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她独得圣宠》
1. 阿楹
正值初春时节,高耸巍峨的宫墙内还涌动着冬日里未尽的凉意。
阿楹从颐华宫出来时,东边的太阳正柔和地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可西边却飘来一阵细密的雨丝,被风裹挟着从皇宫上方斜斜垂下。
这一晴一雨,矛盾的像这后宫的局势,让人琢磨不透。
阿楹撑起手中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迈得极缓。
狭窄的甬道上回荡着低低的呜咽声,似是有人在啼哭,令人不寒而栗,直叫路过的宫人加快了脚步。
“快走快走——”
“可别沾了晦气!”
被这样催促提醒着,顿时有宫人心生不解:“只是风声罢了,有什么可晦气的?”
听了这样的话,他身边另一名稍微年长的宫人苦笑着低骂:“什么风声?你可知这甬道后就是冷宫?”
阿楹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们一眼。
刚才问话的宫人年岁尚轻,大抵是刚进宫的缘故,对此仍是一知半解,茫然地问:“冷宫、冷宫怎么了?”
冷宫怎么了?
回答他的那位宫人扯着唇角,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意味不明:“这冷宫里,可是住着不少娘娘和主子呢。”
这事儿在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冷宫历来都是犯了大罪或是被贬黜的宫妃关押的地方,但如今,这里头却住着不少身份尊贵之人。
无他,新帝甫才登基,便一道圣旨将先帝后宫中好几名嫔妃都关了进去。这些人之中,不仅有高位的娘娘,还有膝下抚育了皇嗣的主子们。
而她们,本该依照旧例被新帝尊为“太妃”,并搬入颐宁宫颐养天年。
年长的宫人抬头望了眼高墙,他虽看不到冷宫里面的模样,却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虽是新帝之令,但那些平日里千尊万贵的主子们岂会甘愿踏足冷宫?
这不,跳得最欢脱的那位便被新帝杀鸡儆猴,以“藐视君王”之罪杖责了二十大板,没有了太医医治,如今在冷宫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位可是颇得先帝宠爱的云妃娘娘,先帝在位时,多风光啊——
想到这里,他赶紧止住了思绪,拉着身侧的人一道快步离开了此处。
他们冒着雨,又走得急,仿佛没有发觉站在墙角处的阿楹。
等二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阿楹将方才刻意压低的伞檐抬高,露出一张娇嫩红润的面容。
她摇了摇头,低浅一叹。
一朝天子一朝臣。
朝堂如此,后宫亦是如此。
从前再风光,如今没了先帝为倚仗,都得沦为刀俎。但落到今日这个下场,说来也是自作自受。
谁叫她们这些人曾经欺辱过微末时期的新帝和太后呢?
新帝的举动可谓干脆又利落,这雷霆手段叫宫里人人自危,生怕殃及自身,祸及亲族。
不过这些事都与阿楹无关。
她重新迈起步子,向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
“姑姑好。”
“见过姑姑。”
廊庑下忽然响起宫女太监们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虽已经到了三月,但这位被众人称为“姑姑”的女子却在浅紫色齐胸襦裙外罩了一件淡粉色白毛滚边的斗篷。
比起身上的衣裳,她的发饰却格外简单,仅别了一支银色的簪子,与寻常宫女无异。
但宫里人,尤其是御前的人却都不敢因此怠慢了她。
女子从外头走来,手中还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廊下时,立即有人迎上来,一边恭敬地接过那把伞,一边小声说:“姑姑,茶水已经沏好了。”
阿楹拢了拢颈边的绒毛,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冲她颔了颔首,“好,且呈上来吧,我给陛下送去。”
“是,姑姑。”
对于“姑姑”这种称呼,阿楹已经从原先的皱眉和不解到了如今的面不改色、坦然接受。
她虽才二十岁,但宫里人向来不以资历论尊卑。身为新帝唯一的贴身宫女,她自然担得起这个称呼。
但,阿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外人瞧着再风光又如何呢?
她也不过是个宫女罢了。
一身荣辱都寄于主子的一念之间。
时至今日,她所想所求,又岂是一个小小宫女?
阿楹接过茶托,不动声色地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而后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勤政殿内。
“陛下。”
听到她的声音,伏案的帝王微微抬起了脸。
他很年轻,约莫不及弱冠,面容却生得极其俊美,五官秾丽,眼尾处的泪痣更为他添了几分艳色。
见到阿楹,扶晓的眉尾略微上扬,彰显着他此时不错的心情。
他随意地搁下笔,从阿楹手中接过茶盏,嗓音微哑:“太后唤你何事?”
阿楹没有隐瞒他,将刚刚颐华宫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通。
末了,又觑了他一眼:“近来宫里人心惶惶,太后担心再这般下去于陛下的名声有碍,希望您能顾及几分皇家的颜面。太后的意思是,她们到底都是先帝的嫔妃,关在冷宫便罢了,若伤了性命,恐怕最后不好收场……”
在帝王越来越沉的目光下,阿楹逐渐收了声。
太后的担忧自然有几分道理,但阿楹想,年轻的帝王恐怕并不想就此停手。
他才践祚,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再者说,宫内上下谁不知晓冷宫那些人对新帝和太后做过的事呢?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①
果然,几息后,她听到御案后的帝王冷哼一声:“谁去太后面前嚼舌根子了?”
“陛下慧眼。”阿楹微微一笑,“今儿一早,康成大长公主递牌子进了宫,去颐华宫拜见了太后殿下。”
康成大长公主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姐姐,一贯来得宠,在皇室中地位很高,因而宫里人谁都敬着她,捧着她。便是先帝的皇后在世时,也不敢轻易下这位长公主的面子。
她自诩是嫡出公主,身份千尊万贵,后宫中,也只有出身世家的名门贵女娘娘们才能入她的眼。
恰好,太后一向是被康成大长公主看不起的这类人。
不用想也知道,她当时是用着什么样的语气同太后说得那番话,竟让堂堂太后都生出了恐惧之意。
阿楹注意到帝王在听她听到“康成大长公主”六个字时眼底掠过的一片寒意。
见帝王没有出声,她心底了然,垂了垂眼眸,继续往下说:“康成大长公主这番入宫,恐怕也是在宫外听到了什么风声,担心陛下名声受损,才想着让太后劝一劝陛下。”
她迟疑片刻,似乎无意中又想到了什么:“除此之外,奴婢记得,大长公主从前便与云妃娘娘交好,想来也有担忧云妃娘娘的缘故。”
阿楹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因而话口说到这儿就止住了。她只需要把自己想传达给帝王听即可,至于帝王会如何想,又如何做——
她和扶晓相处了十多年,他的心思,她也是能揣摩出一些的。
扶晓没有说话,只是将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阿楹没有打扰他,默默地在一旁开始挽袖研墨。
她自从记事起就在宫里了。
七岁那年,她被调到了六皇子扶晓身边伺候,那会儿扶晓才刚满六岁。
宫里规矩,年满六岁的皇子要进入上书房读书,身边也要配两名伴读。
扶晓的生母身份低微,又不得圣宠,因而连带着扶晓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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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帝王的关注。好在当时的皇后仁善,依照规矩给扶晓挑了两名伴读,并安排他入了上书房。
也是这时候,皇后才发现扶晓身边伺候的宫人少得可怜,嬷嬷年纪也大了,便从尚局中挑了两名年轻的宫女和太监送到他身边。
阿楹便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她原是唤“阿盈”的。只是她不识字,也不知是哪个“盈”字,后来,是扶晓给她选的“楹”字。
扶晓说,“楹”代表着厅堂前的柱子。
他希望她能如柱子这般生存于世,有着坚韧不拔的心性。
阿楹很喜欢这个解释,有了这个名字后,她对扶晓有了更深的印象。又因着与扶晓年纪相仿,调来的宫女和太监之中,扶晓也最喜欢让她侍奉在侧。
久而久之,二人更加熟悉,关系也更加亲近了。
一直到去岁年底扶晓登基成为皇帝。
细细算来,今年已经是阿楹在扶晓身边的第十三年了。
思及此,阿楹目光微闪。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今日离开颐宁宫前太后对她说的那番话:“哀家听闻你从前与江家的二公子颇有交情,只是,宫里规矩宫女年满二十五岁才能离宫……”
许是察出了觉她脸上明显的疑惑,太后又接着缓缓道:“你在皇帝身边伺候得时间最久,皇帝必不会亏待了你,破例让你提前离宫也是使得的。不过阿楹,哀家想听听你的想法。”
她不知太后怎会突然提起江二公子和她的事。言语间,仿佛还担心她,真心替她做打算。
但,她的想法么?
见惯了这宫里颇多的人情冷暖、捧高踩低,阿楹最是知道权势的好处。
她的出身摆在这儿,若想要得到权势,不让人作践,今后唯有攀上一个好夫家。
她与江家二公子相识多年,彼此也算知根知底,江家虽非簪缨世家,却也是长安城中叫得上号的名门望族。
看上去,这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
她有的选吗?
窗外忽然响起一阵树叶婆娑声,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滴从屋檐上滑落,噼里啪啦的声音被和风送入这沉寂的殿内。
阿楹翻了翻袖口的褶皱,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声打乱了一刹。
她回过神时,扶晓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阿楹眨了眨眼,听到他问:“在想什么?”
阿楹摇摇头,语气故作轻松:“奴婢想着,今年的雨天倒是格外多呢。”
闻言,扶晓眉眼上也染了几分笑意,“是啊。”
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的怅惘:“朕记得,你一贯不喜欢下雨天。”
“是。”阿楹笑笑,她不愿将这个话题再继续延展下去,便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不过如今是春耕时节,多下些雨倒是好事,这毕竟是上天的恩泽。”
扶晓微微点头,语调徐缓:“听妙菱说,你今日晨起时咳了好一会,现在感觉可好些?”
对于他一贯的关心,阿楹并不觉得奇怪:“不妨事的,陛下。您知道的,奴婢一到春日便是如此。”
扶晓的眸色却暗了暗。
少顷,他温声道:“朕让章禄给你请个太医来瞧瞧,这两日你便在屋子里好好歇息吧。”
阿楹眼波微转,含笑福身:“是,奴婢多谢陛下关心。”
正要走出殿内时,扶晓忽又扬声叫住她:“阿楹——”
阿楹脚步一顿。
她下意识地转身回眸,恰好与御桌后的扶晓四目相对。
约莫两个呼吸后,扶晓平静而又低沉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那句话也一字一句地、清晰地传入阿楹的耳畔:“阿楹,你记着,从今往后,没人能再欺辱我们。”
2. 宫女
恍惚间,阿楹仿佛回到了先帝驾崩的那一日。
丧钟响彻皇宫之际,她正依照着规矩跪在毓安宫的院子里。
可她跪了还没过多久,扶晓便匆匆地从外面跑到她面前,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他从地上拉起身了。
那会儿,扶晓虽换上了一身孝服,面上却没有任何悲色。
待她站起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阿楹,从今日起,我们不用怕任何人了。”
夺嫡的胜负早已分出,偏偏帝王一直未立太子,惹来了宫内外诸多猜忌。也是直到此时此刻,一切才算是尘埃落定。
他兴致冲冲地过来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往后,他是天下之主了。
……
当记忆和现实相重叠,阿楹的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扶晓的语气是如出一辙的郑重,但这次,他的话里好似还藏着其他的意味。
只是并不明显,淡得让阿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换作以前,阿楹大概会细细揣摩或是问个分明,但这会儿阿楹却不想仔细想了。
毫无意义。
他若想让她知道,便不会拐弯抹角,若不想让她知道,随意找个理由搪塞即可。
稍顿,阿楹点头莞尔:“是,奴婢知晓。您如今已是陛下了,有您的庇护,宫里不会有人胆敢欺辱奴婢。”
扶晓看着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似乎是对她的回答不大满意。
或许是才成为帝王,又或许是尚且年轻的缘故,扶晓周身的气势并不凛冽慑人,让人不敢直视。
怀着莫名的心思,阿楹和他相顾无言了好一会儿,才捏了捏手心,微微错开了他的视线。
对扶晓来说,他从默默无闻、不得圣心而备受欺辱的六皇子变成了执掌天下的帝王。
可对于她来说,伺候六皇子时她是奴婢,伺候陛下时她还是奴婢,其实本质上,她的身份上并无不同。
她只是从一个不知名姓的宫女变成了一个地位更高、也更受关注的宫女。
仅此而已。
良久的沉默后,扶晓终于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听到回应,阿楹宽袖子下的手指微松,她没去看扶晓的神情,低头福了福身,而后缓缓地退出了殿内。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扶晓才堪堪收回视线,唤了位太监进来:“章禄,让苏院判来给她瞧一瞧。”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
章禄应了一声,却没有急着退下。
扶晓没有看他,目光转向了手边的青花瓷茶盏,眼底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大殿内富丽堂皇,两侧的鎏金雕龙高柱精致而威严。
角落里,有缕缕白烟从金猊兽香炉中袅袅升起,香气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
章禄站在案桌的一边,虽低着头,余光却始终注意着这位九五至尊。
只见年轻的帝王正出神地看着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章禄觉得这一幕很眼熟,近来几日,他仿佛总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可他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帝王在为何事困扰。
“章禄。”
冷不丁的一句话从头顶传来,吓得章禄心陡然一跳,他稳了稳心神,忙不迭应了一声:“奴才在。”
帝王的嗓音清冽,说出的话简单又直接:“两日内,朕要听到柳氏不治而亡的消息。”
章禄心中一凛:“是,奴才遵旨。”
柳氏,便是冷宫里的那位云妃娘娘。
决定了柳氏的命运后,扶晓的眉眼依旧冷冽,“以后康成大长公主再递牌子进宫,先来禀告朕。太后凤体不适,需要静养,往后莫让人惊扰了她。”
“是,陛下。”
等了一会儿,见陛下没了别的吩咐,章禄躬着身,适时地开口:“刚刚颐华宫传来消息,今日康成大长公主还在太后面前提起了采选一事,说陛下既已登基,也该充盈后宫了。”
颐华宫是太后寝宫,而太后是什么性子,扶晓再清楚不过,故而里面伺候的人大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他蹙了蹙眉,瞳眸幽暗,“太后如何说?”
章禄将来禀告消息的人的话复述一遍:“太后说陛下要为先帝守孝,此时不宜耽于女色。”
扶晓略略舒展了眉头,随即又冷声:“然后呢?”
康成大长公主总不会无缘无故提到采选之事。
章禄讪讪一笑:“康成大长公主膝下的平慧郡主去岁及笄,尚且未定下婚事。”
扶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的语气不觉带上了几分嘲弄:“朕这位姑姑一向眼比天高,从前便是朕跪到她面前也不见她施舍一丝怜悯,今时今日,她竟看上了朕?”
