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兄长掌心被迫娇宠》
1. 第 1 章
今日是谢昭的及笄宴,府中张灯结彩,宾客如云,贺礼堆积如山。
谢家勋贵世家,根基深厚,如今长子谢执更位居高位,天子宠臣,朝堂新贵,谢府前这些日子早已是拜帖盈门,今日更是座无虚席。
席间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丝竹悠扬间,诸多宾客频频投来艳羡目光,赞语不断。
“谢二小姐果真生得极好,温婉端庄,气韵出尘,京中那些少年郎见了,怕都要一见倾心。”
“瞧那一双眼,灵气透人,旁人见了,怎舍得移开眼去?”
“性子也好,天生就讨人欢喜,真真是长在心尖尖上的孩子。”
这般称赞自四面八方涌来,谢昭虽不算怕生,心头到底有些紧张。她悄悄偏头去看那道清隽的身影——
谢执。
兄长今日着一袭雪青色纹锦圆领袍,袖口掩着白狐皮,腰间玉带交叠,肩背挺拔,气度温雅清贵。
他眉眼清隽疏冷,气度沉稳持重,整个人笼在冷光之下,像山间孤松立雪,冷肃高绝。
无论厅中喧嚣如何,他始终安静端坐,神色未动。
世人皆说谢大人冷性寡言、风骨自持,谢府门庭荣宠半归于他手,可于旁人寒暄攀谈,他多半只清淡点头,不失礼数亦无热络。
他微垂睫羽,指腹缓缓摩挲袖中暖玉,像是随意,又像在按捺什么。
——又在偷看了。
她总这样,凡事都要看他神色才安心。
他淡淡一笑,眼底却浮出一丝晦暗。
——
推杯换盏间,丫鬟春桃悄然来到谢昭身侧,附耳轻语了几句。
谢昭呼吸倏地一滞,旋即寻了借口,匆匆离席。
她悄悄绕过耳房,独自走向东苑深处的梅林。脚步轻盈,却又带着几分难掩的紧张。
小心踏入林中,抬眸间便见沈晏负手而立,背对着她,身影被月色拉得修长。雪地映着他欣长身影,整个人像一幅淡墨梅影,清润安静。
谢昭拢在袖中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她轻呼一口气旋即走近。
听得声音,沈晏缓缓转身。
月下相对,两人皆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梅林竟一片静谧。
灼人的视线落在己身,谢昭微低着头,不敢抬眼。心跳好似不受自控,在胸腔砰砰乱跳,跳动声充斥着耳畔,盖过了呼啸的风声。
终是沈晏率先开口,他眼中藏显而易见的紧张,语气却极克制:“谢姑娘,今日贸然相邀……是沈某僭越了。”
谢昭眼睫轻颤,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袖,低声道:“沈公子不必拘礼,不知……邀昭昭来所为何事?”
其实两人已有数面之缘,初见那次,便叫她心头有些异样跳动。
“自初见谢姑娘那日,便一直心念在怀。虽数面匆匆,但沈某……私心难抑。”他语声很轻,又似积蓄许久才鼓足勇气。
谢昭心跳猛然一滞,……私心难抑,是否代表他也……
未等她回答,沈晏又一鼓作气说了许多。
“谢姑娘今日及笄,沈某亦…略备薄礼,愿姑娘吉庆顺遂,安康长乐。”
谢昭听罢,悄悄抬眸,发现沈晏的目光也落在她脸上,她倏地屏住呼吸,移开视线,砰砰的心跳声越发鼓噪。
随后,他自怀中取出一方木盒,内里静卧着一支玉簪。簪身通体都是极为温润细腻的白玉,打磨得光洁莹润,不见一丝杂色。簪头是一朵栩栩如生,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沈晏微垂眸,眼神温和:“不知谢姑娘可否喜欢?”
月光映在他俊朗清隽的眉眼上,耳尖似也染了绯意。
谢昭指尖微颤,接过木盒,声若蚊呐:“我…很喜欢。”
听到答案,沈晏抿唇轻笑。
那笑意轻极了,像春水初融,干净澄澈,藏着少年心事初生的怯怯柔光。
他似欲再说什么,可话至唇边,又强自收敛,只微微拱手道:“谢姑娘欢喜,便是沈某所盼。夜已深,姑娘早些回去罢,莫叫风寒着了。”
谢昭“嗯”了一声,脚下却并未立刻挪动,像是还在无措地揣摩眼前人的情意。
就在这时,忽听林中又有脚步声自远而近。雪地里传来簌簌声响,不紧不慢,如落雪压枝般的从容。
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缓缓踏入月下梅影之中。
是谢执。乌发束冠,神色如常,月光映在他肩头,映得那双眼沉沉的,教人不敢妄揣其底色。
“阿、阿兄……”
谢昭猛地将手中木盒藏于身后,手心微微冒汗,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兄长的眼睛。
沈晏亦是神色一滞,旋即连忙正了姿态,拱手行礼:“谢大人。”
谢执步履从容,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扫过,眉目清冷,语调平常。
“夜已深,昭昭怎还在这林子里逗留?若受了寒,可如何是好?”
话语不疾不徐,却像雪中寒气般叫人背脊发紧。
谢昭紧张得指尖不住抠着手中木盒,结结巴巴道:“阿、阿兄,春桃来寻,说您在东苑等我……我便……”
她声音越说越小。
??沈晏知此情形尴尬,硬着头皮出声道:“抱歉,是沈某……孟浪了,谢大人勿要怪罪谢姑娘,是沈某之错。”
谢执淡淡地笑了笑,目光落在沈晏脸上,语气无波:“满京城皆道,沈公子端方稳重,温润有礼,原来这等私邀见面的举动,也算在‘君子之道’之内?”
沈晏面上微讪,恭敬弯身道:“是沈某逾矩。”
谢执没有再看他,只侧过身,微微抬手,像往昔千百次那样,极自然地护住谢昭的肩头:“走罢,夜露渐重。”
他掌心覆在她薄薄肩头上,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挣脱。
谢昭像被轻轻牵着似的,乖顺地跟在他身侧,半点不敢再多看沈晏一眼。
雪地里,兄妹身影渐行渐远。
只在临近转角处,谢执微顿脚步,像随口一叮嘱:“沈公子若真心敬重,往后这些私下邀约,便不必再有。旁人的心意,终归比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得稳妥。”
话落,淡淡寒意随风裹入夜色,令人无法辩驳。
沈晏低头,指节微收,最终只是恭敬应道:“在下谨记。”
——
宴席散尽,喧嚣褪去,偌大的谢府终于恢复了夜的宁静。暖阁内烛火通明,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谢崇山着家常锦袍,与夫人林氏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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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于主位软榻上。谢昭换了身素雅袄裙,依偎在母亲身侧,低眉顺眼地剥着橘子。只是指尖不听使唤地轻颤着,仍残留着林中那份悸动。
谢执安静端坐在一旁圈椅上,姿态闲适,执盖撇茶,茶盏升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眼睫的弧度,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此刻翻涌着什么。
“今日囡囡及笄,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谢崇山捋着短须,脸上满是慈父的宽慰笑意,“咱们的小昭儿也长大了。”
“是啊。”林氏亦柔声附和,“从前猫儿似的小人,一眨眼,便这般大了。”
谢崇山饮了口茶,随口似闲聊地看向谢执:“执儿,今日席间宾客颇多,你向来眼光高远,可有留意到哪位青年才俊堪为良配,配得上我们囡囡?”
这句轻描淡写,令谢昭心头倏然一紧。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橘子瓣,悄悄抬眸瞥向兄长。
却只见谢执仍低头撇着茶沫,动作从容无波。半晌,他才慢条斯理道:“父亲所问极是。今日所见,确有几家门第清贵、才学尚可的子弟。不过,昭昭年岁尚浅,婚嫁之事,不妨宽上几年,教她在母亲膝下多承训诲,方能为人妇。”
他四两拨千斤,将话题轻轻推开。
谢崇山却哈哈一笑,显然心情极好:“执儿你呀,就是太过谨慎护短。囡囡及笄,便是待嫁之龄了。为父倒是早已看中一人,甚合心意。”
谢昭倏然抬头,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父亲看中的是何人,会是……沈公子么?
“沈尚书嫡子,沈晏。”
“啪——”
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谢执指间那枚描金茶盖磕在了杯沿,整个暖阁的气氛,似被这一声,轻轻拨乱了平衡。
谢执的手指,微微绷直了几分,他很快松弛下来,唇角重新漾出得体的笑意,将茶盖平稳合回盏上,动作如常无恙。
“哦?沈晏?”谢执抬眸,眼底黑如点漆,“沈公子……确实年少有为,风评甚佳。父亲慧眼。”
谢昭垂着头,耳根子都泛了粉,既有羞涩欢喜,又有藏不住的惶然。
“此子不骄不躁,稳重厚道,且沈家门第清贵,与我谢家门户正当,囡囡若能与沈家结亲,为父甚是放心。”
林氏也笑着点头:“老爷说的是,沈公子确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谢执依旧安静聆听,修长的手指端着茶盏,指腹却是微收。
等父母絮语略歇,他才温声接道,“只是——父亲母亲莫忘了,女儿家成婚,最要细细打磨家中中馈内务、持家妇道。若操之过急,倒坏了她天性。再则,沈公子虽好,但往来浅薄,尚可多些时日往来了解一二,方为妥帖。”
谢崇山沉吟片刻,抚须道:“确该如此,便先接触接触罢。”
听到这,谢昭心底像被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羞怯中又忍不住荡起一丝甜意。
沈公子温文尔雅,眉眼温和,每每对她说话时那双眼里像藏着光,叫她连心尖都微微颤着。若真能嫁与他,做他妻子……她微微低着头,心里像盛了满满一汪软绵的蜜意。
她全然不知,那一盏茶雾蒸腾下的眼眸深处,正有一股浓稠如墨的暗流悄然翻涌着,冷冽得仿佛能将方才那抹甜蜜春光寸寸吞噬殆尽。
2. 第 2 章
冬日初雪,银装素裹。谢家与沈家来往渐多。
这日,沈晏借着送礼之由,托人转了帖子进谢府,邀谢昭出游散心。
林氏本有迟疑,谢执却淡淡开口:“母亲放心,昭昭难得出门走动,左右我今日休沐,便陪着一道去罢。”
他说的冠冕,眼底无波无澜。实则话一落地,旁人便不可置喙。
收拾妥善,谢执同谢昭一道出了门。
城东的冬日庙会一片喧闹,各色行人络绎不绝,摊贩们卯足了劲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
沈晏着一袭青竹衫立在街口,远远看见兄妹二人并肩而来。心中那点期盼独处的隐秘心思,瞬间如被浇了一盆雪水,虽有些许失落遗憾,面上却迅速扬起温文恭敬的笑意,快步迎上,躬身行礼:
“谢大人,昭昭姑娘。”
谢执微一点头,眼神淡淡地掠过他:“沈公子。”
语气平淡无波,既未失世家礼数,亦无半分热络亲近。恰如寒雪覆枝,叫人无从攀附。
沈晏拘谨一笑,自觉收敛了分寸。
谢执缓步落后半步,姿态清闲,既未插言,也未打断,任由二人并步前行。
似在默许,又像在冷眼旁观。
只那双深沉的眸子始终落在她身上,不曾移开一瞬。
冬日午后,阳光落在银白街巷上,空气里沁着些寒意。
沈晏微微侧身,压着声音道:“昭昭姑娘……这些日子可好?”
谢昭捧着手炉,绯色毛领裹住半张小脸,眉眼弯弯:“挺好的。”话一出口,才觉答得过于简略,心头莫名一跳,指尖下意识收紧了暖炉。
一语毕,二人不约而同陷入短暂沉默。
街巷明明喧闹,车马声、叫卖声明明清晰可闻,可他们之间这方寸之地,却像有层薄雾般静得让人耳尖发烫。
沈晏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喉结轻轻滚动,搜肠刮肚地想寻个由头再说些什么——问天寒?问手炉暖不暖?问……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又觉唐突。
他目光悄悄描摹着她低垂的眼睫,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细密的影,只觉得那毛领上细软的绒毛,仿佛也搔在了自己心尖上。
谢昭更是将脸往毛领深处埋了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手炉上精致的雕花纹路。她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带着温热的重量,让她脸颊也跟着手炉一样发起烫来。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全堵在喉咙口,像被一团涩涩暖暖的云雾绵绵裹住,让呼吸都变得轻浅而小心翼翼。
而谢执落于身后,沈晏每一个落在昭昭身上的眼神,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昭昭那从毛领溢出得羞涩心思,在他眼里纤毫毕现。
他看着她脸上的红意,像是在看一株被人悄悄摘下的雪中海棠。
旁人的目光,能轻易让她害羞。
一抬手,一句话,便能撩起她心湖的涟漪。
谢执指腹缓缓摩挲着袖中暖炉,唇角笑意极淡。
他不急。
“昭昭,”他唤住她,从仆从手里接过方买的糖人,递到她掌心:“知道你惦念这个,便替你买了。”
说话间,他顺势替她拢了拢被风吹开的衣袖,动作自然亲昵:“仔细捧着,莫冻着手。”
谢昭捧着糖人,甜甜一笑:“谢谢阿兄,阿兄最好了。”
沈晏站在一旁,看着这亲昵无间的一幕,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失落,又被迅速压了下去。他笑道:“谢大人与昭昭姑娘兄妹情深,着实令人钦羡。”
谢执侧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壁垒:“自小养在身边,自然要宠着些。”
三人复又前行,不多时,前方一处围了不少人的字画摊子吸引了谢昭的目光。
“阿兄,沈公子,你们看那边!”她声音里带着雀跃的兴奋,眼眸发亮地指向摊位,“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昭昭喜欢,便去。”谢执淡声应允。
谢昭轻提裙摆,正要迈步向前,却被谢执抬手虚虚一拦:“雪大路滑,莫急。”
他说的平缓,掌心却不着痕迹落在她臂弯,像随意的护持,实则将人牢牢圈在自己身侧。
三人缓步而行,一齐走至画摊前。
铺面上摆着几幅新绘的冬雪山景和花鸟小卷,画工清润雅致,倒也不失风情。
谢昭双手执起一副雪鹤小轴,眼眸含笑,映着雪光:“真好看。”
少女粉妆玉琢,阳光落在她额角,皮肤细腻泛着微微光泽,宛如一幅精心描摹的仕女图。
沈晏看得一时失神,恍然之间便问了出口:“昭昭姑娘也擅丹青?”
谢昭些许窘迫:“嗯……也不算精通,只是平日喜欢乱涂几笔。阿兄说我画的花不像花、鸟不像鸟,可我自觉挺好的。”
沈晏连忙接道:“昭昭姑娘画的,定是最好的。”
“沈公子倒是会说话。”谢执终于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温淡里裹着点讥讽。
“昭昭自小喜欢涂鸦,旁人看着只道是稚子童趣,倒也不必强求个最好。”
说罢,他眸色微敛,看向谢昭,语调都柔软了一分。
“不过方才昭昭说错了,在阿兄心里,昭昭画什么,便是什么最好。”
谢昭脸颊微烫,指尖握紧画轴,小声道;“阿兄又取笑我了……”
沈晏一瞬间喉头微动,眼底浮起一丝尴尬酸涩,却仍强撑着笑意道:“说来惭愧,我幼时也曾随名师习过几年丹青,后来随师远游,便渐渐荒疏了。”
“那些少时的习作,虽稚拙,却也记录了些许趣致。若昭昭姑娘……不嫌弃,日后我寻几册带来,或可博你一笑,也……全当是给同好的一点分享?”
“好呀。”
这次谢昭回的极快,她抬眸望着沈晏,笑容真切动人,像是一汪春水忽然泛起了细碎的涟漪。
沈晏唇角亦向上扬起,带着一分温柔,也藏了几许少年人初次悸动的鼓噪与欢喜。
呵,谢执负手而立,冷眼瞧着两人的暗流涌动,眸色深不见底。
——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沈晏才与谢昭依依惜别。
回府路上,马车内暖炉生着,帘幕低垂,炉香飘渺。
谢昭慵懒地靠在软垫里,怀中抱着暖炉,指尖却在宽大的袖口内,悄悄摩挲着一枚新得的物事。
方才庙会上,沈晏借着替她挡开行人的间隙,动作快得几乎无法察觉,将一枚素雅的白缎香囊塞入了她掌心。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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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听春桃无意提起,她近来夜不安枕,多梦易惊。
香囊内皆是安神助眠的药材。
她原本只知他温润端方,如今却觉得这温和背后,竟藏着细致周全的体贴。
谢执的余光早已将她袖中那点隐秘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今日玩得可欢喜?”
谢昭抚摸着香囊,心里沁满甜意:“极好。”
他目光定定落到她手上,语气忽地淡了些:“旁人随手赠点东西,你便这般护着藏着。”
谢昭指尖一缩,如同被窥破了心事,脸颊瞬间飞红,强自别过脸去:“阿兄总爱取笑我。”
“呵。”谢执轻轻一笑,眼眸渐深,“旁人如何细心体贴,终归……不及阿兄。”
“嗯。”
谢昭抬眼望向窗外,强自镇定。
——
夜里,谢执唤来管事,目光凛冽。
林管事匍匐在地,心下忐忑,谢执沉沉的目光落在身上,如泰山压顶,属实难挨。
“近日府中,防范竟松懈至此?”谢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连些不相干的外人,都可随意登堂入室了?”
他深埋下头,回道:“回少爷,那沈……沈家公子,是老、老爷默许了的。”
“林叔。”谢执语调骤然转冷,嘴角却换上了笑意,“你这颗脑袋,是打算继续安在脖子上,听我的吩咐……还是想换个地方,去听父亲的差遣?”
林管事闻言,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他重重一叩首,恭声道:“老奴明白!”
林管事走后,管事嬷嬷又被寻来。
谢执端坐桌前,言语平淡:“昭昭近日喜欢在园中赏雪,吩咐下去,各处风口多置些厚实的挡风帷幔,莫让她着了寒气。”
他说得极随意,语调缓慢,指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声响不重,却似敲在人心上。
“是。”嬷嬷低头应了,心下却不住打鼓。
大少爷越是这般平静无波,越让人心惊胆战。
“她那几个常走动的小丫头,也都该轮换了。”谢执依旧说的随意,“年纪小,心性浮躁,难当大任。”
嬷嬷连忙低头应声:“是,老奴知晓了。”
谢执指间把玩着一枚暖玉,指腹摩挲着暖玉上细致的雕纹,似是随意思索,又似早已心有定数。
“还有,近日沈公子所送书信物件,可知是谁经手收下?”他说得云淡风轻,像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嬷嬷闻言微怔,略作思索,小心答道:“回大人,多是……春桃那丫头经手收下,再转呈给小姐的。”
“春桃近日……常伴昭昭?”谢执眉目间笑意不减。
嬷嬷心下一凛,舌头都有些发颤:“……回大人,常随小姐左右。”
“那便调她去前院账房做事吧。”
声音仍旧平缓,连个情绪起伏都没有。
“调去账房?那春桃她……遵命。”
嬷嬷领命,轻手轻脚退出书房。
书房登时一片空荡。
他倏然起身,走至窗边,负手而立,半晌未语。
夜色寂静,庭中落叶被风卷起,发出轻微的响动。他望着那团幽暗沉沉的天幕,目光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井。
3. 第 3 章
夜半,谢府静寂如水。
月色透着雕花窗棂落进寝阁,映在榻上少女的面容上。她睡得很沉,长卷的睫毛在眼下拢成一片阴影,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唇边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谢执负手而立,静静凝视着她。
屋内只闻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谢执目光从她颊边滑落,缓缓落在那枚搁在枕边,半隐在青丝间的素白香囊上。
指腹微动,他终于缓缓附身,指尖拨开她鬓间青丝,拈起那枚香囊。
淡淡药香萦绕指间。
他垂眸审视着绣艺精湛的香囊,唇角勾起一抹讥讽,低声呢喃。
“旁人的气息,竟也能贴着你入眠。”
他盯着那枚香囊看了许久,视线又再次回到谢昭脸上。睡颜安稳无知,眉心间还带着一丝娇宠出来的娇软稚气。
谢执静静看了许久,纹丝不动。唯有那如墨的眼眸里,翻着骇浪,在他这副清持的皮囊下横冲直撞,几乎要将这副看似从容的躯壳撑裂。
半晌,他弯身贴近,唇擦过她耳侧发丝,声音低到几乎不可听清:“昭昭,你该知道,阿兄不喜欢……你身上沾着别人的味道。”
说罢,他起身,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
许是气息太过炽热,谢昭迷迷糊糊掀开了眼帘,睡眼惺忪,带着初醒的茫然。
谢执眸中不见半点慌乱,连气息都未曾紊乱一分。他唇瓣微扬,轻声道:“吵醒你了?”
谢昭揉揉眼睛,思绪混沌:“阿兄?这般晚了……你怎会在此?”
“无他,”谢执语调平缓,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指尖,“只是想着你白日收了旁人的物件,阿兄不放心,特来看看。”
谢昭一怔,视线下意识追随他的指尖:“是……那香囊?”
“嗯。”谢执低笑:“香气虽淡,终究染了外人气息。况且其中药物成分不明,谨慎些,总该请人验看才稳妥。”
他目光缱绻:“昭昭身上,最好只留阿兄的味道。”
谢昭面上一热,局促道:“不、不过是随手相赠,阿兄莫要取笑了。”
“不过随手相赠,你便爱不忍释?”
谢执依旧笑的温柔,只是那笑意从不曾到达眼底,那双眸子,甚至能窥见几缕被强行压制,晦暗不明的阴鸷。
不待谢昭回答,他抬手,掌心落在她发顶,语气宠溺:“这东西,阿兄收了。日后你要什么,阿兄替你挑。”
谢昭张了张嘴,喉间却像被堵住,只觉得今夜的兄长似有不同,那层温润表皮之下,似乎蛰伏着她无法理解的暗流。
谢执低头看着她,“乖,旁人送的,总不及阿兄亲自挑选的合适。继续睡吧,别为旁人费心。”
夜色沉沉,窗外风起,院中梧桐摇曳,投下斑驳影子,像细碎暗涌在缓慢攀附成形。
——
第二日晨起,谢昭便发现春桃不见了。
“小姐醒了?”来人是今日新调来的丫鬟,名叫文杏,生得安静乖巧,只是面生。
谢昭蹙了眉,下意识开口:“春桃呢?”
文杏一怔,笑道:“奴婢不知。奴婢伺候小姐更衣吧。”
她手脚异常利落,对谢昭的喜好习惯熟稔无比,仿佛已贴身侍奉多年。
谢昭心中微感疑惑,从前从不曾见过这小丫鬟,为何她会这般熟悉自己惯常的举止?
“你是从哪个院里调来的?”
文杏一边替她整理衣襟,边回道:“奴婢原在大少爷院里做些洒扫粗活,一年前入的府。今晨大少爷吩咐,往后由奴婢贴身伺候小姐。”
谢昭又一怔:“日后你伺候我?春桃不回来了么?”
文杏低眉,“奴婢不知。”
谢昭无言,只说了句:“让夏枝进来伺候吧。”
她带着满腔疑惑,胡思乱想了一整日,终于盼到谢执下值。
天色未晚,她便领着夏枝匆匆往前院而去。
下人并未阻拦,书房内也未上锁,轻轻一推门,人便进去了。外间未找着人影,谢昭踏步便入了内室。
甫一踏入,脚步猛地钉在原地。
谢执正背对着她,立在衣架前。官服外袍已褪至臂弯,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玉带扣松开,腰线劲瘦。他正缓缓解着颈间最后一颗盘扣,乌发微散,肩背线条在昏昧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锁骨至胸膛的线条随着动作若隐若现。
谢昭脸颊“腾”地烧红,慌忙移开视线,低头盯着鞋尖,低声嗫嚅道:“阿兄,我、我不知你在更衣……”
谢执动作未停,从容地将衣襟拢好,系带束紧,这才缓缓转过身。他面上不见愠色,眼底藏着一层清浅的笑意。
他没有立即走近,只静静立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般急闯进来,所为何事?”
谢昭站在原地,耳根仍染着浅浅的红,声音莫名有些发虚:“我、我只是……想问阿兄一件事。”
谢执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喉间逸出一声轻哼:“嗯?”
她勉强从方才那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中抽神,带着一丝被娇纵出来的埋怨,抬头问道:“春桃今早不在了。”
谢执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脚步才慢慢逼近了些,“春桃年纪轻,心性浮躁,许多事未必妥当。”
谢昭仰着脸,有些困惑:“可她伺候我许多年了……”
“正因如此,才更要稳妥。”谢执语气轻缓,却不容置喙:“你素来心软,容易受旁人影响。你身边的人,阿兄自会替你挑选。”
他说着,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她微红的耳尖和垂在身侧的手,语气柔顺下来:“有关你的事,阿兄向来不敢大意,便换了更稳妥的文杏去伺候。”
“可文杏……我从未见过她,她却极熟悉我的习惯。”
谢执听着,唇角勾起似有若无的笑:“是么。”
“你身边的人,自是阿兄亲自挑选过的,她们记得你点滴,是理所当然。”
他终于走近,掌心落在她发顶,揉了揉,“外人皆不可信。唯有阿兄,事事皆为你思虑周全。日后有任何事,直接同阿兄说。其余琐碎,自有阿兄替你安排。”
谢昭被他这样看着,心头的疑惑竟不知怎的,渐渐消散了些。
阿兄总是为她好的……大约,是她多心了吧。
——
翌日,不知是安抚还是奖赏,谢执竟休了半日假,陪着谢昭一道逛街。
午后阳光和煦,长街两侧热闹非凡,香粉摊、珠钗铺、糖人摊应有尽有。谢昭兴致极高,一路走一路看,时不时驻足,眼波灵动,裙摆轻晃,像一只误入人间的小雀。
“阿兄,这簪子可好看?”她举起一枚桃花银钗,眉眼带笑,转身给他看。
“好看。”他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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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看簪子一眼,便轻声应下,目光始终不离她眉眼。
他从不在意这些物什的模样,只要她喜欢,那便是最好的。
就在这时,一道柔婉的声音带着惊喜,忽然插入:
“谢大人?”
谢昭一怔,转头望去,只见一位女子立在临街茶肆门前,容色俏丽温婉,眉眼含情,正是礼部侍郎之女顾静姝。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谢执,眼底是无所掩饰的欢喜:“竟是巧遇,谢大人也来逛街?”
谢执却未即刻回应,神色淡淡,只欠身拱手:“顾姑娘。”
礼数周全,却疏离得没有半分情意。
顾静姝眼中微闪过一丝不甘,又道:“前些日子,谢大人托人送来的那份文墨,我已细细拜读,多谢用心。”
谢昭听着这番话,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圈,眼底浮起一丝促狭笑意,低声道:“阿兄与顾姑娘相识许久了?我倒不知你也有这般体贴的时候。”
她语气调笑,全无嫉妒之意,只当兄长与世交之女多有往来。
可这话一落,谢执眉心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顾静姝听言,眸光瞬间明亮了几分,轻声道:“谢大人待人素来冷淡,我本也未敢多想。如今听谢二小姐这话,倒叫我……生出几分妄念了。”
她语气婉转,却含着探试意味,一双眼不住朝谢执望来。
而谢执始终未回头看她,只淡淡道:“顾小姐言重了,些许薄礼,不足挂齿。”
随后,谢执寻了借口,匆匆别过,带谢昭提前离了喧嚣的集市。
马车轻晃着缓缓驶回谢府。
车厢内,暖炉温热,帘幕低垂,气氛一时静谧。
谢昭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热闹中,靠着软垫翻着一张画本,忽而偏头看向谢执,笑道:“阿兄。”
“嗯?”
“你……真的不打算成亲吗?”
谢执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帘垂落,似未听清:“嗯?”
“我说啊,”谢昭坐起身,理所当然地道:“你年岁不小了,再不娶,外头就不是议论你孤高冷情,不近女色了。兴许还要传出些……不好听的话。”
她顿了顿,像在斟酌词句,又忍不住带点促狭笑意继续道:
“譬如,怀疑你有龙阳之好,或者……禀赋不足?”
最后几个字轻轻吐出,带着点试探性的顽皮。
空气似在那一瞬骤然凝滞片刻。
谢执眸光微暗,眼皮垂着,像是轻笑出声:“……禀赋不足?”
他缓缓抬眸,那眼神沉沉落在她身上,带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
“昭昭的胆子……是越发大了。”
谢昭被他盯得心头一跳,忙摆手笑道:“我、我就是打趣罢了。”
谢执却忽而倾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前碎发,语气莫名拢着危险气息:“……如今安稳坐在这,衣衫整齐,不染尘埃。”
“不过是阿兄心疼你罢了。”
“若真是禀赋不足……”
谢昭脸颊瞬间红透,急急后仰避开他的气息:“我胡说的!阿兄别当真!”
谢执却伸手,慢条斯理地将她肩头滑落的披帛掖好,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颈侧肌肤。话语藏在舌尖,难以捕捉:
“无妨……待你亲身验过那日,便知阿兄‘禀赋’如何了。”
4. 第 4 章
那日回府后,谢昭连着好几日都没再见过谢执。
她原本只以为兄长公务繁忙,直到第三日午后,她才忽然意识到——谢执是在生气。
“哎……”她叹了一口气,窝在踏上,无精打采地戳着绣盘:“阿兄也太小气了,我不过是劝他早些娶妻,居然也生我的气。”
夏枝正在一旁挑丝线,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把她手中的绣盘接过:“小姐哪句话不好说,偏就提‘娶嫂嫂’这茬,咱们大公子最不喜的就是旁人提他的亲事。”
谢昭撇了撇嘴,“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嘛。阿兄那么好,京城姑娘哪个不喜欢他?说不准哪天他就带个人回来让我叫嫂嫂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凑过去看夏枝手里的绣样,又有点羞赧地问:“你说我这个绣的还像样么,能看出是竹子吗?”
夏枝低头看了眼她歪歪扭扭的阵脚,忍着笑说:“像,当然像!不过要是拿给沈公子看,就算小姐绣的是狗尾巴草,他也得说是兰竹生风!”
“夏枝!”谢昭脸上一红,赶紧抬手捂住自己的脸,“你越来越大胆了,尽知道笑话我!”
嘴上嗔怪,唇角却止不住翘起。
她静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沈郎这两日……怎么都没来信?”
夏枝闻言一怔,认真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来,之前沈公子常登门,也隔三差五来信,如今倒清净了不少?”
谢昭低头不语,手指在衣摆上来回捻动。半晌,她突然抬眸,语气带着担忧:“沈郎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的不会的。”夏枝宽慰道:“沈公子是尚书之子,又品行端方,哪会出什么事,小姐还是莫要胡思乱想了。”
谢昭心神不定,放下绣盘,皱着眉,神情认真吩咐道:
“夏枝,你帮我去打听打听吧!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她语气十分认真,不再像方才玩闹。
夏枝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也跟着欢喜。小姐心思早已被那位沈公子占满,只盼日后嫁入沈家,沈公子亦能如今般,一辈子待小姐好。
“成成成,我这就去,小姐你就别愁眉苦脸了。”
夏枝起身应下,刚要出门,谢昭忽然从后面扑上来抱住她的腰,软声撒娇:“夏枝最好啦。”
夏枝哭笑不得,“哎哟,小姐,您这撒娇的功夫,换成谁都得拜下阵来。”
——
与此同时,谢府门外。
林管家正站在门前,恭敬行礼,言语诚恳:“沈公子,实在抱歉,我家小姐近来身体不适,实在不便见客。还请沈公子见谅,过几日再来可好?”
沈晏今日穿着一件月白色宽袍长服,眉目如画,额间一条黑底镶红宝石的抹额束着发,整个人既温润,又不失少年朝气。
听到林管家的话,他当即轻蹙了眉头,关切道:“昭昭姑娘染了何病?病的可重?可有瞧大夫了?”
“请过了,幸好并无大碍。”林管家躬身回答,神情诚恳,“只是需要静养几日,还望公子体谅。”
沈晏的眉拢得更紧了些,却仍压下情绪,语气低了几分:“我只远远看一眼,不惊扰她也不进屋,……也不可以吗?”
林管家低头,苦笑着摇摇头:“还请沈公子莫要为难小人。”
沈晏沉默片刻,终究没再坚持。他从随侍手里拿过一个扁扁得木匣子,递出:“这里头是我们前几日说好的画册,还请务必交到昭昭姑娘手中。”
“是。”林管家躬身接过,行礼退后一步。
沈晏站在门外不动,阳光洒在他肩头,身影修长沉静。他似在犹豫,片刻后又道:“烦请林管家转述昭昭姑娘,后日花灯节,我想邀昭昭姑娘一同出游。”
林管家方要拒绝,沈晏又接着道:“若是昭昭姑娘身体不适,那便不勉强。但还望……给我一个回信。”
说罢,他轻轻颔首,转身离去,背影带着难掩的落寞。
——
角门一隅,夏枝悄悄藏身在一处花架后。
她正巧赶到门口,撞见沈晏被林管家挡在门外,神情顿时一紧。
小姐何时生病了?林管家为何要撒谎。难不成这是老爷的意思?
她轻轻咬了咬唇,耳边仍回荡着沈晏那句‘我只远远看一眼’的话,语气温柔却又太让人心疼。
听到‘花灯节’、‘同游’,她眼神一闪,正要继续听下去,却看到有人朝门口走来。
夏枝不敢久留,立刻转身离开,回院子去了。
回到院子关上门,夏枝迫不及待把方才听到的消息告知谢昭。
“小姐,我都听见了。”她压低声音,凑到谢昭耳边,“林管家在门口拦住了沈公子,说您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谢昭一怔,眉头皱了起来:“我何时病了?”
夏枝也满脸疑惑:“我猜,是老爷的意思?”
谢昭沉默了一瞬,语气有些拿不准:“应当不会吧……若有变故,阿兄一定会告诉我。”
她坐到桌前,眉心微蹙,像是在思索,却终究摇了摇头:“不管了,反正后日花灯节,我一定要去。亲口同沈郎说清楚。”
——
暮色四合,夜色悄然漫过天际。
谢执身着绛紫飞鱼朝服,携着一身凛冽的寒气步入府中。林管家在身后快步紧随,几乎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谢执宽大的步伐。
一行人鱼贯而入,直往前院书房而去。侍从立即掌上灯,书房内光影明亮,映出谢执清冷的眉眼。
谢执大步走向书案,袖袍翻飞,另有下人端着水盆、净帕,恭敬上前。他低头净手,动作细致不苟,骨节分明的手指擦净水汽后,才慢条斯理开口:
“林叔,可是有事要禀?”
林管家立刻应了声,低着头上前,双手奉上一方扁扁的木盒道:“回大人,今日沈公子又来了府上,说来探望小姐。不过老奴已经替小姐婉拒了,这是沈公子托老奴交给小姐的画册,还请大人过目。”
闻言,谢执丢下净帕,到书案后落座。桌上早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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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好了热茶,他修长的手指一伸,便端起了茶盏,吹了吹浮沫,道:“放着吧,还有别的?”
“有。”林管家立即上前将木匣小心搁置在书案上,“临走前,沈公子还说……后日花灯节,想要小姐一同出游。”
说完,他悄悄抬眸,打量谢执的神色。
下一瞬,谢执手中的茶盏哐当被掷在桌上,茶水倾洒了一大半。
林管家一惊,忙垂首不语。
谢执缓缓靠入椅背,手指交叠扣在腰间,眸光隐晦不明:“这点小事,也需要我亲自教林叔该如何做?”
林管家额头渗出冷汗,头落的更低:“老奴明白了。”
谢执没再言语,只微微偏了头。
林管家如蒙大赦,小心的退出书房。
“都退下!”谢执忽然冷声道。
书房内众人不敢言语,皆沉默着躬身退下,关门时动作轻缓,不敢有丝毫懈怠。
书房内灯火摇曳,安静得能听见炭火轻爆的声音。
谢执仍坐在原处,眉眼低垂。许久,他终于翻开了那本画册。
前几页是寻常的花鸟、山水、烟雨,看得出笔法精细,惟妙惟肖。
但就在书页中段,他的手忽然顿住。
那是一幅半开的宣纸稿,墨线未曾着色,只寥寥几笔,却勾勒出少女侧颜明艳。
她手执一枝含苞梅花,神色柔和,仿佛正闻着那花的香气,唇角轻扬,眉眼里写着不自知的娇憨。
谢执认得这神情。
那是她在笑,在别人面前的笑。
“啪——!”
画册被他掷在桌上,木匣应声碎裂,笔墨茶水翻落满地,砚台滚出一尺远,发出一声钝响。
他坐在那里,胸腔剧烈起伏,像是压着什么猛兽在喉间挣扎。手死死按住桌面,青筋突起,仿佛再放松一寸,整个躯壳都要碎开。
?
这一夜,他未再踏出书房半步。
直到灯火熄尽,檀香燃尽,他靠在案后阖了眼,却依旧无法平息心里的翻滚。
——他梦见了谢昭。
她穿着及笄那日的百蝶裙,发上簪着那根该被弃掉的白玉簪,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
光很亮,她的脸软糯清丽,像是刚睡醒般,眸色潋滟,泛着湿意。
她走近,靠在他膝前,小声唤:“阿兄……”
声音软得像撒娇。
他伸手握住她的腕,想开口,喉咙却像被火烧一般,一字都吐不出来。
她却笑了,伸手轻轻覆上他衣襟,像在摸一件什么稀奇的东西,一寸寸、缓慢地往下褪。
谢执动也不动,呼吸却一点点发热。
“昭昭……”他声音极低,像怕吓着她,又像怕她跑了。
她却主动覆上来,轻轻咬了一下,眉眼含水:“阿兄……你不碰我,我是不是就不是你的了?”
他猛地收紧手臂,抱住她往怀里一压。
“怎么会呢?”他喃喃,“你生来就是我的。”
5. 第 5 章
花灯节当日。
午膳过后,谢昭照例关上房门歇息。房内帷幔低垂,实则她窝在锦被中,同夏枝悄声商议。
“你说沈郎邀约,林叔为何直至不提?还有那木盒,你明明看到他交给了林叔,为何也不曾送到我手中?”谢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眸子滴溜乱转,越想越不对劲。
夏枝坐在床沿,小声答道:“小姐,奴婢也奇怪……那盒子许是被藏起来了?”
“还有春桃,”谢昭忽然一顿,语气压低:“……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奴婢也是前几日才发现,连后院也没人见着她。”夏枝蹙了眉,又道:“而且这几日,咱们院里来了好些面生的小丫鬟,奴婢去问管事嬷嬷,嬷嬷只说从前的婢子手脚粗笨,所以特意挑了伶俐的来。”
谢昭抱着被子坐起身,神情一下子严肃许多:“肯定有问题。”
她想了想,旋即又说:“我若今晚还从正门走,定会被阻拦!既然林叔瞒着不报,那很可能是……爹爹或阿兄的意思。”
“那怎么办?”夏枝一惊,又尤带犹豫:“若是老爷不同意,那小姐……还是不去为好?”
“那怎么行!”谢昭一口打断,眼神罕见地坚决:“花灯节一年只有一次,沈郎约我,我不能不去。”
她侧过头招手,神神秘秘让夏枝附耳过去:“你待会就这么说……”
——
天彻底暗下来后,夏枝照计对外通禀,说小姐今日身体不适,已歇息,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而闺房之内,谢昭已悄然换上一身粗布素衣,青丝绾作双鬟,头低低压着,怀中紧抱着一个食盒,如同最寻常的婢女,自后角门悄然溜出。
小门守着一年老仆妇,在昏黑的光线下,见是个低眉顺眼的丫头,又验过门牌无误,便不多问,挥手放行。
一踏出谢府那高耸的院墙,谢昭便提起略显宽大的粗布裙裾,快步汇入长街汹涌的人潮。
街头灯火已照亮夜空,万盏灯笼流光溢彩,璀璨如昼,看得她眼花缭乱。
可人实在太多了。
她被裹挟在长街中央,四顾皆是摩肩接踵的身影,笑语喧哗声浪如潮。一时间,竟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寻沈晏。
——
与此同时,沈晏早已在约定的石桥畔伫立良久。
他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寻,明知她未回信,但他仍是来了,哪怕只是远远看她一眼,也足够了。
忽然——
人潮中,一抹翠绿素衣闪入眼角,那人影梳着双髻,步履匆匆,正顺着灯火下的人潮逐步前行。
看不清面容,听不见声音,甚至无法确定就是她。可就在那一刹,沈晏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几乎是本能的驱使,他拨开身前的人群,快步追了上去。
人来人往中,她的身影灵巧地掠过糖人摊和花灯架,他几次几乎触及她衣角,却又被人群挤开。
眼看她就要穿过前方那座流光溢彩的花灯拱门,即将再次消失在视野尽头,沈晏再也按捺不住,一声呼唤冲破喉间:
“——昭昭!”
少女脚步顿住。
她缓缓转过身来,隔着满街流光,人海喧嚣,望向声音的源头。
四目,猝然相接。
风吹灯影,霎时间万籁俱静。
谢昭怔了一息,旋即,唇边如花苞初绽般,缓缓漾开一抹清甜的笑意,眸中星河璀璨。
她不再犹豫,提起裙摆,小跑着朝他奔来。
“沈郎。”她唤他,声音在万千人海中,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沈晏再顾不得旁的,当即上前,稳稳接住了她。温软的身躯撞入胸膛,带着夜风的微凉和少女独有的馨香。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眼里的柔情几乎漫开。
“你来了。”三个字,包含了千言万语。
她用力点头,仰起脸看他,声音轻快得像檐下被风拂动的风铃:“我自然会来。”
灯火流转,欢声笑语如潮。
沈晏小心翼翼地牵着谢昭的手,穿过一盏盏花灯,此刻的他,褪去了平日温润完美的君子外壳,比平日温润完美的模样更添几分生动的意气。
“刚才你在前头走,”他声音不高,还带着残留的急切,“步履那般快,人潮又密,我几乎……以为要追不上了。”
谢昭抿唇轻笑,小声辩解:“我穿的是婢女的衣裳,怕你认不出我,只能边走边找……”
沈晏目光温柔,握着她的手又缱绻了几分:“以后……再不许这样自己偷跑出来了。若遇歹人,或是迷了路……”
“我会担心。”
她脸颊微红,轻轻应了声“好”。
行至街角一处热闹的灯铺前,一盏憨态可掬的雪白小兔灯倏然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脚步微顿,多看了两眼,又兀自收回。
然而沈晏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她。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即松开她的手,几步走到摊前,俯身拾起那盏精巧的小兔灯,利落地付了银钱。
旋即递给她:“你喜欢这个。”
谢昭惊喜地接过,声音雀跃:“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看它时,眼睛亮了。”
两人寻了一处稍显僻静的河岸石阶坐下。沈晏细心地将小兔灯点燃,两人一同将它轻轻放入水中。水波温柔地托着那一点暖黄的光晕,晃晃悠悠地向远处漂去。
“你许了什么愿?”她问。
沈晏没有看灯,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映着水光的侧脸上,“惟愿年年嘉景,犹似今朝。”
她心跳猛地一滞,眼睫轻颤,半晌才轻声回:“……那就说好了。”
她这句话轻的仿佛怕被风听见,可却让沈晏耳边嗡的一声,炸开了花。
“昭昭。”他喃喃唤她,眼中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汹涌情意,真挚而灼热,“我……我自见你第一眼,就知道我心里……再也装不下旁人了。”
谢昭睁大眼睛,怔怔望着他,清澈的眸底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深情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带着安抚的意味,抬手想拂开她颊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却又怕唐突,指尖在即将触及时微微蜷缩:“别怕。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待你的心意。”
然而下一瞬,一只微凉柔软的手,带着少女全倾的勇气,主动伸过来,坚定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我也是。”
掌心交叠,传递着彼此滚烫的心跳。身后是万家灯火,眼前是心上人含羞带怯却无比坚定的眼眸。
——
就在这时,河岸对面传来一声巨响,有孩童惊叫“灯坊起火了!”,人潮骤然变得杂乱拥挤。
推搡间,谢昭和沈晏被挤散,她刚想回头去寻他,就被一只手扣住了手腕。
她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人拽进一条僻静巷子。谢昭抬头,怔了怔,唤道:“……阿兄?”
