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岁又在骂陛下了》
1. 梅时雨
柔腔软调的汝南,可不比故都那地界的爽朗豪情,甫一过了芒种,天地间便如炉灶上的笼屉一般,指天发誓要闷死人似的。
汗珠子没命地往下滚,院儿里也不透风,浑身粘腻刺挠。
真盼老天爷痛快下场大雨。
门房坐在台阶上,热得喘不上来气,直觉得这湿漉漉的水汽,像是憋在肺里。
他抬袖往脑门子上抹去一把汗,半睁着眼睛说:“这要命的鬼天儿,莫不是老天爷要收人了?”
打门廊上走来的仆役,听了立时啧一声,手上稳端着一盆子冰块,脚上踹他,“胡吣什么瞎话?祭酒在里头,听见了打你的嘴!”
门房嘿嘿一笑,才要好言好语讨饶,耳听得院门砰的一声推开。
两人皆吓得哆嗦,心里咯噔一声,扭头瞧见三五个人,身披锦衣华服又形姿矫健,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这是什么阵仗?
没等他俩开口过问,那伙人便径直冲到门前,一人飞起一脚将门踹开。
屋门大敞,直愣愣露出那螭纹翘头案正上方,高悬的楠木牌匾,其上笔走龙蛇写有四个大字。
“绳愆纠谬……”
门房和仆役忽而冷得浑身打颤。
因声势太大而只顾着探头往屋里瞧,却不闻身后,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站了个人?
晏梅故眯起一双昳丽狭长的凤眼,沉吟念出这四个大字,慢悠悠轻点着头。
潮闷的空气好似愈加凝滞了。
“干爹,人在屋里。”赵迁在旁附耳低语。
仆役定睛一瞧,骇然下跪,满满一盆冰块哗啦啦掉了一地。他浑身都抖了起来,见那门房还不知死活地瞪着牛眼瞧,赶紧拽他一齐跪下。
谁不认得赵迁?
那飞鱼曳撒加身,通体流利,腰间别了一把绣春刀,不正是那镇抚司的阴间客赵迁吗?
能蒙他唤一声干爹的人物……
这才瞥见晏梅故身披着四趾过肩蟒,悠哉悠哉地斜睨着他二人。
不劳烦老天爷了,这位千岁爷亲自下场收人了。
这时,屋中人才闻声走了出来,站到堂前,焦躁烦闷,张嘴就要骂人的脸色。
晏梅故抬眸直勾勾瞧去,那人陡然一震。
“姚祭酒,怎么还半挂着公服?”他笑意浓重,眼角却刀似的冷冽,三两步提衣迈过门槛。
进了屋便四处张望。
只见耳房的书案上坐了一个女子,正衣衫凌乱地捂住胸口,手足无措地尖叫了一声。
姚觉义脸色登时煞白,冷汗一行又一行滴了下来,却不敢抬手去擦。他稀里哗啦胡乱跪下,半挂着的衣裳也随之散落在地,方才还火热的身子,这会儿只觉得麻木得冷。
磕磕巴巴,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晏梅故就开了尊口:“呦,大白天的,祭酒大人就早早行上周公之礼了,咱家来得不巧。”
如今这个时辰,还在任上,国子监何等严肃神圣的场所,竟然暗中包藏这等秽乱之事。
可晏梅故低低笑了一声,却没追究:“打搅您的美事了,只是咱家须得扰您一时三刻,劳烦将这位小娘子……请出去?”说到后来,话语越来越冷,连笑意也褪去得丝毫不剩,宛如在颈间溜过一阵阴风。
姚觉义已经神志不清了,指着那女子让她滚,仿佛旁的往他房里塞了人似的。
“晏公公,您、您怎么大驾光临了?”
这位千岁爷是披了蟒袍来见他的,看势头,他今日不能竖着出去了。
晏梅故径自寻了把椅子,那姚祭酒便很识趣地掉了个头,将脑袋磕到地上去了。
他还是打量那块牌匾,越看越摇头,皱起秀眉瞥向姚觉义,“咱家没记错的话,这字儿,是承启十八年的。”
姚觉义连连点头,称赞他好记性。
汗粘在身上,虽敞着大门也不见一丝风,浑身刺挠得要命。
只是伸手小幅度挠了挠脖子,便听晏梅故扬声,故而赶紧缩回了手。
“文忠公当年提下此字,挂在国子监中,最是警醒祭酒和司业,反省己身过失,不可误人子弟。怎么,姚祭酒身为国子监之长,反而公然纵容空穴来风之事,在太学生之间散播,”说到这儿,晏梅故忽然顿了一下,轻蹙眉头,轻飘飘问道,“是藐视圣上吗?”
连赵迁也觉得窒息,却绷住脸色紧紧不动,怒目圆睁,眼神剐过姚觉义,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姚觉义吓得几乎要尿裤子了。
他最是贪生怕死,恨不得闷头缩在壳子里,别在哪处惹上一身骚才好。怎么担得起一句藐视圣上?
眼泪和着汗珠糊了满脸,哀喊道:“千岁爷嘴下留情,臣怎有那个胆子?满肚子全是效忠陛下的心思,怎么会如此倒行逆施,不忠不孝呢?”
闻言,晏梅故当即冷哼一声,眼角一挑,几案一拍,将姚觉义彻底吓瘫了,烂泥似的软在地上,大男人只知道哭了。
“太学生中间流传,先帝生前下旨传位荆王,只待圣上缠绵病榻,不知何日龙驭上宾,荆王便要入主大内了。”
“你敢说你不知情?!”
天色无端端黑沉下来,当空一闪,雷声轰然而至。
姚觉义瞠目结舌,眼珠子快从眼眶中飞出来了,这会儿竟然敢直视晏梅故的眸子,边打磕巴边摇头道:“不、不知,臣实在不知,实在不知……”
粘腻,憋闷,窒息。
潮湿水汽快把人闷死了,紧裹在身上,连口气也不让人喘。
赵迁接上了话,“李司业与荆王暗中勾结,在国子监中散播谣传,方才,已去见了阎王。”
姚觉义大口倒吸冷气,既热又冷,抽搐得话也说不清了,“千岁爷饶命,不干臣的事……”
量他只是个不堪大用的酒囊饭袋,哪有胆子当真随荆王扰乱视听,忤逆圣上。
可既然兴师动众来了,自然不是来白吆喝的。
“执掌国子监的人物,竟然不知其中内情,还觍着脸坐在这堂上办公,脏了文忠公这一副好字。”晏梅故咬着牙根儿,字句狠决。
姚觉义天灵盖隐隐震痛,头皮都麻了。这等关乎帝位安稳的大事,非死不可了。
“求千岁爷开恩,饶了臣的妻儿……臣愿领死。”他终于呜呜哭了起来。
倒是个有觉悟的。晏梅故叹了口气,抬掌瞧了瞧袖口的血污,端详片刻又藏了起来。
国子监司业李旋死时,惨叫连连,声音尖锐刺耳又难听,还掺杂着不堪入耳的腌臜骂声,直要做鬼将他祖宗从坟头里挖出来,大行云雨。
这些年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这汝南不是尸山,也活脱脱成了人间炼狱。
可阎王当久了,晏梅故到底还想给自己积点德,“还是廷杖吧,咱家不要你命,打三十,今日天黑前举家回籍,沿途不可稽迟。”
而后揣摩了会儿,还是朝赵迁的方向,歪了歪头,吩咐道:“你找人押送。”
姚觉义听了已是大喜过望,连连叩头谢恩,却未曾想过,镇抚司那三十廷杖打下去,皮开肉绽又要连夜赶路,也不定然有命扛过去。
可得了这下场,总比现下便死了强。
于是满嘴奉承巴结,发誓做保自己绝对谨言慎行,回乡之后安分守己。
晏梅故将这些讨好话听得头痛欲裂,眼瞧天边黑透了,乌云沉沉压到人头顶上。
他抬脚走到门口,负手而立。气息如从胸口中飘出来,“行刑吧。”
轰隆隆,啪啦——
不多时,院中便弥散出一股冲天血腥气味儿,连同潮气一块往肺里钻。暗红血污流了满地。
门房和仆役吓晕过去了,横七竖八躺在门前。
赵迁见终于了事,眼皮也不眨一眨,眼神唤人架起那残存一口气的姚觉义,将其抬了首尾两端,横出大门。
阴曹地府来接人的马车,早就等在国子监门口,堂而皇之来送人上路了。
乌云浓稠到了极点,黑夜似的,马车才走上路,轰隆一声清脆炸雷,震天响地传来了。
电闪雷鸣,雨水也不示弱,一齐涌向人间。
晏梅故站在当院,待滂沱大雨冲散了满院的血气与潮气,将爽快的凉意吸了满肺,任雨点沉重砸在脸上。
好去去这身晦气。
蟒袍陡然淋湿了,赵迁不知从哪摸来把伞,举在他头顶上,大雨中有点睁不开眼,在震耳落雨声中喊起来:“干爹,咱们先在这儿避避雨吧?”
晏梅故皱了皱眉,张嘴就想骂他,可惜这雨声实在惊人,若是要骂,还得使劲提起口气,才骂得有气势。
于是干脆作罢,简短喝道:“去内阁。”
……
枪炮般威力凶猛的雨瀑泼天而下,将人间积蓄已久的暑热驱散殆尽,连同那些恶臭脏污,势必态势凶猛地赶回阴曹地府,还大堇一个清净太平。
可仅凭一场大雨,又算得了什么?还不是太阳一出,尘土飞扬,又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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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功夫。
晏梅故深一脚浅一脚,从国子监就近赶到文渊阁,连一声招呼也没打,猫腰钻进了堂上,可算找到了庇护。
本就繁琐的蟒袍吸饱了雨水,愈加沉重,此刻正流水似的顺身子淌下去。
这时的内阁中,杨承晦正要早退回家,一扭头,见雨水哗啦啦流了一地,那人还不知拧干衣裳再进门,很是大摇大摆,不拿自己当外人。
他不由气得七窍生烟,半白的头发几乎就全白了,才要眉毛倒竖厉声骂人。
晏梅故颇有感应似的,一抬头,咧嘴笑出了两排小白牙。
还很自来熟地攀谈起来,“杨阁老,这是要回家了?”
杨承晦傻眼了,端详他这身华服,连忙将东西放下,怔怔道:“不走,还要再待会儿。”他目光钉在这瘟神身上,心中盘问了百八十遍,不知哪里招惹他了,穿这行头竟跑内阁来了。
百思不得其解,问道:“晏公公,陛下可好?”
赵迁在外拧干了衣裳,才矮身进来,连个眼神儿也没赏给首辅大人,便伸了手接过晏梅故脱下的蟒袍。
晏梅故垂眸轻叹,心头一万个不爽快,边毫不忌讳地更衣,边埋怨道:“国舅爷担心他?咱家淋成个落汤狗,人家指不定坐在窗边品茶赏雨呢。”
这话有些阴阳怪气的滋味儿。
扬承晦眼珠拨了拨,呵呵笑着奉承他:“晏公公劳苦功高,又心细如发,定然照料得陛下毫发无损,龙体康健。”可似是有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只是一个劲儿笑。
知道他心中郁闷,晏梅故没想瞒他,边擦身更衣,在赵迁的伺候下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边平淡道:“国子监祭酒与司业不中用了,阁老操心再找两个人选。”
闻言,杨承晦“啊”了一声,拍了下桌子,走到晏梅故眼前。
“你,你把他二人……杀了?”
晏梅故丝毫不在意,还慢条斯理地翻折衣领,“刚踏上黄泉,今日天儿不好,阁老做法还魂应当还能招回来。”
杨承晦憋红了脸,气不打一处来。
他连连拍手,愁得白头发噌噌往外冒,脸面上又平添了几道褶子,苦兮兮的。
又要换人,又要选人。这一年来多少桩了?
天底下有多少文人,可经得起这般杀戮?若是平常任上的小官小吏,便也罢了。偏偏是国子监的缺。到哪儿去找两个靠谱又合适的人选?
于是愤然甩袖,“你杀的,你来找人,我不找。”
晏梅故不吃他这一套,给赵迁使了个眼色,后者便愣头愣脑闯进耳房,不由分说抬了个大竹篓出来,抱在怀里紧紧不撒手。
不顾杨承晦阻挠的神色,掀开盖子瞅了一眼。
篓子满装了粉嫩鲜艳的蜜桃,个个儿圆滚硕大,汁水丰盈,可爱得紧。
“咱家可不是来找阁老议事的,听闻江淮送来了孝敬,陛下最爱吃这蜜桃,咱家就不客气了。”这土匪似的,进屋就抢,把杨承晦看呆了。
江淮好容易送来一回好东西,这才得了两个时辰,本想回家捎去,哪成想这瘟神来得这么快。
杨承晦觑了一眼赵迁那副丧气脸,记起来阴间客的名号,还是作罢。
甩甩手,咬牙撵人了,“拿走拿走!”
赵迁抱了大竹篓便要往外走,谁知晏梅故抬手拦住他。
晏梅故笑意敛去,昳丽凤眼中晕染着难言的阴冷,不紧不慢踱到杨承晦面前,俯首低声耳语几句。杨承晦脸色一变,抬眸定定注视着他,半晌,沉吟点头。
不知二人密谋了什么,赵迁老实等了片刻。
只见他那干爹,转身利落踏出门去,一脚踩进水里,崭新的衣摆又打湿了水渍。
他赶紧撑伞,又跟了上去,见晏梅故心情颇好的样子,与方才从国子监中出来时,又是另一番颜色了。
“干爹,有喜事?”
晏梅故步履轻盈,眉梢含笑,连眼角那颗泪痣也欣喜跃然,显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他点了点头,随意搭了一句:“荆王终于露出把柄了。”
赵迁没来得及细想。
天不遂人愿,晏梅故爽了没一会儿,便心中咯噔一声,眼瞅远处啪嗒啪嗒从雨中连滚带爬来的身影,心知又出事了。
这是贞元殿的太监。
那人浑身湿透了,又冷又怕,打颤跪倒在晏梅故脚下,在暴雨中扯着嗓子喊:
“主子,主子,陛下又去莲池淋雨了!”
2. 林中鸟
凶猛的雨势只持续了片刻,渐渐,渐渐,雨点淅淅沥沥飘开了。烟雨朦胧的汝南,将天地笼罩在雾中。
画轴徐徐铺展,说不出多美。莲池开阔无际,看不至尽头。
雨点跳入水面漾开层层涟漪,水波无穷,荷香四溢,在暑热潮闷中沁人心脾。
萧沛独立在桥头上,龙袍已然湿透了,还负手往莲池中观赏。周遭跪了一大片太监,全搁那儿陪万岁爷淋雨。方才暴雨如注,他还情愿让禄安打一把油纸伞,不至于傻到全淋在雨里。
到了雨点子飘起来,便将人轰走了。
实在不是禄安贪生怕死,非要让万岁爷淋着而不敢违拗,实在是……萧沛固执起来,威逼他若再多废话,便要跳池寻死。
没法子,禄安咬咬牙,还是搬救兵去了。
万岁爷是不怕死的神仙,可禄安只是个小太监,成日看护万岁爷,若是有个什么闪失,他那主子疯癫起来,是真会要人命的。
萧沛无暇顾他,眼神幽长深远,沉浸在细雨如丝中。
连何时头顶罩了一把伞,也不知道。
“凉快吗?”有人幽幽笑问。
萧沛后脊梁一寒,才发觉后侧站了个人,听这声音……那半边腰平白一阵发麻。他不敢回头,眨巴了几下眼睛,目光还杵在莲池中不肯挪动。
半晌,嘴唇颤了颤,说了句:“凉快。”这声音毫无底气,却若无其事地执拗着。
晏梅故闭上眸子,深吸了口气,将清凉的雨丝吸进肺里几分。
怒火攻心,又教这凉意强压下去。
他唇角勾了勾,放缓了调子,尽力佯装温柔的嗓音,哄道:“陛下身子才好,别再着凉了,回去吧?”
萧沛在天下人口中活得日日康健,万岁万岁万万岁,仿若神仙在世,却没人敢说,他实在是个名副其实的病秧子。每月要生一回病,一病要吃七副药,是个经不起磕磕碰碰的药罐子。
可恨的是,他却不知爱惜自己。
“朕不回去,难得下场大雨。”萧沛口气生硬,像是与晏梅故置气,又像是与自己置气。
二十又二的年纪,幼稚到如此心性,也是惊为天人了。
既然如此,晏梅故干脆再不客气,柔媚的脸色一敛,伸手拎住他后领,想如往日那样,将他生拉硬拽回去。
谁知这次不同了,萧沛那股叛逆劲儿上来,猛地挣了一下,拧身顽抗。
晏梅故制不住他,在场便没人敢动他了。
束手无策,又落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晏梅故眉心跳了跳,咬牙吼他:“萧溯川!”而后揪住那只冰凉的耳朵,将他扯得回头,趁机甩手扇了一巴掌。
兜着雨水的巴掌虽没使劲儿,却也很是沉重,打在脸上又辣又疼。
萧沛傻眼了,扫视了一圈儿跪地的太监,彻底消停下来。
舌尖顶了顶发麻的腮边,没心没肺地笑了,凑近晏梅故耳畔,轻声哄道:“梅故,你别气。”说罢搂住他的肩膀,目光往莲池一瞥,试图让他身临其境体味这副景象。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萧沛沉沉道。
晏梅故勉强别过身子,心不甘情不愿,没好气地与他同看莲池,眉心跳了又跳,火气再窜上来了。
什么秋阴,什么枯荷?如今是初夏,荷花全都含苞待放在池水中亭亭玉立,哪来如此狗屁不通的抒情?
萧沛那半吊子的笔墨,真是矫情错了地方。
“奴婢不懂李义山,只是陛下若再不回去更衣,又要请左神医来走一趟了。”晏梅故声音很轻,却是咬牙说的。
他长眸微眯着,眼角那颗泪痣闪烁着诡异的寒光。
萧沛心中犹豫了片刻,还要说些什么争辩,却倏然让人拎住前襟,拽到那张陡然放大的危险面容前。
这时,他垂眸一瞥,瞅见了晏梅故手腕上的血污。
掀起眼皮瞅了晏梅故一眼,突然一改任性,笑嘻嘻地凑过去,吻上了那张红唇。
莲池周遭围候的小太监,本来全在偷看这处热闹,却猛然瞧了这一幕,大大倒吸一口冷气,有的甚至暗叫出声,纷纷转过身去,闭了眼不敢看。
众人心惊肉跳,因为瞧见了万岁爷竟然敢亲吻浑身煞气的九千岁。
可禄安就不同了。他摇了头又摆着手,急得脸色皱起来,紧张得要命。
他是真心疼自个儿这不要命的神仙万岁爷。
于是片刻,果然听到萧沛在喉咙中发出沉闷似杀猪的惨叫,口中似乎还含着什么东西,而不能大叫出声。
“呜呜呜……!!!”
晏梅故紧咬着那犯贱的舌头,脸色却不慌不忙,揪住萧沛的领子,还埋头吻得卖力。
既然陛下想亲奴婢的嘴,那就这样亲个痛快吧。
……
萧沛的舌头彻底肿了,在口中火辣辣的,不知怎么安置才好。他被逼着泡了药浴,浑身臭烘烘的,屏气皱眉很不耐烦。
晏梅故总是如此,强势又霸道,少见温情。
唯独只有在床榻上卖力之时,才能听两声温软娇柔的嗓音,听那惯常阴冷的声调,说几句情至深处的呢喃赞许,却不知作不作数。
除此之外,萧沛总是百无一用的,连脾气性格也入不了晏梅故的尊目。
思及此,他暗自气红了眼眶,发誓今夜绝不给晏梅故好脸色看,更不会没皮没脸地委身伺候他。
于是壮胆儿似的,抬手颇有气势地一把将窗子推开。
窗扇子叮叮当当乱响,来回撞了几番,终于慢悠悠停下了。
林中鸟,池中鱼,连推开窗子听个雨还要看人脸色,不如死了痛快。萧沛彻底自暴自弃了,斜倚在窗边出神,昏黄晦暗的油灯映照出他苦大仇深的脸色,似乎诉不尽寂寂宫墙苦。
只有沁凉的雨丝吹在脸上,才觉得自己当真活着,不为什么,只为雨丝吹在脸上。
不至于让这无趣的汝南将他憋死。只是,总有人不让他快活。
“陛下今日淋雨,没淋够?”晏梅故调子轻飘飘的,在屋里游来荡去,鬼魅似的,无端惹人一身鸡皮疙瘩。
萧沛心中一紧,侧头瞥去。
只见,那美艳妖冶的面容噙着深深笑意,连狭长的凤眼也微眯起来,故作一副假意讨好的嘴脸。
拙劣至极。
晏梅故两手捧了一碟蜜桃,很有些份量,看样子也是极其诱人。
萧沛不由咽了下口水,却没搭理这话,闷声转头回去。
见其不领情,还对那事耿耿于怀,晏梅故默默叹气,仍旧耐下性子。
心说切勿急躁,这矫情十足又难伺候的熊孩子心绪最是脆弱,千万别再触及他伤处,惹得他寻死觅活才好。
于是笑意又深了,柔声细语,脾气好得变了个人似的。
晏梅故笑眯眯道:“溯川,快关上窗子,刚泡完药浴,真着凉了怎么办?”
又补上一句:“听话。”
可熊孩子本性难移,愈敬愈醉,最是看不得几分好脸的,因而萧沛仍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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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那儿,屁股沉得山石一般,眼神也吝啬赏赐。
“陛下,奴婢洗了蜜桃,过来尝尝吧?”晏梅故咬牙切齿,嘴角抽了抽。
好言好语,却只换来冷眼相向。实在太过分了……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两手一撒,脸色一变,原形毕露,凶神恶煞。
碟子当啷跌在地上,鲜嫩的蜜桃弹起来,又各自咕噜咕噜滚走了,滚得很是绝情。
见状,萧沛又活过来了。
他惊叹一声,终于屈尊抬了抬屁股,蹦哒起来,硬顶着晏梅故冷厉的脸色,才要张口骂人。
不等开口,无情又清脆的巴掌接二连三扇了过来,打出一片热闹恢宏的气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为这缠绵踌躇的雨夜,平添了一番欢腾韵律。
贞元殿,又热闹起来了……
晏梅故失态了。他肺快要气炸了,恨不得揪住萧沛的领子,将其狠狠抽醒过来,薅住他头发,让他瞧瞧外头乱成什么样子了,竟然还有心思坐这儿伤春悲秋,没出息!
可偏生萧沛不是个听话懂事的主儿,不肯老实挨打,便四处乱爬逃命。
边嚷嚷骂晏梅故欺君,忤逆不敬,边落魄地满地拾桃儿,揣进怀里,生怕糟蹋了这难得的好东西。
一番殊死较量,终究还是晏梅故更胜一筹。
他坐在榻边,胸口微微起伏,阴沉着脸色平缓心绪,一时无话。
萧沛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若是褪去袍子瞧,指不定哪里都有巴掌印子。
可谁让晏梅故是他大堇朝当真有实权的九千岁呢?又是先帝亲命的托孤宦臣。
想到这儿萧沛就来气。
托孤,托孤!八岁稚童才托孤,他已经二十二岁了,谈何托孤?主少国疑,也不是在他这代才疑的,凭什么将这堆烂泥摊子,加诸于一己之身?
先帝到底还是太宠爱晏梅故了。
这会儿,俩人倒是想到一处去了,晏梅故开口:“先帝当年执手将陛下托付给奴婢……”
萧沛翻了个白眼,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奴婢知道陛下不爱听。”晏梅故很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神色,顿了顿,打了个茬。
等那不忿的目光,再次投向自己才道:“奴婢年长陛下四岁,是先帝亲手提拔的宦臣,不求陛下能有建树,但求安分守己,好生爱惜龙体,这也做不到吗?”
萧沛身长八尺,生得很高大,站在晏梅故面前不由很是拘束,难受得很。
他最受不了晏梅故这种口气对他说话。他又不是八岁小儿,何故如此相对?
可实在对这位口口相传的千岁爷怕得紧,于是低声应承:“做得到。”
晏梅故听出这话的敷衍,沉沉叹了口气。若不是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连那最会置身事外的杨阁老,也不能全然共谋,何至于如此狼狈?
他也想如萧沛一般逍遥自在,赏雨看花,可先帝的嘱托日夜在心头悬着,时刻不能放下。
先帝是他的师长,是待他最好的主子,他自然应当效忠主子的独苗。
于是打量了一眼,那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又浑身散发丧气,恨不能下一瞬便死在眼前算数的萧沛,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睛终于闪出了灼灼柔光。
晏梅故无端笑了,牵住萧沛那双冰凉的手,拉到床上坐下。
凑近萧沛别扭的嘴角,缓缓厮磨,黑亮的眼瞳紧盯那苍白的唇,忽而软腻腻地关切问道:“溯川,舌头还疼吗?”
3. 五更寒
突如其来的关怀,与突如其来的巴掌一样猝不及防,教人躲不开,亦不敢躲。
萧沛如一只别扭的猫,虽久处于淫威中,却仍留存有一丝孤傲的习性,不肯全从了主人。
他正人君子似的,倒是想坐怀不乱。可是晏梅故太香了。
晏梅故的发丝清香,衣袍也熏了香,淡雅不俗却幽幽袭来,甚至掩盖了该死的药味儿。如此强势地钻入鼻息,在二人之间盘桓,不给人留有丝毫拒绝的余地。
这,真像晏梅故的作风。
只看他微眯长眸,眼角上挑,话语中是柔声细气,关怀备至,仿佛是个知心温存的枕边佳人,却在举动间散发出浓烈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这隐约的气氛,足以逼人说不出话,动弹不得。
大堇的九千岁,便是这般手腕。对外是掀起腥风血雨的魔头,对内仍不掉以轻心。
萧沛自然千万般喜爱这样的晏梅故,司礼监高高在上的掌印太监,人称九千九百岁。
只是……难免吃不消。
他此时想要冷一冷晏梅故,却或许是下意识作祟,连推开的勇气也没有,僵直身子坐在那儿,愣是屁股都不敢抬。
生怕这会儿还艳阳高照的晏梅故,不知怎么,察觉异样便会由晴转阴了。
真是窝囊死了。
可若让他片刻便笑脸相向,萧沛又拉不下脸。于是仍旧端起架子,冷冰冰道:“不疼了。”显然心底还存了气。
晏梅故扑闪两下睫毛,平静又认真地端详起萧沛的容颜。
那张苍白又少血色的脸颊,可堪称俊朗,只是本应恣意洒脱的俊朗少年,长久浸泡在阴郁浓重的愁苦中,令这面容有些俊得发苦。
端详久了,不由心头也跟着发苦。
他不喜欢这种苦涩。
“溯川……”他突然捏住萧沛的下巴,想如在外说一不二那般,强抹去这些愁苦,可嘴巴凑上去,萧沛却躲开了。
一来二去,还是没成。
晏梅故叹了口气,猛地放开了萧沛,一股酸涩涌上心头,眼角渗出些泪渍。
“罢了,随陛下心意吧,咱家管不得那么多。”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的。
萧沛看似脾性软弱,可实际上主意大得很,执拗起来,八百头牛也拉不回来,倔得要命。
与他置气,怕是早就要气死了。
这般想着,方才还坐怀不乱、纹丝不动的萧沛,却偷偷伸来只手,默默拉住了晏梅故的衣角。
那泛白的骨节紧攥着九千岁的紫袍一角,讨好似的。
“梅故,朕对不起你。”萧沛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晏梅故心中憋闷到了极点。
今日这鬼天气本就闷得人不爽,又接连处置了两个乱臣贼子,杀气未消,便强压在心头,不轻易显露。
这会儿又与萧沛这么一闹,那股发泄不出的无名火,立时便按耐不住了。
可又实在不忍心怨怪萧沛,便撑着嗓音反问:“你说什么呢?”
萧沛抿了抿唇,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窗扇,似乎瞧见了窗外小雨滴滴答答,下个没完没了,淌不尽的哀戚。
他体弱无能,心力也不足,从小便没学会什么本领,只是流亡于血腥杀戮中,辗转于世事难料下,鲜少安稳。如今先帝殡天,头顶上没了庇护,这皇位于他而言,是一座搬不动、挖不空的大山,除了压在他身上,煎熬人寿,再没别的用途。
大堇朝,全压在了晏梅故和杨承晦两个人身上。而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窝囊废皇帝,却只能袖手旁观。
“是朕拖累你了,梅故,你应当遇到明主。”
晏梅故啧了一声,倏然站起身,浑身发抖,连指着萧沛的手腕也在发颤。他决然反驳:“先帝是明主,先帝的儿子自然也是明主。”
眼见萧沛摇头,还要说些什么丧气话。
他眨着泪眼上去,一把捂住了萧沛的嘴巴,生怕他说出什么寻死觅活的话来。他害怕萧沛说这些,怕萧沛当真生出这念头。
“别说了,陛下,奴婢只认您一个主子。”晏梅故喉口梗了一下,胸肺间绵延开一阵苦涩撕扯的痛楚。
不及萧沛反应,他突然退后一步,纤长泛红的手指抚上革带,啪嗒一声按开,丢到了地上。
萧沛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瞧。
晏梅故,大堇朝嗜血杀人、从不积德的九千岁,亲手解开了紫袍衣带,随意扬手扔到了地上。而后便是贴里,最后是中衣。
一件又一件衣裳的落地声,砸在萧沛的耳边,而眼前逐渐铺展开比烟雨蒙蒙的汝南还要朦胧柔美的景致。
他却忍不住腿脚发软,头皮发麻。
“那个,梅故……你先别动。”
晏梅故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绝无人可以阻拦。
他抬手将中衣扔到萧沛脸上,旋然转身躺在床上,双眸含情凝望萧沛。
“溯川……”
萧沛将晏梅故温热的中衣,从脸上拽下来,咽了下口水,抬起屁股要跑。
说时迟,那时快,晏梅故伸出胳膊一把拽住萧沛的革带,将其狠狠拉到床榻上,而后床幔飘落,紧紧遮蔽了其中景象。
这夜,萧沛终于又听见了晏梅故泛起激动的泪花时,称赞他的话语。
只是……代价却有些惨痛。
可每当这种夜里,却总是有一桩好处。那便是晏梅故累极了,会安稳地缩在他的怀里。
恣睢狠厉的九千岁,只有这么片刻的时间,袒露出少见的脆弱。
连呼吸也是轻柔的,好摆布的。
晏梅故的身形纤长,比萧沛稍矮半头。可枕在他肩膀上,倒也不显得违和。萧沛宁愿彻夜不睡,也要瞧着晏梅故熟睡时静谧的样子,如此一来,在对世事再无指望的时候,还能稍微唤回些甜蜜的记忆,不至于当真踏上绝路。
晏梅故,是大堇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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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指望了。
……
五更天了,雨声渐歇,倒是刮起一阵凉风。
萧沛微眯着眼睛假寐,不经意让冷风吹得瑟缩,抬眼一瞧,原来是窗扇吹开了,飘进来些晨雾时候的凉气。
他将晏梅故塞进锦被中,顾自赤脚下床,走到了窗前。
弱不禁风的身板,却偏让风吹,捎带脚闻一闻清晨的雾水味儿。
这么透凉舒心,很是难得,更削减睡意。
正凝望窗外出神,晏梅故从床榻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哼了一声,小声嘟囔:“溯川,我冷。”
萧沛愣了一下,没半点犹豫,赶紧抬手关窗,而后又走回了床边,亲了亲晏梅故的发顶,交代道:“风把窗子吹开了。”
晏梅故再没回话。萧沛悄悄上床,给他俩各自裹紧了被子。
罗衾不耐五更寒。天还是那么冷。
……
天亮之后,水汽蒸发,难得见了个艳阳天。烈日高悬,还是那般炽烈,热气翻涌。
晏梅故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将昨夜那些散落一地的衣裳,一件又一件拾起来,毫不在乎地往身上套。
瞅了一眼萧沛熟睡的样子,想起昨夜种种,心底暗自叹气。
除了这个法子,他还真没旁的好办法,可以安抚住萧沛。堂堂九千岁,还要这样哄他那位矫情又阴郁的万岁爷,也是没法子的法子了。
一张一弛,总不能天天打巴掌,也该适时给个甜枣。
于是晏梅故抿唇一笑,捧着他奉如圭臬的处事法门,神清气爽地走出了贞元殿。
禄安倚在门前打瞌睡,半晌没发觉身旁站了个人。
直到晏梅故轻咳一声,赶紧扶了扶帽子,抬眼一看,改坐为跪,叫了一声主子而后听候差遣。
“看好陛下,别再让他任性了。”晏梅故无奈地看着他。
禄安懵懂地点点头,见晏梅故走出去几步,突然喊道:“主子,陛下说今日要去马场。”
晏梅故皱起眉头,“马场?”本要一口回绝,严令不许,可一想到萧沛在宫中憋了那么久,今日好不容易出个太阳,去外面晒晒也好。
于是掉回头来,揪着禄安的耳朵叮嘱:“不许赛马,不许蹴鞠,不许围猎。”
又觉似乎太苛刻了,“可以骑马跑几圈。不许骑那些没驯好的野马。”
禄安一一应下来了。
晏梅故还是不放心,临走时,又思忖许久,格外嘱咐道:“尤其是陛下心血来潮的点子,切不能掉以轻心。”
“主子,您放心吧。”禄安讨好地笑了笑,送阎王似的,恨不能他快走。
他眼中尽力闪烁着两个字:可靠。可晏梅故不信,又无可奈何,眼瞅着天色,还是抬脚走了。
于是今日的马场上,回荡起一道激昂的喊声:“禄安,我们来赛马,牵黑风来,去围猎场!”
