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28章 海上 随着老观主脚步的递增,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宋云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数量已经接近八百了。 老观主一趟大骊京城闲游,这棵桃树新开了差不多两百朵桃花。 宋云间眯眼而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讨喜的诗词,他年结作千年实,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树花满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脚踩一双云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的确确美如画。 身旁响起一个讥讽笑声,“撄宁道友,真是敢想。国祚千年的王朝,当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隐官大人的福气,举城飞升,如今跑回家乡,当了国师,就又要鸡犬升天,举国飞升,搬迁到青冥天下那边?” 宋云间闻言,忙不迭侧过身,与这位老观主行稽首礼,羞愧道:“是晚辈得意忘形了。” 老观主讥讽之意愈发浓重,“得什么意,忘什么形?当自己是蝉蜕形骸的陆老三?” 宋云间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闭嘴。 老观主说道:“珍惜道身,担当精神。” 宋云间大喜,“晚辈定会铭记在心。” 老观主斜了一眼。 宋云间说道:“也会转告陈国师。” 老观主叹了口气,不开窍的东西。说话真费劲。 宋云间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闭嘴,免得说多错多。 老观主注意力转去隔壁的院落,说道:“剑修确实了不起,一个比一个做事毛躁。还不如一个学武的小姑娘来得守心。” 宋云间不敢也不宜接话,毕竟贬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国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老观主说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过来一叙。”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赶来桃树这边。 老道士有意将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剑仙晾在一边,盯着袁化境,眯眼问道:“年轻人,为何要说‘自然’二字。” 宋云间顿时为这位袁剑仙担忧起来。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云间那般诚惶诚恐,剑修使然,回答道:“诚然碧霄前辈大道与三世契合,在晚辈看来,依旧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观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说话口气。” 相仿的口气,就是见识短浅了十万八千里。 袁化境赧颜。 老观主双手负后,抬头看那一树桃花,绣虎,终于是为人间赢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贫道总要承情。也不必那贼精的家伙,拐弯抹角,将来通过小陌来劝自己走这趟。 还记得当初老秀才带着首徒崔瀺,这对师徒是偷摸走过一趟观道观的,表面也不聊什么人间大事与天下大势,就是东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顺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几位学生的优异。 袁化境问出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题,打断老道士的思绪,“碧霄前辈,新旧十四,果真悬殊如云泥?” 老观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边也能矮个子里边拔出一二将军,老十四之内,亦有些软柿子,驴屎蛋。” 简而言之,是贫道够强。 袁化境懂了。 老观主绕着桃树走了一圈,转头望向崔瀺的书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与世界交心,人间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兑现的豪言壮语。 宋云间惊讶发现并未多开一朵桃花。 老观主斜眼这位撄宁道友,宋云间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观主望向袁化境身后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凭空出现一把鎏金长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遗蜕轻轻一挥。 刹那之间,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复了远古岁月那场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灵,一身浓郁道气,说是白骨道人以远古秘法再世现身,都没有问题。 袁化境惊骇发现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间暴涨了三成。 老观主嘱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没了一位到过十四的远古道士。” 袁化境沉声道:“晚辈绝不会单以傀儡视之,待之。” 老观主举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与袁化境提醒道:“贫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颗真灵种子,来年它若是能够开花结实,便是三院法主的转身,短则三五百载,长则漫漫无期了,直至这副道身彻底腐朽都未必能够破土见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时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里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驾护航,否则剑心长久物于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颈。” “记忆”一物,妙不可言。万年以来,能够在此事上边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数。 袁化境顺乎本心,承诺道:“前辈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现一粒灵光,我便敬其为传道人和护道人,定会主动解契,让他恢复自由,不遗余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观主抚须赞赏道:“能结善缘,是大本事。若能转孽缘为善缘,更是真豪杰。” 袁化境诚惶诚恐。可不是老前辈的反话吧? 既然喊来了剑修竹素,老观主就丢给她一部道书,“是蛮荒那位云深道友的手本,参化三籁,颇有心得,于你的炼剑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轻轻放过。” 竹素双手接过道书,她来到浩然,第一次与外人掐家乡简单剑诀,并无任何言语致谢。 老道士点点头,掐一古老道诀还礼,这才继续说道:“你再捎话给陈平安,让他别忘了一事,将来到了蛮荒,务必助言师兵解渡劫,至迟不要超过一甲子,晚了,言师就会合道失败,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这笔账,贫道就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今日贫道能够让桃树多出两百花,他年贫道也能让你这部道书,页页有桃花作书签。” 这种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约,竹素又能掺和什么呢,她只能答应下来。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嘱道:“竹素,你再与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当初还有几分蹩脚理由,厚着脸皮说自己学不会,如今再无借口。” 竹素点头,将老观主的言语,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老观主望向他们几位,说道:“学道之士,不要总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无善恶,人间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错综复杂,团团乱麻,学道人不妨回想转念,单以一事一物一个自己为线头,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顺藤摸瓜而去,见清澈脉络者见己见心见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总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见功。” 宋云间三位俱是虚心受教,各有所悟,与老观主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说道:“学道人要时常互参道法,舍得打开心扉,敢于坦诚相见,好过一味闭门造车。” 犹豫了一下,老观主说道:“你们有机会就跟陈平安多聊聊,这小子想法多,思路广,跟他闲聊,总归是你们赚得更多。” 之后袁化境带着那位形若活了过来的“白骨道人”告辞离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为大骊皇帝护驾,她真想立即返回黄湖山茅屋那边闭关,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树下。 见那宋云间还提着旱烟杆,老观主笑问道:“蛟龙之属云雾变化,所以偏好这一口?” 宋云间神色尴尬道:“国师尚未从海上返回,我怕误了事,只好一直拿着。” 老观主笑呵呵一句,“好帮闲。” 宋云间苦笑道:“总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职责所在。” 老观主点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宋云间只觉得跟碧霄前辈闲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犹胜修道之士的闭关。 老观主也不计较宋云间的这番心得、见解,只要足够诚心实意,未来在诸多事上磨砺几番,今日偏解总有转为正见的机会。 比如老秀才说话极有功力,好像总能从万事万物里边,找出一点“好”来。 教人误以为他才是那场“三四之争”里边推崇“人性本善”的那个。 这门学问,复杂复杂,一团乱麻,若是做错了,何必觉得徒劳,后学便晓得不走这条道了。 那件事,难啊,登天难。那我们若是做成了,岂不是更显得牛气哄哄?既然如此,为何不做?! 而当时老秀才身边,擅长治学、弈棋……其实什么都算擅长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语,气态温和,眼神却是锋芒无比。 听着自家先生与老道士的扯闲天,在别人家地盘的东海观道观,客人就像在无声质问东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点什么?怎么,道龄大,就是前辈,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时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来,用你的道理说服我,证明我是错的!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老观主再转头,看了眼与之相对厢房的新人新书屋。 不要将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 万丈平地起高楼,底子已经打好了,所谓的大骊官场人心烂摊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骊京城外边的官道上,赶考举子们在雨中的读书声,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诗词唱和,不也是你们大骊的民心?不也是一种缝补花簪的无形的高明的缜密的大匠手艺?管人的规矩,是实在的,浩然九洲哪个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规矩,大骊朝野也有了,你身为国师,必须看见。 你陈平安只需在此基础上,让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竖立一片片万仞山。 以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骊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炖的手法,缓慢牵引长春宫、谱牒修士的也罢,都是对的,甚至是并未因为当了宋氏一朝国师,而去针对正阳山,更甚至内心深处期待正阳山未来有一位剑修,推倒那块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陈平安无有此心,他来大骊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却不知贫道出了落宝滩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饶你作甚?拦你们作甚?! 贫道巴不得这座人间人人如龙,任谁睡眼朦胧起了床,出了门,放眼望去,满大街的圣贤豪杰。 就在此时,老观主手捧麈尾,转头望去,不是那个蹑手蹑脚离开国师府的胆小鬼,做贼似的,跟她小时候一个德行。所以来到此地的,不是本该与“老乡叙旧”的裴钱,而是容鱼。 老观主微笑道:“理解?” 容鱼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观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容鱼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续貂。” 老观主安慰道:“万事开头难,能有此心,就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边正屋廊道的盘龙廊柱,“未必不能画龙点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镜。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还在不断缓缓爬升的高墙,略显突兀。 两个同龄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飘落在水面上,脚尖轻轻往回一抹,陈平安身后那堵层层叠加的高耸水墙,就被扯碎,轰然倒塌。 大概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语。 他们心有灵犀,只是眼神交汇,便达成共识,身形破开“镜面”坠入海中者输。如何?说定! 各自前冲,相撞而去,双方一身浩荡拳意俱是凝练至极,故而并未出现劈波斩浪的声势,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条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对面,硬碰硬。 两条笔直长线撞击在一起,第一拳,陈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体内叠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陈平安的左手拳,霎时间整只雪白袖子纹路如海波,一条胳膊节节筋骨颤鸣,气血急剧翻涌,驾驭一口纯粹真气与陈平安渗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对垒状,将其“黏住”,如两支主力大军战况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浑厚无匹的拳罡,强行逼退陈平安的汹涌拳意,导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两人为圆心,海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鸟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画花纹之美感。 曹慈同时一手按住陈平安的面门,使劲一推,将陈平安摔出去数百丈外,背后贴水面十数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长串水漂。 一掌轻拍海面,身形翻转,潇洒站定,陈平安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感。 果然,还是跟曹慈问拳,最能纯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处肌肉撕裂,渗出鲜血。 陈平安伸手按住肩头,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够将一口纯粹真气分兵二路?他娘的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边看拳,新悟出来的拳招,暂名‘弓弦’,一口纯粹真气互为首尾。” 也就是说曹慈并非违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两条纯粹真气,只不过首尾各执一端,可以“同时”递出两拳,这“同时”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陈平安摇摇头,对那拳招的名字颇不以为然,“还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点头道:“确实。” 言语之际,一抹青色画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条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为人间武道新创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戏,只是没奈何对上了个偷拳一道的祖师水准人物。 曹慈稍微侧身,陈平安欺身而近,有样学样,双拳递出,砸向曹慈两边的太阳穴,也无所谓身前是否门户大开,会不会被曹慈借机递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脑袋。 与陈平安客气什么,曹慈双指并拢作戟指状,闪电伸出,快若飞剑,戳中陈平安心口处。 正如那江湖演义小说里边常写的“点穴”无异,只是曹慈这戟指,既会捅开对方的心脏,也会截断纯粹武夫的真气流转,等到这一口真气溃散,人身天地之内就是洪水决堤的景象,与那所有灵气相冲,对付某些耍流氓、能够修道武学兼修的人物,极为得当,等于挨了两下。 先后跻身十一境的两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换死的路数。 皆是不躲不闪,各凭体魄说话,陈平安转拳为掌,于是曹慈两边太阳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陈平安则被双指戳中心口,但是却没有被当场打穿心脏,而是拧转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笔直倒滑出去,而是脚步变幻,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圆,青花朵朵,圆圆相续,双方拉开距离,一袭青衫站定之时,无论是神态还是拳意,明显要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的曹慈。 陈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掸了掸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当然知道自己两边耳窍鲜血流淌的惨淡光景。 换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这两下,也就倒地不起了,连同胜负和生死都已经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像这一刻动了真怒,曹慈眯起眼,还来是吧? 倏忽间,陈平安身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衣曹慈。 一袭青衫好像给自己画地为牢,只是站在一个无形的大圆内,辗转腾挪,周边大雪纷飞。 碧海青天之间,即便是飞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观,也已经看不清两位武夫的面容,只能听见水天之间响起一阵阵古怪的地籁,既有类似庙宇的钟鼓长鸣,道观清脆悠扬的玉磬,还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动法螺的宏亮,或是宫廷数百坐部伎的奏乐,足可惊魂动魄,摇曳心神。 混淆的两股拳意让此方天地间变得光线扭曲,雾里看花,依稀可见拳招轨迹如纵横交错的树枝,撞击在一起再炸开的拳罡,恰似一团团在宣纸点染晕开来的写意花卉。 飞升境修士能够赶过来凑一凑热闹。 仙人境未必能够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见不了他们的面。 止境武夫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的杀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数,总归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跻身了十一境,别有一座大天地。 暂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们脚下碧波如被切割出来的两座高台,跟随两位武夫缓缓移动,如瀑倾泻的激荡拳意跟随两道身影,在双方之间拉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海中沟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间武道的潮头”,他们再度遥遥对峙。 水波高跃,轰然落回海中,两座武道高山之间,现出了一条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长桥。 陈平安上半身已经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条系在腰间,袒胸露背,精瘦修长的身材。 他并非那种肌肉虬结的武夫体魄,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阳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够万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边,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无太多的损毁,至少不必像对方那样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经不再留手,双方只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就能够带起一股股天地共鸣的拳意潮水。 学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阶,陈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实。 顾祐的撼山拳谱,竹楼的崔诚,剑气长城的白嬷嬷,北俱芦洲狮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陈平安伸手抹掉一条胳膊上边的血迹,肌肉开裂无数,有那曹慈拳意残留,陈平安手心如铁,磨过无数玻璃渣子似的。 记得李二曾经说过,如果说人身天地之内的千余气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气血和灵气的行气路线,就是溪涧江河大渎的水脉。那么六百三十九块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独厚的大岳和连绵龙脉,需要开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开辟出来的那条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运转真气,就是让这条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内的一炷香火袅袅,接引天地。 总是离乡,游历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龄,陈平安的人生,却总是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战场,何止是身经百战。 曹慈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红肿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却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激昂的求胜意味,起了强烈的胜负心。 好像在告诉对方一个任你是现任武道之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的曹慈依旧不会输给陈平安。 未来亦是如此。 光脚的陈平安,缓缓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前冲,身形高高跃起,一如年少时的那双老旧草鞋,跨越了家乡溪涧。 第29章 输赢 一大片广袤水域,云卷云舒极为迅速,云海时不时破开数个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筛子,金色的阳光透过这把筛子,一条条光柱洒落在海面上,扬起无数金粉碎屑。这期间夹杂着闷雷阵阵,如此惊人的天地异象,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几个海岛仙府,人人都觉得道心凝滞,呼吸不畅,心情自然烦闷异常,再无法进行修炼课业,纷纷退出了道场,来到海岛视野开阔处,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可惜距离过于遥远,几位祖师爷道力不济,无法给出一两个靠谱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间,隔壁邻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关键还不是一口气放完,放了几串就停手,之后再放几串爆竹,这也太损了点,铁了心要扰人清梦? 起先修士们误以为是成了精的鳌鱼翻背,掀掉了几座海岛,抑或是的过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蜕皮升境之举,用庞然身躯摩挲大岛石崖、撞击海底山脉引发的动静。 后来发现那片遥远水域的光彩陆离,更像是一大拨山巅修士各展神通,群殴斗法,才能共同造就出这等不见记载、闻所未闻的传奇画面。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那几位老祖师神色变化,立即下令让自家修士不得喧哗,与风驰电掣过境的一座“碧海潮头”,遥遥掐诀礼敬,只见那潮头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阳光,熠熠生辉。 几座海岛门派的当家人物,俱是低眉顺眼,朗声一句某某门派恭迎东海水府禁卫巡查过境。 今时不同往日,昔年无人约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义上的主人。 东海这边,便是那位真龙出身的王朱,由文庙封正,担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权势煊赫。 她成了这片无限海域的,所幸这尊东海水君,好像与道家相亲,治理辖境修士,推崇无为而治,一视同仁,上任之后并无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敛财的迹象,不过是与各个海底水仙道场、岛屿门派,订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贡觐见的宽松规矩,至于贡品的类别、数额和总体估价,水府官吏也无任何暗示,只说随意。 得知可以“随意”朝贡,一众仙府却也忐忑,我们若是当真随意了,届时水府会不会教我们何谓“上心”? 大开眼界,岛上少年少女们神采奕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生涯,委实是寂寥枯燥,无论是远处海域的古怪异象,还是潮头之上那般五颜六色、披甲执锐的热闹嘛,谁不爱看。 原来远处海面,是东海水府一支精锐,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杀向那处水域。由一尊身高数丈的神将手持符牒,奉旨调动水脉,驾驭碧波起潮头,如那点将台演武场,上边堆满了车驾,旌旗猎猎,数百水裔精锐士卒披挂甲胄,严阵以待,武将吹动海螺,黄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圣,竟敢在自家辖境之内兴风作浪,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公于私,都要去那边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缉拿归案,好让浩然陆地晓得东海水君府的规矩,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装饰金碧辉煌、极为宽敞的车辇,四周垂挂碧绿纱障,里边盘腿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美妇人,手持一把古铜镜,正在对镜梳妆。 她身前摆案几,搁放一只极有年头的三山香炉,烟雾袅袅,大修士细看之下,便要惊叹这种“水香”的玄妙,竟能够显化出一处处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妇人手边有一只堆满碧绿珠子的盒子,莹莹耀耀,它们便是各地水运凝结而成、上供给水府的“香料”,只需捡取一粒水珠,丢入香炉燃烧了,便会出现那边的风貌。 香炉是古物,烧水香的手法也是失传已久的古法。 两边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宫装侍女。俱是溺死的渔家女,或是枉死于海上的女修。 她刚到东海水府,便与水君殿下求来的第一道旨令,就是从各门各派当中大选“秀女”,准许她们自由脱离旧籍,进入水府当差,给她们一口饭吃。若早有婚配的心仪对象,只是被棒打鸳鸯了,或是被谁从中作梗坏了姻缘,皆由她来做主,故而近期东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断,欢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晓真相的人物,不过她也不说破,只是由着麾下将卒去那边耀武扬威。 这位美妇人,正是从那中土大绶王朝脱困,得以重返东海的金鲤。 她跟随王朱来到水府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处招兵买马,聚拢旧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隐蔽的道统香火,古旧好友的徒子徒孙,只剩下两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过去了,昔年东海水族势力凋零至此,让她不胜感伤,不过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壮志不减当年的“扈从”,试探性以心声询问金鲤,“金爷,咱们这是要广积粮缓称王,只等兵强马壮,时机成熟了,众志成城,就要打上陆地、攻破文庙吗?” 这位替车辇护驾的水府大将,脚下踩着被仙家誉为“兜罗绵”的神异云头,是个容貌粗犷的魁梧修士,满脸络腮胡,蟒纹文武袖,白甲彩袍,单手按剑,两眼金光熠熠。 金鲤讶异道:“三千年不见,不曾想当年只会嗷嗷叫、打头阵的莽道人,都学会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爷的褒奖,那武将神色颇为自得,豪爽笑道:“哪里哪里,金爷谬赞,属下只是略通兵略罢了,暂时还当不得大家的美誉。” 金鲤语气玩味道:“罗绣,你晓得那两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摇摇头,“回金爷话,属下哪里晓得这些花拳绣腿的武把式。说出来也不怕金爷笑话,前些年被那恶邻居的渌水坑肥婆姨,排挤得厉害了,死活出不得头,只能带着几个徒儿,一起躲在洞府当缩头乌龟。” “根据先后三封谍报显示,在那边干架的,好像是两个拳脚不俗的武夫,巡检司将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词一大堆,什么拳罡浓稠得跟水银似的,金爷你听听,是人话吗?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饭袋,回头属下定要治一治他们。” “对了,金爷,好像咱们水君刚刚走了一趟宝瓶洲海岸接壤处,从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抢得了一件极厉害的重宝?” 金鲤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她也不与这出了名的莽夫细说真相,免得他一张大嘴巴到处宣扬。 暂时由他掌管着东海水府巡检司,此外单独领一支精锐禁卫,负责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谈脑子的话,只说忠心二字,寻常当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里边的,莽道人却是实实在在刻在道心上边的。 等到这道碧水潮头愈发临近那处战场,还隔着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经能够感受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天风,蕴藉着惊人的精纯拳意,那大纛旗杆随之弯曲,咯吱作响,立于潮头前边的一众将卒脸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几位校尉模样的水族武将,身上甲胄竟是溅起一阵阵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惊不已,伸手遮在眉间,凝神远眺,定睛一瞧,顿时大吃一惊,本该纤毫毕现的画面,怎的如此视线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诀,伸手取了一些飞溅海水在掌心,再施展开来掌观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这座占地方圆千里、而且还会移动的演武场,只见里边那两位捉对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着年岁都不大,一座小小宝瓶洲,几时有这等拳脚无敌的豪杰了?思量一番,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战场,裴钱和周海镜都是婆娘,鱼虹是个糟老头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不都说他在剑气长城的一截城头,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鲜红法袍? 金鲤拿起一枝鲜红如血的极长珊瑚,身体前倾,轻巧挑开碧纱障,淡然道:“停辇。” 潮头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经站在车辇正前方,伸手攥住剑柄,神色凝重起来,“金爷,那俩瞧着都是武功绝顶的豪横之辈,若是金爷想要擒拿了他们,属下恐怕也会大煞风景与金爷斗胆谏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金鲤咦了一声,“莽道人行事变得这般稳重了?” 这位莽道人,是古蜀国地界一尾大泽巨蟒走渎入海的大道根脚。 当年跟着她一起试图攻上中土神洲陆地,莽道人罗绣就是玉璞境巅峰,整整三千年过去了,也才刚刚熬出了个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场,是某位上古真人炼水丹的遗迹,榜额“飞仙观”。那座洞府盘曲深大,易守难攻,至于莽道人这厮的城府,是半点没有的。 远远看了那边的动静片刻,莽道人内心惴惴,神色尴尬道:“金爷,看他们实力,委实是强横得不讲道理了,简直无敌,属下估摸着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鲤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挠了挠额头,莽道人就这气性,都不好骂他什么。 这憨货三千年来,就是一个避字诀。既不趋炎附势,与那渌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开宗立派割据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几个亲传弟子,师徒们耐着性子躲在水府之内,不问世事,只管潜灵修真。 显然是会错了意,莽道人心一横,神色肃穆道:“若是金爷有心招徕他们,属下也愿打头阵,去会一会他们。” 只要金爷回了东海,他们这些老家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当然身份尊贵无双,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贪图她什么? 金爷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从不坑骗算计他们半点,遥想当年,每每大胜而归,庆功宴上,得了任何好处,大伙儿一起分账,金爷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总会端起酒碗,邀请大伙儿一起满饮。 休要与我说什么空泛道理,什么水君不水君真龙不真龙的,咱这辈子只认金爷! 金鲤当然道力最高,将那场演武看得相对最为真切,心不在焉与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冲过去了,只会白白送颗头颅当见面礼。” 莽道人悻悻然。 金鲤长久沉默。 潮头这边已经祭出层层阵法,如中流砥柱,将两边海潮汹涌强行分开,周边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能够站在潮头、跟随莽道人一起,哪个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辈,见此惊险场景,亦有被“淹死”之忧虑。巡检司邸报内容,所言不虚,确实是难以靠近,跟胆大胆小没关系。 莽道人轻声道:“属下就只想着跟着金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金鲤自嘲道:“让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蓦然伤心起来,哽咽道:“金爷到底是遭了什么劫难,竟然已经如此落魄了,如今连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难道是正如兵书所说,金爷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鲤揉着眉心。 莽道人扯开嗓子说道:“去我那,去我那,属下今日便将水府腾空,与孩儿辈们搬去别处开辟道场,水府让给金爷,莫要嫌弃,委屈了金爷。” 附近莽道人那几位跟着升官的亲传弟子,也是与师尊一般的单纯心思,无非是额外多出一种与有荣焉。只有个飞仙观唯一的三代弟子,是个道龄很短的年轻金丹,心思有异,金鲤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将莽道人这条法脉给发扬光大。 那些车辇内外的东海水府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脸色微妙。 只因为根据先前水府谍报,占据了飞仙观遗址的莽道人,是个油盐不进的阴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资历,凭恃一身强横的水法神通,行事极为跋扈,已经让水府使节吃了多次闭门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旧一面都未能见到口称闭关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几位心腹扈从当中,玉道人黄幔,他也是仙人,虽说在水中与那莽道人斗法,肯定不占优势,可是就如崔东山所说,黄幔手段奇多,也不惧莽道人占尽地利。何况还有个九境武夫的溪蛮压阵,黄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扫荡飞仙观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无所谓这些个,才没有让他们两位率领数万水裔兵马去“敲门”。 就在此时,又是异象横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给一拳,砸到了潮头这边,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这道碧波海水。 后背紧贴着“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轻轻一磕潮头,御风重返战场,不忘转头与莽道人他们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与那白衣背影点头致意,不缺礼数,客气一句,“不打紧。” 他只是消息闭塞,懒得理会道场外边的纷争,却也不是蠢笨之辈,已经认出了这位青年宗师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没有输过拳的那个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个与曹慈演武的家伙,且不论这场问拳的输赢,容貌气度都已经输给曹慈一大截的光脚男子,是那个…… 莽道人越想越不对劲,心中愤懑不已,他与弟子们再不问世事,好歹也是个占据一处上古仙迹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渌水坑澹澹夫人滚到了陆地去,以及出现了一条条归墟通道、水神押镖的盛况,便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渡船管事、船主,这些年,一个个说得玄乎,不都讲剑气长城的那位末代隐官,丰神玉朗,风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戏谑,确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飘飘有出尘之表,堪称神仙画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说出这般昧良心的混账言语?!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狗东西。 金鲤将那枝纤长珊瑚交给一位鹤氅侍女负责卷帘,她只是自顾自大饱眼福,啧,有些馋他的身子了。 她惊叹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无敌的。 只见陈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脚踝,抡了一圈,还以颜色,也给狠狠摔向了碧波潮头这边。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车辇这边,裹挟着雄浑无匹的拳罡,以至于他需要运转真气,在半空数次减速,才没有直接将潮头炸碎。 背对着车辇、莽道人他们,落在潮头之上,身形踉跄,光脚男子在甲士队列缝隙之间,不断后撤滑步,如游鱼穿梭,哪怕此人已经将一身拳意收敛到了极致,水府精锐身上的铁甲依然铮铮作响。 而那些披挂重甲的水府将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个个动弹不得,体内灵气凝滞如被冰冻,想要开口言语都是难事。 这家伙一直退到了车辇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纹丝不动,只是保持一手缩袖掐诀、单手按剑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误会是问拳,或是问剑。 一众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车辇内的金鲤毫不惊讶,只是掩嘴娇笑不已,媚眼如丝道:“陈国师,这么巧,又见面啦,为何闹出好大阵仗,莫非是生怕我听不着,不立即赶来这边殷勤待客么。”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刚好与远处曹慈各自换了一口纯粹真气,笑了笑,“是很巧,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车辇里边那位持珊瑚枝卷帘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颤,碧纱帐幕随之微微飘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位隐官大人原来与金爷是旧识。 若是道力足够深厚,便能敏锐发现男人背后隐约有些痕迹,如崖刻榜书无数。 这一幕诡谲画面,看得这位也曾见过大风大浪的莽道人,一颗道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错的古老苍茫气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镇压,降服,压胜了。 爷们! 回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传闻事迹,莽道人一下子就改变了阵营,曹慈的武学再无敌,到底是只会让莽道人敬而远之,不如这厮更加对胃口,想要请他面对面豪饮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祖,拥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着蛮荒的蝼蚁。 就像一头从无穷迷雾中走出的野兽,身躯庞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动,一步一步,从万年之前走到了万年之后。 陈平安刚要挪步动身,莽道人壮起胆子快速自我介绍一番,“隐官,我叫罗绣,道号莽道人,幸会。” 陈平安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幸会。” 再视线上挑几分,看向车辇那边的金鲤,陈平安微笑提醒道:“一帘之隔,与一线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鲤道友悠着点。” 车辇上边的卷帘侍女被吓得松开手,被金鲤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买马,充实东海水府底蕴。同样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辅佐水君王朱,争个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鲤私心作祟,密谋造反。 连那碧霄洞主都现身浩然了,金鲤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法怂恿公主殿下图谋更多了。 金鲤心中有数,碧霄洞主大驾光临,并非是帮助陈隐官、陈国师一把,与那白骨道人不对付,翻旧账。 而是老道人亲自验证了一事,饱受战争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经由大乱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单凭一己之力逆转大势,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规矩,文庙的规矩,借助公主殿下,为天下蛟龙之属、无数水裔,名正言顺谋求一份正当的福祉。 道心念头一转,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鲤调侃道:“莽道人,将来我们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陆地,隐官大人站在岸边,挡住我们这拨反贼的去路,你还敢不敢冲锋陷阵?” 莽道人一个头两个大,转身望向车辇,他眼神疑惑,这种要命的问题,不该是私底下询问?金爷是何缘故,要我毙命当场? 隐官的拳脚功夫,兴许打不赢曹慈,打杀一个莽道人,还不是顺手为之? 陈平安本以为莽道人是与胖子庾谨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是那耐心极好、借机趁势而起的一方乱世枭雄,如今看来,才知误会,这厮是真莽。 金鲤再次明确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尽心力辅佐水君,求个东海辖境的太平世道吧。” 陈平安说道:“劳烦你们后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爷,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说道:“诸将听令,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再鸣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鲤乐不可支,哎呦,真会兵法啊。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出潮头,伸手一招,笑道:“暂借诸位宝剑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驾驭水法调动碧波浪头,这座点兵点将台自行向后移动五百余里。 五六十把长剑铿然出鞘,好似飞剑当空,剑尖跟随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边。 陈平安随便攥了一把长剑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铭文“上霄”的佩剑。 跻身了十一境,许多武夫“定例”就成了旧例,陈平安就明白了为何姜赦会使用那杆长枪。 赤手空拳,当然远胜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来更有妙用。 也就顺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师”,他为何会明明有剑却不用,原来是在等跻身十一境。 曹慈那边,见陈平安用了剑术,也环顾四周,伸手从附近海底深处,随意抓取一把锈迹斑斑的古旧长枪,伸手抹掉锈痕,再轻轻一抖手腕,长枪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转,霎时间雪亮如新。 陈平安手持长剑,御风前冲,身边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长剑,品秩寻常,只算是山上灵器,它倏忽消失,带起一条凌厉剑光,海上顿时震起一道尖锐刺耳的轰鸣。 剑光如龙跃波,直冲曹慈。飞剑去势极快,刹那之间就靠近了白衣长枪那边,简直就像江湖武夫的当面一镖。 依稀可见,飞剑被长枪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显滞后的一串炸雷声响,厚重云海再次破开一个巨大窟窿,洒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随后一把把“飞剑”,被拳意牵引,剑光作一线,笔直而去。 武夫手段,却有那份“飞剑千里斩头颅”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惊道:“金爷,隐官这是什么手法?可还在武道范畴之内?还是打红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剑仙手段?” 他并非剑修,佩剑只是装饰,否则被人随便取走长剑,不得拼命?至少也该大骂几句,腹诽一番。 金鲤显然见解更高明,说道:“就是纯粹的武夫手段,没有施展任何术法神通。” 莽道人愈发好奇问道:“金爷,隐官这一手,相当于剑修啥境界的倾力一剑?仙人?总不能是飞升吧?” 金鲤懒洋洋笑道:“不好说,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记飞剑,便知强弱。” 莽道人笑容尴尬,“犯不着,真心犯不着。反正金爷与他是好友,回头找机会一问便知。” 一听“好友”就别扭,金鲤没好气道:“好友?真是什么好友,我与这位陈国师会有那场杀机四伏的问答?答错了,你看他会不会登上车辇,顺手摘掉我的头颅。这会儿你就该捧着我的脑袋,哇哇大哭了。” 金鲤将作为卷帘钩杆的珊瑚枝搁放在案几上边,重新放下了碧纱帘幕。 莽道人小声道:“属下肩上扛着的这颗脑袋,只会比金爷先滚落在地。” 金鲤气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连忙挥挥手,“金爷,正值大好时节,正是道心振奋、大展拳脚的关头,咱俩都不说晦气话。” 隐官,陈先生,陈剑仙,陈国师……不同的称呼,大概就意味着不同的心态。 比如北俱芦洲已经去过剑气长城和遗憾未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对上陈平安,都会喊隐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习惯一口一个隐官?至于蛮荒,大概不用怀疑,如今名气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旧王座大妖,而是这位“看门”的末代隐官。 说起来只是见了那位隐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感慨不已,“走了条断头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吗?” 金鲤笑道:“不然你以为?” 莽道人重新驾驭起那朵兜罗绵的云彩,毕恭毕敬立于车辇一旁,至于那把佩剑,就当赠礼。暂什么借?跟曹慈对上,就算“上霄”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炼得再是坚韧,恐怕都难逃折断崩碎的下场吧。罢了罢了,都是身外物,何况等到将来这场问拳天下尽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与新朋旧友们询问一句,你们可曾知晓,当时隐官手持长剑,是与谁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笑呵呵出声,以掌心拍了拍腰间那把空了的剑鞘,不曾辱没了你。 车辇另一边,也有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随驾出巡。 金鲤说道:“玉国,青虬,你们师徒俩来辇上闲聊几句。” 发髻作珥蛇状,道号玉国的“少年”,实则道龄已经六百载,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边还有十几个师兄师姐,却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为她赐下道号“青虬”,成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孙。 好一位碧海水国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艳于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这位小弟子为傲的,就玉国这相貌,这皮囊,能愁道侣?只会挑花了眼! 而那个徒孙,也是作男子装束,出门在外,总能赢得几句类似“宝剑珠袍美少年”的赞叹。 莽道人立即嘱咐一番:“你们侥幸登上车辇,与金爷当面奏对,不要失态,切记说话得体。” 他们师徒领命,隔着案几,毕恭毕敬,屏气凝神,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金爷相对而坐。 金鲤笑道:“玉国,青虬,你们说说看,陈国师为何要借走那些实属鸡肋的长剑?” 玉国认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陈国师是大剑仙,武学通神,能够将剑道与武道融会贯通,对上曹慈,就有额外的胜算。” 道号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轻声道:“金爷,我与师父是一样的见解。” 金鲤笑道:“青虬,也无外人,说心里话。不要把我当成是与你师爷、师父一样的蠢汉。” 少女跪坐在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颤声道:“不敢欺瞒智珠在握的金爷,就是奴婢的真心话。” 金鲤提起一只手掌,轻轻挥动香炉的烟雾,朝师徒二人那边飘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实。再这么含糊其辞,想要蒙混过关,小心我就要让你师父动手,用家法,剖开你的胸膛,见一见‘真心’了。 “抬起头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错过了,你就要投胎下辈子再与我们相见了。” 少女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并无任何惧怕神色,她也不再继续藏拙,开口说道:“岸上修士总喜欢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陈国师信不过重返东海的金爷,也信不过奴婢的师公,所以他才会顺手而为,存心想要见一见莽道人的修道路数。” 金鲤点头微笑道:“继续。” 少女说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复出,再次跟随金爷,公然佩剑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剑修,若是剑修,说明三千年那场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头阵的莽道人就不老实。陈国师便是在提醒金爷,小心身边所谓的心腹了。” “假设师公真是藏头藏尾的剑修,陈国师强行借剑,师公便有两种心态,全然无所谓,便非惜剑如命的纯粹剑修,有所谓,但是脸上假装淡然,更是用心阴险之辈,不管是哪种心态,相信陈国师‘还剑’之时,便是东海莽道人授首之际。” “到时候金爷也讨不了半点好,定会被翻旧账。说不得整座东海水府,都要被连累。至于我,师父,师伯们,更是一个都别想逃,都会被陈国师派人仔细翻检道心,搜刮记忆,勘验真伪,确定早年是否勾结蛮荒妖族。” 金鲤看似笑容和蔼,语气柔和道:“心思缜密,飞仙观旧址的这条道脉,终于出人才了。” 车辇外边的莽道人呆滞无言,我家徒孙,如此机灵? 莽道人大喜过望,洋洋得意,岂不是祖坟冒烟、拣着宝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说是什么祖坟,自己这位祖师爷还活着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陆地的市井人家,世代农耕,终于出了个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书种子。 车辇内,此刻就坐在徒弟身边,元婴境的“少年”玉国,他这个给人当师父、传道多年的,却是皱眉不已,心情郁郁。 少女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神直视那位金爷,“师爷他们总说金爷英雄盖世,待人诚挚,不拘小节。我却觉得金爷心思如发,算无遗策。” 玉国低声道:“青虬,可以了。金爷不曾问的,你不要借题发挥。” 他这嫡传弟子,除了道号青虬,师尊还赐下一个姓氏,陆。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陆青虬。 寓意倒也简单,她之上的两代人,一来祖师爷莽道人出身陆地大泽,再者他们都希望她将来能够登上陆地,将飞仙观这条淹没于海底数千载的上古道脉重见天日,开枝散叶,才算报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场赠予后世有缘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坚持己见,假装没有听懂师父的善意提醒,她继续说道:“金爷与那位隐官大人是一路人,我与金爷也勉强能算沾点边,所以我们都信不过人心。” “海底飞仙观一脉,师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够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观。 师父师伯们皆是老实的求道人,所以从不愿意掺和外边的打打杀杀,他们总觉人心不古随波逐流,终非道人本分。到了我这位三代弟子,却是精明有余,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说到这里,少女眼神坚毅,“我也不怕。陆青虬问心无愧,将来飞仙观想要在陆地站稳脚跟,总不能只靠一片诚心。岸上修士,人心机巧,变态万方,我绝不愿意师公、师父他们处处碰壁,束手无策,郁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惭色,自己这师公当得还不如一个徒孙有远见。 玉国想了想,说道:“金爷,青虬口无遮拦,恳请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这传道人失责。” 金鲤置若罔闻,只是奇怪询问一句,“如何?” 车辇附近,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惊失色,隐官隐匿在何处?不是去与曹慈问拳了吗?远处海上动静,都是明证啊。 少女哪里能够想到这种事情,瞬间满脸涨红。 之后那嗓音如水脉绵延,温柔萦绕车辇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语。 “将来飞仙观一脉谱牒修士到了陆地,欲想光耀门楣,重振道场,就去宝瓶洲大骊国师府找国师。” 金鲤站起身,笑容灿烂,施了个万福,“替飞仙观一脉三代学道人,在此谢过陈先生厚爱。” 不要只是奢求强者一味缝补人心,让他们如拖拽一艘名为人间的虚舟,带着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尔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挠的纯粹道心,主动给予他人的真诚善意,与之作山水回响,强者跟随强者,庇护弱者,一起上行! ———— 东海水府主殿门外,身穿一件龙袍礼服的王朱,手托砚台,站在台阶顶部。 她用鸡足山石材炼制的砚台承载一滴甘露,将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给抢夺过来,万千远古蛟龙之属的虚弱精魂,得了一处栖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毁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将它们放出,自寻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灵于海中水裔,开窍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东海水府亦可,王朱自会帮它们寻找一张符箓法身,暂时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恋人间,那就随水飘散,为后世点燃一盏光阴长河里的灯火,宛如盏盏莲花灯。 丹陛下方,有十数位水府神女负责记录在册,选择留下的,点点光彩,就聚在她们身边。 王朱没有去看那场十一境武夫的巅峰问拳,金鲤说由她打着水府旗号,率军外出巡视,才好与沿途仙府门派抖搂威风,震慑屑小之辈。王朱对这些庶务并不上心,由着金鲤折腾去。 离开大殿这边,独自穿廊过道,王朱闲来无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卫武卒齐刷刷的注目礼,水府官吏侧身口称水君殿下,或是娇艳宫女们跪地磕头的沉闷动静,王朱漫不经心敷衍过去,都是金鲤来到水府之后新订立的繁琐规矩,王朱漫无目的闲庭信步,却也烦闷,实在无聊啊。 至于那杆大戟的下落,坠海之地,因为位于毋庸置疑的东海辖境之内,其余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这件事上捣浆糊做文章。 金鲤出门之前,询问公主殿下如何处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带回水府?省得那些闻讯赶来的修道之人勾心斗角,说不定就要打打杀杀,一个个把脑浆子都打得到处飞溅。 王朱只说这种神物,从古至今有缘者得,我们水府不用争夺重宝,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监督,担任水府官吏的,谁敢擅自谋求此物,不惜坏了外乡修士的性命,斩立决便是了。 金鲤是见过大世面的,倒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只说公主殿下大义之类的,溜须拍马一通。 王朱最后还补了几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宝,水府就礼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强取豪夺,滥杀一通,你先出手拦阻他们离境,再与我知会一声。” “地仙之下,无论谱牒还是野修,允许他们在东海水域隐匿一段岁月,在这期间,他们若是无缘无故暴毙了,我也不找别人问责,就找你。” 金鲤笑问一句,“如果他们愿意主动将这件神兵卖于咱们水府,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几部珍贵道书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买下啊,你有什么可含糊的。若是他们担心出现什么意外,钱货两讫之后,怀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调动‘野修’去将他们给杀人越货劫财了,到头来水府再‘秉公行事’,为他们报仇之类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赏爵,给他们一个中土文庙都认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们信不过你我,总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庙的手段。” 金鲤闻言赞叹不已,“公主殿下愈发老道了。” 王朱讥笑道:“我被困铁锁井多年,所见人心何尝少了。只是当年懒得动脑子做事情罢了。” 当时金鲤装模作样在那儿伤心伤肺道:“是极是极,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时,刚好有宫女前来禀报,说有一位客人登门求见,是那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供奉裘渎。 若是早年的脾气,王朱就让她这种陆地龙宫旧属赶紧滚蛋了。 王朱让宫女去领着裘渎来这边见上一面。身份悬殊,叙旧无意思,说些新鲜事,总是可以的。 老妪裘渎,私自来这边觐见东海水君,是为了求一个未来桐叶洲大渎走水的珍贵名额。 大渎通海,水君王朱说要让谁走水,或者不让谁走水!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王朱立即来了兴致,神色玩味,戏谑问道:“你是在那青萍剑宗祖师堂有座位的供奉,这种事,不求他,反来求我?” 裘渎轻声道:“陈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为重,定然不肯假公济私,坏了规矩。” 王朱看了老妪片刻,只是不言语。 裘渎背脊发寒,他们这些蛟龙之属根脚的道人,面对真龙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点豪气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没有胆子跟我谈什么买卖。说吧,是谁替你出的馊主意,崔东山?” 裘渎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当场揭穿、卖了宗主便是”的……锦囊妙计。 老妪硬着头皮点头道:“确实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来此觐见水君,说这些不讨喜的胡话。” 王朱脸色隐隐作怒,说道:“滚回你的青萍剑宗。” 老妪下意识就低头弯腰,后退数步,突然停下,壮起胆子说道:“崔宗主还交待过一句话,他那位曹师弟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人选,所以他这个首任宗主,总要替师弟早早谋划出一位大道亲水的护山供奉。” 王朱犹豫了一下,“你先回桐叶洲,此事结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妪连连致谢,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水府女官前来禀报,说是其余三海水君联袂造访边境,询问他们能否入境观拳,说是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跨海许可。 王朱勃然大怒,阴恻恻道:“让他们几个都滚蛋!记住了,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告知他们。” 东海边界线,三位水君并肩而立,从那位返回报信的东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听到了那句一听就是东海水君王朱的原话,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也不羞恼,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与那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东海礼制司神女,道过一声谢,说辛苦了。 他笑问道:“怎样?说了都别声张,偷摸过去看那场问拳就是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举成为了掌管陆地水运之主。此外疆域广袤、犹胜中土神洲版图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邺侯,神号“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刘柔玺,北海神号“鸿运”的魏填庭。 刘柔玺问道:“现在该如何?” 李邺侯笑道:“还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总不能抗旨前行,伤了同僚和气吧。” 魏填庭忍住笑,“实在不行,就绕道去我那边的两海边境观战,再看不真切,也好过在这边发呆。” 李邺侯摇摇头,“如此一来,又要跟文庙欠人情,算了。” 刘柔玺恋恋不舍,举目远眺东海那片水域,大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今日错过这桩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却是要绕道去西海的。” 李邺侯提醒道:“这场青白之争的巅峰问拳,其实以他们双方的武学境界,本该持续更久,但就是因为多出了我们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戏的,估计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还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刘柔玺无奈道:“王朱这脾气。” 李邺侯虽然心知肚明,却未明言,也不单是那位同僚脾气不好的事情啊。 缓缓趋于平静的海面上,两位武夫盘腿坐在碧波镜面之上,一望无垠海天间两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鲜血窟窿,是被一枪捅穿身躯,还被对手搅了搅,如果不是一手斩断长枪,再被对方的枪身上挑几分,呵,连同心脏跟小半片身体就要被当场割裂开来了。 他笑脸,浑身浴血,身躯裂纹无数,伸手掬水冲洗血迹,对于伤势不以为意,嘴上却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褴褛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虽然极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一句,“是我输了。” 第五场输拳,输了五场拳。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着急返回国师府养伤的缘故之一。 不过后半段的切磋,曹慈确实动了杀心,当然,双方都一样,不如此问拳,就没劲道了。 打到最后,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场意气之争。 我曹慈谁能都输,就是不能输给陈平安这个毫无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陈平安咳嗽几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手指,再被他随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长剑,已经被陈平安抛还给了莽道人。 而且陈平安的发髻依旧完整,这场架从头到尾,并没有披头散发。 陈平安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笑道:“没事,还有第六场,对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声,只是转过头一边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着脸颊,又转头,不知是又吐了口鲜血,还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终不说话就是了。 陈平安笑骂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说话呢,赢了拳的人是你,还搁这儿跟我装聋作哑?”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轻轻揉搓着脸颊和额头,擦拭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曹慈一拳突然偷袭递出,被陈平安大笑着挡下了,“武德呢。” 两两沉默。 天地间仿佛唯有自言自语的海潮声。 同年武夫,好像他们既是互为苦手,也是莫逆于心的知己。 不是他们双方,大概很难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陈平安永远只会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第28章 海上 随着老观主脚步的递增,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宋云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数量已经接近八百了。 老观主一趟大骊京城闲游,这棵桃树新开了差不多两百朵桃花。 宋云间眯眼而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讨喜的诗词,他年结作千年实,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树花满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脚踩一双云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的确确美如画。 身旁响起一个讥讽笑声,“撄宁道友,真是敢想。国祚千年的王朝,当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隐官大人的福气,举城飞升,如今跑回家乡,当了国师,就又要鸡犬升天,举国飞升,搬迁到青冥天下那边?” 宋云间闻言,忙不迭侧过身,与这位老观主行稽首礼,羞愧道:“是晚辈得意忘形了。” 老观主讥讽之意愈发浓重,“得什么意,忘什么形?当自己是蝉蜕形骸的陆老三?” 宋云间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闭嘴。 老观主说道:“珍惜道身,担当精神。” 宋云间大喜,“晚辈定会铭记在心。” 老观主斜了一眼。 宋云间说道:“也会转告陈国师。” 老观主叹了口气,不开窍的东西。说话真费劲。 宋云间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闭嘴,免得说多错多。 老观主注意力转去隔壁的院落,说道:“剑修确实了不起,一个比一个做事毛躁。还不如一个学武的小姑娘来得守心。” 宋云间不敢也不宜接话,毕竟贬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国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老观主说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过来一叙。”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赶来桃树这边。 老道士有意将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剑仙晾在一边,盯着袁化境,眯眼问道:“年轻人,为何要说‘自然’二字。” 宋云间顿时为这位袁剑仙担忧起来。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云间那般诚惶诚恐,剑修使然,回答道:“诚然碧霄前辈大道与三世契合,在晚辈看来,依旧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观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说话口气。” 相仿的口气,就是见识短浅了十万八千里。 袁化境赧颜。 老观主双手负后,抬头看那一树桃花,绣虎,终于是为人间赢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贫道总要承情。也不必那贼精的家伙,拐弯抹角,将来通过小陌来劝自己走这趟。 还记得当初老秀才带着首徒崔瀺,这对师徒是偷摸走过一趟观道观的,表面也不聊什么人间大事与天下大势,就是东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顺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几位学生的优异。 袁化境问出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题,打断老道士的思绪,“碧霄前辈,新旧十四,果真悬殊如云泥?” 老观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边也能矮个子里边拔出一二将军,老十四之内,亦有些软柿子,驴屎蛋。” 简而言之,是贫道够强。 袁化境懂了。 老观主绕着桃树走了一圈,转头望向崔瀺的书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与世界交心,人间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兑现的豪言壮语。 宋云间惊讶发现并未多开一朵桃花。 老观主斜眼这位撄宁道友,宋云间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观主望向袁化境身后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凭空出现一把鎏金长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遗蜕轻轻一挥。 刹那之间,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复了远古岁月那场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灵,一身浓郁道气,说是白骨道人以远古秘法再世现身,都没有问题。 袁化境惊骇发现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间暴涨了三成。 老观主嘱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没了一位到过十四的远古道士。” 袁化境沉声道:“晚辈绝不会单以傀儡视之,待之。” 老观主举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与袁化境提醒道:“贫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颗真灵种子,来年它若是能够开花结实,便是三院法主的转身,短则三五百载,长则漫漫无期了,直至这副道身彻底腐朽都未必能够破土见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时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里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驾护航,否则剑心长久物于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颈。” “记忆”一物,妙不可言。万年以来,能够在此事上边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数。 袁化境顺乎本心,承诺道:“前辈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现一粒灵光,我便敬其为传道人和护道人,定会主动解契,让他恢复自由,不遗余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观主抚须赞赏道:“能结善缘,是大本事。若能转孽缘为善缘,更是真豪杰。” 袁化境诚惶诚恐。可不是老前辈的反话吧? 既然喊来了剑修竹素,老观主就丢给她一部道书,“是蛮荒那位云深道友的手本,参化三籁,颇有心得,于你的炼剑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轻轻放过。” 竹素双手接过道书,她来到浩然,第一次与外人掐家乡简单剑诀,并无任何言语致谢。 老道士点点头,掐一古老道诀还礼,这才继续说道:“你再捎话给陈平安,让他别忘了一事,将来到了蛮荒,务必助言师兵解渡劫,至迟不要超过一甲子,晚了,言师就会合道失败,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这笔账,贫道就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今日贫道能够让桃树多出两百花,他年贫道也能让你这部道书,页页有桃花作书签。” 这种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约,竹素又能掺和什么呢,她只能答应下来。