章禄不敢多言。
康成大长公主看不上的只是从前的六皇子罢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
后位空悬,谁不觊觎这皇后之位呢?只是相比于其他人,康成大长公主更加不屑于遮掩,明晃晃表明了贪图之意。
扶晓冷嗤了一声,语气别有深意:“将康成大长公主有意让平慧郡主入宫的事传扬出去。”
闻言,章禄迅速抬眼觑了眼面无表情的帝王。
其实说到皇后之位——
他记得先帝临终前曾给陛下指了位皇子妃。
若无意外,陛下登基后,姚家大小姐该被册立为皇后的。
但他看陛下仿佛并不承认这位皇子妃,也没有这个意愿。
陛下迟迟没有下旨立后,姚家人本就心急如焚,再听说此事,只怕这一腔怒火会直接转移到康成大长公主身上。
所以,陛下这是打算借刀杀人,一箭双雕呐。
章禄在心里默默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发觉殿内异常的安静。
他偷偷抬了抬头,正好瞧见帝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还不快去请太医?”
***
阿楹的厢房就在勤政殿的偏殿,这是扶晓登基后特意划给她的住处。
屋子宽敞明亮,布置得十分雅致。若是不说,恐怕没人知晓这只是一个宫女的屋子。
扶晓对于身边之人都不吝啬。可以说,阿楹除了宫女的身份外,待遇和正经主子也不差多少。
她才进屋子,便有一位穿着宫女服饰的年轻女子笑吟吟地捧着一盏茶进来,“姑姑回来了。”
宫女一边将茶盏轻轻搁下,一边说着:“姑姑,这是新上贡的碧螺春,陛下特意吩咐奴婢给您沏的,您现在可要尝尝?”
来人唤妙菱,同她一样是御前的宫女。
阿楹手扶着桌角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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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榻上,觑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熟稔:“不是去御花园摘桃花去了么?怎么给我泡起茶来了?”
妙菱立即蹭到她身边,露出一副讨喜的笑:“哎呀,好姑姑,奴婢想伺候你还不成吗?”
阿楹知晓她的性子,半点不相信她的话。
阿楹的双眸静静地盯着妙菱,也不说话。
她的面容平和,却看得妙菱心底直发颤。
半晌,后者低下头,手指搅动着袖口道歉:“姑姑,奴婢知错了。”
不用阿楹开口询问,她便继续说:“奴婢不该趁着姑姑去颐华宫时,偷偷去冷宫打探消息……”
闻言,阿楹脸色倏然一变,“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冷宫做什么?”
妙菱不敢抬头,声音里隐隐含着委屈:“宫里都在传云妃要不行了,奴婢想瞧瞧是不是真的,若是真的——”
“不论是真是假,你都不该掺和进去。”阿楹打断她的话,声音愈发平静,“云妃虽在冷宫,却仍是先帝的嫔妃、陛下的庶母。陛下诚然能决定她的生死,却万万不会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你是御前的人,一言一行都该万分谨慎,怎可轻易落人口舌?”
“姑姑,奴婢只是、只是……”妙菱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了下来,“是奴婢不该自作主张,还望姑姑息怒。奴婢真的知错了,姑姑。”
阿楹注视着她的头顶,微微叹了口气。
妙菱从前差点死于云妃之手,她心里对云妃有恨意,阿楹能理解。同样,她也盼着云妃横着从冷宫出来。
否则,她今日也不会特意向扶晓提起康成大长公主和云妃的关系。
她们是卑微之人,唯有利用扶晓手中的权势才能促成这一心愿。
但这种利用,却不能明着来,叫扶晓察觉。
所谓伴君如伴虎,扶晓已是皇帝,不再是从前的六皇子,她们绝不能还按照以往的态度对待他。
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她太明白人心易变的道理。
君心难测。
没人赌的起,亦或是说,赌的赢。
“好了,别哭了。”
阿楹伸手扶晓妙菱,语气恢复了从前的温柔:“下次别再这样莽撞。什么事儿不能提前告知于我呢?你想做什么事,难道我不会想法子帮你吗?”
听她这样说,妙菱顿时破涕而笑:“姑姑待我最好了!”
阿楹替她擦拭完泪水后,就打发她下去洗脸。妙菱不疑有他,福身退出了屋内。
等她离开,阿楹的目光悠悠地落在桌边的白玉瓷瓶上。她抬手摸了摸瓶身雕刻的栩栩如生的莲花,眼眸深处掠过一道复杂的情绪。
方才她的话确实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对于柳氏而言,扶晓的确不会下旨要了她的性命。
按照她的猜想,扶晓只需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自然会有人争先恐后地替他动手、解决柳氏。
毕竟,谁也不想一直待在冷宫里。
阿楹坐着思忖了一会儿,窗外忽然响起章禄略显尖细的声音:“姑姑,苏院判来了。”
她立即敛了敛神思,走出屋子。
章禄面上带着笑,持着拂尘对她做了个揖,并解释道:“陛下担心姑姑的身子,特意让苏院判来给您把一把脉。”
3. 良配
阿楹不由地一诧,苏院判?
若她没记错,这位苏院判从前可是专为先帝皇后诊脉的太医。听闻此人性子孤傲、自恃清高,寻常的宫妃都请不动他。
偏偏他在二十五岁就凭借着过硬的医术坐稳了院判一职,还非常有望成为下一任太医院院使。
以她的身份,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诊脉?
陛下莫不是糊涂了?
阿楹在心里腹诽完,先向章禄颔了颔首,“劳烦公公替我向陛下谢恩。”
而后看向跟随章禄而来的苏院判。
目之所及是一位穿着青色长袍的男子。
身形高挑清瘦,面容清秀,唇红齿白。
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但阿楹知道,他实际上的年纪已过三十。
不仅如此,眼前人与她所见过的世家公子相比,风姿也更胜一筹。
他很平静地对阿楹拱了拱手,疏离有礼,甚至跟着章禄一般称呼她为“姑姑”。
给她把脉时,苏院判的脸上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屈辱。
“寒邪侵体,气血不足。”
苏院判低垂着眼睫,沉声道:“姑姑的身子从前亏损太大,想要恢复康健,日后需得精心调理一段时日——”
“先前服用的药方在何处?”
阿楹收回手腕,从一旁桌案的屉子中拿出药方递给他。
苏院判接过纸张,随意地扫了一眼,便淡淡吐出两个字:“庸医。”
阿楹默了默,抬头与章禄对视了一眼,以目相询。
后者摸了摸鼻子,没有吭声,仿佛也没料到苏院判是这样的直爽性子。
这方子也是太医院的太医给阿楹开的,说来还是苏院判的同僚。阿楹不好随意评判他们医术的高低,便只温声道:“那就有劳苏院判重新为我写一道方子。”
苏院判瞧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提笔快速地唰唰唰写了小半张纸。
行云流水,龙飞凤舞。
望着苏院判递过来的药方,阿楹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
扶晓教过她读书认字。
她也跟着扶晓在上书房听了好几年的书。
按理来说,平常能遇到的字她都认得。
但苏院判所书……
都说大夫的字只有同行能懂。
古话诚不欺她。
这时候,苏院判似乎也发觉到她的异色,但他只以为阿楹是在担心药方,随即保证道:“姑姑只管让人照着这方子上的药材抓取就是,一个月内,保准让姑姑的身子恢复六成。”
阿楹对他道了谢,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外。
章禄却没有同苏院判一道离开。
他看着阿楹,似乎有话要说,但又欲言又止。
同是贴身伺候扶晓的人,阿楹和章禄彼此之间又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故而两人私下的交流还算频繁。
见他这副模样,阿楹不动声色地开口:“这几日陛下那儿就要劳烦公公了。”
章禄忙道“不敢”。
静思须臾,他谨慎地扫了眼四周,将声音放低:“今日康成大长公主向太后提起了采选一事,似乎有意让平慧郡主入宫。”
采选?
阿楹眉头微凝。
章禄稍稍停顿了一瞬,声音更轻:“姑姑可还记得姚家大小姐?”
姚家大小姐。
阿楹怎会不记得她呢?
这位可是先帝私下给扶晓选定的皇子妃,未来的皇后。
阿楹弯眸笑笑:“我自是记得的。”
她的眼里盛着不解,“怎么了,公公?”
章禄见她神色如常,心底划过一丝意外。
“没什么。”
章禄摇摇头,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道:“好叫姑姑知晓,两日后,云妃会病逝于冷宫。”
听了后一句话,阿楹怔愣半晌,才迟疑地问:“陛下的吩咐?”
章禄点头。
临走前,他又特意瞧了眼阿楹,仿佛还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却没有开口。
阿楹注意到他这个并不算隐晦的动作,不禁皱了皱眉。
不等她细想,便见妙菱从拐角处探出头来,一脸好奇:“姑姑,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阿楹神色微妙地看她一眼,略去了扶晓下旨赐死柳氏一事,只将康成大长公主的打算告知于她。
“啊?”妙菱惊呼一声,忙又捂住嘴。
她踌躇良久,随即颇为担忧地道:“平慧郡主性子跋扈,从前就不喜欢姑姑,若让她入主后宫,咱们往后哪还有安生日子?”
“至于姚家大小姐,奴婢记得姑姑先前与她打过几次照面,不知她是个怎样的人啊?”
对上妙菱亮晶晶的眼眸,阿楹拢了拢掌心,微垂眼帘,静静地吐出几个字:“温柔娴静,端庄典雅。”
是世人眼中堪称典范的大家贵女,举止有度,和善从容。
阿楹通过与她短暂接触的一两回,便依稀窥探出了她的性情。
若为皇后,当无可挑剔。
妙菱点点头,仿若松了口气:“倒与奴婢想得差不多。”
她不由笑着道:“姚家贵为世家大族,想来培养出来的姚大小姐要比平慧郡主好相与得多。也难怪先帝当初会早早选定了姚大小姐为皇子妃呢。”
听得此言,刹那间,一抹暗色折入阿楹的眼底深处。
姚家家主是先帝伴读,自幼与先帝一道长大,二人君臣得宜,很早之前,先帝便说许诺让姚家女为皇子妃。
只是姚家女出生得晚,与先帝膝下几位序齿靠前的皇子年纪相差较大。而年纪相仿的扶晓因着生母的缘故,起初并不在先帝所考虑的范围内。
若非后来夺嫡状况惨烈,折损了好几位皇子,这桩亲事也不会落到扶晓身上。
不过,知道先帝这份打算的人并不多,除了姚家人外,只有扶晓身边几个亲近的人知道。盖因先帝并未下明旨,赐婚姚大小姐与扶晓。
眼下,扶晓并没有依照先帝的意思迎立姚家女为后,阿楹虽不知是何种缘故,但她心里清楚,后位一直空悬,觊觎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今日是康成大长公主,来日就会有诸多的世家贵女。
长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家族数不胜数,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有机会搏一搏。
不过,后位的归属,最终还是要看扶晓的心意。
只是也不知将来哪一家的贵女能入他的眼,进他的心。
见阿楹沉默不语,妙菱后知后觉想起了什么,忽地凑近她,低声询问:“陛下要娶妻了,那姑姑呢?”
阿楹一怔:“什么?”
妙菱理所当然地道:“姑姑与江二公子呀。姑姑与江二公子情投意合,如今陛下已经登基,没了后顾之忧,姑姑总不能一直在御前伺候陛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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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再次听到旁人谈及她与江二公子,阿楹的心里猛地划过一股莫名的情绪。
她抿了下唇,喉咙有些干涩:“你觉得江二公子是良配吗?”
妙菱歪着脑袋,语气里带着些许的犹豫:“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姑姑同江二公子在一块时,气氛总是和旁人不同。而且,能让姑姑高兴的男子,奴婢这么几年也只见过江二公子一人。”
这回答让阿楹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她轻轻抬眸,望向妙菱时,目中露出些许的困顿之色,“我对他和旁人不同么?”
“是啊。”妙菱肯定地点点头,“姑姑每次与江二公子相处时,脸上总是笑吟吟的,可对待别的男子,姑姑都不爱笑,便是笑出来也是极勉强的。”
阿楹指尖一颤,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
妙菱却滔滔不绝,开始细数她先前多观察到的各种小细节。
说到最后,妙菱咬了咬唇:“……姑姑,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您是不是不喜欢江二公子?”
阿楹默然。
她喜欢江二公子吗?
好似是挺喜欢的吧。
像他那样热烈的性子,好像很难让人不喜欢。
可是……
极短的沉默后,阿楹低声道:“江家是世家大族,江二公子虽非嫡长子,却也是嫡出,我不过是一介宫女,无才无德,哪能配得上他呢?”
这是她心中的顾虑。
即便江二公子非她不娶,江大人和江夫人恐怕也不愿让她一个宫女出身的女子嫁入江府。
再说了,她与江二公子的情谊也并非有多深厚。
妙菱脸色骤然一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屋子再度安静下来。
阿楹也终于有时间整理思绪。
朝中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后宫近来虽因着扶晓的大动干戈而人心惶惶,但这种压抑气氛并不会维持太久,接下来……
在安静的环境下,阿楹总喜欢在心里盘算着许多发生过或者将会发生的事,可当下她的思绪却越理越乱:她总是忍不住回想章禄的那些话。
章禄来到扶晓身边伺候的时间不如她长,但很多时候,扶晓更愿意让他在身边侍奉,所以若论揣度圣心,章禄并不比她差多少。
那么,他刚刚到底还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还有扶晓,他会想立谁为后?
太后和妙菱的话也时不时钻进她的脑中,江二公子江明朝的脸庞也逐渐浮现在她眼前。
熟悉,又隐隐有些陌生。
说来自从扶晓成为新帝,她便再也没见过他了。
四个月?
又或是半年了?
她正想着,忽然听到妙菱小声嘟囔;“不过,奴婢忽然想起来,除了江二公子,姑姑从前在陛下面前也挺爱笑的。”
是吗?
阿楹眼睑低垂,声音低不可闻:“不一样。”
妙菱没听清:“姑姑说什么?”
“没什么。”阿楹没看她,情绪也被她压在眼眸里。
她否认不了这一点。
在她心里,江明朝和扶晓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清。
可她又明明白白知道这两人于她来说是不一样的。
或许是,她和扶晓在一起的时间更久吧,久到占据了她所有喜怒哀乐的记忆。
4. 处罚
章禄回到勤政殿时,苏院判正在殿内跪着,约莫是在回禀帝王关于阿楹的脉象。
章禄悄然站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帝王的语气不咸不淡:“朕记得你擅女科,是温慈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
苏院判规规矩矩地低着头:“回陛下,温慈太后对微臣确有提携之恩,但请陛下恕微臣自大——微臣能走到今日,却更仰仗于微臣的医术。食君禄,为君分忧。微臣,在所不辞!”