天子意气风发,炙烤在暖阳下。
4. 笑阎罗
烈日熏炙,潮气蒸腾。此等艳阳高照的喜庆气象,在这个时节的汝南鲜少遇上。
任是刁钻毒辣的日头,将人晒出个红脸黑皮,头昏眼花,魂魄与肉身分了家,也教人拍手称快。
皇城街道上,晏梅故步履淡然,翩翩然往文渊阁去。
他高抬起大袖,堪堪遮蔽烈日,难免还是让阳光刺得昏头,心想早知如此,还是该坐轿。
转念一想,这暖阳难得,该好好烤一烤浑身的潮湿,去去阴雨天的霉气。
于是垂下了袖子,慢走几步,冷不丁问:“杨阁老可审问了?”
赵迁在身后亦步亦趋跟随,往前一步不敢,退后一步不恭,分毫不差地隔开两步远,闻声立即便作答:“不曾。”
而后略顿一下,补充道:“杨阁老说,定要干爹您到场了,才可开审。”
闻言,晏梅故冷哼一声,嘴上没半点忌讳,骂骂咧咧,“老家伙。”
这话意味不明,让赵迁心中一惊,榆木脑袋左思右想掂量许久,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说了句:“他这是尊敬干爹。”
而后那张丧气脸上平白添了几分讨好的笑。
阴间客赵迁从不笑脸示人,只有在晏梅故面前,可勉强笑上一笑。只不过长久不笑,看起来直冒傻气。
晏梅故原本脚步流利生风,腰肢挺拔有力,听了这话,却突然停了下来。赵迁险些撞上去,惊恐抬眸,正撞上了晏梅故阴冷的瞳孔,凉飕飕注视他。
赵迁呼吸一滞,浑身发寒。
他不知哪里说错了话,在这眼神儿中,犹豫要不要跪下请罪。可又实在不知,究竟哪里有罪。
刹那间,晏梅故将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肩膀骤然麻了,连脊梁骨也随着窜下去一股寒意。简直是,无常鬼遇上阎罗王,半点威风也杀尽了。
“干爹,儿子说错话了吗?”赵迁轻问,觑了眼晏梅故的脸色,却见其毫无怒意,只眼底戏谑,意味深长。
晏梅故紧捏住他的肩,顿了一顿,逐渐松了力道,将神色敛去,眯眼笑了起来,口气甚至称得上温和:“赵迁,你还是应当多读些书。”
意料之外的话,赵迁彻底愣住了。
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一时又无地自容,细细想起干爹总是苦劝他,不要一味睁开眼睛杀人,张开嘴吃饭,闭上眼睛睡觉,也该多读读史书,瞧瞧人世间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但他总觉得,管那么多做甚?
世间多少道理,也抵不过腰间一把锋利的绣春刀。他只要为干爹办好了差事,便是万事大吉了。
不过这下晏梅故笑劝他,赵迁即便再傻,也听出了言下之意。
恐怕他又头脑简单了。
于是极其谦虚地单膝跪地,仰起脸来,“请干爹赐教。”
晏梅故见状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榆木脑袋,叹他小小年纪,身手绝佳,胆气绝佳,可惜脑子却是锈的。
薅住他衣领,扯他起来,边走边说:“你以为,杨阁老不肯审问,是敬重我?”
赵迁一头雾水,傻愣愣的,“难道不是吗?”
正说话间,二人便踏进了文渊阁。
过了一重院落,老远便瞅见杨承晦站在当院儿,晒得老脸通红,仰天看了看就躲进了阴凉里。
晏梅故没着急过那道拱门,站定下来,含笑对赵迁淡淡道:“这位才是老奸巨猾,生怕担上一丝半点的干系。”
“杵在这儿,是等你干爹我,来当这个恶鬼呢。”说罢,低沉阴森咯咯笑了几声,扭头便迎了上去。
那脸色一变,脚步也凌厉起来,三两步就到了杨承晦面前。
嗓音清悦:“阁老来得早啊,咱家来迟了。”
赵迁听完傻眼了,浑身起鸡皮疙瘩,连怎么迈脚也忘了。
他满脸狐疑端详杨承晦,见其哈哈大笑,不急不慢地与晏梅故叙话,丝毫没有要审问奸细的严峻神色,仿佛今日只是寻常会面,没什么特别的。
不由觉得,干爹说的是对的。
杨承晦听晏梅故上来就讥讽自个儿,也不恼,呵呵笑两声,没事儿人似的,“哪儿的事,我才来。快进,快进。”
他在文渊阁办公,却说自己才来,这老狐狸。晏梅故摇了摇头,率先迈进去了。
正堂之上,五花大绑跪了一位年轻男子,素衣白面,很是斯文。他垂下脑袋,安静待着,只是晏梅故经过身边时,忽而喉咙中低低笑了。
晏梅故在他身边止步,微微斜睨。
那男子抬眼瞧来,四目相对,清秀的面容陡然狰狞,咳出口血沫儿啐在晏梅故衣摆上。
破口大骂:“死阉党,禽兽!”
不待晏梅故将话听尽,赵迁飞身一闪,揪住那男子衣领,一拳砸在他侧脸上。
血沫儿成了血珠子,喷了一地。
晏梅故皱眉瞥了瞥衣摆,抬眼却还噙着笑意,下意识瞅向杨承晦,歪头看他怎么反应。
谁知杨承晦压根儿没往他这处瞧,径自寻了把侧首的椅子,就这么坐下了。
甚至还仰头问他,“咱们开始?”
眼见杨承晦坐视不理,赵迁举起拳头还要再砸。
怕把这位身子骨孱弱的小郎君一拳归西,晏梅故坐在正首,扬声道:“别打了。”
赵迁才撒开那人,转身站到身旁。
“程继清,咱家念你斯斯文文的,是个体面人,本不欲多为难你。”晏梅故仰进椅子背里,浑身放松下来,不由更垂眸睨他,眼神阴冷,“不成想,你竟然是个有骨气的。”
他短促笑一声,不知怎么竟然又直起身子,探上去看他。
还使劲儿鼓了鼓掌,刻意捏起嗓子,细声细气:“骂得好。”
在场之人全愣了,连程继清也屏气凝神,瞪眼怒视着他,不知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骨气是个好东西,多数人身上没有。”
“咱大堇若是多有你这样的文人,还不至于丢城弃地,灰溜溜逃到汝南来。”晏梅故无遮无拦的,这么说出来。
杨承晦暗自瞪大了眼睛,恨不能将耳朵堵上。
这是多么狂妄的话?若不是顶了个九千岁的威名,这话说出来,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程继清咬了咬牙,想说话,突然觉得口中不适,啐了一口,两颗牙就这么被吐到地上,血淋淋的。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痛骂道:“大堇正是有你这样的败类走狗,才沦落到如今,王朝将衰的下场!”
吼声回荡在堂上,震耳欲聋,撕心裂肺,可看出其中情真意切。
只是听者不买账。
“啧啧啧,”晏梅故目光还生出不少赞许,“你骂咱家败类走狗,禽兽阉党,咱家认。只不过——”
他踱步过去,俯身掐住程继清的脖子,什么神情也没做,只是轻轻问:“说大堇将衰,是怀了什么心思?”
程继清不过二十几岁,最是血气方刚,热血沸腾。可让人这么一掐,却霎时软了下来,抖成一团。
杨承晦掩面不语,皱眉叹气。
这位阎王似的的千岁爷,谁能不忌惮三分?还是太年轻了。
“你恨咱家擅权,厌咱家承宠,生怕毁了大堇的半壁江山,所以才自小投奔了荆王,想为大堇换个明主?”晏梅故字句严厉,却又字句轻巧,十足十往人心口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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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继清眼神慌了一瞬,攥住晏梅故的手腕,“诬蔑!你凭什么说我投奔荆王?”
晏梅故甩开他,将其掼出去数尺远,转身走回去坐下,接过狗腿子赵迁送来的帕子,擦了擦手。
他又笑了,新奇道:“诬蔑?哈哈哈……”
赵迁也哼声冷笑,眼皮一掀,寒光乍现,“诬蔑你?千岁爷若是想杀你,何须诬蔑,自有千万种法子取你性命。”
他父子俩在此苦苦相逼,杨承晦却只字不言,淡淡听下去。
晏梅故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又仰回椅背里,如数家珍般将这番话脱口而出:“程继清,字元吉,荆州籍人,兄弟三人,老父曾在荆王府当差,你也自幼与小荆王交好,可有其事?”
这下,程继清安静如鸡,无话可说了。他不知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晏梅故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只是还梗着脖子,满脸不忿。
“前些年你进士及第,便是荆王动用京中人脉,才得以名列前茅。”晏梅故不仅知道这些,还深知此人与小荆王之间,是何等情深,纠葛缠绵。
否则程继清一介文人,怎甘愿为荆王赴险,做此等叛逆不臣之事?
桩桩丑事让人细数出来,程继清一张白脸红成了灯笼,恼羞成怒。
他为荆王卖命,与小荆王交好,全都是自己心甘情愿。何况如今乱世,先帝崩殂,新帝无能,自该让能者继位,为万世开太平。
荆王便是最好的人选。他不是为一己之私,绝对不是。
“只是程继清,你忠心为荆王赴汤蹈火,咱家敬你是个能人。可你别一腔衷情错付了人。”晏梅故幽幽道。
程继清脑袋一嗡,任脑海警醒自己千万别轻信,可嘴上还是问了出来:“什么?”
若说心中没鬼,怎的这会儿又没了底气?到底还是有所挂念,有所奢望。而人一旦有奢望——
再犟的骨头也能当即敲碎。
晏梅故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抬手示意赵迁。赵迁从怀中摸出一块芭蕉玉扇形状的玉佩,丢到程继清胸口上。
程继清接过来,看清楚东西后怒喊,“你们把他怎么了?!”
“他是小荆王,咱家哪能动他一指头?”晏梅故悠然道,只是看热闹似的,戏谑而望,“你应当问问小荆王,这东西怎么落入秦楼楚馆的……”
顿了顿,“还束在妙龄男倌儿的杨柳细腰上。”
这话一出,赵迁头一个嗤笑出声。待晏梅故稍稍扭头,眼神威胁,俩人才一唱一和地收敛下来,眼神儿一同瞧向程继清。
程继清满脸通红,目眦尽裂,紧紧攥住玉佩,泪都快掉下来了。
晏梅故适时再捅上一句:“程继清,程元吉,可别痴情错付了人。”
“那又如何?!这劳什子与我何干?别再假惺惺了,令人作呕!”程继清彻底崩溃了,砸了玉佩,还在强抗。
如此看来,晏梅故不得不告诉他了:“那程家满门呢,你那在荆王府当差的老父亲呢?你不会半点也不在乎吧?”
程继清傻眼了,“你什么意思?”
“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不明白吗?”赵迁板住脸,很有学问地说道。
晏梅故点头刮目相看,再捅一刀:“咱家只要把话放出去,说你程继清身份败露,正在镇抚司受审。”
“你觉得那远在荆州的荆王,听了消息,难道不会屠你程家满门,以遮掩罪证?”
程继清听后吓得两腿一软,瘫坐在那儿,瞳孔都涣散了。
晏梅故看出是时候了,“你还不说吗?”他温柔笑问。
程继清泪花翻涌,“我说!”
5. 风流鬼
再接下来,撬开那犟骨头的嘴巴掏出些东西,并不是难事。无须晏梅故亲自紧盯了。
程继清本来是个清高孤傲的学子。可依托荆王的门路,才高中进士,再官拜个翰林院的编修,本已恼恨无极,忍辱在任为荆王行探听传讯的险事。
没成想,所托非人,一片痴心喂了狗。
那小荆王素来孟浪无状,虽与这程家三子自幼交好,却仍难逃世间男子的薄情寡性。
从小娇生惯养,长大承袭王位的宠儿,瞧得上那穷酸举子什么?
一副柔软的皮囊,腼腆而笑的纯粹,亦或是满腹经纶却委居身下的娇羞多情。除此外,再无旁的。
眼见举子高中,远赴京城,便耐不住寂寞而见异思迁,再寻常不过。
难为程继清还痴想妄想,认为小荆王会在故乡为他守贞。
听说定情玉佩流落至青楼,束在男倌儿腰上,他犹如晴天霹雳,绝望至极;若是再加之败露的讯息传至荆州,程家满门皆沦落至危险境地,便是实实在在方寸大乱,顾不得荆王那点浅薄的恩情了。
恩仇相报,有时就是如此,瞬息万变。
晏梅故心下荒凉,忍不住哀叹,又深深觉得世间不值。可这究竟是世人自作孽,庸人自扰,怨不得旁的。
其实,若程继清效忠的那位,是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败露又何妨?
他在京城咬死不认,晏梅故抓不住铁证,荆王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而正是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自乱阵脚,实打实印证了荆王的狼子野心。
不然在刹那间,忠心事主的卑微学子,怎么会立时清醒过来,心知荆王并不可靠,顷刻倒戈换了嘴脸?
晏梅故不爱刑讯酷烈之事,眼瞅他那副要死要活,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邋遢模样,好像天塌下来似的哭,心中一阵烦躁。
懒得听他念叨,便挥挥手,命赵迁将其带去镇抚司细审。
缘由、经过,乃至于荆王从宫中、京城以及地方,安插了哪些暗子,哪些官员是荆王的走狗,甚至牵线接头的小人物,姓甚名谁,逐一详细报来。写好明目,再交由晏梅故过目。
赵迁听令退下,堂上立时安静极了,只余下晏梅故与杨承晦两人。
沉寂良久,晏梅故才怔怔举起茶盏,浅啜了一口,不经意问道:“阁老觉得怎样?”
杨承晦自然绝无异议。
故作斟酌片刻,认真点头,“晏公公处置得很是妥当。”
晏梅故听他这话,心里就噎气。
噔一声放下茶盏,凤眼一扬极快飞了过去。
却又顷刻眯起眼睛,无奈地挑起眉心,软声央求道:“您别来这套。”
杨承晦目光朝他脸上一扫,老谋深算地淡笑了下,还是摇头不语,抵死不与瘟神共谋的嘴脸。
晏梅故见状,神色诚恳,继续说道:“京城鱼龙混杂,荆王的耳目极多,不求阁老身入其中,只求您为咱家多长长眼。”
“这也是为陛下的江山盘算,您说是不是?”
杨承晦苦笑,竟然起身给晏梅故恭敬作揖,抬起头,若有深意道:“晏公公,臣也求您多照拂杨家才是。”
两人有来有回,矛头推来拥去,终于还是谁也没占了上风。
晏梅故端正挺直脊背,实实在在受了这礼。这弯腰作揖的举动,着实荒唐没道理,受下兴许还要折寿的。
可他却没躲,甚至没还个礼回去。
他脸色冷下来,淡淡而言:“先帝有愧于杨家,陛下却无辜,咱家更不会将手伸到杨家门中去,平白伤了陛下的心。”
这段渊源封尘已久,甫一从口中说出,杨承晦一时无话,只能沉声哀叹。
转而回身重新坐下。
“咱们那位荆王,狼子野心,心机深沉。若不用心留意,不知在京城要掀出多少乱子。”晏梅故全当没方才那番计较,顾自坦白了心扉,言明当下无奈困境。
当年,先帝殡天前夕曾留有遗诏。
其上言明,若萧沛在位遭遇任何不测,子嗣无望,储君空悬,便令其皇叔某王登基,继承大统。
而倘若此王遭遇叛王杀害,举世藩王皆可出兵讨伐,夺得皇位。
这道圣旨保全了皇位不旁落,却给萧沛和晏梅故增添了许多烦恼。
尤其是,这位皇叔某王究竟是谁,至今唯有顾命大臣杨承晦,加之顾命太监晏梅故心底知晓。
旁人,甚至连萧沛也分毫不知。
先帝这么做,真是煞费苦心了。
“荆王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却在藩地数十年,大奸似忠,扮猪吃虎,竟然蒙骗了我们、也蒙骗了先帝这么多年。”杨承晦不知怎么,终于开口说了句公道话,沉吟片刻,郁闷难排,叹了句:“真是作孽。”
有他这话,晏梅故也不枉走这一趟,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
他便是求,也要将杨承晦求到自己阵营中。
若后续有所变故,在百官那处买好,他是做不到的,只能指望杨承晦在外撑着。
晏梅故的名声,在京城中早已是人人喊打,无可挽回了。
因而他从不心慈手软,“凭他是忠是奸,若敢来犯,咱家定教他身败名裂。”
气息从牙根儿里钻出来,平白听出股狠劲儿,毛骨悚然。可转瞬间,不知又记起什么,本阴云密布将要落雨的眼眸,忽而黑云骤散,亮光微闪,眨巴着瞅向杨承晦。
晏梅故又成了笑眯眯的模样,好脾气似的:“今日,是令郎生辰?”
杨承晦提防神色不退,勉强笑点头,心中却念叨这副奉承巴结的诡异笑容准没好事儿。
果然,晏梅故理所应当道:“那您带上令郎,陪陛下用个午膳吧?陛下近日总心神不宁,若是您去的话……”
话音陡然被打断,密探从房顶旋然落下,裙摆飘扬,哗啦作响。
杨承晦霎时惊呼一声,吓狠了,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看清那人冲晏梅故而去,才明白怎么回事。
不由心底暗骂这瘟神,总搞出些折腾人的动静。
眼神瞥去,却见晏梅故无端抓紧了扶手,脸色凝重,仿若大事不妙。
“主子,陛下骑了黑风去围猎场!”密探摘下面罩,连避讳也忘了,抓紧禀报。
杨承晦纳闷:陛下……心神不宁?还去狩猎?
晏梅故惊恐:大事……不妙。
……
自从南下逃难这些年,大堇皇室在汝南侈兴土木,奢靡之风日益兴盛,不仅皇城占地广阔,还各色闲娱场所应有尽有。可谓盛极一时。
皇家围猎场便在皇宫附近,打西门出去,片刻即抵。
萧沛得意忘形了。他顾自牵出那匹宝贝黑风,目光珍重爱惜,连耳边的唠叨劝声也浑然不闻。
摸了半晌,潇洒纵身跃上马背。
在禄安满面通红的喊声中,甩了缰绳,大喝远去,绕场跑了一圈,回到原地站定,笑问:“你再说,朕骑不骑得?”
禄安咧了咧嘴角,一副苦瓜脸。
太阳晒得他头顶冒烟,却尚且还没烧坏脑子,仍将晏梅故的叮嘱记得牢。
于是毕恭毕敬回话:“陛下自然骑得,只是……千岁他不让您骑这匹马。”说罢拽来一匹温顺驯服的良马,试探问:“陛下骑这匹吧?”
萧沛本还不当回事,忽而听到了晏梅故不许他,得意的脸色陡然垮了。
底气不足,却还在狡辩:“他是你主子,还是朕是你主子?”
禄安默默选了前者,心知这位万岁爷又开始胡搅蛮缠了,心急起来:“千岁知道了,非把奴婢打死不可!”
“他要打你,朕给你挡着!”萧沛长笑起来,眉眼舒展,显得很有些活人气息了,信誓旦旦:“你家千岁难道还敢打朕不成?”
这话教人将信将疑,因而禄安只静静端详起萧沛。
常年笼罩在暗处的肌肤,苍白无血色,如今在烈日的烘烤下,刹那泛起了神采奕奕的光泽,天子年轻的容颜,潇洒恣意,纵情欢快,与幼时那上了马背欢笑、下了马背邀功的萧沛,如出一辙。
渐渐,禄安看傻了,眼眶隐约浮出湿润。
萧沛眸光一闪,立时便打量出他心软来,忙拉扯救兵:“包子脸,你说呢?”
在旁随侍的小太监,长了张包子似的圆脸,小眼睛,塌鼻梁,笑起来却很可爱。
本打算一声不吭,却突然被点名,抬头便见到萧沛求援的目光,似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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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他来说句好话。
赶紧附和:“好哥哥,陛下作担保了,你还怕什么?”
禄安仍在犹豫。
“况且,咱让陛下好好痛快一回,松松筋骨,延年益寿,不是被打死也值了吗?”包子脸平时不声不响,竟然说出这么句惊人的话来。
禄安心神颤动,终于回过神儿来,强压下心头那股酸楚,认同点头:“那就去半个时辰。”
再多些时候,晏梅故便要回宫了。
萧沛听罢笑了,直夸他是好奴婢,忠心事主。而后命令他二人上马,三人一同去围猎场中,打几只野兔。
黑风是匹暴烈的战马,是先帝从战场上牵回来的,极难制服。早在承启朝,便有此类战马威名赫赫,因而先帝甚是喜爱,视若珍宝。
自从不再亲征,这马落到了萧沛手中。许是认主,他倒能驾驭得得心应手。
只是再后来,萧沛生过几场重病,心力衰竭,再懒得骑马,更没心力驯马了。
“好黑风,在宫中让你受委屈了,朕今日领你好好撒欢!”萧沛激动得浑身打颤,猛喝一声,甩了缰绳便率先冲进林中。
好天,好马,好风光。真是难得。
劲风掠过耳侧,萧沛生出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心中反复回荡:若是这般死在马背上,是不是黄泉路上,做鬼也快活了?而若是到了阴曹地府,还整日囚禁在四方宫墙中,堪比在油锅滚烫中煎熬,永世不得超生。
这辈子,乃至死后,总要自己做回主吧?
萧沛心乱如麻,一时分了神。再回神时,忽闻黑风长嘶怒吼,马蹄扬起,发了疯似的狂奔飞窜,毫无章法。
他心下惊骇,紧攥住缰绳,再也坐不稳马背,三番两次险些跌落,又竭力稳住身形,拼力制服黑风。
这会儿,还有功夫在心中盘算:若摔下去真死了还好说,若摔成个残废怎么办?
方才还一心做鬼也风流的大堇万岁,大难临头又胆怵了。
“黑风,你疯了?!”萧沛欲哭无泪,“朕带你回战场还不行吗?”
昔日战马,此时已辨不清道路,没头没脑在林中乱窜,癫狂病态非比寻常。这狂态陡然而生,不似受惊,很是蹊跷。
禄安和包子脸早就远远落在身后了。
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萧沛头皮发麻,浑身彻骨冰冷,精神崩溃只在一瞬之间,束手无策只能怒吼:“你这畜生,再发疯朕把你宰了!”
这一嗓子,黑风好似通了人性,逐渐缓慢下来。
还以为它幡然醒悟,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了。
萧沛劫后余生,心脏还扑腾个没完,才要轻声去安慰,怕黑风真以为自己要宰他。
可话还没出口。黑风,疯得更厉害了。
几乎是刹那间,萧沛眼前凌乱,身子一轻,竟然被凌空甩飞出去。
他头脑还发昏,思绪却已然开始翻涌。
悬空时刻,回顾潦潦半生岁月,再没遗憾了。
忽而,心头猛刺了一下。
萧沛眼前浮现出那双泪花晶莹的长眸,泫然欲泣,眷恋难舍,正含怨质问自己为什么丢下他。
他若真死了,晏梅故可怎么好?
他定然活不下去的。
瞬时的念头一闪而过,萧沛顾不上这些了,一身不怎么健壮的骨头,重重砸在地上。林场中沙石遍布,他整个人搓出去足有数尺远,最终猛撞在腰粗的大树上。
痛楚绝顶而来,萧沛安详闭上眼,还洒了滴泪。
这回真要死了。
忽闻一声倒吸冷气:“嘶……”
这是谁的声音?
萧沛心脏突突撞了两下,心悸般醒来,恍然回神,眼前还星光点点。他竟然还活着,而周身软绵绵的,四肢百骸绵延开一阵剧烈的痛麻。
他似乎窝在一个紧紧的怀抱中。
晏梅故脊背被磨得快要冒火了,火辣辣得疼,眼泪不由自主从眼角滴下来,浑身动弹不得了。
他疼得流泪,气得流泪,意识还不清晰,便率先紧紧掐住了萧沛脆弱的脖子。萧沛没被摔死,他倒是现在就想把他掐死了。
晏梅故咬牙怒道:“萧溯川,你找死。”
6. 天子泪
不消多时,贞元殿外响彻了震天的杖刑声,连同求饶惨叫,一并冲上云霄,教人形神惊骇,恨不能逃出这炼狱牢笼般所在。
太阳暴晒,照得人睁不开眼。
禄安满脸泪渍,与汗渍交缠不清,嗓音都喊哑了,痛呼声也没最初那样有力了。
包子脸下半身血污斑斓,一张圆脸皱出了三层褶儿。
他倒还尚存些力气,“主子,主子开恩啊……陛下,陛下救救奴婢!”
东厂提督亲自拣选了行刑宦官,尽是手头有份量的老太监,一杖砸下去,活生生要人半条命去。
这滋味儿,与削肉剔骨有何异?
殊不知,这杖刑与镇抚司的廷杖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至于真将人打死。
晏梅故听他开始胡乱乞饶,冷眼斜瞥着萧沛,好整以暇地观摩起来。
想瞧瞧这位便宜主子,该怎么给这些混账奴婢求情。
他坐在殿前观刑,连搓破了皮、直泛血珠的脊背也没顾得上,火气直冒,非要先打死这两个不成器的奴婢算数。
三两日总不动真格的,这些刁奴便真以为好糊弄,次次将他的话当耳旁风,欺上瞒下,胡作非为起来。
这么下去,皇宫非乱了不可。
萧沛让这阵仗吓懵了,没想到晏梅故竟然下如此狠手。
眼见俩人让这瘆人的杖刑打得血肉模糊,俨然快没了气息,不由急得头顶冒汗,恨不能给晏梅故跪下。
若真跪地求饶,谅晏梅故还能心软,饶他这一回。
可在场这么多人,哪能下跪?
“梅故……再打下去真出人命了。”萧沛眼眶都红了一圈,实在心疼禄安,恨自己没用。
晏梅故哼声冷笑,以为他有什么神机妙算,竟然放肆大胆到无视自己的命令。
原来到头还是如此。记吃不记打,吃到苦头又来讨好了。
“咱家早说了,这些奴婢再敢伙同陛下胡闹,必打死喂狗充数。陛下,且坐下看吧?”他扬唇笑意甚深,无端透着寒意。
萧沛最怕他这样笑,便是怎么求都没用了。
可禄安方才还苦口婆心,实在不是刻意要忤逆的。
想到这儿,他突然握住晏梅故的胳膊,赶紧说道:“禄安,禄安没有纵容朕。是朕逼他的,别打死他,别打死他……”
这是打小伺候他的奴婢,身旁除了晏梅故外,唯一一个知心人。他怎能眼睁睁看他真被打死?
而且那包子脸,也是让自己害的,实在冤枉。
晏梅故猛地甩开了萧沛的拉扯,伸手薅住那前襟,将他拽到面前,怒目而视。
他咬牙气得脸颊抽搐,压低声音在萧沛面前问道:“若不是咱家及时赶来,你这条腿——”
说罢,抬脚直踹萧沛的膝弯儿,不解气又踹上他的小腿。
“非折不可,你这胳膊……”晏梅故又手箍住萧沛的小臂,力气之大,似乎要将其生生掐断,“也不想要了?!”
他压声怒斥,任萧沛被踹得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可薅他衣领的那只手却稳稳当当,逼得他不可离开自己身前分毫。
萧沛不敢躲,生生挨下了。
膝弯儿那一脚,差点踹得他跪下身去。他真想这么跪下去,让晏梅故好好出气。
可他是帝王,是该死的、百无一用的废物皇帝。
连低头认错,求晏梅故开恩的机会也没有。
因而便乖乖听训,低眉顺眼,希望晏梅故快点消气作罢。
可晏梅故手一撒,把萧沛推开个趔趄,正了身子,继续观刑。还扬声喊:“没吃饭吗,打重些!”
不劝还不要紧,这一劝,刑杖更沉重了,兜风砸下去,丝毫不怜悯杖下两滩烂肉,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了。
“梅故,梅故……朕求你。”萧沛流下了簌簌眼泪,俊秀的脸上再没有神采飞扬,而充斥着说不清的惶恐。
似乎更加苍白无血色了。
他缓缓蹲下身子,凑近晏梅故膝边,伸手搭在那紫袍覆盖的膝上,讨好地摇了摇。
谁知,晏梅故无动于衷,甚至没瞧他一眼。
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把目光落在这处。千岁爷与万岁爷之间的恩怨,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见的。
萧沛见周遭人纷纷扭头,识趣地不看过来,干脆两膝着地,跪在晏梅故腿边,还伸手抱住了晏梅故的腰。
“朕知错了,再也不出宫了,梅故,朕错了,求你饶了他们吧,求求你……”
向宦官卑微低头的天子,大堇朝仅他一人吧?可笑至极。
可萧沛甘之如饴。他不觉屈辱,只怕晏梅故这张笑得诡异的冷脸,怕他当真打死了禄安他们。
晏梅故睨他一眼,掐着掌心不去理他。
“主子,他断气了!”