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嘱道:“竹素,你再与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当初还有几分蹩脚理由,厚着脸皮说自己学不会,如今再无借口。” 竹素点头,将老观主的言语,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老观主望向他们几位,说道:“学道之士,不要总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无善恶,人间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错综复杂,团团乱麻,学道人不妨回想转念,单以一事一物一个自己为线头,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顺藤摸瓜而去,见清澈脉络者见己见心见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总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见功。” 宋云间三位俱是虚心受教,各有所悟,与老观主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说道:“学道人要时常互参道法,舍得打开心扉,敢于坦诚相见,好过一味闭门造车。” 犹豫了一下,老观主说道:“你们有机会就跟陈平安多聊聊,这小子想法多,思路广,跟他闲聊,总归是你们赚得更多。” 之后袁化境带着那位形若活了过来的“白骨道人”告辞离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为大骊皇帝护驾,她真想立即返回黄湖山茅屋那边闭关,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树下。 见那宋云间还提着旱烟杆,老观主笑问道:“蛟龙之属云雾变化,所以偏好这一口?” 宋云间神色尴尬道:“国师尚未从海上返回,我怕误了事,只好一直拿着。” 老观主笑呵呵一句,“好帮闲。” 宋云间苦笑道:“总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职责所在。” 老观主点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宋云间只觉得跟碧霄前辈闲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犹胜修道之士的闭关。 老观主也不计较宋云间的这番心得、见解,只要足够诚心实意,未来在诸多事上磨砺几番,今日偏解总有转为正见的机会。 比如老秀才说话极有功力,好像总能从万事万物里边,找出一点“好”来。 教人误以为他才是那场“三四之争”里边推崇“人性本善”的那个。 这门学问,复杂复杂,一团乱麻,若是做错了,何必觉得徒劳,后学便晓得不走这条道了。 那件事,难啊,登天难。那我们若是做成了,岂不是更显得牛气哄哄?既然如此,为何不做?! 而当时老秀才身边,擅长治学、弈棋……其实什么都算擅长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语,气态温和,眼神却是锋芒无比。 听着自家先生与老道士的扯闲天,在别人家地盘的东海观道观,客人就像在无声质问东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点什么?怎么,道龄大,就是前辈,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时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来,用你的道理说服我,证明我是错的!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老观主再转头,看了眼与之相对厢房的新人新书屋。 不要将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 万丈平地起高楼,底子已经打好了,所谓的大骊官场人心烂摊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骊京城外边的官道上,赶考举子们在雨中的读书声,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诗词唱和,不也是你们大骊的民心?不也是一种缝补花簪的无形的高明的缜密的大匠手艺?管人的规矩,是实在的,浩然九洲哪个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规矩,大骊朝野也有了,你身为国师,必须看见。 你陈平安只需在此基础上,让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竖立一片片万仞山。 以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骊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炖的手法,缓慢牵引长春宫、谱牒修士的也罢,都是对的,甚至是并未因为当了宋氏一朝国师,而去针对正阳山,更甚至内心深处期待正阳山未来有一位剑修,推倒那块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陈平安无有此心,他来大骊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却不知贫道出了落宝滩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饶你作甚?拦你们作甚?! 贫道巴不得这座人间人人如龙,任谁睡眼朦胧起了床,出了门,放眼望去,满大街的圣贤豪杰。 就在此时,老观主手捧麈尾,转头望去,不是那个蹑手蹑脚离开国师府的胆小鬼,做贼似的,跟她小时候一个德行。所以来到此地的,不是本该与“老乡叙旧”的裴钱,而是容鱼。 老观主微笑道:“理解?” 容鱼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观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容鱼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续貂。” 老观主安慰道:“万事开头难,能有此心,就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边正屋廊道的盘龙廊柱,“未必不能画龙点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镜。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还在不断缓缓爬升的高墙,略显突兀。 两个同龄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飘落在水面上,脚尖轻轻往回一抹,陈平安身后那堵层层叠加的高耸水墙,就被扯碎,轰然倒塌。 大概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语。 他们心有灵犀,只是眼神交汇,便达成共识,身形破开“镜面”坠入海中者输。如何?说定! 各自前冲,相撞而去,双方一身浩荡拳意俱是凝练至极,故而并未出现劈波斩浪的声势,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条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对面,硬碰硬。 两条笔直长线撞击在一起,第一拳,陈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体内叠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陈平安的左手拳,霎时间整只雪白袖子纹路如海波,一条胳膊节节筋骨颤鸣,气血急剧翻涌,驾驭一口纯粹真气与陈平安渗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对垒状,将其“黏住”,如两支主力大军战况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浑厚无匹的拳罡,强行逼退陈平安的汹涌拳意,导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两人为圆心,海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鸟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画花纹之美感。 曹慈同时一手按住陈平安的面门,使劲一推,将陈平安摔出去数百丈外,背后贴水面十数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长串水漂。 一掌轻拍海面,身形翻转,潇洒站定,陈平安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感。 果然,还是跟曹慈问拳,最能纯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处肌肉撕裂,渗出鲜血。 陈平安伸手按住肩头,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够将一口纯粹真气分兵二路?他娘的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边看拳,新悟出来的拳招,暂名‘弓弦’,一口纯粹真气互为首尾。” 也就是说曹慈并非违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两条纯粹真气,只不过首尾各执一端,可以“同时”递出两拳,这“同时”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陈平安摇摇头,对那拳招的名字颇不以为然,“还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点头道:“确实。” 言语之际,一抹青色画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条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为人间武道新创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戏,只是没奈何对上了个偷拳一道的祖师水准人物。 曹慈稍微侧身,陈平安欺身而近,有样学样,双拳递出,砸向曹慈两边的太阳穴,也无所谓身前是否门户大开,会不会被曹慈借机递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脑袋。 与陈平安客气什么,曹慈双指并拢作戟指状,闪电伸出,快若飞剑,戳中陈平安心口处。 正如那江湖演义小说里边常写的“点穴”无异,只是曹慈这戟指,既会捅开对方的心脏,也会截断纯粹武夫的真气流转,等到这一口真气溃散,人身天地之内就是洪水决堤的景象,与那所有灵气相冲,对付某些耍流氓、能够修道武学兼修的人物,极为得当,等于挨了两下。 先后跻身十一境的两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换死的路数。 皆是不躲不闪,各凭体魄说话,陈平安转拳为掌,于是曹慈两边太阳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陈平安则被双指戳中心口,但是却没有被当场打穿心脏,而是拧转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笔直倒滑出去,而是脚步变幻,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圆,青花朵朵,圆圆相续,双方拉开距离,一袭青衫站定之时,无论是神态还是拳意,明显要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的曹慈。 陈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掸了掸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当然知道自己两边耳窍鲜血流淌的惨淡光景。 换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这两下,也就倒地不起了,连同胜负和生死都已经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像这一刻动了真怒,曹慈眯起眼,还来是吧? 倏忽间,陈平安身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衣曹慈。 一袭青衫好像给自己画地为牢,只是站在一个无形的大圆内,辗转腾挪,周边大雪纷飞。 碧海青天之间,即便是飞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观,也已经看不清两位武夫的面容,只能听见水天之间响起一阵阵古怪的地籁,既有类似庙宇的钟鼓长鸣,道观清脆悠扬的玉磬,还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动法螺的宏亮,或是宫廷数百坐部伎的奏乐,足可惊魂动魄,摇曳心神。 混淆的两股拳意让此方天地间变得光线扭曲,雾里看花,依稀可见拳招轨迹如纵横交错的树枝,撞击在一起再炸开的拳罡,恰似一团团在宣纸点染晕开来的写意花卉。 飞升境修士能够赶过来凑一凑热闹。 仙人境未必能够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见不了他们的面。 止境武夫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的杀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数,总归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跻身了十一境,别有一座大天地。 暂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们脚下碧波如被切割出来的两座高台,跟随两位武夫缓缓移动,如瀑倾泻的激荡拳意跟随两道身影,在双方之间拉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海中沟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间武道的潮头”,他们再度遥遥对峙。 水波高跃,轰然落回海中,两座武道高山之间,现出了一条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长桥。 陈平安上半身已经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条系在腰间,袒胸露背,精瘦修长的身材。 他并非那种肌肉虬结的武夫体魄,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阳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够万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边,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无太多的损毁,至少不必像对方那样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经不再留手,双方只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就能够带起一股股天地共鸣的拳意潮水。 学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阶,陈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实。 顾祐的撼山拳谱,竹楼的崔诚,剑气长城的白嬷嬷,北俱芦洲狮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陈平安伸手抹掉一条胳膊上边的血迹,肌肉开裂无数,有那曹慈拳意残留,陈平安手心如铁,磨过无数玻璃渣子似的。 记得李二曾经说过,如果说人身天地之内的千余气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气血和灵气的行气路线,就是溪涧江河大渎的水脉。那么六百三十九块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独厚的大岳和连绵龙脉,需要开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开辟出来的那条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运转真气,就是让这条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内的一炷香火袅袅,接引天地。 总是离乡,游历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龄,陈平安的人生,却总是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战场,何止是身经百战。 曹慈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红肿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却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激昂的求胜意味,起了强烈的胜负心。 好像在告诉对方一个任你是现任武道之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的曹慈依旧不会输给陈平安。 未来亦是如此。 光脚的陈平安,缓缓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前冲,身形高高跃起,一如年少时的那双老旧草鞋,跨越了家乡溪涧。 第29章 输赢 一大片广袤水域,云卷云舒极为迅速,云海时不时破开数个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筛子,金色的阳光透过这把筛子,一条条光柱洒落在海面上,扬起无数金粉碎屑。这期间夹杂着闷雷阵阵,如此惊人的天地异象,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几个海岛仙府,人人都觉得道心凝滞,呼吸不畅,心情自然烦闷异常,再无法进行修炼课业,纷纷退出了道场,来到海岛视野开阔处,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可惜距离过于遥远,几位祖师爷道力不济,无法给出一两个靠谱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间,隔壁邻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关键还不是一口气放完,放了几串就停手,之后再放几串爆竹,这也太损了点,铁了心要扰人清梦? 起先修士们误以为是成了精的鳌鱼翻背,掀掉了几座海岛,抑或是的过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蜕皮升境之举,用庞然身躯摩挲大岛石崖、撞击海底山脉引发的动静。 后来发现那片遥远水域的光彩陆离,更像是一大拨山巅修士各展神通,群殴斗法,才能共同造就出这等不见记载、闻所未闻的传奇画面。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那几位老祖师神色变化,立即下令让自家修士不得喧哗,与风驰电掣过境的一座“碧海潮头”,遥遥掐诀礼敬,只见那潮头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阳光,熠熠生辉。 几座海岛门派的当家人物,俱是低眉顺眼,朗声一句某某门派恭迎东海水府禁卫巡查过境。 今时不同往日,昔年无人约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义上的主人。 东海这边,便是那位真龙出身的王朱,由文庙封正,担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权势煊赫。 她成了这片无限海域的,所幸这尊东海水君,好像与道家相亲,治理辖境修士,推崇无为而治,一视同仁,上任之后并无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敛财的迹象,不过是与各个海底水仙道场、岛屿门派,订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贡觐见的宽松规矩,至于贡品的类别、数额和总体估价,水府官吏也无任何暗示,只说随意。 得知可以“随意”朝贡,一众仙府却也忐忑,我们若是当真随意了,届时水府会不会教我们何谓“上心”? 大开眼界,岛上少年少女们神采奕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生涯,委实是寂寥枯燥,无论是远处海域的古怪异象,还是潮头之上那般五颜六色、披甲执锐的热闹嘛,谁不爱看。 原来远处海面,是东海水府一支精锐,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杀向那处水域。由一尊身高数丈的神将手持符牒,奉旨调动水脉,驾驭碧波起潮头,如那点将台演武场,上边堆满了车驾,旌旗猎猎,数百水裔精锐士卒披挂甲胄,严阵以待,武将吹动海螺,黄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圣,竟敢在自家辖境之内兴风作浪,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公于私,都要去那边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缉拿归案,好让浩然陆地晓得东海水君府的规矩,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装饰金碧辉煌、极为宽敞的车辇,四周垂挂碧绿纱障,里边盘腿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美妇人,手持一把古铜镜,正在对镜梳妆。 她身前摆案几,搁放一只极有年头的三山香炉,烟雾袅袅,大修士细看之下,便要惊叹这种“水香”的玄妙,竟能够显化出一处处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妇人手边有一只堆满碧绿珠子的盒子,莹莹耀耀,它们便是各地水运凝结而成、上供给水府的“香料”,只需捡取一粒水珠,丢入香炉燃烧了,便会出现那边的风貌。 香炉是古物,烧水香的手法也是失传已久的古法。 两边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宫装侍女。俱是溺死的渔家女,或是枉死于海上的女修。 她刚到东海水府,便与水君殿下求来的第一道旨令,就是从各门各派当中大选“秀女”,准许她们自由脱离旧籍,进入水府当差,给她们一口饭吃。若早有婚配的心仪对象,只是被棒打鸳鸯了,或是被谁从中作梗坏了姻缘,皆由她来做主,故而近期东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断,欢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晓真相的人物,不过她也不说破,只是由着麾下将卒去那边耀武扬威。 这位美妇人,正是从那中土大绶王朝脱困,得以重返东海的金鲤。 她跟随王朱来到水府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处招兵买马,聚拢旧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隐蔽的道统香火,古旧好友的徒子徒孙,只剩下两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过去了,昔年东海水族势力凋零至此,让她不胜感伤,不过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壮志不减当年的“扈从”,试探性以心声询问金鲤,“金爷,咱们这是要广积粮缓称王,只等兵强马壮,时机成熟了,众志成城,就要打上陆地、攻破文庙吗?” 这位替车辇护驾的水府大将,脚下踩着被仙家誉为“兜罗绵”的神异云头,是个容貌粗犷的魁梧修士,满脸络腮胡,蟒纹文武袖,白甲彩袍,单手按剑,两眼金光熠熠。 金鲤讶异道:“三千年不见,不曾想当年只会嗷嗷叫、打头阵的莽道人,都学会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爷的褒奖,那武将神色颇为自得,豪爽笑道:“哪里哪里,金爷谬赞,属下只是略通兵略罢了,暂时还当不得大家的美誉。” 金鲤语气玩味道:“罗绣,你晓得那两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摇摇头,“回金爷话,属下哪里晓得这些花拳绣腿的武把式。说出来也不怕金爷笑话,前些年被那恶邻居的渌水坑肥婆姨,排挤得厉害了,死活出不得头,只能带着几个徒儿,一起躲在洞府当缩头乌龟。” “根据先后三封谍报显示,在那边干架的,好像是两个拳脚不俗的武夫,巡检司将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词一大堆,什么拳罡浓稠得跟水银似的,金爷你听听,是人话吗?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饭袋,回头属下定要治一治他们。” “对了,金爷,好像咱们水君刚刚走了一趟宝瓶洲海岸接壤处,从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抢得了一件极厉害的重宝?” 金鲤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她也不与这出了名的莽夫细说真相,免得他一张大嘴巴到处宣扬。 暂时由他掌管着东海水府巡检司,此外单独领一支精锐禁卫,负责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谈脑子的话,只说忠心二字,寻常当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里边的,莽道人却是实实在在刻在道心上边的。 等到这道碧水潮头愈发临近那处战场,还隔着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经能够感受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天风,蕴藉着惊人的精纯拳意,那大纛旗杆随之弯曲,咯吱作响,立于潮头前边的一众将卒脸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几位校尉模样的水族武将,身上甲胄竟是溅起一阵阵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惊不已,伸手遮在眉间,凝神远眺,定睛一瞧,顿时大吃一惊,本该纤毫毕现的画面,怎的如此视线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诀,伸手取了一些飞溅海水在掌心,再施展开来掌观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这座占地方圆千里、而且还会移动的演武场,只见里边那两位捉对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着年岁都不大,一座小小宝瓶洲,几时有这等拳脚无敌的豪杰了?思量一番,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战场,裴钱和周海镜都是婆娘,鱼虹是个糟老头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不都说他在剑气长城的一截城头,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鲜红法袍? 金鲤拿起一枝鲜红如血的极长珊瑚,身体前倾,轻巧挑开碧纱障,淡然道:“停辇。” 潮头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经站在车辇正前方,伸手攥住剑柄,神色凝重起来,“金爷,那俩瞧着都是武功绝顶的豪横之辈,若是金爷想要擒拿了他们,属下恐怕也会大煞风景与金爷斗胆谏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金鲤咦了一声,“莽道人行事变得这般稳重了?” 这位莽道人,是古蜀国地界一尾大泽巨蟒走渎入海的大道根脚。 当年跟着她一起试图攻上中土神洲陆地,莽道人罗绣就是玉璞境巅峰,整整三千年过去了,也才刚刚熬出了个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场,是某位上古真人炼水丹的遗迹,榜额“飞仙观”。那座洞府盘曲深大,易守难攻,至于莽道人这厮的城府,是半点没有的。 远远看了那边的动静片刻,莽道人内心惴惴,神色尴尬道:“金爷,看他们实力,委实是强横得不讲道理了,简直无敌,属下估摸着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鲤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挠了挠额头,莽道人就这气性,都不好骂他什么。 这憨货三千年来,就是一个避字诀。既不趋炎附势,与那渌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开宗立派割据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几个亲传弟子,师徒们耐着性子躲在水府之内,不问世事,只管潜灵修真。 显然是会错了意,莽道人心一横,神色肃穆道:“若是金爷有心招徕他们,属下也愿打头阵,去会一会他们。” 只要金爷回了东海,他们这些老家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当然身份尊贵无双,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贪图她什么? 金爷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从不坑骗算计他们半点,遥想当年,每每大胜而归,庆功宴上,得了任何好处,大伙儿一起分账,金爷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总会端起酒碗,邀请大伙儿一起满饮。 休要与我说什么空泛道理,什么水君不水君真龙不真龙的,咱这辈子只认金爷! 金鲤当然道力最高,将那场演武看得相对最为真切,心不在焉与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冲过去了,只会白白送颗头颅当见面礼。” 莽道人悻悻然。 金鲤长久沉默。 潮头这边已经祭出层层阵法,如中流砥柱,将两边海潮汹涌强行分开,周边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能够站在潮头、跟随莽道人一起,哪个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辈,见此惊险场景,亦有被“淹死”之忧虑。巡检司邸报内容,所言不虚,确实是难以靠近,跟胆大胆小没关系。 莽道人轻声道:“属下就只想着跟着金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金鲤自嘲道:“让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蓦然伤心起来,哽咽道:“金爷到底是遭了什么劫难,竟然已经如此落魄了,如今连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难道是正如兵书所说,金爷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鲤揉着眉心。 莽道人扯开嗓子说道:“去我那,去我那,属下今日便将水府腾空,与孩儿辈们搬去别处开辟道场,水府让给金爷,莫要嫌弃,委屈了金爷。” 附近莽道人那几位跟着升官的亲传弟子,也是与师尊一般的单纯心思,无非是额外多出一种与有荣焉。只有个飞仙观唯一的三代弟子,是个道龄很短的年轻金丹,心思有异,金鲤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将莽道人这条法脉给发扬光大。 那些车辇内外的东海水府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脸色微妙。 只因为根据先前水府谍报,占据了飞仙观遗址的莽道人,是个油盐不进的阴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资历,凭恃一身强横的水法神通,行事极为跋扈,已经让水府使节吃了多次闭门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旧一面都未能见到口称闭关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几位心腹扈从当中,玉道人黄幔,他也是仙人,虽说在水中与那莽道人斗法,肯定不占优势,可是就如崔东山所说,黄幔手段奇多,也不惧莽道人占尽地利。何况还有个九境武夫的溪蛮压阵,黄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扫荡飞仙观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无所谓这些个,才没有让他们两位率领数万水裔兵马去“敲门”。 就在此时,又是异象横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给一拳,砸到了潮头这边,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这道碧波海水。 后背紧贴着“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轻轻一磕潮头,御风重返战场,不忘转头与莽道人他们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与那白衣背影点头致意,不缺礼数,客气一句,“不打紧。” 他只是消息闭塞,懒得理会道场外边的纷争,却也不是蠢笨之辈,已经认出了这位青年宗师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没有输过拳的那个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个与曹慈演武的家伙,且不论这场问拳的输赢,容貌气度都已经输给曹慈一大截的光脚男子,是那个…… 莽道人越想越不对劲,心中愤懑不已,他与弟子们再不问世事,好歹也是个占据一处上古仙迹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渌水坑澹澹夫人滚到了陆地去,以及出现了一条条归墟通道、水神押镖的盛况,便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渡船管事、船主,这些年,一个个说得玄乎,不都讲剑气长城的那位末代隐官,丰神玉朗,风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戏谑,确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飘飘有出尘之表,堪称神仙画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说出这般昧良心的混账言语?!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狗东西。 金鲤将那枝纤长珊瑚交给一位鹤氅侍女负责卷帘,她只是自顾自大饱眼福,啧,有些馋他的身子了。 她惊叹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无敌的。 只见陈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脚踝,抡了一圈,还以颜色,也给狠狠摔向了碧波潮头这边。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车辇这边,裹挟着雄浑无匹的拳罡,以至于他需要运转真气,在半空数次减速,才没有直接将潮头炸碎。 背对着车辇、莽道人他们,落在潮头之上,身形踉跄,光脚男子在甲士队列缝隙之间,不断后撤滑步,如游鱼穿梭,哪怕此人已经将一身拳意收敛到了极致,水府精锐身上的铁甲依然铮铮作响。 而那些披挂重甲的水府将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个个动弹不得,体内灵气凝滞如被冰冻,想要开口言语都是难事。 这家伙一直退到了车辇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纹丝不动,只是保持一手缩袖掐诀、单手按剑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误会是问拳,或是问剑。 一众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车辇内的金鲤毫不惊讶,只是掩嘴娇笑不已,媚眼如丝道:“陈国师,这么巧,又见面啦,为何闹出好大阵仗,莫非是生怕我听不着,不立即赶来这边殷勤待客么。”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刚好与远处曹慈各自换了一口纯粹真气,笑了笑,“是很巧,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车辇里边那位持珊瑚枝卷帘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颤,碧纱帐幕随之微微飘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位隐官大人原来与金爷是旧识。 若是道力足够深厚,便能敏锐发现男人背后隐约有些痕迹,如崖刻榜书无数。 这一幕诡谲画面,看得这位也曾见过大风大浪的莽道人,一颗道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错的古老苍茫气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镇压,降服,压胜了。 爷们! 回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传闻事迹,莽道人一下子就改变了阵营,曹慈的武学再无敌,到底是只会让莽道人敬而远之,不如这厮更加对胃口,想要请他面对面豪饮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祖,拥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着蛮荒的蝼蚁。 就像一头从无穷迷雾中走出的野兽,身躯庞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动,一步一步,从万年之前走到了万年之后。 陈平安刚要挪步动身,莽道人壮起胆子快速自我介绍一番,“隐官,我叫罗绣,道号莽道人,幸会。” 陈平安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幸会。” 再视线上挑几分,看向车辇那边的金鲤,陈平安微笑提醒道:“一帘之隔,与一线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鲤道友悠着点。” 车辇上边的卷帘侍女被吓得松开手,被金鲤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买马,充实东海水府底蕴。同样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辅佐水君王朱,争个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鲤私心作祟,密谋造反。 连那碧霄洞主都现身浩然了,金鲤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法怂恿公主殿下图谋更多了。 金鲤心中有数,碧霄洞主大驾光临,并非是帮助陈隐官、陈国师一把,与那白骨道人不对付,翻旧账。 而是老道人亲自验证了一事,饱受战争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经由大乱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单凭一己之力逆转大势,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规矩,文庙的规矩,借助公主殿下,为天下蛟龙之属、无数水裔,名正言顺谋求一份正当的福祉。 道心念头一转,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鲤调侃道:“莽道人,将来我们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陆地,隐官大人站在岸边,挡住我们这拨反贼的去路,你还敢不敢冲锋陷阵?” 莽道人一个头两个大,转身望向车辇,他眼神疑惑,这种要命的问题,不该是私底下询问?金爷是何缘故,要我毙命当场? 隐官的拳脚功夫,兴许打不赢曹慈,打杀一个莽道人,还不是顺手为之? 陈平安本以为莽道人是与胖子庾谨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是那耐心极好、借机趁势而起的一方乱世枭雄,如今看来,才知误会,这厮是真莽。 金鲤再次明确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尽心力辅佐水君,求个东海辖境的太平世道吧。” 陈平安说道:“劳烦你们后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爷,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说道:“诸将听令,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再鸣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鲤乐不可支,哎呦,真会兵法啊。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出潮头,伸手一招,笑道:“暂借诸位宝剑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驾驭水法调动碧波浪头,这座点兵点将台自行向后移动五百余里。 五六十把长剑铿然出鞘,好似飞剑当空,剑尖跟随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边。 陈平安随便攥了一把长剑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铭文“上霄”的佩剑。 跻身了十一境,许多武夫“定例”就成了旧例,陈平安就明白了为何姜赦会使用那杆长枪。 赤手空拳,当然远胜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来更有妙用。 也就顺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师”,他为何会明明有剑却不用,原来是在等跻身十一境。 曹慈那边,见陈平安用了剑术,也环顾四周,伸手从附近海底深处,随意抓取一把锈迹斑斑的古旧长枪,伸手抹掉锈痕,再轻轻一抖手腕,长枪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转,霎时间雪亮如新。 陈平安手持长剑,御风前冲,身边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长剑,品秩寻常,只算是山上灵器,它倏忽消失,带起一条凌厉剑光,海上顿时震起一道尖锐刺耳的轰鸣。 剑光如龙跃波,直冲曹慈。飞剑去势极快,刹那之间就靠近了白衣长枪那边,简直就像江湖武夫的当面一镖。 依稀可见,飞剑被长枪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显滞后的一串炸雷声响,厚重云海再次破开一个巨大窟窿,洒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随后一把把“飞剑”,被拳意牵引,剑光作一线,笔直而去。 武夫手段,却有那份“飞剑千里斩头颅”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惊道:“金爷,隐官这是什么手法?可还在武道范畴之内?还是打红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剑仙手段?” 他并非剑修,佩剑只是装饰,否则被人随便取走长剑,不得拼命?至少也该大骂几句,腹诽一番。 金鲤显然见解更高明,说道:“就是纯粹的武夫手段,没有施展任何术法神通。” 莽道人愈发好奇问道:“金爷,隐官这一手,相当于剑修啥境界的倾力一剑?仙人?总不能是飞升吧?” 金鲤懒洋洋笑道:“不好说,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记飞剑,便知强弱。” 莽道人笑容尴尬,“犯不着,真心犯不着。反正金爷与他是好友,回头找机会一问便知。” 一听“好友”就别扭,金鲤没好气道:“好友?真是什么好友,我与这位陈国师会有那场杀机四伏的问答?答错了,你看他会不会登上车辇,顺手摘掉我的头颅。这会儿你就该捧着我的脑袋,哇哇大哭了。” 金鲤将作为卷帘钩杆的珊瑚枝搁放在案几上边,重新放下了碧纱帘幕。 莽道人小声道:“属下肩上扛着的这颗脑袋,只会比金爷先滚落在地。” 金鲤气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连忙挥挥手,“金爷,正值大好时节,正是道心振奋、大展拳脚的关头,咱俩都不说晦气话。” 隐官,陈先生,陈剑仙,陈国师……不同的称呼,大概就意味着不同的心态。 比如北俱芦洲已经去过剑气长城和遗憾未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对上陈平安,都会喊隐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习惯一口一个隐官?至于蛮荒,大概不用怀疑,如今名气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旧王座大妖,而是这位“看门”的末代隐官。 说起来只是见了那位隐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感慨不已,“走了条断头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吗?” 金鲤笑道:“不然你以为?” 莽道人重新驾驭起那朵兜罗绵的云彩,毕恭毕敬立于车辇一旁,至于那把佩剑,就当赠礼。暂什么借?跟曹慈对上,就算“上霄”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炼得再是坚韧,恐怕都难逃折断崩碎的下场吧。罢了罢了,都是身外物,何况等到将来这场问拳天下尽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与新朋旧友们询问一句,你们可曾知晓,当时隐官手持长剑,是与谁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笑呵呵出声,以掌心拍了拍腰间那把空了的剑鞘,不曾辱没了你。 车辇另一边,也有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随驾出巡。 金鲤说道:“玉国,青虬,你们师徒俩来辇上闲聊几句。” 发髻作珥蛇状,道号玉国的“少年”,实则道龄已经六百载,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边还有十几个师兄师姐,却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为她赐下道号“青虬”,成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孙。 好一位碧海水国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艳于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这位小弟子为傲的,就玉国这相貌,这皮囊,能愁道侣?只会挑花了眼! 而那个徒孙,也是作男子装束,出门在外,总能赢得几句类似“宝剑珠袍美少年”的赞叹。 莽道人立即嘱咐一番:“你们侥幸登上车辇,与金爷当面奏对,不要失态,切记说话得体。” 他们师徒领命,隔着案几,毕恭毕敬,屏气凝神,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金爷相对而坐。 金鲤笑道:“玉国,青虬,你们说说看,陈国师为何要借走那些实属鸡肋的长剑?” 玉国认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陈国师是大剑仙,武学通神,能够将剑道与武道融会贯通,对上曹慈,就有额外的胜算。” 道号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轻声道:“金爷,我与师父是一样的见解。” 金鲤笑道:“青虬,也无外人,说心里话。不要把我当成是与你师爷、师父一样的蠢汉。” 少女跪坐在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颤声道:“不敢欺瞒智珠在握的金爷,就是奴婢的真心话。” 金鲤提起一只手掌,轻轻挥动香炉的烟雾,朝师徒二人那边飘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实。再这么含糊其辞,想要蒙混过关,小心我就要让你师父动手,用家法,剖开你的胸膛,见一见‘真心’了。 “抬起头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错过了,你就要投胎下辈子再与我们相见了。” 少女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并无任何惧怕神色,她也不再继续藏拙,开口说道:“岸上修士总喜欢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陈国师信不过重返东海的金爷,也信不过奴婢的师公,所以他才会顺手而为,存心想要见一见莽道人的修道路数。” 金鲤点头微笑道:“继续。” 少女说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复出,再次跟随金爷,公然佩剑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剑修,若是剑修,说明三千年那场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头阵的莽道人就不老实。陈国师便是在提醒金爷,小心身边所谓的心腹了。” “假设师公真是藏头藏尾的剑修,陈国师强行借剑,师公便有两种心态,全然无所谓,便非惜剑如命的纯粹剑修,有所谓,但是脸上假装淡然,更是用心阴险之辈,不管是哪种心态,相信陈国师‘还剑’之时,便是东海莽道人授首之际。” “到时候金爷也讨不了半点好,定会被翻旧账。说不得整座东海水府,都要被连累。至于我,师父,师伯们,更是一个都别想逃,都会被陈国师派人仔细翻检道心,搜刮记忆,勘验真伪,确定早年是否勾结蛮荒妖族。” 金鲤看似笑容和蔼,语气柔和道:“心思缜密,飞仙观旧址的这条道脉,终于出人才了。” 车辇外边的莽道人呆滞无言,我家徒孙,如此机灵? 莽道人大喜过望,洋洋得意,岂不是祖坟冒烟、拣着宝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说是什么祖坟,自己这位祖师爷还活着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陆地的市井人家,世代农耕,终于出了个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书种子。 车辇内,此刻就坐在徒弟身边,元婴境的“少年”玉国,他这个给人当师父、传道多年的,却是皱眉不已,心情郁郁。 少女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神直视那位金爷,“师爷他们总说金爷英雄盖世,待人诚挚,不拘小节。我却觉得金爷心思如发,算无遗策。” 玉国低声道:“青虬,可以了。金爷不曾问的,你不要借题发挥。” 他这嫡传弟子,除了道号青虬,师尊还赐下一个姓氏,陆。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陆青虬。 寓意倒也简单,她之上的两代人,一来祖师爷莽道人出身陆地大泽,再者他们都希望她将来能够登上陆地,将飞仙观这条淹没于海底数千载的上古道脉重见天日,开枝散叶,才算报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场赠予后世有缘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坚持己见,假装没有听懂师父的善意提醒,她继续说道:“金爷与那位隐官大人是一路人,我与金爷也勉强能算沾点边,所以我们都信不过人心。” “海底飞仙观一脉,师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够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观。 师父师伯们皆是老实的求道人,所以从不愿意掺和外边的打打杀杀,他们总觉人心不古随波逐流,终非道人本分。到了我这位三代弟子,却是精明有余,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说到这里,少女眼神坚毅,“我也不怕。陆青虬问心无愧,将来飞仙观想要在陆地站稳脚跟,总不能只靠一片诚心。岸上修士,人心机巧,变态万方,我绝不愿意师公、师父他们处处碰壁,束手无策,郁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惭色,自己这师公当得还不如一个徒孙有远见。 玉国想了想,说道:“金爷,青虬口无遮拦,恳请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这传道人失责。” 金鲤置若罔闻,只是奇怪询问一句,“如何?” 车辇附近,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惊失色,隐官隐匿在何处?不是去与曹慈问拳了吗?远处海上动静,都是明证啊。 少女哪里能够想到这种事情,瞬间满脸涨红。 之后那嗓音如水脉绵延,温柔萦绕车辇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语。 “将来飞仙观一脉谱牒修士到了陆地,欲想光耀门楣,重振道场,就去宝瓶洲大骊国师府找国师。” 金鲤站起身,笑容灿烂,施了个万福,“替飞仙观一脉三代学道人,在此谢过陈先生厚爱。” 不要只是奢求强者一味缝补人心,让他们如拖拽一艘名为人间的虚舟,带着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尔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挠的纯粹道心,主动给予他人的真诚善意,与之作山水回响,强者跟随强者,庇护弱者,一起上行! ———— 东海水府主殿门外,身穿一件龙袍礼服的王朱,手托砚台,站在台阶顶部。 她用鸡足山石材炼制的砚台承载一滴甘露,将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给抢夺过来,万千远古蛟龙之属的虚弱精魂,得了一处栖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毁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将它们放出,自寻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灵于海中水裔,开窍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东海水府亦可,王朱自会帮它们寻找一张符箓法身,暂时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恋人间,那就随水飘散,为后世点燃一盏光阴长河里的灯火,宛如盏盏莲花灯。 丹陛下方,有十数位水府神女负责记录在册,选择留下的,点点光彩,就聚在她们身边。 王朱没有去看那场十一境武夫的巅峰问拳,金鲤说由她打着水府旗号,率军外出巡视,才好与沿途仙府门派抖搂威风,震慑屑小之辈。王朱对这些庶务并不上心,由着金鲤折腾去。 离开大殿这边,独自穿廊过道,王朱闲来无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卫武卒齐刷刷的注目礼,水府官吏侧身口称水君殿下,或是娇艳宫女们跪地磕头的沉闷动静,王朱漫不经心敷衍过去,都是金鲤来到水府之后新订立的繁琐规矩,王朱漫无目的闲庭信步,却也烦闷,实在无聊啊。 至于那杆大戟的下落,坠海之地,因为位于毋庸置疑的东海辖境之内,其余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这件事上捣浆糊做文章。 金鲤出门之前,询问公主殿下如何处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带回水府?省得那些闻讯赶来的修道之人勾心斗角,说不定就要打打杀杀,一个个把脑浆子都打得到处飞溅。 王朱只说这种神物,从古至今有缘者得,我们水府不用争夺重宝,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监督,担任水府官吏的,谁敢擅自谋求此物,不惜坏了外乡修士的性命,斩立决便是了。 金鲤是见过大世面的,倒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只说公主殿下大义之类的,溜须拍马一通。 王朱最后还补了几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宝,水府就礼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强取豪夺,滥杀一通,你先出手拦阻他们离境,再与我知会一声。” “地仙之下,无论谱牒还是野修,允许他们在东海水域隐匿一段岁月,在这期间,他们若是无缘无故暴毙了,我也不找别人问责,就找你。” 金鲤笑问一句,“如果他们愿意主动将这件神兵卖于咱们水府,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几部珍贵道书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买下啊,你有什么可含糊的。若是他们担心出现什么意外,钱货两讫之后,怀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调动‘野修’去将他们给杀人越货劫财了,到头来水府再‘秉公行事’,为他们报仇之类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赏爵,给他们一个中土文庙都认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们信不过你我,总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庙的手段。” 金鲤闻言赞叹不已,“公主殿下愈发老道了。” 王朱讥笑道:“我被困铁锁井多年,所见人心何尝少了。只是当年懒得动脑子做事情罢了。” 当时金鲤装模作样在那儿伤心伤肺道:“是极是极,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时,刚好有宫女前来禀报,说有一位客人登门求见,是那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供奉裘渎。 若是早年的脾气,王朱就让她这种陆地龙宫旧属赶紧滚蛋了。 王朱让宫女去领着裘渎来这边见上一面。身份悬殊,叙旧无意思,说些新鲜事,总是可以的。 老妪裘渎,私自来这边觐见东海水君,是为了求一个未来桐叶洲大渎走水的珍贵名额。 大渎通海,水君王朱说要让谁走水,或者不让谁走水!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王朱立即来了兴致,神色玩味,戏谑问道:“你是在那青萍剑宗祖师堂有座位的供奉,这种事,不求他,反来求我?” 裘渎轻声道:“陈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为重,定然不肯假公济私,坏了规矩。” 王朱看了老妪片刻,只是不言语。 裘渎背脊发寒,他们这些蛟龙之属根脚的道人,面对真龙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点豪气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没有胆子跟我谈什么买卖。说吧,是谁替你出的馊主意,崔东山?” 裘渎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当场揭穿、卖了宗主便是”的……锦囊妙计。 老妪硬着头皮点头道:“确实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来此觐见水君,说这些不讨喜的胡话。” 王朱脸色隐隐作怒,说道:“滚回你的青萍剑宗。” 老妪下意识就低头弯腰,后退数步,突然停下,壮起胆子说道:“崔宗主还交待过一句话,他那位曹师弟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人选,所以他这个首任宗主,总要替师弟早早谋划出一位大道亲水的护山供奉。” 王朱犹豫了一下,“你先回桐叶洲,此事结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妪连连致谢,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水府女官前来禀报,说是其余三海水君联袂造访边境,询问他们能否入境观拳,说是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跨海许可。 王朱勃然大怒,阴恻恻道:“让他们几个都滚蛋!记住了,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告知他们。” 东海边界线,三位水君并肩而立,从那位返回报信的东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听到了那句一听就是东海水君王朱的原话,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也不羞恼,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与那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东海礼制司神女,道过一声谢,说辛苦了。 他笑问道:“怎样?说了都别声张,偷摸过去看那场问拳就是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举成为了掌管陆地水运之主。此外疆域广袤、犹胜中土神洲版图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邺侯,神号“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刘柔玺,北海神号“鸿运”的魏填庭。 刘柔玺问道:“现在该如何?” 李邺侯笑道:“还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总不能抗旨前行,伤了同僚和气吧。” 魏填庭忍住笑,“实在不行,就绕道去我那边的两海边境观战,再看不真切,也好过在这边发呆。” 李邺侯摇摇头,“如此一来,又要跟文庙欠人情,算了。” 刘柔玺恋恋不舍,举目远眺东海那片水域,大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今日错过这桩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却是要绕道去西海的。” 李邺侯提醒道:“这场青白之争的巅峰问拳,其实以他们双方的武学境界,本该持续更久,但就是因为多出了我们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戏的,估计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还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刘柔玺无奈道:“王朱这脾气。” 李邺侯虽然心知肚明,却未明言,也不单是那位同僚脾气不好的事情啊。 缓缓趋于平静的海面上,两位武夫盘腿坐在碧波镜面之上,一望无垠海天间两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鲜血窟窿,是被一枪捅穿身躯,还被对手搅了搅,如果不是一手斩断长枪,再被对方的枪身上挑几分,呵,连同心脏跟小半片身体就要被当场割裂开来了。 他笑脸,浑身浴血,身躯裂纹无数,伸手掬水冲洗血迹,对于伤势不以为意,嘴上却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褴褛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虽然极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一句,“是我输了。” 第五场输拳,输了五场拳。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着急返回国师府养伤的缘故之一。 不过后半段的切磋,曹慈确实动了杀心,当然,双方都一样,不如此问拳,就没劲道了。 打到最后,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场意气之争。 我曹慈谁能都输,就是不能输给陈平安这个毫无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陈平安咳嗽几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手指,再被他随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长剑,已经被陈平安抛还给了莽道人。 而且陈平安的发髻依旧完整,这场架从头到尾,并没有披头散发。 陈平安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笑道:“没事,还有第六场,对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声,只是转过头一边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着脸颊,又转头,不知是又吐了口鲜血,还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终不说话就是了。 陈平安笑骂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说话呢,赢了拳的人是你,还搁这儿跟我装聋作哑?”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轻轻揉搓着脸颊和额头,擦拭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曹慈一拳突然偷袭递出,被陈平安大笑着挡下了,“武德呢。” 两两沉默。 天地间仿佛唯有自言自语的海潮声。 同年武夫,好像他们既是互为苦手,也是莫逆于心的知己。 不是他们双方,大概很难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陈平安永远只会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第28章 海上 随着老观主脚步的递增,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宋云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数量已经接近八百了。 老观主一趟大骊京城闲游,这棵桃树新开了差不多两百朵桃花。 宋云间眯眼而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讨喜的诗词,他年结作千年实,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树花满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脚踩一双云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的确确美如画。 身旁响起一个讥讽笑声,“撄宁道友,真是敢想。国祚千年的王朝,当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隐官大人的福气,举城飞升,如今跑回家乡,当了国师,就又要鸡犬升天,举国飞升,搬迁到青冥天下那边?” 宋云间闻言,忙不迭侧过身,与这位老观主行稽首礼,羞愧道:“是晚辈得意忘形了。” 老观主讥讽之意愈发浓重,“得什么意,忘什么形?当自己是蝉蜕形骸的陆老三?” 宋云间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闭嘴。 老观主说道:“珍惜道身,担当精神。” 宋云间大喜,“晚辈定会铭记在心。” 老观主斜了一眼。 宋云间说道:“也会转告陈国师。” 老观主叹了口气,不开窍的东西。说话真费劲。 宋云间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闭嘴,免得说多错多。 老观主注意力转去隔壁的院落,说道:“剑修确实了不起,一个比一个做事毛躁。还不如一个学武的小姑娘来得守心。” 宋云间不敢也不宜接话,毕竟贬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国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老观主说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过来一叙。”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赶来桃树这边。 老道士有意将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剑仙晾在一边,盯着袁化境,眯眼问道:“年轻人,为何要说‘自然’二字。” 宋云间顿时为这位袁剑仙担忧起来。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云间那般诚惶诚恐,剑修使然,回答道:“诚然碧霄前辈大道与三世契合,在晚辈看来,依旧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观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说话口气。” 相仿的口气,就是见识短浅了十万八千里。 袁化境赧颜。 老观主双手负后,抬头看那一树桃花,绣虎,终于是为人间赢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贫道总要承情。也不必那贼精的家伙,拐弯抹角,将来通过小陌来劝自己走这趟。 还记得当初老秀才带着首徒崔瀺,这对师徒是偷摸走过一趟观道观的,表面也不聊什么人间大事与天下大势,就是东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顺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几位学生的优异。 袁化境问出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题,打断老道士的思绪,“碧霄前辈,新旧十四,果真悬殊如云泥?” 老观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边也能矮个子里边拔出一二将军,老十四之内,亦有些软柿子,驴屎蛋。” 简而言之,是贫道够强。 袁化境懂了。 老观主绕着桃树走了一圈,转头望向崔瀺的书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与世界交心,人间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兑现的豪言壮语。 宋云间惊讶发现并未多开一朵桃花。 老观主斜眼这位撄宁道友,宋云间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观主望向袁化境身后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凭空出现一把鎏金长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遗蜕轻轻一挥。 刹那之间,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复了远古岁月那场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灵,一身浓郁道气,说是白骨道人以远古秘法再世现身,都没有问题。 袁化境惊骇发现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间暴涨了三成。 老观主嘱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没了一位到过十四的远古道士。” 袁化境沉声道:“晚辈绝不会单以傀儡视之,待之。” 老观主举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与袁化境提醒道:“贫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颗真灵种子,来年它若是能够开花结实,便是三院法主的转身,短则三五百载,长则漫漫无期了,直至这副道身彻底腐朽都未必能够破土见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时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里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驾护航,否则剑心长久物于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颈。” “记忆”一物,妙不可言。万年以来,能够在此事上边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数。 袁化境顺乎本心,承诺道:“前辈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现一粒灵光,我便敬其为传道人和护道人,定会主动解契,让他恢复自由,不遗余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观主抚须赞赏道:“能结善缘,是大本事。若能转孽缘为善缘,更是真豪杰。” 袁化境诚惶诚恐。可不是老前辈的反话吧? 既然喊来了剑修竹素,老观主就丢给她一部道书,“是蛮荒那位云深道友的手本,参化三籁,颇有心得,于你的炼剑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轻轻放过。” 竹素双手接过道书,她来到浩然,第一次与外人掐家乡简单剑诀,并无任何言语致谢。 老道士点点头,掐一古老道诀还礼,这才继续说道:“你再捎话给陈平安,让他别忘了一事,将来到了蛮荒,务必助言师兵解渡劫,至迟不要超过一甲子,晚了,言师就会合道失败,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这笔账,贫道就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今日贫道能够让桃树多出两百花,他年贫道也能让你这部道书,页页有桃花作书签。” 这种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约,竹素又能掺和什么呢,她只能答应下来。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嘱道:“竹素,你再与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当初还有几分蹩脚理由,厚着脸皮说自己学不会,如今再无借口。” 竹素点头,将老观主的言语,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老观主望向他们几位,说道:“学道之士,不要总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无善恶,人间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错综复杂,团团乱麻,学道人不妨回想转念,单以一事一物一个自己为线头,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顺藤摸瓜而去,见清澈脉络者见己见心见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总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见功。” 宋云间三位俱是虚心受教,各有所悟,与老观主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说道:“学道人要时常互参道法,舍得打开心扉,敢于坦诚相见,好过一味闭门造车。” 犹豫了一下,老观主说道:“你们有机会就跟陈平安多聊聊,这小子想法多,思路广,跟他闲聊,总归是你们赚得更多。” 之后袁化境带着那位形若活了过来的“白骨道人”告辞离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为大骊皇帝护驾,她真想立即返回黄湖山茅屋那边闭关,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树下。 见那宋云间还提着旱烟杆,老观主笑问道:“蛟龙之属云雾变化,所以偏好这一口?” 宋云间神色尴尬道:“国师尚未从海上返回,我怕误了事,只好一直拿着。” 老观主笑呵呵一句,“好帮闲。” 宋云间苦笑道:“总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职责所在。” 老观主点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宋云间只觉得跟碧霄前辈闲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犹胜修道之士的闭关。 老观主也不计较宋云间的这番心得、见解,只要足够诚心实意,未来在诸多事上磨砺几番,今日偏解总有转为正见的机会。 比如老秀才说话极有功力,好像总能从万事万物里边,找出一点“好”来。 教人误以为他才是那场“三四之争”里边推崇“人性本善”的那个。 这门学问,复杂复杂,一团乱麻,若是做错了,何必觉得徒劳,后学便晓得不走这条道了。 那件事,难啊,登天难。那我们若是做成了,岂不是更显得牛气哄哄?既然如此,为何不做?! 而当时老秀才身边,擅长治学、弈棋……其实什么都算擅长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语,气态温和,眼神却是锋芒无比。 听着自家先生与老道士的扯闲天,在别人家地盘的东海观道观,客人就像在无声质问东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点什么?怎么,道龄大,就是前辈,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时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来,用你的道理说服我,证明我是错的!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老观主再转头,看了眼与之相对厢房的新人新书屋。 不要将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 万丈平地起高楼,底子已经打好了,所谓的大骊官场人心烂摊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骊京城外边的官道上,赶考举子们在雨中的读书声,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诗词唱和,不也是你们大骊的民心?不也是一种缝补花簪的无形的高明的缜密的大匠手艺?管人的规矩,是实在的,浩然九洲哪个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规矩,大骊朝野也有了,你身为国师,必须看见。 你陈平安只需在此基础上,让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竖立一片片万仞山。 以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骊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炖的手法,缓慢牵引长春宫、谱牒修士的也罢,都是对的,甚至是并未因为当了宋氏一朝国师,而去针对正阳山,更甚至内心深处期待正阳山未来有一位剑修,推倒那块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陈平安无有此心,他来大骊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却不知贫道出了落宝滩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饶你作甚?拦你们作甚?! 贫道巴不得这座人间人人如龙,任谁睡眼朦胧起了床,出了门,放眼望去,满大街的圣贤豪杰。 就在此时,老观主手捧麈尾,转头望去,不是那个蹑手蹑脚离开国师府的胆小鬼,做贼似的,跟她小时候一个德行。所以来到此地的,不是本该与“老乡叙旧”的裴钱,而是容鱼。 老观主微笑道:“理解?” 容鱼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观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容鱼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续貂。” 老观主安慰道:“万事开头难,能有此心,就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边正屋廊道的盘龙廊柱,“未必不能画龙点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镜。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还在不断缓缓爬升的高墙,略显突兀。 两个同龄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飘落在水面上,脚尖轻轻往回一抹,陈平安身后那堵层层叠加的高耸水墙,就被扯碎,轰然倒塌。 大概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语。 他们心有灵犀,只是眼神交汇,便达成共识,身形破开“镜面”坠入海中者输。如何?说定! 各自前冲,相撞而去,双方一身浩荡拳意俱是凝练至极,故而并未出现劈波斩浪的声势,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条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对面,硬碰硬。 两条笔直长线撞击在一起,第一拳,陈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体内叠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陈平安的左手拳,霎时间整只雪白袖子纹路如海波,一条胳膊节节筋骨颤鸣,气血急剧翻涌,驾驭一口纯粹真气与陈平安渗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对垒状,将其“黏住”,如两支主力大军战况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浑厚无匹的拳罡,强行逼退陈平安的汹涌拳意,导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两人为圆心,海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鸟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画花纹之美感。 