扶晓靠在椅背上,指节轻点着扶手,对他的话不可置否:“既如此,往后你便为阿楹调理身子吧。”
他的话说得随意,叫人一时分不清真假,连一旁的章禄都开始暗自揣摩圣意。
苏院判却没有任何犹豫地应承下来:“是,微臣谨遵圣谕。”
扶晓挑了下眉,状似颇是意外:“不会辱没了你苏院判的身份吧?”
他不是不知道这位苏太医是出了名的清高。
但那又如何?
他是帝王,说出来的话就是圣旨,做出的决定更是不容任何人置疑。
苏院判语气如常:“陛下容禀,治病救人是微臣的责任和本分。”
他磕了个头,语气郑重:“多谢陛下给微臣这个机会,让微臣施展抱负。”
话一出,章禄都觉得自愧不如。
扶晓也终于收起了散漫的态度,让他抬起了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模样。
“叫什么名?”
苏院判拱手垂眸,一字一句:“微臣苏文昶,拜见陛下。”
扶晓勾了勾唇角,话语意味深长:“文昶,倒是个好名字。”
殿内的几人都心知肚明这句话代表了什么。
章禄悄悄打量了苏文昶几眼。
其实,他有些大失所望。
他还以为,苏院判会严词拒绝呢!
也是,苏院判性子再清高,到底也是个聪明人,会审时度势。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对阿楹姑姑的看重,让他去调理阿楹姑姑的身子,怎么不算是一种信任呢?
温慈太后是先帝的皇后,也是扶晓名义上的嫡母。
她去世得早,膝下的子嗣也都没有长大。因而先帝膝下并无长成的嫡子嫡女。
对于这位嫡母,扶晓并没有太多的感情,但她终归从前庇护过他几分,比先帝其他嫔妃给他的观感好得多,所以他登基后,给她上了“温慈”二字。
温慈太后出身辛氏,是真正的世家大族,族中出过两任皇后和数位尚书、内阁学士。
先帝后期,一众皇子夺嫡,辛家也能做到不向任何一人投诚而明哲保身,便可知其家族底蕴。
宫里的耳目不计其数,想要一一拔出并非易事。
扶晓也不急于一时。
温慈太后掌管后宫数十年,宫里受过她恩惠的人太多太多。但斯人已逝,为了利益,这些人总要各寻后路。
那么,现在宫里有谁抵得过年轻又地位稳固,且缺少人手的帝王呢?在知晓他对于苏文昶的态度后,这些人自然会想法子向他效忠。
扶晓漫不经心地想着,没有人能对此无动于衷。
半晌,他又忍不住嗤了一声。
说到底,那些人都是为了他手中的权势而来。
不像阿楹……
想到阿楹,他不觉有些苦恼和烦闷。
自他成为帝王,阿楹好似与他越来越疏离了。
扶晓偏头,手边是已经没了热气却未被撤下的茶盏。
他和阿楹之间的关系也会越来越冷,如茶水这般吗?
一想到那种场面,他的心就堵得慌。
苏文昶退下后,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章禄不知帝王怎么忽然之间变得死气沉沉,他心里顿时一咯噔,咽了咽口水,正要准备说些什么,门外的一个小太监突然低着头走进来,躬身道:“启禀陛下,太后殿下派人来问陛下今日可否去颐华宫用午膳。”
***
颐华宫
太后坐在方桌前,面容还带着些许的病色。
她看着一言不发只顾着进膳的扶晓,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张开口:“皇儿……”
扶晓没抬头,声线温和:“母后,食不言。”
太后一时语噎。
面前虽是她的亲生儿子,但自他出生起,就按照宫规被嬷嬷们抱去了皇嗣所,所以她一日也没养过他。
即便他继位后,将她尊为太后,让她在颐华宫颐养天年,平日里对她也十分孝顺,但不知怎的,同他相处时,她心里总是莫名地发怵。
太后本也没什么胃口,闻言,索性也不再用膳了。
等扶晓吃够了,才慢吞吞地放下玉箸,抬头问她:“母后方才要说什么?”
太后捏了捏手中的帕子,轻声细语:“今日康成大长公主同我提起了采选之事,母后怕你会分神,便以你要为先帝守孝为由拒绝了。”
扶晓笑了笑,看上去很乖顺。
他温声道:“此事就依母后所言。”
太后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好、好……”
许是被他这话鼓励到了,太后又试探性地添了句:“但母后想着,你忙于朝政,身边总得有个贴心人,为你稳定后宫。”
扶晓笑意微敛,口吻和善:“那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立即将心中想法托盘而出:“后宫不可一日无主,皇儿不如先立一位皇后?”
扶晓静静地注视着她,一时没有接话。
太后被他看得心头一紧,怯声:“皇儿可是不想立后?”
她连忙找补:“若是暂且不想立后,那便罢了,总归你如今才十九,等及冠后再成亲也不迟……”
扶晓毫不迟疑地打断她的话,嗓音却仍旧温和:“母后的意思,朕明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垂下眼眸,开始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他姿态从容,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太后望着这样的他,忽有一刹那陌生感席卷而来。
但下一瞬,这股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扶晓抬起眼,悠悠道:“朕会吩咐尚局那边安排一个赏花宴,过些日子,就让母后见一见长安城各大家族中尚未婚配的姑娘。”
太后愣了愣:“皇儿?”
扶晓看着她,语气坦然诚恳:“皇后总要合母后的眼缘才是。”
“母后便借着这个赏花宴,多观察观察,瞧一瞧哪位姑娘更属您的心意如何?”
太后大喜。
她万万没想到扶晓会说出这等话来,霎时间感动得红了眼眶。
“好!皇儿孝顺。”
她立誓般保证道:“皇儿放心,母后必定为你选出一位品德贤良的皇后。”
……
从颐华宫出来,扶晓逐渐加快了脚步。
三步并两步,几乎是眨眼间就坐上了御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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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禄跟在他后面暗暗屏气凝神。
方才他也在颐华宫内,情形他看得一清二楚,母子二人的对话他也听得明明白白。
正因如此,他才更加胆战心惊,生怕一个呼吸重了就得承受帝王身上的怒气。
御辇四周有帷帐遮挡,扶晓坐在里面,外边的人只能瞧见他模糊的身影。
章禄紧紧跟在御辇旁,小心翼翼地喘了喘气。
才走了没几步,便有一位小太监凑过来,小声对他道:“章公公,永宁宫里的两位主子方才不知因为何事起了争执,听说霜主子不慎被蕊主子划伤了脸……您看,这事儿可要禀告陛下?”
章禄斜睨了小太监一眼,仿佛一眼就将他看穿:“收了什么人的好处?”
小太监不敢欺瞒他,忙一脸谄笑:“霜主子身边的宫女给了奴才一把碎银子。”
他老老实实地将荷包拿给章禄看。
章禄掂了掂里头的重量,将荷包还给他,淡淡道:“行了,先派个医女去永宁宫看看情况吧。”
小太监不敢有疑,立即应声而去。
他们的对话声并不大,没有惊扰到扶晓。
章禄拧了拧眉,心里估摸了一会儿,又稳了稳气息,方冲着御辇上的人回禀:“陛下,方才传来消息说,永宁宫那几位……”
他斟酌着称呼,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永宁宫住着的那几位女子曾是先帝赐给陛下的侍妾,并不得陛下待见,陛下登基后,也没有给她们册封位分。
但即便如此,宫人们还是不敢轻易得罪了她们,便依照宫里的规矩,谨慎并讨好地喊她们“主子”。
依照宫规,这是对婕妤位分之下嫔妃的称呼。
显然易见的,宫人们以为几位女子出身不显,往后就算得了册封,也不可能一跃成为一宫主位。
但章禄心知圣意,自然不可能出现这种纰漏。
所以在他犹豫之际,扶晓的声音传了出来:“什么事?”
章禄不敢迟疑,连忙将小太监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他听。
扶晓却置若罔闻,一点反应也没有。
一直等到他从御辇上走下来,也不曾说出一个字,好似压根没将此事听进耳中。
章禄更不必说,总归他已经将消息上报了陛下,陛下无论做什么决议都不是他能质疑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帝王批阅了半个时辰后忽然提起了此事:“你刚才说,谁把谁伤了?”
章禄含糊地说出二人的身份。
扶晓看着他,面色寡淡,“她们没名字?”
见他表了态,章禄忙回:“是蕊青伤了霜玉的脸。”
“伤人者,罚抄宫规二十遍。”
扶晓说罢,又蹙着眉添上一句:“叫永宁宫的那些人都安分些,这几日就待在屋子里好好抄写经书,无事莫要生是非。”
“抄完的宫规和经书,交给阿楹过目。”
他的声音愈发冷:“告诉她们,若不想住在永宁宫,即日起就搬去冷宫。”
听完他的话,章禄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先帝已薨,连他后宫的嫔妃都能被陛下关进冷宫,更遑论是当初被随意赐下的几位侍妾了。
她们若是安分守己,想来也能安稳度日。
若是非要动小心思惹了陛下不快,恐怕到时候谁都救不了她们。
但,为何她们抄完的书要交给阿楹姑姑过目?
5. 宴邀
永宁宫
送走医女后,蕊青留在了偏殿内。
她看向榻上坐得方正的霜玉,眼中闪过一丝讽意,“怎么?你以为这种把戏能勾的陛下来瞧你吗?”
霜玉握着医女留下的膏药,对她的话反应平平。
见她不说话,蕊青脸上笑意更深,“省省吧,你的手段压根不够看的。今日你便是真的被毁了相貌,陛下也不会怜惜你。”
“与其在我面前装可怜,不如先想想怎么出了这永宁宫。”
“我可不想一辈子就待在这里!”
蕊青说罢,扬长而去。
霜玉将脸抬起来,比起蕊青,她的容貌更加妍丽,但巴掌大的脸庞上此时却有一道小指长的红痕,从嘴角延至耳垂。
伤口并不深,可她的贴身宫女离香见了,还是心疼地道:“主子何必处处忍让着蕊主子,刚才您明明能躲过去的。”
霜玉将膏药递给离香,嗓音泠泠:“都说了以后别叫我主子,我可不算什么主子。”
“把这盒膏药收进箱笼里吧,不必拿出来了。”
离香“啊”了一声,“那您脸上的伤怎么办?”
霜玉满不在乎:“不妨事,方才医女不是给我涂过了吗?”
身为女子,她仿佛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会破了相。
离香咬咬牙,知晓她性子最是倔强,只好按照她的要求将膏药收起来。
等离香重新回到霜玉身边,却发现她已经安静地趴在窗前誊抄经书了。
前不久刚下了一场雨,天际正泛着白,透出一道微弱的光。
看上去,天又要晴了。
霜玉不喜欢离香唤她“主子”,离香隐约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心里却有些忿忿不平:“姑娘是先帝赐给陛下的侍妾,按照规矩,陛下该册封您为嫔妃的,今年都过去三个月了,姑娘怎么一点也不急呢?”
霜玉仿若未闻。
她握着笔,一笔一划地写着簪花小楷。
离香在一旁絮絮叨叨,却半分没有影响她。
“奴婢真替姑娘委屈。”
“姑娘受了伤,陛下只派了医女来看您,可奴婢从太医院那儿回来时却听旁人说,陛下给御前的那位姑姑请了苏院判呢,还让苏院判往后专门负责调养她的身子——”
听到这里,霜玉笔尖倏然一顿。
她的眼中也掀起了些许波澜,“御前的哪位姑姑?”
离香努了努嘴:“如今能被众人称为姑姑的人,不是只有一个吗?”
即使是背地里,她不敢直呼名讳。
阿楹。
她是陛下最倚重和信任的宫女。
依照品阶,她是从二品御侍。
她们见了,都要福身喊“姑姑”。
她的名字很简单。
满宫上下,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但能喊她名字的,已经寥寥无几。
想到这一点,霜玉心中不无苦涩。
阿楹,你还怨我吗?
知晓我受伤,你会是什么反应呢?
***
永宁宫里发生的事和扶晓对她们的处置先后传进了阿楹耳中。
妙菱挑眉啧了一声:“蕊青和霜玉从前不是一向姐妹情深吗?今日怎么忽然会不顾颜面地动起手来?”
她心里畅快极了,“该!”
她与这二人并没有什么龃龉,甚至也没有多少来往,与她们有关系的,是阿楹。
阿楹却一笑置之。
她和霜玉、蕊青已经身份有别。纵有交情,也太过浅薄。
不值得她分神。
唯一让她无奈和头疼的是,扶晓竟让永宁宫那些人将抄完的宫规和经书给她查看。
她们怎么说也是先帝赐给他的侍妾,他能拖着不给她们册封位分,难道还能一辈子让她们无名无分地待在永宁宫?
让她扯进这种明显的争斗里,叫什么事啊?
不过,更让阿楹费解的事还在后面——
两日过后,太后再次派人来找到她。
“姑姑,过几日太后打算在御花园举办一场赏花宴,要邀请长安城中的不少贵女来赏花。”
颐华宫来传话的是一个比阿楹年纪大一些的宫女,面对阿楹时,她姿态放得极谦卑。
“太后想着您是陛下身边的人,与各家小姐们年纪相仿,便也请您也来一道赏花。”
这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古怪的意味。阿楹没有直接应下,而是问:“我身份低微,何德何能与各家小姐一起赏花?”
宫女却笑着:“姑姑虽是宫女,却最得陛下倚重。姑姑不必妄自菲薄。”
这是太后的意思,阿楹无法拒绝,但她想了想,还是准备去问一问扶晓。
这件事,他是什么态度?
午后的勤政殿一如既往地安静。
阿楹从偏殿出来,一眼就见到了在门外侍立的章禄。
她移步上前,“章公公怎么不在殿内伺候陛下?”
章禄理了理手腕处袖口的褶皱,低声同她苦笑:“姑姑有所不知,陛下因着朝政之事,气不顺,嫌奴才侍奉得不周到,将奴才打发出来了。”
对于这种似真似假的话,阿楹只略笑了笑:“若是这样,那我也不敢进去了。”
还没等章禄回答,殿内突然传来一声扶晓的传唤:“章禄!”
章禄一激灵,也顾不上阿楹了,忙不迭地冲进了殿内。
阿楹在原地站着,并未跟着进去。但殿内的谈话声却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听语气,扶晓确实动了怒。
这两日她心绪有些乱,便依照扶晓的话在屋子里歇息。她人虽没出来,但宫内外的各种消息却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这两日,只发生了一件事:先帝的云妃柳氏不治而亡。
柳家在朝中有几位官员,在长安城中也小有名声。先前先帝的几位嫔妃被关进冷宫一事便让扶晓遭受了不少诟病,如今云妃忽然亡故,御史大抵会不遗余力地劝诫扶晓,以“孝”来压他。
除了柳家和御史,仍在冷宫的几位嫔妃的母家和她们本人约莫也在想法设法逼迫扶晓将人放出来,再予以尊封。
尤其是常氏。
她所出的四公主今年及笄,先帝驾崩前,已经为她赐了一桩婚事,婚期就定在今年的六月中旬。驸马乃辛家之子,也是温慈太后的子侄。
这桩婚事乃先帝生前所赐,圣旨已下,故而并不受其驾崩的影响。
既如此,四公主的生母岂能一直住在冷宫?