萧沛惊恐回首,眼神慌忙去瞅,却不知究竟要落在哪里。他紧盯着禄安,又瞧了瞧包子脸,两人全都一动不动,像是死了般。
这下,两边刑杖皆停下来了。
禄安静静趴在那儿,衣袍上大片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
萧沛强忍住心头那股恶心,走了过去,脱力地跪在地上,摇了摇禄安。
“禄安,禄安……”他忽而记起,在围猎场中,自己明明答应要为他挡的。
懦夫。怂包。
萧沛在心底痛骂自己,生出股莫名其妙的愁怨,而后陡然抬起手,狠狠抽了脸颊一巴掌。
为什么不上去挡呢?
“朕害死了你,禄安……朕对不起你。”他丢了魂儿,眼神空洞地念叨。末了,又趴在禄安单薄的身子上,颤抖着肩膀哭起来。
萧沛从来保护不了任何人,却令旁人前赴后继为他送死。
他真是个灾星,生来便是害人的,迟早要给大堇招来祸患。
哭得忘情,连身下人有了动静也没发觉。禄安本就剩了半条命,让萧沛这么一压,更上不来气儿,真是要归西了。
他拖着沙哑嗓音,极力发出声音:“陛下,奴婢……没死……”
萧沛以为幻听了,抬头泪眼相向。
禄安努力支起上半身,一张浸满泪渍的脸,疲惫极了。他攥住萧沛的手,拼命挤出一抹笑来,“陛下,别难过。”
紫袍从余光中闪过,晏梅故压根没去搭理他,反而到旁边去瞧包子脸。
他心中觉得蹊跷,一股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这刑杖虽厉害,却不是要人命的手法,包子脸方才还喊叫得有力,这会儿怎么突然断气了?
“怎么死的?”晏梅故冷声问。
无端将人打死了,掌刑太监才是惊出一身冷汗,上去探了探包子脸的鼻息。眼瞅了瞅那伤口,心说不至于疼死啊……
半晌,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上前捏住包子脸的下颌,逼他开口。
一行鲜血从那口中垂下,滴在地上,掌刑太监倒吸了一口冷气。
“主子,他咬舌了。”
晏梅故更纳闷了,还愈加皱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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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因受不住这疼而咬舌自尽?这实在不该啊。
“他疼得自尽了,你满意了?”萧沛冷声笑了,虽庆幸于禄安还残存一口气,却对包子脸深感愧疚。
于是不知不觉,这愧疚的力量便发泄到了晏梅故身上。
若不是晏梅故冷心冷情,包子脸怎么会活生生断送了性命?
晏梅故语塞,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竟然不搭理,转而伸手去包子脸身上摸索。
萧沛受到冷落,心中很有落差感,踉跄站起来。
不顾禄安忍痛拉他,矫情地掉了两行眼泪。
“你何必这样呢?晏梅故,朕不是笼中囚鸟,他们只不过是听命办事,你有气冲朕来,动辄便要人命,你于心何忍?!”
他言辞激烈,俨然已经失去了理智。
禄安摇了摇头,微弱的声音淹没在萧沛神情激动的吼声中,“不,不是……”
晏梅故仍旧没搭话,自顾手下的动作,在那具新死鬼的肉身上摸来摸去。
萧沛不死心,上前一把扯住晏梅故的胳膊,严厉质问:“你还要怎样?!”
晏梅故陡然火了,猛地挣开这桎梏,怒道:“闭嘴!”他推开萧沛,将手探到包子脸的袖口处。
在场没人敢劝架,更没人敢上前阻拦。
万岁与千岁吵架拌嘴,还推搡拉扯,谁敢前去送死?万岁爷倒罢了,九千岁若狠上来,这在场十几人也不够杀的。
“你若执意如此,晏梅故,朕……朕……”
萧沛嘴唇哆嗦,浑身全在打颤,可梗在喉咙里的后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朕不要你了。
胸肺绵延开一片酸楚,痛得难忍。他恨自己不争气,怎么这等关头,还是离不开晏梅故。
可他不能再忍了。
于是咬了咬牙,一鼓作气:“晏梅故,朕不要你了!”
与此同时,晏梅故从包子脸袖口,掏出了什么东西,塞到萧沛眼前。
距离太近,萧沛看不清,稍退了两步才眯眼瞧清楚。
这是一把精致小巧的袖箭。
晏梅故听清了那话,哼了一声,眼角浮出冷冽笑意,“你说什么?”
萧沛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想改口却不容易了。他冷汗又流出来了,在太阳底下,说不清楚是冷是热。
“朕,朕……”
不待他说出个所以然,赵迁便径直闯进来,瞧见眼下这副场景,讪讪地眨眼。
他缓缓走到晏梅故身旁,瞅了瞅晏梅故与萧沛间的气氛,很识趣地要拔腿走开。
可晏梅故一把拽住他,问道:“什么事?”
定是审问程继清的事情,出了意料之外的状况。搞不好……与今日祸端有关。
晏梅故恨自己的直觉灵验。
赵迁回答:“干爹,程继清招认,荆王在司礼监安插了眼线和暗子。”
“可知道那太监叫什么名字?”晏梅故头一回生出了悔意。
萧沛在旁听着,心下亦很是紧张。
赵迁在两人的目光中,缓缓张口:“叫……庆来。”
晏梅故眨了眨眼,回过头,问在场的东厂太监,“庆来是哪里的太监?”
萧沛却脸色白了,心脏扑腾扑腾跳个没完,让这毒日头晒得快昏过去了。
掌刑太监一愣,左右互相瞧了瞧。
没人认识庆来。
这时萧沛在晏梅故审视的目光中,唯唯诺诺指向了包子脸,“他就是庆来。”
7. 绕指柔
这档子事儿陡然变了意味,萧沛脸色白了又黑,黑得发紫。
方才气头上的龙威气势全不见了,这时心虚地瞅向了晏梅故。
真是不巧。这包子脸庆来,怎么成了荆王的奸细呢?还好巧不巧,死在了东厂的刑杖下。
说到底这其中有萧沛难以推卸的责任,可再深究,竟然是晏梅故掉以轻心,怒气之下任情处置,才打草惊蛇,让这奸细当场自尽。
晏梅故眉心跳了再跳,心火上涌,直冲天灵盖,快要气晕过去了。
他让赵迁审问程继清,本就有意抓那荆王的把柄。
若是将这庆来意欲刺杀的把柄,捏在手中,他当即便能请兵铲了荆王府,将荆王以及那浪荡不堪的小荆王凌迟车裂。
郁郁已久的萧沛怎么忽而要去骑马?那早已认主驯服的黑风,怎会突然发狂?恐怕袖箭远远刺中马腿,指不定还淬了毒。
他却只当是巧合,竟没细想便随意处置了。
如今最要紧的把柄,彻底断送了,竟然是他晏梅故疏忽大意,为他人作嫁衣裳,让荆王高枕无忧了。
想到这层,晏梅故直觉得头昏脑胀,一阵发飘,恨不能当场倒地。
因而脸色很是难看,阴厉的美人面如今浮现出了悔恨与隐忍交织的复杂神情,堪堪瞥向赵迁。
赵迁瞪大眼睛瞅向那趴在凳上,已经断气的庆来,深深意识到自己还是来晚了。
于是在晏梅故那道森然长眸的凝视中,扑通跪地,忙请罪道:“儿子办事不力,请干爹降罪!”
远处之人看不真切,全都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而近处的萧沛,实实在在眼见到赵迁浑身发抖,俨然已经是个拾不起来的烂泥。
阴间客赵迁,这会儿倒成了吓破了胆的小鬼。
晏梅故捏紧了拳头,一时不知该怨怪谁才好,咬紧牙关,深深暗骂了一句:“废物!”
赵迁以为干爹骂自己,脑袋越垂越低,快要贴到地上去了。
他狠狠颤了一下,忙不迭道:“儿子自去镇抚司领罚,干爹息怒……”
这阵仗之下,萧沛成了个哑巴,不敢开口,生怕怒火波及到自己。
赵迁乃是镇抚使,掌管整个镇抚司的刑讯,直接隶属于掌印太监晏梅故管辖。萧沛久不理朝政,有心要为他说两句话,可又摸不着头脑,不知怎么说,才能平息晏梅故的怒气。
别到时,说情不成,反将赵迁罚得更重。
镇抚司中的刑罚,不是一般人受得起的。
赵迁自知逃不过,又深知晏梅故懊恼自责,便不怀抱侥幸,甘愿领罚谢罪,好稍缓晏梅故心中的怒气。
若是这次围猎风波,再晚个一时三刻,说不定便是另一番结果。晏梅故心中清楚得很,这事儿怨不得赵迁,他实在不必受这等罪。
于是虽脸上阴云密布,口气很不耐烦,却大发慈悲道:“行了,滚吧。”
赵迁揣摩了几番,终于叩头谢恩,转身麻利走了。他踏出贞元殿时还在思忖,干爹这意思,究竟是要罚,还是不罚……?
眼瞅赵迁走了,庆来断气,禄安昏厥,在场没几个头脑清晰的囫囵人了。
晏梅故很不是滋味儿,萧沛亦是沉默不言,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
东厂太监手持刑杖,惴惴不安,眼见晏梅故没个发落,只得向萧沛求援。
萧沛来回瞧了几眼,看晏梅故属实是没心思善后了,忽而来了精神。他清了清嗓子,走上去几步,指挥道:“把他抬回去,这人先别丢乱葬岗,安置下来。你们各忙各的去。”
帝王深居简出,不睬俗事,偶尔发话还是很见效的。
那些人点头称是,赶紧上前扛起断气的庆来和昏迷不醒的禄安,哗啦啦出了贞元殿大门,不多时便走得影儿都没了。
院儿内霎时只有萧沛与晏梅故两人,面面相觑,相看无话。
萧沛又咳了咳,慢踱两步,毫无征兆地楼了晏梅故的腰肢,往怀里一带。
眼看正凝神苦思的晏梅故吓了一跳,稀奇地露出迷茫神情,便唇角一勾,苦涩却俊朗的脸色染上了温柔笑意,凑近他耳边低声哄道:“梅故,别气了。”
他当然明白晏梅故在气什么。
比起他萧沛的任性无状,浪得没边儿,晏梅故更气自己掉以轻心,错失先机。
可晏梅故偏不承认,傲气地抬起侧脸,紧盯萧沛若有深意的眸子,反问:“陛下以为这事儿就了了?”
他不推开萧沛,沉默任他搂,片刻便恢复静谧的神色,瞧不出悔恨的波澜了。
萧沛摇了摇头,语气诚恳:“要打要罚,悉听尊便。”说罢尾音儿陡然冒出些不正经的意味。
晏梅故瞪他一眼,见其大有一副要蒙混过关的架势,抬手将他推出去。萧沛不依,死皮赖脸又凑上去,还把脸往前贴,“你打两下,出出气。”
这么推搡拉扯,针锋相对的戾气陡然化解了半数,最后成了暧昧粘腻的打情骂俏。
“萧溯川,你少来这套!”晏梅故受不了了。
这大太阳照在头顶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贞元殿宽阔却空荡的庭院中,只站了他们两个人,平白有种在老天爷眼皮子底下孟浪的错觉。
萧沛看他再绷不住脸色,知道今夜大概还能搂着梅故睡觉了。于是千百般情绪皆抛之脑后,偏要在此时亲昵一番。
他瞧晏梅故嘴硬,虽脸色已然松懈,露出些笑意,却仍端着架子,不肯原谅。
眼明心亮地跪了下来,紧贴晏梅故的紫袍衣摆,执起那垂在身侧的纤长手指,贴在脸上摩挲了半晌。
而后,没脸没皮地臊他:“朕再不敢了,千岁爷饶了朕,朕领罚……”
说罢,便牵着那手不轻不重地往自己脸上打。
晏梅故浑身发毛,下意识要抽回手,脸颊诡异地浮出两团红晕。他克制了一下呼吸,腰腹间一麻,不知怎么,有些情不自禁。
萧沛不知哪来的力气,紧攥住他的手,笑嘻嘻地讨打,直将人逗得发笑。
倒是晏梅故先求饶了:“好了,起来,像什么样子?”
瞧他总是阴狠冷厉,美艳的眼角泪痣闪烁,一副杀伐果决的英锐气息。可只有萧沛明白,晏梅故是个脸皮薄的。
庆幸晏梅故没生大气,否则还真不能这般轻易哄好。
萧沛将脑袋蹭到晏梅故腿畔,求爱抚似的使劲儿蹭,活像只不见外的猫,想让主人使劲儿摸摸头顶。
晏梅故让他碰得哪哪都发痒,笑着骂他,实在逃不过,终于薅住萧沛的发丝,扯开些,轻轻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
然后无奈问道:“这回行了吧,我的爷?”
萧沛深深往肺里吸了口气,脸颊微微发麻。
不重,却很是勾人。
他忽而兴致上来了,噌的站起身,想搂住晏梅故又吸又抱,可谁料晏梅故身子陡然一僵,竟然猛地将他推开。
萧沛有些不满,还要再凑上去。
晏梅故赶紧撤开一步,眼神落在远处,眼底浮出几分心虚神色来。他眨巴着睫毛,莫名其妙腼腆笑了笑,抿唇歪头,好像做了什么坏事般,忐忑不安。
忐忑不安?
萧沛心中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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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一瞧,冷不丁吓了个哆嗦。
杨承晦目瞪口呆站在大门口,一张老脸又红又青,五彩斑斓,而杨霖正抿唇笑看过来,显然是目睹了一切。
……
两人难得进来贞元殿一趟,平日上朝议事,全在金銮殿亦或是内阁。到了寝殿中,便是家宴,不论君臣了。
萧沛自是高兴他们肯来。杨家多灾多难,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到底是娘家人,见了便觉得亲切。
杨承晦还本分守礼,生怕行差踏错。杨霖便没那么警惕了,径直去摸萧沛的脑袋,“你小子,长那么大个子,半点出息也没有。”
这口气很不客气,又暗含些宠溺,谁听不出是打趣萧沛?
偏偏杨承晦脸色一板,“放肆,怎么与陛下说话的?!”
杨霖手腕滞了一下,愣怔转头瞧他爹,心中纳闷。萧沛也愣了,口不择言:“舅舅你怎么了?表哥不是一直这么,与我说话的吗……?”
眼见两个孩子,一个傻过一个,杨承晦心碎成了渣渣。他掩面皱眉,直道家门不幸。
直到下人将流水般的菜肴奉上,摆满了桌子,三人落座,不留外人在侧,只好生吃个团圆饭时,杨承晦才满面愁容,狐狸之色尽数褪去,语急道:“溯川,你就这么怕他?”
这语气掺杂了太多情绪。
愤懑,震惊,疑惑,愁苦……
反正,萧沛是听出了言下之意。
他毫不在意地夹了一筷子笋丝,搁到口中咯吱咯吱嚼着。
杨霖瞥了一眼老父亲,叹了口气,心力交瘁,不知怎么劝他才好,便闷头吃饭,不理睬他们。
杨承晦见萧沛一脸窝囊,不声不响,真心着急。他手中握着筷子,却不去夹菜,只紧紧捏在手指间,随说话而上下摆动,怒道:“他是萧家的奴婢,不是萧家的主子。溯川,你才是主子,你何必对他卑躬屈膝,你若是想要大权在握,舅舅有千万种办法,帮你将他除掉,你……”
萧沛听到最后,咯噔一声放下筷子,缓缓抬起头来,竟是一张阴郁冷脸。
他顿了顿,将细嚼的饭菜咽下去,目光坚定投向杨承晦:
“舅舅,他不是萧家的奴婢。”
杨承晦定定瞧他,一阵气滞。
“他不是萧家的奴婢是什么?!”
杨霖见状不好,赶紧打岔:“吃饭,先吃饭,爹,你尝尝这笋……”
杨承晦立时瞪他一眼,他便默默收回筷子,再也不吱声了。
萧沛摇了摇头,勾起唇角,心中泛起了温柔的涟漪。他想起晏梅故的模样,晏梅故的身段,晏梅故杀伐果决的戾气和胆量,晏梅故在身下的风情万种。
“他不是萧家的奴婢,他是朕一人所有。”他淡笑道,似乎只是说出这么句话,也无端生出深深的满足。
杨承晦懵了。他皱了皱眉,心说这孩子真是疯了。
“当年,若不是他蛊惑,先帝怎会废掉你的太子之位,对你多加苛责,你平白吃了多少苦头,你都忘了吗?”
萧沛听进心里,眼神悠远,似乎窥见了那年的光景。
杨承晦仍在顾自焦急:“三立三废的东宫太子,好不容易登基称帝,你就该夺回大权,怎让这魔头……”
“舅舅。”萧沛突然开口唤道。
他深吸了口气,凝望向杨承晦劳苦操心的脸庞,摇了摇头。
见其等待自己的下文,抬手斟满一杯酒,声音不大却很是清晰:“不是先帝废掉我。”
萧沛神采得意,眼角回味着庆幸:“我是为了梅故,主动请废的。”
8. 梅故在
正乾年间,三九天,京师汝南,飘雪。
昏暗旧屋中没有点灯,黑沉又阴森,散发出幽幽的霉味儿。
门窗四处漏风,寒气风刀霜刃似的,专往人骨头缝儿钻,生生得疼。
晏梅故才挨了廷杖的身子,堪堪趴在冷透的床榻上,没半点活人的生气,俨然快要瞧不出呼吸起伏了。他直挺挺的,连稍微蜷缩起手指,暖暖身子的举动,也不愿做了。
这时候的天儿,屋里没有炭火,堪比冰窟。是可以将人活生生冻死的。
他浑身自腰部往下,破的破,烂的烂,没上药的疮痕与中衣粘连在一起,微微扯动便是惊天动地的疼痛。
不过这会儿,已经察觉不到疼,毫无知觉了。
晏梅故苦笑,思绪混沌迷离,还犹豫彷徨要不要这么睡下去。若是闭眼,兴许便真要天人永隔了。
他并不甘愿去死。
苦了二十年的光阴,才尝到点老天爷喂给的甜头,若这么死了,真不值当。
神思游离飘忽,命悬一线,快要妥协的那刻,脑海中浮出一个念头——殿下的屋里应当暖如春日,不会受冻吧?
萧沛是大堇储君,是陛下的独生爱子,即便有这么个不光彩的错处,也定然不会受到牵连。这便是大幸了。
晏梅故阖眸嗤笑。
某瞬,怦然破门声乍然传响,震天动地,惊得那悬于一线的神思,陡然转醒过来。
晏梅故费劲儿打眼一瞧,看清来人,索性又闭上眼睛,鼻息间呼出粗重的喘气声,似乎在竭力忍痛。
“贱货!”那人开口便是羞辱,尖锐喊声不堪入耳,“五十廷杖竟然还没能打死你,留你一口气儿,真是老天无眼!”
“哼……”
晏梅故性命垂危,濒死不远,自然阎王亲至也不怕了,竟然对这位掌印公公反唇相讥,“老天不收我晏梅故,便是有朝一日……要我替天行道,亲手收了你这贼孽,哈哈……”
掌印太监姓张,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身材壮实,浑身有劲儿。
见晏梅故死到临头,仍嘴硬不肯低头,跨步上去将他揪起来,迎面两个耳光扇下去,将那张脸打得两颊通红,唇角流血。
这才稍出了毒气。
“你这勾引东宫太子的妖孽畜牲,还不认罪?”
晏梅故头脑嗡嗡响,啐了两口血沫,竟然还在笑。他掀起眼,长眸阴冷,“认,奴婢认罪……太子殿下为了奴婢一个卑贱的妖孽贱货,甘愿不饮不食,缠绵病榻。我罪孽滔天,死也值了。”说罢,又咯咯笑起来,愈笑,愈掉出泪来。
天道无常,惨绝人道。
皇宫大内这等犹如炼狱苦海的人心鬼域,怎么生出萧沛这样个人心肉长的活人来?
傻瓜,蠢货,竟然还绝食饮冰,发誓与他同死。真是愚不可及。
堂堂东宫太子,何苦?何苦为了他这么命不值钱的低贱太监,与陛下顽抗?
这让胆敢毁天灭地、弑神杀佛的晏梅故,深感悔恨。倘若再多掏出些真心,少些权欲算计,他晏梅故此生赴了黄泉,便也能坦荡骄傲自称,是教人好生珍重爱护过的了。
可惜,可惜,一念之差。
掌印张公公瞠目结舌,看他那副癫狂痴态,竟觉得浑身发冷,仿若阴差降临。
他再懒得与疯人多话,提起两个膀子,将晏梅故拖拽下床,丢在地上,往那肚子上踹了一脚。
尖细嗓音耀武扬威道:“陛下在外,罪奴前去听旨!”
这接连举动,拉扯到伤处,没命地疼上来,晏梅故眼前阵阵发黑。腹部又遭重击,干呕之余,还尚存一丝理智。
陡然听到陛下来了,便顾不上全身痛楚,撑地连滚带爬起来,跌跌撞撞往雪地里踏去。
帝王是亲身踏上战场,前线厮杀过的,因而气势威严异于常人,负手斜睨,无端令人心中发寒。
晏梅故没走两步,身子支撑不住,陡然摔在雪地里。
没人敢上前扶他一把,他便咬牙寸寸爬上前去,伏在冰天雪地中,将额头抵在绵软雪堆里。
“罪奴听旨。”他浑身颤抖,冷得牙齿打碰。
帝王不吭声,周遭众宦官亦沉声不语,天地仿佛让这飘荡的细雪,冻了个彻底。
忽而飘落一片雪花,落在帝王掌心,眼瞧雪花融化不见,帝王轻轻一笑,漫不经心道:“朕懒得为你拟旨,更怕平白费了黄绸锦缎。”
正说话间,抬手从哪位宦官手中,摸过把破烂匕首,扔到晏梅故眼前。
“你诱引太子,朕赐你自尽,免受极刑,别让太子伤心一场。”
甚至不是什么精致短刀,抑或专管自断的刀具,只是把破烂匕首,还沾染斑驳血迹,似乎许久没有擦拭过了。
晏梅故心脏猛地一沉。
他哆嗦着手握住匕首,胳膊颤了许久,半弯的脊背还没能直起来。
“谢,谢陛下……”眼泪直直掉在雪地里,他才知道自己怕死得很。
如此静谧,苍茫人间白蒙蒙的,连落雪簌簌亦闻之震耳,似乎雪堆起来,便能掩埋所有脏污。
晏梅故渐渐直起了脊背。
他从不后悔,所谓诱引太子,勾引东宫,还是传闻口中那般,说他为了往上爬,寡廉鲜耻,出卖色相。
如若不是他出卖色相,还不知,原来司礼监这等脏沟烂泥中苟且偷生的死太监,还能窃得如此纯粹温暖的真心。
是他不配,算计了萧沛。
只可惜,在东窗事发才萌生的疯狂爱意,让他太晚明白真心。只能随拙劣的心机城府,同赴地狱了。
匕首抵在纤细脆弱的脖颈上,晏梅故抬起下巴,眼角划出一滴眼泪。
“罪奴谢陛下青眼垂爱,无颜苟活,今日以死谢罪,只是……”他破天荒流露了哭腔,“别让殿下知道。”
帝王默默听着,眸底闪过一阵暗光,攥紧了拳头。他不置可否,静等晏梅故自戕。
浑身力气握紧刀柄,眉头紧蹙,卯着劲儿往脖颈刺下来。
他似乎已经觉出冰凉的刀尖,划破了肌肤,血腥味儿四处蔓延,在风中逐渐干涸。可只转瞬间,手腕死死让人拽住,睁开眼,是一张苍白俊气的病容,心疼望向自己。
“你撒开!”萧沛猛喝道,又气血不足,在风雪中趔趄一下,头脑昏沉片刻。
他拼命夺过匕首,旋然转身,毅然跪在晏梅故身前,将匕首转而对准自己的脖颈。
“父皇,你要杀他,不如先杀儿臣!”
帝王长久沉默淡然的脸色,陡然一变,命人前去拽他。
萧沛固执跪在那儿,膝盖上浸泡了雪水,又湿又冷,一副病躯顶立于天地,竟然如此掷地有声。
他推开前来拉他的太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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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敢动本宫?”
众位太监一时不敢举动。
“萧溯川,你平日再胡闹,朕都依你。可是如此丑事,你还来撒泼耍赖,是存心让朕难堪吗?”帝王终于还是动怒了。
萧沛听了无动于衷,压根不怕。他冷笑了一声,“父皇觉得难堪?”
晏梅故眼看萧沛大有要得罪陛下,而抵死袒护的意思,拽了拽他的袍子,“殿下,别……”
萧沛挣了一下,决然问道:“我娘惨死,外祖狱中自裁,杨氏满门含冤流放,皆因你一念之间,疑心猜忌,父皇怎么不觉得难堪?”说罢流出两行眼泪,刀尖往皮肤上刺进几分,“儿臣不孝,自请父皇废去东宫,另觅储君。连同这命,抵还了罪孽,愿来世两不相欠!”
帝王心在滴血,众人震惊不语,只见萧沛竟然当真扬手,划破脖颈,鲜血汩汩流出,划过喉结没入衣襟深处。
一道,两道,三道……
晏梅故喉口挤出道凄切喊声,扑上去搂住萧沛的手臂。
帝王目眦尽裂,亦扑上前夺刀。
萧沛得逞还在笑,“这太子,本宫不稀罕,还你便是。”
只为个小小宦官,便以太子之位、甚至性命相要挟,是萧沛在东宫颠沛流离如此多年来,最放肆任性却最快意淋漓的喜事。
威震天下的帝王到底还是怕了。
他抢过匕首,远远扔去一旁,捂住萧沛颈间道道血痕,咬牙怒道:“萧沛,朕欠你的!”
三废东宫,自残相逼,是萧沛对帝王最无情却无力的报复,是对命运人心无奈又无尽的抗争。
只不过这次,老天终于站到了自己这头。
“殿下,殿下……”晏梅故哭唤道。
帝王与众太监已经走远了,周遭连个能使唤的囫囵人都没有。冰天雪地的,只有他们两个,还跪在湿冷的积雪中。
萧沛回过神,茫然扫过一双泪眼。
他脱力地甩开晏梅故的胳膊,“没事了,你走吧。”
晏梅故懵了,拽住萧沛的袖口,“为什么?”
萧沛提起唇角轻笑,眼眸深深凝望晏梅故的凤眼,抬手摸了摸他眼角泪痣。这张脸受尽了折磨,红肿血痂遍布,惹人怜惜。
“你算计本宫而攀升,本宫利用你要挟陛下。两不相欠,你还想怎样?”
这话违心,说出来连半点说服力也没有。
萧沛心虚地瞥了一眼晏梅故,见其神色落寞,流泪呢喃:“不是的,奴婢,奴婢不想攀升……”竟然心头泛起些蜜意。
梅故愿意骗他,真好。
“当真?”他眉梢轻挑,正经又不正经的,轻柔笑问。
这么句浅薄质问,似调笑般,竟然惹起晏梅故的恐慌,迫不及待将衷肠一股脑倾诉而出,只差举手起誓邀天地共鉴。
萧沛此生难忘,那时候晏梅故的神情:泪眼婆娑,发紫的嘴唇颤抖,生怕他不信,不厌其烦反复诉说。
连彻骨寒也无知无觉了,两人相拥在雪地,互相护住了对方一命。
晏梅故因废太子以性命相拼,逐渐站在帝王身边。而萧沛因晏梅故不经意的真情流露,重燃起对生的渴望。
似乎,活着……还不错。
世上没人知晓,萧沛凝视着晏梅故美艳却温柔的脸颊时,心中所想——
梅故在,多活两年,别让他伤心。
9. 老陈醋
晏梅故长久凝视香炉中袅袅升腾的烟气,蜿蜒有致,香味浓烈,将鼻息中徘徊的血腥气味全冲散尽了,才稍呼出口气,神情松弛下来。
他端坐榻上,缓缓拉开衣带,将那搓破了皮的脊背露出来。
中衣染了血渍,细看去红痕交错,伤势不浅。
这是凌空飞跃时,不要命地搂住萧沛,而后沉重着地后搓破的伤痕。若非衣袍厚重,沙石怕要嵌进皮肉中了。
火辣辣的,恰好疼得难以忽略。
晏梅故叹了口气,反手伸到背后,想用指尖微微试探一下。
“诶,别摸。”左观尘从外堂进来,将手提的药箱搁在小桌上,便过去掰开晏梅故的手腕,丢到一边。
“你手脏不脏?”
晏梅故听他进来,好好收回手,也不回头看他,无奈拖起长腔:“洗过的。”
左观尘无端笑了一声,没睬他,转而拎起桌上一盏晾凉的茶水,扬手利落泼进香炉中,在晏梅故瞥来的凌厉眸光下,无辜笑了笑,“熏香也该有个节制,这浓香伤肺,我不是早让你别再点了?”
“多管闲事……”晏梅故默默翻白眼,嘟囔了一声。
这话让左观尘听进了耳朵,终于揪住由头,啧了一声。
指着他唠叨:“我多管闲事?晏公公,千岁爷,您如今势大嫌我事多了?这香料价廉,品质低劣,只是香浓逼人。敢问您老,是想把自个儿腌成个五香鸭吗?”
正说话间,在药箱中寻觅片刻,终于将药酒纱布等物件全准备妥帖。
纱布稍蘸了药酒,便很粗鲁地往晏梅故后背上按,毫不客气,又没章程,一看就是掺了气。
晏梅故霎时嘶了一声,皱紧眉头,忍过这阵刺痛,威胁骂道:“左观尘,你嫌命长?”越骂那厮动作越狠,渐渐他举手投降了,“好,好,我以后不熏了!”
左观尘哼声笑了,才把力道放缓,语气很冲,“你两位可真能折腾,不是他病,便是你伤,我三天两头往贞元殿跑,麻烦……”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往内堂中吹进一阵风。
晏梅故不禁缩了缩脖子,与左观尘一同回头看。
只见萧沛定定站在屋门口,眼圈都气红了。
他饭也没吃完,便打发了舅舅、表哥,心系晏梅故的伤处,却进屋便见到这一幕。
左观尘陡然闻到浓烈的醋味儿,积年陈酿,酸爽浓郁,冲得鼻子直发痒,想当即打个喷嚏。谁知他只是淡淡瞥一眼来人,又转回头来,轻飘飘道:“陛下再不关门,冻坏了千岁爷,小人可担待不起。”
虽说担待不起,却长身挺立,手上动作轻柔和缓,丝毫没有半点惧意。
甚至还很理所当然。
闻言,萧沛赶紧回身关门,气吼吼冲过来,扯了一把左观尘,“你别碰他。”
晏梅故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得很。
左观尘随意挣脱萧沛,将纱布丢到他胸口,没好气道:“擦完了。”他嘴角勾了勾,看萧沛气得脸红又跳脚,心中快活。
“左观尘,朕宰了你!”萧沛手攥纱布,心眼儿只有针鼻那么大。
俩人见面便要吵架,谁也不肯让谁。
“宰了我?好啊……往后陛下日常用药,别嫌旁的御医开药太苦太凶,直喊想吐就好了。”左观尘微微笑起来,眯眼直视萧沛,惹人心惊胆战。
竟敢与陛下叫嚣?恐怕天底下的神医,脾气都很臭……
“好了萧溯川,别嚷嚷了,”晏梅故把提早备好的洁净中衣套在身上,再披上袍子,回身瞪着萧沛,“你坐下。”
萧沛眨了眨眼,指向自己的鼻子,“我?”