曹慈同时一手按住陈平安的面门,使劲一推,将陈平安摔出去数百丈外,背后贴水面十数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长串水漂。 一掌轻拍海面,身形翻转,潇洒站定,陈平安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感。 果然,还是跟曹慈问拳,最能纯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处肌肉撕裂,渗出鲜血。 陈平安伸手按住肩头,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够将一口纯粹真气分兵二路?他娘的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边看拳,新悟出来的拳招,暂名‘弓弦’,一口纯粹真气互为首尾。” 也就是说曹慈并非违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两条纯粹真气,只不过首尾各执一端,可以“同时”递出两拳,这“同时”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陈平安摇摇头,对那拳招的名字颇不以为然,“还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点头道:“确实。” 言语之际,一抹青色画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条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为人间武道新创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戏,只是没奈何对上了个偷拳一道的祖师水准人物。 曹慈稍微侧身,陈平安欺身而近,有样学样,双拳递出,砸向曹慈两边的太阳穴,也无所谓身前是否门户大开,会不会被曹慈借机递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脑袋。 与陈平安客气什么,曹慈双指并拢作戟指状,闪电伸出,快若飞剑,戳中陈平安心口处。 正如那江湖演义小说里边常写的“点穴”无异,只是曹慈这戟指,既会捅开对方的心脏,也会截断纯粹武夫的真气流转,等到这一口真气溃散,人身天地之内就是洪水决堤的景象,与那所有灵气相冲,对付某些耍流氓、能够修道武学兼修的人物,极为得当,等于挨了两下。 先后跻身十一境的两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换死的路数。 皆是不躲不闪,各凭体魄说话,陈平安转拳为掌,于是曹慈两边太阳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陈平安则被双指戳中心口,但是却没有被当场打穿心脏,而是拧转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笔直倒滑出去,而是脚步变幻,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圆,青花朵朵,圆圆相续,双方拉开距离,一袭青衫站定之时,无论是神态还是拳意,明显要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的曹慈。 陈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掸了掸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当然知道自己两边耳窍鲜血流淌的惨淡光景。 换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这两下,也就倒地不起了,连同胜负和生死都已经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像这一刻动了真怒,曹慈眯起眼,还来是吧? 倏忽间,陈平安身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衣曹慈。 一袭青衫好像给自己画地为牢,只是站在一个无形的大圆内,辗转腾挪,周边大雪纷飞。 碧海青天之间,即便是飞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观,也已经看不清两位武夫的面容,只能听见水天之间响起一阵阵古怪的地籁,既有类似庙宇的钟鼓长鸣,道观清脆悠扬的玉磬,还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动法螺的宏亮,或是宫廷数百坐部伎的奏乐,足可惊魂动魄,摇曳心神。 混淆的两股拳意让此方天地间变得光线扭曲,雾里看花,依稀可见拳招轨迹如纵横交错的树枝,撞击在一起再炸开的拳罡,恰似一团团在宣纸点染晕开来的写意花卉。 飞升境修士能够赶过来凑一凑热闹。 仙人境未必能够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见不了他们的面。 止境武夫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的杀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数,总归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跻身了十一境,别有一座大天地。 暂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们脚下碧波如被切割出来的两座高台,跟随两位武夫缓缓移动,如瀑倾泻的激荡拳意跟随两道身影,在双方之间拉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海中沟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间武道的潮头”,他们再度遥遥对峙。 水波高跃,轰然落回海中,两座武道高山之间,现出了一条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长桥。 陈平安上半身已经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条系在腰间,袒胸露背,精瘦修长的身材。 他并非那种肌肉虬结的武夫体魄,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阳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够万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边,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无太多的损毁,至少不必像对方那样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经不再留手,双方只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就能够带起一股股天地共鸣的拳意潮水。 学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阶,陈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实。 顾祐的撼山拳谱,竹楼的崔诚,剑气长城的白嬷嬷,北俱芦洲狮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陈平安伸手抹掉一条胳膊上边的血迹,肌肉开裂无数,有那曹慈拳意残留,陈平安手心如铁,磨过无数玻璃渣子似的。 记得李二曾经说过,如果说人身天地之内的千余气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气血和灵气的行气路线,就是溪涧江河大渎的水脉。那么六百三十九块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独厚的大岳和连绵龙脉,需要开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开辟出来的那条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运转真气,就是让这条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内的一炷香火袅袅,接引天地。 总是离乡,游历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龄,陈平安的人生,却总是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战场,何止是身经百战。 曹慈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红肿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却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激昂的求胜意味,起了强烈的胜负心。 好像在告诉对方一个任你是现任武道之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的曹慈依旧不会输给陈平安。 未来亦是如此。 光脚的陈平安,缓缓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前冲,身形高高跃起,一如年少时的那双老旧草鞋,跨越了家乡溪涧。 第29章 输赢 一大片广袤水域,云卷云舒极为迅速,云海时不时破开数个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筛子,金色的阳光透过这把筛子,一条条光柱洒落在海面上,扬起无数金粉碎屑。这期间夹杂着闷雷阵阵,如此惊人的天地异象,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几个海岛仙府,人人都觉得道心凝滞,呼吸不畅,心情自然烦闷异常,再无法进行修炼课业,纷纷退出了道场,来到海岛视野开阔处,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可惜距离过于遥远,几位祖师爷道力不济,无法给出一两个靠谱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间,隔壁邻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关键还不是一口气放完,放了几串就停手,之后再放几串爆竹,这也太损了点,铁了心要扰人清梦? 起先修士们误以为是成了精的鳌鱼翻背,掀掉了几座海岛,抑或是的过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蜕皮升境之举,用庞然身躯摩挲大岛石崖、撞击海底山脉引发的动静。 后来发现那片遥远水域的光彩陆离,更像是一大拨山巅修士各展神通,群殴斗法,才能共同造就出这等不见记载、闻所未闻的传奇画面。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那几位老祖师神色变化,立即下令让自家修士不得喧哗,与风驰电掣过境的一座“碧海潮头”,遥遥掐诀礼敬,只见那潮头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阳光,熠熠生辉。 几座海岛门派的当家人物,俱是低眉顺眼,朗声一句某某门派恭迎东海水府禁卫巡查过境。 今时不同往日,昔年无人约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义上的主人。 东海这边,便是那位真龙出身的王朱,由文庙封正,担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权势煊赫。 她成了这片无限海域的,所幸这尊东海水君,好像与道家相亲,治理辖境修士,推崇无为而治,一视同仁,上任之后并无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敛财的迹象,不过是与各个海底水仙道场、岛屿门派,订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贡觐见的宽松规矩,至于贡品的类别、数额和总体估价,水府官吏也无任何暗示,只说随意。 得知可以“随意”朝贡,一众仙府却也忐忑,我们若是当真随意了,届时水府会不会教我们何谓“上心”? 大开眼界,岛上少年少女们神采奕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生涯,委实是寂寥枯燥,无论是远处海域的古怪异象,还是潮头之上那般五颜六色、披甲执锐的热闹嘛,谁不爱看。 原来远处海面,是东海水府一支精锐,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杀向那处水域。由一尊身高数丈的神将手持符牒,奉旨调动水脉,驾驭碧波起潮头,如那点将台演武场,上边堆满了车驾,旌旗猎猎,数百水裔精锐士卒披挂甲胄,严阵以待,武将吹动海螺,黄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圣,竟敢在自家辖境之内兴风作浪,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公于私,都要去那边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缉拿归案,好让浩然陆地晓得东海水君府的规矩,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装饰金碧辉煌、极为宽敞的车辇,四周垂挂碧绿纱障,里边盘腿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美妇人,手持一把古铜镜,正在对镜梳妆。 她身前摆案几,搁放一只极有年头的三山香炉,烟雾袅袅,大修士细看之下,便要惊叹这种“水香”的玄妙,竟能够显化出一处处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妇人手边有一只堆满碧绿珠子的盒子,莹莹耀耀,它们便是各地水运凝结而成、上供给水府的“香料”,只需捡取一粒水珠,丢入香炉燃烧了,便会出现那边的风貌。 香炉是古物,烧水香的手法也是失传已久的古法。 两边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宫装侍女。俱是溺死的渔家女,或是枉死于海上的女修。 她刚到东海水府,便与水君殿下求来的第一道旨令,就是从各门各派当中大选“秀女”,准许她们自由脱离旧籍,进入水府当差,给她们一口饭吃。若早有婚配的心仪对象,只是被棒打鸳鸯了,或是被谁从中作梗坏了姻缘,皆由她来做主,故而近期东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断,欢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晓真相的人物,不过她也不说破,只是由着麾下将卒去那边耀武扬威。 这位美妇人,正是从那中土大绶王朝脱困,得以重返东海的金鲤。 她跟随王朱来到水府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处招兵买马,聚拢旧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隐蔽的道统香火,古旧好友的徒子徒孙,只剩下两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过去了,昔年东海水族势力凋零至此,让她不胜感伤,不过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壮志不减当年的“扈从”,试探性以心声询问金鲤,“金爷,咱们这是要广积粮缓称王,只等兵强马壮,时机成熟了,众志成城,就要打上陆地、攻破文庙吗?” 这位替车辇护驾的水府大将,脚下踩着被仙家誉为“兜罗绵”的神异云头,是个容貌粗犷的魁梧修士,满脸络腮胡,蟒纹文武袖,白甲彩袍,单手按剑,两眼金光熠熠。 金鲤讶异道:“三千年不见,不曾想当年只会嗷嗷叫、打头阵的莽道人,都学会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爷的褒奖,那武将神色颇为自得,豪爽笑道:“哪里哪里,金爷谬赞,属下只是略通兵略罢了,暂时还当不得大家的美誉。” 金鲤语气玩味道:“罗绣,你晓得那两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摇摇头,“回金爷话,属下哪里晓得这些花拳绣腿的武把式。说出来也不怕金爷笑话,前些年被那恶邻居的渌水坑肥婆姨,排挤得厉害了,死活出不得头,只能带着几个徒儿,一起躲在洞府当缩头乌龟。” “根据先后三封谍报显示,在那边干架的,好像是两个拳脚不俗的武夫,巡检司将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词一大堆,什么拳罡浓稠得跟水银似的,金爷你听听,是人话吗?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饭袋,回头属下定要治一治他们。” “对了,金爷,好像咱们水君刚刚走了一趟宝瓶洲海岸接壤处,从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抢得了一件极厉害的重宝?” 金鲤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她也不与这出了名的莽夫细说真相,免得他一张大嘴巴到处宣扬。 暂时由他掌管着东海水府巡检司,此外单独领一支精锐禁卫,负责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谈脑子的话,只说忠心二字,寻常当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里边的,莽道人却是实实在在刻在道心上边的。 等到这道碧水潮头愈发临近那处战场,还隔着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经能够感受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天风,蕴藉着惊人的精纯拳意,那大纛旗杆随之弯曲,咯吱作响,立于潮头前边的一众将卒脸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几位校尉模样的水族武将,身上甲胄竟是溅起一阵阵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惊不已,伸手遮在眉间,凝神远眺,定睛一瞧,顿时大吃一惊,本该纤毫毕现的画面,怎的如此视线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诀,伸手取了一些飞溅海水在掌心,再施展开来掌观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这座占地方圆千里、而且还会移动的演武场,只见里边那两位捉对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着年岁都不大,一座小小宝瓶洲,几时有这等拳脚无敌的豪杰了?思量一番,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战场,裴钱和周海镜都是婆娘,鱼虹是个糟老头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不都说他在剑气长城的一截城头,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鲜红法袍? 金鲤拿起一枝鲜红如血的极长珊瑚,身体前倾,轻巧挑开碧纱障,淡然道:“停辇。” 潮头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经站在车辇正前方,伸手攥住剑柄,神色凝重起来,“金爷,那俩瞧着都是武功绝顶的豪横之辈,若是金爷想要擒拿了他们,属下恐怕也会大煞风景与金爷斗胆谏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金鲤咦了一声,“莽道人行事变得这般稳重了?” 这位莽道人,是古蜀国地界一尾大泽巨蟒走渎入海的大道根脚。 当年跟着她一起试图攻上中土神洲陆地,莽道人罗绣就是玉璞境巅峰,整整三千年过去了,也才刚刚熬出了个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场,是某位上古真人炼水丹的遗迹,榜额“飞仙观”。那座洞府盘曲深大,易守难攻,至于莽道人这厮的城府,是半点没有的。 远远看了那边的动静片刻,莽道人内心惴惴,神色尴尬道:“金爷,看他们实力,委实是强横得不讲道理了,简直无敌,属下估摸着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鲤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挠了挠额头,莽道人就这气性,都不好骂他什么。 这憨货三千年来,就是一个避字诀。既不趋炎附势,与那渌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开宗立派割据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几个亲传弟子,师徒们耐着性子躲在水府之内,不问世事,只管潜灵修真。 显然是会错了意,莽道人心一横,神色肃穆道:“若是金爷有心招徕他们,属下也愿打头阵,去会一会他们。” 只要金爷回了东海,他们这些老家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当然身份尊贵无双,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贪图她什么? 金爷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从不坑骗算计他们半点,遥想当年,每每大胜而归,庆功宴上,得了任何好处,大伙儿一起分账,金爷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总会端起酒碗,邀请大伙儿一起满饮。 休要与我说什么空泛道理,什么水君不水君真龙不真龙的,咱这辈子只认金爷! 金鲤当然道力最高,将那场演武看得相对最为真切,心不在焉与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冲过去了,只会白白送颗头颅当见面礼。” 莽道人悻悻然。 金鲤长久沉默。 潮头这边已经祭出层层阵法,如中流砥柱,将两边海潮汹涌强行分开,周边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能够站在潮头、跟随莽道人一起,哪个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辈,见此惊险场景,亦有被“淹死”之忧虑。巡检司邸报内容,所言不虚,确实是难以靠近,跟胆大胆小没关系。 莽道人轻声道:“属下就只想着跟着金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金鲤自嘲道:“让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蓦然伤心起来,哽咽道:“金爷到底是遭了什么劫难,竟然已经如此落魄了,如今连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难道是正如兵书所说,金爷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鲤揉着眉心。 莽道人扯开嗓子说道:“去我那,去我那,属下今日便将水府腾空,与孩儿辈们搬去别处开辟道场,水府让给金爷,莫要嫌弃,委屈了金爷。” 附近莽道人那几位跟着升官的亲传弟子,也是与师尊一般的单纯心思,无非是额外多出一种与有荣焉。只有个飞仙观唯一的三代弟子,是个道龄很短的年轻金丹,心思有异,金鲤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将莽道人这条法脉给发扬光大。 那些车辇内外的东海水府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脸色微妙。 只因为根据先前水府谍报,占据了飞仙观遗址的莽道人,是个油盐不进的阴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资历,凭恃一身强横的水法神通,行事极为跋扈,已经让水府使节吃了多次闭门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旧一面都未能见到口称闭关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几位心腹扈从当中,玉道人黄幔,他也是仙人,虽说在水中与那莽道人斗法,肯定不占优势,可是就如崔东山所说,黄幔手段奇多,也不惧莽道人占尽地利。何况还有个九境武夫的溪蛮压阵,黄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扫荡飞仙观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无所谓这些个,才没有让他们两位率领数万水裔兵马去“敲门”。 就在此时,又是异象横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给一拳,砸到了潮头这边,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这道碧波海水。 后背紧贴着“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轻轻一磕潮头,御风重返战场,不忘转头与莽道人他们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与那白衣背影点头致意,不缺礼数,客气一句,“不打紧。” 他只是消息闭塞,懒得理会道场外边的纷争,却也不是蠢笨之辈,已经认出了这位青年宗师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没有输过拳的那个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个与曹慈演武的家伙,且不论这场问拳的输赢,容貌气度都已经输给曹慈一大截的光脚男子,是那个…… 莽道人越想越不对劲,心中愤懑不已,他与弟子们再不问世事,好歹也是个占据一处上古仙迹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渌水坑澹澹夫人滚到了陆地去,以及出现了一条条归墟通道、水神押镖的盛况,便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渡船管事、船主,这些年,一个个说得玄乎,不都讲剑气长城的那位末代隐官,丰神玉朗,风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戏谑,确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飘飘有出尘之表,堪称神仙画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说出这般昧良心的混账言语?!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狗东西。 金鲤将那枝纤长珊瑚交给一位鹤氅侍女负责卷帘,她只是自顾自大饱眼福,啧,有些馋他的身子了。 她惊叹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无敌的。 只见陈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脚踝,抡了一圈,还以颜色,也给狠狠摔向了碧波潮头这边。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车辇这边,裹挟着雄浑无匹的拳罡,以至于他需要运转真气,在半空数次减速,才没有直接将潮头炸碎。 背对着车辇、莽道人他们,落在潮头之上,身形踉跄,光脚男子在甲士队列缝隙之间,不断后撤滑步,如游鱼穿梭,哪怕此人已经将一身拳意收敛到了极致,水府精锐身上的铁甲依然铮铮作响。 而那些披挂重甲的水府将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个个动弹不得,体内灵气凝滞如被冰冻,想要开口言语都是难事。 这家伙一直退到了车辇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纹丝不动,只是保持一手缩袖掐诀、单手按剑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误会是问拳,或是问剑。 一众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车辇内的金鲤毫不惊讶,只是掩嘴娇笑不已,媚眼如丝道:“陈国师,这么巧,又见面啦,为何闹出好大阵仗,莫非是生怕我听不着,不立即赶来这边殷勤待客么。”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刚好与远处曹慈各自换了一口纯粹真气,笑了笑,“是很巧,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车辇里边那位持珊瑚枝卷帘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颤,碧纱帐幕随之微微飘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位隐官大人原来与金爷是旧识。 若是道力足够深厚,便能敏锐发现男人背后隐约有些痕迹,如崖刻榜书无数。 这一幕诡谲画面,看得这位也曾见过大风大浪的莽道人,一颗道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错的古老苍茫气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镇压,降服,压胜了。 爷们! 回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传闻事迹,莽道人一下子就改变了阵营,曹慈的武学再无敌,到底是只会让莽道人敬而远之,不如这厮更加对胃口,想要请他面对面豪饮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祖,拥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着蛮荒的蝼蚁。 就像一头从无穷迷雾中走出的野兽,身躯庞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动,一步一步,从万年之前走到了万年之后。 陈平安刚要挪步动身,莽道人壮起胆子快速自我介绍一番,“隐官,我叫罗绣,道号莽道人,幸会。” 陈平安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幸会。” 再视线上挑几分,看向车辇那边的金鲤,陈平安微笑提醒道:“一帘之隔,与一线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鲤道友悠着点。” 车辇上边的卷帘侍女被吓得松开手,被金鲤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买马,充实东海水府底蕴。同样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辅佐水君王朱,争个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鲤私心作祟,密谋造反。 连那碧霄洞主都现身浩然了,金鲤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法怂恿公主殿下图谋更多了。 金鲤心中有数,碧霄洞主大驾光临,并非是帮助陈隐官、陈国师一把,与那白骨道人不对付,翻旧账。 而是老道人亲自验证了一事,饱受战争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经由大乱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单凭一己之力逆转大势,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规矩,文庙的规矩,借助公主殿下,为天下蛟龙之属、无数水裔,名正言顺谋求一份正当的福祉。 道心念头一转,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鲤调侃道:“莽道人,将来我们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陆地,隐官大人站在岸边,挡住我们这拨反贼的去路,你还敢不敢冲锋陷阵?” 莽道人一个头两个大,转身望向车辇,他眼神疑惑,这种要命的问题,不该是私底下询问?金爷是何缘故,要我毙命当场? 隐官的拳脚功夫,兴许打不赢曹慈,打杀一个莽道人,还不是顺手为之? 陈平安本以为莽道人是与胖子庾谨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是那耐心极好、借机趁势而起的一方乱世枭雄,如今看来,才知误会,这厮是真莽。 金鲤再次明确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尽心力辅佐水君,求个东海辖境的太平世道吧。” 陈平安说道:“劳烦你们后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爷,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说道:“诸将听令,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再鸣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鲤乐不可支,哎呦,真会兵法啊。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出潮头,伸手一招,笑道:“暂借诸位宝剑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驾驭水法调动碧波浪头,这座点兵点将台自行向后移动五百余里。 五六十把长剑铿然出鞘,好似飞剑当空,剑尖跟随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边。 陈平安随便攥了一把长剑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铭文“上霄”的佩剑。 跻身了十一境,许多武夫“定例”就成了旧例,陈平安就明白了为何姜赦会使用那杆长枪。 赤手空拳,当然远胜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来更有妙用。 也就顺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师”,他为何会明明有剑却不用,原来是在等跻身十一境。 曹慈那边,见陈平安用了剑术,也环顾四周,伸手从附近海底深处,随意抓取一把锈迹斑斑的古旧长枪,伸手抹掉锈痕,再轻轻一抖手腕,长枪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转,霎时间雪亮如新。 陈平安手持长剑,御风前冲,身边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长剑,品秩寻常,只算是山上灵器,它倏忽消失,带起一条凌厉剑光,海上顿时震起一道尖锐刺耳的轰鸣。 剑光如龙跃波,直冲曹慈。飞剑去势极快,刹那之间就靠近了白衣长枪那边,简直就像江湖武夫的当面一镖。 依稀可见,飞剑被长枪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显滞后的一串炸雷声响,厚重云海再次破开一个巨大窟窿,洒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随后一把把“飞剑”,被拳意牵引,剑光作一线,笔直而去。 武夫手段,却有那份“飞剑千里斩头颅”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惊道:“金爷,隐官这是什么手法?可还在武道范畴之内?还是打红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剑仙手段?” 他并非剑修,佩剑只是装饰,否则被人随便取走长剑,不得拼命?至少也该大骂几句,腹诽一番。 金鲤显然见解更高明,说道:“就是纯粹的武夫手段,没有施展任何术法神通。” 莽道人愈发好奇问道:“金爷,隐官这一手,相当于剑修啥境界的倾力一剑?仙人?总不能是飞升吧?” 金鲤懒洋洋笑道:“不好说,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记飞剑,便知强弱。” 莽道人笑容尴尬,“犯不着,真心犯不着。反正金爷与他是好友,回头找机会一问便知。” 一听“好友”就别扭,金鲤没好气道:“好友?真是什么好友,我与这位陈国师会有那场杀机四伏的问答?答错了,你看他会不会登上车辇,顺手摘掉我的头颅。这会儿你就该捧着我的脑袋,哇哇大哭了。” 金鲤将作为卷帘钩杆的珊瑚枝搁放在案几上边,重新放下了碧纱帘幕。 莽道人小声道:“属下肩上扛着的这颗脑袋,只会比金爷先滚落在地。” 金鲤气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连忙挥挥手,“金爷,正值大好时节,正是道心振奋、大展拳脚的关头,咱俩都不说晦气话。” 隐官,陈先生,陈剑仙,陈国师……不同的称呼,大概就意味着不同的心态。 比如北俱芦洲已经去过剑气长城和遗憾未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对上陈平安,都会喊隐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习惯一口一个隐官?至于蛮荒,大概不用怀疑,如今名气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旧王座大妖,而是这位“看门”的末代隐官。 说起来只是见了那位隐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感慨不已,“走了条断头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吗?” 金鲤笑道:“不然你以为?” 莽道人重新驾驭起那朵兜罗绵的云彩,毕恭毕敬立于车辇一旁,至于那把佩剑,就当赠礼。暂什么借?跟曹慈对上,就算“上霄”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炼得再是坚韧,恐怕都难逃折断崩碎的下场吧。罢了罢了,都是身外物,何况等到将来这场问拳天下尽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与新朋旧友们询问一句,你们可曾知晓,当时隐官手持长剑,是与谁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笑呵呵出声,以掌心拍了拍腰间那把空了的剑鞘,不曾辱没了你。 车辇另一边,也有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随驾出巡。 金鲤说道:“玉国,青虬,你们师徒俩来辇上闲聊几句。” 发髻作珥蛇状,道号玉国的“少年”,实则道龄已经六百载,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边还有十几个师兄师姐,却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为她赐下道号“青虬”,成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孙。 好一位碧海水国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艳于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这位小弟子为傲的,就玉国这相貌,这皮囊,能愁道侣?只会挑花了眼! 而那个徒孙,也是作男子装束,出门在外,总能赢得几句类似“宝剑珠袍美少年”的赞叹。 莽道人立即嘱咐一番:“你们侥幸登上车辇,与金爷当面奏对,不要失态,切记说话得体。” 他们师徒领命,隔着案几,毕恭毕敬,屏气凝神,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金爷相对而坐。 金鲤笑道:“玉国,青虬,你们说说看,陈国师为何要借走那些实属鸡肋的长剑?” 玉国认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陈国师是大剑仙,武学通神,能够将剑道与武道融会贯通,对上曹慈,就有额外的胜算。” 道号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轻声道:“金爷,我与师父是一样的见解。” 金鲤笑道:“青虬,也无外人,说心里话。不要把我当成是与你师爷、师父一样的蠢汉。” 少女跪坐在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颤声道:“不敢欺瞒智珠在握的金爷,就是奴婢的真心话。” 金鲤提起一只手掌,轻轻挥动香炉的烟雾,朝师徒二人那边飘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实。再这么含糊其辞,想要蒙混过关,小心我就要让你师父动手,用家法,剖开你的胸膛,见一见‘真心’了。 “抬起头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错过了,你就要投胎下辈子再与我们相见了。” 少女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并无任何惧怕神色,她也不再继续藏拙,开口说道:“岸上修士总喜欢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陈国师信不过重返东海的金爷,也信不过奴婢的师公,所以他才会顺手而为,存心想要见一见莽道人的修道路数。” 金鲤点头微笑道:“继续。” 少女说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复出,再次跟随金爷,公然佩剑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剑修,若是剑修,说明三千年那场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头阵的莽道人就不老实。陈国师便是在提醒金爷,小心身边所谓的心腹了。” “假设师公真是藏头藏尾的剑修,陈国师强行借剑,师公便有两种心态,全然无所谓,便非惜剑如命的纯粹剑修,有所谓,但是脸上假装淡然,更是用心阴险之辈,不管是哪种心态,相信陈国师‘还剑’之时,便是东海莽道人授首之际。” “到时候金爷也讨不了半点好,定会被翻旧账。说不得整座东海水府,都要被连累。至于我,师父,师伯们,更是一个都别想逃,都会被陈国师派人仔细翻检道心,搜刮记忆,勘验真伪,确定早年是否勾结蛮荒妖族。” 金鲤看似笑容和蔼,语气柔和道:“心思缜密,飞仙观旧址的这条道脉,终于出人才了。” 车辇外边的莽道人呆滞无言,我家徒孙,如此机灵? 莽道人大喜过望,洋洋得意,岂不是祖坟冒烟、拣着宝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说是什么祖坟,自己这位祖师爷还活着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陆地的市井人家,世代农耕,终于出了个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书种子。 车辇内,此刻就坐在徒弟身边,元婴境的“少年”玉国,他这个给人当师父、传道多年的,却是皱眉不已,心情郁郁。 少女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神直视那位金爷,“师爷他们总说金爷英雄盖世,待人诚挚,不拘小节。我却觉得金爷心思如发,算无遗策。” 玉国低声道:“青虬,可以了。金爷不曾问的,你不要借题发挥。” 他这嫡传弟子,除了道号青虬,师尊还赐下一个姓氏,陆。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陆青虬。 寓意倒也简单,她之上的两代人,一来祖师爷莽道人出身陆地大泽,再者他们都希望她将来能够登上陆地,将飞仙观这条淹没于海底数千载的上古道脉重见天日,开枝散叶,才算报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场赠予后世有缘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坚持己见,假装没有听懂师父的善意提醒,她继续说道:“金爷与那位隐官大人是一路人,我与金爷也勉强能算沾点边,所以我们都信不过人心。” “海底飞仙观一脉,师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够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观。 师父师伯们皆是老实的求道人,所以从不愿意掺和外边的打打杀杀,他们总觉人心不古随波逐流,终非道人本分。到了我这位三代弟子,却是精明有余,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说到这里,少女眼神坚毅,“我也不怕。陆青虬问心无愧,将来飞仙观想要在陆地站稳脚跟,总不能只靠一片诚心。岸上修士,人心机巧,变态万方,我绝不愿意师公、师父他们处处碰壁,束手无策,郁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惭色,自己这师公当得还不如一个徒孙有远见。 玉国想了想,说道:“金爷,青虬口无遮拦,恳请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这传道人失责。” 金鲤置若罔闻,只是奇怪询问一句,“如何?” 车辇附近,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惊失色,隐官隐匿在何处?不是去与曹慈问拳了吗?远处海上动静,都是明证啊。 少女哪里能够想到这种事情,瞬间满脸涨红。 之后那嗓音如水脉绵延,温柔萦绕车辇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语。 “将来飞仙观一脉谱牒修士到了陆地,欲想光耀门楣,重振道场,就去宝瓶洲大骊国师府找国师。” 金鲤站起身,笑容灿烂,施了个万福,“替飞仙观一脉三代学道人,在此谢过陈先生厚爱。” 不要只是奢求强者一味缝补人心,让他们如拖拽一艘名为人间的虚舟,带着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尔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挠的纯粹道心,主动给予他人的真诚善意,与之作山水回响,强者跟随强者,庇护弱者,一起上行! ———— 东海水府主殿门外,身穿一件龙袍礼服的王朱,手托砚台,站在台阶顶部。 她用鸡足山石材炼制的砚台承载一滴甘露,将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给抢夺过来,万千远古蛟龙之属的虚弱精魂,得了一处栖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毁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将它们放出,自寻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灵于海中水裔,开窍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东海水府亦可,王朱自会帮它们寻找一张符箓法身,暂时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恋人间,那就随水飘散,为后世点燃一盏光阴长河里的灯火,宛如盏盏莲花灯。 丹陛下方,有十数位水府神女负责记录在册,选择留下的,点点光彩,就聚在她们身边。 王朱没有去看那场十一境武夫的巅峰问拳,金鲤说由她打着水府旗号,率军外出巡视,才好与沿途仙府门派抖搂威风,震慑屑小之辈。王朱对这些庶务并不上心,由着金鲤折腾去。 离开大殿这边,独自穿廊过道,王朱闲来无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卫武卒齐刷刷的注目礼,水府官吏侧身口称水君殿下,或是娇艳宫女们跪地磕头的沉闷动静,王朱漫不经心敷衍过去,都是金鲤来到水府之后新订立的繁琐规矩,王朱漫无目的闲庭信步,却也烦闷,实在无聊啊。 至于那杆大戟的下落,坠海之地,因为位于毋庸置疑的东海辖境之内,其余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这件事上捣浆糊做文章。 金鲤出门之前,询问公主殿下如何处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带回水府?省得那些闻讯赶来的修道之人勾心斗角,说不定就要打打杀杀,一个个把脑浆子都打得到处飞溅。 王朱只说这种神物,从古至今有缘者得,我们水府不用争夺重宝,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监督,担任水府官吏的,谁敢擅自谋求此物,不惜坏了外乡修士的性命,斩立决便是了。 金鲤是见过大世面的,倒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只说公主殿下大义之类的,溜须拍马一通。 王朱最后还补了几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宝,水府就礼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强取豪夺,滥杀一通,你先出手拦阻他们离境,再与我知会一声。” “地仙之下,无论谱牒还是野修,允许他们在东海水域隐匿一段岁月,在这期间,他们若是无缘无故暴毙了,我也不找别人问责,就找你。” 金鲤笑问一句,“如果他们愿意主动将这件神兵卖于咱们水府,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几部珍贵道书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买下啊,你有什么可含糊的。若是他们担心出现什么意外,钱货两讫之后,怀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调动‘野修’去将他们给杀人越货劫财了,到头来水府再‘秉公行事’,为他们报仇之类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赏爵,给他们一个中土文庙都认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们信不过你我,总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庙的手段。” 金鲤闻言赞叹不已,“公主殿下愈发老道了。” 王朱讥笑道:“我被困铁锁井多年,所见人心何尝少了。只是当年懒得动脑子做事情罢了。” 当时金鲤装模作样在那儿伤心伤肺道:“是极是极,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时,刚好有宫女前来禀报,说有一位客人登门求见,是那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供奉裘渎。 若是早年的脾气,王朱就让她这种陆地龙宫旧属赶紧滚蛋了。 王朱让宫女去领着裘渎来这边见上一面。身份悬殊,叙旧无意思,说些新鲜事,总是可以的。 老妪裘渎,私自来这边觐见东海水君,是为了求一个未来桐叶洲大渎走水的珍贵名额。 大渎通海,水君王朱说要让谁走水,或者不让谁走水!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王朱立即来了兴致,神色玩味,戏谑问道:“你是在那青萍剑宗祖师堂有座位的供奉,这种事,不求他,反来求我?” 裘渎轻声道:“陈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为重,定然不肯假公济私,坏了规矩。” 王朱看了老妪片刻,只是不言语。 裘渎背脊发寒,他们这些蛟龙之属根脚的道人,面对真龙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点豪气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没有胆子跟我谈什么买卖。说吧,是谁替你出的馊主意,崔东山?” 裘渎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当场揭穿、卖了宗主便是”的……锦囊妙计。 老妪硬着头皮点头道:“确实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来此觐见水君,说这些不讨喜的胡话。” 王朱脸色隐隐作怒,说道:“滚回你的青萍剑宗。” 老妪下意识就低头弯腰,后退数步,突然停下,壮起胆子说道:“崔宗主还交待过一句话,他那位曹师弟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人选,所以他这个首任宗主,总要替师弟早早谋划出一位大道亲水的护山供奉。” 王朱犹豫了一下,“你先回桐叶洲,此事结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妪连连致谢,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水府女官前来禀报,说是其余三海水君联袂造访边境,询问他们能否入境观拳,说是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跨海许可。 王朱勃然大怒,阴恻恻道:“让他们几个都滚蛋!记住了,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告知他们。” 东海边界线,三位水君并肩而立,从那位返回报信的东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听到了那句一听就是东海水君王朱的原话,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也不羞恼,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与那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东海礼制司神女,道过一声谢,说辛苦了。 他笑问道:“怎样?说了都别声张,偷摸过去看那场问拳就是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举成为了掌管陆地水运之主。此外疆域广袤、犹胜中土神洲版图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邺侯,神号“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刘柔玺,北海神号“鸿运”的魏填庭。 刘柔玺问道:“现在该如何?” 李邺侯笑道:“还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总不能抗旨前行,伤了同僚和气吧。” 魏填庭忍住笑,“实在不行,就绕道去我那边的两海边境观战,再看不真切,也好过在这边发呆。” 李邺侯摇摇头,“如此一来,又要跟文庙欠人情,算了。” 刘柔玺恋恋不舍,举目远眺东海那片水域,大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今日错过这桩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却是要绕道去西海的。” 李邺侯提醒道:“这场青白之争的巅峰问拳,其实以他们双方的武学境界,本该持续更久,但就是因为多出了我们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戏的,估计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还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刘柔玺无奈道:“王朱这脾气。” 李邺侯虽然心知肚明,却未明言,也不单是那位同僚脾气不好的事情啊。 缓缓趋于平静的海面上,两位武夫盘腿坐在碧波镜面之上,一望无垠海天间两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鲜血窟窿,是被一枪捅穿身躯,还被对手搅了搅,如果不是一手斩断长枪,再被对方的枪身上挑几分,呵,连同心脏跟小半片身体就要被当场割裂开来了。 他笑脸,浑身浴血,身躯裂纹无数,伸手掬水冲洗血迹,对于伤势不以为意,嘴上却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褴褛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虽然极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一句,“是我输了。” 第五场输拳,输了五场拳。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着急返回国师府养伤的缘故之一。 不过后半段的切磋,曹慈确实动了杀心,当然,双方都一样,不如此问拳,就没劲道了。 打到最后,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场意气之争。 我曹慈谁能都输,就是不能输给陈平安这个毫无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陈平安咳嗽几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手指,再被他随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长剑,已经被陈平安抛还给了莽道人。 而且陈平安的发髻依旧完整,这场架从头到尾,并没有披头散发。 陈平安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笑道:“没事,还有第六场,对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声,只是转过头一边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着脸颊,又转头,不知是又吐了口鲜血,还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终不说话就是了。 陈平安笑骂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说话呢,赢了拳的人是你,还搁这儿跟我装聋作哑?”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轻轻揉搓着脸颊和额头,擦拭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曹慈一拳突然偷袭递出,被陈平安大笑着挡下了,“武德呢。” 两两沉默。 天地间仿佛唯有自言自语的海潮声。 同年武夫,好像他们既是互为苦手,也是莫逆于心的知己。 不是他们双方,大概很难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陈平安永远只会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第28章 海上 随着老观主脚步的递增,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宋云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数量已经接近八百了。 老观主一趟大骊京城闲游,这棵桃树新开了差不多两百朵桃花。 宋云间眯眼而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讨喜的诗词,他年结作千年实,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树花满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脚踩一双云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的确确美如画。 身旁响起一个讥讽笑声,“撄宁道友,真是敢想。国祚千年的王朝,当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隐官大人的福气,举城飞升,如今跑回家乡,当了国师,就又要鸡犬升天,举国飞升,搬迁到青冥天下那边?” 宋云间闻言,忙不迭侧过身,与这位老观主行稽首礼,羞愧道:“是晚辈得意忘形了。” 老观主讥讽之意愈发浓重,“得什么意,忘什么形?当自己是蝉蜕形骸的陆老三?” 宋云间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闭嘴。 老观主说道:“珍惜道身,担当精神。” 宋云间大喜,“晚辈定会铭记在心。” 老观主斜了一眼。 宋云间说道:“也会转告陈国师。” 老观主叹了口气,不开窍的东西。说话真费劲。 宋云间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闭嘴,免得说多错多。 老观主注意力转去隔壁的院落,说道:“剑修确实了不起,一个比一个做事毛躁。还不如一个学武的小姑娘来得守心。” 宋云间不敢也不宜接话,毕竟贬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国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老观主说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过来一叙。”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赶来桃树这边。 老道士有意将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剑仙晾在一边,盯着袁化境,眯眼问道:“年轻人,为何要说‘自然’二字。” 宋云间顿时为这位袁剑仙担忧起来。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云间那般诚惶诚恐,剑修使然,回答道:“诚然碧霄前辈大道与三世契合,在晚辈看来,依旧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观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说话口气。” 相仿的口气,就是见识短浅了十万八千里。 袁化境赧颜。 老观主双手负后,抬头看那一树桃花,绣虎,终于是为人间赢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贫道总要承情。也不必那贼精的家伙,拐弯抹角,将来通过小陌来劝自己走这趟。 还记得当初老秀才带着首徒崔瀺,这对师徒是偷摸走过一趟观道观的,表面也不聊什么人间大事与天下大势,就是东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顺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几位学生的优异。 袁化境问出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题,打断老道士的思绪,“碧霄前辈,新旧十四,果真悬殊如云泥?” 老观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边也能矮个子里边拔出一二将军,老十四之内,亦有些软柿子,驴屎蛋。” 简而言之,是贫道够强。 袁化境懂了。 老观主绕着桃树走了一圈,转头望向崔瀺的书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与世界交心,人间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兑现的豪言壮语。 宋云间惊讶发现并未多开一朵桃花。 老观主斜眼这位撄宁道友,宋云间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观主望向袁化境身后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凭空出现一把鎏金长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遗蜕轻轻一挥。 刹那之间,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复了远古岁月那场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灵,一身浓郁道气,说是白骨道人以远古秘法再世现身,都没有问题。 袁化境惊骇发现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间暴涨了三成。 老观主嘱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没了一位到过十四的远古道士。” 袁化境沉声道:“晚辈绝不会单以傀儡视之,待之。” 老观主举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与袁化境提醒道:“贫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颗真灵种子,来年它若是能够开花结实,便是三院法主的转身,短则三五百载,长则漫漫无期了,直至这副道身彻底腐朽都未必能够破土见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时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里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驾护航,否则剑心长久物于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颈。” “记忆”一物,妙不可言。万年以来,能够在此事上边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数。 袁化境顺乎本心,承诺道:“前辈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现一粒灵光,我便敬其为传道人和护道人,定会主动解契,让他恢复自由,不遗余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观主抚须赞赏道:“能结善缘,是大本事。若能转孽缘为善缘,更是真豪杰。” 袁化境诚惶诚恐。可不是老前辈的反话吧? 既然喊来了剑修竹素,老观主就丢给她一部道书,“是蛮荒那位云深道友的手本,参化三籁,颇有心得,于你的炼剑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轻轻放过。” 竹素双手接过道书,她来到浩然,第一次与外人掐家乡简单剑诀,并无任何言语致谢。 老道士点点头,掐一古老道诀还礼,这才继续说道:“你再捎话给陈平安,让他别忘了一事,将来到了蛮荒,务必助言师兵解渡劫,至迟不要超过一甲子,晚了,言师就会合道失败,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这笔账,贫道就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今日贫道能够让桃树多出两百花,他年贫道也能让你这部道书,页页有桃花作书签。” 这种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约,竹素又能掺和什么呢,她只能答应下来。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嘱道:“竹素,你再与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当初还有几分蹩脚理由,厚着脸皮说自己学不会,如今再无借口。” 竹素点头,将老观主的言语,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老观主望向他们几位,说道:“学道之士,不要总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无善恶,人间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错综复杂,团团乱麻,学道人不妨回想转念,单以一事一物一个自己为线头,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顺藤摸瓜而去,见清澈脉络者见己见心见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总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见功。” 宋云间三位俱是虚心受教,各有所悟,与老观主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说道:“学道人要时常互参道法,舍得打开心扉,敢于坦诚相见,好过一味闭门造车。” 犹豫了一下,老观主说道:“你们有机会就跟陈平安多聊聊,这小子想法多,思路广,跟他闲聊,总归是你们赚得更多。” 之后袁化境带着那位形若活了过来的“白骨道人”告辞离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为大骊皇帝护驾,她真想立即返回黄湖山茅屋那边闭关,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树下。 见那宋云间还提着旱烟杆,老观主笑问道:“蛟龙之属云雾变化,所以偏好这一口?” 宋云间神色尴尬道:“国师尚未从海上返回,我怕误了事,只好一直拿着。” 老观主笑呵呵一句,“好帮闲。” 宋云间苦笑道:“总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职责所在。” 老观主点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宋云间只觉得跟碧霄前辈闲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犹胜修道之士的闭关。 老观主也不计较宋云间的这番心得、见解,只要足够诚心实意,未来在诸多事上磨砺几番,今日偏解总有转为正见的机会。 比如老秀才说话极有功力,好像总能从万事万物里边,找出一点“好”来。 教人误以为他才是那场“三四之争”里边推崇“人性本善”的那个。 这门学问,复杂复杂,一团乱麻,若是做错了,何必觉得徒劳,后学便晓得不走这条道了。 那件事,难啊,登天难。那我们若是做成了,岂不是更显得牛气哄哄?既然如此,为何不做?! 而当时老秀才身边,擅长治学、弈棋……其实什么都算擅长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语,气态温和,眼神却是锋芒无比。 听着自家先生与老道士的扯闲天,在别人家地盘的东海观道观,客人就像在无声质问东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点什么?怎么,道龄大,就是前辈,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时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来,用你的道理说服我,证明我是错的!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老观主再转头,看了眼与之相对厢房的新人新书屋。 不要将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 万丈平地起高楼,底子已经打好了,所谓的大骊官场人心烂摊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骊京城外边的官道上,赶考举子们在雨中的读书声,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诗词唱和,不也是你们大骊的民心?不也是一种缝补花簪的无形的高明的缜密的大匠手艺?管人的规矩,是实在的,浩然九洲哪个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规矩,大骊朝野也有了,你身为国师,必须看见。 你陈平安只需在此基础上,让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竖立一片片万仞山。 以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骊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炖的手法,缓慢牵引长春宫、谱牒修士的也罢,都是对的,甚至是并未因为当了宋氏一朝国师,而去针对正阳山,更甚至内心深处期待正阳山未来有一位剑修,推倒那块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陈平安无有此心,他来大骊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却不知贫道出了落宝滩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饶你作甚?拦你们作甚?! 贫道巴不得这座人间人人如龙,任谁睡眼朦胧起了床,出了门,放眼望去,满大街的圣贤豪杰。 就在此时,老观主手捧麈尾,转头望去,不是那个蹑手蹑脚离开国师府的胆小鬼,做贼似的,跟她小时候一个德行。所以来到此地的,不是本该与“老乡叙旧”的裴钱,而是容鱼。 老观主微笑道:“理解?” 容鱼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观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容鱼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续貂。” 老观主安慰道:“万事开头难,能有此心,就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边正屋廊道的盘龙廊柱,“未必不能画龙点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镜。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还在不断缓缓爬升的高墙,略显突兀。 两个同龄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飘落在水面上,脚尖轻轻往回一抹,陈平安身后那堵层层叠加的高耸水墙,就被扯碎,轰然倒塌。 大概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语。 他们心有灵犀,只是眼神交汇,便达成共识,身形破开“镜面”坠入海中者输。如何?说定! 各自前冲,相撞而去,双方一身浩荡拳意俱是凝练至极,故而并未出现劈波斩浪的声势,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条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对面,硬碰硬。 两条笔直长线撞击在一起,第一拳,陈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体内叠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陈平安的左手拳,霎时间整只雪白袖子纹路如海波,一条胳膊节节筋骨颤鸣,气血急剧翻涌,驾驭一口纯粹真气与陈平安渗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对垒状,将其“黏住”,如两支主力大军战况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浑厚无匹的拳罡,强行逼退陈平安的汹涌拳意,导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两人为圆心,海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鸟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画花纹之美感。 曹慈同时一手按住陈平安的面门,使劲一推,将陈平安摔出去数百丈外,背后贴水面十数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长串水漂。 一掌轻拍海面,身形翻转,潇洒站定,陈平安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感。 果然,还是跟曹慈问拳,最能纯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处肌肉撕裂,渗出鲜血。 陈平安伸手按住肩头,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够将一口纯粹真气分兵二路?他娘的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边看拳,新悟出来的拳招,暂名‘弓弦’,一口纯粹真气互为首尾。” 也就是说曹慈并非违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两条纯粹真气,只不过首尾各执一端,可以“同时”递出两拳,这“同时”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陈平安摇摇头,对那拳招的名字颇不以为然,“还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点头道:“确实。” 言语之际,一抹青色画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条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为人间武道新创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戏,只是没奈何对上了个偷拳一道的祖师水准人物。 曹慈稍微侧身,陈平安欺身而近,有样学样,双拳递出,砸向曹慈两边的太阳穴,也无所谓身前是否门户大开,会不会被曹慈借机递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脑袋。 与陈平安客气什么,曹慈双指并拢作戟指状,闪电伸出,快若飞剑,戳中陈平安心口处。 正如那江湖演义小说里边常写的“点穴”无异,只是曹慈这戟指,既会捅开对方的心脏,也会截断纯粹武夫的真气流转,等到这一口真气溃散,人身天地之内就是洪水决堤的景象,与那所有灵气相冲,对付某些耍流氓、能够修道武学兼修的人物,极为得当,等于挨了两下。 先后跻身十一境的两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换死的路数。 皆是不躲不闪,各凭体魄说话,陈平安转拳为掌,于是曹慈两边太阳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陈平安则被双指戳中心口,但是却没有被当场打穿心脏,而是拧转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笔直倒滑出去,而是脚步变幻,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圆,青花朵朵,圆圆相续,双方拉开距离,一袭青衫站定之时,无论是神态还是拳意,明显要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的曹慈。 陈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掸了掸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当然知道自己两边耳窍鲜血流淌的惨淡光景。 换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这两下,也就倒地不起了,连同胜负和生死都已经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像这一刻动了真怒,曹慈眯起眼,还来是吧? 倏忽间,陈平安身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衣曹慈。 一袭青衫好像给自己画地为牢,只是站在一个无形的大圆内,辗转腾挪,周边大雪纷飞。 碧海青天之间,即便是飞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观,也已经看不清两位武夫的面容,只能听见水天之间响起一阵阵古怪的地籁,既有类似庙宇的钟鼓长鸣,道观清脆悠扬的玉磬,还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动法螺的宏亮,或是宫廷数百坐部伎的奏乐,足可惊魂动魄,摇曳心神。 混淆的两股拳意让此方天地间变得光线扭曲,雾里看花,依稀可见拳招轨迹如纵横交错的树枝,撞击在一起再炸开的拳罡,恰似一团团在宣纸点染晕开来的写意花卉。 飞升境修士能够赶过来凑一凑热闹。 仙人境未必能够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见不了他们的面。 止境武夫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的杀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数,总归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跻身了十一境,别有一座大天地。 暂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们脚下碧波如被切割出来的两座高台,跟随两位武夫缓缓移动,如瀑倾泻的激荡拳意跟随两道身影,在双方之间拉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海中沟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间武道的潮头”,他们再度遥遥对峙。 水波高跃,轰然落回海中,两座武道高山之间,现出了一条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长桥。 陈平安上半身已经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条系在腰间,袒胸露背,精瘦修长的身材。 他并非那种肌肉虬结的武夫体魄,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阳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够万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边,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无太多的损毁,至少不必像对方那样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经不再留手,双方只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就能够带起一股股天地共鸣的拳意潮水。 学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阶,陈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实。 顾祐的撼山拳谱,竹楼的崔诚,剑气长城的白嬷嬷,北俱芦洲狮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陈平安伸手抹掉一条胳膊上边的血迹,肌肉开裂无数,有那曹慈拳意残留,陈平安手心如铁,磨过无数玻璃渣子似的。 记得李二曾经说过,如果说人身天地之内的千余气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气血和灵气的行气路线,就是溪涧江河大渎的水脉。那么六百三十九块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独厚的大岳和连绵龙脉,需要开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开辟出来的那条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运转真气,就是让这条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内的一炷香火袅袅,接引天地。 