谢执并未回头,只一手护着她,继续往前走。
她挣了挣:“阿兄……还有沈公子……”
“别说话。”他冷声打断,掌心却捏着她手腕越收越紧。
巷道越走越暗,直到尽头才露出一架马车。他一言不发地将她送上车,自己紧跟着踏入车内。
车厢内只余马蹄声与夜风穿过簌簌响动。
谢昭怔怔看着谢执。那一身绛紫官服在灯影下竟染出森冷寒意,她莫名有些害怕,但还是轻声道:“阿兄,我想与沈公子道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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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低头望着她,眸光淡淡,唇角微弯:“跑得倒快。昭昭如何会知道他在那?”
谢昭一滞,下意识移开眼。
“你以为,你能瞒过阿兄的眼睛?偷偷换了衣裳,从小门走的,连贴身丫鬟都不带,安危也不顾了。”
他语气平缓,像是在耐心教导她不该犯错,可他眼底的暗色却浓的骇人。
“我……”
谢昭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
谢执望着她,语气平静得近乎虚伪:“昭昭越来越长大了阿,知道撒谎了,知道要瞒着阿兄,为旁人编话!”
谢昭心虚低头,“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想看看他。”谢执缓缓重复,目光扫过她未褪尽粉意的脸颊,语调寒意渗人:“你就这般放心,与他走入人海?”
“你知不知道,刚刚有一个醉汉从你身边擦肩而过?你若再慢一步,手就要被别人攥住了!”
“你可知——”他话音忽然顿住。
沉默里,他闭了闭眼,情绪一寸寸重新按回表皮之下。
语气归于平静:“你不该出去。”
“……今夜贪玩,自有人替你受罚。”
——
夜深,府内灯火通明,府里上上下下一众奴仆皆站在庭中,噤若寒蝉。
谢执独坐正首,手执一盏清茶,眸光垂落,看不出半分情绪。
堂下跪着三人:门房老妇,林管家和夏枝。
堂中一片静,就连穿堂风都收敛了气息。
良久,谢执才开口:“今夜,府门何人值守?”
老妇颤着身子叩首:“回、回大人,是老奴……老奴守的小门。”
“哦?”谢执并未抬眼,只慢慢吹着茶盏氤氲的热气:“你可认得我谢府的嫡小姐?”
老妇磕头如捣蒜:“认得!怎会不认得!小姐是谢府的金枝玉叶,模样又生的标志,奴才怎敢认不出!”
“那你便说说,今夜,是谁从那门出去的?”
老妇哑然,额上冷汗直冒。
谢执终于抬眸,语气冷冽:“拖下去,打死。”
话音落下,左右立即上前,老妇吓得浑身发抖:“饶命阿!大人饶命!!”
下一瞬就被堵住了嘴,拖了出去。
林管家垂着头,心里发颤。
谢执转而望向他:“林叔,府里这般松散,是你管出来的?”
林管家叩首,声线抖颤:“老奴失责,请大人责罚。”
“很好,”谢执放下茶盏,“从今日起,罚俸三月,再领十大板。”
“是。”
林管家应下,不敢多言。
谢执视线最后落向夏枝。
小丫头跪的规矩,却早已吓的面无人色。
“夏枝。”
夏枝身子一颤,“奴婢知错。”
谢执看着她,目光平静到令人发寒:“你是昭昭亲近的人,昭昭信你,我也曾信你。”
“可若她身边之人都只知顺着她、哄着她,陪她瞒我,那便是害她。”
“你知她要去哪,为何不拦?”
夏枝咬了咬唇,“小姐心意已决……奴婢拦不住。”
谢执低低一笑,“你劝不住?那我问你,若她要跳河,可也陪着她一起跳?”
夏枝霎时脸色煞白:“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跪着。”他站起身来:“好好想一想,什么叫忠心。”
“罚跪三日,不许起身,不许人探。”
“……若你真懂了,便可留在她身边。”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睨过她:“我不动你,不是因为你无错,而是,她一哭……我便会心软。”
6. 第 6 章
翌日清晨。
谢昭迷迷糊糊睁开眼,脑中还残留着昨夜花灯流光的余韵。
她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才带着未散的睡意,含糊唤道:“夏枝……”
屋内静悄悄的,没人应。
她微微蹙眉,提高了一点声音:“夏枝!”
这次有脚步声匆匆赶来,进门的是个面生的小丫鬟,眉眼生得倒伶俐,却是有些战战兢兢。
“夏枝呢?”谢昭坐起身,乌发披散肩头,眉心拧紧。
“回小姐,夏枝姐姐……说是有些错事,要罚跪,所以暂时不能在小姐跟前伺候了。”
“罚跪?”谢昭倏地睁大了眼,一把掀开锦被下榻:“她做错了什么?为何要罚她?”
那丫鬟低着头,“奴婢……不知……只是嬷嬷说,昨夜小姐园中看守疏漏,有失职责。”
谢昭心头一跳,阿兄昨夜说,会有人替她受罚……原是这个意思。
她抬头扫了一圈屋内,陈设并无异样,唯独那些原本伺候她的几个丫鬟……春桃不见了,夏枝被罚,其余的全换了生面孔,进进出出都小心翼翼,不敢抬眼。
一股说不出的寒意悄然爬上背脊。
她胡乱披上外裳,连发髻也顾不得梳理,便要冲出房门去寻夏枝。
刚踏出院门,便看到一道欣长身影立在前方。
玄色衣袍,金带束腰。
“阿兄。”她下意识唤了一声,脚步顿住。
谢执步履沉稳地走近,目光落在她苍白的小脸和凌乱的乌发上,声音低缓:“怎么不多睡一会,脸色这般苍白,可是昨夜受了寒?”
话语字字温柔,听不出对昨夜之事的半点责备。
“我听说……你罚了夏枝?”谢昭咬唇,问的小心。
谢执轻轻一叹,极其自然地拢了拢她颊边散落的发丝:“我不罚她,罚谁?”
谢昭一愣,抬眸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
“你夜间出门,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留下,昭昭,你可曾想过,若昨夜出了半分差池,父亲和母亲他们……阿兄又该如何自处?”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住,眼中似起了一层薄雾。
“你院中仆妇懈怠至此,竟让你悄无声息地离府,难道……不该罚?”
谢昭心头涌上浓重的愧疚,低下头,声音细弱:“那……那你为何不罚我?”
谢执眼底闪过一缕更深的情绪,却迅速敛下,“我怎会舍得罚你?”
“夏枝呢?她从小伴我长大,是我最信重之人……”
“所以我才留下她。”谢执打断,“那些粗手粗脚的,早就该换了。昨夜你若出了事,谁又能担得起这个罪?”
他扫了一眼院中那些噤若寒蝉的新仆,眼神淡漠。
谢昭低头不语,半晌才回:“可我……只是想去见沈郎一面。”
谢执垂眸看她,笑意极淡,语调平常:“你想见他,天经地义,无人可阻。但昭昭,你不该瞒着阿兄,不该独自一人踏出这府门。这世道……远比你想象的要险恶千倍万倍。阿兄不能让你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她心头酸软,知道阿兄也是为自己好,一时矛盾,不知该说什么。
谢执不再多言,只替她正了正衣襟,语气柔得像是在哄:“好了,夏枝的事,阿兄自有分寸。过两日便让她回来伺候,别为这事忧心了,嗯?”
“嗯。”谢昭低低应了一声,终究没有再坚持。
“走吧,先吃早饭。”
他转身替她撑开廊下竹帘,举止体贴,像无数个清晨一样,做着一个温润兄长该做的模样。
——
谢执陪着她用过早膳,便离开了院子,换好官服,上值去了。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谢昭坐在窗前,心里闷闷地,说不清是烦还是乱。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新来的小丫鬟红樱来报:“小姐,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娘亲找我?”谢昭怔了怔,随即应声起来,整理好衣襟往主院走去。
丫鬟撩起门帘,谢昭方一进去便看见母亲身侧坐着一位珠圆玉润的妇人,穿着得体,眉目慈和,细看之下五官竟与沈晏有几分相似。
谢昭倏然红了脸,小心收起平日的收起俏皮,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夫人安好。”
那妇人一见她,当即展颜一笑:“谢姑娘不必拘礼,年纪轻轻这样乖巧,怪不得晏晏……”
林氏也扬起笑,招手道:“囡囡,快过来,这是沈尚书的夫人,按辈分,你该唤她一声伯母。”
谢昭垂着眼眸,声音细细软软:“伯母。”
沈母笑得更和气了,语气温柔:“我听晏晏说,昨夜同你一起游灯会,后来灯会不知怎的着了火,你们便走散了。”
“他找了好久才知道你安然无恙,整夜都惦记着。”
她看着林氏,失笑道:“这不,一大早就求着我,非要让我来瞧瞧你,说你若是受了惊,他得好生赔不是才是。”
谢昭听得羞极了,连耳根子都红了,低着头只愣愣盯着自己的鞋面。
林氏听了也心下熨烫,“沈家那孩子心性厚道,又有分寸,我是十分喜欢的。”
沈家家风素来清正,沈夫人性格和顺,沈晏温文有礼,这桩亲事,她是越看越满意。
昭昭嫁过去不会受苦。
林氏和沈母又闲聊了许久,眼见时辰不早,沈母不便多留,就欲告辞。
临行前还不忘回头:“三日后长公主府设宴,昭昭你可一定要出席阿。”
她已同林氏说过,也是想着让两个年轻人多培养培养感情,如此成婚后,更能琴瑟和鸣。
谢昭轻轻应声:“是,伯母。”
沈母得了答复,这才满意的走了。
待人走远了,林氏这才拉过谢昭坐到她身旁,关切道:“囡囡,娘问你,你心里……可还满意这桩婚事?”
谢昭头靠在林氏肩头,撒着娇摇着她胳膊:“娘亲,你、你明知故问!”
“那便好。”林氏宠溺地抚着她头顶,“如此,娘便放心了,你爹到时候也能安心戍边了。”
谢昭抬头,“爹爹又要走么,何时动身?”
“等你的婚事定了,他便要启程了。”说到着,林氏叹了一声,眼含湿意:“军令如山,或许……你爹爹没法子赶回来看你成婚了。”
谢昭听了虽觉遗憾,却也没表露出来,只轻轻靠回娘亲肩头,软声道:“女儿都明白,爹爹守的是天下太平。”
——
入夜,谢执从衙门回来便步履匆匆往主院去,连一身官服也未换下,脚下的长靴裹着外间的冷意,踏入了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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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踏入屋内,清疏的眉眼顿时升起几缕温和:“母亲,听说您午后疲乏不适,儿子特来请安。”
林氏一见他,面上带出几分欣慰:“你这孩子,平日里总不见人影,今日倒这般殷勤。”
谢执在她身旁坐下,替她续了茶,才道:“前些日子太忙,怠慢了母亲,是儿子不是。”
林氏被他逗笑,“你也知道。一天只知朝事,何时给娘娶个媳妇回来?”
谢执抿了唇未答,又给自己添了一杯茶,饮了一口才道:“听闻……今日沈夫人来了?”
林氏一怔:“旁的不见你挂心,这你倒知道的快。”
谢执温声一笑:“方才从林叔口中听说了,心里不放心,故来问问。”
林氏也没疑心,说道:“沈夫人是个极妥帖的人,说话做事都周到得体,看着就教养极好。”
谢执慢慢转着茶盏,目光落在茶面波光中,半晌轻声问道:“母亲当真觉得……昭昭与沈晏,合适?”
林氏不解,“沈晏是个稳重孩子,沈家门第也清白,囡囡心中……也有几分情意。怎的,……你是觉得哪不妥?”
谢执轻轻勾唇,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沈家自是世家,只是……沈太夫人年纪大了,近年来好静、好礼,听闻她素不喜闹性少女。”
“你的意思是……”林氏皱眉,“囡囡嫁过去……会被刁难?”
“儿子不是非要挑刺,只是……”
谢执垂眸轻笑一下,像是压住了骤然涌出的情绪:“昭昭性子直,惯被人宠着,不通礼数也不懂瞧人眼色,若她以后受委屈……不是娘心疼,便是我心里过不去。”
林氏心头微动,眼底多了些动摇:“……她是要改改。”
谢执看着她,嗓音极轻:“可若改了,她还是那个,我们娇宠着的昭昭吗?”
林氏不语。
谢执放下茶盏,话语仍有分寸:“我只是劝母亲,婚姻一事,仍需慎重。”
——
夜色下,谢执负手而行,每一步都踩的极其沉重。
他方才什么都没说,林氏说沈家好,沈晏好,昭昭也满意,她也满意。
他不发怒,只是笑着听完,告辞而去。
直到回到书房,他才褪去官服,撩袍坐在椅间,指尖死死压住眉心,想要压下那钻心的疼痛。
“顾长安!”
外头立着的暗卫闻声推门入内,垂首行礼。
谢执仍捏着眉心,语气却依旧平淡:“沈家在北境的旧事,查到哪一层了?”
“回大人,沈家早年在定州置下了不少盐田,虽已转售,但当年的账册已查到些许,循着蛛丝马迹,隐隐指向……鲜卑。”
谢执挑眉,露出一个浅笑:“很好,继续查。”
“是。”
“还有,”谢执缓缓站起身,走至窗前:“父亲那边需得警惕,莫要让他察觉。”
“是。”
顾长安领命,退出书房,踏着月色匆匆离去。
窗外夜色沉沉,月光冷冷洒在檐下。
谢执临窗而立,望着黑沉沉的天幕,眸似寒潭。
“清者自清,是沈家本就不清白,所以……怪不得我。”
他低声呢喃,眼中似有薄刃,“你不该出现在她面前,更不该,妄图与她成婚!”
7. 第 7 章
长公主宴会当日,谢昭醒的比平素都早。
她坐在镜前,夏枝正替她绾发,锦盒内珠翠琳琅,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夏枝,去取我那支玉簪来。”
夏枝一愣:“是沈公子那支?”
谢昭耳尖微红:“嗯。今日沈郎亦会来,我想……戴给他看。”
夏枝应声,转身去打开妆屉上那只螺钿木盒,却翻遍上下都未见玉簪踪影,连旁边收首饰的几只盒子也细细查过,一无所获。
“小姐,怎会找不着呢?”
谢昭心头一跳,忙起身亲自去寻,可直到妆屉都翻遍了,仍旧没有。
她眉心渐渐蹙紧,指尖冰凉:“分明……就收在这里的。”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
她转头看向夏枝,夏枝脸色也有些凝滞:“奴婢记得前些日子还见过……莫不是新来的丫鬟收错了?”
文杏恰好来端水,闻言立即低头行礼:“小姐恕罪,纵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姑娘的首饰。”
谢昭看着她规矩的模样,心中忽地泛起一丝不安,说不清缘由。
半晌,她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那就……不戴了吧。”
——
长公主府内宾客盈门,热闹非凡。谢昭乘车而至,方一至门口,便有女官引她入席。
谢昭今日穿了件浅蓝的纱裙,那是她亲自挑选的。她记得,初见沈郎时,他穿的便是浅蓝色。
鬓边簪的是一只素金蝴蝶簪,虽非原本所想,却也衬得人娇俏可爱,神色灵动。
她微微提起裙摆,踮起脚四下望了着,目光在熙攘的人群中寻觅,眼底是掩不住的期待。
“昭昭。”
清朗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昭回过头,便望见了那双含笑的眼眸。沈晏一袭月白长衫,立在斜阳廊柱的斑驳光影下,清隽如画。
只一眼,她便觉得在她心头盘桓半日的阴翳,无声息便消散了。
那一刻,她几乎能听见心湖深处,“扑通”一声,落下无数柔软的花瓣。
她几步迎上前,带着一丝娇嗔:“我寻了你许久。”
沈晏凝望着她,眼底盛满温柔:“是我的错。日后再有宴席,我定亲自接你。”
谢昭又垂下眸,低声道:“其实,今日本想戴你送的玉簪,可是翻遍妆屉都不见了。抱歉。”
说罢,她眉头轻蹙,有些懊恼,又有些委屈。
他目光落在她鬓边,旋即安抚笑道:“怪我,只送了一只簪子,才让昭昭发愁。我该早些备一整匣才是。”
谢昭一怔,随即忍俊不禁,以袖掩唇,“噗嗤”笑出声来:“对,就是你的错!不过念在你知错就改,我就原谅你了吧。”
她眼睛亮亮的,说罢还傲娇地轻哼一声,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
沈晏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一片柔软,随即弯了眉眼:“昭昭大人不计小人过,但错了就得罚,我……下次一定郑重赔礼。”
他说得郑重,其实尾音已经悄悄发软。
谢昭的嘴角压也压不住地高高扬起,她强自抿唇,从腰间取出一个绣着青竹的荷包:“这是……”
她捏着荷包,指尖轻颤:“这是我亲手绣的,若你不嫌弃,就、就收下吧。”
沈晏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就伸手将荷包接过,动作小心又飞快,像是生怕她反悔。
“怎会嫌弃?”他声音低醇,耳廓却悄然漫上红晕,“你送的……我都视若珍宝。”
谢昭羞得低下头,脚尖无意识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嘴角却悄悄扬的越来越高。
沈晏正欲再与她说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唤他,几息间便有一婢子上前道:“沈公子,长公主寻你。”
无奈他只能眼含歉意道:“昭昭,我去去就来。”
“嗯。”谢昭虽不舍也无可奈何。
沈晏随着婢子慢慢走远,谢昭正想着找个地方落座,又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咦,这位便是谢家二小姐?”
谢昭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紫色罗裙的少女笑盈盈地走来,年纪约莫十五六岁,身段纤巧,气质略带张扬。
“你是?”谢昭疑惑,她不认识她。
少女笑道:“我是晏表哥的妹妹,我叫瞿慕儿。”她渐渐走近,“我可听了你许多事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昭轻声回道:“瞿姑娘。”
瞿慕儿站定在她身前,忽而侧头问道:“咦,你怎么没戴表哥送的那支玉簪?那可是他挑选了许久才买下的呢。”
闻言,谢昭也有点羞愧,她正欲说什么,却忽然看到瞿慕儿鬓边的发簪。
那玉簪通体温润,素白透彻,做工样式与她曾收到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
瞿慕儿抬手,指尖轻佻地拨弄了一下簪头的玉珠,眼波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炫耀:“姐姐你看,是不是很衬我?表哥那日一见这簪子就说——”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甜腻,“慕儿戴上,最是相宜不过了’。”
她说得自然,语调轻快,像是无心的分享。
可那句“表哥第一眼就说慕儿戴这个最合适”落在谢昭耳里,却像一盆冷水从头淋下,她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收紧。
那一字字如同密密麻麻的刺,在心口扎出轻微的疼。
她以为,那支玉簪是独一无二的。
——
谢昭回到府中,一路上都没说话。她坐在桌案前,手里还握着那支素金蝴蝶簪,指尖发凉。
晨起时满心的雀跃与期待,此刻尽数化作冰冷的碎屑。瞿慕儿鬓边那刺目的莹白,与记忆中沈晏递来玉簪时温柔的眼神,在她脑海中反复交叠,撕扯。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昭昭。”
谢执的声音隔着木门,温柔克制。
谢昭没有出声,但门仍被缓缓推开了。
谢执已换了常服,他步履稳重地踏入室内,目光落在她沉默僵直的背影上。
“怎么了?”他轻声问。
谢昭微微一颤,却仍未说话,只将手中的簪子紧紧攥了攥。
谢执垂眸望着他,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是因为……沈家那位表妹,今日也戴了一支相似的玉簪?”
谢昭猛地抬头,眼中是惊愕与难堪:“你……知道了?”
谢执微微颔首,像是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听人提了一句……说是那簪子,与你那支别无二致?”
“或许是巧合吧。”他淡淡一笑:“昭昭不必难过。”
其实,就在几日前,谢执便命顾长安将那玉簪以“沈家下人”的名义送去给了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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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儿。
他料定,瞿慕儿性子娇纵,定会在昭昭面前炫耀。
而昭昭,是不会问出口的。
她一向将情意藏的很好,只会咬着唇,悄悄难过。
谢昭低着头,指尖在素金蝴蝶簪上来回摩挲,忽而委屈涌上心头,她眼圈一红,喉间一哽,忍了许久的泪竟在那一瞬间掉了下来。
“我……是不是很傻啊?”她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他送的那支簪子……我一直以为是……只有我一个人有的……”
谢执缓缓俯下身,与她平视,声音仍是温柔极了:“傻什么?你的欢喜,你的难过,皆是出自本心,何错之有?谁敢笑你?”
她哽噎着,蓦然转身,一头扑进他怀里,将脸深深埋进他胸前的衣襟。
谢执怔了一下,随即再无迟疑,手臂收拢,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她将头埋在他怀里,肩膀轻颤,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将所有哭声都压在喉间,却还是止不住落泪。
谢执低头看着她耳侧湿润的发丝,唇边慢慢弯出一抹愉悦的弧度。
他轻轻抚着她的背,一遍一遍,像哄小孩般:“好了,都过去了,阿兄在呢……”
谢昭紧紧抓着他衣襟,泪水汹涌:“我本以为……我以为他是认真的……”
谢执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颊边不断滚落的泪珠。
“傻昭昭,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
“这世间对你示好的人或许不少,但又有几个……是真心将你捧在心上?”
“可你啊,从小就这样,一点温柔就信了,一支簪子就当了真。”
他叹息般的低语,字字敲在她脆弱的心防上。
谢昭抬头,眼中还残着泪意,语气却像孩子般倔强:“可……可那是他亲手给的……”
谢执眼底笑意更深,他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拇指顺势轻抚过她微红的眼角,语气笃定低柔:
“那又如何?他亲手给你的,也能亲手送给别人。”
“可阿兄不会。”
他低头靠近,声音低沉得几乎贴在她耳侧:“阿兄只会将最好的,都留给你一个人。”
谢昭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她眼中泪水未干,脸颊还挂着泪痕,呼吸因哭泣而微微急促,心绪却被他这番话语搅得一片混乱茫然。
谢执望着她,一字一句:“昭昭,记住,这世上……只有阿兄,才是最不会让你失望的那个人。”
哭得心力交瘁,谢昭脑袋无力地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陷入半梦半醒的困倦。
谢执抱着她静坐了许久,直到怀中人彻底沉入梦乡,呼吸平稳,才小心翼翼地打横将她抱起,步履沉稳地走向床榻。
她睡得极沉,眉头却仍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惦记着什么。
谢执将她轻轻放下,替她理好散乱的发,又将锦被一寸寸替她盖好。
他的指尖在她面颊停留片刻,掌心微热。
“昭昭,你不必难过。”
“他送给你的东西,也能送给别人;他说心悦你,眼睛却敢看旁人。”
“世上总有人让你心动,也总有人让你失望。”
“但阿兄……永远不会。”
8. 第 8 章
那日过后,谢昭便病了。
起初只是食欲不振,辗转难眠,几日后便发起低热,终日倦怠无力,连话也懒得说。
太医前来诊脉,开了几味清养的汤药,说是思虑郁结,心气不畅。
林氏心疼得不行,几乎整日守在床榻前,却也无从劝慰。只能一遍遍温言细语地哄:“囡囡,我的儿,心里有什么苦楚,告诉娘亲,莫要憋在心里伤了自己……”
可榻上的人儿只是睁着空茫的眼,望着帐顶,毫无回应。
她原是存着一线期盼的,盼着沈晏能来,哪怕只字片语,一个解释,她也会信的。
然而日复一日,沈晏音讯全无。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半分解释。
起初她还能强撑着告诉自己“定是误会”,可随着时间流逝,那份笃定在病痛中一点点消磨殆尽。
她素来身子不算强健,这一病来得沉重,连日低烧不退,整个人面色雪白,唇色褪得几乎不见血色。
夜深,廊灯沉沉。
谢执如常坐在榻边,凝视着她因病潮红的面颊。她睡得并不安稳,呼吸清浅急促,长睫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
他自然知晓她为何沉疴不起。可若这病能斩断她对旁人的念想,能让她日日依赖在他羽翼之下寻求慰藉……那这病,便病着吧。
沈晏的信,他一封也未让她见到。沈晏在府外求见,皆被阻拦。就连托人送的首饰、点心、小玩意,都被直接销毁。
他不过是在替她祛除冗杂。
谢执替她掖好被角,目光沉沉落在她脸颊,带着隐秘的满足。
可就在这万籁俱寂之际,她忽地呢喃了一声:
“……沈晏……”
谢执眸光一凝,身形倏然僵住。
“沈晏……别走……”
声音轻如空气,像梦呓,含糊不清,却足以点燃他骨髓里那团沉潜已久的病态妄念。
他眼中那层温柔的伪装轰然碎裂,唇角依旧含着笑,眸底却翻涌着近乎癫狂的暗潮。
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沉睡中犹带痛苦的脸庞,良久,喉间溢出低笑,“好……好的很。”
他就这样伫立在昏暗中,墨色的眼眸沉凝着落在她脸颊。
直到烛光燃尽,他才俯身,抚着她的头顶,轻声呢喃:“好,阿兄知道了。”
那语调温柔至极,像是轻风拂过,却冷的像霜,令人不寒而栗。
——
谢执推开书房的密门。
“咔哒”一声,露出门后幽深沉静的暗室。
烛台燃起,将一整面墙照亮。
墙上密密麻麻,全是谢昭的画像。或笑,或嗔,或抬眸赏花,或低头作画,全是他亲手绘制。
她的眉眼,她的笑靥,甚至鬓边发丝的弧度,都被他临摹了千遍万遍,刻入骨髓。
谢执拾起一把折扇,指尖轻轻抚过那早已失色的小字——
【兄长生辰,昭昭亲绘此画,愿兄心喜。】
他垂眼盯着那行字,睫毛轻颤,指节一点点绷紧,骨节发白,扇骨在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
“你怎么敢……梦里还,唤他?”
他低低笑了下,唇角是笑,眼底却翻着一层死水一样的阴鸷。
“你牙牙学语时,第一个唤的人是阿兄;你学执笔描红,是我一笔笔教的;你鬓边绾花的那日,簪子也是我亲手挑的……”
折扇承受不住压力,倏然折断。
断裂的木屑刺入掌心,血液顺着紧绷的指节蜿蜒而下,淌满他的掌骨和腕骨,而他,浑然不觉。
谢执的脸庞隐在跳动的阴影里,喉结剧烈滚动,压抑着胸腔中翻腾的暴戾,半晌才从齿缝中挤出扭曲的低吼:“旁人那点浅薄的爱意……怎么配跟我比?”
暗室中,静寂得可怕。墙上那一幅幅画像,在微弱的烛火中微微摇晃,笑颜定格在纸上,将他困在密不透光的深渊里。
他喘着气,背脊微微发抖,拼命把疯劲儿生生压回胸腔里。
许久,低喃声响起:
“……没关系,”
“你只是……走错路了……”
“阿兄会带你回来的。”
不知是在哄她,还是哄他自己。每一个字都碾碎在舌尖,带着温柔又扭曲的执拗。
话没说完,他忽然抬手,把那截染血的扇骨“啪”地掷到角落,转身走出暗室。
他在案前坐下,拿起一方素白帕子,低头慢慢擦去手中的血迹。
指节按压,血色在帕上晕开一层淡红。他眉心不动,神情冷清,仿若在擦拭什么于己无关的东西。
直至血迹擦净,露出底下被刺破的皮肉,他才抬眸,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来人。”
门外脚步响起,暗卫低声道:“属下在。”
谢执将染血的丝帕随意丢在案上,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废物:“五日之内,要沈家的盐田账目、私下往来、密信……一样不漏地摊到我面前。”
“是。”
他微抬下颌,眼神清淡,语气近乎冷漠:“沈家公子,最近太过清闲了。给他找个由头——磕伤也好,落水也罢。”
“我要他……出点意外。”
“是。”暗卫领命退下,屋内再度归于寂静。
——
翌日,谢昭昏沉醒来,便见谢执端坐床前,手中捧着一碗汤药,神色温润如常,仿佛昨夜密室中的疯狂只是一场幻梦。
“昭昭醒了?来,喝药。”他舀起一勺,细心地吹凉,递到她唇边。
谢昭乖乖接过,苦涩的汤药人口,她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谢执看着她神情,笑了笑,似是随口一提:“昨夜你睡得不太安慰。”
“一直再说胡话,唤着阿兄。”
“想必是梦魇缠身。”
他用药匙轻轻搅着汤药,目光却未移开她的脸,“别怕,阿兄一直都在。”
与此同时,谢府门外。
沈晏立于青石阶下,身形清隽,墨发微乱。他手里握着一份亲笔信,眼中染着难以掩饰的急迫和疲态。
自长公主宴席一别,谢昭便如人间蒸发。那日他被长公主绊住片刻,匆匆赶回,只见到谢昭与瞿慕儿交谈的背影。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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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谢昭已然离去,未留只言片语。
等他赶到时,谢昭已经走了,连一点口信都未曾留下。
这几日,他遣人送去的书信、精心挑选的物件,皆石沉大海。他亲至谢府求见,次次被拒之门外。
门口那两名家仆,见他来,仍是恭敬:“沈公子,我家老爷近日公务繁忙,小姐又身体抱恙,不便相见,还望见谅。”
沈晏眉头紧锁,这已是第四次。
他强压焦躁,声音依旧维持着世家公子的清朗:“我只求见昭昭姑娘一面,她既病了,我更应探望,烦请通禀一声。”
家仆面露难色,恭身道:“小姐现卧病在床,大人下令,谢府上下不接外客,小的实在不敢违命。”
沈晏沉默片刻,终究是退了一步,将手中信递出:“烦请将这封信务必转交予她。若她看过,我立刻便走。”
那名家仆接过,面色未变:“小的自会转交,外面风大,沈公子还是请回吧。”
沈晏却固执地立在原地,目光越过紧闭的朱门,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门板,望见他想见的人。寒风卷起他的衣袂,身影孤寂而执拗。
就在此时,府内忽有脚步声传来。
是谢执,玄衣如墨,自门内缓缓而出,气度沉稳,眼神冷淡如水。
“沈公子。”他声音淡淡,“何事在此盘桓?”
“谢大人。”沈晏拱手,声音略显紧迫:“我有要事求见昭昭姑娘,还请……”
“求见?”谢执挑眉,似笑非笑:“是想向她解释那支簪子的事么?”
沈晏神情微凝,“我并未——”
谢执抬手,一个简单的动作便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并未赠与也好,不曾言明也罢,”
“重要的是,你让她——病了。”
他嗓音骤沉,“昭昭年纪小,心性天真,受不得这样的煎熬。她病着,不适合见人,尤其……不适合你。”
沈晏神色骤变,沉声道:“谢大人!这是误会,我愿亲自解释!”
“沈公子。”谢执近乎温和道:“我谢家不在意是非对错。”
“只问你一句——”他目光如刃,直刺沈晏心底,“她因你而伤心至此,是,或不是?”
沈晏喉头一哽,握着袖中信函的指节因用力而根根泛白,竟一时语塞。
“呵。”谢执不再看他,转身拂袖,“送客。”
家仆上前,朱漆大门缓缓合拢,彻底阻隔沈晏的视线。
回到谢昭屋内时,她正倚在榻上,神情恍惚。
谢执脚步未停,自然地走上前,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微烫的额头:“还有点烧,怎的又起身了?”
谢昭声音哑哑的:“阿兄,方才发生了何事?”
谢执轻笑,如同拂去一片落叶般轻描淡写:“没什么要紧的事。”
仿佛不愿她操心,他垂眸替她掖了掖被角:“你只管安心养病,别想旁的。”
“那些扰你心神的人和事,不必再想。”
谢昭望着他温润的侧脸,疲惫地闭上眼,乖顺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知道了,阿兄。”
9. 第 9 章
病榻上缠绵了几日,谢昭总算缓了些劲儿,只是整个人像是失了魂,精神总有些恹恹的,坐着也懒得说话,只静静靠在榻侧,看着窗外日光铺在地上的光影,一动不动。
林氏坐在一旁,小心翼翼舀起清粥,一口口喂她。看着女儿苍白瘦削的脸庞,林氏心如刀绞,声音温柔里带着难掩的哀戚:“囡囡,好歹吃两口。你幼时就如只孱弱的小猫,风吹便倒,娘费尽心思才将你养得康健些……如今又这般糟蹋自己,不是存心要剜娘的心么?”
她说着,轻轻替谢昭拢了拢鬓边碎发,眼角已泛起了红。
“你爹这几日也是整宿整宿睡不安稳,嘴上不说,鬓角的白发都多了几根。偏你这个丫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
“娘宁愿替你受这百倍的苦楚,也不愿你遭这半分罪啊。囡囡,你告诉娘,别这样折磨自己了,好么?”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哽咽,近乎哀求。
话音未落,谢昭眼圈已红得不成样子。
她倏地扑进林氏怀里,像受尽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孩童,紧紧搂住母亲的脖颈,泣不成声:“娘亲……昭昭错了,昭昭不该……让您和爹爹忧心……”
林氏紧紧抱住怀中颤抖的女儿,泪如雨下,轻拍着她的背脊:“傻囡囡,娘不怕你哭闹,只怕你憋着,一声不吭。有委屈,有难过,只管告诉娘,娘永远在你身边……”
谢昭伏在母亲肩头,哭得抽噎不止,许久才抬起泪痕斑驳的脸。
“娘,”她吸了吸鼻子,“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林氏轻轻替她擦干眼角,“外头风大,得穿暖些。”
“想去邯福寺……”谢昭低声道,“爹爹不是快启程了么?我想……去给他求一道平安符。”
林氏闻言一怔,随即眼眶又红了。
“好,咱们就去邯福寺。”她用帕子轻轻为谢昭整理仪容,眼神温柔又坚定,“囡囡想去哪,娘都陪你。”
晚间,谢执回府,林氏便差人递了话,说明日要同谢昭去邯福寺上香。
谢执净手的动作一顿,静默了片刻,才低低应了一声:“知道了。”
——
马车行至山间,风穿林梢,送来阵阵檀香。
谢昭靠在软垫上,面色仍未恢复血色,脸瘦了一整圈,望着车窗外,怔怔出神。
过了不久,林氏唤她:“到了。”
谢昭回过神,轻应了一声,随着林氏步入山门。
寺中清寂,僧人领路至后院香堂。林氏手持长香闭目祈愿,谢昭也领了香,跪在蒲团上,诚心祈求。
祈愿完毕,林氏被住持请去后殿捐香油钱,谢昭与夏枝信步走在回廊下。她走得有些漫无目的,脚下踏着碎石小径,竟没注意拐角来人。
一抹颀长身影倏忽逼近,她下意识后退,险些踉跄:“对不住——”
那人却稳稳抓住她的手腕,嗓音哑哑:“昭昭姑娘。”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谢昭浑身一震,抬眸看去。
沈晏站在她面前,一身青衣染尘,额角缠着白纱,隐约有干涸的血痕。他神情疲惫,面色憔悴,眼眸却仍亮得惊人,死死地望着她,仿佛一瞬也不敢移开。
谢昭怔住,心口猛然紧缩,几乎要掉泪。可下一刻,她却猛地咬住下唇,甩开手,后退一步。
“你怎么在这儿?”
她的声音微颤,语气却倔强又冰冷。
沈晏像是被这一句话击中,眼底那点光微微黯了几分。他急切地上前半步,却又生生止住,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一直在寻你。今日听闻谢府马车出城,我便……赌上这一回,盼能在此遇见你。”
“寻我?”谢昭勾起一抹凄凉的冷笑,连日积压的委屈喷薄而出,“若真心想寻,为何连只言片语都吝啬?我缠绵病榻数日,不见你半句问候,更无半碗汤药!你……”
她声调拔高了一分,眼圈迅速泛红。
沈晏眼中登时浮起慌乱与悔意,他急急打断,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我送了!我日日都遣人守在谢府门外,亲笔书信、精心备礼、亲手熬煮的汤药……一样不少,全都送去过!”
“可他们不让我见你——我站在门外,一天又一天。”
他语气渐趋哽咽,眼底泛起猩红,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昭昭,我怎会不想见你?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若是能换你平安,我宁愿……病着的是我。”
那声“我”字破碎不堪,似从他喉咙深处撕裂出来。仿佛再少一分克制,就要失控。
谢昭怔怔看着他,许久才艰涩开口:“那簪子呢?”
“你表妹头上戴的……与你送我的,分明一模一样。”
她咬牙,终于问出这几日噬心蚀骨的问题,“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只是敷衍我罢了?”
“我从未!”沈晏骤然低吼出声,近乎失控。
他猛然握住她的手,嗓音破碎:“昭昭!那支玉簪是我跑遍京中玉铺,亲手挑选!它独一无二,世间仅此一支!我怎么可能……再送他人!”
“我发誓,那一支簪子,我此生只愿送你一人。”
他说得太急,太重,额上的伤口因情绪激动,再度晕出浅红,他却恍若未觉。
谢昭望着他,眼里一点点浮出水雾。
沈晏脖子青筋乍现,他低下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住情绪,声音轻到飘远:“若你……一句话也不肯信我……那我……也无话可说。”
“可若你还有半分信我,就……让我留下,好不好?”
“让我陪你说说话,哪怕只一盏茶的时间。”
他的声音在风中拂过,颤抖而卑微,不似往日从容。
仿佛所有的清贵与自持,都在此刻溃堤,甘愿为卿折腰,只恳求她一顾垂怜。
谢昭怔怔望着他狼狈却无比真挚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捶了一下。
连日来的心伤与痛楚,通通都不重要了。
她眼眶终于绷不住,泪水倏然滚落。
“你……你为何不早说。”她轻声哽咽,嗓音像碎冰融雪,抬手用力捶了一下他的肩,“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已同旁人……。”
沈晏猛地一震,他再克制不住叫嚣渴求。这一刻,自小以来谨守的克己复礼都被抛去,他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我不敢,”他声音发颤,哽咽到几乎无法将字连成句,“昭昭,我怕若我再晚一步,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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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你不原谅我,怕你不再信我,更怕……怕你心灰意冷,应了旁人的求娶……”
他抱着她,一遍一遍,一颗心捧至人前,剖开再剖开。
谢昭缩在他怀中,没再说话,只是将脸埋进他肩头,亦同样汲取着他的体温,为这几日的酸楚苦涩寻一处慰藉。
远处传来一阵佛钟,林氏从殿后归来,远远看见两人身影一前一后倚在回廊侧檐下,正欲唤谢昭,却又不动声色地止住脚步。
她静静望着那幕,眼中浮出一丝柔意,最终只是轻声吩咐夏枝:“别吵他们。”
“等囡囡好了,咱们再回去。”说罢,便领着夏枝走了。
谢昭靠在他怀中,只觉被他的气息团团裹住,每一缕呼吸都是安宁。
她鼻尖蹭到他胸前的伤处,顿了一瞬,才低声问道:“……你额头怎么了?”
沈晏感受到她的关切,心头一暖,轻描淡写道:“无妨,小事。”
“你说。”
他不在意道:“今日着急来寻你,马不知怎的,发了狂,磕在了石阶上。不碍事,伤在额角,正好……换你心疼一回。”
谢昭听得又是心疼又是气恼,退开寸许,伸手轻轻触了触他额角缠着的白纱:“那……还疼么?”
沈晏眼中含笑,握住她的手覆在额上,“你摸摸……便不疼了。”
谢昭耳根一下烧了起来,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紧紧的。
他低头看她,眼中盛着一点水色,又像藏着漫天柔光:“昭昭,我沈晏对你所言,字字出自肺腑,绝无半分虚假。你……可愿信我?”
谢昭抿了抿唇,没有立刻作答。
沈晏也不急,只耐心地望着她,等她一点点消融心结。
良久,她终于点头。
“我信你。”
沈晏喉结轻轻滚动,眼眶倏然泛红,再次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再不许不理我了,若日后再有让你心生误会之事,只管来问我,不要再郁结于怀。”他声音低哑,“你若再病一回,我该如何才好?”
谢昭脸颊窝在他胸前蹭了蹭:“……嗯,再有下回,我就再也不信你了。”
他笃定道:“昭昭,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有这个机会了。”
他的语气柔似春水,却藏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谢昭低低嗯了一声,靠在他怀中,此刻天地清寂,她终于找回了那个日日思念的身影。
檐角风铃微响,远山云动,檀香缭绕,世间百味,都不及眼前这份两心重逢。
沈晏侧过头,凝视着她微红的侧脸,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鼓起勇气,低声问道:“昭昭,你……还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谢昭身体微微一僵,从他怀中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写满紧张与期盼的眉眼。
她眼尾还红,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她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沈晏心头巨石轰然落地,他低下头,珍重而克制地,将一个温热的轻吻,印在她发顶。
““明日……我便请媒人登门,正式向谢府提亲,可好?”
谢昭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脸颊染上薄红,像初绽的桃花,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好。”
10. 第 10 章
日暮时分,谢昭回到谢府。
马车停稳时,她扶着林氏的手下车,步子仍有些虚,可心却是雀跃的。
回到房中不久,门外便响起一阵脚步声。
“昭昭。”是谢执的声音。
谢昭连忙起身相迎:“阿兄。”
他一身常服,眉眼温和,步子不急,带着惯常的那份沉静。
“寺中风大,回来的时候可受了凉?”他走近,伸手覆上她的额头,“似乎还略有些热。”
谢昭摇头,连日来沉郁的面容终于扬起笑意,“阿兄不必忧心,我已大好了。娘亲看着呢,不让我多走动。”
谢执点头,神色如常,唇边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你病中缠绵,娘亲日夜悬心,郁郁寡欢。如今你好了,陪她出去散散心也好。”
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般扫过她的脸,“今日……在寺中,可遇上什么故人?”
谢昭一怔,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碰见了沈公子。”
谢执微微一笑,“哦?”随即垂下眸子,静候下文。
“他……他说这些日子一直想见我,只是被人拦下了,信也未递进来。”她低下头,声音渐低,带着几分不确定,“他……额上还缠着纱布,像是受了伤。想来……并非故意不理我。”
谢执没有立刻作声,只一双眼眸沉沉望着她,似要望进她内心深处,寻一个不想听答案。
“既然他亲自解释了,你便信了?”他语气轻缓,低得几不可闻。
谢昭轻轻点头。
谢执喉间溢出轻笑,苦涩酸楚尽数埋进皮囊下。他没有再追问,也未表现出半分异样情绪,只伸手替她将一缕鬓发别到耳后,动作依旧温柔如昔。
“……信也好,不信也罢。你若心安,那便是好事。”
谢昭怔怔地看着他,忽觉他今日格外沉静,不似以往那般亲昵。
“阿兄,你生气了吗?”