晏梅故点点头,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逼他坐在床榻上,强拽出他胳膊,袖口撸上去,露出苍白的小臂。
“做什么?”萧沛脑海警惕,霎时意识到什么。他摇了摇头,猛地往回抽手。
谁让晏梅故知道他那德性,早有防备地攥紧,不由分说按在一旁,向左观尘使了个眼色,“来把脉。”
好嘛,擦药是假,诊脉是真,萧沛倒是自投罗网了。
“若是诊出身子不如上月,萧溯川……”晏梅故幽然冷笑,凤眼微眯,皮笑肉不笑的,“你给我等着。”
萧沛咽了下口水,心中忐忑打鼓,紧张得连与左观尘作对的力气也没了。
左观尘挑眉撇了撇嘴,掀袍跪下,将手指搭在萧沛发凉的手腕上。
神情登时严峻起来,半晌不语,只是一味沉默。
“不,不好吗……?”萧沛见不得他这个神情,心脏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
左观尘啧了一声,“别说话。”
架子还挺大。萧沛闭眼,忍下了。
每回请这位神医诊脉,萧沛总免不了心绪忐忑,紧张得冒冷汗。左观尘这人怪异得很,状况好皱眉摇头,状况差也是皱眉摇头,还时不时啧上一声。
真要把人心脏吓出来了。
“寒症更甚,潮气滞塞,旁的无碍。”左观尘淡淡道,终于有了定论,而后将手指挪开,起身又补上一句,“前些日应当受了寒,又没按时吃药……是不是?”
他摆弄起药箱,不看他。
萧沛本来心中安定,听了后头这话,直道遭了。抬头瞧晏梅故的脸色,阴森可怖,笑意在嘴角紧绷,显得很是骇人。
晏梅故问:“你没吃药,倒了?”
左观尘又撇了撇嘴,不由对萧沛感到同情。
奸臣害朕,奸臣害朕。萧沛心凉了。
今日马场遇刺坠马,连累晏梅故受伤,还损失了指证荆王谋反的关键把柄一事,萧沛本已经哄好晏梅故,将事情翻篇儿了。
眼看梅故还情愿好脸对他,让左观尘这么一说,好了,又要重新哄了……
“没有,梅故,你听朕解释……”萧沛讪讪笑了,在晏梅故逼近过来前,先抬手护住了脸。
左观尘收拾好药箱,提在手中,“行了,我走了你们再算账。”而后向他们示意,扭头要走。
晏梅故突然撒开了萧沛,走过去两步,喊道:“等等。”
左观尘扭头瞧他,“什么事?”
“你去瞧瞧禄安的伤势,给他开几副药。”晏梅故吩咐道。
左观尘眉头抽动几下。他最听不得旁人命令他,自己心高气傲,又脾气臭得很,一听让他去看个奴婢的伤势,霎时不悦,脸色有点阴沉。
谁让晏梅故了解他,立时在那淬毒般的口齿发话前,赶紧补了一句:“顺带……瞧瞧赵迁。”又露出一口讨好的小白牙。
方才晏梅故心绪沉重,脸色不好,口气又差。
真不知道赵迁那傻小子,是不是当真去乖乖领罚了?近日事多,有伤在身难免耽误事。
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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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尘眼眸一亮。
才悦然开了尊口,“那好,我去瞧一趟。”
待人颇为愉悦地迈出了贞元殿,萧沛终于脖子里滑过一阵阴风,眼珠转了转,率先上去死死搂住晏梅故。
避开后背伤口,环住晏梅故的腰肢,撒娇起来:“梅故,那个死太医有没有看到你胸口?”
晏梅故挣了挣,竟然还摆脱不开,沉声吼道:“起来!”
萧沛死活不依,在晏梅故身上又蹭又吸,手掌还很不安分地四处流连,摸了个遍。终于把中午未竟的兴致,重又勾了起来。
“梅故,好香……啊!”
足以令人眼前发黑的疼痛,从隐秘处冲了上来,萧沛杀猪般哀嚎一声,往后一躲,又一阵扯痛。
他低头一瞧。
正兴奋跃然的小家伙,让晏梅故那只细长的手捏在掌心,正毫不客气地紧拽着,还随萧沛挣扎的动作而逐渐用力。
“朕错了,疼疼疼疼……!”
……
左观尘从贞元殿慢悠悠出来,先奉命去禄安房中,查探了一番伤势。此类伤稀松平常,并不会伤及本里,只瞧着吓人罢了。
记起当年晏梅故所受的廷杖之伤,这个,连十分之一也不及。
恰好随手携带药箱,便草草为他上药一番,再拟出副药方,搁在他床头。
于是昏沉迷糊的禄安,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在耳边嘟囔:“蠢货……真为陛下好……便由他去吧。”
办妥了晏梅故的嘱托,左观尘终于从皇宫出来,晃晃悠悠在街上走。他拎着药箱,眉眼舒展,寒冰万年不化的臭脸竟然有一丝愉悦的意味,不知盘算着什么,嘴角勾起了一抹深邃笑意。
七拐八绕,堂而皇之踏进了大名鼎鼎、阴气森森的镇抚司。
“镇抚使何在?”左观尘瞥了眼守门的小兵。
那小兵狐疑望他,“你是哪个?”
左观尘提到眼前晃了晃手中药箱,“太医院左观尘,奉晏公公之命,来给你们小赵大人诊脉。”而后淡笑了笑。
左神医这响当当的名号在京城中很是响亮,小兵自然知道。
听说是晏梅故派来的,忙不迭请人进去,将他带到赵迁的住处。
很疏于防备的,将赵迁受刑的详情讲给了这人听。
左观尘点头客套一笑,推门前目送小兵走回去,才悄悄进了屋。
赵迁趴在床榻上,大咧咧地袒露着后背,其上鞭痕刺目,血淋淋的。他轻闭眼睛,似乎睡着了。
药箱搁放在矮柜上,发出极轻的声音。
“谁啊?”赵迁没睁眼问。
左观尘不说话,踱步走到床边,目光在他脊梁上来回打转儿,不知在想什么。
下手真狠……这是他今日瞧见最重的伤痕了。不知今日撞了什么邪,竟然接连瞧了这么多伤,作孽啊作孽。
正默默念叨,便毫不客气地径直伸手,往赵迁后背上探去。
说时迟那时快,赵迁陡然睁眼,拧身回手紧握住左观尘的手腕,一双危险的眼睛正凌厉地斜飞过去。
“怎么是你?!”赵迁质问。
左观尘没摸到那柔韧细腰,倒是被抓包个现行,不仅毫无尴尬神色,还很坦然地温柔一笑。
他手腕一转,将拇指搭在他脉上。
“你干爹让我来给你看伤。”他笑意吟吟的。
10. 我为奴
赵迁霎时目露寒光,两颊紧绷,手腕冷不丁发力,猛地甩脱了左观尘的桎梏。
此等不善,实在引人遐想——这阴间客小赵大人,是不是转瞬便要捏断这臭郎中的脖子了?
可谁知,他却是泄气般抱住被子,又趴了回去,闷闷道:“不需要。”
左观尘不急不恼,瞧他这样,抿起嘴唇简直想笑,不自觉便得寸进尺,挨坐在那狭小的床沿儿上。
顶住赵迁显然嫌弃的眼光,仍能觍颜笑道:“那可不行,若是你伤未痊愈耽误晏梅故用了,岂不是要抹我的脖子?”
此言,平白让赵迁听出一股哄小孩的味道。
不仅柔声细语,与那惯常臭脸示人的神医架子多有不符,甚至还……掺杂低声下气而讨好的意味?
疯子,无赖。
赵迁恶心得要命,心中唾骂,他扭过脸来,一字一句咬牙清晰道:“我干爹,不是那种人。”
左观尘直勾勾打量他,眸光轻柔含笑,没接他那话,反而莫名问:“你今年十八了?”
赵迁哼声不答。
左观尘不计较他的沉默,“比晏梅故不过小了八九岁,怎么学那些宦官喊他干爹?”
这语气倒是正经起来些,没那么腻歪人了。
赵迁本还是不想答他,又听这是问晏梅故的事情,犹豫再三,不怎么客气道:“我怎么学宦官了?宦官怎么了,他们也是人,干爹对我有恩,我想叫就叫,关你屁事?”
北镇抚司向来是不肯讲理的地方,百般酷刑,九死一生,而其中锦衣卫军爷们,又是帝王的家生奴才,专管捉拿刑讯,冷面无情,因而在修养上稍有瑕疵……也实属正常。
虽瞧赵迁人前总寒气凛然,俨然一副杀人如麻、送人归西的魔头狗腿子架势。
私下,若是与人计较起来,一样是要吵架拌嘴、争个你死我活的半大孩子。
左观尘让他这要咬人的口吻给逗笑了,甚至伸了食指到赵迁唇边,幼稚地想他会不会咬下来。
他指间还掺杂药香,干燥怡神。
赵迁拍开他的手指,语塞皱眉,心说这家伙怎么惹人烦到这等地步。简直是神憎鬼厌。
只是未曾想,接下来这段话,更是妙语连珠、惊为天人,令人闻之震惊。
“好了,我知道晏梅故与你师父是至交。当年救你师父,又救你,你感恩于心,叫声干爹倒也无妨……”左观尘声音又低又柔,探身取过药箱,顾自摸出最后一块洁净的纱布,调配好药汁,捏纱布轻蘸浸透。
话语间,很善解人意地亲自为赵迁解释好了来龙去脉,合情合理,温柔体贴,却忽而话锋一转。
他手下动作没停,自作主张给赵迁搽药,嘴上又胡扯:“只是,我比晏梅故小不过三个月,也是过命的交情,你是不是……”
赵迁后背让药水蛰得刺痛,听了这话,心觉不妙,浑身小小发抖了一下。
“疼吗?我轻点……”左观尘低低呢喃,将本就不重的力道,放得更轻了。
二人屏气凝神,左观尘斟酌力道搽药,赵迁闷声不吭,祈盼他别再说下去了。
可左观尘怎么能忘?
他将药搽过一遍,毫无征兆地开口:“你是不是,该叫我声……叔叔?”
……
晏梅故扔下萧沛又走了,再回来时,已是日落时分,天地间的热气凝聚在丹炉中般,正热得不透气。
推开大门,踏入贞元殿,立时凉爽下来,连心火也平复了些。
他是生气的,只不过可气的事情太多,一时不知怎么计较,因而在脸面上仍旧端出和颜悦色,太平无事的假象。
正思忖究竟是封锁贞元殿,还是亲自约束萧沛。
这时:“喵喵喵——”
黄梅从萧沛膝头跳下来,一路小跑又嗷嗷呜呜地叫着,谄媚停在晏梅故腿边,使劲儿蹭脑袋。这举动,让晏梅故记起白日在院中,萧沛那副讨好的嘴脸。
“小畜生,在外野够了?”晏梅故笑骂他,俯身一伸手,将猫捞起来塞进怀里。
方才在萧沛膝头上,还是个蛮横不讲理又耍无赖的小霸王样子,非要借萧沛冰冰凉凉的身子,将浑身的热气发散出去。这会儿见了晏梅故,又听话乖顺成这样。
连猫也知道,这皇宫中最该讨好的人是谁。
萧沛听晏梅故骂猫,不禁对号入座,抿嘴不敢言。
“戴上铃铛也不知安分,四处撒野惹祸,回家却顺从起来,”晏梅故胡乱揉摸黄梅的毛发,踱步到萧沛身边,眼不瞧他,只对黄梅喋喋不休,“可怜这么多人,爱你护你,为你操心,你却只惦记自己……”
黄梅不仅无知无觉,瞧见晏梅故肩头散落了一缕发丝,便伸爪子摸来舔。
晏梅故嗤笑起来,抬手拍了拍猫脑袋,却抬头对萧沛道:“陛下觉得黄梅像谁?”
若不是这番指桑骂槐的调笑,晏梅故竟然不知道,他也会脸红。
萧沛耳朵泛红,瘪着嘴,满脸不服气却不敢吭声,受了窝囊气的模样。他觑晏梅故的脸色,似乎还挺愉悦,没了方才那股煞气。
他心里松快了一截儿,却仍不接话。
“陛下不说,那奴婢说了……”晏梅故边轻柔抚摸黄梅,将那身橘黄色的金缕衣撸顺了,边将手掌探向了那猫尾巴根儿。
似是触到什么机关,黄梅拧了下身子,从晏梅故怀里跃到桌上,在萧沛胳膊边上,竟然转身翘了尾巴,抬起屁股。
晏梅故哼了一声,长眸勾魂儿似的,凝视着面红耳赤的萧沛,手掌却探去拍黄梅的尾巴根儿。
“喵喵……喵……”黄梅毕竟是畜牲,完全不会藏匿心思,满脸享受地扫荡毛茸茸的尾巴。
半晌,晏梅故动作止住了。
黄梅还欲求不满地退后两步,主动送到晏梅故手心儿里。
萧沛口干舌燥的,一时竟然吃起了黄梅的飞醋,心中五味杂陈,又害臊得很。
“奴婢看来,这猫比陛下乖巧多了。”晏梅故深笑道,不轻不重地往萧沛脑袋上敲了两下,“陛下觉得呢?”
以猫比作帝王,是乃大不敬,帝王可诛其九族。
可萧沛却只恨黄梅,在晏梅故心中将他给比了下去。他抬手推开黄梅的屁股,想将猫轰走。可黄梅愣是不肯走,还黏着晏梅故要继续。
“这蠢猫有什么好的?”萧沛一时别扭,冷脸沉声,故作深沉。
他轰不走黄梅,便转头拽开晏梅故,不让他再动那猫。
晏梅故在猫和陛下之间逡巡片刻,眼角泪痣扬起,眸底闪出狡黠精光,诱道:“陛下想让奴婢……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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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对您吗?”
这话很具有诱惑力,几乎是一瞬间抓住了萧沛的心尖。
萧沛二话不说,赶紧点头。晏梅故好不容易不气了,他要好好表现才是。
于是只见晏梅故也是二话不说,将黄梅那脖颈厚毛底下,掩藏的小铃铛项圈扯下来,甩手丢到了萧沛身上。
萧沛下意识接住,愣了。
晏梅故笑而无情道:“戴上。”
黄梅终于没了这麻烦的项圈,连忙跳下了桌子,小火球似的,一溜烟往门外跑走了。
这是不知又要去哪儿撒野了。
晏梅故叹气:“陛下瞧见了吗?不戴上铃铛,转眼就这副德性,天地之大,四海为家,野猫终归是拴不住的。”
萧沛手攥住项圈,呼吸有些不畅,坐在那儿,眼见晏梅故越靠越近,黑云般压在自己头顶。
踌躇竟然一时萦绕心头。
铃铛项圈,一端系着自由,另一端系着晏梅故。
不戴项圈,他尚且拥有大好天光,淋漓自由。可若戴上了项圈,便沦为了晏梅故的阶下囚。
二者,竟然全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拉扯萧沛的心绪,不知怎么抉择。
萧沛没着急戴上,而是握住项圈站了起来,负手往窗外看去,“你是不是觉得,朕不可理喻?”
晏梅故冷眼睨他,没吭声。
萧沛低头一哂,拇指摩挲了下黄梅的项圈。
皮革尚有余温,纹路粗糙,略有裂痕,仿佛稍一用力便会捏碎,远不及最初制成时那样精致细腻了。
他眼光悠长,气息却有些无力,无怨无悔,无波无澜,只是平静道:“朕在皇宫煎熬了十几年,从幼时满腔斗志,读书骑马,誓要为治世明君。可偏遇上变故迭生,遭先帝三废再立,东宫太子宛如提线木偶,仅凭半句流言便可飘落北风,到如今,半副残躯坐江山,心力也不足了。梅故,朕总是想不明白,此生究竟有什么趣味。”
晏梅故默默站在他身后,瞧他颀长却羸弱的身姿——功败垂成。
他脑海中蹦出这么个词儿。
萧沛来时之路,大概便是如此,功败垂成。
每逢假借东风,眼见便能扶摇直上,却总迎面撞上狂风骤雨,摔落泥潭。
再爬起来,再跌下去,心气儿便这么慢慢消磨了。
“人言道,恰好的年纪拥有了恰到好处的心智,这一生便能过得如火如荼。奴婢以为先帝便是如此。”晏梅故接话道。
萧沛很认同,点点头,“朕便是那个不合时宜的人。该装傻的年纪,比谁都用功,结果成了笑话。该拼搏的年纪,却又体弱难支,只想避世装傻。”
吹风淋雨不愿喝药,有时候,是真想病死算了。
他闭了闭眼睛,转头望向晏梅故。果然,方才那念头淡了些,他还是想好好活下去的。
“长恨生在帝王家……”
萧沛沉吟片刻,将那项圈捧在眼前,打量了会儿,又搁在晏梅故手心,牵他的手环上了自己的脖子。
晏梅故凑近他耳侧,几乎耳鬓厮磨。
铃铛声细碎清悦,在系好的刹那,萧沛突然侧首,嘴唇贴在晏梅故耳边。
他声音极轻,却极低沉,激起晏梅故满身鸡皮疙瘩:“梅故,朕甘愿你为帝,我为奴。”
11. 戴罪身
晏梅故喉咙一紧,口舌干燥。
耳畔因萧沛说话间吹出气,而阵阵酥麻发痒,连同那半边脸颊,也随之酥麻发痒。
他扭过脸来,正对上萧沛噙着深沉笑意的眸子。
那神采中不乏狡黠得意,而更多的,是悠然自得。恐怕,还沉浸在自己甘愿俯身为奴的无私大爱中,难以自拔。
“奴婢为帝,陛下为奴?”晏梅故惊讶反问。
萧沛瞧见这神情,以为他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深深打动了晏梅故。抿唇淡笑点头,一连串动作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且那颈间铃铛,随之叮当作响,活像个傲慢的猫。
可是……晏梅故最不喜欢傲慢的猫。他喜欢听话的,乖顺的,好摆布的。
于是手指搭在萧沛的胸口,轻轻画圈儿,故作羞赧迷离道:“陛下如此厚爱,奴婢真不知怎么报答。”
这般阴阳怪气,又与平日违和的神情,仿佛将面前此人视作神祇,是倥偬人世的唯一寄托,竟然……有人当了真。
萧沛听了话音儿便忍不住,嘴角直往耳朵根儿咧去。
还要轻咳两声,拼命忍下,端出威严的架子,“那个,无须报答,只要……”
晏梅故深吸了口气,仰头笑问:“只要?”
萧沛咧开嘴巴傻笑,“只要你别总生气,动辄粗鲁待朕就好了。”
好嘛,这话不说不要紧,甫一出口,便可谓是正踏中雷区,撞上了枪口。
短短两句话,将晏梅故说得又火冒三丈,眸色冰冷,今日所生的闷气,在这刻全喷涌而出,快要把萧沛的头发燎着了。
“粗鲁?”晏梅故猛地推开萧沛,将佯装出来的柔情蜜意全撕个粉碎,摔了萧沛一脸。
“陛下怨咱家粗鲁?呵。”
萧沛原本沉浸在美梦中,这会儿突然醒悟,颤抖望向晏梅故冷冽的眼眸。
心中咯噔一声。
他努力支撑起来的那副深情帝王架子,噼里啪啦散了架,拾也拾不起来。
欲哭无泪:“朕不是那个意思,梅故……”
晏梅故简直气得头脑发昏,怒极反笑,口吻严厉:“陛下不必与咱家作这副低三下四的姿态,为奴为婢,本不是人可以选的,何故以此作夸口谈资?”
他掩在袖口中的小臂,微微发抖,怒火将他整个人烧得摇摇欲坠。
却还在怒骂:“你胡吹大话与咱家为奴为婢,难道是什么值得夸口炫耀的事情?还来与咱家谈条件。萧溯川,你脑子清不清醒?”
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无异于一盆三九天的冷水,兜头浇下,让萧沛清醒了个彻底。
不仅没哄好晏梅故,还无意间触及了逆鳞,将晏梅故惹得大发脾气,眼眶泛红几乎上不来气。萧沛恐慌起来,一时恨自己说话不着调。
晏梅故鲜少如此动怒,无非便是不咸不淡的几句申饬,足以教人颤抖畏惧,点头称是。
萧沛今日……是真把人惹怒了。好端端的,非要说这种矫情话做什么?不由懊悔极了。
他不敢上前,生怕愈加刺激到晏梅故,于是只站在原地,举起两手安抚他,连忙认错:“是朕说错话了,朕脑子不清醒,再也不说了,行吗……?”
言语激动时,铃铛又响了,叮叮当当催命似的。
萧沛眼瞧晏梅故脸色越来越沉,赶紧伸手攥住铃铛,让它不要再晃出动静。
气氛陡然凝滞了。
晏梅故淡淡瞥他一眼,垂首默然片刻,忽而转身走了。
萧沛急了,顾不上铃铛,而是快走两步,从背后抱住了晏梅故。他把下颌放在晏梅故的颈窝上,气息颤抖,快要哭出来了,“梅故你别走,朕不说了还不行吗?你是奴是婢朕都好好待你,绝不再说混账话了,梅故,梅故……”
若是一早如此诚恳正经,好好说话,恐怕便不会狼狈如斯,惹火烧身到了不得不好言哄劝的地步。
从背后紧搂的动作,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晏梅故脊背的伤痕,丝丝点点泛起疼痛,可堪忍受却实在令人烦躁。
晏梅故没挣扎,更没有发怒,只是没有掺杂情绪的一句:“奴婢背上有伤。”
萧沛惊诧回神,陡然放开了手。
这一来,晏梅故还要走,连句去哪也没留下,萧沛六神无主地目送他,终于在某刻某瞬,无能怒吼:“晏梅故,你要丢下朕吗?!”铜铃又响了两声,声声敲打人心弦。
晏梅故听够了他犯病矫情的幻想,旋然转身,优雅忍耐全没了。
他没好气的,扯嗓子,回了一句怒吼:“奴婢去传饭!!!”
……
炮仗没炸响前,从未料想过威力如此之大,只有待人火冒三丈,疾言厉色地痛骂一通,萧沛才知道厉害。
晚膳饭桌上,萧沛连半个字也没敢说,任晏梅故给他夹什么菜,便闷头吃,往常那些挑剔的臭毛病也没了。
晏梅故没再与他计较,火气发过便算了。这日子还要照过,江山还要照守,还能甩下烂摊子真走了不成?若真走出这贞元殿,萧沛转瞬在殿中悬梁,这大堇才是真玩完了。
他也不是当真生气。萧沛一向这样口不择言,想起什么不着调的东西,全要说出来肉麻一番。
在晏梅故眼里,纯粹是矫情病作祟下的自我感动。不仅屁用没有,还平白惹人伤心。
说什么为奴?说什么做鬼?晏梅故只愿他能好好吃顿热饭,睡觉盖好被子,别再糟蹋这具身子。若再有心力,与他一同将这皇位守住,也不枉先帝苦心经营一生。
外头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嫡嫡庶庶合算起来七八个叔叔藩王,皆对皇位有意,倘若萧沛哪日不支,便会群起乱世。
好在有先帝的遗诏约束,如今才有个太平日子可享。
身病难医,心病更难医。晏梅故希望他少出些幺蛾子就好了。
今日身心疲惫,夜深露重才得以歇息,晏梅故沐浴过后,才绕回了寝屋。他边缓缓迈步,边手握布巾擦拭发丝未干的水珠。
刚经正堂绕至寝殿,打眼便是这么副罕见奇景——
萧沛竟劳动大驾亲自收拾床铺,手脚麻利,耐心细致,颈子中央那枚铜铃铛,摇摇晃晃悬在空中,随举手投足的颤动发出细碎声响。
他探身撅屁股,将内侧自个儿的枕头往外拽些,好与晏梅故的枕头挨得更近。
晏梅故看傻眼了,止住步子瞧他那鬼鬼祟祟的尊容,哪有半点当皇帝的架子,倒成了他晏梅故的内人似的。
思及此,他没忍住,在萧沛身后偷偷抿唇笑了。
说来萧沛虽不懂争权夺利,在讨好他身上,却还称得上用心。
于是,九千岁心头欢腾愉悦,窝在心底的火气霎时抚平了不少。他长眸微眨,眼珠随萧沛身子摆动而摆动,瞅准时机,抬脚踹下去,正中萧沛俯身铺床的屁股。
萧沛惊呼一声,猛地趴在刚抚平的床褥上。
足可见力道之大……
铃铛传响,亦是欢腾愉悦,韵律很是喜人。晏梅故又出了口气,来回走了两步,对萧沛身下的床铺淡淡点评:“难得,收拾得挺像样。”
难得,晏梅故对他萧沛有如此赞誉。
“这下又乱了。”萧沛撑床起身,闷声道。
晏梅故无动于衷,方才明明见了阳光的脸色,忽而又冷下来,喜怒不明。他盯了萧沛半晌,不语,见其又任劳任怨地俯身整理,擦头发的动作也止住了。
他突然开口:“不必铺了。”
不容萧沛细想回味,晏梅故将布巾甩手丢到一旁,从衣橱翻找出洗晒好的褥子,径直扔到地上去了。而后又探身,竟然要抓床上的被子。
萧沛来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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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动作神情中,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于是神色急切,一把擒住晏梅故的小臂,年轻天子满脸委屈又不可置信:“你让朕打地铺?”
好狠心的九千九百岁。吵架不分房,倒是分床了。
晏梅故哼笑了下,抽回小臂,抬手拨弄了下那颗铜铃铛,听了会儿响声,才正色道:“你既然戴上了,便不许摘下来。否则我即刻从贞元殿搬走,听懂了?”
萧沛愣了下,随后认真点头。他知道这劳什子戴上是禁锢枷锁,是为了将他彻底拴在贞元殿,对他肆意妄为的惩罚。他情愿领受。
只不过……说不许摘下,竟没说不许出门?
兴许晏梅故想到,戴这玩意儿出门,有损帝王威严,料想萧沛要脸面,才估摸他不敢外出。
萧沛暗笑,心说晏梅故还是高估他了。
不过既然愿意戴,萧沛是提早想好舍弃自由的。
近日以来,晏梅故烦心事如此之多,他今日看在眼里,因而自觉要少添乱。
“禄安养好伤前,你替他戴罪立功,好好喝药养病,我便让他回来伺候。不然……”晏梅故抬起萧沛的下巴,长眸闪烁起危险的光彩,将那张俊脸分寸打量一遍,几乎是咬牙说的,“咱家把他扔到浣衣局去。”
萧沛气息颤抖,眼见晏梅故阴狠的神情,知他说一不二,定然会办到,不知怎么心底一阵激动。
可这时亲上去,说不定要挨两个大巴掌,因而他还是忍住了,垂眸点头。
戴罪期间,萧沛沦为了与黄梅地位等同的罪人,只能乖乖待在寝殿,等主人回家爱抚。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毕竟在雕梁画栋之中囚禁久了,这日子怎么过,还不是一个滋味儿?如今有了点新鲜劲儿,竟让萧沛隐约浮出些期待来。因而任晏梅故提出条件,他全闭眼答应下来,甚至还破天荒的,让内阁不必将批红送去司礼监了,干脆送来贞元殿。他闲来无事,端详端详。
“朕照抄还不会吗?到时给你过目,还省得秉笔那么多人忙了。”萧沛大言不惭。
许久不批奏折,不知道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已然增添到了四人,还整日忙得头脚倒悬。
晏梅故眼瞧他来了兴致,心说左右翻不出什么风浪,最终还是落在自己手里,便答应了。
他眯眼深笑,掌心拍了拍萧沛的侧脸,转身弯腰,抓过外侧那床被子,丢到地上的褥子上面。而后蹲下身子顾自收拾。
萧沛还沉浸在他掌心香气中,这会儿看呆了。
这是晏梅故自己的被子。
“你要睡地上?!”萧沛震惊,极其震惊。他拽晏梅故的中衣,想扭过他的身子,不料没拽动。他摇了摇头,彻底急了:“这怎么行?”
晏梅故没搭理他,收拾妥帖后便坦然坐了上去。他虽于低处,仰头注视萧沛,却浑身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寒气,令人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长眸深处不乏温柔笑意,粲然明媚,堪称柔美妖异,只是说出口的话语极其冰冷,“奴婢到底还是奴婢,哪能让陛下真睡地上?奴婢懂规矩,还是不敢造次的。”
这几句话,萧沛陡然意识到,原来晏梅故还没消气呢。这时闹出这些,是还在恼他?
“陛下身子不好,受不得寒气,奴婢皮糙肉厚,在床下伺候您就是了。”晏梅故又阴阳怪气了。他掀开被子,眼看就要睡下。
萧沛瞪大眼睛,凑上去跪在晏梅故身边,悻悻扯他,撇嘴委屈的神情,实在可怜。
他叫不动晏梅故,没法子了,“那朕来陪你!”
晏梅故陡然拧身抬手,薅住了萧沛的领子,将他一拽,两具颀长身躯贴了起来。两人气息交织,挨得太近了。
萧沛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咫尺之间的暧昧气息中,晏梅故怒目瞪他,咬牙威胁:“你敢?”
12. 燎原火
金黄与雪白交相辉映之下,中衣锦缎摩挲剐蹭出声声碎响。贞元殿似乎陡然静谧起来,气氛凝滞,唯有喘息间,隐约透出僵持对峙的意味。
说是对峙,萧沛却不敢直视晏梅故灼热的眼眸。
那其中,涌动着滚烫如岩浆的多般情愫。
此时铜铃铛再发颤,窸窣蛊惑,媚人心智,犹如一记浓烈的催.情猛药,叮叮又当当,不急也不缓,如此绵延不绝。
“这是陛下咎由自取,”晏梅故轻声低语,刻意将嗓音放软放魅,丝丝缕缕尽数勾走萧沛的神魂,生教其腰软腿酥,蹙眉难忍腹.火,“奴婢不敢罚您,只好罚自己了。”
萧沛心底摇头,心说这哪对?哪里是罚晏梅故,分明是罚他。
晏梅故执意要睡在地上,这不是煎熬他萧沛的心吗?
恍神儿功夫,又听晏梅故狠心无情道:“若陛下不肯,扔了这铃铛,奴婢滚出去睡便是。”
晏梅故平躺在垫了褥子的地板上,手臂漫不经心地搭上萧沛的腰身,似搂非搂,分明没有用力约束,也令其不敢逃离分毫。
他指尖缓缓滑过萧沛清晰的下颌,神情松弛,眸光迷离。
萧沛霎时打了个颤,喘出沉重气息,剑眉紧蹙,一时阖上眸子不敢再看晏梅故。
视线中摄人心魄的美景消散了,嗅觉却叫嚣着灵敏起来。
晏梅故是才沐浴过的,还未及时熏香,温热贴身的中衣上没有刺鼻浓香,只有淡雅幽微的皂角香气。不,不对……应当还有花香。
这锦缎下的肌肤,定然在花瓣萃出的浴水中泡过的。
萧沛没忍住,狗鼻子似的,使劲儿嗅了嗅,低头想要深吸一口。
晏梅故始终慵懒地半眯眼,眼珠紧盯他,端详他已然失控的神情。在萧沛将要埋头时,手指陡然发力,钳住了他的下巴。
“别动……”指尖继续游移,沿那下颌滑到脖颈上,将项圈勾起条缝隙,如此钻了进去。
不轻不重,指甲划过喉结,萧沛登时浑身僵直了。
他竭力撑地而不敢稍有松懈的胳膊,酸软打颤,却怕若放松下来,便会将全身重量压到晏梅故身上,惹他不痛快,于是仍旧竭力苦撑。
“好了梅故,朕、朕听你的,便是。”萧沛有些后悔招惹晏梅故了。
可晏梅故早想定要治他,怎能轻饶?对此言,不仅充耳不闻,还将指尖持续下滑。
终是落在哪处荆棘,抑或土坡石子,总归遇上坎坷……便要揉.捏粉碎,因而分毫不吝啬手指尖的力道。
萧沛彻底失神了,“呃……”
肌肤相抵,触感最为灵敏,几乎有个风吹草动,便能即刻察觉。正是此刻,晏梅故瞬间察觉到了萧沛腿.畔的细微举动。
他眸光一暗,干脆伸手过去。
不顾萧沛作何反应,只是垂眸落寞道:“溯川,你不懂,我有多羡慕你。”他尽心竭力伺候萧沛,伺候大堇的万岁爷,而自身胯.间,却没有丝毫响动,平静犹如三九天结了冰的湖水,半分异样也不会有。
晏梅故柔声呢喃:“你有这般完好的身子,至高的地位与广阔的天地。为什么总是自苦,与我这等残缺阉人混在一起?”