总是离乡,游历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龄,陈平安的人生,却总是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战场,何止是身经百战。 曹慈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红肿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却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激昂的求胜意味,起了强烈的胜负心。 好像在告诉对方一个任你是现任武道之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的曹慈依旧不会输给陈平安。 未来亦是如此。 光脚的陈平安,缓缓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前冲,身形高高跃起,一如年少时的那双老旧草鞋,跨越了家乡溪涧。 第29章 输赢 一大片广袤水域,云卷云舒极为迅速,云海时不时破开数个窟窿,宛如造就出一只雪白大筛子,金色的阳光透过这把筛子,一条条光柱洒落在海面上,扬起无数金粉碎屑。这期间夹杂着闷雷阵阵,如此惊人的天地异象,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几个海岛仙府,人人都觉得道心凝滞,呼吸不畅,心情自然烦闷异常,再无法进行修炼课业,纷纷退出了道场,来到海岛视野开阔处,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可惜距离过于遥远,几位祖师爷道力不济,无法给出一两个靠谱的猜想。 就像那不是正月里的市井坊间,隔壁邻居突然在大半夜放爆竹,关键还不是一口气放完,放了几串就停手,之后再放几串爆竹,这也太损了点,铁了心要扰人清梦? 起先修士们误以为是成了精的鳌鱼翻背,掀掉了几座海岛,抑或是的过境的海中蟒蛟,渡劫在即,行蜕皮升境之举,用庞然身躯摩挲大岛石崖、撞击海底山脉引发的动静。 后来发现那片遥远水域的光彩陆离,更像是一大拨山巅修士各展神通,群殴斗法,才能共同造就出这等不见记载、闻所未闻的传奇画面。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那几位老祖师神色变化,立即下令让自家修士不得喧哗,与风驰电掣过境的一座“碧海潮头”,遥遥掐诀礼敬,只见那潮头之上,甲胄、兵器反射阳光,熠熠生辉。 几座海岛门派的当家人物,俱是低眉顺眼,朗声一句某某门派恭迎东海水府禁卫巡查过境。 今时不同往日,昔年无人约束的浩然四海水域,各自都有了名义上的主人。 东海这边,便是那位真龙出身的王朱,由文庙封正,担任了水君,神位高崇,权势煊赫。 她成了这片无限海域的,所幸这尊东海水君,好像与道家相亲,治理辖境修士,推崇无为而治,一视同仁,上任之后并无假借建造府邸、大肆敛财的迹象,不过是与各个海底水仙道场、岛屿门派,订立了三十年一次朝贡觐见的宽松规矩,至于贡品的类别、数额和总体估价,水府官吏也无任何暗示,只说随意。 得知可以“随意”朝贡,一众仙府却也忐忑,我们若是当真随意了,届时水府会不会教我们何谓“上心”? 大开眼界,岛上少年少女们神采奕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修炼生涯,委实是寂寥枯燥,无论是远处海域的古怪异象,还是潮头之上那般五颜六色、披甲执锐的热闹嘛,谁不爱看。 原来远处海面,是东海水府一支精锐,兴师动众,浩浩荡荡杀向那处水域。由一尊身高数丈的神将手持符牒,奉旨调动水脉,驾驭碧波起潮头,如那点将台演武场,上边堆满了车驾,旌旗猎猎,数百水裔精锐士卒披挂甲胄,严阵以待,武将吹动海螺,黄巾力士擂鼓而行。 不知何方神圣,竟敢在自家辖境之内兴风作浪,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于公于私,都要去那边一探究竟,如此放肆,定要缉拿归案,好让浩然陆地晓得东海水君府的规矩,不是谁都可以随便在此撒野的。 居中一架装饰金碧辉煌、极为宽敞的车辇,四周垂挂碧绿纱障,里边盘腿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美妇人,手持一把古铜镜,正在对镜梳妆。 她身前摆案几,搁放一只极有年头的三山香炉,烟雾袅袅,大修士细看之下,便要惊叹这种“水香”的玄妙,竟能够显化出一处处水域的不同景象。 美妇人手边有一只堆满碧绿珠子的盒子,莹莹耀耀,它们便是各地水运凝结而成、上供给水府的“香料”,只需捡取一粒水珠,丢入香炉燃烧了,便会出现那边的风貌。 香炉是古物,烧水香的手法也是失传已久的古法。 两边各跪坐一排姿容出挑的宫装侍女。俱是溺死的渔家女,或是枉死于海上的女修。 她刚到东海水府,便与水君殿下求来的第一道旨令,就是从各门各派当中大选“秀女”,准许她们自由脱离旧籍,进入水府当差,给她们一口饭吃。若早有婚配的心仪对象,只是被棒打鸳鸯了,或是被谁从中作梗坏了姻缘,皆由她来做主,故而近期东海水府地界,俱是婚宴不断,欢天喜地。 她大概是水府唯二知晓真相的人物,不过她也不说破,只是由着麾下将卒去那边耀武扬威。 这位美妇人,正是从那中土大绶王朝脱困,得以重返东海的金鲤。 她跟随王朱来到水府这边,第一件事就是悄然走四海,到处招兵买马,聚拢旧部,可惜多是些或凋零或隐蔽的道统香火,古旧好友的徒子徒孙,只剩下两位熟面孔,一晃眼,三千年过去了,昔年东海水族势力凋零至此,让她不胜感伤,不过好歹替公主殿下增添了一些人手。 有那雄心壮志不减当年的“扈从”,试探性以心声询问金鲤,“金爷,咱们这是要广积粮缓称王,只等兵强马壮,时机成熟了,众志成城,就要打上陆地、攻破文庙吗?” 这位替车辇护驾的水府大将,脚下踩着被仙家誉为“兜罗绵”的神异云头,是个容貌粗犷的魁梧修士,满脸络腮胡,蟒纹文武袖,白甲彩袍,单手按剑,两眼金光熠熠。 金鲤讶异道:“三千年不见,不曾想当年只会嗷嗷叫、打头阵的莽道人,都学会了兵法,成了大家啊?” 得了金爷的褒奖,那武将神色颇为自得,豪爽笑道:“哪里哪里,金爷谬赞,属下只是略通兵略罢了,暂时还当不得大家的美誉。” 金鲤语气玩味道:“罗绣,你晓得那两位犯禁人物的身份?” 莽道人摇摇头,“回金爷话,属下哪里晓得这些花拳绣腿的武把式。说出来也不怕金爷笑话,前些年被那恶邻居的渌水坑肥婆姨,排挤得厉害了,死活出不得头,只能带着几个徒儿,一起躲在洞府当缩头乌龟。” “根据先后三封谍报显示,在那边干架的,好像是两个拳脚不俗的武夫,巡检司将士竟是不敢靠近太多,托词一大堆,什么拳罡浓稠得跟水银似的,金爷你听听,是人话吗?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酒囊饭袋,回头属下定要治一治他们。” “对了,金爷,好像咱们水君刚刚走了一趟宝瓶洲海岸接壤处,从一位身份不明的白骨道人手上,抢得了一件极厉害的重宝?” 金鲤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轻描淡写嗯了一声。 她也不与这出了名的莽夫细说真相,免得他一张大嘴巴到处宣扬。 暂时由他掌管着东海水府巡检司,此外单独领一支精锐禁卫,负责水府重地的治安,不谈脑子的话,只说忠心二字,寻常当官的是放在嘴上或是文章里边的,莽道人却是实实在在刻在道心上边的。 等到这道碧水潮头愈发临近那处战场,还隔着大概七八百里水域,便已经能够感受到一阵阵扑面而来的天风,蕴藉着惊人的精纯拳意,那大纛旗杆随之弯曲,咯吱作响,立于潮头前边的一众将卒脸上就跟刮刀子似的,几位校尉模样的水族武将,身上甲胄竟是溅起一阵阵火星。 莽道人心中震惊不已,伸手遮在眉间,凝神远眺,定睛一瞧,顿时大吃一惊,本该纤毫毕现的画面,怎的如此视线模糊? 莽道人再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配合一篇本命水法道诀,伸手取了一些飞溅海水在掌心,再施展开来掌观山河的神通,才算稍稍看清了这座占地方圆千里、而且还会移动的演武场,只见里边那两位捉对逞凶的武夫,一青一白,瞧着年岁都不大,一座小小宝瓶洲,几时有这等拳脚无敌的豪杰了?思量一番,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战场,裴钱和周海镜都是婆娘,鱼虹是个糟老头子…… 而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轻隐官,不都说他在剑气长城的一截城头,喜好常年身穿一件鲜红法袍? 金鲤拿起一枝鲜红如血的极长珊瑚,身体前倾,轻巧挑开碧纱障,淡然道:“停辇。” 潮头立即停下,莽道人已经站在车辇正前方,伸手攥住剑柄,神色凝重起来,“金爷,那俩瞧着都是武功绝顶的豪横之辈,若是金爷想要擒拿了他们,属下恐怕也会大煞风景与金爷斗胆谏言一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金鲤咦了一声,“莽道人行事变得这般稳重了?” 这位莽道人,是古蜀国地界一尾大泽巨蟒走渎入海的大道根脚。 当年跟着她一起试图攻上中土神洲陆地,莽道人罗绣就是玉璞境巅峰,整整三千年过去了,也才刚刚熬出了个仙人。他建造在海底的那座道场,是某位上古真人炼水丹的遗迹,榜额“飞仙观”。那座洞府盘曲深大,易守难攻,至于莽道人这厮的城府,是半点没有的。 远远看了那边的动静片刻,莽道人内心惴惴,神色尴尬道:“金爷,看他们实力,委实是强横得不讲道理了,简直无敌,属下估摸着智取亦是不得事了。” 金鲤伸出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挠了挠额头,莽道人就这气性,都不好骂他什么。 这憨货三千年来,就是一个避字诀。既不趋炎附势,与那渌水坑勾三搭四,也不肯开宗立派割据一方,就只是收了十几个亲传弟子,师徒们耐着性子躲在水府之内,不问世事,只管潜灵修真。 显然是会错了意,莽道人心一横,神色肃穆道:“若是金爷有心招徕他们,属下也愿打头阵,去会一会他们。” 只要金爷回了东海,他们这些老家伙,就有了主心骨。 水君王朱,当然身份尊贵无双,只是他莽道人又能贪图她什么? 金爷百般好千般好,有一好是最好,从不坑骗算计他们半点,遥想当年,每每大胜而归,庆功宴上,得了任何好处,大伙儿一起分账,金爷至多就是挑些剩下的,意思意思。她总会端起酒碗,邀请大伙儿一起满饮。 休要与我说什么空泛道理,什么水君不水君真龙不真龙的,咱这辈子只认金爷! 金鲤当然道力最高,将那场演武看得相对最为真切,心不在焉与莽道人敷衍一句,“免了,你冲过去了,只会白白送颗头颅当见面礼。” 莽道人悻悻然。 金鲤长久沉默。 潮头这边已经祭出层层阵法,如中流砥柱,将两边海潮汹涌强行分开,周边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能够站在潮头、跟随莽道人一起,哪个不是天生精通水法之辈,见此惊险场景,亦有被“淹死”之忧虑。巡检司邸报内容,所言不虚,确实是难以靠近,跟胆大胆小没关系。 莽道人轻声道:“属下就只想着跟着金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金鲤自嘲道:“让你失望了。” 莽道人怔怔出神,蓦然伤心起来,哽咽道:“金爷到底是遭了什么劫难,竟然已经如此落魄了,如今连那酒肉都吃喝不起了?” 难道是正如兵书所说,金爷功高震主,遭了水君的猜忌? 金鲤揉着眉心。 莽道人扯开嗓子说道:“去我那,去我那,属下今日便将水府腾空,与孩儿辈们搬去别处开辟道场,水府让给金爷,莫要嫌弃,委屈了金爷。” 附近莽道人那几位跟着升官的亲传弟子,也是与师尊一般的单纯心思,无非是额外多出一种与有荣焉。只有个飞仙观唯一的三代弟子,是个道龄很短的年轻金丹,心思有异,金鲤便多看了她一眼,看看能不能好好栽培一番,能否将莽道人这条法脉给发扬光大。 那些车辇内外的东海水府诸司神女官吏,俱是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思,脸色微妙。 只因为根据先前水府谍报,占据了飞仙观遗址的莽道人,是个油盐不进的阴沉角色,只是一味依仗资历,凭恃一身强横的水法神通,行事极为跋扈,已经让水府使节吃了多次闭门羹,任你手持水府某大司玉牒,依旧一面都未能见到口称闭关概不待客的莽道人。 而王朱那几位心腹扈从当中,玉道人黄幔,他也是仙人,虽说在水中与那莽道人斗法,肯定不占优势,可是就如崔东山所说,黄幔手段奇多,也不惧莽道人占尽地利。何况还有个九境武夫的溪蛮压阵,黄幔就有了擒拿莽道人、扫荡飞仙观的心思。 只是水君王朱无所谓这些个,才没有让他们两位率领数万水裔兵马去“敲门”。 就在此时,又是异象横生。 白衣青年被那光膀子的男子给一拳,砸到了潮头这边,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撞向这道碧波海水。 后背紧贴着“峭壁”的白衣青年,以手肘轻轻一磕潮头,御风重返战场,不忘转头与莽道人他们致歉一句,“得罪。” 莽道人与那白衣背影点头致意,不缺礼数,客气一句,“不打紧。” 他只是消息闭塞,懒得理会道场外边的纷争,却也不是蠢笨之辈,已经认出了这位青年宗师的身份,跟人打架就没有输过拳的那个曹慈。 莽道人再一想,道心一震,莫非那个与曹慈演武的家伙,且不论这场问拳的输赢,容貌气度都已经输给曹慈一大截的光脚男子,是那个…… 莽道人越想越不对劲,心中愤懑不已,他与弟子们再不问世事,好歹也是个占据一处上古仙迹的得道仙人,再加上渌水坑澹澹夫人滚到了陆地去,以及出现了一条条归墟通道、水神押镖的盛况,便或多或少听闻了一些山水故事,例如昔年那些去过倒悬山春幡斋的渡船管事、船主,这些年,一个个说得玄乎,不都讲剑气长城的那位末代隐官,丰神玉朗,风采皎如明月,素有急智,言笑戏谑,确是人间罕见的美男子,飘飘有出尘之表,堪称神仙画卷中人? 多黑心,才能说出这般昧良心的混账言语?!岸上的修道人,果然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狗东西。 金鲤将那枝纤长珊瑚交给一位鹤氅侍女负责卷帘,她只是自顾自大饱眼福,啧,有些馋他的身子了。 她惊叹不已,曹慈果然是拳法无敌的。 只见陈平安被曹慈伸手拽住脚踝,抡了一圈,还以颜色,也给狠狠摔向了碧波潮头这边。 身形如一枝床子弩激射向车辇这边,裹挟着雄浑无匹的拳罡,以至于他需要运转真气,在半空数次减速,才没有直接将潮头炸碎。 背对着车辇、莽道人他们,落在潮头之上,身形踉跄,光脚男子在甲士队列缝隙之间,不断后撤滑步,如游鱼穿梭,哪怕此人已经将一身拳意收敛到了极致,水府精锐身上的铁甲依然铮铮作响。 而那些披挂重甲的水府将卒,就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个个动弹不得,体内灵气凝滞如被冰冻,想要开口言语都是难事。 这家伙一直退到了车辇附近才堪堪停下身形。 境界高如仙人境的莽道人,不也纹丝不动,只是保持一手缩袖掐诀、单手按剑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被误会是问拳,或是问剑。 一众水府女官花容失色,唯有车辇内的金鲤毫不惊讶,只是掩嘴娇笑不已,媚眼如丝道:“陈国师,这么巧,又见面啦,为何闹出好大阵仗,莫非是生怕我听不着,不立即赶来这边殷勤待客么。”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刚好与远处曹慈各自换了一口纯粹真气,笑了笑,“是很巧,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车辇里边那位持珊瑚枝卷帘的侍女,宛若羊脂美玉的手腕微颤,碧纱帐幕随之微微飘晃。 莽道人望向那精悍男子的背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位隐官大人原来与金爷是旧识。 若是道力足够深厚,便能敏锐发现男人背后隐约有些痕迹,如崖刻榜书无数。 这一幕诡谲画面,看得这位也曾见过大风大浪的莽道人,一颗道心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男人身上那一股股交错的古老苍茫气息,好像都被他一力镇压,降服,压胜了。 爷们! 回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真假难辨的传闻事迹,莽道人一下子就改变了阵营,曹慈的武学再无敌,到底是只会让莽道人敬而远之,不如这厮更加对胃口,想要请他面对面豪饮醇酒。 此人就像比那托月山大祖跟名副其实的万妖之祖,拥有粹然神性,高居王座,俯瞰着蛮荒的蝼蚁。 就像一头从无穷迷雾中走出的野兽,身躯庞然,半神半人,大地震动,一步一步,从万年之前走到了万年之后。 陈平安刚要挪步动身,莽道人壮起胆子快速自我介绍一番,“隐官,我叫罗绣,道号莽道人,幸会。” 陈平安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幸会。” 再视线上挑几分,看向车辇那边的金鲤,陈平安微笑提醒道:“一帘之隔,与一线之隔,也就只是一字之差,金鲤道友悠着点。” 车辇上边的卷帘侍女被吓得松开手,被金鲤探身伸手接住珊瑚枝,嫣然笑道:“省得。” 招兵买马,充实东海水府底蕴。同样一件事,既可以是忠心辅佐水君王朱,争个四海水府第一的名次,也可以是她金鲤私心作祟,密谋造反。 连那碧霄洞主都现身浩然了,金鲤便知大势已去,再无法怂恿公主殿下图谋更多了。 金鲤心中有数,碧霄洞主大驾光临,并非是帮助陈隐官、陈国师一把,与那白骨道人不对付,翻旧账。 而是老道人亲自验证了一事,饱受战争之苦的浩然天下,已经由大乱之世步入了升平之世。 既然天时地利人和都如此了,她又何必奢求单凭一己之力逆转大势,不如退一步,用浩然的规矩,文庙的规矩,借助公主殿下,为天下蛟龙之属、无数水裔,名正言顺谋求一份正当的福祉。 道心念头一转,天地便如新天地,金鲤调侃道:“莽道人,将来我们若是揭竿而起,再次反攻陆地,隐官大人站在岸边,挡住我们这拨反贼的去路,你还敢不敢冲锋陷阵?” 莽道人一个头两个大,转身望向车辇,他眼神疑惑,这种要命的问题,不该是私底下询问?金爷是何缘故,要我毙命当场? 隐官的拳脚功夫,兴许打不赢曹慈,打杀一个莽道人,还不是顺手为之? 陈平安本以为莽道人是与胖子庾谨差不多的城府人物,心机深沉,步步为营,是那耐心极好、借机趁势而起的一方乱世枭雄,如今看来,才知误会,这厮是真莽。 金鲤再次明确了莽道人的心志,笑道:“不必造反了。你我各自竭尽心力辅佐水君,求个东海辖境的太平世道吧。” 陈平安说道:“劳烦你们后撤五百里。” 莽道人看了眼金爷,得了眼神授意,立即抬臂说道:“诸将听令,速速往后撤出六百里,再鸣鼓收兵,打道回府。” 金鲤乐不可支,哎呦,真会兵法啊。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出潮头,伸手一招,笑道:“暂借诸位宝剑一用。” 不必莽道人麾下驾驭水法调动碧波浪头,这座点兵点将台自行向后移动五百余里。 五六十把长剑铿然出鞘,好似飞剑当空,剑尖跟随身形一起朝向曹慈那边。 陈平安随便攥了一把长剑在手,正好是莽道人那把铭文“上霄”的佩剑。 跻身了十一境,许多武夫“定例”就成了旧例,陈平安就明白了为何姜赦会使用那杆长枪。 赤手空拳,当然远胜止境武夫,如果用了一二趁手兵器,原来更有妙用。 也就顺便理解了青冥天下的“林师”,他为何会明明有剑却不用,原来是在等跻身十一境。 曹慈那边,见陈平安用了剑术,也环顾四周,伸手从附近海底深处,随意抓取一把锈迹斑斑的古旧长枪,伸手抹掉锈痕,再轻轻一抖手腕,长枪之上拳意如水波流转,霎时间雪亮如新。 陈平安手持长剑,御风前冲,身边一把水府秘制制式长剑,品秩寻常,只算是山上灵器,它倏忽消失,带起一条凌厉剑光,海上顿时震起一道尖锐刺耳的轰鸣。 剑光如龙跃波,直冲曹慈。飞剑去势极快,刹那之间就靠近了白衣长枪那边,简直就像江湖武夫的当面一镖。 依稀可见,飞剑被长枪一挑即碎,高空又是略显滞后的一串炸雷声响,厚重云海再次破开一个巨大窟窿,洒落海面的金光更多。 随后一把把“飞剑”,被拳意牵引,剑光作一线,笔直而去。 武夫手段,却有那份“飞剑千里斩头颅”的精彩神意。 莽道人震惊道:“金爷,隐官这是什么手法?可还在武道范畴之内?还是打红了眼便……作弊,用上了剑仙手段?” 他并非剑修,佩剑只是装饰,否则被人随便取走长剑,不得拼命?至少也该大骂几句,腹诽一番。 金鲤显然见解更高明,说道:“就是纯粹的武夫手段,没有施展任何术法神通。” 莽道人愈发好奇问道:“金爷,隐官这一手,相当于剑修啥境界的倾力一剑?仙人?总不能是飞升吧?” 金鲤懒洋洋笑道:“不好说,我也好奇,不如你去以肉身扛上一记飞剑,便知强弱。” 莽道人笑容尴尬,“犯不着,真心犯不着。反正金爷与他是好友,回头找机会一问便知。” 一听“好友”就别扭,金鲤没好气道:“好友?真是什么好友,我与这位陈国师会有那场杀机四伏的问答?答错了,你看他会不会登上车辇,顺手摘掉我的头颅。这会儿你就该捧着我的脑袋,哇哇大哭了。” 金鲤将作为卷帘钩杆的珊瑚枝搁放在案几上边,重新放下了碧纱帘幕。 莽道人小声道:“属下肩上扛着的这颗脑袋,只会比金爷先滚落在地。” 金鲤气笑道:“借你吉言啊。” 莽道人连忙挥挥手,“金爷,正值大好时节,正是道心振奋、大展拳脚的关头,咱俩都不说晦气话。” 隐官,陈先生,陈剑仙,陈国师……不同的称呼,大概就意味着不同的心态。 比如北俱芦洲已经去过剑气长城和遗憾未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对上陈平安,都会喊隐官。 此外浩然天下本土妖族出身,不也习惯一口一个隐官?至于蛮荒,大概不用怀疑,如今名气最大的,甚至不是天下共主斐然,不是那些新旧王座大妖,而是这位“看门”的末代隐官。 说起来只是见了那位隐官一面,莽道人如同劫后余生,感慨不已,“走了条断头路的武夫,也能如此玄玄通神吗?” 金鲤笑道:“不然你以为?” 莽道人重新驾驭起那朵兜罗绵的云彩,毕恭毕敬立于车辇一旁,至于那把佩剑,就当赠礼。暂什么借?跟曹慈对上,就算“上霄”这等半仙兵品秩的利器,淬炼得再是坚韧,恐怕都难逃折断崩碎的下场吧。罢了罢了,都是身外物,何况等到将来这场问拳天下尽知了,在酒宴上,自己也好与新朋旧友们询问一句,你们可曾知晓,当时隐官手持长剑,是与谁借的? 莽道人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笑呵呵出声,以掌心拍了拍腰间那把空了的剑鞘,不曾辱没了你。 车辇另一边,也有一双璧人似的少年少女,随驾出巡。 金鲤说道:“玉国,青虬,你们师徒俩来辇上闲聊几句。” 发髻作珥蛇状,道号玉国的“少年”,实则道龄已经六百载,他是莽道人的小弟子,前边还有十几个师兄师姐,却是他收了唯一一位弟子,为她赐下道号“青虬”,成为了莽道人唯一的徒孙。 好一位碧海水国路,白皙少年人。翩翩佳公子,艳于十五女。 莽道人一直是以这位小弟子为傲的,就玉国这相貌,这皮囊,能愁道侣?只会挑花了眼! 而那个徒孙,也是作男子装束,出门在外,总能赢得几句类似“宝剑珠袍美少年”的赞叹。 莽道人立即嘱咐一番:“你们侥幸登上车辇,与金爷当面奏对,不要失态,切记说话得体。” 他们师徒领命,隔着案几,毕恭毕敬,屏气凝神,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金爷相对而坐。 金鲤笑道:“玉国,青虬,你们说说看,陈国师为何要借走那些实属鸡肋的长剑?” 玉国认真思量片刻,回答道:“陈国师是大剑仙,武学通神,能够将剑道与武道融会贯通,对上曹慈,就有额外的胜算。” 道号青虬的少女眉眼低垂,轻声道:“金爷,我与师父是一样的见解。” 金鲤笑道:“青虬,也无外人,说心里话。不要把我当成是与你师爷、师父一样的蠢汉。” 少女跪坐在地,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她垂首更多,神色惶恐,颤声道:“不敢欺瞒智珠在握的金爷,就是奴婢的真心话。” 金鲤提起一只手掌,轻轻挥动香炉的烟雾,朝师徒二人那边飘去,笑道:“小妮子不老实。再这么含糊其辞,想要蒙混过关,小心我就要让你师父动手,用家法,剖开你的胸膛,见一见‘真心’了。 “抬起头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错过了,你就要投胎下辈子再与我们相见了。” 少女缓缓抬起头,眼神清澈明亮,并无任何惧怕神色,她也不再继续藏拙,开口说道:“岸上修士总喜欢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陈国师信不过重返东海的金爷,也信不过奴婢的师公,所以他才会顺手而为,存心想要见一见莽道人的修道路数。” 金鲤点头微笑道:“继续。” 少女说道:“既然莽道人此次复出,再次跟随金爷,公然佩剑示人,就先看莽道人是不是一位藏藏掖掖的仙人境剑修,若是剑修,说明三千年那场舍生忘死的登岸一役,打头阵的莽道人就不老实。陈国师便是在提醒金爷,小心身边所谓的心腹了。” “假设师公真是藏头藏尾的剑修,陈国师强行借剑,师公便有两种心态,全然无所谓,便非惜剑如命的纯粹剑修,有所谓,但是脸上假装淡然,更是用心阴险之辈,不管是哪种心态,相信陈国师‘还剑’之时,便是东海莽道人授首之际。” “到时候金爷也讨不了半点好,定会被翻旧账。说不得整座东海水府,都要被连累。至于我,师父,师伯们,更是一个都别想逃,都会被陈国师派人仔细翻检道心,搜刮记忆,勘验真伪,确定早年是否勾结蛮荒妖族。” 金鲤看似笑容和蔼,语气柔和道:“心思缜密,飞仙观旧址的这条道脉,终于出人才了。” 车辇外边的莽道人呆滞无言,我家徒孙,如此机灵? 莽道人大喜过望,洋洋得意,岂不是祖坟冒烟、拣着宝了?!只是莽道人再一想,不能说是什么祖坟,自己这位祖师爷还活着呢。 莽道人此刻的心情,就像岸上陆地的市井人家,世代农耕,终于出了个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读书种子。 车辇内,此刻就坐在徒弟身边,元婴境的“少年”玉国,他这个给人当师父、传道多年的,却是皱眉不已,心情郁郁。 少女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眼神直视那位金爷,“师爷他们总说金爷英雄盖世,待人诚挚,不拘小节。我却觉得金爷心思如发,算无遗策。” 玉国低声道:“青虬,可以了。金爷不曾问的,你不要借题发挥。” 他这嫡传弟子,除了道号青虬,师尊还赐下一个姓氏,陆。所以少女的名字就叫陆青虬。 寓意倒也简单,她之上的两代人,一来祖师爷莽道人出身陆地大泽,再者他们都希望她将来能够登上陆地,将飞仙观这条淹没于海底数千载的上古道脉重见天日,开枝散叶,才算报答了那位不知名上古仙人“留下一座道场赠予后世有缘人”的大恩大德。 少女坚持己见,假装没有听懂师父的善意提醒,她继续说道:“金爷与那位隐官大人是一路人,我与金爷也勉强能算沾点边,所以我们都信不过人心。” “海底飞仙观一脉,师公是有赤子之心的古真人,所以才能够入主那座禁制重重的道观。 师父师伯们皆是老实的求道人,所以从不愿意掺和外边的打打杀杀,他们总觉人心不古随波逐流,终非道人本分。到了我这位三代弟子,却是精明有余,智慧不足,一代不如一代了。” 说到这里,少女眼神坚毅,“我也不怕。陆青虬问心无愧,将来飞仙观想要在陆地站稳脚跟,总不能只靠一片诚心。岸上修士,人心机巧,变态万方,我绝不愿意师公、师父他们处处碰壁,束手无策,郁郁不得志,心灰意冷重返海中。” 莽道人面有惭色,自己这师公当得还不如一个徒孙有远见。 玉国想了想,说道:“金爷,青虬口无遮拦,恳请不要怪罪。要怪也怪我这传道人失责。” 金鲤置若罔闻,只是奇怪询问一句,“如何?” 车辇附近,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善。” 莽道人大惊失色,隐官隐匿在何处?不是去与曹慈问拳了吗?远处海上动静,都是明证啊。 少女哪里能够想到这种事情,瞬间满脸涨红。 之后那嗓音如水脉绵延,温柔萦绕车辇四周,留下一句寄予厚望的言语。 “将来飞仙观一脉谱牒修士到了陆地,欲想光耀门楣,重振道场,就去宝瓶洲大骊国师府找国师。” 金鲤站起身,笑容灿烂,施了个万福,“替飞仙观一脉三代学道人,在此谢过陈先生厚爱。” 不要只是奢求强者一味缝补人心,让他们如拖拽一艘名为人间的虚舟,带着世道一起往上走。 偶尔也要以一二百折不挠的纯粹道心,主动给予他人的真诚善意,与之作山水回响,强者跟随强者,庇护弱者,一起上行! ———— 东海水府主殿门外,身穿一件龙袍礼服的王朱,手托砚台,站在台阶顶部。 她用鸡足山石材炼制的砚台承载一滴甘露,将那位白骨道人的紫色法袍给抢夺过来,万千远古蛟龙之属的虚弱精魂,得了一处栖身之所,王朱回到了水府,就不惜拆毁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直接将它们放出,自寻出路、各奔前程去吧,附一粒真灵于海中水裔,开窍化形重新修道亦可,想要留在东海水府亦可,王朱自会帮它们寻找一张符箓法身,暂时客居其中。如果不再眷恋人间,那就随水飘散,为后世点燃一盏光阴长河里的灯火,宛如盏盏莲花灯。 丹陛下方,有十数位水府神女负责记录在册,选择留下的,点点光彩,就聚在她们身边。 王朱没有去看那场十一境武夫的巅峰问拳,金鲤说由她打着水府旗号,率军外出巡视,才好与沿途仙府门派抖搂威风,震慑屑小之辈。王朱对这些庶务并不上心,由着金鲤折腾去。 离开大殿这边,独自穿廊过道,王朱闲来无事,一路上都是披甲禁卫武卒齐刷刷的注目礼,水府官吏侧身口称水君殿下,或是娇艳宫女们跪地磕头的沉闷动静,王朱漫不经心敷衍过去,都是金鲤来到水府之后新订立的繁琐规矩,王朱漫无目的闲庭信步,却也烦闷,实在无聊啊。 至于那杆大戟的下落,坠海之地,因为位于毋庸置疑的东海辖境之内,其余三尊大海水君,休想在这件事上捣浆糊做文章。 金鲤出门之前,询问公主殿下如何处置,自己需不需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将其带回水府?省得那些闻讯赶来的修道之人勾心斗角,说不定就要打打杀杀,一个个把脑浆子都打得到处飞溅。 王朱只说这种神物,从古至今有缘者得,我们水府不用争夺重宝,秘密派遣供奉暗中监督,担任水府官吏的,谁敢擅自谋求此物,不惜坏了外乡修士的性命,斩立决便是了。 金鲤是见过大世面的,倒也不至于痛心疾首,只说公主殿下大义之类的,溜须拍马一通。 王朱最后还补了几句,“若是地仙之流得宝,水府就礼送出境。” “如果是大修士强取豪夺,滥杀一通,你先出手拦阻他们离境,再与我知会一声。” “地仙之下,无论谱牒还是野修,允许他们在东海水域隐匿一段岁月,在这期间,他们若是无缘无故暴毙了,我也不找别人问责,就找你。” 金鲤笑问一句,“如果他们愿意主动将这件神兵卖于咱们水府,换取一大笔神仙钱或是几部珍贵道书呢?” 王朱淡然道:“那就花重金买下啊,你有什么可含糊的。若是他们担心出现什么意外,钱货两讫之后,怀疑水府心存歹念,暗中调动‘野修’去将他们给杀人越货劫财了,到头来水府再‘秉公行事’,为他们报仇之类的。你可以直接封官赏爵,给他们一个中土文庙都认可的水府官身,就算他们信不过你我,总可以相信如今儒家和文庙的手段。” 金鲤闻言赞叹不已,“公主殿下愈发老道了。” 王朱讥笑道:“我被困铁锁井多年,所见人心何尝少了。只是当年懒得动脑子做事情罢了。” 当时金鲤装模作样在那儿伤心伤肺道:“是极是极,公主殿下偏居一隅,受苦了。” 王朱双手笼袖,打了个哈欠,呵,拙劣的演技。 此时,刚好有宫女前来禀报,说有一位客人登门求见,是那桐叶洲青萍剑宗的供奉裘渎。 若是早年的脾气,王朱就让她这种陆地龙宫旧属赶紧滚蛋了。 王朱让宫女去领着裘渎来这边见上一面。身份悬殊,叙旧无意思,说些新鲜事,总是可以的。 老妪裘渎,私自来这边觐见东海水君,是为了求一个未来桐叶洲大渎走水的珍贵名额。 大渎通海,水君王朱说要让谁走水,或者不让谁走水!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情? 王朱立即来了兴致,神色玩味,戏谑问道:“你是在那青萍剑宗祖师堂有座位的供奉,这种事,不求他,反来求我?” 裘渎轻声道:“陈山主行事公道,一向光明磊落,皆以大局为重,定然不肯假公济私,坏了规矩。” 王朱看了老妪片刻,只是不言语。 裘渎背脊发寒,他们这些蛟龙之属根脚的道人,面对真龙王朱,便是如此境地了,半点豪气不得。 王朱冷笑道:“你没有胆子跟我谈什么买卖。说吧,是谁替你出的馊主意,崔东山?” 裘渎想起崔宗主那句“若被当场揭穿、卖了宗主便是”的……锦囊妙计。 老妪硬着头皮点头道:“确实是崔宗主的授意,老婢才敢来此觐见水君,说这些不讨喜的胡话。” 王朱脸色隐隐作怒,说道:“滚回你的青萍剑宗。” 老妪下意识就低头弯腰,后退数步,突然停下,壮起胆子说道:“崔宗主还交待过一句话,他那位曹师弟是板上钉钉的下任宗主人选,所以他这个首任宗主,总要替师弟早早谋划出一位大道亲水的护山供奉。” 王朱犹豫了一下,“你先回桐叶洲,此事结果如何,你在山中等待通知。” 老妪连连致谢,弓腰倒退而行,再不敢逗留片刻。 又有一位位高权重的水府女官前来禀报,说是其余三海水君联袂造访边境,询问他们能否入境观拳,说是已经得到了中土文庙的跨海许可。 王朱勃然大怒,阴恻恻道:“让他们几个都滚蛋!记住了,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告知他们。” 东海边界线,三位水君并肩而立,从那位返回报信的东海水君府的神女嘴中,听到了那句一听就是东海水君王朱的原话,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也不羞恼,其中一位男子水君,只是与那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的东海礼制司神女,道过一声谢,说辛苦了。 他笑问道:“怎样?说了都别声张,偷摸过去看那场问拳就是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升官最多,一举成为了掌管陆地水运之主。此外疆域广袤、犹胜中土神洲版图的四海水君,南海水君李邺侯,神号“皎月”。西海“碧元”水君刘柔玺,北海神号“鸿运”的魏填庭。 刘柔玺问道:“现在该如何?” 李邺侯笑道:“还能如何,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总不能抗旨前行,伤了同僚和气吧。” 魏填庭忍住笑,“实在不行,就绕道去我那边的两海边境观战,再看不真切,也好过在这边发呆。” 李邺侯摇摇头,“如此一来,又要跟文庙欠人情,算了。” 刘柔玺恋恋不舍,举目远眺东海那片水域,大为惋惜道:“十一境武夫的演武,到底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今日错过这桩盛事,不知下次要等多久。皎月神君不去,我却是要绕道去西海的。” 李邺侯提醒道:“这场青白之争的巅峰问拳,其实以他们双方的武学境界,本该持续更久,但就是因为多出了我们这些越多越多在旁看戏的,估计很快就要落幕了。碧元水君,你还是不要白跑一趟了。” 刘柔玺无奈道:“王朱这脾气。” 李邺侯虽然心知肚明,却未明言,也不单是那位同僚脾气不好的事情啊。 缓缓趋于平静的海面上,两位武夫盘腿坐在碧波镜面之上,一望无垠海天间两同年。 光膀子的那位,伸手捂住腰部,那是一个触目惊心的鲜血窟窿,是被一枪捅穿身躯,还被对手搅了搅,如果不是一手斩断长枪,再被对方的枪身上挑几分,呵,连同心脏跟小半片身体就要被当场割裂开来了。 他笑脸,浑身浴血,身躯裂纹无数,伸手掬水冲洗血迹,对于伤势不以为意,嘴上却是埋怨道:“你是真下死手啊。” 衣衫褴褛的白衣男子,坐在一旁,不知为何,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虽然极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承认一句,“是我输了。” 第五场输拳,输了五场拳。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着急返回国师府养伤的缘故之一。 不过后半段的切磋,曹慈确实动了杀心,当然,双方都一样,不如此问拳,就没劲道了。 打到最后,好像君子如玉的曹慈也有了一场意气之争。 我曹慈谁能都输,就是不能输给陈平安这个毫无武德可言的王八蛋。 陈平安咳嗽几声,伸手捂住嘴巴,鲜血渗出手指,再被他随手摔向海中。 那把“上霄”长剑,已经被陈平安抛还给了莽道人。 而且陈平安的发髻依旧完整,这场架从头到尾,并没有披头散发。 陈平安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看着远方,笑道:“没事,还有第六场,对吧,曹慈?” 曹慈默不作声,只是转过头一边去,吐出一口血水。 他伸手揉着脸颊,又转头,不知是又吐了口鲜血,还是吐了口唾沫。 曹慈始终不说话就是了。 陈平安笑骂道:“姓曹的,老子跟你说话呢,赢了拳的人是你,还搁这儿跟我装聋作哑?” 曹慈只是抬起手,用掌心轻轻揉搓着脸颊和额头,擦拭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鼻血。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曹慈一拳突然偷袭递出,被陈平安大笑着挡下了,“武德呢。” 两两沉默。 天地间仿佛唯有自言自语的海潮声。 同年武夫,好像他们既是互为苦手,也是莫逆于心的知己。 不是他们双方,大概很难理解吧。 “曹慈,你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武道路上,我不想太寂寞。” “好。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你陈平安永远只会是第二。” “哈哈,求之不得!” 第28章 海上 随着老观主脚步的递增,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 宋云间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数量已经接近八百了。 老观主一趟大骊京城闲游,这棵桃树新开了差不多两百朵桃花。 宋云间眯眼而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讨喜的诗词,他年结作千年实,天公演示造化工。 桃树花满枝,金冠玉袍的俊逸道人,脚踩一双云履,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的确确美如画。 身旁响起一个讥讽笑声,“撄宁道友,真是敢想。国祚千年的王朝,当是青冥天下呢。怎的,托隐官大人的福气,举城飞升,如今跑回家乡,当了国师,就又要鸡犬升天,举国飞升,搬迁到青冥天下那边?” 宋云间闻言,忙不迭侧过身,与这位老观主行稽首礼,羞愧道:“是晚辈得意忘形了。” 老观主讥讽之意愈发浓重,“得什么意,忘什么形?当自己是蝉蜕形骸的陆老三?” 宋云间不知如何作答,便乖乖闭嘴。 老观主说道:“珍惜道身,担当精神。” 宋云间大喜,“晚辈定会铭记在心。” 老观主斜了一眼。 宋云间说道:“也会转告陈国师。” 老观主叹了口气,不开窍的东西。说话真费劲。 宋云间也不知哪里说错了,只好闭嘴,免得说多错多。 老观主注意力转去隔壁的院落,说道:“剑修确实了不起,一个比一个做事毛躁。还不如一个学武的小姑娘来得守心。” 宋云间不敢也不宜接话,毕竟贬的,是竹素和袁化境。夸的,是国师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老观主说道:“竹素,袁化境,不必瞎猜了,过来一叙。” 竹素和袁化境立即赶来桃树这边。 老道士有意将那境界更高的女子剑仙晾在一边,盯着袁化境,眯眼问道:“年轻人,为何要说‘自然’二字。” 宋云间顿时为这位袁剑仙担忧起来。 袁化境倒是不如宋云间那般诚惶诚恐,剑修使然,回答道:“诚然碧霄前辈大道与三世契合,在晚辈看来,依旧逃不出道法自然的大窠臼。” 老观主笑道:“倒像是老秀才的说话口气。” 相仿的口气,就是见识短浅了十万八千里。 袁化境赧颜。 老观主双手负后,抬头看那一树桃花,绣虎,终于是为人间赢得了一份升平之世的底子。 既然如此,贫道总要承情。也不必那贼精的家伙,拐弯抹角,将来通过小陌来劝自己走这趟。 还记得当初老秀才带着首徒崔瀺,这对师徒是偷摸走过一趟观道观的,表面也不聊什么人间大事与天下大势,就是东拉西扯,攀交情套近乎,顺便喝好酒,夸一夸自己那几位学生的优异。 袁化境问出一个最为好奇的问题,打断老道士的思绪,“碧霄前辈,新旧十四,果真悬殊如云泥?” 老观主笑呵呵道:“新十四里边也能矮个子里边拔出一二将军,老十四之内,亦有些软柿子,驴屎蛋。” 简而言之,是贫道够强。 袁化境懂了。 老观主绕着桃树走了一圈,转头望向崔瀺的书屋,可惜他不肯抑或是不屑与世界交心,人间少了多少句都能一一兑现的豪言壮语。 宋云间惊讶发现并未多开一朵桃花。 老观主斜眼这位撄宁道友,宋云间立即收拾好心境。 老观主望向袁化境身后的那副白骨傀儡,抖了抖手腕,凭空出现一把鎏金长柄的雪白麈尾,朝那三院法主的道身遗蜕轻轻一挥。 刹那之间,白骨生肉,三院法主恢复了远古岁月那场天劫之前的人身容貌,化腐朽为神奇。 青年容貌的道人,眼神清灵,一身浓郁道气,说是白骨道人以远古秘法再世现身,都没有问题。 袁化境惊骇发现白骨道人的道力,瞬间暴涨了三成。 老观主嘱咐道:“袁化境,不要辱没了一位到过十四的远古道士。” 袁化境沉声道:“晚辈绝不会单以傀儡视之,待之。” 老观主举起麈尾,指了指白骨道人,与袁化境提醒道:“贫道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颗真灵种子,来年它若是能够开花结实,便是三院法主的转身,短则三五百载,长则漫漫无期了,直至这副道身彻底腐朽都未必能够破土见光。可如果成了,相信那时候的袁化境道力弱不到哪里去,就不必依靠白骨道人在登山路上保驾护航,否则剑心长久物于物,亦非好事,破不得大瓶颈。” “记忆”一物,妙不可言。万年以来,能够在此事上边探本溯源的求道者,屈指可数。 袁化境顺乎本心,承诺道:“前辈放心,如果白骨道人真能重现一粒灵光,我便敬其为传道人和护道人,定会主动解契,让他恢复自由,不遗余力助他重修大道。” 老观主抚须赞赏道:“能结善缘,是大本事。若能转孽缘为善缘,更是真豪杰。” 袁化境诚惶诚恐。可不是老前辈的反话吧? 既然喊来了剑修竹素,老观主就丢给她一部道书,“是蛮荒那位云深道友的手本,参化三籁,颇有心得,于你的炼剑有些裨益,逐字逐句,悉心琢磨,莫要轻轻放过。” 竹素双手接过道书,她来到浩然,第一次与外人掐家乡简单剑诀,并无任何言语致谢。 老道士点点头,掐一古老道诀还礼,这才继续说道:“你再捎话给陈平安,让他别忘了一事,将来到了蛮荒,务必助言师兵解渡劫,至迟不要超过一甲子,晚了,言师就会合道失败,落个万劫不复的境地。届时这笔账,贫道就算在他陈平安头上。” “今日贫道能够让桃树多出两百花,他年贫道也能让你这部道书,页页有桃花作书签。” 这种好似神仙打架的大道之约,竹素又能掺和什么呢,她只能答应下来。 老道士思量片刻,叮嘱道:“竹素,你再与他提醒一句,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当初还有几分蹩脚理由,厚着脸皮说自己学不会,如今再无借口。” 竹素点头,将老观主的言语,一字一句默默记在心里。 老观主望向他们几位,说道:“学道之士,不要总是怨天尤人,需知天上无善恶,人间有因果。因果此物,混沌一片,看似错综复杂,团团乱麻,学道人不妨回想转念,单以一事一物一个自己为线头,持之以恒,用大毅力,一路顺藤摸瓜而去,见清澈脉络者见己见心见道,若言天地已然如此,总要自家功夫苦苦下手,徐徐见功。” 宋云间三位俱是虚心受教,各有所悟,与老观主诚心诚意打了个稽首。 老观主说道:“学道人要时常互参道法,舍得打开心扉,敢于坦诚相见,好过一味闭门造车。” 犹豫了一下,老观主说道:“你们有机会就跟陈平安多聊聊,这小子想法多,思路广,跟他闲聊,总归是你们赚得更多。” 之后袁化境带着那位形若活了过来的“白骨道人”告辞离去,竹素如果不是明天还要为大骊皇帝护驾,她真想立即返回黄湖山茅屋那边闭关,好好收拾一番道心。 老道士站在桃树下。 见那宋云间还提着旱烟杆,老观主笑问道:“蛟龙之属云雾变化,所以偏好这一口?” 宋云间神色尴尬道:“国师尚未从海上返回,我怕误了事,只好一直拿着。” 老观主笑呵呵一句,“好帮闲。” 宋云间苦笑道:“总是小人小其心,大人大其心,在其位者职责所在。” 老观主点点头,“也有几分道理。” 宋云间只觉得跟碧霄前辈闲聊,真是心累神疲,好像消耗的道力,犹胜修道之士的闭关。 老观主也不计较宋云间的这番心得、见解,只要足够诚心实意,未来在诸多事上磨砺几番,今日偏解总有转为正见的机会。 比如老秀才说话极有功力,好像总能从万事万物里边,找出一点“好”来。 教人误以为他才是那场“三四之争”里边推崇“人性本善”的那个。 这门学问,复杂复杂,一团乱麻,若是做错了,何必觉得徒劳,后学便晓得不走这条道了。 那件事,难啊,登天难。那我们若是做成了,岂不是更显得牛气哄哄?既然如此,为何不做?! 而当时老秀才身边,擅长治学、弈棋……其实什么都算擅长的黑衣青年,面如冠玉,少言寡语,气态温和,眼神却是锋芒无比。 听着自家先生与老道士的扯闲天,在别人家地盘的东海观道观,客人就像在无声质问东道主一事。 十四境修士,不做点什么?怎么,道龄大,就是前辈,境界高,就算先生? 青年时代的崔瀺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来,用你的道理说服我,证明我是错的! 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老观主再转头,看了眼与之相对厢房的新人新书屋。 不要将他百年心血的苦心经营,付诸流水。 万丈平地起高楼,底子已经打好了,所谓的大骊官场人心烂摊子,又能差到哪里去?先前大骊京城外边的官道上,赶考举子们在雨中的读书声,雨后那些既有男女也有老幼的诗词唱和,不也是你们大骊的民心?不也是一种缝补花簪的无形的高明的缜密的大匠手艺?管人的规矩,是实在的,浩然九洲哪个王朝缺了?管人心的规矩,大骊朝野也有了,你身为国师,必须看见。 你陈平安只需在此基础上,让那高原起高峰,多多益善,竖立一片片万仞山。 以金刚怒目的雷霆手段,治理大骊地支修士也好,用文火慢炖的手法,缓慢牵引长春宫、谱牒修士的也罢,都是对的,甚至是并未因为当了宋氏一朝国师,而去针对正阳山,更甚至内心深处期待正阳山未来有一位剑修,推倒那块界碑,更是好的。 如果陈平安无有此心,他来大骊京城“散步”做什么。 世人只知“自出洞来无敌手,能饶人处不饶人”,却不知贫道出了落宝滩碧霄洞,在那道上相逢,不饶你作甚?拦你们作甚?! 贫道巴不得这座人间人人如龙,任谁睡眼朦胧起了床,出了门,放眼望去,满大街的圣贤豪杰。 就在此时,老观主手捧麈尾,转头望去,不是那个蹑手蹑脚离开国师府的胆小鬼,做贼似的,跟她小时候一个德行。所以来到此地的,不是本该与“老乡叙旧”的裴钱,而是容鱼。 老观主微笑道:“理解?” 容鱼回答道:“大致理解,未必真懂。” 老观主笑道:“他倒是什么都肯与你说。” 容鱼也是第一次与人说自己的心情,“我怕自己做不好,狗尾续貂。” 老观主安慰道:“万事开头难,能有此心,就已经算是开了个好头。” 提起麈尾,老道人指了指隔壁院子那边正屋廊道的盘龙廊柱,“未必不能画龙点睛。” ———— 碧波浩渺,海面如镜。 唯有青衫背后一堵还在不断缓缓爬升的高墙,略显突兀。 两个同龄人,二月二,五月五。 曹慈飘落在水面上,脚尖轻轻往回一抹,陈平安身后那堵层层叠加的高耸水墙,就被扯碎,轰然倒塌。 大概是因为双方实在是太熟悉了,没有任何客套寒暄的言语。 他们心有灵犀,只是眼神交汇,便达成共识,身形破开“镜面”坠入海中者输。如何?说定! 各自前冲,相撞而去,双方一身浩荡拳意俱是凝练至极,故而并未出现劈波斩浪的声势,就像在海面之上,拉伸出一条青光和一道白虹,面对面,硬碰硬。 两条笔直长线撞击在一起,第一拳,陈平安就用上了神人擂鼓式,人身体内叠拳至七十二。 曹慈不躲不避,直接一手掌心抵住陈平安的左手拳,霎时间整只雪白袖子纹路如海波,一条胳膊节节筋骨颤鸣,气血急剧翻涌,驾驭一口纯粹真气与陈平安渗入掌心、手腕的磅礴拳罡作对垒状,将其“黏住”,如两支主力大军战况焦灼。 也不用那白骨道人的花俏神通,曹慈只是以浑厚无匹的拳罡,强行逼退陈平安的汹涌拳意,导致潮水倒灌,各自遭受三十六拳神人擂鼓式。以两人为圆心,海波荡漾,一圈圈扩散出去,若有道人作鸟瞰,此刻海上真有壁画花纹之美感。 曹慈同时一手按住陈平安的面门,使劲一推,将陈平安摔出去数百丈外,背后贴水面十数次,如一片青石打出一长串水漂。 一掌轻拍海面,身形翻转,潇洒站定,陈平安后背传来一阵阵灼烧感。 果然,还是跟曹慈问拳,最能纯粹。 曹慈抖了抖手腕,虎口处肌肉撕裂,渗出鲜血。 陈平安伸手按住肩头,晃了晃胳膊,有些不解,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竟然能够将一口纯粹真气分兵二路?他娘的这不是作弊是什么?! 曹慈微笑道:“是京城外边看拳,新悟出来的拳招,暂名‘弓弦’,一口纯粹真气互为首尾。” 也就是说曹慈并非违背武道常理,真正分出了两条纯粹真气,只不过首尾各执一端,可以“同时”递出两拳,这“同时”二字,大概至少得是止境武夫才能理解真正的分量。 陈平安摇摇头,对那拳招的名字颇不以为然,“还是叫‘蛾眉’更文雅一些。” 曹慈点头道:“确实。” 言语之际,一抹青色画弧而至,宛如在海面上拉伸出了一条弓弦,也如美人蛾眉。 为人间武道新创拳招,是曹慈的拿手好戏,只是没奈何对上了个偷拳一道的祖师水准人物。 曹慈稍微侧身,陈平安欺身而近,有样学样,双拳递出,砸向曹慈两边的太阳穴,也无所谓身前是否门户大开,会不会被曹慈借机递拳,打得就是你曹慈的脑袋。 与陈平安客气什么,曹慈双指并拢作戟指状,闪电伸出,快若飞剑,戳中陈平安心口处。 正如那江湖演义小说里边常写的“点穴”无异,只是曹慈这戟指,既会捅开对方的心脏,也会截断纯粹武夫的真气流转,等到这一口真气溃散,人身天地之内就是洪水决堤的景象,与那所有灵气相冲,对付某些耍流氓、能够修道武学兼修的人物,极为得当,等于挨了两下。 先后跻身十一境的两位“同年”武夫,第二拳,就直接是以死换死的路数。 皆是不躲不闪,各凭体魄说话,陈平安转拳为掌,于是曹慈两边太阳穴被重重一拍,眼前一花。 陈平安则被双指戳中心口,但是却没有被当场打穿心脏,而是拧转身形再后退,故而不是笔直倒滑出去,而是脚步变幻,在海面上画出了一个个圆,青花朵朵,圆圆相续,双方拉开距离,一袭青衫站定之时,无论是神态还是拳意,明显要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的曹慈。 陈平安抬起手掌,以手背掸了掸青衫,再抬手,咧嘴笑,指了指曹慈的耳朵。 曹慈当然知道自己两边耳窍鲜血流淌的惨淡光景。 换成一般的止境武夫,挨了这两下,也就倒地不起了,连同胜负和生死都已经分出。 曹慈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不过好像这一刻动了真怒,曹慈眯起眼,还来是吧? 倏忽间,陈平安身边出现了无数个白衣曹慈。 一袭青衫好像给自己画地为牢,只是站在一个无形的大圆内,辗转腾挪,周边大雪纷飞。 碧海青天之间,即便是飞升境修士就近作壁上观,也已经看不清两位武夫的面容,只能听见水天之间响起一阵阵古怪的地籁,既有类似庙宇的钟鼓长鸣,道观清脆悠扬的玉磬,还有佛家密宗的秘法真言和吹动法螺的宏亮,或是宫廷数百坐部伎的奏乐,足可惊魂动魄,摇曳心神。 混淆的两股拳意让此方天地间变得光线扭曲,雾里看花,依稀可见拳招轨迹如纵横交错的树枝,撞击在一起再炸开的拳罡,恰似一团团在宣纸点染晕开来的写意花卉。 飞升境修士能够赶过来凑一凑热闹。 仙人境未必能够近身接拳。 玉璞境都见不了他们的面。 止境武夫气盛、归真和神到三层的杀力,身形速度,拳招路数,总归都是可以被修士估量的。 跻身了十一境,别有一座大天地。 暂告一段落,各自后退,他们脚下碧波如被切割出来的两座高台,跟随两位武夫缓缓移动,如瀑倾泻的激荡拳意跟随两道身影,在双方之间拉扯出一道深可见底的海中沟壑,一青一白,各立于“人间武道的潮头”,他们再度遥遥对峙。 水波高跃,轰然落回海中,两座武道高山之间,现出了一条璀璨彩虹,宛如架天的长桥。 陈平安上半身已经衣衫破碎,干脆伸手撕扯成一条系在腰间,袒胸露背,精瘦修长的身材。 他并非那种肌肉虬结的武夫体魄,拥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感觉,蕴藏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阳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能够万古不朽的金身。 曹慈站在另外一边,身上白衣除了被打碎出一些窟窿,并无太多的损毁,至少不必像对方那样裸露出上半身。 既然都已经不再留手,双方只是心脏跳动的声响,就能够带起一股股天地共鸣的拳意潮水。 学武道路上,一步一台阶,陈平安此生走得何其扎实。 顾祐的撼山拳谱,竹楼的崔诚,剑气长城的白嬷嬷,北俱芦洲狮子峰的李二。姜赦。古巫。 陈平安伸手抹掉一条胳膊上边的血迹,肌肉开裂无数,有那曹慈拳意残留,陈平安手心如铁,磨过无数玻璃渣子似的。 记得李二曾经说过,如果说人身天地之内的千余气府,如深井,野塘,湖泊,修士气血和灵气的行气路线,就是溪涧江河大渎的水脉。那么六百三十九块人身肌肉,就是武夫得天独厚的大岳和连绵龙脉,需要开山。 故而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就是开辟出来的那条道路。由此推演,十一境的运转真气,就是让这条道路凌空登天,如人身即神殿之内的一炷香火袅袅,接引天地。 总是离乡,游历路上,尚未半百的年龄,陈平安的人生,却总是置身于各种各样的战场,何止是身经百战。 曹慈扯了扯嘴角,牵动脸颊红肿的肌肉。 心如止水,曹慈此刻的眼神,却是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激昂的求胜意味,起了强烈的胜负心。 好像在告诉对方一个任你是现任武道之主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今天的曹慈依旧不会输给陈平安。 未来亦是如此。 光脚的陈平安,缓缓后撤出一段距离,开始前冲,身形高高跃起,一如年少时的那双老旧草鞋,跨越了家乡溪涧。 第31章 阍者 谢狗从灰蒙山返回大骊京城,先去花神庙那边找到凤仙花神玩耍,好姐妹相约一起去莒州游历,因为吴睬决定了她要在此州建造花神庙,理由是那边比较穷苦,她的祠庙、神像马虎些,当地百姓也不会笑话她这位囊中羞涩的花神娘娘……话是这么说,吴睬已经将那一大摞县志给看了数遍,她还用了时下大骊文人雅士流行的五彩颜色的点校,谢狗觉得可以学。 谢狗兴高采烈走过千步廊,悬着那块特制腰牌,大摇大摆回了国师府,道路上多有侧目,也不知是“剑修白景”使然,还是那顶貂帽和脸颊通红的缘故,大夏天的,还要头戴貂帽,确实特立独行。 先去郭盟主那边点过卯,再来这边见着了躺在藤椅上发呆的山主,谢狗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旁敲侧击,咱们落魄山增设一位副山主,合不合规矩?山主为不为难?需不需要本首席打点好关系再开一场祖师堂议事? 陈平安懒得搭这茬,只是问道:“小陌还好吧?” 谢狗咧嘴笑道:“不太好,我狠狠骂了小陌一通。” 陈平安打趣道:“用最怂的语气说最狠的话?” 谢狗佩服不已,随即疑惑道:“山主偷窥螺蛳壳道场啦?” 陈平安笑呵呵,转移话题,“那位青丘道友到了狐国,触景生情,哭哭笑笑?” 谢狗摇摇头,“不晓得,到了山上,我把她丢给朱老先生就不管了。哈,管杀不管埋。” 陈平安说道:“岂不是羊入虎口。” 谢狗说道:“她道力不弱,又是急躁性格,所以在院子那边,第一眼就看穿了朱老先生的真实容貌,吓傻了。” 陈平安说道:“自投罗网。” 裴钱来到这边,疑惑道:“师父,当年从画卷走出来的,不就是老厨子的真容?” 谢狗闭嘴不言。毕竟涉及朱老先生的隐私,她不好随便抖搂出来。 陈平安笑道:“让你们一直拿‘贵公子朱敛’笑话老厨子,是谁每次都要捧腹大笑,笑得最夸张?” 裴钱赧颜道:“是好笑啊。” 再说了,师父你自己当年也没少乐呵。 确实,当年小黑炭跟小米粒、青衣小童是明着笑,陈平安是偷着乐。 闲聊起那袋子谷雨钱的“百倍偿还”,借出去六十五颗谷雨钱,谢狗不费吹灰之力便赚了将近六百颗。 陈平安啧啧说道:“你这个叫杀熟。” 谢狗撇撇嘴,说道:“也就是如今跟了山主学了好,我若是留在蛮荒,提前得知她会现身,我就早作布置,约上一二同道,设伏袭杀,事成之后,黑吃黑了他们,呵,这才叫货真价实的杀熟。” 陈平安一时无言。 谢狗建议道:“山主,青丘还是很强的,值得拉拢。她的裙下之臣,一大堆呢,都挺能打的。她就等同于一座顶尖宗门了。” 先前在城外,青丘就曾丢出两位傀儡,用以待客白景。 只是被小陌剑光所斩,才会显得纸糊一般。 “狐国没有青丘,就只是个莲藕福地的狐国,狐国有了青丘,就是整座人间的狐国。” “青丘只要放出话去,不管是哪座天下的狐族后裔,都要将落魄山视为此生必至的朝圣之地。” 何况那么多的神仙传奇、志怪小说,哪个书生不对娇艳动人的狐仙感兴趣呢。 陈平安说道:“是去是留,她自己选择。我甚至可以允许她将狐国搬出福地,带着沛湘她们一起脱离落魄山,在大骊境内选址一处,地位等同于大骊藩属国,由着她重新打出‘青丘’的旗号,聚拢天下狐族。中土文庙那边,我来帮忙斡旋。” 谢狗问道:“条件呢?” 陈平安说道:“前提条件是她必须秘密走一趟正阳山,找到那个田婉,看看是后者牵红线当月老的手段厉害,还是青丘的本命神通更胜一筹。” 谢狗疑惑道:“就只是这么点代价?那跟让骚蹄子游山玩水一趟、奉旨逛青楼有啥两样。” 按照谢狗的买卖风格,给了你青丘一座狐国,那你青丘的那些傀儡,总要交出,至多让她自留二三位,其余的,全部作为落魄山的护山“道兵”。 被谢狗一句“奉旨逛青楼”给整懵了,陈平安揉了揉眉头,说道:“下山之前,让她不要掉以轻心,田婉是邹子的师妹,这婆娘山上斗法是个废物,躲在幕后操控红线,玩弄人心却是一把好手。” 谢狗说道:“放心好了,等到青丘真正静心下来,熟悉了如今浩然的风土人情和大致规矩,她就会判若两人,心思缜密,行事老道。” 陈平安笑道:“如此高看青丘?” 谢狗神色认真道:“青丘旧主要比白骨道人更难缠。”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你可以回扶摇麓了,好好养伤,不用担心我这边。” 谢狗咧嘴说道:“急啥哦,给丁道士护道一事,铁定出不了岔子,至于我自己的修道,嘿。” 陈平安欲言又止,躺回藤椅,拎着旱烟杆。 谢狗问道:“山主照顾他人,会觉得辛苦吗?” 陈平安愣了愣,笑道:“当然啊。” 谢狗又问道:“会后悔吗?” 陈平安摇摇头,“当然不会。” 偶有后悔,也只是因为自己未能做好,结果没有预期的那么无错。就像京城里边某些断头路的死胡同,最里边的那栋宅子,名为“遗憾”。 “不要总觉得剑修白景是违背道心、拗着性子当‘谢狗’的,所以这个时代眼中的谢狗是假的。” 谢狗揉了揉貂帽,笑道:“有没有想过,其实我本来就是这种德行。只是当初那个脚步匆匆的时代,由不得白景做纯粹剑修之外的自己呢。” 陈平安久久无言,讶异道:“狗子,是老厨子教你的措辞?” 谢狗学某人唉了一声,埋怨道:“著书之人,没点真才实学怎么行。” 古巫的那间屋子,除了细微的翻书声,时不时传来喝彩声和拍案声。 谢狗大为意外,本以为沉义会看书看得睚眦欲裂,恼火得七窍生烟。 喊来竹素,陈平安与她仔细说了一些北俱芦洲之行的注意事项,其中就有有哪些仙府道场,是与落魄山亲近的,又有哪些,是“相互惦念”的。 参加国师典礼,被万众呼名,拥有本命飞剑“三籁”的竹素,寻见了破境的契机,结果三场闭关,先后两次退出,黄湖山水畔茅屋最后一场闭关,宁姚帮忙护道。成了。 跻身了仙人境,来此观战,见那白骨道人的神通,她心急了,所幸被谢狗发现端倪,以短剑助她祛除隐患,竹素仍然能够留下那道水文,可谓因祸得福。 留在国师府,碧霄洞主赠予一部道书,是浩然符箓造诣第一“云深道人”言师的手稿。 陈平安淡然道:“还不明白吗?” 其实竹素也已想明白此事,脸色晦暗说道:“是劫。” 陈平安说道:“既然是劫数,避让非好手。下次我去蛮荒,你跟我一起走趟言师所在道场,不可推脱。总之不要让‘小三劫’演变成‘大三劫’。小三劫数,旁人能帮,能提点几句,等到大三劫临头,神不知鬼不觉,毫无征兆。这跟下雨天凡俗走在路上,晓得打伞,却挨了雷劈,有何两样。” 竹素心情沉重,说道:“隐官放心,到了蛮荒,我绝不避让,不管任何遇到难关,定会迎劫而上。” 陈平安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六十四卦,哪有坏卦。仙人竹素,剑心偏矣。” 竹素眼睛一亮,豁然开朗,视劫数为砥砺剑心的大道契机即可,何必畏难,何必困顿。 这就是为何山上修行,需要明师指点的道理所在了。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 竹素告辞离去。 方才陈平安只是怔怔看着她。 就像看着当年城头上的那些“剑仙们”。 陈平安躺回藤椅上,与谢狗随口问道:“远古岁月里,青丘有过轰轰烈烈的一段情缘吗?” 谢狗一屁股坐在栏杆上,摇晃着脚丫,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青丘这样擅长操弄他人欲海翻波的远古道士,好像比较讳言自己的‘真心’。” 陈平安说道:“那她也会有自己的劫数,多半是情关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那根大戟的无名主人,已经沦为鬼物的古巫,只剩下一副皮囊和一点真灵的三院法主,总算见着了狐国的青丘旧主……参天大树,低矮的花草,都会承受风雨,咬定青山不放松。 谢狗挠挠貂帽,“那我岂不是坑了朱老先生?” 陈平安笑道:“朱敛能够处理妥帖的。” 宋云间问道:“好像国师很在意东海?” 陈平安点头道:“不能说陈清流和王朱就可以完全决定天下水族的命运,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人间一大块版图的走势,山水山水,涉及亿兆水族,岂是什么小事。” 陈平安记起一事,让宋云间知会容鱼一声,将那东海水底飞仙观一脉的莽道人、陆青虬等修士记录在册,此外他们将来有可能登岸,在陆地选址建造“下院”。陈平安承诺了他们到时候可以找大骊朝的国师。 陈平安坐起身,从袖中摸出那件咫尺物,笑道:“你们都一起,帮忙掌眼鉴宝。” 本来以为要当回监守自盗的“家贼”,不曾想遇上了白骨道人这般腰缠万贯、仗义疏财的土财主。 一条国师府廊道,顿时气氛轻快起来。 陈平安就像自己封正自己为崭新武道之主。 寓意大骊国祚年数的桃花新开两百朵。 跟曹慈海上问拳一场,各有武道裨益,会在一座更为恢弘的崭新天地,走出不同的道路。 被谢狗炼化为一对雪白素章的远古神台,还有三十六件远古祭祀礼器。 道号三院法主的白骨道人,留下了一大笔“十四境遗产”,三百二十九件宝物,品秩高低尚需勘验。 国师府多出一位跌境的鬼物“沉义”,分别跌到了玉璞和止境气盛一层。 大骊地支一脉,袁化境身边,多出一位互为护道关系的飞升境扈从。 为观道观题写匾额。就等于将来去往青冥天下,打开了一扇方便之门。更多暂时不显的深远意义,还需好好养神蓄锐,耐着性子拭目以待。 ———— 东海水府。 金鲤赶回这座新建的海底龙宫,也不比莽道人他们慢,刚好一起入宫觐见水君。 王朱笼袖站在一处廊道,看那远处宫殿的悬鱼,她随口问道:“赢了还是输了?” 金鲤嫣然笑道:“不好说,隐官给曹慈拿长枪在腹部捅穿了个窟窿,瞧着更加渗人,曹慈也受伤不轻,至少是等到脸上消了肿,才动身离开东海。” 着白甲罩彩袍的莽道人手按长剑,怪哉,赢了的没赢,输了的没输? 手底下那帮一起出巡的龙宫精锐禁卫,被借剑不还的,大多欢天喜地,佩刀持矛出巡的,便有些郁闷,毕竟少了一笔酒桌吹牛皮的谈资。也有几个呆子,傻乎乎询问那位武功盖世的陈国师,到底会不会归还长剑,或者能不能折价算钱……立即挨了莽道人一巴掌,打得原地转圈,再让他们去宝库司录档,重新挑选上等佩剑,这笔开销,由他的飞仙观来出。 金鲤故意喊上了面容白皙如俊美少年的玉国,和宝剑玉袍的陆青虬,在水君这边,混个熟脸。 这趟出游,他们师徒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王朱意态阑珊,漫不经心说道:“罗绣,桐叶洲大渎中部合龙在即,你单领一支巡检兵马去那边盯着,在沿海挑选驻军之地,人手自己挑选,兵力自己估算。至于额外增添的官衔,自己去跟礼制司讨要。” “再捎句话给青萍剑宗的裘渎,就说那个名额,东海水府给了。” “你们平日里驾驭潮水踏波巡视,不要眼睛长在脑门上,到处跟岸上修士启衅,遇到一些故意惹事的家伙,你暂时忍耐下来,只需将他们的道号、门派默默记下,来日方长,将来大渎一起,你有的是找回场子的机会。” 莽道人抱拳朗声道:“末将领旨!” 王朱笑容玩味道:“要不要我让金爷复述一遍,你才好心甘情愿奉旨行事?” 金鲤掩嘴而笑。 莽道人神色尴尬,瓮声瓮气道:“水君这话说得诛心了,末将忠肝义胆,日月可鉴……” 金鲤轻轻咳嗽一声,过了啊。 王朱心不在焉,双手笼袖望着那一圈环形的龙宫建筑,鳞次栉比,建造在一条圆形山脉之上,水府如盘龙,就像一只铭刻回文诗的玉手镯。 她突然问道:“金鲤,莽道人,我且问你们,古诗‘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一语,若是将‘十年’改成‘千年’,是好了还是差了?” 莽道人一阵头大,属下只是埋头精研兵法,对待诗词文章却是生疏了,未必能够说到点子上。 金鲤笑道:“人间诗词沾了青词韵味,多些仙气,少了人味,各有利弊吧。” 王朱摇摇头,“既言‘千年来’,便是世人眼中已经证得长生之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所谓的愁闷苦恨绵绵无期,似长实短,意味全无了。” 金鲤赞赏道:“公主殿下高见。” 莽道人细细咀嚼这番言论,也觉有理。 王朱转头望向那双璧人,宛如壁画上边的一对金童玉女,问道:“叫什么名字?” 玉国低头拱手道:“回禀水君,我是飞仙观二代弟子,道号与名字都叫玉国,境界尚浅,只是元婴境。身边陆青虬是我的嫡传弟子,她刚刚结丹没几年,是剑修,不懂规矩,一贯言语无忌,喜好大言。” 算是先把,免得徒弟在水君这边失礼。 王朱点头道:“门风不错,难怪莽道人能够入主飞仙观。” 莽道人他们却是推算错了,道观并非上古真人的炼丹之所。 而是一位远古金仙的上升地,那是真正隐世不出的苦修,记得龙宫秘档曾经单列一传,记录那桩秘闻。一片碧云,承载着金阙玉殿,在海上漂流……王朱恢复了记忆,前世就曾经亲眼见过那幅画卷。后来那位金仙合道失败,道场在天劫中毁弃,其实整座飞仙观,便是那位金仙的遗蜕,或者说是道心执念幻化而成,道人就此水解。 昔年在东海水域一家独大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不去跟邻居莽道人为难,当然是因为她心知肚明,将这座飞仙观拿到手了,于她而言也是烫手芋头,既无法炼化为己物,说不定还要惹来一座“飞仙观”的憎恶。 王朱让莽道人他们离开,只留下金鲤相伴散步,她似乎有感而发,轻声道:“金鲤,官场如战场,不是有几个心腹,有一堆天材地宝,就能打理好一座水府的。乱世有乱世的手腕,治世有治世的心术。” “沙场杀敌,直来直往,谁有钱有粮有甲胄有,带兵打仗的懂武略,敢于身先士卒,悍不畏死,谁赢面就大。但是勾心斗角的官场,人人皆有偏见,各有各的私欲,手底下的文武官员,贪钱是一种,贪权又是一类,贪名也是一种,管得好自己却管不好身边人、或是家族子孙的,自以为大公无私却误国误民的,官声很差却务实干练的,你说他是野心他说自己是志向的……这官场,杀来杀去的,都是人性。” “如莽道人这般单纯的人物,看遍东海,又有几个。” 听到这里,金鲤既欣慰又伤感,柔声说道:“公主殿下,长大了。” 王朱自嘲道:“纸上谈兵的眼界和见识,还是有一些的。” 金鲤抬手伸向王朱那边,笑嘻嘻道:“这边也是哩。” 王朱气恼不已,拍掉金鲤的手掌,嗤笑道:“赶紧找个道侣。” 金鲤收回手后,挡在嘴边,媚眼如丝,故意调戏一句,“公主殿下也该找个驸马爷喽。” 王朱淡然道:“世界微尘里。” ———— 一场天地通过后,也如先前三教祖师的散道,人间再次涌现机缘无数,多如雨后春笋。 如今又有异宝现世。 当时那无名道人丢了长戟抛入海底,动静颇大,引人瞩目,长戟在宝瓶洲与东海之间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弧线,经久不散。霎时间便牵动诸多山巅人物的道心,一一走出私人道场,看那海陆间的异象,各自以祖传、家学秘法推演一番,很快确定无疑,竟是一件仙兵品秩的神物?! 既有亲自出山的大修士,敛了气机和行踪,手段迭出,风驰电掣,悄然赶赴那道弧线的坠海地点。 也有那精通命理之术的奇人异士,并不亲自下场取宝,或凭阴阳造化、五行生克之理,或凭谶语,让与之相契的嫡传弟子,去海上碰运气,越是有灵神物,越是无法单凭蛮力强取豪夺,这便是玄之又玄的大道机缘了。 数洲之地,短短一炷香功夫,便已经有百余位修士去了东海,找寻仙兵下落。 只说宝瓶洲这边,便有三十余位修士启程赶赴东海寻宝。 仅是正阳山就出动了三位身居高位的剑仙,气势如虹,看样子,是志在必得了。 除了雨脚峰庾檩,还有一位瓶颈多年的老金丹,一个 其实茱萸峰那边的苏稼也去了,不过她得到田婉的暗中授意,隐匿了行踪,悄然赶往东海。 而风雷园那边,则有一个被师伯祖们赶鸭子上架的刘灞桥,由他负责带队,领着几位年轻剑修一起去那边碰碰运气,就当是一场下山历练了。 若是刘灞桥这个惫懒货,还能够接引一二剑修胚子上山,只当是天大的意外之喜,烧了高香。 旧白霜王朝境内,一个目前只有两位谱牒修士的小门小派,掌门和掌律,倾巢出动。 有本就是东海仙岛门派出身的修士,率先瞧见了那条起始于宝瓶洲上空、拖拽在海天之间的极长“光线”。他们急急御风升空,临近那处仙迹,俱是不敢造次,多是先小心试探,丢一二道术法过去,竟是畅通无阻,犹豫再三,以随身携带的兵器触及光线,亦是没有任何异样,等到他们驾驭本命物,或是伸手去触碰那条线,顿时吃疼,神魂剧颤,不是本命物磨损严重,便是身形跌落海中。 也有一位幸运儿,拣选了这条仙家“驿路”似的一处,只见光线与那无形光阴长河“接壤”处,如滴釉,凝结出一颗颗琉璃珠子,纷纷坠向大海,他赶忙祭出一件本命物的白玉盘,承载那些五彩珠子,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咚作响,条条宝光激射青霄。 得此机缘,够大了。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他回顾此生来时道路,颠沛流离,修士一时间悲欣交集,眼眶通红嚎啕大哭,一时间泣不成声,突然扯开嗓子,哭腔道:“谢天地造化,谢爹娘生养,谢师尊领路,谢祖师爷福荫庇佑!” 远处,龙虎山外姓大天师,老真人梁爽,正与金甲洲斜封宫的臭椿道人,还有背胡琴的小道童,一起跨海远游,老真人见此光景,也是唏嘘不已。 臭椿道人笑道:“那枝沉入海底的大戟,暂时无主,好找得很,只需沿着这条光线,一路顺藤摸瓜而去,我们刚好路过,本就闲来无事,再者也算一桩眼前的机缘,不如顺势去瞅瞅?” 梁爽摆摆手,“道友想去就去,有缘无缘试过便知,贫道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臭椿道人说道:“那就继续赶路。” 梁爽抚须笑道:“贫道倒要留在此地,看看那座东海水府的做派和路数,顺便再瞧瞧如今那拨新飞升们的道心深浅。” 臭椿道人洒然道:“也好。” ———— 夜幕里,容鱼刚刚拿到了一份名单,身份各异,籍贯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与白玉京陆掌教有关。 她来到廊道这边,一口气审阅批注了近百份公文,国师来这边躺在藤椅上,算是忙里偷闲片刻。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说道:“其他人都还好说,就是石嘉春这边,比较难以开口。” 石春嘉,珍藏有一只袖珍可爱的金算盘,是她年幼时抓周而来。此物其实是当年在小镇摆摊算命的陆沉偷偷送的。 在那合欢山地界,陆沉曾经为楔子岭清白府的白茅,传授了一篇不死方。陆沉“高价”卖出一部花鸟册,收了鬼物一颗雪花钱。如今这位白府主,还在自家道场,甚是想念那位骗了自己点钱的年轻道士,是否无恙。 除了百花湖祠庙那边,与白玉京陆掌教“求转人身”的驮碑老鼋。 还有那个在陋巷之内,被陆沉一袖子打得“死去活来”的女子武夫,吕默。 而中岳储君之山的璞山,山神傅德充好像也被陆沉丢了一部道书。 陈平安可能还需要走一趟神诰宗,某座香火凋零的小道观。 容鱼也觉得棘手,没有现成的好法子。如果国师府这边当真开口讨要,相信与国师同乡的石春嘉也好,她的夫君边文茂也罢,或是整个家族,都不会有任何犹豫。边文茂前不久出京外放,担任处州的学政,虽说没有升官,不过朝廷新设的一州学政,品秩不高,跟疆臣不沾边,但是清贵,疆臣也管不到他。简而言之,任满回京,边文茂他们这些学政,多半就会很快升官。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笑呵呵道:“明日愁来明日愁嘛,明儿再登门讨骂一顿好了。” 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她领着几个少年、一个老人抄近路,没有走那条灯火明亮的千步廊,而是绕道去往国师府。她将他们几个刚刚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也没有说自己的身份,只是让他们跟着。 与那沉默寡言的古怪女子离着五六步距离,一位高大少年与同伴们低声道:“放心好了,不像是去法场砍头。要说对我们几个动用私刑,犯不着。” 这条道路两边都是粗壮的松柏,大晚上的,凉快是凉快,不觉烦闷,可就是瞅着有点渗人。 他自己找理由,“时辰也不对,砍头多是大太阳的正午时分,砍了头,就算是冤死的人也变不成厉鬼。戏文上不都说秋后问斩?” 一个清秀少年皱眉道:“她喜欢装聋作哑,我套不出话,本来只需晓得了她的身份,我们就不用瞎猜了。” 她腰间系了一块玉牌,却故意教人瞧不见有文字的那面。 之前他们离开刑部牢狱的时候,清秀少年跟同伴们使了个眼色,都无需言语解释,他便故意被跘了一跤,想要借机伸手将那玉牌翻转过来,却被好像后脑勺也长眼睛的女子给轻松躲过。 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一个瘦瘦弱弱的漂亮女子,能够将他们随随便便就从刑部大牢带出,沿途没有任何阻拦,甚至都没有一句盘问,就像大骊刑部是她家的,怎么可能呢,他们先前来京城,一路招摇过市一路仔细了解过大骊的官场,只有吏部姓关,其它任何衙门,就没谁能够一个人说了算。也难怪矮小少年方才猜测有可能她家是世代当那侩子手的,要拿他们这几颗不值钱的脑袋去试刀,侩子手这个行当讲究不多,但是邪乎,估计私底下收了钱,磨刀过后,确定了锋锐程度,才好去砍那些值钱的脑袋,免得出纰漏,比如一刀下去,只掉了半个脑袋,那些权贵人家的亲人们岂不是哭死。 那少年越想越怕,总觉得树上挂满了吐舌头的吊死鬼,一抬头看,就会朝他笑,于是他就往清秀少年身边凑了凑。 老人双手插袖,耷拉着脑袋,缩着脖子,打量着四周的景象,笑呵呵道:“你们没读过几天书,不晓得笔记小说里边有些脂粉故事,写那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她们身上的一两肉比一两黄金还稀罕呢,什么妃子之类的,淫乱宫闱还不满足,就喜欢抓些细皮嫩肉的俊俏少年,甚至是精壮的行贾也不放过,她们不挑,让教习嬷嬷或是身边侍女外出找人,找见了,就拿布蒙着眼,领去了一间密室,就会瞧见个肌肤羊脂美玉一般的妖艳妇人,一宿鱼水欢愉,就是不晓得你们今夜有无此等艳福。” 老人倒是晓得,这些说法,多是郁郁不得志的穷酸文人,不然就是对前朝心怀愤懑的读书人,瞎诌的。只是老人内心也觉得今晚之行,凶多吉少,就不说什么让孩子们害怕的实话了。他们不是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无所谓明天是艳阳高照,还是阴雨绵绵了。 那清秀少年笑道:“洪把头,想啥呢,这里是大骊京城。要是咱们家乡那边,就信了你的鬼话。” 他想了想,抬起胳膊嗅了嗅,继续说道:“再说了,真有那等好事,不得逼着咱们洗个澡?就咱们身上这股味儿,谁受得了。” 老人说自己是某座王府的鱼把式,也就是专门给王爷家里养鱼的,以前不少挣,后来说那王爷都去当苦力背夫,府里三十几号鱼鸟把式就就跟着落难了,他厚道啊,隔三岔五还会接济他们几钱银子。 他说是这么说的,他们也是不信的。 洪把式说天底下最值钱的金鱼都有大病。 只有最聪明的清秀少年,听得出话外话,是骂那些当官的掌权的,不过终究是前朝事了。 其实改朝换代之后,他们是活得下去的,活路还是挺多,但是他们几个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却不愿意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混吃等死,他们心比天高,一合计,就打算干一票大的,在家乡,他们经常去驿站那边厮混,见多了当官的,还有好些入京觐见皇帝老爷的使节,精心谋划了足足两年,再拉很会假扮大官的洪把式一起入伙,毕竟缺了这个一年到头成天吹牛的老人,这台戏就唱不成。 做什么大事?他们要去大骊京城,骗那皇帝老儿的钱! 骗着了一大笔黄金白银,如何开销,早有想法,他们各有各的志向,有想要去武馆拜师、将来总要自己开一间镖局的,有买一栋大宅子、娶了漂亮媳妇还要再纳他五六个妾的,至于洪把式,倒是没说他到底想干啥,估计就他那身子骨,真想干啥也是有心无力了。老人只是跟少年们说好了,得手的钱财,除了分给那些草台班子唱戏的一笔,剩下的大头,他们四个必须均分,绝对不能过河拆桥,说话不算话。 说干就干,伪造印信,冒名顶替了一个使团,抢先进京,赶到了京城鸿胪寺衙门下边的客栈,每天大摇大摆胡吃海喝,洪把式负责每天搁那儿摆谱。要说大骊京城鸿胪寺官员,何等老练眼尖,什么样的使节团没见过,仍是没有看穿他们的底细,话说回来,他们能蒙混过关,这也跟鸿胪寺近三十年实在是见了太多性格奇奇怪怪、说话不着调的朝贡队伍有关,哪有一座衙门,经常需要去求着北衙和县衙一起帮忙逮人的? 而且洪把头也确实厉害,精湛的演技,比那些一辈子唱戏的都要厉害了,将那贪财好色又色厉内荏的样子,皆是演得惟妙惟肖,也有可能不是演的,小地方走出的穷措大,没见过世面又要端架子,不就这样。 那女子转头笑道:“你们再胆大心细,也是做着砍头的买卖,为何不见好就收,非要等礼部和宗人府的确切消息,就算见不着皇帝陛下,鸿胪寺本来就要循例行事,用几百两银子和一些物产打发了你们,你们如果提前个两天离开京城,至少也能逃出京畿之地。” 清秀少年笑道:“回姐姐的话,我们是因为还没见着大钱呢,哪里舍得脚底抹油。” 事实却是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见好就收,但是那拨唱戏的突然失踪了,就想要等他们返回客栈,再一起离京,否则他们先溜了,肯定就要露馅,就真是害了他们的性命。 他们几个,再没读过几天书,这点江湖道义总是要讲一讲的。 结果这一等,大骊鸿胪寺官员就等到了那拨真使团的消息。 女子笑道:“你们是假冒的,那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到处唱戏的草台班子,五个人,他们成天扮演着帝王将相,公子佳人,却是他们的真人真事?他们此次入京,是打算冒死刺杀……一个京城大人物的。他们有亡国之恨,一心复仇,离开客栈的时候,可没有与你们讲什么江湖道义。” 老人错愕不已,一跺脚,心中恨恨不已,悔青了肠子,“我就说他们不像演的!早该跑路的。” 高大少年脸色惨白,喃喃道:“怪我鬼迷心窍,想要等她回来,是我连累了你们。” 知道了真相,矮小少年竟是不怕了,揉了揉脸颊,嘿了一声,“这下子真要人死卵朝天喽。” 他们本以为只是骗钱的活计,哪里想到竟然是刺杀大骊京城里边的某位大人物? 戏文上不总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吗? 问题是他们这辈子也就活到了十五六岁,好像稍微亏了点。 那女子也是古怪得很,竟然与他们说了些这场朝贡之行的漏洞,某些细节的不妥,本该如何如何。听得几个少年面面相觑,莫非是同道中人?不对,分明是前辈,高人啊! 若是当初能够提前拉她入伙? 老人有些遗憾,真就差一点便可以见着那位大骊皇帝老儿了! 那自己这辈子也就算不枉此生了。 只是可惜了这几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他们还有大好年华,他们本该可以见到大几十年之后某天的大太阳,他们就算庸庸碌碌过了一辈子,凭他们的才智,总能娶妻成亲,有孩子,有孙子的。 先前老人就将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是自己鼓动他们做这档子事,自己是主谋,他们只是被自己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乡野少年知道什么轻重利害,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可惜那些精明的大骊刑部官员不好骗呐。 但是有一种老人至今都想不明白的眼神,那些年轻官员,看着他们的时候,没有那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唾弃,厌恶,鄙夷。相反他们在审理案件的时候,脸上和眼睛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老人是晓得官场厉害的,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真以为是什么戏文说法? 如果没有这次捅破天的闹剧,少年们算是幸运的了,他们出生的时候,已经改朝换代了,国姓是宋了。 也许是因为伺候前朝贵人半辈子了的老人,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真正活过。 所以才会被眼神炙热的少年们说动,才会昏了头答应跟他们一起来这大骊京城吧。 家乡的庄稼站在田地里,小桥站在小溪上,故国的大山站在大地上,大概还有某位少年心爱的外乡女子站在心尖上。 他们已经能够依稀看到一座巨大的建筑轮廓,就像盘踞在大骊京城的龙。 老人停下脚步,蓦然哀嚎了一声,他可能一辈子不曾如此大嗓门说过话,“这位姑娘,我知道你身份显贵,是我们大骊站在天上一般的人物……我可死,他们不可杀啊!” 老人的嗓音凄厉得像是一只孤老病鹤,断了翅膀,在泥泞里扑腾,拼死挣扎。 少年们瞬间红了眼睛,直到今夜才发现瘦小的只会吹牛皮的洪把头,原来这么英雄好汉。 裴钱停步转身,笑道:“谁说要杀你们了,不要自己吓自己。我只是带你们去见我的师父,他想要跟你们聊聊天。” 干瘦老人哪里肯信,他只是摊开手,将少年们护在自己身后,眼神哀求那位神态温和的女子,姑娘,求求你了,放过他们。 他怕啊,相较于老人看久了的前朝故事,大骊的官员,鸿胪寺的,还有地方上的,他们实在是太厉害了,他们不会以私欲杀人,他们甚至还会详细解释法律条文,更甚至是在明知道老人是在胡说八道的时候,他们也会耐心听着,然后一一反驳,直到让老人哑口无言。 这让被杀的人,都没有办法给自己找个理由,世道如何腌臜,公道如何不平,官员如何草芥人命。 老人不知怎的,好像被勾起了伤心事,呜咽起来,只是他依旧护着那三个少年。 他们这些无名小卒的生死,就像路边野花野草的枯荣,只有旁边的野花野草清楚,而它们也会悄悄没有。 裴钱无奈道:“我师父姓陈名平安。” 老人愣了愣,一头雾水,少年们面面相觑,也不认得啊。 既然是这么个土气的名字,那就定然是那种发迹的大人物,不是意迟巷篪儿街出身了? 问题是老人更清楚一事,越是寒微出身的人物,往往越是心狠。捞钱狠,当官狠,做人做事最狠。 裴钱只好将那玉牌翻转过来。 老人使劲揉了揉眼睛,清秀少年眼尖,率先认出那三字,“国师府”。 清秀少年试探性问道:“姐姐是叫容鱼,还是符箐?” 大骊国师崔瀺,绣虎嘛,哪个不知谁人不晓,顶天厉害的大人物。 他们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尤其是到了京城之后,连那容鱼符箐的两个名字都听说了。 不过由于他们被逮了吃了牢饭,哪里知道如今大骊朝廷的近况。 裴钱笑着摇头,“不是。” 一个锦衣圆领女子来到这边,她看似脚步缓慢,实则转瞬即至,笑道:“我是容鱼。” 她挥挥手,那拨隐匿在街道的暗桩谍子便都悄然撤了。 容鱼轻声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裴钱笑道:“这位老先生,担心我要带他们去鬼门关走一遭,就拼命护着他们仨。” 容鱼点头道:“很好。” 老人下意识搓了搓手,结果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将双手如何摆放,颤声问道:“真是国师府的容鱼姑娘?” 容鱼笑道:“哪有人敢在国师府大门口假冒谁,我胆子不如你们。” 清秀少年举目望去,这就是大骊王朝的国师府啊。真能与那头绣虎聊几句?见了面该说啥? 听说天底下最聪明的年轻人,都在里边当官。 瘦小少年却是好奇,这个叫容鱼的女子,一看就是练家子,不晓得是不是传说中的武学宗师。 呵,就算她再厉害又能高到哪里去,只会被那绰号“郑清明”“郑撒钱”的郑大宗师,一拳就撂倒了吧。 眼前这个叫容鱼的国师府侍女,漂亮自然是漂亮的,可到底不如她好看,只是一想到自己喜欢的同龄人,高大少年的心都快碎了。 也不知她如何了,有没有逃出京城。已经逃出京城的话,她这辈子还会不会记得自己呢。 容鱼笑道:“洪涛,丁皓,马步海,胡进。别愣着了,跟我们一起去国师府见国师。” 名叫洪涛的老人怯生生道:“我们能否先换上一身衣物吧?我们可以跟你花钱买,也不必太贵太好的,否则就要赊账了。” 毕竟他们这次也没捞着钱,倒是差点把命给赔进去了。 容鱼笑道:“不用换衣衫了。国师让裴姑娘去刑部大牢捞你们的时候就说了,说翻看档案记录,洪先生是看惯了脂粉小说的行家里手,国师怕你想歪了,一路浮想联翩,结果见了面,发现落了空,就要没有谈兴。” 洪涛老脸一红,老人臊得想要挖个地洞钻下去。 三个少年更是目瞪口呆,国师神算啊! 难怪能当大骊的国师,当年能够打退那些凶悍无匹的蛮荒畜生。 大骊宋氏真是祖坟冒青烟了,能够遇到这么一位国师。 好像话也不能这么说,大骊皇帝也是极有魄力的,这一路见闻,只要聊到这位皇帝老儿,都是好话。洪把头说得对,注定不会传到被说好话之人耳朵里的好话,就一定是真的好话了。 跟随容鱼跟那个多半是符箐的女子,一起走向国师府,老人轻声问道:“我们有无需要注意的事项?” 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们才合适,便干脆略去。 容鱼笑道:“没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你们也不必紧张,只要将我们国师当做是一个每年拿俸禄的公门中人就好了。见了面,你们自然就会明白的。” 老人心情激荡不已,抓耳挠腮起来,确是抓心挠肝呐,今夜就跟做梦似的。 容鱼笑问道:“丁皓,你们服完刑,想不想去春山书院求学?” 眉眼俊秀的丁皓摇摇头,“读书没有用,考也考不过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况且我们又是那种读书种子。” 名叫马步海的矮小少年,使劲点头道:“去春山书院做啥子,念书只会把人念傻了。我要跟丁皓先去武馆拜师,学武练拳,出师了,将来最好是能开一座属于自己的武馆,收了徒弟,再去开镖局,不但要江湖扬名,还要挣很多的钱。总有一天,我会让那位武功盖世的郑大宗师,晓得江湖上有马步海这么一号人物。” 裴钱揉了揉额头。 容鱼却是故意讶异问道:“郑大宗师?男的女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她是如何的武功盖世?” 马步海有些嫌弃眼神,还国师府侍女呢,假冒的吧?如此头发长见识短,都不晓得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郑钱”?!少年双臂环胸,冷笑道:“我听说郑宗师的杀手锏,是一套从未现世的疯魔剑法,等我学成了武艺,赚的钱足够多,名气足够大了,一定要找江湖名宿帮我约她见面,最好是当面讨教她的拳法和剑法。” 少年就见到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转头与自己微笑道:“好好练你的拳脚把式,少听这些以讹传讹的屁话,你也信啊,傻不傻。” 马步海没好气道:“这位姐姐,我自然是敬重你的,十分感激你将我们从大牢里捞出来,怎么也该是一份救命之恩了,以后我自然会找机会报答你。但是你也别瞧不起那位郑宗师,否则我非要跟你掰扯掰扯,与你讲出个子丑寅卯来……” 丁皓偷偷扯了扯马步海的袖子,让他少说几句,权贵之家走出的子弟,骄纵气焰是从不摆在脸上的,可别一两句话就惹恼了他们,被他们偷偷记恨上了,到时候怎么死都不知道。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如梦如幻,真要见着那么一位远在天边的人物啦? 近在眼前之时,自己这种粗鄙低劣的小人物,又能与那绣虎说什么呢。 夜幕里的大骊国师府,来自乡野的老人和少年们,紧张得手心冒汗,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老人心底赞叹不已,不愧是咱们大骊王朝的国师府,门房都这么有书卷气,像个读书人。 大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个青衫布鞋的中年男子,好像早早等着自认为是无名小卒的他们。 