谢执闻言笑了,眸中依旧是温和无波的水色,“我为何要生气?你是我疼着宠着的妹妹,只要昭昭开怀,阿兄自然高兴。”
他指尖落在她发间:“不过,再来一回……我便不会再这般纵着你了。”
谢昭心头一凛,未能参透这话中深意。
可谢执已恢复如常,又笑着道:“乏了吧,早些歇息。明日我命人送些你喜欢的蜜脯来。”
他说完,转身出了屋门,步履沉稳如旧。
——
夜深,书房灯未灭。
顾长安跪在榻下,低声回禀:“沈晏确与小姐在邯福寺相见。小的未敢靠得太近,但看二人言语温和,似已……解了误会。”
谢执静坐案前,指尖缓缓摩挲着一枚雕金镇纸,眉眼隐在烛影之下,沉静得像一潭死水。
良久,他低声问:“沈晏,伤得重么?”
顾长安迟疑了下,道:“额角磕破,擦伤些皮肉,不算大碍。”
“……不算大碍。”谢执低声重复,语气轻得像在喃喃自语,连嘴角都勾起了一抹讥笑。
片刻后,他忽地抬眸,眼神如薄刃般落在顾长安身上,声线无波,却寒意彻骨:“顾长安,你跟了我七年,连伤一个沈晏都纰漏百出,现下……连你也这般敷衍了?”
顾长安登时冷汗涔涔,匍匐叩首:“属下失职!请大人责罚!”
谢执缓缓起身,踱步至案旁的铜炉前,他垂眸望着炉火,慢慢摊开掌心,那只手骨节分明,掌纹纵横,犹残留着那日画像下裂扇的细微伤痕。
“滚出去,鞭五十。”
“再有下次……莫怪我不念旧情。”
顾长安叩首:“是!”
——
寅时方过,谢府中门已开,仆从洒扫庭除,静待贵客。
谢执方换好官服,腰间玉佩尚未系妥,正欲迈出院门,却被一名家仆匆匆拦下,低声通传:
“大人,老爷请您留步。”
“嗯?”谢执眉头一挑,回身望去。
家仆恭敬道:“老爷说沈家会上门提亲,大人应在家中见证,不必上值。”
谢执倏地站住,眼神淡淡落向堂前方向,唇角却笑不出来。
良久,他淡声道:“我知道了。”
待家仆退下,他重新回身,走回屋内,动作沉稳地系着腰间佩玉。只是扣上玉钩那一瞬,“咔哒”一声轻响,扣子竟生生断裂,金丝翻翘。
他垂眸凝视指间断扣,良久,似笑非笑:
“呵……他倒真敢。”
门外传来沉稳的车马声。
须臾,最先进来的是京城又名的官媒张老夫人,张老夫人笑容慈祥,身后紧跟着沈晏——
他着一袭天青色锦袍,姿态清隽挺拔,步履间带着刻意压抑的紧张。他低垂眼睫,不发一言,指节却紧紧攥着,显出克制。
再后,沈尚书还有沈氏几位族老,及两名抬着礼盒的仆人,红绸覆面,庄重而肃然。
厅内早已陈设妥当。谢崇山见礼队至,起身相迎,彼此寒暄数句,分宾主落座。
张老夫人率先开口,声音圆润洪亮,透着满满喜意:“谢老爷、谢夫人,老身今日叨扰,是奉沈府之命,特来提亲。”
她目光落在沈晏身上,赞许地一笑,又转向谢家众人:“贵府千金谢昭,温婉淑慧,才貌出众,素有美名;沈家公子沈晏,年少有为,品性端方,自初识便倾心不已,念念不忘。沈府上下,皆视谢小姐为理想良配。”
她略顿一瞬,语气郑重几分:“今沈公子携家父族长,以雁为贽,愿求聘谢家嫡女,盼结两府良缘,缔一段白首之盟。”
言罢,沈晏起身,朝谢父母与谢执郑重一揖,神色恳切:“晚辈沈晏,倾慕昭昭姑娘已久,今日斗胆登门求亲,诚心求娶。晚辈在此立誓,此生定当敬之爱之,护之周全,绝不相负!”
他言语虽少,眼中却透出难以掩饰的慎重与郑重,似将整个心意都交付于这一拜之中。
肃静的堂内,忽闻一声清脆的“咔嚓”轻响。
谢执手中的茶盏,竟生生断作两截。
他神色如常地将残盏置于案上,垂眸理了理被茶水洇湿的袖口,淡声道:“这窑口的瓷器,愈发不经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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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无人接话。
气氛一时沉寂,沈尚书不动声色地望了眼谢执,眼怀探究。
林氏面上微讪,却见谢执神色自如,只得含笑接过话头:“家中器具确实该换新的了。”
沈尚书随即朗声笑道:“说来也巧,沈家近日恰得些景窑新器,改日命人送来几套,也算为小辈添份喜意。”
谢执微微颔首,不冷不淡:“有劳沈大人了。”
气氛又顺了回来,那点微澜仿若风过无痕。
仆人很快上前换好新的热茶,张老夫人又笑道:“今日沈府带了特制的玉雁,望与谢府结契同心,敬请纳之。”
谢崇山轻抚长须,望着厅中玉雁,微微颔首。
林氏亦含笑颔首,柔声道:“囡囡自幼顽皮,多蒙沈公子宽容,今得沈府看重,实乃小女之福。”
沈尚书拱手回礼,笑容温和:“令嫒天姿聪慧,温婉娴雅,晏儿若能求娶,乃三生之幸。沈家定不敢懈怠,愿倾尽诚意,百年好合。”
林氏微笑点头,转身看向谢崇山。
谢崇山略沉吟片刻,终是道:“此门亲事,老夫允了。”
此言一出,厅中气氛一松,张老夫人喜笑颜开,沈晏更是轻轻吐出一口气。
唯独谢执,始终只是垂着眸,面色淡淡,似乎未将这场议亲放在心上。
——
室内炉火正旺,谢昭披着雪白狐裘,靠坐在榻上,手中捧着话本子,目光却游离不定。
夏枝替她添了炭,又将小几上的桂花糕推近些,忍不住凑近她低声道:“小姐今儿不看书,也不作画,连糕也没吃几口,可是……心里有事?”
谢昭被她一问,耳根微红,抿唇不语。
“我瞧着,是心里有人罢。”夏枝笑嘻嘻地看她神色,“这一大早就在问今日府门动静,怕不是等着谁上门提亲?”
“夏枝!”谢昭低声喝她一声,指尖却轻轻绞紧了绣帕,绣帕边角被捻得皱起一角。
“奴婢可没说是谁呀。”夏枝睨她一眼,笑容越发灿烂,“是小姐自己心虚了。”
谢昭红着脸别过头,半晌才轻轻道:“是……来了吗?”
“正是呢。”夏枝压低声音,“今日府里一早就开始备着了,这人刚进府,咱们小姐这心就飘过去了。”
谢昭听她这话,更羞了,指尖猛地一紧,嗔怪道:“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好,我不说。”夏枝凑近她耳边,小声道,“奴婢就只说一句,沈公子今日穿的是天青色袍子,比前儿去寺里那身还要好看。”
谢昭原本倚在榻上,这下愣住了,半晌,轻轻问:“你见着他了?”
夏枝看着她眼里藏不住的光,故意一笑,“奴婢可不敢多看,怕小姐罚我。”
谢昭脸更红了,抿唇垂下眼帘,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炉火劈啪轻响,窗外风雪依旧,少女心事藏于朱唇雪肌间,半是羞怯,半是欢喜。
她不知道,院外廊下,有人独立于彻骨寒风中,一颗心,正无声地寸寸碎裂。
11. 第 11 章
夜渐深,府内各院灯火次第熄灭,唯独谢执书房内仍透着暖黄光影。
夏枝刚替谢昭梳洗完,准备歇息,外头便传来随侍轻叩的声音。
“小姐,大人请您往书房一叙。”
谢昭怔了怔,连忙起身整衣,随人往前院而去。
书房内暖香袅袅,谢执背身而立,正翻着书架上一卷旧帖,听见脚步声才转过身来。
“昭昭。”他浅笑着,温和一如既往,“抱歉,这么晚叫你来,是阿兄一时睡不着,想与你说说话。”
谢昭闻言,眸中泛起暖意,嘴角噙着笑意:“阿兄何须道歉,只要阿兄想,昭昭随时都在!
谢执听的心里一阵发紧,眸色微动,声线不自觉沉了些:“昭昭若能一直这般乖便好了……”
“阿兄是有何心事吗?”谢昭走近了些,抬眼望他,软声问道:“是今日朝堂不顺,还是旁的烦心事?”
谢执凝视着她,眼底黯色汹涌,良久,他才低低问道:“今日……沈家提亲的事,你可真心愿意?”
谢昭一怔,垂首支支吾吾道:“……自然是愿意的。”
她语气温软,颊侧还带着羞赧的红。
谢执骤然上前,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之重叫她瞬间蹙眉,“昭昭可是……真心心悦他?”
他嗓音压的极低,似有碎冰在颤。眼底那抹即将失控的执念,几乎要溢出眼眶。
谢昭微微挣扎,即便被他捏的生疼,依旧软声细语地回:“阿兄不必担忧,沈郎他……待我很好。”
谢执眸色一黯,掌心缓缓收紧,眼底隐晦不明。
半晌,他倏地松开桎梏,薄唇轻颤着绷成一条直线,旋即低垂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即将脱缰的妄念押解回皮囊。
静了几瞬,骤然又低低轻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飘远回荡,虽笑着,却莫名让人觉出几分压抑许久的痛楚。
似是把心中那口浊气尽数倾泄完,谢执才复又凝视着她,唇边那点笑意慢慢沉了下去,“昭昭,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发烧昏睡,紧攥着我的手,喊着阿兄,让阿兄别走。”
“你记得么,那年冬日池塘结冰,你偏要去看冻住的锦鲤,阿兄不让,你便眼巴巴望着池心,小嘴一扁,泪珠子就落下来了。”
“阿兄见不得你哭,我踩着边缘的薄冰,树枝够不着,便趴在冰面上,去够冰层下的锦鲤,好几次脚下打滑,都差点栽进去……”
谢昭面上微红,小声道:“阿兄怎连这些也记得……”
“我都记得。”他声音轻若叹息,“你从小就说,你最依靠的人,便是阿兄。”
他喉结轻滚,语调竟悬丝般,透着一触即碎,“如今……你不要阿兄了么?”
短短几个字,蓦然出口,却像是生生在她心里撞出了一道裂口。
“阿兄,”谢昭嗓音微微发涩:“……即便昭昭出阁,阿兄亦永远是阿兄,昭昭……岂会不要你。”
谢执怔了怔,喉头似是被什么堵了一瞬。
她的语气顺从依赖,是他最熟悉的。
像她小时候,趴在他怀里撒娇的样子。
谢执的眸色敛了敛,竟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俯下身来,脸埋在她颈侧:“是么……昭昭永远不会不要阿兄?”
他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鼻尖翕动,贪婪地攥取她的气息,唇畔含笑:“如此……阿兄便心安了。”
谢昭微怔。阿兄……似已许久不曾这般抱过她了。
幼时她病弱惊惧,阿兄总会将她搂在怀中轻哄。可自她渐长,这般亲昵便日渐收敛。
可此刻——
他竟在这静夜里,猝不及防地将她锁入怀中,埋首颈间,姿态亲密无间,恍如年少时光。
谢昭怔忡了片刻,心头的裂口越发苦涩难言。
她缓缓抬起手,迟疑着环住了他后背。
力道轻柔,却带着无声的安抚。
“阿兄,”她哄劝着,“昭昭永远都在,便是成了亲,也会常来看你,陪你说话。阿兄……别多想好不好?”
谢执缓缓阖了阖眼。
怀中少女身上的温香萦绕鼻尖,那柔软的身体在他掌心微微颤着,真心剖现,全无防备。
他唇瓣勾起清浅的笑,似满足,似沉沦。
“好。”
他轻声应了一声。这须臾的温存,或许足以支撑他在未得所愿前,独自蚀骨的夜晚里,反复咀嚼,慰藉自己。
——
连日来寒意渐收,京城天光渐亮,府中各院因着婚事亦逐渐热闹起来。
自那日纳采后,沈家三日两头便遣人送些心意小件。玉佩、香囊、步摇、耳饰……铺满了谢昭的妝奁。
夏枝伺候着挑拣摆放,笑的几乎合不拢嘴,“小姐真是得了好姻缘,瞧这几日沈公子送来的东西,便知他心里对小姐的重视。”
谢昭坐在妆镜前,手里把玩着一支做工精致的发簪,耳根微微泛红。
“胡说什么……”她嗔怪道,却没忍住勾了唇角,心里甜到泛软。
她低头拨弄着发簪,那簪子中央,正嵌着一颗温润的小南珠,莹亮如新月。
“小姐昨日不是还在描‘沈’字么?如今倒又害羞了?”夏枝凑近她,低声打趣。
谢昭登时握紧簪子,佯装生气背过身去:“胡说八道,再戏弄我便罚你去后厨洗盘子去!”
夏枝连连讨饶,憋着笑退至一旁。
这时有人来禀:“小姐,沈公子来了,正在前院同老爷吃茶,老爷吩咐您去前厅坐坐。”
“知道了,小姐这就过去。”夏枝不待谢昭回答,抢先扬声回道。
谢昭脸又红了,扭捏道:“谁说我要去了。”
“是是是,小姐可不着急见沈公子。”夏枝替她理了理鬓发,笑吟吟催促:“我的好小姐,您就去吧,老爷还在等您呢。”
“噗嗤——”谢昭没憋住笑,轻轻锤了几下夏枝。
——
前院,沈晏正与谢崇山对坐饮茶。
寒暄片刻后,谢崇山抚须一笑,语气转缓:“近日圣上几次三番提及边疆,似有意要我提前启程戍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晏身上,挑明话语:“沈晏,你与昭昭既已定亲,还是早日成婚为好。待我离京前,亲眼看着你们成婚,方才安心。”
沈晏心头微跳,旋即眼底满是喜悦与郑重,他起身正色行礼:“伯父所言极是,晚辈早有此意。虽时日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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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但婚事所有诸事,沈家必当尽心筹备,不敢稍有怠慢,定叫昭昭风光体面、毫无委屈。”
“好,好!”谢崇山大笑,满意颔首。
片刻后,他又笑着道:“今日即来了,不妨也去前厅陪昭昭说说话,她这些日子心里记挂你呢。”
沈晏闻言,耳根微红,轻声应道:“是。”
——
谢昭特意换了件浅杏色团花绣袄,乌发簪着方才的南珠发簪,眉眼间透着掩不住的喜意,却又强自镇定地坐着。
不多时,沈晏在家仆的引领下入内。
他远远看见那抹倩影,眼里便染上了一分柔光。
“昭昭。”他脚步轻快,语调欢喜。
谢昭亦扬了唇,“……沈郎。”
沈晏依着礼节,强自站定在谢昭身前几尺,又迫不及待地同她分享:“伯父方才……同我说,想在启程戍边前,亲眼看我俩成婚。”
谢昭闻言,耳根泛热,眼睫轻颤羞涩移开视线。
沈晏见她羞怯模样,心中更是爱怜满溢,“昭昭,我也盼着那一日早些到来。成了亲,便可日日见你,再不必这般拘着礼数,隔着距离。”
他指间轻轻摩挲着袖角,似是怕说得不妥,片刻后才又抬眸,眼里盛着满满的郑重与柔情:“我会好好护着你,叫你安安稳稳,无忧无虑。沈家上下,亦必视你如己出,不叫你有半点孤单。”
似还不放心,又补充道:
“我知伯父戍边,心挂于你。昭昭,你嫁与我,便是我的责任,更是我此生所求之幸。我定当竭尽全力,让你日日展颜,岁岁无忧。”
语毕,他一瞬不离地望着她的眉眼,像生怕自己说的不够妥帖,不够让她安心。
谢昭的心被这番话烫到柔软,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沈晏大喜,情难自禁,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指尖,却不想甫一相触,谢昭就轻轻嘶了口气。
“怎么了昭昭,可是手上不适?”
他急切抬起她的手,低头细看,待看到那嫩白的指腹处竟透着几处细微针刺的红痕,他眉头拧成川字:“这是……刺绣所赐?”
谢昭收回手,用嗔怪的语气小声抱怨:“……娘说女儿家出嫁前,总要绣几方喜帕添点喜气。可我手艺实在不精,针脚总歪,指尖便扎破了好几回。”
沈晏霎时便想起她为自己绣的荷包,喉头苦涩:“昭昭,你为我绣荷包时,便也这般吃了苦?”
谢昭低了头,像是有些害羞,轻轻应道:“……也不算疼。”
沈晏捧着她的手,动作极轻极缓,像生怕再碰疼了她。
他喉头轻动,声音低了几分:“旁人都说绣喜帕图个好彩头,可在我心里,你好好的,才是最好的彩头。”
说罢,他停了几息,眸色缓缓沉了些,似是下定决心。
“你既不擅绣活,便由我来绣。”
谢昭愣住了,怔怔地抬眼望他:“你?”
沈晏点头:“旁人笑我也罢,说我失礼也罢。既是为你,旁的都不打紧。手艺好坏且不论,只要我亲自做的,就不会失了那份心意。”
“若这方喜帕,能叫你免去一分疼痛,便是我做得再笨拙些,也甘之如饴。”
12. 第 12 章
议亲之后,诸事进展神速。不过短短数日,纳吉之礼已毕,卜辞皆言“天作之合,坤顺承乾,宜家宜室”。
“呵。”谢执手中毛笔应声而断。他随手弃之,靠回椅背,十指交叠,眸底寒光一闪而逝。
“天作之合……痴心妄想。”
那日过后,谢昭院里新添了两名老成持重的嬷嬷,其他的丫鬟们几乎也被换了个遍。夏枝虽仍留在她身侧,但每日耳边多了许多旁人的叮嘱与规矩提醒。
新添进来的两名嬷嬷,一个执掌膳食,一个打理起居,事无巨细,都安排得极妥当。
谢昭起初并未在意。嬷嬷们说话极是和气,规矩周全,凡事都是“为小姐好”、“婚前自当体面些”。
只是渐渐的,连她每日里所看的书册、所听的戏文,皆被规矩得井井有条。
“小姐,今晨宜诵女训。”
“小姐,太医嘱咐近日莫食生冷油腻,午膳已特为清调。”
“小姐,近日成衣房又送来新制衣物,您且看着赏心悦目些,莫劳烦伤神。”
夏枝偶尔想开口劝阻几句,却总被那两个嬷嬷巧妙挡回去:“夏姑娘且莫担心,咱们都是按着大人的吩咐照看小姐,万不能有失体统。”
谢昭虽觉这般细碎繁琐拘着,心头偶有些烦闷,可想着临近成婚,许是京中闺秀皆需如此习礼,便也隐忍不言。
如此拘了五六日,终于等到新消息。
沈晏遣人递了拜帖,说欲请谢昭一同前往城郊邯华寺上香祈福,替即将到来的婚事添上一份清平吉兆。
谢崇山与林氏听了,自是含笑应允。
林氏拉着谢昭的手:“沈公子待你用心,处处思虑周全。去吧,趁着天光晴好,也散散心。”
谢昭颊染红霞,垂首应下。
不过依着礼数,这般未出阁的姑娘出行,自也不能毫无约束。
谢执亲自安排了送行的仪仗随护,又唤来新添的两名嬷嬷:“这几日添了些事,娘亲不便随行。嬷嬷们代为照看,沿途事事都要稳妥周全。”
他转身看向谢昭,眉目温柔:“昭昭放心,阿兄在家候你平安归来。”
谢昭一听,心里只觉阿兄体贴备至,反倒更添几分安心:“阿兄且安心,我又不出远门,半日即回。”
谢执微微一笑,执起她的手腕,像往常那样轻轻捏了捏:“去吧。”
——
山风卷着细碎花瓣纷扬起舞,拂过谢昭身上那袭浅碧色绣百合长裙,衬得她身姿绰约,恍若仙子。
沈晏远远看见她下马车时,眼中笑意几乎溢出。
“昭昭。”
谢昭含着羞怯的笑意点头:“沈郎。”
两人携手,缓缓拾阶入寺。
石阶铺陈,殿内香烟袅袅,钟声远远传来。沈晏护着她登阶,步履稳重,目光始终不离她左右。
“今日风大,你衣裳薄了些。”
他说着,将自己肩上的薄披风取下,轻柔地为她披上。
谢昭微怔,想要推拒:“我不冷……”
沈晏却笑着按住她的手,“当心些,风吹了头,总归不好。”
谢昭红着脸轻轻应了,任他将披风替她拢好。
入得香堂,两人并肩焚香祈福。
谢昭合掌闭目,小声默念着心愿。沈晏侧目望着她,心中柔意更甚,眼里的情意几乎要满溢而出。
一番礼毕,沈晏扶起她,低声道:“殿后有处祈愿林,许多新婚夫妇都会留下心愿。若你不倦,我们也去走走?”
谢昭抿唇轻笑:“好。”
行至途中,沈晏忽自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昭昭,险些忘了,这喜帕……交予你。”
谢昭一怔,缓缓揭开,喜帕上的鸳鸯戏水,针脚虽略显生涩,却极尽小心翼翼。每一线水纹都被反复绣得平整均匀,边角细节打磨得极妥帖。
“……你当真亲自绣的?”
谢昭眼中泛着难以抑制的酸涩与柔软。
沈晏看着她,唇角带着几分赧然笑意:“莫笑话我,为习这针线,熬了好些时辰。若还入不得眼,便权当……是我一片痴心。”
谢昭看着他那双指节修长却略带些微红的指腹,心尖泛起绵密的酸楚。
“……哪里不好看了。”
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眼眶微微泛红,像有一层薄薄雾气在眼底打转:“我觉得极好。”
两人相视而笑,心意无须再言。
祈愿林中,红绸满枝,随风猎猎作响。
菩提树下,沈晏驻足回眸望她:“昭昭,不如我们也写一个心愿吧。”
谢昭眼中羞怯流转:“这许多红绸,怕早被风吹日晒,失了灵验……”
沈晏含笑低声:“灵验与否,我都信它一分。写了,便是我心之所向。”
他取来笔墨朱绢,执笔沉思片刻,郑重写下四字:
生死不渝。
笔锋沉凝,每一划皆似蕴着千钧情意。
写罢,他将笔递给谢昭,满眼期待:“昭昭,你也一并添上可好?”
谢昭看着那四个字,脸颊又泛起红。她咬咬唇,细细想了半晌,终是提笔,在下方小心添了四个字。
岁岁平安。
字迹柔婉,如她整个人一般温软清润。
沈晏接过红绢,与她一同将心愿绸系在梧桐树最中央的枝头。红绸随风飘舞,在两人头顶缓缓摇曳。
沈晏望着那红绸,低低道:“若能与你白首偕老,岁岁安宁,此生……便无憾了。”
谢昭眼中水光潋滟,轻轻颔首:“我也是。”
两人并肩伫立树下,久久未语。
——
待两人走远,落日微沉,暮色渐降。
祈愿林后幽暗处,谢执缓步踱出。
他停驻在那株梧桐树下,抬眸望向枝头中央那方新系的红绸,目光在那行字迹上凝滞良久。
“生死不渝,岁岁平安。”
谢执微微仰首,指腹缓缓抚过那绢上墨痕,薄唇轻轻弯起一抹冷淡的笑意。
片刻后,一声嗤笑逸出唇畔:
“生死不渝?”
“……倒也痴心。”
他声音喜怒难辨,仿佛只是路过时,偶然看到一副旁人的情爱誓言,漫不经心地略作评点。
然指尖却不着痕迹地收紧一分。
他并未粗暴扯断,只是顺势解下那系着红绸的丝线。
那方承载着誓言的朱绢,最终稳稳落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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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掌心。微风拂过,薄绢在他指缝间轻颤,似欲挣脱。
谢执低头凝视良久,神色从始至终温和无波,连一丝表情裂痕都未显出。眼底一片澄静,仿若一潭凝滞的死水,无半分涟漪。
半晌,他似觉这物什亦不值一顾,蓦地将那团红绸信手一抛,冰冷话语散于风中:
“烧了它。”
身影没入暮色深林,身后,祈愿林万千红绸依旧在风中招展,独缺了那方生死之约。
——
谢执回府后,径直回了书房,顾长安早已侯在廊下。
他净了手,撩袍入座,坐入书案后,袖袍顺势一展,动作闲适随性。
案上几卷卷宗整齐摊着,谢执随手翻开其中一卷,目光落在纸页,口中问的却是:
“备好的方子,可都遣人送去太医院了?”
顾长安拱手道:“回大人,均已备妥,配药人手亦是心腹。”
“嗯。”谢执缓缓翻着书页,像在闲话家常:“明日便去太医院寻人,昭昭这些日子,常觉疲乏,该当调养。”
翻页的动作微顿一瞬,随即又从容地缓缓翻过去。
“昭昭性子柔顺,心思细腻。眼看婚期将近,便由着她安安静静在后院养着罢。对外也好有个说辞,省得那些不相干的人,日日登门扰她清净。”
顾长安垂首:“是。”
又闻谢执慢条斯理地道:“切记,药性务必温和,不可伤身。”
顾长安低声应是,心里却泛起道不明的情绪。
大人明知,此乃悖逆人伦。
却偏要,执意为之。
就在顾长安心神微漾之际,谢执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吩咐林叔,日后沈晏再递帖来,便说昭昭近日身体疲乏,需得静养,不宜劳神。”
“若他再频繁……”
谢执顿了顿,唇角隐隐勾起笑意:“便提醒一声,婚前避嫌,莫坏了礼数。”
“属下明白。”
良久,谢执合上卷宗,又拾起另一卷,提笔批注数行,字迹端稳如常。
片刻后,他似信手随意般问道:“盐案查得如何了?”
“回大人,沈家旁支早年与北境私盐贩子暗有往来,我们已掌握了一部分早年账册旧卷,那批北境商贾中,数人曾暗通鲜卑部族。”
谢执微微挑眉,眼底依旧波澜不起。
“当年为何未深查?”
“彼时有沈家人从中疏通,再加北疆局势未稳,朝中避讳私盐背后涉敌之事,终未追根。如今旧账再翻,旁支名册里……沈尚书名下嫡支虽未查到涉足,但其旁支亲属之下,却曾转走私盐若干,数额不小。”
谢执唇角微弯,像是笑了一下:“这才好。”
“朝中几位老臣,近日也该有人去偶然翻翻旧案了。”
言罢,他搁下笔,视线终于离开案牍,沉沉投向窗外渐浓的夜色。
“父亲……也该启程回边疆了。”
顿了顿,嗓音似沉入寒潭:“近日新训的那批人,悉数派去护卫父亲。”
顾长安领命退下,书房重归死寂。
良久,一道极轻的声音,仿佛自语般响起:
“婚事么……急什么。”
13. 第 13 章
谢昭近来被嬷嬷拘着日日学规矩。晨诵《女训》,午习仪礼,接连数日,未得片刻喘息。
午后日光清浅,细碎光晕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她身上。她刚练完一轮仪礼,气息尚未平复,衣袂微有起伏,鬓角隐见薄汗。
夏枝在旁伺候,见状忍不住轻声抱怨:“小姐总这般硬撑,也不歇歇。大婚之日看的是喜气盈门,又不是靠仪礼练得多熟才成体统。”
谢昭匀着气息,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膝上衣料,语调柔软却透着倦意:“婚期在即,规矩总归要稳妥些。嬷嬷日日叮嘱,我也怕那日行差踏错,徒惹人笑。”
话出口后,她自己又忍不住含笑起来。
那份待嫁少女的羞涩和憧憬,被午后的光晕晕染得柔软而明亮。她周身仿佛都溢着一层又淡又暖的柔光,连浮动的尘埃,都似绕着她翩然流转。
而就在这一片光色中,廊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谢执负手而来,脚步在门口略略顿了片刻。
他静静立在那,眉眼被窗棂的光影切割出清晰的明暗分界。她的身影明亮如雪,而他所处之处,阴影渐深如墨。
明暗之间,一道无声的界限像悄然划开两人,隔着光落在他眼底的,是那一点点逐渐溢散出去的温暖柔光。
那光仿佛要挣脱,向远处生长。
他敛了敛眼底的情绪,眸光深处有一道冷静极致的收束。
随即抬步入内,嗓音温和如旧:“怎的不歇歇?”
谢昭听见动静,忙起身行礼,眉眼带着绵绵笑意:“阿兄。”
谢执走近,伸手极轻地揉了揉她发顶,如往常那般宠溺自然:“莫太辛苦。出阁前教规固然重要,可身子更要紧。”
字字温言,暖意融融,叫人听不出半分杂念。
谢昭被他低柔劝着,便也顺从一笑,轻声应道:“嗯。阿兄放心,昭昭知晓分寸。”
谢执唇角微弯,眼底笑意浅淡温煦,袖中的手却几不可察地收拢,将翻涌的情绪深压心底。
静默片刻,他终于开口:“既这般辛苦,明日阿兄便请太医来为你诊脉调理一番。”
谢昭抬眸,犹豫道:“阿兄未免太过紧张了,我不过是近日略感疲惫,何至于服药调理?”
“关乎昭昭之事,阿兄向来事无巨细,皆放在心上。便当是让阿兄安心,明日让太医瞧瞧。无事自是最好,若有些微不妥,也可趁出阁前调养妥当。如此……待你嫁入沈家,阿兄方能真正放心。”
谢昭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心头莫名泛起一丝细微的不安。兄长近来言语间总似藏着玄机,明明两人相处一如往昔,却总觉有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横亘其间,触不到,拂不开,寻不着缘由,亦无从挣脱。
她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握住谢执的手掌,仰起脸,言辞恳切:“阿兄近日……可是心有烦忧?我听娘亲提起,这些日子你书房烛火常燃至天明,是因朝务繁重么?阿兄也要顾惜自己身子才好。”
谢执眸光微微一滞,须臾,才从容展颜:“阿兄近日在处理一桩积年旧案。待此事……尘埃落定,”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紧握的手,复又落回她脸上,“阿兄便……再无烦忧了。”
次日,太医院奉命入府诊脉。
老太医细细把脉,片刻后拱手回禀:“谢二小姐脉息微浮,气血稍弱,应是近日劳神所致。成婚在即,虽不碍事,然宜早调养。”
谢执在旁微微颔首,声音温缓:“多谢太医。烦请细细开方调理,旁的事皆可缓,昭昭的身子最紧要。”
谢昭闻言羞红了脸,轻轻拉了拉他的袖角,低声嗔道:“阿兄又小题大做了……”
谢执轻笑,顺势握住她指尖,指腹缓缓摩挲过那点细软的温热:“阿兄自当事事以你为先。”
药方顺理成章地开出。
自那日起,谢昭每日饮药。药性温缓,入口甘润,不觉疾苦,那股绵密的困意便如细软的水雾,缓缓缠绕周身,将她整个人包裹住,日日陷在那困顿中。
——
数日后,沈家递信,婚期定于一月之后。
顾长安回禀时,谢执正埋首案牍,笔走龙蛇。闻讯,他头也未抬,只淡淡留下一句:
“如此……药量再加一剂吧。”
当夜,谢执回府。
一身玄色狐裘立于檐下,抖落满肩寒雪,他才踏入内室。屋内暖意融融,谢昭正虚弱地倚在榻上,夏枝坐在一旁绣着香囊,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退下。
谢执坐到床边,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今日可还觉得难受?”
谢昭缓缓摇头,气息仍有些微弱。
他伸手,指腹轻轻搭上她纤细的腕脉,凝神片刻,眉心纹丝不动,语气平稳如常:“太医说你气虚脉缓,须静养些日子。”
他低声笑了笑,带着几分哄慰,“再过些时日,你便是沈家新妇了,自该养得康健红润,风风光光地嫁过去,才叫旁人瞧着,不敢轻慢。”
谢昭睫羽轻颤,颊边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晕。她微微喘了口气,抬手扶了扶鬓角,眉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阿兄……近日为何我总觉困倦难当?便是走几步路,也疲累至极,仿佛……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似的……”
她蹙着眉,努力想理清那混沌的思绪,却总在半途断了头绪。
“莫要胡思乱想。”谢执抬手,轻轻摩挲着她粉嫩的耳垂,“不过是气虚血滞罢了。安心用药调养着,过些时日自然就好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谢昭望着他温煦的眉眼,心头那点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微澜便沉了下去。她终究只是沉默,顺从地点了点头:“……昭昭知道了。”
窗外落雪簌簌,檐角冰棱垂挂,寒意无声侵浸。
不多时,家仆端着一碗新煎的汤药进来,药气氤氲,带着温热的苦涩。
谢昭撑着虚软的身子,看着那碗比平日色泽更深些的药汁,眼中浮起一丝疑惑:“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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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每日一副么?”
谢执轻轻按住她欲起的肩头,将她温柔地按回软枕之中:“这是阿兄亲自去太医院,请院正为你斟酌的新方子。看你整日这般病怏怏的,阿兄……”
他顿了顿,眼底情绪深浓,“心疼得很。”
谢昭一时无言,望着兄长眼中清晰可见的关切与担忧,那点疑惑终究被铢积寸累的依赖和顺从淹没。她不再多问,乖乖地捧起那碗温热的药,小口小口,缓缓饮尽。
她未曾看见,在她垂眸饮药时,谢执立于榻前,眸光落在她指尖微颤的碗沿上,冷静地注视良久,直到确认最后一滴深褐的药汁也落入她喉中。
碗底空净。
他唇边这才漾开一丝真正温柔的笑意,俯身替她仔细掖好锦被,指节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乖,睡吧。”
——
与此同时,沈府书房内烛光静燃,光影幢幢。
沈晏奉父命踏入书房时,沈尚书正立于紫檀案前,眉头深锁,神色凝重。
“晏儿,坐。”沈尚书声音低沉。
沈晏依言行礼落座,见父亲如此情状,心头微沉:“父亲深夜召见,可是朝中有何忧患?”
沈尚书默然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近日朝中风向……颇为诡谲。”
“圣上数次于早朝提及北疆军务,措辞急切。恐怕……你岳丈大人,未必能等到你们大婚之期,便要奉旨启程了。”
沈晏闻言,神色陡然一凛:“年关在即,圣上竟连这月余光景也不愿再等?”
沈尚书凝眸沉思,语调沉沉:“此中必有推手。然其目的究竟为何,为父一时亦难窥全豹。”
言罢,他起身缓步踱至窗前,烛火将他的背影拉得颀长而沉重,投下一片浓重的暗影。
“更棘手的是……”沈尚书的声音自暗影中传来:“近日……有人暗中翻查旧卷宗,所查之事,竟牵涉到多年前那桩……盐案。”
“盐案?”沈晏心头猛地一跳。
沈家旁支当年在北境盐道暗有私贩,虽早年被重手镇压、销档遮掩。如今若被翻出,一旦旁支顶不住压力,牵连之广,不啻于一颗埋藏在沈家深处的毒瘤。
“父亲,此事……是有人刻意针对我们沈家?”沈晏的声音带着紧绷。
沈尚书回转身,眼底的寒光瞬间收敛,化作一个安抚的笑意:“晏儿不必过于忧心。想凭此扳倒我沈家根基,也非易事。”
沈晏垂眸,指节在袖中握紧,“都怪儿子无能,不能替父亲分忧。”
他走到沈晏面前,抬手抚须,语重心长:“你眼下最要紧之事,便是与谢家联姻。待你成婚之后,以你才学,定能科举入仕,光耀门楣。”
他重重拍了拍沈晏的肩膀,目光深邃:“往后踏入仕途,便是风浪里行船。你天性耿直,需时时稳妥。旁的,可多向你那位大舅子讨教——”
他顿了顿,嗓音压得极低:“谢执此人,笑里藏刀,远不止眼下这般温良。”
14. 第 14 章
暖阁内,铜镜前烛焰轻曳,晕开一圈朦胧柔光。
谢昭站在镜前,试着那身新制的嫁衣。殷红锦缎上绣着双鸳鸯戏水,针脚细密如丝,绣工繁复华美,衬得她肤如凝脂,鬓边几缕软发轻垂,眉眼间流转着未出阁少女独有的羞涩与憧憬。
夏枝在一旁看得入神,忍不住低声赞叹:“小姐穿上这嫁衣,真如画中仙子临凡,沈公子见了,怕是要魂儿都忘了归处。”
谢昭闻言,羞意爬上双颊,轻轻拨弄袖口的金丝滚边,娇嗔道:“又胡说八道……”
这时,嬷嬷俯身细心整理裙摆纹路,忽而抬头,含笑开口:“其实这嫁衣,并非婚期近了才赶制的。”
谢昭微怔,侧首看她:“哦?”
嬷嬷笑意愈深:“这嫁衣的样式与用料,早在小姐尚未及笄时,便已在绣坊定下。大人亲自督办,针线规制一丝不苟,绣坊里换了几拨顶尖的绣娘,足足耗费数年心血,方得今日之华彩。”
谢昭唇角的笑意倏然凝住。
“……是阿兄备下的?”
嬷嬷颔首,眼中满是暖意:“正是。大人素来将小姐视若珍宝,曾说无论小姐日后许配何人,这嫁衣都须是世间最妥帖精美的,容不得半分将就。这心意,便从那时悄然织就,只待小姐今日一试。”
谢昭闻言,默然无语,低头凝视指尖下层层叠叠的细软锦缎,心头忽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涩。
从前,她只觉阿兄是世上最疼她的兄长,事事为她筹谋得周全妥当,却未曾想到,连这成亲的嫁衣,竟在她尚懵懂不知婚嫁为何物时,便已悄然备好。
那时的她,还拽着阿兄衣袖撒娇,嚷着“绝不远嫁”的孩子话。
原来,早在她未曾察觉的岁月深处,阿兄已为她一步步铺就了这条路,细腻缱绻,深情难测。
这时,门扉轻启。
谢执负手缓步入内,目光径直落在她那身华丽嫁衣上,眸色深沉如夜,又软如春水。
“试得可还合身?”
谢昭转眸看他,眉眼尚染着微微的怔忡,带着未散的惊讶:“阿兄,这嫁衣……嬷嬷说,是你早些年便备下的?”
谢执闻言,笑意微乎其微,却又极尽温柔,眸光仿佛覆着层薄薄的雾,让人看不真切其中深意:“自然。”
“自你还小的时候,阿兄便想着——日后昭昭出阁,岂能容人敷衍?旁人如何准备是他们的事,这件嫁衣,阿兄定要亲自为你早早备妥。”
说着,他缓缓走到她身后,俯身替她理了理肩头微歪的披肩细纹,指腹滑过她颈侧那点柔软的发丝,带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昭昭本就生得极好,寻常的锦衣华饰,也衬不出这身姿一半的风华。”
他声音轻缓,几乎是贴着她耳廓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肌肤:“唯有这身嫁衣,才配得上我家昭昭。”
谢昭心底那点说不清的微涩再次泛上来,却被他温柔低哄的嗓音一丝丝地抚平。
耳尖悄然染上绯色,嗓音像被那殷红绸缎包裹住一般,软软绵绵:“阿兄……又在哄我了。”
谢执低笑,指尖慢慢收回,眼底的那抹幽光却悄然幽深了几分。
他凝视着镜中身着嫁衣的她,他已等待太久,筹谋太久。
而她,依旧只知沉溺于眼前这份兄长的温柔妥帖。
——
屋外,寒风凛冽,檐下细雪纷飞,簌簌地敲打着檐角。
沈晏立在谢府侧厅,玄青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神情克制而沉静。目光却总忍不住飘向暖阁方向,隔着曲折回廊与朱红栏杆,期盼着能见到那个日夜萦绕心头的倩影。
管事嬷嬷快步出来,欠身一笑,话语滴水不漏:“沈公子久等了。小姐方才试嫁衣,有些乏了,正歇着呢。大人特意吩咐了,婚前的礼数不能乱,不好再打扰姑娘,还请公子体谅。”
沈晏拱手,语气带着一丝不甘:“我只远远瞧上一眼便走,绝不扰她歇息。”
嬷嬷笑容依旧妥帖,不着痕迹地挡了回来:“小姐既已歇下,奴婢不敢擅作主张。大人交代得紧,眼看婚期将近,凡事都得谨慎些,免得落人口实。”
沈晏指尖微绷,唇角却仍维持着端方笑意,语气微沉:“不过是些闲言碎语罢了。我与昭昭名分已定,何惧他人议论?”
嬷嬷躬身,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几分提醒的意味:“大人是顾念着两家的体面,这婚前守礼是规矩。旁人瞧见了,可未必只是说说闲话这么简单。”
沈晏眼底有光一闪,语声终于微微冷了半分:“这是……岳丈大人的意思?”
嬷嬷立刻垂首,语气恭敬却不容置喙:“正是。还请沈公子体谅。”
一句话,彻底断了念想。
廊外风雪簌簌,沈晏站在檐下,久久未动。他的目光仍旧落在暖阁之中。那抹熟悉的倩影,已然隐入帷幕后方,烛火在珠帘内隐隐映出她半侧的剪影,袅袅红影随帘动。
他竟连一步,亦无法靠近。
一阵冷风卷来,他缓缓收回目光,眼底那点暗沉终于再难平复,似有一寸幽流自胸膛深处,缓缓攀上。
而此时,暖阁内暖意融融。
谢执刚为谢昭抚平最后一处裙裾褶皱,唇边还噙着淡笑。
嬷嬷悄声近前回禀:“大人,沈公子已经回去了。”
谢执闻言,只略一点头:“知道了。”
他未再多问一句,仿佛沈晏的求见,不过如同拂去案几上的一点微尘,不值挂心。
窗外风雪未歇,屋内灯影柔暖。
谢执垂眸看着谢昭身上的红衣,目光温和极了,仿佛浸透了无尽的宠溺。
“再绣一道双喜纹罢。”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缓,却含着不容置疑的执着,“我的昭昭穿着它,定要日日欢喜,事事顺心才好。”
他指尖轻抚着绸缎上的鸳鸯纹,动作慢得缱绻,像在摩挲一件早已属于自己的珍宝。
然而,在那片温存之下,一丝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执念,正悄然盘踞于他眸底深处,无声滋长。
嬷嬷将谢执的吩咐一一记下,随即躬身退下,夏枝也紧随其后离开。大人与小姐独处时,向来不喜旁人在侧。
谢昭试了许久的嫁衣,眉宇间已染上倦色。她提起繁复的裙摆,挨着谢执坐下,将头轻轻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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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肩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抿了抿唇,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
“阿兄……”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你何时……娶一位嫂嫂进门?”
话音未落,她便敏锐地感觉到谢执周身的气息骤然冷冽了几分。
深知兄长素来不喜人提他婚事,谢昭急忙解释:“阿兄总为我这般操劳,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嫁了……昭昭只是盼着,能有人好好照顾阿兄!”
“是么?”谢执垂眸看她,眼底晦暗不明,“小时候昭昭不是总嚷着不嫁人么?”
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不如……就留在府里,一辈子陪着阿兄,可好?”
谢昭怔住。那不过是儿时懵懂的戏言,怎能当真?