身子愉悦到了巅峰,可听清这番话,却霎时让萧沛心如刀绞。
晏梅故没称他陛下,也没自称奴婢。这是晏梅故此人,对萧溯川流露出的真情。
欲拒,还迎。
萧沛摇头,径直吻住那张红唇,又急又重,似乎不想再听下去。
晏梅故极好,甚好,非常好,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全都是无瑕的。在他萧溯川心目中,没有什么所谓残缺的身子,他只看到了至神至圣的晏梅故,是绽放在泥潭的红莲,是风刀霜刃也压不垮的劲草,是骤雨寒风中屹立不倒的高楼。
晏梅故是萧沛这辈子,尝过最甜的蜜糖,是宁愿屈膝伏地抱紧,也绝不肯犹豫放过的珍宝。
因而晏梅故自轻自贱的话语,最终深深戳到了他心口。
唇瓣分开之际,萧沛浑身激动,却心底难过。他嗓音发抖哽咽道:“别再说这些话,伤我心了。”
闻言,晏梅故自鼻音中,发出一声可称乖巧的“嗯”,而后察觉到掌心之物,已然烹到了火候。
于是撒开手,将温柔爱慕神色,尽数收敛起来,利落推开萧沛的身子。似乎方才的温柔全是假的,是逢场作戏,是假意逢迎。
可那含笑的长眸,却异样得真实,又略有冷飕飕的凉意。
晏梅故不咸不淡道:“回床上去。”
萧沛在甜蜜幻境中抽身出来,跪地发愣,一时不想起来。他连毛孔都精神着,迷惑问:“什么?”
晏梅故又重复了一遍:“回床上去。”
戛然而止的情事,让萧沛顿感无措,没明白晏梅故突兀的命令。他低头瞧去,那处正是鼎盛,抬头求饶似的,却瞥见晏梅故阴冷凌厉的眼神中,哪还有温情?
难道方才又说错话了?
萧沛不解,但仍遵命,颤颤巍巍爬上了龙床,将枕头默默拽到外侧,好挨得晏梅故更近。
只听晏梅故阎王般道:“平躺下,双手放在胸口,今夜……不许出来。”
萧沛瞪大了眼睛,默默收回要摸的爪子。这可怎么忍耐?抓心挠肝的,浑身精力全在那处。
晏梅故一声不吭起身,吹熄了几盏烛火,再躺下,凝望正上方纹饰繁复、雕刻精巧的房梁,缓缓问道:“荆王愈加放肆了。前些日国子监的祸事,杨阁老可曾向陛下提起?”
突然严肃的口吻,让萧沛吓了一跳。
怎么这会儿,竟然说起国事来?
萧沛叫苦不迭,却不得不凝神静气,摒弃那些蠢蠢欲动的杂念,转而应承晏梅故的问话。
他知道,这不是该嬉皮笑脸的时候。晏梅故提起国事时,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前车之鉴甚是惨烈。
他实话实说:“舅舅确实提过。只不过……”
“只不过,是对奴婢有些怨言。”晏梅故断然接话,拦住了萧沛不知怎么说起的那半句话。他心知肚明,无奈苦笑,“杨阁老是宠爱陛下的,生怕奴婢权柄太大,会凌驾皇权之上作威作福。”
萧沛哑口无言,掩饰道:“舅舅是杯弓蛇影了。”
晏梅故不甚在意。杨承晦以什么眼光看他,阉党走狗?阎王魔头?亦或是,祸国殃民却手握重权的杀人利器?晏梅故统统不在意。
他真正忌惮的,是远在荆州的荆王。
前国子监司业李旋,是荆王砍尽枝干的弃子,是物尽其用、斩草除根之后,拖出来为罪孽抵命的。晏梅故来迟一步,没揪出荆王的把柄,只能将李旋以叛乱之罪处死,再将国子监淘换一番血液。这本就令人心中不痛快。
今日又揪出程继清,这与荆王素有瓜葛的要紧证人,眼瞧便能快人一步,将荆王串通贼人、安插奸细造反的把柄捏在手里,却阴差阳错之下惹奸细自尽。恐怕,由此一来,荆王会对程继清如法炮制,斩草除根。此事瞒不了太久,早晚会传去荆州的。
晏梅故烦躁得很,明枪易躲,暗箭却难防。宫中竟然已经混进细作,还险些刺杀成功。
萧沛在皇宫的处境,让人心忧。
“荆王树大根深,势力涉及程度,远在我们料想之上,”晏梅故脑海飞速转动,冥思苦想,将心思缓缓道出,“就藩不过十几年,竟寻得这么多死士,为其尽忠,甚至为其卖命赴死。可放眼我朝的可用之人……”
他叹了口气,心力交瘁。
杨承晦是个老狐狸,绝不肯为此开罪百官,又不愿公然与晏梅故为伍,在朝野上失去威望。
虽有萧沛夹在中间,一头是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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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首,一头是毒辣权宦,却不能站在同一阵营。
眼瞧众藩王进京朝拜的日子愈加临近,想必到时,又该是一场风波。
“国之大业,不得不谋啊……”
萧沛将双手搭在胸口,安静得诡异。
晏梅故以为他睡着了,却忽而听见头顶上,没头没脑问:“若有朝一日,朕不做这个皇帝了,你也不做这个九千岁了,会怎样?”
闻言,晏梅故噌的坐起来,紧张得瞪着他,顿了一顿,疾言厉色道:“你休想!”
他眼明心亮,萧沛不是没有这个心思,才如此紧张失措。他实在太明白萧沛了。
甩手不干容易,却难逃余生暗箭追杀,恐怕连怎么死的,也不会知道。这让他下了九泉,怎么去见先帝?
萧沛瞥他面色如此严峻,心脏颤了颤。
他佯装轻松笑了笑,“朕说玩笑话罢了。这辈子困在汝南了,想想还不许?”
晏梅故半信半疑,瞧了他许久,才回身躺下。他忽然没了思索国事的兴致,口吻严厉地训起话来:“萧溯川,你喜欢逍遥混账,稀里糊涂度日,我不同你计较。朝务你不管,百姓你不顾,身后自然还有我和杨承晦。”
他声音越来越冷:“可我今日痛快给你讲,若你再敢寻死觅活,折腾出什么花样,我便顾不上主仆情分了……”
萧沛下半身着火,熊熊燃烧,听了这话,心中瑟瑟发抖,如坠冰窟。
冰火两重天下,还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晏梅故哼了一声,冷飕飕道:“那时,别怪我亲自拿鞭子抽你。”
若萧沛有胆子剐了他最好,若没胆量,任凭他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这鞭子也照抽不误。
他是出身下贱,为奴为婢,是万岁爷一人之下的,九千九百岁。
可除却这些,他晏梅故也是先帝的心腹,是顾命宦官,是萧沛亲口认下的兄长,是如今摇摇欲坠的大堇朝,唯一一个可以将萧沛引向正途的领路人。
于是见到萧沛默然装傻,不肯出声表态。
晏梅故黑了脸,严厉的目光瞥过去,“回话。”
萧沛不自觉手脚发冷。
他在晏梅故沉重的命令中,逐渐意识到了危机,而后毕恭毕敬地坐起来,直视那双长眸,正色认真道:“朕知道了……”
这关节上,绝不敢提起裤.裆里那档子破事了。
“知道就好,睡吧。”晏梅故点头,连一丝安抚也没有,转了个身,冷漠睡下了。
萧沛再次低头瞧,心急如焚,咬牙隐忍时——
“若敢自己弄,我即刻搬走。”晏梅故的声音幽幽传来。
这时才明白,晏梅故从来没原谅过他。
无论霹雳闪电,还是阳光普照,这万般脸色全是震慑拿捏他的恩赐,是不能琢磨的。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竟然颠倒过来了。
萧沛认命地躺回去,将双手枕在脑后,不去管它。凭借何等顽强毅力,终于熬到大火扑灭。
不必瞧也知道,晏梅故睡着了。今日变故迭生,他定然累极了。
长夜寂寂,虽不冷,却无端使人心底生寒。
萧沛一时痛骂自己是个混账,是百无一用的窝囊废,只顾自己舒坦,将旁人都推向火坑。一时又不甘心,怨恨这四方宫墙,是困住他的枷锁,如今也深深困住了晏梅故。
他和梅故,为什么不能过平凡人的日子?
生来无从选择,连死也要在命定的路上,苦行至死。多么悲哀。
真是该死。萧沛暗骂。
他手攥住铃铛,尽力使其不要发出丝毫声响,而彻夜难眠的脑海中,始终摆着一杆秤——拼命托举,尽数舍弃。
这两者在两端,摇摆不定。
而大堇朝的命运与将来,也尽在掌心,反覆之间。
13. 云与泥
权柄过甚,血腥杀戮的极端镇压,是为谋国;而退位让贤,保全半壁江山,亦是为谋国。不过这些,在鸟雀啼叫着扯开天幕后,便不该再提起了。
是夜,晏梅故睡得并不踏实,神思游离在外,飘荡了整夜,不知身在何方。
彻夜浅眠,竟然将昨日之事,在脑海中重演一遍,最终还没能理清楚头绪,天就亮了。
耳边传来阵阵脚步声,似乎在咚咚咚地踩踏地砖。那动静不大,听得出是有所顾忌而放缓了脚步,可在晏梅故的脑海中,还是异常清晰。
不知何时,声响缓缓消失了。晏梅故仍没醒来。
或许又睡了一刻钟,晏梅故突然深吸了口气,在噩梦惊魂中转醒,心如擂鼓。他陡然睁眼,魂魄从梦魇中抽离,而眼前骤然闯入的,是威严宽大的龙袍。
他莫名惊叫一声,吓了一头冷汗,定睛一瞧才看清楚,竟然是萧沛跪在边上,正笑眯眯望他。
窗外还透出股苍白的晨雾天色,时辰应当还早。
萧沛没穿寝衣,也没穿常服,竟然将衣橱中许久不穿的龙袍翻找出来,整整齐齐套在身上。那五爪金龙,在肩上盘旋瞪眼,很是隆重。
他端正跪坐在晏梅故身旁,一副期待的样子。若是长了尾巴,不知要怎么摇摆才好。
晏梅故缓过神儿,心悸未平,怒火又起,眉心不受控地抽动两下。
他提起声音质问:“不睡觉,穿成这样,欠揍吗?”
才睡醒的嗓音,还掺杂了柔软的鼻音,没了往日骂人的气势,似乎威慑力不足。
杀人如麻的权宦九千岁,阎罗王似的人物,竟然也会畏惧睁眼见鬼,怕是阴曹地府中,爬出来向他讨债的。萧沛这身衣裳,乍一瞧见,便教人记起先帝。正乾帝披上这身龙袍,金灿耀眼,帝王之气浑然天成,那睥睨万物的气魄,不自觉便令人瑟瑟发抖。
萧沛的模样与先帝神似,却还是浮现出年轻的俊朗青涩,锐气不足,不甚果决。
尤其是神采,仍旧是含了稚气的。
二十二岁,想来,也不过是先帝才登基的年纪罢了。
思绪逐渐回笼,晏梅故抬脚猛踹萧沛的大腿,惊骇褪去,只余下怒火烈烈燃烧,嗓音也清亮了许多,“萧溯川,你有毛病?”
萧沛不语,还微微笑得诡异。
他将双手作礼贴于腹部,恭敬弯腰,低头恭敬道:“千岁爷金安,朕……伺候您起床。”
低头时,铜铃铛又响了,清脆惹人嫌。
晏梅故再一次傻眼了。
他真后悔,后悔让萧沛戴上这破玩意儿,竟然还让他玩出花样来,搅得鸡犬不宁。可若是现在收回……他脸面上,又有些下不来台。
不知萧沛究竟要闹哪一出,晏梅故一张昳丽美人面,渐渐过渡成了青黑色。
他咬牙斥道:“唱什么戏?滚回去睡!”
萧沛不仅置若罔闻,还挺直了身子,一把攥住晏梅故飞来的脚腕。
只是低估了力道,那一脚,还是踹到胳膊肘上,整条胳膊都麻了。
他霎时疼得倒吸凉气,还握着晏梅故的脚腕,死活不肯撒手。方才那股殷勤腔调全变了,“嘶……胳膊,胳膊掉了!”
晏梅故心中一惊,忙坐起来,抓住萧沛的胳膊,紧张问:“真掉了?”
许是与萧沛这蠢人待久了,不知不觉,连晏梅故自己也变得有些不着调。见萧沛疼得呲牙咧嘴,以为他胳膊真脱臼了。
萧沛缓了缓,趁机贴身上去,抱住晏梅故蹭了蹭脑袋,“没,朕诓你的。”
晏梅故眼前发黑,一阵语塞。
他推开萧沛,“滚,我要出去了。”
萧沛笑了两声,八爪鱼似的,缠住晏梅故非要伺候他穿衣裳。推来扯去,又伸手挠他痒痒,闹到最后两人笑得滚成一团,不知怎么又搂了起来。
枕边空荡荡,佳人却睡在床下。萧沛受了一夜冷落,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清晨便起了身。
翻来覆去腻歪了半天,他才彻底甘心。
“别闹了,今日我要去镇抚司审问程继清,省得夜长梦多。”
晏梅故的脸颊近在咫尺,许是才睡醒的缘故,惬意地眯眼含笑,那神情远没有昨日那般骇人了。
萧沛凑上去亲那张红唇,缠绵了会儿,还是那句话:“朕伺候你更衣。”
床榻上,整整齐齐叠放了掌印太监的紫袍金带。
他从地上爬起来,抖搂开那身威武华贵的紫袍,站在晏梅故身前,挑眉示意。
细想来,与萧沛厮混的这些年,晏梅故嫌少承受萧沛如此细致入微的照顾,不由浑身不自在。倒不是萧沛摆架子,不愿伺候他,而是晏梅故总推拒这番意思,凡事亲力亲为。
萧沛倒是想照顾,却总没找到借口。
说起这个,晏梅故总觉得十分别扭。他在帝王面前,从来卑微惯了,即便萧沛登基后,在生活琐事上,仍不愿僭越本分。
萧沛再不济,再无能,也是大堇的君王。
晏梅故这辈子,是绝不会试探皇权的。
可如今摆在眼前的,是象征大堇至高权柄的紫袍金带,穿了出去,任是走到哪儿,都是可以呼风唤雨、只手遮天的。
可谓见神杀神,遇佛杀佛。
可大堇年轻的君王,正在拎起那身袍子,笑眯眯地等他上前,好亲手为他穿上。
这场面,犹如蜜糖甘霖,深深诱惑着晏梅故,令其忘却了昔日的恪守本分,施施然迈步上去。
他在紫袍前转身,张开了手臂。
萧沛心中一阵雀跃,屏住呼吸,将袍子罩在晏梅故线条柔美的身躯上,套好袖子,又从头到尾整理妥帖。
眼见晏梅故要走开,萧沛却早一步跪在地上,将靴子捧到面前。
他神色自如,分明是头一回伺候人,却丝毫不手忙脚乱,从容得不像话。这理所当然、淡然不迫的样子,倒是让晏梅故有些无所适从。
晏梅故是从没让人伺候过的。
因而萧沛敲他小腿时,还愣了一下,“啊?”
萧沛仰头看他,眸子里噙着笑,“扶住朕肩膀,抬脚。”
晏梅故顺由他的触摸,抬起一只脚,手掌搭在萧沛不怎么厚实的肩膀上,却莫名觉得稳稳当当。
不由想起,虽萧沛身子孱弱,时而缠绵病榻,可少年时也是练过武艺的,骑马射箭全都不成问题,只是近两年来,身体状况才每况愈下。
说起来,与当年冰雪浸泡的那一跪,分不开干系。
邪气寒毒侵袭五脏六腑,即便在最炎热的夏日,萧沛也是手脚冰凉的。
还好,晏梅故体热不寒。不然夜夜身边搂个冰块,真要把人冻死了。
明明是生来尊贵的帝王,却甘愿跪在太监脚下,伏身伺候他晏梅故穿靴,连神色也没丝毫窘迫屈辱的意味,仿佛这是人间乐事般。
萧沛唇角持高不下,颧骨耸起,得意极了。
这哪是屈辱?简直是恩赐。
晏梅故从不让他近身伺候,碰也不肯,非要讲究那些君君臣臣、主子奴婢的臭礼数。真要说,萧沛挨巴掌时,便没怪过晏梅故,怎么会在这些繁琐小事上斤斤计较?
而到了床榻上,又不一样了。
萧沛哪敢对晏梅故动手动脚,干一回便要挨些教训。他向来约束自己惯了,乍然摆弄起晏梅故的手脚,还觉得新奇得很。
他将两只靴子给晏梅故穿戴好,又把衣摆理顺,来来回回,抚摸个没完。
袍子褶皱是要展平的,革带须环到身后,因而要抱紧身子才能系上,前襟更是要揪扯平整,于是便手也不老实,一时要往里伸去。
萧沛正要得逞,忽而脑袋一疼,赶紧眨眼抱头,抬脚要跑。
打方才晏梅故便觉得不对劲,浑身发麻。这不是存心耍他玩呢?
“摸摸摸!”晏梅故火了,把他脑袋呼得邦邦响,拼命克制心跳,连手心也有点冰凉了。
萧沛嗷嗷叫,铃铛叮当响个没完,伴随噼里啪啦的巴掌声,与凄惨嚎叫声,乱七八糟缠成一团。
他赶紧举手投降,发誓再也不摸了,才保下被拍蒙的脑袋。
揉揉头顶,叫苦不迭时,抬头一瞧,登时心脏漏跳一拍,恐慌疯狂上涌。
“梅故,你怎么了?!”
几乎是冲上去,一把攥住了晏梅故的手心,才发觉那手心冷得蹊跷。
晏梅故眼尾泛红,脸颊更是绯红异常,神情紧绷无措,更是浑身发抖,难以抑制。
一双长眸无辜地盯着他。
萧沛吓坏了,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流氓,惹恼他了。
他赶紧一连串解释:“朕、朕是逗你的,你不喜欢,朕再也不做了,对不起……”
再回想起来,方才的举动属实是过分了。
晏梅故忽而想到,此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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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情,应当有些难看。他深深喘了两口气,平缓心绪,脑袋却晕得要命,像喝了酒似的。
一瞧见萧沛那张脸,心中便有点按耐不住。
干脆不去看他,闭上眼睛转身,留下一句:“奴婢先走了。”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萧沛愣在原地,尚含有悔恨之意,却在瞥见晏梅故的耳朵尖儿,通红得简直要滴血时,缓缓垂下了手。
晏梅故应当不是厌恶他。
他恍然大悟,噗嗤笑了出来,傻傻地原地转了两圈,转得头脑发懵。
他丝毫不像是彻夜未眠之人,而是个拔得头筹的赢家。
原来,梅故是害羞的。
晏梅故走了许久,萧沛还坐在床上,回味方才的举动,犹如当年初相识,那个美艳却胆大的小太监,明明紧张得双腿发颤,也要抱住萧沛不撒手。
萧沛甚至还庆幸:还好自己不怕死,不怕晏梅故谋害,一把匕首将自己捅死,而是放任沉沦地混账行事,这才揭开了老天爷赏赐的巨大惊喜。
其实萧沛一直明白,当年,晏梅故是刻意利用他在攀升的。
可那又如何?他这个东宫太子,能帮喜欢的人平步青云,真是人生幸事。
甚至,他从不质疑晏梅故的真心。晏梅故人美心狠,手段狠毒无情,却是个最讲情义之人。先帝龙驭上宾,晏梅故还肯待他这么好,定然是把他,放在心里极深的位置。
可萧沛真正难过的,是屡屡扒开真心,却被晏梅故一笑了之。
晏梅故,他不敢看清楚萧溯川的真心。
从前不敢看太子,如今不敢看天子。萧沛这枕边人,做得委实太失败了……
他凝神片刻,忽而摇了摇头,起身将床铺收拾妥当,再抬头时,脸上换了一副神情。
此时寝殿无人,蒙着白雾的清晨一片死寂,连鸟叫声也不知去了哪里。萧沛阴沉下脸色,缓缓踱到窗边,抬手将窗子推开。他呼吸了一口晨雾,才觉得舒坦。
颈子中央那颗铜铃铛,被他攥在指间揉摸,而那积蓄了力量的眼眸,正罕见地散发出明亮的光彩。
“梅故,别怪朕……”
遮天蔽日已久的黑云,正在缓缓,缓缓飘散开了。太阳,又普照众生了。
……
晏梅故走到院子里,还神魂颠倒,猛吸了几口晨雾,才堪堪平复下来。他满脸不耐烦,甚至想操刀砍人,连急匆匆而来的赵迁,也没瞧见,径直撞上去了。
赵迁惊得天灵盖直冒冷气,扑通跪地请罪,“干爹,儿子该死。”
他本来脚步便有些急,因而晏梅故撞上来时,没能及时刹住。
晏梅故愣了一愣,猜想是自己的脸太臭,把人吓到了。他勉强松了松神色,声音却还有些低沉:“起来。”
赵迁闻言起身,半句废话也不多说,赶紧交代来因:“干爹,程继清险些自尽,让狱卒发现已经救下了。”
没想到,晏梅故并不惊奇,也不紧张,反而问道:“左观尘昨日去瞧你了没有?”
“啊?”赵迁脸色一僵,忽而想起那个逼他叫叔叔的欠揍模样,牙都快咬碎了。
可晏梅故的问话,又不得不恭敬对待,于是别别扭扭的,回话道:“谢干爹关心,左神医已经瞧过了,下次不必……”
“我也没让你当真领罚,你这孩子,榆木脑袋吗?喜欢挨罚?”晏梅故迈出门槛,边往外走,边疾言厉色地教训他。
赵迁这孩子哪哪都好。身手可称上乘,眼色活络,心狠无情,却唯独有一项弱点——死脑筋。
一路从贞元殿,骂出了皇宫,又骂到了镇抚司诏狱,直到关押程继清的那道牢狱门前,才堪堪住了口。
赵迁意识到,晏梅故今日心情很是不爽,特别不爽。
恐怕遭殃的,不会只是自己。
于是顷刻间,狱门砰然巨响,在空荡阴森的诏狱中回荡起来,而那铁铸的狱门,颤颤巍巍半挂在空中,已经……不中用了。
赵迁深吸了一口气,在狱卒纷纷投来惊恐的目光中,蹙眉暗示他们不要出声,听令行事。
程继清在狱中以头触墙,只是没下狠心,因而撞得头破血流,却没要命。
进了那潮湿发霉的狱门,晏梅故黑沉着脸色,在幽暗昏黄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阴森可怖,没半点活人生气。
他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程继清,突然低吼道:“动刑!”
14. 撞南墙
程继清甚至没看清来人,只狼狈伏在地上,脸颊下遍布干涸血痕,周遭阴冷潮湿,幽寂又瘆人。
那紫袍衣摆从眼前翩然而过时,他真觉得是下了地狱了。
锦衣校尉听了命令,一刻也不敢耽搁,两人上前架住程继清,再两人匆忙搬出五花八门的刑具,却全愣在那儿,左右互相瞅起来,谁也不知该怎么动手。
赵迁颈间发寒,赶紧啧了一声,蹙眉骂道:“文官怎么用刑,还要教吗?!”
若不是这声号令,让校尉心中有了分寸。否则,瞧晏梅故那阴沉的脸色,还以为要送这位程小郎君上路了。
领头那校尉,麻利取出两根奇长无比的骇人刑杖,一根递给属下,另一根自己手持。待那二人将程继清结结实实捆在刑凳上,校尉便要扬手砸下。
晏梅故沉了口气,突然喝道:“慢着!”
那校尉手腕一哆嗦,没收住手,卸去些力道,却一如既往砸在程继清身上。
耳边霎时响彻了道刺耳惨叫。
校尉战战兢兢抬头,瞅见了晏梅故阴晴不定的脸色,似乎在考量什么。
“属下该死!”他跪地请罪。
终于是动刑的时候了,晏梅故却倏然头脑清醒起来。不知这程继清的身板,能不能受得住廷杖,思来想去,亲手去挑选了一根荆条,扔到校尉胸前。
“不必留手,往死里打。”晏梅故命令道。
校尉愣住了,手攥住荆条,抬眼望向晏梅故的神采,见其竟然已经是和颜悦色,半点怒火也没了。不禁觉得为难,心说这荆条便是下死手打,也打不死人啊?
千岁爷究竟是要把人打死,还是不把人打死?
于是求援似的瞅向赵迁。
赵迁默默挪脚,将靴子摆成了个外八,点头似有深意。
校尉顿悟,握住那荆条,提溜着两个壮实的胳膊,人高马大的,站到了程继清旁边,甩开膀子就抽上去。
晏梅故耳边听着,却眯眼倚在墙上,竟然丝毫不嫌弃这诏狱中的脏污烂臭,不知是真乏了,还是在假寐。
程继清不知道私底下这些计较,只紧紧咬牙,还是忍不住凄厉的惨叫。无论刑杖还是荆条,抽打在身上都是那样绝顶的疼痛。脑袋流血,臀腿钝痛,连心也在抽痛。
百来下荆条抽下去,他抑制不住喊声,渐渐哭出声来。
本来是风平浪静的,陡然听见哀戚哭声,晏梅故又头疼起来。他不耐烦地眯了眯眼,寒光瞥向正行刑的校尉,缓缓道:“镇抚司何时如此仁慈了?堵上他的嘴,咱家听见哭声就烦。”
话音才落,程继清就被人堵上了嘴,只能呜呜哽咽,连声音也发不出,浑身上下只剩个疼了。
隐约间,他也能估摸出,晏梅故没有下死手,却心中更觉得屈辱难耐,恨不得立时死在这里,好过屡屡遭罪。
寻死未成,是程继清最后悔的事情。明明心如死灰,想将这失败又狼狈的人生了结,将这条命还给老天爷,也算能保全程家满门。
可不知怎么,撞墙时又犹豫了,没死成,倒是撞了个头破血流,又栽在了晏梅故手里。
这奸宦晏梅故,不让他死,是想留下慢慢折磨吗?
“呜呜呜……”程继清竭力嘶喊,声音半点不比塞上嘴之前小,反而更凄惨可怜。
晏梅故不堪其扰,猛然大喊:“够了!”
他怒目圆睁,三两步冲到程继清面前,蹲下来平视他,毫不犹豫扯下他嘴里那块破布。
疾言厉色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一个连屁也不是的男人,痛哭流涕,寻死觅活,你二十年来的圣贤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凌厉的逼问不输于最锋锐的宝剑,是可以瞬息间,扎心戳肺,让人痛不欲生的。
程继清手心还攥着那块芭蕉玉佩,死活不肯放开。那玉佩已经被摔破了一角,不值钱了,他却还舍不得丢掉,生怕人抢走似的。
晏梅故掰过他的手,死命扒拉开,夺过那枚玉佩,抽在程继清脸上,太阳穴突突直跳,“咱家开恩留你性命,没成想你烂泥扶不上墙。”
他干脆利落将玉佩砸成两半,拽住程继清的头发,让他看了个仔细。
“活路不选,偏往死胡同钻,你以为你死了,荆王便能放过你家?那小荆王便会痛心疾首,彻夜悔过?”
晏梅故面色狰狞,这怒意真切,教人恍惚间忘了,程继清是欺君罔上、勾结叛王的罪人。
程继清满脸泪痕,朦胧模糊的双眼看不清晏梅故的样子,却莫名听出了责问的意味。
“你也配骂我?”他仍不知好歹,让人点破心迹,恼羞成怒,“晏梅故,你还不是爬了龙床,才走到今天呼风唤雨的位子,敢问九千九百岁,日夜与陛下相伴时,究竟是真心,还是你玩弄权欲的野心作祟?!”
赵迁倒吸一口冷气,眼神极快地瞥向晏梅故,见其脸色愈加阴沉,雷霆闪电只在顷刻间便要降临。
他猛地夺过校尉手中的荆条,下了死手,在程继清后背臀腿间猛抽,不消多时,便平息了晏梅故憋在心口的怒意。
“程继清,你叛国叛君,自轻自贱,何敢以小人之心揣度千岁?”他厉声质问。
晏梅故悠悠起身,往旁边站了站。
这清秀小郎君遭了这么多罪,死到临头了还在嘴硬,若真放在大堇的朝堂上,也是个棘手的麻烦。
如今,倒是个趁手的兵刃。
程继清越挨打,越扯起嗓子叫嚷,与赵迁对骂,恨不能将屋顶掀翻,“阉党在位遮天蔽日,圣上深信谗言,不理政务,大堇的江山就快要完了!晏梅故,你这个死太监,有本事便杀了我!”
赵迁浑身一颤,荆条差点脱手而出。
“荒唐,你这乱臣贼子……”
“好了,别说他了。”晏梅故不怒反笑,眸子深深含笑,竟然像是心情颇好。
他亲手解开绑在程继清身上的绳索,随意丢在地上,慢悠悠道:“把他翻个身。”
赵迁不明所以,但半句废话也没有,还是照做。他掰扯过程继清的身子,让他平躺在刑凳上。
这刑凳窄小,程继清这样的成年男子躺上去,两边多余的空当也没有,不经意间挪动便会掉下去的地步。他摇摇欲坠,紧抓住刑凳边缘,面含恐惧地瞪着晏梅故。
程继清隐约察觉到危险。
他嗓子抖成一团:“你、你你干什么?”
晏梅故瞧他那样,噗嗤一声笑了。只笑了片刻,脸色恢复了平静,无波无澜道:“佩服,你这家伙,骂起咱家滔滔不绝,真是有胆量。”
走到那些刑具当中,摸起一把短刀细细端详,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漫不经心地擦了。
赵迁瞧出了事情,抿唇不语,只是怜悯地瞧向程继清。
程继清浑身掉了层皮似的,火辣辣的,而在窗子明亮的光线下,瞧见晏梅故那骇人的动作,又觉得凉飕飕的。
半晌,晏梅故让人取了一坛酒,浇在短刀上,捏在指尖便过来了。
他居高临下睥睨程继清,凤眼微眯,瞧不出是喜是怒,只露出戏谑的寒光,将程继清浑身上下,瞧了一遍。
晏梅故慢悠悠地说:“你方才说什么?咱家呼风唤雨?”