第32章 万军丛中 沉沉夜,淡淡风,溶溶月。 那个气质温和的青衫男子笑着自称姓陈。 好像整座国师府的轮廓都跟着柔和起来。 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说是她的师父。 容鱼没说什么,径直进了大门,好像直接将他们晾在大门口。 自认早已炼就一双火眼金睛的老人,便愈发笃定,这位姓陈的儒雅男子,是国师府的门房。 此人定然是那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好手,才有资格在此看守国师府的大门,说得通。 之后那个姓陈的门房,便带着他们进了大门,绕过一座漂亮至极的琉璃照壁,又进了一座大门,又绕过一座影壁,这才进了国师府的一进院落,有棵梧桐树,月光透过枝叶洒落在院子,像是一地的碎银子。他们没有继续去往二进院,而是转入左手边的一道门,一处别有天地的静谧花园,小桥流水,点缀以雅致的亭台楼阁,荷叶亭亭的水池里边,偶尔有游鱼摆尾击水的动静。 一路上,都是东拉西扯十分随意的闲聊,比如他问那些少年为何会说读书没有用,仔细说说看,比如他就觉得读书是有用的,越不是读书种子,越不是富贵出身,越觉得读书是一条出路,只说国师府这边接近半数的官员,就是来自地方州县的贫寒弟子,只有一半是少年神童,其余半数,他们刚念书那会儿,都觉得将来能够考个秀才、举人就算光耀门楣。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老成持重的鱼把头洪涛,一直在察言观色,老人都将说话的机会留给了少年们。 国师府果然藏龙卧虎,只说一个门房,便能如此健谈,神思敏捷,当个县令,绰绰有余。 老人终于忍不住问道:“陈大人,敢问国师何时召见我们?” 三位少年也是回过神,是啊,国师人呢? 陈平安望向那个矮小少年,笑问道:“马步海,听说你想学拳,将来是要开武馆、镖局的,找不找得着师父?暂时没有合适人选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练家子,跟他拜师学艺,将来出师了再谈前程。” 洪涛心中了然,是也是也,宰相门房三品官,若是此人愿意举荐,步海这小子跟谁拜师都不成问题吧。 马步海试探性说道:“我想要与那郑钱郑宗师拜师,成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板着脸说道:“她可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你确定我帮忙说话,就能成?” 裴钱 马步海悻悻然,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帮我与那四海武馆递个话,我和丁皓与那位魏馆主拜师好了,江湖传闻,他在陪都洛京那边,曾经与郑宗师切磋过,有香火情,以后说不定我也能沾光,提前见着郑宗师。” 洪涛却是有如神助,小心翼翼问道:“都说赶日不如撞日,何必舍近求远,不如步海就与陈大人拜师好了。陈大人,意下如何?不说亲传,收步海为不记名弟子也行啊,就当是江湖相逢即是缘,顺便抬一手?” 陈平安摆摆手,笑呵呵道:“不凑巧,我已经有了关门弟子,何况马步海学武的资质差了点,还没有好到让我破例的地步。” 洪涛哑然,真够不客气的。不愧是国师府混饭吃的,就一个字,傲。 马步海非但不恼,反而欣赏这家伙的说话直爽,江湖人嘛,说话不要学官场弯来绕去。 他抱拳道:“那我和丁皓、胡进,咱们仨就跟魏馆主投师了。” 他们兄弟三个,这辈子总要共患难同富贵。至于洪把头,他们仨帮忙养老就是了。 陈平安点点头,转头笑望向自己的开山大弟子,“怎么说?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抬一手?” 裴钱无奈道:“我明天就带他们去找魏历。” 陈平安忍住笑,说道:“要是实在不愿意,就让郭竹酒代劳。” 裴钱摇头道:“师父,还是我登门好了,也想跟魏历好好聊几句。” 那厮脸皮不薄,当年在陪都战事的间隙,与她问拳,几拳就倒,赚了不少江湖名望,这也就罢了,坑了她一笔医药费也不去谈,你魏历到了京城开了武馆,将那钱袋子供奉起来,每天大清早走桩之前,上香算怎么回事?! 高大少年的胡进,这会儿还在想念和担心那位不知下落的女子,她的身份是假的,那她的名字也是假的了。 马步海有些纳闷,这个叫裴钱的年轻女子,竟敢对魏馆主直呼其名? 丁皓突然说道:“陈大人,我想要进春山书院读书,可以吗?” 陈平安笑问道:“为了当‘真的官’?” 丁皓实诚道:“很想。” 陈平安问道:“当了官之后呢?” 丁皓说道:“当大官。” 陈平安微笑道:“当官总要有个诉求吧,比如为了赚钱,为了权力,或者是光宗耀祖,族谱浓墨重彩一笔,名字载入地方县志。” 丁皓说道:“都不是,我就想知道大骊王朝最聪明的人,他们都是怎么说话、怎么做事的。” 听到竟然是这么个答案,陈平安明显也有些意外,沉默片刻,说道:“那就多努力,有了个理想,总要试试看。” 陈平安问道:“胡进呢?有没有想法?是跟马步海去武馆拜师,还是和丁皓去书院求学?” 胡进壮着胆子说道:“陈大人,我能问个问题吗?” 丁皓心中万分紧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拦好友的冒失提问,也不计较今夜他们会不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洪涛却是着急忙慌,一把拽住高大少年的胳膊,五指悄悄加重力道,老人再与那位青衫长褂的男人笑道:“陈大人,胡进明儿就去武馆,会去武馆的。” 胡进嘴唇微动,最终还是将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少年眼神晦暗,强颜欢笑道:“陈大人,我明儿就跟着丁皓去武馆拜师学艺。” 说到这里,高大少年抱拳说道:“在此谢过!” 希望以后到了江湖,还能与她江湖重逢。可以的吧。 陈平安说道:“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带着他们走回一进院落那边,容鱼从抄手游廊那边走过来,轻声道:“陈先生就别送了,由我来送客。” 陈平安点头,“好。” 裴钱和容鱼将他们送出国师府,再返回这边。 裴钱笑道:“师父,好像丁皓已经猜出你就是国师了。” 陈平安点头道:“是个很聪明的少年,心性也好。” 容鱼默默记在心里。 裴钱解释道:“师父,我可没有看他们的心相。” 见师父笑着不说话的样子,裴钱着急说道:“真的!” 容鱼有些惊讶,国师在裴钱这边,管的这么严?裴钱心中,师道威严如此重? 陈平安这才开口笑道:“小时候管小黑炭管得多,是怕你犯错,年纪小,犯了错,除了认错,事上的错,还不是当师父的来改,对不对?” 裴钱赧颜。 陈平安继续说道:“这么多年下来,都是小黑炭在用心学,学得也好,道理都从耳边去了心里。那么就该换成裴钱管一管世道的闲事和错事了。” 裴钱此刻终于重新有了走一趟江湖的心气。 陈平安微笑道:“小毛驴,金叶子,都准备好了,这座江湖在等裴钱下山。” 不出意料,出了国师府没多久,丁皓就跟老人和两个朋友说了自己的猜测。 裴钱那个叫陈平安的师父,就是大骊国师。临了国师府侍女容鱼的那句“她来送客”,就是关键,至于她那个“陈先生”的说法,是障眼法罢了。 而裴钱,就是那个享誉一洲的武学宗师“郑钱”。 陈平安说道:“闯荡江湖之前,记得跟沉义前辈多请教,多切磋。” 裴钱点点头。 容鱼笑问道:“如果丁皓隐藏想法,国师会怎么看待这个少年?” 陈平安说道:“也就止步于‘聪明’了。我做的,就是防止大骊王朝毁于聪明人,避免一味的聪明机巧随意玩弄、欺辱、打杀了醇厚善良。这几个少年的秉性都很不错。容鱼,国师府这边,多留心。” 容鱼很清楚,明天国师就会分别接见两拨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聪明人。他们……有福了。 宋云间依旧站在桃树下,数着桃花的朵数,乐此不疲。 林守一跟曹晴朗趁着月光皎然,在二进院落那边对弈。 厨娘于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门口,询问他们要不要宵夜。 隔壁院子,古巫那间屋子,始终泛着微黄的光亮,灯下看书,看样子会通宵达旦。 竹素炼气完毕,出了屋子,她斜靠廊柱,看着那幅庭院天井内的蛮荒形势图。 容鱼问道:“国师,我该怎么答复陛下那边?” 原来国师府专门开辟出了一座百宝阁,是施展了障眼法的三层建筑。 先前陈平安让容鱼列了份单子给皇帝陛下,本意是用以放置、储藏这些宝物。 结果三院法主来了这么一出,陈平安就不太想“假公济私”。 不过陛下的说法也很有趣,他都已经让人着手解决此事,就没有让他们白忙活一通的道理。 容鱼说道:“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修道之人,天材地宝多多益善,家底越厚越好。只要能够帮助国师提升道力,大骊那几座用来存放各类法宝、灵器的密库,又不是户部的财库,就算掏空了都无妨。”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那就都搬过来好了。” “裴钱,喊上曹晴朗,你们现在就跟着容鱼去密库挑选宝物。” “再带上余时务,许娇切他们一起。还有于磬。准许他们各自挑选一件名单之外的宝物。” 闹哄哄,发财去了。于磬本想拒绝,只是容鱼何等心智、话术,三言两语,就轻松说服了这位放弃重归樱桃青衣一脉的厨娘。 唯独林守一,不太合适取宝。 陈平安就代替学生曹晴朗落座,与林守一手谈。 本来棋局是均势,结果陈平安落子如飞,林守一越是越下越慢,棋局形势越来越有利于陈平安,当林守一再次从竹制棋罐拈起一枚黑子,陷入沉思。 陈平安笑呵呵道:“林玉璞,终于晓得谁才是臭棋篓子了?” 只有观棋不语的讲究,又没有规定下棋之人不可以说话,轮到自己手谈,攻心为上。 林守一犹犹豫豫落子在棋盘,疑惑道:“涨棋这么多?你怎么做到的?” 陈平安拈起一颗白子,一本正经说道:“看似腕下藏鬼,有如神助。实则是本来天赋就好,又有日积月累的长久功力。之前是我故意藏拙,免得你们这些臭棋篓子没了手谈的兴趣。” 等到陈平安落子,林守一便投子认输,默默看着棋局,陈平安的棋力确实远远高过自己和曹晴朗。 林守一好奇问道:“如今下得过崔东山了?” 陈平安立即破功,“那还不行,还得下让子棋。” 林守一敏锐发现陈平安近期好像变了个人。分水岭,便是那场天地通。 陈平安聚音成线密语道:“先前的陈平安当然还是陈平安,本人就是自己,我就是我。但是神性和人性,主次颠倒,所以之前的陈平安,因为神性做主,所有的情绪都被安排得妥当,事功至极,我的所有想法,说法,做法,都在追求和模仿崔师兄的境界,神性切掉、拆解和遗忘掉的,被拘押起来的人性之我,却都得乖乖受着,就像……一只笼中雀。” 陈平安伸手轻轻覆住棋罐,“等到天地通结束,再次主次颠倒,人性转为做主,那些被压制的情绪,并没有消失,就像人心天地,同时出现了洪水决堤和潮水倒灌的情况。” 这等心境何其凶险?林守一听得背脊发凉,问道:“你这都没有道心崩溃?” 陈平安笑道:“刚好去犹夷峰,喝刘羡阳跟赊月的喜酒。这天又是五月五,等于解开了这辈子最大的心结之一,当然特别开心,人嘛,只要开其心,就不会钻牛角尖。” “接下来跟古巫问拳,打得也叫一个痛快。” “尤其是之后跟曹慈去海上问拳,更是酣畅淋漓,置身于远离陆地的海天之间,心境就跟着开阔起来了。” “当然还有今夜的闲聊,也是一种必需的‘散心’。修身养性如治水,堵不如疏。所以老观主才会说我终于懂得一点‘养神’的功夫了。” 林守一听到这里,才不去怀疑陈平安是不是看似平静实则疯了。 他笑道:“那几个少年,好像跟当年家乡的刘陈顾挺像的。” 陈平安轻声道:“如果他们可以怀揣希望高看一眼明天,那我们也会心平气和回看一眼昨天。” 林守一点点头,深以为然,沉默片刻,问道:“我们再下一局?” 陈平安已经开始收拾棋子,啧啧道:“学我跟曹慈问拳,连输才过瘾?” 林守一突然问道:“心结之一已经解开,有无之二,之三?” 陈平安说道:“当然。” 林守一问道:“比如?又会在何时动手?” 陈平安调侃道:“林玉璞就别分心了,专心科举,好好考你的进士,得个金榜题名,在林叔叔那边就可以少挨几句怪话了。” 林守一黑着脸,捧着两只棋罐回去屋子。 陈平安独自散步到隔壁的二进院子,看着那幅浩然与蛮荒两军对垒的山河形势图。 比如,重返战场,大斩蛮荒。 又比如,之后的问剑白玉京。 竹素凭栏而立,同样在这边看地图,因为是私剑,在蛮荒腹地滞留已久,所以她也出力补上了一些山水。她刚想要说话,却发现隐官已经祭出了三山符,既不是他自己仿制的,甚至不是白景画的符,而是三山符真迹,不知去往何处。 不过很快竹素就知道隐官的行踪了。 这条中轴线上的三个院落,一进院落是浩然形势图,二进院落是蛮荒地图,三进院落是宝瓶洲山川图。 隐官现身的第一山,就是相对很近的宝瓶洲披云山。 只因为最后边那座院内铺设在天井的“地图”之上,其实披云山不算特别显眼,但是此时出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机涟漪”。能够直接导致一洲地图出现异样,可以想象披云山那边的动静之大。 第二山,是直接跨洲去到了中土神洲的穗山,穗山也有浩然第一岳的美誉和尊称。 只因为第一进院落那边,如有“细微”的擂鼓响声。 竹素移步转去那边,投向地图的视线快速游曳,第三山何在?那将是今夜隐官临时起意一场远游的目的地。 片刻之后,竹素惊讶转头,望向原先的院落,目的地,在蛮荒! ———— 青冥天下,一轮皓彩明月,道观门口,手捧铁锏的那尊“门神”,古鹤正在看碧霄洞主在那边悬挂匾额。 瘦竹竿似的王原箓,已经跟随雅相姚清去了人间,古鹤便觉得本就冷清的道场愈发寂寥。 老观主后退几步,双手负后,抬头瞧着匾额,问道:“怎么样?” 在道观当了好多年烧火童子的荀兰陵,识趣附和一句,“好字,极有气力,能与天地合。” 古鹤疑惑道:“观主,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碧霄洞主何等心高气傲,资历和道力都摆在那里,既然肯出门请人书写匾额,对象必然是一位差不多身份、而且必须投缘的强十四了? 老观主说道:“就是那个你觉得与贫道是一路人的年轻剑修,陈平安。” 古鹤愕然。他可是一直想要将来外出游历,见着那姓陈的就会主动绕道,避其锋芒,结果到头来还得每天瞪着? 荀兰陵恨不得将刚刚说出口的那句落地话,给捡起来嚼回肚子去。 老观主说道:“荀兰陵,你悄悄走趟人间,以本命秘法护着王原箓,教他不要遭了意外灾厄。” 荀兰陵显然有些不乐意。 老观主说道:“王原箓若是死在外边,你就也不用回道观继续烧火炼丹,只管逍遥自在,在某州开山立派,当你的开山祖师。记得不要画蛇添足,在祖师堂或是密室高悬一幅贫道的挂像,抑或是竖立一块写有贫道道号的神主,不可泄露你与观道观的半点渊源,否则贫道就多跑一趟,亲自清理门户。” 荀兰陵顿时道心惶惶,神色凄凉,跪地不起,哽咽道:“弟子可是哪里不合师尊心意了,才会惹来这般严厉的责罚。” 老观主淡然说道:“不知人道不可见仙道,不谙人心不可以通天。你在观内烧火多年,依旧差了许多火候,留在贫道身边,每天只会装模作样翻看道书秘籍,不会有半点长进了,速速下山,休要聒噪。” 荀兰陵伤心起身,不敢在此事纠缠师尊半点,返回屋舍打点好包裹细软便去人间劳碌。 老观主叮嘱一番,“在为王原箓护道之外,你平时在人间游历,只可以下五境修士的身份历练红尘,至多动用一件法宝品秩的本命物,若敢违例,古鹤便会找你,届时你就晓得自己已经被逐出道观了。” 言语之际,老观主一挥麈尾,将个包裹从观内丢到烧火童子脚边。 荀兰陵顺势重新伏地不起,磕了九个响头,拜别师尊。 道童起身之后,将那包裹挎好,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见师尊竟然已经径直跨过门槛,进了道观,道童心中悲恸,只得收拾好情绪,在心中与那高大背影说了一句师尊保重身体、弟子出门远游去了,道童转过头去,抬起手臂抹了把脸,御风离开一轮明月,去往岁除宫。 古鹤唏嘘不已,碧霄洞主也太狠心了……却听见碧霄洞主在丹房门口那边,与自己怒喝一句,“愣着作甚?” 古鹤如坠云雾,我给道场当护山供奉也好,给道观担任门神也罢,不杵在原地,难不成学那城隍庙的日夜游神乱逛么? 老观主只好与这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骂一句,“呆货,还不滚去给荀兰陵当那暗中的护道人。” 古鹤心中大喜,他本就觉得亏欠荀道友太多,为他的此世此身护道一场,也该是题中之义。 古鹤立即掐道诀,敛了身形,就要悄悄跟随荀兰陵,蓦的心惊,道身与道心一并深陷泥泞似的,竟是动弹不得,又听见碧霄洞主语气不善“嗯”的一声,古鹤立即醒悟过来,转过身去,与自家观主规规矩矩稽首别过,果不其然,如此一来,道法运转便无碍了。 再听得碧霄洞主言语嘱咐一番,“到了陆地,不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否则天不收你,贫道也会收你!但是也要切记一个道理,日后若是在道上遇到不长眼的,就帮他开开眼,休要含糊,出手不得畏缩!” 古鹤听得眉开眼笑,高高兴兴领了这道法旨,隐匿行踪,去追“昔年好友,如今同门”的道童。 不管道龄如何悠久,烧火童子荀兰陵到底是少年心性,半道在一处云海停步,大哭起来。 古鹤躲在云海边缘,心有戚戚然。古鹤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现身。 先前在两座天下注意力都在碧霄洞主与三院法主斗法之际。 就有一个老道士主动在岁除宫地界现身,与那江畔高耸入云的鹳雀楼遥遥心声一句,“贫道张脚,道号黄天。求见吴宫主,有一事相商。” 这位道士是一位老十四,在青冥天下不得势,就去了西方佛国。 重新见到了已经动乱不已的家乡天下,青冥十四州,只剩下三个州还保持中立,暂时没有搅和到白玉京与岁除宫的对峙,老道士虽然晓得正是自己趁势而起的机会所在,却也心情郁郁。 张脚看那头顶的异象,捻须眯眼,心中暗自思忖道:“不晓得闰月峰那边会偏向谁?” 其实担心一座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能看到这一幕。 那是两位伪十五境修士的交手,硬碰硬,没有半点花俏可言。 张脚转头望向白玉京那边,终于已经显露“真容”,是一座道祖亲自抓土堆积作地基的玉京山! 故而万年以来,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看似空悬,在不同的方位,位置各有高低。 时至今日,五城十二楼除了大掌教的青翠城,三掌教陆沉的南华城,由于两位掌教因为各自原因,暂时都不在道场,导致两城未能与玉京山“接壤”,其余三城十二楼,此刻都已经身在山中。 从玉京山之巅的掌教余斗这边,到姚清法相这边,出现了一条跨越半座天下的壮观“虹桥”。 余斗身披羽衣,手持长剑,一条剑光直逼岁除宫上空的姚清那尊法相。 反观姚清法相手持一杆长枪,枪尖直指白玉京,亦是激荡起一股大道真意呈现出鲜红颜色的兵家洪流,与那余斗的剑光针锋相对。 剑光和兵戈气撞击在一起,就形成了那条长虹。 每时每刻,双方都在消磨道行。只看两截长虹的长度,显然是余斗那边绝对占优。 但是青冥十余州的陆地之上,但凡是硝烟四起有,便会有一缕缕青烟,主动融入姚清那道兵法显化而生的,袅袅上升的缕缕青烟当中,偶有星星点点的金色、银色,想来就是当地山水神灵、道官修士的纷纷陨落了。 剑光挂空,有那惊天动地,镇压整座天下的气概。 长枪所指,亦有翻天覆地,捅碎一座白玉京的雄心。 张脚毕竟刚刚来到青冥天下,略微推衍一番,很快碰壁,便不再继续演算下去,毕竟一旦惹来姚清的道心起伏,或者是姚清的反感、憎恶,张脚很容易遭受一些莫名其妙的劫数,甚至是某种立竿见影的道法反扑,毕竟姚清是伪十五,已经有了道心即天心的雏形。 再者如果自己这一手探究,导致姚清分心,岂不是帮了白玉京余那帮眼睛长在脑门上的道官。 张脚百思不得其解,姚清何必如此?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辅,靠自己本事跻身的十四境,何必走这条让自己全无退路的道路? 老道士收敛思绪,虽然自己是结盟而来,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如临大敌。 只因为吴霜降亲自来。道士张脚也不敢说这位吴宫主就一定会答应自己。 修道路上,后生可畏。 毕竟吴霜降先前昭告天下了那场共斩,需知他的两位盟友,一个是好像要在蛮荒立教称祖的郑居中,一个是单凭一己之力造就天地通的陈平安。 ———— 蛮荒天下腹地。 一座前不久刚刚改姓为“浩然”的高山,先前那座宗字头的道场建筑,几座旧有祠庙,都已经变成浩然数国将帅的议事场地。 这支兵马在战场推进太快,显得有些贪功冒进,孤军深入了。 虽说本就存在着诱敌再打援的初衷,但是一来他们过于势如破竹,再者蛮荒大妖联手用上了类似打开归墟通道的大神通,蛮荒共主斐然让几头新王座调动了,两军对垒,兵力对比,蛮荒数量暴涨,战场的形势变化出人意料。 蛮荒军帐那边的战术极为粗暴,毕其功于一役,就是打算一口吃掉这支兵马,之后再被浩然反包围,留在战场无法撤出的蛮荒妖族,全部战死就是了。故而蛮荒就是要不计战损,不计后果,只需要一场能够鼓舞士气的“大胜”。 浩然这边,主力就是澄观王朝的三十万精锐骑军,剩余七十万,正在大后方稳步靠拢,按照约定期限,后边的主力兵马,还有三天赶到此地。即便那拨随军的大修士,动用神通,再让各类渡船加速,到达此地,也只能缩短到两天的光阴,否则就要真要变成一次次“添油”了。 山顶,一个身穿便服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看着山外的战场,蛮荒妖族已经吹响了大举进攻的号角。 哪怕与相隔数百里,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的妖族,如攒蚁,如蝗群。战场两端,已经亮起了无数的术法,各自砸向对方,与此同时,各有大阵庇护大军阵型。相较于浩然这边的齐整有序,妖族那边就显得无比蛮横,只说数千架投石车,投掷的“巨石”,其中就有整座拔地而起迁徙至此的各类淫祠,有那数百具白骨骷髅搅合在一起的“雪球”,有曳落河水运炼化、凝聚而成的一团“水潭”,落地即会炸开,如百千箭矢轰然散开。 山顶观战的青年身边,除了数国主帅,贴身的随军扈从,还有两位身披甲胄的武将,就在那男子身边,他们除了分别是武学宗师和大修士,他们更是戎马生涯战功赫赫、擅长打“呆仗”的带兵主将。 青年男子说道:“以术法相互剥削大阵过后,你们至少需要率军凿穿大阵两次。” 一位主将眼神炙热,笑道:“两次显现不出我们澄观铁骑的厉害,至少得是三次。” 至少第三次铁骑凿阵过后,能否返回,就不管了。 青年男子点点头,说道:“去吧。” 两位主将直接翻过围栏,迅速御风去了山脚的大阵,都没有跟青年男子说任何豪气言语,抑或是离别的话。 这位青年,正是浩然第一王朝,澄观王朝的主人,皇帝黄莽。 山顶有位其他王朝的国师,老人劝说道:“陛下,你再不离开这处‘死地’,接下来天时地理皆有变化,就会很难离开了。” 一位中土文庙派遣到这边的年轻儒生说道:“黄莽,你赶紧离开,否则蛮荒真要大胜一场了。不要意气用事逞英雄,连累那些慷慨战死之人。战场上,不止有你们澄观铁骑。” 黄莽笑问道:“那你呢?” 太平岁月里,儒家学宫和七十二书院的君子,都是人人敬佩、眼红的超然存在。 乱世当中,君子战死的比例之高,简直惊人,数量几乎与贤人头衔的儒生持平。要知道浩然天下君子和贤人,两者数量可是相当悬殊的。 年轻君子说道:“诱敌深入的策略,是我提出的,我当然要留在这边。” 黄莽点点头,“那我这就撤离,赶去后方大军,希望能够还能见到你。” 年轻君子笑了笑,抱拳道:“在此谢过!也与你诚心赔罪了,澄观朝野上下,定会骂我……” 黄莽抱拳还礼,“放心,我们澄观王朝从不骂真正的英雄,只会立祠祭奠,香火供奉。” 就在此时。 一袭青衫长褂,男人头别玉簪,脚上一双布鞋。他突兀现身,此刻站在栏杆之上,迎风而立,两袖鼓荡,猎猎作响。 他站在那里,就像这支浩然边军的一杆大纛。 皇帝黄莽和年轻君子他们,只见他缓缓卷起袖子,淡然一句,“谁都不用撤离,我来替你们作第一场凿阵好了。” 陈平安目视前方,伸出手臂,将山巅某位武将一杆长枪驾驭在手,微笑道:“长枪暂借我一用。” 战场除了术法的相互轰砸,山脚这边的浩然大军依旧寂静无声,反倒是蛮荒妖族大军那边,出现了一阵肉眼可见的停滞,继而是巨大的混乱,最终响起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声响,好像都在传一个说法,当然夹杂着各类谩骂……隐官?隐官! 剑气长城,是蛮荒天下的一道难关,宝瓶洲也是。而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恰好来自宝瓶洲。 百万敌军呼君名,这本该只是演义小说里边的传奇事迹。 在随时随地都有头颅滚落的惨烈战场,竟然真的也出现了。 陈平安斜挑长枪,盯着远处那头住持这场战事的蛮荒大妖,嚯,荣升新王座了,巧了不是,相互间都是老熟人了。 手腕一抖,卷起枪花,极高处的云海随之搅碎,更是将那蛮荒一整轮的投石悉数挑飞。 他脚尖轻轻一点,身形高高一跃,隐官下山,去了战场中央。 却不是两军对峙的中央地带,而是直接落在了蛮荒大军的中间。 年轻隐官就像无声言语一句,不好意思,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第33章一青衫 万军丛中一青衫。 战场,以手持一杆铁枪的年轻隐官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很快出现了一大片空白境地。 密密麻麻的妖族不断往后拥挤,如层层波浪拥簇在一起。竟然无一妖族胆敢率先出手,甚至没有任何叫嚣,只是后退,再后退。 一袭青衫飘然落地之时,并无山崩地裂的动静,当他置身于战场,脚下依旧是那座战场。 除了乱了阵脚的妖族大军,相互间铁甲撞击、兵器敲击的声响,夹杂着一众督战官刻意压低嗓音的呼喝训斥声,此外就只有一阵阵沉重的鼻息声。 身陷重围,大概这才是最为货真价实的孤军深入。 偶有几个贪功的妖族,刚想要挽弓或是抽刀,看看有无机会做掉这个大名鼎鼎的隐官。 很快就都被身边妖族拦下了,不要命了?!你找死,也别连累我们一起被那杀神盯上。 人的名树的影。 不是蛮荒妖族,不曾与剑气长城为敌,就永远不会清楚“末代隐官”这个说法的真实分量。 这支负责诱敌的蛮荒大军,有一明一暗两位主将,皆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 明处的一骑,他后边矗立有一杆大纛,上边的古篆金字,散发出一圈圈淡淡的光晕,笼罩战场。 暗处的,是一位施展了障眼法的道门女冠,暂时以清瘦妇人面貌身段示人。 她身前几步,站着一个负责擂鼓的年轻女子,身穿彩衣,赤脚,有五条彩带飘荡不已,颜色契合五行。 距离那位年轻隐官不过十数里的地界,有一位老资历的地仙妖族,久经战阵的老元婴了,在那扶摇洲战场颇有收获,虽未跻身上五境,道行却是精进颇多,此刻它端坐在一架镶嵌有数千白骨尸骸的车辇上边,是仿制兵家道场、筑京观成法坛的旁门路数。 它心中惊疑,己方并无任何折损,故弄玄虚,雷声大雨点小?抑或是对方以一道符箓分身降临沙场?在此耀武扬威一番,赢取几分声望,便会撤走? 老元婴座下站成一圈的“随驾童子”,皆是身高两丈的银甲力士,它们脸庞和双臂画满鲜红色的云纹符箓,都是以浩然修士的精血作为朱砂画就。 若非被这场战事征调,也够这位修行兵家神通的老元婴横行一方了。 参与这场阻击战的蛮荒妖族,几乎都是当之无愧的精锐,都是去过浩然战场的精悍之辈。 它们多是属于那头新王座大妖的嫡系亲军,还有数支赶来这边与之合拢结阵的兵马,其中就有同样是王座大妖官巷的一支山门道兵,数量不过八千,战力极为不俗,至于私底下,他跟大妖官巷做了什么买卖,谈成了什么价格,天晓得。 不对! 那老元婴瞬间心弦紧绷,只是一种久经沙场培养出来的敏锐直觉。 它也顾不得会不会被那隐官率先盯上,沦为出头鸟……老元婴立即一手掐诀,一手重重怕打法坛,那些白骨里边拘押的魂魄霎时间哀嚎不已,如同被投入油锅煎熬,法坛周边顿时煞气滚滚,在上方凝为一座阴云。 也不见那个最该死却偏偏不死的年轻隐官,有任何动作。 刹那之间。 就像割草一样。 大地之上如同出现了一张鲜红色的地衣,那些残肢断骸的尸体,都是点缀的花纹。 这张“地衣”的边缘地界,一位化形成功还没几年的妖族青年,它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前边那些同族,被莫名其妙当场分尸,悄无声息毙命。 它手里握着一把据说是浩然某洲王朝百炼而成的战刀,它脸色惨白无色,那刀尖跟着剧烈颤抖起来。 当年在扶摇洲战场,蛮荒妖族从各个王朝战死的武卒身上剥下了甲胄,搜集了大量的兵器,至于在那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桐叶洲,更是从山下各国原封不动的武库,得到了不计其数的库存,崭新鲜亮的刀枪弓弩,构造精良的攻城器械……得手之容易,数量之庞大,简直就像是一座蛮荒早就建造在浩然天下的武库。 下一刻,手持战刀的青年妖族视线骤然一降,便觉得好像天高了几分。 原来连同它在内,四周妖族都被无形之物给拦腰斩断了,无数肠子滚落出身躯,一起在地面冒着热腾腾的血腥雾气。 再下一刻,战场上更多妖族,毫无征兆的,甲胄崩碎开来,兵器折断,身躯溅射,就像有无数条丝线,在肆意切割豆腐块。 方圆千丈之内,已经没有了活口。 若是居高临下,能够看见那处战场中央的全貌,便知道何等触目惊心。 那张越来越扩大的毯子,宛如一幅浩然的锦灰堆。 早年剑气长城那边,确实就有一小撮剑修,最在战场喜欢虐杀妖族,与蛮荒还以颜色。 远处,那位藏头藏尾的女冠顿时神色一凝,莫非这恶獠已经跻身了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层? 还是说?! 经过蛮荒妖族的重重渲染,结果就是层层失真,如今“隐官”在蛮荒天下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渗人,简直就是一位谋略和武力皆是无敌的无瑕存在。 关键是各种夸大其词的说法,好像细究之下,不管如何推敲,都……说得通。 导致蛮荒大地之上,尤其是山上,宛如出现了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描金”。 例如扶摇洲一役,白也的一人仗剑挑翻数王座,是隐官说服这位人间最得意的,斩杀完颜老景的那位不知名剑仙,是隐官的知己,南婆娑洲在沿海摆下的数层铁桶阵,是隐官的缜密调度,还有桐叶洲的快速沦陷,其实隐官引君入瓮的谋划,为的就是让蛮荒六十军帐麻痹大意,才会在北边的宝瓶洲,在那支隐官秘密打造而出的大骊铁骑手上,吃了大苦头…… 总之浩然战场一切的,都逐渐演变成了这位隐官的未卜先知,是他早有预谋,是他姓陈的,单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 简而言之,蛮荒之所以会输,只是因为浩然运气好,出了个姓陈的年轻隐官。 输了那场大仗,蛮荒非战之罪。 大概是由于它们内心深处,始终不肯承认输给了浩然那帮读书人,相对而言,它们更愿意接受自己是输给了那座剑气长城,是输给了某个存在,一份冥冥中的天意。 依旧站在略显空旷的战场中央,陈平安稍稍转头,望向那位抖搂了一手兵家术法的老元婴。 他面带笑意,与那元婴咧嘴一笑。 好胆识,这不是与我问拳是什么? 老元婴随之背脊发凉,如坠冰窟,想要施展遁法,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料竟是动弹不得。 命不久矣? 老元婴眼前一花,吾命休矣! 那位约莫是施展了缩地法的不速之客,只是随便一脚踩下,便剁掉了元婴的头颅。 连同老元婴的头颅,整条脊柱都被踩了个稀烂,一滩烂泥。 这一脚,也将那座京观道场给踩踏了,那些白骨渐渐低落的凄厉声,呜咽声,一并随风飘散。 顺便将那些试图救驾的银甲力士给崩碎了。 陈平安五指如钩,如同撒下一张法网,将老元婴的残余魂魄给镇住。 举目远眺,陈平安只是盯着那头新王座,倒是好耐心。 遥想当年,一线之上,十四王座大妖皆在。 陈平安一手提枪,一手随便下按,浑厚拳意流转于五指,一道道雷法真意滚走于掌心纹路,直接造就出一座雷局,将那老元婴的魂魄给炼成了一缕缕青烟,呲呲作响,不愧是一位成名已久、道力不弱的元婴,还能扛一会儿。 那头作为主心骨的新王座始终无动于衷,没有任何亲自陷阵的迹象。 反倒是附近战场,终于出现了第一位胆敢开口言语的妖族,是位身负武运的武学宗师。 它第一句话就极具挑衅意味。 “你就是那个吃软饭天下第一的狗屁隐官?” 这是一位蛮荒的领军武将,蛮荒这边的官衔,全是乱七八糟的,这厮的官职类似万夫长,身材魁梧,双目灼灼,手持双斧,身披一副兵家的神人承露甲。 只见它晃动双斧,大步前行,两边妖族全被弹开,被它硬生生挤出一条道路。 它一脚踩在残骸之上,以脚尖碾碎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它死死盯住那个意态闲适的青衫男子,眼中流露出刻骨铭心的仇恨。 “姓陈的,我闭关多年,可惜没能去成剑气长城,听说我那师尊和数位同门,就是死在一个连个姓氏都没的混账剑修手上,正好与你这个隐官寻仇。” 陈平安始终没有正眼看它,微笑道:“你最好喊上所有的剩余同门,一起与我单挑。等你们到了地下,也好跟它们说清楚了,一条法脉道统的香火,是被谁随手掐灭的。” 那位远游境妖族大骂一句,斧头飞旋,破空而至。 陈平安抬起一手,本来可以直接将其捏碎,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收敛了绝大部分拳意。 因为很快就察觉到了这把斧头的暗藏玄机,还算有点门道,若是同境厮杀,对手估计要吃亏。 果不其然,一臂之外,那把斧头轰然炸开,威力几乎媲美一位元婴境修士的自动兵解。 霎时间尘土飞扬。 那妖族刚要丢出第二把斧头,毕竟是直面隐官,容不得自己心疼这双师门重宝了。 不曾想对方已经一步缩地,来到跟前。那厮竟是毫发无损?这让它露出满脸匪夷所思的脸色,倒是不妨碍它已经将一身拳意攀升到巅峰,就要来个玉石俱焚。 陈平安已经一枪捅穿对方的喉咙,将其高高挑起,手腕轻轻拧转,将那具尸体甩飞出去。 那妖族武夫瞪圆一双眼眸,好些杀手锏都未施展,岂能如此死得籍籍无名…… 尸体重重坠地,喉咙处的窟窿,鲜血如泉涌,它手中还攥着那把斧头。 附近妖族已经四散避开。它们只见隐官好像瞥了眼那把斧头,嘀嘀咕咕骂了一句。 妖族队伍其中一位女子,骤然停下脚步,身体僵硬,她背对着那位青衫男子,不敢转头。 因为她此刻肩头之上,“搁放”了一杆长枪。 只听那人笑问道:“看你的拳意流转路线,跟它是师出同门,这就跑路?帮忙收尸都不收了?” 她颤声道:“他是大师伯,刻薄寡恩至极,师尊他们战死在剑气长城,他便成了掌门,对我们随意打杀,我若是不跟他来这边凑些战功,好让他与那王座讨点赏,就会被他送给那位符真君,沦为玩物和鼎炉。隐官,我从未去过浩然,不曾去那边杀人,真的……” 她一边言语,一边心思急转,寻求脱困之法,总要自救。 陈平安笑道:“那你的桐叶洲雅言倒是说得娴熟。” 她心知不妙,低头弯腰,便要逃窜出去。 结果被那杆铁枪横移几分,将她的脑袋给削掉。 一颗头颅眼中所见,天地只是不断翻转。 不对啊,自己说的分明是蛮荒雅言。 狗日的隐官,真是如传说中一般诡计百出、用心阴险啊。 陈平安微微皱眉,抬起左手,双指捻住一把偷袭的本命飞剑。 约莫两寸长的剑身剧烈颤动,嗡嗡作响,哀鸣不已。 是在被陈平安抓了个正行之后,这把飞剑才被迫显出轮廓,细看之下,“飞剑”竟是一篇道诀的漆黑文字。 剑修蕙庭一脉的余孽? 看来这位鬼鬼祟祟的剑修,除了继承蕙庭一脉的道统剑术,还曾云游四方,摹拓那些周密让人崖刻在山的云水文,存其神意,集字成书? 这把飞剑拥有类似封山的本命神通。 既能压胜武学宗师的真气流转,也能针对修士的灵气循环。 至于封禁的时限,当然就要看被问剑者的能耐了。 始终以双指禁锢飞剑,陈平安瞬间散开心神,寻找那位剑修的隐蔽踪迹。 显然飞剑的主人,也有一座小山头,他们绝不肯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围杀机会。 立即就有妖族修士挽弓如满月,一枝铭刻有繁复花纹的符箓箭矢,激射而出,直接刺向那位隐官的面门。 箭矢在半空一分为五,除了笔直一线,纷纷画弧掠向陈平安。 它们却好像撞在了一堵无形墙壁之上,寸寸崩碎。 不过五枝箭如雪屑矢飘落之时,就已经结阵,造就出了堪舆家所谓的五箭之地。 又有一位身材健硕的妖族怒喝一声,狠狠丢掷出一根自家宗门作为镇山之宝的长矛。 矛尖交织着不同颜色的雷电,却不是刺向隐官,而是去往高空,霎时间出现一片五色云海。 陈平安随便瞥了眼头顶。 由于置身于五箭之地,头顶云海竟然出现了循环劫的迹象。 飞剑的封山神通,营造出五箭之地,通过五行生克,最终想要来一场人为的天劫,五雷轰顶。 配合得天衣无缝。 方圆十里之内,如有一尊远古雷部神灵手持长鞭,疯狂砸向地面,颜色各异的千百条雷鞭肆意撕裂大地。 能成事吗? 莫非成了? 那把飞剑脱离了桎梏,它看似光亮一闪,飞剑贴地掠出一条流萤轨迹,倏忽消失,与剑尖所指的相反位置,一位披挂粗劣甲胄的木讷女子,十分谨慎,不忘使了一手障眼法,她悄悄收回了本命飞剑,在气府内滴溜溜旋转,最终那些文字飘向一座心相高山,重新变成了一篇崖刻榜书。 师伯蕙庭走的是斩阴一道,她却是斩阳。 故而对付投身沙场的武学宗师,最是奇效。 片刻之后,在那漫天黄沙之中,缓缓走出一抹青色身影。 挽弓射箭的妖族毫不犹豫以心声喊道:“撤!” 它不敢跃空逃遁,在军阵如一尾游鱼快速穿梭。 陈平安缓缓前行,脚尖轻轻一磕。 那提弓妖族便被一颗石子砸中头颅,砰然一声,脑袋开了花。 陈平安抬起手,朝那头顶云海一抓,再轻轻向前一抹。 长矛便贯穿了主人的胸膛,将其钉死。 那位女子剑修始终没有移步,甚至故意祭出飞剑,化虚去了一位妖族的气府,显然是用上了嫁祸的手段。 一条璀璨光线蓦的在她眼前亮起。 一枪砸下将她的身躯给劈成了两半。 那把飞剑立即返回主人这边,结果被青衫男子随手一攥,碾为齑粉。 战场上,有妖族坐在地上,抱着不知是道侣还是同门的尸骸,他张大嘴巴,满脸泪水,哭不出声。 有妖族单手拄剑,跪在地上,一手轻轻抚过师尊死不瞑目的双眼。 更多妖族,望向那一袭青衫,唯有恐惧。 大纛附近,女冠手捧拂尘,幽幽叹息一声,“为何不与他们明说对方的真实修为?” 对方既能能够造就出那场天地通,若今天只是出现在山巅,远远观战也就罢了。 可既然对方还敢主动置身于战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岂会意气用事,白送一份天大战功? 那尊高坐马背的金甲神人淡然道:“战场之上,生死自负。” 女冠惋惜道:“大好儿郎,就这么白白死了。他们还是你麾下的得力干将,当真不可惜吗?” 金甲神人说道:“如果还是如此心肠,相信柔荑道友只会肝肠打结成一团乱麻,悠着点,小心步黄鸾后尘。” 女冠无奈道:“自然不如你们铁石心肠。” 杀剑气长城的剑修,杀浩然修士,她绝无半点妇人之仁,但是看着本该有一份大好前程的家乡俊彦们如此送死,到底是痛心的。 昔年剑气长城战场,蛮荒十四旧王座聚集于一线,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各大军帐听都没听说过的年轻男子,没有任何文字记录的,代替宁姚出阵,参与一场捉对厮杀,最终斩杀离真。 之后萧愻叛出剑气长城,变成由他坐镇避暑行宫,于是很快就有了“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 再往后,就是举城飞升,只留下这位末代隐官不人不鬼,镇守城头。 才会被蛮荒妖族调侃一句,帮它们看大门那么些年。 不曾想很快就与蛮荒讨债了,仙簪城再不敢自称高过剑气长城,与绯妃对峙,将整条曳落河拽起,双方形若拔河,强行截取一部分水运。剑开托月山,手刃了那位蛮荒老祖的开山弟子大妖元凶。最终抢走了一轮皓彩明月。 那场中土文庙和蛮荒托月山,两座天下的对峙,在一句“那就打啊”之前,有过一些看似插科打诨的小插曲。 很多浩然山巅修士,时至今日,可能都觉得是蛮荒大妖们是在故意以言语恶心陈平安。 实则不然,在蛮荒大妖眼中,是当真认为一个陈平安的意义,至少相当于三王座,至少。 上一个有此殊荣的浩然修士,还是在蛮荒偷偷合道、到处兴风作浪的白帝城郑居中。 这位一直隐藏身份的女冠身前,那个眉眼英气逼人的彩衣女子,丢了手上的鼓槌,她刚要有所动作,就被女冠以拂尘轻轻搭在肩头,以心声告诫道:“不要冲动。” 她不听劝阻,伸手拍掉拂尘,轻身一跃,光脚飘然落在鼓面之上,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高声喊道:“隐官!” 她宛如一位古老壁画里走出的巫祝,身姿曼妙,腰肢柔软,但是她每次踩踏鼓面,却又显得极为雄健有力,犹有彩色飘带如鼓槌,敲击鼓面。 她在用这种方式擂鼓。 天地间响起一阵古意苍茫的韵律,激昂壮烈。 蛮荒大军顿时热血翻涌。鼓点仿佛是一首古老的歌谣,能够唤醒铭刻在魂魄身处的血脉记忆,可以鼓动阳气,壮其胆魄。 她显然用上了兵家手段。 她不知道是鼓舞己方军心,就此大举围杀隐官。 还是邀请隐官破阵。 陈平安略微挑了挑视线,远远瞧了她一眼。 依稀记得好像是个脑子进水的婆姨,当年她们一群莺莺燕燕乘坐车辇,专程跑去剑气长城那边看他的热闹。 山巅那边,也是人人屏住呼吸,心神被战况牵引。 澄观王朝的青年皇帝黄莽,凭栏而立,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边皑皑洲一个王朝的国师,老人名为丁遨游,擅长通幽、出马和魇祷,刚刚跻身的仙人境。 老人感叹道:“如入无人之境,闻所未闻。” 若是那位陈剑仙将长枪换成长剑,就真是如诗篇所写,一剑曾当百万师。 金甲洲一个王朝的主帅,郭金仙,是位九境武夫,心潮澎湃道:“大丈夫当如此!” 先前陈平安借取的那杆长枪,就是郭金仙的祖传宝物。 书院君子罗国钰自言自语道:“终于来了。” 那位曾经主持过剑气长城战役的年轻隐官,一定是最了解蛮荒的浩然人物,可能都没有什么之一。 先前文庙内部,出现过一场争论,不管是埋怨他,还是为他辩解,其实争论双方的内心诉求都是一样的,希望他能够来到蛮荒,能够建言献策,甚至可以运筹帷幄,当那某条战线的主帅,带兵打仗……比如罗国钰就觉得陈平安既然能当好剑气长城的隐官,为何当不得浩然天下的“隐官”,“刑官”都一并给他当了。 老国师突然忧心忡忡道:“对方肯定会有针对一到两位山巅修士的手段。” 相互诱敌深入的,就看谁更能扛,谁能够更早一口气吃掉诱饵了。 那场天地通,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可是都出手了。 蛮荒这边的山巅战力却是毫无折损,那些杀力出众的畜生只需作壁上观即可。 而他们这边,还只是蛮荒三条战线之一。 而大骊铁骑和大绶边军作为主力的那条战线,好像近期有些风波,不知怎的,大骊王朝竟然成为了大绶朝的宗主国,换成是大绶边军武将,搁谁不急眼?他们在外边打生打死,原本高居浩然第四的大绶,突然就成了需要与别人朝贡的藩属国,这算哪门子玩笑! 很有意思。 包括罗国钰在内,“年轻人们”的用兵,要比丁遨游这些老人们更为保守,但是当他们觉得可以动手了,就远比他们更为激进。 黄莽扬起手臂,使劲向前一挥手。 山下结阵的澄观铁骑,开始冲锋。 下山之前,那位突然赶来战场的隐官,与他们说了一句,接下来的攻势,完全不必顾忌他的安危。 黄莽没有任何道义上的挂碍,不担心事后会不会被那陈隐官翻脸记仇。 战场上,你陈平安既然敢这么撂下豪言,夸出海口,那我黄莽和澄观边军,就不跟你客气。 信你说得狂话,也做得壮举! 战场上,陈平安斜提长枪,枪尖遥遥指向那头新王座。 满脸讥讽神色。 怎么,身为主将,还要当那缩头乌龟? 那位身材魁梧的金甲主将,提抢策马,覆面甲,披挂一副金色辉煌的华美甲胄,腰间悬挂两枚鲜红和黑色的袖珍流星锤。 别说浩然天下,就是蛮荒这边,身为天下共主的斐然都还不清楚这位新王座的大道根脚。 道侣晷刻,她好像知道一些内幕,但是出于某种禁制或是忌讳,她不可言说,斐然无所谓,只要为蛮荒所用,管他是什么来历。 金甲骑将始终不动如山,淡然道:“误我合道,欺人太甚。” 陈平安想了想,迅速翻检记忆,瞬间了然,大笑不已,“想学郑居中在别座天下合道,奈何道力不济,棋差何止一着。” 是那当年隐藏在林君璧他们身边的大妖“边境”。 先是被陈平安识破身份,再被醇儒陈淳安截杀于海上。 至于边境是它的真身,还是阴神或者阳神,反正不重要了。 陈平安提抢遥遥一戳,“来,别装死了,与我厮杀一场!” 枪尖稍稍偏移,“还有那个道号柔荑的,既然是黄鸾转身,就也别缩卵了,你们一起上,路上有个伴。” “一炷香之后,你们要能活,老子就自己将脑袋摘下来,送给你们俩废物当那荣升王座的贺礼。” 隐官说的,都是最为醇正的蛮荒雅言。 妖族大军愈发血脉贲张,从最早惊惧彻底变成了当下的亢奋。 蛮荒妖族修士,无论秉性如何,修道履历如何,最是信服强者。 女冠以心声问道:“怎么说?” 蛮荒新十八王座,名义上当然是斐然领衔。 白泽位列第二。 如果白景在内两位远古剑修,没有离开蛮荒,至今下落不明。 那他们要么就是直接挤掉两位道力偏弱的新王座,要么就是蛮荒拥有二十王座。 不过所谓的不知所踪,只是一种托辞,蛮荒王座们刻意隐瞒了一个真相。 先前那场天地通,除了白景,还有那位据说酣眠于明月皓彩中、曾经与落宝滩碧霄洞主是酒友的剑修,他们先后递剑。 而且他们明显选择站在了“人间上升”的阵营,而不是帮助那位被迫“天下”的文海周密。 女冠对此亦是无可奈何。 金甲骑将瞥了眼天幕,收回视线,说道:“我去会一会他,忍他很久了。” 女冠说道:“我来帮忙压阵?” 金甲骑将犹豫了一下,说道:“暂时不用。” 女冠无奈道:“别死。” 如果这位盟友战死,以后再打几场类似的仗,估计那个姓陈的,只要他愿意,都可以跟斐然争一争蛮荒共主的位置了。 战场再次响起雷鸣般的呼喊声,如潮水蔓延开来,原来不等他们出阵迎敌,那位年轻隐官就已经主动破阵。 一袭青衫,拖枪而走,快若奔雷,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凿阵,显而易见,他要于百万大军中取上将首级。 第33章 破阵 蛮荒妖族,必须让道。 何况主将已经摆明了要跟隐官捉对,已经开始策马冲阵,彩衣女子的擂鼓声也随之转变韵律。 一时间蛮荒大军原本密集的阵型,就像被一块火烫的铁块砸入积雪,迅速消融。 只因为隐官凿阵速度过快,就有那在青衫拖枪前奔路线上躲避不及的挡路者,数以千计的蛮荒妖族,被那扑面而来的拳罡砸中,它们瞬间连同身躯魂魄、甲胄武器一并粉碎。挡我者死! 之后便是下一层数以百计的战阵将卒,皆被只是隐官以长枪挑飞,长枪带出的光亮如蛟龙游走,层层剥削阵型,将战阵削得越来越薄,妖族往两边撤得越来越快,偶有几个嫌弃队伍过于拥挤的隐蔽地仙修士,情急之下施展遁法,也被长枪随便遥遥一戳,当空炸开了花,化作一团血雾。术高者死! 妖族大军的阵型就像一幅被强行裂开的丝帛,口子撕扯得越来越大。 有一撮自认为已经躲避锋芒的妖族修士,在口子的边缘地界大口喘气,转头瞥一眼那袭青衫,不曾想下一刻便有裹挟雄浑罡气的枪光掠至,将他们一一点杀。见我者死! 远处,作为这支大军的主帅,单手提枪,一手摘下腰间流星锤,手腕急剧旋转,不是将其丢掷向隐官,而是将那柄鲜红色的袖珍流星锤抛向高空,顷刻间,流星锤消逝不见,原本晴朗的青天却蒙上了一层淡红色的诡谲天幕,寻常修士只是仰头看上一眼,便有目眩神摇的作呕之感。 身披金甲,同样是持一铁枪,奋疾如飞。 马蹄阵阵,一圈圈金色涟漪如水纹漾开。 这头新王座大妖,化名王制,有个并未流传开来的道号“大殉”,妖族真名暂时不详。 被陈平安一语道破天机,合道之路,与郑居中如出一辙,都是追求真身与阳神或是阴神的共同破境。 若是果真成事,那么王制就是当之无愧的雨前十四,而且是毫无悬念的强十四。 即便被陈平安耽误了合道,当下的王制,也该是十四境候补一流的强飞升。 所以他出阵之前,柔荑却要诚挚说出一句“别死”,由此可见,她是何等高看那位隐官的战力。 从陈平安突兀现身山巅,投身于蛮荒战场中央,到他将方圆千丈之内妖族扫除干净,再到他邀请金甲骑将跟柔荑一起出阵厮杀,其实还不到小半炷香功夫。 那位自号符真君的老元婴,体魄过于孱弱,随随便便就被一脚剁掉头颅,魂魄再被雷局炼化殆尽,毫无还手之力。 至于那座小山头的联手,术法迭出,配合默契,可惜碰到了肉身强横到不讲理地步的陈平安。 这就导致王制和柔荑很难准确判断陈平安的真实修为,无法确定陈平安真正的杀力高低。 金甲骑将再摘下腰间第二柄黑色的流星锤,这次却是看似随意将其丢入地面。 一线之上,终于撞面。 转瞬间双方擦身而过。 出现了一条倾斜冲向天幕的璀璨光柱,捅穿那层淡红色的天幕,一座漩涡,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战场激荡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已经撤退到距离那条战线足够远的大量妖族,当场七窍流血,更有甚者被直接震死。 活下来的,本以为逃过一劫,正要再退出一些距离,突然它们身上的甲胄出现条条裂缝,响起一阵阵崩裂声,下一刻,整张脸庞像是被刀割得血肉模糊,没有资格披挂甲胄的低等武卒,竟是莫名其妙沦为一副白骨……也有些相对聪明的沙场老卒,赶紧向看似空无一物的身前劈出一刀,竭力将那条无形罡气洪流给斩开一条缝隙,只是却害得两边的妖族瞬间血肉熔化。 一抹青色停留在原地。 那道金色顺势冲出去百余丈,放缓速度,王制拨转马头,所覆面具已经破碎了一半。 方才被陈平安一枪斜挑,先是刺穿坐骑头颅,再直直扎向面门,王制在朝对方递出一枪之后,稍稍转动脖颈,免去被一枪搅碎下颌骨的下场,受阻于那张仙兵品秩的面甲,并未让王制负伤,只是露出了半张脸庞,不过面甲宛如活物,水银般流淌,自行缝合,重新遮掩了王制的面容。 王制高坐马背,手提铁枪,看着陈平安。 坐骑是一件本命物显化而生,并非生灵。 从头到尾,陈平安竟是始终单手持铁枪,此刻轻轻一抖手腕,颤动不已的枪尖,瞬间静止。 转过身,重新与那金甲骑将面对面对峙,陈平安抬起左手,轻轻掸了掸心口处的青衫。 王制那一枪,瞧着凶狠无匹,实则连单字拳招“釉”的拳意,都未能刺破。 “这么弱?故意卖了个空当给你的。” 陈平安貌似大为讶异,笑问道:“示敌以弱,也要有个度。” 王制听到一个心声提醒,“小心,务必小心,他在战场厮杀之时,或是与人问拳,几乎从不言语,只要开口说话,必然是有所图谋!” 陈平安背对大纛那边的鼓上女子,笑道:“话多是吧,给我等着。” 王制何尝不是故意卖了个被斩首瞬杀的机会给隐官? 可惜对方没有上当。否则就可以确定他的最高杀力了。 旁观者无法理解这种捉对厮杀的真实状况,它们只是不约而同有个想法。 看上去,主帅跟那隐官,接下来极有可能是一场苦战?有的打! 当年离真肯定也曾如此认为,之后的整座甲申帐那拨各有显赫来历的剑修,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们,他们大概也是如此认为。 金甲一骑重新展开冲锋。 陈平安叠拳八十一,罡气灌注右手铁枪之中,拳意飞旋绕枪身画圆如套无数环。 一枪丢出,径直划破长空,竟是搅乱了光阴长河,相互间砥砺出一阵五彩琉璃颜色。 面甲之下,王制蓦然双眼瞪圆。 躲之不及,长枪直接砸穿一副金甲,捅穿腹部,长枪去势不减,直接将王制给一枪扎得倒飞出去。 结结实实挨了一枪过后,一人一骑骤然间凭空消失。 陈平安掷出的那杆长枪却是极为奇怪,悬停在一人高的空中,如同被术法封禁起来。 一步踏出,缩地千余丈,陈平安伸手攥住长枪,以拳意震碎那些禁制,笑骂道:“又他娘的是门古怪锁剑术,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针对剑修是吧?” 相当于互换位置,王制在鲜血满地的战场那边现出身形,那匹同样披金甲的战马,化作一条粹然金色流水,悉数涌入王制的金身,以极快速度补上腹部窟窿的伤口。 到底是拳高?还是武学境界已经跨过那道门槛? 王制不得不以心声询问一事,“柔荑道友,当真无法推衍?” 虽说尚未伤及大道根本,折损道行些许罢了,但是王制 女冠无奈道:“此事不是早就验证过了,近期算谁都别算他陈平安,注定徒劳,算不准的。” 王制伸手一抓,重新凝出一杆崭新铁枪作为兵器,他再深呼吸一口气,四周霎时间白雾蒙蒙,地上那些鲜血,残肢断骸,还有被兵戈气搅碎的遗留魂魄……若是落在修道有成的望气士眼中,便是瞬间化作了一堆香灰。 女冠试探性问道:“不如就选他?反正这位隐官也当得起一份十四境的待遇。” 停顿片刻,她斩钉截铁道:“绰绰有余了!” 王制恼火道:“不是他不够格,而是他一向贼滑,难杀得很!万一谋划落空,谁来担责?” 女冠哑然。 是啊,对方都能活着离开剑气长城,能从那场与文海周密硬碰硬的天地通活下来,谁敢说一定能杀他? 演算推衍一道,最怕什么?最怕算到十四境。 只说登天离去、占据一座新天庭的周密,蛮荒之外,越是道力高深的大修士,越不敢直呼其名。 禁忌重重,提都不敢提他的名字,更何谈推算其命理? 学道人皆言人算不如天算,修道之士岂敢算那“天”? 例如先前白玉京一大拨道官联手,合力推衍那位言语无忌的外乡访客,结果不就着了道? 这就是在天在地各自“半个一”的不讲理之处。 当然,等到天地通结束,什么一,半个一,都已是过眼云烟。 不知多少人心有叹息,不知多少人失魂落魄,不知多少人暗自侥幸,不知多少人全然无所谓。 好像享受了一场“牺牲”,王制一身道气暴涨,浑身金光流溢,衬托得那副甲胄愈发光耀华美。 他后撤一步,双手握刀状。 凝聚道气化形一柄斩马刀。 远处,陈平安摇摇头,“食气者神明而寿。那么食‘食气者’又是个什么东西?” 始终站在原地,看样子是要掂量掂量这位新王座的“刀法”造诣。 陈平安随意抖出一圈枪花,讥笑道:“学郑居中不成,就转去学周密?还是不成,就求个小白泽的绰号?” 王制在战场之上拉伸出一条金线,转瞬间欺身而近,陈平安好像选择了一种最不明智的格挡姿势,横枪在身前,被一刀砍中枪身中段,连人带枪一并被崩射出去,巨大的斩马刀顺势在空地上斩落,半扇形刀光在地面蔓延出去数百丈。陈平安在后方飘然落定,双手虚握,一杆枪身急剧翻滚,再单手攥住,枪尖和枪尾嗡嗡作响,迅速趋于平静。 一招得手,抢占了先机,王制得势不饶人,身形快过缩地符,一刀横扫,就要截断一袭青衫腰部。 铁枪一点王制头颅。 王制竟是任由枪尖戳烂头颅,刀势不慢反快,一刀凶狠砍中陈平安的腰部,轰然震动,有碎裂声。 崩碎的,却不是陈平安的身躯,而是一层类似青瓷釉面的拳意罡气。 无头的王制,整副身躯就像一颗兵家甲丸,完全不存在致命要害。他身形毫无凝滞,快速横移,抡起手臂,手中斩马刀朝陈平安当头劈去。 霎时间,青色身形与出枪速度,竟然能够快到一种匪夷所思的玄妙境地,好像“顺水”,变作光阴长河的一艘下水船,不但躲过了刀劈,反而一枪洞穿无头王制的胸膛,铁枪如同被卡在一堵墙壁中,再下一刻,青衫在金色甲胄的后边现身,伸手抓住枪尖,轻轻拔出那杆铁枪。 “你这厮倒是虚心好学。就是资质差了点,学啥啥不像。怎么不学那一颗道心向浩然的斐然?” 言语之际,陈平安攥住了枪尖,便倒持铁枪,简简单单作一棍横扫,好像他要教一教王制什么叫真正的拦腰斩断。 已经失去头颅的王制被一枪打断腰部,两截身躯倒地,化作两滩金色液体。 不等陈平安补上一枪,两滩金液急速渗入地面,没多久战场上出现了两个完整容貌的“王制”。 陈平安撇撇嘴,果然与猜测的差不多,这头新王座,走了一条类似青冥天下女冠吾洲的修炼道路。 简而言之,就是将自己的一副道身都给炼化了,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自成小天地。 也是个不缺奇思妙想的妖才。 两个王制异口同声道:“陈平安,你已经跻身十一境了?” 相较于先前的那位金甲骑将,目前两个王制,不过是金色稍微浅淡了二三分。 假若“金身”的成色,就能够彰显出一个假王制的战力,那么这门神通,可就相当可观了。 一变二,等于三个王制,再来个二变四之类的,战力还了得? 尤其是捉对斗法之外的乱军丛中,这王制既难杀,还能凭此分形之法增长道力?只要不对上十四境,岂不是战场无敌手? 果然,该死。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王制用了障眼法,是在虚张声势。示敌以强? 陈平安笑道:“这问题问的,你怎么不告诉我妖族真名是什么?” 王制置若罔闻,“姓陈的,你是在等什么?” 陈平安眯眼笑道:“还能等什么?你在等援兵赶来救场,我当然是在等更多的废物。” 大概除了王制之外,不少蛮荒妖族都会觉得……跟隐官聊天,真得劲。隐官聊天,有东西。 下一个念头,便是隐官为何不是我们蛮荒阵营的? 陈平安面带微笑,看似说了一句狂妄至极的言语。 “达者为先,你真正该学的前辈,其实是我。” 言语落定之时,两个王制已经金身炸裂开来,一个是被“片开”,一尊金身是被敲碎。 战场这边,地面已经不见一滴鲜血,许多尸骸也已经悄然转为枯槁的的干瘦皮囊,骨骼沦为惨白色,好像已经这里不是新鲜的战场,而是一处遗址。 既然被隐官道破身份和大道根脚,那位真名就叫柔荑的女冠也就不再藏掖,撤掉了障眼法。 她作道门装束,手捧一柄拂尘,身穿一件上加九色三洞法服,五色云霞灿烂,腰悬组玉佩,脚踩一双雪白的云游履。身后显现出一轮五彩焕然的圆月宝相。 头顶的道冠,最为瞩目,以精金铸炼而成,贴“金箔”,扣覆于发髻,系以簪绾。 只因为道冠不合礼制,极为“僭越”,芙蓉冠之上开莲花,莲花冠上又有鱼尾冠。 山巅那边,丁遨游施展了掌观山河神通,供所有人观览,只是被那杆大纛散发出来的无形道纹与战场鼓声所干扰,画面略显模糊。 老仙人讥笑道:“这婆姨要是去到青冥天下,再给白玉京道官瞧见,可就热闹了。” 那位蛮荒女冠,在中土文庙档案的记录文字,更多是使用“硕人”的旧道号。 老国师也是头回听说她与旧王座黄鸾的大道渊源,不得不佩服隐官,洞悉蛮荒内幕多矣。 就是不清楚,那位金甲骑将所谓的“误我合道”一语,此间真相落在何处? 郭金仙却是赞叹不已,隐官与一位女冠说什么别“缩卵”,真够损的。 剑修绶臣,金甲神人“边境”,连同这位硕人,当年的三位仙人境妖族,都在浩然战场,属于必杀之列,类似剑气长城的宁姚,吴承霈他们,对于蛮荒军帐而言,都愿意不计代价将其斩杀。 这座战场,三占其二。 丁遨游好奇问道:“郭将军,你也是武学宗师,看那陈隐官的短暂出手,猜不猜得出,他当下是什么真实境界?” 郭金仙也无法确定陈平安的武道高度,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既然曹慈都还没有跻身武道十一境的消息,想必陈隐官如今……至多还是止境神到一层吧。” 黄莽笑道:“郭将军就这么认定陈国师一定不如曹慈,只会更晚跻身武神境地?” 郭金仙神色尴尬。 先前对于陈平安,都是道听途说。 传说中的十一境武夫是什么概念,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还是个天大的谜。 那么当十一境置身于战场,能够造就出多大的杀伤力,自然也就无从揣测。 但是雨后的新十四,一个个冒出来,那么某天某地的某次战役,一定会出现一位十一境武夫,这是毋庸置疑的。 柔荑丢出手中那柄拂尘,化做一条极长的雪白长虹,如龙蛇游走在远处战场,将那些散乱流散的拳罡给悉数搅碎,免得伤及更多战场妖族。 最终在那空白地界,如同竖起一圈雪白高墙,环住放对的王制跟隐官。 准确说来,是隐官在单挑四个王制。 与此同时,王制也终于开启大阵,如同兵家圣人坐镇一处战场遗迹,制造出了众多幻境。 至于隐官看见了什么画面,看客们当然是无从得知了。柔荑这边跟山巅那边,只能看到年轻隐官既要与杀之不绝的王制们过招,每每还要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好像必须要以长枪敲碎一幅幅“界画”。 柔荑忧心忡忡,王制显化出四尊金身,就已经接近飞升境圆满修为能够支撑的极限。 瞧见那条长虹旋绕战场,护住“城墙”之外的周边妖族,鼓上女子嫣然而笑。 这位出身显赫的年轻女修,道号金声,闺名雨笼。 这也是她为何内心亲近柔荑前辈的缘由,不比主帅王制,更不是袁首之流的旧王座,他们只是一味追求个体的无敌,致力于自身道力的拔高,从不将任何一位妖族修士视为一条鲜活的生命,他们看待浩然修士是如何的,看待家乡天下的修士就是如何的。好像只要是比他们境界低的,都是蝼蚁,都是贱命。 自幼便喜好读兵书、熟稔战场的雨笼,她深知一事,袁首他们之于占据上风或是均势战场,意义重大,但是只要战场颓势了,袁首、仰止他们,就是比谁都惜命的……废物,他们只会第一个撤出战场,好像他们觉得自己的大道性命,比起所有道友,亲眷,宗门子弟,甚至要比整座天下加在一起都来得金贵。 如此说来,柔荑前辈是异类。 战场之上,那些个王制看似攻势连绵,一袭青衫只是闲庭信步,以长枪挑飞个个王制。 彩衣女子身姿旋转如飞花,脚下鼓声急促如雨点,极有一种声色兼备的美感。 柔荑倒是不清楚自己原来在晚辈心中如此形象高大。 她更多心思还在那个“好死不死的隐官”身上。 他跟郑居中,吴霜降,联手共斩兵家初祖姜赦。将此事昭告天下之人,则是吴霜降。 山巅修士都能听到,尤其是修习兵家术法神通的,跻身止境一层的武学宗师,都是亲耳听闻。 他期间出力多少,最终三人分账,他获利多少?谁不好奇? 那场奠定整座人间崭新格局的天地通,人间起始之地,是宝瓶洲南海之滨的那座观龙台。 且不谈他是如何做到的?只说他为之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要知道蛮荒这边,天地通出现之初,根本无力去推衍胜负,否则真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措,反遭天厌,甚至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那位胜出者,秋后算账?言出法随,降下一场天殛? 只能是在落幕之后斗胆算上一算,陈平安到底死了没有?! 答案倒也简单,没死。但是很快他就要承受一场天殛! 结果对方依旧没死,反而活蹦乱跳出现了蛮荒战场,在此夸耀武功。 柔荑百感交集,不由得在心中轻声感叹一句,“这家伙命真硬。” 对于蛮荒山巅来说,怕就怕,一次次命悬一线总能不死的陈平安,不求名不务虚,只要实惠,被这小子给鸠占鹊巢,占据了那座兵家初祖做主万年的“大山”。 如此一来,他等于成了继姜赦之后的武道之主。 试想未来蛮荒战场,会有多少纯粹武夫,将要受制于他?后果不堪设想。 只说缝制大妖真名,就已经让多少蛮荒强横之辈心生忌惮?有朝一日,战场相逢,飞升之下,会不会被随意点杀? 如果再被陈平安来上这么一出?!止境武夫之下,见了面,难道要先给对方磕几个头吗?! 柔荑一想到这些就糟心至极,咬牙切齿与那王制承诺道:“就杀他!事成之后,战功均分。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便是!” 蛮荒这边,其实前不久也有一位新王座,刚刚跻身了十一境,但是等她从那座山巅返回人间,只说没有见到任何景象。那座山巅,空无一人。 王制传来的心声略显急躁和愤怒,“柔荑道友,还不速速撤掉那柄拂尘?!” 柔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战场遥遥招手,将那化虹围城的拂尘给收回手中。 没有了这把拂尘的阻隔,位于那座“演武场”边缘地界的妖族便被殃及池鱼,只好继续疯狂后撤。 鼓上女子,折腰而舞,摔出两只水袖。 身体后仰,她刚好转头看见那位气态雍容的女冠,顺便闲聊一句,好奇询问道,“柔荑姐姐,你真是黄鸾的转身啊?” 旧王座大妖黄鸾,陨落于惨烈的剑气长城战场,至死未能涉足浩然天下一步。 而这位道号硕人的女冠,在蛮荒属于散修,曾经停滞在仙人境瓶颈多年。她在剑气长城,宝瓶洲老龙城和大渎战场,她都有过凌厉出手的详实记录。 照理说,双方怎么不都沾边的。 女冠笑着点头,不介意跟这位晚辈挑明自己的根脚,泄露了许多内幕,“我其实是黄鸾斩三尸而出,本该作为黄鸾未来行合道之举的大道资粮,我即便心有不甘,对此亦是无可奈何。”“只是黄鸾在剑气长城战死,形势便颠倒过来,大概是周密对其失望至极,觉得他即便去了浩然天下,再碰到一二机缘,依旧是注定合道无望了,便被周密悄悄吃掉,不过周密将黄鸾的那些残留本命物,小炼的秘宝,数十座遗址,都转赠于我,终于反客为主,得以继承正朔。” 年轻女子闻言咋舌道:“真是大道凶险呐。” 柔荑微笑道:“我倒是觉得天无绝人之路。” 年轻女修嫣然笑道:“也对。” 虽说黄鸾在蛮荒山巅,私底下被袁首、仰止他们瞧不太起,属于旧王座垫底的货色。 他们只要提起黄鸾,也是贬低多于褒奖,说他毕生追求的,都是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在飞升境一层,还能抖搂几分威风,遇上真正的强手,便要露怯。道心不坚,走了歧路,此生难证大道。 确实,黄鸾孜孜不倦追求于一事,不是竭尽全力拔高杀力,他就是凭借得手的几幅古图秘本,以它们作为底稿,试图打造出一座他心目中、想象而出的“天帝宫阙”。 比如那头化名袁首的搬山老祖,同为旧王座,就十分鄙夷以道场宏大、法宝极多著称于世的黄鸾。将其贬低为一个捡破烂的货色,玩物丧志,对于合道一事全不上心,意志消沉,道心不振。 这就有点过于小觑黄鸾了。 毕竟黄鸾也想要以斩三尸而出的“硕人”作为合道之阶梯,只等后者跻身飞升境,就要下嘴。 不管怎么说,在雨笼他们这些年轻一辈的妖族修士眼中,已成老黄历的黄鸾,还是当之无愧的王座实力,尤其要比许多新王座更加名副其实。 绯妃与之关系较好,曾经也对这位道友有过一番劝诫,“生死一来,如何抵敌?” 不管山上怎么评价黄鸾,柔荑都是要感激这位“正主”的。 总计百余的宫观宝殿,亭台楼阁,古真洞府,金仙遗迹等等,黄鸾皆是中炼,免得过于鸡肋,将来合道之时,拖累身形,妨碍上升。 真正被黄鸾大炼为本命物的“道场”,只有有三座。 都留给了柔荑。 只说他留下的五行本命物,就极为珍稀,堪称世间最好的一套“五行”至宝。 黄鸾曾经在漫长的修道生涯,致力于大炼出世间最佳的五行本命物,在这个过程当中,黄鸾不断炼制、筛选、淘汰更换了足足一百三十多件本命物,最终炼化出了两仙兵和三件半仙兵品秩的五行之物。 虽说在剑气长城,黄鸾身死道消,损毁了其中两件,破损了一件,但是柔荑很快获得了两件火属、水属崭新至宝,并且逐渐修缮了那件品秩降低的木属本命物。如此一来,哪里只是做好了飞升,简直就是打好了合道之基础。 暗中赠予她两件至宝的,正是周密。 事实上,连柔荑之前的那个道号,“硕人”,都是周密帮忙取名的。 当年柔荑自嘲不已,她这种三尸之流,恐怕连那荒郊野岭游荡的鬼物都不如,也配自称“硕人”吗? 那位温文尔雅的蛮荒文海,当时只是与她微笑点头,说可以的。 受阻于宝瓶洲那条大渎,蛮荒大势已去,她通过一条海上归墟通道返回家乡,等到了三教祖师散道,她很快就跻身飞升境,依旧受惠于周密当年的一场指点迷津,让她到了浩然桐叶洲,最好占据一副气运浓郁的绝佳皮囊,借机瞒天过海,说不定将来会有奇效。 而这副皮囊、或者说是残余魂魄的旧主人,便是桐叶洲某座宗门开门揖盗、导致道脉断绝的罪魁祸首。 此刻柔荑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幕,周密先生,你怎么可能会输呢。 战场那边,一人持枪的隐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蓦的“花开”。 四个王制都被铁枪当场砸中或挑飞,一幅幅金甲道身在空中迸溅开来,战场四方,如同各自下了一场稀碎的金色雨水,泼洒在妖族头顶。 金色流水在地上聚拢,缓缓升高,重新变化出金甲神人的容貌。 但是每一位金甲王制周边的妖族都已经失去了生机,在它们尸体之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香烟”,往覆在王制脸上的面甲掠去。 这幅场景,王制的举动,真是字面意思上的“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原来战阵所有的兵力战损,不管是蛮荒己方的,还是浩然的,都会化成王制自身大道的资粮,进阶的铺垫。 所以不是冠冕堂皇简单一句“战场之上,生死自负”,说到底,还是王制根本无所谓折损。 故而只要置身于战场,这头新王座只要不被斩杀,王制就永远没有败仗。 难怪说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江湖上没有给错的绰号,山上也没有取错的道号。 见那王制竟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柔荑也只好压下心中的那股烦躁之意,稳了稳道心,她以心声转去询问鼓上起舞的女子,“雨笼,你对隐官了解颇多,觉得他此举意欲何为?” 闺名雨笼的女子,已经力竭,呼吸不稳,若是分心与柔荑对话只会让鼓声走调。 她便听了柔荑的劝说,暂时休歇片刻再去重新擂鼓。轻盈身形从鼓面飘落在地,她收起了那件彩衣法袍,换成了一件灵鹫纹锦袍,轻声说道:“测量。” 雨笼补充了一句,“精准评估新蛮荒的精锐战力。听说他当了国师,那么大骊铁骑是参照物,现在我们这支精锐也是。” 柔荑点点头,她还在惋惜那拨年轻天才的折损,只因为她至今还没有在新蛮荒,发现类似当年甲申帐的存在,本来雨笼这个丫头是有一定机会,她可以带着他们一起成长起来。 柔荑虽然不算擅长战场谋划,但是亲身经历过那么多场战役,她太清楚“山下”和“士气”两个词语的重要性了。 斐然心性足够好,修行资质也极佳,但是他战功积累不够,声望不足,如果不是白泽支持,又是文海周密登天之前钦点的共主人选,其实斐然很难坐稳那个天下第一人的位置。但是等到那拨远古大妖被白泽喊醒,浩然逐渐在蛮荒站稳脚跟,稳扎稳打,一点一点蚕食蛮荒疆域,改变“天时”,毫无建树的斐然就有些岌岌可危了,不过他跟蛮荒大道显化而生的晷刻结为道侣,倒是解决了燃眉之急。某些新王座们,也只得捏着鼻子继续认他当第一高位的天下共主。 在雨笼看来。 如果说打赢今天这场仗,是硕人和王制两位主帅的职责。 打赢两座天下的最后一场仗,才是那个男人的职责所在。 只是这种心里话,总不好跟柔荑姐姐挑明说啊。 柔荑手捧拂尘,以心声说道:“雨笼,浩然有句古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于你而言是适用的。” 官巷有个被视为宝贝疙瘩的孙女,也一直盛情邀请隐官当他的孙女婿,到时候就是一家人了,自会鼎力支持他替换掉斐然,当上新任蛮荒共主,立教称祖又有何难,中土文庙那边,别说副教主,连个祭酒、君子头衔都肯不给你,那你就在蛮荒当个教主,岂不痛快? 而大妖官巷的孙女,正是这位战场擂鼓助威的彩衣女子。 柔荑难免有些羡慕,官巷道友确实有个好孙女。 雨笼重新跃上鼓面,这次却没有擂鼓,而是趺坐,她作怀捧某物状,望向战场那边的一袭青衫,嘿,隐官真是英俊唉,百看不厌呐,好看好看。 她低下头,手指轻轻捻动,默念了一声“隐官”,铿然作响,纤纤玉指如在拨弦。 不知是何神通变化,她怀抱一只凝为实物、只是暂时无弦的彩漆琵琶,抬起头,闭眼竖耳倾听状,记忆那一袭青衫落在战场中央之时,山呼海啸一般的“隐官”。这位道号“金声”的年轻玉璞,正在以本命物和秘法,收集,溯源,归拢那些看似已经随风飘散的声音,天地间,飘荡起无数条丝线,终于缓缓凝出一条琵琶弦。 柔荑惊讶,劝阻道:“不要冲动!” 雨笼只是不听,双指拨动那根琵琶弦,双指被瞬间割破,鲜血流淌。 就像响起了一阵远古大地的悠扬号角,正在鼓动曾经的人间诸族,向上征伐旧天庭。 年轻女子神色平静,一根根不断被琵琶弦切断手指,坠落在鼓面。 杀隐官而已! 与此同时,柔荑心湖响起一个沉闷嗓音,“柔荑道友速速助我杀敌!” 柔荑再无任何犹豫,就要出阵,要与王制联手,动用那杀手锏,对付隐官。 就在此时。 柔荑道心紧绷,瞬间祭出了五行本命物,出现了一幅悬空的山水花鸟画卷,不但如此,她还一丢拂尘,拂尘飞旋,在大纛附近再画出一座五岳并峙的大阵,她自己则现出一尊极为精粹的丈余金身,亲自挡在站鼓之前,挡在那个已经十指尽断的年轻女修身前,即便一位新王座如大妖此术法迭出,却依旧被那一杆势如破竹的长枪,直接刺透脖颈,再打穿身后女修的胸膛,就好像将她们串成了糖葫芦,去势不减的长枪将两位女修一起抛向远远的战场后方,继续撞杀妖族于一线之上。 第34章 一线之上 近乎阵斩。 身为蛮荒新王座的女冠被一枪径直贯穿脖颈,再被带飞出去,当场撞碎了那只战鼓,柔荑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率先掐诀定神,继而竟是直接横移一步,任由那杆铁枪切割掉半片脖子,扯落大块血肉。 女冠此举不惜自损道身,所求之事,就是为身后的年轻晚辈赢得一线生机,她单手扶了扶摇摇欲坠的那颗头颅,那顶道冠金光流淌而下,一条流水如三叠瀑,笼罩全身。不愧是十八位新王座之一,体魄足够坚韧,手段也足够多。 柔荑迅速转过身,一手抓住那根蕴藏充沛拳罡和雷法真意的铁枪,用上了一门玄妙的远古压胜法,不让长枪继续作祟,将那雨笼人身小天地搅了个天翻地覆。 隐官这一手,真是歹毒,自己如果再慢上一线,枪身便要搅碎年轻女子的上半身,彻底断绝了她的生机。 女冠掌心刺疼不已,呲呲作响,如俗子攥住一块火炭,烧灼血肉,无比腥臭。 柔荑仍是不敢轻易从雨笼胸膛拔出长枪,她再伸出并拢双指,竟是不惜折损自身道行,从那道冠当中剥出三粒粹然金光,分别送入年轻女修的泥丸宫、膻中穴和下丹田,护住后者的魂魄不至于离体。即便如此,此刻雨笼的胸膛连同那件五彩法袍粉碎了大半,受此重创,亏得这件法袍品秩不俗,能够护住主人心脉,否则就算柔荑出手,也该点燃一盏本命灯了事。 年轻女修面如金色,奄奄一息,她仍是竭力以心声询问道:“柔荑姐姐,战场那边情况如何了?” 柔荑既心疼又佩服,说道:“你的心血没有白费,已经成功捉住了隐官的元神。” 她示意雨笼不要说话,瞬间拔出长枪,随手将其丢掷到一旁。附近妖族顿时作鸟兽散。 与此同时,柔荑伸手一招,将那幅破开一个大洞的花鸟立轴图驾驭到身边,裹住雨笼的身躯。 她掏出一瓶从某座远古金仙遗迹获得的丹药,倒出之后分了一半,先帮助雨笼服下,她也一口气嚼碎了七八颗丹药。 柔荑可谓手段迭出,雨笼脸上死气退散几分,重现生机,她惨然笑道:“手指。” 柔荑哭笑不得,仍是一卷袖子,将散落在地的十根断指悉数收入法服袖中,柔声道:“我暂时帮忙保管,放心,能补回去的。” 仔细察看雨笼的气机流转,总算趋于稳定,柔荑如释重负,心中既惊且惧,这个姓陈的,真是心狠手辣。 被那画卷裹住的雨笼,手指尽断,胸口还有个堪堪止血、正在白骨生肉的窟窿,她伤了大道根本,却是眼神明亮,嗓音颤抖,笑道:“浩然那边不是有句俗语,瓦罐井边破,将军阵上亡。既然逢阵即相刑,那么总是有生也有死的。” 若是能够死在鼓上,倒也不算憋屈。 柔荑瞪了一眼,“你倒是豁达。年纪轻轻的,少说几句晦气话!” 雨笼以心声说道:“前辈,赶紧去助王制一臂之力。” 柔荑看了眼淡红色的天象,女冠的双脚始终在勘测地文,最终得出一个极为功利的结论,“还需稍等片刻。” 约莫是担心雨笼误会,柔荑解释道:“王制犹有余力,还不肯出死力。我怕他用心不纯,故意拖我下水,杀隐官之心不定,一旦形势有变,就会借机溜之大吉,留下一个烂摊子交予我处置。” 雨笼立即会意,只是难免有些悲哀。柔荑前辈还是说得委婉了,其实真正担心的,还是王制杀隐官不成,便要杀她柔荑。需知王制道号“大殉”,谁不是“牺牲”之祭品? 雨笼觉得这种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设身处地,她若是柔荑,难道就不会怀疑王制的倒戈? 想那浩然山巅修士,并肩作战于蛮荒,还会有这种心思吗? 一件事别样心。 柔荑察觉到雨笼的低落心情,心生怜悯,揉了揉这位晚辈的脑袋,雨笼在阵中,对付的,就是某位投身战场的浩然飞升境。 不怕对方在战场大开杀戒,就怕对方珍惜道力,一味作壁上观,不肯出手。 雨笼愿意出手,属于锦上添花。 不过这并不是柔荑和王制谋划的真正杀手锏。 当下最尴尬的,却是柔荑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处置那杆长枪。 刚才她施展压胜术和从拔出长枪的瞬间,就已经用上了炼化的手段,尝试摧毁长枪,无果,只好暂时将其丢远,等到救下了雨笼,柔荑又尝试着祭出一把无柄的白刃,是件远古重宝,黄鸾和柔荑先后两任主人,始终无法将其大炼为本命物,只能勉强小炼,逼迫它认主。 此物形态宛如一条雪白刀光,砍中长枪,激起无数火星,片刻之后,长枪只是些许磨损,柔荑心中瞬间有了计较,没有半炷香功夫的持续“双刃相接”,实难功成。 若只是将长枪丢出战场,总有几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 那隐官确实运拳如神,竟能利用罡气,存留一句话语于长枪,故而柔荑在攥住枪身的那一刻,便听见了那个杀气腾腾的嗓音,就像捎了句话给她。 “毁长枪者先死。” 柔荑倒是对这句恫吓全不上心。 思量片刻,柔荑搬出两座道场,一处是大炼为三件本命物之一的“玉霄院”,用来安置雨笼,让她藏在其中,也算赠予晚辈一张护身符。一处用来禁锢长枪,柔荑开启道场阵法,以心念遥遥驱动丹炉,神识驾驭三昧真火,尝试将那根长枪炼化于丹炉之内。 柔荑已经那条白光收入袖中,下一刻,白蛇蜿蜒,灵活缠住了女冠的手腕,她宛如戴了一只白玉手镯。 雨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幽雅庭院,似乎是远古雷部禁地的一小部分破碎遗迹。 她运转些许灵气,强忍着气府的钻心之痛,腾云驾雾,飘向屋脊,远眺战场。 战场那边, 大地上覆着一只青铜大鼎,不分敌我,同时拘押了隐官和主帅王制,里边看似空无一物,实则装满了同一个声音,它们每次撞壁、回旋再交织、重新撞壁,循环往复,一遍遍“隐官”,声势越来越雄壮,就像一道催命符。 金甲王制丝毫不受影响,那些“隐官” 就像一只桶内数以万计的马蜂,密集拥簇在狭小空间内,嗡嗡作响,快若飞剑。 只是“针蛰”隐官。 女冠心湖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嗓音,“柔荑道友,你还要袖手旁观到几时?” 兴许是被那只大鼎阻隔,王制的话语略显含糊不清。 柔荑一手戴玉镯,一手挽拂尘,笑答道:“我保证不会贻误战机。” 鼎内,王制看着那位年轻隐官,对方竟有闲情逸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任由数以万计的“飞剑”乱窜,只是仰头看那青铜鼎内壁的纹路。 长枪丢掷而出,一袭青衫两手空空,但是现学现用了曹慈的拳招,一副金身牢不可破,音律造就而出的一拨拨“飞剑”全部在丈余外被拳罡搅碎。 对方气定神闲得让王制有一种错觉,如同一尊高坐法座的佛门龙象,法座不动,大地即不动。 陈平安终于收回视线,望向重新合拢为一的王制。 两两对视。 别说是蛮荒妖族大吃一惊,便是山巅那边的浩然自己人,也被那手霸道无匹的抛枪术吓了一跳。 黄莽这位青年皇帝重重一拍栏杆,忍不住喝彩一声。 好像某部曾经广为流传再被封禁的山水游记,写得香艳,那个名为陈凭案的江湖游侠,一路偎红倚翠,除了开篇内容还算正经,之后真是红颜知己不断,英姿飒爽的女侠,烟视媚行的狐仙,试图采阳补阴的艳鬼,自荐枕席春宵一度的神女,粉墨登场,轮番上阵,章章有那类旖旎文字……看客们不知书页折角多少,偷偷撕书几页。 而且倒悬山那边也曾传出一个“怜香惜玉二掌柜”的说法,再加上那些到过春幡斋的渡船管事,总喜欢将那位年轻隐官说得如何玉树临风,丰神俊秀。这就总会让人怀疑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那沾花惹草的多情种,不过话说回来,果真如此,其实也能理解,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 谁能想象,其实就是个辣手摧花的主。 隐官那一枪,连破画卷,击碎拂尘阵法,戳穿女冠的脖颈与年轻女修的胸膛,打破战鼓。 已经跻身十一境无疑了。 丁遨游笑问道:“祖传铁枪已经不见,若是被那女冠收缴了去,郭将军心不心疼?” 郭金仙淡然道:“武将兵器毁在战场,就是它最好的宿命。” 总好过这件祖传之物,将来落在某个败家子手上,将其贱卖换钱。 先前两军对垒,蛮荒妖族大军如攒蚁,浩然这边幡旗如鸟翼,甲胄似鱼鳞。 随着澄观骑军率先展开冲锋,蛮荒那边被隐官搅乱的阵型,也开始急匆匆重新布阵。 郭金仙是带兵的武将,对那柔荑当然不敢轻视,只是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个彩衣女修身上。郭金仙最是清楚这种修士对于战阵厮杀的重要性。先前她的擂鼓,鼓声明显能够壮大将卒的胆魄,凝聚军心和提升士气,按照丁国师的说法,甚至可以滋养妖族地仙的阳神。 有个始终沉默的儒衫女子,站在君子罗国钰身边,她名为高础,是一位拥有书院贤人头衔的女夫子。高础出身世代簪缨的一洲头等豪阀,有家学,有天赋,少女时就极为擅长沙盘推演,她曾经专程求学于金甲洲兵家祖庭,熟谙兵法韬略。但是走出金甲洲战场之后,就已经道心受损,一蹶不振。 说得好听点,是她亲眼目睹了战场的血肉横飞,白骨堆积如山,导致道心有碍。 如果说得难听点,就是高础只会“纸上谈兵”,无法真正融入战场。 罗国钰以心声问道:“会不会觉得隐官手段残暴,有滥杀的嫌疑?” 她眼神坚毅,摇摇头,“只会可惜隐官杀得还不够狠。更痛恨自己暂时只能作壁上观。” 自己连那敌方阵营的彩衣女子都不如,对方好歹能够擂鼓之后,脖颈再挨一枪穿喉。 罗国钰颇为意外。 战场那边,黄沙漫天,已经不见对峙双方的身影,却在周边亮起了无数点,如悬灯万盏。 黄莽脸色晦暗,心中默念一个名字。 青年皇帝身边凭空现出一尊形容模糊的金甲武将。 她是武运显化而生,神号“金蛇”,真名“灵晔”。 由此可见,澄观王朝国运之强盛,朝野上下武德之充沛。 即便是大骊王朝,当年在宝瓶洲南方战场“显圣”,武运也是依托于淮王宋长镜。 她目视前方,将战况一览无余,开口说道:“隐官被定住了元神,是那擂鼓女子神通使然。” 原来一杆大纛这边的琵琶声中,异象横生,远处战场上,只见隐官先是被一只古怪大鼎罩住, 片刻之后,青铜鼎瞬间崩裂,无数碎片轰然飞溅开来,点杀大片大片的周边妖族。 只是刹那之间,重见天日的隐官,被近万条光线裹缠住脖颈、双臂和腿脚,在阳光照耀之下,它们熠熠生辉,长线与那些毙命于战场的断肢残骸牵连,拉开了一张繁密大网,隐官宛如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央的青色鸟雀。 一条条光线生发于直接死于隐官凿阵途中的妖族尸体,或是间接死于隐官与王制捉对期间的流散拳意、术法,只是两种光线粗细有别,亮度也有强弱之分。 不是被蛮荒妖族万众呼名的隐官,还没有这等奇效。 不断有更多的光线朝青衫那边聚拢。 丁遨游道心一震,来了!定然是那蛮荒畜生用以针对大修士的压箱底手段。 就像他们这边,又岂会没有专门克制飞升境的后手? 这位老国师心思急转,思量着如何助隐官脱困才好,本该是自己遭此一劫,而且多半是在劫难逃的下场,不过是被隐官挡灾了。 黄莽皱紧眉头,问道:“灵晔,怎解?” 神号金蛇的女子武将说道:“除非十四境修士出手,以大神通将因果揽在己身,否则隐官只能自救。飞升境去了也是徒劳。仙人冒失驰援,小心反成一条束缚长线。” 郭金仙把战场态势往好的方向设想,“隐官是剑修,是武夫,所以还好?” 不管是兵家修士,还是纯粹武夫,在战场杀敌,不说百无禁忌,总要好过三教百家和旁门左道的炼气士太多,后者置身沙场,以术法神通逞凶,杀敌越多,就要积累大大小小的劫数,承担因果,无形中消减阴德,就算修士各有手段能够消劫,抑或是避劫的法门,总归是难缠,未来修道路上总有隐患,不知在何时恰似某位道上死敌,登门讨债来了。 丁遨游心情沉重,老国师没有郭金仙那么乐观,“但是隐官还有个儒家文脉的身份啊。” 那尊武运神灵语气淡然说道:“不是有这层身份,他为何要留在剑气长城,为何要现身此地。” 并非是轻描淡写,也不是此刻远离战场,站在山巅说话不腰疼,而是一种诚挚纯粹的认可。 言外之意,不管拥有多少重身份,陈平安的底色,就是一个读书人。 黄莽抬了抬脚,看了眼脚上那双老旧的麂皮靴子。 大纛附近,女冠确定雨笼已经稳住了伤势,这位晚辈至少不会就地兵解。 柔荑轻声问道:“雨笼,道心可还好?” 若是雨笼被隐官阵斩,而且就战死在她眼皮子底下,那她还怎么跟官巷交待? 就算这位晚辈被这一枪打碎了道心,坠了心气,从此畏惧陷阵,逃避战场,亦是蛮荒的一大折损。 暂时躲在那处雷部道场内的雨笼,她虽然此刻魂魄无比孱弱,洒然笑道:“好得很!” 柔荑心中忍不住赞叹一句前途无量。 只希望蛮荒一定要撑到更多的雨笼成长起来。 雨笼欲言又止。 柔荑自嘲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放心吧,我知道轻重利害。” 比如柔荑看待雨笼,何止是前辈对一位晚辈的器重和青睐? 有此心,有一如软心肠,大概是受那玉芝岗女修魂魄的影响? 雨笼的爷爷,大妖官巷是挑明了此事的,要她注意,要她“留心”。 屹立在妖族大军腹地的那杆大纛,猎猎作响,上边的绣金大字好像随之晃荡起来。 柔荑心知王制终于舍得下死手了。 隐官已经被镇住元神。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王制自然不肯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再次双手握刀状,暴喝道:“受死!” 大纛上边的金色大字变化作一条粹然金光,倏忽消散,在王制手边凝聚成一把法刀。 劈向隐官,当头斩落。 与此同时,柔荑深呼吸一口气,悄然调动五行本命物。 身内诸多洞府灵气如沸,女冠身边黄紫气冉冉升腾。 这位新王座,终于要亲自下场,与那隐官正面厮杀。 被禁锢在原地的隐官,双臂猛地一扯,依旧无法拽断那些光线。 刀光绚烂,王制一刀接连破碎两种拳招分别造就而出的“武神金身”。 成功破阵的那把手中长刀也已随之崩碎,王制双条胳膊肌肉碎裂,鲜血渗出金色甲胄。 终于不再落空,而是砍中实物,虽非隐官的那副肉身,但是王制气势不断攀升,好像一颗道心也不再那么空落落的,变作双手持刀,朝那空门大开的隐官,便是一通凌厉劈斩,身形飞旋,手中双刀碎裂就再起崭新双刀,定要将那隐官剁成肉泥才罢休。 去你娘的隐官,去你娘的十一境! 接连碎掉了百余把刀,刀势不降反增,璀璨耀眼的刀光缭绕于金甲神将和青衫隐官之间。 鼎盛的神意和浑厚的灵气疯狂浇筑刀身,使得王制递出的每一刀皆蕴藏一到数道术法神通。 根本无需王制动用任何念头,两百刀过后,刀刀浑然天成。 酣畅淋漓,真是痛快,王制只觉得神清气爽,道心空明,竟是杳杳冥冥,一脚踏入了一种传说中道不可道的玄妙境地。 直觉告诉王制,今日只要成功斩杀隐官,做掉这个蛮荒天下的眼中钉心头刺,便是自己跻身十四境的大道机缘所在。 定要将其斩首,届时拎着头颅,脚踩那具无首的尸体,再光明正大昭告天下一句! “杀隐官者,蛮荒王制!” 前提是姓陈的还能留下一副全尸才行。 已经看不清战场上的双方身影。 但是那些困住隐官的光线依旧蔓延,它们飘荡在空中,如同光阴长河里边漂浮着无数的水草。 柔荑身形化虹,去了那处演武场的上空,她摘下那顶道冠,手腕翻转,凝为一颗“金丹”,被她咽下腹中, 趁他病要他命,为防万一,她直接祭出了杀手锏,绝不能让那贼滑至极的隐官有任何脱困的可能性。 先前王制丢掷出的两柄袖珍流星锤,一在天一入地。却始终没有显现出它们的任何作用。 直到这一刻,柔荑默念法诀,同时招手,将那杆大纛拔地而起,驾驭在身边,被她拿拂尘一裹,大纛连同拂尘,一并如长戟刺入战场大地。 大纛钉入大地,雪白拂尘如长蛇绕山,缓缓上升。 刹那之间,一条气势恢宏的光柱出现在天地间。 山顶,气氛凝重。 黄莽眯眼,好家伙,这俩畜生王座,竟然是仿造出一场天地通?是要接引谁,“降真”此地? 丁遨游已经移步,走到了一处空地,真身站定,瞬间阴神出窍,双指掐诀,步罡踏斗,霎时间黑雾滚滚,阴神分别从两只袖中抛洒清水和散落白茅,就像在铺路和净街,很快阴神宛如置身于一座不悬匾额的祠堂门口,身后阴气弥漫于方圆数丈之地,帷幕重重,内里景象影影倬倬,声音略显嘈杂,既有慵懒妩媚咯咯而笑,也有苍老沙哑的嗓音,还有一些尖锐的呼啸。 这座堂口并无半点浑浊煞气,不会给旁人半点阴森之感,反而既清且灵。 此外丁遨游的阳神也已现身山巅,摊开手掌,以手指割破掌心,高高抬起手臂,抛洒出两条鲜红血线,在半空显化出一条山脉和一条江河的形状,去到了战场上空转瞬即逝,这尊阳神嘴中念念有词,似是以方言祝祷,告诉那座堂口内的一众古老阴灵,哪里可以通行,哪里不可逾越…… 这就是丁遨游的看家本领,一副阳神身外身的通幽铺路,配合阴神施展的出马仙。 此举在皑皑洲尚且禁忌重重,更何谈身在蛮荒,只是丁遨游也不计较真身必须付出的代价了。 堂口之内,有数位灵仙同时叹息,似乎在劝说丁遨游什么。 没奈何老国师心意已决,不惜折损自身阳寿,只是与他们作揖拜谢,恳请他们“出山”,全部附在己身。 地上的那些白茅,宛如一条条山脉,似被轻轻踩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如一条条袖珍江河、座座湖泊的水迹,水面上也出现了一个个极为纤细的脚印。 山巅众人,不约而同听到一个心声。 “那个当皇帝的年轻人,劝一劝当国师的老家伙,让他不要如此莽撞行事。一位仙人再不惜命,总不能白白送死。” 这位仙人的出马上身,显然需要祂们跨越山脉,涉水于大河巨湖。 一旦仪式完毕,丁遨游就会修为暴涨,跨上一个大台阶,大致能够维持一炷香光阴的飞升境。 但是丁遨游的代价,就是必定跌境。 前提还是老人去了战场,还能活着返回。 飞升境之间的问道斗法,胜之与杀之,天壤之别。 历史上,大打出手,缠斗数个时辰甚至是数天数月光阴,谁也奈何不得对方,也是家常便饭。 一些雨后而起的新十四,也不敢说自己就一定能够击杀强飞升。 今天的战场,肯定是例外。 不仅如此。做完这些布置,老仙人的阳神身外身,观想出一尊天王像,手托一物,竟是一块神主。 上边大写名讳籍贯,“骊珠洞天陈平安”,旁边小写类似长寿永昌的吉语。 生祠! 仙人丁遨游竟是在以一副阳神的全部精气神,为隐官打造出一座生祠。 简单来说,上了年纪的老国师要为那位还很年轻的隐官,争取到一线生机。 他为此愿意付出替死的代价。 黄莽说道:“丁国师,立生祠是对的,倒是不必急于出马。” 丁遨游喃喃道:“人生在世,总要求个心安。” 黄莽说道:“心情理解,但是事上不合适。” 丁遨游也不言语,这位青年皇帝的好意,心领了。 于公于私,他丁遨游都不能袖手旁观,任由隐官身陷险境而不管。 商贸鼎盛、富得流油的皑皑洲,如今在浩然天下的风评,估计也就只比桐叶洲略好几分了。 若是九洲气运能够各自大道显化为“人”,那皑皑洲跟桐叶洲大概就是坐一桌的。 这也是为何丁遨游和皇帝陛下,意见达成一致,决定跟随澄观边军一起深入腹地,主动担任诱饵。 再者丁遨游没道理让那两位剑仙朋友蒙羞。 他们好不容易让剑气长城认得“皑皑洲”。 决无理由让剑气长城未来年轻一辈的剑修,重新轻视皑皑洲。 一向剑道气运淡薄到了极点的皑皑洲,除了在剑气长城大放光彩的女子剑仙谢松花,其实还有两位剑仙,张稍和李定,他们都战死在了剑气长城。 丁遨游曾经先后两次盛情邀请他们出山,担任王朝供奉,甚至愿意让出国师之位,都被婉拒了。其实都在情理之中,当年就连刘财神都未能说服他们担任家族供奉,更何谈其他人? 