可兄长此刻的神情语气,分明……不似玩笑。
她心头一紧,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衣料,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阿、阿兄又说笑了……哪有女子……终身不嫁的道理。”
谢执却并未顺着她的话头,目光仍紧紧锁着她:“若昭昭真不想嫁,阿兄便养你一辈子。日日同在一处,一切……还和从前一样,不好么?”
谢昭猛地抬眼,直直望进他眼底,试图分辨那话语里究竟有几分认真。
可她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辨不出半分玩笑意味。那专注而沉静的目光,让她心头发慌。
“我……我……”她嗫嚅着,一时语塞,脸上写满了无措与惶然。
她这副模样清晰地映在谢执深潭般的眸底。
“呵。”谢执忽地轻笑一声,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沉凝瞬间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阿兄不过随口逗你,瞧你吓的。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嫁人了?”
谢昭窘迫地垂首,眼睫不安地颤动,小声嘟囔:“阿兄近来……越发爱取笑我了。”
说了这会子话,谢昭已是倦意如潮,眼皮沉坠如灌铅。
谢执手臂轻环,将她揽入怀中,扶着她微侧的头倚在自己肩上,语声低柔:“昭昭,先别睡……用过药再歇息。”
谢昭哼唧着,软声央道:“阿兄,今日便免了罢?那药又苦又涩……”她发顶在他颈窝处轻蹭,软软拖长了音,“阿兄~~明日,明日昭昭定乖乖服药,好不好?”
谢执垂眸望她,目光悠远。就在谢昭以为他要心软时,他抬手,指腹轻轻抚过她温软的脸颊,沉声道:“听话,用了药再睡。”
不多时,侍从奉上一碗浓黑的汤药。
谢执接过碗,稳稳递至她唇边,柔声诱哄:“乖,用了药身子方能大好。待你好些了,阿兄带你出门散心,去泡温泉可好?”
谢昭虽不情愿,听了这话,到底是皱着眉一口气喝尽。
药力催发不过须臾,她便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少女螓首乖顺地枕在谢执臂弯,呼吸清浅。谢执凝望着她恬静的睡颜,眸底情绪翻涌,耳畔萦绕着三年前顾长安的话。
“大人,据徐老太医所述,夫人当年临盆之前,依脉象,腹中胎儿应是胎息断绝。”
她从来就不是他妹妹,他早知道了。
原想着,再等等的。
15. 第 15 章
谢府书房内,香炉轻燃,沉香幽幽,裹挟着冬日的冷意,无声浸透每一寸空气。
案几上置着一尊青釉香炉,旁侧摊开一卷泛黄的旧折,字迹依旧清晰,乃十余年前北境盐道巡案的卷宗。
顾长安肃立廊下,神色沉静,待屋内传来低唤,他方恭声应道:“属下在。”
谢执负手立于窗前,凝望院中一株寒梅疏影,声音淡然:“那些旧案的旁证……都收拾妥当了?”
顾长安微躬身,呈上一封密函:“皆在此。属下已将沈氏旧年在边境私设暗商、走盐通敌之事整理成册,佐以证词与私账银流,皆附其后。若以此呈至御前,虽不至即刻定罪,足可敲山震虎。”
谢执微微颔首。
他低头展开函卷,一页页翻阅,指腹轻掠旧纸边缘,动作细腻认真。
“证据不必太全。”
他忽而开口,语气平缓如常:“一击致命的事,不急于此刻。”
顾长安会意,低声应道:“属下明白,将删改文书,留三分余地。”
谢执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似嘲似叹:“狗要先吠两声,咬人才不显得突兀。”
言罢,他抬手将重编的密函卷起,封入印章,缓缓覆上金漆封泥。
——谢执亲印,呈递御前。
——
谢府暖阁内,药香淡淡弥漫,窗棂上凝着薄薄一层水汽。屋内的炭火将寒气隔绝在外,却掩不住谢昭脸上那抹病态的潮红。
“小姐,药煎好了。”夏枝小心捧着药碗,眼中满是担忧。
谢昭虚弱地倚在软榻上,唇色苍白,眼帘半阖,倦意沉沉。她瞧着那碗浓黑的药汁,指尖无意识地攥紧锦被,终是乖顺地接过,低头慢慢饮尽。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药力如潮涌来,她头重如灌铅,整个人软软滑向榻角,眼皮沉得几乎睁不开。
窗外风雪未停,檐下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
林氏匆匆推门而入,见女儿昏沉无力,登时红了眼眶。她扑到榻边,颤声唤道:“囡囡,娘来了。”
谢昭费力撑开眼,唇角勉强挤出一丝笑:“娘……别担心,昭昭只是有些乏。”
“囡囡,你别吓娘!”林氏望着女儿黯淡无光的眼睛,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搂住谢昭,声音哽咽:“你这身子,怎会这样?上月还好好的,活泼娇艳,怎就……”
婚期将近,女儿起初只是嗜睡,如今虚弱得连几步路都走不动,喘息不止。
“娘……”谢昭想抬手替母亲拭泪,却连手臂都抬不起,只得费力扯了扯嘴角,“我没事……阿兄说,太医瞧过了,是气虚血滞……调养些日子,就好了。”
“娘,您别哭……”她气息微弱,细若游丝。
林氏哭得身子发抖,只将女儿搂得更紧:“娘怎能不急!好端端的人,说病就病了。执儿也是,事事瞒着,只报喜不报忧!囡囡都这样了,他竟还不早告诉我!”
正悲泣间,门外又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竟是谢崇山从京郊军营连夜赶回。
“囡囡!”谢崇山风一般冲到榻前,半跪下来,粗糙的大手颤抖着,端详女儿瘦得只剩巴掌大的脸,眼眶霎时通红,“别怕,爹回来了!囡囡,你告诉爹,哪儿不舒服?爹在这儿!”
“爹爹……”谢昭声音微弱如蚊,强撑着不肯闭眼,“您怎么……回来了……女儿没事,真的……睡一觉……就好了……”
“胡说!”谢崇山声音发颤,“若不是你娘送信,你们兄妹俩还想瞒我到何时?!为父这就去太医院,绑也要把院正绑来!囡囡,你一定得没事!爹不许你有事!”
言罢,他猛然起身,带着一身寒气与焦急,转身匆匆离去。
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带着须发皆白的老太医疾步赶回府中,直奔谢昭的院落。
“陈太医,麻烦了。”谢崇山沉声开口,眉间忧色浓重。
几乎同时,谢执也踏入屋内。他仍身着绛紫官服,手中却提着一包新买的蜜饯果子,甜香与满室药味格格不入。
对老太医的出现,他面上不见半分意外,只从容走至林氏身旁,低声劝慰:“母亲宽心,昭昭定会无恙的。”
老太医凝神诊脉良久,指下探着那细弱游丝的脉息,眉头渐渐锁紧。半晌,他方收回手,向谢崇山与林氏恭敬禀道:
“大人、夫人,二小姐脉象虚浮羸弱,气血双亏,确是劳思过甚,耗伤心神所致。若不得静养调补,恐损及根本。这婚嫁之礼繁重,依老朽之见……怕是需暂缓些时日为宜。”
林氏脸色骤变,声音急切:“劳思?可她这些日子……哪操劳过什么?不过学些礼仪女红,怎会……怎会就病到这般田地?”
老太医垂首,谨慎道:“婚前教习虽为常理,然二小姐体质本就偏弱,日久累积,难免虚耗。且……”他顿了顿,斟酌词句,“眼下这温补之药虽稳,然久服之下,恐有郁滞内生、虚不受补之虞,反成积虚之患。”
林氏心头一紧,惶然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老太医捻须,沉吟道:“若能即刻停下繁冗礼仪,静心调养两月,辅以清润调理,尚无大碍。”
谢崇山面色沉凝如铁,眉峰紧锁:“可这婚期……眼看不到月余,若仓促推迟,沈家那边,是否……”
就室内气氛陡然凝滞。
就在此时,谢执温和平稳的声音响起,打破僵局:
“父亲,母亲,眼下昭昭康健最是要紧。婚事固然重大,但较之昭昭身体,实属微末。”
他目光转向软榻上气息微弱的谢昭,声音平缓:
“不若,将婚期暂缓三月。待昭昭调养得宜,气血充盈,再择吉日风光完婚。如此,既全了昭昭身子,也顾全了沈家颜面,免生口舌是非。”
一番话,情理兼备,思虑周全,滴水不漏。
“可是……”林氏犹疑地望向谢崇山,压低声音,“老爷为亲眼看囡囡出嫁,已在京中滞留多时,圣上那边……怕已颇有微词了……”
谢崇山亦陷入沉默。他何尝不想亲眼看到她成婚,老友已逝,他总得替他看一看的。
“然以昭昭此刻情形,恐难支撑大婚礼成。”谢执适时补了一句,目光落在妹妹苍白的脸上。
林氏看着病骨支离的女儿,终是红了眼眶,艰难颔首:“……也罢,终究……性命比什么都紧要。”
谢崇山虽有顾虑,终究也沉重地点了头:“罢了,便依你所言。为父不日便要启程,军务缠身,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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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商议之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谢执低首应下:“儿子明日便去。”
这一夜,谢府上下一片忙碌。而暖阁内,谢执轻轻揽着昏昏欲睡的谢昭,目光沉静如幽潭,唇角勾着一点心满意足的弧度:
越拖,越好。
旁人急,他不急。
——
次日,沈府前庭新雪薄积,晨光微亮,寒气刺骨。
管家早候在门前,见谢执车马到,忙迎上前,躬身道:“谢大人光临,寒舍有幸,请入内叙话。”
谢执今日穿藏青织金常服,外披玄狐裘,愈显沉稳端方。他唇带浅笑,步子不紧不慢:“叨扰了。”
过影壁,入前厅,沈尚书已在内堂等候。
寒暄落座,侍从奉上热茶,厅内一时安静。
沈尚书端茶轻抿,温和中带着试探:“听闻令妹近日身子不适,老夫与内人颇为挂心。”
谢执神色如常,微微点头,语气温和:“谢沈大人关怀。昭昭近来气血稍虚,好在脉象平稳,太医每日调理,已见好转。”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今日登门,实有一事需当面与沈大人商议,还望海涵。”
沈尚书眼底微动,仍平和道:“谢大人但说无妨。”
“婚期将近,昭昭却因积劳抱恙,若勉强成婚,恐遭人议论谢家草率,也损她名声。作为兄长,甚是忧心。”
沈尚书手指轻抚茶盏,沉吟片刻:“令妹身子要紧。只是吉日已定,骤然推迟,恐生枝节。”
谢执淡笑,语气更柔:“沈大人所虑极是。然太医院正再诊,言昭昭需静养三月方稳。若勉强成亲,恐难周全。不如从容些。”
他抬眸瞥了沈尚书一眼,语调低缓:“谢家虽非显赫,但昭昭是我亲妹,嫁入沈家,须得体面周全,方不负沈家厚爱。”
沈尚书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推迟三月,这婚事如半空纸鸢,线虽在手,却飘摇不定。
他拢袖思忖,语气仍稳:“谢大人说得有理,姑娘身子为重。只是若传出风声,恐对令妹清誉有碍,谢大人可有思量?”
话中已有试探。
谢执神色不动,唇边笑意却深了些。
“正因如此,昭昭才须养好身子。流言不过闲话,我谢执在朝堂立足,不惧非议,只怕她将来日子难过。”
他语调缓慢,却隐含压迫。
“若沈大人应允,我代为周旋,婚期延后三月,择日不难。待昭昭养好,沈家再风光迎娶,旁人只剩羡慕,不敢妄议。”
厅内沉寂片刻。
沈尚书凝视眼前这年轻权臣,心头泛起一丝烦闷。
此人分寸拿捏极准,话说得体面,实则步步紧逼,教人无从反驳。
他思量再三,终道:“既如此,老夫便依谢大人。还望叮嘱二小姐好生调养。”
谢执拱手,唇角微扬,似松了口气:“多谢沈大人体谅。昭昭知沈家厚意,必早日康复。”
又寒暄几句,场面融洽,似一场兄长护妹的体面商谈。
可出了沈府,谢执步履徐缓,负手立于雪光中,指尖轻摩袖扣玉珠。
他薄唇微勾,低喃道:“三月……哪用得着。”
16. 第 16 章
暖阁中,谢昭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绣锦软被。午后阳光淡淡透过窗棂,映得她眉眼间一层薄红,眼角那点倦意却怎么都遮不住。
夏枝捧着食盒走近,看着小姐这般模样,心头揪紧,声音里满是疼惜:“小姐,您好歹……用些东西吧。再这么下去,身子如何撑得住啊?”
谢昭微微牵动唇角,露出一抹虚弱的笑,轻轻摇头:“不必劝我,真的……没有胃口。”
夏枝鼻尖一酸,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前两日老爷特意请了太医重开药方,可小姐用了药,非但不见起色,反倒越发虚弱了。眼睁睁看着从前那个虽不十分强健,却也鲜活灵动的小姐,变成如今这般走几步路都喘息不止的模样,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发紧。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小姐……”夏枝慌忙抹了把泪,哽咽着:“不如……不如我们再去寻旁的大夫瞧瞧?奴婢听人说了,城西安仁堂的那位老大夫妙手回春,都说他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们去试试,好不好?”
谢昭失笑,想如往常般抬手点点她的额头,手臂却只抬起一半便软软垂落,只得作罢。
“傻夏枝呀,”她气息微弱,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起死回生……这话你也当真?放心吧,太医院开的方子,自然是最稳妥的。阿兄说了,我这病……只是需要时日静养,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可是……”夏枝张了张嘴,总觉得哪里不对。
老爷夫人视小姐如珠如宝,大人更是……他们断无可能害小姐的。
谢昭强撑着支起些身子,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夏枝的手,安抚地捏了捏:“好了……别哭了。你家小姐……会好起来的,嗯?”
“嗯!”夏枝用力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
谢昭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轻飘飘的:“夏枝……我忽然……想吃积墨巷那家的绛云卷了。你去……替我买些回来,可好?”
夏枝闻言,立刻破涕为笑,连声应道:“好!好!奴婢这就去!小姐您先歇会儿,奴婢快去快回!”
“嗯……”谢昭低低应了一声,缓缓阖上沉重的眼帘。
夏枝出了谢府便急匆匆往积墨巷赶,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有影子悄然跟随。
待到了积墨巷,万幸还剩最后一屉绛云卷,她忙不迭让卖家用食盒装好,抱在怀里便往回赶。
行至转角,忽一道身影闪出,吓得她一个趔趄,食盒险些脱手。
“夏姑娘——”
定睛一看,竟是沈府的小厮阿正。
夏枝心头猛地一跳,低声斥道:“作死么!吓死人了!寻我何事?我还得赶着回府。”
阿正连连躬身赔罪,压着嗓子急道:“夏姑娘恕罪!实是公子有急事相托,万不得已才冒昧拦您。求姑娘千万高抬贵手,帮这一回!”
他说着,从怀中小心翼翼摸出一封信笺,“公子实在挂念小姐……几次三番递帖都被拦了回来,婚期也一拖再拖,如今竟是连面也见不得一回。只求姑娘……设法将这信递到小姐手上?真的只是一封信,别无他意!”
夏枝望着那封小小的信,心里一阵挣扎。
说到底,小姐与沈公子早已定了亲,眼看婚期将近,两人却连句话都说不上。
她最是清楚小姐有多挂念沈公子,可嬷嬷们总说,婚前需避嫌,断不可失了礼数。
“……这信里头,”夏枝声音压得更低,脸色为难,“可有逾矩之言?”
阿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全无!全无!只是几句寻常问候罢了。不瞒姑娘,公子他……总觉得小姐这病,来得……蹊跷。”
夏枝心头顿时“咯噔”一声,连沈公子也觉出蹊跷了?
“夏姑娘——”阿正哀声切切,“公子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信再递不进去,只怕……真要出事。”
夏枝咬了咬下唇,终是伸出手去:“……好。交给我。若叫旁人瞧见,只当你我从未见过。”
“谢姑娘大恩!谢姑娘大恩!”阿正深深一揖,转身便消失在巷尾。
夏枝将那封薄薄的信紧紧揣入怀中,心口擂鼓般狂跳。她埋着头,疾步钻过人群,紧赶慢赶,直朝着谢府奔去。
不到半个时辰,夏枝便抱着食盒赶回府里,正当她庆幸绛云卷应还温着时,一条手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夏姑娘,”顾长安面无表情地挡在面前:“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夏枝抱着食盒的手猛地一缩,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大……大人怎会寻我?”
“夏姑娘去了便知。”
“可,可小姐还等着吃这绛云卷呢……”夏枝试图推拒,声音发颤。自从上次亲眼目睹大人杖杀门房老妇,那血肉模糊的景象便成了噩梦。
顾长安无动于衷,长臂一展:“请。”
无奈,夏枝只得亦步亦趋跟着他来到书房。
书房内,炉火啪啪作响,夏枝双手抱着食盒,脊背下意识绷紧,低垂着头不敢吭声。
谢执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书卷,抬眸看她:“跑这一趟,幸苦了。”
夏枝膝盖一软,顺势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不敢!奴婢……奴婢只是替小姐跑腿……”
他忽地勾了勾唇,眼眸却无半分笑意:“看来上次罚跪,你还是没想明白……什么是忠心。”
夏枝回想起那晚的画面,牙关都开始打战:“奴婢……奴婢……”
谢执语调仍无波澜,似随意闲聊:“夏姑娘是谢府的家生子吧?你爹娘在北郊庄子……过得可还安稳?听闻前些日子,你兄长又添了个大胖小子?”
夏枝心口猛地一窒,骤然抬头,却撞进谢执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
“人这一辈子,安安稳稳最是难得。”谢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夏枝心上,“亲人安康,儿孙绕膝,平平安安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他顿了顿,目光如刃,淡淡问:“你说对么?”
夏枝脸上瞬时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沈晏倒是个不死心的,拜帖送不进,便想方设法去寻你。想必你也明白,昭昭如今病着,最忌思绪纷扰。”
听到这,夏枝心跳骤然乱了节拍,寒意爬满背脊。
有人……一直盯着她!为什么?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夏枝再也支撑不住,连连叩首,声音颤抖:“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大人开恩!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谢执仿佛没听见她的哀求,又缓缓拿起一卷书,慢条斯理地提笔,沾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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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砚台上细细掭匀笔锋。书房里只剩下夏枝压抑的抽泣和炉火的噼啪声,空气沉得令人窒息。
直到夏枝抖如筛糠,颤巍巍地将那封藏在袖中的信取出,双手高举过头顶递给一旁的顾长安,谢执才终于再次开口:“这封信,就当你没见过。”
“从今往后,若是还有旁人再递什么信物,你最好……自个掂量清楚。”
“奴婢……奴婢明白!”
谢执这才微微颔首,“去吧,莫让绛云卷凉了,昭昭还等着呢。”
夏枝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退了出去。直到沉重的书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她才发觉大冬日里,自己整个背心竟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冰凉地贴在身上,寒意刺骨。
这一刻,这些日子所有的违和,她才终于……隐隐触碰到了边缘。
——
绛云卷入口软糯香甜,谢昭勉强吃了两口,本想借着甜意,缓缓心神积蓄些气力,可没过多久,胃里便浪潮一波波般泛起恶心。
她呼吸渐渐急促紊乱起来,秀眉紧蹙,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
“小姐?”夏枝瞧出不对,忙上前欲扶她。
“我……”谢昭捂住腹部,声音细若游丝,“胸口……闷得慌……想吐……”
话音未落,她便猛地弓起身子,强撑着偏过头去剧烈地干呕起来。虽吐不出多少东西,可那反胃的力道却让她身子抖得厉害。
夏枝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扶稳她,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去请太医!快去禀告大人!”
不到一刻钟,谢执的身影便如疾风般卷入了暖阁。
他进门那一瞬,目光一扫,落在谢昭蜷缩在榻上的身影上,呼吸倏地顿住,眸色骤沉。
“昭昭。”
他大步流星跨至榻前,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整个儿揽入怀中,嗓音竟含着颤抖:“别怕,阿兄来了。乖,不怕啊。”
谢昭额头微热,脸颊一片潮红。她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他肩头,睫毛微颤,眼神涣散迷离。
谢执抬手,指背轻触她滚烫的额角,指腹划过她被冷汗濡湿的鬓发:“烧起来了……”
“夏枝,备热水,去催太医院的人!”
“是!”夏枝连连应下,快步退下去。
屋内只剩兄妹二人。
谢执一手稳稳地抱着她,另一只手在她后背极轻极缓地拍抚着,眼底似有暗流涌动,面上却仍镇定:“是不是绛云卷吃多了?嗯?乖,忍一忍,等太医来了,就不疼了。”
谢昭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气息微弱的几乎听不见:“阿兄……”
“我在。”谢执贴着她耳侧低喃:“阿兄在,昭昭什么都不用怕。”
然而下一瞬,谢昭苍白的唇瓣无意识地翕动着,混沌迷糊间却溢出一个名字:
“沈……晏……”
谢执的呼吸蓦地一滞,拍抚在她后背的手僵在半空,久久未动。
直到过了良久,他才开口,语调带着诡异的平缓,在她耳边轻轻问道:“嗯?在唤谁?”
谢昭的意识仿佛沉在滚烫的泥沼里,模糊不清,却像下意识地又呢喃了一遍:
“沈……晏……”
17. 第 17 章
谢昭的呢喃如一记重锤,轰然摧毁谢执所有刻意维系的伪装。
他的眼眸一点点沉了下去,眸底强行维持的温和寸寸龟裂,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翻涌着暴戾与阴鸷的深渊!
仿佛有某种粘腻的东西从骨缝爬出,瞬间吞噬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兄长,将他重塑成一个谢昭从未见过的,偏执失控,几近癫狂的疯子。
她怎么敢!怎么敢!!
她是要逼疯他吗?不对,他早已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了!
在他觊觎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抛下人皮,彻彻底底沦为一个阴暗爬行的怪物了。
他猛地一用力。
谢昭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就被谢执扣着腕骨,重重地将她整个人从软榻上狠狠拽起。
巨大的力道让她猛然失衡,半个身子都悬空在榻沿。她本就虚弱不堪,这一下只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睁开眼!”
冷冽的话语砸下,下一瞬,她的下颌就被他粗暴地攫住,骨头仿佛要被摁碎。
“谢昭!”他低吼,嗓音再不复温润,而是裹挟着狂风骤雨的怒意,“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现在抱着你、守着你的,到底是谁?!”
她强撑着睁开眼,模糊的视野里,那张熟悉至极的俊美脸庞,此刻却不断扭曲变形,眼底翻涌着噬人的疯狂,让她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阿……兄?”她气息微弱,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和颤抖。
谢执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眸被猩红彻底占据,攫住她下颌的手指深陷进皮肉,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沈晏…沈晏……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失控过,即便他已然是个罔顾人伦的怪物了,可平素至少有层道貌岸然的表皮遮掩着,如今他什么都不顾了,他现下,只想将这两个字从她的眼里心里生生剜出来!
“看看你身边的是谁。”他垂眸逼视,声音一寸寸压低,眼底的幽光冷到至极,“叫来叫去,叫的那个人——他在哪?嗯?”
谢昭从未见过谢执这般模样。从小到大,他对自己总是温声细语,哪怕自己犯下再大的错,兄长也从未恼怒过。可此刻,他眼底的疯狂如烈焰席卷而来,要将她连皮带骨,生吞活剥!
思绪如同陷入沼泽,在他的逼问下寸步难行。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浮在水面上,又仿佛沉浸在寒冰中。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下意识咬住唇瓣,声音软弱而颤:“阿……阿兄……你……你怎么了?放开我……”
“不做什么。”
“只是想让昭昭看清楚,看清,谁才是陪在你身边的人!”
“阿兄……我只是……”她想解释,可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巨石,话到嘴边只剩破碎的气音。
“看清楚了吗?”
他目眦欲裂,颈部的青筋根根暴起,死死擒着她,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道道指痕。
“我问你,看清楚了吗?!”
“阿兄…我好疼……你放开我…”她的手无力地抬了抬,想去抓他的衣袖,却被他猛地甩开。
“够了!”
谢执攫住她下颌的手骤然松开,谢昭身子一软,跌在软被间,剧烈的动作让她不住的咳嗽起来。
谢执的声音骤然又从怒转冷:“你便这般想着他?连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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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心心念念全是他?”
谢昭被甩得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呼吸都发紧。她强撑着看向他,眼里既有惊惧,又有不明所以的委屈:
“阿兄……你到底在说什么……”
谢执的笑,几近扭曲。他缓缓低头,逼得她整个人往后缩入软榻深处:“你口口声声喊阿兄,心里却装的全是旁人!”
“你一心一意盼着他,可你倒想过没有——”他低哑着嗓音,一字一句咬得阴狠,“若有一日,他再见不着你呢?你再也见不着他呢?”
“你便只管试试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如愿嫁与他去。”
“嗡——”
她甚至未能听清兄长到底说了些什么,世界便骤然失声,她再撑不住,彻底瘫倒在软榻上,陷入昏迷。
谢执冷冷地站在榻边,低头看着她。
良久,一动未动。
那双眼睛仿佛罩着一层死水般的寂静,像什么东西在他心底轰然崩溃后,又被生生压进泥沼里。
如此也好,一了百了。
那些无数个煎熬的夜晚,是否会就此解脱?
……一片死寂。
只剩她沉沉昏睡的软弱身子,像一团被揉皱丢弃的锦帛,白得毫无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谢执终于缓缓俯身,伸手捞起她单薄的身子,将她慢慢抱入怀中,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妥帖。
他低头,一遍遍轻吻她发顶。
“昭昭……别再惹阿兄生气了,嗯?”
“你乖乖听话,阿兄便不会生气。”
许久,他朝门外怒吼:
“人都死绝了吗?太医怎么还未到?!”
18. 第 18 章
次日天光大亮,谢昭仍昏昏沉沉地睡着,呼吸轻浅,气息似有若无,苍白的小脸陷在锦枕里,纤弱得仿佛一缕轻烟,风一吹便要散了。
林氏坐在榻前,眼圈泛红,紧紧攥着女儿的手不放,反复低声呢喃:“囡囡乖,再睡一会儿也好……醒了就没事了。”
谢崇山站在旁侧,身着戎装,那双惯常冷厉的眼眸中,此刻隐着深切的忧色。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此刻面对爱女的病情,竟也有着束手无策的慌乱。
床榻前的气氛压抑得像凝了冰。
许久,谢崇山才缓缓叹了口气,俯身低头,粗糙厚实的掌心轻轻覆在谢昭额头上。
“囡囡……”
他唤了一声,喉头像是被砂石堵住,硬是梗了梗才艰难地挤出声音:“爹要走了。边疆军务紧急,圣上催得紧。你在府中好生养着……莫叫爹在外头也挂心。”
林氏闻言,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滚落,低声呜咽着:“老爷,这孩子这般模样……你就真放心得下?”
谢崇山的身体一颤,随即抬手覆在妻子手背,眼中藏着强行压下的酸涩:“我不放心……可这身铠甲穿上,命……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由不得我!”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谢昭紧闭的眼睫上移开,最终落在了静立一旁的青年身上:
“执儿。”
谢执静立于一旁,自始至终神色未动,眉目沉稳温和,像平日里那般从容可靠。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从容:“父亲,孩儿在。”
谢崇山凝视着他,语气郑重了几分:“你阿娘性子软,囡囡病着,三月后囡囡还要成婚,这府里府外,千斤重担,都压在你肩上了。边疆战事未定,我这一走……归期不定,你自幼沉稳练达,心思缜密,远胜同龄,你要担起谢家门楣,要替我,好好护着你妹妹,护她周全!”
听到这,谢执的眼睫才微微颤了颤,唇线缓缓绷直,抿成一条冰冷僵硬的直线。
“……”
他低垂着眼,父亲的嘱托不过最是寻常,可他心底,却似有无数暗潮翻涌,将他狠狠拖入阿鼻地狱。
父亲的托付,字字句句皆是信任,是期许,可在他耳中,却是喧天动地,震耳欲聋。
他心底那团炽热到扭曲的执念,那连他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欲念,早已将“兄长”二字碾得粉碎。
护着她?护着她的清白、护着她的声名、护着她未来的良配?
可她的清白,在他那无数个癫狂的梦境里,早已被无数次玷污碾碎。父亲若知晓他心里真正藏着什么,还会说出‘护着她’这三个字吗?
那些责任、规矩、伦理,全都在拖他往下沉,全都在提醒他,他不该觊觎她。
但越是如此,越让他想把她困得死死的。谁都不能碰她,谁都别想带走她。
谢执的指尖缓缓收紧,袖袍下的青筋绷起了一线,面上却仍维持着那副从容得体,可靠持重的模样,方才那瞬间的翻涌与挣扎,不过无人看见的暗流而已。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孩儿谨记,必不负父亲所托。”
“好。”谢崇山眸光微敛,重重点了点头。
谢崇山深吸口气,终是霍然转身。
走行至门槛,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却又猛地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屋内,声音低沉:“执儿——”
谢执抬眸,望向父亲如山岳般却透着几许萧索的背影。
“爹这一生,金戈铁马,生死看淡。”他语声沉缓,却带着一份从未显露过的隐痛与沉重,“唯独……放不下你与囡囡!”
他微微侧过头,露出半张刚毅却染着风霜的侧脸,“家中若有半分差池……爹纵使……马革裹尸,埋骨黄沙,也难瞑目!”
差池?
……那她若是执意要嫁旁人,算不算差池?
若是旁人妄图将她从他手心夺走,算不算差池?
若她有朝一日,唤着旁人的名字,带着憧憬与渴望去看别人,算不算……天大的差池?
谢执转身垂眸,目光落在榻上谢昭苍白的脸上,喉间竟泛起一阵灼热的腥甜,险些没能忍住。
良久,他咬牙从喉间挤出声音:“孩儿……明白。”
——
日渐黄昏,最后一丝日光落下后,谢昭终于睁开了眼。
她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乱七八糟,混着温柔的低语、压抑的怒吼,还有一双冰冷又炽热的眼睛,在她耳边一遍遍低喃着什么。她像是挣扎在沉沉的泥沼中,无数次想睁眼,却总被拉入更深的黑暗里。
耳畔传来夏枝压抑不住的惊喜声音:“小姐!小姐您终于醒了!”
谢昭缓缓眨了眨眼,嗓子发涩:“……几时了?”
“掌灯时分了。小姐您已睡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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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日,奴婢怎么唤都唤不醒,快把奴婢吓坏了……”夏枝眼圈泛红,手忙脚乱地扶着她坐起来,替她掖好被角。
谢昭怔怔看着眼前这片熟悉的房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迟疑着低声问道:“……爹爹……是不是今日要启程了?”
夏枝神情微滞,垂眸小声道:“老爷今早便已启程了。圣上催得紧,清晨便出了京。出门前还特意来看过您,见您睡得安稳,便没叫醒您。”
谢昭怔在榻上,半晌没动。那股隐隐的愧疚和怅然,仿佛堵在胸口,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喃喃低语:“爹爹启程……我都没能送一送……”
夏枝眼圈又红了,低声劝着:“老爷出征是职责所在,小姐好生将养着,便是最好的回报。”
谢昭抿了抿唇,眼中情绪晦暗复杂。可她心头始终缠着的,却是昨夜昏迷前那一抹被强行压回脑海的可怖影像:
那双几乎陌生的、压抑着癫狂的眼睛。
“夏枝……”她轻轻开口,嗓音发虚,“阿兄昨晚……是不是,生气了?”
夏枝心头一紧,不敢接话:“大人他,是担心您病得急了,一时着急罢了。”
谢昭眉心微蹙,喃喃低语:“可他……以前从没那样看过我。”
正当此时,院外忽传来一阵骚乱。
“快些!莫叫贼人逃了——”
“往西偏院去了!快追!”
呼喝奔走声夹杂着灯笼火把的光影在窗纸上映出凌乱的人影,惊得夏枝登时面色大变,慌忙上前挡住窗棂,低声道:“小姐莫怕!似是前院抓贼呢,奴婢去看看!”
过了一会,夏枝回来道:“小姐莫急,外头似是小贼闯院,嬷嬷已唤人去禀大人。”
“……阿兄不在府中?”谢昭下意识问。
“嬷嬷说,大人今日临时被召入宫中议事,尚未回府。”夏枝低声回道,似也不安,又道:“小姐你在屋内万莫出去,奴婢去瞧瞧!”
门外脚步匆乱,整个谢府都沸腾了起来。
谢昭半倚在软榻上,药力让她又有些困倦了,正迷迷糊糊间,忽听窗外一阵细碎的窸窣声。她蓦地惊了一下,撑着半昏沉的意识抬眼望去。
窗扉被人从外极轻地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翻身跃入。
借着烛火,她一眼便认出那人:“沈晏?!——”
19. 第 19 章
窗扉被人从外极轻地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翻身跃入。
借着烛火,她一眼便认出那人:“沈晏?!——”
沈晏的身子“咚”地一声砸落在地,几乎是本能地双膝跪倒,他吃痛地皱了皱眉,右脚似是崴了,站得有些踉跄。衣袍因攀墙翻檐而刮破了几道长长的撕痕,鞋袜染着星点泥水,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至极。
但他眼里却亮得骇人,那光芒里,是跋涉过千山万水、冲破层层樊笼的狂喜。
“昭昭。”
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嗓音微哑,仿佛忍耐了太久太久,终于在这黑夜里找到了喘息的出口。
谢昭心跳猛地一滞,几乎是扑上前去扶住他:“你疯了吗?!你怎敢……翻墙闯府?”
沈晏却反握住她纤细的手,眼底那抹亮光几乎要溢出来:“不妨事。只要能见到你……刀山火海,龙潭虎穴,都值了!”
他微低着头,额角有细密汗珠滚落,指腹缓缓摩挲着她的手背,像在确认她确实在自己眼前。
谢昭看着他踉跄狼狈的模样,鼻腔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你伤着哪了?让人瞧瞧……你疯了!万一叫人撞见,叫阿兄撞见……你……”
下一瞬,她就被卷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他的气息扑在她鼻腔,还带着草木的凉意与夜露的潮气。
也……格外令人心安。
谢昭再抑制不住思念席卷,顾不得繁文缛节,伸出手环住了他的后背,脸颊紧紧贴在他胸前,贪恋地汲取着独属于他的气息。
从昨夜开始,便一直悬在半空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地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暖阁内,只有两人急促交织的呼吸声,以及彼此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是更久。
沈晏退开寸许,借着烛光细细地打量着她。
“让我好好看看你……”
“瘦了……脸色这么白……”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憔悴的眉眼,心疼得无以复加,“昭昭,告诉我,这些时日……你究竟是怎么过的?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会……怎会骤然间便病弱至此?”
谢昭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摇头道:“我无事,只是近来多有困倦,调养一段时日便能好了。”
她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沈郎你莫要担忧,很快便会痊愈的。”
“昭昭,”沈晏打断她苍白的辩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总要……亲眼看过,亲手探过,才能真正放心。”
随后,他缓缓松开她,伸出手指,小心搭上她纤细的腕脉。微凉的指腹在她腕上停留良久,神情凝重。
“你病着的这些日子,我……我寻了位告老还乡的太医,日日去求教,强记了些浅薄的诊脉之法。”
“虽不通医理,但能勉强记下你的脉象变化。我想……待我出去后,再四处寻访名医隐士,请他们对症琢磨,总能……总能寻到根治你的法子!”
“昭昭。”他定定看她,语气笃定:“我一定会想办法医好你的,你……莫怕。”
谢昭怔怔望着他,眼眶中的泪珠在光下盈盈颤动。
“沈晏……”她哽咽了一下,“你不必为我做到这般。”
沈晏轻轻一笑,指腹替她拭去泪水,“我……是你夫君,为你,纵是粉身碎骨,亦是天经地义。”
谢昭的泪水越滚越多,万般心绪,最终只化作一句:
“傻子……”
“别哭……”
沈晏轻轻将她重新揽回怀抱,掌心覆在她后脑勺,一遍遍安抚着:“你哭,我心里比你还难受。”
“只要你好好的,等我们成婚那日,我必风风光光接你出嫁,娶你做我沈晏一生唯一的夫人。”
“嗯。”谢昭窝在他胸前,泣声渐收:“我不哭,我等你。”
两人相拥而笑,又过了好一会,沈晏稍稍放开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印。
“昭昭,若将来……真有万不得已的境地,持此印,去城西旧暮巷‘往生铺’找吴老,此处是我沈家的一处秘密据点,只有我和我爹知晓底细,若真遇到难事,只要你持此物找他,他定会不遗余力助你。”
谢昭怔怔望着那方小印,指尖忍不住微颤:“沈郎,你……这是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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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我、我会有何难事?”
沈晏笑了,眸中却有些隐晦:“昭昭自然不会有事,你便当我胡思乱想,权当收着个小玩意。”
“便算是我悄悄替你留的一条后路。”他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合拢她指尖,“收着,只当是……让我睡得安心些。”
“沈郎……”
谢昭明明不想落泪的,可鼻尖酸涩不住上涌,不多会又盈满了眼眶。
从前看话本子总羡慕书里的山盟海誓,羡慕那些惊天动地的誓言与承诺。可此刻,指尖这方冰凉微沉的小印,带着他掌心残留的温度,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可靠。
非花前月下的生死相随,也不是戏台上的非卿不娶。这是沈晏在风平浪静时,为她悄然铺就的一条退路。
她一字一句道:“我会收好的,这条后路,但愿永远用不上,但它会一直在我这儿。”
而这时,谢执的马车缓缓停在了府门前。
夜风猎猎卷起他玄色狐裘衣摆,他负手立于台阶下,目光冷冷扫过府中混乱的人影与呼喝声,一片冷然。
林管家匆匆迎出,压低声音:“大人,贼人尚未抓着,正派人满府搜捕。”
“贼?”谢执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仿佛听见了极其荒谬的字眼,“怕不是一般的‘贼子’。”
语罢,他抬步踏上台阶,声音陡然一沉:“顾长安。”
顾长安疾步上前,抱拳垂首:“属下在。”
“即刻去司里点人,顺便通知京兆尹、巡防司——谢府遭贼子擅闯,书房有翻动痕迹,疑有机密文书失窃。”
“机密文书?”顾长安眼底一凛。
“父亲与本官身负要职,府中存放边疆军机、皇城司要卷。若为有心人图谋……”谢执脚步微顿,侧首,眸中寒光如刃,“便是通敌之嫌。”
顾长安顿首应声:“属下这便去办。”
谢执理了理袖口,语气复又温和如闲谈:“好生查。往来有无内应、可疑信件、通风报信……一桩一件,都要查得清清楚楚。”
院中搜捕的呼喝声愈发嘈杂,灯火照亮夜色,仿若巨网缓缓收紧。
20. 第 20 章
沈晏离开没多一会,夏枝突然跌跌撞撞地推门而入,神情慌乱,声音都带着颤:“小姐……小姐,您无事吧?没受惊吧?外面来了许多皇城司和京兆尹的人,府外都被团团围住了!”
谢昭听到这,手里的茶盏倏地跌落,碎瓷伴着茶水溅了一地。她怔了一瞬,旋即急切地问道:“皇城司的人怎会来?他们……不是阿兄的……?”
话未说完,她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心里涌起无尽的慌乱。
谢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皇城司的人,若非奉了阿兄的命,谁敢、谁又能如此包围谢府?!
难道是阿兄出了事?!
她又急急问道:“阿兄呢?他如何了?”
夏枝缓了口气:“小姐莫急,大人无事,我听说是府里遭了贼人,盗取了机密文书,所以大人才派人围了府邸,要缉拿贼人。”
“贼人?!”谢昭蓦地惊呼出声,心砰砰直跳,难道夏枝口中的贼人是沈郎?!否则,怎会如此巧合?
她正欲再追问,门口忽传来熟悉的步履声。
谢执缓步而入,姿态温雅如常,仿若外头沸沸扬扬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昭昭醒着?今日觉着如何?”他走至屋内,来到谢昭身前,伸手探了探她额间,旋即微微颔首:“嗯,烧退了。”
谢昭下意识看向他,嗓音压低,却止不住发颤:“阿兄……外头说……说府里出了事,怎会连皇城司和京兆尹都惊动了?”
谢执转身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道:“昭昭不必惊慌。有人趁夜潜入府内,不知意欲何为,阿兄想着小心些,便多叫些人来查探仔细。”
“让他们跑这一趟,也好叫旁人知晓,谢府容不得半点宵小捣乱。”
谢昭神色发白,眼眶里的泪已经在打转。她下意识拉住了谢执的衣袖,声音发颤:“阿兄……是不是误会了?那贼人……是不是……是不是沈晏?
谢执看着她颤抖的手指,眼底骤然一暗。
“昭昭,你方才说什么?”
谢昭急得声音都在发颤:“阿兄,不是贼人,是沈晏!沈郎因担忧我,所以翻墙入府来探望我,他不是贼人,阿兄你信我……你信我好不好?他是因担心我才——”
她话未说完,谢执突然抬手,将她的手缓缓拉开:“傻昭昭,怎会呢?沈晏又怎会冒着通敌嫌疑深夜潜入我谢府?”
他微微一笑,眼底那层柔光却隐晦不明:“皇城司搜查是例行排查,府中确实有些文牍遗失,旁人若图谋不轨,自然要查一查。你放心,此事与沈晏无关。”
谢昭怔怔看着他,眼眶泛红,嗓音发涩:“真的么……阿兄,你莫哄我……若他被当作贼擒下去,若出了差池,若皇城司……动了刑……”
她越说越慌,泪水打着颤涌了出来:“阿兄,他没做错什么啊……求你,若真是他,你去替他解释,好不好?”
谢执俯身,抬手替她擦掉脸颊上的泪珠,指腹停在她微颤的睫毛下方,语气宠溺:“昭昭,你急什么呢?阿兄说了,不是他。”
“阿兄怎会害他?你要嫁的可是他,阿兄又怎会叫你未来的夫婿出事?”
谢昭心里那团慌乱好像被他这一番话轻轻拍散了些,虽仍心有惴惴,但到底还是咬了咬唇,低声道:“……阿兄,千万别伤他……别让皇城司……伤了他……”
谢执垂眸凝视着她,薄唇轻启:“你连阿兄都信不过么?”
“……”谢昭抿唇,眼睫轻颤,脑海中不知为何莫名浮现出昨夜那双癫狂的眼眸。
半晌,她轻声道:“昭昭自然信的过阿兄。”
“乖。”谢执指腹在她脸颊轻轻摩挲,旋即侧首道:“晚间的药昭昭可服用了?”
夏枝颤巍道:“回大人,还未曾。”
他声音一沉:“还不快去?”
“是。”夏枝急急走到门前,回身关好房门,才匆匆离去。
很快,夏枝端着温热的药碗,低眉顺眼地送了进来。
谢执伸手接过药碗,用银匙缓缓搅动着碗中深褐色的药汁,“昭昭,该喝药了。”
他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递到谢昭唇边。
深褐的药汁氤氲着苦涩的气息,直冲鼻腔。谢昭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勺子,心绪纷乱如麻。连日来,每次饮下这药后那沉重昏沉感,与方才沈晏眉宇间深锁的忧虑交织在一起,隐隐让她察觉似乎哪里不对劲。
明明太医只道是寻常的气血两虚,缘何这药喝了一剂又一剂,身子非但不见起色,反而一日比一日虚软乏力,神思倦怠?
“怎么不喝?”