阿楹对常氏没什么印象,但她听四公主提过几次她的生母。
常氏同柳氏住在一个宫中,因着不得宠爱,即使生了四公主,位分也不高,一直都依附着柳氏,算是个谨小慎微之人。
四公主是在柳氏所出的三公主夭折后几个月出生的,那时候柳氏悲痛欲绝,一腔怒意都转到了四公主和常氏身上,听说差点就闹出了人命。
最后还是皇后动了善心,将四公主抱到了膝下,亲自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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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膝下无子嗣,在她膝下长大的四公主便沾了不少光,一及笄就被先帝赐了“长茂”二字为号。
先帝膝下皇子众多,但公主却寥寥无几,最后长成的也仅有两位。可想而知,被皇后抚养着的四公主的待遇有多高。
扶晓上位后,除了追尊先帝和温慈太后及自己的生母,便只加封了四公主为长茂长公主。
不过,让许多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在常氏同柳氏一道被关进冷宫后,长茂长公主并未来扶晓面前给自己的生母求情,而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公主府,为先帝和温慈太后守孝。
温慈太后于三年前三月初病逝,长茂长公主为她戴孝至今,几乎一步未出公主府,此举似乎也无可厚非。
但仍有人觉得她行为不妥,是为不孝。
温慈太后是她的养母,但常氏也是她的生母啊。
阿楹不以为然。
正因常氏是长茂长公主的生母,所以她更不宜插手此事。
柳氏是扶晓亲自下令赐死,想来他早已预料到今日这个场面,阿楹虽不知扶晓怎么忽然急着处置了柳氏,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让柳氏死得其所。
阿楹的脑海里登时浮现出三个字:替罪羊。
柳氏得罪过的人不少,想要堵住悠悠重口,最好是有人主动站出来顶替这个罪名。
而这个人——
阿楹沉了沉心思,走进了殿内。
殿内的扶晓脸上泛着薄薄的红,大抵是残余的怒意。
“动怒伤身,还请陛下息怒。”
扶晓见到她时,还愣了下:“阿楹?”
阿楹不由失笑:“两日没伺候陛下,陛下都要忘了奴婢不成?”
这话一出,直接冲散了殿内冷滞的气氛。
扶晓也笑了起来。
见他露出笑意,章禄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朝阿楹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而后有眼力见地带着桌案上的茶水退出了殿内。
阿楹在御桌边上站定,习惯性地开始研墨。
她穿着一袭天青色的宫装,样式简单合身。扶晓在她身上定了几息,不知看到了什么,猝然又移开了视线。
他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可好些了?”
“有苏院判在,奴婢已经好多了。”阿楹低着眼帘,一边不紧不慢地研着墨条,一边回应他,“多谢陛下厚爱。”
见她没提什么“不合规矩”之类的话,扶晓指节微动。
阿楹原也打算推拒苏院判照料她的事,但转头一想又觉得无可厚非,左右这是扶晓的好意,推辞来推辞去也没甚意思,反而让她与扶晓间生分了许多。
她抬起眸,提起了前来的正事。
阿楹轻蹙眉头,语气迟疑:“太后一番好意,奴婢不好推却,只是奴婢与贵女们到底身份有别……”
她不明白太后此举是何意,也不想和那些陌生的贵女们打交道。
却不想,扶晓仿佛没有看出她的担忧,反而笑着道:“这几日司苑司培育了不少新鲜的花,阿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去御花园好好同长茂赏一赏。”
阿楹被他后半句话吸引了注意力:“长茂长公主也会来?”
扶晓点头,像是后知后觉她的顾虑,他略作思忖:“三年孝期刚好过去。你也许久未见长茂了,难道不想同她说说话吗?”
阿楹哑声。
见她有所松动,扶晓眼中浮起笑意,一字一句地道:“况且,在朕眼里,那些个贵女远不如阿楹。”
6. 疏离
阿楹动作顿住,宽大的袖子一晃,正好浸上了墨。
“当心!”
没等她反应过来,扶晓已经伸手替她提起了衣袖。
阿楹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试图分辨出他这话蕴含的意味,可惜,扶晓脸上只有紧张:“不必研墨了,没伤着手吧?”
阿楹默了一瞬,随即退后了两步,将袖子从扶晓手中抽出。
“奴婢没事。”她摇头,“惊扰陛下了。”
扶晓虚虚握了握手,仿佛若无其事地“嗯”了声:“没事就好。”
话题被这么一打断,似乎也回不去了。
殿内寂静了片刻,终是扶晓清冽的声音响起:“尚服局那边制了一批时新的料子,我让人给你送来挑一挑,量一身衣裳。”
想了想,他复添上一句:“赏花时可以穿。”
阿楹低眸拂过袖口处的一团渍黑,轻声向他道谢:“多谢陛下。”
上位者所赐,下位者恭敬领赏。这是宫里宫外一贯的作态。
扶晓瞧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子,漆黑的眸子里忽地蓄起了意味不明的幽光。
他无比确切地感受到一件事:阿楹对他日渐疏离。
为什么?
他不明白。
他张了张口,想问却有些难以言齿。
阿楹的心思细腻,人也活得通透;她认真也固执,行事妥帖,但凡与她相处过几次的,便很少有人不喜欢她。从前与他知无不言,与他无话不说,现在对着他却如同寻常宫女般恭顺有礼。
她在怕他?
一直到阿楹离开,扶晓都没想通。
章禄换了茶水进来,见自家陛下一错不错地盯着一方端砚,他不明觉厉。
察觉到章禄的到来,扶晓冷不丁地开口:“朕让人畏惧吗?”
章禄差点没掩住脸上的惊诧。
他在心里斟酌了须臾,方谨慎地回答:“陛下是天下之主,合该有威仪,让万人臣服。”
话落,无人回应。
扶晓慢慢咀嚼着章禄的这句话,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仍解答不了他的困惑。
身为帝王,他该有威仪,令人畏惧,但这里面的人并不包括阿楹。
他不需要阿楹的臣服。
思量许久,扶晓低声吩咐:“晚膳后传妙菱过来。”
***
阿楹回到寝殿换了一身衣裳。
她的柜子里有许多衣裳,穿过的和没穿过的都放在了一起。有些已经破旧,再不能上身,但她却没扔。
扶晓登基后,重心虽放在了朝廷上,但后宫里没有几位主子,她又是御前的人,尚服局便送了各式各样的锦缎给她挑选,试图通过她讨好新帝。
阿楹来者不拒。
所以即便扶晓没有吩咐尚服局给她量体裁衣,她也是不缺衣裳的。
只不过,尚服局送来的料子和颜色有些是逾越了身份的,阿楹一次也没穿过。
这次赏花宴既然非去不可,她也该选一件得体的衣裳。
那么,若赏花宴她穿的衣裳是扶晓让尚服局给她制的,不论怎样都不算出格。
即便被人抓住了把柄,她也有理由反驳。
阿楹在心里将可能发生的事猜想了一遍,才略微放下了心。
晚间妙菱来给她送膳时,提起了宫里各处的动静。
“冷宫那边可热闹了,自从云妃殁了后,里头整日里就跟戏台子似的,来回折腾,闹个不停……”
“尚局那边都在忙着准备赏花宴呢,奴婢听闻太后邀请了好些贵女入宫来赏花。”
“奴婢记得上一回贵女们奉旨入宫参加赏花宴,还是为着给几位皇子们选妃呢。”
妙菱说着,声音陡然一顿,她恍然大悟道:“难不成太后是想借着这次赏花宴为陛下选妃?”
阿楹微不可察地蹙了眉。
若是这个原因,那先前她以为的所有古怪之处都有了解释。
太后并非心血来潮喊她一起去赏花,甚至此事,扶晓也是默许的。
怪不得……
阿楹蜷了蜷手指,朝妙菱道:“妙菱,你去打听一下,太后都请了哪些府上的小姐。”
妙菱点点头,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她便折返回到殿内,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道来:“奴婢打听过了,太后今日派人出宫去了左仆射孟家、吏部尚书胡家、都察院左督御史楼家……平慧郡主和姚大小姐也都在其中。”
这几家都有还未出阁的姑娘,年纪与扶晓相当。
阿楹蓦地一笑:“那就是了。”
借着赏花的名义,为扶晓充盈后宫。
妙菱揉了揉鼻尖,嗫嚅道:“姑姑是不是担心太后会让平慧郡主入宫?”
“以平慧郡主尊贵的出身,若是入宫,即便不是皇后,也会是贵妃。”
阿楹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她知道,扶晓刚成为帝王,还不足以让朝堂上的那些人信服。他要坐稳皇位,还需要借势。
康成大长公主在宗亲之中辈分高,下嫁的夫家是名门世家的陈家,在朝中甚有威望。
若让平慧郡主入主后宫,就是个极为不错的法子。
“罢了,这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谁当皇后,谁当贵妃的,总归后宫里要进些人,平静的日子迟早会被打破。
习惯了水深火热的日子,一时的安逸倒显得格外珍贵,她竟也生了些许的贪念。
实属不该。
阿楹喊了人来将膳食撤下去。
勤政殿的宫女不止阿楹和妙菱二人,还有两位小宫女,只是这二人都去不了御前,近身伺候扶晓。
也不知怎么安排的,二人就跑到阿楹这儿忙来忙去。一问,就说是章禄的吩咐。
章禄是御前总管,可以统领勤政殿的所有宫人,因此宫女的调任由他经手倒不足为奇。
只是章禄一向将宫女和太监分得很清,阿楹管宫女,他管太监。
所以阿楹心里清楚:这二人,大抵是扶晓安排的。
她捏了捏眉心,试图将心中的倦意扫去。
妙菱见状,默默往桌上小巧的镂空雕花香炉里添了一匙安神香。
“姑姑,奴婢给您捏一捏肩,您歇一歇吧。”
在殿内休息的这两日,阿楹也没真正闲下来。
她正忙着处理六局的事务。
按理来说,在没有皇后的情况下,后宫事务该由太后管理,再不济,也该交给宫令女官。但也不知是太后不喜还是不耐烦处理这些琐事,最后,在宫中没有宫令女官的情况下,这事儿就落在了阿楹手上。
阿楹合上眼,顺着她的话靠在了锦榻上。
妙菱一边替她捏着肩,一边随意地嘀咕着:“姑姑如今代行的是宫令女官的事儿,往后不会被调出御前,去凤仪宫吧?”
宫令女官位列一品,为女官之首,常侍奉在皇后或皇太后身侧,负责管理后宫琐事,并代掌凤印。
扶晓即位后,宫令女官一职并未有人坐上去。
阿楹不以为意:“不会有那一日的。”
宫令女官的地位确实高,手中的权柄也很吸引人,但她在扶晓身边待了太久。后宫诸妃,哪怕是皇后,也不能与御前的人太过亲密,这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妙菱听了她的意思,意兴阑珊地“哦”了一声,又开始心疼她:“只是姑姑日夜这般操劳,眼下都泛青了,于身子的恢复也不利呀。”
阿楹抬手,虚空点了点她,继而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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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妙菱略有不解:“为何?”
“算算时间,先前在温慈太后身边侍奉的那位宫令女官要回来了。”
阿楹耐心地同她解释:“谢良磬,这个名字你可听说过?”
妙菱先是点头,随即摇头:“谢大人鼎鼎大名,奴婢自然记得的,只是……她不是去给温慈太后守陵去了么?一时半会能回宫吗?便是回宫了,陛下难道还会让她继续当宫令女官?”
对于她一连串的疑问,阿楹一一做出解答:“当初,谢大人是自请出宫为温慈太后守陵三年,并未除去身上的职位,如今三年之期将至,岂有不回宫的道理?再者说,你莫要忘了,谢大人除去宫令女官一职,还是温慈太后的外甥女。她的能力,与太医院的苏院判一样,都是有目共睹的。”
扶晓既要立后,那么宫令女官的佐助就是不可或缺的。
除了谢良磬,一时间恐怕很难选出一人担此大任。
妙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阿楹又同她理了理六局内的各项事务,她的声音轻缓,不疾不徐,如沐春风。
妙菱听着听着,便昏昏欲睡,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轻。
在她将要滑下去的那一瞬间,阿楹及时地扶住了她。
“可是困了?”
妙菱羞赧地抿了抿唇,“让姑姑见笑了。”
阿楹摇头,替她拢了拢额前的碎发,轻声:“若是困了,先下去洗个脸清醒清醒,我记得你今儿晚上还当值呢。”
妙菱乖乖地应了声,将仪容收拾了一番,才同阿楹告退。
阿楹目送她离开,转头又执起了桌案上的账簿细细查阅。
这里面有很多门道,是旁人教不会的,只可意会。
无人教她,她更要自己好好琢磨。
旁人能学会的,没道理她学不会。
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总有一日,她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些事。
另一厢,妙菱刚走进茶房,便有一位小太监急匆匆地来找她:“妙菱姑娘,陛下正传您上茶呢。”
妙菱心下一惊,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沏好的茶端着呈到了御桌上。
“奴婢恭请陛下圣安。”
她来陛下身边伺候的时间不如阿楹,通常陛下也不需要她近身侍奉,而陛下传唤她侍茶,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妙菱这般想着,心中不由有些惴惴不安。
她蹲着身子,并不能瞧见帝王此时的神情,只依稀能从帝王的语气里听出些许不虞:“去哪了?”
妙菱不敢有丝毫隐瞒,不想,等她的话说完,帝王却转了话题:“阿楹近来心情如何?”
嗯?
怀着疑惑不解,妙菱迟疑地开口:“姑姑心情尚可。只是,姑姑近来在处理六局之事,身子有些吃不消,奴婢瞧着姑姑的眼底都乌青了。”
见帝王不曾打断她的话,妙菱提了一口气,壮着胆子道:“奴婢担心姑姑这般劳心劳力,会有碍康健。陛下,姑姑如今做着的都是宫令女官的事儿……”
一直听到这里,扶晓才皱眉出声:“什么事儿也不值得她罔顾身子。妙菱,你替朕好好劝顾着她,往后,朕自会找人来处理这些琐事。”
“起来吧。”
“是。”得了帝王满意的回复,妙菱心下微松。
扶晓靠在椅背上,手指搭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端着一副慵懒的姿态。
他看着和阿楹一样低眉顺眼的妙菱,语气稍显温和:“你来朕身边多久了?”
妙菱微怔,快速报了一个数。
“嗯。”
扶晓仿佛也不在意她的回答,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觉得,在阿楹心里,朕如何?”