两位剑修拒绝的理由都是差不多的,既不是你们皇帝不够仁爱百姓,也不是那位刘氏财神爷出钱不够多,只是我们一辈子云水生涯,实在是闲云野鹤惯了,受不了任何拘束。 如丁遨游这般自嘲为“还算要点脸”的皑皑洲修士,此生大遗憾之一,便是家乡剑修,偶有几位剑仙冒出,他们却一个个的都认为自己“生不逢地”。 就像陆芝从来不以浩然剑修自居,她只说家乡就在剑气长城。 到头来,张稍和李定,他们悄悄去了剑气长城。 还在谢松花之前。 听说两位剑修好像到了那边,也不喜欢说自己来自浩然何洲。 最终,好像就连一个死字,也同样不曾拘束了皑皑洲两位剑仙。 黄莽只好说出心中的那个猜想,“陈平安可能是在追求一种纯粹的崭新境界,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丁国师现在赶过去,看似是在助阵,有可能会帮倒忙。” 被黄莽这么一说,丁遨游便有些犹豫不决,一旦被黄莽说中,自己岂不是恩将仇报? 黄莽很快笑道:“我猜的,如果猜错了,概不负责。” 丁遨游哑然失笑。 不过黄莽所谓的“概不负责”,就是故意说得轻巧了。 一旦陈平安今天为了驰援他们而陨落此地,那青年皇帝就难逃一个“坐视隐官战死”的事实。 且别说中土文庙会不会追责此事,甚至不说大骊王朝会不会将澄观王朝视若仇寇,只说浩然山上的汹汹舆论,就不是澄观王朝可以承受的。 战场之上,好像胜负已分,尘埃落定了。 那些裹缠隐官的光线逐渐黯淡,最终一一消散。 只剩下一个金甲破碎不堪的王制,他身边还有五个模糊的金光身影,亦是随之消散。 这位蛮荒主帅此刻也无面甲遮覆面容,露出一张狰狞的俊美脸庞,以心声怒吼道:“柔荑,彻底做掉他!” 若说站者生,那么隐官何在? 难道真是被王制一鼓作气剁碎了? 郭金仙瞠目攥拳,隐官不会?! 丁遨游最为茫然,只因为他阳神身外身伸手托起的那座生祠犹在。 王制确实将那“隐官”看成了“一滩烂泥”,却是粹然金色的。 战场那座大坑之内,如有一朵金色莲花亭亭而立,缓缓显化出一位“陈平安”的雏形。 拥有一双金色眼眸。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神色。 他抖了抖袖子,是一把镜面出现严重裂纹的停水镜,借来一用的。 单手画符,古镜消失。 他斜眼柔荑,与王制笑道:“接下来可就没得聊喽。” 身形悬空俯瞰战场的柔荑虽然震惊不已,却也在意料之中,就像王制所说,隐官贼滑难杀。 那条让天地接壤的光柱当中,掠出一道青衫身影,竟是与那隐官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用天地双镜摹拓而出的“陈平安”,递出倾力一拳,将那金色眼眸的正主给打了个当场粉碎。 只留下一句充满戏谑的言语,“嚯,原来我的拳这么好啊,不知我的剑术又会高到什么境界。” 刹那之间,柔荑道心大震,顾不得心声言语,她直接开口与王制提醒道:“赶紧撤……” 山巅那边,有人现身。 他光着脚,身穿一件雪白长袍,两只大袖子鼓荡飘摇。 沉默不语,手中提剑。 如果说上一个头别玉簪、青衫布鞋的陈平安,像人。那么当下现身的这个陈平安,如神。 王制瞬间心口一凉。 被一剑从后背捅穿。 王制的发髻被单手抓住,重重一扯,王制脑袋瞬间后仰,被迫与之对视。长剑上挑,切开这头新王座的胸膛,锋刃从肩头处露出,再横抹,割掉王制的头颅,随手一抛,丢向柔荑。 一条剑光蓦然起于战场,率先穿过近处的无头王制,穿过那个假冒货的胸膛,洞穿底下的一层镜面,破土而出,连斩那杆大纛,直冲云霄,击碎淡红色的天幕,剑光直落,打碎王制的那颗头颅,女冠施展遁法身形消散,剑光当空划出一道弧线,去了那座远古雷部遗迹,坐在屋脊上的雨笼呆呆看着那条剑光,雪白一片的天地,她惨然一笑,认命了,只能束手待毙。 柔荑突然来到此地,探臂一把抓住雨笼的肩头,迅速缩地脉,只求远离战场,越远越好,一条剑光如影随形。 柔荑仓促间一手抛洒出无数金色符箓,化作一个个女冠,各展神通,试图阻滞剑光。剑光长掠,完全无视障眼法,快过那些花里胡哨的术法神通太多,一处涟漪阵阵,柔荑被迫现出真身踪迹,却是骤然拔高丈余,依旧被一条剑光斩断脚踝。 柔荑心生绝望之际,剑光被一道凌厉光芒狠狠砸退,再被别处突兀而起的一道水法打散剑光余韵,只见天幕那边,如同打开了数座大门,其中一头老王座大妖,手持长棍,遥遥指向地上的那位隐官,它厉色道:“竖子休要猖狂!” 另外一头久经沙场、与剑气长城剑修可谓熟悉至极的王座,赶紧接引了一路仓皇逃窜的女冠,与她道谢一声,柔荑怀中的年轻女修,见着了那位老人,雨笼立即眼眶一红,终于哭出声来,老人连忙扶住她,轻声笑道:“没事了。” 绯妃眼神冰冷,死死盯住那个年轻隐官,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还有数道不弱于这几头大妖的浑厚气机,暂时没有显露真容。 蛮荒天下一位位新旧王座接连现身。 此时此景,一如当年。也曾有人,剑指王座。 第35章 逢阵相刑 好一个新旧王座聚集的蛮荒战场。 好一座声势浩大的蛮荒贼窟。 那条气势如虹的剑光,一斩再斩,一路追杀女冠柔荑,最终被两头旧王座打退,剑光原路返回,悉数归拢于地面战场持剑者的剑尖一点。 战场上先后出现了三个“陈平安”。 第一个青衫隐官,与郭金仙借铁枪,下山陷阵,去了战场,杀敌如刈草。 第二个同样是青衫长褂布鞋的市井装束,但是他明显是两头王座大妖的杀手锏,他也当真打杀了第一个陈平安……结果第三个白衣提剑,先去战场打杀了王制,再逼迫柔荑疯狂逃窜,期间又一剑戳死了第二个…… 别说是武夫郭金仙被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景象,看得目瞪口呆,便是仙人境的丁遨游都觉得如坠云雾。 黄莽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弹弓在下。” 第一个现身山巅的陈平安,青衫布鞋,宛如一位落魄儒生的游山装束。 若说隐官生平喜好玉簪青衫,即便置身沙场,依旧不愿学武将披挂甲胄,那么所穿“青衫”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实属正常。但是陈平安脚上的那双布鞋,就让青年皇帝总觉得不对劲了,之后通过老国师的掌观山河神通关注战况,黄莽就在留心隐官的“布鞋”,何时出现破损。 一国武运化身的神将灵晔出声解释,为他们道破天机,“第一个,是他借助那把古镜观照而出的分身。” “相较真身而言,属于身弱神强。” “所以被王制和硕人‘请神’而出的第二个,才会被第三个隐官,也就是真身,一剑轻松刺穿假冒货的心口,顺带搅碎了数条经络的气府,属于有的放矢,所以显得格外轻松。天底下的修道有成之士,还有屈指可数的武学宗师,总是他们自己最清楚自己的道法缺漏和人身软肋。” 说到这里,她忧心忡忡,“如此一来,等同于泄露了人身天地的气府秘密,要小心被那些大妖看了去。” 黄莽笑道:“就不能又是隐官一种故布疑阵的障眼法?” 灵晔思量片刻,无言以对。 丁遨游与郭金仙对视一眼,一仙人一武夫,也是无语。 罗国钰说道:“看来我们要小心再小心那个蛮荒绶臣了。” 既然双方齐名,那么隐官如此……老道,想那绶臣也必然是城府深沉之辈。 高础幽幽叹息一声,这就是云诡波谲的真实战场。 郭金仙心中可惜未能剑光直斩彩衣女子,略有美中不足,只是他们实在不能苛求隐官更多。 历史上从未有过点燃一盏本命灯的续命修士,转身的成就能够很高。只因为此举本就遭受无形的天厌,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总是活命要紧,明日的大道忧患,明日碰上了再说,何况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天幕就像破开了三个窟窿,毫无征兆打开了三道大门。 其中一座门口那边,绯妃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她微微皱眉,以心声问道:“是本命飞剑别有妙用的手段?还是一把长剑即是那尊至高存在的显化?” 除非陈平安也已经偷摸跻身十四境,否则一条剑光的威势,岂能夸张到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虽说硕人怀中抱着一个雨笼,全无心思与之缠斗,只想要撤离战场,但是那条如同附骨之疽的凌厉剑光,绯妃和朱厌都亲自掂量过分量的轻重,当真强悍。 可惜新旧王座当中,此刻并无剑修。没有谁能够给出确切的答案。 一位来自旧托月山的女修,心中恨意犹胜绯妃,她沉声道:“稍后由我来打头阵。” 那头化名袁首、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听闻新妆那婆姨有此心意,虽然她辈分小,做事却是极为敞亮,老祖顿时大声叫好。 它挥动长棍,呼呼作响,“管他抖搂了什么花样,今天落在爷爷手上,总归是棍下亡魂。” 陈平安那小子承载大妖真名,对于它们这些王座而言,的确是个天大的隐患。 故而不管新飞升还是新十四,那位年轻隐官,就是他们共同的大道之敌。 例如绯妃先前合道之时,冥冥之中,便清清楚楚看到了一幅画面。 天地鸿蒙恍恍惚惚,唯有一堵山崖峭壁最为接近真相和实物,只见它孤零零悬在青天黄土之间。 绯妃仰头瞧见了她的妖族真名,被明明白白崖刻其上。 那种“榜上有名”,任何蛮荒妖族瞧见了都要心惊胆战。 她有过一番尝试,试图摧毁整座峭壁,无果,绯妃只好退而求其次,尝试抹掉自己的真名字迹,可惜依旧无法成事。 若是那个叛出蛮荒的远古剑修,由他递出此剑,才算合情合理。 毕竟他在合道之时,就曾以一条肆意游荡于数座天下的恢弘剑光,好像告诉整座人间他的合道之路是什么。 不过他已经在那场天地通中跌境,此时该是在某地养伤才对。近期绝无可能赶来蛮荒战场。 莫非是他跟白景两位远古剑修,天地通过程中都曾递剑,也都跌境了,返回人间之后,沦为鸡肋,结果都被陈平安抓住机会,暗中嚼了他们两位的真身? 顺势抹掉了两个“大妖真名”? 只是转念一想,绯妃自己也觉这种猜测过于荒诞。 毕竟是在文庙当家作主的浩然天下,以陈平安的手段和心机,估计做得到,却不敢也不宜这么做。 陈平安属于“做得到却做不出这类事”。 整座浩然天下,既有本事做到这类事,也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就只有白帝城那位了? 朱厌将视线从隐官身上移开,转去望向小若土垤的那座山巅,咦了一声,惊讶道:“刘叉那个废物,怎么没有跟着这条看门狗一起赶来。” 绯妃脸色不悦,立即一拂袖子,将朱厌声音打散,再以心声提醒道:“别被刘叉听了去。” 朱厌嗤笑道:“被那种废物听了去,能奈我何,过过招练练手,就当给爷爷挠痒痒!” 绯妃怒道:“朱厌!你再这么口无遮拦,我就立即毁约,那桩谋划休要再提!” 朱厌只好暂时闭嘴。毕竟密约关系到仰止能否返回蛮荒,只好暂时忍了绯妃这婆娘。 果然合道成功,便了不起,以前不见你敢如此跟爷爷造次。白泽实在是偏心! 这位曳落河新主,先前被白泽亲自指点一番,得以破开迷障,已经合道成功,跻身了十四境。 站在蛮荒最高处的那一小撮大妖,如今分出了三个辈分。 白泽领衔,晷刻坐镇蛮荒,此外如朱厌、仰止,还有被白泽唤醒的离垢、官乙等,他们都属于道龄最长的“远古”一代。 之后是大妖绯妃,官巷。再然后才是绶臣、王制和硕人这拨补位的新王座。 新妆也在看那山巅景象,试图确认刘叉有无隐藏在何处。 刘叉如果当真投靠了落魄山,并且愿意给陈平安当马前卒,可就相当棘手了。 不过辈分什么的,只能说明道龄长短,蛮荒天下真正看的,还是道力强弱,杀力高低。 前不久精通观天象的大妖初升,通过观察刘叉那颗天外命星的移位,与斐然、绯妃他们给出了一个绝对不算好消息的真相。 初升几乎可以确定,那位曾经身居高位的旧王座,已经离开中土文庙的功德林,去了宝瓶洲,置身于落魄山地界。 不过初升倒是并不如何紧张,理由是以刘叉的脾气,绝对做不出重返蛮荒、倒戈一击的举动。 并且初升由此推断出,当那场天地通结束,年轻隐官虽然侥幸不死,却也定然受伤极重。 朱厌大骂不已,刘叉这废物,做不得蛮荒叛徒,便有脸当得浩然的走狗了? 按照这位搬山老祖的说法,一位十四境,还是个纯粹剑修,竟然被个飞升境的儒生给打得跌境,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刘叉不是废物是什么?! 朱厌真正忌惮的,不是已经跌境的刘叉,而是那个从明月皓彩中沉睡万年之久的“老熟人”,是个脑子有坑的剑修。 这位剑修,当初与远古道士问剑,从不说理由,一见面就砍。 如果问剑输了,就跑,也跑得掉。 问题是他每次问剑赢了,从不就地进补饱餐一顿,不管自身受伤轻重,都会留下一具尸体。 在远古岁月里,他就曾经追杀过仰止,如果不是朱厌出手相救,仰止早就身死道消。 当然还有那个据说胆敢当着白泽的面,将大妖离垢切割成无数块的疯婆娘,剑修白景! 单说她能够一路追杀,直到将前边那个剑修赶到落宝滩碧霄洞附近,她才止步。 就知道白景到底有多难缠了。 幸好他们俩都去了浩然天下,也都在天地通中跌境了。 否则与他们在蛮荒共事,朱厌真是只是想一想就糟心。 只见一位眉发皆白的老者,身穿一件雪白法袍,端坐在一张极为宽大的碧绿蒲团上边,宛如坐于如镜湖面之上,搁放在蒲团四角的席镇,是那山岳形制。 正是飞升境圆满的大妖官巷。是蛮荒极少数能够称之为帅才的存在。 雨笼依旧裹着那幅画卷作法袍,她脸色雪白,此刻已经落座蒲团角落,伸手按住一块碧绿色席镇,汲取其中蕴藏的精粹道意,用以修补一副破败不堪的道身。 雨笼的注意力,始终在隐官那边。 上次攻城大战,她本来会是甲申帐成员之一,跟周清高、流白?滩他们这拨天才剑修成为袍泽。只是爷爷不愿她涉险,将她禁足在家族,等到剑气长城战事落幕,断为两截,成为一座衔接两座天下的最重要“驿站”,她才能够悄悄离开家族,带着几位闺阁好友,乘坐车辇,一起去“瞻仰”那位声名赫赫的年轻隐官,宁姚的道侣。 官巷与那女冠拱手朗声笑道:“在此谢过硕人道友。” 也不计柔荑卖了个乖。 见机不妙,便果断撤出战场,绝不与隐官缠斗分毫,吃定他们会出手相助。 否则以她的真实修为,又岂会如此狼狈。 她护住了孙女,总是千真万确。他官巷总要承情。 柔荑站在蒲团附近,与这位前辈打了个稽首,苦笑道:“这幅立轴花鸟卷就赠予雨笼了,就当是我这个长辈护道不利的补偿。” 不等雨笼出声拒绝,官巷已经笑着答应下来,嘴上少不了几句虚情假意的客套话。 随后官巷表面训斥、实则褒奖起了这个孙女,“让你不知天高地厚,连祠堂一盏本命灯都不肯点燃。今天不就差点被人阵斩,以后还敢不敢如此托大了?” 雨笼眼神坚毅,依旧摇头道:“不点灯!” 官巷倍感无奈,“看看我这孙女,真是教不了半点!” 对于雨笼不曾点燃本命灯一事,绯妃颇为意外,眼神赞赏,笑道:“大魄力。” 朱厌也难得说句好话,“小姑娘有出息。” 不知为何,官巷好像只要见着了年轻隐官,这头道龄极长的王座大妖就喜欢老调重弹,与之说些掏心窝的体己话,大妖嗓音如雷,回荡在天地间。 “文庙连一根肉骨头都不肯打赏,也吃不着什么残羹冷炙,隐官大人何等功高盖世,大战结束,得手什么了,屁都没有吧?我替你觉得痛心啊。更怕隐官哪天就会落得个走兔死走狗烹的下场,隐官,听我一句劝,你该好好谋划退路了。” 说来说去,还是一语双关,既骂了中土文庙的刻薄寡恩、吝啬封赏,也算是含沙射影,与那句剑气长城脍炙人口的话语,“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凑到跟前一瞧原来是条狗”,不就正好呼应上了? 天上众多渡船上边的蛮荒妖族哄然大笑。 原本壮烈厚重的肃杀之气,瞬间浅淡了几分。 剑气长城先后两任“隐官”,萧愻也好,陈平安也罢,都是硬生生打出来的名声。 山巅灵晔说道:“陛下,这个就是官巷了。” 黄莽点头道:“找机会。” 蛮荒大妖分三类,朱厌之流,喜欢单枪匹马,孑然一身横行天下,至多就是有几个山巅盟友。 之后就是类似旧曳落河的仰止,她精心经营的这处道场,历来就是蛮荒水族精锐最重要的兵源之一。还有仙簪城的玄圃,曾经为蛮荒输送了大量的兵器甲胄。此外例如炼制法袍的金翠城,城主清嘉,道号鸳湖,是位女子仙人。再就是缔造了云纹王朝的皇帝叶瀑……他们都擅长经营道场,或是创建王朝。 第三种就是官巷这种存在,在山上有威望,能够服众,也会用兵。 不过仙簪城的老飞升玄圃已经被斩首,金翠城曾经是曳落河的附庸,如今反而成了顾璨那个扶摇宗的“下院”,蛮荒女仙连那谱牒,都有了个新的姓氏,“郑”。 官巷视线在地面战场游曳,猜测那位前辈大概会藏身于其中。 只因为这场战役,就是初升亲自制定,从框架到细节,从谋划初衷到胜负结果,初升都为他们有过一番仔细的推演。 初升上次露面,还是在白泽跟陈清流那场凶险对峙的尾声。 当时他带着萧愻去对付郑居中,但是被萧愻突然反水,一拳砸中胸膛,被迫负伤远遁。 初升在那之后就杳无音信。 虽说凶多吉少,但还是没有几个王座,认为活了一万多年的初升会就此陨落。 就算是喜欢滥杀和跋扈如朱厌,也不得不承认,初升就是那个对蛮荒最舍得付出,对妖族最给予厚望的纯粹存在。 所以朱厌唯独在初升这边,还肯诚心尊敬几分,说话不那么直来直往。 朱厌冷笑不已,出言讥讽道:“王制这家伙还是太软,做起事情也是婆婆妈妈,为何出兵之前,不先去屠几座城?或是血洗几个宗字头道场?抑或是与本座几个打个商量,由着他宰掉几万几十万兵马好了。这厮果真能够凭此合道,些许代价,咱们蛮荒还是承受得起的。” 柔荑摇头叹息道:“必须是这种两军对垒的战场,与浩然为敌,才算是王制的道场。” 朱厌一时语噎,默然许久,硕人这句“与浩然为敌”,的确让朱厌高看了王制一眼。 柔荑扼腕痛惜,功亏一篑,阵斩隐官不成,反而让王制落个生死不明的下场。 如此说来,是率先决定要杀隐官的她连累王制,误了大殉道友的前程。 官巷察觉到女冠一颗道心起伏不定,笑着以心声提醒道:“硕人道友,事已至此,就不要反复纠结了,于道心全无益处。” 女冠柔荑有苦自知。 道心一物,最是玄妙,也最难……伺候。 一滴墨汁之于一池清水,凡夫俗子当然可以忽略不计,墨汁滴入池水的景象,也瞧不真切。 但是修道之士,只要身在半山腰之上,就要晓得“道心微瑕”一语的分量所在。 官巷感叹道:“大殉道友,确实可惜了。” 就算王制能够通过什么古怪秘法死里逃生,以后他是休想拉起一支数量可观的兵马。 身为主将,不分敌我,可以全部做掉,随时随地杀了作己身的大道资粮,谁敢跟随? 这不比不懂调兵遣将的昏庸之辈,更让旁人胆寒?不愧是道号“大殉”的家伙,路子真够野的。 柔荑当然极希望王制能够活下来,王制只要能够合道,极有可能会影响到两座天下的最终走势。 那位年轻隐官所谓的“小白泽”,可谓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按照初升的既定策略,蛮荒接下来每一场大战,都会由隐藏道号的王制,担任主将或是副帅。 为的就是让王制能够稳步跻身十四境。 绯妃以心声问道:“硕人道友,如果王制逃过一劫,他还能继续统兵吗?” 柔荑照实答道:“可以是可以,但是难免军心涣散,王制积攒道力的效果,肯定会大打折扣。若说取巧,让王制更换容貌身份,隐匿在战场中,相信效果只会更差。” 绯妃心中有数了,道号大殉的王制,已经是个扶不起的鸡肋货色。 柔荑赶紧说道:“蛮荒有无王制,总是不一样的,大殉道友若能长久见功,依旧大道可期。” 绯妃一笑置之。 从山巅这边看过去,除了地面上王制、柔荑住持的那支蛮荒妖族大军。当然,它们现在已经失去了坐镇中枢的主帅。一死一逃。 还有天上打开了三座“大门”,那几头道气磅礴、身形极为瞩目的王座大妖,它们周边悬浮着一座座妖族甲士如蚁附的大岳,刀光剑影熠熠生辉的道场遗迹,亦有朵朵云海之上旌旗蔽日,它们皆如一艘艘悬空的神异渡船,用以承载难以计数的妖族兵力。 不细观,只看个大概,倒有几分志怪小说里边,上界仙官调遣天兵天将的样子。 书院君子罗国钰心情沉重,询问道:“高础,能看出那些渡船如何运作的根脚吗?” 高础迅速翻检心湖记忆,回答道:“根据文庙秘档记录,全是硕人继承旧王座黄鸾的那些宫阙道场遗迹之属,估计是女冠双手奉上,交予其它王座,再被大妖私下炼制,篆刻大量符箓,打造成渡船,只是这些渡船为何能够如修士缩地,暂时不知。” 罗国钰自言自语道:“幸好我们提前看到了这些渡船。” 高础点头笑道:“下一场大战,就不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仙家势力介入很深的两个世俗王朝,在国力相近的情况下,往往打得都是一场场“明白仗”。 往往是任何一方的大规模调兵,都会被那些隐匿于云中的神仙们尽收眼底,即便是调用大量仙家渡船的快速运兵,都有蛛丝马迹,都是有迹可循的,况且渡船再快总快不过修士的飞剑传信,隐藏再好,也难逃一国五岳山君、边境山水正神与城隍们的法眼。 丁遨游难掩震惊神色,这些妖族畜生,竟能如此调兵,到底怎么做到的? 需知在这些年在文庙内部,也曾在“调兵”一事上,汇集了大量营造一道的天才人物,他们极其用心钻研过能否打造出某种渡船,例如这种渡船能否被大修士施展袖里乾坤神通,“随身携带”?抑或是以极负盛名的流霞舟作为模板和底稿,当然需要成本更低,否则就无法量产…… 但是擅长营造、渡船构建的大修士们,以及墨家机关师,再加上精通符箓的前辈们从旁出谋划策,家学也好,不可外传的师门绝学也罢,他们都再无任何藏私,只是不管如何耗尽心力去计算,推演出来的结果,都是不可能打造出这种“大型渡船”。 文庙最终还是选择了大骊王朝联手墨家打造出来的山岳渡船在内三种渡船。 与那天幕距离过远,罗国钰也只是一位地仙,无力探究更多的细节。 罗国钰问道:“丁国师能否以术法摹拓那些渡船附近的画面?” 丁遨游汗颜道:“已经试过了,那几座大门附近道气丛生,景象混乱,再加上大妖有意遮掩,实难精准勘测。” 那尊澄观王朝武运显化而生的女子神将,她提醒道:“陛下,形势严峻,敌我双方兵力悬殊,山巅战力也是一边倒,我们只能尽量找机会拖延时间了。” 黄莽点点头,“拖着就是了。” 丁遨游洒然笑道:“也好。省得老夫白费功夫一场。” 那个苍老嗓音又拆台一句,“怎么不说省得瞧见徒子徒孙们在灵堂祭奠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 丁遨游笑呵呵道:“那就一并省了。” 如果不是隐官搅局,成了战场唯一的变数。相信浩然这边只会吃亏更多,一个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而是输得毫无意义。 罗国钰以心声说道:“高础,你等下跟随黄莽一起撤离战场。” 高础默不作声,摇摇头。 罗国钰继续说道:“我会下达一道军令,要求你必须离开此地。” 高础蓦然眼红,“罗国钰,你不要侮辱人!” 罗国钰淡然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并不是在侮辱你,不曾将你视为临阵退缩之辈。而是我知道高础如果今天死在这里,将来我们浩然就要在战场死更多的人。我知道,你更该知道。” 高础擅长精思,她能够将心中观想之物转为真实。 “纸上谈兵”,一向是贬义的说法,但是在高础这边,却是她的天赋异禀。 也难怪中土神洲的兵家武庙,一直想要让高础去那边精深此道造诣,不必急于赶赴战场。 只不过这种本命神通,修习起来门槛很高,施展起来更是禁忌重重,高础付出的代价,与她“点兵点将”的规模挂钩。 她如今才是金丹,毕竟道力有限。但是等她成为元婴,上五境……高础之于战场,只会越来越关键,她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场惨烈大战的胜负手。 两座天下的硬碰硬,蛮荒需要更多的雨笼们。 浩然同样需要类似高础这样的“棋局无理手”。 高础无法反驳这位君子的理由,她神色黯然,只是心中空落落的。 罗国钰微笑道:“打仗嘛,总会死人的。今天可以是横渠书院的罗国钰,将来某天说不定就是也成为书院君子的高础了。但是,你至少今天不能死,必须晚点死。最好是不用死。” 高础默然。 陈平安缩地山河,提剑来到原先一根大纛矗立之地,一剑随意斩开那座远古雷部别院旧址的层层禁制,将那铁枪从阵法中拽出,伸手抹掉上边的残余道法,再使劲一挥袖子,远远抛向山巅那边,物归原主。 铁枪破空,有风雷声。 好像鸠占鹊巢反客为主的“新隐官”,站在本该是主将军帐所在的妖族大军腹地,附近妖族急忙避让,急哄哄撤退。 朱厌大骂一句“倒行逆施之徒”,拎起长棍,一棍朝那去若箭矢的铁枪挥出。 剑光又起,将那长棍砸出的罡气撞碎。 朱厌一击不成,并未急于下场与那小子放对。 这头搬山之属的老祖宗,瞥了眼对面那座大门的新妆,见她还在秘密布阵,便收回长棍。 山巅,郭金仙赶忙探臂,伸手去接那杆铁枪,临近此山之时,长枪速度已经放缓许多,等到郭金仙五指抓住枪杆,身形仍是后退数步,这位远游境武夫蓦然满脸涨红,闷喝一声,这才停下脚步。他心中惊骇,好大劲道,长枪差点脱手。 郭金仙接住长枪之时,便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连本带利归还郭将军。” 分明是那女冠试图将铁枪摧毁,只因为半途而废,反而变作了一场提升品秩的炼化。 郭金仙大笑不已,隐官做事确实爽利! 第二句,“晚辈谢过皑皑洲丁真人救命之举。” 丁遨游心情激荡,抚须而笑,“隐官哪里需要丁某人救命。” 罗国钰笑着提醒道:“好像隐官听不见丁国师说了什么。” 丁遨游只是自顾自乐呵,同道中人,会心不远。 青年皇帝心中感叹不已,年轻隐官能有今日成就,绝不是一句“命好”或是“命硬”能够解释全部的。 也难怪丁遨游如此心中快意,“真人”一词,不是一种山上道友间的最大认可? “皑皑洲”,不更是丁遨游心结所在? 一句话,便胜过面对面交谈的千言万语。 早年浩然道场如官场,各类庆典层出不穷,相互间花团锦簇的虚言矫饰,客套寒暄,都是人情往来,谁会当真。 但是谁会觉得当下还在敌军腹地的年轻隐官,是在跟丁遨游说什么客气话? 云纹王朝皇帝叶瀑,这次也跟随新王座新妆一起赶赴此地。 他身边站立着女子国师白刃,她腰间佩刀,是一位极为年轻的止境武夫。 王朝大几十万精锐,倾巢而出,都在他们身后的那些悬空渡船上边了。 先前一拨剑修过境,途径京城,做派之低劣,行径之无耻,简直比做惯了强取豪夺的朱厌之流更加令人发指。 将整座玉版城洗劫一空,皇室的,公家的国库,私人的秘藏,全都没有放过。 贼不走空! 被叶瀑视为镇国之宝的十二把飞剑和那珊瑚剑架,就都被为首之人席卷而空。 白刃密语道:“陛下,我想出阵,与那陈贼厮杀一场。” 扬名蛮荒,在此一举。 即便身死,在所不惜。 叶瀑以心声直截了当提醒一句:“你尚未跻身神到一层,何必自取其辱。” 大概是觉得这番言语过于刺耳,叶瀑补了一句,“与隐官有深仇大恨的,何止是你我,急什么。” 白刃脸色焦躁,仍是压下心头恨意,没有抽刀下场。 确实,出自托月山的新妆只会比他们更恨隐官。 阵师新妆在以瞒天过海的神通,紧锣密鼓布阵之余,还在小心提防一个人。 郑居中。 听说近期郑居中在蛮荒南方地界游走,目的不明。 受命于斐然他们这拨王座,不情不愿前去打探消息的两位妖族修士,都是极为擅长隐匿和遁法的上五境,最终他们自己都没了消息。 至于他们是被郑居中察觉踪迹,顺手做掉了,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敢去触霉头,只是故意绕路,行在半途,之后就遮蔽了天机,找秘境躲藏起来……绯妃他们也无法深究。 一场山巅议事,朱厌对此暴跳如雷,只是埋怨绯妃他们为何做事不牢靠,不肯让俩废物动身之前,分别立下毒誓,再交出一二件与大道根本息息相关的把柄给他们, 白泽就让大发雷霆的朱厌亲自去确定郑居中的行踪,以及问出郑居中游历蛮荒的意图,这位搬山老祖便愤愤然不再言语。 好在不用他们一直猜测下去,很快斐然这边就通过道侣晷刻,得到了一个确切消息。 他郑居中接下来会跟当初十万大山的之祠前辈一样选择,浩然蛮荒两不偏帮。 但是如果谁觉得他在蛮荒行走,四处云游,坏了规矩,碍了谁的眼,当然也可以寻他麻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女冠柔荑突然间惊喜万分,王制果然未死! 王制和柔荑联手请神降真于战场的那个“陈平安”。 先前被那条剑光刺穿倒地不起,此刻已经重新站起身,“他”拥有一双金色眼眸,轻轻转动脖子,胸口处被长剑捅穿的窟窿已经自行缝补,内里并无脏腑,而是无数飘拂的金色丝线,疯狂蠕动,他就像是一尊由金丝编制而成的淫祠神灵。 他望向那个不远处的“真迹陈平安”,沙哑开口道:“姓陈的,你误我合道两次了。” 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蛮荒道友们,自顾自笑道:“呵,不共戴天之仇,不过如此了。” 轻轻晃动肩头,幻化出一身金色法袍,他再脚尖拧转,一双“布鞋”尽碎。 最终变成了王制的容貌,却保留了这副“赝品金身”的全部实力。武学的,修士的。 先前那杆被斩成数截大纛,轰然倒地于战场,此刻也重新凝为一把金色大戟,被王制攥在手中。 王制骤然间神色剧变,“一境?!” 陈平安那些本命飞剑何在?是已经毁于那场天地通?被迫走了一条彻头彻尾的武道之路? 难道说自己与柔荑机关算尽,就只是摹拓出这么个劣质货色? 对面。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微笑抬臂,右手持剑横在身前,左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敲剑尖。 剑尖微微颤抖,剑光如秋泓莹然荡漾,好像整座天地都随之摇晃起来。 身陷贼窟,杀贼而已。 逢阵相刑,天经地义。 一道道身影飘然落在山巅栏杆之上,一线排开,总计十二位。 是大骊地支。 唯一一位女子武夫,单独出阵,只见周海镜悬佩双刀,身穿彩甲,手持长枪,身形上举。 之后是曹慈,凭栏而立,确实玉树临风。 然后是两位年轻女子,一个扎丸子头发髻,武夫裴钱。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女姿容,此刻蹲在栏杆上边,剑修郭竹酒。 除此之外,在山巅与悬空大门之外的战场边缘,地面出现了三位好像暂时阵营不明的看客。 白帝城阍者郑旦,在大骊京城地界现身过的青裙女子。居中者郑居中。 第36章 郑居中的建议 郑居中敛了踪迹,好像一个局外人,只是来此亲眼见证某一页史书的如何落笔。 青裙女子悄然叹息,难道这就是故友们当年无限憧憬的千年万年之后的人间么。 战场内外一时间窃窃私语,敌我双方都在猜测曹慈怎么来了? 不管缘由是什么,曹慈的到场,浩然阵营这边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浩然和蛮荒,看待白衣曹和青衫陈,当然是不一样的观感。 隐官陷阵,好戏才开场。曹慈入局,差不多可以收官了。 毕竟只要大致了解陈平安武学造诣的高度,相信曹慈只高不低。 要说陈平安的修行境界,一直是个谜,飘忽不定,起起落落复起的,让外界难以准确评估。 可是单论武道成就,“手脚功夫”的高低,陈平安还真是一块极为牢靠的金字招牌。 裴钱深呼吸一口气,默默卷起袖管,抬起手背,轻轻敲击额头一下。 竹素此刻处境有些尴尬,她不敢隐瞒陈平安的动向,毕竟他既是剑气长城的隐官,还是大骊的新任国师。竹素就立即跟宋云间说明情况,宋云间拿不定主意,马上让容鱼跟皇帝陛下禀报此事,于是裴钱、郭竹酒还有地支一脉他们就都知道了,落魄山那边当然也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跻身了仙人境,竹素再看“蛮荒”,她的眼界和心境,就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比如竹素觉得自己突然有些理解,昔年那些城头之上“背影”的心情了。 以及为何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始终不会被称为“剑仙”,为何他们也不肯以“剑仙”自居。 郭竹酒站在栏杆上,伸手作眺望状,心声言语道:“师姐,回头若是师父生气,只管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裴钱洒然笑道:“哪有这么不讲义气的师姐。” 郭竹酒嘿了一声,“可惜不是小姑娘了,再不好意思敲锣打鼓给师父助威。” 裴钱密语道:“稍后我会单独凿阵,你别跟。你也跟不上。” 郭竹酒说道:“师姐放心,我也没资格逞强啊,只会力所能及做些事情,例如把这儿当成临时的避暑行宫。” 裴钱会心一笑。 貂帽少女到了这边,却是立即蹲下身,猫在栏杆那边,双指并拢,竖在身前,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至于郭竹酒的那番言论,谢狗是打心眼佩服的,不是自家盟主,说不出这等豪言壮语。 郭竹酒一个鹞子翻身,飘然落地,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疑惑道:“狗子,你搁这儿做法呢?” 谢狗以眼神示意郭盟主别打搅自己,从袖子里掏出一壶酒,匆忙闷了几口。 她当然不是怕了那些“熟人们”,只是早就跟白泽有约定,混江湖的,得讲信誉。 当然,真要开打,打得狠了,她就施展出落魄山的不传之秘,假装梦游蛮荒,醉里递剑一场。 呵,惜哉剑术疏,至今未十四。 牵一发而动全身。 热闹。 山顶这边又有涟漪阵阵,竟是又来了两位远游客。 都是当之无愧的美男子。 青年容貌的老剑仙,齐廷济。 还有米裕腰间佩剑,同时悬挂有一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 择日不如撞日,他们本就约好了要一起走趟蛮荒,得知隐官已经身在蛮荒腹地,二话不说就来到此地。 米裕闭上眼睛,面带笑意,手心轻轻摩挲着那枚养剑葫。 没有什么如果,假设,万一,曾经的我们终究就是成为了今日的我们。 那就让明天的我们不要后悔我们今天的作为,或是不作为。 跻身玉璞境之后就一直在喝酒的米裕,好像,此时此刻此地的酒鬼一个,终于醒酒了。 终于,终于有机会,他可以与那不敢相见、只能避而不见的“遗憾”二字抵敌相见了。 齐廷济双手负后,凭栏而立,身上没有一点杀气。 敏锐察觉到米裕的心境变化,再看了眼不远处的青年皇帝,跟曹慈点头致意,齐廷济最后将视线重新投向天上。 与那位老剑仙视线相对,官巷大笑不已,抬手示意,算是与“老友”打了个招呼。 在剑气长城年复一年守城的齐氏家主,跟一个选择主动置身于蛮荒战场的齐廷济。 一定是两种心态,两个截然不同的齐廷济。 人,就怕没有“这辈子一定要做成的某件事”。 齐廷济很想证明一件事。 陈清都,你低看齐廷济了。 齐廷济是向来不喜废话,更不愿与谁撂狠话的,况且也没有谁能够教他做事,该如何递剑。 他只是一步缩地,便下了山,到了战场,再一步,就到了两座“潮头”之间的地界。 绯妃与一众大妖心声提醒道:“齐廷济的注意力始终在我们身上,不可掉以轻心。” 周海镜身形冉冉上升,彩甲飘带,手提一杆长枪,腰悬年轻国师暂借给她的两把狭刀。 她看那地面战场,再瞧那天边密密麻麻的浮舟渡船,眼神炙热,咧嘴笑道:“不虚此行,开了眼界。” 大骊地支一脉其余十一人,都是首次来到蛮荒天下,倍感新鲜。 他们曾经听隐官提起过蛮荒天干,不知今日有无机会对上? 气焰冲天的朱厌遥遥瞧见了那“貂帽少女”,便是道心一震。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恶人还需恶人磨”。 哪怕明知剑修白景在那登天一役递过剑,跌境无疑了。 朱厌依旧不敢轻易与那疯婆娘言语“叙旧”半句。 换作别的蛮荒妖族,朱厌早就拎棍登门,刨地三尺也要将其揪出,打杀了事。 大妖官巷皮笑肉不笑道:“看来大荀道友也被隐官摆了一道。” 也。 女冠柔荑倍感无奈,王制确实被那厮算计惨了。 雨笼竭尽目力,看了眼那一粒不断飞升至高空的彩色光亮,那就是大骊地支?看来坐镇大阵枢纽的,也是一位女子? 可惜自己当年未能入选蛮荒天干。 她也不清楚那十位蛮荒天才,如今身在何处? 雨笼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爷爷,这场伏击战不会演变成一场……” 一场决定天下归属的战事。 官巷捻须笑道:“说不准啊。” 若是真能在今天一锤定音,就此决出胜负,倒也省事了。 绯妃瞥了眼官巷,老谋深算之辈,不过如此了。 官巷脚边搁放着两只小陶罐,里边装满了篆刻有铭文的“黄豆”,只需将它们抛撒出去,落了地,便是一尊尊地仙品秩的道兵。两罐黄豆,是官巷压箱底的家当,炼制起来极为不易,耗费天材地宝还算小事,关键是此举最为消磨光阴,速成不得,还要秘密挑选“底材”,每年也只能炼制出一二粒黄豆,而且越到后来,就越是难以寻见合适的人选。 如此一来,官巷只好退而求其次,同时打造第二罐“黄豆”道兵。 蛮荒山巅传言官巷此举是为合道作谋划,要以外力强行跨过那道门槛。 实则都是要留给孙女雨笼作陪嫁妆奁的。 在新旧王座当中,官巷虽然杀力并不算出众,但是老谋深算,极其擅长自保,所以不管蛮荒如何变幻大王旗,总有他的一席之地。 王制喜欢打仗,是为了不断提升那杆“大纛”的品秩,增加“大殉”道号的含金量。 官巷处心积虑,秘密谋划多年,在前不久,终于一鼓作气炼制出了最后九颗黄豆。 凑齐一罐子的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 第二只陶罐,属于候补。虽说还缺了三十多颗,官巷其实已经心满意足。 官巷跟王制做买卖,算是互取所需。类似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官巷做了多年,很多年了。 好些年轻一辈的修道天才,都觉得王座里边,道场位于玉明洞的大妖官巷,最喜欢提携晚辈,最愿意栽培后进,为年轻修士无私护道……可事实上,这些看似登高路上修行顺遂的天才们,几乎没有一个能够跻身仙人。 柔荑以心声说道:“可惜云深前辈不愿意出山相助。” 一位符箓大家对于战场走势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 官巷摇摇头,“他是真正的清净道人,断然不会搅和这些红尘事的。” 身为玉符宫开山祖师,道号云深的言师,在蛮荒是出了名的道龄高,资历老,人脉广,人缘好。 比如言师就曾有大恩于年轻时的官巷,并且官巷是很多年之后才辗转知晓真相。 在蛮荒,不比浩然,一个修道之士,想要活得与世无争,就得有不被大势裹挟的本事。 刚好言师就有这样的能耐。 老道士已经多年不问世事,玉符宫事务早已交予弟子们全权打理,而且绝对不是那种看似放权、实则躲在幕后暗中操控大局的太上皇。就算是先前信物被窃一事,闹得很大,吵来吵去,一直吵到了闭关的言师这边,老道士也让炼丹童子递出一句话,只是“缘法使然”四个字。 先前官巷悄悄专程走了一趟玉符宫,面见言师,虚心求教道法。 言师直言不讳,“道友当真不怕早已遭了天厌?凑齐天罡地煞之时,就是天殛临头之时?” 当时官巷确有几分心虚,嘴上依旧故作轻松,笑道:“天都没了,还怕什么。” 不知为何,形容枯槁的老道士好像下定了决心,传授官巷破解之法,躲灾之术。 官巷不疑有他,只是依法行事,果真成了。 言师好像将那份因果转嫁到了自身。 官巷不好深究,也只当是前辈高人行事特异。 临别之时,老道士只是喃喃低语二字数遍,“求解。” 且不说隐官,只说接下来由谁来对付齐廷济,就是个天大的难题。 朱厌?已经跻身十四的绯妃? 再者蛮荒大妖们几乎可以确定,曹慈也已经跻身武道十一境,由谁去与之放对? 云纹王朝这次可谓倾巢出动,除了皇帝叶瀑,国师白刃,还有几乎所有的王朝精锐都已经聚集。 白刃瞧见那个曹慈,同样是武夫,她便跃跃欲试,上次在陈平安那边丢的脸,总想要找回场子。 他们身边还站着个魁梧壮汉,袒胸露腹,肌肉虬结,穿兽皮裙,腰间别有一杆幡子。 早年再金甲洲战场,它曾经藏掖修为,遇见了曹慈一行人。 曹慈也是在那边跻身的十境,它掂量一番,并未出手,担心打了小的,惹来老的。 等到返回蛮荒,此次未能跻身新王座,耿耿于怀。 斐然倒是私下承诺他只要在战场有所建树,例如打杀一位浩然剑仙,便愿意举荐他晋升王座。 它只当是信手拈来的一桩小事。 再见曹慈,它也是颇为兴奋,不过仍然密语询问盟友新妆一句,“道友,那个无眉的娘们,为何不见踪迹?” 陈平安已经置身战场,曹慈也已现身,都是武夫,她作为蛮荒武学第一人,岂能不凑热闹? 新妆摇摇头,没有给出解释。 那壮汉继续问道:“曹慈若是下场,在那乱军丛中,等他更换一口纯粹真气之际……新妆道友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新妆略显心不在焉,只是敷衍一句“见机行事。” 新妆跻身王座,不像王制、硕人那么有争议。 她除了已经跻身飞升境,还是蛮荒屈指可数的阵师,同时还是一位止境武夫。 此次替蛮荒打造渡口,新妆亦是功莫大焉。 她跟元凶、离真一样,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不过她跟大师兄元凶一样,负责看家,负责驻守托月山。 所以她一直没有投身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两处战场。 倒是上次跟随斐然、初升一起围剿两位浩然剑修,新妆作为阵师,立功不小。 与女冠柔荑有异曲同工之妙,新妆也是从仙人境瓶颈,成功跻身飞升境,再去寻求一条“既定”的合道之路。此事亦是周密留下的锦囊妙计。 当年周密让她耐心等待某位前辈未来某天的重游故地,还教了她如何重建青丘之法,早早“虚位以待”。 师尊身死道消,大师兄元凶被隐官斩首,小师弟离真追随周密登天补缺神位……导致托月山蕴藏的大道气运残余,就悉数归拢于新妆一身,名正言顺,水到渠成。 她的合道之路,也就简单了。 便是观想出一座完整的托月山。新妆类似立下宏愿,终有一日,可以大道显化,转为实物,让人间重现托月山。 最终以合道地利之法,合道于一座托月山。 说她是作茧自缚也好,走捷径也罢,十四境与飞升境,到底是有着天壤之别。 新妆说是对那位隐官恨之入骨,毫不夸张。 今天之前,新妆很想有朝一日,在战场上与陈平安相逢,与之捉对,请他再斩托月山一次! 从头到尾,新妆眼中只有那个“隐官”。 她只是奇怪一事,为何陈平安迟迟没有动手。 好像那王制也是差不多,同样疑惑对手没有对自己赶尽杀绝。 谢狗蹲在地上,透过栏杆间隙看那渡口,她咬破手指,将鲜血涂抹在耳垂上边,轻轻揉搓几下,一双眼眸很快熠熠金光,很快被谢狗通过“开法眼”的旁门手段,看出一些门道。 原来还有这般妙用? 这玩意儿,国师府多宝楼里边就有啊。 被蛮荒用作创建渡口的根本之物,正是类似那位远古大巫的祭祀礼器。 改名沉义的家伙,如今正在学那进京赶考的士子,寓居某地专心读书呢。 米裕以心声说道:“裴钱,一起破阵。就当我先替你护道一程。之后再各自行事。” 裴钱点点头。 先护道,是因为他是落魄山的“长辈”。 在那之后他就是剑气长城的纯粹剑修了。 黄莽这边,除了那位一国武运显化而生的女子担任扈从,此刻又出现了一位容貌神异的虬髯老翁,头戴一顶描金边凉笠,穿青布直裰,腰间系着一条长穗五色宫绦。 老者显然是澄观文运凝聚所在。 老人轻声问道:“陛下,真要孤注一掷?” 黄莽淡然道:“我们澄观王朝,也不是省出来的浩然第一。” 老人笑问道:“真不怕被那游方异士一语成谶,连累你们黄氏落个三世而亡的下场?” 黄莽说道:“少跟我扯这些谶纬学说,你就直接与我说一句敞亮话,该不该打这一仗?” 老人点头道:“要打。” 黄莽手心相抵,轻轻转动,笑道:“那不就得了。” 将这座战场的一场死战“拖”成一场两座天下的决战。 眼下形势,除了澄观边军,谁能担负起这份职责,谁敢说做到此事? 至于位于别处战线的大骊骑军,是否确如传言那般“甲于天下”,也懒得计较真伪了。 老人笑道:“不愧是郑先生选中的新君,魄力奇大。” 黄莽摇头道:“错了,是我选中我自己。” 这位青年皇帝的登基之路,若是能够付诸于文字,相信也是一部精彩纷呈的传奇。 “蛮荒需要一场名义上的大胜。我们浩然难道就不需要吗?” 青年皇帝自问自答,“我觉得浩然天下,只会比它们更需要一场名副其实的大胜。” 就算是大骊王朝艰难守住了宝瓶洲的半壁江山。 从老龙城一役,到南岳一役,再到陪都大渎一役。 但是任何一位有心人复盘这场大战,都会发现,浩然五洲战场,实在难言“大胜”二字。 老人心中感叹,前不久他曾去大骊边军那边看过,确实精悍,武运鼎盛,与澄观在伯仲之间。 若能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真是宛如……少年见少年。他们充满血性,甚至有些像那全然不计后果……莽夫! 陈平安提剑前行一步。 如此一来,在他前方,一道身影随之被迫现身。 白泽。 好像蛮荒存亡系于一身的存在。 郑居中也不再遮掩踪迹,与白泽现出身形,面朝陈平安,笑问道:“为何不干脆点?” 先在此处战场斩将夺旗,再来一场“揭竿而起”,宣告蛮荒,自立为主,与斐然争势。 此举看似极荒诞,极无理,极不可能。 陈平安先是茫然片刻,继而哑然,最终笑道:“倒是一个好建议。” 一众蛮荒大妖面面相觑。 也有官巷之流,竟是果真思虑起此事的可行性。 白泽将那郑居中的“建议”置若罔闻,神色复杂,望向陈平安,沉默许久,笑道:“又见面了。” 白泽不是说文庙与托月山的遥遥对峙,而是他们昔年的首次相逢于风雪夜。 陈平安点头道:“又见面了。” 郑居中微笑道:“陈平安,白泽,我有个建议,你们双方不妨听听看。” 白泽说道:“说说看。” 郑居中说道:“浩然和蛮荒,各出一位修士或是武夫,打擂台。” 白泽皱眉问道:“人选?场数?” 郑居中缓缓说道:“只要一方不服输,就可以不限场数。你们可以一直打下去,从山巅到山腰再到山脚,打得十四境、飞升境在内所有上五境一个不剩,打得两座天下没有一个十一境、止境武夫为止。” 白泽愕然。 郑居中微笑道:“补充三点,一,上了擂台的可以直接认输退出,但是承诺永远退出战场。二,某场擂台的胜者不必退出,可以一直打下去,直到战死。三,由郑居中负责督战。” 白泽认真思量片刻,脸上有释然之情态。 显而易见,白泽愿意为蛮荒打头阵,直到身死道消。 这将是对两座天下所有“强者”的一个无比简单的问心局。 第37章 少年见少年 既然是要决定用何种方式来解决两座天下的归属,那么议事者的资格,至为重要。54 白泽之于蛮荒,当然是有资格的。虽然如今蛮荒名义上的天下共主,还是剑修斐然。9 由郑居中担任这个“中间人”,这位魔道巨擘的实力当然毋庸置疑,但是难免让人怀疑郑居中的用心,会不会联手浩然布局。4 而陈平安能否代替浩然决定此事,好像就有一种“实与名不与”的意思。7 毕竟中土文庙才是浩然正统所在,礼圣才有资格参与这场“三人会谈”。4 但是“接引天地通”和“杀周密者”的事迹和身份,好像分量又足够服众。2 简而言之,今天只要礼圣不露面,陈平安就是这处战场的浩然话事人。20 何况如今浩然和蛮荒的战局,当初也是年轻隐官最早撂下一句“那就打”,之后才是礼圣附议,最终无数浩然豪杰选择跟随。3 此刻有一头藏头藏尾的蛮荒大妖使用秘法,终于问出一个谁都疑惑却几乎没谁敢开口提出的关键问题,“郑先生如何能够保证不会偏袒浩然,暗中偏心家乡?”5 郑居中笑着解释一句,“我和盟友们已经决定要在蛮荒这边立教称祖,既然新道场在此,浩然就已是故乡了。”13 此话一出,天上地上,战场各处瞬间哗然。1 大妖们面面相觑,俱是不敢置信,他娘的,难道说郑居中选择临时倒戈,叛出了浩然,算是“半个自己人”了?3 细究之下,倒也符合郑居中的行事风格?好像如此作为,才符合郑居中? 就是不清楚跟随郑居中的那拨盟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这么快就与其勾搭上了,着实……让旁人艳羡。5 雨笼思量许久,忍不住以心声疑惑道:“爷爷,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郑居中更希望蛮荒胜出?” 如此一来,郑居中的立教称祖才算名副其实,否则浩然占据了蛮荒,郑居中的“教主”身份,有何意义?撑死了就是一座道场地盘更大的白帝城。故而只有蛮荒赢了,郑居中才有机会一举两得,“兵不血刃”就独占高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两座天下的大修士几近死绝了,他郑居中一人三十四,可不就是……无敌的存在?4 官巷眉头紧皱,一时间不敢妄下定论,郑居中这种人物的想法,谁能说一定猜的中。5 白泽似乎并不怀疑郑居中的居心,也不在意这尊魔道第一人的长远谋划,只是笑问道:“郑先生,敢问打完一场之后,留在战场的胜出者,可以休养多久?”5 既然是打头阵,白泽总要询问一些规矩,在规矩之内,在生死之间,好为蛮荒赢得更多的机会。 郑居中说道:“胜者可以有三炷香的休养,在此期间,这位胜者可以与场外任何人借取任何外物,迎接下一位登擂者的挑战。当然,胜者也可以见好就收,算是提前认输,撤出战场,凭此周全道身,从此放心修行,当个纯粹的学道人。输的一方,必须在一炷香之内立即有人补缺,至于帮不帮忙收尸,全看心情。胜的一方能够后上擂台。”6 如果郑居中的这个建议当真通过决议,那么两座天下的各自豪杰,简直就是仇寇双方,陋巷相逢,分外眼红,生死相抵而已。要么直接认输,要么赢过再认输,总归是必须认输,才能活着离开这条“巷弄”。要么不管你赢了多少场擂台赛,到头来总要死在巷中。3 白泽神色平静看了眼天外。 若是小夫子赴约就好了。12 无论胜负都无遗憾。1 当年带着侍女一起游历浩然九洲,白泽曾在市井听闻一首劝酒诗,大意是说身前万年,死后万世,我辈凡俗,中间百年,做得何事。6 优柔寡断,难堪大任也好,贻误战机,背负骂名也罢。3 无限自责悔恨,内心纠结足足一万年了,如今的白泽,别无他想,就想要一篇还算体面的退场诗。11 想那市井坊间百姓戏言,若是末代君主不肯负荆投降,选择上吊一死,亡国之罪可以减半,那么一位国主与强敌白刃相见,在战场殉国,是不是又能减半?10 郑居中微笑道:“相信这场擂台,既能够决定两座天下的输赢,且不会耗时过久。”6 白泽收回视线,继续问道:“若是走上战场的敌我双方,或是一方临时反悔,一味怯战避让,或是双方心照不宣,皆不愿死战,故意拖延,一打就是数天数月甚至是数年之久,瞧着热闹而已,又该如何处置?”1 郑居中转头问道:“陈隐官,你觉得该怎么解决这个难题?”1 陈平安说道:“郑先生可以换个聪明人询问办法,我就不动这个脑子了。”3 言外之意。 既然白泽肯替蛮荒打头阵,那他陈平安也要为浩然打第一架。17 白泽怔怔出神片刻,面无表情看向陈平安,轻轻摇摇头。也不知是冷漠的讥讽,还是一种善意的劝阻。4 绯妃之流的新王座大妖,这一刻都是心情复杂。2 哪怕是想要将陈平安给千刀万剐的托月山新妆,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隐官,从来不是什么怂人。9 剑气长城和陈清都,确实不曾所托非人。4 陈平安提了提手腕,剑指王制,“不过在置身擂台,跟白泽分生死之前,我必须先做掉它。就当是练练手。”7 王制脸色微变,本以为自己已经死里逃生,这种没有退路的擂台赛,王制毫无兴趣。 被隐官狠狠阴了一把,道力折损太多,上了擂台,只会沦为浩然某位山巅修士的“胜果”,为对方增添一笔斩杀大妖的光彩战绩而已。比如,那个大名鼎鼎的齐廷济,对方一旦出剑,岂会手软?2 王制只想退回蛮荒腹地静观其变,重新积蓄道力和聚拢兵力,等待重新趁势而起的那天。退一万步说,擂台上死得越多,他在蛮荒的地位,就跟着水涨船高,它甚至已经有了一桩谋划,与斐然、官巷他们好好商量一番,如果成了,那么等到白泽战死,它的大道之路,就会更为宽阔,再不是什么鬼鬼祟祟的“小白泽”,反而可以光明正大成为“新白泽”!8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是,不曾想被这个阴魂不散的姓陈的给盯上了。4 王制头皮发麻,心思急转,该如何渡过难关? 劫后余生,就会更惜命了。1 王制头疼心慌之时,战场内外却是吹口哨,喝彩声此起彼伏,反正死的是王制,蛮荒妖族们就当是多看一场热闹,不看白不看。4 郑居中不置可否,好像记起一事,环顾四周,与所有人微笑道:“我这里有一份名单,记录了全部有资格登擂人选的名字、道号。会随时增补新人,也会按照胜负结果,一笔勾销旧人。”5 如此一来,所有怯战者、避战者将会无所遁形。 郑居中言语之际,浩然与蛮荒分别升起了一轮淡淡的明月,悬在高高的天幕。 莫非郑居中就是那位世间最大的卖镜人?5 身为白帝城阍者,郑居中所谓的“盟友”之一,郑旦眼神熠熠,她再次对年轻隐官刮目相看,盛名之下不虚传。 天底下会处世的聪明人实在太多,既能做事又敢担责的“笨人”。5 任你置身事外,嘴上说千百个漂亮的圣贤道理,总不如每逢大事,做出一二件说死就死的决断,来得让人信服。7 何况陈平安他早就不是什么光脚汉了,也不是一个热血翻涌便意气用事的少年了。3 她心情古怪,总觉得郑先生的这场问心局,既是将白泽逼上绝路,但事实上,更像是针对这个年轻山主、精心设置的必死之局。13 形单影只守过剑气长城,与周密硬碰硬掰手腕一场……照理说怎么都可以功遂身退了,结果今天依旧不能躲。4 当个“好人”,真难。3 郑旦欲言又止,毕竟双方只是有过数面之缘的陌路人,她终于还是不知道能够与年轻剑修言语什么。2 官巷笑道:“我们这位隐官还是一如既往的记仇啊。”4 大荀道友危矣。9 女冠柔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既然陈平安记王制的仇,又岂会不记她的仇?除了隐官身份,他还是大骊新任国师,还有一座深不见底的落魄山。只说山巅那个探头探脑的“貂帽少女”,就让柔荑心有余悸,只因为她早已敏锐察觉到对方袖中,“一截剑气”的存在。8 柔荑倍感无奈,形势不由人,只得心声一句,“我愿意担任雨笼的护道人,直到雨笼跻身飞升为止。” 经过与年轻隐官一役,柔荑心气全无,再没有要与谁争强夺胜的欲望,她跟王制是差不多的心思,绝对不愿在此身死道消。哪怕从今往后都要夹着尾巴修行,总好过留名而死。2 官巷抚掌而笑,“一言为定。我这孙女,就交给道友照顾了。” 柔荑看了眼这位蛮荒枭雄,为何会有几分托孤于人的意味。2 官巷抖了抖袖子,按照郑居中的说法,有资格参与此事的,必须是上五境修士和止境武夫。1 万年以来任何一场战役,死的,几乎都是“无名者”。有幸青史留名的,终究是极少数。4 任你人间书籍万千部,又能记载多少个名字?相较于籍籍无名者,又能占据多少的比例? 只要选择走上郑居中布置的这座战场,那么唯一一条退路,或者说是活路,就是认输,代价就是从此远离天下大势的争夺战,不得不“自囚”于各自道场。2 齐廷济心中有了决断,总要做掉两头飞升境妖族,送它们上路了,才好收剑。2 保二争三,难度极大。4 不如此,练剑意义何在? 破境正在今日。3 齐廷济回望一眼遥远的北方,洒然而笑,是也不是,老大剑仙?10 就在此时,从遥远的南边,有位身穿黄袍的古貌老者,腾云驾雾远道而来,紫气冲霄。2 只见老道人一抬袖子,轻轻按住云头,飘然悬停在天壤之间。 正是玉符宫的开山祖师,道号云深的言师。2 幽居道山无数年,此次破例下山,主动一头撞入乱世洪流当中,老道人所求之事,不过二字,“求解”。2 老道人看了眼久闻大名的末代隐官,再看了眼已经投身战场上的齐廷济,都是剑修。 言师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贫道也来打一阵,为蛮荒略尽绵薄之力。”4 身为长久承载天厌者,既然注定无法脱困,与其被无形大道一点一点消磨至死,还不如来此求个痛快的解脱。 道不远人,既是登山求道者的莫大机缘所在,也是十四境门外修道之士的沉重枷锁啊。1 言师的登场,让蛮荒那边随之士气大振。 朱厌神色阴晴不定,若真有这么一场好似市井儿戏的狗屁擂台赛,该如何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6 好像很难,这头搬山老祖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个万全之策。2 最要命的,还是只要退出擂台了,就要按照约定,永久远离战场,只能缩在乌龟壳一般的道场里边,当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人?岂不是淡出鸟来?若说毁约?可就要与郑居中狭路相逢,再无半点回旋余地了,准确说来,是三个“郑居中”为敌,跋扈如朱厌,也要好好掂量一番。2 郑居中的做事风格,可比蛮荒更蛮荒。3 新妆眼神灼灼,只是盯住那个在家乡战场上如日中天的隐官,她犹豫片刻,最终以决然的语气心声言语道:“绯妃,只要姓陈的上场,他输了,自然不必多言。可他若是侥幸赢下了一场,还不肯退出,那我可以出马,与之拼死相斗,不出意料的话,我必死无疑,但是在那之后,我希望你可以补上,看看能否捡漏,杀此恶獠。”8 听到新妆杀气腾腾的诚挚心声,绯妃欲言又止,并非怀疑新妆这番言语的真实性,只是过早下场,很容易落个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场,新妆是自愿如此,绯妃却不愿让朱厌那拨新王座坐享其成。2 对绯妃而言,道理很简单,蛮荒必须有朱厌这类做事说话无法无天的修士,但是蛮荒绝不能交予朱厌他们这一小撮大妖去打理。 既然暂时无法决断,绯妃只好转移话题,打趣一句,“他确实配得上宁姚那样的女子。”11 新妆沉默片刻,笑道:“谁说不是呢。” 如果两座天下能打的,果真如郑居中的安排,一个接一个,或认输或死于擂台。 那他郑居中,将来成功立教称祖了,岂不是随意对两座天下予取予夺,到时候还有谁敢说个不字? 绯妃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抬头望向天幕,猜测那位小夫子是否正在俯瞰此地此景。1 如果说白泽是为了求个心安,所以选择意气用事,不惜一死了之,你礼圣也不管管?1 言师到底是一位道龄悠悠的老前辈,正因为他远离是非,看待大势反而更加透彻。 作为一个能够与碧霄洞主互称道友的修士,言师在漫长的修道岁月里,实在是见过太多世道与人心的波澜起伏。2 无数学道人的花开花落,老人猛然回首,故人一一凋零,不知不觉便是万树空枝的光景了。7 人间诸君休要小觑了郑道友。1 郑居中抛出这么一个荒诞提议,看似置身事外,将自己摘出,坐收渔翁之利,实则不然,此人欲想“正本清源”,由他担系两座天下的最大因果。 表面上,郑居中心高气傲,目中无人,问心于“全部的山上”。1 显而易见,是要逼死白泽,不给白泽被迫跻身伪十五的机会。9 言师内心有些遗憾,可惜多年未见碧霄道友。 不知道当年自己赠送出去的酿酒方子,如今酿出美酒了么。4 道之所系,由不得碧霄道友闲逛蛮荒。自己何尝不是身不由己,无法优哉游哉。 类似的处境,其实还有当年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剑气长城的陈清都,还有蛮荒托月山,在大战之前,都要先确定这位之祠道友的态度。5 即便无法与其结盟,也要争取让他保持中立。 米裕仗剑而立,面朝妖族大军。 背后,就是剑气长城。 当年阿良他们也一定是这么觉得的吧。9 山巅那边,谢狗站起身,揉了揉貂帽,脚尖一点,轻轻跃上栏杆。 “少女”眯眼看着高处,天边的朝霞和晚霞,都是不花钱的脂粉呐。12 兴许是近墨者黑的缘故,曹慈下意识模仿某人,卷起了两只袖子。16 汇聚大骊地支之力于一身的周海镜便有些尴尬,“我们怎么办?到底算几个人?”4 法宝可以外借,但是阵法一道,却需要韩昼锦他们合力驾驭。 袁化境他们也是哑然。 裴钱以心声说道:“周宗师,你若是无法登上擂台,就把那两把狭刀借我。”32 周海镜脸色古怪,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陈国师说了,斩勘和行刑两把刀,借给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借给你这位开山大弟子,这件事,没得商量。裴钱,真的,不骗你,陈国师当时瞧着笑眯眯的,其实杀气腾腾得很呐。不信的话,你可以问地支一脉所有人,他们都可以帮我作证。”35 裴钱一头雾水。3 她想不明白就不多想了,无妨,自己是武夫之外,也是剑修。3 官巷啧啧称奇道:“不管怎么讲,此时此刻,我辈都是在见证历史。”2 柔荑心情沉重,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何等渺小。 朱厌道心微震,为何仰止道友,主动放弃了那个约定?是浩然那边,她被谁盯住了?6 战场边缘,郑居中提议道:“我们不如边走边聊?” 白泽点头道:“陈先生怎么说?”3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能够等到礼圣的现身。 陈平安说道:“你们先行几步,我去做掉王制,很快跟上。”16 白泽转头望向郑居中。2 郑居中会心一笑,“那就由我来收拾王制这个烂摊子,白捡一个大漏,就当是督战一场的报酬了。”12 王制霎时间心如死灰。3 被郑居中盯上,跟被陈平安追着杀有什么两样?6 陈平安还犹豫了一下,没有坚持必须手刃王制一事。3 白泽与陈平安并肩前行。 郑居中去到王制那边。 王制颤声道:“恳请郑先生为我留条活路?” 郑居中说道:“怕什么,从古至今,天无绝人之路。”19 王制误以为郑居中是看中了自己的大道前程,稍微宽心几分之时,郑居中便已经伸手按住它的头颅。王制弥留之际,只听得一句“我又不是老天爷。”46 不理会那边的动静,白泽神色恍惚道:“郑先生觉得我性格软弱,我承认。多年以来,不管是在浩然,还是返回蛮荒,偶尔也会想,是不是恰恰因为坚持自认为正确的……某些天经地义的道理,才导致我给所有妖族带来了那个最坏的结果。”5 浩然的读书人往往志向高远,欲想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白泽也有自己的追求,庇护天下妖族皆自由。1 白泽自嘲道:“虽说做不到,一直做不好,可是怀揣着这份心意已经万余年了。”2 陈平安收起长剑,分作三条剑光,分别散入那三座最早开辟出来的本命气府。7 不管是初次相逢于风雪栈道,还是后来所见,白泽给人的观感,就是走得很慢,大概是承负太多的缘故,永远心事重重,顾虑重重。 反观阿良,是带着大大小小的“美好”,在走江湖。他似乎能够带给身边所有人一种莫大的信任,“放心,有我在,天塌不下来。”6 师兄左右,望之俨然。是一个极严肃的端正君子,左右喜欢较真,没有什么“眼不见为净”。7 他先求学再练剑,各有所成,就是要去会一会明天那些不对的人和事情。 白泽停步,蹲下身,伸手抓起一把尘土,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4 郑居中果然很快就返回,王制的形骸已经被他收入袖中,微笑道:“是啊,怎么办呢。”7 环顾四周,蛮荒,准确说来是数座天下的所有妖族,这就是独属于白泽的“一座书简湖”。7 因为白泽之于蛮荒妖族,就像陈平安之于书简湖的顾璨。3 就像郑居中私底下与弟子所说。 “书简湖永远无法杀死书简湖。”7 陈平安双手笼袖,目视前方,轻声道:“看见一直很为难的白泽先生,就会觉得这个世道还有希望。”3 好像还有很多可以讲理的……余地。1 白泽站起身,继续缓步而行,沉默许久,抬起胳膊,伸手搓了搓脸颊,微笑道:“过奖了。”2 哪怕有自知之明,可是先前郑居中的言语,还是很戳心窝子啊。2 毕竟不管妖族是怎么看待自己这个罪人的,至少面对面的时候,他们还是要喊一声名不副实的“白泽老爷”。 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到头来,还是个懦弱的窝囊废。既学不来姜赦这位兵家初祖的慷慨激昂,一意孤行,也学不了官巷、朱厌之流的见机行事,蝇营狗苟。1 誉谤满天下,知己有几人。6 小夫子一人而已。2 白泽突然说道:“陈平安,你还年轻。”1 做了好事,可以休歇一番。做好人,就要一辈子做好人。此事绝不轻松啊。4 陈平安默然。 郑居中笑道:“陈先生这个时候就该自称一句‘吾善养浩然气。’”8 陈平安玩笑道:“就是在等郑先生帮忙说出这句话,好话不能自己说,否则显得脸皮太厚。”8 白泽有些羡慕他们的……轻松。1 大概是他们双方为人做事都比较问心无愧的缘故吧。 礼圣终于来了。1 白泽释然。3 郑居中却是颇为不以为然。6 礼圣说道:“就算要打擂台,你也应该是最后一个出场,负责收官。”7 陈平安解释道:“我其实不是全无胜算。”21 礼圣说道:“打周密,你是头阵,打蛮荒,你负责压轴,这就叫有始有终。”12 白泽微笑道:“小夫子读书多,听他的总没错。”2 礼圣说道:“到底是沙场见,还是擂台见,先把斐然喊过来,我们几个再议议。”9 白泽转头望向郑居中,“郑先生怎么说?” 郑居中笑道:“捣浆糊的人,没资格说个不字。” 礼圣淡然道:“唯恐天下不乱。”10 郑居中说道:“大好形势稍纵即逝。再不求变,就真要死水一潭了。将来的一万年,就算没了头顶的天庭遗址和周密,估计人间还是曾经的一万年,甚至可能会更加不堪。”4 礼圣看着陈平安,说道:“这边就别管了,你顺道去见一见陆先生?”13 陈平安愣了愣,方才醒悟过来,是说陆沉。14 礼圣笑道:“犹犹豫豫不舍得挪步,是因为怕我抢了你的风头?”6 陈平安回头与落魄山众人言语几句,收回视线后,说道:“有劳礼圣。”3 礼圣点点头。 见陆沉。6 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之上,那是一尊顶天立地却又画地为牢的巍峨法相。4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仰头望向那位头戴金色莲花冠的道士。 这片玄奇地界,空旷得就像人间只剩下“你我”两个人而已。2 道士面容混沌,不见五官,更像是循环不息的一幅阴阳鱼图案。 虽然人生到处书简湖。1 但是自古少年见少年。8 陆沉率先开口,沉闷如雷鸣的嗓音里边,隐约有些故友重逢的笑意,“可以叙旧,不必救人。”8 陈平安没好气道:“也没外人在场,装什么英雄好汉。”6 陆沉笑道:“当真救了贫道,脱困之后,便要去白玉京主持大局,到时候你还怎么痛痛快快问剑玉京山?切莫行庸人自扰之举。还不如就这样闲聊几句家乡事,好过有朝一日的狭路相逢,生死相向。”5 陈平安说道:“如果假设陆沉寓言的道术一定将为天下裂。”2 陆沉心领神会,接话道:“悲观的,认为一定支离破碎,本末源流,愈行愈远。例如陆沉,邹子,便是这等人物。”1 “乐观的,觉得后世还能追本溯源,抑或是殊途同归。例如骊珠洞天的齐静春,泥瓶巷陈平安,便是此等人物。”3 “居中调和者,崔瀺,余斗,郑居中诸君是也。” “谁都不一定都对,但是缺了谁,一定不对。”6 陆沉洒然笑道:“大概是因为我把世道人情看得过于透彻,就有些不忍心再去探究人心了。”3 道士抬头看天,“就像凡俗观日,直直的看久了,容易让人掉下眼泪。”5 道士单手捂住脸庞,伸手摸索不见五指状,喃喃自语道:“天一黑,就能看见那些特别明亮的东西,烧灼眼目。”5 道士放下手掌,环顾四周,“亮堂堂的天地人间,‘人心’一物,何等辉煌灿烂。”2 道士嘿了一声,“吾身飘零,上下求索,浊酒一杯。”4 杯外事休要多想,风波未定心先定。10 酒呢。 那“道士”蓦然大怒,直勾勾盯着陈平安,“儒生!无此道而服此服者,其罪死!”6 陈平安单手托腮,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神色,任由那个被化外天魔占据心神的“道士”恫吓。3 不过尔尔。6 天地寂寥,道士感伤道:“独有一丈夫,慨然儒服而立,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3 不知过了多久,陆沉重新掌控那副道身,“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要在此地久留。”9 陆沉见那家伙没动静,气笑道:“不要逞强,试图替贫道吃掉‘它们’,这种大逆不道的饮鸩止渴,只会得不偿失。”12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下次再见,肯定带酒。”9 陆沉大笑道:“饮者无敌,君请勿疑!” 第38章 隐官见隐官 夜深人静,宋云间在国师府散步的时候,碰到了同样心神不宁的容鱼,干脆就一起看着天井里边的那幅蛮荒山河图,默默等待国师的返回。抬头可见一座新建的多宝楼,雕梁画栋,就像一位金碧山水画卷中的月下仕女。顶楼那边,宝光流溢,渗出窗棂,那边搁放着国师从大巫那边得来的一堆古老祭祀礼器,造型古朴,有一种粗粝的质感,远不如后世法宝来得样式精巧。13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京师轶事,到底有些心不在焉,国不可一日无君,大骊王朝也不能缺了国师坐镇。5 先前凭空多出一轮冉冉升起的皎皎明月,修道之人都能察觉到那股磅礴道气在浩然人间激荡起的阵阵涟漪,虽说明月的轮廓很快就转淡,但是此等异象,还是让有心之人倍感惊疑,真不知人间又要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2 宋云间蓦然说道:“回来了。” 对面的抄手游廊,除了裴钱郭竹酒这对师姐妹,还有女子剑仙竹素,以及周海镜在内的地支十二人,此刻都已现身。 见到这么闹哄哄一大帮人,宋云间如释重负的同时,却没有看到国师的身影,着急慌忙问道:“国师人呢?”3 谢狗咧嘴笑道:“小夫子大手一挥,咱们就都被丢回来了。山主需要去见陆沉,分别之前,他让我们不用担心。”9 裴钱点头道:“师父说一定不会耽误明天的早朝。”10 谢狗仰头看了眼多宝楼顶部,转去与容鱼搓手谄媚道:“容鱼姐姐,我要进入多宝楼,这趟远游不虚此行,终于被我晓得那些宝贝的真正用处了。需不需要进门报备,出门搜身,防止私自夹带?”4 容鱼笑道:“这栋楼是国师的私产,谢姑娘是首席供奉,自然不必录档。”3 谢狗摆摆手,笑哈哈,“什么首席不首席的,都是山主信任,同僚抬爱。”7 哪怕袁化境他们已经远离那处战场,依旧心情激荡不已。1 韩昼锦忍不住感叹道:“差点就又要见到无数的生死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默念一声佛号。1 陆翚说道:“澄观铁骑确实不弱。”1 周海镜笑眯眯问道:“那个俊秀青年就是澄观皇帝?”1 改艳白了一眼,这娘们总是一幅想要嫁个皇帝的作态。1 宋续点头道:“肯定。他身边的两位神异,显然都是澄观王朝的文运武运显化而生。” 袁化境问道:“那把停水镜?” 苦手说道:“问题不大。”1 谢狗进了顶楼,盯着那些远古祭祀之物,它们既然够承载功德,就能够跟光阴长河掰掰手腕,古物新用,妙不可言。2 大骊王朝下一批山岳渡船,要牛气哄哄了。5 貂帽少女双手叉腰,“嚯,寇可往我亦可往。”11 不如跟山主讨要一个临时设置的渡船督造官?技多不压身,官帽子亦然,多多益善嘛。5 ————6 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一个头戴斗笠、腰佩竹剑的消瘦男子,伸手遮在眉间,只见大地如桌案,悬在空中一轮红日和那条横亘的鲜红山脉,宛如一幅百宝嵌砚屏。男子看了眼远方,依稀可见几缕袅袅炊烟,他扶了扶斗笠,斜了一眼某地,自顾自继续前行。16 很快从那个方位,走出一位仙气缥缈的黄袍老者,遥遥打了个稽首,用一口醇正的浩然雅言笑问道:“陈道友,介不介意同行片刻。”3 斗笠男子默不作声,脚步不停,只是已经伸手按住腰间的剑柄。 同行片刻?还真可以。不过片刻之后,恐怕就要分道扬镳,阴阳殊途了。2 老道人眼皮子微颤,与之保持一段距离,行走在戈壁滩,脚下的砂砾咯吱作响,开门见山说道:“陈道友,咱们蛮荒这边,除了白泽道友,还有斐然和晷刻这双道侣,一起参与议事,而你们浩然天下,则有礼圣和刘飨。”3 陈平安以蛮荒雅言开口问道:“是怎么找到我行踪的?”2 言师笑道:“实不相瞒,纯靠运气。” 陈平安说道:“那你的运气不太好。”3 先前言师主动置身于战场,算是继白泽之后第二个扬言打擂台的蛮荒大人物,看上去是个毋庸置疑的主战派。1 言师爽朗笑道:“我倒是觉得运气相当不错,是个黄道吉日。” 若是谈得拢,各取所需。君宜递剑,吾宜授首。1 可惜世间已无剑气长城遗址,剑修斩杀大妖得以刻字一事,也就顺势成了一部老黄历。3 陈平安说道:“不惜万里送人头,可谓情深情意重。如果蛮荒妖族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就好了。”3 老观主确实提及过剑解言师一事,只是言师主动送上门,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小心驶得万年船,何况还是在蛮荒。1 言师一时语噎,见那位隐官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得没话找话道:“来这边之前,我极为不解,不敢相信世间真有道友这般无私的豪杰人物。所幸有高人泄露了一句天机,为我解惑,他说求错不得的神明带有强烈的自毁倾向,就像凡夫俗子孜孜不倦追求长生久视。”10 陈平安点头道:“不管是某个存在的‘自我’过于稀薄,还是‘自我’太过坚韧,其实都不好。”3 言师抚须而笑,“以力证道者,如持斧开山。玄言空空者,似竹篮打水。”4 陈平安说道:“不像蛮荒强者说的话。” 言师没来由感慨道:“好像人生有很多很多一直路过就错过的风景。”19 陈平安抬手捻住斗笠,说道:“虽然我们没办法决定见到什么,但是可以决定自己记得什么。”26 言师点头赞同,在蛮荒,老人已经好久不曾跟道友说这些题外话了。 徒子徒孙们盯着他的“祖师”,山外修士千方百计,登门讨要各种稀奇“符箓”,整座蛮荒天下都在盯着他的“飞升”何时变成“十四”。1 记得上一次论道,大概还是那位试图再造蛮荒的文海周密造访玉符宫。 千秋万古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5 陈平安随口问道:“敢问前辈,蛮荒这边,近些年有没有出现那种惊才绝艳的年轻修士,只是暂时名声不显,未来一定能够攫取大名?”2 言师似笑非笑。 这位心系天下存亡的年轻隐官,是在询问有无那种应劫而起的蛮荒骄子?想要“按图索骥”将其找出,早早打杀了,免得对方悄悄成长为心腹大患?1 言师当然不会搭腔,只是好奇问道:“陈道友独步天下,所求何事?”4 一语双关。1 陈平安说道:“钓鱼。大小不论,总不能空手而返。”4 言师停下脚步,笑道:“我不就咬钩了?至于能否拖拽上岸,恐怕就得看隐官的道力强弱了。” 陈平安跟着停下脚步,言师随之停步,各自侧身,相对而视。似乎已经没有提及老观主的必要。 通过不传之秘来此见隐官,老人是要确定一件事,早就听说他与那座东海观道观颇为投缘,如今又有白景助阵,想必与碧霄洞主确是关系不浅。 求解一事,可不是说伸长脖子让剑修剁掉脑袋。 得道之士欲想成功兵解,哪有这么简单的好事。3 境界越高越棘手。故而在擂台战死,才是最清爽的结局。 老道人在冥冥之中自有觉知,如果轰轰烈烈战死,尤其是能够被齐廷济手刃,可得一场剑解之余,说不定还能另起一桩道缘。3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7 老人看了眼天色,造化炉中受天磨,苦也,傀儡棚里争胜负,悲哉。12 其实陈平安真正等的,还是邹子的不请自来,抑或是对方最擅长的道旁相候。6 无妨,大鱼小鱼都是鱼获。6 就在双方即将大打出手之际,前边的道路上,晃晃悠悠,出现了一个极为扎眼的人物。 就像一点墨渍。很快走近了,是个羊角辫小姑娘,身穿一件墨色长袍,她正在拧转手腕,眼神炙热。 两任隐官相见。5 言师苦笑着跟陈平安解释一句,“不管信不信,都与我无关。” 萧愻完全不在意这位蛮荒符箓一道的魁首,她只是直勾勾盯着陈平安,问道:“浩然天下,当真有那么好吗?”1 换个说法,就是值得你如此卖命吗? 陈平安眯眼道:“也许没多少好,但是肯定比你想象中好。”2 萧愻咧嘴笑道:“恨我吗?肯定恨。我只是好奇有多恨?” 于公于私,都会怨怼。叛出剑气长城,在战场上偷袭师兄左右。 陈平安淡然说道:“谈不上不共戴天之仇,但是足够让我见了你就不肯‘错过’。”9 萧愻歪了歪脑袋,迷糊道:“啥意思。”4 陈平安懒得解释什么。 言师笑呵呵道:“如果没有理解有误,陈隐官的意思,是想跟萧愻道友往死里打一架。”1 萧愻哦了一声,朝那老道人竖起大拇指,“云深老儿,学问贼大,佩服佩服。”2 随后她将大拇指缓缓转为朝下。1 “言师”瞬间被她一拳打爆。8 可惜只是一道以假乱真的替身符。1 萧愻撇撇嘴,挥动胳膊几下,讥讽道:“装神弄鬼的老不死。”1 远处那条鲜红色山脉的山脊间,背剑匣的绶臣与头戴幂篱的师妹流白,一起驻足眺望黄沙道上。4 昔年剑气长城战场的南绶臣北隐官,是个极有含金量的说法。4 就像浩然武道的白衣曹青衫陈。1 都是硬生生打出来的头衔和名声。 下一刻,萧愻背脊发凉,绶臣和流白只见一袭青衫飘摇,已经拉开拳架,直指后脑勺。5 由于双方身高悬殊,无法一拳捅穿萧愻的后背心,看架势,就要一拳剁掉她的整颗头颅。4 流白道行稍弱,她双眸竟是当场渗出血丝,以至于不得不侧过头,绶臣道身强横,还能继续作壁上观。2 萧愻竟是不躲不避,非但没有暂避锋芒,她反而脑袋使劲后仰,拿头硬接了一拳。3 刹那之间,黄沙漫天,尘土飞扬,影影倬倬的似有一头庞然大物盘踞在大地之上。4 等到尘埃落定,萧愻重新恢复了人身模样,伸手绕到后脑勺,除了鲜血,还有脑浆。3 萧愻身后的地面,就像有一棵倒地的大树,树枝无数。2 由此可见这一拳的力道。 流白重新正视战场,触目惊心。1 绶臣神色凝重,来之前萧愻就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否则别怪她翻脸。 如果不是郑居中叮嘱他们两个必须盯住萧愻,他也不想来这边趟浑水。 萧愻浑然不觉,一甩手溅在地上,“想不到吧,当年你们剑气长城杀妖最多的剑修,竟然是个妖族。”25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想不到。”3 萧愻说道:“今儿只是找你当面打声招呼,我会一直待在蛮荒等着你寻仇。” 陈平安说道:“我们只知道剑气长城历史上杀妖数量最多的剑修,叫萧愻。”5 扶了扶那顶竹编斗笠,在双指捏符离开蛮荒之前,陈平安说道:“下次再见面,就要杀妖了。”3 萧愻孤零零站在原地。1 她抬手揪住羊角辫,“我们”二字的力道,好像要比那结结实实的一拳还要沉重。19 ————6 重重宫阙,皇帝宋和还在御书房,实在是没有睡意,反复用拇指和食指旋转一支专门写簪花小楷的玉杆毛笔。4 这还是皇帝跟女儿宋连学来的把戏,那位公主殿下当年被老夫子教训了数次,屡教不改,老夫子们就告状告到了皇帝陛下这边,宋和立即将女儿狠狠骂了一通,宋连这才改掉了这个习惯,不过私底下,宋和自己倒是偷偷学上了,不过小朝会的时候当然不会如此作为。1 明天就要动身赶往北俱芦洲,只是三个王朝结盟一事,倒不至于让大骊皇帝紧张到睡不着觉,更多还是因为这是宋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游,倍觉新鲜,毕竟先前出门,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郓州那处乡野,邀请陈先生担任国师。此次却是实打实的越海跨洲。1 那位司礼监掌印步入御书房,轻声道:“陛下,先前国师府那边已经取过宝了。容鱼带队,比较热闹。”1 宋和将那支毛笔搁放在青瓷笔架上边,双手抱住后脑勺,靠着椅背,笑道:“这就好。” 至于那些从国师府送到皇宫大内的档案文书,宋和是从来不看一眼的,只是原封不动让张愿仔细收藏好。宋和打算留给大骊未来皇帝,让他,或者是……她知晓国师,或者是前任国师陈平安,曾经为大骊宋氏做了哪些事情,到底付出了多少的心血。9 作为大骊朝宦官第一人,张愿忧心忡忡道:“国师临时起意去了蛮荒,裴宗师、竹素剑仙他们都已返回,唯独国师暂时未归。” 宋和说道:“相信国师自有计较。” 皇帝宋和不是修道之人,都清楚一位十四境的大骊国师,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陈国师却是半点不急。5 宋和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天底下只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说法,哪有国师不急皇帝急的道理。” 宋和看了眼张愿,“别介意。” 张愿笑道:“陛下说别介意,我便要介意了。”1 宋和轻声道:“这么多年,辛苦了。” 张愿摇摇头,他这辈子已经服侍过三任宋氏皇帝了,见过那么多的英雄豪杰,圣贤君子和奇人异士,既不需要他舍生忘死上阵杀敌,也不需他殚精竭虑出谋划策,只需要把眼前事和手边事打点好,有什么辛苦的。 宋和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宋赓真的当不好皇帝吗?”4 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说话。3 宋和说道:“你就当是朋友之间的闲聊家事,张愿,这里也没有外人。”3 老人还是摇头。1 这是崔国师当年给他们这些宦官订立的几条铁律之一,违禁者死。1 哪怕崔国师不在大骊了,他的规矩还在。 宋和问道:“宋续呢,他如果放弃修行。”1 张愿只是默不作声。 宋和苦着脸说道:“知女莫若父,宋连这丫头,她啥脾气,我能不清楚?”3 “男人当皇帝,就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是女子,更何况还是大骊朝的皇帝。” “我只是一想想就心疼啊。” “不过容鱼能当大骊国师的话,好像宋连继承大统也不是不行?”3 “那她将来成亲又该怎么算,属于嫁人还是……罢了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4 张愿只是默然听着皇帝陛下的自言自语。 宋和收起思绪,好像又想起一件极有意思的事情,忍俊不禁道:“还是要再劝上一劝,非要让国师答应担任此次科举主考。”5 张愿会心一笑。 龙泉郡槐黄县,都是好名字。1 槐子黄,举子忙,鱼龙潜跃水成文。1 不知不觉,天蒙蒙亮了。 名动数洲的披云山有座香火一般的小庙子,就叫披云观。2 身兼数职的老道长正在接待一位面生的陈姓香客,陪同浏览大殿,俱是身在清晨的云雾里。4 老道长记得自己年轻那会儿,好像也有一个崔姓香客,问过同样的问题,为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第39章 总是各自修行 披云山披云。13 已经有相当数量的善男信女,早早走在了上山敬香的神道上边,人在云中游,仿佛登仙。2 古木苍翠,魏檗在一处路边的长条石凳,看到了享清福的陈平安,魏檗不出声打搅这位大忙人的山林幽思,默默走过去落座,陈平安回过神,说道:“怎么来了。”6 魏檗埋怨道:“都到披云山了,怎么不多走几步。”3 陈平安伸手拨开云雾,缕缕白云缭绕指尖,“老话总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两手空空到了魏神君的地盘,已经很过意不去了。”11 魏檗翘着二郎腿,抖了抖雪白长袍,没好气道:“矫情。”6 陈平安调侃道:“听说山上新建了几座衙署,添了一大拨能官干吏。怎的,教妇初来?”2 在凡夫俗子看来,一座宫观祠庙里边人头攒动,香客们摩肩擦踵,就叫热闹了。若是修士粗通望气之术,就能看见一些“真相”,如果烟雾升腾,如云翻涌,且气清而不浊,在上空长久凝聚不散,才算一处道场真正的香火鼎盛。1 如今想要进入披云山在内五岳一渎的山水神灵,多如过江之鲫。进了,就是跃过龙门。1 退而求其次,便是那些储君之山,例如西岳女子山君怀箓,她那鸾山的姻缘司,还有铁符江水神府的缱绻局,都是极受女子青睐的。若能在这些“火热”的衙署任职,好过某些冷灶司局当差百倍。4 魏檗揉了揉眉心,头疼不已,“该学落魄山的,人不多心不杂。每天公文堆积如山,一笔笔糊涂账和繁多的人情官司,敲打这个,拔擢那个,不计其数的书信往来,只说各地投牒喊冤的市井凡俗和山水精怪,你猜每天有多少份?”4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到。” 陈平安笑道:“既然烦心,那就挂印而去,何必每日作蹙蹙如笼鸟之态。”10 魏檗也是常去落魄山的,唉了一声,说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岂能随随便便撂挑子。”3 陈平安说道:“那你矫情个什么劲儿。看看我的奔波劳碌,再看看自己,你就偷着乐吧。”3 也对,魏檗双手抱住后脑勺,优哉游哉问道:“国师大人就没有给披云观留下一两幅墨宝?”1 陈平安道:“道长没提,我总不能上杆子让道观笔墨伺候吧。”1 魏檗打趣道:“现在大骊市井坊间已经有些关于你的传闻,要不要听听看。” 陈平安饶有兴致道:“怎么讲?” 魏檗说道:“说你虽然出身陋巷,家境贫寒无力读书,但是曾有一位擅长相术的云游术士路过,见家宅充盈黄紫气,说将来必然显贵异常,果不其然,小小年纪便倜傥负奇气,慨然有长生之想。在学塾外边听几句读书声就能领会儒家的圣贤大意,凭借烧瓷就能打熬筋骨,让拳意上身,随便看几眼阮圣人的打铁铸剑,就灵感通神炼出了本命飞剑……”23 陈平安哑然失笑,除了读不起书确实不假,好像就没一句真话了。1 人之名声总是如漆器,层层累积而成,加以金银珠玉螺钿点缀,最终只见剔红不见木。77 趁着距离大骊早朝还有一点空闲功夫,陈平安与魏檗大略说过了蛮荒之行的经过。 魏檗下意识正襟危坐,听得惊心动魄,旁听者尚且如此,亲历者又该如何?1 好像憋得慌,不由得深呼吸一口气,魏檗试探性问道:“真要打擂台?”1 听着像是一场过家家似的点兵点将,实则一旦真打起来,何其惨烈。 陈平安说道:“我也要等文庙那边的确切消息。一般来说,蛮荒那边就算白泽肯点头,言师几个大修士愿意跟上,但是绯妃朱厌他们这拨新旧王座未必肯答应,毕竟没半点好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斐然这位蛮荒共主的意思。”5 魏檗问道:“莫非萧愻是因为妖族身份才叛出剑气长城?”1 陈平安摇头道:“跟这个没关系,她就是单纯的仇恨浩然。”2 魏檗小心翼翼说道:“郑……先生到底想要一个怎样的结果?”7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他想要出门俱是太平人,也可能是追求他心目中的世道,不好说。”7 既然连陈平安都吃不准郑居中的真正心思,魏檗就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谁敢说懂郑了。8 陈平安说道:“只要魏神君的金身足够牢固,相信迟早有一天可以亲眼看见那个答案。”5 人间这块田地里到底是长出稻子还是稗草,是丰收是歉收,总要耐着性子等等看。2 魏檗忧心忡忡,“见过了陆掌教,有什么打算?” 陈平安身体前倾,使劲揉了揉脸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多看几步是意外之喜。” 可惜手边没酒,也没旱烟杆。果然是修道好啊,一手袖里乾坤的神通何等便利。12 陈平安唏嘘道:“言师说他修道万余载,心胸中才消得‘长生’二字。”7 魏檗笑道:“到底是位真性情的得道之士,想我们山下多少读书人一辈子也消不去‘状元’二字。”4 陈平安点点头,如今国师府里边,不就有个正在备考的林玉璞,别看这家伙嘴上说什么捞个进士就知足,不敢奢望一甲三名,就林守一那性格,当真不想在他爹那边显摆一回?3 遥想当年,去往大隋山崖书院的游学路上,某种意义上,林守一才是首个登山的修行人。 山间道路的云雾中,远处传来马蹄阵阵,魏檗挑了挑眼帘,敛去那枚金色耳环,瞧见数位眉眼飞扬的锦衣少年,鞭名马,他们不走披云山神道,拣选僻静小路策马游山。1 先前山外的官道上,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见着了他们,难免要多瞧几眼,不知谁家儿郎如此俊秀。姿容俏丽的妙龄少女,总归不如妇人们胆大,低头将脸藏在油纸伞中。1 数骑骤然停马,一位少年扬了扬手中马鞭,指了指山路尽头那边,喂了一声,“顺着这条小路继续前行,能不能寻见龙须河铁符江的源头。” 他们眼中所见,路边石凳上边,并排而坐着俩,一个容貌极为俊美的年轻人,皮囊好得都不像个人了。9 也亏得是贵为一洲北岳的披云山,换成荒郊野岭,恐怕都要误认为是什么作祟的精怪之属。 至于那个双手笼袖的中年男子,气态与相貌,倒是稀拉平常。估摸着是帮闲之流的跟班。15 魏檗似笑非笑,不说话。 见对方不吭声,只是一味装聋作哑,那少年何曾如此被怠慢,皱眉道:“问你们话呢,聋了?”4 魏檗抬了抬袖子,说道:“一边玩去。”2 那少年脸色阴沉起来,身边的同龄朋友已经勃然怒道:“你晓不晓得在跟谁说话?!”1 魏檗笑呵呵道:“还真不晓得,说说看,我洗耳恭听。只要能够吓唬住我,一定为你们指路,帮忙带路都可以。” 陈平安只是默然看着热闹。 大概一千年一万年之后,类似的言语,相同的论调,还是会在人间各地层出不穷吧。9 满脸戾气的少年正要报出好友的显赫家世。为首少年面露不悦神色,挥了挥马鞭,拦阻朋友口无遮拦,在山水神灵多如牛毛的披云山地界,尤其是就在一尊大岳神君的眼皮子底下,与外人扯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3 他此次带着几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好友,偷偷离家,属于不听家族劝诫的擅自行事,他要亲自去供奉夜游神君那尊金身塑像的北岳主殿告状,为蒙受不白之冤的父亲鸣不平,定要城隍庙察过司撤回那份论断,改由注善司弥补一番。3 只因为他爹在前几日做梦,寤寐中忽有一位威严赫赫的金甲神人,领着数位黄巾力士,气势汹汹登堂入室,自称来自处州城隍察过司,收到百姓投牒喊冤,经过勘磨司监察核对,确凿无误,故而来此,让其受罚。不等他父亲辩驳,一位黄巾力士便将其从床榻拖下,拽其发髻,一脚踩踏在背脊上,恶狠狠将他身上的数根骨头抽出,按例折损了他“一两二钱”的功名利禄。这还不止,那位神将带着麾下力士,转去了家族祠堂兴师问罪……至于具体是何责罚,如何追究他家列祖列宗的,当时父亲后怕不已,身体抖如筛子,大夏天打着寒颤,却是死活不肯与他们多说半句了。1 魏檗微笑道:“劝你们别去披云山正殿自讨没趣了。” 魏檗怎么说都是一岳神君,不必少年们自报名号、家门,就能够通过本命神通,轻松知晓他们祖宗十八代的阴德牒籍、功过是非。例如为首少年名为冯玉庐,处州城隍庙的功业司还专门为他写过几句银字批注,此生大致运程,一辈子宦游辗转何地在内诸多密事,历历分明。3 至于那个叫柳传青的富家子弟,祖辈靠当讼棍发的家,兔崽子年纪不大,是个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样样精通的货色,唯独不做个人。6 冯玉庐神色惊疑不定,这厮能掐会算? 魏檗伸手指了指头顶,微笑道:“头顶三尺有神明,功过增减,福禄乘除,自有察计。”2 冯玉庐已经有了几分心怯。只因为无意间想起前些年爷爷跟父亲的一场争执,爷爷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语,类似人在做天在看,少赚点昧良心的钱,否则迟早会遭报应的……约莫是实在气急了,最后爷爷一边剧烈咳嗽,拿拐杖使劲戳着祠堂的青石板,说了句“报应到你头上,我无所谓,但是你不要害了我孙子,玉庐是读书种子,将来是要凭真本事考取功名光耀门楣的!”1 问题在于父亲执掌家业生意这么多年,在同行间有口皆碑,尤其坊间风评一直不错,只说在家乡处州地界,肉眼可见的善事做了许多,少年每次鲜衣怒马在外游历,总能听见对自家的褒奖。