谢执的声音冷不丁传来,谢昭竟下意识起了个寒颤。
脑中的念头越来越不受控,牵引着她往更深的地方。她犹豫了几下,终开口道:“阿兄……这药……我能不能……不喝了?”
话一落音,她便敏锐地察觉到兄长的眼眸一暗,她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强撑着说道:“从前……我身子虽不算强健,却也也没这般不济。可自从用了这药,精神反倒越发萎靡了。或许……停了它,让我自己缓一缓……便能好起来?”
然而,谢执只是轻轻将汤匙丢回碗中,汤匙撞在碗壁上,发出一声清脆又突兀的“叮”响。
他目光沉沉锁住谢昭,脸上惯有的温和笑意消失殆尽:“昭昭不听阿兄地话了?连不喝药这种浑话都说的出来?讳疾忌医,是要拿自己的身子胡闹吗?”
谢昭被他骤然凌厉的目光和语气慑得呼吸一窒,“我……”
“太医的话你不信,阿兄的话你也不信?”谢执打断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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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低沉,“你以为阿兄每日盯着你用药,是害你不成?嗯?”
面对谢执的质问,多年来对兄长的敬意与信任瞬间占领高峰,她下意识嗫嚅道:“……昭昭知错了,阿兄别生气。”
她刚说完,谢执隐隐暴戾的情绪竟奇迹般隐下了,他的眼底黯色散尽,取而代之的竟是心疼。
他怎会不心疼,这是他捧在手心长大的昭昭啊。
他抬手轻轻捏了捏她脸颊,扯起一抹不算明朗的笑,眼底微凉:“乖,再过段时日……我们便不喝了。”
药力很快将谢昭再次拉入昏沉的睡梦。
谢执静静地坐在床沿,低头凝视着她,目光一点点在她苍白的脸颊、细软的睫毛、微颤的唇瓣上游移。
他低头,在她发顶极轻极轻地印下一吻,像克制着自己所有更深一寸的冲动:“好好睡吧……昭昭。”
说罢,步履无声地离开了暖阁。
——
书房内,灯火通明。
顾长安正在等候,见大人回来,立刻趋前一步,低声禀道:
“大人,沈晏已被擒,现押入皇城司地牢,正在盘问通贼、擅闯之事。”
谢执脱下外袍,理了理袖口,落座案前。指尖翻开密报,目光疾扫,唇角浮起淡淡弧度。
【沈家数年前在南境私设盐场,暗中勾结贩商,损国税银,证据确凿……】
他合上密报,淡声道:“送去御史台。京察在即,我要沈家——连根拔起。”
顾长安抱拳领命:“属下即刻去办。”
转身欲走,谢执却又唤住:“等等。”
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话锋忽转:“……昭昭的药,确然无碍?”
顾长安微怔一瞬。半晌才迟疑道:“大人当初严令属下筛选方子,为求万全,寻了三拨人试药,皆依小姐之法服用,药效、反应逐日记档。”
“服用期间确有气虚嗜睡、神思困顿之症,然停药后配以调理温补,最长不过月余,皆能缓缓恢复如初,并无损伤根本气血。”
谢执眯起眼,指节无声轻击。
良久,唇间逸出一字:“……好。”
他顿了顿,复道:“明日朝会,我要见到御史台的折子。”
“是!”
顾长安退至门边,仔细合拢房门,脚步声才匆匆远去。
案头烛火轻曳,将谢执低垂的眉眼映得半明半暗。
一切,终于快要落幕了。
他静静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温热的苦涩从舌尖慢慢涌入腹腔,如心底那缕压抑已久的暗流,缓缓升腾,又悄无声息地沉入深海。
沈晏——
从今往后,她眼前,不会再出现此人了。
她会困惑、会惊惧、会落泪……但终会明白,始终在她身侧的,唯有他。
21. 第 21 章
次日清晨,宫中御道寂静森严,晨光照映金殿琉璃,灿若流霞。
百官肃立,至卯时,早朝方才启奏。
御史台首辅恭敬捧上一封重折,御前侍立的太监高声唱道:
“御史台急奏——南境盐务旧案,沈氏通敌之嫌,证据再得新呈。”
原本平静的大殿倏然静了几息。
皇帝年岁与谢执相当,他本倚在御座上半阖着眼,闻言霍然坐直,眉间杀气隐现:
“念!”
太监双手捧卷,当众展读:
“……大沥十二年,南境盐政混乱,沈氏家族借沈尚书任职南巡之机,暗设盐引私商,贩私北境、鲜卑,多有往来账册为证。今查得其旧年银账、粮折、通文票据,皆与北境商贩串连,多次规避税司,损国库岁银数十万两……”
宣读至此,殿中百官神色已渐变。文武百官无不交头低语,暗自心惊。
皇帝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
“御史所言,可有旁证?”
御史叩首高声应道:
“启禀圣上——证据已封存御前,盐司旧牍、银票流转、粮仓折耗俱在卷中,更有当年南境数名盐务典史口供备录。”
“此案牵涉极广,恐非一二日所得,还请圣上明察。”
大理寺卿上前一步,面色凝肃:
“圣上,事涉盐政,关连国计。臣以为,此事当由三司连审,详剖沈家罪责,以正朝纲。”
皇帝眸光森寒,缓缓吐出一字:“准!”
殿上顿时静若寒潭。
“着御史台、皇城司、大理寺三方联合彻查。沈尚书即日起停职候审,沈家内外宅眷,一并听勘约束!如有庇护隐瞒,重责不贷!”
一声震怒,震得御阶之下百官齐声应道:“臣等遵旨!”
皇帝冷冷抬眼,视线缓缓扫过殿中一众权贵,冷意逼人。
谢执端立御阶之下,眸中波澜不惊,唇角却微微扬起,仿佛预料中的一幕,终于落下帷幕。
——
当夜下值后,谢执并未回府,而是难得的应了同僚之约。
宴会厅中烛火通明,丝竹阵阵,席上皆是些中枢要员或戚勋子弟,推杯换盏间皆是对谢执含蓄或直白的恭维。年少得志,权掌中枢,天子宠臣,人人都晓得这位谢家公子,正是风头无两的显贵。
“谢大人年少英才,辅国有功,堪为我朝栋梁之臣!”一位侍郎举杯朗声道。
谢执唇角噙着一丝浅笑,指尖随意转着酒盏,只略抬了抬杯沿,“张侍郎过誉。”
声线平淡,却因那点难得的笑意,少了往日的迫人寒意。
他向来浅饮,可今晚,不知是不是心底那份暗流翻涌太盛,倒是来者不拒。
张侍郎见状,眼中精光一闪,侧首向身后侍立的侍女低语一句。不多时,一位身着鹅黄云锦襦裙的少女,垂首敛目,步履轻盈地行至谢执案前。
她容色清丽,姿态温婉,双手捧起温好的玉壶,欲为他斟酒。
席间目光瞬间聚焦于此。张侍郎捋须而笑,眼底满是期许。这是他的嫡女,才貌俱佳,若能得谢执青眼……
却见谢执眉间瞬间冷峭,移开酒盏,“不敢劳烦,本官不惯旁人侍酒。”
少女只得躬身退下。
酒过几巡,张侍郎又道:“谢大人,稍事歇息片刻吧?偏厅已备好小憩之所。”
谢执也未多想,微点头,被引至偏房。那处偏厅安静幽雅,炉火正暖,陈设极是讲究。
他才落座,茶未饮完,便隐觉身上有些不对劲——
一股燥热自脊背升起,像被滚烫的水慢慢煮着,耳畔轰隆作响,手心竟也出了细汗,原本清明的思绪开始有些发涩。
……竟被下药了。
谢执心头冷笑,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门外很快传来一阵压低的细碎脚步声。
一个窈窕纤细的身影进来了,正是张侍郎嫡女。
她低头缓步而入,脸上泛着羞赧的绯红,双颊染着急切的激动之色。
“大人……”她屈膝行了一礼,嗓音柔软颤着。
谢执睨了她一眼,眼尾尚染着酒后的慵懒,薄唇微抿,冷笑未语。
女子见他未开口,声音更低了些,似是哽咽:“妾……仰慕大人风仪,已逾数载。今日冒昧前来,实是情难自抑,家中长辈怜妾一片痴心,只得助妾一臂之力。”
她微微抬首,露出一段莹白的颈项,眼中水光潋滟,既有羞怯更有孤注一掷的期盼:“妾自知蒲柳之姿,不敢高攀大人正室之位……然一片真心,日月可鉴。若能蒙大人不弃,允妾随侍身侧,朝夕侍奉,妾……纵为妾室,亦甘之如饴,此生无憾。”
说罢,她竟欲缓缓上前,手中衣带松散,露出大片白皙雪肌,仿佛下一瞬便要投入他怀中。
谢执眸光微垂,手指轻轻捻着衣袖边沿,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瞬。
紧接着,嗤笑一声。
“谁给你得胆子进来的?”
紧接着,薄唇轻吐,尾音像覆着冰渣:“滚出去。”
听到此话,女子身子一震,旋即向前膝行半步,泪眼婆娑地恳切道:“自见大人的第一眼起,妾这颗心……便再容不下他人了。这些年,妾于深闺之中,焚香抄经,所求唯有大人安康顺遂;每每听闻大人于朝堂建功,妾心便如擂鼓,欢喜不能自抑……”
“今日冒死前来,实是情根深种,再难自持!妾不求名分,只愿能常伴大人身侧,端茶递水,铺纸研墨,哪怕为奴为婢,亦是心甘情愿!”
谢执终是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目光扫过她松散衣襟下的肌肤,眼尾晕着红痕,眼神却毫无情欲。
“你是张侍郎之女?”
女子瞬间心情激漾,以为事情有了转机,连忙回道:“正是!家父张谦,对大人亦是仰慕……”
“顾长安!”谢执不等她说完,厉声喝道,声音因压抑的情.潮和怒火而微微嘶哑。
顾长安立即推门而入,目不斜视:“大人。”
“吩咐下去,即刻将张侍郎请进皇城司……喝茶。”
那女子脸色瞬间煞白,整个人踉跄跪倒在地,声音都在发颤:“大、大人饶命!是妾一时糊涂,妾……妾没有别的心思,求大人高抬贵手——”
谢执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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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听不见她的哀求一般,语露讥讽:“张谦胆子不小,敢给本官下这等低劣的媚/药,嗯?”
“既如此,不妨让他在皇城司好好交代交代——他这些年是不是还做了旁的什么好事。”
“还不快滚?”
女子早已吓得瘫软在地,被侍从拖了出去,哭声凄厉。
顾长安低头静立,片刻后,见谢执仍坐在原处,眉间一点血色慢慢涨了上来,薄汗顺着鬓角滑落,袖下的手指已隐隐绷紧成拳。
“……大人。”顾长安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您中了药,还是早些回府,属下这便遣人备车。”
谢执闭了闭眼,喉结轻滚,极力按捺着胸膛里翻涌而起的那股莫名躁火。他声音暗哑,却依旧冷静:“备车。”
“属下遵命!”
——
谢执与顾长安两人一前一后入府,沿着曲折回廊行至内院时,谢执脚步忽而放缓,目光隔着高墙,遥遥望向暖阁方向。
那处暖阁的灯,仍亮着。
一股近乎燥狂的躁意,猛然在他心头涌上来,像是星火燎原,一点点舔舐着他最后的克制。
谢执站在廊下,垂眸凝望良久。
顾长安觉出他气息不稳,忍不住低声:“大人……不如属下去取些药来?”
谢执淡淡睨了他一眼,薄唇轻启,声音平稳得不像方才那般滚烫:“无碍。”
旋即抬脚朝暖阁走去。
片刻后,便到了门前。
“大人?”夏枝正在门外小憩,瞬时惊醒。
谢执未曾看她,只冷声吩咐道:“下去。”
夏枝心头莫名一凛,但不敢多言,行礼退下。
房门被从外轻轻推开,熏香暖意顿时扑面而来,谢执静立了片刻,缓步入内。
谢昭已经熟睡,呼吸浅浅,唇角还挂着清浅的甜笑。
谢执缓步走近床沿,俯身凝视她。
他的呼吸在这一瞬间有了些微轻颤,指腹缓缓覆上她的发丝,一缕缕抚顺。
“昭昭……”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嗓音沙哑极尽克制。
“你倒是睡得安稳。”
“倒教我……夜夜不得安生。”
唇角浮起一点浅薄笑意,他缓缓低头,唇瓣轻轻贴上她发顶,吻了吻。
“乖……阿兄来看你了。”
谢昭的身子在梦中微微动了动,似是感受到什么熟悉的气息,蹭了蹭他的掌心。
谢执眼底那团火,骤然烧得更烈了几分。
他指腹缓缓勾住她耳后的发丝,垂眸,眼神越来越深,仿佛挣扎在失控边缘,又偏偏吊着那最后一线理智。
手指缓缓下移,顺着她侧颊、下颌,轻轻摩挲着那一点点温热软嫩的皮肤。
“唔……”谢昭偏了偏头。
谢执的指腹顿住了。
那双困倦的眼慢慢睁开一条细缝,迷迷糊糊地望向面前靠得极近的人影。
半梦半醒间,她尚未分辨出现实与梦境,声音绵软。
“……阿兄?”
谢执弯了弯唇,嗓音低得发哑:“嗯,阿兄在。”
22. 第 22 章
谢昭仍懵着,轻蹙着眉:“阿兄怎会在这……怎么还不睡?”
说罢,她下意识地像小时候那样往他怀里靠了靠。
谢执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这一靠,恰好蹭在他胸膛最炙热的那处,压抑的念头瞬间点燃,腾起更浓烈的燎原火势。
他的手臂缓缓收紧,扣住她后背,嗓音喑哑得几乎不像人:“……昭昭,别动。”
谢昭终于有些清醒了些,迷茫的眼神渐渐聚了焦,缓慢察觉到眼前人近得几乎压在她身上,掌心的温度滚烫得异样。
她怔怔看着他,喉头哽了哽:“阿……兄?”
谢执低头凝视着她,目光幽深,“嗯。是阿兄。”
谢昭隐隐感觉出异样,想要撑起身子,却发觉自己的腰被牢牢圈在兄长怀里,根本动弹不得。
“阿兄你……你怎么了?”她语气开始有些慌,指尖轻轻抵着他的胸膛,“快放开我……”
“……别怕。”
谢执俯身,额头缓缓贴上她的发顶,像极了往昔那般温柔安抚,却在下一瞬,将她微微挣扎的手死死攥住,扣在自己胸前,声音低低喃着:
“别怕,阿兄没事……只是今晚饮了些酒,想抱抱你。”
谢昭彻底怔住了,整个人一瞬间绷紧:“阿兄……你快回去歇着,好不好?”
她挣了挣手腕,奈何他的力道像铁箍,丝毫不给她腾挪的余地。
谢执慢慢低头,薄唇缓缓贴近她的面颊,像是在极限的自制下抵御着欲念翻涌,语气已然有了些克制不住的颤意:
“昭昭,别躲我。”
谢昭僵着身子,不明白为何兄长的气息忽然如此灼热、贴得这样近。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从不会在她面前流露这般古怪的……情绪。
“阿兄你……你怎么了?”她语气已然发虚,指尖轻抵着他的胸膛,试图撑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他扣得太紧了。
谢执闭了闭眼。
“你不知道。”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将什么东西压下去,声音低得近乎呢喃,“你什么都不知道。”
谢昭的心跳得飞快,越发惶惑,轻声问:“阿兄……你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唤夏枝来……”
“不许唤她!”谢执猛然开口,语气竟带了些许狠厉,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喉间一紧,又压低了嗓音,“我没病。别叫别人。”
他松开她的手,却转而覆上她肩头,手指从颈后缓缓摩挲下来,一路停驻在她锁骨下方。
谢昭不安地缩了缩:“阿兄你……这样好奇怪,我有点困了,你快回去吧,好不好?”
“别动。”他贴着她耳边,声音低哑近乎沉沦,“我已经忍了太久了。”
“今晚若不是这药……我也不会……”
他语句断裂,像在克制什么。但他没有再进一步。
“阿兄……你好奇怪!你快些回去睡吧!阿兄你放开我!”
他看着她被惊恐逼红的眼眶,那些未说出口的哀求,终于在他耳边震得太响太响。
他像忽然被灌下一盆冷水。
整个人僵在原地。
半晌,他松开她。
像从溺水中抽离,一寸寸从她身上退开。
然后背对着她,坐在床沿,掌心死死摁住眼窝,像在忍受撕裂般的痛。
“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喑哑,在风中碎成齑粉,“……我不该这样吓你。”
——
夜风透过雕花窗棂卷入书房,烛火微晃。
谢执推门而入时,手指还在颤。
他走得极慢,像每一步都踏在炽热的熔岩上,衣襟间还残留着她的气息,缠绵悱恻,沾了毒似的,烧得他骨头都在叫嚣。
他径直走向书案后那道机关暗门,轻轻一按,熟稔地推开,一步步踏入那处无人知晓的密室。
门阖上的一刻,外头的风声、光影、人声尽数隔绝,只剩一室死寂。
暗室内燃着檀香,是谢昭最爱的那一味。他原以为自己尚能维持清明,可气味一入鼻,脑海便炸开一阵轻响,眼前浮现的,全是她。
谢执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呼吸重得几乎喘不过来。
她刚刚在他怀里——他差点没克制住。
“……我忍得够久了,”他低哑地自语,“她那样看我,好怕我……可她明明靠过来,是她先靠过来的。”
他仿佛疯了似的翻出那块谢昭的贴身绢帕,几乎是颤着手按在唇边,深吸一口,眼底血丝暴涨。
“昭昭……”
“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想要你。”
话音落下,他终于撑着案几半跪下来,额头狠狠抵着桌面,像是在自惩,像是在克制。他的指节死死扣着木沿,青筋暴起,眼眶下是压不住的赤红。
她的气息,她的影子,她温顺的模样、哭时的颤抖、靠近时的体温——统统从记忆缝隙中倾泻而出。
他活像被困在火笼之中,连喘息都是灼痛的。
“你是我的……”他喃喃重复,低低咬着唇,几近血味弥漫,“你早就是我的。”
热潮如潮水漫卷,他死命咬着袖口,连声音都不敢泄露出半分。
那种扭曲又近乎虔诚的渴望,从心底疯长,疯到他眼角逼出生理性泪光,疯到他恨不得撕碎那层名为“兄妹”的皮。
“昭昭……”
他在黑暗中颤抖,在她遗弃的绢帕里沉沦,在执念的深渊中堕落得毫无自救可能。
直到潮涌褪去,风暴终歇。
他跪坐原地,身形微颤,手心仍死死攥着被污了的绢帕。
良久,他才抬眸,眼底一片死寂,却又透出病态的平静。
“昭昭……阿兄不会再忍了。”
“这世间,容不得你有别的选择。”
——
次日,晨光透过窗棂洒在锦被上,谢昭缓缓睁开眼,脑中却仍混沌未清。
中却仍混沌未清。她只记得昨夜自己极是困倦,本想唤人取水,谁知眼前却陡然晃过那双灼热如火的眼睛。
她怔怔地望着帐顶,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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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有片段断断续续地浮现——
温热的气息贴着耳廓,指尖轻拂过锁骨,低哑的男声在她耳畔压抑喘息:“昭昭,别躲我。”
她猛地坐起身,心口剧烈起伏,胸膛像被灼烧过一般隐隐刺痛。
发丝湿了大片,散乱地贴在肩侧,薄衣褶皱不整,领口微敞,肌肤上残留着一道细碎的泛红痕迹。
她茫然地垂眸,看着自己腕间被攥出的一道指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不是梦。
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心跳如擂,脑中乱成一团麻线。她记得自己唤了“阿兄”,记得那怀抱滚烫得骇人,记得他喉骨深处挤出的、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呢喃……
她不敢再回想了。
“阿兄……他昨夜怎么了……”她喃喃出声。
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夏枝。”
外间立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夏枝垂首进屋,眼神却有些飘忽。
“小姐醒了?要不要……用些粥?”
谢昭看着她,喉咙哽着,语气发涩:“昨夜……阿兄来过我的屋子,对吗?”
夏枝手一顿,顿了半晌才应声:“是……是的。”
“那……他有没有……”谢昭嗓音越发低下去,“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或者……做什么?”
夏枝垂眸不语,半晌才低声道:“谢大人说小姐昨日身子虚,特来探看。您那时似乎有些……梦魇。大人哄了一会儿,后来就走了。”
“我有梦魇?”
夏枝艰难点头,“小姐昨夜……的确唤了好几声。”
……昨晚,是真的如夏枝所言吗?
谢昭缓缓靠回枕上,侧脸埋入锦被间,手指不自觉抓紧了被角,眼中浮起茫茫水雾。
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谢执抱她、捏住她手腕、呼吸灼热地贴着她耳语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太过真实,她根本无法骗自己那是幻觉。
特别是那句“我忍了太久”,她记得一字不落。
她呆呆望着床顶雕花,许久未动,想深究,却又不敢。
谢昭轻轻地摇头,像要把那些碎裂的记忆从脑子里甩出去,可越是不想想,那些场景却越发清晰得骇人。
他拥着她、在她耳边低喃的嗓音,那压抑又滚烫的情愫……不似兄长,倒更像是……
不、不可能的,她怎能生出这般悖逆伦常的念头?她怎么能这么想?她不能这么想!
谢昭猛地翻了个身,将自己整个缩进锦被里,如惊弓之鸟,连头都埋进被里瑟瑟发抖。
错了,全错了。
一定……不是这样的。
——
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霉潮气息扑面而来。牢内昏暗,一束天光自顶井泻下,照亮角落半跪的身影。
沈晏抬起头,眼神憔悴,却沉静淡然。
来者步履沉稳,绣靴踏过青石,踏出回响。
他眯眼半晌,终看清来人。
“……谢大人。”
23. 第 23 章
看清来人后,沈晏眼中蓦地亮起一线光。他下意识想起身,却刚一动,便被脚踝铁锁拽得生生一滞,发出“哐啷”一声冷响。
他抬眼望着那人,嗓音带着久违的急切:“谢大人,请问……昭昭近日如何?她的身子……可大好了?”
谢执身着墨色常服,乌发挽束,金冠嵌玉,外披鹤氅未解,整个人冷白瘦削,神色却从容淡定,宛若一柄久藏匣中的利刃,光锋未露,却寒气逼人。
他站定在沈晏身前,唇畔隐约勾起笑意:“你既不在,昭昭自然会好。”
话音落下,沈晏神色微滞,眼中震愕一闪而过。他紧蹙眉头,迟疑地开口:“谢大人此话……何意?”
身后小吏搬来一张雕花太师椅,谢执不紧不慢地撩袍落座,指尖把玩着暖玉,姿态闲适得仿佛在听曲品茶。
“沈家私设盐场,勾结贩商,意图通敌——此事,你总听说了罢?”
“构陷!”沈晏猛地出声打断,声音因情绪而发颤,“这些都是构陷!满口胡言!”
“是么?”谢执微微仰起下颌,虽坐着,却仍俯视着他:“三司会审的供词、账册、书函,今日都已呈至御前。想来不过一夜,沈家全族流放岭南的圣旨便会颁下。”
沈晏脸色倏地惨白,胸膛剧烈起伏,喉头哽住,一时间竟无法言语。他张了张口,仿佛还在试图用理性寻找一线生机:“谢大人……你我明明即将结亲,你怎会——”
“结亲?”
谢执一声嗤笑,眉眼间褪去原本伪饰的风度,笑意骤冷:“沈公子未免太自不量力。想娶昭昭,也得问问你有没有那个命数。”
电光火石之间,沈晏像是被雷劈中般,脑海中诸多细节忽然拼合在一处。
他猛地睁大眼,目光里满是不敢置信:“难道……这一切皆是你的手笔?!”
谢执垂眸,手中暖玉轻轻一转,眸底澄澈如水:“现在才想明白,未免迟了些。”
“不过——若非你沈家自己手脚不干净,我又怎能轻而易举查出这些痕迹?我只是,顺水推舟,肃清朝野罢了。”
“你到底为什么?!”沈晏再也无法抑制情绪,手腕铁链猛然一拽,撞得囚栏铿锵作响,“谢执!我沈家何曾与你为敌?你为何要毁我家门?!”
他声音哑到极致:“难道只是因为……朝堂旧怨?”
谢执忽然起身,缓缓踱近一寸,居高临下望着他:
“……你真的以为,是朝堂之怨?”
他微微一笑,却不带半分温度,眉眼间浮着一种阴鸷克制的冷意,像是那份隐忍至极的心思,终于在夜色最深处发了芽。
“你不该靠近她。”
“从一开始,就不该。”
沈晏倏然怔住,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唇角泛白:“你……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他脑中却已飞快闪过诸多异象——
谢昭病重卧床,整月不得出门;他屡屡托人递信,却毫无回应;原本已定的婚期,被谢家一再推延……而谢执,却每一次都冷眼旁观,从不解释一句。
他忽而心中升起无限寒意。
“你还不明白?”谢执声音骤然低下去,带着几分冷笑,“你以为,你对她几分温柔,逢场作戏几句誓言,就能将她从我身边带走?”
“你配么?”
沈晏怔在原地,眉眼间浮现无法置信的震骇,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有什么真相正从裂隙中破土而出。
“你……”他几乎找不到词句,喉头发紧。
谢执却忽地俯身,一字一顿地贴近他耳边:
“我想要她。只属于我。”
沈晏身形剧震,面色几近惨白,声音都发了哑:“你……你疯了?!你们……你们是……”
谢执身形一顿。
下一瞬,他竟笑了出来,低低的,如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笑意一点点浸透眼底,却不是喜悦,而是压抑太久的疯魔汹涌。
“对,疯了。”
“我早就疯了。”他抬起眼,盯着沈晏,眼底猩红。“在她对你笑,唤你沈郎的时候,在她拿你送的香囊揣在怀里睡觉的时候……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亲手了结你?!”
沈晏失语:“你这个……衣冠禽兽……”
“她不是我妹妹!她是我的!”谢执倏然暴吼,拽起沈晏衣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提起,“从她生下来那一刻起,她就是我的!你凭什么碰她!凭什么!”
空气在这一瞬死寂。
半晌,他忽然松手。站直了身子,神情恢复惯常的冷静,从容整了整袖口,语气稀松平常:
“——她这辈子,都只会属于我谢执。”
话音一落,他再无留步,长袍一振,转身离去。
重重铁门随之一扇扇阖上,锁声沉沉,将沈晏撕心裂肺的怒吼与不甘,一并隔绝在了幽深牢底之外。
——
翌日天光微熹,林氏步入内室时,带着刚熬好的药膳,柔声问道:“囡囡醒了?今日气色好些了没?”
谢昭仍虚虚地靠在床头,却强撑起精神说:“娘亲,女儿今日好多了……”
似想到什么,她唇畔漾起笑意,问道:“待我身子好些了,还要跟嬷嬷学礼仪么?从前日日练嫌累,如今总是歇着,反倒闷得慌了。”
林氏动作微微一顿,眼神闪了闪,笑容却仍维持着柔和:“嫌累便先歇些时日也好……礼仪之事,不急的。”
她将药碗轻轻放在几案上,似不经意地避开了女儿的视线,语调依旧温婉,却比往常慢了半拍:“等你身子大好了……再说不迟。”
谢昭怔了怔。
她一向知道母亲最重规矩礼数,平日若她偷懒不学,林氏虽心疼,也总会叮咛几句“女儿家将来要入大族,万不能失了体统”。可如今,却只字未提“婚事”、“沈家”……甚至连“礼仪”都一笔带过。
她心口像被什么轻轻一搅,一种隐隐的不安悄然浮起。
她缓声问:“可嬷嬷不是说……待我好了,要开始预备成亲的仪节?”
林氏低头拭着药盏,动作小心却慢得不自然,嘴角弯着,声音却轻了些许:“……婚事的事,先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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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轻轻攥紧了被角,眸色微敛。
她性子虽不似兄长那般锋锐,却也并非全然懵懂。娘亲刻意避而不谈,显然有蹊跷。
她定了定神,语气放柔,似是随口问起:“那……娘亲前些日子说,要替我裁新衣做嫁妆,是不是也先不做了?”
林氏脸色微变,指尖一紧,随即低声应道:“过了冬日再做也不迟……”
“娘亲。”她轻轻开口,语气比先前沉了些,“是不是有什么事……你不愿告诉我?”
林氏眉心动了动,笑意却未断:“怎会呢?我有什么不告诉你的?你是我捧在手心长大的囡囡,我巴不得事事都让你知道才安心。”
谢昭盯着她的眼,想从那温婉的神情里找出一丝裂痕。
可林氏只是低头拭了拭女儿鬓角的汗,语气怜惜又平静:“你放心,好好的,一切都安稳。”
话说得滴水不漏,连眼角的细微波澜都收得极好。
林氏走后,谢昭唤来夏枝:“你告诉我,沈家最近到底出了什么事?”
夏枝低头垂眸,死死捏着帕角:“奴婢……奴婢也不知。”
谢昭凝视她许久,旋即一把掀开锦被,披衣下床,身子却一软,踉跄着才站稳。
“小姐!”夏枝惊呼,急忙扶住她:“小姐你病体未愈,这是要去哪?”
谢昭眼眸坚定,“既然你们都不说,我便去找阿兄问清楚!”
夏枝吓得连连跪地磕头,声泪俱下:“小姐……您身子还没好呢,求您回去吧!大人吩咐过,您这几日不许出门半步,若他知晓了……”
“他为何不许我出门?”
谢昭垂眸看她,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冷意。
夏枝愣住了,半晌不敢回话。
谢昭没再看她,扶着廊柱,一步步朝外走去。
春日寒意未尽,风吹在她虚弱的身子上,冷得她指尖发抖,可她却像浑然不觉般,执拗地走着。
娘亲骗她,夏枝也瞒着她,一定有什么她必须被瞒住的事。
她步伐凌乱地穿过回廊,才转过东厢角,忽听墙角几名丫鬟压低的私语隐隐传来——
“唉,沈家这回是真的完了……今早我还看见沈家少爷,披枷戴锁地从刑部押出来,说是要流放岭南呢……”
“沈家罪名可大着呢,听说是私通贩商、勾结敌国,这罪可是诛九族的!现下只判个流放,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可惜了那么好的人家,小姐还跟沈公子定了亲呢,如今——”
“嘘,莫再说了,听说大人早就知情,只是……没敢让二小姐晓得。”
谢昭脚下一晃,整个人几乎跌倒在地。
她死死攥紧身侧的衣角,耳中嗡嗡作响,连眼前光景都开始模糊。
“……流放?”
她喃喃自语,声音颤得不像她自己,“沈晏……他要被流放?”
她怔怔望着院外的天光,半晌缓不过气来,丫鬟的低语、寒风穿林的响动、她胸腔里的心跳声,全都在耳畔混成一片。
——为什么没人告诉她?
25-30
第25章 第25章三合一
“该罚。”
短短两个字,落在这幽暗逼仄的小室里,比寒冬凛冽更叫人背脊发冷。
谢昭一瞬间屏住呼吸,后背紧贴着冷硬的墙面,当他扣住她后颈时,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像要炸开。
身后是冰冷的墙壁,前面是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可她熟悉吗?
她曾多少次在春日午后依偎在他怀里,仰着脸喊他“阿兄”,信誓旦旦说此生最信不过旁人,唯独信他。
可现在,她却在这堵满自己画像的密室里,被他扣住后颈动弹不得,说该罚。
这荒唐又可怕的景象,一瞬间把她脑子里那些从小到大的亲近信任全都撕开了缝。
她想问“为什么”,可嗓子像被谁攥住,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在胸腔里砰砰作响,一声比一声更急,像要从中奔逃而出。
她明白自己该挣扎,可又在他指腹落在后颈那一点的力道里,敏锐地意识到——阿兄再也不是从前的阿兄了。
若她不乖,阿兄真会把她锁起来,关起来,隔绝一切,哪怕她哭喊,也再没人听见。
谢昭的指尖攥得死紧,浑身颤抖如落叶飘零,心里却几乎是空白的。
他声音低得像一缕冷雾,带着几乎病态的温柔,却裹着从骨子里渗出的阴鸷,像是被撕裂的执念终于爬出
了虚伪的皮囊:
“你笑的时候,哭的时候,连睡着的时候,都好乖。”
话到此处,他微微俯下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映得眼底那片幽暗更加深不见底,“可惜,今日不乖了。”
那句叹息带着讥诮,带着几乎崩断的疯狂。
“你为了那个人,竟敢口口声声要寻死。”
他猛地收紧扣在她后颈的手,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强迫她转过头去直视那一面密密麻麻的画像。
“昭昭,你看……”
“看清楚了,这些——都是谁?”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裹挟着地狱般的阴寒与绝望的暴怒。
谢昭呼吸一滞,眼眶泛红,极力想扭头,却被他扣得死死的,脖颈被他指节碾得火辣辣地疼。
“……阿兄……不要……我不看……”
“偏要看!”谢执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贴着耳廓嘶鸣,那里面再无半分温柔,只剩下被彻底撕裂的痛楚,“看清楚!你的一点一滴,一颦一笑,阿兄都看着!都记着!从小到大,阿兄把你捧在掌心,恨不能替你受尽世间一切苦楚!”
“可你回报阿兄的是什么?你为了他竟不惜以自己性命相挟?!这是拿着刀往阿兄心窝里捅!”
“你想让我替他求情?呵……昭昭,你当阿兄是傻子?是感觉不到痛的木头吗?!!”
谢昭身子抖得厉害,那些画像一张张在她眼前浮沉,像一面面扭曲的铜镜,把她从无知无觉到此刻退无可退都映照出来。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阿兄……你不是这样的!”
她脑子里闪过无数画面,儿时他为她编过的草蚂蚱,冬日替她暖过的手炉,噩梦后一夜夜不知倦哄过她的柔情……
“阿兄……从来不会这样……”
可偏偏就是那双手,如今正死死扣着她,让她连退后一步都做不到。
她分不清是冷还是怕,唯一能做的只是本能地摇头,嘴唇发颤地哀求,声音几乎碎掉:
“……你不是……不是我阿兄……”
“你不是我阿兄!我阿兄从来不会……从来不会这样对我……”
说出来的刹那,她自己都恍惚了。
她一瞬间甚至想呼喊:“阿兄救我……救救我……”
可下一秒,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又提醒她,这个仿佛要将她吞掉的人,就是她喊了一辈子的“阿兄”。
谢执看着她泪眼通红,嘴里喊着“不是”,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笑意却在眉眼间慢慢扭曲成阴郁的宠溺,指腹用力到留下留下几道清晰泛白的压痕:
“不是我?”
他冷冷嗤笑一声,俯身逼得她退无可退,声线低到几乎撕裂:
“那这世上,谁配当你阿兄?”
“嗯?谁?”
烛火摇曳着在他眼底映开阴影,连那双从小熟悉温和的眸子,此刻都像藏着暗色的深渊。
她像被困在蛛网里的飞蛾,挣不脱,只能颤抖着,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哑声喃喃:
“……阿兄……阿兄……我怕……”
谢执那一刻像被什么攥住了心口,猛然滞在原地。
她哭着,抖着,睫毛沾着泪光,嘴里还是喊着“阿兄”,却又说怕。
这一声“怕”,如同又细又密的针尖,狠狠扎进他心口最软的那块肉里,瞬间翻搅起一片血肉模糊的剧痛。
他低下头,额角青筋一瞬间绷得发紧,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呼吸像是卡在喉咙里,半晌才艰难地、嘶哑地吐出来。
指腹仍紧紧扣着她,可那力道却在不受控制地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松开,又像是下一秒就要更用力。
从小到大,她受过多少委屈,他只要一声“昭昭别怕”,她就会笑着扑进他怀里。
可这一次,她怕的却是他自己。
他可真是个,畜生。
“……别怕……”
他嗓音哑得几乎破碎,唇角一抖,才近乎笨拙地伸手想去替她擦泪。
可她的脸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猛地一偏,连睫毛都在发抖,像是下一刻就要从他手心里彻底崩散。
谢执的手就那么悬在半空,指尖痉挛般蜷缩了一下,又无力地张开。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怎么都不敢碰下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翻涌的痛楚和更深沉的黑,艰难吐出几个字:
“昭昭……你怕我?”
下一瞬却又轻轻笑了,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厌弃和自嘲,自问自答:“……怕也好……对……该怕……”
烛火映着他眼底一寸一寸裂开,所有藏了多年的污浊心思,像是从骨髓里爬了出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朽。
“……我是什么东西,守着你喊我阿兄,转头却……却敢……我……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她颈侧,呼吸发颤,指节却又扣住,不敢放开半分。
“你怕我……罢了,怕也好,厌也好,恨也罢,”他的声音低下去,像独狼濒死的呜咽,“只要你别走……别离开阿兄……”
他恨自己,厌恶自己,可偏不肯放手。
“别说了!”谢昭尖叫着打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道一把推开谢执。
她声音撕裂得近乎失控,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小兽,眼里带着满溢的恐惧和绝望,泪水簌簌落下,连呼吸都在胸腔里破碎发颤。
“你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尖声惊叫,猛地缩到墙角,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闭着眼睛,不听不看。整个人蜷成一团,肩膀剧烈的颤抖着,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去,彻底隔绝这令人窒息的噩梦。
“……不是真的……”
“假的……这不是真的……都是幻觉!”
谢执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那团瑟瑟发抖的身影,瞳孔一点点收紧,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腥甜的铁锈味瞬间涌上喉间。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慢慢蹲下身子,靠近她。
“昭昭……”
可他才一伸手,谢昭便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往后一撞,后脑勺重重磕在墙壁上发出闷响也浑然不觉。双臂死死的抱住自己,像是宁愿把自己骨头都挤碎,嵌进这冰冷的砖石里,也不想被他碰到半分。
这一刻,他心头像被刀活生生剜了一块,那痛楚尖锐得让他眼前发黑,连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
她宁愿把自己缩成一团,也不肯被他触碰。
从前她总是黏着他,嚷着要他抱,要他哄,一声声“阿兄”喊得那样甜。
可现在,她怕他。怕得像看见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他喉咙发紧,想张口安抚,却发现唇瓣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昭昭……别这样……别怕,阿兄带你回去,就我们两个,好不好……”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力的乞求,伸手想把她从角落拉出来。
可谢昭像是连呼吸都在发抖,她整个人拼命往后缩,头埋进臂弯里,指尖因死死捂着头部掐进了发根,而根根泛白,喃喃念着:“假的……不是真的……不是……阿兄不会……阿兄怎么会……”
她声音越念越低,像是要把自己藏进一层又一层封闭的壳里。
耳膜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像无数面鼓在脑子里疯狂擂动,震得她头骨欲裂。视野边缘开始漫上浑浊的黑暗,冰冷的窒息感从脚底爬升,像浑浊的泥沼漫过口鼻。有什么东西在崩塌、撕碎,溺水一样拖着她往下拽。
“阿兄……别……别……”
话没说完,眼前却忽然一阵剧烈的天旋地转。
她想睁大眼,可世界却像浸进了混沌的水汽,她沉沉地泡在里面,无法呼吸也无法求救。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那张近在咫尺却再也熟悉不起来的脸。
指尖一松,她整个人软泥般失去所有支撑,无声无息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落下去,头无力地侧歪,几缕被泪水浸湿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
幽暗的密室门被推开时,外头还残着几星灯火。谢执低着头,一步步抱着谢昭走出来,怀里那人无声无息,头软软歪在他肩头,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雏鸟。
回到谢昭的寝屋时,房里炉火正暖,陈设与从前一模一样,香炉里依旧是她最惯常的檀香,混着他身上
带进来的夜寒气息,无端叫人心里发紧。
谢执低头看着她,喉咙滚了滚,指腹缓缓擦过她侧脸,她睡得无知无觉,些曾因他而起深入骨髓的惶恐与恐惧,此刻在她脸上寻不到一丝踪迹,只剩下脆弱的,全然依赖的平静。
——瞧瞧。
他是做了什么?
她怕成这样了,怕得一声“阿兄”都喊不完整。
真是……个混账。
可这混账,偏生要将她攥在手心,至死方休。
烛火被不知何处钻入的风撩拨得轻轻一跳。摇曳的光影恍惚间掠过他眼底,映出深处浓稠如墨的阴鸷。
她是他的。
从她懵懂无知,软软糯糯唤出第一声“阿兄”开始,就注定是他的。她的笑,她的泪,她的依赖,她的恐惧……甚至冰冷的绝望,都只能属于他。
哭也罢,怕也罢,厌恶也罢,哪怕她恨到灵魂颤栗,想从梦里逃出生天,他也定要将她拖回来,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生生世世,别想躲开。
指腹感受着她此刻的柔软乖巧,这份因昏睡带来的毫无防备的温顺,瞬间麻痹了心底那丝刚刚浮起,名为懊悔的刺痛,心口有股濒近乎窒息的荒诞快意——
终于,没什么可藏的了。
她所有的反应——无论是恐惧还是此刻的顺从,都只为他而生。
再也不用伪装那个克己复礼的兄长了。
他俯身靠在她榻沿,眉骨抵着她覆着被角的小手,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滞,随即更紧地贴了上去。他滚烫的呼吸拂过她沉睡的脸颊。
“昭昭。”
他嗓音哑得像砂砾,嘴里呢喃的句子断断续续,像是荒唐的梦呓:
“……怕也好,厌也罢,阿兄都认了……”
“可若真敢跑……”他声音骤然压低,揉杂着深入骨髓的偏执,“就别怪阿兄,把你骨头都……一寸寸……敲断……”
这狠戾到极致的话语落下,他眼底翻涌的阴鸷却奇异地化开了一瞬。他又轻轻笑了一声,唇角弯得极温柔,连指腹擦过她发丝时都带着克制到极致的疼惜。
“看看阿兄好不好?阿兄才是世上最疼……你的人。”
晨光透过窗棂时,谢执依旧端坐于榻前,眼底布满血丝,却无半分睡意。
床榻上的小人儿沉沉睡着,被褥裹到下颌,安安静静,乖巧温顺。
他坐在榻前,指腹一点点摩挲她鬓边垂下的一缕碎发,卷起又放开,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外头忽然传来林管家低低的请示声。
“……大人,前厅徐大人等候多时,说是有要事面呈,不敢久扰……”
谢执指尖微顿,隔着那层发丝,眼底那点阴鸷阴沉压了下去。他缓了片刻,方低低应了声:“看好小姐,若她醒了……立刻来告知。”
“是!”
这一去,不过小半个时辰。
仆从匆匆来禀:“大人,小姐醒了。”
等谢执跨过廊阶回来,步子却在暖阁门口忽然顿住了。
他指节在袖中缓缓蜷起,心口那点本该藏得很深的怯意,忽然沿着脊骨一寸寸爬上来。
她醒了?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
是昨日密室里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是……恨不得他立刻消失的憎恶?
会不会像昨日一样,声嘶力竭地哭喊“你不是我阿兄!”?
会不会连看他一眼都嫌污了眼睛,瑟缩着只想逃开?
一瞬间,近乎懦弱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逃。
可那点可怜的迟疑,转瞬就被更阴暗的执念狠狠碾碎,吞噬殆尽。
怕吧,再怕又如何?