7. 选择
话题转得措不及防,让妙菱愣了愣,同时呼吸也一滞。
这个问题,叫她怎么回答啊?
然而帝王的耐心有限。
见她沉默,帝王的语气忽然变得咄咄逼人:“怎么,很难回答?”
妙菱不得不答。
她硬着头皮,斟酌着措辞:“奴婢觉得,在姑姑心里,陛下自是非常重要的人。”
扶晓不依不挠地追问:“有多重要?”
他的目光中仿佛夹杂了寒意,扫在妙菱身上,直让人隐隐发颤。
妙菱的心霎时间跳得极快……有些被她刻意藏住的记忆,似乎要一点点从脑海深处席卷而来。
空气中泛着潮湿、阴冷,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她匍匐在冰冷的青石砖上,膝盖四周还遗落着斑斑血迹,几乎不需要仔细嗅,便能察觉空气中散发着的那一股难以言说的腥气。
她不用看,也能想到这里曾发生了什么。
她低着头,余光中只见到了一双黑色暗纹的长靴,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与这幽暗的环境不同,他的声音清脆,宛若稚童:“记着,你的这条命,是阿楹给的。”
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光一般铺满了她的周身。
那会儿她被人从云妃手中救出来,也不知这人的身份,听了这句话,知晓往后再没有性命之忧,她便被欢喜占据了心房,连连磕头谢恩:“多谢贵人,奴婢明白。”
等她再次醒来,人已经躺在一间屋子里,屋内虽没有多宽敞,但胜在简洁干净,她也见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阿楹——六皇子身边的宫女。
她不知道一个不得宠的皇子身边的宫女怎么有能耐保全她的性命,但这都不重要,她能活着,就足够了。
许是心善,又许是为了让她安心,待她休息了半日,阿楹便带她去拜见了六皇子。
“往后你就跟着阿楹吧。”
六皇子的声音清脆干净,同黑暗中那人的话一模一样。
于是,她震惊地抬起了头,对上了六皇子含着笑的眼眸。
……
这件事,妙菱一直没有告诉阿楹。
阿楹眼中、心中的六皇子楚楚可怜,虽在宫中饱受欺凌,但心思澄澈、与人为善,行事光明磊落,她不会想到,也不会相信自己所见到过的六皇子是行事与她所认知的截然相反的模样。
六皇子登基后,下令将西南角冷宫那一片废弃的宫殿围了起来,墙外,只留了一道狭窄的甬道供人通行。他除了将先帝的几位嫔妃关进去外,还在冷宫附近设了一间刑房。
那是他打算日后动用私刑的地方。
也是妙菱第一次见他的地方。
这是两日前,妙菱去冷宫时发现的。
她骗了阿楹,她根本不用去冷宫打探云妃的消息。
她清楚地知道,六皇子成为新帝,云妃的下场就只有一个死字。
所以云妃的死讯传来时,她半点不意外。
阿楹以为陛下至少会看在先帝和云妃是他庶母的面上,留云妃一条命,还担心她去冷宫会惹了陛下不快。可阿楹不知道,即便是对太后,他的生母,陛下心里也没多少敬重。
不然,那凤印和掌管后宫之权为何没被送去颐华宫呢?
太后不是不想处理宫务,她是接触不到半分权力啊。
陛下将权力和她彻底隔绝了。
这些,妙菱看得分明,却不敢说给任何人听。
……
她攥着手指,鼓起勇气抬起头,迎上帝王那双带着审视的眼眸。
“陛下想与谁作比?”
她的声音因为心中思绪紊乱而变得有些哑:“奴婢以为,在姑姑心中,满宫之人无人能比陛下更重要。”
扶晓并没有被她冒犯到的意思,他似是被提起了兴致,拖长尾音“哦”了一声,又漫不经心地问:“那宫外呢?”
妙菱眼睫微颤,顺势垂下了视线。
在她的角度,只能窥见帝王身上一片杏黄色的衣角。
衣角处是金线勾勒,花纹繁复,还隐约闪着细碎的光。
无不彰显他的尊贵不凡。
她不明白,他都要迎立皇后,采选新妃入宫了,为何还要缠着阿楹不放呢?
阿楹不该被困囿在这华丽却毫无生机的笼子里。
她值得去更明亮、更宽阔的地方。
哪里也好,总之不该继续留在这儿,留在他身边。
“姑姑在宫外也没几位熟识之人。”妙菱沉吟着,“除了江二公子,奴婢想不到其他人。”
她忍不住提到了江二公子。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扶晓蓦地一怔。
江明朝。
他的面色不变,语气听上去也极其自然:“你觉得,他在阿楹心里很重要?”
妙菱低着头,只是平静地回他:“奴婢不知道在姑姑心中陛下与江二公子谁更重要。”
扶晓静静地注视着她,太阳穴却微微一跳,搭在扶手上的手背上青筋紧绷,宛如蓄势待发的游龙。
殿内安静了很久。
久到妙菱差点绷不住情绪,然而在她准备开口求饶时,扶晓忽然低低笑了起来:“江明朝?”
他嘴里念了几遍江二公子的名字。
压抑的情绪仿佛能将人一口生吞。
妙菱咽了咽口水,还是冒着风险添了一句:“姑姑与江二公子情投意合,听姑姑说,太后还有意让姑姑提前离宫,为姑姑与江二公子赐婚。”
***
从殿内离开,妙菱长吁了口气。
见证了她紧张和恐惧的冷汗细细密密地冒出来,将衣裳紧紧地、粘腻地贴着她的后背。
回想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她还是忍不住一阵后怕。
幸好,陛下并未对她如何,甚至也许还相信了她的那番话。
若是陛下能为姑姑和江二公子赐婚,那便好了。姑姑不必瞻前顾后,江家那边也不敢拒了御赐的婚事,更不敢看轻了姑姑……
章禄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时,帝王正负手站在窗前眺望着远处。
勤政殿不在皇宫的轴线上,因而并非历代皇帝的寝宫,只是扶晓登基后,将这儿作为了自己的寝殿,还时常在这儿处理朝政、传召朝臣。
这儿地势高,几乎能将皇宫东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就连最东边的毓安宫也能看到一二。
章禄目光闪了闪,陛下在看毓安宫吗?
他这么猜,也是因为毓安宫是陛下住了十八年的地方。
然而很快,帝王又回到了御桌前,拿起一本奏折开始批阅,似乎刚才落寞的背影只是章禄的错觉。
章禄小心地站到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用余光注意着帝王的一举一动。
倏然,章禄听见“啪嗒”一声,突兀地打断了殿内的静谧——
帝王手中的朱笔被折成了两截。
偏偏他的神色很平和,一点异样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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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质量太差,谁送来的?”
章禄屏气凝神:“这是陛下一贯用的……”
话没说完便被帝王冷声打断:“换了!”
章禄不敢反驳:“是,奴才遵旨。”
他一边将笔架上的笔撤下,一边吩咐平素最机灵的小太监去库房取新的笔来。
等新的笔取代了原先所有的笔后,帝王又不满意了:“还不如先前那支!”
来来回回,换了一批又一批,把章禄折腾得够呛。
眼看帝王又撂下了笔,他哪还不明白不是笔的问题,而是陛下的情绪不佳,将怒意转到了笔的身上。
作为在帝王身边跟的最久的太监,章禄揣度了一番圣意,轻声道:“陛下,尚局那边派人来说,赏花宴的一应事宜已经准备齐全了。还有,如今长安城里关于平慧郡主要入宫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姚家那边也传出了一些动静。没得到太后邀请的几位大人府中,近来也想方设法的打探消息呢。”
“不止是长安城,宫里众人私下里也都在猜测,是陛下您要立后选妃了。”
扶晓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唇边扬起弧度,讥讽意味明显。
章禄继续说:“奴才想着,姑姑大抵也信了这件事。太后那儿却还要姑姑那日同各家小姐一道赏花,姑姑她……会不会误会了此事?”
听他这么一说,扶晓也稍稍愣了愣。
他抬手,示意章禄接着说。
后者深吸一口气:“陛下何不与姑姑将此事说清楚?姑姑与陛下情谊最为深厚,是旁人所不可比,这赏花宴究竟是不是为陛下选妃想来也不是姑姑最在意的事,奴才私下以为,姑姑在意的是陛下……”
后面的话,扶晓没有仔细听,他略扬了扬眉梢,重复一遍他的话:“你说,朕与阿楹感情深厚,是旁人不可比?”
章禄哑声,随即重重地点头。
扶晓的嗓音泠泠,却掺了些许的愉悦:“胜过世间所有人么?”
“是。”章禄再次点头。
甭管是不是了,总之这是他的想法,与阿楹姑姑不相干。
莫名的情绪在扶晓的心中滋长着,他抚了抚眉骨,忽地站起身,“你说得对。”
“陛下?”
扶晓瞥他一眼,一边阔步往外走去,一边道:“走,朕去和阿楹说个清楚。”
啊?
章禄不由地感到一阵心虚。
他摸了摸鼻子,迅速去跟紧帝王的脚步。
偏殿中
阿楹见妙菱又回到她身边,不禁失笑:“怎么了?瞧你都出了一身汗,方才跑去哪了?”
妙菱自然不敢实话实话,喝了口茶水,闷声道:“回姑姑,奴婢只是给陛下上了一盏茶罢了。”
“这么惧怕陛下?”
阿楹放下账簿,摇了摇头,有些不解地道:“我总觉得你第一次见到陛下时,就挺害怕他的。陛下又不是什么吃人的猛兽,何必这样畏惧?”
和猛兽,也没差了。
至少这光天化日之下,她轻易见不到猛兽呢。
妙菱心里腹诽着,面上不露异色:“姑姑自幼侍奉陛下,哪是奴婢能比的?”
她摆摆手,将这话题轻轻揭了过去,转而神秘兮兮地问:“姑姑,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阿楹不甚在意看她一眼,“问就是了。”
妙菱平复了呼吸,才缓慢地开口:“姑姑,若让您选择一人共度余生,您会选陛下还是江二公子?”
8. 拒绝
阿楹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脸上浮现一抹诧异和愕然。
妙菱也在看她。
阿楹将手中的簿子翻了个面,神色未动:“怎么忽然这么问?”
妙菱见她毫不意外地避而不答,抿了抿唇道:“奴婢担心姑姑。”
旁观者清。
她觉着陛下对阿楹姑姑有着别样的心思,可陛下以后三宫六院的,一颗心会被分成不知多少瓣。
阿楹姑姑若是进了后宫,纵使与陛下有着多年情分,可宫妃间的交锋,明里暗里的磋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有会耗尽的那一日。
容颜易老。
旁的嫔妃有家世可以倚靠,可姑姑却什么也没有。
换成了江二公子,情况则会好上许多。
姑姑所担忧的那些,其实都不算什么事。若是御赐的婚事,江大人和江夫人定然不敢说什么,且江二公子并非嫡长子,以后江府的门楣不需要他撑着,即便不纳妾,也是使得的。
这样,姑姑和江二公子便能和和美美地过着日子。
不用整日里提心吊胆,也不用应付形形色色的人,还要带着笑脸,去迎合一些人。
阿楹放在簿子上的手指缓缓握了握,脸上却浮起了阑珊的笑意,安慰着妙菱:“我如今这样,哪还有让你担心的地方?再说了,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么,我能有什么事?”
妙菱呐呐,她担心的根本不是这种事,有陛下在,宫里能出什么事?
就算出事,也不会出在姑姑和她身上。
“姑姑……”
她还想再说下去,可阿楹却制止了她的话头,奇怪地问:“你这些日子怎么总与我提起江二公子?”
“都想着与人共度余生的事儿了?”阿楹抬手敲了下妙菱的额头,“莫不是相看上谁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调侃和意味深长:“不过如今正是春日,你有这心思倒也无可厚非。”
妙菱的脸色霎时间爆红。
“姑姑!奴婢没有!”
话题转得太快,让门外站了一会儿的章禄都不由地瞠目结舌,不过他听出来了,阿楹姑姑是在巧妙地回避妙菱的问题。
他都听得出来,更别提……
章禄抬头瞄了眼面容冷峻的帝王,心里叹了声,陛下又怎会听不出来呢?
陛下来时,恰好听到了妙菱的那个问,脚步顿时就止住了。
江二公子和陛下,二选一。
这种要命的问题也就妙菱敢问出口了,阿楹姑姑敢说,他都不敢听呐。
其实陛下心里也期盼着阿楹姑姑的回答吧。
只是没想到,阿楹姑姑不做选择。
她不选,究竟是觉得他和江明朝都不行,还是说,在他们两人之间难以抉择?
扶晓不知道。
他下意识地摩挲起手指尖。
方才给阿楹提衣袖时,他的指头上也沾了一点墨痕。
平素里他喜欢洁净,但不知为何,他这次却能忍受着不去净手。
甚至瞧着那点墨,还觉得那顺滑的触感仍停留在他手中。
扶晓凝起眉,有些魂不守舍地走向自己的寝殿。
屋内,笑了一阵的二人四目相对。
一个呼吸。
两个呼吸。
阿楹轻垂眼睑,似说似叹:“妙菱,你知道的,我记事起就在宫里了。陛下是我的第一个主子,也会是唯一一个。”
“我与陛下朝夕相处了十三年。”
“在我心里,陛下与其说是主子,不如说是……朋友吧。”说起往事,阿楹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怀念,“陛下教了我读书、写字,知人情,明事理。”
和扶晓在一起时,她学会了太多太多,无法一一赘述。
深宫似海,草菅人命的事儿屡见不鲜,人人都活得异常艰难。
上至皇后嫔妃,下至宫人奴婢,为了活着,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
“我一直觉得能遇上他,是一生之幸。”阿楹认真地看着妙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以后,你莫要拿陛下和江二公子比了。”
这两个人不该放在一起。
更不该让她做选择。
“我知你是为了我着想。可是妙菱,你仔细想想,这事儿是我选谁就能定下来的吗?”
见妙菱被问得哑口无言,阿楹换上了含笑的面容,揶揄道:“共度余生这样的大事,哪是随意选选就成的,天下那么多好儿郎,怎么,你就只给我两个人选?”
妙菱被逗笑了:“姑姑,你竟会取笑我。”
她顿时也不纠结那个问题了,转而煞有其事地道:“姑姑说得对。天下好男儿那么多,奴婢可要为您擦亮眼睛仔细挑挑。”
阿楹失笑:“可别光顾着想我了。想想你自己,你如今也过十六了,若是有喜欢的人,可不许瞒着我,若是两情相悦,真到了陛下那儿,我替你说……”
妙菱听得满脸臊红。
“姑姑,不许你再说了。”
“饶了我吧,好姑姑。”
……
虽跳过了那略微显得沉重的话题,但妙菱走后,阿楹的心绪仍是不能平静。
共度余生。
这四个字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与扶晓不会分开。
在那些漫无天日的日子里,她与扶晓彼此汲取着温暖。
她没有想过如今这种出头日,也没有想过会与他日渐疏离、最终分开。
就像她当初怎么也没想过扶晓会拒绝她一样。
“阿楹,皇兄或许只是觉得眼下还不是个好时候呢。”彼时,长茂公主扶潇对着她絮絮叨叨,“你与皇兄多年的情分,我都看在眼里。也是母后心急了些,皇兄才十五呢,急着给后院添人做什么?”