说罢咯咯笑了一阵子。
“那你算是说对了,”晏梅故声调绵长,拖在喉咙中,似乎很得意,“昨日便说过,咱家若真想取你性命,自有千万种法子。本有心给你个活路,你偏往绝路上走。”
雪白刀刃刺眼,程继清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赵迁暗自叹了口气,不忍直视。
“你可知国子监司业李旋?”晏梅故问道。
“要杀便杀,我绝无二话。”程继清毅然道。
晏梅故又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对待你这种嘴硬的,死了,未免太痛快了。”他刻意放缓了语调,“你不是瞧不起阉人吗?咱家便成全你,给你个教训。”
听罢,程继清目眦尽裂,瞳孔骤然扩大,脸颊褪去了血色,惊骇不已。
他挣扎着想要逃开,却被赵迁眼疾手快按住,并有两个锦衣校尉前来,眼色活络地按住他两腿。
程继清绝望又震怒:“晏梅故,你这个禽兽!你不得好死!”
剧烈的挣扎毫无用处,他只是一介书生,连刀剑也没提起来过,根本无法在几个壮汉手底下逃脱。如今砧板鱼肉般,目视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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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层层拨开他的衣襟下摆。
耻辱和恼怒一齐涌上来,连死也不怕的程继清,却怎么也没想到,晏梅故要对他动宫刑。
莫大的羞耻,程继清牙齿打颤,对晏梅故皱起一张脸,又哭了:“求求你杀了我吧……”
晏梅故新奇地瞧他一眼,“不嘴硬了?”
程继清几乎要吓晕过去了。可听见晏梅故得意的问话,仍旧哆嗦着回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会遭报应的。你不得好死……”
“嘴硬就好,咱家便要动手了。”晏梅故露齿一笑,对他袒露的隐秘处比划了两下,扬起刀子。
刀刃在窗外光线下,折射出耀眼的白光,恰巧打在程继清脸上。
不待短刀落下,晏梅故愣了。
赵迁与两个校尉赶紧松手远离,瞧那瘫在刑凳上的程继清,满脸惨白,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晏梅故嫌弃地皱皱眉,不耐烦的神色又爬上眉头,扬手将刀子丢给赵迁,“你来行刑。”
程继清裤子上一片濡湿,他吓尿了。
赵迁认命地接过短刀,将坛子中剩下的酒,尽数倒在程继清身上,而后干脆麻利地手起刀落,耳边传来声凄厉惨叫,在刑凳上剧烈挣扎,活像一条扑棱的鲤鱼。
锦衣校尉赶紧上去,止血包扎,怕他死了。
亲眼目睹这血腥景象,在场却无一人在意,全都各干各的,已然是司空见惯了。
程继清疼得满头是汗,连唇色也变得苍白了。
晏梅故不笑也不怒,冷冰冰瞧他,端详那张俊秀的面孔,犹如一潭死水般,没了生机。
他甚至出言安慰:“咱家瞧你对小荆王忠心耿耿,你又有两个哥哥,想必用不着你延绵子嗣了。不妨碍你们欢好,放心。”
程继清嘴唇颤抖,神智悬于一线。
他察觉那紫袍凑近过来,狠狠瑟缩了一下,听闻晏梅故语气平淡,说道:“程家满门,咱家会替你保住。你若还是惦念旧主,待荆王举家进京,你去相见便是。”
晏梅故长出了口气,伸手拍了拍程继清的侧脸,甜蜜温柔笑道:“好好养伤,若回心转意了,咱家还是会重用你的。”
……
从镇抚司诏狱出来,赵迁一直沉默不语,似乎对今日之事耿耿于怀。
晏梅故瞧出他的心思,随口问道:“怎么,你觉得我心太狠?”
赵迁惊恐摇头,“儿子不敢,干爹,儿子只是不明白,为何要留他性命,还要替他保全家人?”
“今日我不杀他,来日他必杀荆王。”晏梅故斩钉截铁道。
他不仅相信程继清会回心转意,还相信程继清会转回头来,求他给个机会,帮他报仇。
过刚易折,程继清这个愤世嫉俗的愣头青,不撞南墙不回头,让荆王伤透了心,自然也就清醒了。
晏梅故甚至还觉得太便宜他了。
若不是他不知好歹,从中作祟,荆王也不会在京城安插这么多眼线,还将手伸到宫中来,险些伤了萧沛。
他全心全意护着的帝王,岂容他人拨弄染指?
若不是留程继清有大用,这会儿便是千刀万剐,也难平晏梅故心中那股恶气。
赵迁似懂非懂,点头沉思,却不发问。
晏梅故惦记他身上有伤,没让他再跟,命令他回去休息,还嘱咐他务必听左神医的话,不要任性。赵迁难得撇了撇嘴,有点顶撞的意思,可又不敢真说什么,便满口应下了。
司礼监杂事繁多,扎进去,一待便是一整天,直到俗事结清,才不紧不慢往贞元殿赶。
一进殿,便瞧见萧沛抱着黄梅,正在案前写字。
晏梅故挑了挑眉,凑过去看,竟然当真是奏折,已经是最后一步了。
“陛下当真……批了一天奏折?”
萧沛将成堆的奏折叠放整齐,推开黄梅,笑嘻嘻贴过去,点头道:“不信你瞧。”
晏梅故无动于衷,只是静静打量着他。
萧沛被瞧得毛骨悚然,隐约察觉晏梅故今日心情不佳。
谁料,晏梅故勾起唇角,竟然很温柔地摸了摸萧沛的脸颊,甜蜜说道:“奴婢伺候陛下用膳吧?”
15. 你混蛋
说不清,道不明,晏梅故究竟哪根筋搭错了。
自打清晨踏出了贞元殿,傍晚才回来,他好似完全换了个人。不仅嗓音声调是柔声细气,连脸色也柔媚起来,殷勤得可怖。
竟然堪称……温柔。
萧沛毛骨悚然,指间夹着筷子,瞪大眼给饭碗中的鱼肉相面,半晌,抬起头迷茫望向晏梅故。只见他,满面春风略有笑意,而眸光闪烁间,散发出期许的意味。
“陛下快吃,再吃点绿菜。”晏梅故伸筷子夹了几根嫩油菜,放在萧沛碗里。
而后眼珠一错不错,紧盯他吃饭。
萧沛有些头皮发麻,“梅故,你……不吃吗?”
晏梅故挑了挑眉,坦然回道:“吃啊,怎么不吃?”说罢顾自扒拉米饭,又时不时夹些菜。
气氛不对,极其不对。但又说不好,究竟是哪里出了状况。
萧沛慢吞吞往嘴里送,浑身不自在。晏梅故还是夹菜给他,强势又不容反驳,几乎连一丝空隙也不肯留。
眼看碗里堆满了饭菜,终于顿悟了古怪之处。
这不是投喂吗?
他默默将饭菜,又逐一夹回了盘子里,蹙眉略有不满,连口气也变得生硬:“朕自己吃,你别忙活了。”
往日,晏梅故帮他夹菜布菜是寻常事,见怪不怪,甚至遇到饭菜不可口,非逼他吃下去的时候都有。
只是今日却不同。
晏梅故没半点往日的理所应当,举止间掺杂不容抗拒的蛮横意味,似乎是心中憋屈,趁此着意发泄似的。
听见萧沛这话,晏梅故悬在空中的手腕,愣了一下,随后缓缓落下,将青菜放在自己碗里,垂眸不语。
看那样子,萧沛了然。想必他很不痛快,有事憋在心头不肯明说出来。
于是瞥他一眼,嘴里嚼着米饭,漫不经心问道:“今日审问得怎样?”
缠绵病榻,如今才好了没几日的帝王,从不过问朝务,亦不问朝野间的俗事,放心将大堇百年基业,全搁在晏梅故一人肩头,不肯随意插手。
因而此时问出口,倒是晏梅故没反应过来,沉默片刻,“他仍是不肯归顺,险些自尽。”
萧沛听了沉思良久,随口不着调说:“那便杀了。我大堇不养乱臣贼子。”
这话勾得晏梅故瞪他一眼,终于面露寒光,说一不二道:“杀不得,这人日后有大用途。”
如此一来,萧沛反而笑了,放下碗筷,脸色正经地端详起他来,“那你别扭什么,谁惹你了?”
晏梅故霎时黑下脸,反问道:“我哪里别扭了?”
这反驳话语几乎是脱口而出,连惯常挂在嘴边的自称也忘了,这么直愣愣说出来。
两人对视不语,饭桌上霎时一阵沉默。
许是晏梅故察觉到,萧沛有意无意在试探他,碗筷一搁,率先起身离开了餐桌。连那脸上的不安焦虑也没来得及遮掩,便犹如清晨那般落荒而逃。
萧沛独自坐在桌前,与满桌饭菜大眼瞪小眼,登时也没了胃口,甚至还有些糟心。
又来这套。晏梅故又来这套。
他叹了口气,唤人进来收拾桌子,顾自走了。
夜再深些,不知哪股邪劲儿作祟,晏梅故非要亲自伺候萧沛沐浴,不肯稍微假手于人。
于是将龙袍剥尽,随意搭在衣架上,将浑身赤裸的萧沛按进蓄满热水的浴盆中。
而后动作不甚轻柔的,往里丢花瓣。
胳膊拧不过大腿,萧沛劝不动,只好从命,无可奈何地任由晏梅故摆弄,便如同清晨那会儿,他摆弄晏梅故的四肢。想必,晏梅故不搬回此局,誓不罢休。
可萧沛却不会心中别扭,动辄脸红恼怒,仿佛受了天大的屈辱。
晏梅故是他的,伺候他一回又何妨?伺候他一辈子,又何妨?萧沛千万般愿意。可若倒回头来想,他萧沛伺候晏梅故一次,竟然难如登天。
若是两人情谊甚笃,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可晏梅故很在意。
萧沛懒散地倚在浴盆内壁上,苍白的脖颈间,仍旧环着那破损发旧的铜铃项圈。
似乎戴上这东西,便能将自己,牢牢套在晏梅故手掌心,是隶属于晏梅故的凭据。
浴水发烫,蒸腾而出的水汽弥漫在盥室中,朦胧不清。肌肤在水中泡着,微微发疼,也熏红了萧沛苍白的脸色,整个人逐渐有了血气。
玫瑰花瓣是御花园新鲜采摘的,是取用花开正盛的花朵,摘下洗净送来给帝王沐浴。
只不过,萧沛不爱这些花朵香气的东西,便将花瓣全赏赐给晏梅故。
他搂着晏梅故睡觉,也就香够了。
晏梅故撒下浴盐后,拿来把木舀子,站在盆外俯身舀水,不厌其烦地往萧沛身上浇。指尖动作轻柔,缓缓抚过萧沛的肌肤,寸寸不肯放过。
不疾,不徐。好似在……宣示主权。
萧沛将手臂搭在浴盆上,默默忍受。
之所以说是忍受,其实他根本不舒服,甚至觉得好似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晏梅故的动作不轻,又不重,恰到好处地磨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腰.腹酥麻。
他却不敢伸手摸一摸。
片刻,萧沛没什么神采,试探问道:“梅故,你进来一起洗吧?”
谁料晏梅故听了这语气,哼了一声,霎时避开萧沛伸来邀请的胳膊,顾自继续收下的动作。
他不知在别扭什么,阴阳怪气道:“奴婢应当伺候完陛下,再洗。”
两人暗暗计较起来。
萧沛心知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也认了,攥住晏梅故的手腕,心急道:“朕不要你伺候,听话。”
很久没听到萧沛对他晏梅故说“听话”二字,晏梅故心弦乱颤,陡然黑了脸,拧眉眯眼质问:“听话?陛下让谁听话?”
坏了,更坏了。
萧沛心一沉,果然被晏梅故甩开了手。
晏梅故拿着舀子,死命往他身上泼水,连章法也没了,纯粹成了涮洗待宰猪肉的手法。
“朕、朕听话,梅故,好了好了……”萧沛让他这儿摸一把,那儿掐一把,啼笑皆非。
好半晌,还不见其有住手的迹象。
闹来闹去,晏梅故这铁了心非要拧过他的样子,真让萧沛有些恼了。
萧沛猛地攥住晏梅故两只手腕,那木舀子脱手掉下来,啪嗒一声砸在水面上,溅了二人一身水。
晏梅故啧了一声,凝眉嗔怒才要张口。萧沛猛然发力,将人拽过来,死死按住晏梅故的后脑,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帝王遮掩在暗处的强势霸道,初现锋芒,任凭晏梅故挣扎反抗,也绝不放手。渐渐,渐渐,行进到深处,萧沛把人整个拽进浴盆里,扑通一声,溅出一片巨大的水花。
不知他哪来的力气,晏梅故竟然推不开,在水里白白扑腾了半晌,狼狈极了。
萧沛喘息间的温热呼吸,喷在晏梅故脸颊上,周遭雾气氤氲,又热,又粘腻暧昧,晏梅故霎时丢失了所有主动权,连唇舌方寸之地,也让人紧紧抵住,丢城弃地般失守。
这一吻,急不可耐,又有安抚之意。
萧沛褪去龙袍的身形宽大,尤其肩膀宽阔,隐约可见习过武的痕迹,只是肌肉不如从前那般,坚硬紧实了。他将晏梅故整个搂在怀里,任其挣扎,也绝不放松,仿佛是在怄气,非要与晏梅故分出个胜负。
这方寸之地,他抢又怎样?晏梅故开恩,赏赐给他又怎样?还不都是他的,是大堇帝王独自一人享有的?
他实在气不过,晏梅故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防备之心,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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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消减,甚至随时光的流逝,变本加厉。
他们,不应该是这样。
晏梅故起初还推搡拉扯,咬他舌头,抓他后背,甚至不择手段地乱砸一通,却不奏效,渐渐就疲软了下来,不再挣扎。
“放开我。”他无力道。
萧沛听出这声音累极了,闹不动了,想将人从怀里捞出来。
谁知,才将人分开,迎面便挨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巴掌沾了水,啪嗒一声扇在脸上,在空荡的盥室中分外响亮刺耳。萧沛甚至觉得有些耳鸣,头脑嗡嗡作响,又让热气熏得昏沉,眼花缭乱。
他一时被晏梅故扇懵了,半晌才缓过劲儿。
掀起眼皮望向晏梅故时,竟然见到那双凤眼通红,泫然欲泣,而腮边似乎已经落下两行泪,与水渍混杂在一起,分辨不清。
晏梅故的双眼中,满含控诉。
萧沛的心快要碎了。
他蹙眉想抓住晏梅故,却被一把推开。
“你混蛋……”晏梅故的嗓音少见地含了些委屈,气得浑身发抖。
萧沛心脏咯噔一声,几乎要沉入海底,喘不过气,不由暗骂自己该死,竟然与晏梅故当真计较起来。
他生拉硬拽,将人往怀里带,挨打挨抓也不放开,嘴上念念有词:“好好好,我混蛋,我是混蛋……”
两人在热水中泡着,许久无话。
眼瞧萧沛是安抚住了晏梅故,却陡然听他开口:“我把他阉了。”
萧沛愣了一下,“谁?那个翰林院编修?”
晏梅故轻轻嗯了一声。
萧沛沉默了会儿,终于还是问出口:“是不是,他胡言乱语,伤你了?”
晏梅故没吱声。
萧沛深吸了口气,浪荡笑起来,“朕把他宰了,给你出气?”
晏梅故摇了摇头,抹了两把脸上的水渍,从萧沛怀里挣脱出来,神色已然如常,再没了脆弱恼怒的痕迹。他仍旧声称此人不可杀。萧沛点头随他,注视了晏梅故半晌。
这打量的目光,看得他很不自在。
晏梅故扭过脸,忽而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摸过舀子,还是固执地舀水来浇,给萧沛擦洗身子。
发泄过了,没了情绪,萧沛自然也不再强他,将这尊本不值钱的龙体奉于晏梅故掌心,任君摆布。这事儿,如此沉寂下来,再没人提起。
临睡前,晏梅故将下人煎好的汤药端来,亲自瞧萧沛喝下去,而后又将龙榻收拾好,自己却还是睡在床下。
他心里不舒坦,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舒坦,别别扭扭的,平白怄气。
这夜,萧沛乖顺异常,再也没胡闹顶嘴,也没做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惹他,举手投足间只有两个字——顺从。
不是萧沛当真怕了晏梅故,而是他深谙,晏梅故是经不起玩弄的。
向来只有他晏梅故玩弄别人的份儿,却不肯轻易教人触碰。而放眼全天下,唯一一个比高高在上的九千岁,还要有威势的人物,那便是大堇的帝王。
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尊卑,便有了成见与隔阂。即便再亲密无间,共枕而眠,也是不寻常的。
萧沛明白他,知他胆怵提防,从没怪过他。他不愿以帝王之威,给晏梅故哪怕一丝丝多余的压迫和威胁,令其日夜胆寒,难以入眠。
这也是萧沛,宁愿为了晏梅故做笼中困兽的缘由。
萧沛妥协了多年,或真或假装傻扮弱,只不过……是为了晏梅故心宽罢了。
可晏梅故何时才能明白呢?他萧溯川,永远不会欺辱于他,而是全心全意爱护他,想要亲吻他、触摸他,甚至照顾他。
而不是,逼迫他、震慑他,甚至……控制他。
可怜大堇高坐大殿的帝王,却始终得不到晏梅故毫不保留的爱啊……
16. 捕风影
那夜过后的清晨,萧沛在朦胧睡梦中,隐约察觉到,晏梅故天不亮便起了床,悄声穿好衣裳,披星戴月地走了。
那轻巧的脚步声,从床榻边上逐渐远去,似乎是在逃避着什么。
萧沛翻了个身,没睁开眼,又睡过去了。
于是这些日子,晏梅故早出晚归,每日都是天不亮便起床,日落西山才踏进贞元殿,甚至有时,将近亥时才回来。
俗事冗杂,程继清所牵涉出的京城暗子,逐个进行盘查审问,大动干戈一番,却所获甚微。
荆王埋藏在京城的这条线上,除却程继清本人,以及与他接头的小太监庆来,便没什么要紧的线索了。而程继清蛰伏在翰林院的任务,也不过是将朝堂上的大小消息,秘密告知荆王。
不然,一个初入官场的小小编修,又能做得了什么?
晏梅故摒弃杂念,将全身心投入其中,而萧沛近日竟也安静得很,没再闹出动静,老老实实待在贞元殿,还当真批起了奏折,待他回来时,还会与他议论一番。
不消几日,朝堂上的政务杂事,竟然让萧沛摸清楚半数。
晏梅故欣喜又担忧,真不知道让萧沛再投入朝政中,究竟是福是祸。
但总归,帝王才养好身子,也该做些正经事了。
禄安终于养好了伤,回到了萧沛身边,这下一来,晏梅故更不放心了。这两人搁在一块,指不定又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干爹,干爹……”赵迁唤了两声。
晏梅故终于回过神来,迷茫的瞳孔瞥向赵迁,无声询问他什么事情。
赵迁还没见过晏梅故如此出神,打量他两眼,重复道:“杨阁老近日总进宫,说是与陛下议论朝政?”
这事儿,晏梅故是知道的。
他漫不经心答道:“杨阁老既是首辅,亦是国舅,经常进宫陪陛下也是应该的。”
赵迁皱了皱眉,斟酌再三,还是斗胆道:“干爹,杨承晦素日对您不满,您不怕……他对陛下说您坏话?”
“他还少说了我的坏话?”晏梅故很不在意,从腰际抽出一根长鞭,不紧不慢地擦拭血迹。那血迹尚且新鲜。
“儿子是怕,他心怀不轨,挑唆陛下疏远您……”
抬头一瞧,赵迁眼眸中满怀忧虑,简直像煞有其事似的。
晏梅故噗嗤一声笑出来,颇为有趣地觑他,“哦?继续说。”
赵迁本也是壮起胆子,才敢说出口,见晏梅故没半点生气的迹象,便放心大胆继续道:“儿子瞧干爹,近些日子不是在司礼监,便是在镇抚司审小鬼,觉得是不是……”
他犹豫了片刻,竟然垂头丧气的,有些愤愤不平,“是不是陛下待您,不亲近了。”
难为赵迁多花费些心思,琢磨晏梅故与萧沛的事情,可惜这榆木脑袋,却想歪了。
哪里是萧沛要疏远晏梅故,实则是晏梅故自己,无所适从罢了。
听闻这话,晏梅故擦拭长鞭的动作顿了一顿,愣了片刻,才抬起头,紧盯着赵迁的眼睛。
对视了一瞬,赵迁陡然跪地。
“干爹,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晏梅故觉得好笑,连鞭子也不擦了,拿在手里,认真问道:“哪个意思?”
赵迁浑身汗毛倒竖,有些后悔多嘴这句。他没吭声,晏梅故又温柔笑着,问了他一句,究竟是哪个意思?赵迁还是不敢吭声。
于是扬手一鞭,轻巧甩在赵迁胸前,霎时抽碎了衣裳。
“咱家问你,是哪个意思,没长嘴吗?!”晏梅故扬声怒喝。
赵迁疼出一头冷汗,不敢揉胸口,颤抖着手逼自己开了口:“外人议论,说干爹您……说您与陛下……与陛下两情相好,甚至……甚至是胁迫陛下。”
连死状也在脑海里想好了,再乐观点,不死也要让这柄长鞭给抽残废了。
谁知晏梅故却笑了,还笑得很开心。
他又开始擦拭长鞭,反反复复,如有怪癖,抽空觑了一眼赵迁吓傻的呆样,又成了笑意吟吟,“他们没说错。”
赵迁愈发觉得诡异,又开始请罪:“儿子多嘴,干爹,您别这么说……”
“我怎么说?”晏梅故立时凌厉接话,沾了点不容反驳的意味,“事实如此,我胁迫陛下作威作福,从陛下尚在东宫之时,便勾引太子,寡廉鲜耻,有什么问题吗?”
多亏这具身躯还算稳当,表面看不出破绽,赵迁直觉得魂儿都要飘出来了,一身又一身出冷汗。
他愈发无助,惶恐之下又要去领罚。晏梅故及时拦住了他,瞥他一眼,云淡风轻道:“行了,挨罚上瘾?”
赵迁松了口气,忽而想起了什么,语气含了些央求:“干爹,能不能……别让左神医再来了?”那张冷酷无情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迷茫神色,似乎很委屈,又小心翼翼的。
晏梅故瞪大眼睛,两手一摊,很无辜地摇了摇头,“我近日可没让他过去。怎么,他现在还缠你?”
话音未落,窗外哗啦一声,似乎有人落下。
赵迁前去推门,只见一密探从房顶上跳下来,正神色严峻,凝望着他。
那密探进门,对晏梅故道:“主子,有大事,荆王进京了。”
晏梅故手中长鞭缓缓垂下,长眸中霎时笼罩了可遮天蔽日的浓雾,阴森骇人。他磨了磨后槽牙,脸颊抽搐,“荆王,这是要摊牌了?”
……
荆王的车架,堂而皇之行驶在进京的驿道上,仆从无数,尽数在马车后跟着队伍,竟然丝毫没有低调收敛的意思。
如今大摇大摆地进京,果真是叛王嘴脸。
晏梅故率领一队缇骑,从皇城大门而出,纵马疾驰,几乎到了风驰电掣的地步,终于在远郊密林处,拦下了直奔京城而来的车架。
“荆王逆贼,擅自进京是想要造反吗?”赵迁领头喊道。
马车陡然停了,仆从也止住脚步,两相对峙间,一时吹过阵凉风。
荆王萧炳权慢慢悠悠掀开了轿帘子,鹰视逡巡一圈,而后将眸光定在了晏梅故身上,哼声笑了。
他扬声问了句:“谁啊?”
晏梅故眉头皱了皱,敏锐地察觉出状况不同寻常。这荆王如此有恃无恐,十分蹊跷。
他没吭声,给赵迁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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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眼色。
赵迁立时会意,拉紧缰绳策马上前,眼神幽然,声音冷冽,“镇抚司赵迁,奉命前来捉拿逆贼!”
闻言,萧炳权无波无澜,连一丝惶恐也没有,慵懒惬意地打了个哈欠,虽没什么神采,却平白散发出一股自得之气。
他听了赵迁的名号,也只是哼了一声,不屑神色浮于言表,“奉命,你奉谁的命?”
赵迁受到挑衅,不由皱眉恼怒,提高了嗓门,“少废话,要么滚回荆州,要么受死!”
半晌,萧炳权从马车上下来,抚了抚衣袍,在林中四处张望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晏梅故的脸上。
他几乎指着晏梅故的鼻子,逼问赵迁:“你便是奉了这宦官的命,胆敢来拦本王的车架?”
这架势,似乎压根不在乎得罪晏梅故,而咬定了要与他们撕破脸。若没有倚仗,未免也太大胆了些。
赵迁气滞,怒目圆睁,几乎快要冲上去,将这荆王当场拿下。
晏梅故却抬手拦住他,翻身下马,三两步走到萧炳权面前,一双凌厉的凤眼,直勾勾盯着萧炳权。他手摸上了腰际的长鞭,迟迟不动。
忽而眯眼冲萧炳权笑了笑,“王爷,进京朝贺的日子还远,这会儿进京,当是欺君之罪,咱家万万不敢放您进城。”
萧炳权斜眼觑他,闪烁精光的眸子中,满含着对晏梅故的审视和打量。他没见过晏梅故,却没少听过晏梅故的名声,不自觉绕着他,走了两圈。
果然是先帝挑选出的人。只不过……还是太柔了些。
他呵呵一笑,没搭理晏梅故的话,顾自挑起了话头,“晏公公,久闻大名。”
晏梅故眉心微蹙,紧盯他不吭声。
“陛下抱恙,病榻缠绵已久,全凭晏公公一人苦撑,想必,也很是劳累吧?”萧炳权语调悠闲,好似在话家常,“杨阁老素有威望,又是陛下的亲舅舅,深得先帝信赖。陛下阅历尚浅,虽喜爱美色,宠信宦臣,却毕竟还是明君,分得清亲疏远近。”
这话中似乎有所指,在场没人听不出来。
晏梅故更听得出来,荆王这话,是着实不将他这个掌印放在眼中,转而来挑拨他与陛下的关系。
他与萧沛的关系,岂容得下旁人挑拨?
因而嗤笑一声,并没放心上,“王爷说笑了,陛下与杨阁老怎样,与咱家怎样,全是内廷与朝堂之事,王爷妄自议论,是全然不把陛下放眼里?”
萧炳权勾起唇角,直视晏梅故阴冷美艳的脸庞。那张脸,如今还维持着自信的笑意,不紧不慢,却唯独在一处露了怯。
他倏然伸手,朝晏梅故手腕上夺去。
晏梅故眼疾手快,火速抽出长鞭,闪身扬手,死死缠住萧炳权的手臂。
“王爷若不离京,锦衣卫缇骑绝不会让王爷活着离开这儿。”他终于露了急色。
萧炳权手臂让人拽在手心,神色却丝毫未变,在全体缇骑尽数要出动,迎面杀来的时刻,陡然将那长鞭,凭空挣断。
他从宽袖中摸出一道明黄锦缎,高举在手中,扬声大喊:
“本王有陛下密旨,谁敢来犯?!”
17. 不讲理
呼啸卷来的锦衣缇骑如弦上箭,已然出动,却让这一道似真似假的明黄密旨,硬生生唬在半路上,不敢动弹。
晏梅故握着那根断了只剩下半截儿的鞭子,骤然咬牙瞪眼,劈手上前,想要抢过萧炳权手中的锦缎。
密旨?司礼监何曾给荆王下过密旨?内阁更没道理这么做,这绝不可能。
手指将要触到锦缎的那一刻,萧炳权猛然收回手,将东西藏在身后,敌视着晏梅故。
“晏公公,想明抢圣谕不成?”萧炳权冷声问。
晏梅故咬了咬牙,还是不愿轻信,眼神中还掺杂着怀疑,与对自己判断的自信。他眼角微挑,回之以敌视的目光,轻蔑道:“王爷可知伪造圣谕,更是欺君之罪?”
萧炳权勾起一侧唇角,摇了摇头,负手又踱了两圈,将这些严阵以待的缇骑,挨个扫视过来。
他不慌不忙,饶有兴致地反问道:“那晏公公可知,阻拦圣谕诏藩王进京,又该是何罪?”
诏藩王进京?晏梅故心底一沉,不详之感油然而生。
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私自诏藩王进京?杨承晦没那个胆子,萧沛更没那个胆子……
等等……萧沛?!
晏梅故瞳孔骤缩,一股冷气几乎从鼻孔刺进去,又从天灵盖冒出来。他攥紧了鞭柄,在灼热阳光的炙烤下,却无端散发着通体冰冷寒意。
愣怔的瞬间,萧炳权眼神一凛,陡然发力,将腰间宝剑抽出,顷刻朝晏梅故刺来。
剑光一闪,晏梅故反应也极其敏锐,电光火石之间,翻身躲过,反手摸向腰后想要拔刀。
他摸了个空。
这才记起,方才走得太急,压根没来得及拿刀,而萧炳权已然执剑劈来。
晏梅故心下一定,竟然直挺挺站在那儿,丝毫不动了。剑光自脸颊上闪过,只听兵刃相击的铮鸣声,清脆有力。
不知何时,赵迁已然飞身扑来,绣春刀死死抵住了荆王宝剑,眼神弥漫着杀意,一副阴气森森的模样。
萧炳权虎口一麻,惊奇地望向赵迁。
便是在这停顿的空当,晏梅故矮身躲过二人的刀剑,步伐轻跃,凭空将萧炳权手中那道明黄锦缎,夺了过来。萧炳权还想要挣扎,却被赵迁抵力牵制,一举一动皆有杀招拼来。他拧眉屏气,一时想命人马冲上前来,却在张口时,又冷静下来。
晏梅故将锦缎展开,那黄绸果然是皇宫制式,那金龙暗纹的徽记,还是今年腊月特意改制的。
他目光飞速游移,阅览极快,脸色也是越读越冷,到了最后冷了个透彻,犹如教人兜头浇下一桶冰水似的。
旨意上果真明言诏荆王进京,听候差遣,字迹似乎是司礼监秉笔的手笔,而那朱红宝印……
竟然也不似作伪。
这时,忽而想起前些日子,萧沛曾向他讨要印玺,晏梅故见他牵挂朝务,开始亲力亲为,还以为他改邪归正,要重新回归朝堂,励精图治了。
不曾想,鬼心思竟落在这里。
晏梅故眼前一阵发昏,险些栽倒。自从出了国子监的祸事,他便事多少眠,连饮食也不及时,这会儿逢生变故,急火攻心差点背过气去。
赵迁见状不好,一掌劈在萧炳权胸口,将人击退,而后迅速赶至晏梅故身边,牢牢接住了他。
晏梅故攥住赵迁的手臂,眼珠拨转来回间,已经将所有可能性,全想了个遍。
萧炳权揉着胸口,又走上来,审视着晏梅故刹那间的惊慌,转瞬间,竟然又恢复了平静。
他夺回密旨,得意问道:“晏公公,这可是真的?”
赵迁挺身而出,还要拔刀。
晏梅故深吸一口气,抬手拦住他。他没搭理萧炳权,脸色冷若冰霜,而是顾自扭头走了,翻身上马,厉声大喝:“回宫!”
萧炳权站在那儿,定定瞧着晏梅故悠长而去的背影,陡然呼吸一滞,长舒了一口气,才压下心头那股刺挠发痒的滋味儿。
终究还是年轻,沉不住气。他眯眼笑着。
车架队尾,萧洋终于从马车中钻出来,还在打哈欠伸懒腰,步伐松散毫无警惕之心。
他晃晃悠悠走到了萧炳权身边,“父王,什么事啊?”