他早已是地狱的常客,不在乎多背负一份她的恨意。
谢执阖了阖眸,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肺。再睁眼时,唇角勾起一点笑意,抬脚步入内室。
帐子半掩着,隔着一层柔纱,他看见她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乌发散着,裹着雪白的中衣,像刚从梦里惊魂未定的小鹿。
谢执心口骤然一滞。
榻上的人听见脚步声,先是微微一怔,下一瞬,那双清润的眼睛忽然涌出一层水光,像是委屈极了的小孩终于寻到依靠,没来得及多想,便直直地扑了过来。
“阿兄——”
她声音还带着病后的嘶哑,喊出来却软得要命,像是怕他跑了一样,双臂圈住他衣襟,整个人都藏在他胸膛里。
谢执浑身骤然僵住,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冷眼,哭喊,咒骂,甚至厌恶到撕咬。
可他怎么也没想过,是这样。
像从前多少次,她跌了一跤,会哭着找他;在外头受了欺负,会气鼓鼓寻他去报仇;夜里做了噩梦,会拉着他一角衣袖小声喊“阿兄”。
这副依赖、信任、仿佛他是她唯一救赎的模样,早该在昨日便被湮灭的粉碎,此刻竟又活生生落在他眼前。
谢执低头,看见她湿了的睫毛,胸腔里阴鸷的冷意便被撕得粉碎,那点子冷硬心防,瞬时荡然无存。
“……昭昭。”
他声音低得发哑,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又像阴影里一条毒蛇缓慢逼近:“怎么了,哭什么?……你还记得昏睡前的事么?”
谢昭听见他的话,整个人先是一怔,眸子里闪过一点疑惑,像是没懂他问什么。
她怯怯抬头,水光涟涟:“阿兄你在说什么?”
她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忽然握住他的手腕,像只湿漉漉的小鹿,一遍遍求他:“阿兄……求你……救救沈郎,好不好……他若真去了那种地方……会死的……”
“……阿兄……沈郎……我做噩梦梦见他在岭南,又累又饿,还要被打……阿兄救救他,好不好……”
那一点点脆弱与依赖,像密不透风的缝合线,把谢执心口所有裂开的疯都重缝收拢。
谢执俯身,一点点把她从怀里剥出来,指节扣着她肩膀,冷眼盯着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嗓音低沉,眼底一丝阴暗闪了又灭,像随时可能探出利齿:“昭昭,不许骗阿兄。”
谢昭泪光里浮出一点惊慌,像是怕极了他这幅样子,小声哽着:“我没骗你……阿兄……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吓到我了……”
她说着,又伸手小心地握住他腕骨,手心冰凉,却像是下意识寻求安全感。
他盯着她眼中真切的惊惶,感受着腕上冰凉颤抖的触碰。那点疑虑像毒蛇般噬咬着他,几乎要冲破喉咙。可当她的依赖如此清晰地传递过来,一种近乎毁灭的贪婪瞬间攫住了他。
算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要紧?
只要她愿意陪他演下去,他就甘心沉溺。
“……好。”
谢执低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撕裂后又强行粘合的疲惫与妥协,指腹小心地拭去她睫毛上的泪。
“别哭了,过段时日等圣上怒气暂消,阿兄会在圣上面前替沈家求情的。”
他俯身将她揽进怀里,眼神森冷却又缱绻,话语藏在舌尖:“只要你别跑……别丢下我……”
谢昭亦回拥住他,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带着一丝未散的鼻音:“我就知道,阿兄最疼我。”
——
谢昭从昏睡醒来后,那场噩梦般的暗室,仿佛在她眼里真就被抽走了全部痕迹。
她每日半倚在榻上,脸色还未恢复多少,见到谢执来,总是眸子一亮,含着一点病中的湿意,带着软软的依赖。
这日,天色微霁。
谢执从外间批完折子回来,隔着竹帘便见她斜倚在榻上,小臂撑着绣枕,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檀木炉边的流苏穗子,见他进门,眼睛顿时亮了些。
“阿兄回来啦……”
嗓音软得像只刚睡醒的猫,带着虚弱,却偏偏甜意沁人。
谢执迈步过去,俯身在她榻沿坐下,抬手探了探她额温:“嗯,今日可好些?”
谢昭乖乖任他探,反握住他手腕,扬起脸来,眸子亮晶晶:“自从换了方子后便好多了,阿兄,近日……有没有沈家的消息?”
谢执眸色微动,指腹滑过她颊侧的发丝,“阿兄已经写信吩咐岭南那边官员照拂一二了,想必日子不会太难过,昭昭不必忧心。”
“多谢阿兄!阿兄对昭昭最好了!”谢昭笑的眉眼飞扬,那笑容灿烂得几乎晃眼,又撒娇似地紧紧抱住他手臂。
他望着她,心口那点阴翳仿佛都被她这句软声撩开了个口子,丝丝缕缕渗进些微光亮。
“昭昭乖。”
谢昭被他一句夸,睫毛颤了颤,忽然又抿了抿唇,似有些犹豫。
谢执垂眸,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底那根名为怀疑的弦无声地绷紧,却又被几近自虐的期待压了下去。指节轻敲她的手背,似笑非笑:“嗯?还有话想同阿兄说?”
“阿兄,能不能别拘着我了,我都已经快好了,我……我想出门散散心嘛。”她说着,抱着他的胳膊小幅度晃了晃。
谢执眸色瞬间一冷,指腹一顿,语气淡淡:“去哪儿。”
谢昭像是被吓了一跳,连忙缩了缩肩膀,嗓音也怯怯的:“只是想去见见晚音姐姐……我好久没同她说话了,我日日在这院子里闷着,都快要被闷坏了!”
她说着便红了眼眶,一把甩开他的手臂,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带着任性的哭腔:“阿兄你凶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犯人!”
谢执眸色沉沉,许久没开口。
他当然疑心过。
她是真的失了那段记忆,还是……装出来的。
可这念头只在他心底盘旋一瞬,便被更汹涌的浪潮吞没。
即便是假的呢?他亦会甘之如饴,不是么。
“……只能去见她。”他声线低沉,指腹摩挲她手背,“府里要多派人,顾长安也随你一同去。”
谢昭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细微的光亮,却又迅速埋起来。
她又拧起眉,不满道:“阿兄,我现下是被禁足了吗?我不过是出门逛逛,何至于如此谨慎。”
谢执没答她,只是看着她这幅有些赌气的小模样,半晌,唇角像是笑了笑。
她的埋怨与怒意像是小猫炸了毛,逞强里带着无措,偏又没真的要反抗。
那点委屈,带着湿漉漉的依赖,黏在他心口上,哪怕明知道可能是她演的,偏生还是叫他恨不起来。
“你要出门,阿兄便给你出门。”
他嗓音低得近乎沉溺,指节一点点抚过她耳侧的温度,缓缓落在她颈后那点还未散去的旧痕上:“昭昭要什么,阿兄都给你。”
——
第二日,谢昭在顾长安与夏枝的陪同下,邀了晚音一同闲逛了大半个时辰。
午后未过多久,她便早早回了府,脚步轻快,裙裾仿佛还沾着外头初霁的阳光。
顾长安小心捧着一个描金漆盒,轻手轻脚地在书房案前摆下。
“姑娘今日兴致颇高,”顾长安垂首回禀,声音平稳,“与赵家小姐所谈,皆是些时兴的珠钗式样、新开的香粉铺子,还有……赵小姐家新得的那窝雪白滚圆的狸奴。”他顿了顿,补充道,“旁的,半句都无。”
谢执的目光从堆积的公文上抬起,落在顾长安脸上。
今日窗外的天光似乎格外清透,檐角残雪映着日光,细碎地折进窗棂,在木案上投下几道暖融的光斑。
那光仿佛有温度,一点点渗入他执笔微凉的掌心,连指间搁着的檀木镇纸都似带了股子润气,不再冷硬。
“姑娘说,是在漱玉轩里偶然瞧见的。想着大人近日案牍劳形,便买了来。”他稍作停顿,似乎在回忆谢昭当时的神情语气,“姑娘还说……盼着大人得闲时,能与她同用这一方新砚,随意勾画几只憨态可掬的花猫儿给她瞧。”
说罢,他又将那封系在漆盒上的小纸签递过来,字迹娟秀,末了落着一个俏生生的“昭”字。
谢执的指尖,比意识更先一步,轻轻拂过漆盒光滑的边沿。他打开盒盖,一方墨色温润的砚台静静躺在锦缎中。砚台一侧,精雕着一个笔力遒劲的“执”字。
他缓缓摩挲过那字,心口都像被什么软绵绵云絮轻轻包裹住,透着令人四肢百骸都松弛的暖意。他沉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过分汹涌的甜意,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弯起一个愉悦非常的弧度。
“……好。”
只要她在他身边,叫一声“阿兄”,笑一笑,撒个娇……他这辈子还要什么呢?
旁人,旁事,旁的念头……都不重要。
他小心翼翼地将砚台从锦缎中取出,指腹再次眷恋地滑过那个“执”字,才将其珍而重之地收入书案最上层的抽屉里。又将那枚纸签轻轻叠好,放进怀里,指腹还在衣襟处摩挲了许久,动作轻缓小心,像生怕把那一点甜意给压皱了。
自此之后,谢昭出门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有时是去城郊新开的梅园,与晚音踏雪寻梅;有时是流连于朱雀大街的琳琅铺面,挑选些精巧的珠翠胭脂。每一次,夏枝与顾长安必定寸步不离。
谢执从不追问细节。她想去,他便允。
她的要求,也变得琐碎而鲜活。
或许是晚膳时,她咬着筷子尖,眼神亮晶晶地提起:“阿兄,听说东街酥玉坊新出了梅子馅儿的果子,酸甜口的,晚音姐姐说好吃得紧呢。”
话音未落,又像忽然想起什么,托着腮,语气里带着点向往:“对了对了,前日路过云裳阁,瞧见里头挂着一件雪青色的披帛,滚边是银线绣的云纹,说是又轻又暖……”
又或者,是午后在暖阁看书时,她拈着块点心,状似无意地念叨:“听夏枝说,南边新来了批商船,带了些南海的软糖,说是用椰汁和什么果子做的,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跟咱们京里的都不一样呢。”
这样的话落在旁人耳里不过是娇娇惯惯的小性子,唯有谢执,将这些细碎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听进心里,视若圭臬。
不管他府外事务如何繁冗,哪怕回府时已是深夜,那些被她提及的物件,总是一样不落地出现在她的妆台或案头。
新鲜的梅子果带着采摘不久的水汽,被油纸仔细包好,打开时清甜的香气扑鼻;南海的软糖装在琉璃小罐里,揭开软木塞,椰香混着果香便丝丝缕缕逸散出来;而那件雪青银纹的披帛,更是被妥帖地装在锦盒之中,递到她手上时,锦盒外壁还带着冬夜特有的微凉。
谢昭每一次接过,总会弯起眉眼,颊边漾开纯然欢喜的笑意,甜甜地说一句:“阿兄最好啦!”他便觉得再折腾,也值得。
时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拨回了从前。
谢昭还是那个心思单纯、满心满眼只有兄长的妹妹,出门的兴致来得快也去得快,更多时候,她都是待在府里陪林氏,或是在后园里,与夏枝追逐笑闹,清脆的笑声能惊起枝头栖息的雀鸟;又或是在他书房外的廊下,抱着一只暖手炉,安静地候着,待他搁下笔,便立刻推门探进半个身子,眼睛亮亮地央求:“阿兄忙完了么?陪昭昭说会儿话可好?”
连沈家的消息都问的少了。
顾长安回禀时,语气里也带着点笑意:“小姐这些时日,很是亲近夫人。几乎日日都要在夫人院里待上一两个时辰,陪着说话、读诗,有时还亲手给夫人梳头。”
听着这样的话,谢执目光落向书案上那方砚台,唇角那点温和的笑意一丝丝泛上来。
——
腊月将尽,府里上下比往年都要热闹些。
外头巷口已有孩童成群结队跑着放炮仗,笑声脆生生的,街面上张灯结彩,红绸子和剪好的窗花一摞摞往府里抬。
府内早已忙作一团。管事们步履匆匆,账房内算盘声噼啪作响,清点着送往各府的年礼;库房外车马络绎,满载着预备打赏的锦缎银钱。
暖阁里,炭火融融。林氏正陪着谢昭挑选新年用的绸料首饰。小姑娘兴致勃勃,一会儿嫌料子颜色太素净,一会儿
又嚷着要选雪白的狐裘来配新做的衣裳,眉眼间带着娇憨的任性。
“瞧着这几日怕是要大冷,”林氏瞧着女儿鲜活的模样,心也跟着软了,亲手替她理了理颊边垂落的碎发,转头吩咐婆子,“把选好的料子赶紧送去裁衣房,仔细着做。”
谢昭垂着眼睛,任由她理着鬓发,唇角抿了抿,忽而轻轻握住了林氏的手。
“娘别总顾着我,”她语气温温软软的,像在撒娇,又带着点小女儿特有的黏糊劲儿,“您也要顾惜自己身子,该歇就歇……娘亲好好的,女儿在外头,心里才踏实。”
林氏听得一怔,下意识问:“在外头?你顶多也就出去逛逛……”
谢昭像是被这句逗乐了似的,抬眸笑了笑,眉眼弯弯:“是啊,娘亲别多想……就是想着过了年,我也要长大些,总不能事事都赖着娘亲。”
这话轻飘飘的,她还顺势将头往林氏肩头轻轻一靠,话里话外却叫人听着有点说不出的意味。
林氏心头倏地掠过一丝不安,正待细问,谢昭却已松开了手,起身替她仔细理好微皱的衣袖。指尖在那光滑的锦缎上流连片刻,仿佛要将那一点暖意牢牢刻进心底。
屋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廊下红灯笼摇得细链叮叮作响。
谢昭回头对林氏福了福身子,软声笑道:“娘在这儿等我,我去瞧瞧阿兄,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拢紧披帛,身影轻盈地没入廊下渐起的寒风中。
林氏望着女儿的身影被廊下摇曳的灯火吞没,心头却不知怎的,蓦地浮上一丝说不清的空落。
第26章 第26章她竟会想要逃!原来都是……
除夕前夕,谢府上下张灯结彩,院门外远远能听到街巷孩子放炮仗得炸响,热闹得很。
谁知偏在这等最该团圆安稳的时候,谢执病倒了。
起初只是连夜办公,几日没合眼,外头风雪又大,寒气一进骨缝,风寒便重重压了下来。头两日还只是偶尔咳嗽,谢执却强撑着不肯歇息。
直到除夕前夜,夜里风雪越发大了,廊下灯火被吹得影影绰绰,守夜的顾长安才听见屋里动静不对,进去一看,他额头烫得惊人,浑身冷汗,连出声唤人都费劲。
谢昭得到消息时已是后半夜,她静了短短一瞬,旋即披上斗篷,披星戴月地急急往谢执寝房赶。
她赶到时,屋内炉火烧的极旺,可帷帐里的人却病得气息发沉,鬓发湿着黏在颈侧,唇色发红,眉心紧紧皱着。
谢昭隔着帷帐瞧了一眼,心头骤然沉闷了下来。
她轻蜷指尖,眼眸透过帷帐沉沉地望着那道身影,静静站立了好几息,才走到榻前,弯腰俯身去看他,指尖刚一触及,便是一片惊人的烫意。
“阿兄。”她轻轻唤了唤,谢执毫无反应,只眉心拧成一团,嘴里似乎还在呢喃着什么。
谢昭的眼眸隐起一片水汽,她用力眨了眨,转瞬便消散了。
她转身对顾长安道:“快去请大夫,再多备几盏姜茶,我来守着他。”
说罢,她将袖口挽上去,取了丝帕沾了温水,一遍遍替他擦拭着额角冷汗。
谢执本是烧得迷迷糊糊,眼皮重到几乎无法抬起,却忽然像嗅到什么熟悉的气味,指尖在锦被下缓缓蜷动,眉心一颤,嘴里溢出一声带着沙哑的含糊:“……昭昭。”
谢昭正蹲在榻前替他擦汗,听见这一声,手心一颤,连忙俯身过去,“阿兄,我在,我在这儿呢……别怕,大夫马上便来了,再忍一忍。”
谢执睫毛颤了颤,眼睛却没有完全睁开,像是烧的狠了,向来清冷锐利的眸子都带着脆弱的水光。
他像没听清,又像是怕自己在做梦,唇瓣颤了颤,哑声破碎,低低重复:“昭昭……昭昭,别走……别离开阿兄……”
他说的模糊,锦被中的手却颤巍着,缓缓从被中伸出,摸索着抓到她的袖口。明明虚弱的厉害,却攥得极紧,仿佛一松开,眼前人便会羽化飞升。
谢昭看着他这副模样,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心头酸得发疼。
她看着他从未示于人前的脆弱姿态,俯下身,将自己的手覆在他手背,轻声道:“好,我不走,我极在这儿……”
那点被攥住的力道却半点没松,他半阖着眼,□□,像是还要再确认一遍似的,反复呢喃:“别丢下我……”
谢昭鼻尖一酸,眼泪险些滚出来。她紧紧握住那滚烫的掌心,指腹一点点擦去他鬓边的冷汗,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我不走,昭昭不走。”
过了没多大会,大夫随着顾长安走进,把过脉后便开了方子,嘱咐夜里一副,日里一副,如此两日便能大好了。
谢昭连连谢过,吩咐仆从下去熬药。
很快,药便熬好了。
谢昭试了温度,想抽出那只被他紧紧攥着手喂药,然而谢执却怎么也不肯放。
她只得低低哄到:“阿兄,先松开,好不好?把药喝了……我就在这儿,哪里都不去。”
可谢执像是根本没听见,半阖着眼,掌心仍不肯松懈,力道并不狠,却带着近乎孩子似的固执,掌心还带着一层没褪的热汗,又烫又黏。
无法,谢昭只得吩咐顾长安扶住谢执后背,她把药碗轻轻抵在他唇边,另一只手仍被他攥着,像兄长从前哄自己般,轻柔道:“阿兄乖……张嘴,好不好?喝了这口……昭昭就一直在这儿。”
谢执睫毛轻颤,喉头滚了滚,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听进去,唇角沾了点药苦味,却始终攥着那只手没放开,像是只要一松,眼前这点柔软就要再一次从他手心里滑出去。
药一口口喂下去,谢昭指腹却被他握得越来越紧,直到过了小半刻钟,才终于喝完。
喝过药后,谢执就被扶着躺过锦被中,谢昭就弯腰伏在榻边,手背早已被他握的发麻了,只要稍一抽动,那力道就跟着收紧。
谢昭只好苦笑一声,低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倚在榻沿上,眼皮也跟着一点点沉下来。
炉火在侧,帷帐外的灯火还在摇晃。鞭炮声一阵阵散落,都透着除夕夜里该有的热闹。
天快亮时,外头的雪已经停了,院里还挂着昨夜没熄的灯笼,红影在檐下轻轻晃着,偶尔传来远远的几声炮仗残响,显得格外寂静。
谢执是在一阵带着木炭味的暖意里醒过来的。
他睫毛颤了颤,喉头干得发涩,脑子里还有一瞬的空白,等到指尖下意识动了动,才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
榻前,谢昭趴在褥子边上睡着了,睫毛在眼下落下扇子般的阴影,呼吸清浅,像只困倦的小兔子,手还被他攥在掌心里,没抽开。
谢执半阖着眼,目光一点点聚焦,病后那点脆弱还未散尽,连唇角都染着一丝失力的红。
他看着那只手,指腹缓缓收了收,指节还带着微凉,却攥得更紧了些。
睫毛掩着眼底那点翻涌的深意,喉头像被什么哽着,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昭昭……是守了一夜么?”
那一刻,他心底那根绷了太久的弦,好像真被这点温软熨得服服帖帖。
没什么好怕的了。
只要她一直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抬起那只握了整夜的手,慢慢捧到被子里,覆着她指尖,生怕凉着,又生怕吵醒她。
她睡得困倦,睫毛在颤,嘴角蜷着一点疲惫。
他偏头,额角轻轻抵了抵她发梢,缱绻难舍:“……昭昭,傻昭昭……”
这句带着一点笑意,更多是被熨得心口发疼的怜惜。
他拇指摩挲着她指尖,骨节收了收,又轻轻替她把鬓发理到耳后,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如对待绝世珍宝。
心底那点阴暗的执念在他舌根翻了翻,却没冒出来,只落成一句贴在心口的呢喃——
只要她一直这样,别再走远,他什么都舍得给。
—
—
天光透过窗纸,将室内镀上一层浅淡的鱼肚白。
谢昭是在谢执轻柔的摩挲中醒来的。她睫毛动了动,意识回笼,首先感受到的便是掌心传来的,来自谢执的微凉又坚实的温度。
她睁开眼,入目便是谢执那张带着病色却依旧清俊的面庞。
他半阖着眼,疲惫却又神情地凝望着她,那双向来锐利的眸子,此刻竟带着褪不去的水光。
谢昭瑟缩地移开了视线,旋即又立即转回,唤道:“阿兄。”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上竟披着谢执的斗篷,而手,还依然被他紧紧握着。
谢执的指腹温柔地抚着她手背,低声笑了笑,那笑意带着病后的虚弱:“昭昭,你守了我一夜么?”
声音里是难以言喻的怜惜,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柔和。
谢昭鼻尖微微发热,看着他鬓边还未干的冷汗,“阿兄,你感觉好些了吗?还烧吗?”
她手指动了动,想要探他的额温。
谢执却不肯松开,反而拉着她的手带进锦被里焐着,低声道:“别动,好不容易捂热了。”
顾长安适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熬好的药和一碗清粥。
“大人,小姐,药和粥都备好了。”
谢昭见状,又尝试抽出手:“阿兄,该喝药了,先放手……我去端药。”
谢执眉心微蹙,握着她手不放,声音虽虚弱,却含着固执:“不必,让顾长安端过来。”
谢昭无奈地笑了笑,只好用另一只手小心接过,试着温度不烫,才将药碗凑到他唇边,“阿兄,张嘴,把药好了,一会昭昭出去给你买你最爱的佛手酥好不好?”
“好……”谢执乖顺地喝下药,但他那只握着谢昭的手,却始终未曾放松半寸。
“昭昭,”他半阖着眼,声音低沉而沙哑,“今日是除夕,府外定然热闹。往年你最是爱热闹的,若想出门走走,也无妨……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早些回来。”
谢昭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红的眼角,心下酸涩异常,她咽了口唾液,掩下声音里的哽咽:“嗯,阿兄你就在府里等我,好好养着身体。”
谢执闻言,半闭的眸子微微睁开,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探究。但最终他还是轻叹了一声,像是妥协:“好,阿兄……等你。”
他的声音带着不舍,却也终于松开了攥紧着她的手。他目送谢昭起身,披好斗篷,戴好惟帽,然后望着他,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房间。
谢执靠在床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薄唇轻轻抿了下,那句“别走太远。”终究没说出口。
从午后等到傍晚,雪落了又停,廊下风灯一盏盏挑亮。府里下人忙碌,准备着年夜饭,笑语从院外传来,刺得他耳膜生疼。
谢执的心被无形的手攥紧,喘不过去。他目光落在门外,声线发哑:“去看看……小姐回了没有。”
顾长安出去又进来,低声回禀:“今日除夕,街上人多繁杂,小姐许是耽搁了。”
谢执没再说话,低头望着茶水里那点倒影,半晌,才呢喃道:“嗯,她让我等她,必不会骗我。”
可这话落下才没多久,他又忍不住抬眸往门外望去。
“……回来了吗?”
他嗓音发涩,还有着及不可察的颤抖。
顾长安跪下的那一瞬,谢执眸子里那点暖色蓦地收住,喉结轻轻滚了滚,才哑声道:“……说。”
顾长安手里捧着一个食盒,声音颤得厉害:“……小姐只差人送回一个食盒,说是答应买给大人的佛手酥,……人不见了踪迹。”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炸响,烟火破空而起,照亮了半边天。绚烂的色彩透过窗纸照映在他脸上,却是寒冷刺骨。
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此刻却充斥着令人胆寒的阴鸷,和即将失控的癫狂。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谢昭手心的温度。
“她想逃?”
“她竟然会想逃!”
“原来都是骗他的……”
第27章 第27章关到一个只能想着阿兄,……
除夕夜,京城灯火如织,绚烂的烟火此起彼伏,撕开沉沉的夜幕,巨大的“轰隆”声伴随着下方街巷里孩童们兴奋的尖叫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作响,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谢昭裹紧灰色斗篷,惟帽压得低低得,遮住眉眼,只露出紧绷着的唇线。
“小姐,”夏枝泪水连连,手心紧攥着她的袖口,“真的不要奴婢跟着您么?您一个人……这冰天雪地的,您身子又还没好利索……求您了,让奴婢跟着您一块吧!洗衣做饭,端茶递水,好歹……好歹还有奴婢在身边照应着啊!”
谢昭摇头,眸中泛泪:“夏枝,你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我早已将你当成亲人。你若跟我走了,阿兄定会寻你家人麻烦,我不想连累你……”
夏枝眼泪掉个不停,明明寒夜凛冽,她却哭得热气腾腾:“小姐……您从未出过远门,若是就这么走了,奴婢怕……”
谢昭回握住她的手,强扯出一抹笑:“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听话,好好回去。”
话一落,她又从袖中摸出一包早已包好的碎银,塞进夏枝手里:“拿着,回去给你爹娘买些吃用,若阿兄问起,只说是我强逼着你回府,与旁人无关。”
“替我……照顾好娘亲。”
远处又是一阵爆竹声,噼啪炸的整个巷子都亮了几瞬。
“小姐……”
夏枝眼泪簌簌掉,声线都破碎了,双手还想去抓她袖口。
谢昭唇角轻轻弯着,哄道:“别哭了,等我安稳了,……会托人给你捎信。”
夜风一吹,惟帽下那点藏着的泪意便被生生逼回了眼眶。
她不敢再多看夏枝一眼,怕自己会回头。
巷子的尽头是城西马肆,晚音姐姐替她备好的接应的人就在那等她。
她脚下加快,靴子踩在积雪上,吱吱作响。
其实自那日暗室醒来后,她就想明白了。
那无数条散乱,被刻意忽视的线,像是被骤然收拢捋清,曾经所有疑窦都一一得到了答案。
阻拦沈晏见她,隔断沈晏与她的联系,还有那一碗碗乌黑浓稠的汤药!也是兄长以调养身体为由,一次次含笑亲眼看她一滴不剩地喝下的!从那以后,她的身体就突然变得虚弱了,走两步也会心悸气短。
她心口一阵阵抽疼,脑海里浮现暗室那密密麻麻的画像,和尽是她旧物的木匣。
……从头到尾,都是他。
她的兄长——谢执。
那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爱,那是颠覆了血脉,践踏了人伦纲常,要把她整个埋进他欲/望里的囚笼。
他错了,但她不能让他继续错下去。
不远处,雇来的马车安静地等在巷口。
车夫低着头,手指冻得发紫,见她来了,压低了嗓子:“姑娘,快上车,再迟些城门便要关了。”
谢昭点点头,脚下一软,几乎要跌进车厢里。
她抖着手掀开帘子,扑面就是一股寒风,吹得眼眶瞬间酸胀,车厢里没火盆,冷得像冰窟。
“走。”
谢昭蜷缩着身子,靠在车厢角落,身子细微地颤抖着。
车夫抖着缰绳,马蹄声在黑夜里哒哒作响,车身随着小巷里得坑洼石道微微晃着,夜风从窗缝里袭进来,沿着后颈往里钻,寒意刺骨。
“娘亲,女儿不孝,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得身体,昭昭会回来看您的……”谢昭手里攥着一枚平安符,那是上次去邯福寺,林氏替她求的。
她手指捏到发白,符纸在掌心一点点发皱。
车夫压低的声音传来,“姑娘,我们已经出了城门,往南再走十里,就进了乡道,想来应是追不上了。”
“好。”谢昭松了一口气,虚弱地贴着车壁,呼吸像是要凝成雾,怎么都暖不起来。
脑子里一会是谢执病得迷迷糊糊时抓着她手得画面,一会又是暗室里一脸癫狂扣住她后颈的画面。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很轻,像是隔着飞雪渗进耳朵,一下下敲在心口。
谢昭呼吸猛地滞住,手指死死抓着帘子,指腹僵得发疼。
“不是阿兄……不是他……”
她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唇瓣却抖得厉害,眼前得雪影晃成白茫茫一片,像是要把她最后一点自欺撕得干净。
车夫也听到了那越来越近的声响,勒了勒缰绳说:“姑娘,再坐稳些,咱们加快点……”
哒,哒哒哒哒……
那紧随其后的马蹄声骤然加速,变得急促,如同催命的鼓点,狠狠砸在谢昭早已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
紧接着,一声凌厉刺耳的“啪——!”是马鞭狠狠抽在马身上的破空声,撕裂了凝滞的雪夜空气,近得仿佛就在咫尺之外炸响。
“啊!”车夫吓得魂飞魄散,他头皮发麻,狠狠一鞭子抽在自己拉车的马臀上:“驾!快跑!快跑啊——!”
拉车的马吃痛,发出一声惊惶的嘶鸣,猛地发力向前冲去!巨大的惯性让破旧的马车厢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车轮碾过积雪下的坑洼,发出沉闷而危险的“哐当”声。
谢昭整个人被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车厢壁上!后脑勺撞得生疼,眼前金星乱冒。
她死死抓住窗框,指关节捏得青白,才勉强稳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下一瞬,随着车夫一声惊呼,马车被一股巨力硬生生截停在原地,车身剧烈地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谢昭艰难地撑起身体,额角的剧痛让她眼前发花,她颤着指尖,撩开车帘。
白雪皑皑里,数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将马车团团围住,它们喷吐着灼热的白气,马蹄深陷雪中,散发着暴戾的静默。
而最前方的那匹马上,一个熟悉到让她骨髓都瞬间冻结的身影,沉沉端坐着。
——谢执。
黑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雪花狂暴地落下,却仿佛畏惧般,在接近他周身寸许时便悄然消融,化作冰冷的水汽,顺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滑落,滴入漆黑的衣料,消失无踪。
月光勾勒着他得脸,苍白如纸,唇色近乎透明,眼里却燃着阴鸷的火。病弱并没有减弱他的气势,反倒是身影如墨,沉沉笼来,让这片雪地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昭昭,”他声音沙哑低沉,如从地狱传来,“你要去哪儿?”
他策马缓缓上前,那双猩红的眼眸死死锁住她,仿若要将她生吞活剥。
马蹄声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谢昭的心防上,将她所有的希冀都尽数碾碎。
她感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几乎摇摇欲坠。
谢执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马车前,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指尖冰冷,却力大无穷,紧紧地钳住她,用力一扯,谢昭便被他从车厢里拉出来,踉跄着跌入他怀中。
他的怀抱依然带着高热的灼热感,却让谢昭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凉。
“跑?”
谢执轻轻俯身,额发落下来,沾着雪,贴在她耳侧,嗓音低到如呢喃,却带着令人窒息的恨意和疯感。
“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全都是骗我的!昏迷醒来后,抱着我喊阿兄是假的!这些天来的乖顺也是假的!说要出府替我买佛手酥也是假的!”
“昨夜我生病时,你的担忧也是假的么……”
他嗤笑一声,笑意破碎。指腹缓缓从她颈侧滑到锁骨,像是要把她从头到脚都撕开来看看里头藏了什么。
“为什么要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却又在瞬间压回令人心胆俱裂的低沉,猩红的眼眸死死攫住她惊恐放大的瞳孔,里面翻涌着能将人拆骨入腹的疯狂,“是阿兄做的不够好吗?”
话音未落,他钳着她手腕的力道猛地加重!谢昭痛得闷哼出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不够好?”他像是被这个念头彻底点燃,眼底的疯狂轰然炸开,苍白的脸染上病态的红晕,整个人彻底沦为欲念的傀儡。
他低下头,滚烫的额头抵住她冰冷的额角,鼻尖几乎相触,急促而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逼得她后脑一阵阵发麻。
谢昭嘴唇微微颤着,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阿兄明白了……是阿兄做得还不够!不够彻底!不够让你……永远、永远都离不开!”
他猛地抬起头,环顾这片被风雪笼罩的荒野,目光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黑衣护卫,最终落回谢昭惨白如纸的脸上,唇边勾起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
“没关系……没关系昭昭……”
“阿兄这就带你回家。”
“回一个……只有阿兄的地方。”
“一个谁也找不到!谁也进不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地方!”
“一个……能让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从生到死……都只能想着阿兄、看着阿兄、贴着阿兄的地方!”
“这样……”他低头,滚烫的唇瓣近乎擦过她的耳垂,吐出的气息却冰冷如霜,“昭昭是不是再也不会想跑了?嗯?”
谢昭浑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眼前那张曾无比熟悉的俊美脸庞,此刻在风雪与疯狂中扭曲变形,化作了她此生见过最可怖的梦魇。
“你……你疯了……”
她颤着声,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沙哑碎裂。可这点轻飘飘的反抗,落在谢执耳里,活生生把他藏了多年的兄长皮囊烧的一干二净。
“疯了?”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对阿。”
“我早就疯了。”
“可惜……你现在才知道。”
第28章 第28章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放开我!!”
谢昭拼尽全力,声音从喉咙里迸出来,尖锐激烈。她抬手,狠狠掰他手指,“放开我!我不要!!”
谢执看着她,眼尾被风吹得微红,唇角却勾着细碎的笑,“不要?”
他俯身,掌心顺势一转,轻易扣住她两只手腕,反压在她腰侧。力道不重,却叫她动弹不得。
谢昭喘着气,胸口一阵阵发紧,手臂不停挣扎,却无济于事。
“你疯了……谢执,你疯了!!”
这声谢执几乎是咬着牙吼出来的,这也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
谢执的身体瞬时僵了一瞬。
那双猩红的眼底,翻涌的疯狂浪潮似乎被这声“谢执”短暂地冻结了一刹,旋即是更为汹涌的狂暴。
他低笑一声,额头缓缓抵上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夹杂着雪的冰凉,一丝丝钻入她耳骨。
“嗯,疯了。”
“只要能将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说我癫狂也好,说我罔顾人伦也罢,便是称我为畜生,我也受的。”
“只要你别走。”
谢昭浑身冰冷,恐惧和恶心几乎让她要呕吐出来。他怎么能!怎么能说得出口!
她几乎是气得发抖:“谢执……你怎么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这般行径,是想让全天下戳着我们谢家的脊梁骨,骂我们是罔顾人伦、该遭天谴的怪物吗?!”
“我都说了,”他低低望着她,面无表情:“我不在意。我什么都不在意了,什么都不稀罕,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谢昭呼吸一滞,血液一寸寸凉了下来,整个人被谢执的回答活埋进了绝望。
“上马。”不待她回答,谢执便一手揽住她的腰,猛地抱起。
她被甩上马背,撞得呼吸微滞,气息卡在喉咙。他翻身上车,紧紧挨着她坐到身后,臂膀如牢笼,锁住她的身体。
他瞥了一眼车夫,淡声吩咐:“先关起来。”
“是!”
下一瞬,他扬鞭,马儿喷吐白气,蹄声急促
,冲进风雪。黑衣护卫策马跟随,蹄声如擂鼓,碾碎寂静。
寒风呼啸,谢昭冷到快要失去知觉,斗篷早已被风雪打湿,雪水顺着发丝滴进衣领里,冷得骨头发麻。
心力耗尽,又被寒风侵袭,她意识渐渐恍惚。
“阿兄……”她喉咙发紧,身子颤抖不止,“阿兄,我好冷……”
谢执听到那声阿兄,指节微微一紧,他俯下身,抬手拨开她额前的湿发。
“是冷么?”
“别怕,阿兄在。”
他解开自己的大氅,将她纤细冰冷的身躯完全纳入大氅之内,紧紧包裹住,再用自己的胸膛和臂膀筑起密不透风的壁垒。
吻落在她发顶,“现在便不冷了吧。”
“别……别碰我。”谢昭抖个不停,掌心却还是抵住他的胸膛,不肯放松。
谢执被她这点本能的反抗逼得眸子暗了暗。
脑海中,走马观灯般闪过无数从前兄妹二人相处的画面,她会撒娇,会调皮,会依赖,却从来不会这样抗拒他,说,别碰她。
他的眼尾洇上绯红,反而更紧的搂住她,嘴唇抵在她发间,低低道:“昭昭,不冷了,一会就不冷了,阿兄带你回家……”
“很快就到了,只属于我们的家。”
——
马儿在一座幽深的别院前停下,马蹄踩碎积雪,溅起一片白雾。
谢执揽着她下马,半抱着走到门前。
谢昭想退,脚跟刚挪了一寸,手腕就被谢执扣住,指腹的力道压得她骨节生疼。
她的目光扫过那扇黑漆大门,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寒光,像一张狰狞的网。
“阿兄……阿兄……”她捏住他衣袖,声音在发抖,在祈求:“带我回家好不好,我不要在这……”
他低头看着她,嗓音低低的,“别怕,这就是我们的家。以后昭昭都住这,不乱跑了好不好?”
“谢执,放开我!”
“放开我!你不配做我阿兄!”
她用尽全力猛地一挣,右手竟真的从他那铁箍般的手掌中滑脱,没有丝毫迟疑,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结实地甩在了谢执脸上。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得以慢放。
谢昭的右手僵在半空,掌心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和微微发麻的感觉。
她瞪大双眼看着谢执,胸腔剧烈起伏,喘息声在这一刻格外清晰。
然而谢执并未发怒,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脸颊上那清晰的指痕迅速泛红,在他苍白肤色上格外刺目。
他沉静地握住她僵着的手,一根一根地拢回掌心,包裹住:“打疼了么?打疼了阿兄替你揉揉。”
一刹那,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谢昭的心头。
他明明是阿兄,却又不是阿兄。
此刻的脸和从小到大为她遮风挡雨的脸渐渐重合。
她多希望,她只是得了癔症,那该有多好。醒来后,阿兄还会笑着揉她发顶,说:“别怕,有阿兄在。”
可惜。
谢执俯身揽住她的肩,扣着她的后颈,半拖半抱着往门内走。
院门推开。
扑面而来的暖意一下子裹住了谢昭冻得僵硬的指尖。
她下意识抬头看去,脚步却倏地一滞。
这院落……太熟了。
连小小的垂花门、檐下挂的红色宫灯,院心那株冬青,都一模一样。
就像是谢府,一夜之间便搬到了这别院来。
她猛地想后退,却撞进谢执怀里,意外的烫。
“喜欢吗?”
“院子里的帘子、花窗……都是按原样做的,连你屋里那幅画,都是阿兄请了画师一笔一笔临摹的。”
“——乖乖住下,好不好?”
谢执把她半抱着往廊下走,屋内暖黄的灯光透过半开的门缝,映出锦被、暖炉、摆着香囊的小木柜……
谢昭浑身发冷,原来……阿兄早在无声无息间就筹谋这一切了,而自己却丝毫都未察觉。
她被他推着往里走,脚下绊在石阶上,差点摔倒,却被他一把捞回,圈在怀里。
“昭昭,别怕。”谢执低头,抚过她凌乱的发丝,“阿兄只是……”
“阿兄只是怕……”
“就住在这好么,这里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我还是阿兄,你还是妹妹,我们……就只做兄妹……”
“只做兄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当……只是换了个院子住,阿兄求你……昭昭……”
说完,谢执将脸埋进她冰冷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带着卑微的祈求。
“只做兄妹……?”
谢昭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鼻腔里都是他近得过分的气息。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发抖——不是冷,而是病体未愈后的力竭,却又硬生生撑着。
她忽然觉得荒唐。
“谢执……”她喉咙干涩,声音几乎轻得要被夜风吹散。
“你能做到么?”
谢执的身子一僵,呼吸突然乱了。
他抬起头,额发凌乱,病后的眸子发红,可他还是强扯出笑意,认真道:“阿兄会做到的……只要你,别再跑了。”
说着,他把她更紧地扣进怀里,似是生怕她会随风飘走。
廊外风雪还在下,谢昭头顶忽地“嗡”一声,眼前一阵阵发黑。
喉咙干涩地像被火烧,额头滚烫,若不是被谢执扣在怀里,当即便要软倒了。
谢执察觉到她的异状,“昭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然而,谢昭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软软地向下滑去。谢执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却发现自己也摇摇欲坠。
他本就是强撑着,冒着风雪连夜奔袭,心绪大起大落,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昭昭……”
他咬着牙,手臂穿过她腿弯,往上狠狠一托。然而下一瞬,他的膝盖便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大人!”顾长安实在看不下去,上前道:“把小姐交给属下吧。”
“……不必。”
说罢,他顶着全身撕裂般的虚脱,摇摇晃晃地,无比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怀中谢昭滚烫而绵软的身体,此刻却重逾千斤。
他抱着她,一步步,一步步踏入寝房。
冷汗如雨般从他苍白的鬓角、脖颈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深色的脚踏和地毯上。
谢执跪在床沿前,额头抵着她的鬓发,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失了色。他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把她放进锦被里,然而替她拉好被角。
他笑了笑,“别怕。”
“阿兄在,不疼。”
很快,药便被送了进来。
顾长安端着药碗,劝道:“大人,您病体未愈,还是早些歇息吧,小姐这有婢子照看,大人不必忧心。”
谢执接过药碗,冷淡道:“都下去。”
“……”顾长安嘴巴动了动,最终没再劝。
谢执捧着药碗,抖着手舀了一勺子,凑至谢昭嘴边,轻唤道:“昭昭,喝药,喝完就好了。”
谢昭迷糊地睁开眼。
“阿兄……”
药一口口喂下去,榻前的炭火烧的噼啪作响,映得谢执的侧脸轮廓苍白如纸。
“乖,最后一口。”
他低低哑着声,嗓子像被刀刮过,干涩暗哑。
谢昭意识模糊,隐约听见他喃喃:“别怕,阿兄陪着你,阿兄……”
话音戛然而止。
谢执手里的瓷勺“叮”一声掉回碗里,药汤溅了几滴在她手背。
像是最后一点意志被高烧压垮,额头咚地撞在床沿上,身子顺着床沿一点点滑了下去。
意识消散的刹那,那只原本虚软垂落的手蓦然伸出,紧紧攥住她的掌心。
床头那盏灯火映着他们影子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第29章 第29章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半夜,火盆里炭火烧得屋内暖烘烘的,连水都沾上了黏闷的湿气。
谢执是被一阵撕裂般的头疼和干涩喉咙烧醒的。
他睫毛颤了颤,嗓子里溢出一声微弱的咳音,手指本能地摸向枕边——
锦被里,谢昭正蜷着身子,睡得安静,额角还带着未褪尽的烧意,呼吸温热而绵软。
谢执眸子里那点阴鸷像被什么
忽然按住了。
他怔怔看了好几息,喉头动了动,像是从嗓子深处挤出一丝干哑的笑。
“在的。”
“……还在……”
像个刚从悬崖边被人一把捞住的人,心口那根绷得几乎要断的弦终于松了。
谢执没忍住,抬手覆上她的侧脸,指腹是冰凉的,碰到她发丝时,却像被那点细细的热度烫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捻着她鬓边一缕发,贴在唇边轻轻蹭了蹭。
那是种执着得近乎病态的缠黏,又带着点死里逃生般的庆幸。
旋即,他吩咐仆从送进温水,指腹一下下拧着帕子,替谢昭反复在额头上冷敷。
谢昭睡的不太安稳,高热未退,脸颊上还晕着绯红。她眉心紧紧皱着,睫毛轻颤,偶尔从唇间溢出含糊的呓语,谢执凑近,却又听不清。
他怔怔地望了她一会,指腹抚过她鬓发,想替她理开粘腻的发丝,却被她在半梦半醒间下意识躲开。
那一瞬,谢执的眸子静了几息,随即微微收紧的指节。
他还记得从前昭昭病了最黏人,总要拽着他衣袖,连夜里都要埋在他怀里喊“阿兄别走”。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么。
烛火将他眼尾照的发红,像是强撑着不肯被压垮的最后一丝倔强。
病榻前,一夜未眠。
晨光透过窗纸时,谢昭迷糊着醒来,睫毛颤了颤,鼻息里全是药味和属于谢执的气息。
手心传来一股暖意,她下意识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手被谢执牢牢裹住。
他半跪在床边,额头抵着她的枕侧,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散开,露出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
他睡着了,呼吸清浅,眉宇间还残留着病后的虚弱和一夜未歇的疲惫。
谢昭浑身一僵,想抽回手,却将他骤然惊醒。
“醒了?”他睁开眼眸,嗓音低哑。
“还冷吗?头还疼吗?”