***
从扶潇口中听说皇后要将她赐给扶晓时,阿楹的第一反应其实是错愕。
她对扶晓,那会儿其实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意。
但错愕过后,却不是厌恶。
她竟认真地思虑起来和扶晓的关系。
可扶潇紧接着又给她浇了一盆冷水:“六皇兄没应,他拒绝了母后的好意。”
她心里猛然一颤。
为什么?
她无法对着扶潇言说。
扶潇见她脸色一变,便开始找理由安慰她。
之后每次见到扶晓,她都忍不住想去问他。
终于有一日,她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旁敲侧击:“长茂公主都被定下来婚事,殿下您年岁也不小了,陛下和皇后没想着给毓安宫添人吗?”
扶晓诧异地看她一眼,说出来的话阿楹至今都记得:“母后与我说了此事,不过我没应。”
他很直接明了地告诉了她。
他还说:“阿楹,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我不想让毓安宫有什么变化,也不想你我之间因为这种事变得生分。”
她低下了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对她没有别的想法,心里坦荡荡的。
她本也是如此。
可扶潇和他的话却忽然开始频繁出现在她脑海里。
一句一句,清晰地萦绕在她耳边。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缠越紧。
……
思绪收拢,阿楹不禁自嘲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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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她承认自己的心气挺高的。
她不甘心只做一个宫女。
她喜欢荣华和权势。
她向往锦衣玉食,金钗华服的生活。
所以按理来说,在扶晓成为说一不二、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之后,她应该比从前对他更亲近的。
暗处汹涌的情绪不断告诉她,趁着他现在身边没有人,她近水楼台,捞一个身份不是难事。
可她做不到。
哪怕她知道,以她对扶晓的了解,即便没有发生什么,只要她开口哭诉,他一定会给她一个更高的身份,让她摆脱宫女之身。
她却始终迈不过心中的那道防线。
她选择将自己当成一个正常的宫女,并刻意拉开与他的距离。
这样,对她好,对扶晓也好。
左右他没那个心思,她何必要将事事说个明白,落自己的脸面呢。
往后他会有明媒正娶的妻子,会有环肥燕瘦的嫔妃,于他来说,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罢了。
时间会淡化一切。
包括深厚的感情。
阿楹想,她也许是该早做准备了。
至少,给自己留条后路。
***
柳氏的离世,让向来萧条的冷宫变得更加寂寥。
她们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柳氏。
常氏从前与柳氏走得最近,忍着心惊的嫔妃们缓了一日,面面相觑后,都围到了她身边。
先帝崩逝后,她们从前的龃龉仿佛也都跟着消失了一般。
在冷宫里,几人也不分什么身份高低了,都按照年纪喊着“姐姐”“妹妹”。
为首的女子极度纠结,才终于在众人的催促下开口:“常妹妹,你可知云妃、云妃是怎么没的?”
常氏原是坐在椅子上发愣,闻言,她抬了头,一脸平静地道:“我给她下了毒。”
四下一阵哗然。
“常妹妹,你可莫要胡说,你如今在这地儿,哪里的毒啊?”
“是啊,常妹妹,云妃分明是被杖责后,身子虚弱,撑不住才病故的,怎么会与你有关……”
几人议论纷纷,全然不信。
常氏却忽然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带着莫名的寒意。
“她害我骨肉分离,我伏地做小这么多年,恨透了她!”
“我做梦都想要她的命!”
她的眼眶泛红,语气狠戾,却泪如雨下。
周围几人不觉定在了原地,看她站起来,看她将冰冷的目光扫过她们。
“她落到现在这个下场,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
“我如今的模样,都要拜她所赐!”
常氏咬着字,仿佛要将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没有人敢说话,也没人敢在此时惹恼她。
冷宫并非无人看管之地,相反,这儿的侍卫格外多。听到殿内的响动,立即就有人冲进来查探情况。
她们名义上是先帝的嫔妃,现在却只是阶下囚。
领头的侍卫听到常氏的话,又见她这副模样,眉头不禁微皱,但下一瞬,常氏忽然平复了情绪,一步步向他走近。
殿内的人见状,都为她让了路。
侍卫们不知她要做什么,都警惕地看着她。
领头的侍卫目光一闪,只见常氏走到距离他约莫一尺的地方停下,她注视着他的眼睛,静静地道:“一命偿一命。”
“辛大人,劳烦你告诉陛下,是我害死了云妃柳氏。”
“这是我与柳氏的私仇,也是我自作主张,与旁人无关,也无人知情,还请陛下切莫牵连其他人。”
9. 长茂
辛大人。
这姓氏可不常见。
听到她的称呼,嫔妃中立即有人悄悄打量了一番那侍卫的面容。
两息后,她猛地咬着舌头嘶了一声。
这侍卫不是温慈太后的侄子,辛家的公子么?
也就是长茂公主的未婚夫婿,常氏未来的女婿啊——
辛执言没想到常氏能一眼认出他。
对于她的话,他是不大相信的。
长茂说过,她的母亲性情怯懦,谨小慎微,她自知斗不过云妃,便只能依附着云妃。
长茂从来没有怪过她。
哪怕母女二人几乎没有什么相处的机会,但长茂对于这位生母,也是有感情的。
否则,当时还在孝期的长茂也不会特意派人给他写了一封信,让他来冷宫关照常氏几分。
现在看来,母女二人都是一样的人,明面上没有交流,实际上却将对方藏在了心底。
辛执言垂下眼帘,对眼前之人拱了拱手,恭敬地喊了一声:“娘娘。”
常氏是先帝的嫔妃,他这般称呼似乎也不出格。
哪知常氏听了,却纠正他:“辛大人喊错了,我如今只是一个罪人。”
辛执言不欲与她争辩,对身边的侍卫吩咐了几句,又对常氏拱了拱手,方转身离开了冷宫。
冷宫离勤政殿不近,虽是春日,但他走到殿外时,额头上也冒了不少汗。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见了他,忙迎上来:“辛大人可是有事禀告陛下?”
辛执言颔了颔首:“劳烦公公为我通传。”
勤政殿内静极,听了辛执言的禀报,扶晓的神色平常。
让柳氏死,是他下的令。
常氏,不过是在一旁顺水推舟了一把。
“你怎么看?”他看着下方如松一般高挑清隽的人,淡淡出声。
辛执言低着头,薄唇微抿:“臣不知。”
扶晓只当他是心口如一,也不多问,但如他所愿对此事轻拿轻放:“柳氏已死,过往便烟消云散,不必再搭一条命进去。”
辛执言顿时松了口气,“多谢陛下。”
望着与他同龄的辛执言,扶晓忽然心念一动,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人,他虽出身显贵,身上却毫无骄矜之气。
不过想想也是,如若他是寻常的世家公子,也不会年仅十四就入了御前当侍卫,还让先帝高高兴兴地将膝下唯二的公主下嫁给他。
他成为皇帝不久,辛执言便自请去看守、巡视冷宫,想来也是为了常氏。
不,准确的说是为了长茂。
扶晓漆黑的眼里透着不解,“朕记得,你说你日后想找个合你心意、端庄贤良,又能为你执掌中馈的妻子么?”
辛家夫人去的早,辛执言自幼是在祖母膝下长大,他是府上嫡长子,有撑起辛家门楣的责任,性子养的板正,克制无趣。
以扶晓的经验,一般这种人理想中的妻子,约莫是能与他相敬如宾的,总之,与长茂会有很大的出入。
“当初先帝给你与长茂赐婚,甚至不曾问过你的意见,对于往后占着辛家主母的长茂,你当真心中无怨吗?”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就将当初阿楹私下同他的担忧之语宣之于口。
辛执言微怔。
他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
抬眼看向帝王,他试探地开口:“陛下?”
扶晓眉头长挑,睨他一眼,“不敢与朕说真心话?”
辛执言默了一瞬,跪在了地上。
他的声音清泠,语气却郑重:“回陛下,臣心中从未有怨。能得先帝与长公主之青睐,是臣之幸。”
这种表忠心的话,扶晓总觉得自己好似听谁说过。
不过他也没细想,自他成为帝王,不知听过多少人表面上的效忠之言。但他仍觉得稀奇,看辛执言,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探究和好奇,“长茂孝期已过,再过三个月,你们就要成亲了。”
辛执言很沉稳地谢恩,只是眉宇间泄出了几分愉悦之色。
看上去,他对于这桩婚事再满意不过。
等辛执言离开,殿内又恢复了针落可闻的气氛。
章禄老神自在地在一旁侍立着,忽然听见自家陛下小声呢喃:“两情相悦,情投意合么?”
他偷偷掏了掏耳朵,只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
云妃柳氏的死,让朝臣们议论了一番,上了好几封求情的折子,可惜他们等了两日,也没等到处置的结果。就在他们坐不住的时候,两道圣旨从宫内传了出来。
第一道大致意思是,云妃柳氏曾意图谋害先帝子嗣,罪孽深重,特此褫夺封位,贬为庶人,玉牒除名,尸首归还于柳家。
第二道则是追封和尊封的圣旨,前头追封温慈皇太后那两个未长成的孩子,后头加封了先帝的几个嫔妃为太妃。其中,常氏赫然在列,她被尊为“庄和太妃”。
两道圣旨,直接让争论不休的朝臣们哑了声。
柳氏不仁,废了她,有问题吗?
没有。
处置严重吗?
确实有点重了。
但除了她之外的人都安然无恙,且得到了应有的尊荣,这叫他们还怎么说呢?
揪着这点事儿不放?
怕是疯了。
跟帝王拼命较劲,他们真是老寿星上吊——不想活了。
他们偃旗息鼓。
这场争议便悄然无声地平息了。
但此后,谁都不敢再小觑年轻的帝王。
朝中人心稳定了下来,后宫中也放了晴,阴霾从众人的头顶上一一散去。
冷宫外的侍卫回到了勤政殿,大门敞开,六局的女官和宫人们鱼贯而入,为太妃们梳洗装扮。
被关进冷宫近两个月的太妃们,终于重见天日。
天气放晴以后,御花园的花也尽展风姿,开得十分妍丽。
这样的好天气持续了好几天,转眼间到了赏花宴这天。
三月二十八日,碧空澄澈,万里无云。
阿楹起的很早,还换上了尚服局为她赶制的新衣。
妙菱一见到她,就叫了起来:“姑姑,这紫色太衬你了。”
阿楹甚少穿颜色亮丽的衣裳,但扶晓送给她的料子却都是红、紫、黄这类过于鲜艳的颜色,唯一还算淡雅的就是浅紫色。
尚服局依着她的身量裁合的衣裳很合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腰身。衣领、袖口和裙摆处绣满了繁复的花纹,举手抬足间,仿若都带着盈盈香气。
阿楹平日里都穿领口高的衣裳,这一身领口微低也略窄些,露出纤细无暇的脖颈,衣袖也短了一截,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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罩在外面的纱衣颜色很淡,几近于白色,故而藏在里头的手臂和手腕在行动间若隐若现。
妙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姑姑往后多装扮装扮,这样真好看。”
阿楹笑了下,眉间的花钿好似也随之一晃,折出了摄人的明光。
她难得装扮了一次,被妙菱这样夸着、赞着,倒也高兴,只是听多了又觉得羞恼:“好了好了,你若喜欢看美人,今儿御花园便有不少。”
被邀请来赏花的各家贵女,谁不是盛装而来呢?她根本不足以与她们相比。
妙菱一双眼弯起,脆生生道:“奴婢心里,管她是什么郡主还是小姐的,谁都比不过姑姑。”
阿楹有一刹那的恍惚。
扶晓的话犹在耳畔:“在朕眼里,那些个贵女远不如阿楹。”
她抿了抿唇,低头看向袖口绣着的山茶花。
当时扶晓的话给她的触动不可谓不大。
可她又确切的明白,扶晓只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他安慰她,是怕她今日会自惭形愧么?
其实没必要。
妙菱惆怅地叹息:“也不知今日这赏花宴,有谁会被太后选入宫。”
又担心阿楹:“姑姑,你可小心点,别被平慧郡主为难了。”
“嗯,我会注意的。”
阿楹倒没有太大的担忧,一来现在她的地位不同了,二来太后也在场,想来没人会不长眼地在她举办的赏花宴上折腾,三来么,还有长茂长公主在她身边呢。
用过早膳后,扶晓还未下朝。阿楹不需要和谁打招呼,和妙菱道了别就朝着颐华宫走去。
日头渐高,临走前,妙菱给她递来一把伞,笑嘻嘻地叮嘱她:“姑姑可别晒着。”
阿楹既不喜欢雨天,也不喜欢晴天。所以很多时候,她出门都会带一把伞,以备不时之需。
去往颐华宫的路不算远,却也不太近,尤其是今日,一路上,定能遇到不少宫人。
阿楹不想被人过分关注,便挑了一条不惹人注意的小径走。
与此同时,前往颐宁宫的宫道上,也出现了一行人。
为首的少女一身粉黛色襦裙,面若桃李,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优雅。
不知身边那位婢女低声同她说了一句什么,惹得少女掩唇一笑,嗔道:“莫要贫嘴!”
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却没维持多久,倏然,少女脚步一顿。
身后的人也跟着她驻足。
身边的婢女不明所以:“郡主,怎么了?”
顺着少女的视线看去,只见林荫处走来一抹浅紫色的身影,那女子信步走在小径上,悠然惬意。
这会儿并未下雨,日头也不算太盛,偏那女子撑了一柄油纸伞,步态蹁跹,虽只露出半张面容,但瞧着她身上的锦裙,亦能窥探出她的不凡身份。
少女眼眸一沉,看那女子走的方向与她一致,大抵猜出来她的身份。
可那女子身边没有一个婢女,她瞧着也有点陌生,是长安城哪家的?
婢女见她神色不愠,忙道:“郡主放心,今日没人能抢了您的风头。”
少女哼了声,骄矜地扬了扬下颚,“这是自然!”
祖母说了,她日后是要入宫当皇后的。
那凤位,她势在必得。
谁都别想和她争!