2 魏檗指了指他身边三个同龄人,“以后离他们几个远点,不要被拖下水了,当那家族的拆梁人。如果听得这句劝,就当你这趟没白来。” 冯玉庐犹犹豫豫没说什么,柳传青几个却已经脸色阴沉,这不是断人财路的勾当是什么? 处州冯家富甲一方,可是个天大的聚宝盆,故而他们通过诸多“巧合”结识了冯玉庐,这几年处处奉承,事事投其所好。1 外界都说冯家的家底之厚,仅次于那个云遮雾绕、从不轻易抛头露面的传奇人物,相传某几缕香火可以“通天”的董半城。5 冯玉庐是冯家的嫡长孙,自幼喜好阅读任侠意气的游侠列传,尤其痴迷某部山水游记。9 这些帮闲便暗中雇佣了些地痞流氓,恰好被他们撞见调戏良家的恶行,好让冯玉庐做那英雄救美的义举。 陈平安看了眼冯姓少年的容貌,确有几分相似。原来当年陈平安当学徒时,隔壁龙窑有一位精明厉害却不失厚道的壮年窑工,好像就姓冯,烧瓷手艺好,工钱也拿的多,平时自己过日子极为节俭,遇到同行需要救急,却是出手阔绰,毫不吝啬,借出钱财,也从不与人讨债。刘羡阳就曾说过这种人定能发迹,否则就没天理了。1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是他爷爷那边出了问题?” 魏檗心声答道:“若不是他爷爷在,他家早垮了。是这少年的爹,明面行善暗中亏德,十分熟稔沽名钓誉的手段,挣钱太凶了。”1 陈平安点点头,看了眼少年,说道:“力行善事,不必烧香拜佛,多积阴德,胜过磕头求神。”5 冯玉庐欲言又止,本想说自己家族门风忠厚,岂能如此受辱于城隍庙,被察过司滥用刑罚。况且家族里边,父亲身边的人物,私底下总说是同行的几个大商巨贾,嫉妒眼红他们家业,既然靠真本事赢不过持身正派的冯家,便得了某些幕后高人的指点,转去暗处钻空子,想要通过城隍庙某些胥吏在阴律一途给冯家下绊子。少年听了,只觉有理,热血上头,最终按耐不住,便来了披云山,既然城隍庙行事不公,定然官官相护,不如直接来北岳,与那尊威严赫赫的神君讨要公道。1 再者,在那部被少年翻烂了的老旧游记上边,魏神君很早便已经与少侠陈凭案,是一见投缘的莫逆之交,这般功德配位的大岳神灵,必定秉公行事。5 冯玉庐好像下定决心,轻声自言自语一番,也像是给自己鼓气壮胆,“书上说了举头三尺决有神明,趋吉避凶断然在我。如今家族有难,父辈蒙冤,我不能畏缩不前。”1 父亲总喜欢与官场相熟的好友们说起一桩密事,说他爹当年做窑工的时候,跟龙泉剑宗的那位刘剑仙,时常往来,是顶要好的那种朋友。“实不相瞒,如今刘剑仙还欠着我爹几钱银子没还呢……总之这等小事,诸位听过就算,出了门莫要声张,就我爹那犟脾气,如果听到了,非要打断我这个不孝子的腿……”说者看似无意,听者更是有心,每次把话聊到这里,总是宾客尽欢,一屋子笑声不断。4 但是等到冯玉庐去当面询问爷爷,却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什么借过几次钱,一次都没有的事。他不认得刘剑仙,刘剑仙更认不得他。5 柳传青几个悄悄对视一眼,若说那个白袍公子哥,瞧着挺人模狗样的,像极了那种出门游玩的世家子,柳传青心底还要忌惮几分,等他一听这个双手插袖跟个村夫似的青衫男子,竟敢也敢在这边大放厥词,立即叫嚣起来,“你算哪根葱,说这些不着边的狗屁道理!有功名么你,在小爷这边装什么村学究。”15 魏檗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笑出声,好嘛,功名一说,村学究一说,都挺准。魏檗擦了擦眼角,发现陈国师正在斜眼看自己,好不容易才收起笑声,魏檗自顾自咳嗽两声,说道:“你是大忙人,别耽搁了正事,我还有点空闲功夫,可以跟他们多聊几句,谈谈心。”1 陈平安站起身,既然在蛮荒在这边都没能等到邹子,天都峰那边的陆神也不来,就去国师府点卯。4 魏檗翘着二郎腿,指了指柳传青那几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你们几个胆子更大,自投罗网。” 就在此时,陆神走出天都峰道场,硬着头皮一步缩地来到披云山,倒不是说这位阴阳家陆氏家主的架子大,只是见与不见,合不合适见,陆神心中没底。3 柳传青揉了揉眼睛,有些眼花,定睛一看,惊骇万分,只见白雾茫茫中,不见了那白袍贵公子和穷酸学究,也不再是古木参天的山路,恍恍惚惚如同置身于家族祠堂,高处悬挂着一幅幅祖宗画像,只是不知为何,挂像上边空白无物,等到白雾下沉,柳传青一下子肝胆欲裂,只因为他发现那些祖宗们大半跪在地上,好像在给他这个后世子孙使劲磕头,他们嘴唇微动,声泪俱下,柳传青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但是清晰可见列祖列宗们的神色惶恐。4 也有几个祖宗站着,暴跳如雷,瞠目欲裂,伸手一起指向柳传青这个后世子孙。 “祠堂”的梁柱,传出一阵阵纹路开裂的刺耳声响,不同材质的祖宗挂像也传出宣纸、丝帛撕裂的细微动静。3 那块金字的堂号匾额,仅剩下最后一笔画的些许黯淡金色,此刻,终于转为全部灰白颜色。3 只见比挂像更高处,一尊巍峨神灵端坐,冠冕肃穆,光芒刺眼,不见真容。他俯瞰了一眼被吓得瘫软在地的柳传青,措辞戏谑道:“是个不孝子孙,却也不算不肖子孙,是也不是?3 “也好,就当是提前几年与你们讼棍柳氏算一笔总账。” 山路这边,马背上的冯玉庐只见那青衫男子,起身后跟一个过路的青年道士,并肩离开此地。 不知不觉,山风一吹,冯玉庐才发现自己汗流浃背,下一刻柳传青几个好似魇了一般,纷纷跌落下马,冯玉庐见状急急翻身下马,想要搀扶他们,不料他们一个个却跟见了鬼似的,牵马狂奔,离得远远的,靠两条腿跑出去一段路程,他们再记得骑上马背原路返回,四条腿终究下山更快,竟是将冯玉庐晾在身后不管。冯玉庐茫然错愕过后,还是决意单骑上山,去往那座大岳正殿,叩见神君。便是知晓真相,会被问罪受罚,少年也认。4 少年心中只是认定“百善孝为先”一个道理不放松。1 魏檗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陆神打了个稽首,“见过陈国师。”1 陈平安拱手道:“陆道友不必客气。” 陆神说道:“称呼为道友,岂不是客气。” 陈平安一笑置之,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跟陆神直接说起“徐獬泄密、涉及陆氏”一事。1 按照那位金甲洲剑仙徐君的说法,在陆氏内部掌管司辰师一脉、道号“黄舆”的陆虚,在那座“祖师堂”有一席之地。1 陆神听到这种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言语,心弦紧绷之余,反而轻松几分,知道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毫无斡旋余地的地步,陆神也不说什么“国师想要如何”的废话,直截了当说道:“我近期亲自走一趟中土,与陆虚好好计较一番。返回家族之前,我会留下那份天都峰地契,将来一封书信寄往国师,陈国师不满意处置结果,一座天都峰就当是提前准备好的赔礼,反正与其被抢,还不如白送。”5 陈平安虽然早有预料,却也被陆神这番“市井白话”给说得无言以对。 陆神看着天光,心中豁然,对于天时地利人和有了些新的见解。4 陈平安说道:“先是因为散道一事,三教辩论不得不延期,之后又是那场天地通,再加上青冥天下也由升平转入乱世,所以礼圣就有个想法,将三教辩论变成百家争鸣。具体时期待定,现在还不好说。”12 陆神大为错愕,思量片刻,问道:“兵家选谁?”9 陈平安答非所问,“你们也要早做准备。”1 陆神稽首致谢,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我能否将此事告知他人?”1 陈平安笑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陆道友随便跟人聊。” 陆神便有了先处理好家务事再去云游天下一趟的打算。 瞧见前边的两个身影,冯玉庐拣选山路边缘,放缓速度骑马而过。1 骑马出十余丈外,打马快行之前,不喜功名、只好行侠的少年,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个青衫男子。 冯玉庐总觉得这个男人,虽然相貌普通,服饰寻常,可要是细细琢磨起来,却是像个公门里边当官的。 等到少年策马离去,陆神也已经重返天都峰,魏檗跟上陈平安,好奇问道:“十一境武夫,打不打得过十四境修士?”9 陈平安斜眼这位既不是武夫也不是修士的神游神君。4 魏檗懒洋洋笑道:“谁不想知道答案,只是他们没机会当面询问而已,我恰好有。”8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毕竟空口无凭,得打过才知道。”9 朝萧愻递出那一拳,陈平安可没有任何留手的意思。不过萧愻体魄的坚韧程度,确实超乎想象。12 魏檗问道:“近期作何打算?” 陈平安说道:“除了在其位谋其政,当好大骊国师之外,一,继续搜集金精铜钱,配合那些斩龙台,用以炼剑,提升品秩。二,大举炼物,以量取胜,比如刚刚就从陛下那边搜刮了不少库藏法宝,暂时够用了,准备尝试一下留人境的一步登天。三,夯实武道境界。”12 魏檗说道:“我这边还有一些私藏,攒下些家底,零零散散的,大概有个半百件,品秩肯定高不到哪里去,却也不至于磕碜,你需要的话就都拿去。”7 魏檗很快又补了两句,“当然包括小陌送我的两样见面礼。”2 “我是山岳正神,淬炼金身全靠香火,用不着这些外物。” 不知想起了什么,陈平安咧咧嘴,伸手揉着嘴角。7 只要参加了披云山的夜游宴,公鸡都要下俩蛋才能走。7 得是把那些山上神仙逼到了什么份上,才说得出这么通俗易懂的俚语。2 陈平安有些愧疚,之所以会有一场场夜游宴,自己这位落魄山的山主就没点数?3 魏檗见陈平安神色古怪,追问道:“看不看得上,都给句准话?” 陈平安拍了拍魏檗的肩膀,“我跟你客气什么,照单全收,不打欠条。”3 魏檗说道:“除了曹慈,你现在再找武夫过招切磋,应该没什么裨益了吧,豆腐是做不了磨刀石的。“7 陈平安笑道:“别把止境、山巅境说得那么不堪。”5 魏檗说道:“我会按例护送陛下到宝瓶洲最北端,不如你帮忙跟文庙讨要一份山神走水的关牒,我也好难得假公济私一次,走趟神往已久的北俱芦洲。”3 陈平安气笑道:“魏神君也晓得是假公济私啊?” 魏檗理直气壮说道:“善法不外乎人情。再说了你在文庙那边面子大,脸皮也厚,怕什么。”9 陈平安说道:“有你这么一边骂人一边求人的?” 魏檗笑了笑,北岳地界境内,尤其是披云山,无数的心声,祈愿消灾的,求财求功名的,如江河浩荡,都汇聚到了大殿的那尊金身之上。百姓人家,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却是无此便宜事了。2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直到现在,都很难将你跟当年那个邋里邋遢的土地公想到一块去,当年为何选择那副尊容示人?除了心灰意冷,想要跟过往身份撇清关系之外,还有没有其它原因?”5 除了名动天下的夜游宴,需知魏神君的相貌气度,也是在宝瓶洲极负盛名的。 魏檗反问道:“不理解?” 陈平安说道:“很不理解。”2 魏檗说道:“想一想朱敛。”13 不说他魏檗,比如不修边幅也被视为落拓不羁的风雪庙魏晋,又例如放浪形骸的米裕,还有的曹慈等等,哪个会在意自己的相貌,就更不必谈朱敛了。13 陈平安点头道:“理解了。”6 理解归理解,可陈平安还是忍不住嘀嘀咕咕,骂了几句。12 魏檗乐呵,说男子相貌周正,不跟说女子容颜清秀是差不多的意思?3 不过说句公道话,陈平安在少年时,除了肌肤黢黑,其实模样还行的。等到后来学拳练剑了,读书多了,增长见识,不也能与“腹有诗书气自华”沾点边。11 等陈平安到了国师府,站在树下数桃花的宋云间终于放下心来。6 裴钱和郭竹酒在屋内记录战场见闻,不肯错过一个细节。2 谢狗通宵达旦趴在多宝楼顶层的地板上,手边有一大摞奇思妙想的手绘图纸,任劳任怨的谢首席,当然没忘记让容鱼姐姐送来一份宵夜,犒劳犒劳自己。6 曹晴朗和林守一正在争执某部典籍上边的某个义理,不念半点同门情谊,只差没动手打架了。5 沉义读书之用功,同样令人钦佩。沉浸于书中人物的爱恨纠葛,时不时为之拍案叫绝,为之潸然泪下。7 一座山中冷庙子里边的老道长,随缘言语,用当年自己从观主师父那边听来的道理,告诉了那个一大早就登门的香客,为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姓陈的香客听过答案,认真思量片刻,说受教了。老道长说只是一己之见。那姓陈的香客说是正见,老道长忙说不敢当。他们相谈甚为融洽投契,分别之后,各自修行,只是相约有空再喝茶闲聊,依旧知姓而不知名。 天地之“道”是强名之,众生之“善”亦然,古往今来天造地设的路上,善近道而已,人若行善便天然近道。既然先贤早已洞见此理,我辈后学只管放心行之。14 大骊京城的城门那边,依旧来来往往,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进京求功名,道上络绎不绝,有人黯然失望回顾昨日的起落,有人怀揣着热烈的希望看待今天,城内高官显贵家里的凌霄花开在高高的地方,城外田埂上边的野花攒簇在一块儿,人们的悲欢离合,贫富穷通,来过走过,都在这一座人间里。 第40章 走江湖 魏檗去了一趟棋墩山,前朝辇道旁的杨柳依依,山花烂漫。8 陆神秘密离开天都峰道场,跨洲重返中土。1 又有个背剑的年轻道士,大驾光临披云山。4 遥见大山,苍翠夹道,白云缭绕如法衣,道士见了,暗自点头,难怪能够抬升为一洲北岳。2 魏檗敏锐察觉到对方神异,很快确定了道士的身份,大为讶异,魏檗亲自去披云山迎接,打了个稽首礼,“北岳魏檗拜见天师。”2 龙虎山当代天师赵天籁还礼道:“叨扰神君了。”7 魏檗问道:“天师此行,可是有要事在身?果真如此,魏檗可以代为传话给落魄山或是大骊宋氏。”3 上次涉足宝瓶洲,还是这位天师亲自出手,将那个白帝城柳赤诚镇压。4 最终还是崔国师动了手脚,暗不见天日长达千年光阴的柳赤诚,才得以侥幸破开那座大阵。3 赵天籁摇头道:“无事,就是随便走走看看。魏神君不必款待。”2 昨夜得知蛮荒那边要打擂台,赵天籁就与天师府嘱咐过相关事宜,火速下山了。22 只是出山不久,就又得知那边情况有变,赵天籁总不好立即返回龙虎山,就干脆来到宝瓶洲,当是故地重游一番。4 而事宜之一,就是如果他无法返回龙虎山,将会由谁接任天师。6 与此同时,赵天籁也坦言自己此次下山随身携带的天师剑和法印,未必能够送回天师府。10 魏檗笑道:“我是肯定要陪同天师游览披云山的,能够跟天师多聊一句都是赚,可以沾沾仙气。”8 赵天籁自然也是飘逸洒脱之辈,“那贫道就多沾沾神气。”6 山外夏日炎炎,山中气候清凉,披云山上建有一座林鹿书院的缘故,逐渐成为了许多文人雅士的避暑胜地。 魏檗说自己得厚颜与天师讨要一幅墨宝,用以崖刻榜书。 赵天籁爽快答应下来,只是问道:“神君何必舍近求远?”1 披云山与落魄山是近邻,陈平安又曾手治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6 魏檗笑道:“陈平安只敢自诩为鉴赏大家,文人的诗书画印,他只与刻印沾点边。”5 赵天籁说道:“过谦了。隐官在城头所刻萍字,剑气纵横,筋骨雄健,绝非俗手。”9 魏檗不知如何作答,心想这也没走到落魄山啊。22 赵天籁只是实话实说,毕竟不熟悉披云、落魄两山的风俗,哪里能想到这尊夜游神君的“心虚”。5 都习惯说官场攀升或是爬升,攀是说升官之难,爬是讲升官之慢。4 但是魏檗在山水官场跃迁之快,却是极为骇人的,短短三十年间,就从灰头土脸的一山土地,抬升为一洲五岳正神,而且还被文庙封正为神君。7 闲聊总要寻一二共同话题,他们很快就聊到了双方共同的“朋友”,那个喜好以剑客自居的浪荡男人。15 赵天籁感慨道:“昔年相逢于风雪夜茅店,温酒谈心过后,忽忽自冬而春,由春转夏,转眼百回矣。”8 他们之后还有聊到真人于玄的那拨徒子徒孙,如今就在花影峰那边潜心修行。 魏檗就打算随口一提,想要邀请天师去那边传道一番。2 赵天籁讶异道:“哦?还有这种事?那贫道是要去那边看看。” 魏檗本是有枣没枣打一杆的想法,能去是天大的意外之喜,即便婉拒自己也是情理之中。6 赵天籁笑道:“果能授他人以渔,传以正法几句,又何尝不是贫道的缘法。” 刚好顺路,魏檗就领着天师去了一趟披云观,还是那位老道长待客,香火平平的小庙子,总是观主知客一肩挑的,由于魏檗施展了障眼法,赵天籁也不是那种画像在浩然到处挂的,只是头别一支碧玉簪、身穿寻常道袍的装束,披云观的当家老道长,当然也认不得他们是谁。 老道长问道:“道友是从外地云游至此?” 赵天籁点头微笑道:“久闻北岳大名,想着总要入山浏览一趟,才算不虚此行。” 老道长想了想,一个没忍住,试探性问道:“道友是奔着夜游宴的名头来的?”5 赵天籁笑问道:“好像披云山近期并无举办夜游宴的消息?”2 老道长欲言又止,总不好与这位道友说魏神君和披云山都是好的,唯独这夜游宴,坑人不是一点两点,思来想去,只好含糊一句,“不太凑巧。”3 魏檗瞧着神色自若,实则内心苦闷。好歹算是半个自家人,都不说自家人的好?5 一起游览道观,魏檗也是才知道天师如此健谈,只说建筑样式,披云观只是普通,赵天籁仍然游兴不减,与那老道长聊得颇为热络,后者邀请他们喝茶,天师也是答应下来,并不拒绝。说到了道统,赵天籁说道:“贫道因为家学关系,得以自幼修行,除了道书之外,贫道还曾熟读百家书籍,从小就对书上记载的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行者必有昭名,深信不疑,尤其是“行善三千条”,更是极有兴趣,不过少年时候,见解不深,每次下山历练,总会记录自己的善举,计算着距离‘功德圆满三千条’还有多远。当年家里的长辈只是冷眼旁观,故意不去点破,至多是叮嘱一句,在山外切不可‘以术炫目’。”15 老道长闻言,轻轻点头。看这位客人的气态,就不是普通道士出身,贵而不骄,实属难得。1 魏檗偷偷揉了揉眉心。2 赵天籁说道:“后来修行上始终无关隘,在‘知道’两字上边,却是出了问题,长辈终于与我谈心一次,也都是些家常话,说我们做了一件好事,世人不知,便是阴德。或是别人都说你做了好事,你自己浑然不知,且不图回报,便是真真正正在积攒福报了。这是其一。既要知道‘广行阴骘,上格苍穹。精诚所至,灵感通天’的道理,又不可为道理所悟,凝滞道心。到后来只记得‘广行阴骘’,忘却‘上格苍穹’,经年累月,久久用功,坚信理当如此,便是修道了。这是其二。修道之士,占据名山开辟道场也好,汲取天地灵气也罢,总是损不足以奉有余,如何损己之有余而补天地他人之不足,才是替天行道。”20 老道长抚须笑道:“道友的长辈有见地。” 喊了一位道童去煮水烹茶,老道长带着两位客人走入简陋却洁净的屋内。 赵天籁瞧见桌上搁有一幅满纸烟霞、墨气淋漓的对联,并无落款。 老道长解释道:“是一位陈姓香客刚刚留下的墨宝。可惜这位香客,只是不肯落款题名。”4 魏檗气笑不已,陈平安这家伙就没句真话。6 老道长趁热打铁,“恳请道友也不吝笔墨?” 赵天籁在桌旁凝神看字片刻,笑道:“珠玉在前,不敢落笔。”6 学道人共白云入观来,翠竹千竿间,晨钟暮鼓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神游知古今。15 修真者同绿水出山去,红尘万丈中,春风秋月传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周旋见自己。106 ————11 清晨时分,裴钱来到永泰县地界的一间客栈,约好了辰时一起去四海武馆,她要帮那两个少年引荐给魏历。 洪涛他们都早早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毕竟今儿是拜师去的,不是上门乞讨。2 昨夜离开国师府,容鱼给了他们两只袋子,里边分别装有一些碎银子和金瓜子。 钱财是英雄胆呐,退一万步说,就算拜师不成,他们留在京城,敞开了大吃大喝,开销个月余光阴不成问题,回家乡去的盘缠都是够的。2 碰了头,再次见到裴钱,精瘦少年小心翼翼说道:“你就是郑钱,对吧?” 裴钱也没有否认,笑道:“这么藏不住话?” 马步海咧嘴笑道:“反正骗不了你,还藏什么。洪把头说得对,跟聪明人就不要耍小聪明,不然就会显得格外的蠢。”2 老人心情复杂,不知怎的,总觉做梦。 国师府也进了,大骊国师也见了,甚至差点就吃上国师府的那顿宵夜了。 裴钱说道:“你们运气好,能够碰到洪先生。” 洪涛使劲搓手,惶恐道:“当不起当不起。” 先生一说,是读书人的专供,跟他八竿子打不着。1 一路上,马步海问东问西,多是那场陪都战事的演义故事,裴钱偶尔搭话几句。 到了那座大清早就人声鼎沸的武馆,隔着一堵墙,院内哼哼哈哈的,大几十号的青壮男子,正在走桩练拳打熬体魄,期间夹杂着一位男子的训斥声,说着一些粗浅的拳法口诀。 裴钱停步抱拳,与那兼任门房的武馆弟子说道:“我叫郑钱,与你们馆主是旧识,此次冒昧登门,有事相商,劳烦通报一声。”3 那门房疑惑道:“哪个郑钱?” 他迅速将那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仔细打量一番,心中惴惴,不可能吧? 自然不是不晓得“那个郑钱”,学武之人,混一口江湖饭吃的,不认得陪都战场的“郑清明”,“郑撒钱”,就跟山上修炼求仙的,没听说过风雪庙魏剑仙一般。2 更何况自家馆主,有事没事就要与他们炫耀几句,当年那场问拳,到底精妙在哪里,其中凶险又在何处…… 只是就像一个地方郡县的胥吏门户,大清早被敲开门,来者自报身份,结果与京城某部尚书同名同姓,你要不要问上一问? 裴钱微笑道:“就是跟你们馆主切磋过的郑钱。”1 青壮男子再无任何怀疑,着急忙慌抱拳还礼。得是多缺心眼的骗子,才会假冒郑钱,骗到自家馆主头上? 馆主魏历还是老规矩,起床后就去大堂敬香,出了屋子,从二徒弟手中接过一把已经装好明前茶水的紫砂壶,魏馆主微微皱眉,提醒弟子记得更换一盆新鲜的时令供果,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这位得意弟子赶紧记下。 自家师父,可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开武馆才能挣几个钱,屈才了。该去江湖上开宗立派的。 当年师父在陪都洛京,跟后来被誉为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郑钱,对了四拳。1 有了这么一块金字招牌,到哪里不吃香? 大师兄私底下总说师父若是到了大渎以南的某个王朝,随便捞个实权武将当当,如探囊取物。1 没奈何师父总是说他只是一介江湖草莽,玩心眼,玩不过那些当官的,只会被借刀杀人。不然就是被骗去沙场杀敌,以他的性格,做不了那种“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的武官,一个热血冲头,便要身先士卒,慷慨赴死。6 武馆弟子们早就习惯了,馆主有个毛病,总喜欢拽几句诗词、酸话。 就像大师兄代师教拳的时候不骂几句脏话就不会说话。1 不管怎么说,金身境是货真价实的,收钱不含糊,教拳也是真教。 见着了脚步匆匆的魏历,裴钱行过江湖礼数,介绍过身边两位少年的名字,开门见山道:“他们想要跟魏馆主拜师学艺。” 魏历毫不犹豫点头道:“没问题。他们的拜师茶就免了,即刻起就是我的亲传弟子。”2 两位少年对视一眼,这么干脆利落的,会不会有些敷衍了事,显得不够正式? 魏历小心翼翼问道:“郑宗师,有无要求?比如过个几年,马步海和胡进就该是什么境界?”1 裴钱摇头道:“他们跟魏馆主学了拳,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成材不成材,不是我一个外人说了算的。” 魏历松了口气。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京城新开了一间白云镖局,属于小本买卖,刚刚在永泰县地面落脚,劳烦魏馆主暗中照拂几分,在不违背江湖规矩的前提下,适当时候帮点小忙。”6 魏历何等老江湖,说话做事的分寸感,早已炉火纯青,当下便已心领神会,绝不将这份差事做差了。 裴钱笑着抱拳致谢,魏历赶忙还礼。 江湖礼数的寒暄过后,魏历说想跟郑宗师单独聊几句,裴钱自无不可。走在武馆廊道,魏历使上了聚音成线的手段,试探性问道:“郑宗师,早就清楚我的出身吧?” 他还是习惯称呼裴钱为郑宗师。1 裴钱点点头,反问道:“既然不打仗多年了,怎么不回去看看?” 魏历苦笑道:“哪有脸回去,到了那边,睡不着觉的。” 裴钱不好说什么。 原来魏历是个旧白霜王朝的将种子弟,因为出身豪阀,学武天资又好,自有明师指点,既通兵法,又是少年成名的武学宗师,心比天高,自认到了战场,建功立业不在话下。不过当年白霜王朝国力鼎盛,周边皆是藩属,自诩没有一篇边塞诗长达百余年了,魏历也就没有那种携剑弯弓沙碛边的机会。 魏历也曾与一位远游境的武学宗师,问过一场拳,自认淡看生死,那位前辈对魏历更是褒奖有加。但是等到蛮荒妖族入侵,登陆宝瓶洲,魏历真正投军,置身于惨烈战场,只是一次,魏历就被吓破胆了。 战场之上,不管你是大骊边军,还是蛮荒妖族,不管是山上的神仙,还是山下的甲士,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死,几乎都是死无全尸的下场。 被一道术法砸得晕死过去的魏历,是等到战事落幕之后,被大骊铁骑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活人。 那几位脸庞还很稚嫩的年轻骑卒,笑容真诚,说你运气真好,都没有怎么受伤。 大概他们只是单纯觉得魏历既然敢上阵,就不孬,是条汉子,还能够在战场活下来,好事。1 魏历攥紧拳头,敲了敲心口,“这里闷得很。” 国破家亡身未死。那些同族子弟,那么多的战场袍泽,只有他贪生怕死,独独活下来了。4 后来在大骊的陪都洛京,魏历说是问拳,其实是与“郑钱”讨顿打而已。毕竟某些难言之隐,言语到了嘴边,那些话就跟连着五脏六腑似的,怕说出口,落在地上,就要扯得肝肠寸断。11 一个身强体健、还有武艺傍身的大活人,活成了一头望乡鬼。10 大概一个人的心中愧恨,就像个伺机而动的刽子手,才会让人们觉得往事不堪回首。24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 戳人心窝子的言语,她倒是从小就擅长。宽慰人心的话,总觉得说出口就变味。2 魏历苦笑道:“也不是什么求个心安,就没这资格,之所以今天与郑宗师说这些,不过是不想被活活憋死。” 裴钱说道:“我近期可能会走一趟江湖,旧白霜王朝那边,你还有没有亲眷朋友,我可以帮忙捎话。”2 魏历摇摇头,“没了。”2 裴钱离开武馆之后,虽然俩少年没有拜师礼,但是魏历却有收徒礼。 武馆这边珍藏了好几幅朱砂绘制的剑仙斩邪图。 附近商铺很快就不卖了,还是亏得一位武馆弟子机灵,当时下手快,多买了几幅,听说价格飞涨,当下只要肯转手,能赚不少真金白银。官府虽然劝阻了铺子继续贩卖此物,却也不追究、收缴已经流入民间的画卷。 魏历就送给新徒弟人手一幅剑仙图。 诚心实意与师父道谢过后,两位少年怀捧画轴,对视一眼,都忍住笑。2 魏历心细如发,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懒得询问个缘由,只是沉声道:“开始练拳!”1 裴钱独自离开武馆,看到师父竟然就在外边站着,她快步走向前去,师徒一起在街上散步,就近找了一个早餐摊子,陈平安要了两碗油泼面,一屉热腾腾的包子,摊贩很快端上桌。10 陈平安先从竹筒抽出一双筷子递给裴钱,笑问道:“怎么不肯自己收徒?”2 记得裴钱在小黑炭那会儿,经常念叨着她要是修炼法术,就要如何当那开山祖师,地盘如何大,比如每次回到道场,哗啦啦跪地不起,乌泱泱的,他们砰砰砰磕头的声响,要比天上的打雷声还要大……或是至多个把月光阴,就学成了绝世拳法,当了数一数二的江湖宗师,就要收取一万个徒弟,到时候出门跟人打架,可就热闹了。5 就像始终无法将魏檗与当年的土地公想到一块去,陈平安就能把今天的裴钱跟曾经的小黑炭重叠印象?好像也不能。2 裴钱拿筷子搅拌油泼面,轻声道:“怕失望。” 陈平安笑问道:“是怕他们学艺不精?” 裴钱摇摇头,“怕他们用心不一,吃不了苦,半途而废。也怕他们学成了拳,没有做个好人,反而靠着拳脚欺辱他人。”5 顿了顿,裴钱继续说道:“更怕他们因为‘好人’两个字,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尤其怕他们为了‘好人’两个字,死在江湖里边。”10 陈平安嗯了一声,拿筷子卷了油泼面,下筷子之前,抬头问道:“一碗油泼面够不够吃?”1 裴钱低下头去,狼吞虎咽,很快抬头,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师父,想听真话还是假话。”7 陈平安笑了笑,横着手中那双筷子,在碗沿轻轻抹过,将卷起的那筷子油泼面放回碗中,再将碗递给裴钱,自己抬手与摊贩多要了一碗。2 土生土长的京城百姓从来知晓天下事。 邻座一位食客拿起皮薄肉多的包子,嗦了一口汤汁,神神秘秘说道:“听说国师很快就要亲自担任春山书院的副山长,不谈兵略,而是主讲理学。嚯,这可就有意思了。”2 旁人疑惑不解,喝过一碗豆浆,擦嘴问道:“这能有啥意思,山长还不如国子监祭酒呢,都不算个官。再说理学那玩意儿,以前观湖书院最擅长,总说咱们大骊是北方蛮子,到头来,如何?国师真要讲这个?”1 “不知道了吧,亚圣一脉的顶梁柱之一,南婆娑洲醇儒陈氏,现任家主陈淳化,他老人家马上就要来咱们大骊讲学了。要我说啊,估摸着是要跟国师在书院大吵一架,当年文庙的那场三四之争,要有结果喽。”4 “对方傻啊,这也敢来?江湖帮派大佬谈判讲和,都不敢把地点放在别人的老巢吧。” “谁知道呢,说不定国师大人是把长剑架在对方的脖子上边,‘请’那位大儒来咱们大骊的。”5 早年大骊朝的老百姓,并不清楚绣虎跟文圣一脉的渊源,但是等到身为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陈平安接任国师,崔瀺原来是文圣首徒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所以如今朝野上下,当然是极力偏袒文圣一脉的。1 裴钱看了眼师父。真是拿剑胁迫对方来大骊吵架的? 陈平安跟摊主结了账,屈指作敲板栗状。5 回到国师府门口那边,裴钱愣了愣,只见郭竹酒手里牵着一匹马,好像是师父当年返乡骑乘的“渠黄”?11 这匹马在落魄山地界好些年了,平时都是陈灵均和暖树在照顾,约莫是嚼了些灵丹妙药的缘故,已经不显老瘦羸弱了。马背一侧挎着包裹,好像早有准备。裴钱挠挠头,小时候总嚷着要闯荡江湖,让师父送她一头小毛驴来着,在落魄山练拳那会儿,心心念念了好些年,只是长大了之后,反而对所谓的江湖不再憧憬什么。7 陈平安从郭竹酒手中接过缰绳,递给裴钱,笑道:“走江湖去吧。”24 ————11 玄都观的桃花开得茂盛,一个少女容貌的女冠,散步于桃林小径,手中拎着桃枝。7 上任观主孙怀中的师姐,王孙。如今她属于暂任观主。2 在孙师弟住持道观事务的那些年,她就清闲了,仗剑云游四方,到处漂泊,脚踩西瓜皮似的,滑到哪里是哪里。不过总归是在青天黄土之间,也不好分辨什么异乡家乡了。 她不喜欢往名山大川宫观那边凑,在市井见过无数漂亮的春联,大大的石狮子,高高的、文字总是喜欢少一点的匾额,冷庙子里边小小的香炉,好山好水美景美酒美人。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到处搜集和收藏琥珀,里边有虫蚁的那种。等她回到道观,还会为每一块琥珀标注何年何月于何地拾取而得。2 她望见远处,迎面走来的一顶虎头帽,偶尔触碰低垂的桃花。9 滑稽的帽子下边,却是一张俊逸的青年容貌,神色冷冷的。6 很难想象,这位就是昔年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白也。 王孙停步,等到白也走到眼前,她才原路折回,白也与她并肩而行。1 王孙说道:“就像你诗篇所写的那句‘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可能孙师弟就是这样的人。”2 白也点点头。 王孙拧转桃枝,笑道:“不要被他成名之后的那些粗鄙言论蒙蔽了,孙师弟其实是极有才情的,记得很早就有位山上长辈说过,因为他是世家子弟出身,所以有公子哥气,在玄都观修道有成,有仙气,时常独自游历江湖,有豪侠气,十分精通诗词曲赋,有才子气。”3 白也会心一笑。 王孙笑道:“师弟自称他在修道小成之际的待人接物,有‘上中下’的三字独门秘诀。” 白也问道:“何解?” 王孙缓缓说道:“去那权势熏天的富贵丛中,或是置身于得道高真扎堆的酒宴,他必然高坐主位,气势凌人。与道官连衔奏事,抑或是与朋友在在字画上边题款,他必然署名于末尾。看待修行一事,既不出头,也不垫底,在天地之间,生死之间,我辈侥幸居中,他说得有一份平常心。”18 白也说道:“有道理。” 王孙拿桃枝耍了几手里花和外花,说道:“我们刚修道那会儿,偷偷出门打过一场群架,打输了,不敢回立即道观,就在外边随便逛荡,期间在一处京城,曾经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乞婆,孙师弟就将身上银钱都赠予对方,问她姓名籍贯,家乡风物,为何流离失所。他们一聊就是小半个时辰,从头到尾,我都看不出师弟脸上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11 白也说道:“我不如孙道长。” 林间溪涧,水面飘满了桃花瓣。 白也问了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你到底喜不喜欢孙道长?”5 王孙愁眉不展,“我也不喜欢一个不喜欢孙师弟的自己,可就是不喜欢,有什么办法呢。”14 白也看那蜿蜿蜒蜒的一条桃花流水,感慨道:“缘愁似个长。”5 ————11 这是老聋儿第一次做客黄湖山,想要邀请刘叉去花影峰那边讲一讲剑术,内容随便讲,哪怕只是走个过场,敷衍几句都行,到底也能为后学们提一提心气,何况多见识一位杀力卓绝的飞升境,更多知晓几分修行路上的天高地厚。4 老聋儿也会担心不受待见,吃个闭门羹,只是不亲自走一趟黄湖山,与刘叉当面讨要个确切说法,总是难以死心。 好在刘叉虽说对这位同族剑修视而不见,倒是没有赶人,只是坐在竹椅上边,自顾自搓饵抛竿,全然将老聋儿晾在一边。如此软绵的逐客令,老聋儿岂会当真,在落魄山时日一久,好歹学得些许真传。8 将刘叉骗去传道是不成了,老聋儿心中大致有数,便想要借此机会,与刘叉说几句“家乡话”。 刘叉自然跟老聋儿没什么可聊的,只是觉得对方在大骊京城外的雨后官道,出剑不俗。1 老聋儿试探性说道:“进山出山皆有缘法,既然到了落魄山地界,刘先生能否为花影峰讲课一次,替那些年轻后生们指点几句?” 刘叉淡然道:“甘棠,少说几句讨巧话。” “练剑是大事,传道也是大事,我若是今天点头了,岂会潦草对待。” 刘叉嗤笑道:“你到了这边才几天,就熟稔官腔了?如果再待几年,大骊宋氏不得给你一个首席供奉当当。”5 老聋儿死心了,不反驳半句,只是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站在湖边,沉默不言,只是不肯就此打道回府。1 我说话拐弯抹角,你刘叉不也阴阳怪气,都属于入乡随俗,咱们俩还是半个同道呢。4 两两无言过了片刻,刘叉提了一竿,随口问道:“怎么不让白景讲解剑道?”2 老聋儿无奈道:“怎么不讲,白景前辈还是名义上的总把头、大师傅呢,她倒是认认真真讲过几次,问题是白景前辈与下边听课的,双方都很茫然啊。”5 刘叉说道:“我只会杀人剑一条道,他们学不会,也不必学。”1 老聋儿毕竟境界和眼界都摆在那边,听闻刘叉此说,确实不是什么推诿之词。 刘叉转头看了眼满脸遗憾不是作伪的老聋儿,这是给人传道上瘾了?3 还是陈平安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抑或是暗中做了什么买卖?1 例如老聋儿教出几个上五境,就能从白景、小陌那边学到几种剑术?1 老聋儿猜出刘叉的心思,摇头笑道:“刘先生猜错了……也不算全错。” 刘叉抛出竿去,皱眉道:“什么臭毛病,直呼其名。”2 老聋儿只得更改称呼,喊了一声刘叉,“除非行将就木,否则在家乡收徒,哪敢真传全部道法。在这边,至少无此戒心。虽说市井也有那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说法,但是至少我在花影峰传道,只要坐在那张蒲团上边,就真教,教真的。不怕他们全学了去,只怕他们学得慢,或是走岔了。”4 刘叉不置可否。 兴许是跟刘叉这种散淡人物扯闲天,没什么负担的缘故,老聋儿揉着下巴,自言自语道:“年少学剑术,杀贼如剪草。下马饮美酒,上阵万人敌。嘿,说的就是少年甘棠了。”2 刘叉忍不住说道:“不会作诗就别硬拗。”3 老聋儿悻悻然,才记起眼前这个相貌粗犷的大髯壮汉,便是“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气结一千里”这等雄俊诗文的主人。6 老聋儿尴尬过后,眼神恍惚起来,“弹指一挥间的富贵荣华,磕磕碰碰了大半生的修道生涯,年轻时候也曾有过一段凄美哀婉的情爱。记得初次相逢,她是坐在一片芭蕉叶上边的簪花仕女,惊为天人。如今记不得她的容貌了,不过她身上的温婉气度,依旧刻骨铭心。笑也轻轻柔柔,哭也从不嘶声力竭,她看人看事看风景的时候,总是那般……可惜后来我修炼仙术,早期境界攀升不可谓不神速,便开始一门心思追求大道,志不在男女情长了,经常游历四方,途径古战场,在那乱鸦啼处,凭吊万人冢,于杀气盈天、遍地骷髅之处悟长生,终于在某年回到家乡之时,她便已是坟头一座了。”14 得道之士的爱欲牵挂,就像心头的一个个“绳结”。1 老聋儿想要拐骗刘叉去花影峰传道之心不死,犹犹豫豫,说道:“刘叉,实不相瞒,请你去那边讲课,确有私心,就想要教会他们一个书外的道理。”1 “他刘叉,十四境剑修都能跌境回飞升,你们这些尚未跻身上五境的,凭什么自视甚高,志得意满,就该每日勤勉修道,将平时的道场功课视若一处生死立判的战场。”17 刘叉攥紧鱼竿,深呼吸一口气。10 老聋儿心中万分紧张,生怕惹恼了刘叉,一言不合便要问剑,可还是老老实实说道:“我总是以诚待人。”5 刘叉揉了揉额头,老聋儿见机不妙,就要起身告辞,再不跑路,估计就要挨剑了。 刘叉说道:“我不去花影峰传道。” 老聋儿点点头,理解理解,不挨一剑已属万幸,哪敢奢望更多。 刘叉说道:“他们可以来黄湖山求学剑术。”3 老聋儿眼睛一亮,重重合掌,“理当如此,理当如此!我回到花影峰就给他们立下一条规矩,前来黄湖山学剑也好,问道也罢,他们都不可御剑,不可腾云,不可施展缩地法,必须徒步往返,才好略显几分求道之心。”5 刘叉第一次转头,正视这个眼神诚挚、满脸感激欣喜的老聋儿,问道:“图个什么?”3 老聋儿也是头一回直视刘叉,笑道:“不图个什么。”7 真要说图个什么的话,大概就像落魄山那个老厨子所说的,若能转念一想,天高地阔人自由,相由心生,换了张新鲜面目。16 ————11 大骊京城。 渡船校尉周贡带着燕祐,走出兵部衙署,其实也就花费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就把事情办妥了。1 除了周贡已经是一艘大骊剑舟的新任主官,就是那艘属于临时匆忙“下水”的“密州”剑舟,现在指挥这艘剑舟的武将,只是署理,而且他年事已高,即将卸任归乡,如果不是国师下令,紧急下水,连同三艘剑舟一同巡视宝瓶洲山河,估计老将军这辈子就别想掌控一艘剑舟。4 此外燕祐也有了官身,因为他是金身境武夫,属于“带艺”投军,按照大骊边军律例,燕祐直接获赠了一个的武官勋位,虽是大骊十八级武勋垫底的云中尉,但是一位大骊武将有无武勋傍身,天壤之别。 武勋并不与武官品级直接挂钩,属于荣衔,高官低勋、低官高勋都是有可能的。2 燕祐感慨良多,大骊官员办事真是快速得惊人。以前只是听闻,今日却是亲身领教了。3 先前他跟着周校尉到了衙署,自报名号,递交公牒,被一位穿七品官补子的年轻官员带去,直接见着了右侍郎吴王城,周贡禀明情况,吴王城立即让人跟礼部勘合完毕,得到了一封礼部侍郎董湖的钤印文书,吴王城让他们稍等,离开官厅,去找到左侍郎徐桐,再喊来兵部武选司在内三位诸司主官,等到吴侍郎返回官屋的时候,便将两份文书递给周贡,另有副本录档,吏部会定期抽查。 今日无事,周贡不必着急赶回鸣镝渡,就领着燕祐去见一位如今在嘉鱼县衙门当差的袍泽叙旧,察觉到了燕祐的心情,周贡调侃道:“一路心弦紧绷,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之前跟陈国师聊天也没见你紧张。”1 燕祐尴尬道:“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说来奇怪,当时傻了吧唧跑去拦阻军方渡船,扬言要与那位年轻国师问拳,燕祐是不怕的。 但是到了千步廊,进了兵部衙署,尤其是跟着周校尉见着了那位“吴侍郎”,燕祐很紧张。 大骊律,有大功于国家社稷者封爵,战场累积小功者按级授勋。 周贡笑道:“你要不是金身境武夫,属于有武运傍身的小宗师,投身战场,同僚便能够有些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的武运庇护,否则兵部绝对不会给你一个云中尉的武勋。所以你不是破格,而是定例。倒是我在保留师门谱牒身份的前提下,能够升任剑舟的船主,属于兵部破例了。” 燕祐小声嘀咕道:“朝廷真够市侩的。”1 得到了这份正式的兵部文书,出身紫烟河金芦府的燕祐,就有了大骊的官身和武勋,此刻他既是周贡的贴身护卫,也能够参赞军机。 周贡纠正道:“这叫务实。” 燕祐不置可否。 周贡说道:“你现在感触不深,以后就会明白的。假设燕祐某天死于一场山上仇怨,对方杀的就是大骊正途武官,朝廷就会追究到底,如果事后确认是私人恩怨,刑部当然不会就此定罪,但对方也要好好掂量一下,此生有无作恶的事迹,毕竟刑部官员查的,就是他这辈子的修道生涯和他的祖宗十八代。” 燕祐黑脸道:“周大人稍微念我一点好,行不行?真有仇怨,也是我活,好不好?” 周贡哈哈大笑道:“既然这么怕死,当什么武将。” 燕祐愈发无奈道:“我也没得选啊,当时祖师堂里边,周大人你大马金刀坐在那张主位椅子上边,咱们金芦府连同祖师在内,个个紧张万分,全都眼巴巴等着我点头,好在兵部混个官身,这笔糊涂账才算翻篇了。” “周大人你是有一副七巧玲珑心的精细人,岂会看不见金关祖师他们的眼神?”1 “需知在我成为金身境武夫的时候,老祖都只是带我去祖师堂烧香,勉励了几句,赏下了一件宝物。周大人拿我们祖师堂升堂断案的时候,金关祖师却是恨不得将那神主让我捧着,只要敢说一个不字,就是燕祐愧对历代祖师,我能怎么办。金芦府待我不薄,何况这场风波因我而起,别说是投军,就是走一遭刀山火海都不能皱一下眉头的。” 周贡揉了揉下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燕祐摸了摸藏着公文的那只袖子,“再说了,心仪的女子,看着我呢。哪里忍心让她伤心。”1 周贡笑问道:“她是喜欢燕祐这个人,还是喜欢你的武学境界?”3 燕祐不知如何作答。 周贡有些后悔有此问了,说道:“朝廷允许我替风雪庙大鲵沟拣选一些修道胚子,将来带回山中修行,兵部那边也允许你带几个志同道合的同门,进入边军,当然兵部会仔细勘验过他们的履历,总之你自己看着办,留心观察,慎重决定。” 燕祐点点头,好奇问道:“周大人是什么武勋?” 周贡难掩自豪神色,笑道:“第五等的簪袅尉。”1 除了下六级武勋,中上十二级,非军功不得授予,任你是兵部尚书、侍郎这样的正印官,只要没有实打实的沙场军功,至多就能拿到一个骁骑尉的武勋,侍郎徐桐是如此,尚书沈沉也是如此,只有吴王城是货真价实的边军武将出身,所以是带着第四等武勋进入京城兵部衙署的。 燕祐追问道:“怎么得来的?” 周贡说道:“当年在陪都战场,用渡船床子弩戳死了一头身负重伤的玉璞境妖族。”7 周贡眉眼飞扬,抬起手臂指指点点,“将那畜生从头颅到背脊再到尾部,一排弩箭,钉死在了战场,老子亲自动手,准得很!” 周贡收敛了笑意,眼神恍惚,轻声道:“若无边军死战,我们渡船也没有这种捡漏的机会。” 心不在此,就像重返那场波澜壮阔的战场。大地之上,无数生死。活下来的,魂牵梦萦。 周贡自言自语一句,“边军老卒几乎都去了蛮荒。”4 燕祐是不太理解周贡这些心思的。 周贡说道:“国师身上有一种杀气。”1 燕祐疑惑道:“为何我就察觉不到?” 周贡说道:“所以你的问拳,在国师看来,就像玩一样。” 燕祐在这件事上还是不太服气。 周贡笑道:“你大可以将来某天,证明我是错的,国师是错的。你敢吗?” 燕祐喃喃道:“什么跟什么啊。” 如果说北衙的某些人,是因为近些年的失望所以想要归乡,会觉得大骊其实没有什么两样。 那么周贡就是倍感失望之后,正因为他是岁月悠悠的修道之人,依旧愿意怀揣着一点点的希望,才选择留在那艘渡船,既没有返回风雪庙,当那掌律一脉的二把手,却也没有去地方州郡当官。但是现在周贡在内的有些人,都觉得明天的大骊王朝,一定会更加强大。5 至少可以期待。 离乡渐远的青山绿水间,一大两小晃悠着,青衣小童贼兮兮问道:“山主老爷说过,武夫行走江湖,要有一颗英雄胆。小米粒,咱们不是习武的,如果遇见了落草为寇的歹人,作那剪径的勾当,怂也不怂,怕也不怕?!”12 黑衣小姑娘大嗓门道:“又怂又怕!”19 “光是怕也不济事啊,用你那颗灵光的脑袋瓜子想想看,咋个办?!”1 “跑!”3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一个蹦跳起身,晃了晃屁股,“小爷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记神龙摆尾,教他们做人。”6 钟倩挎着包裹走在后边,懒洋洋道:“搁我,就扑通跪地,嚷嚷着好汉饶命。”3 陈灵均伸手挡在嘴边,与小米粒低声说道:“咋样,我就说钟第一靠不牢的,真遇到事,还得看我……”1 钟倩一脚踹在青衣小童的屁股上。1 莲藕福地,青丘狐主亲眼见过了狐国,总算放下心来,她说要去别的地方游览一番,朱敛就随便找了个由头,不与她同游,青丘狐主妩媚一笑,也不强求,飘然离去。故国山河,小舟如一叶,遭逢骤雨,出没风波里,也无雨棚船舱,避无可避,滂沱大雨,霎时间譬如瀑涧暴注,撞击肩背。老人容貌的朱敛,不知为何,也不以浑厚罡气遮挡雨水,只是默然端坐船头,一人一舟出没风波里。青丘狐主实则隐匿踪迹于岸边,驻足良久,见之恍惚,操舟若神耶?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耶?23 国师府,陈平安处理完公务,一边等待文庙的消息,一边亲笔书信一封,要与柳七请教留人境一事。 第41章 且慢行 大骊京畿,鸣镝渡口,一艘名为“骊珠”的跨洲渡船缓缓升空。 皇帝宋和就在船上,要与大端曹氏和大源卢氏商议结盟一事。 剑仙竹素领了一份临时差事,刑部颁发了一块三等无事牌。她毫不介意,刑部倒是有些犯嘀咕,觉得会不会低了,立即询问国师府需不需要换成二等,容鱼回函只说不必。 皇帝离开了大骊京城,那么身为国师的陈平安,虽无监国之名,实有监国之权。 从鸣镝渡返回国师府,陈平安到了书房,看着桌上堆积出来的座座“假山”,也是头疼,户部高官差点被一窝端,除了尚书沐言的刑部卷宗,附带牵扯出两个京畿大仓场的贪渎案,肯定需要他这个国师亲自过目,此外所有沐言连衔议事的奏折副本,还有按年造册报部核销的各州提银数额,都要至少往前追溯十年,哪怕经过容鱼和国师府秘书郎们简略提要了,也不是一两本册子能讲清楚脉络的,就连工部奏太常寺咨修祭祀物件的折子,只因为关系到大高玄殿在内的几处坛、庙,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不是一句虚言,哪怕涉及钱财金额不多,事情却大,本来是钞送户部、依循旧例处置,现在就只能是由国师府亲自过问了。犹有地方官员为当地某位先烈奏请从祀州县贤良祠,或是某位享誉文坛的硕儒能否编入儒林传、某部著作是否被翰林院库藏,礼部都只有审议,最终裁决还需国师府这边来定……何止是有校书如扫落叶、愈扫愈多之感,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治大国如烹小鲜也好,举重若轻也罢,谈何容易。 下笔如飞,一通忙忙碌碌过后,陈平安走出书房,坐在台阶上,手持烟杆,捻出些许烟草。 宋云间站在桃树下,转头笑问道:“容鱼也是资质极好的武夫,国师何不亲自指点一番?” “我教拳一般。” 陈平安摇头说道:“回头可以让周海镜跟容鱼切磋切磋,帮忙多喂几次拳。” 宋云间问道:“那国师自认强在何处?” 陈平安毫不犹豫说出两个字,“扛揍。” 宋云间乐呵,国师确实言语风趣,难怪剑气长城那边会有的传闻。 陈平安神色认真道:“没跟你说笑话。” “练拳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就再简单不过,想要递出几手好拳,就要能够挨重拳,说一千道一万,任你武夫讲得玄玄又奇奇,任你拳谱写得天花乱坠,精髓就俩字,扛揍。” 竹楼崔诚,北俱芦洲的顾祐,宁府白嬷嬷,狮子山李二,还有后来的姜赦。 回顾自己的武学之路,能够一步一步,最终跨上武道十一境的台阶,靠什么,不就是不停挨揍不停打熬体魄,博采众长化为己用,转益多师是吾师。 宋云间来到陈平安身边落座,问道:“听说这次早朝非同寻常?” 陈平安点头道:“ 按照沈老尚书的说法,大骊近三十年来,朝会就没有今天这么热闹过。” 因为大殿上多了许多新鲜面孔,光是陪都官员就有二十三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封疆大吏,例如魏礼,韦谅,刘洵美等。何况还有曹戊,黄眉仙等诸州将军。 此外,还有一位极少抛头露面、权势可谓炙手可热的人物,只看他在殿上所站的位置,就站在洛王宋睦附近,以及准许他佩刀上朝,就会清楚这位武臣的分量。 大骊朝廷三十余年来,总共封了六位巡狩使,在世的,只有四位,其中曹枰在内三人都跟随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仅剩一位“按兵不动”的巡狩使,驻地距离陪洛京都不远,大军就驻扎在大渎北岸的蔚州,姓裴名懋。 大骊王朝有九个上柱国姓氏,袁曹两家当然是第一等的,再加上一个云在郡关氏。 接下来就是天水赵氏和马粪余氏,此外紫照晏氏,鄱阳马氏和扶风丘氏,家族底蕴差不多。 上柱国可以世袭,作为武臣顶点的巡狩使却是没有这个说法。 裴懋已经多年不曾参加朝会,这次是皇帝钦点,他才离开蔚州驻地入京述职。 宋云间笑道:“听说这位裴巡狩是个狠人。” 陈平安一笑置之。 裴懋跟苏高山一样,都是寒素出身,稍有不同的,是苏高山一直在边军攀升,裴懋是当了十几年清流文官才转去掌兵,一向独来独往,极高傲,有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豪言狂语。 据说裴懋有个独子,年纪不大,但是既没有从军,也没有在官场发迹,众说纷纭,也不知道在哪里发财,或是上山修道当神仙去了?也有说是在林鹿书院求学多年,并不热衷于功名。 宋云间掰手指说道:“袁崇职掌都察院多年,国子监的袁纪是清流领袖人物,嫡长孙袁正定是公认的人中龙凤,禺州将军曹戊是袁家的女婿,何况幕后还藏着个剑仙袁化境。” “曹桥是大理寺卿,曹枰是大骊巡狩使,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经过今日廷议,平调至陪都,担任吏部尚书。” 宋云间问道:“袁曹两家的关系真有外界说的那么僵?” 在大骊官场,一直有“袁曹异路、势若水火”的说法。 袁氏祖宅在骊珠洞天的二郎巷,曹氏祖宅则在泥瓶巷,跟陈国师还是实打实的近邻。 陈平安说道:“关系确实不好,当然也有演戏给大骊宋氏皇帝和朝廷勋贵们看的成分。近三百年以来,大抵是内外交困之时,两姓关系就好点,宋氏强势之际,两家关系就变得极差。” 宋云间心中了然。 如今大骊的兵部和户部,两部尚书都已经空缺。 耄耋之年的沈沉是致仕回乡,但是才五十岁出头的沐言,却是直接被丢进大牢,这个年纪,都不能说是什么“晚节不保”。 宋云间疑惑道:“为何不让关翳然在户 部内部升迁?而是把他丢到莒州这么个偏远地方。” 莒州临海,是出了名的版图小,赋税少,物产贫瘠,却民风彪悍,十个莒州的赋税都不如一个洪州,说的就是莒州的现况。 陈平安吞云吐雾,缓缓说道:“他想要真正在大骊京城站稳脚跟,将来在老百姓嘴里得个朝廷加衔的‘相爷’说法,必须先过一道关隘。” 宋云间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品秩提上来?” 陈平安斜眼宋云间。 宋云间茫然,哪错了? 上次邱国叛乱,邯州刺史司徒熹光和邯州将军鲁竦,这两位货真价实的封疆大吏,一个是吏部关老爷子的门生故吏,一个是巡狩使苏高山的旧部,结果都在这场察计当中评语很低,据说,只是据说,国师亲自给出了几句措辞颇为严厉的评语。 于是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边缘了,朝廷邸报一笔带过,清议没有丝毫波澜。官场明眼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再想要翻身,比登天还难。 唯独黄眉仙,由邯州副将升任莒州将军,这位风雪庙兵家修士,也是大骊首位女子一州将军。 唯一的异议,竟然是最不该有异议的一件事。 就是关翳然是否升迁为莒州刺史。 大骊京城的户部尚书是正二品,左右侍郎是从二品。陪都洛京的户部正印官就按例降一级。 六部也分上下,兵吏礼是上三部,户刑工是下,由下转迁至上三部,虽然是平调,却属于重用。而户部虽然不在上三部之列,但是事务繁重,职官只比兵部略少而已。 关翳然担任清吏司郎中多年,户部这个位置,一般都是正四品或是从四品,因为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往往兼管着三到五个州的事务,除了钱粮赋税,还会兼领一两份差事,例如漕运,大渎水利或是盐铁茶酒的关税。所以同样是清吏司郎中,职权也分轻重,户部在前任尚书马沅手上,就有两位郎中,得以额外再提一级,从三品,其中就有关翳然。 所以关翳然升迁为正三品的莒州刺史,只能说是顺势,连“破格”提拔都算不上。 再加上还是在大骊百余州里边垫底的莒州,说是明升暗降,朝廷给个刺史官帽子、去地方养老都有人相信。 很多人都有些惋惜,户部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尚书沐言都已经下狱了,还牵涉到了一大批当朝大员和权贵子弟,其中就有个户部右侍郎,很快就跟着沐尚书一起蹲大牢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关翳然若是能够留在户部,从三品,破格拔擢到从二品,补缺右侍郎,好像再合情合理不过了。 宋云间感慨道:“毕竟现在谁会觉得户部尚书、侍郎好当?” “秉公行事,到了户部翻旧账,就等于是把沐言在内一大拨权贵,不是往死里整,就是往死里得罪。” “要说敢捣浆糊,皇帝陛 下和你这个国师又都盯着,谁都不敢把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说到这里,宋云间眼睛一亮,自认抓到了诀窍,一州刺史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实权高位,等于正式跻身了大骊疆臣行列。这就有些微妙了!难道是关翳然背后有高人指点?先从户部这个马蜂窝撤离,品秩提升也不耽误,若是三五年一调,或是等到下次察计结束,不就回到了京城? 宋云间看了眼陈平安,这位指点迷津的高人,莫非正是国师? 陈平安好像猜到了宋云间的心思,竖起大拇指。 宋云间疑惑道:“国师这是表扬,还是讥讽?” 陈平安说道:“你猜。” 宋云间说道:“讥讽?” 陈平安说道:“总算猜对一次了。” 宋云间无言以对。 陈平安说道:“在朝会上,我故意刁难关翳然,先问他何为一州大治,放在洪州这些大州是如何,放在莒州这类小州又该如何,各有哪些具体的评判标准,关翳然一一作答,显然早有腹稿。我再问他如果去了莒州,需要花费多久才能成事,需不需要五年。他说需要十年。我最后问他是不是军令状,他说是。” 宋云间错愕道:“关翳然竟然都不给自己留条退路?!” 陈平安说道:“人不狠站不稳,放之四海而皆准。” 宋云间默然。 如果有心人翻检档案,就会发现关翳然的官场履历是近乎完美的,不是说他升官有多快,而是够扎实! 自己偷摸去了边军,从最低品的随军修士做起,凭借战功,一步步做到了手握兵权的边军实权校尉,再跟随大将军苏高山一路南下,打的都是硬仗,期间曾经负责带兵驻守书简湖。之后继续带兵南下,真是辗转南北一洲战场的功勋武将,年轻一辈的翘楚。 之后转去担任大渎督造官,与那柳清风、刘洵美是同僚。而已经去世的柳清风,早就当上了陪都的尚书,刘洵美也是官运亨通,不输曹耕心和袁正定多少。唯独关翳然,升官太慢。 要知道当年所以人都理所当然以为,给个督造官,朝廷绝对是要重用关翳然,说不定很快就要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但是一直等到关老爷子去世,关翳然还只是个户部郎中。所以就算是向来跟意迟巷那帮文官老爷不对付的篪儿街将种门庭,若说讨论曹耕心,袁正定几个年轻人,多少还能挑出些毛病来,可只要是提起关翳然,都是服气的,京城官场有个公论,给他个某部侍郎当当,不过分。若说再念及关老爷子的那部功劳簿和香火情,关翳然将来杀个回马枪,替家族重新掌控吏部,也不是没有可能? 最关键的,关翳然与陈国师,是有私谊的! 宋云间问道:“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国师。” 陈平安微笑道:“既然撄宁道友不耻下问了,那我就先洗耳恭 听,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云间恼得就要起身。 陈平安唉了一声,“撄宁道友修心养性的功夫也太欠火候了。” 宋云间只因为此事与自身大道牵涉不浅,黑着脸说道:“按照市井的看法,只要是能够上山当神仙的人物,哪个不是聪明绝顶的天之骄子?坐在村头闲聊的乡野老翁都会建言,朝廷既然能管好山上的神仙,为何不干脆让他们去衙门里边帮忙,他们还不贪钱,多好。那位崔国师,在这件事上,办得疏漏了……” 陈平安淡然道:“至少要用一千年来还一百年的债,你说这笔买卖划算不划算。” 崔师兄曾经有过一个判断,要么就全盘照搬青冥天下的道官治国,否则一旦炼气士的人数,在官场占据的比例超过二成,国家就彻底变样了。 宋云间摇头道:“不太理解。” 陈平安笑道:“慢慢体会。” 宋云间展颜道:“也对,何必着急知晓答案,慢悠悠自行体悟便是了。” 陈平安说道:“有这份道心就对味了。” 宋云间刚想离开,容鱼快步走来这边,说道:“柳七回信了,说他近期无法从蛮荒渡口脱身,但是好友曹组会抽空走一趟宝瓶洲,拜会国师。至此七天之后登岸,进入大骊京城。由曹组与国师细心讲解柳筋境的学问。” 陈平安点头道:“回头让百花福地跟龙泉郡窑务督造署联系一下,让她们帮忙监督,于近期赶工烧造出一批官窑,我提个小建议,比如样式可以仿制花神杯,至于采纳与否,还是让花神娘娘们自己拿主意。你就跟她们直接挑明缘由,说是我们大骊朝廷送给‘柳词源’和‘曹花间’的礼物。” 容鱼会心一笑。 宋云间啧啧称奇,国师不去户部兼任个尚书当当,可惜了。 陈平安说道:“撄宁道友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关翳然在官场要过哪一关。容鱼你帮忙解惑。” 容鱼笑道:“关翳然必须要过关老爷子这一关。” “他才真正有资格接纳关氏的香火情,将来在大骊庙堂封侯拜相,届时谁都没有异议,只觉得如此才对。需要让绝大部分官员,反而觉得关翳然是被姓氏拖累了,才会这么晚当上相爷。” “没有按部就班在户部升迁,而是去莒州再打熬个七八年的资历,如此一来,战功显著的边军武将,功在千秋的大渎督造,熟稔一国钱财运转的户部郎中,管理一州事务的地方疆臣,关翳然都做了一遍,等他回京,放眼整座大骊官场,也就没几个官员能够跟关翳然比拼履历了。到了那一刻,关翳然当什么官,怎么升迁都不为过。” 宋云间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只是随即问道:“不是十年吗?” 容鱼微笑道:“让莒州从贫瘠一举转为富庶之地,以关翳然的能耐,花不了十 年光阴。” 宋云间揉了揉脸颊,难怪说天底下头等聪明人在山上修仙,二等聪明人全在公门修行。 陈平安随口问道:“裴懋那边没说要来国师府?” 容鱼摇摇头,“暂时没有消息。只知道今晚扶风丘氏会请裴懋喝酒叙旧。” 扶风丘氏已经两代人都已没有在朝为官的例子了,但是奇怪的是这次老百姓尚无太多觉知的官场剧烈动荡,扶风丘氏不能说完全没有被波及,不过相较于那些伤筋动骨的豪阀世族,丘氏家族子弟的那点纰漏,就像是个用石头在宦海打了几个小水漂,好像朝廷都该给丘氏祠堂御赐一块“清白世家”匾额了。 陈平安又笑问道:“苏文肇正在跟师友们一起负笈游学?” 容鱼点头说道:“还算顺利。” 曹侍郎,如今该称呼为曹尚书了,他的二叔曹枰,大骊边军主帅之一,是跟苏高山一起获封的大骊巡狩使。当年谁都清楚,国师提议新设了这个官位,只要谁带兵吃掉了朱荧王朝,谁就是第一个! 早年为了抢先攻破旧朱荧王朝的京城,除了战场上的较劲,双方可是没有少在国师崔瀺那边互相告刁状。 曹枰的公文,一向措辞文雅,摆事实讲道理,却也绵里藏针,暗暗戳几下苏高山那边的肺管子。 苏高山可就没有这么客气了,除了该有的汇报战况、说明战功,一有机会就在奏折里边骂曹枰,言语粗鄙,不是我干他曹枰祖宗十八代,就是我草他娘的,脏心烂肺的狗东西…… 此外苏高山还有一个习惯,就是特别喜欢在公文里边“加名字”,总要写上几个校尉甚至是伍长的名字。附带详细写上几笔,某地某月某日某某战役,某人如何英武奋战,斩首几许、军功如何。所以苏高山的奏折公文,反而是边军武将里边字数最多的。 下了一场骤雨,国师府右路园林那座池塘里边亭亭玉立的荷花,在雨中摇曳生姿,频频点头。 跳鱼山花影峰,却是阳光普照,老聋儿率先走入茅屋,笑道:“今天不太一样,得换个先生替你们讲课了。” 屋内除了那拨桃符山诸脉道士,如今还有柴芜这个小姑娘坐在角落听课,隐官的两位嫡传弟子,剑修邓剑枰,武夫袁黄,近期也时常来这边旁听。今天甚至还有道士仙尉和他那徒弟林飞经来这边坐着。 近期老聋儿主要是给他们传授高孤的三讲。 内容之精妙,让老聋儿叹为观止,决定要花费至少半年功夫,尽可能将其中的道法精髓悉数传授给那些虚心求道的后学们。故而先关起门来,逐字逐句,拆解批注,为此老聋儿借阅了许多道书,正因为三篇的内容够好,所以老聋儿更怕出现“一字之差谬以千里”的情况,遇到一知半解不敢下定论的地方,就去跟白景前辈讨教,她不耐烦了,便再去 与小陌先生询问。 对于讲课传道一事,老聋儿是极上心的,不喜机锋,家常白话。 何况有那白景说得云遮雾绕在前,老聋儿自认才智、道力都远弱于白景,就力争说得简单明了,不至于误人子弟的同时,又能让他们更快现学现用。再者老聋儿也发现,与人传道久了,于自己修行亦有大裨益,也是一种对自己修道生涯的梳理。 像仙尉就是被那“三讲”给勾引过来的,真是久旱逢甘霖,终于听见了自己能听懂的道法! 老聋儿神色颇为自得,既因为茅屋听课之人越来越多,而且先是说服了刘叉允许他们去黄湖山求学问道,不意又有魏神君传来一份捷报,说龙虎山天师赵天籁会来这边传道,嘿,今儿真是黄道吉日了,双喜临门! 屋内众人只见门口那边,站着一个俊逸的青年道士,还有魏神君恭敬作随侍一旁状。 老聋儿站到窗口那边,赵天籁进了茅屋,伸手虚按,示意他们不必起身行礼,开门见山道:“就由贫道跟诸位讲一讲诸脉雷法,勉强撮其大略,挂一漏万,诸位海涵,讲学期间,大可以随问随答,不必拘泥于谁讲谁听。今日课毕,之后到了雷斋月,诸位不妨多加体会揣摩。” 天师说雷法?与那白也亲临茅屋说剑术,于玄到此说符箓,有何区别? 魏檗也移步站到了窗口附近。 离开了莲藕福地,回到落魄山,青丘狐主是个闲不住的,就在群山间游风景,由于察觉到花影峰这边的不同寻常,便故作偶然路过,她想要看看如今人间的“道士”,道力深浅如何。 她没有走入茅屋,在门外施了个万福,妩媚笑道:“奴婢能在门外旁听么?” 老聋儿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得看赵天师和魏神君的意思。 屋内赵天籁微笑道:“自无不可。” 霎时间,连同青丘狐主在内,所有人猛然惊觉,已经置身于一座辉煌雷池。 ———— 永泰县地界坊间,新开了一家不起眼的白云镖局,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算是按照山下习俗,讨个好彩头。先前下了一场骤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所幸没有耽误镖局开张时辰。 长宁县那边,地皮金贵得令人咂舌,他们打听过租赁的大致价格,就心里有数了,如果镖局真在那边落脚,那就不是挣钱,而是给管着一国赋税大骊户部送钱去了。 凭借师父早年在山上关系攒下的一点香火情,通过朋友的朋友,好不容易请来了一尊公门修行的“地头蛇”来帮忙镇场子,是永泰县衙的户房典吏,一把手。大骊官员,放在藩属国都是要按照“官升三级”算的,京官更是“紧俏”,这么一算,倒也不差了。 看到一个身穿长衫的熟人,马邑县惊喜道:“曹沫?!” 少年跟许多师兄都是孤儿,师父洪正云给他们取名字, 都是往各自家乡的郡县名称靠,比如少年已经记不得姓名了,因为是在马邑县这个地方给师父他老人家在路边捡着的,便干脆给他取名马邑县,好让他不忘本,以后成材了,就带着名字回家乡看看。 曹沫掏出一个红包,笑道:“说了要来你们这边道贺,江湖人一口唾沫一颗钉,不能爽约。” 马邑县小声问道:“多大的红包?” 只见那曹沫故作轻松道:“一颗雪花钱。” 少年愣了愣,这么多?小声道:“摆完阔,私底下退还给你?” 曹沫将信封重重拍在铺有红绸缎的桌上,豪气道:“小钱。” 马邑县踮起脚尖,使劲一拍曹沫的肩头,“就喜欢你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英雄气概。” 陈平安视线扫了一圈,笑着没说什么,不知道魏历会在何时登门拜访镖局,用什么由头送钱。 马邑县笑逐颜开,如今镖局刚刚开张,到处都需要用钱,有曹沫这么个冤大头登门送钱,就当是开门红么。 少年笑嘻嘻打趣一句,“曹宗师如今在哪里高就啊?”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一样,在京城地面混口饭吃。” 马邑县好奇问道:“哪条道上的?” 陈平安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说道:“是在千步廊那条道上混的。” 马邑县倒也听说过两边都是衙门的那条千步廊,少年已经师兄们约好,以后等到镖局生意稳当了,得空就去那边看看,当然还有意迟巷和篪儿街, 马邑县神色认真问道:“是给那大官的,当护院教头,教一教公子少爷们花拳绣腿?还是给京城里边的有钱人当扈从?” 陈平安笑道:“那他们可雇佣不起。” 马邑县最受不了曹沫这种吹牛皮不打草稿的德行,没好气道:“你咋个不说自己是给皇帝陛下当供奉作随从呢?” 陈平安一拍少年的脑袋,“没大没小,怎么跟一位武学宗师说话呢。” 马邑县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见着这个曹沫,少年终究是开心的。 他们的师父,洪正云是年复一年熬出来的洞府境,也没有什么道号。马邑县这拨二代弟子,都是孤儿出身,早年所谓的被师父带上山,其实也就是在乱世里边求个活路而已。等到进了山,有个落脚地儿,洪正云也是悉心传道,有修行资质的,就炼气,始终摸不着门槛的,也就传授他们一些拳法剑术,故而马邑县那几个师兄,说是书上所谓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的武林高手,倒也不算夸张。 陈平安故意四处张望,笑问道:“你那赵师姐怎么没来?” 马邑县顿时警惕起来,“干啥子?赵师姐到没到镖局,关你屁事。” 这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对那赵师姐也未必是真的如何爱恋,只是学着师兄们一起喜欢师姐罢了,否则就显得自己没眼光、不合群了么。 师姐赵郦几个,依 旧跟着老人留在山中继续修行,山下红尘万丈,花花世界里边全是诱惑。 唯一一位有机会跻身中五境的弟子,是二师姐赵郦。小门小派,能寻见一个修道的好苗子,何等侥幸。 分别之前,洪正云专门提醒一事,那曹沫深藏不露,定然是五境武夫起步,将来不管在什么地方遇见了,都要对他敬重几分。与弟子们叮嘱此事,倒不是要他们提防曹沫,而是不要因为关系相熟,就言语无忌。 毕竟不说什么炼神三境的武学宗师,就算只是六境,就已经是数国之地,屈指可数的江湖宗师,武林执牛耳者了,混白道的,能缺金银声誉?混黑道,不得有个“魔头”的称号? 也因为师父常年教诲和各自出身的缘故,马邑县他们不觉得自己是半吊子的“山上仙师”就如何了不得,镖局周边的街坊邻居,早已登门送礼,客套寒暄,和和气气,就当是认个熟脸。他们这趟下山,不过是求个规规矩矩挣钱的和气生财,好给留在山中的赵郦他们多攒点修道资粮。 在这之外,最大的愿景,不过就是攒下几颗神仙钱,将来好去京畿那座名动一洲的大骊缟素渡长长见识,看看真正的仙家法宝到底是长啥样的。 陈平安说道:“万事开头难,先在京城站稳脚跟,长久以往,细水流长,你们镖局还是能赚着钱的。” 马邑县点点头,咧嘴笑道:“借你吉言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京畿那边猿蹂栈的青玄洞,暂时无主。先前我跟你们师父提过一嘴,看洪老哥的意思,是有些心动的,只是他觉得门派在京城没门路,导致此事希望渺茫。所以我近期都在京城走通关系,算是有些眉目了。等我消息,如果真成了,你们门派总要有个镇得住场子的话事人,与当地官府见个面,聊得好,就算谈定此事了。” 马邑县急眼了,“曹沫,朋友归朋友,若是想要师父与人低声下气,或是,或是让赵师姐出卖色相,结交达官显贵……你就是侮辱我们!” 少年的心思,总如一张白纸。 陈平安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笑着解释道:“一场云诡波谲的大骊察计,近期闹出多大的风波,这会儿余波未平,官场内外人人提心吊胆。说句难听的,就算你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敢送银子,请他们吃花酒什么的,他们都没胆子答应,说不得直接将你们扫地出门,再不敢与你们这些不谙官场行情的愣头青有任何往来。只管放心,我是诚心帮忙,不是坑你们来的。而且我只是牵线搭桥,帮点小忙,至于走不走这条路,到底还是你师父拿主意。” 马邑县将信将疑,“当真?” 陈平安笑道:“骗你有啥屁用。能换几个钱?” 马邑县信了大半,“曹沫,事先说好,你可别花花肠子啊,整天琢磨某些不 第42章 请从容 花影峰,天师赵天籁随手造就出一座禁制森严的雷池重地,将那天下雷法渊源、脉络说得明明白白,条分缕析,同时辅以术法、图箓,或是言出法随,一篇篇金色的宝诰文字悬空,更是让人历历在目,真真切切。 在座诸人有此机缘,真是一场货真价实的“闻道”了,人人都觉得大受裨益,受益匪浅,可毕竟是天师所传,哪怕他们修道资质再好,多是自认暂时听懂了七八分,或是五六分。比如道士仙尉的那个徒弟,林飞经就倍感受益匪浅,体会个中三昧,醺然欲醉。 其中境界最高的青丘狐主,吓了一大跳,天师所说,又岂止是雷法,几近道矣。 反而是两位听课的,比较异类,才十来岁的小姑娘柴芜,她是觉得好像自己的问题更多了。 而身为落魄山的看门人,仙尉则是觉得豁然开朗,不愧是龙虎山天师,说起道法来,确实厉害,连贫道这等资质的,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许多翻看道书多少年就积攒了多少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终于迎刃而解。 结束了课业,赵天籁打了个稽首,出了茅屋,请老聋儿将那小姑娘喊到门外后,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有无道号?” 上五境无疑。还是剑修。这就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但是这个孩子,却对雷法好像亦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天人感应。 柴芜毕恭毕敬回答道:“回天师老爷的话,我叫柴芜,暂无道号。” 小姑娘很快补了一句,“我干爹是魏羡,我师父叫……谢狗。” 赵天籁点点头,“能否邀请你一起散步一段山路,比如我们一起从这边走去霁色峰祖师堂?” 柴芜懵了。 赵天籁笑道:“先前在课堂上,贫道见你既有种种会心处,也多有心生疑窦的神色,我们可以边走边聊。你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跟随贫道下山走一遭,比如去到槐黄县城再止步。” 柴芜说道:“天师,我得跟师父和山主商量商量,行么?” 赵天籁笑道:“当然可以。” 如果不是碍于山上规矩,觉得不合适由他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赵天籁完全可以留在跳鱼山一段时日。 青丘狐主天然妩媚,施了个万福,“天师,奴婢化名徐娘,道号青丘,籍贯是那落魄山莲藕福地的狐国。今日听闻真传,万幸万幸。” 对这道士心生亲近,好像传闻就有一头凭借天师印渡过天劫的十尾天狐? 赵天籁直截了当问道:“道友之所以没有去蛮荒聚拢天下同族,重建青丘,是有了在红尘里边炼心证道、借此重返十四的打算?“ 青丘狐主也不矫饰什么,点点头,“正是如此。” 赵天籁笑道:“那正好,如今贫道府上,就有两位道友的晚辈,若是道友不介意,贫道可以书信一封寄往龙虎山,与她们说明此事,她们来这 边拜访祖师,或是道友以后去龙虎山,都是可以的。” 青丘狐主说道:“好事呀。” 一个貂帽少女急哄哄从国师府那边赶来,笑声爽朗,“老赵!” 赵天籁微笑道:“见过白景道友。” 每次看到这位剑修,总有耳目一新之感。 与男女观感无涉,就是一种天地之间有大美的敞亮。 “我这就带你去见小陌。” 谢狗做了个仰头喝酒的姿势。 老赵是自己人! 救过小陌唉。 赵天籁婉拒道:“贫道不擅饮酒,而且小陌先生如今正值闭关,不宜打搅。” 谢狗唉了一声,“闭关啥时候不能闭关,喝酒却是需要看心情、赶时候的,放心,我家山主说过,劝酒伤人品,我跟小陌的酒品都是有口皆碑的好,老赵你看情况喝。” 赵天籁笑道:“这不就劝上了?” 谢狗一时语噎。 柴芜大为意外,原来自家师父跟天师这么熟的? 谢狗伸手按住柴芜的脑袋,单手叉腰,哈哈笑道:“老赵,我这徒弟如何?资质还阔以吧?” 赵天籁点头道:“年轻一辈里边,柴芜资质之好,是贫道生平仅见。不过越是如此,越需要传道人好好琢磨,用心栽培,竭尽全力护持其道心,终有一日,柴芜既是白景道友的亲传弟子,法脉香火所系,柴芜更是柴芜自己。” 谢狗嗯嗯嗯,小鸡啄米。 老赵说话就是文质兼备,有道理,好道理。 大骊京城。 陈平安回到国师府,路过容鱼那间“官厅”的时候,让她去拿一份永泰县户房胥吏卞春棠的文档。容鱼虽然讶异,却不会询问缘由。陈平安回到后院书房,宋云间依旧站在树下数桃花。 先前在白云镖局看见的那把油纸伞,明显带着老聋儿的一份温醇剑意,不知怎么就辗转落到了卞春棠手上。 容鱼很快取来卷宗,国师府当然不可能储藏这类档案,是她临时从户部那边抽调过来。 陈平安快速翻阅着档案,这个卞春棠虽然年轻,但是处世老道,尤其精通钱粮,他的户房上司同僚对其评价都不低,在县衙别房的风评也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功名,大骊朝的清浊之分,虽说没有一般王朝那么界限分明,可这道分水岭,也不是随便就能越过的,最主要的路径,就是军功。 陈平安点点头,大致有数了,“容鱼,你多跑一趟,顺便将县衙户房现任典吏的考评记录,以及班房鲁庄的履历,也都各拿一份。国师府这边再抄录副本一份留档。” 容鱼就要转身去抽调档案,只听国师说道:“对了,容鱼,找个合适的理由,将猿蹂栈青玄洞赠予洪正云。不用着急,年底之前办成此事就行。最终让洪正云隐约觉得是县令王涌金,四海武馆魏历,都曾暗中出力就可以了。” 容鱼说道:“青玄洞历史悠久,虽然荒废多年, 但是颇多神异,这么多年始终无人入主,朝廷也不敢随便将这处位于龙脉之上的古旧道场,拱手让人,礼部就是担心青玄洞的破土动工, 大兴土木,会影响到京城的风水。洪正云只是洞府境,压得住吗?” 陈平安解释道:“青玄洞当然有学问,其气既清且冷,一般道人确实镇不住,别说是洞府境,地仙也未必敢说自己德行配位。不过先前顾璨已经在青玄洞内动过手脚了,之后郑居中也在门口待过片刻,按照山上的说法,就是已经将冷地捂热了。洪正云虽然境界不高,但是德行深厚,本性温醇,在此居止无大碍。回头我还会亲自走一趟青玄洞。” 容鱼点头道:“我这就去办。总不会让洪正云轻松猜到国师的身份。” 陈平安板着脸说道:“你也不能把事情办得过于天衣无缝,要让洪老哥九疑一信才好,否则游侠曹沫以后还怎么骗酒喝。” 容鱼忍俊不禁,不好评价什么,她小声说道:“曹编修已经跟翰林院正式递交辞呈,而且退还了一笔俸禄。翰林院那边,不敢擅作主张,如今还在等国师府的消息。” 之前容鱼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以曹编修称呼曹晴朗较为稳妥。像那在国师府“借宿赶考”的林守一,反而没有这类顾虑,喊林公子或是林仙师都无妨。 曹晴朗除了是国师的亲传弟子,青萍剑宗的一峰之主,还是当年大骊朝的科举榜眼,一直担任翰林院的修撰官,正七品。 在崔东山的安排之下,编修曹晴朗这些年属于始终待在在史馆修史编书,翰林院考核一场不缺席,官场察计一场不少,官身不变,不升不降,每月俸禄也不少一文钱。 先生没有当国师之前,被小师兄用各种理由按在了翰林院这条冷板凳上坐着,其实曹晴朗内心始终别扭,等到先生成为大骊国师,曹晴朗就下定决心,再不能白拿朝廷俸禄,要辞官了。 陈平安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嘛。去当个学塾先生挺好的,天底下哪有不好为人师的读书人呢。” 如今就陈平安这个修道境界,实在是分身乏术,寻常缩地符已经“不堪重负”,毕竟连魏檗想要将跻身武学十一境的陈国师丢到落魄山或是国师府,都已经相当吃力。但是学塾蒙童们的课业不能落下,曹晴朗就继姜尚真之后,当上了村塾的第三位夫子。 陈平安说道:“你再跟翰林院那边打声招呼,不要擅作主张,按照规矩走就是了。” 容鱼试探性说道:“准许辞官是题中之义,俸禄是不是就别退了?曹编修虽然没有去翰林院点卯,但是编书一事,是实打实出了力的。”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你看着办好了。还有请周海镜喂拳一事,不必跟她客气。” 容鱼笑道:“周海镜已经跟着曹耕心一起乘船离京了。 ” 陈平安也不意外,笑呵呵道:“如果他们真能走到一块去,也算一双人人艳羡的神仙道侣了。”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那就寄一份武夫鱼虹的档案给曹耕心。 他等于是把难题抛给了曹耕心,解决得好,就是一份极有诚意的聘礼。处理不好,曹尚书小心官场情场两失意。 容鱼心领神会。 陈平安从抽屉里拿出几本册子递给容鱼,说道:“底本总共十六册,前不久让崔东山用山上术法捣鼓了几套手抄本,几位弟子学生都是人人有份的,这几本你拿去,有空的时候可以看看。” 容鱼双手接过,眉眼温婉与国师道谢。 陈平安写那部山水游记,是单给宁姚看的,落笔要讲究一个繁简得当,免得她看了觉得乏味。 但是一些“题外话”,就可以完全不必计较什么肥瘦适宜的规矩了,所以闲暇时写了十六册的读书笔记,说是读书,其实书籍的摘抄内容,只占了半数,其余更像是一些即兴的负暄闲话,例如家乡在福禄街的李希圣一些言语,自家落魄山的朱敛的论诗等,可是占据最多篇幅的,还是精心搜集了柳清风的一些奏折策论,以及双方屈指可数的那几场对话。 这些册子的底稿本,宁姚当然早就看过,只是她明显更感兴趣那些江湖演义、公案小说,对册子上边记录的掌故、义理,能把她看得打哈欠,陈平安也就不为难她了。单说读书这件事,呵,他家宁姚当真是从小就没啥耐心的。宁府书房是怎么个光景,当然,她记性好,悟性更好,也不必讲究什么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平安提醒道:“翻书的时候,可以多看看柳老尚书的那些‘夫子自道’。” 容鱼笑着点头。 陈平安说道:“你记一下,柳清山和柳伯奇什么时候返回宝瓶洲,第一时间告知我。” 他们这双道侣,这些年云水生涯,已经慢悠悠游历过数洲山河了,好像目前就在流霞洲逛荡,踪迹或隐或现。至于青鸾国的柳氏祖宅狮子园,始终有人看守打理,倒是没什么问题。 容鱼想起一事,说道:“曹编修离京之前,还要跟荀趣一起,参加一场同年酒宴。” 陈平安笑道:“设宴接风洗尘,折柳依依送别,都是文人雅事。他们这一届的同年进士,出了不少官路亨通的年轻俊彦,是该聚聚。”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曹晴朗是国师私淑弟子一事,京城里边的有心人总会知道的。 曹晴朗是那一年京城春闱的会元,之后殿试的榜眼,可惜不是状元,否则就要连中三元。 陈平安在这件事上格外小心眼,甚至专门去调阅了状元张定的殿试文章,结论就是好像张定和曹晴朗谁夺魁,都说得过去。 当年那拨跟曹晴朗一起金榜题名的科举同年,如今都在大骊官场混得不差,比 如十八岁的探花杨爽,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进士,还有一个叫王钦若的,这几个都曾在翰林院编书,之后各自在六部行走历练,升官都不慢。 陈平安说道:“明天早上和下午的两场国师府议事,两份名单都再增设几人,你记一下他们的名字。” 容鱼立即神色严肃,默默记下两拨人,参与下午议事的人选,就临时添加了巡狩使裴懋。 陈平安提笔批阅公文,容鱼脚步轻轻走出屋子,她跨过门槛之际,听到国师笑道:“知会竹酒一声,我们晚上一起去大名鼎鼎的菖蒲河那边下馆子吃宵夜。” ———— 万里无云,天幕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青色,翠壁粘天似的景象。 渡船专门拣选一处大渎水面辽阔处,如鸟飞渡。 青衣童子站在渡船观景台,双手负后,说道:“小米粒啊,过了大渎,就是别国喽。” 小米粒点点头,大渎以北尽是大骊国土,再往南走,可不就是异国他乡。 钟倩叼着牙签,打了个酒嗝,托景清祖师的福,认识了个新朋友,吃了顿白食,喝上了仙家酒酿。 那位一口一个景清祖师的年轻修士,也不是什么手头阔绰的山上神仙,据说是因为门派前些年搬迁到了中岳地界,“赶巧”又参加了一场夜游宴的缘故。 说自家门派在那之后,如他这般的谱牒修士出门游历,就处处节俭了。方才酒足饭饱,陈灵均便要结账,不曾想那个仙师竟然已经偷偷付过钱了。从头到尾,也没有要借机与落魄山攀附关系的念头,好像就只是请他们吃喝一顿,仅此而已。陈灵均自然内心愧疚,本来是打算自己掏腰包的,所以这才点了一壶好酒,事后总觉得不好意思,想要找他聊几句,结果一问 才知对方已经在上个渡口下船了。 到头来除了知道对方的名字,陈灵均连他那门派叫什么都不清楚。 陈灵均轻轻叹了口气,是自己做事不老道了。 抬头看着天色,很像老爷家乡的单色釉瓷器。 如今这条大渎的正统水神,以长春侯杨花和淋漓伯曹涌为尊,再就是新任钱塘长岑文倩了。 陈灵均经常去自家兄弟的铁符江水神府喝早酒,很是熟稔山水官场的内幕。 渡船最终在在一个名为青鹤滩的仙家渡口停靠。 他们下船后,故意拣选了一条靠东海岸的游历路线,走出渡口地界,撞见一条大河。 钟倩尚未跻身远游境,陈灵均和小米粒施展本命神通跃入江水,他就只能在岸上跑。 重新登岸,陈灵均和周米粒哈哈大笑,互相吹捧起对方的辟水神通十分了得,耍得娴熟。 随后一路翻山越岭,或优哉游哉散步或腾云御风,钟倩这个反正只能在地上走着的镖师,总是顺着他们的玩心和游兴。 陈灵均在一处荒山野岭的山头骤然停步,伸手遮在眉间,咦 了一声,“还有这种事?是了,已经不在大骊国境了。” 陈灵均运转神通,眼眸熠熠生辉,目力所及,草木枯黄,愁云惨淡,阴风阵阵,好重的煞气。 小米粒拽着挎包棉绳,蹦跳了几下,“咋个回事?” 陈灵均皱眉道:“好像瞧见了一处战场遗址。” 钟倩懒洋洋道:“那就敬而远之,绕道而行,惹不起总能躲得起。” 陈灵均思量一番,并未像当年跟朋友白忙晃荡北俱芦洲那般,总喜欢偏向险处行,反而点头道:“那就绕道。” 躲着走了百余里,路过一座破败不堪的县城,连通关文牒都用不着,陈灵均走在街上,看那些当地百姓的面相,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雾。陈灵均默然,用大骊官话跟人一打听,县城并无城隍庙,倒是有个塌了多年、也没钱修缮的文庙,去了那边,正值庙会,路边有个有个无人问津的冷摊子,摊开了几幅老旧字画,大多虫蛀、烂损,陈灵均也不懂这个,自家山上,只有老爷跟老厨子是此道行家里手,陈灵均蹲下身,全凭眼缘,看到额隶书“今日无事”一幅,虽然纸张泛黄,幸未伤字。看那落款,陈灵均认得字,不认得人。 摊主信誓旦旦说此人如何名气大,如何当了数十年的文坛领袖,决然真迹,绝非托名款之类的……陈灵均一边砍价,一边询问附近是不是打过仗,本地官府有无办过斋醮、水陆法会。陈灵均最终花了几钱银子买下这幅字,站起身,跟着长辈们来庙会凑热闹的孩童们,童真童趣,欢声笑语。 陈灵均犹豫再三,说道:“钟倩,我要去那边瞅瞅,你跟小米粒就留在这边好了。” 钟倩看了眼小米粒,笑道:“一起。” 虽非修士,但好歹是个金身境瓶颈的武学宗师,还是那福地的江湖第一高手,钟倩对于天地间的气机流转、清浊之分,神识还是相当敏锐的。 此外钟倩看了眼那个上了岁数的摊主,老人双手插袖蹲着,抬头咧嘴一笑,抱拳道:“诸位有心了。” 他们离开县城,径直去了那处古战场,白骨尸骸随处可见。 陈灵均蹲下身,双指轻轻捻土,施展一门秘术神通,泥土霎时间呲呲冒烟,簌簌飘落,竟似惨白的香灰,陈灵均嗅了嗅,眯眼道:“定有道行不浅的厉鬼在此作祟,不知怎的,给它侥幸成了气候,才能搅得此方的天时地利都怪异了。” 钟倩笑问道:“还懂这些个?” 陈灵均拍了拍手掌,说道:“我家老爷的老本行,我又岂会门外汉,一窍不通。” 钟倩建议道:“真有鬼祟在此作乱,就找个邻近的仙家渡口,飞剑传信一封,跟落魄山说明情况,该怎么处置,到底管还是不管,都有个说法。哪怕退一步,我们返回大渎附近,寻一处中岳某座山神府水君祠知会一声, 让他们牵个头,好过我们误打误撞。” 此地虽非大骊国土,但是以中岳神君府的金字招牌,估计还是能够偷偷管上一管的。 陈灵均说道:“既然给小爷见着了不对劲,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不管是找渡口,飞剑一去一返,再返回此地,还是找北边的山水神灵告状,总要耗些时日,天晓得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情。” “钟倩,你立即使用缩地符,先带小米粒返回青鹤滩渡口等我,早则半日光景,迟则两天光阴,我一定与你们汇合。” “小爷我要单独会一会这个无法无天的土皇帝。” 钟倩笑道:“景清祖师,游山玩水来的,何必节外生枝,非要撸袖子与它较劲到底?” 陈灵均蓦然瞪眼,提高嗓门,“何必?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什么什么混账话!天不管地不怕,我不管你不管,到头来谁来管?我在山中修行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勤勤恳恳,好不容易攒出个元婴境,是当画像挂在墙上看的吗?!” 钟倩作为夜宵一脉的扛把子,对落魄山的内幕掌故,还是如数家珍,笑呵呵道:“你在落魄山勤勉修道,不就是为了出门不被谁一拳打死,而是两拳?” 陈灵均立即坠了大半英雄好汉的气势,“那也是在家乡,出了旧骊珠洞天地界,我还是可以的。” 钟倩内心本就对陈灵均留下来揽事颇为佩服,只不过碍于“镖师”身份,有些话总是要说的, 小米粒说道:“景清景清,只管拿去用。” 她就要从斜挎棉包里掏出一张“大符”。 陈灵均哭笑不得,立即摆摆手,“不用不用,你这道符箓是用来走水的,拿来斗法,过于挥霍了。再说了,真当我的元婴境是纸糊的啊。” 小米粒坚持说道:“暂时用不着也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陈灵均拍了拍她的棉布挎包,笑道:“留着。放心,我是走惯了江湖的,什么风浪没见过。” 钟倩带着小米粒使用了缩地符,先行离开战场遗址。 用过了几张缩地符,钟倩改为抱着小米粒,一边在山林间飞奔,一边聚音成线密语说道:“温兄弟,有我待在小米粒身边,你不用跟着了,去陈灵均那边盯着,防止意外。山上的算计,你比我更知道深浅。” 钟倩环顾四周,淡然道:“就附近这点虾兵蟹将,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当年在家乡行走江湖,钟倩一贯是绝不主动惹事的好脾气,实在避不过,跟人起了冲突,出拳前怎么怂怎么来,否则也不至于在家乡被骂做是娘娘腔,至于递拳后,钟倩是怎样的,莲藕福地的武道第一人,总不能是靠他自己吹嘘出来的名头。 这趟出门远游,一直暗中护道的温仔细还是不肯就此悄然离去,气笑道:“钟第一,你是不是没得吃宵夜,饿昏了头,拎不清大小 先后了?” 温仔细是极为罕见的“两金”,既是金丹境修士,也是金身境武夫,跟钟倩处境类似,距离远游境都是只差一口气的事情。 除了自家道脉传下的隐匿秘术,温仔细还用上了山主亲传的一道符箓,便是陈灵均都未能察觉到他的气息,钟倩却是知晓此事的,他跟温仔细一明一暗,算是各司其职吧。 温仔细笑道:“你真当‘景清祖师’是个虚名?那可是走渎成就的一副水蛟身!” 即便这家伙技不如人,斗法落败了,想跑路有何难。 只要不是剑修,寻常玉璞境,能拿我们这位景清祖师奈何? 倒是小米粒这边,是真不能出半点纰漏的。何况山主着重提醒过两句。 “陈灵均在外边做什么,在山上山下,遇到了什么事情,是揍人还是挨揍,你们看着办。” “小米粒这边,你们看着办。” 温仔细又不是个缺心眼的,当然清楚两个“看着办”分别是什么意思。 老子在落魄山待得好好的,吃喝不愁,既能涨拳,还有诸多匪夷所思的修道机缘,总不能好心出门护道一趟,就落个被驱逐下山的下场吧。 再说了,落魄山上,谁会不真心喜欢小米粒呢。 钟倩哑然失笑,总是很难将这个“青衣童子”与元婴境水蛟挂钩。 酒蒙子,走路喜欢甩袖子,说话总是见风使舵,溜须拍马的,当然,讲义气倒也是千真万确,没架子更是与他钟倩一路货,也对,否则他们怎么能够混到一块,在落魄山抱团,自立山头? 