谢昭僵硬地摇了摇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谢执似乎察觉到她得不适,费力地撑起身子,将她扶起,又将一旁备好得温水递至她唇边:“来,先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接过来,冰凉的指尖碰到他手背,那温度却烫得惊人。
他还在发烧。
“阿兄,你……”谢昭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谢执轻笑一下,“无妨,一点风寒而已,已无大碍。”
屋外传来顾长安的声音:“大人,小姐,早膳和药都已备好了。”
谢执应了一声,顾长安便将东西端来进来。
两碗药,一碗谢昭的,一碗谢执的。
“昭昭,先喝药。”谢执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才递到她嘴边。
谢昭望着那只握着瓷碗的手指,手还在抖,却捧得稳稳的。
她别过眼,终是没拒绝,顺从地喝完药。
谢执看着她喝完,这才端起自己的药碗,一口饮尽。他喝药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眉宇间却因那苦味而微微蹙起。
谢昭指尖捏着被角,半晌,轻声开口道:“除夕夜……你我都不在府中,娘亲定是担忧坏了。”
谢执将空碗放至一旁,轻轻揉了揉她手腕,仿佛要驱散那里的寒意。
“不必担忧,阿兄早已命人回府禀报了,昭昭身体不适,太医言明需寻一处温暖之地静养,母亲已经知道了。”
“静养……?!”
谢昭一瞬间再也克制不住,她盯着他,声音沙哑又尖锐,像是被逼到悬崖的困兽,眼尾通红:“谢执!难道你真的打算把我关在这,永远不见天日吗?!”
她一口气没接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到底要疯到什么地步!谢执?!”
她的话语在屋内回荡。
谢执站在她面前,盯着她。
像是下一瞬就要跪下来求她,又像是随时会把人拆解入腹。
半晌,他才哑声笑了笑,眼神深处是拼命压抑的狂澜:“等过些时日,你身子好些了,阿兄便带你回府去看看母亲……好不好?”
“……”
谢昭只觉自己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像是在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凌迟。
——
“昭昭这副画,又进步了许多。”
谢执低头看着她刚完成的雪梅图,声音轻柔,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
指尖不经意掠过她执笔的手背,随即像是被烫到,迅速移开。但那微不可见的颤抖,却泄露了他极力压抑的情绪。
谢昭注意到他的动作,心头一颤。
他似乎真的在努力,努力维持着“兄长”的界限。试图用这层熟悉的身份,缝合那日几乎将他们吞噬的裂痕。
这种刻意的克制,反而更让她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日子在一种诡异的温馨中流淌。
谢执像过去那样,做回了她温柔体贴的兄长。
他会守在她床边,给她讲京城近日的趣事,或是讲各处的市井百态,风土人情。一句句娓娓道来,声音带着病后初愈的沙哑,却格外温柔。
他会陪她在院子里散步,会指着园中花丛笑着说:“记得么?你幼时最喜这般热闹。有回贪玩跌进花圃,沾了一身泥泞与落瓣,惹得母亲好一顿数落。”仿佛那些旧日时光从未沾染阴翳。
会笨拙地炖一盅补汤,守在炉边直到汤色浓白,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她面前,看着她喝下,眼底是满足的微光。
会在她临窗作画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长久地流连在她专注的侧颜上,偶尔在她笔锋凝滞时,低低提醒一句“此处枝干可再添一分遒劲”。
他的手有时会极其自然地抬起,替她将一缕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每当这时,谢昭的身体会先于意识做出反应——一种习惯性的、源自十几年亲昵的松弛感,让她几乎要像过去那样,微微偏头蹭一蹭那带着暖意的指尖。
这一刻的沉沦是真实的。
眼前这个人是谢执,是她的阿兄,是自她懵懂记事起便护着她、宠着她、为她撑起一片天空的人。
那份刻入骨髓的信任与依赖,如同呼吸般自然,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割舍干净。
在他刻意维持近乎完美的兄长姿态里,在他讲述幼时趣事时低哑温柔的笑声里,在他笨拙却执着的关怀里,她偶尔会恍惚。
可这沉沦如昙花一现,紧随其后的,是更尖锐的痛苦和清醒的恐惧。
她能看到他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一丝隐晦难明的光,像是被暂时压下的猛兽,随时可能挣脱牢笼。
她也尝试过逃离。
那是在一个午后,谢执在书房小憩。
她避开下人,悄悄摸到院门边,正欲伸手去触碰铜锁,然而,下一瞬,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自她身后显现。
“小姐,此处风大。”
顾长安的声音平直无波,不带半分情绪,“大人吩咐您不可久留,请回吧。”
——
正月十五,元宵节。
京城里灯火辉煌,热闹比除夕夜更甚。
谢执此刻还在谢府,陪着林氏用膳。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应节的菜肴,桂花酒酿圆子,炸得酥脆的元宵,油亮亮的红烧肉炖得软烂,还有几碟清爽时蔬。
林氏看着眼前清瘦了许多的谢执,心疼地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执儿,多吃些。你大病初愈,身子骨还没养好,可不能再这般劳累了。”
“多谢母亲关心,儿子已然大好了。”谢执端正回道。
林氏自己吃不下多少,她放下筷子,拿起温热的帕子擦了擦嘴角,眉宇间的忧虑更深了,像是被窗外鼎沸的人声衬得更显寂寥。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飘向窗外映着灯火微光的夜幕,“这阖家团圆的日子,囡囡一个人在别院……也不知道她那边冷不冷?病到底好些了没有?我这心里啊,七上八下的,总是不踏实。”
她收回目光,落
在谢执身上,语气带着点埋怨和不解,“你们兄妹俩也是,临到年关前后脚病倒,这年节里最重要的几个日子,府里就剩我一个人,冷冷清清,这年过的……唉,真是一点滋味都没有。”
谢执闻言,夹菜的手微顿,旋即答道:“母亲放宽心。昭昭在别院一切都好,有专门的医师精心调理,伺候的婢子也都是极妥帖的。那边清净,远离京城的喧嚣,气候也比咱们这儿和暖些,最是养人。想来用不了多久,昭昭的身子就能大安了。”
“真的?那就好……好了就好……”
她看着谢执碗里还剩小半的饭菜,又忍不住催促道:“你若是吃饱了,就快些去吧!别让她一个人待太久,好好陪她吃个团圆饭,我这就不必你陪着了。”
谢执放下筷子,“嗯,儿子这就去书房取些文书,稍后便赶去别院。母亲放心。”
“好,好!快些去吧。”
同林氏殷切的目光告别,谢执步履未停,径直踏入书房。刚一走进,顾长安便转身关上门,旋即跪倒在地。
谢执站在书架前,手下动作未停,修长的手指在书架间逡巡,准确地抽出一卷泛黄的宗卷。
“何事?”他问。
顾长安跪伏在地:“……属下已将所有证据全部集齐,小姐亲生父母何人,家族从属,所有证据链环环相扣,铁证俱全,已无半分疑窦……随时可公之于众。”
“啪嗒——”
是宗卷骤然掉落在地的声音。
第30章 第30章大婚
书房的烛火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狂风撕扯,昏黄的光影在墙上疯狂摇曳,映出谢执修长身影的扭曲轮廓,仿佛他的灵魂此刻也在被烈焰炙烤。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散落的宗卷上,“……确认无误了?”
呼吸猛然一滞,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喉咙,胸膛剧烈起伏,却吸不进半点空气。
他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颤抖得几乎痉挛,却不是恐惧,而是抑制不住的狂喜!那狂喜如此汹涌,瞬间堵塞了他的喉咙,挤压着他的肺腑,让他眼前发黑,几近窒息!
顾长安连忙叩首,“属下反复查证,确凿无疑。小姐……实乃老爷军中挚友之女。其母难产而亡,其父当年在澶州之战时伤重不治,临终之际,将尚在襁褓的小姐托付于老爷。恰逢其时,夫人腹中胎儿不幸夭折。老爷与夫人悲痛之下,商定瞒下此事,对外只宣称小姐乃夫人亲生骨肉。”
“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声音沙哑却异常有力,“终于……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那个将他囚禁在兄长身份的枷锁,那个让他在每个靠近的瞬间,又逼着自己退回的禁忌,在这一刻,轰然粉碎。
梦中她唇红齿白、毫无顾忌扑入他怀中的温软触感……那醒来后如同毒蛇噬心般的负罪感,那无数个辗转反侧、自惩以压制妄念的煎熬日夜……
结束了,都结束了。
她只是昭昭!他的昭昭!
那横亘在血脉里的天堑消失了!他可以爱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肆无忌惮地爱她!可以占有她!
可以让她完完全全、永永远远,只属于他谢执一人!
狂喜如烈焰,席卷他的四肢百骸,烧得他血液沸腾,烧得他几乎要窒息!
他猛地仰起头,唇角扯出一抹笑。
那笑声低低溢出,起初是压抑地轻颤,随即越发肆无忌惮,带着病态的欢愉,在寂静的书房回荡。
如同久困池沼的游鱼忽入江海,第一次觉出这天地浩荡,任我东西的畅快。
谢昭的面容在他脑海中闪现——
她蜷在锦被熟睡的模样,她皱眉抗拒时眼尾的绯红,她巧笑嫣然时流转的眼眸……
这些画面,统统化作了火星,彻底点燃他心底那团早已蠢蠢欲动的火焰。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所有挣扎的暗流都已平息,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唇角勾起一抹理智且餍足的弧度:
“那就,没什么好克制的了。”
他踢开散落的宗卷,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棂。
冬夜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卷起他散落的墨发和衣袂,吹散了书房内炙热的暖意。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目光投向别院的方向,“备马。”
“即刻入宫。”
顾长安心头一凛,“大人?大人!宫门已下钥,此时入宫恐……”
谢执眼风扫过:“备马。”
“……是。”
寒风如刀,割在疾驰的马蹄溅起的雪沫上。谢执一骑当先,宫墙巍峨的轮廓在望。
“何人夜闯宫禁!”守门禁卫的厉喝穿透风声,长戟交错,寒光闪烁。
谢执勒马,却未完全停下,一手探入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开西角门!”
统领借着火把看清令牌上那个独一无二的“御”字纹样,再不敢迟疑,当即放行。
沉重的宫门在机括声中轧轧开启一道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隙。谢执甚至未等门开全,已一夹马腹,直冲而入。
御书房内暖意融融,龙涎香的气息混着墨香,谢执推门而入,风尘仆仆。
皇帝萧彻与谢执年岁相当,正独坐批折,脸上带着被打扰的薄怒。
“谢执?!”看清闯入者,萧彻的怒意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又无奈道:“朕就知道,能在这时辰用这法子闯进来的,普天之下除了你,再无第二人!”
他将折子抛回案上,揉了揉眉心:“你是嫌朕这龙椅坐得太安稳,非要给言官们递个‘君前失仪’、‘藐视宫禁’的弹劾折子是不是?”
谢执抿唇,“臣有要事禀奏!”
“何事?”萧彻沉声问,目光扫过谢执肩头未化的雪沫和被风吹乱的鬓发,“值得你如此?天塌了?”
谢执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翻腾的狂喜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的眼睛亮的惊人:“阿彻,我查清了。”
萧彻愣了愣,才豁然起身,面上也含了喜悦:“当真?”
“嗯!”谢执重重点头,“其实臣早就知道真相了,只是昭昭生父母信息被家父瞒的至深,所以才拖延至今。”
萧彻绕过御案,重重一拳捶在谢执肩头,大笑道:“好!你小子终于等到了!朕就说,你看那丫头的眼神,恨不得把人吞了!”
谢执也笑了,那笑容是萧彻从未见过的明亮、畅快。
“所以,”谢执的声音低沉下来,“陛下,臣,谢执——”
他撩起衣袍,这一次,端端正正,郑重一礼,额头触地,声音清晰响彻殿宇:
“恳请陛下,赐婚!”
谢执的声音清晰、坚定,带着夙愿得偿的炙热期盼,在寂静的御书房内回荡。
然而,预想中的爽快应允并未到来。
萧彻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缓步跺回御案后,沉吟道:“不可。”
谢执骤然抬头:“阿彻!!”
“你太着急了,”萧彻目光沉沉落下,“前脚刚流放了沈家,后脚朕就给你和她赐婚?谢执,你告诉朕,这满朝文武、天下悠悠众口会怎么看?他们会说,是你谢执为了夺人所爱,构陷忠良,排除异己!他们会说,朕这个皇帝,偏听偏信,纵容权臣,为了成全你的私欲,不惜颠倒黑白!”
“朕要顾忌你的名声!更要顾忌朕的圣名!”
“这婚,现在不能赐!”
“陛下!”谢执霍然起身,方才的狂喜和恭敬荡然无存,“臣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难道还要臣继续等下去?等到那流言蜚语自己消散?等到天下人都忘了她曾有过一个被流放的未婚夫?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萧彻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失控的火焰,心中也是一凛。
“谢执!”萧彻厉声喝道,帝王威仪尽显,“你冷静些!朕说不赐,是此时不能赐,不是永不赐!朕比你更希望看到你得偿所愿!”
“朕会下旨追封阮将军,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忠烈之后阮昭,与你谢府再无瓜葛!待风头过去,时机成熟,朕自会风风光光地为你们赐婚!到那时,水到渠成,无人敢置喙半句!”
萧彻走下来,按住谢执紧绷的肩膀,语重心长,“忍一时,方能名正言顺,一世无忧。”
——
冬夜刺骨的寒风卷着碎雪,拍打
着别院紧闭的窗棂。暖阁内却灯火通明,窗上贴着应景的窗花。一张圆桌上,摆着早已凉透的元宵宴席。
谢昭裹着一件厚实的锦袍,独自坐在桌旁。烛火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映出一双空洞的眼眸。
门被推开,寒气涌入,又被迅速隔绝。
谢执带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墨色大氅上沾着未化的雪粒。他脸上带着赶路的倦色,却在目光触及谢昭的瞬间,眼底掠过灼热的光亮。
“昭昭,久等了。”他声音温和,在炭盆边仔细暖了手,才走到桌边,自然地在她身侧落座。
他扫了一眼冷掉的菜肴,“菜都凉了,让他们热热?”
“不必了,我不饿。”谢昭的声音疏离又冷淡。
若非他……此刻她或许正依偎在娘亲身边,细语家常,小酌几杯;或许正与闺中密友笑闹着穿梭于花灯如昼的长街,猜灯谜、赏烟火……
总之不会是现下这样,困在此处。
谢执也不勉强,目光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脸色还是不好。今日元宵,外面花灯如昼,热闹得很,可惜你这身子吹不得风。”
他话锋一转,极其自然,“母亲今日还念叨你,说府里冷清得厉害,心里总惦记着你的病,食不知味。连父亲在边关的家书中,也几次问起你的近况……”
说完,他站起身来,动作自然地走向窗边的香案,旋即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道:
“这是母亲特意让我带的安神香给你,说是宫里御赐的,最能宁心静气,助你安眠。”
谢昭眉心一跳,直觉生出寒意,刚想开口,火折子已在他指间“嗤”地一声擦亮。
暗色香屑落入炉中,火星吞吐,一缕青烟缓缓缭绕升腾,裹挟着那股甜腻气息,在温暖的房间里迅速蔓延。
起初只觉头晕目眩,像被这香味熏得神魂发沉。
然而不多一会,四肢百骸便像坠入沼泽般,一点点失去力气,谢昭握着茶杯的手指一软,杯盏“哐当”一声歪倒在桌上,茶水瞬间洇湿了桌布。
“阿兄——”她试图站起,却又重重跌回座椅中,背脊撞上椅背的瞬间,彻骨的寒意攀上后颈。
她抬眼,瞳孔因恐惧而骤缩:“谢执,你给我下药?你想做什么?!”
谢执静静看着她,眼眸里有奇异的光在跳动。
他走近,俯下身,指腹贴上她苍白颤抖的脸颊。
“别怕,昭昭,只是一点安神的香。”
“别碰我!!”谢昭用残留的力气用力撇开脸,瘫在椅背上急促的喘息着。
谢执半点没恼,甚至笑了笑,旋即站直了身体,揭开之前进屋时,顾长安放在一旁用明黄盖着的木盘。
那是一道圣旨。
谢执缓缓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忠烈阮缙年少从军,忠勇无二,血洒疆场,捐躯报国,实堪表率。”
“勋烈当昭,家国当正,特追封阮缙为‘定远忠烈将军’,列忠烈祠,春秋致祭,以旌其志。”
谢昭愣住,“……这与我又有何干系?”
谢执声音不疾不徐:“阮氏之女,原名阮昭,自幼寄养谢氏,今朕命谢府赦其养籍,归还阮氏宗谱,命户部即刻复籍造册,昭告天下。”
阮昭?阮氏之女?自幼寄养?
那点安神香的效力似乎被这晴天霹雳冲散了几分,谢昭猛地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
“不可能!”谢昭猛地摇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我是谢昭!我是谢家的女儿!爹是谢大将军,娘是谢夫人!什么阮氏?什么寄养?谢执!你疯了吗?!为了……为了你那龌龊心思,竟编造出这等弥天大谎?连圣旨都敢伪造?!”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喘不上气。
“伪造?”谢执轻笑一声,他扬了扬手中明黄的绢帛,上面的龙纹和朱印在烛光下清晰无比,“天子宝玺,谁敢伪造?昭昭,阿兄何必骗你?你身上流得从来就不是谢家的血。”
“明日,整个京城都会知晓,你不是我谢执的亲妹妹。”
“你我,再无阻碍。”
“你住口!”谢昭尖叫出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身体却因脱力再次重重撞回椅背。
谢执收起圣旨,对外扬声道:“进来吧。”
门被无声推开。
以顾长安为首,几名低眉垂眼的仆从鱼贯而入,他们动作迅捷、沉默无声,顷刻间将原本清雅的暖阁装扮成了喜堂。
床榻上被换上了大红喜被,龙凤喜烛被置于桌案两侧最显眼处,盛着合卺酒的托盘被恭敬地放置在圆桌中央。
还有一袭火红的嫁衣。
正是谢执几年前就命人织就的那件。
红裳朱领,精绣鸾凤,缎面铺展开来,美轮美奂。
他上前,捧着她脸颊,眼神发亮,几近癫狂:“昭昭,今夜我们成婚。”
成婚两个字将谢昭骤然惊醒,变调的尖叫霎时冲出:“谢执,你为了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私欲,竟然编出这样的谎话来骗我?!”
她拼命地挣扎抗拒,泪水混合着汗水糊得满脸都是,滴落在那件大红嫁衣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朵暗红的水痕。
“我是你妹妹……阿兄……你听见没有?!我是你妹妹!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我——”
谢执对她的崩溃与控诉置若罔闻,“今夜,就是我们的良辰吉时。不用礼官唱和,不用宾客满堂,更不用什么黄道吉日!”
“就在这里,只有你和我。天地为证,你我……”
他执起她无力垂落的手,紧紧握住:“你我结为夫妻,永世不离。”
30-40
第31章 第31章大婚
谢昭仰面被压/在交颈鸳鸯的喜被上,嫁衣沉沉套在身上,凤冠的珠翠散落在鬓边,一些零星滚到枕畔,叮叮当当的碎响。
谢执跪在她膝间,“昭昭,看着我。”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他的声音发涩,眼眸却是赤红:“我等了多少年……昭昭,我做梦都想……做梦都想这样。”
谢昭的指尖冰冷,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泪水顺着眼尾滑落,落在两人交握的掌心里。
“放开我……放开……谢执,求你……”
她几乎已经快无法再发出声音。
谢执“嗯”了一声,低低的,像兽类满足的喟叹。指尖贴着她被泪水打湿的鬓发,沿着后颈向下。
谢昭身子一颤,膝盖几乎要蜷起,却被他顺势按住。锦被皱成一团,红色一寸寸缠在她发梢、手腕、脚踝,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是冷的,还是热的。
脑中嗡鸣,旧日幻影纷沓而至,谢执拥着她教习御马,执手共绘丹青,春日暖阳下为她擎起纸鸢……
可下一瞬,那张一向温润的脸就化成了此刻这副被情/欲侵蚀的模样。
那张近在咫尺的眉眼,陌生得像是从深渊里生出来的野兽。
那股隐忍了许多年的欲/念,终于在雪夜里破笼而出,带着血腥的戾气,撕咬着,啃噬着理智的最后残垣。
“别躲。”他哑着声,唇擦过她耳廓,是被压抑到极致的饥饿,“昭昭,别躲……”
谢昭无力闭上眼睛,泪水已流干,竭力拼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谢执……别逼我,恨你。”
谢执撑在上方,自上而下地俯视她,眸光深邃如墨。
“恨我?”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早说过……我不在乎。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除此之外,我都不在意。”
“你,留在我身边……就是对我最大的赏赐。”
他笨拙又贪婪,小心翼翼地试探又肆无忌惮。
“昭昭、昭昭、昭昭。”
那声音像魔咒,将她一点点吞没。
“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谢执……你这个禽兽!你不是人!!”
“谢执,我恨你……我恨你!!”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
她想喊娘亲,想喊爹爹,想喊救命,可唇齿张了又合,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外头还有爆竹声
,若隐若现地炸响,又很快被风雪吞没。
有光在眼皮上游走,忽明忽暗,像被人按着脑袋沉进水底,四周都是心跳声,混乱着,砰,砰砰砰。
“昭昭,别怕……”
他的声音响起,恍惚中脑海又闪过旧日画面。
年少时,檐下雨声淅沥,她裹着狐裘,他蹲在她身侧,替她烘干被水打湿的鞋袜,眉目安静,唇角含笑。
下一刻记忆就被碾成碎片,耳朵仿若失聪,只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在哭。
有那么一瞬,谢昭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却低头吻住她潮湿的睫毛,
“生是我的……死也是我的……一辈子……一辈子都是我的……”
——
夜色如墨,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榻上的红烛已燃尽,嫁衣褪落,随意堆在地上,凌乱狼藉。
谢昭蜷着身子躺着,身上被锦被胡乱裹着,脊背微微颤着,像是还沉在那一场无法承受的梦魇中。
她动也不动,眼睛睁着,却空无焦距。
谢执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般,半跪在床榻旁,一点点替她擦拭身上的痕迹。
掌心覆上她皮肤时,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挣开。
他看着她,眼里没了先前的疯狂,唇角还噙着柔笑,只是那笑意落在眼底,却叫人透不过气。
“还疼吗?”
他低声问,一边拭去她发间的汗湿,指腹划过那细小红痕,眼神幽暗,似又有火焰跳动。
“阿兄替你揉揉……”
他声音低哑,像是方才那人并不是他。
“哭过了就好了。”
“以后……不会再让你哭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认真的,可谢昭只咬着唇,眼睫一瞬不瞬地垂着。
锦帕沾了温水,带着他掌心的温度,谢昭在他每一次触碰下都会本能地绷紧,但她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甚至连一声呜咽都没有。
那空洞的眸子依旧直直望着床顶模糊的雕花,仿佛灵魂早已抽离,只留下一具尚有余温的躯壳,麻木地承受着。
谢执的手指终于停在了一处明显的淤青上,那是他太用力留下的印记。
指腹在那片青紫上缓缓摩挲,他轻叹道:“对不起,阿兄弄伤你了。”
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重复。
“抱歉,以后不会再弄疼你。”
“阿兄以后会轻些……会小心些……”
收拾完,他坐在床沿,一下下拍着她后背,轻柔道:“睡吧,阿兄守着你。”
——
谢昭醒来的时候,天光微亮。
帐幔低垂,红纱绕梁,仍是昨夜那洞房的布置,红烛已燃尽,一室沉沉昏昧。
她怔怔坐起,唇边苍白如纸,眼中一丝神气也无。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执步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身上仍穿着深色常服,神情温润如昔,眼尾却隐着浓重的疲惫与难以掩饰的满足。
“醒了?”
他走近坐在榻边,将她整个人揽进怀中,手掌覆上她微凉的脊背,轻轻揉着,“昨夜太辛苦你了,是阿兄不好,没忍住。”
谢昭眼神恍惚,不动,也不挣扎。
他低头在她耳侧轻轻嗅了一口,“昭昭,把汤药喝了,养身子。……阿兄一睁眼,还想继续,可惜你身子太弱,阿兄得让你歇一歇。”
听到这话,谢昭忽然身子一颤,旋即趴在床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她瘦削的肩膀随着干呕剧烈地起伏,长发凌乱地垂落,遮住了她苍白如纸的脸。
谢执搂着她的手臂僵了一瞬,眼底闪过几缕愕然与狼狈。
他看着她痛苦蜷缩的背影,那姿态是毫不掩饰的,源自生理本能的抗拒与恶心。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谢昭压抑不住的干呕声,一声声,像是要将五脏六腑统统吐出来。
谢执眼中的满足彻底褪去,他定定地看着她颤抖的脊背,墨黑的眼眸里竟划过一丝受伤。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谢昭的干呕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整个人虚脱般伏在床沿,只剩下细微的颤抖。
谢执沉默地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清水。
他端着那杯水,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
“吐干净了?也好,吐出来舒服些。”
他缓步走回床边,将水杯递到她低垂的眼前。“漱漱口。”
谢昭没有动。她的脸埋在臂弯里,长发披散,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肩头,证明她还活着。
谢执端着水杯的手用力收紧,细细看去,甚至在发着抖。
最终,他将水杯轻轻放在床边矮几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沙哑:“水放这儿了。”
“药也得喝,真得是……调养身体的。”
他没再说别的,那层温情假面,在谢昭剧烈的生理排斥面前,显得如此虚伪和不堪一击,甚至他自己都难以再维持下去。
他沉默了几息,旋即转身,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吱呀”合上的那瞬,谢执才像是被这点声音惊得回神。
他站在廊下,脚下是一地残雪,被晨光映照出灰败的脏污。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得干呕声,像钝刀剜肉,剐得他心口生疼。
那是对他得厌恶,是连身体都无法控制的恶心。
这认知比昨夜她口中的“恨”字更尖锐,更直白,更让他……无所遁形。
可他舍不得她。
他扯了扯唇角,指尖缓缓抚过颈侧昨夜留下的抓痕,确认自己并非在梦里。
他冲破了那道禁忌的藩篱,将她彻底地占有了。
他明明得偿所愿了阿。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的?
廊下的风呼啸着穿堂而过,良久,他低低一笑。
“没关系。”
他慢慢勾起唇角,眼底只剩凛冽的,病态的笑意。
“阿兄所求,不过一个你。只要你在这屋檐下,在我身边,是恨是怨,都由你。”
“就这样……陪着我吧,直到你我鬓发皆白,白骨成灰。”
——
第二日,圣旨送入谢府。
林氏几乎是跌撞着冲进谢执的书房,那张素来维持着端庄仪态的脸上,此刻尽是失态。
“执儿!”
林氏语气激烈,几乎是吼了出来:“那圣旨是何意?圣上日理万机,怎会无缘无故去查一个闺阁女儿的身世?更遑论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求来的?!”
谢执缓缓搁下手中的笔。他早已料到母亲会来。
“母亲,”他的声音低沉,没有丝毫起伏,“圣旨已颁,多说无益。”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她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囡囡……她知道了会怎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谢家的女儿!她叫了我十几年娘亲!你爹和我对她视如己出,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她!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是为了让她无忧无虑地长大!
泪水终于冲破眼眶,“可你呢,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这满京城的目光?!你让她……让她情何以堪?!”
谢执无甚表情:“阮将军是忠烈,她的女儿不该永远顶着谢家的姓氏,活在不知情的阴影里。陛下追封,正是彰显天恩,正本清源。”
“你未免太过冠冕堂皇!”她踉跄一步,眼中充满了被至亲背叛的痛楚和不解:“为什么?谢执!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一向是最稳重、最顾全大局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图什么?!你告诉我啊!”
谢执一直维持的冰冷平静,在林氏的声
嘶力竭中,终于裂开了缝隙。
他看着林氏,那双总是深邃克制的眼眸终是露出了真容。
“母亲真的想知道么?”
“母亲一直想要一个瑾守规矩,克己复礼的儿子。”
“可惜,我不是。”
林氏眼眸一颤,哆嗦着问:“你……你这是何意?”
“母亲问我图什么?”他向前逼近一步,带着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嘶吼,“那我就告诉母亲,我图的,只有她!”
林氏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瞪大了眼睛,仿佛听不懂这简单的几个字,又像是被这几个字蕴含的可怖含义彻底击穿了心神。
谢执却不管她的反应,他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自己和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您知道看着心爱之人就在咫尺,却要装腔做样唤她‘妹妹’是什么滋味吗?!”
“您知道午夜梦回,那啃噬骨髓的负罪感有多痛吗?!”
“您知道每一次她靠近,我都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吗?!”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母亲,你不知道……每次听到她唤我阿兄,我的心都多痛。”
“我听了十几年,忍了十几年……可我谢执也不过是个凡人。”
“我劝过自己无数次,告诉自己要克己,要守礼,要护她一生周全。可偏偏……她要与旁人定亲,要让我在兄长的位置上看着她一辈子!”
他说道这里,呼吸骤乱,眼底血色尽显:“我不甘心!母亲,我不甘心!”
“我要娶她。”
“光明正大地娶她!”
“让她成为我谢执的妻子!”
“让她冠我之姓,承我之嗣,生同衾,死同穴!”
“我要她完完全全、永永远远,只属于我一个人!”
“这就是我的图谋!这就是我唯一想要的!”
轰——!!!
林氏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泪水顺着鬓角滑落,“你……你……”她颤抖着手指着谢执,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
“你竟……竟对自己的妹妹……存了这等……这等龌龊心思?!”
“她不是我的妹妹!”谢执厉声打断,“母亲,她从来都不是我妹妹,你们……瞒得我好苦。”
“你疯了!谢执!”林氏终于找回了一丝力气,嗓音嘶哑:“她是昭昭啊!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怎么能……你怎么敢?!你这是悖逆人伦!是禽兽不如!”
谢执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低沉得笑:“母亲,你莫不是忘了,她身上流的从来不是我们谢家的血。”
“她姓阮,和我谢执毫无血缘。”
他看着林氏崩溃的模样,深深吸了一口气:“您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此事,已无转圜余地。”
林氏泪眼婆娑,几近哽咽。
“谢执,你还记得你父亲戍边之前是如何说的吗?!他拉着你的手,千叮万嘱,要你护好你妹妹!要你替父尽责,你就是这样做的?!!”
谢执眼睫颤了颤,喉结重重一滚,咽下胸腔涌起的苦涩,“母亲,您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看着她对另一个男人巧笑倩兮?看着她冠上别人的姓氏,为别人生儿育女?!”
他阖了阖眼眸,鼻腔轻轻翕动,沉静了良久才道:
“这世上,除了我,没人配得上她。”
“只有我才能予她最好的一切。”
——
暮色四合,别院笼罩在一片沉静的灰蓝之中。
谢执终于答应林氏探望谢昭。林氏踏进别院时,心头绞痛异常。
谢昭正倚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却久久未翻动一页。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先是一怔,眼眶倏地红了,随即又飞快收敛。
“娘亲?”
林氏在门口站了半晌,才缓缓走近屋内。
她目光一寸寸扫过女儿的眉眼,看着她明显清减了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泪意险些夺眶而出。
谢昭却像怕她看出什么似的,先一步笑了笑,伸手抚着林氏坐下:“娘亲,你怎会来这?天都块黑了,一会回府路可不好走。”
林氏强压下喉头的酸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来看看你。囡囡,在这里……可还习惯?”
她的目光在女儿脸上细细逡巡,试图捕捉一丝一毫的异样,却又生怕窥探得太深,触及那不能言说的秘密。
—谢执那悖逆人伦的心思,囡囡她……到底知不知道?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如履薄冰,一个字都不敢多提,生怕弄巧成拙,反而伤了女儿的心。
若是那畜生敢做出什么遭天谴的事,她就是拼了命也要带囡囡回去!
“一切都好,娘亲不必挂心。”谢昭垂下眸,不敢直视林氏的眼睛。
她必须藏好,不能让那肮脏的事情玷污了娘亲。
林氏心头涌过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絮絮叮嘱:“囡囡,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都是我和你爹爹的女儿。我们疼你、爱你,视如己出,这份心意,永永远远都不会变。”
谢昭的心猛地一缩,鼻尖瞬间涌上强烈的酸楚。
她用力眨了眨眼,逼退眼底的湿意,抬起头,努力绽开浅笑:“女儿明白的。有爹爹娘亲在,女儿什么都不怕,女儿这一生最知足的,便是有爹娘疼我。”
林氏拉住谢昭微凉的手,“囡囡,你身子……现下到底如何了?”
她顿了顿,又道:“这别院终究清冷,不如……随母亲回府去住?虽说清净,可回府母亲能亲自照顾你,看着你,母亲才安心啊。”
林氏的话,瞬间牵动了谢昭内心最深的渴望,她险些脱口就要应下。
可谢执那双癫狂的眼眸骤然闪过。
如果她回去,就在娘亲眼皮底下,那……还能藏得住吗?他会不会不管不顾?
娘亲一旦看到真相,会是如何的痛苦甚至……崩溃?
谢昭猛地低下头,指尖用力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自己维持清醒。
“劳娘亲挂心了。女儿……女儿觉得这里很好,很清静,正适合休养。大夫也说了,我这身子需要静养,不宜挪动奔波。”
她避开林氏殷切的目光,转向窗外渐浓的夜色,仿佛在寻找支撑,“娘亲放心,等女儿将身子彻底养好了,自然就回府了。现在回去,反倒让您日日悬心,岂不是女儿的罪过?”
林氏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傻孩子,我和你爹爹只盼你好,盼你康健。你记着,无论何时,无论你在哪里,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心头肉!这里也好,府里也罢,只要你需要,母亲随时都在!这份心意,天荒地老都不会变!”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素净的屏风上。
一个不敢问,一个不敢说。
她们都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最深的忧虑和真相包裹起来,用最温柔的话语筑起堤坝,维护着这个家的安宁。
林氏最终也只是又絮絮地叮嘱了些日常起居,添衣加餐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关切,却又字字句句都避开了那个名字。
离开时,她握着谢昭的手久久不放,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剧痛。
谢昭一直送她到院门口,脸上的笑容直到林氏的轿影彻底消失在夜色深处,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骤然垮塌下来,只剩一片无法言说的疲惫和苍凉。
而轿中的林氏,也终于卸下了强撑的镇定,任由一行清泪无声滑落,浸湿了衣襟。
第32章 第32章阿兄,给我一碗避子汤吧……
谢昭靠在床榻上,眉眼干净得像一张泛白的宣纸,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生气。
别院里伺候的小丫鬟敛声敛气地进来道:“小姐,春桃姐姐和夏枝姐姐来了。”
门页开合,那两道熟悉的人影小心翼翼踏进来。
春桃红着眼圈先跪下行礼,夏枝却忍不住,才刚刚喊了声“小姐——”就已是泣不成声。
谢昭看
着她们,轻轻弯了弯眉眼:“你们来啦。”
只是那笑意没半分重逢的惊喜,也无一丝暖意,空洞又僵硬。
夏枝“扑通”跪到床沿前,颤着手想触碰她,却又不敢:“小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鼻音,泪水如泉涌:“都怪奴婢,若是那日奴婢跟着小姐一同离开就好了,是奴婢没用……”
春桃也扁了唇,膝行到榻前:“小姐,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圣旨说……小姐非老爷亲生血脉,而是……”
谢昭阖了阖眼,低低咳了两声,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的手指无意识攥紧床单,指节泛着病态的白,春桃和夏枝的哭声在她耳边回荡,却像遥远的回音,触不到她早已麻木的心。
她缓缓将视线落在春桃红肿的眼眶上,又移向夏枝颤抖的肩头,许久,她才轻声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声音细若游丝,飘忽不定,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
夏枝哽咽着摇头:“小姐,您别吓奴婢……您这样,奴婢心里难受的紧。”
谢昭唇角动了动,像是想撑起安抚的笑,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半晌才轻声问:“是……阿兄让你们回来伺候的么?他可有……逼迫你们?”
夏枝猛地摇头,低声哭喊着:“奴婢是心甘情愿来伺候小姐的,小姐您别担忧,大人说了,只要奴婢们不……”
她顿了顿,话语僵了一瞬,“只要奴婢们安分守己……奴婢的家人便无碍。”
谢昭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湿了枕边:“抱歉……是我连累你们了。”
“小姐,”夏枝和春桃齐齐哭着应声,“奴婢不怪您,奴婢愿意的,真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那熟悉的嗓音:
“昭昭,今日天好,阿兄带你去院中走走可好?”
谢执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脸上挂着柔和笑意。
春桃和夏枝猛地收声,跪在榻前连眼都不敢抬。
谢执的目光扫过二人,停留在谢昭苍白的脸上,“昭昭,阿兄把春桃和夏枝送回来了。有她们陪着,心里该欢喜些了吧?”
谢昭只是垂着眸子,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他缓步走近,将那碗汤药轻轻放在榻几上,旋即漫不经心地抬眸,目光落在夏枝和春桃身上,开口道:“原想着有她们陪着你,能让你舒心些。”
“可若是,这般还叫你不高兴,”他浅浅笑了笑,“那这两个人留在你身边,又有何用处?”
话音落下的刹那,跪着的春桃和夏枝齐齐打了个寒蝉,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
谢执语气轻柔,眉眼舒展:“昭昭若不想要,阿兄便把她们发卖了出去,省得在这碍了眼,惹得你心烦。”
春桃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似是想开口,却被夏枝用力拽住了衣角。
谢昭原本无波的眼珠子,这一瞬才终于起了波澜,缓缓抬起头来。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春桃和夏枝,是她身边仅剩的,还能感受到些许从前暖意的人。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盯着他,眼底那点气死被撕开了缝隙,隐隐透出一点愤意,可那点愤意转瞬又被一股无力感压了回去,她能怎么办,被关在这方寸之间,无法与外界联系,也无法逃离。
“这样?”谢执微微歪头,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并未散去,“昭昭,你只是太不了解阿兄了。”
“从我第一次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时,便已经没救了。”
他俯下身,指腹挑开她散落在颈侧的发丝,在她脸颊流连:“所以别生气,嗯?春桃、夏枝……只要你乖乖的,她们便安安稳稳。”
谢昭猛地往后一缩,呼吸都险些忘了。
不只是对他的厌恶和抗拒,更叫她害怕的,是还跪在床边的春桃和夏枝。
她们的眼睛虽是低垂着,可若是看见了怎么办?
只要稍微抬一下头,就能瞧见自己被兄长这般亲昵触碰……
那点不可告人的污秽,连遮都遮不住。
羞耻感像火一样从背脊烧上来,屈辱、恐惧、恶心……种种情绪翻江倒海,几乎要将她赶尽杀绝。
她能听见春桃和夏枝那细若蚊吟的呼吸声,她知道,她们什么都看见了。
谢执看着她染上绝望绯红的眼尾,终于软了身来,不容抗拒地拥住了她:“别怕,昭昭别怕,她们什么都不敢说的。”
他的视线投向地上那两个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影,语气轻描淡写,“谁敢多嘴,阿兄便剜了她们的舌头!”
话音一落,怀里的谢昭便倏地抖了抖,她的脸贴在他的衣襟处,泪水从眼角滑落,落入鬓发里。
谢执缓缓收紧了臂弯,埋首在她鬓发里,沉醉于这彻底的掌控之中。
“谢执……”
谢昭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是要逼我……去死么?”
谢执听见这句话,原本收拢在她肩膀的手指猛地僵住,心口像是骤然开了个口子,血液逆流,像要冲破胸腔,五脏俱焚。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那双黑沉的眸子一寸寸冷了下去。
谢执缓缓低头,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鬓发,手臂死死收紧,几乎要把她捏进骨头里。
良久,沉默得连炭火燃尽得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他终于低低地笑了笑,笑得慢,笑得轻,却透着股子癫狂地,玉石俱焚得狠劲。
“……好啊。”
那声“好啊”,像是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
“昭昭若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那春桃和夏枝,还有她们得家人……便都跟着下去伺候你吧。”
“还有阿兄……”
他在她鬓间眷恋地蹭了蹭,“也随你一道去,好不好?”
谢昭整个人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胸口的血几乎要翻涌到喉咙口。
一股浓得化不开得绝望倒灌,像是在往骨缝里灌冰水,冷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连去死,都是奢望。
她舍不得春桃和夏枝无辜的家人陪葬,也……舍不得他死。
可笑。
谢昭眼底那点可怜得光亮被压成一片空白,指尖落在他的衣摆上,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般,连最后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乖,别任性了,把药喝了,我们用膳好不好?”
“阿兄特地让厨房照你从前的口味做了些。芙蓉蒸鸡、豌豆黄、杏仁炖奶,还有你最爱的酥梨羹。”
药碗被他端到唇边,瓷勺碰在她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热度。
“来,喝了药,再吃点你爱吃的,春桃和夏枝也会陪着你。”
谢昭没吭声,胸口那点绝望像死水慢慢沉下去,眼神空空地落在药碗上,终于还是缓缓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汤顺着唇舌滑下去,落进胃里。
她似是不再挣扎,只有泪水一颗颗地从眼尾滚下来,打湿了谢执的指腹。
一碗药慢慢喝完,谢执拿起净帕替她擦拭着嘴角,边吩咐道:“还不快去传膳?”
“是!”
夏枝和春桃这才从惊恐中回神,两人如同惊弓之鸟,浑身抖得厉害。夏枝撑着地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了回去,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闷响。
春桃慌忙去扶她,两人互相搀扶着,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直,两人大气不敢出,连忙退了出去。
很快,一桌子饭菜便摆好了。
谢昭冷冷靠在床头未动,谢执也不恼,只柔声道:“昭昭,我们也该有些日常的夫妻情分。哪怕是……一起吃顿饭,也算是开个好头。”
“你别自欺欺人了,”谢昭声音沙哑,“夫妻?呵……”
她对上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谢执的眸色暗淡了瞬息,转瞬便又被压下,弯了弯唇道:“昭昭,你是在自困……你我既无血缘关系,又已拜过天地,有了夫妻之实,怎么不算是真正的夫妻?”
“拜天地?夫妻之实?”
她猛地站起身,推翻了桌上的菜肴,瓷盘摔碎,汤汁四溅。
“用胁迫、用迷/药、用龌龊的手段达成的……你竟敢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站在桌边伺候的夏枝和春桃,在听到“夫妻之实”四个字时,夏枝手中的银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春桃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身体晃了晃,差点直接晕厥过去!