10. 邀约
阿楹被引人进颐宁宫时,太后正在和一位身着云水色襦裙的女子谈笑,气氛颇是和乐。
她正踌躇不前,不想,那女子却若有所觉,抬眸看过来时,精准无误地落在了阿楹的脸上。
“阿楹来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惊喜,如玉石撞击,又似白雨跳珠,清亮动听。
阿楹上前,给她们问安:“奴婢给太后、长公主请安。”
上首的太后狐疑地打量着二人,声音慈爱:“你们认识?”
话是长茂长公主接的:“回母后,儿臣与陛下在上书房读书时,与阿楹接触过几回。”
闻言,太后也没追问,转而乐呵呵地道:“既如此,你们好好叙叙旧吧。离赏花宴还有一段时辰,哀家还得去小佛堂里拜一拜。”
“是,那儿臣就不打扰母后了。”长茂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与嬷嬷将太后扶起。
阿楹忙退到一旁,恭送她离开。
她低垂眼睑,不多时,便察觉到有人在拉扯她的衣袖,一抬头,不意外地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眸,长茂长公主笑得欢喜:“阿楹,好久不见。”
阿楹亦扬起了唇:“长公主,好久不见。”
长茂长公主动作一顿,旋即啧了一声:“你我之间已经这么生疏了么?”
阿楹笑而不语。
长茂长公主名唤扶潇,她比阿楹小了将近五岁,今年的五月初八是她的及笄礼。
许是才出了孝期的缘故,扶潇今日的穿着并不艳丽,素雅的衣裳贴着她单薄的身躯,衬得她整个人仿佛能随风而起。
阿楹和她相对坐在颐宁宫外边紫竹林的凉亭里时,眉宇间不禁泄出几分担忧:“这段日子,长公主又清瘦了许多。”
“都过去了。”扶潇摆摆手,说得云淡风轻。
就好似当初在温慈太后丧礼上哭得晕厥过去的人不是她一般。
阿楹抿了抿唇,也不想戳破她隐藏起来的脆弱。
“三年,转眼间就过去了。”
扶潇蓦地感慨一番,继而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楹的脸。
阿楹被她这么瞧着,颇是不自在,“怎么了?”
“阿楹,我记得你的生辰是八月份,对吧?”
阿楹点头:“八月二十五。”
“过完这个生辰,你便二十了。”扶潇对着她眨眨眼,“有什么想法没有?”
阿楹也回她一个眨眼,“什么想法?”
面对阿楹充傻装愣的行为,扶潇顿时心一急,开门见山地道:“哎呀,我听太后说,她打算提前让你出宫。”
“怎么样?你要不要出宫?”
阿楹微微一愣,搁在双膝上的双手轻轻握紧,随即又松开,面上却笑了下:“我若是出宫,能去哪?”
她都不知自己当初是怎么进的宫,当的宫女。但很显然,她的亲人要么已经都不在了,要么并不在乎她的生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曾奢望有朝一日与家人相聚。
扶潇迟疑地道:“我的意思是,你和江二公子的事,到底怎么样了?”
见阿楹不语,她犹豫了一瞬,又道:“昨儿个,江二公子往我的府上递了一封信,恳求我来问问你,能否出宫与他见上一面,他有些话想对你说。”
江明朝不曾有官职,不得入宫来见阿楹。
阿楹出宫倒是不受多大的限制,同扶晓告个假即可。
“喏,这是随信放在一起的剑穗。”扶潇将东西从袖口取出来,递到阿楹的眼前,“江二公子请我转交给你的。”
“……劳烦你了。”阿楹接过信笺和剑穗。
这剑穗是她和江明朝之间的信物。
若非急事,他不会拿出来。
阿楹定了定神,“江家近来出了什么变故么?”
扶潇摇头,“不曾听说,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有些事,阿楹并不想说与旁人听。
她也没当着扶潇的面拆信,只是将信笺连同剑穗收进袖口,见她动作小心,珍之慎之的模样,扶潇会意般一笑:“阿楹,说真的,江二公子待你还是极好的,对你也上心,他那样的性子,可是让长安城中不少姑娘心生爱慕呢。不过——”
她抬了抬袖子,声音略低:“听闻他还不曾有过通房丫头。”
阿楹惊了:“这事儿你从哪儿听说的?”
“咳咳……”扶潇清了清嗓子,面上染上一片绯红。
她环顾了四下,方小声道:“我问了辛执言,他同我说的。”
阿楹登时露出了然的笑意。
扶潇在温慈太后膝下长大,辛执言又是温慈太后的侄子,因而二人幼时倒时常接触,平日里相处得像是兄妹。谁也没料到最后二人竟被赐了婚,往后要成为夫妻。
“你与他……”见扶潇掩袖轻笑,眉眼弯弯的模样,阿楹的话音不由地低了下去。
“阿楹,好了好了,我们别说辛执言了,他没什么好说的。说说你吧,江二公子的邀约,你可想好了要不要去?若是去,可需要我做些什么?”
阿楹央不住她这撒娇的口吻,委婉道:“自上次一别,已有好些日子,况且他都劳烦到了你身上,我若是不去,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你的心意?”
就是她打算去见江明朝的意思。
扶潇对她的这番话很是受用,顿时眉头一扬,装模作样地伸出手,用眼神示意阿楹:“既如此,还不快来伺候我?”
阿楹失笑,却顺着她的话将手腕递过去,“长公主请。”
她的手腕一抬,衣袖便往上卷起了一寸,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
如脂如玉。
扶潇顺势搭上她的手腕,却未握紧,下一刻,她的手指向下一滑,刚好落进了阿楹的手心。
阿楹浑身一震。
她低头瞧了眼握在一起的双手,又抬眼去看扶潇的神情。
她的眼眸里透着几许茫然。
她甚少或是说几乎不曾和旁人这般握过手,男子没有,女子亦然。
感觉有点奇怪。
但,又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总之,不算坏。
扶潇眉目间漾着笑意,扬唇冲她一笑:“阿楹,走吧。”
“我们一道赏花去!”
***
春日的御花园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此时伴月湖上方的长空楼里,宫人们正在进进出出。
长空楼与伴月湖木栈相连,是个地势较高的楼阁。外观精致,内里也布置的别有一番韵味,云雾缭绕,烟气弥漫,置身其中,宛如步入仙境。
阿楹和扶潇凭栏眺望,几乎能俯瞰整个御花园的景色。
温柔的风卷起二人的裙角,层层叠叠地交合在一起,更如一片云海。
从北门进入皇宫的世家小姐,跟着引路的宫人一路走来,远远地,就都瞧见了这副美景。
景美,人更美。
结伴而来的姑娘们对视一番,都在彼此眼中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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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闪过的惊艳。其中,有胆子大的姑娘忍不住出声询问宫人:“那是哪个府上的小姐?”
引路的宫人眯着眼仔细看了看,随即语气恭敬地道:“若奴婢没看错,其中一位当是长茂长公主,至于长公主旁边的那位姑娘,恕奴婢眼拙。”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阿楹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一行人,她提醒扶潇:“各家贵女们要来了。”
扶潇只瞧了一眼,便淡淡道:“来便来了,左右与我们无关,等会我们赏了花,就找个清净的地儿吃吃茶水糕点,我才懒得与她们交谈。”
身为长公主,她有足够的底气支撑着。
说不搭理,就不搭理。
阿楹同她站在一块儿,少不得要受不少明里暗里诸多打量的视线。
这会让她很不自在。
但,阿楹偏头看了眼扶潇,却没有要与她分开之意。
扶潇静等了一会儿,也偏过头来瞧阿楹,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喜上眉梢。
从今日起,她要让长安城那些贵女们都认识阿楹,让所有人都知晓,阿楹与她关系深厚,不比常人。
有她在,谁都不能看轻阿楹。
这是她很早就有的想法了,可从前她们身上的桎梏都太多,举步维艰。但如今,她却不用再有任何顾忌了。
知晓是长茂长公主,贵女们一走上长空楼,便纷纷隔了一段距离福身问安。
也有想上前攀谈的人,但全然被扶潇冷淡拒绝,她随意地摆摆手:“不必在意本宫和阿楹,你们都进去坐吧。”
有了她的发话,众人都没近前打扰,依次进了席位坐下。
离得近了,她们也看清了长茂长公主身边女子的面容。
方才长公主唤她阿楹,却不曾向她们介绍对方的身份……
那女子身上的衣裳虽不华丽,却胜在珍稀,又眼尖的人立即瞧出这是云锦,且是簇新的,上面的样式和花样也都不常见。
除了那一身衣裳,女子的发饰和妆容则格外简单,不像是时下京城中流行的贵女装扮,一时间,让人难以分辨她的身份。
但即便如此,也无人能忽视她。
她的存在感太强,在尊贵非凡的长茂长公主身边,也不曾沦为陪衬,反倒让进来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看了好几眼。
对于暗中那些窥探她的目光,阿楹心知肚明。
那些目光带着探究,倒没有太大的恶意。
阿楹稳住呼吸,尽量不动声色地遥望着远处的景色,任由她们打量。
许是察觉到她的紧张,宽袖下,有人摇了摇她的手,像是无声地安抚她的情绪。
阿楹瞥了眼身旁之人的侧颜,心绪逐渐平复。
来的人越来越多,楼内也越来越热闹。
贵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一边小声谈笑着,一边时不时往阿楹和扶潇这边看一眼。
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阿楹看了下时辰,算着宴会也该开始了,她正要与扶潇说去屋内坐下,忽然,一道娇娇的女声由远及近地传入耳畔:“表姨母,平慧没来迟吧——”
声音莫名熟悉,阿楹循声望去。
少女迈着轻快地步子走上竹梯,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粉黛色襦裙。
视线上移,她已然俏生生地站在阿楹和扶潇面前,笑语嫣然,宛如春日枝头盛放的桃花,娇俏、鲜妍。
看清面容的一刹那,阿楹的瞳仁骤然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松开扶潇的手。
11. 对弈
察觉到阿楹的动作,扶潇反应迅速地往前一步,挡住了来人想要再次走近的动作。
阿楹听到响起一阵环佩叮铃之声,约莫是席间之人都站起了身,向来人问安。
“宴会还没开始,不算晚。”扶潇对女子热切的反应显得很平静,与旁的贵女无异。
少女对她这样的态度仿佛也不在意,仍然笑着:“平慧方才去了一趟颐宁宫,这才来晚了些,表姨母可等急了?”
一句“平慧”,让她的身份呼之欲出。
眼前之人,毫无疑问便是康成大长公主的孙女平慧郡主殷含馨。
阿楹被扶潇挡在身后,她身量较于扶潇高挑,因而能轻易地掠过视线去见到平慧郡主那张俏丽的脸庞。
二人都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可阿楹却有些听不太清了,她的脑海里闪现出从前的一幕幕,那些被埋藏的记忆,突如其来占据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你就是六殿下身边的阿楹吧?今年芳龄几何?”
“原是比我和六殿下都大一些,长得也好看……阿楹,你好好侍奉六殿下,往后,六殿下那边若有什么难事你来找我即可。”
“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宫女儿,就是死在这儿,也无人知晓。”
“我也是没想到,你在六殿下心中这般重要——罢了,你既死不得,那就好好活着吧。”
“阿、楹。”
两道不同的声音交叠在一起,蓦然打碎了阿楹眼前的画面。
眼前之人一点点出现在她的眼眸中,是扶潇。
她侧着身子,面上蕴着笑,再唤她:“阿楹。”
“这儿不清静,我们换个地儿去喝茶。”
阿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有些无力地点了下头。
只是不等她迈开步子,平慧郡主突然开口:“原来是阿楹啊,好久不见。”
阿楹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恶意。
一刹间,她的心跳仿佛停滞了一瞬,腿上也似乎被灌上了铅,怎么也动弹不得。
平慧郡主的声音还在继续:“原来阿楹与表姨母关系这般密切,怎么也没告诉我?”
阿楹站在原地,而扶潇往前走了两步,这让她们遮掩在袖子下牵着的手暴露在了众人眼前。
平慧郡主仿佛觉得格外稀奇,她惊叹一声:“阿楹,你真厉害,什么人都能笼络住。从前六殿下身边只有你一个宫女,江二公子也喜欢与你谈笑,如今你又变成了宫里人人敬称的姑姑,江二公子还替你拒了梁家的大小姐。可你与表姨母这样,怎么瞧着像是——”
在听到她说江明朝拒绝梁大小姐的事时,阿楹顿时一怔,然而还没等她听明白后半句话,扶潇的神色已骤然大变,她猛地拔高声调:“够了,平慧!”
她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在场的人心神都震了一震,更别提直面她的平慧郡主。
殷含馨愣愣地看着冷着脸的扶潇,有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被扶晓冷言相对的那一刻:“平慧郡主,你有什么事,不妨与我直说。阿楹是我的人,若是从前冒犯了郡主,我替她向你赔罪。”
扶潇是扶晓的妹妹,二人虽非一母所出,但面容轮廓和眉眼确有几分相似,连护着阿楹的样子都如出一辙:“平慧,阿楹是我的手帕交,你羞辱她,就是羞辱我。”
殷含馨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了,她掠过扶潇,将怒火对准阿楹,眼神仿若淬着利刃,愤恨地能将她千刀万剐。
阿楹拦住扶潇,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着,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刚刚的争执不存在一般:“郡主,今日是太后举办的赏花宴。”
一句话,立即平息了长空楼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太后举办这场赏花宴的目的是为充盈后宫。
平慧郡主也是奔着此事而来,若这个紧要关头真与长茂长公主闹个不愉快,传到帝王和太后耳中,只怕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果不其然,一直等长茂长公主和阿楹离开,平慧郡主也没再说一个字。
只是那僵硬难堪的脸色,却深深印在了众人心中,她们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之前长安城中传出康成大长公主有意让平慧郡主入宫的消息时,她们还不敢相信,可如今看来……
席间坐在前头的女子嘴角含着笑,视线仿佛若无其事在平慧郡主身上转了几息,又很快收回,继续与身边人交谈。
***
出了长空楼,阿楹觉得空气都新鲜了许多。
扶潇不复刚才在平慧郡主面前的模样,反倒变得有些扭捏起来。
走了一段路,阿楹才发觉她的异常,“怎么了?”
扶潇抿了抿唇,颇是小心翼翼地道:“阿楹,这事儿我不是想瞒着你的。”
阿楹微怔,很快明白她在说何事,她不由失笑:“这有什么,梁家与江家之间本就有恩怨,虽说祖辈之仇不该由小辈代偿,但在两家人这心中始终是有隔阂。梁姑娘来日若是嫁入了江家,保不齐要受什么冷眼和磋磨呢,江二公子拒绝她,对她来说不见得是一桩坏事,反而,倒是喜事。”
在她看来,这一点也不算什么。
“是这样吗……”扶潇想了想,竟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是有些道理唉,可她想表达的不是此意啊。
阿楹接着道:“只是不论如何,这也是梁姑娘和江二公子私下里的事儿,怎么却传了出来?”