那副模样,真不像萧炳权那鹰视狼顾的警敏神态。
萧炳权懒懒瞥他一眼,突然有些提不起气,沉默半晌,反而问道:“程家那小子,最近有与你来信吗?”
萧洋眨了眨眼,不在意道:“半月前有,近日倒是没动静了。”
萧炳权愁叹道:“怕是不寻常啊……”
萧洋撇了撇嘴,“他是个死心眼儿,有什么好担心的?”
萧炳权闻言瞪他一眼,嘱托道:“切不可大意,连他爹那事情,也不许告诉,听明白了吗?”
萧洋还想要顶嘴,在这眼神儿中闭了嘴,点头应了。
……
晏梅故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回到皇宫,踏入贞元殿的。
最真切的,是跨过门槛时,浑身颤抖快要站不住的感受,仿佛这世界天旋地转,要将他摔在地上似的。可他还是撑住了。
在见到禄安时,还残存一丝理智。
他似乎很平淡地问:“陛下在做什么?”
禄安瞧出这神情非同寻常,心中一紧,却在下意识间,如实回话:“陛下他,说是在拟旨……”
话音刚落,晏梅故脸色倏然黑沉下来,凝聚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狂风呼啸似的闯入了贞元殿。
正堂上不见人,寝屋也没人,最终在偏厅找到了案前的萧沛。
萧沛体弱,多有缠绵病榻之时,因而自登基至今,没多少上朝的日子,连书房也挪到了偏厅,不必多费脚程便可以办公了。
他背对门站在案前,手中提着毛笔,正低头苦思。
晏梅故闪电般冲过来,看清那案上的明黄锦缎,心中便一阵怒火,烧到了头顶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劈手抢过那道圣旨,徒手撕扯起来。
“你,你……”萧沛一头雾水,吓了一跳。
他回过神来,赶紧制止晏梅故的动作,可晏梅故实在太生气了,连萧沛唤他的声音也没听见,连萧沛拉扯他的动作也感受不到。晏梅故只觉得这绸缎太难撕了,发狠硬扯,也只撕开了一个小角。
布料将手掌边缘磨出了血点,直至晏梅故满手流血,才将这道圣旨撕成了碎片。
而萧沛已经傻眼了,待晏梅故发泄完了,才去摸他的手,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晏梅故猛地将他的手甩开,胸口仍在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快要晕厥了。
他颤抖着嗓音:“你竟然敢耍我?”
萧沛更懵了,两手一摊,很是无辜:“朕怎么耍你了?”
晏梅故不掩怒声,雷霆般吼道:“我给你印玺,你便是这么用的吗?!”
那道尚未动笔的圣旨,已经撕成了碎片,连拼也拼不起来。萧沛望向那满地碎屑,不可置信道:“你给朕印玺,朕连用也不能用?”
这语气实在让人不爽,晏梅故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又一眼瞥到萧沛脖子上那根晃眼的项圈,不由分说地伸手去薅。萧沛见状赶紧护住项圈,怕他抢走。
可这项圈在黄梅脖子上,戴了有些时候了,那蠢猫又喜欢四处撒野,找旁的野猫约架,因而这东西很破旧,几乎是一扯,便轻而易举拽断了。
晏梅故握在手里,将东西又撕成两截。
“萧沛,你主意这么大,还戴这东西做甚?哄我开心?”晏梅故越说越气,不许萧沛近身。他手掌丝丝啦啦得疼,伤口冒出血珠,他却无知无觉。
萧沛见他满手是血,心疼不已,一时也不犟嘴了,抿起嘴巴低头听训,却并不严肃地总去握晏梅故的手掌,又一再被甩开。
渐渐,他也急了,“晏梅故,你别无理取闹了!”
晏梅故愣了一下。
萧沛竟然敢瞪了他一眼,满脸愤懑,强势地抢过晏梅故的手,瞧见了那因撕扯而伤痕遍布的手掌,触目惊心。他才要说什么心疼的话。
一滴水掉在了萧沛手背上。
那是晏梅故的眼泪。
萧沛陡然慌了,抬手去摸晏梅故的脸颊,想为他拭去泪痕。晏梅故也不躲,红着眼圈问他:“你为什么擅自让荆王进京?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手心抚过晏梅故的眼泪,萧沛的手心一颤,迷茫问道:“擅自?你不知情?”
听了这话,晏梅故又气上来,推开萧沛,“你还要骗我?”说罢,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不值钱似的砸在地板上,噙着泪的长眸失了攻击力,教人见之心碎。
恰巧砸在萧沛的心尖上。
萧沛双腿一软,毫无尊严地跪了下去,仰望晏梅故的面容,又心碎又颤抖。他惶恐说道:“舅舅同朕讲,此事是你让他办的,不是朕瞒你……”
晏梅故听了愈发蹙眉,根本不相信萧沛的辩解。
杨承晦何时有这么大的胆子了?定然是萧沛擅自做主,不敢承认。
于是抽出腰间那根断成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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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的鞭子,直指着萧沛面门,咬牙盘问:“难道不是你,包藏传位祸心,才诏荆王进京的?”
萧沛被鞭梢指着鼻子,眨了眨眼,竟然恼羞成怒,质问道:“你怀疑朕?”
这一问,没换来晏梅故的愧疚,反而胸前迎来一记抽打。长鞭断得只剩下一截儿,软绵绵抽过胸口,没觉得多疼,却挠痒痒似的,扰得人心弦乱颤。
“是不是你干的?!”晏梅故紧攥着鞭柄,疾言厉色。
萧沛气恼上来,与晏梅故怄气似的,梗着脖子不吭声。
晏梅故脑袋嗡嗡响,见他这模样,抬手又甩下一鞭,却还没下得了狠心。
又是一记软绵绵的,落在胸膛上。
萧沛固执地跪在那儿,干脆扒开龙袍,袒露出前胸,好让晏梅故抽个痛快。
只是,方才那两记鞭子,连个印痕也没留下。
他冷声道:“是与不是,你去内阁问杨阁老。你心里不痛快,朕随你泄愤。可是有一点,晏梅故,朕虽然无大用,也容不下你这样疑心。”
这番话,把晏梅故听愣了,简直是瞠目结舌,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萧沛任打任罚,态度甚佳,却偏不认错,还敢威胁他了。
晏梅故深呼吸一口气,手中鞭子掷出去,砸在萧沛胸口上。他来回踱了两步,在继续盘问和杀去内阁之间,犹豫不决。
他生怕自己稍微离开,萧沛便会拟旨将皇位传给荆王了。
这时,禄安从殿外进来,见了这副景象,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奴婢该死,陛下,主子……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晏梅故抿抿唇,没好气得瞥他一眼,直接问他何事。禄安答道:“主子,荆王进京请求面圣……”
萧沛偷偷挑了挑眉。
这会儿,不知是冷静下来了,还是闹得没劲儿了。晏梅故心力交瘁,连说话也没什么精神了,吩咐禄安道:“你去找根绳子来。”
禄安不敢抬头,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他求饶似的觑向晏梅故,却只瞧见了一张骇人又弥漫杀意的冷脸。
连话也没说出口,从地上爬起来,扭头便去了。
没多久,一根粗壮的麻绳便送到了晏梅故手上。
晏梅故接过来,在禄安的注视中,将麻绳一圈又一圈缠绕在萧沛手上,将那两只手腕缠在一块,动弹不得。而后发觉萧沛还露着前胸,于是亲手为他穿好衣裳,又将他上身也绑了起来。
萧沛眼睁睁瞧着,随他将自己五花大绑,成了个肉粽。
这绳结有特殊解法,非常人能解开,而越是挣脱,只会束缚越紧。如此一来,便不怕萧沛再动了拟旨传位的心思了,也不怕禄安会私自将绳子解开。
“若你敢放开陛下……”晏梅故眯眼威胁禄安。
禄安这回知道厉害了,赶紧磕头保证:“奴婢绝不放开陛下,定然替主子牢牢看着。”
萧沛无奈苦笑,瞧这小子转眼把自己给卖了。
晏梅故这才放心下来,拽住萧沛的胳膊,想把人从地上扯起来。
谁料萧沛仍旧固执,抵抗着,不肯起来。
“你爱跪就跪!”晏梅故干脆将人放下,转身决然离开,直奔内阁而去。
随后便是萧沛与禄安大眼瞪小眼,两相尴尬。
“你出去候着,今日不见荆王。”萧沛沉声道。
禄安劝了两声,让萧沛从地上起来,却没什么成效。于是也不敢起身,转身爬了出去。
厅上又冷寂下来,没了活人动静。萧沛的神采一时变得极其低沉,无波无澜,眼底却似乎藏着骇浪惊涛,蓄势待发。他沉默地跪在那儿,不含一丝情绪。
不知何时,黄梅从外面回来了,踮着脚步蹭到萧沛身边。
萧沛低头睨它。
黄梅瞧见地上撕得粉碎的项圈,以及那个可恶的铜铃铛,嗅了一嗅,仰头对萧沛:“喵!”
那嗓音婉转,似乎在得意这项圈毁于一旦。
萧沛默默勾起了唇角,轻哂出声,两手指尖伸向黄梅的身子,猛地将猫抛到空中,又稳稳接在怀里。
黄梅胆子倒是大,仰头伸出爪子,直勾勾瞧他。
而后赏了萧沛两记喵喵拳,正打在脸颊上。
萧沛低低笑了一声,宠溺地望向黄梅,摇头苦笑,佯装哀叹道:“黄梅,你瞧你主子,多不讲理。”
随后,黄梅又赏他两记喵喵拳。
萧沛脸颊发麻,控诉道:“你也不讲理。”
18. 冤假案?
不消一柱香功夫,晏梅故便快马加鞭赶到了内阁,一路上扬尘弥漫,马蹄子险些踏得冒烟。
他形色严峻凛然,疾步快走,俨然一阵风,刮进了静谧无声的内阁值房。
杨承晦正坐在首席,提笔凝神书写,批复地方呈交的公文,听见动静却连头也不抬,颇不在意。
内阁其余四位阁员,全都在场,也在各自位置办公。
众人见到晏梅故气势汹汹闯了进来,面色不善,似有大事临头,纷纷提衣起身,面面相觑,又没人敢率先出声。他们瞧了半晌,才从晏梅故的脸色上瞧出来——这瘟神是来找首辅的。
只是杨承晦仍低头写字,淡然得不像话。
晏梅故胸中怒火未消,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中,凌厉一眼瞥去,口吻似乎很谦和:“诸位阁老,烦请回避片刻,咱家有话要问杨阁老。”
谁听不出,这话是从牙根儿里挤出来的?
众人本就唯恐避之不及,听罢这话,赶紧拱手客套,假笑逢迎,而后哗啦啦涌出了值房。
顷刻间,内阁只剩下两人,一时寂静得诡异。
这会儿,杨承晦却率先开口了:“晏公公,来兴师问罪了?”
没这话还好说,陡然听清这话,晏梅故脸上一阵发红,一阵又泛白,霎时听懂了,这事情果然是杨承晦暗中作梗,将事促成。
杨承晦不仅什么都知道,还应当是主谋。
孤立,无援。
忽而,一阵无助的恐慌感涌上心头,晏梅故汗毛倒竖,心脏咯噔一声,情绪起伏太过剧烈,眼前黑了,有些头晕目眩。
转瞬,他又将无助化为愠怒,彻底发作了起来。
晏梅故三两步上前,双手撑在案上,几乎要凑到杨承晦鼻子前。他气得浑身颤抖,却还咬牙硬撑,逼问道:“杨阁老这是什么意思?凡事向来是内阁与司礼监一同拿主意,诏藩王进京这等大事,你怎么就擅自做主,还欺瞒陛下是咱家让你干的?”
身子让怒火烧得摇摇欲坠,他顿了一顿,想逼自己冷静下来。
最终克制不住盛怒,吼道:“你好大的胆子!”
杨承晦还在写字,任凭晏梅故在耳边聒噪发怒,却无动于衷。那气定神闲的姿态,无异于亲手将晏梅故的体面撕了个粉碎,再也拾不起来。
晏梅故见他不理睬自己,挥手夺过那张公文纸,克制半晌,只是狠狠扔在地上,并没有任性撕碎。
他手掌的血渍已经干涸了,暗红一片凝结在手心,很有些骇人。
杨承晦终于放下了笔,淡淡瞥他一眼。
一连串的质问发泄而出,晏梅故已然冷静了大半,远没有方才那样怒气滔天了。他察觉到自己失态了,转而深吸了口气,随意找了个位子,默默坐下。
杨承晦不慌不忙,啜了口茶水,“晏公公急忙赶来责问我,想必已经见过荆王了。”他这才缓缓说起此事,绝不在晏梅故气头上,与这阎王犯冲。
“内阁与司礼监,确实是一同拿主意,说得再坦白些,便是你与我二人拿主意罢了。”
晏梅故冷脸旁听,那双凤眼斜瞥着杨承晦,很明显还没能消气。
对视了片刻,杨承晦突然起身走来,弯腰俯视他,手指着晏梅故的鼻子。
老狐狸脸面上,头一回有了些冷峻的戾气。
他口气急促,不留情面:“你心系大堇,我也心系大堇,掌印再大,也凌驾不了首揆,更凌驾不了皇帝!”
晏梅故皱了皱眉,听这莫名而来的指摘,有口难辩。
“凌驾?”他无端冷笑,寒气逼人,“是陛下说咱家凌驾了?”
杨承晦亦是深吸了一口气,哼声扭头,很是不屑,“若是陛下如此圣明,晏公公还能高枕无忧?”
萧沛那个傻小子,真是鬼迷了心窍,舍弃太子、皇帝不当,偏要与这瘟神魔头厮混在一起,言听计从,哪里还像个君主?
杨氏一族虽命途多舛,没了当年顶天立地的骨气,却也见不得陛下这般讨好宦官阉人。
晏梅故摇了摇头,低低笑了,逐渐觉得浑身乏力,有些发冷。他眯起长眸,收敛起浑身戾气,坦然回答道:“阁老恐怕不明白,咱家手眼通天,手心反覆间便是一场场腥风血雨,皆是陛下恩赐。否则,咱家哪有那么大胆子?”
杨承晦气滞了一下,恍然听懂了这话。
晏梅故在说,萧沛深情厚爱于他,他才有了这呼风唤雨的本事。
如此自傲又目中无人,一时让杨承晦不知该气谁才好,缓了一阵子,才妥协道:“陛下爱戴你,我也无话可说。晏梅故,你是先帝的心腹,忠君事上,我从不疑你。只是,大堇不能让宦官遮天蔽日,将皇帝藏在殿中,成了……”
晏梅故歪了歪头,微微笑了,“成了……?”
杨承晦闭眼咬牙,“成了金屋藏娇的傀儡!”
不知怎么,听了这话,晏梅故莫名不气了,反而心中舒畅不少。他噗嗤一声笑了,觉得这话说得有趣。
晏梅故忽而翘起二郎腿,很不正经地斜在椅子上,浪荡道:“阁老怎么知道,陛下不愿成了金屋藏娇呢?”
杨承晦知晓萧沛那副没皮没脸的德行,明白这话不假,老脸通红,刚进屋的从容淡然又消失了,成了欲哭无泪。
他攥紧拳头,指着晏梅故,“晏公公!陛下会被后世唾骂万年的!”
晏梅故耸了耸肩膀,很不在意:“后世真骂起来,有咱家替陛下挡刀挡枪,怕什么?”
这回轮到杨承晦头脑发昏了,上了年纪的身子,还是不如年轻人耐得住盛怒,转瞬就像个没事人,又成了伶牙利嘴的模样。
杨承晦瞥他一眼,生不起这个气,也不再掰扯:“行了,我诓陛下诏藩王进京,也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与你置气的。”
近两三个月,他曾经多次试探晏梅故,提早诏各地藩王进京,预备朝贺之事。只是晏梅故从未应允。眼见朝贺的日子临近,晏梅故却愈发忙得脚不沾地,连个商量的机会也没有,更别提应允了,说不定才提起就会被驳回。
这次,杨承晦不是没有打过招呼。
只是晏梅故在国子监司业李旋、翰林院编修程继清等人身上周旋纠缠,迟迟没有回音。
眼看萧沛窝囊不管,晏梅故又说一不二,杨承晦才一意孤行,这么做了。
“不只荆王受到传召进京,连同楚王、晋王,不久也会抵京。”杨承晦干脆说清楚,摊开了牌面与晏梅故共谋,“荆王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暗箭难躲。不如全都攒集在汝南,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趁机……”
晏梅故听了进去,忍不住接话,“趁机做了他?”
杨承晦翻了个白眼,负气道:“趁机抓他的把柄!”
老天爷,动辄喊打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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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先帝怎么教出个不讲理的阎王来?竟然还放心,把独苗放在阎王手心里,不怕有一日,江山易主吗?
晏梅故一阵点头,心觉十分有理。
若是杨承晦早这么说来,说不定他早就应了。谁让这老狐狸,总推三阻四不肯与他为伍,一副油滑做派,很不让人信服。
这会儿见萧沛成不了气候,心疼外甥,终于甘愿豁出去,与他这个奸宦搏一搏了。
“阁老坦白说了,咱家还有不依你的?”晏梅故安心不少,谄媚奉承笑道。方才进门时还双眼冒火,要杀人的架势,这会儿又晴空万里,佯装和顺了。
杨承晦最见不了他这样子,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晏公公照料好陛下就是了。”
晏梅故满口答应,笑了半晌,忽而想起萧沛……还在偏厅跪着。
他心虚地眯眼笑,忙起身告辞。
出了内阁值房,揪住匆匆赶来的赵迁,眸光阴冷,“把程继清放了,让他亲眼看看荆王的嘴脸。”
……
在当时的晏梅故眼中,萧沛简直是一头犟得够数的倔驴。
自打他从贞元殿出去,再到回来,这约摸将近一个时辰的空当,萧沛竟然还五花大绑地老实跪着,分寸不肯挪动。
禄安在殿外陪他跪,见了晏梅故连连说,陛下一直待在殿内,不曾离开。
晏梅故没由来有些心虚,露出半个身子,躲在门外偷看,萧沛察觉到这身影,抬眼瞥来,瞧见了满脸歉疚的笑意。
萧沛心知,他已经求证过了。
方才那顿不分青红皂白的发泄,如今这时刻,勾起了晏梅故心底的不安,连瞧萧沛的眼神,也有些不自然了。
今日,着实是冤枉萧沛了。
于是闷头过去,一声也没吭,单膝跪在萧沛身边,开始动手解下麻绳,只是越心急想要解开,绳子却收得越紧,到最后纠缠在一起,不知怎么解了。
晏梅故心乱如麻,吩咐禄安取来剪子,铰开这绳子。
麻绳落地,在萧沛手腕和胳膊上箍出圈圈红痕。他洗脱了嫌疑,却没什么好脸,仍固执跪着,还刻意躲开晏梅故的眼神,闹起了情绪。
晏梅故无奈,伸手要拉他,却遭到躲开。
咬了咬牙,还是柔声细气,小心问道:“陛下起来吧?”
萧沛冷眼瞥他,不让他扶,自己撑着地面,颤颤巍巍爬了起来,两腿麻木得动弹不了了,也不让晏梅故扶他一把。
他摸索到椅子上坐下,沉声问:“你还疑心朕吗?”
晏梅故巴巴凑过去,很有些下不来台,轻轻愧疚哄道:“是奴婢不好,冤了陛下了。”
他撩开萧沛的龙袍下摆,想挽起萧沛的裤腿,瞧瞧那膝盖跪成什么样子了。
萧沛似是拿捏住他心软,仍不领情,拂开他的手,心凉透了似的,“你哪有不好,是朕不好。”
即便是再不成器的君王,那也是君王。晏梅故平白一顿发落,让萧沛受了好大的罪,又挨骂又挨打,还跪了一个时辰,到底……也不是两句软话能搪塞过去的。
晏梅故叹了口气。
他顶着萧沛冷冰冰的目光,提起了紫袍,缓缓磨蹭着,跪了下去,而后低头认真为萧沛揉膝盖。
半晌,仰起一张红了眼圈的面容,稀罕地主动认错:“溯川,我错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19. 孩子气
晏梅故那双生来不近人情的凤眼,飞速浮出了湿润的粉红,只眨眼间功夫,将晶莹的泪渍挤在纤长的睫毛上,扑闪,扑闪,楚楚动人。
他鼻头也红了,满脸不知所措的懊悔,甚至还很刻意地吸了吸鼻子。
眨巴两下眸子,又瞧了萧沛两眼,便认命地低下头去,轻柔又和缓地按揉手心中的膝盖。
不必掀开裤脚,也知道,这膝盖上定然青紫一片。
“是我心急,你要怨我,我也无话可说,认罚便是了。”晏梅故深叹了口气,气息掺杂着颤抖的意味,仿佛心头很不轻松。
堂堂权欲熏天的九千九百岁,竟然愿意跪在帝王腿边衔泪认罪,还示好般为帝王按揉膝盖,举动只见,宛如与最初换了个人。
倒真像是个忏悔的模样。
如此这般,卑微到了这个份儿上,晏梅故料定萧沛会心有不忍,将此事作罢,于是将嗓音捏软了些,再沁出些泪花,好瞧上去当真惹人怜惜。
教人再也不忍追究那番好生冤枉。
果然……萧沛默默将手挪了过来,覆在晏梅故手背上。
晏梅故心脏颤了颤,只差片刻,便要握住那只冰凉的手,不自觉松了口气。
可刹那间,萧沛却捏住他的手背,冷不丁发力,从自己膝盖上拨开,丢到一边去了。
那动作麻利干脆,连半点犹豫也没有。
连带晏梅故的身子,也随之摇晃不稳,险些跌坐在地上。他霎时仰头望去,只见萧沛眯眼冷视,睥睨着他,似乎早看穿了他拙劣的把戏。
晏梅故从来便当大堇帝王是好糊弄的。
萧沛脸面上不动声色,心头却委屈得直漾苦水,在那双亮晶晶的动人眼眸中,深深动情,亦深深苦涩。晏梅故此番言行,故作低眉顺眼,实则只是想快些哄好他,息事宁人罢了。
于是端起了严肃的面容,置气般问道:“难道朕怨不得你?”说罢,还很是孩子气的,哼了一声。
晏梅故傻眼了。
一来,心计教人看穿,有些下不来台;二来,没成想萧沛气性这样大,竟然还一板一眼地计较。
细想来,他方才那样不分青红皂白,急匆匆赶来质问萧沛,耍了好大一阵子疯,撕毁圣旨,又将人绑了,任其在冷硬的地砖上,跪了将近一个时辰。
萧沛这人,虽时常纵容他为非作歹,不惜屈尊迁就,却也很要脸面……
思及此,晏梅故痛下决心,不指望一时半刻,便能将人哄好了。
他眼泪也没了,鼻子也不红了,顺从点头道:“怨得,陛下该怨。”说完这话,也没个交代,起身径直走了。
萧沛手攥紧椅子扶手,心慌了一瞬,不知晏梅故去了哪里。
千百个念头在心头盘旋,惶惶不安。他一时想拔腿追出去,却实在碍于面子,愣是忍着一动没动。
左顾右盼,瞧门外无人,偷偷伸手揉了揉膝盖,终于疼得直抽冷气,呲牙咧嘴地现了原形。
不多时,晏梅故又回来了。
萧沛赶紧收回手,正襟危坐,佯装冷淡。
晏梅故手心捧了一罐药油,一块棉帕,走回萧沛腿边,又拎起紫袍跪下去,而后闷声不吭地卷起了萧沛的裤脚,一寸又一寸,卷到了膝盖上方。
那双小腿如骨惨白,偏偏点缀上膝头,那一抹姹紫嫣红,两相映衬,触目惊心。萧沛膝盖正中,泛起青紫色,红肿起了一层,而再往周遭,绵延开了层层叠叠的红肿。
他的皮薄又白皙,因而显得伤势格外严重些。
晏梅故瞧了,心疼得要滴出血来,更加愧疚了。
这会子,他也不求萧沛能即刻给他好脸了,将身段放得极低,取棉帕蘸了药油,掂量着手头轻重,缓缓触碰上去。萧沛没再闹性子,成了锯嘴葫芦,随他去了。
只是药油渗进肌肤,又刺又蛰,疼得钻心。
“嘶……”他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晏梅故猛地抬起手,问道:“疼吗?”
萧沛堪堪迎上那道担忧的目光,不知怎么,倒是心虚起来。他支吾两声,矫情道:“疼……”
无奈,晏梅故只得攥紧了棉帕,好下手再轻柔些。
其实,萧沛本没生多大的气,这会儿瞧见晏梅故肯如此待他,低眉顺眼,又温柔可爱,很舍不得立刻被哄好。
于是还是那样,耷拉着张驴脸,一副生闷气的模样。
“若没有舅舅,朕真是有口难言了,”他吸气忍疼,言语间,已然初步窥见冰消雪融的迹象,只是仍嘴硬,不甘心非要问,“晏梅故,倘若朕当真做了,你还要杀了朕不成?”
晏梅故将话听进了耳朵,搽药的手法不停,且还时不时轻轻吹气,可稍微舒缓药油刺痛的威力,让萧沛少受些罪。
他嗓音柔软,淡淡回话:“奴婢不敢。”
闻言,萧沛嘴角要翘不翘的,有些暗暗得意,已经沉浸在晏梅故对他言听计从的温柔乡中,无法自拔,且还要一晌贪欢,醉到底似的。
可还没来得及嚣张起来——
晏梅故神情如水,无波无澜,甚至口吻还是那样柔软,又补上一句:“奴婢会将陛下的腿打断,再去杀了荆王。”
萧沛:“……”
奴婢不敢。奴婢会将陛下的腿打断。
这两句话,接连从晏梅故嘴里说出来,恰如微风拂过水面,不能掀起丝毫波澜,轻柔至此,却无端教萧沛心中一紧,呼吸滞塞,有些上不来气。
分明是如出一辙的口吻,连半个话音也没转,却平白说恭敬不恭敬,说狠决不狠决。
恰到好处,教人闻之生畏。
萧沛彻底郁闷了。他哼声蹙眉,那点才化开的寒冰,又冻了个结实,委屈得再也化不开似的。
他干脆挪开了膝盖,破罐子破摔,“罢了罢了,别擦了!朕疼死算了!”
绕过晏梅故的身子要走。
晏梅故眼疾手快,忙抓住他,“别走,还没擦完。”
一个非要擦,一个非不让擦,两个人推来搡去,萧沛扑腾成了个大鲤鱼,还是没拗过晏梅故,被按着坐了回来。
晏梅故明白他闹什么别扭,仍旧轻柔往他膝盖上擦药,语气愈加温和,哄道:“可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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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是没做吗?”
萧沛眨了眨眼,没吭声,渐渐安静下来。
晏梅故继续道:“荆王那儿,奴婢和杨阁老已经商量好了,陛下不必操劳,安心修养便是。”
萧沛不知在想什么,垂眸只字不提了。
两人默默待着,一跪一坐,一动一静,许久不言。直到擦完了药,晏梅故将药油和棉帕收好,竟然还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手心搭上萧沛的大腿,轻轻摇晃了下,试探问道:“陛下还生气吗?”
这话还用问?任谁也知道,萧沛早就不生气了,只是在闹别扭罢了。他只是贪图柔情蜜意,还要再温存片刻,听晏梅故认错哄他罢了。
于是缓缓放下裤腿,将龙袍揪扯整齐,而后拍了拍晏梅故的肩头。
晏梅故愣怔一下,歪头皱眉,无声询问。
萧沛神神秘秘的,“起来。”
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晏梅故迟疑了片刻,还是缓缓起了身。还没站稳的刹那,教人猛地一拽。
这电光火石之间,晏梅故受惊不浅,险些下意识反手,拧断萧沛的手臂。可好在尚且理智,及时收住了手,而人已经稳不住身形了,重重坐在萧沛腿上,硌得他屁股生疼。
萧沛得逞,终于勾起了笑意,唇角一抹深笑。
他还装成生气的神采,不满道:“你以为给朕擦完药,便没事了?”
简直是蹬鼻子上脸。晏梅故心底暗骂。
咫尺间远近,近到足以听清对方有力的心跳,有条不紊地撞击在耳畔,逐渐与自己胸腔中那颗,一同震颤。
若不是念在萧沛今日受了委屈,晏梅故真想咬他一口。可此刻,倒也忍下了他的不依不饶,破天荒地好脾气,任其搂着抱着。
萧沛的脸颊蹭他前胸,晏梅故也只是无奈笑问:“那陛下待怎样?”
窥探到晏梅故无可奈何的妥协,萧沛得寸进尺,凑到晏梅故敏感脆弱的耳畔,嘴唇不要命地厮磨那红透的耳垂。他撒娇似的,粘腻问道:“今夜,回来睡吧?”
晏梅故许久不在枕边,空空荡荡的,真是抓心挠肝得想。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震颤,无边际地放大,顺着耳廓,窸窸窣窣爬到脑海里。晏梅故浑身酥痒,耳垂阵阵发麻,混沌间有些难以思索。
他顿了一顿,才轻喘着粗气,答应了。
不只是萧沛抓心挠肝得想,晏梅故何尝不是抓心挠肝得想?他们在一块睡久了,乍然分离,即便离得再近,却也睡不踏实。
分明起初,晏梅故受不了萧沛那冰块似的身子来着。
如今,竟也离不开了。
他始终找不到由头,回到萧沛身边去睡。今日萧沛主动提了,他索性顺理成章,顺腿下了台阶。
“今日全依陛下,可好?”晏梅故温柔笑了,声音低如耳畔窃窃呢喃私语。
萧沛心头一阵雀跃,脸上浮现出欣喜的模样。
不知是有理在身,胆子壮了,还是当真不怕死,竟然抬手擒住晏梅故的下颌,端详起来。
好半晌,理直气壮地吩咐:“你来吻朕。”
20. 美人泪
晏梅故眸中的温柔削减了三分,张了张嘴巴,微微发愣。他霎时心生悔意,怪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许萧沛为所欲为。
抬眼往窗外瞥去,大好天光还未有消散的迹象,落日也未及西斜。
若当真依了这位不务正业的万岁爷,那明日天亮前,这段时辰……
还不翻腾出花儿来?
