结果。”5 浩然的读书人往往志向高远,欲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白泽也有自己的追求,庇护天下妖族皆自由。1 白泽自嘲道:“虽说做不到,一直做不好,可是怀揣着这份心意已经万余年了。”2 陈平安收起长剑,分作三条剑光,分别散入那三座最早开辟出来的本命气府。7 不管是初次相逢于风雪栈道,还是后来所见,白泽给人的观感,就是走得很慢,大概是承负太多的缘故,永远心事重重,顾虑重重。 反观阿良,是带着大大小小的“美好”,在走江湖。他似乎能够带给身边所有人一种莫大的信任,“放心,有我在,天塌不下来。”6 师兄左右,望之俨然。是一个极严肃的端正君子,左右喜欢较真,没有什么“眼不见为净”。7 他先求学再练剑,各有所成,就是要去会一会明天那些不对的人和事情。 白泽停步,蹲下身,伸手抓起一把尘土,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4 郑居中果然很快就返回,王制的形骸已经被他收入袖中,微笑道:“是啊,怎么办呢。”7 环顾四周,蛮荒,准确说来是数座天下的所有妖族,这就是独属于白泽的“一座书简湖”。7 因为白泽之于蛮荒妖族,就像陈平安之于书简湖的顾璨。3 就像郑居中私底下与弟子所说。 “书简湖永远无法杀死书简湖。”7 陈平安双手笼袖,目视前方,轻声道:“看见一直很为难的白泽先生,就会觉得这个世道还有希望。”3 好像还有很多可以讲理的……余地。1 白泽站起身,继续缓步而行,沉默许久,抬起胳膊,伸手搓了搓脸颊,微笑道:“过奖了。”2 哪怕有自知之明,可是先前郑居中的言语,还是很戳心窝子啊。2 毕竟不管妖族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罪人的,至少面对面的时候,他们还是要喊一声名不副实的“白泽老爷”。 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到头来,还是个懦弱的窝囊废。既学不来姜赦这位兵家初祖的慷慨激昂,一意孤行,也学不了官巷、朱厌之流的见机行事,蝇营狗苟。1 誉谤满天下,知己有几人。6 小夫子一人而已。2 白泽突然说道:“陈平安,你还年轻。”1 做了好事,可以休歇一番。做好人,就要一辈子做好人。此事绝不轻松啊。4 陈平安默然。 郑居中笑道:“陈先生这个时候就该自称一句‘吾善养浩然气。’”8 陈平安玩笑道:“就是在等郑先生帮忙说出这句话,好话不能自己说,否则显得脸皮太厚。”8 白泽有些羡慕他们的……轻松。1 大概是他们双方为人做事都比较问心无愧的缘故吧。 礼圣终于来了。1 白泽释然。3 郑居中却是颇为不以为然。6 礼圣说道:“就算要打擂台,你也应该是最后一个出场,负责收官。”7 陈平安解释道:“我其实不是全无胜算。”21 礼圣说道:“打周密,你是头阵,打蛮荒,你负责压轴,这就叫有始有终。”12 白泽微笑道:“小夫子读书多,听他的总没错。”2 礼圣说道:“到底是沙场见,还是擂台见,先把斐然喊过来,我们几个再议议。”9 白泽转头望向郑居中,“郑先生怎么说?” 郑居中笑道:“捣浆糊的人,没资格说个不字。” 礼圣淡然道:“唯恐天下不乱。”10 郑居中说道:“大好形势稍纵即逝。再不求变,就真要死水一潭了。将来的一万年,就算没了头顶的天庭遗址和周密,估计人间还是曾经的一万年,甚至可能会更加不堪。”4 礼圣看着陈平安,说道:“这边就别管了,你顺道去见一见陆先生?”13 陈平安愣了愣,方才醒悟过来,是说陆沉。14 礼圣笑道:“犹犹豫豫不舍得挪步,是因为怕我抢了你的风头?”6 陈平安回头与落魄山众人言语几句,收回视线后,说道:“有劳礼圣。”3 礼圣点点头。 见陆沉。6 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之上,那是一尊顶天立地却又画地为牢的巍峨法相。4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仰头望向那位头戴金色莲花冠的道士。 这片玄奇地界,空旷得就像人间只剩下“你我”两个人而已。2 道士面容混沌,不见五官,更像是循环不息的一幅阴阳鱼图案。 虽然人生到处书简湖。1 但是自古少年见少年。8 陆沉率先开口,沉闷如雷鸣的嗓音里边,隐约有些故友重逢的笑意,“可以叙旧,不必救人。”8 陈平安没好气道:“也没外人在场,装什么英雄好汉。”6 陆沉笑道:“当真救了贫道,脱困之后,便要去白玉京主持大局,到时候你还怎么痛痛快快问剑玉京山?切莫行庸人自扰之举。还不如就这样闲聊几句家乡事,好过有朝一日的狭路相逢,生死相向。”5 陈平安说道:“如果假设陆沉寓言的道术一定将为天下裂。”2 陆沉心领神会,接话道:“悲观的,认为一定支离破碎,本末源流,愈行愈远。例如陆沉,邹子,便是这等人物。”1 “乐观的,觉得后世还能追本溯源,抑或是殊途同归。例如骊珠洞天的齐静春,泥瓶巷陈平安,便是此等人物。”3 “居中调和者,崔瀺,余斗,郑居中诸君是也。” “谁都不一定都对,但是缺了谁,一定不对。”6 陆沉洒然笑道:“大概是因为我把世道人情看得过于透彻,就有些不忍心再去探究人心了。”3 道士抬头看天,“就像凡俗观日,直直的看久了,容易让人掉下眼泪。”5 道士单手捂住脸庞,伸手摸索不见五指状,喃喃自语道:“天一黑,就能看见那些特别明亮的东西,烧灼眼目。”5 道士放下手掌,环顾四周,“亮堂堂的天地人间,‘人心’一物,何等辉煌灿烂。”2 道士嘿了一声,“吾身飘零,上下求索,浊酒一杯。”4 杯外事休要多想,风波未定心先定。10 酒呢。 那“道士”蓦然大怒,直勾勾盯着陈平安,“儒生!无此道而服此服者,其罪死!”6 陈平安单手托腮,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神色,任由那个被化外天魔占据心神的“道士”恫吓。3 不过尔尔。6 天地寂寥,道士感伤道:“独有一丈夫,慨然儒服而立,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3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重新掌控那副道身,“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要在此地久留。”9 陆沉见那家伙没动静,气笑道:“不要逞强,试图替贫道吃掉‘它们’,这种大逆不道的饮鸩止渴,只会得不偿失。”12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下次再见,肯定带酒。”9 陆沉大笑道:“饮者无敌,君请勿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