扶潇了解这事儿的来龙去脉:“当时梁姑娘和江二在酒楼的雅间遇上了,楼家那三公子一向嘴贫,调侃起辛执言与我的婚事来,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提到了江二。”
“然后,梁姑娘就当众问起了江二的心意,江二也不给人家姑娘脸面,直接拒绝了,之后,这事儿就被传了出来。”
被人当成了饭后的谈资。
扶潇正了正色,“不管怎么样,我觉得江二公子心里还是认定了你的。”
“阿楹,你可要好好想想啊,在这宫里一直待着,你会闷坏了的。公主府不如皇宫大,可我待了三年,却觉得它比皇宫要自在许多。”
“你在宫里的时间都要比我久了,再熬个五年,我真觉得太苦了。如今皇兄后宫里没嫔妃,倒也清静,可今日你也瞧着了,长空楼内那胭脂香气都能呛死人。你想一下,那些个人若都进了后宫,那可怎么得了。”
她编排起扶晓来,那是半点不留情面。
扶潇越说越起劲:“皇兄便是再清心寡欲,后宫里也不可能空无一人吧,那些个人如狼似虎的,不把皇兄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听到这里,阿楹不禁扑哧一笑。
“长茂,这话你可别让陛下听见了。”
见她的态度比之前亲近些,扶潇浑身又来了一股劲,她扬扬眉,继续道:“我觉得,以皇兄的能力,可招架不住那么多女子。”
阿楹有些不解:“这怎么见得?”
扶潇不知想到什么,脸倏然一红,眼神闪躲。
阿楹愈发好奇:“到底为何?”
扶潇心一横,快速贴近阿楹的耳朵低语了几句话。
话一说完,她又忍不住后悔,不敢想阿楹会如何看她。
都怪宋执言,没事给她送什么话本子,害她看入迷了,一时口不择言,连那种话都对阿楹说得出口。
可她没想到,阿楹闻言却问她:“这些知识,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扶潇哽了一声,难以启齿。
阿楹却追着她问,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长茂,你快同我说说罢。”
“从书卷上看到的。”扶潇挠了挠鼻子,略有心虚。
偏偏阿楹不觉:“什么书?可否借我读一读?”
扶潇更加心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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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读吗?”
“是啊,我觉得你说的这些太有意思了。”阿楹神情认真地解释,“你放心,我不急,等你读完了再借与我就好。”
“……好,那我改日让人给你送来。”
扶潇忙又叮嘱:“不过这书,你可不能给旁人看去了,尤其是皇兄,最好是你晚上躲在屋子里偷偷看,明白吗?”
阿楹点头。
她看书,自然是在自己的屋子里看的,怎么也用不上“躲”这个字。
总不能,扶晓还不准她看书吧。
认字读书可都是从前扶晓教她的。
***
和长茂喝了一会儿茶水,阿楹就回到了勤政殿。
刚上台阶,妙菱便迎了上来,一阵关心:“姑姑,你没事吧?今日没人为难你吧?”
“我没事,你放心吧。”阿楹安抚她几句,瞧见了她身后宫女手上拎着的食盒,“可是要给陛下取糕点?”
妙菱摇头,“陛下还在处理政事呢,午膳也没用,就连太后来请,陛下都没去。”
阿楹语气倏地一沉:“陛下今日没用午膳?”
“是……”
“你去御膳房传膳吧,我去劝劝陛下。”
妙菱再次应“是”。
她有些茫然地按照阿楹的吩咐去往御膳房。
她不知道扶晓年幼时挨过很多次饿,又加上吃得不干净,伤了脾胃。
想要恢复,和阿楹身上的病症一样都要时日细细调理。
对于自己的身子,扶晓一向爱惜的,即便刚登基那会忙得脚不沾地,他也会抽空吃些糕点。思及此,阿楹眉头一皱,到底出了什么事,竟让他连午膳都顾不上了?
章禄也不提醒他么?
出乎意料的是,扶晓并不在殿内批阅奏折,而是坐在窗边的方榻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摆着的一盘棋。
阿楹走近了,才发现他是在出神。
一旁的章禄苦着个脸,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告诉她:陛下在这已经坐了半个时辰。
“陛下。”阿楹皱着眉,声音唤回他的神智,“用膳时辰到了,您可要传膳?”
抬眸见是她,扶晓眼中闪过细微的波动,他没说什么,只颔首道:“传膳吧。”
不用他特意唤人,章禄已经领命告退。
见他并非是不顾惜自己身子,阿楹松了口气,温声:“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
扶晓不否认:“确实棘手。”
阿楹猜是朝堂上的事,便也没再追问,而是道:“奴婢相信,世上再棘手之事,陛下总能有法子解决的。”
扶晓不可置否,忽然指着对面的位置道:“阿楹来与我对弈一局吧。”
在毓安宫,阿楹经常和扶晓对弈。
扶晓爱对弈,闲来无事之时,便教会了她下棋。
离上次对弈的时间过去已经太久,阿楹都快记不清了。
所以,她很难拒绝这个邀请。
阿楹依言坐到了扶晓的对面。
她展开衣袖,从他手中接过递来的一罐黑子。
扶晓的目光扫过她今日的装扮,顿了一顿,又很快移开。
黑子先下,白子再落。
……
阿楹一边下棋,一边还想着扶潇的那些话。
其实,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被困住了,但她也的确为扶潇所说的话心动。
毕竟扶潇的担忧不无道理,扶晓有了皇后和嫔妃后,她再待在御前,也不方便了。
可是她想要荣华富贵,便要舍去自由。
因为不论是在皇宫还是在后宅,她都不可能像扶潇一般随心所欲。
只是这话,她却无法对扶潇言明。
她不说话,扶晓也一言不发。
安静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扶晓淡淡地说:“是我输了。”
12. 腰带
扶晓的语气很淡,一点也没有挫败感。
阿楹放下棋子,也没有赢了的快感,她闷声:“陛下不必让着奴婢。下棋犹如战场,不可对对手有丝毫手软,这话说陛下教给奴婢的,怎么奴婢一直记在心里,陛下却忘了呢?”
她方才心不在焉都能赢,可见是扶晓故意让着她。
扶晓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对敌人的确不该手软,但我与你,从来都是一路人。阿楹,你后悔过么?”
“陛下怎么这样问?”
阿楹蹙起眉,语气如常:“奴婢自然不后悔。”
扶晓没说信与不信,只是目光睃巡在阿楹的脸上,好一会儿,他才静静地道:“你不后悔吗?如若不是跟着我在毓安宫,你便不用吃那么多苦,也不会被我牵连,替我受罚。”
“你如果不是我身边的人,就不会被那些人故意刁难和折磨。”
“阿楹,其实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年你所受的苦难,都来自于我。”
“陛下,您想说什么?”
阿楹捏着棋子,沉声打断他的话:“陛下是觉得,倘若奴婢在旁人身边,便不会受苦吗?”
她喉咙微涩,交心般道:“可是陛下,作为一个宫女,她不论跟着谁,都应当与自己的主子荣辱与共。”
“陛下您也好,旁的殿下、娘娘也好,奴婢的命,始终由不得自己掌握。”
宫里被杖毙或是枉死的宫人不在少数。正是如此,她才想要成为人上人,想要荣华权势,将自己的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阿楹笑一笑:“陛下,没有您,奴婢或许还不一定能活到今日呢。”
她是真这样想的。
在被平慧郡主等人故意磋磨时,她也想着要不从扶晓身边离开算了。
可是那些念头转瞬即逝。
她所受的的磨难,并非来自于扶晓,而是在她身上施加伤害的那些人。
是人,却也不是。
更多的是地位,和权力。
“陛下,您难道生来便应当被人孤立排挤吗?”
阿楹自问自答:“不是的。”
“所以,您不该为此事自责。”
“奴婢应该恨的,是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
她的声音很轻,却叫扶喻听得震耳发聩。
他愣了几息方回神。
她,心里原是这样想的。
阿楹看到了他脸上的讶然,目光含笑:“难道陛下方才故意输给奴婢,是因为此事?”
扶晓不语,沉默的态度似乎表明了他的想法。
阿楹觉得他今日着实奇怪,但也没多想,她现下很是疲乏,尤其是见到平慧郡主后,从前不堪的记忆又开始若有似无地缠着她。
她只想痛快地睡一觉。
正好,章禄从外边回来,小心地问:“陛下,可要布膳?”
阿楹顺势起身,“陛下,您先用膳,奴婢告退。”
扶晓没拦着,阿楹顺利地回到了自己的寝室。
***
一觉醒来,天色还未大亮。
窗边的桌上点了两根蜡烛,让屋内显得不那么昏暗。
阿楹下榻,倒了一杯水饮下。
今日是妙菱守夜,桌上的水还是温的,想来是知道她这会早早醒来。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意识也清醒了许多。
天上月光皎洁,往院内洒下一层银光。
阿楹绕过游廊,找到了在守夜、正打着瞌睡的妙菱。
她叫醒妙菱,对她道:“妙菱,你回屋休息吧,我来替你。”
妙菱一向听她的话,这会儿又是后半夜,她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歪着头像是理解了一会儿,这才踉踉跄跄地走远。
夜里的风微冷,好在阿楹出门前带了一件长衫,披上后,倒也隔了不少凉意。
她背靠着柱子,仰头望向天上的明月。
白日里发生的事和听到的话,都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她,这让她为自己的将来想了很多。
如若待在宫里,在后宫进了嫔妃后,她能安稳度日,等到二十五岁再出宫吗?
可如若依照太后和扶潇还有妙菱的意思提前出宫,以她如今的身家,在长安城恐怕连个宅子都买不起。
出了宫,除非嫁人,不然她无处可去。
而除了江明朝,她能嫁给谁?旁人谁能给她想要的生活?
她发现,自己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实际上却好似没有后路可走。
还有一点,她从没想过扶晓会不会放她离开皇宫。
不过,除了之前那次拒绝,扶晓似乎很少不遵从她的想法。
这一点,她并不担心。
***
帝王勤勉,寅时未到便要更衣洗漱。
章禄照常领着宫人给帝王送来冠服,却不想,在门外瞧见了低垂着眉眼的阿楹。
“阿楹姑姑,你怎么在这?”
其实他想问的是,妙菱呢?
阿楹抬起眼,如实道:“章公公,我来替了妙菱。”
“姑姑守了一夜?”章禄的嗓音本就细,这一扬声,立即变得尖锐起来。
阿楹点头,不以为意:“也就一个时辰吧,公公不必担心。”
十多岁之后,扶晓就从不让阿楹守夜了,道她身子弱,禁不住这般折腾,一直都是章禄守着的。
后来妙菱来了,就变成了妙菱和章禄轮番值守。
成为帝王后,御前又添了些太监,章禄白日里忙前瞻后,晚间也不用彻夜守着。
昨夜,等帝王熄灯歇下后,他等了半个时辰,就同妙菱打了个招呼,回屋休息了。
他没想到,自己就怠懒了一夜,妙菱竟大胆到让阿楹来守夜。
陛下若是知晓了……
章禄打了个寒颤,心里百般苦涩。
许是听到外间的声音,又不见人影,殿内的扶晓喊了一声:“章禄。”
他的声音带着晨起时的沙哑。
见章禄带着宫人鱼贯而入,阿楹思虑须臾,也跟着进了殿内。
帝王背对于她,伸展着双臂,任由宫人们摆弄。
自扶晓有了男女之别的意识后,就没让阿楹为他更过衣,因而阿楹觉得他穿戴的那些装饰都挺稀奇的。
阿楹正打量着其中的一条让她莫名眼熟的腰带,她没发出一点声音,可扶晓不知怎么突然转过身,“阿楹?”
阿楹一惊,抬眼与他对视,“陛下。”
“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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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在这?”
“陛下恕罪。”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听清她的话,扶晓微微皱眉,“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
阿楹下意识地看了眼章禄,想到了刚才章禄见到她时的错愕,定一定息道:“奴婢昨晚睡得早,今日醒的也早,便想着来与妙菱换个值。”
扶晓将她这个不算太隐蔽的动作看在眼里,顺着她的话“嗯”了声,须臾,他视线微转,在宫人手上捧着的镶玉腰带上一瞥。
再无人看见之处,他眼中闪过一道暗色。
阿楹其实没有侍奉人更衣的机会,在调入扶晓身边时,扶晓已经六岁,刚开始,扶晓对来的几位宫人都不假辞色,之后熟起来,知道阿楹比她大一岁后,也不让她做这些事。
比起宫女,他更喜欢太监近身侍奉。
阿楹看着宫人的一举一动,只觉得步骤繁琐,忽然间无比庆幸扶晓不用她做这些事。
为帝王更衣时,宫人们或低着头,或跪在地上。
阿楹的目光追随着手捧腰带的那名宫人,那腰带上有朵祥云,绣得歪曲,针法别扭,与整条腰带都格格不入。
只一眼,阿楹便清楚这根本不是自尚局人之手。
扶晓怎么会戴这种玉带?
阿楹不解。
许是她未曾隐匿疑惑,入了扶晓的眼中,他蓦地问:“阿楹自己绣的,也忘了么?”
阿楹一怔,脑海间,有记忆乍现。
她不喜女红,也很少拿起针线。
唯有刚接触女红那会儿,觉得新鲜,绣过一些简单的图案。
后来失了兴趣,那些针法混乱、不堪入目的绣品都被丢弃了。
她自己都没留,扶晓竟还留着吗?
阿楹呐呐,有些反应不过来:“陛下怎么……”
扶晓抬手,左右宫人立即停止手上的动作退到一旁。
他拿起腰带,声音里似乎含着笑意:“到底是你亲手绣的,丢弃了实在可惜。你瞧,如今在玉带上是不是挺别致?”
阿楹又看了一眼,实在很难昧着良心赞同他的话。
哪怕他夸的是她绣的东西。
偏扶晓语气真挚,看不出她的窘态,还将玉带递到她眼前,“不瞧一瞧?”
这可是他特意吩咐尚服局将祥云纳入其中,制的腰带。
扶晓的视线直直地看过来,一错不错地看着阿楹。
他的眉眼生得极好,与他对视时,他的瞳孔里便倒映出她的身影。
这般情况下,阿楹很难拒绝他的提议,也会不由自主地为他心软。
她接过腰带,仔细地抚过上面的祥云,忽然有些眼热。
但她低着脸,并不曾为人察觉。
等再抬起眼时,所有的情绪已被她压进心底。
她看着扶晓,“陛下,奴婢给您戴上吧。”
扶晓脸上的诧异稍纵即逝,看着眼前之人,他嘴角微微翕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却颔首:“好。”
说完,便见阿楹捧起腰带要跪下,他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拦住她。
“不必跪。”
双手相碰,见阿楹未曾立即躲开,扶晓喉咙滚了滚,解释般低声道:“站着更方便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