晏梅故回神,撞见了萧沛好整以暇的笑意,堪堪提了提嘴角。他垂眸默然片刻,再抬脸起来时,已经满脸堆笑,迎面凑了上去。
萧沛生来眉眼锋利,与先帝形似,却于神韵上更为柔和可亲,不具戾气。
鼻尖触碰到那高挺的鼻梁,泛有丝丝凉意,晏梅故稍稍歪头,却在唇瓣相擦之时,顿了一顿。
他深深凝视萧沛的相貌神采,忽而挑起三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勾起了萧沛的下颌。帝王随他的力道高扬起头颅,垂眸眯眼,紧紧睨着他。
如此成了居高临下,晏梅故才满意了,情热点燃了地狱业火,烧得他心口灼热,颤抖着猛地吻了下去。
唇瓣柔软温热,陡然沉重了喘息,不知是谁的喉口低吟闷哼,瞬间轰然掀起翻天覆地的业火。
晏梅故来势汹汹,伴随那惯常毫不心慈手软的强势,教人不可推拒。
萧沛竭力应承,也不肯再示弱,收紧了手臂将人勒紧。
顷刻间,静谧的偏厅唯余唇舌交缠而咂出的啧啧水声。房门虚掩,只须奴仆经过稍稍侧目,便可窥见一二。
可两人却毫不在乎,纵容这场逐渐失控而愈演愈烈的燥火,烧得毁天灭地。
情难自抑。
最初时,晏梅故还讲究个循序渐进,不徐不疾,却在萧沛率先汹涌袭来时,头脑一热,什么也顾不得了,卯着劲儿堵了回去。
霸道。萧沛心底暗笑,再次对晏梅故下了定论。倒也随他,乖乖丢城弃地,任其肆意掳掠,直到两人一吻气竭,喘着粗气分开时,才发觉两颊酸痛。
“陛下满意了吗?”晏梅故抬手,拭去唇角银丝。
萧沛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注视他,半晌,舌尖在口中缓缓逛了一圈儿,才终于低头得意笑了。
他笑嘻嘻的,“满意。”
晏梅故瞥他那副甜蜜傻乐的德性,放下心来,才要从他腿上挣脱。可那紧箍的手臂却死活不肯,愈发收紧,将人束在怀里。
他嘶了一声,想要拍掉萧沛的胳膊,却在落下时,倏然拼命克制下来,转而虚虚握住。
叹了口气,软下嗓子,柔声哄问:“又怎么了?”话尾音儿还拖起悠然长腔,乍听来,很是耐心。
萧沛将脑袋抵在他胸前,小幅度蹭了蹭,将那紫袍上浓重的熏香,吸了个满肺,又缓缓吐出。
这温热的气息,让晏梅故情不自禁,浑身诡异地燥热起来。
“朕就想抱着你。”萧沛的尾音染上了耍赖的意味。
晏梅故不再挣扎,伸手摸那毛茸茸的脑袋,揉上一揉,又哄孩子似的,“夜里再抱,行吗?奴婢还要去镇抚司一趟。”
听他要走,萧沛陡然摇头,把人拱得摇摇晃晃坐不住,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多番好声哄劝也不顶用,连利诱也使出来了,晏梅故还是没能从他膝头上,挣脱下来。
不由秀眉一拧,下意识想要威逼。
可萧沛似乎早有察觉,从他怀里可怜兮兮地抬起头,还矫情作祟,挤出了一汪眼泪,撅起嘴巴控诉道:“你说今日全依朕的……”
闻言,晏梅故那道已经拧成了麻花的骇人眉头,霎时舒展了,狰狞凶态如潮水般褪去。
紧接着,萧沛继续卖惨:“朕膝盖疼。”
撒娇,耍赖,无理取闹。
虽瞧上去是拙劣到令人发指的小伎俩,却于无形中,是一道威力不浅的甜蜜炮弹,在晏梅故心口怦然炸响。
既煞有其事,又很有准头。
晏梅故登时心软成了一摊春水,忙不迭点头:“好,好好好……”说着,便去拍萧沛的后背。
镇抚司那鬼地方,不去便不去罢,左右也不是必须出面的大事,交给赵迁也是稳妥的。
不是什么大事儿。
谁让……眼前这,被他亲手撕毁了项圈的大猫,受了委屈呢?
“奴婢陪陛下便是了。”晏梅故无奈纵容他,心知肚明那欠揍的神情,是拙劣地扮作可怜,要惹得他心软罢了。
可怎么能,当真心软了呢……?
究竟是他脑子坏了,还是萧沛脑子坏了,晏梅故在肌肤相贴的咫尺间距离,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件要紧的事情——
他竟然渐渐容得下萧沛对他的占有,而他也失去了扭转局势,反客为主的念头。
相比起天下大乱,晏梅故倒是对此更为恐慌。
萧沛得逞,更纠缠着晏梅故腻歪。他好些日子没亲近晏梅故了,细数往日的温存,晏梅故极少愿意主动来吻他,还如此动情卖力,不由心头叽叽喳喳地漾出蜜糖般的甜水,而不是酸涩的苦水了。
仗着自己受了委屈,晏梅故心软得一塌糊涂,几乎事事迁就自己,于是更胡作非为起来。
不知哪一瞬,萧沛不安分的手掌便滑进了紫袍。
来不及感受手心中那点温软热劲儿,晏梅故狠狠啧了一声,长眸染上嗔怒,无声勒令他收回手。
萧沛一时舍不得挪开,又想起上回的教训,踌躇之间选择了……孤注一掷狠狠揉了一把。
果然,晏梅故眸光陡然一凛。
萧沛赶紧缩回手,求饶般瞧他。
“好摸吗?”晏梅故冷眼觑他,却危险地笑了。
做贼之人心虚,萧沛盯着这笑意,浑身直发毛,下意识开口:“梅故,膝盖疼……”
本指望晏梅故心软,就此揭过,谁料晏梅故笑得更深了,眼睛弯出了深刻的弧度。
他唇瓣轻颤,用极轻的气声问道:“哦?还疼吗?”
萧沛心脏乱颤,登时觉得不妙。果然,转瞬间,晏梅故死死钳住他的手腕,捏在一起,往他头顶上掰过去。那铁水浇筑般坚硬的身子,没什么柔韧性,让这力道掰得挺起了胸膛。
眨眼间,主动权已然如流水,于掌心滑过。
萧沛眼睁睁瞧着,晏梅故一手紧按他两只手腕,而后淡然微笑着,挪了挪身子,硌在他青紫的膝盖上。
软绵绵,沉甸甸。
这触感,让他回想起黄梅那只肥猫,将柔软的身子实打实卧在人身上时,温软又磨人。
萧沛浑身打颤,呼吸一滞。
晏梅故垂眸往下瞧去,嗤笑出声,挑逗问道:“好摸吗?”
热烈的浓香与惊悚的语气掺杂起来,属实是勾魂摄魄,教人不知今夕是何年。
萧沛喉口一哽,头脑不清不楚的,不要命地坏笑起来,竟然敢说:“好摸。”说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默默吞了口涎水,喉结便细微滚动,难掩情致。
没料想他敢如此答话。
晏梅故堪堪勾了勾嘴角,勉强笑笑,心底浮出些荒诞的紧张。他愈加用力钳制,而那双脆弱的手腕,分明轻而易举便能挣脱。
半晌,疯狂地随他一同吞了口涎水。
萧沛眸底深情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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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嗓音喑哑,“梅故,你也来,摸摸朕。”
晏梅故愣住了。
那人活虾般狼狈地弓着身子,却眉眼间逐渐占了上风,直勾勾的炙热眼眸,烧得他心虚又滞塞。
“好……”晏梅故拒绝不了。
他脑海闪过自己衣袍掩饰下,那从未起过任何反应的隐秘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又忍不住想,若是他身子齐全,此时此刻……
晏梅故恍然回神,将这疯狂的念头驱逐出去。转瞬间,面对萧沛坦荡直白的纯粹爱意,勾唇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单手解开革带,莫名其妙地蒙到了萧沛眼睛上。而后拉开萧沛的龙袍下摆,开始了熟悉又陌生的探寻。
萧沛眼前一片漆黑,瞧不见晏梅故的样子,却在某一瞬间,又触碰到了那柔软的唇瓣。
只不过……
其上沾满了咸湿的苦涩。
……
萧洋,荆王萧炳权的独子,日后必然要承继王位的小荆王,是个名副其实的浪荡纨绔。
不同于其父的缜密野心,此人没什么远大志向,流连辗转于儿女情长,却自命不凡到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坐等江山如美人般投怀送抱,连皇帝的白日梦也敢做。
有这层心思,萧洋自然对萧炳权言听计从。
夜才深了,便往城南的糖坊巷深处,踢踢踏踏地走去了。
繁复的深巷中来回打逛,绕来拐去,萧洋又人生地不熟,险些转晕在里面。
“这什么鬼巷子……”萧洋嘟囔了一声,不经意抬头撇了一眼。
正眼前的朱门侧有块木头牌子,其上写了“程家”二字,才恍然发觉误打误撞,走对了地方。
于是毫不客气地推门进去,穿过破败的小院儿,试探地将屋门推开了一角。
那屋中没什么亮光,只隐约瞧得见烛火晃动的痕迹。
萧洋正心中犯疑,心说这竟是有人住的居所吗?
忽而听见屋里传来微弱的声音:“你进来吧。”
这声音宛如鬼魅,在深夜飘来似的。萧洋浑身一凉,犹豫片刻,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才侧身走进屋里。
程继清独自坐在屋中,面前只放了一根烛台,蜡烛摇曳出了虚弱的光芒,堪堪打在程继清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抬眼望去,阴鸷如鬼。
萧洋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竟然心脏咯噔一声,差点惊叫出声。
“元吉?”他颤颤巍巍喊了一声,没听见回话,又走近一步,打量那张鬼似的脸,又问了一遍,“元吉,是你吗?”
程继清许多年没见过萧洋了。
萧洋的容貌,却半点未曾改变,甚至连一丝沧桑受苦的痕迹也不能窥见。
“是我。”程继清没什么力气,轻声道。
这时候,萧洋才陡然感到震惊。程继清的形容是如此消瘦,身量虚弱,连面色也惨白异常,在阴沉的烛光下愈显憔悴。
这绝不是当年在荆州,青涩纯朴的程继清了。
“你,你怎么不点蜡烛?”萧洋心慌了下,四处寻摸着。
程继清无动于衷,既没站起来,也没多少好脸色。他恹恹说道:“家里只这一根蜡烛了。”说完,将烛台推远了些,让萧洋坐在对面。
“我爹家书中,时常提起小王爷安好,如今看来,小王爷确实安好。”他自嘲一笑,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个东西,扔在桌上。
萧洋皱眉听着,愈发觉得不对劲,烛火晃动两下,在遍布划痕的木桌上,瞧见了个眼熟的东西——
那是个,已然摔成两半的芭蕉玉佩。
21. 痴情债
萧洋微眯起眼睛,努力分辨了片刻,不幸还是未能想起。可掀起眼皮,瞅见程继清暗沉如水的眼眸,倒是有了些许印象。
大概知晓这不是寻常俗物,定然与他二人有瓜葛。
于是两颊浮出激动神色,一把攥住程继清的两只手,喜悦得快要哭出来了,“元吉,原来你还留着它……”
萧洋顾自感动,“太好了,我还怕你已经忘了我,现下看来,你心里还有我!”
不消多言,程继清已彻底心寒了。
他不敢再质问,这枚玉佩怎么流落到了秦楼,也不愿再暗自麻痹,坚信这是晏梅故编出来哄骗他的瞎话了。
只萧洋这用力过头的三言两语,程继清心底清楚得很,晏梅故没骗他。
这玉佩,是他曾视若珍宝,交到萧洋手中以此明志的爱物,却在萧洋眼底,一直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随手扔了砸了丢了,从来不愿挂怀。
程继清喉咙疼得要命,半晌,慢慢,慢慢地抽回了手。
他冷漠地说:“玉已碎,我与小王爷,也该罢休了。”
萧洋的两手还空握着,掌中温热消散,只余下阵阵痛心,愣得说不出话。
不知程继清闹哪门子别扭,下意识追问:“为什么?!”
出乎意料的质问,口吻难免严厉,那张吊儿郎当的轻浮容颜上,陡然闪过浓重的戾气,掺杂着迷惑不解,化为利刃向程继清刺过去。
立时,程继清心脏咯噔一声,呼吸有些滞塞。
他亲眼所见,萧洋面色越来越沉重,黑得吓人。
默然了一会儿,萧洋猛地站起身来,指着程继清半天说不出话。他捂住脑袋,转了半圈儿,突然抬脚踹翻了凳子,瞥着程继清轻轻问:“你,你有人了?”
程继清本该心寒的,不知怎么,听了这句问话,心头反而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骚动。或许这类情绪,可以称之为……欢喜。
他定定瞧着萧洋,没吭声。
“你他娘的敢背叛我?!”萧洋陡然火了,暴怒起来,连屋中唯一一个桌子也掀翻了,连连诘问,“你要娶妻?还是说,你又卖给哪个男人了?”
程继清仍诡异地微笑着,紧盯着崩溃发狂的萧洋,半个字也不肯说。
好似这是他残忍无情的报复。
程继清从没这样待过萧洋,因而萧洋先是一阵无助,进而是滔天的怒火熊熊燃起。
萧洋头脑发昏了,箭步上前,薅住程继清的脖领,指着他鼻子羞辱:“不要脸的贱货!先前在荆州,你使出浑身解数勾引老子,如今飞黄腾达,到了翰林院,眼看登阁拜相指日可待,想甩了老子了?”
粗鲁的拉扯将程继清疼得头冒冷汗,他脸色更惨白了,只能软绵绵拽住萧洋的手腕,想推开他。
可终究力气悬殊,秘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疼痛。他被萧洋连拖带拽的,一把掼在床上,急红了眼,也不顾屋门还大敞,猛然扯开革带,砸在程继清脸上。
革带上那铁环边沿坚硬,毫不留情地刮破了他的脸。
“他也能把你伺候得这么舒服吗?”萧洋欺身上去,抵在程继清身上。
程继清霎时间意识到萧洋想要做什么,淡然神色如潮水般倏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止的惊恐爬上心头。
他下意识护住那处。
萧洋拽他衣裳,他敌不过,抽噎了两声,突然尖叫着嘶吼起来,拼了命捶打萧洋的前胸,想把他从身上赶走。萧洋不肯,仍骂骂咧咧的,甚至将那衣裳扯下了大半。
程继清彻底慌了,面色狰狞,乍然使出一股狂力,将人推了个趔趄。
他拉扯好衣襟,远远躲开了。
萧洋不甘心,还要回来捉他。
情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了,程继清含泪崩溃大喊:“我是千岁爷的人,你敢动我?!”
萧洋身形一滞,拧眉质问。
“是,我反了荆王,小王爷若还敢在这儿逗留,不消多时,镇抚司便要来拿人了。”程继清头脑不甚清醒,只一心想要萧洋快些走,千万别碰他。
见萧洋张了张嘴巴,还要再说些什么话,程继清咬牙冲过去,卯着劲儿把人往外推。
直到将人推到小院儿中央,萧洋满脸疑惑地望向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深深地,瞧了程继清一眼。
程继清力竭气滞,累得满头大汗,气息也如游丝般虚弱。他凶恶地瞪着萧洋,怒骂道:“滚!”
两相对视,一时无话。萧洋方才还精神抖擞,势必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架势,这时却闷声不吭了,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人了。
他攥紧了拳头,隐约察觉到周遭危机四伏,敏锐地扫了眼房梁,终于转身走了。
夜更深了,巷子中人家皆关门闭户,静谧地歇下了。
萧洋头脑嗡嗡作响,:不知不觉,在繁杂的街巷中兜了两圈儿,连怎么绕出去的,也不知道。他还是紧攥着拳头,浑浑噩噩爬进了街巷口的马车,沉默回到了荆王在京中的居所。
他步伐飞快,直愣愣冲到了萧炳权身边,也是满脸汗了。
萧炳权正在马厩喂马,见他过来,奇怪地瞥过去,皱眉问:“你这什么表情?”
那紧攥了一路的拳头,才堪堪摊开来,其中躺着一张被汗水浸透的字条。
萧洋面色凝重:“这是程元吉趁乱塞我手里的。”
萧炳权也凝重起来,沉下脸,摸过字条,谨慎地觑了眼四周。萧洋见状也随之警惕地瞧。
马厩周遭并无旁人,这才谨慎地打开了字条。
其上四个蝇头小字:来来去去。
萧洋皱眉指着字条,嘶了一声,不解其中意味。
倒是萧炳权霎时脸色煞白,眸光凛然,几乎杀意尽显。
萧洋问他:“父王,这是……?”
萧炳权沉吟片刻,忽而将字条捏成团,攥在手心里。他瞥了眼马厩中的食槽,最终还是将字条掖进了革带中。
扯起嘴角,脸颊上的肌肉僵硬,阴冷道:“程家留不得了。”
萧洋闻言大惊,连头皮也往外散发着寒意。他连忙拽住萧炳权的小臂,问道:“为什么,父王,你怎么能……”
萧炳权陡然攥住他两个肩膀,脸色狰狞可怖。
几乎是低吼出声:“庆来死了,程继清已经归顺朝廷了!”
说罢,不顾萧洋的震惊,转身往回走。萧洋瞧出他父王要即刻书信回荆州,杀灭程家满门,脚步匆匆追上去,“父王,他没有,他若是归顺,怎么可能还留这样的字条给咱们?!”
许是情绪太过激动,这最后半句,声音格外大。
萧炳权紧捂住他的嘴,威胁他不要再出声。
萧洋怔怔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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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静默片刻,正要转头继续走。
忽而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沉重坠落下来砸在了地上,发出巨大的怦然响声。萧炳权头脑一震,不等定睛去看,率先听闻萧洋的凄厉惨叫。
这才看清,那是个已然摔成肉泥的死人。
萧炳权心神震颤,颤抖着手将那人翻过脸来。
来来去去。
那是小太监庆来的尸首。
萧炳权飞速抬头望天,周遭却鸦雀无声,一丝风吹草动也没有。萧洋已经吓傻了,满脸流泪,快要昏过去了。他说不出话,只见萧炳权转回身来。
满脸阴沉地负手沉吟:“此趟进京,恐怕……是祸非福。”
……
“你暗中给了小荆王什么?!”赵迁掐住程继清的脖颈,凶恶瞪眼。
他一眼便瞧准了程继清的小动作,趁乱塞了东西给萧洋,还刻意假扮归顺,用拙劣的障眼法想要欺瞒他罢了。
程继清已经被扼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却还硬抗回嘴:“我没给他什么,你不信,追过去看就是了。”
赵迁浑身散发出腾腾杀意,眼眶也让怒气染得猩红,不自觉将手捏得更紧了。
真是打的好算盘。
先是假意归降,让晏梅故出面保下他程家老少,却还不等为新主效力,又转头对旧主摇尾示好,情丝缠绕。
接下来,说不准待荆王对他起了杀心,又躲到晏梅故屋檐下寻求庇护了。
可恶,可恶!
“无耻小人。”赵迁咽下喉咙里的脏话,怒斥道。
他手背上已经暴出了狰狞的青筋。
命悬一线,程继清被掐得快要翻白眼,去见阎王爷了。忽然有个不要命的人,闯进来打断他。
语调不紧不慢:“小赵大人再掐下去,晏梅故那边又要领罚去了。”
赵迁倏然松手,回首见左观尘悠然踱步过来,眉眼堆笑,玩笑道:“我倒是不介意。”
他眼神光暗了暗,“你还没走?”
左观尘不接话,只眼神挑向程继清的衣裳下摆,那处已经渗透出了血迹。
“伤口崩裂了。”他随手搁下药箱,漫不经心道。
程继清满脑门子冷汗,瞥见左观尘宛如见了救星,松了口气。他踉踉跄跄从赵迁身前逃出去,坐在榻上。
敛起狼狈神态,偷瞥着左观尘直勾勾的和煦注视,竟然腼腆地笑了笑,含蓄羞赧道:“有劳左神医为我施针了。”
赵迁皱了皱眉。
左观尘取出一根半掌长的银针,撞见那双小心翼翼的眼眸,抿唇笑得很不值钱。他轻笑:“不客气。”随后捏住了程继清手腕,半分犹豫也没有,便将银针扎入虎口。
“伤处恢复得怎样?”他又在旁的穴位依次落下几针。
程继清煞白的脸色,有了片刻的绯红,小声道:“还好……”
赵迁眼神冷得掉渣。
“那好,这个是我亲手调配的灵药……”左观尘指尖捏着个雪白的瓷瓶。
顷刻间,不等说完,程继清果断反手握住左观尘的手掌,紧紧摸着不撒手。他虚弱地笑了笑,“能不能,再劳烦左神医……”
左观尘挑眉,随后有人替他接了话。
“不能,”赵迁猛地夺过药瓶,“我来给他上药。”
22. 陨星阁
眨眼间,雪白瓷瓶已然落于赵迁掌心,行云流水的干脆利落,教那两手交握而不分开的两人,同时愣在原地。不知怎么,越看这场面,赵迁越是觉得分外扎眼。
他眼尾寒光乍现,阴冷地刺向左观尘。
那目光,似乎在无声催促,且掺杂了些莫名的……气恼意味。赵迁恼了?
左观尘喉咙痒了一下,心头不知什么滋味儿,将他心绪搅了个七荤八素。
没来得及回味,先勾起唇角,不可置信地笑了两声。
他挑了挑眉头,默默将眸光落在了两只相握的手上,而后意味深长地抬眼瞥向赵迁,想瞧瞧他会怎么做。
赵迁了然。他心知左观尘被紧攥的手掌,丝毫没有用力,是程继清自作多情抓在手里罢了。
可不推拒也是罪过。
于是果断出手,径直擒住左观尘的小臂,手腕一拽便是惊人的力气,硬生生将左观尘的手拔了出来。
在场三人,皆听清了两手分离时,手腕关节间的嘎巴脆响。
这股蛮力的施加之下,左观尘的手掌先是泛白,而后好生麻了一阵子,又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又痛又麻。
谁让,他与乱臣贼子过从甚密?
“真是他教出来的,蛮不讲理。”左观尘甩了甩手,吃痛皱眉,随口调侃道。
赵迁最听不得旁人议论晏梅故,眼眶又冒出凉气,冷飕飕问:“你说什么?”
左观尘眼光犀利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吩咐他动作快点,随后便自顾自去收拾药箱了。
赵迁冷哼一声,有些后悔当日使唤他,前来料理程继清的伤势了。
前些日子,让这人缠得太紧,鼻涕虫似的黏在身上,甩也甩不掉。
实在招架不住,又苦于自己下手太狠,让程继清险些发高热昏死而去,怕坏了晏梅故的谋划,半真半假地试探左观尘,请他出面帮忙。
为作交换,赵迁会答应他一个要求。
左观尘二话没说,满口答应了。不仅将程继清救活过来,日日前来探望,施针开药,还与程继清日渐熟稔起来。
原来左观尘,待谁都是这般体贴,温柔。
等等,温柔?
赵迁陡然回神,心头火起,粗暴地薅住程继清的衣领,不容分说得想要上手。
许是觉得屈辱,程继清挣扎了两下,满脸厌恶,嗓音却在发抖:“我自己来,你走吧。”当日极刑过后,他每每瞅见赵迁这张活死人般的冷脸,连牙齿也打颤,话也说不清。
正等他这话,赵迁甩手将药瓶丢过去,又从前襟摸出个信封。
那信封上火漆已经破损,显然是打开过了。
他将这东西,一并扔到还在愣神的程继清胸前。
说话间,语调平淡得诡异,仿若一道悄然阴风,轻轻说:“这是锦衣密探在荆州刺探到的消息,详写了你程家近况。”
程继清心脏猛地揪紧了,哆嗦着手拆开信封。
赵迁没容他看完,便继续说:“程家老弱,千岁爷信守承诺,帮你保全下来了。至于你父亲……他在荆王府,早已音信全无,不知所踪了。”
闻言,程继清直觉一阵天旋地转,双眼昏花得看不清纸上字了。
他紧攥纸张的指尖泛白,两手颤抖,晃动间纸张随之哗啦作响。他拼命克制亟待冲破的情绪。
左观尘杵在一旁,冷眼旁观。
赵迁不愿与他多绕圈子,直白坦言:“荆王那儿,已没你的活路了。朝堂这头是敌是友,你自己掂量吧。”可冰冷的真相,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在潮热的人间,听了也瑟瑟发寒。
赵迁头也不回,呼啸着走了。左观尘身前刮起一阵名为“赵迁”的阴风,卷着他冷若冰霜的气息,飘走了。他挑眉叹气,笑意盈盈地瞥向程继清,嘱托道:“那我也走了,你记得涂药。”
随后也绝情离去。
程继清静默得诡异,半晌,才孤独地落下两行无声清泪。
在夏夜虫鸣欢呼中,不能激起分毫波澜。
赵迁步伐矫健,没多久便走出去一条街。
耳听身后有脚步声紧追上来,他却不肯飞檐走壁地轻巧离去,而是顾自疾速快走,连跑也吝啬。
瞧那随步子摇曳而愈显柔韧的细腰,看似是宛若吹面不寒的杨柳春风,却实则是把锋利浸血的弯刀,轻易一拧便能割破人的血肉。
可即便如此,左观尘还是觉得,这腰肢走起路来……有劲儿,也带劲儿。
不由正经地唤了一声:“赵迁。”
见识过这人的油腔滑调,也听惯了肉麻的玩笑,赵迁只从未在左观尘口中,听到他如此认真地唤自己的名字。
他脚步稍顿,蹙眉回头质问。
左观尘提溜着药箱,不慌不忙地走来,在赵迁一步外站定,静静注视他。那道热切的目光,好似在打量,又好似是端详,更确切地说……应当是欣赏。
今夜潮闷粘腻,无月,阴云笼罩天地。
瞧不出他的神采。
赵迁却似乎凭空看清了,左观尘眯眼含笑的样子,瞧见了那眸子中,闪出的熠熠星光。
竟然……也隐约期待他说些什么。
左观尘突然开口笑问:“你刻意等我?”而后很毁气氛地狡黠笑了。
突如其来的调笑口吻,逼赵迁霎时翻了个白眼,暗骂自己愚蠢,竟然相信这人能正经起来。真觉得,自己的脑袋让驴给踹了。
他没什么好脸色,冷声否认:“不是。”
说罢纵身想要跃上墙头,要急奔而去。可左观尘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他。
正是此时,赵迁落回地面的瞬间,荆王府邸上空闪过两三道黑影,流星般掠过,却片刻间没了痕迹。
赵迁抿了抿唇,语气很冲:“你有什么事?”
左观尘凑近端详了一番他的面色,从他冷淡的表皮下,明显瞧出来,赵迁心中窝火,很窝火。
他呵呵一笑,胡侃道:“小赵大人,留我独自走夜路,不怕我遇上强盗?”
赵迁蹙眉,才要出口呛他。
左观尘赶紧接话:“你说过答应我一件事,我想好了……”
闻言,赵迁闭了嘴,屏住呼吸,静等他的下文。
左观尘很干脆地说:“明日来陪我吃饭吧,我来下厨。”
很显然,赵迁愣住了,竟然问道:“只是这样?”
左观尘敏锐地抓住了他问话中的破绽,温柔笑问道:“那你想怎样?”
……
子时过半,深夜又落大雨,泼天般冲刷下来,敲打在人间,叮叮咚咚,不胜烦扰。贞元殿屹立在雨幕中,檐下清爽,飘入阵阵雨丝。
萧沛负手而立,瞥了一眼殿内,见晏梅故疲累地躺在床上,睡得安稳,才放下心来。
“属下心月狐,特来向陛下复命。”黑衣星卫跪地请安,纱帽蒙脸,不见相貌。
雨夜潜行,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宫墙,还进了贞元殿,那黑衣上竟然没沾湿半点雨水。他形姿轻盈,恍若浮于世间,不染俗尘。
萧沛转头回来,问道:“已经办妥了?”
心月狐点头,在雨打屋檐的响声中,不得不提了些嗓音:“小荆王从程家出来,直接回了府,给荆王看了字条,荆王便警觉起来,要杀程家灭口。”
随后便是王府抛尸,将萧炳权和萧洋吓得脸色惨白,惶恐不安。
思忖盘算了片刻,萧沛夸赞道:“你们办得好。陨星阁久不出动,想不到,做起事情也是干脆利落。”
心月狐冷静回道:“属下们时刻候命,不敢懈怠。”
屋檐坠落下成线的雨水,萧沛伸手接了一把,漫不经心地念叨:“朕没想到还有用到你们的这一日。不过既然召你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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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谨守先帝的规矩,不许教任何人察觉。”
心月狐听了点头称是。
萧沛想了想,又嘱咐道:“尤其是,不要让九千岁起疑心,更不能轻易曝露,明白吗?”
虽不明白陛下这番吩咐的用意,可心月狐仍不敢问,以死做保,答应绝不让陨星阁在世间现身,若有闪失,便自行了断。
锦衣卫在大堇势力强大,遍布天南海北,不仅护卫京城,更为皇帝刺探密情,监视百官以及藩王的言行举止。或许没人想到,除却手眼通天、耳目众多的锦衣卫,先帝还一手凝聚了陨星阁,为皇家的暗探组织。
陨星阁自先帝手中创办,竟鲜少有人知晓,其中以二十八星宿为名的暗探杀手,更是从未被人所知。
他们长久潜伏在黑夜中,是只为帝王一人效忠的死士。
当年先帝殡天,悄悄将二十八星卫交到萧沛手中,嘱托他将其与锦衣卫交错用之,不可对任何人言起。
先帝知他与晏梅故情谊甚笃,连江山也放心交到晏梅故手中,萧沛以为不会有陨星阁的用武之地,因而从未召用。
不成想,还有今日。
“哼,荆王在藩地日久,恐怕多年未曾进京。前些日,朕明里暗里提醒舅舅,敌暗我明,不是绝佳态势。舅舅果然密旨召藩王进京。”萧沛眼睁睁瞧着雨越下越大,轰隆声震耳欲聋,周身也泛起了丝丝冷意,平白生出一身寒气。
他手脚凉透了,浑身轻微瑟缩,却心脏热得很,热得躁动。
心月狐不接话,只垂首默然听着。
萧沛的袖口让雨水打湿了,雨水顺着手腕流进了衣袖深处。
他缓了口气,理清思绪继续说道:“各王拘押在汝南,明暗之势已然瓦解。朕将奸细抛至荆王府邸,更挑起了荆王戒心,为舅舅和梅故的行动更添一把底火,好戏,才能如火如荼地唱起来。否则,仅坐等叛王上钩,要等到何年何月?”
杨承晦是文人,所熟悉的招数不过便是弹劾,可藩王为皇亲国戚,不在百官的视野之内。而晏梅故杀伐决断,倒是有孤勇豪气的,却动辄便是血腥杀戮,并无大计。
紧抓住程继清这条线索,让荆王露出破绽,还是太过理想。
且不说荆王是否会露出破绽,就说那程继清,也不是个明辨是非的可用之人。
若想为大计所谋,还要再精雕细琢些。
杨承晦和晏梅故不敢率先轻举妄动,那便让他萧沛来推波助澜。他就是要让荆王知道,帝王已经知道了他的狼子野心,正摩拳擦掌地筹划为他铩羽折翼。
如此,争锋尖锐才有过招的余地。否则,他何必煞费苦心召藩王进京呢?
心月狐更听不懂了,他只听命办事,于是直白问道:“陛下,属下还要做什么?”
萧沛忽而被打断思绪,不悦地瞥他一眼。
心月狐虽全身被黑衣笼罩,见不到神采,却平白散发出一股傻气。萧沛叹了一声,惆怅于无人共谋,便作罢了。
他眼珠拨转几个来回,吩咐:“盯住萧洋。他虽多情不专,却也忘不了那位旧相识,只怕……要闹出乱子来。”又思忖片刻,摆手让心月狐凑近,低声耳语了几句。
心月狐凝神静听,点头应了。
雨势渐弱,敲打屋檐之声也稍歇下来,还了人间些许静谧。
心月狐将帝王的谋划一一谨记于心,心底欢喜他们这帮星卫,还能有为帝王效力的用武之地。
还没来得及表忠心,便愣住了。
萧沛瞧他身形一滞,视线往自己身后探去。
未等回头,头顶遭雷劈般轰隆一声炸响,闪电降临,将廊下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萧沛只觉得天灵盖阵阵发麻,从头到脚犹如浇了冰水,冷透了。
那道窸窣细语犹如鬼魅,幽幽传来。
却掺杂着温柔寻觅:“溯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