钟倩密语说道:“这些跟梢的,就交给你处置了?” 温仔细心声道:“小事一桩。” 钟倩突然说道:“得空了,咱们哥俩切磋切磋?” 温仔细沉默片刻,“滚。” 钟倩无可奈何,你们这些狗仙师,瞧不起我辈武夫么。罢了罢了,宵夜一脉的谱牒,温兄弟就此除名。 战场遗址那边,等到陈灵均确定了钟倩已经远离此地,抖了抖袖子,劈啪作响,“别鬼鬼祟祟藏藏掖掖了,出来见人!” 他其实早已看破那层拙劣障眼法,先前要不是怕吓到小米粒,以陈灵均的天生性格,以往走江湖的脾气,呵呵。 撤掉了障眼法,是一群娇俏女子,可她们就是瞧着渗人。 为首一位怀抱琵琶的妖艳女子,娇滴滴道:“妾身芳龄十六,自幼惯弹琵琶,熟稔歌舞,好俊俏的小哥儿,与姐姐们一起去府上瞧瞧?若是喜欢,不如干脆入赘此地,起步快活?” 旁边有个女子,掩嘴娇笑道:“还是个元婴境的老神仙哩,晓得返老还童的仙家术法呢。” 这群脸色雪白、鬼气森森的莺莺燕燕们,就像围着一个满口大话的稚童,忍不住调戏几句。 她们真正忌惮的,还是那个言语、神态有几分娘娘腔嫌疑的武夫,一身凝练拳意,十分扎眼,令她们只 敢远远的,靠近了,就有酷暑时节靠近一盆大火炉的灼烧感,否则寻常武夫的刀剑,想要砍中她们就是痴人做梦。 结果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衣童子,估计是哪座山头的嫡传弟子吧,完全不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非要托大,逞英雄,竟然将他支开了。 陈灵均冷笑道:“笑,只管笑,等小爷查明你们的道统根脚,确定了你们的作恶行径,有你们哭的时候。” 既然决定了出手,就要追究到底,打了小的惹来老的,打了为老不尊的就再打他们的救兵和靠山。 她手捧心口,故作楚楚可怜惊吓状,“小哥儿好重的杀气,吓死奴家了。” 旁边也有女子煞气腾腾,“姐姐,何必与他废话,直接拿下,剖了心肝,妹妹们已经好久没有品尝到炼气士的肉味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犯不着吓唬小爷,小爷也不是吓大的。走,去你们府上瞧瞧。直接见正主,也好省去你我双方好多麻烦。” ———— 一位老飞升,来到一座江边茅棚酒肆,他稳了稳心神,步入其中。 客人寥寥,生意冷清,老眼昏聩的掌柜趴在柜台那边,听到脚步声,抬头,搭了搭眼皮子,见对方径直走向一张酒桌,便连问话的念头都没了。 容貌清癯的青衫老者身边,坐着一个身量雄伟的侍女,她叫谢石矶。 见着了陈清流,荆蒿哪敢随便落座。 陈清流问道:“办妥了?” 荆蒿屏气凝神,小心起见,不敢空口白牙说自己当真办妥了,只是轻声道:“晚辈已经跟景清道友约好了,说定只要登陆流霞洲,我便去接他去青宫山做客,好好喝上几顿大酒。” 陈清流似笑非笑,道:“稳坐头把交椅两千余年的一洲道主,竟然需要如此示好于一条元婴境水蛟,跌不跌份?荆蒿,若是道心有碍,不痛快了,也与我直说无妨。” 荆蒿瞬间背脊发凉,思量片刻,轻声道:“起先确实有些别扭,处久了,反觉新鲜。” 陈清流问道:“新鲜过后,又会如何?” 荆蒿只得照实回答一句,“到时候再说。” 陈清流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荆蒿的回答,“谨字总是避祸的护身符。” 荆蒿松了口气,算是过关了? 陈清流双指并拢,轻敲桌面。 荆蒿立即听命坐下。 陈清流突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不愧是郑居中的世叔。” 第43章 酒桌上 陈平安正在小心斟酌几个空缺位置的人选,大骊朝即将提上日程的并州为道一事,涉及国本,他不得不反复权衡利弊,也要广泛征询诸部衙署的不同意见。毕竟在错的事上用对人,在对的事上用错人,真正承受后果的,绝不是那几顶官帽子。 笔税砚租文账读书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郭竹酒在书房门口那边探头探脑,陈平安头也不抬,招招手,“老规矩,进屋看书,不能搬走。” 郭竹酒没有跨过门槛,只是竹筒倒豆子一番,“师父师父,沉义难得走出屋子,主动找到我,说了句怪话,他说远古的拳法分文武,我也能学,还问我想不想跟他学那……跳大神。” 陈平安忍俊不禁,沉义作为职掌祭祀的大巫,他那可不是现如今唬人的把戏,是真正你能够交通天地的酬神手段,后世人间沿袭万年的祭礼,源头在此。 抬头笑道:“只要你不觉得裴师姐不学你学了,有点丢脸什么的,就学。” 当时青丘狐主认为裴钱不肯学拳,矫情了,当然是因为她这位旧十四,全然不懂武道的缘故。 在陈平安看来,裴钱拘泥于、或者说是执着于“拳出竹楼”,从而拒绝沉义这位远古大巫的诚心教拳,可惜还是有一点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无此心,裴钱又岂能走到今天的武学高度。 修道之人的资质根骨,读书人的学力材力,当然都很重要,却也需要靠“心气”来往上提。 郭竹酒哈哈笑道:“这有啥,我先学了,再让师父你帮忙掌掌眼,润色润色,很快就是咱们竹楼一脉的本家拳了,到时候裴师姐再学,不就水到渠成了。” 陈平安将毛笔轻轻搁放在三山形制的青瓷笔架上边,笑道:“好主意。” 据说大泉王朝改官制为御制的鸡距笔,在桐叶洲山上山下的销量都相当不错,一颗雪花钱一支鸡距笔,光是玉圭宗神篆峰那边就预定了三万支,财大气粗不过如此了。记得董水井听说此事过后,只是摇头,笑骂一句哪来的脸自称“御制”,董半城再补上一句,反正是骗有钱人的钱,也算生财有道。当时国师点头附和,说是啊是啊。 容鱼走来这边,与门口郭竹酒擦肩而过的时候,笑着点头致意,跨过门槛,走近书桌,她在固定的地面青砖位置站定,轻声道:“国师,刚刚收到刑部和北衙几乎同时递过来的两份谍报,内容大同小异,就是由几个家族牵头,准备来国师府这边喊冤,与朝廷讨要一个公道说法。” “相信近期很快就会有一大拨上了岁数的元老功勋,有抱着圣旨的,怀捧神主牌位的,聚在国师府外边,此外各家各户的诰命夫人,也会去太后和皇后娘娘那边诉苦求情。国师,这里是两份名单。” 郭竹酒竖起耳朵,眨了眨眼睛。 皇帝陛 下前脚才乘船离开京城,他们后脚就开始来国师府聚众闹事。 容鱼脸色寒霜,杀气腾腾。 陈平安摆手说道:“容鱼,名单就不过目了,就由你全权负责此事。” 容鱼大为惊讶,欲言又止。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刑部那边,你不合适随意调动,赵繇赵侍郎这个人比较犟,一根筋,容易对我和国师府有意见。反正北衙如今恶名昭彰了,也不差多出一两件得罪人的事情,跟洪霁通个气,就说明面上的具体事务,让司徒殿武去办,但是如果出了纰漏,兜底还得是他自己来。” 容鱼偷偷松了口气,只要国师愿意随便点拨几句,她就不怵。 如果国师只放权而不过问,她心里是真没底。 容鱼说道:“北衙洪霁说他有些后悔放走高弑了,还在谍报末尾询问他今晚能不能悄悄来国师府一趟。理由是由奢入俭难,在国师府喝过好茶,嘴巴养刁了,再回北衙喝几钱银子一两的雨前茶,有点不习惯。” 陈平安笑道:“巧了不是,也别宵夜了,晚饭让他在菖蒲河那边做东请客,酒楼就选韦赹那家好了。跟他提醒一句,北衙就他一人,别想着借机与我引荐属下,与他直说,如果我推门一进屋子,发现闹哄哄十几号北衙官吏坐那儿,我肯定掉头就走。” 容鱼忍住笑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问道:“长春宫跟礼部聊得怎么样了?” 拥有一座崭新祖师堂的长春宫,正在跟礼部董侍郎商量着如何为大骊留住农家修士。 容鱼说道:“董湖说就目前来看,比预期要好,虽然她们的有些想法比较稚嫩,但相对还是务实的。” 陈平安笑道:“虽然董侍郎的说法比较捣浆糊,但相对还是公允的。” 桃树下的宋云间,瞧见从抄手游廊那边走出一位雪白长袍、耳坠金环的俊逸男子,宋云间与之稽首,心生疑惑,披云山这尊夜游神君怎么来了? ———— 周海镜和改艳,早已化敌为友,她们俩如今是京城那座客栈的大掌柜二掌柜,见客栈生意实在是太好,就真为自己是做买卖的奇才了,所以她们新近决定要在陪都那边再开一间。 于是在改艳的撺掇之下,周海镜和她就跟着平调至陪都当吏部尚书的曹耕心,一起离开京城,是不用去缟素渡的,可以直接乘坐一艘鸣镝渡的军方渡船去往洛京,简单来说就是坐船不用掏钱。 大骊地支一脉修士,平时还是比较自在的,比如韩昼锦在大渎附近的赤县开了个铺子,陆翚在京畿之地的嘉鱼县当着县尉,也有人领着一份秘书省试正字的俸禄。 她们一起在略显狭窄的观景台看云海,改艳拿手肘撞了撞周海镜的胳膊,以心声说道:“有笔买卖,做得!” 周海镜疑惑道:“什么买卖?可别是捞偏门。” 改艳朝隔壁 那边抬了抬下巴,“让曹耕心用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了你。你想啊,这家伙家世好,模样好,官帽子还大,而且意迟巷曹氏跟袁氏不一样,更像个将种门庭,他爹,曹桥是大理寺卿,他那个二叔曹枰,曹巡狩就更不用说了,肯定会二话不说便接纳你这么个儿媳妇,答应了这门亲事。关键曹耕心还是国师大人的亲信,咱们这座山头名义上的一把手,除了是个酒鬼,真心挑不出什么毛病了,怎么看都不亏。” 周海镜调笑道:“曹酒鬼真有这么好的话,你怎么不去勾搭他?” 改艳连忙摆摆手,一本正经道:“我是那种瞧着烟视媚行实则洁身自好的女子。况且我在山上是走什么路数的,你还不清楚?看男人就跟仵作看尸体似的。对于男女情爱不感兴趣,止步于纸上谈兵。” 周海镜趴在栏杆上,这位眉如远黛的漂亮女子,淡淡愁绪,“武夫到底不如你们长寿。女子很快就会老的。” 改艳本想戏谑调笑她几句,见着了周海镜这般神态,她便不忍心了,只是轻声道:“那就不是买卖喽。” 身穿便服的曹耕心,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国师府的“密信”,独自坐在屋内,仔细翻看那份关于鱼虹的卷宗,新任尚书大人倍感头疼,揉了揉额头,身体后仰靠着椅背,哭丧着脸,眼睛一翻,舌头一吐,“让我死了算了。” 曹耕心重新坐直身体,开始提笔在一页页卷宗上边圈出一个个名字。 偶尔拿起那只老旧酒葫芦,抿一口酒水,提提神。 曹耕心此次平调外放,跟魏礼他们的的入京任职,属于大骊朝首次出现两京官员的大规模互换。 再加上并州合道一事,地方上,届时就会多出大概接近三十把正二品、从二品的椅子。 在曹耕心看来,比起近几年尘嚣四起的迁都之议,国师的手段,实在是高明太多了。 水面辽阔,烟波浩渺,江风阵阵吹拂,驱散铺子里边的暑气,着面凉爽,老掌柜睡眼朦胧的,只觉得那桌客人,委实怪了点,先前那对主仆进了铺子,老文士让那侍女模样的魁梧女子,与铺子打了两斤最贵的酒水,还与他借用灶房,竟是那文士亲自下厨,煮了一锅粟米,炒了几个家常的下酒菜。 老掌柜摇摇头,莫不是村学究的穷讲究么。 陈清流夹了一筷子咸菜,细细嚼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荆蒿怎么说都是个老飞升,在宝瓶洲闲逛期间,知晓了一些内幕,若是宋和宋睦反目,皇帝藩王换回了真实姓名,估计宝瓶洲就乱了,估计会是大骊宋氏龙子龙孙亦鱼鳖的惨淡结局? 所以这次洛王宋睦从蛮荒返回大骊京城,荆蒿还是比较期待后续故事的。倒也不算看热闹不嫌大,而是真有风波,他也好与落魄山攒下些香火情。 站在山上,尤其是山巅 ,看那人间王朝的兴衰,真如土垤蚁窝一般。只是看久了看多了,也就乏味了。 陈清流微笑道:“荆老神仙,过惯了比人间王侯锦衣玉食更清贵的山上日子,上了桌,扫一眼盘子,就算给你一双筷子,是不是也要觉得无下箸处?” 荆蒿无言以对,说是,不合时宜,说不是,那是自讨苦吃,岂敢糊弄这位传闻出身低微的青主前辈。 陈清流转头喊了一声谢师姐。 谢石矶去灶房那边拿来一副碗筷,荆蒿立即起身道谢,双手接过碗筷。 陈清流示意荆蒿动筷子,笑道:“人间万事,做做样子。” 荆蒿夹了一筷子青椒咸肉炒豆干,咦,滋味不错? 陈清流笑了笑,“年少时只是一心求财,聪明只在言语上,有个同龄朋友为了富贵,那才叫真正的心狠。” “同人不同命,他进了宫,我浑浑噩噩进了山,机缘巧合之下,算是修道小成吧,期间也有些波澜,自身之种种磨砺,不算什么,一个‘十四境剑修’,老天爷不曾亏欠半点,还给多了。” “自身种种”之外,陈清流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仗剑飞升,从福地来到这方天地,漂泊不定了一些年月,最终选定宝瓶洲古蜀之地,你们称之为证道得道合道,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荆蒿喝着小酒,夹一筷子佐酒菜,听着青主前辈的言语,不管是不是酒壮怂人胆,总之荆蒿也就有了谈兴,说了一些修道路上的陈年旧事,都不大。酒足饭饱之后,又下了一场骤雨,雨势渐大,江面风声如潮。随后雨后放霁,云中远树,种种景象,不一而足,酒铺的木门如裱画。 之后陈清都带着他们去了附近一座寺庙,古今崖刻榜书鲜有佳者,此山沿途也不例外。建在山顶的古寺高出云表,无蚊蝇之扰,香客举目远眺山外,颇有几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山中僧人着絮衲度夏,借宿寺庙的文士身穿棉袍“避暑”,在此治学,搁笔收书,开窗放入千山来,赏心悦目。陈清流进入大殿,虽未跪在蒲团上,却也低头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随后青衫老者绕塔而行数圈,览《戒坛律仪》数遍,最终持筇戴竹笠,与山僧作别。 出了山门,下到山脚,陈清流说了一个地址,说是烦请荆老神仙受累,多跑一趟。 ———— 菖蒲河一栋河畔酒楼的二楼,一个笑容可掬的年轻胖子,看着河对岸同行们的冷冷清清,韦赹转头与身边的清秀少女抱拳打趣道:“陈溪姑娘,你真是我们酒楼的福星,你看看,你一到,酒楼生意立马就红火起来了。” 少女赧颜,韦掌柜说笑了。她擦了擦额头汗水,后厨十几号人物都归她管呢,酒楼生意确实不错,何况她眼睛里有活儿,总是闲不住的,要认真看要用心学 的还有很多。 韦胖子瞅见自家酒楼外边又来了一拨客人,哎呦喂一声,快速与少女说了那拨清贵客人的姓名、身份,其中有几个不认得的生面孔,韦胖子也不好乱猜,屁颠屁颠跑下楼去门口待客。 当下的大骊京城,的确不是一个适合宴饮的好时节。 只说菖蒲河这边的酒楼生意,昔日的车水马龙,人满为患,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门可罗雀,毕竟谁都不傻,如今刑部,北衙,都察院,大理寺,各种暗哨这会儿都在盯着呢。 尤其是一战成名的北衙,那晚竟然直接带兵围住了意迟巷、篪儿街在内几条街巷,自己开门走出来的还好说,胆敢不开门的,直接破门而入。如今官场提起洪霁这个名字,谁不犯怵? 所以这会儿还敢呼朋唤友招摇过市,大摆宴席觥筹交错,无异于在自己脑门上贴张“有本事就来查我”的便签。 不过对于开门做生意的酒楼商家而言,照理说哪怕生意不好,总不能就真的关门打烊,也该开个门做做样子,可问题是近几天菖蒲河的酒楼,真就陆陆续续关门了二十几家之多,曾经云遮雾绕的幕后东家到底是谁,现在好像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了。 以往沾沾自喜于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有钱人,心里只会更慌。 以往坚若磐石的靠山是靠不牢了。 意迟巷魏家,虽然不算大骊最顶尖的那一小撮豪阀世族,但是家族上升的势头,太清晰了,不曾想摊上魏浃这么个丧门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谈魏浃已经被杖毙于家族祠堂,魏家的那个大伯,身为工部左侍郎的魏磊,本来是就等着这场察计结束,顺势就要由工部转迁礼部的,只需再熬个几年资历,就能够参加御书房小朝会的人物,据说这会儿也已经吃了牢饭,与那户部尚书沐言算是作了伴。 同样是侍郎,魏磊能够让同品秩的右侍郎见了面就乖乖当孙子,而且他又不贪钱,在官场是出了名的清廉,偏就进去了。 韦胖子刚把那些世家子弟带入酒楼,很快就又有一伙客人登门。 只认得其中一人,是嘉鱼县的县丞,之所以记得,不是这人常来,而是早年在酒楼闹过一场酒疯,喝高了就嚎啕大哭,吵到了隔壁几间屋子的客人,他最后是被朋友扛回去的,连累朋友挨了几句风凉话而已,倒也没有更多风波。 这个县的辖境不大,关系却不是一般的错综复杂,只因为近三十年来,嘉鱼县出了很多如今还在地方州郡身居高位、手握实权的武将,光是一州将军、副将就有两位,更不谈那拨跟随宋长镜、洛王宋睦去往蛮荒的武将,所以遍地的将种子弟,而且江湖帮派也多,所以在大骊官场有“第四县”的说法。 想要当好嘉鱼县的父母官,不比长宁县韩祎和永泰县王涌金轻松太多。 至于排 在第三的,当然就是那个“最不讲官场规矩”的槐黄县了。 是能管落魄山啊,还是能管披云山? 且不说这两座山,只说出过一位大渎长春侯的铁符江水神府,和出了个吏部曹酒鬼的那座窑务督造署,就能管得着了? 原来是周贡带着燕祐,跟一个在嘉鱼县当官的袍泽相约在此喝酒,后者带上了县衙同僚的县尉陆翚。 之后韦胖子忙得跟陀螺转似的,亏得眼尖,瞧见了两个气态温和的年轻人,和和气气跟跑堂的活计询问了酒楼房间,他们就自己往楼梯上走,韦胖子连忙飞奔过去,抱拳笑道:“荀序班!” 荀趣立即抱拳还礼,“韦掌柜。” 不用韦胖子“暖场”,旁边那个青年就跟着荀趣一起抱拳,“见过韦掌柜。” 韦赹要带他们去楼上,荀趣却是婉拒了,韦赹也没有坚持,荀序班是什么品行才学,还是有数的,真是个君子。 远远来了两个客人,看样子就是父子。 韦胖子别的能耐没有,唯独看人身上的“官气”,确是有一套独门绝学的。 那个看似服饰简单、神色和煦的男人,肯定官不小。 只不过京城地面,最不缺的,就是当官的和有钱的。酒楼一年到头迎来送往的,非富即贵。再怎么说,韦赹也是意迟巷走出的权贵子弟,况且爷爷那一辈还是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大骊重臣。 说实话,韦胖子走在廊道里边,经常听见屋里头的客人们往天上吹牛皮,也是一种享受么。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感觉都像是约好了似的,扎堆给自家酒楼送钱啊。 比如先有杨爽这拨年轻清流、未来显贵们的聚会,就选在了自家地盘上边,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韦胖子对此很是上心,比如进屋子敬酒的时候,拢共就没说几句话,露个脸,道个谢,喝完酒,他就识趣退出去了,绝不敢打搅他们的雅兴。 韦赹也不敢随便私底下就把账结了。有些饭局,酒楼可以免了酒水钱,就当是“朋友们”赏脸来,他给那位做东的“朋友”撑个脸面上的场子。 但是有些酒局,是韦赹再阔绰、腰包再鼓也绝对“请”不起的。 很容易适得其反,反而惹恼了这些志在御书房小朝会的“清”官。 韦胖子终究是没能认出那对父子的身份。不管了,来者是客,凭本事凭良心挣钱而已,管他们是什么身份作甚。 再大的官,我韦胖子也是见识过了的!当时在老莺湖,跟对方面对面没少聊呢。 想不想再聊一次?韦胖子真心不想! 可费劲了。就自己这点脑子,完全转不过弯来。 河边,男人饶有兴致看着前边那家生意兴隆的酒楼,瞥了眼酒招子,竟然还是礼部赵尚书的字,排面不小,问道:“就是这里吃饭?裴璟,这家酒楼的幕后东家是谁?胆子这么大?清不清楚 台前幕后是怎么分账的?” 名叫裴璟的青年说道:“掌柜的叫韦赹,就是站在门口的那个胖子,没什么幕后东家,他就是酒楼的主人。以前生意很一般,好像前不久还给人下绊子了,听说是长宁县韩祎帮忙摆平的。韦赹他爹是韦祎,现任礼部精膳清吏司郎中,他大伯叫韦闳,当了很多年的工部员外郎,官声都不错。” 男人想了想,“是旧通政司韦嵘的孙子?难怪。” 裴璟点点头。 男人说道:“倒是见过几次面,韦嵘是个表里如一的好官,可惜就是驭下的本事弱了点,只把官场当做了文坛士林,君子之交淡如水,从来不肯替人暗中抬轿子、铺路搭桥。记得好像韦嵘走的时候,他那些门生故吏也就‘投桃报李’了。估计韦祎不行,韦闳倒是还行。” 裴璟疑惑道:“爹,你不在京城官场都多少年了,这边也没什么朋友,怎么看出这些门道的?” 男人淡然说道:“死人见多了,再看活人有什么难的。” 户部沐言、工部魏磊这么一大拨人进去了,就会空出来很多的实权位置。 他讥笑道:“沐言是什么德行,我大致有数,唯独魏磊落网,确实比较意外。” 官场是一座大科场,也有“同年”,各有各的较劲,男人跟魏磊就是差不多岁数的,双方出身当然是云泥之别了,当年魏磊跟他不一样,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为官处世的本事都不低,反观他就是剑走偏锋,当言官那会儿真是谁都敢骂,谁都敢弹劾,按照关老爷子的说法,就是个只差没有逼着皇帝陛下写罪己诏的主儿。 男人不知为何,没来由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有了千钱想万钱,当了皇帝想成仙。” 裴璟脸色刷一下雪白,压低嗓音说道:“爹,这里是菖蒲河。” 男人笑呵呵道:“那就换个说法,骑着骡子想骏马,封疆大吏求相爷?” 裴璟大气都不敢喘,下意识放缓脚步。 男人笑了笑,走到河边,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脸。 沉默片刻,裴璟神色黯然道:“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跟他说过话。” 男人站起身说道:“急什么。” 裴璟欲言又止。 男人说道:“就算直到离开的那天,你都未能跟他说上话,又能算什么事情。” 裴璟无奈道:“爹,我不是你。” 男人笑道:“出息不出息,多大的出息,都是你自个儿的能耐,反正你只要是我亲生的就行。记得崔国师曾经与我们几个,说过一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记忆犹新,他说要做好心理准备,你们极有可能已经是各自家族内,三、五代人里边最有出息的那个人了。” 裴璟自然不敢随便议论崔国师,爹聊这个,可以无所谓,他哪有资格,便转移话题说道:“反正我的俸禄就那么点,请你喝 不了多好的酒,也做好心理准备。” 男人咦了一声,说道:“不对吧,国师府文秘书郎的俸禄,我还是清楚的。你的住处我也去看过了,屋里就没什么值钱物件,那些书籍都不是孤本善本,是你小子喝花酒开销掉了?还是说有了心仪的女子,只是怕我跟你娘亲不答应这门亲事,所以藏起来了?不至于,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 裴璟苦笑道:“爹,我相貌随你,吃大亏了。” 男人抬手指了指,笑骂道:“臭小子。” 韦赹才将那对父子亲自迎入酒楼雅间落座,酒楼这边很快就有人着急忙慌过来“禀报军情”,韦胖子晓得轻重利害,赶忙跑到门口去,亲眼瞧见了那几个人,果真是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关翳然!据说他马上就高升为莒州刺史了。 韦胖子心中惊讶万分,快步向前,脸上笑容灿烂,使劲抱拳道:“关大哥,好久不见。” 跟曹耕心那是从小关系好的缘故,长大之后还能继续当朋友,韦赹跟同龄人的关翳然其实是没有任何交情的,虽然也都是意迟巷的邻居,但是关翳然跟曹耕心、袁正定都不一样,他很早就离家出走,去边关投军了。 用韦赹大伯的话说,就是你韦赹跟关翳然在路上遇见了,关翳然但凡多看你一眼,就算他输。 韦赹有一点好,哪怕听到这种扎心窝子的言语,他不但嘴上服气,心里也服气。 关翳然笑道:“韦赹,是好久不见了。我先介绍一下身边这几个朋友,都是些狐朋狗友……” 随后关翳然说了几个名字,韦胖子都听说过,默默记在心里,一一跟他们点头致意,熟门熟路客套寒暄几句,点到为止,也全然无所谓对方记不得记住自己的名字。赹,可是个生僻字。 关翳然说道:“韦赹,以后他们来酒楼光顾,你记得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们打个十一十二折。” 韦胖子愣了愣,连忙摆手笑道:“不敢不敢。” 关翳然移步,伸手轻轻拍了拍韦胖子的胳膊,面朝那几个“狐朋狗友”,笑着介绍起来,“韦赹,我邻居,小的时候经常被曹耕心撺掇着来我家门口偷砖头,当年我太爷爷总说就属曹耕心这小王八蛋最精,韩祎是焉儿坏,韦胖子太憨厚了,属于那种被骗了一次两次十次还不长记性的小傻子。” 韦胖子心里乐开花,关老太爷竟然如此高看自己?! 还有一些修道之人,也来这边借酒浇愁,所幸他们跟大骊官场沾染不深,不过此次京城风波,明处就已经折腾得这么厉害,更不谈那些暗流涌动,他们这些豪门里边的家族供奉、山上客卿,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响,关起门来喝闷酒,在酒桌上聊来聊去,都是埋怨和牢骚。 韦赹好不容易歇了下来,跑去厨房蹲小板凳,喝了一大碗冰镇梅子汤,舒坦 。 好兄弟韩祎还是顶着个“署理”头衔,韦赹对此是不太理解的,他们都见过国师了,韩六儿怎么就还不能升官? 他爹和大伯去了一趟国师府,当晚回到家里,家族上下都是紧张万分,但是两位顶梁柱,只是面无表情,只说确实见过了国师。至于聊了什么内容,一个字没提。 之后他们喊来了几个可造之材的家族晚辈,在书房聊了差不多一个通宵,就没带韦胖子一起谈事情。 期间大伯只是让他亲自下厨负责做顿宵夜,好嘛,真是物尽其用了,无所谓,咱脸皮厚啊。 韦闳韦祎兄弟二人,当晚在书房,跟那几个晚辈其实没有泄露任何国师府议事内容,只是反复叮嘱一些为人处世的学问,年轻人们逐渐回过味来,说来说去,竟然都是爷爷的那些“官箴”,一些个父辈们自己都不太相信、年轻人在心里就更不太当回事的空泛道理了,若是当真管用,他们的爷爷会是那么个人走茶凉的结局? 只是韦闳韦祎兄弟二人,极其郑重其事“旧话重提”,再加上才刚刚去过一趟“国师府”,年轻人们自然都不敢不当回事了。 从头到尾,韦祎韦闳兄弟俩都没有提及白天的事情。 他们更不会说在国师府,其实还见到了皇帝陛下。 尤其不敢、也不合适跟韦赹说,他们不但见着了与国师一样坐着跷二郎腿的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甚至还主动问起了菖蒲河酒楼的生意,而且明显知道“韦胖子”的这个绰号。 此刻韦胖子蹲坐在后厨的小板凳上,屁股疼,痛快喝过了一大碗冰镇梅子汤,抹了把嘴,站起身。 肩膀被人一拍,韦赹吓了一跳,是个中年男人的陌生嗓音,“韦掌柜,你们酒楼说客满,实在是没地儿吃饭了,我就来找你打个商量,帮忙通融通融?” 韦胖子赶忙挤出笑脸,麻溜儿转过身,只是笑容瞬间僵住。 北衙洪霁洪统领?! 洪霁笑道:“韦掌柜,只要有间单独的屋子,能落座喝酒就成,没有任何其它要求。” 韦赹揉了揉眼睛。 真是那个号称“如今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国师之外,谁见了都要抖三抖”的洪霁! 韦赹晃了晃脑袋,额头瞬间冷汗直流,难道是咱们意迟巷韦家已经给北衙抄家了?于是一路抄到我这酒楼来啦? 汗流浃背的韦胖子此刻脑子一片空白,下一个念头,竟是我韦赹何德何能,都让北衙洪霁亲自抓捕?也是出息了…… 其实洪霁此刻却是比韦掌柜更尴尬。 洪霁背后那边,有人啧啧出声,笑语一句,“洪统领好大的官威。” 韦赹光顾着看洪霁了,听见这句话,只觉嗓音熟悉,伸长脖子一瞧,洪霁同时已经让出位置。 韦胖子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再无怀疑,千真万确,也是出息了! 第44章 有客慨然谈功名 此刻的京城,谁能够让北衙洪霁心甘情愿当个“马前卒”,不作第二人想。 置身于这座充满烟火气的厨房,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当年求学路上的那些柴米油盐。 韦赹试探性说道:“国师大人,我这就去与相熟的客人打个商量,腾出一间屋子来?” 陈平安摆摆手,笑道:“开门做生意,哪有催促客人早点下桌的道理,没有你这么做买卖的。我们也没有急事,等着就是了。” 指了指洪霁,陈平安打趣道:“万一等久了,比如等了半个时辰都没位置,韦掌柜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只会把帐记在洪统领头上,今天是他做东。” 洪霁神色尴尬,正因为先前国师府的递话,所以他反而不敢大张旗鼓,生怕国师误会什么。 否则哪里需要他亲自发话,让司徒殿武派人与酒楼打个招呼,让韦赹留个上好雅间有何难。 北衙洪霁请客吃饭,结果竟然上不了桌,这种事传出去,估计都要让人笑掉大牙。 韦赹偷瞥洪霁,洪霁头皮一紧,气不打一处来,立即眼观鼻鼻观心,力求心如止水。 陈平安笑道:“烦请韦掌柜先给我们都来一碗冰镇梅子汤,省得洪统领等急了,在心里记你的账。” 韦赹依旧下意识看了眼洪霁,实在是人的名树的影,整座京城都被北衙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洪霁更是已经有了个“洪阎罗”的绰号。没办法,如今北衙横啊,好像刑部不敢抓的人,都察院不敢查的人,大理寺不敢定的罪,不劳诸位权衡利弊,反正就都由我们北衙包圆了。 洪霁一个没忍住,笑骂道:“韦掌柜,我脸上有梅子汤啊。” 他就想不明白了,你韦胖子不怕国师,总看我眼色行事作甚,生怕我洪霁不怕国师吗? 韦胖子如获大赦,立即屁颠屁颠跑去盛梅子汤,容鱼跟过去帮忙。 洪霁立即搬来一条椅子,陈平安没有落座,让郭竹酒坐下,接过韦胖子递过来的一碗梅子汤,也是先递给郭竹酒,她喝了一大口,哇了一声,赞叹不已,转头与师父说有自家酒铺的滋味。陈平安闻言忍俊不禁,想当初,桐叶洲镇妖楼那边,至圣先师突然想喝好酒,陈平安就问“自家酒铺酿的竹海洞天酒”算不算……事后想来,饶是陈平安也觉得自己脸皮过于厚了点。 而至圣先师为何开金口,允许他在竹海洞天开设一座酒坊,甚至可以免了租金。陈平安思来想去,都没能想到一个足够合理的缘由。陈平安便以心声询问郭竹酒,想要听听看她的看法。毕竟这个小弟子的思路,总是奇思妙想天马行空的。 郭竹酒略作思量,便说那位至圣先师,大概是觉得读书人卖假酒丢了老书生的脸吧。 陈平安哑然失笑,连说不可能。 站在椅子旁边,陈平安端着青瓷碗,稍稍举高几分,瞧了 眼瓷碗底款,认出是宝溪窑口某位家乡师傅的好手艺,这些当年因为那股龙泉瓷器民仿官风潮的兴起,归功于那个幕后董水井的生意经,昔年壮年失业的龙窑匠人,宛如枯木又逢春,得以重操旧业。陈平安晃了晃碗,随口问道:“酒楼生意这么好?” 韦胖子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大大咧咧说道:“菖蒲河这两天关门的酒楼太多了,京城但凡有点钱的,请外地朋友吃饭喝酒,这里肯定是首选,关门的多了,就只能往我这边跑了。国师大人,真不是瞎吹,我这酒楼,除了……素了点,没有那些花头经。” 韦胖子略作停顿,因为国师这次“微服私访”酒楼,身边多是女子,他也不好在这种事情上边往深了说,立即换了说法,“酒楼各地特色的菜肴,掌勺师傅都是高金聘请的当地人,在菖蒲河也算是一块金字招牌了。不像那些个黑心同行,我这酒楼从不宰客,拿一些所谓的仙家清供糊弄人,店大欺客的事情,咱们这儿更是绝无可能。” 陈平安点头笑道:“如此说来,韦掌柜的酒楼,在菖蒲河鹤立鸡群了。” 韦胖子满脸笑哈哈,还搁那儿客气呢,说略有薄名,略有薄名。 洪霁看了眼在国师这边言语无忌的韦胖子,韦大哥!嘴巴把点门吧你! 信不信明儿菖蒲河两百余家酒楼,就要一起谢谢你韦赹的祖宗十八代? 韦胖子是顶会察言观色的,瞧见洪统领拿那铜铃似的一双眼睛恶狠狠瞪自己,一下子就察觉到说错话了。 陈平安说道:“都已经拿意迟巷和篪儿街开刀了,如果再来菖蒲河这边抖搂威风,也显不出北衙的厉害,反而有种狗尾续貂的意思。菖蒲河好的地段,都归长宁县管辖,让韩祎管好就是了,想来问题不大。” 洪霁苦笑不已,只好低头闷了一口梅子汤。 其实陈平安让洪霁请客做东,本就是话赶话的临时起意,也没什么值得深究的。 至多就是让容鱼跟北衙迅速熟悉起来。 但是对于洪霁而言,恐怕就要绕八百个弯子,推敲复推敲,才能稍稍放下心来。 听出了国师大人对洪统领的戏谑,尤其是对韩六儿的那句口头嘉奖,韦胖子偷偷咧嘴笑。洪霁何等眼尖,倒是没什么芥蒂,就是服了这个“心宽体胖”的韦胖子。 韦赹就是那种可以把不开心藏得很好、但是开心了就一定藏不住的人,简单。 若说这种人只是傻人有傻福,其实是不对的。毕竟一个人的本心和人心,往往都由不得这个人活得简单。 陈平安笑道:“竹酒,你跟容鱼一起去选菜。挑几样你爱吃的,如果有听说过却没尝过的菜肴,只管跟酒楼提要求,既然韦掌柜都已经把牛皮吹出去了,我们就看看这座酒楼的金字招牌成色如何。” 郭竹酒喝完一碗极能“避 暑”的冰镇梅子汤,站起身,跟酒楼掌勺老师傅们商量去了。韦赹不敢说那拨客人是谁,炒菜师傅厨娘们认不得北衙洪统领,都只当那伙人是自家掌柜的朋友。而身为国师府的厨娘,于磬跟着她们一起去点菜,她以心声问道:“容鱼姑娘,国师是觉得我做的菜不合口味?” 这位樱桃青衣一脉的弃徒,本名公孙泠泠,隐姓埋名多年,在见到师门长辈之前,何等心心念念,做梦想要重新祖师堂录名,见过竹篮堂萧朴之后,她反而没了这份心思,宛如一场梦醒。就像躲在国师府,将某个决定交给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某个明天。 容鱼柔声笑道:“于姐姐多想了。” 于磬点点头,依旧难掩眉宇间的郁郁寡欢,不曾想容鱼紧接着说了一句,“于姐姐与其担心这纠结那,不如从酒楼这边多偷学走几样招牌菜。” 于磬霎时间愁绪散尽,蓦的心宽之余,她看了眼身边的温婉女子,不知怎的,觉得容鱼更像一名……刺客,却是大国朝堂上的。 韦赹的酒楼总共三楼,一楼是堂食,早已人满为患,人声鼎沸,多是慕名而来的外乡豪客,到了京城,不到菖蒲河喝顿酒等于白来。三楼是上等雅间,早就有了贵客们的觥筹交错。就连二楼,也是客满,至于这里的客人会觉得自己是高人一等,还是矮人一头,大概就要取决于他们的眼睛往那边看了。 得意学生曹晴朗这会儿大概是在三楼,正在跟一屋子在京为官的科举同年们喝酒。 稍有意外的,还是关翳然竟然也在这边请客,大骊一州刺史,在二楼吃酒,会不会寒碜了点? 同样二楼屋子,国师府一位名声不显的年轻文秘书郎,好像也在这边请他那个临时赴京廷议的父亲在此吃饭。还有陆翚,他怎么跟周船主和那位燕宗师凑一块去了? 陈平安端碗来到窗口,洪霁默默跟随,敏锐发现国师远望的方位,是那京城海岱门。早年大骊朝的京城九门,其中主管税务的海岱门监督,是个当之无愧的肥缺,按例一年一换,历来都是由宋氏宗室担任,除了赴任之时去衙署走个过程,是不用去“坐堂”的,这是个大骊官场约定俗成的规矩,只需去一次,然后就是领取俸禄。所以真正管事的,还是那两位副监督,一个由户部官员补缺,另外一个就说不准了。比如早年裴懋从文官转为武臣之前,就以翰林学士的清流身份,当过一任的海岱门副监督,大概裴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真正简在帝心了,或者是得到了崔国师的青眼相加。 不过后来跟披云山晋升为大骊北岳差不多时候,大骊京城也有过一场扩建,海岱门监督就多了个旧字,逐渐成为一桩京师典故。 洪霁心中猜测,难不成国师是要动一动大骊边军了?!皇帝陛下 此刻去往北俱芦洲商议结盟,莫非是某种为了避嫌的举措? 裴懋贵为巡狩使,确实分量足够!只是洪霁心思急转,思来想去,好像裴懋也没有什么把柄?官声好,战功硬,虽说名气不如苏、曹两位巡狩使,可是细究之下,裴懋值得说道的地方,不胜枚举,比如年纪轻轻,就曾稳坐大骊诗坛祭酒的位置。等到“弃笔投戎”之后,非但没有落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下场,反而不断积攒战功累官至疆臣,连淮王宋长镜都对其刮目相看。 陈平安缓缓收回视线,落在了酒楼外边那条流金淌银的菖蒲河水面。 记得上次在金色拱桥,自己曾有个感想,一条光阴长河就像两个字,“现在”。 那次带着青同东奔西跑,梦游山水,到处求人。魏檗提醒他持境对照的细微偏差,高位神灵转身的范峻茂,她那句一语双关的“官大说了算”,而青同与陈平安一路同行的最终观感,也是好像“一条直线”……如此说来,他们各自皆是察觉到了些许端倪?也难怪至圣先师说了句与“情绪”有关的言语,大致意思是说“可以登顶却无法登天”。 陈平安收拾好思绪,喝了口沁人心脾的梅子汤,也不知道小米粒他们逛到哪里了。 打定主意,回头让于磬也将这冰镇梅子汤收入国师府的膳食菜单。 近期国师府开小灶,郭竹酒雷打不动三板斧,顿顿豆汁,醋鱼,折耳根……于磬百思不得其解,问她是怎么想的,郭竹酒当时苦着脸,皱紧眉头,说我辈武夫遇上强敌不能怂。当时裴钱便又给郭竹酒夹了一大筷子醋鱼。 当下的裴钱,已经骑马离开大骊京畿地界,独自闯荡江湖去了,往北走,打算再去一趟北俱芦洲。 既因为那边侠气最多,也因为师父当年留在在那里山水故事很多。 晃悠悠的羁旅途中,裴钱发现师父帮忙准备妥当的包裹里边,放有一部分为上下两册的“山上”书籍,书名《纯阳剑术》,一部书竟然就只是记载了一道剑术,上册极薄下册极厚,手写的稿本,最前边的序言颇为简略,师父先是大致说明了这剑招的出处来源,说合订本的上册,是小陌的功劳,下册是自己的狗尾续貂,略作补充而已。 故而是同一剑术,通过两位剑修的不同视角和理解,方便裴钱自行体悟。 第二个序,就是一张图。书页材质最为特殊,是青绿色的纸张。 第三“序”,空白书页。陈平安让裴钱练剑之后,将来自行补上一些心得。 吕喦在桐叶洲镇妖楼施展出来的纯阳一剑,并无任何藏私,一场近距离“观剑”之后, 早已凭借“偷师”一事名动天下的陈平安依旧只能看出七八分,小陌却是已经仔细将其全部记录在册。 其实陈平安还曾珍藏一部手抄本的剑诀,如今已经被崔 东山供奉在了青萍剑宗祖师堂。 出自三千年之前的吕祖亲笔,却是上次登门观礼,陈平安偶然得自李槐之手,那是一部直指金丹的剑诀? 总算坐定了,洪霁如释重负,他娘的,吃顿饭而已,可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菖蒲河之内,循着条水脉,一尊身量雄伟的青袍、红脸汉子,手扶腰间白玉带,正率领一拨巡检司下属一同按例视察水域。两岸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随水微微摇晃,对于水府官吏而言,就像一片高悬头顶的灿烂星河。 一位水裔下属喜笑颜开,“老爷,今儿咱们菖蒲河,来了好多红得发紫的大人物,真是蓬荜生辉呐。” 菖蒲河水神伍刚正默不作声。 那下属埋怨道:“老爷,真不是小的搬弄是非,朝廷也真够吝啬的,老爷既有功劳更有苦劳,凭啥迟迟不升官?不给个更大的官帽子戴戴?” 上次宝瓶洲万年未有的山水官场变迁,许多正统神灵的金玉谱牒都有了品秩提升,金身高度得到了与之相符的抬升。但是菖蒲河水神的官身,至今还是六品,没升没降。稳得就跟京城长宁县、永泰县的县令品秩一样。 伍刚正瞪眼道:“有本事去岸上嚷嚷!如果真有心,就去国师府替我喊冤。” 那下属缩了缩脖子,“这不怕连累了老爷升官不成,反而被礼部穿小鞋嘛。” 伍刚正继续巡游水域,遥想当年,也曾有幸与崔国师闲聊过几句,后者笑问他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大骊朝多如牛毛的山水神灵,若论谁最“天子脚下”,菖蒲河水神,当是毋庸置疑的第一。 在那头绣虎,国师崔瀺在大骊官场“失踪”的那些年里,水府属官胥吏们日复一日的巡视菖蒲河,他们最大的感受,大概就是岸上的来来往往,愈发热闹喧哗,酒楼食肆的菜肴酒水,越来越精致、金贵起来了。此外,老老少少的官员们身上的老官袍,脚上的旧官靴,好像越来越少了。他们身上的佩饰越来越多,玉佩越来越值钱了。 大骊宋氏历史上只有过一次迁都,当初选址此地作为新京城,有条菖蒲河,有座猿蹂栈那边的青玄洞,都是理由。之前京城官场有迁都至大渎附近洛京的议论,菖蒲河水府上上下下,自然是极为紧张的,生怕大骊王朝迁了都,菖蒲河就连个热闹都守不住了。 虽说沸沸扬扬的迁都一事,在陈平安担任国师之后,已经变得绝无可能,但是伍刚正总觉得京城接下来还会有些……故事发生。只说这位菖蒲河水神,方才那个男人在岸边掬水洗脸,双方打了个照面。而伍刚正跟那个姓裴的,算是当过一年的近邻。 酒楼二楼的一间小屋子,裴璟好似邀功,笑道:“爹,要不是早两天就预定好了,看架势,未必能有二楼的位置。” 男人没有着急落座 ,抬头看着一幅佚名的龙宫雅集,画卷中有一位龙宫美人持觚,古物色泽幽幽,青绿彻骨,画师以工笔描绘,人栩栩如生,觚宛如实物。三千年前,人间各处龙宫,不管是海中还是陆地,俱是宝藏荟萃之地。落魄文人写的志怪书、香艳笔记,在这件事上,总归是所言不虚。 他随口说道:“三楼雅间吃人,二楼做东的给人敬酒,只有一楼堂食才是真的在吃饭。” 裴璟无言以对,想起一事,疑惑道:“罗伯伯他们几个呢,就没有跟着爹一起来菖蒲河?” 照理说,父亲每次外出,身边最少得有两位贴身扈从跟着,要是在地方,明里暗里,山上仙师配合武学宗师,那些随从的数量只会更多。比如被裴璟敬称为“罗伯伯”的扈从,真名罗万戟,是一位久经战阵的武学宗师,有那“拳出钱塘江”的说法。 在大骊朝,他们一律统称为武秘书郎,而这类扈从的“品秩”,人数,朝廷早有清晰的界定和规矩。最早安排这类扈从,理由很简单,防止己方高官疆臣被敌国、被山上修士暗杀于地方沙场。 男人说道:“他们几个,难得进京一趟,告假找朋友叙旧去了。” 裴璟大为意外,说道:“爹,你一个人的话,还是要小心点。” 男人说道:“为了那场庆典的万无一失,朝廷已经将京城地面掀了个底朝天,就算偶有几条漏网之鱼,侥幸逃过一劫,多半也是国师府和刑部用以放长线钓大鱼的鱼饵,此刻不躲在暗处瑟瑟发抖,还敢蹦出来送功劳?是嫌弃北衙洪霁的名声还不够大吗?” 裴璟点点头。 男人想起那场乌烟瘴气、狗屁倒灶的京城风波,讥笑道:“新旧国师交替的间隙,一个个的就又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了。” 裴璟紧张万分,压低嗓音提醒一句,“爹,隔墙有耳。” 男人抬头看向一幅林下高士持杖图,扯了扯嘴角,此刻男人心中所想,却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边关,金戈铁马秋风肃杀的沙场。不晓得自己此次被新国师喊到京城,是要打算让自己去陪读当个兵部尚书养老?准备给谁挪位置? 名利场中当惯了狂士,他当年之所以会投笔从戎,等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了沙场,是被一句诗句诱惑去的,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大概就像吏部关老爷子说的,少年郎读不得边塞诗,真正读进去了,就要被勾去生死场走一遭。也许兵部沈沉同样没有说错,少年不得不读边塞诗。 不管饭局赴约之人的到场先后,他们的座位却是早就定好的。 既看当年科举的名次,也看如今官位的高低。 算是综合考量吧,也难为今天做东的杨爽,座位安排大体上还是不显得如何势利。 比如曹晴朗跟荀趣挨着坐,那个主位暂时空着,是留给状 元郎张定的。 不过张定已经晚到了两刻钟,也就不必等他落座再饮酒了,估计等下还要状元郎自罚三杯。 荀趣以心声笑道:“敢情我这是沾了曹榜眼的光?不然要坐你对面才算合乎规矩。” 曹晴朗打趣道:“哪里哪里,分明是靠荀序班前不久鲤鱼跳龙门,进了国师府当差。” 荀趣自嘲道:“官运亨通,求个官运亨通。” 这里估计是酒楼最大的一间屋子了,坐着三十多个同年,年纪却是颇为悬殊。 既有严熠这样年近五十的,也有杨爽这样二十多岁的弱冠青年。 荀趣问道:“张定怎么还没到?” 曹晴朗摇摇头,“估计户部那边事务繁重,张定退衙比较迟吧。” 荀趣说道:“等会儿张定到了,少不了要挨几句风凉话。”作为他们那年的状元,张定是出了名的从不作诗、不填词,这么多年来只是埋头做事老实当官,而且张定几乎从无应酬,每天退衙返回住处,就会深居简出,他不找谁攀关系,登门做客的好友也是寥寥无几。关键是在京城官场上,也没听说他抱上了什么大腿,抑或是得了哪位大人物的青睐。 翰林院修撰出身,张定在大骊官场的起步就是从六品,之后去刑部衙门行走数年,再转去户部,如今是正五品,在钱法堂停滞多年。相较于一般官员,仕途坎坷当然称不上,可要说他仕途顺遂,就像是在骂人了。屋内不少同年,觉得张定是不太敢露面了。如今户部受累于尚书大人沐言,内部是怎么个人心惶惶,在座的,心知肚明。 荀趣说道:“张定是个的信人君子,既然答应了会喝这顿酒,不至于爽约不来。” 曹晴朗点点头,他和荀趣在这群科举同年当中,印象最好的,还是迟迟未来的张定,不是因为对方是状元,而是张定最有定力。荀趣犹豫再三,还是询问一句,国师就从未提及张定?曹晴朗照实回答一句,聊到过一次,不过只是说张定的那份卷子,并未涉及其它。 荀趣以心声问道:“你真的决定辞官了?” 双方是挚友,无话不谈,所以荀趣很清楚曹晴朗的身世,除了是国师的学生,文圣一脉的再传弟子,他还是青萍剑宗景星峰的初代峰主。 曹晴朗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总不能什么都想要。” 只说桐叶洲大渎那边,他还有一份比较隐蔽的差使,因为按照小师兄跟东海水君的约定,由他负责跟水君府打交道,谈论具体事务,如今大渎最为重要的那两段江河,已经正式合龙,他的真身,必须去那边盯着, 荀趣无奈道:“我就只是惋惜,以后在京城里边,少了个可以想要什么就聊什么的知己。” 曹晴朗笑道:“朋友知己到底是不如红颜知己的。” 荀趣摆摆手,“座上有客慨然谈功名。” 屋内 墙上悬挂字画颇多,都是名家手笔,茂林郎出身的周炳泰,好奇问道:“杨探花,你精通鉴赏,确定都是真迹?” 一个叫马屏的二甲进士,如今在礼部任职,刚刚进了京城郎官之列,他笑道:“韦赹好歹是意迟巷子弟,想来也没脸挂些赝品在这边闹笑话。” 周炳泰微微皱眉,他本意就是与杨爽请教一些字画学问,但是这个马屏已经数次冷嘲热讽韦赹,只说方才韦掌柜来这边敬酒,就已经被马屏拿话刺了几句,好在对方不以为意。换成是周炳泰,自己未必能忍。 马屏之所以如此,不就是因为自己出身寒素,便经常故意与世族子弟不对付,据说因此与永泰县王涌金关系亲近。周炳泰对此却是极为看不上眼,不是他出身好,相反,他出身比马屏更穷,年少求学经历更苦,在周炳泰看来,若是真有风骨,你马屏与那些世家子弟的官场同僚,说话怎就不夹枪带棒了?偏要为难一个做正经买卖的意迟巷韦赹? 杨爽微笑道:“诗词文章古董字画,未尝不抬举古人。” 马屏神色惋惜道:“可惜杨探花未能请到赵侍郎。” 他瞥了眼坐在对面的“老翁”严熠,真是个窝囊废,竟然连自己的房师都请不动。 坐在杨爽身边的王钦若微笑道:“赵侍郎事务繁重,不来是常理,来了,才是反常事情。” 严熠神色木讷。先前杨爽私底下提议,让他与赵侍郎提一提此事,看看能否邀请到赵侍郎。严熠说自己试试看,但其实根本就没有去那位房师跟前自讨没趣。 京城官场的有心人,早就计算出来了,去国师府次数最多的,除了吏部的曹酒鬼,就是刑部赵繇。 他们参加辗转于陪都会试、京城殿试廷对这一年,公认是大骊朝的科举大年份。 被朝野上下誉为大骊百年未有之盛事。一是规模之大,二是英才之优。 因为曾经一洲即一国的关系,哪怕宋氏刚刚归还半壁江山,他们这一届大骊科举的会试,还是将考场设在了更有利于南方举子赶考的陪都洛京,之后的殿试廷对才是在京城。当年应试举子多达九千余人,以至于大骊不得不打破常例,首次设置五甲进士,即便如此,进士和加上同进士的数量,总计依旧不过三百六十余人。 而被誉为“座师”的主考官,正是当时担任陪都礼部尚书的柳清风。 这年的一甲三名,分别是状元张定,榜眼曹晴朗,探花杨爽。 如今大名鼎鼎的刑部侍郎赵繇,在那会儿还是名声不显的存在,只是负责分房阅卷的十六位阅卷官之一。 房师赵繇的“门生”相对最少,二甲进士有两个。 其中一个,是年纪最小的新科进士,当时只有十五岁的李铣。还有一个就是严熠。 如今凑巧都在刑部当差,不过一个在京城一个在陪都 。 他们这拨同年当中,公认文采最好的,还是茂林郎王钦若。 能够得到一个二甲茂林郎出身,就已经算是清流中的清流了。 张定,曹晴朗和杨爽,他们一甲三名,再加上王钦若和程氏兄弟三位茂林郎,他们都曾参与翰林院编撰校勘四大部书一事,一般情况下,他们六个科举同年,最当得起前程锦绣一说。 结果除了榜眼曹晴朗,这么多年在翰林院没有挪窝,其余五个都已经去了别处衙署,所以这次喊来曹晴朗,除了榜眼不来没道理,同时也有一份看笑话的意思。 如果不是看在荀序班如今在国师府当差、曹晴朗与他又是知己好友的份上,估计曹榜眼也要被马屏之流打趣几句,这么多年都没有升官,既无外放,也无六部行走的履历,是准备在翰林院养老吗? 严熠恰巧与曹晴朗对上视线,各自举起酒杯,不言不语,默默饮酒一杯而已。 因为官场困顿,同病相怜也好,性格类似,心有戚戚然也罢,难得碰上,那就喝酒。 荀趣跟着蹭了一杯酒,严熠犹豫了一下,别别扭扭,双手持杯,隔着酒桌,遥遥敬了一杯荀趣。 荀趣和曹晴朗便又各自倒酒满上喝了一杯。酒桌热闹,也无人在意这种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 状元郎张定来了。 曹晴朗率先起身,在一屋子此起彼伏的调侃话语里,要张状元自罚三杯的打趣声中,他不动声色帮忙挪了挪椅子。 二楼。 一间屋子里边,出身风雪庙的周贡,因为马上就要担任一艘崭新大骊剑舟的船主,心情大好,早已喝了个满脸涨红,突然用上了心声言语,拿燕祐与国师大人请求问拳一场的糗事当下酒菜,那个嘉鱼县的县丞,周贡的袍泽,兴许是上次发酒疯长了记性,他这次喝得很克制,听到那位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竟然有此壮举,没忍住,就干了一大碗酒水。县尉陆翚蓦然瞪大眼睛,看着那个还能活蹦乱跳喝酒的燕祐,默默举起酒碗,与燕宗师敬酒。 大骊军方渡船的名字,都以大骊王朝某个州郡府县的名字命名,而剑舟必定是州名。 这是在前国师崔瀺手上订立的一条不成文规矩。 而周贡掌管的这艘剑舟,就叫“莒州”。 巧了,同样是二楼,更巧合的,新任莒州刺史关翳然,跟朋友们也在那边谈论那艘“莒州”剑舟。 洪霁喝着酒吃着菜,正在犹豫何时再让自家衙门那几个兔崽子来这边混个熟脸。 ———— 按照跟景清的约定,小米粒跟着钟倩继续往北撤,尽量远离战场遗址这处鬼物作祟的是非之地。小米粒到底还是担心景清,江湖好汉出门在外,就算有再好的武艺傍身,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山上的算计,又是七弯八拐的,哪怕景清总是说他在北俱芦洲行走江湖,如何如何经验老道 第45章 劝君杯莫停 千江有水千江月,一样米养百样人。菖蒲河再不如往日的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也还是大骊京城的菖蒲河,宛如一位天生丽质的艳妆妇人,稍稍褪去些许脂粉装饰罢了。在菖蒲河喝过酒,还是无数外乡人来过大骊京城的最佳明证。42 就跟乡下的土财主进城摆阔似的,他们这桌客人唯一的要求,就是将喝酒的杯换成碗。5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洪霁在酒桌上问了些关于剑气长城的掌故,在那边当过末代隐官的年轻国师,约莫是喝了点烧酒的缘故,谈兴颇浓,聊到了很多洪霁头回听说的名字,说了很多关于喝酒和递剑的故事。郭竹酒这个本土剑修,反而较多沉默,偶尔开口,也是询问或是确认某个人的身份、某件事的真假,好像她还不如这位师父了解家乡更多。7 洪霁刚刚过了半百的岁数,就已经手握北衙数年,是一位简在帝心的大骊权臣,如今又被大骊新任国师器重,“借刀杀人”一场,杀得整座京城官场鸡飞狗跳,渣滓飞扬。相信等到尘埃落定,洪霁不缺一场补偿,等到陛下此次与大端曹氏和大源卢氏三方谈定结盟,从北俱芦洲返回京城,陈国师也已经处理好“家务事”,届时洪霁即便不挪位置,估计也该增加某种头衔了。4 洪霁升官不算慢,一步一个台阶,官场升迁走得很结实,先是大骊铁骑南下一役,再有后来大骊边军的且战且退、死守陪都一役,两场硬仗,打出了许多年纪轻轻的实权武将,他们多是三十岁出头就有资格独领一军,一路建功立业,其中既有刘洵美这样的篪儿街将种子弟,也有很多像洪霁这种出身普通的边军悍将。但是不管双方家世背景如何悬殊,如今在什么朝堂高位上边坐着,他们都有个共同点,他们都有过很多很多的朋友,都是年轻人,也永远是年轻人了。7 厨娘于磬“贼不走空”,已经跟酒楼偷学了金字招牌的几样拿手好菜。方才郭竹酒帮师父点了几样平时喝酒醉最爱吃的家常菜,下酒菜,她自己则跟掌勺师傅单独要了一大碗柳州螺蛳粉,久闻大名,打算尝尝鲜,让那个老师傅多加点酸笋和辣椒油,再加点……加得最后师傅都急眼了,可别砸了自己的招牌,小姑娘临了翻脸说什么太酸辣了,不好吃。那少女直说放心放心,亲自端着一大碗螺蛳粉回到屋子,盘腿坐在椅子上,问身边的师父要不要,陈平安连说不必,很容易就想起了埋河水神府用来款待贵客的鳝鱼面。30 容鱼跟那个刚刚从老莺湖园子换到菖蒲河的外乡少女,聊了些近况,容鱼偶尔调侃韦赹几句,少女总是会帮着心善的韦掌柜说一两句话。只因为酒楼从厨房师傅到店伙计,尤其是女子,谁都不怕他,少女还听说之前韦掌柜就是为了酒楼的人,跟客人起了冲突,怎么赔笑脸都没用,终于吃了个很大的闷亏,丢脸都丢到菖蒲河尾巴上边去了,最后好像还是某个仗义的街坊发小帮了忙,递了话,才摆平这桩风波,不至于连累酒楼关门。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韦掌柜却不喜欢提这茬,他有句口头禅,就我这两百多斤肥膘,需要打肿脸充胖子?3 洪霁还在思虑巡狩使裴懋的事情。双方没有交集,谈不上任何私谊,裴懋若是真出了事情,步沐言之流的后尘,洪霁也不至于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从几乎可谓是封无可封的高位滚落下来,沦为阶下囚,在现如今的京城也算不得稀罕事,他洪霁不就是最大的“帮凶”?1 洪霁是粗人,想法简单,既然抽刀了,砍谁不是砍。4 况且从国师府递出的刀子,不管抹在谁的脖子上边,都可以见血而不溅血。2 大骊版图,说破天去,也就是三块,云里来雾里去的谱牒修士和山水神灵,山下坐在衙门的官员,和马背上的边军。1 兵部沈沉刚刚告老还乡,儿女情长,英雄气概,好像都有句读。2 老尚书今天离京之前,骑马千步廊,风光得让两边衙署官员眼红,除了相对冷清的户部,其余衙署门口都闹哄哄挤满了人,亲眼见到年轻国师为老人牵马,这一幕场景,不知让多少年轻官员心情激荡不已,大丈夫当如此!9 徐桐和吴王城两位侍郎,好像不管谁继任尚书,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好,让新兵部运转依旧畅通也罢,也算说得过去,只要国师府点了头,御书房小朝会通过气,廷议就一定顺利,可终究都是差了那么点意思。洪霁倒没有胃口大到想要入主兵部的地步,无论是军功还是声望,洪霁自认还差得远,从三品的巡城司统领,到兵部的正二品,中间隔了太多。这不是他有幸跟国师同桌喝着酒就可以人心不足的理由,古往今来多少英雄皆被一个贪字误成奸雄。1 洪霁可不想哪天自己跟北衙反过来被京城官场看热闹。2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水,“如果并州合道一事还算顺利,我准备把从三品的一州将军提升到正三品。洪霁,有没有什么看法?” 洪霁赶紧摇头笑道:“国师,我是边军出身,只会乐见其成,没任何意见。”1 心想秦骠这小子真是走大运了,刚刚担任砺州副将,等到未来一州将军品秩的抬升,秦骠的官身就跟着水涨船高,岂不是才外放地方没几天,就会是从三品的地方疆臣候补了?还不得把留在北衙的司徒殿武眼馋死? 等等,从三品? 跟自己这个北衙统领相当?!洪霁越想越气,赶紧低头闷了一大口酒。3 陈平安说道:“以后容鱼会经常麻烦到你们北衙,就让司徒殿武负责对接具体事务。” 洪霁立即下意识抱拳领命,容鱼笑道:“多有叨扰。” 陈平安转移话题,笑问道:“洪霁,听说你的亲家还是个饱读诗书的地方书院山长?” 洪霁咧嘴道:“我这亲家翁确是个正人君子,在蔚州那边名声很好,一辈子的心思就只在教书育人上边,没什么积蓄,因为每每手边稍微宽裕几分,有点余钱就要急哄哄送给学生们去买书,或是资助他们进京赶考。生了个好女儿,是我家那兔崽子高攀了。唯一的麻烦事,就是跟他说话,总要跟着咬文嚼字几分,得在肚子里先打好草稿。哪怕如此,还是经常出糗。我家兔崽子每次陪着他媳妇返乡省亲,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上几本书,说是他老丈人送我的。国师,你说说看,这些个读书人怎么就这么损呢,别说什么骂人不带脏字了,骂人都不带开口说话的。”6 陈平安忍俊不禁,问道:“当年你们第一次见面就很融洽了?” 洪霁摇摇头,“哪能,我一个摸惯了刀子的,他一个教书先生,秀才遇到兵,不打架不吵架的,又能聊什么,头回见面,还行吧,总是相互迁就着没话找话,尴尬得很。”1 陈平安笑道:“在野的文人,自有一种‘我不求富贵,人求我文章’的书生意气。”7 洪霁一拍大腿,大嗓门说道:“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到底不如国师说得精准,我当时至多就是觉得对方身上有股子傲气,好像在反复提醒一句,任你官帽子再大,我家书多。”2 陈平安说道:“若是换成你亲家坐在这里,肯定会心一笑,绝无可能一拍大腿。”1 洪霁也不尴尬,性子再糙,读书再少,这点言外之意还是听得明白的。1 洪霁既有趁热打铁的心思,也确是有感而发,“有次在亲家书房喝茶,亲眼见亲耳听他叮嘱几位进京赶考的士子,到了京城的衣食住行有哪些门道,有什么注意事项,送到门口的时候,临了劝勉他们一句,说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但是对我们很多贫寒子弟而言,这‘朝暮’之间,往往就是家族熬了几十年,甚至是百年数百年。”3 陈平安点点头,“这个说法有嚼头。” 容鱼看了眼容貌粗犷的洪霁。 她记得小时候,曾经和符箐看到一幕,崔国师在书房内缓缓踱步,站定之后,做了个动作。1 当光线照射进一间看似洁净的屋子,等到屋内人物蓦的振衣抖袖,环顾四周满是尘埃。9 陈平安突然说道:“听说你儿子洪凛当年以文秘书郎的身份随军南下,曾经在旧朱荧王朝境内担任县尉,后来大骊边军跟蛮荒妖族在境内厮杀惨烈,反复拉锯,当地县令见机不妙,想要叛国投敌,洪凛不等朝廷答复,就私自设伏手刃二十余人,自领县令一职,之后带兵流窜,期间假扮妖族军帐使节,诱使一处郡府开城,变节官员、当地豪绅总计两百余人,都被洪凛率人以强弩当场射杀殆尽,杀完人便扬长而去。”5 容鱼夹了一筷子菜给郭竹酒。此事至今还是一笔不大不小的糊涂官司。大骊边军内部,还有京城和陪都的刑部衙署,自然毫无悬念偏袒洪凛,却也有些衙门揪着不放了几次,以至于国师府这边就有份层层上报到崔瀺手上的公文,一直没有批阅。可能是当年事务繁重,千头万绪,绣虎根本懒得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能是崔瀺故意为之。不管为何,既然国师府都没有明确发话,这件小事就算没有一个确切的定论,至于后果,就是洪凛并未因此受罚,但如今还是龙首塬的县令。4 郭竹酒眼神熠熠光彩,洪霁的儿子,行事如此雷厉风行?如今当多大官啦?4 洪霁心一紧,生怕国师是觉得洪凛的手段过于酷烈,要提醒自己要注意了,小心被人拿来弹劾洪凛,借机对付北衙?1 陈平安自顾自点头嗯了一声,说道:“虎父无犬子。” 洪霁仔细观察陈国师的神色语气,确定不似那种话里有话的敲打,这才如释重负,大笑不已,乐不可支,“这兔崽子好大造化,都能被国师晓得名字事迹了。今晚回去之后,定要书信一封,告诉洪凛这件事,如此一来,多多多少能够让他在自己媳妇那边,稍稍硬气些,不至于大事小事都要请媳妇拿主意。”6 不奇怪,但凡是能够进国师府的人物,甭管是当官的还是修道的,估计祖宗十八代的档案早就被查得一清二楚了。2 北衙的风气也是京城官场的谈资之一,连同刚刚外放当了将军的秦骠在内,尽是些妻管严的货色,在外边不管如何给人以嚣张跋扈的观感,回到家,在自己婆娘那边总是唯唯诺诺,略显谄媚了点。8 陈平安笑道:“我是先知道的龙首塬县令洪凛,后知道的北衙洪霁,所以第一次翻阅巡城司档案,可不是什么虎父无犬子,而是不由得感叹一句,原来这家伙就是洪凛的父亲啊。”6 洪霁愣住。 容鱼却是清楚国师所言不虚,当时还专程让符箐抽调了地方文书。 郭竹酒好奇问道:“洪统领,你的儿子是位剑修吗?” 洪霁赶忙摆手,“洪凛连修士都不是,更何谈剑修,就是个舞文弄墨的读书人,侥幸当了个小官,做了点本分事。” 郭竹酒说道:“行事风格像极了我们剑修。”7 洪霁一愣,其实以他在公门修行的年月,常年耳濡目染,完全可以有数十种得体的措辞,能够轻松接上这句话,只是不知为何,洪霁最终竟然只有默然。2 男人的眼睛里边有豪气。 既然你们把我儿子说得那么好,那我这个当爹的就不客气,默认了。4 陈平安提起酒碗,动作顿了顿,看似随口说道:“洪霁,灵武道总督这个位置就别想了,你并不合适。”2 洪霁哑口无言,显然有些失落,狠狠闷了一口酒,老老实实说道:“确实想过,既然国师说了不可以多想,那我就不想了。” 也能理解,意迟巷和篪儿街,私底下一向被戏称为大骊“国本”所在,况且这些豪阀世族之间多有联姻,台面底下的关系渊源,幕后的利益纠缠,何等盘根交错,洪霁和北衙简直就是捅了个大骊朝最大的马蜂窝。如果洪霁不但升官了,而且还是新设的灵武道总督,那些目前还只是喊冤诉苦的,哪天等他们回过神,逐渐缓过来了,就该同仇敌忾,一同调转矛头,直指他洪霁和总督署。简单来说,只要洪霁在任一天,他们那些家族的子孙和门生,就注定一天无法翻案。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如果洪霁输了,一旦灵武道首任总督被搞臭了,那么陈国师亲手制定的“并州合道”国策,就一定会被牵连,受到不可估量的长远影响。1 容鱼有些讶异,既没有想到国师会如此与洪霁坦诚相见,也没有想到洪霁会直白无误告诉国师自己确实有此念想。3 一旦大骊正式并州为道,那么身为一道主官的总督,哪怕不是吏部曹耕心设想的全部皆为正二品,也得是从二品起步。如果是前者,就与京城六部堂官品秩相当,况且兼管军政文教等一切事务,比如今的一州刺史,更是名副其实的疆臣,尤其是辖境包括京畿三州的灵武道总督,类似县衙里边的长宁、永泰,都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县衙。2 也难怪大骊官场都在猜测洪霁之所以如此卖命,不惜与意迟巷和篪儿街彻底结仇,就是在给国师府递交投名状,想要凭此破格担任大骊朝第一总督。 陈平安朝洪霁那边递过酒碗,与洪霁立即抬起手中的酒碗,轻轻磕碰一下,打趣道:“放心,过河拆桥的事情,我是绝对做不出来的。不能担任号称天下第一的总督,退而求其次,争个第二,总是能够争取争取的,不过不能急,需要慢慢来,该作的官样文章,总归是要入乡随俗的。” “陛下离京之前,我们就单独商量过这件事,陛下的意思,是让你在今年底去洛京那边,先当两三年的洛州将军,属于平调,就当是给意迟巷篪儿街那边一个交待,也算让你暂时离开京城是非,免得连累北衙成为众矢之的,做国师府的替罪羊。并州合道之前,一州将军提升品秩为正三品,在那之后,陪都洛京归入淮南道,总督也是正二品。提前与你透个底好了,淮南道跟灵武道都将是暂时的、唯二的正二品。”3 拗着性子听到这里,洪霁瞬间眼神炙热,“国师,我到时候真能被破格擢升为正二品的封疆大吏?” 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美梦,终于成真,那一瞬间,兴许不会是巨大的兴奋、惊喜,反疑做梦。 洪霁举起酒碗,手指微颤,竭力让自己不失态,小心翼翼问道:“洛王那边不会?”3 陈平安笑道:“宋集薪离京之前,我就跟他主动聊过此事,已经把丑话说前头,直说要派遣一个朝廷信得过的得力官员,去洛京地界盯着他,免得他哪天造反。”1 洪霁错愕不已,国师与那洛王之间的聊天能这么直白的?不担心言语过于戳心窝子了,让洛王心生抵触?7 再一想,陈国师与洛王宋睦是年少时的邻居。 看来外界以讹传讹的传闻果然信不得,其实国师与洛王在那条泥瓶巷,早就是关系亲密、莫逆于心的好朋友了?20 陈平安略带几分自嘲道:“我若是先说洪霁能够以淮南道总督保底,再来说无望担任灵武道总督,你恐怕就要失望了,现在你反而感到意外之喜,这是不是就能解释为什么在野的书生,永远斗不过在朝的文官。”5 洪霁无言以对。 韦胖子敲开门,端来几盘热菜,是他亲自下厨的几手招牌菜,陈平安邀请这个掌柜坐下喝点,韦胖子搓手说还要忙,陈平安也没有强求,韦胖子出了屋子,轻轻带上门。洪霁下筷子,由衷夸赞了几句,韦胖子除了脑子有点不灵光,手艺没话说。洪霁突然皱眉望向屋门那边,陈平安抬碗笑道:“喝酒。” 韦赹出了屋子,恍若隔世,不敢信以为真。使劲揉了揉脸颊,刚想挪步。凑巧路过一个醉醺醺的年轻公子哥,瞧见站在廊道里边发愣的韦赹,打趣道:“韦胖子,杵这儿作甚,是在偷听里边的客人开荤腔,一起一起……”1 韦胖子听得头皮发麻,哪敢让对方继续胡扯下去,赶紧挤出个笑脸,使劲拽住对方的胳膊,一把拉走,快速绕过拐角,离着那间屋子远了,对方好不容易挣脱开韦胖子的油腻胳膊,面露不悦神色,韦胖子真是胆肥了,指着对方的鼻子就开始骂。韦胖子低头哈腰陪笑不已,连连道歉。公子哥也全不给脸面,当场嗤笑一句,跟谁哥俩好呢,熟吗你?!2 韦胖子擦了擦额头汗水,腆着个脸不计较半点。始终不敢提及先前那间屋子里边坐着谁。 眼前这家伙确实是个嘴臭的,一向是稍微喝了点酒就喜欢吹牛皮不打草稿的路数,但这些年的的确确时常光顾酒楼的生意。 韦胖子依旧是厚着脸皮把那个富家子弟送到屋子,还主动打了一圈酒,与客人们一一敬酒过去,韦胖子这才离开屋子。1 桌里桌外让人瞧不起,总归是自己没本事。2 但是让客人在自家酒楼遭殃,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掌柜为人不厚道了。3 韦赹再不懂官场规矩,一旦当时年轻人惹来屋内某人的不快,例如洪霁,开了门教训几句,年轻人又喝高了,没认出对方的身份,不知轻重恶语相向几句……大致下场是什么,韦赹还是有数的。2 独自走在铺设仿冒彩衣国地衣的廊道里边,想起一种场景,韦胖子偷着乐呵,比如自己心黑一点,故意由着那家伙乱嚼舌头,惊动了屋子里边的洪霁,打开门,年轻人长了眼睛,一见到是北衙洪阎王,那家伙不得当场吓尿裤裆?洪霁再撂下一句半句的……只是想一想也是挺开心的。韦胖子打了个酒嗝,双手抱住后脑勺,还是那句话,嘿,咱今儿也是出息了。3 韦赹猛然转头,瞅见一个两坨腮红的清秀少女,与他问路。韦赹愣了愣,跟小姑娘再次确认一遍,是那间屋子不假,韦赹心里纠结万分,毕竟还是比较怀疑眼前少女是不是记错了屋子,心思急转,韦胖子有了主意,带着少女去屋子那边,他敲开了门,一下子拉开,好让小姑娘先看清楚里边坐着谁,果不其然,那少女瞧见了国师和洪霁他们,她明显一愣,小声道掌柜的,咋办,我认错屋子了。韦胖子头皮发麻,赶紧拦在少女身前,也不是看国师,而是笑着望向洪霁那边,询问还需不需要加几个菜……洪霁似笑非笑,挥挥手,说不必了。韦胖子如释重负,再次轻轻关上门,抬起胳膊擦拭汗水,笑着问那小姑娘,记得是哪个房间么。少女神色懊恼,一跺脚,说是自己搞错啦,好像是隔壁屋子。韦胖子一听到“好像”俩字就头大了,今时不同往日,客人里边的陌生面孔太多了,哪间屋子的客人到底背后攀着怎样的关系,天晓得,你这个小姑娘家家的,可别因此惹了麻烦……13 用了一手粗略障眼法、遮掩掉貂帽的谢狗点点头,不曾想这胖子也是个颇为义气的江湖儿郎。2 韦胖子却是琢磨着谁家的小姑娘,如此心大。 一个不留神,韦赹发现那姑娘拉开房门,双手叉腰,哈哈大笑。5 韦胖子就像给雷劈了似的,呆立当场。满脑子都是怎么救场?洪霁会不会有那抄家的念头?1 谢狗笑道:“山主,郭盟主,本首席此次紧急下山,属下是有要事禀报!对了,是这位心善掌柜帮忙带的路。”2 陈平安笑眯眯伸手道:“韦掌柜,进来喝酒压压惊。”1 “介绍一下,她叫谢狗,山上道号之一,白景,是剑修,还是我们落魄山的首席供奉。”3 “谢狗,这位酒楼韦掌柜,姓韦名赹,是意迟巷大家族出身,不喜欢混官场,只想当个好厨子。”2 谢狗震惊道:“韦穷?得多有钱才敢取这么个名字!”2 郭竹酒说道:“走匀赹。”4 谢狗尴尬道:“郭盟主,是我才疏学浅了。” 郭竹酒点头道:“回去抄写一百遍,加深一下印象。”5 谢狗病恹恹道:“好的。” 跟手足无措的韦胖子一起坐下,谢狗挪了挪椅子凑近几分,嘀咕道:“意迟巷,嚯,大家族,韦掌柜,商量个事,你们近期收不收家族供奉,价钱好商量?都是自己人,打八折……”3 察觉到郭竹酒的视线,谢狗立即改口道:“五折!”1 韦胖子脑子嗡嗡的,那个队伍中走在前列的两腮酡红的貂帽少女,白景,落魄山首席供奉白景……剑仙,飞升境起步的剑仙…… 韦赹自然不敢当真,只当是“白景”的开玩笑,山上大修士的游戏红尘,不拘小节。 谢狗眼神认真道:“为何要瞧不起自己的心善和温柔呢,那就是一种很了不起的对的事情啊。”31 韦赹一个热血冲头,给自己倒满一碗酒,也不谈什么远在天边的供奉、剑仙,就是与她满饮一碗烧酒,走一个。2 谢狗喝酒如喝水,韦胖子敌不过她的酒量,连喝了三碗就高挂免战牌,告辞离去了。谢狗让韦掌柜别忘了家族供奉的事,韦赹不知如何答话,下意识就去看洪霁……陈国师,陈平安让谢狗别想一出是一出的,谢首席只好以眼神暗示韦掌柜,此事你我从长计议。1 谢狗擦了擦嘴,竹筒倒豆子,先与山主大人禀报了落魄山的近况,说那赵天师大驾光临披云山,跟着魏檗进了那座披云观,还在花影峰开课传道一场,专讲雷法,听得青丘道友一惊一乍的,再不敢小觑万年之后的“道士”了。赵天师想要带着柴芜游历一段山水路程,她作为柴芜的师父自然没有异议,只是还需在山主这边讨个口头许可。此外归功于甘次席的盛情邀请,刘叉终于答应一事,允许跳鱼山修道、习武两拨少年少女们能够去黄湖山求学问道。再就是穗山周游那边飞剑传信霁色峰祖师堂,老厨子不敢耽误,就看过了密信,周游好像是在提醒山主别忘了自己的某个承诺,邀请山主近期走一趟穗山,面谈某事,三天之内皆可,如果大骊事务繁重实在脱不开身,就赶紧知会一声,他周游也可以远游宝瓶洲一趟。11 此外桐叶洲那边最为关键的两段水域合龙,万事开头难,此时就可以说是开了个好头,玉圭宗几个门派都想要让山主去那边露个脸。类似事,自家崔宗主已经书信无数了,好些信纸褶皱,崔宗主在末尾都会讲明这就叫泪迹斑斑。之前都被老厨子拿话搪塞过去,但是老厨子觉得大渎合龙是大事,山主近期抽身去趟桐叶洲,快速往返一趟,哪怕当是散个心,也算不错。1 陈平安说道:“你是柴芜的传道人,柴芜的修行事你说了算。别忘了与赵天师诚挚道谢便是。” “我今晚去趟中土穗山,之后就先去桐叶洲再返回宝瓶洲,争取快去快回。不过明早我有既定的行程安排,要在国师府见两拨人。”8 “刘叉那边,你提醒老聋儿一件事,问道黄湖山一事,不要过于随便,太频繁了不好,时日一久,容易双方都不上心,越来越敷衍。最好是挑选刘叉有鱼获的时候。刘叉这个钓技一般的臭鱼篓子,那会儿心情好,肯定愿意多说几句。”19 谢狗小鸡啄米,一一记下,还是山主老江湖,佩服佩服。 她想着吃过饭喝完酒,就找朋友耍去。京城花神庙那边,悄悄开辟出了一座临时祖师堂,来自中土神洲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们,已经很久不曾如此忙碌了,若说打造出一条“百花之渎”是长远事,那么眼前最为紧迫的,便是她们需要各自在大骊境内选州立祠,“永结同好”。 凤仙花神吴睬,之前故意选了个不那么富庶的小州,建造自己的花神庙,莒州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跟自己这个穷光蛋大道相契嘛。不曾想等到大骊朝会结束,听说那个关翳然即将担任莒州刺史,使得莒州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之地,姐姐们都极为惊讶,夸她好眼光,是未卜先知么?这可让吴睬很是扬眉吐气了一番,走路都得提醒自己可不能得意忘形,她当然没忘记把这个好消息,告知在国师府当差的谢狗,可惜去了那边,荀序班说谢姑娘外出了。吴睬只好原路返回花神庙,自从认识了谢狗这个朋友,平时想都不敢想的好消息是一个接一个啊,做梦都会笑醒的幸运事是一桩接着一桩呐。12 ————14 等到状元张定落座,这顿酒就算正式揭幕了,曹晴朗和荀趣都帮张定挡了几杯酒,可张定还是踉踉跄跄离开屋子吐去了,严熠跟张定既是同年也是同乡,就默默起身跟着一起,两位同年走在一起,光看年龄,其实跟父子差不多。张定不善应酬,严熠也是刑部熬了一年又一年的官员,虽说有句官谚,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但其实谁都清楚,唯独刑部是条断头路,因为越是精通刑名,越是才干卓越,反而越难换地方。3 张定只觉得都快把肝肠都呕出来了。严熠只能是蹲在一旁,轻轻拍打张定的后背。2 干呕一番,张定抬起手背擦了擦嘴,使劲晃了晃脑袋,说道:“对不住了。” 严熠摇摇头,“不算什么。” 年龄最为悬殊的严熠跟李铣,他们的房师都是刑部侍郎赵繇,照理说进了京城刑部衙门,总能沾点光,可事实上,有等于无。甚至在严熠看来,有不如无。他就曾被被赵侍郎当着一众刑部郎官的面,骂了个狗血淋头。此间辛酸,有苦自知。如果诉苦几句,只会被同僚眼神怀疑,认为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更加惹人厌烦。2 张定颤声道:“严熠兄,容我缓一缓。” 严熠叹息道:“喝不惯酒,不来就是了。” 像他严熠,是只要自己不想与谁敬酒,就可以不必喝酒的,你张定这个状元郎躲都躲不掉。 张定脸色无奈,也没有解释什么,现在还能喝上酒的京城官员,其实都算不错的了。要说张定的官运,自然要比严熠好很多,只是户部屋漏偏逢连夜雨,除了大渎贪渎案被国师府秋后算账,已经将尚书沐言都拉下水,牵出萝卜带出泥,一大窝的高官重臣和权贵子弟,哭天喊地,还吃着牢饭呢。近期两个京畿仓场又出了大问题,朝廷已经封库查账。除了户部自己查自己,明里暗里,还有很多其它衙署的官员在查那些查账的。直觉告诉张定,就跟打仗差不多,主帅都被拿下了,阵地接连失守,曾经看似最为铁板一块的漕务,多半也要“守不住”。1 这场京城风波,就像骤然发洪水,昔年官场屹立不倒的“靠山”、高山悉数变作岛屿。而且没有谁敢保证自己和家族一定能够“上岸”,全身而退。1 耐心等着张定“还魂”,脸色好转几分,严熠搀扶着张定站起身,这位上了年纪的刑部老吏惊骇发现,廊道那边,门口外边,站着一个身穿便服的“俊逸青年”,正是他严熠的房师,侍郎赵繇!3 显而易见,赵侍郎已经默默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1 京城官场曾经有个流传不广的说法,说近百年以来,大骊宋氏,文官意迟巷,将种篪儿街,就像一本书的三位主人公,共同书写了一部名为鱼化龙的故事书。 而负责编书的总裁官,是那位绰号绣虎的国师崔瀺。1 此外负责“校勘”事宜的,排在第一位的“校书郎”,就是在大骊刑部说一不二的赵繇。2 ————14 一个名叫马邑县的武馆少年,着急想要去意迟巷和篪儿街长长见识,却被师兄们拦下了,说近期都别去那个是非窝了,天晓得当下有多少北衙谍子、刑部供奉暗中盯着那边,自家武馆刚刚落脚,不要节外生枝,这场大骊官场的惊涛骇浪,随便溅出一点浪花就能淹死他们。 其实除了两条街巷,马邑县还十分憧憬缟素渡的仙家店铺,鸣镝渡的军方渡船,可惜少年兜里没钱,不敢去那座相传神仙比凡俗还多的缟素渡,戒备森严的鸣镝渡则是再有钱也去不得。 记得曹沫说他是在千步廊那条道上混的,不晓得他去过这些地方吗?1 武馆管账的师兄得知曹沫竟然送出一颗雪花钱当贺礼,马邑县也敢收下,私底下把师弟拉到一边,狠狠骂了一通,询问怎么不归还曹沫。毕竟是一颗雪花钱,千两白银,曹沫一个需要时常进山采药、添补家用的江湖武夫,瞧着就不像那种手头宽裕的人物,人家送礼,是情谊,你收了,缺心眼么?!马邑县一向敬重这位大师兄,少年挨训不还嘴,听着师兄唠叨着师父教诲如何如何,只是心里有些委屈,当时自己说了要退还礼金,曹沫说不必啊,豪气说是小钱。2 少年跟大师兄高髹说了猿蹂栈青玄洞的事情,高髹没当真,不是不想当真,而是不敢。2 黄昏里,有客登门,他自报名号,说自己是四海武馆的魏历,与白云镖局算是半个同行,如今同样在永泰县地面讨口饭吃。 高髹大为意外,马邑县也是满脸震惊,就是那个跟宝瓶洲四大武评宗师之一的裴宗师,在大骊陪都切磋武学,对了四拳的那个“魏金身”?1 “魏金身”这个绰号,确实极有含金量。即便在藏龙卧虎的大骊京城,魏礼多少也能算是一号人物。5 镖局这边人人如坠云雾,打破脑袋都想不通魏历为何主动登门,照理说双方无亲无故,也无仇无怨的,魏历就算只是让个徒弟投贴登门,都属于足够讲礼数给脸面了。大师兄高髹思来想去,其实心里也怵,有些打鼓,不过嘴上只是让师弟师妹们沉住气,由他去会一会魏历,摸摸底,到底是来砸场子还是抬轿子,不如静观其变。 马邑县他们再是半吊子的修士,好歹师尊洪正云是洞府境,也是一位在大骊礼部被正经录名的修道之人。他们有山头有道脉有师传,只是暂时没有一座气派的祖师堂罢了。照理说,跟四海武馆魏历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难道师父人脉如此深厚,与魏历这种名动大骊的武学宗师也是有个熟脸的朋友? 魏历进了武馆,与负责待客的马邑县大师兄聊得投缘,说他的四海武馆只收徒教拳,向来没有走镖业务,听说新邻居白云武馆刚好主业是这个,就来这边看看,如果今天谈得拢,大家就一起挣钱,但是分红,得是七三,而且在路上出了任何纰漏,被沿途官府、税关刁难也好,或是出现被劫镖剪径了之类的意外,白云武馆还要自掏腰包赔钱、打官司……魏历明摆着是要让白云武馆出人出力,一年到头走南闯北,而四海武馆只是帮忙介绍财路,却有旱涝保收的八成收益,真是躺着就把钱挣了。听得马邑县瞪大眼睛,好家伙,登门抢钱来啦? 这魏历,莫不是个混黑道的?在永泰县地面,一年到头靠敲竹杠挣钱?马邑县听得恼火万分,差点脱口而出吹个不打草稿的牛皮,我有兄弟是在千步廊那条道上混的,你可别敲竹杠,我道上也有朋友!1 作为洪正云的开山大弟子,大师兄高髹虽然修道资质平庸,却是不急不恼,心平气和与成名已久的魏馆主讨价还价。高髹除了大师兄身份,其实这些年来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既要经常代师传艺,教功夫立规矩,配合师父一起唱白脸红脸,还要照顾师弟师妹们的衣食住行,愣是让一个大老爷们,成了个整天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大师姐”,说他是一把屎一把尿把马邑县这些兔崽子拉扯大的,半点不夸张。3 正因为高髹年纪最大,跟在师父身边最久,所以最清楚老话说的万事开头难,何况师父在他们下山之前还反复叮嘱一个京城居不易的道理,要想在这边立足,总要先打开局面,如果不是双方分账过于悬殊,其实也算是一桩睡觉就有人递枕头的好事了。 魏历让镖局这边考虑考虑,起身告辞离去。 师兄弟几个聚在一起商量起来,有人忧心咱们会不会摇身一变,成了四海武馆的私人钱袋子?会不会被那魏历拐去捞偏门?到时候被师父知晓他们走了歪路,骂他们半死?镖局才开张没几天就关门?没能挣着两颗神仙钱,反而连累师父和门派赔光了所剩不多的那点家底?马邑县他们一个个愁眉不展,所幸大师兄高髹做事情有章法,想起先前来镖局道贺的那几个公门中人,说回请他喝顿酒。马邑县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大师兄咱们有闲钱么,请得起好酒好饭?高髹气笑不已,说咱们不是还有一颗雪花钱,晚点归还曹休便是!马邑县小声嘀咕一句,吃饭带上我,最好是去菖蒲河,那边的酒楼老有名了。1 出了镖局大门,魏历松了口气,有些自嘲,挣钱当然不容易,送钱却也不简单。3 估计镖局这边,也要找人打探自己武馆的口碑和底细了吧。 今天清晨时分,裴宗师大驾光临四海武馆,送了俩徒弟给魏历,裴钱还提及一件小事,想要让魏历帮衬一点白云镖局。魏历这种老江湖,并不着急急哄哄送钱给镖局,而是让俩人情老练的弟子,先去永泰县衙那边托关系走门路,在不违例不犯禁的前提下,打听过了这间小镖局的大致底细,大致有数了,这才亲自登门,“刁难”这些初来乍到的同是异乡人。 昔年昔日,不敢与自己相认,到处流亡,零丁孤苦,风雨袭面,一路辗转到了大骊京城,依旧是整日枯坐,沉闷万状,此身远在故国故乡不知几万里之外,寒霜烈日一一经过,次第春风到眼前,犹然最怕见到家乡菜,闻见乡音。今年今日则大不然,兴许是终于饶过了自己,抑或是骗过了自己,步行街上,暖风吹面,身心舒畅,倒是想要去酒铺,买回一壶家乡的黄酒尝尝看了。13 武夫魏历大步而走,夕阳将思乡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一根老二胡的琴弦。7 永泰县的户房胥吏卞春棠,一有闲工夫就会钻研钱粮刑名的学问,住一间免租的通铺官舍,今天草草吃过了晚饭,卞春棠快步回到住处,趁着余下的天光,速速拿清水洗了手,就窗翻阅起了不知多少遍的那十几本书籍,除了书页边角起了点毛边,里边没有半点污渍。有钱人家的士子书生,更多在意书上所写的内容,卞春棠这样的“读书人”,对于所谓的敬惜字纸,显然更为落在实处些。3 县衙班房的鲁庄是个光棍汉,反正闲来无事,就揣着一兜瓜子来找好友扯些闲天。1 卞春棠一边翻书,一边跟朋友闲聊,都是近期京城官场耸人听闻的消息,约莫是落在他们这些胥吏嘴里,好像也就那样,毕竟距离太远了。不像那些京城郎官,哪怕只是提起某个名字,都要噤若寒蝉,讳莫如深。1 鲁庄是行伍出身,受了伤,退出边军之后,就在县衙混日子,不知为何,也不去兵房当差。在鲁庄看来,户房积年累月存档的鱼鳞图册、钱粮地亩等清册,任谁看了不头疼,偏偏卞春棠好像能看出朵花来。 鲁庄对这个朋友的前程,可比自己上心多了,嗑着瓜子,还是那些老调重弹的内容,“若是能够在户房内部顺利升迁,或是转去担任专门协助县丞办公的攒典,都是相当不错的选择。春棠,你也别太不当回事了,不要小看了日常走动的厉害之处,你看看某些人,别说是在王县令跟前如何,便是路上见着了王县令的儿子……” 卞春棠摆摆手,不让朋友继续聊下去,笑道:“我哪里会不晓得这些道理,只是话到嘴边,事到临头,死活说不出、做不出罢了。”1 永泰县衙是大衙门,规模堪比地方郡守衙署,人数甚至犹有过之,只说县衙的户房就分出了南北房。卞春棠如今便是南房的“年头”,属于户房头把交椅“经承”的副手之一,因为卞春棠不是正途出身,无科举功名,不入流,在大骊朝没有品秩。官吏官吏,一字之差,云泥之别。2 鲁庄叹了口气,打趣道:“翻这些书一辈子也翻不出个县令老爷的乌纱帽啊。” 卞春棠笑了笑没说话,大概天底下的穷书生,他们本身就是一首篇幅最长的劝学诗。2 自认就是一个略通文墨的浊流小吏,想来这辈子出息不大了,儿子却是个读书种子,卞春棠希望他以后能考个秀才,举人却也不敢奢望。1 名义上,长宁县衙管着大骊朝最有权的官,永泰县管着最有钱的商。 比如暂时还是个“署理”的县令韩祎,每年秋收都能让亲手割下那一把稻谷的皇帝陛下,与他的长宁县衙“交租”,你说他这个长宁县令当得牛不牛气? 鲁庄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跟刘训导关系还凑合,我出面邀请,你找机会请他吃顿饭?” 卞春棠摇摇头,“没用的,刘训导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们这种人,明后天值几个钱,他最清楚。不会为了一顿饭而改变什么。我不浪费这个钱,你也不必欠个人情,都没必要。”1 鲁庄捻起瓜子,指了指这个貌似稳坐钓鱼台的好友,气笑道:“看看人家俞教谕、刘训导是怎么读的书,再看看你卞春棠,读个屁的读书。” 卞春棠合上书籍,轻轻抚平,哈哈笑道:“不求别事,只求书香门第,从我这一代为始好了。”4 一县教谕和训导是县衙主、副两位学官,一定程度上便能够决定未来的“功名”花落谁家。尤其是永泰县这边,学官自然是极吃香的,既清贵又有实权,谁不奉承几分。混黑道的,尚且都想要让自家孩子好好读书,更何谈大骊京城的巨贾富翁们。 卞春棠以前经常与两位夫子请教学问,只是他们不爱理睬,一个胥吏从他们那边得到了学问,就像从他们兜里骗走了钱财。倒是县衙的许训术,通俗一点说,也就是县衙里边的风水先生,只不过在大骊,尤其是藏龙卧虎的京城地界,即便许训术有些真学问,哪有什么用武之地。不过老人对卞春棠很是刮目相看,经常拉着他一起聊天,再捎上鲁庄这个好似饭局拼缝的,在那小馆子里边,一起喝酒打屁,老人谈星象说地理,确实健谈。 老人曾说卞春棠的面相贵不可言,将来定能发迹。 鲁庄却也清楚,许训术好像跟县衙不少人都是这个德行,比如还说他鲁庄就要中年起大运呢。 不管怎么说,不要钱的好话,不还是句好话? 一个户房的年轻胥吏跑来这边,与顶头上司的卞春棠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卞年头,转头与鲁庄喊了声鲁大哥,再说衙门来了个男人,自称是白云镖局的高髹,想要请卞年头去菖蒲河那边吃个饭。卞春棠疑惑不解,鲁庄却是大笑不已,说那菖蒲河酒楼,自己这辈子拢共才吃过几回,必须答应。卞春棠想了想,还是决定赴约,只是当然不能去菖蒲河那么个销金窝,白云镖局刚刚落脚,相信他们手头也不宽裕,不能由着鲁庄。鲁庄其实也就是开个玩笑,跟着起身,一把搂过那年轻胥吏的肩膀,神秘兮兮说了一句,晓不晓得许训术是怎么算你的命?年轻人当然好奇万分,鲁庄压低嗓音说许训术看你命好,以后说不定能当大官,记住了啊,将来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忘了鲁大哥……卞春棠也是无奈,屋内就他们仨,结果都是好命?1 快步走去,卞春棠见着了县衙门口的高髹,礼节性客套寒暄几句,高髹笑着说必须去菖蒲河。 卞春棠当然不肯,高髹拍了拍身边少年的肩膀,自有理由,说他这个师弟做梦都想去菖蒲河长长见识。5 ————14 裴璟请父亲吃酒,都不是临河的屋子,菖蒲河与那海岱门都看不见。 所幸男人根本无所谓这些个讲究,举杯抿了一口酒水,问道:“你近期在忙什么?” 被问到衙门公务,裴璟如临大敌,偷偷润了润嗓子,说道:“按例校勘缮修近三年以来国师府储存所有谕旨、寄信、议复等档册,连我在内总计十五人,分册缮写,其中我跟一位同僚袁震负责引见档和早事档,因为崔国师前几年……的缘故,总共不过三册,耗时月余光阴。” 男人问道:“袁震?袁氏子弟?” 裴璟摇头道:“袁震不是意迟巷袁氏,我们都是普通出身。” 男人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裴璟也算普通出身?”1 裴璟虽然敬畏父亲到了骨子里,但是唯独在这件事上,显得极有底气,甚至……还有几分积攒多年的怨气,事实上,这么多年以来,裴璟确实没有捞着半点实惠,在官场没有任何走捷径,甚至还要刻意回避和忌讳许多事情,一来爹娘管得严,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再者裴璟自己也有几分傲气,“爹,当年能够进入国师府,是我自己凭科举凭本事,而不是靠姓氏。” 男人对此不置可否,转去问道:“说说看,一两个练气士半天功夫就能做好的事情,让你们十几个文秘书郎忙前忙后整个月,这个国师府已成定例的古板规矩,图什么?怕你们太闲了,给你们找点事情做做?”1 裴璟说道:“最快熟悉大骊朝政的方方面面,最脱颖而出者是通才,最不济也是个专才。” 男人点点头,对儿子的这个答案还算满意,额外提点几句,“以后大骊的疆臣人选,会越来越讲求官员的履历,关翳然、袁正定之流,就是一个个很好的范例,要当过亲民官,之后在郡,州,道,京城六部九卿衙署,辗转串门,最后某天才有机会出任封疆大吏,执掌一方。”1 裴璟点点头。 男人继续说道:“这条脉络,是崔国师起的头,陈国师收的尾,至于会不会虎头蛇尾,不妨等等看。”6 裴璟眼神复杂,真不怕你儿子明天就被国师府扫地出门,卷铺盖滚蛋啊? 男人自顾自说道:“修士大量进入世俗官场,很容易就让凡俗官员没有立锥之地,用不了几年,就会被山上修士打击得毫无信心,一旦官场沦为山上神仙的修行资粮,老百姓的生死荣辱,就变得轻巧了,直至毫无分量可言。希望当官的多点良心,总好过奢望修士有凡心,来得更切实际。崔国师在这件事上看得很长远,人人各有面目,道场自有其道气,那么一国就有一国的国格。我们大骊朝国格何在?一在铁骑南下摧枯拉朽,一在信守承诺归还半洲。”2 裴璟嚼出些余味来,瞬间脸色雪白。父亲是在质疑当下大骊朝高层的某个小道消息?陈国师想要再度统一宝瓶洲?父亲质疑的,何止是陈国师,连那陛下都被?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男人说道:“没你想得这般粗浅。” 裴璟倍感无力。 男人说道:“此次北衙行事,从头到尾本就是逾越规矩,属于名不正言不顺,之所以能够成事,只是因为国师府在帮他撑腰。洪霁如果一味贪功,不知道收手,不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四面树敌绝无退路,后边的苦头,他能扛,他儿子洪凛未必扛得住,洪霁终究有告老还乡的一天,洪凛今年才几岁?吏部关老爷子能保得很聪明,兵部沈沉也能保得很硬气,一旦变成洪霁自己来保,呵呵,等着吧,只要出现官场的兑子,恐怕就由不得他洪霁当孤臣了。” 刑部那边,已经出现明显的“大侍郎小尚书”局面,侍郎赵繇做事办案的宗旨,很简单,如今刑部查案,就是一棍一条痕的路数,没什么既往不咎,上不封顶。六亲不认,他赵繇要的就是一掴满掌血的效果。 呵,刑部赵北衙洪,不曾想洪霁如今都能与赵繇齐名了。1 吏部的曹酒鬼,兵部的徐桐,还有如今的吴王城,一张张京城堂官的面孔,真是年轻啊。 男人旋转手中酒杯,凝视着杯中酒水的细微涟漪,“崔国师接手大骊的时候,那才是一个真正称得上是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你们这些年轻人,根本不知道百年前的大骊境况,朝政是如何的内外交困,国祚是何等命悬一线。”3 “你们运气好,恰好出生在了一个国力鼎盛的大骊朝,甚至就连蛮荒妖族都被我们挡住了。7 你们的后代运气更好。大骊朝越来越强大,你们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大骊朝的好话。”2 但是你们很容易就会忘记,当年是在崔瀺手上,大骊宋氏的老百姓们终于不用挨饿了,接下来,是不挨揍,不被邻国随意欺辱,不被宗主国操控,再然后,就是连挨骂都不会了,如今宝瓶洲谁还敢骂一句大骊蛮子?”14 男人神色晦暗,“我对陈平安没有任何意见,但是我怕他觉得自己跟崔瀺处处不一样,更怕他觉得自己比崔瀺处处更厉害。”13 男人仰头一饮而尽杯中烧酒。1 有句话不宜与裴璟这样的年轻人说,可能说了也没用。其实他裴懋真正担心的,是最害怕一个做惯了壮举的年轻人,对这人间已经没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