两人脸色惨白如鬼,惊恐万分地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谢执怔了片刻。
下一刻,又重新拿了快净帕上前,执起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看,又弄脏了。”
他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她颈间,“昭昭,你得习惯。我们是夫妻,这是事实,你得认。”
——
一地碎瓷与冷菜很快被收拾干净,夏枝和春桃低眉顺眼地端着新热上的羹汤小菜,一声不敢多言。
谢执夹起一箸嫩笋,轻轻放入谢昭碟中:““尝一口?或者……阿兄亲自喂你?”
谢昭冷冷剜了他一眼,“看到你,我恶心。”
谢执神色未变,只将竹笋放下,“昭昭,夫妻间拌嘴是常事,饿着就不好了。”
他望着她:“你不会一直这样的……慢慢,你就会习惯了。”
“这世间夫妻,多的是貌合神离,虚与委蛇。可我们不同。”
他声音陡然转暗,眸中那点晦暗不明的光在烛火下摇曳,仿佛下一刻便要破笼而出,将她吞噬。
“昭昭,我们是……天作之合。”
“别人做夫妻是为了子嗣,为了顺应这世道,而你我……本就是……一生一世都该捆在一起的。”
谢昭死死盯着他,眼底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怨愤从牙缝里迸出来。
“谢执,你无耻!!你不配做人!不配做我阿兄!!”
谢执听着,只低低笑了一声,浑不在意。他舀了小半碗温热的清粥,推到谢昭面前。
“你骂吧,骂的再凶些也好,阿兄都听着。”
他温声道,又将碗向前推了推,“先喝点粥,攒些力气再骂。”
那碗冒着热气的清粥,在谢昭眼里无异于一碗鸠毒。
那些尖锐的词语,落到他用“深情”铸就的盔甲上,只发出空洞的回响,伤不到他分毫。
他真的是谢执吗?真的是她的兄长吗?
她所有的愤怒和控诉,在他那扭曲的逻辑下,显得苍白无力又可笑。
玉石俱焚的念头又如毒藤般缠绕而来,可她的目光落到春桃和夏枝身上时,又猛地被一盆冷水浇下。
谢昭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生生撕扯成两半,头昏脑胀,摇摇欲坠。
或许……做一具行尸走肉……也好过现在吧?
她抿了抿唇,沉默着缓缓握起瓷勺,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粥。
那一口口清粥顺着喉咙滑下去,没有味道,只有苦涩。
明明是糯香的,却像一勺一勺把她仅剩的力气、血性,连带着骨头一起吞进了腹里。
春桃和夏枝低眉顺眼地立在不远处,大气不敢出,却又无法移开目光。
她们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模样,心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
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执坐在她对面,静静看着,眉目温和。
直到碗底将净,他才伸手,如过往无数次那般揉了揉她的发顶:“你看……这样多好,乖乖的,等过些日子,阿兄带你出门游玩好不好?”
谢昭指尖一颤,瓷勺磕在碗沿上,发出轻脆的一声,却没能激起她半点生气。
晚膳过后,夜风渐紧,春桃小心伺候谢昭褪了衣饰,夏枝备好了热水,试了温度后,谢昭才缓缓跨入浴盆。
她背对着屏风坐在水里,纤薄的肩胛骨伶仃地浮出水面,蝴蝶骨追波逐流,似要振翅而飞。
夏枝低着头替她轻轻搓洗,声音细若蚊吟:“小姐……水不冷吧?”
谢昭没出声,只静静看着水面浮起的几缕散发,兀自出神。
水声微响,门口却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夏枝背脊一僵,手里的丝帕差点滑进水里。
谢执负手缓步踏入,乌发微散,目光落在水中的人影上,黑沉沉的眸子更幽暗了些。
“去外头候着。”
夏枝捏紧帕子,明知小姐与大人如今的关系已非寻常,仍硬着头皮道:“大人……还是让奴婢伺候吧,天寒气凉,水若冷了……小姐恐会受寒。”
听到谢执声音的那一瞬,谢昭整个人都开始发抖,目光僵硬,本能地往水里缩了缩,细瘦的肩膀下沉,在水面荡起一圈波纹。
夏枝眼眶一红,眼睛望向谢昭似有千言万语,嘴唇动了动,似还有什么话卡在喉咙里,可最终只余下一声细不可闻的“小姐……”
谢执面色不动,只抬了抬眼皮,那双沉得要滴出水的眼里藏着不耐烦的凉意。
夏枝手指颤了颤,终究还是垂下头,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谢昭的后背微微拱着,双臂死死环在胸前,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
水面浮散的青丝如晕开的墨,沉沉浮浮于一汪死水之上。
谢执看着她的颈后那一小块细白,眸子像是被夜色吞噬,幽深得没有一点光。
“昭昭……”
谢昭浑身一颤,死死缩成一团:“你别过来!你给我滚出去!你给我滚!!”
谢执像没听见似的,从架子上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缓步踱至她背后。
帕子浸入水中,打湿,带起温热的水珠,攀上她的后颈。
“别动。”
他嗓音很轻,几乎贴着她耳后,呼吸打在湿润的肌肤上。
“阿兄帮你洗。”
谢昭身子抖的越发厉害,眼睫死死闭着,企图隔绝这荒谬的画面,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急促的嘶喊:“谢执!!”
“你放过我吧——”
话音一落,更深的无力涌来,她声音陡然弱了下去,“放过我吧……”
微弱的啜泣声响起,“……从小到大你最疼我了。”
无助的嘶喊在这方小院回荡,却没有人能帮她,也不能撼动身后人分毫。
那粗糙的布料纹理,带着温水,滑过肩胛,滑过蝴蝶骨。
谢昭想逃,可那帕子还有帕子背后那只掌控一切的手,像冰冷的枷锁,牢牢地捆着她。
“放开我……求你……”谢昭的声音已经变了调,成了带着浓重哭腔的哀求:“阿兄……求求你,别碰我,出去……”
恐惧像潜伏已久得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感到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温水里,而是被按进了冰冷粘稠的沼泽里,口鼻都被堵住,每一次的挣扎都徒劳无功,只会陷得更深。
谢执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声音,本该让他心软。
可他……实难自抑。
他喉结滚了滚,嗓子带着不可遏制的低哑,他终于将那句盘桓已久的话,沉沉吐出:
“……昭昭。”
他唇擦过她发烫的耳尖,指节在水下缓缓收拢,掐紧。
“……我想要你。”
谢昭猛地一僵,那种熟悉的感觉像噩梦一样,把她曾拼命埋藏的记忆狠狠翻出来。
“……别怕。”
“阿兄会很温柔的,忍一忍,好不好?”
他掰过她的脸颊,唇贴近她的,轻轻碰触。
“别哭。”
谢昭已经快要无法思考,那点羞耻,屈辱,和不知是恶心还是快要被磨得发麻的栗意,让她起起伏伏,思绪混沌。
浴盆里的水被她挣得晃出一圈圈涟漪,拍打在地板上,落下沉闷的水声。
谢执在她身后,目光流连于那瓷白纤细的肩颈线条,终是未能克制,齿尖轻轻在那片肌肤上印下一痕。
“别……”
谢昭从挣扎到无力,破碎不堪把她整个人笼罩,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海。
“别……别在这里……”
“求你……”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只剩气音,泪水终于决堤。
“好。”
谢执无有不应。
“阿兄抱你回房。”
他从旁边搭着的架子上扯下一件厚重的大氅,带着他的体温,紧紧裹住她湿漉漉的身子,连脚踝都没给她露出寸许。
谢昭头发湿答答地贴在肩窝,睫毛上还挂着没来得及落下的水珠。
她的双手被困在大
氅里,软得像是刚被捞起来的水草,背后抵着他炙热的胸膛,烫得人脊骨发颤。
谢执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步一步走回别院的寝房。
屋内早已烧得暖融融的,薄薄的床褥也被烘得暖暖的。
她一落在那片柔软之上,便再无遁逃之处。
谢执低头看她,宽大的大氅松松垮垮地裹在她身上,却掩不住底下空无一物的惊慌。
她想推开他,手却被他扣到头顶。
谢执的嗓音暗哑到几乎无法听清。
“昭昭……”
“阿兄忍不住了。”
谢昭的意识像是泡在水里,黏糊糊的,混沌的要命,混成一团,在脑子里翻江倒海。
“放松点……”
他紊乱的呼吸拂过她耳尖:“叫我……昭昭,叫声夫君好不好?”
谢昭的呼吸断断续续,气息起伏得厉害,她的唇瓣因被咬得太紧,微微发红。
“……叫一声,好不好?”
“唤唤为夫,阿兄什么都依你。”
他在她耳边一声声低哄,每一个“昭昭”,都像细密的网,黏黏地裹着她,剥她的皮,慢慢把她拧碎成只剩窒息。
屋内的烛火燃过大半,火光在夜风穿隙中明明灭灭,摇摇欲坠。
他低头吻住她眼角,
“夫人。”
“……别跑。”
——
夜色渐深,别院内寂静无声。
谢执还埋在那。
他从背后紧箍着她,低沉的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还疼么?”
谢昭僵硬如石,唇线紧抿,无声无息。
他亲了亲她耳垂,唇边漾起笑意:“下次阿兄会慢慢来,再让你疼了……”
他收拢手臂,拼命地攥取着她的气息,唇落在她鬓边一下又一下。
“昭昭是我的…”
“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谢昭终于动了动,她空洞的眼眸望着帐顶,突兀开口,
“阿兄,”
“给我一碗避子汤吧。”
第33章 第33章不想要我的孩子,难不成……
“阿兄,”
“给我一碗避子汤吧。”
话音落下,屋内一瞬像坠入死水中。
炭火在铜炉里噼啪响着,谢执那原本平缓起伏的呼吸倏地停住了,指腹颤了颤,像是要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儿的热灼猛地一跳,血液仍在喧嚣沸腾,却被这兜头浇下的冰水激得骤然一滞。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双臂,像没听明白似的,抵着她鬓发眼眸闭了又闭,再睁开时,已是沉寂一片。
半晌,那声音才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
“谢昭。”
他猛地抬起头,青筋乍现,眼底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暴怒和被刺伤的戾气,一字一顿:
“……你再说一遍?”
谢昭像是听不见,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囚笼里,她空洞的眼眸依旧望着虚无的帐顶,对身后那山雨欲来的暴戾压迫恍若未闻。
眼睛慢慢阖上,嗓音轻得仿佛要散,却又毫不退让。
“给我一碗避子汤——”
短暂的停顿,
“我不要你得孩子。”
死寂。
铜炉里的炭火骤然“噼啪”爆出一个巨大的火星。
“……好啊。”
他低低回道,箍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松开,下一刻,滚烫如烙铁般的大手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
“唔!”
谢昭被迫仰起头,纤弱的脖颈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线。
谢执的气息已然失控,如同被激怒的野兽,他俯视着这张近在咫尺,写满抗拒与冰冷的脸,那双曾盛满依赖与信任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寂。
“不要我的孩子?”
他的嗓音压得极低,那双赤红的眼底翻涌着难以遏制的戾气,大手死死收紧,逼着她的眼睛与自己对上。
“谢昭,你再说一遍?”
“你的人是我的!是我的!”
他猛地一撞,谢昭闷哼一声,立即痛苦地蜷了身子,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大手覆上她的腹部,狠狠道:“这里——也只能怀我的种!”
这句话如同油锅滴入沸水,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眸陡然燃起烈焰。
谢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力气,双腿拼命猛踹,试图把他踹出去,手臂也疯狂的挥舞起来,尖锐的指甲在他手臂间抓出道道血痕。
她扬起那张被恨意浸透的脸,脖颈绷成不屈的弧度,死死盯着他,决绝地说:
“谢执,你做梦!”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怀上你的孩子!我宁愿死——!”
“我死也不要!”
那双燃着恨意和不屈的眸子,烫得谢执眼眸发酸。
血珠顺着他被她抓得皮开肉绽的手臂无声滑落,他僵在那,明明还沉溺温暖湿滑的仙境里,却感觉不到半点愉悦,如同坠入无间地狱,冰冷彻骨,酸涩难当。
血腥味在舌尖化开,他擒住她挥舞的手臂,指腹陷入细嫩的皮肤里,眼底赤色快要烧成火红:
“不想要我的孩子,难不成——是想要沈晏的?!”
沈晏——这个名字像一把利刃,刺穿她的心,激起一阵灭顶的痛苦。
她的瞳孔骤然紧缩,像是被什么扼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她最屈辱的时刻提他!
“闭嘴!!”
谢昭声音陡然拔高,颤抖,心脏一阵绞动,痛得她几乎要窒息。
沈晏的眉眼,他的笑容,他在花灯节送她的兔子灯,他执笔在祈愿林写下生死不渝的誓言……
不复存在了。
“你果然还在想着他?!”他猛地加重了钳制她手腕的力道,像是怕她会随时化作一缕烟,消散在他掌心。
“他到底有哪里好?!值得你这般念着他!”
“谢昭,你是我的妻子!我的!”
谢昭痛得眼前发黑,却还是发狠道:“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他光明磊落!不像你……卑鄙无耻!禽兽不如!”
话没说完,喉咙就被谢执一把攥住。
谢执应当是疯了,指腹死死箍住她的脖子,一点点收紧,越来越用力。
“呃——”
谢昭痛得眼前发黑,视野里炸开一片片破碎的金星。空气被彻底剥夺,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肺腑灼烧般剧痛。
意识在稀薄的氧气里漂浮、涣散,死亡的冰冷触感悄然蔓延。
就在这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的临界点,她的眉宇间忽然溢出几分解脱的笑意。
那抹濒死解脱的笑意,像一道刺穿混沌的惊雷,狠狠劈在谢执失控的理智上。
他指尖骤然一颤,像是从无尽深渊被猛然拉了回来,原本几乎要把她骨头捏碎的力气,那在一刻轰然倒塌。
五指猛地松开,只剩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
“昭昭……对不起,对不起……”
他声音发颤,指腹小心翼翼地抚过她被勒红的脖颈,眼眶泛红,而后倏地抱紧了她,伏在她的肩头,不敢去看她那双空洞或沾满恨意的眼睛。
“昭昭,阿兄错了,别再想他了好不好……”
唇齿间贪婪地汲取她的气息,
“……求你。”
“阿兄什么都答应你。”
他紧紧依偎着她,肩膀微微颤着,呼吸粘腻地黏在她颈间。
那在仙境翻搅的热浪,像是终于被逼到了极限,裹着炙热与疯狂,在最深处炸开,滚烫的浊意一点点渗进最柔软的地方。
他整个人都在失控地痉挛、收紧,气息乱得如同濒死的残喘,却还在一遍遍,语无伦次地呢喃:
“求你……阿兄什么都听你的,昭昭,别想他……”
谢昭僵硬地承受着,胸腔窒闷得仿佛被巨石堵死。
那股滚烫一波波强横地涌进来,如同跗骨之蛆,活生生
啃噬着她早已破碎不堪的尊严,一点点逼疯她快要凝成冰的心脏。
当那令人作呕的痉挛终于停止,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帐顶虚无的一点,吐出三个字。
“避子汤。”
“……”
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许久,埋在她颈间的头颅,终于传来一声闷哑的回应,仿佛用尽所有力气:
“好。”
——
几日后,初春乍暖,风中还裹着料峭寒意,枝头却已悄然萌动。
谢执难得得了半日清闲,心情颇佳,竟吩咐备了暖轿,亲自带着谢昭出门。
马车在青石小径尽头停下,谢执先一步下车,而后朝车内伸出手。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谢昭裹在厚厚的银狐裘里,乌黑的眼睫低垂着,视线落在虚空中某一点,对眼前伸来的手恍若未觉。
谢执嘴角噙着的那丝笑意淡了些,却并未收回手,只是声音低沉了几分:“昭昭,到了。”
她这才像是被惊醒,目光迟缓地落在他手上,又转瞬移开。
没有搭上去,自己扶着车辕,动作轻缓地下了车。
“今年的桃花,开得倒是别致。”谢执走在她身侧半步,语气闲适。
走了几步,又道:“虽是初春,但外头仍是风凉,若是累了便告诉阿兄。”
谢昭没出声,对满院春意亦提不起半分兴致,只垂眸望着满地凋零的花瓣,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谢执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正侧身看着她,“昭昭是不喜出门散心么?还是……”
他语气转冷,“不想同阿兄出门?”
谢昭这才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兄长何必明知故问?”
空气再次凝固,谢执那点难得的好心情,终究是薄如蝉翼,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
前方廊下,许俊哲远远看见兄妹俩的身影,遥遥唤了声:“谢兄!”
他身边还跟着个穿着嫩黄襦裙的小姑娘,生得杏眼圆润,望着谢执,眉眼里藏着掩不住的欣喜。
待许俊哲领着小姑娘缓缓走近,谢执才微微颔首:“许兄。”
“远远瞧见你们兄妹俩杵在这儿,倒像是两尊门神,”许俊哲打趣着,目光在谢昭和谢执之间转了一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的异样,但他识趣地没有多问,只笑道,
“园子里春色正好,怎的在这儿伤春悲秋?”
他身旁的小姑娘终于鼓起勇气,声音清脆地唤了一声:“谢执哥哥!”
那声音里的仰慕几乎要溢出来。
谢执这才堪堪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谢昭身上,谢昭仍旧一脸漠然,几乎是全然无视他。
许俊哲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知道这兄妹俩今日是闹什么矛盾,平日里谢执对他这个妹妹可谓是有求必应,呵护到堪比眼珠子。
难道是因为前些日子的那道圣旨?谢执知晓她非亲妹,所以便变了态度?
他哈哈一笑,试图活跃气氛:“好了好了,站在风口说话算怎么回事?走走走,我们一起去亭里坐坐,正巧我刚令人烹了壶新茶,请你们兄妹尝尝。”
几人随意在临湖的小亭内坐了。
春日的湖风吹过,竹帘微动,几瓣桃花落在桌上。
谢执同许俊哲随意闲聊着,小姑娘却是端着一盏温热的茶,偏过身来,凑近谢昭。
“我是许绾宁,谢姐姐从前不常出门,许是未曾见过我,但谢姐姐及笄那日,我也在场哦!谢姐姐你真好看。”
她笑得无邪,眸子亮晶晶的,唇边还有两枚浅浅的小梨窝。
谢昭垂眸望她,勉强挤出笑意:“妹妹好。”
见谢昭回应,许绾宁胆子也大了起来,她又靠近了些,小声问道:
“谢姐姐,你可以告诉我……平日里,谢执哥哥都喜欢些什么么?凶不凶?”
谢执坐在对面不远处,漫不经心地抬眸,视线稳稳落在谢昭身上。
许绾宁察觉到,顿时凑得更近,几乎是在谢昭耳边说悄悄话:“姐姐,谢执哥哥待你可真好,你是不知道,满京城的姑娘们,谁不盼着有这么一位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兄长。”
谢昭忽然抬眼,笑意轻轻,截住她的话:“待我好?”
她瞥了一眼谢执,声音清冽,字字清晰:“这份好,我无福消受。”
“谁若想要,尽管拿去。”
她话音落下,亭里骤然静了一瞬。
许绾宁睫毛颤了颤,正愣神没敢接,谁知谢昭又忽而看向她,弯了弯唇,“许妹妹可是对我兄长有意?那我劝你,趁早歇了心思吧,莫要跳进这火坑了,外人都不知道吧……”
“我阿兄他内里……”
她轻轻一笑,说的坦然:“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这话一出,许绾宁脸色瞬间刷白,连许俊哲都微怔了下,转头望向谢执,心里隐隐生出一股怪异。
而谢执,依旧端坐如山。
白玉瓷杯稳稳在他手中,杯中茶水纹丝不动,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
谢昭对自己的语出惊人全然不觉,她望着谢执,缓缓问道:“阿兄,你觉得昭昭说的对么?”
谢执放下茶盏,眼眸落在她眼底,眼神专注得仿佛这亭中只剩下她一人,声音低沉悦耳,带着纵容:“昭昭说的是。”
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就这样平静带着点宠溺地,承认了自己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两人就这样遥遥对视着,一人恨意入骨,一人无限纵容。
许绾宁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般,她求助地看向兄长,许俊哲也实在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
“说起来,谢兄,令妹与沈家那位的婚事想来是不成了,谢小姐窈窕淑女,京中不知多少青年才俊倾慕已久!待过些时日,定能另觅良缘,成就一桩美……”
“良缘?”
许俊哲话未说完,便被谢昭接过,她望着许俊哲,骤然浅浅一笑,如同春日初绽的梨花,纯净洁白。
似是听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多谢许公子关怀,许公子交游广阔,慧眼识人。若真有那品性端方、家世相当的……”
她顿了顿,眼眸弯成了月牙:“——还望许公子,多多为昭昭留意一二才是。”
话音一落,谢执书中茶盏哐当砸在桌面上,滚烫的茶水溢出来,沿着指缝淌下。
目光沉沉落下来,“昭昭,你在说什么?”
谢昭瞥了他一眼,“兄长若是耳目不聪,便去寻个大夫治治。”
许俊哲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扫视,有些后悔今日不该邀约饮茶了,也不知这俩兄妹在沤什么气。
他硬着头皮接过话头:“谢兄,你也是时候考虑为自己寻一位贤淑主母了,伯父伯母想必也盼着谢家早日开枝散叶。”
许浚哲刚说完,亭中气氛更僵了几分,除了许绾宁眼眸一亮,充满希冀地悄悄看向谢执。
谢执本就阴云密布的脸,骤然凝成了寒冰。
谢昭望着他那双黑沉的眼眸,却偏偏温吞地嘲弄道:“许公子说得对极了,我兄长确实该娶妻了!”
“只是这世间万物,讲究个门当户对,同类相配。”
她语气诚挚:“我兄长若要成家,也该寻个与他一般模样的好……”
“温雅端方是假,阴暗扭曲是真。”
“最好也披着一张人皮,才配与他并肩同行。”
许浚哲愣了愣,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勉强咳了声,想圆场:“谢小姐这话……倒是有趣。”
谢执缓缓站起身来逼近,薄唇紧抿,乌沉的眼眸如山般压来,带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同类?”
他声线低沉,眼底那点子疯意似要渗出来:“可若是世上没有第二个怪物呢?”
谢昭指尖一僵,还没想明白谢执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他继续道:
“昭昭若怜我孤单,愿不愿,陪我一道?”
听到这话,许绾宁都怔了怔,半晌没能听懂这话语的含义。
谢昭却是瞬间如坠冰窟,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谢执,只见他俯身逼近,薄唇轻启:“昭昭,你难道不知道阿兄的这颗心挂在谁身上么,日夜悬在那人身上,灼烧煎熬……”
“那人是谁,你心知——”
“谢执!”
谢昭脸色唰地白了,眼底那点死水被生生搅乱,露出深处的惊恐。
他要说什么?他竟然敢说出来?!不,他不能说出来!
“你疯了不成?!”
“你是要把……公之于众,踩在地上
践踏吗?!”
她身子颤得厉害,却满含怒意死死盯着他,半点不肯退缩。
谢执喉结滚了滚,骨节青白,唇角抿到极致,眸底那喷薄欲出的癫狂被这声斥住,暂时按了回去。
许浚哲再呆不下去,讪笑道:“谢兄,今日……今日实在是叨扰了!府中还有些急事,我们兄妹……这就告辞了!改日、改日再登门赔罪!”
说罢,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拉起还在发懵的许绾宁,脚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
许绾宁被兄长拽得一个趔趄,只得仓惶回头喊了声:“谢执哥哥,改日再聚……”
话音未落,人已被许俊哲连拖带拉地拽出了亭子,身影迅速消失在葱郁的花木小径之后。
亭中只剩谢执与谢昭二人,气氛凝滞如冰。
谢执的呼吸粗重了几分,那双漆黑的眼眸,先前被压抑的情绪此刻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擒住她的手腕,质问道:“婚事?良缘?替你留意?昭昭还真想再嫁他人?”
“谢昭,你听清楚了!”
他指尖越发用力,脖颈间青筋迸起:“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能肖想你!连动一下念头——都不配!”
“我受够了!”
“受够了做你兄长,受够了藏着这颗心,受够了看着你被别人觊觎!”
他猛地抬起右手,一拳砸在她身侧那根柱子上,灰尘簌簌落下,洒在两人身上,蜿蜒的鲜血顺着他指尖滴落,鲜血淋漓。
“你不是说同类么?”他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世上没有第二个怪物了,昭昭。”
他猛地将她拉近,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这世上,只有你才能与我并肩同行。”
谢昭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失控,看到他的指尖因失血而微微发颤,喉咙一阵发涩。
又听他低低道:“我们去成亲,拜堂,昭告天下!”
谢昭猛地抬头,怒火瞬间席卷了她的眼眸:“谢执,你疯了!昭告天下?!”
“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她指着谢执,指尖因愤怒而剧烈颤抖,“你要告诉全天下的人,你对自己的妹妹有着何等龌龊的心思么?!”
“谢昭!”谢执打断,“我们不是兄妹!从来都不是!”
“你从来都不是我妹妹,你我结为夫妻有何不可!”
他带血的手再次捏上她的手腕,“既无血缘,便不算悖逆,昭昭你别怕,纵有些许流言,阿兄都会解决的!”
谢昭几乎是用尽全力狠狠甩开他的手,指尖还沾着他掌心溢出的血,猩红一片。
“够了!谢执,你就是疯了。你现在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眼眸变得冰冷,“我和你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恶心。”
“恶心?”
谢执踉跄后退,他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仍在颤抖的手,喃喃道:“这已经是你第三次说恶心这两个字了。”
“谢昭……”
“你告诉我!这颗为你跳动、为你剜心蚀骨、为你甘愿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心——让你觉得恶心吗?!”
谢昭冷冷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怜悯,曾经的温存依赖更是无影无踪。
“是,谢执,你恶心透了。”
“你自诩都是为了我,你有没有想过我想不想要?”
“你所谓的情深,对我来说,如同跗骨之疽,若是可以,我巴不得你这颗心,现在就死了才好。”
话音落下,谢执的脸色刹那失了血色。
他僵在原地,血顺着他指尖一滴滴下落,砸在青石地面。
四周的风声骤然静了,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像是什么被困在胸腔里撕扯着寻不到出口。
那双原本偏执到极致的黑眸,终于碎裂。
他看着她,却像是怎么也看不清那熟悉的眉眼了。
他好像在等谢昭哪怕退一步,哪怕有一瞬间的悔意,哪怕只是移开那双眼睛,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可没有。
谢昭的神情是那样的冷。
“我……”
谢执喉结微微滚动,嘴里仿佛堵着一团血腥的棉絮,酸涩得他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风吹过亭廊,树影摇动,像在催促他看清自己狼狈可笑得样子。
“好。”
他缓缓后退一步,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顾长安,送夫人回别院。”
没再停留,转身一步步踏出。
踽踽独行,萧索孤绝。
——
谢执几乎是一路踉跄着回到书房。
门被他甩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房梁都颤了颤。
他靠着门缓缓滑下去,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书房里暗淡一片,只有窗外惨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缝隙,在地上投射出几道扭曲冰冷的光影。
他背靠着门,蜷缩在阴影里,胸腔里翻涌着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酷刑般难熬。
她不在的时候,他总是怕黑,怕夜里的一片死寂把他逼疯。
“恶心。”
“恶心透了……”
谢昭那冰冷决绝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她就在耳边低语。
他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蜷缩得更紧,下意识地抬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深陷进头皮。
“我巴不得你这颗心,现在就死了才好。”
“别说了……别说了!”
他大口喘着气,疯狂地摇头,额上冷汗涔涔,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单薄。
第34章 第34章去适应成为他的妻子
一连几日,谢执都再没踏入别院一步。
谢昭起初还带着一丝警惕,但连续几日风平浪静,她紧绷的心弦也终于缓缓松了下来。
春日正好,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屋内,暖融融的。
谢昭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拨云见日,难得地透出几分轻松。
这日,她让夏枝和春桃将软榻搬到廊下,自己斜倚着,捧了一卷闲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看了一会,她拧起秀眉,将手中的书卷“啪”地一声合上,声音不大,却带着明显的不悦。
“你们都站远些,这么多人守着,我还能飞走不成?”
谢执虽不在,可这别院的守卫却不曾松懈过,庭院入口处、回廊拐角、甚至不远处的假山石旁,都沉默地伫立着不少丫鬟和护卫。
为首的护卫头领身形微僵,垂下头,抱拳沉声道:“夫人息怒,属下等奉大人之命护卫夫人安全,不敢擅离职守。”
“我算你们哪门子夫人,你们离远点,别碍着我眼!”
护卫头领沉默,他挥了挥手,廊下近处的几个护卫默默地后退了几步,但视线依旧牢牢锁定着这边。
谢昭看着他们退开,心中那股郁气却并未消散。
她猛地站起身来,裙摆带起一阵冷风,脸上最后一丝闲适荡然无存。
“走吧,回屋去!“看到这些人,什么好心情都败尽了!”
夏枝和春桃连忙跟着她,谢昭快步走进屋内,在门扉合拢前,倏然回身,清凛的目光穿透门廊,直刺向那些如影随形的身影:“都离远点!屋里有夏枝和春桃伺候,用不着你们杵着当门神!”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外面一眼,反手“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门外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再真的靠近。
谢昭贴着门扉屏息听了片刻,确定没人在外面跟着,这才拉着夏枝和春桃走进内室。
“你们……可有打探到沈公子的消息?晚音姐姐有说么?”
夏枝看着小姐眼下淡淡的青影,心绪酸涩,想起那晚在浴室外听到的挣扎水声、小姐压抑的泣音,还有后来大人抱着湿淋淋、眼神空洞如人偶般的小姐出
来时的情景……
她眼圈瞬间红了,忍不住哽咽道:“小姐……您……您受苦了……奴婢们万万没想到,大人竟会……”
后面的话她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如刀绞。她从小服侍的小姐,金尊玉贵,何曾受过这样的折辱?
平日里在这座犹如囚牢的宅邸,她们连和小姐说句悄悄话都要小心翼翼。
谢昭眼睫颤了颤,下意识避开夏枝的视线:“别提这些了……”
她的声音干涩,强行将话题拉回,“春桃,你说!晚音姐姐那边到底怎么说?”
春桃在一旁沮丧地说:“前日月假,奴婢照着小姐的吩咐,寻了个由头出门,几经周折才悄悄寻到了赵小姐府上。当时赵小姐便让人带奴婢入了府,可……”
谢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切地追问:“晚音姐姐说什么了?沈公子……他怎么样了?”
“赵小姐……赵小姐说,她托人辗转打探到的消息……流放路途遥远艰辛,瘴疠横行……听闻……听闻沈公子他……染了重病,水土不服,加之忧思过度……在途中就……就一病不起……”
屋子里顿时静的只剩呼吸声,空气凝固成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谢昭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身子晃了晃,夏枝和春桃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扶住她。
她紧紧捏着春桃的手腕,直直望着她:“……一病不起?”
春桃也跟着红了眼,咬着唇点了点头。
谢昭顿时只觉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小姐!”
“……扶我坐下……”
夏枝和春桃连忙依言小心翼翼地扶她在绣墩上坐稳。
春桃抖着声音小声哭泣:“小姐,你别太难过,沈公子……沈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或许……或许消息传得慢,他这会儿已经好了也不一定呢!您一定要撑下去啊!”
夏枝也跟着劝:“对,路途遥远,说不定消息传回来时沈公子就已病愈了,小姐你别太过忧虑!”
谢昭脸色惨白如雪,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对!路途遥远,消息难免有误。说不定沈公子只是病了一场,如今早已康复了。小姐,您千万别太过忧虑,伤了身子!”
“我要出去!我要去见他!”
“不管怎样,我总要亲眼看看……若他真的病逝了……我也该去送他一程。”
夏枝哭着拉着她的手:“小姐,奴婢明白!奴婢也恨不得带您现在就走……可咱们怎么走?这院子里守卫一波接一波,来来回回明处暗处都是人……”
“大人会愿意放小姐离开么?”春桃呐呐问道,旋即似想到什么,急切开口:“小姐,不如咱们去找夫人好不好?夫人若是知道……一定会帮您的!”
“不行!”谢昭急促打断,声音哑的发紧:“这事,别跟娘提。”
春桃一愣,随即劝道:“为何?若是夫人知道了,定会想法子救您出去的!大人就是再有能耐,也不能忤逆——”
“春桃,别说了。”谢昭撇开脸,声音带了哭腔,“娘亲身体本就不好,若知晓这等龌龊不堪之事……我宁愿一辈子被困死在这,也不想娘亲知晓,我已经被他……”
话语戛然而止,像生生卡在喉头,再无法继续。
那无尽的耻辱和痛苦,如同实质的尖刺,深深扎入三人的心间。
夏枝眼泪簌簌下落,绝望地低泣:“可……可不告诉夫人,咱们怎么逃出去?”
谢昭凝凝望着窗棂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窗纸,投向那遥不可及的自由和沈晏所在的方向。
半晌她才轻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顿了顿,又将视线落回二人身上,眼底那层薄雾终于凝结成水光,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只是……夏枝,春桃,”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若你们助我逃脱……无论成败,一旦被阿兄察,他震怒之下追查起来……你们的家人……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瞬间让夏枝和春桃齐齐面色一白。
是啊!她们不是一个人!她们还有家人!
夏枝嘴唇颤了颤,她是家生子,父母身契都在谢府,弟弟才刚生个大胖小子……她一个丫头死不足惜,可她的家人呢?
春桃也愣住了,她虽不喜自个家人,厌恶他们将自己卖进府里为奴,可到底……也是自己的亲人啊!
内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绝望的气息再次蔓延开来。
谢昭眼泪在眼眶打转,哽咽道:“过几日等阿兄来了,我便让他把你们送回府里去吧,跟着我……”
夏枝忽地抬起头,拽住谢昭的衣袖:“不,小姐,奴婢……奴婢愿随小姐赴汤蹈火!”
春桃抿着唇,没言语,却也跟着重重点了点头。
谢昭看着她们,喉头哽咽得厉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傻子。”
——
几日后。
春日黄昏,别院廊下还残着一缕斜斜的暖阳。
谢执立在门外,脚步微微踟蹰,仿佛前方不是寻常的青石小径,而是布满荆棘的炼狱。
自那日后,谢昭那几句冰冷刺骨的话语,日日夜夜在他脑海中盘旋,将他一寸寸拖入无尽的黑暗和煎熬。
他不敢来,怕再看见她眼底彻骨的厌恶与恨意,怕那目光会彻底将他凌迟。
可他还是来了。
像飞蛾扑火,明知是死,也甘愿烧成灰烬。
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只要能再看见她,哪怕她骂他,恨他,唾弃他,都行。
只要她还在他能触及的地方,也好过在绝望里彻底腐烂。
深吸一口气,谢执压下胸腔翻涌的窒息感,终于抬手,推开了那扇数日未启的远门。
“大人。”
一路上丫鬟守卫们纷纷行礼,他目不斜视,径直朝她房间走去。
门口的夏枝听到动静,看到他眼中复杂一闪而过,随即低头行礼:“大人。”
谢执没看她,目光沉沉锁住那扇房门。
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及门扉,却又像被烫到僵在半空。
良久,他干涩的嗓音才勉强发出声音:“……她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门扉却被从内缓缓拉开。
春桃立在门后,见到他时,眸光讶异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眸,侧身退开一步。
谢执屏住呼吸,目光越过春桃,瞬间凝固在窗前那抹素净的身影上。
谢昭立于窗前的光影中,穿着一袭月白襦裙,乌黑的发丝松松挽起,只簪着一直素净的发簪。
肩头和鬓发都染上了一层暖金色的暮光,她正凝望着窗外那株新绽的梨花,侧影宁静,眉眼低垂,竟透着一丝久违的柔和。
这一幕,与他在无数个噩梦里预演过的剑拔弩张,怒目相对截然不同。
谢执心口猛地一缩,呼吸都放轻缓了,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不真实的景象。
许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谢昭缓缓转过身来。
那张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底时,谢执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却没了之前那抹刺骨的恨意,那双澄澈的眼眸里,竟只剩下一层淡淡的疲倦和空茫。
她望着他,没有立刻撇开眼,也没有出声讥讽,只是这样静静看着,眼神里……带着几缕无法言说的怅然。
“你……来了。”
她的声音轻的像一阵风,有些微哑,却意外地温和。
谢执僵在原地,胸口的狂喜和不敢置信,一瞬间冲破了所有阴霾。
她说“你来了。”
不是咬牙切齿的“谢执”,也不是冷嘲热讽的“兄长”。
仿佛,她一直在等他回来。
谢执的防线轰然倒塌,巨大的欣喜和恍惚让他脚下都虚浮起来。
他贪婪地望着她,生怕下一瞬这份久违的柔和会破碎。
“……昭昭?”他喉咙发紧,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和试探。
谢昭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眼睫轻轻颤了颤,一闪而过
的冷意被她很好地藏在了眼帘下。
她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又重新望向窗外那株盛开得正好的梨花,声音低低的:“今年的梨花,开得真好。”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闲话,却在瞬间惊起了谢执的所有警惕。
她不再骂他,不再让他滚,还愿同他说话。
谢执眼底划过一缕暗沉的光,像野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他只僵了一瞬,就生生按了下去。
他低声应了,嗓音发涩:“是……是啊,开得很好……”
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又令他心脏狂跳的错觉,或许昭昭已经开始试着接纳他了?
会有这种可能么?
“你……身子可好些了?”
他想说我想你想得发疯,想说我日夜煎熬,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昭回身看了他一眼,淡淡回:“好多了。”
谢执的心停跳了一瞬,眸底那层藏得极深的阴影依旧在翻滚,却没敢显露半分。
“还没用晚膳?阿兄陪你一道用可好?”
谢昭摇摇头:“没什么胃口。”
这话落下,谢执眼底被压制的猜忌又浮出几分。他喉结滚了滚,眸色沉沉道:“这怎么行。”
“春桃,去小厨房,让他们立刻备些清淡可口的晚膳送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昭苍白的脸,又补充道,“再炖一盅燕窝,要温火慢炖的。”
“是,大人。”春桃连忙应声,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窗外夜色渐沉,屋内烛火明亮。精致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都是谢昭往日喜爱的清淡口味。
谢执坐在她对面,并未动筷。
他的视线牢牢黏在谢昭身上,欣喜的余波仍在胸腔震荡,可猜疑的种子,却也在无声蔓延。
这份平静,如一层薄冰,他既想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又时刻警惕着冰面下汹涌的暗流。
谢昭正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小小的白煮鹌鹑蛋,指腹轻轻擦过蛋壳,纤白的指尖在烛火下比玉更显温润。
谢执拿起公筷,夹了一小块剔除了骨头的清蒸鲈鱼,轻轻放到她面前的碟子里。
“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谢昭不语,只继续剥着鹌鹑蛋,她依旧专注于那颗鹌鹑蛋,直到最后一片蛋壳被剥离,一颗莹白滚圆的蛋静静地躺在她掌心。
她的目光落在掌心的鹌鹑蛋上,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经历某种挣扎。
她沉默了良久,久到谢执几乎要以为她会再次无视自己,她终于略显僵硬地将掌心递出,避开谢执的视线,垂眸道:“阿兄,这是你爱吃的。”
那颗剥得干干净净得鹌鹑蛋,静静躺在她掌心里,被她递到他眼前。
指尖白净纤细,掌心莹润光洁。
谢执的喉结轻轻滚了滚,瞳孔深处暗流涌动,指尖却是稳稳地从她掌心捻起那颗温热的鹌鹑蛋。
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她掌心极其细微的瑟缩,以及那强自镇定的僵硬。
他没有言语,只静静地看着掌中这颗小小的蛋,目光深沉,仿佛在掂量着它的分量,又像是在透过它,揣摩着递蛋之人此刻真正的心思。
凝视了好几瞬,他才将蛋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白水煮蛋,本身就无甚滋味,甚至可以说是寡淡,可谢执偏偏尝出了几分蜜意。
疑心和似有若无的甜味一同咽进肚里。
算了,纵是悬崖,他也跳。
滋味在舌尖消散,静了片刻,他才低低开口,眼底阴影与温柔交错着,悄无声息地潜伏下去。
“……昭昭,你若要什么,便说吧。”
“阿兄都依你。”
谢昭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唇边似是笑了笑,却又很快敛去。
“我没有别的想要的……”
她停了停,才又将视线迎上去,眸底恰到好处沾了些水汽。
“许久没见娘亲了,我……好想她,我想回府住。”
谢执原本绷在指节上的力道,霎那间松了一寸,悬着的心落了地。
好在,她不是说要离开,只是说想见母亲,想回谢府罢了。
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过瞬息,转瞬,他又自嘲地想,果然如此,有求于他时,才肯施舍这点温存。
酸涩慢慢涌上喉头,苦味和酸楚萦绕在舌尖。
片刻后,谢执含着那点发涩的笑,应了声。
“好……”
“等过两日,衙门事务缓些,阿兄便陪你一同回府,小住一段时日。”
他知道,她要见母亲未必只是思母情切,他心底最清楚不过,她有多想逃。
汉书言,疗饥于附子,止渴于鸩毒。
然……鸩毒穿肠,甘之如饴。
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太过沉重,谢昭不由心头一烫,仓惶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拿起勺子,搅了搅瓷盅的燕窝,压着悸动回道:“嗯,听阿兄安排。”
用完膳,谢执命人撤了残席,目光骤然落在窗前软榻,忽然道:
“时辰尚早,昭昭陪阿兄手谈一局可好?许久未曾与你对弈了。”
谢昭本想推拒的话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咽了回去。她轻轻颔首:“好。”
棋盘很快在两人之间铺开。
谢执执黑,落子沉稳有力,步步为营,开局便隐隐显露出攻城略地的锋芒,如同他那不动声色却无处不在的掌控。
谢昭执白,应对得谨慎又沉稳,棋路看似守成,却在细微处透着不易察觉的韧性与倔强。
棋盘之上,无声的厮杀远比言语更直白。
黑棋如影随形,试图缠绕,白棋则竭力腾挪,不求胜,但求不被彻底困缚。
一局终了,竟是谢昭以半子之微险险守和。
与其说是她棋高一着,不如说是谢执在最后关头,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心中那根绷紧的弦骤然松动,棋子落盘便偏了几格。
“昭昭棋艺……精进了。”
谢昭将手中棋子搁回盅里,偏过头轻轻打了个哈欠,“不下了,有些困了。”
谢执捏着手里最后那枚棋子,指腹微微收紧,低声道:“若乏了,便歇下。”
这几个字,在两人之间这粘稠的空气里,绝不仅仅是字面意思。
他看着她低垂的脖颈,那截雪白的肌肤在烛光下晃眼,轻易就能勾起那些记忆。
温软,颤栗。
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从他的话落下那一瞬,谢昭的身体便显而易见地僵直住,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全无血色,尤其是当他的视线扫过她纤细的手指时,他甚至看到她指尖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躲避某种无形的触碰。
刹那,谢执脑海中又响起那日她冷厉的脸。
“恶心。”
“死了才好。”
她依旧在怕他,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依旧盘踞在她眼底。
而他……竟也怕得肝胆俱裂。他第一次明白,原来他那么怕她那双冷然的眼。
就在谢昭微微启唇,似乎要说出婉拒之词时,谢执却先一步移开了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他缓缓松开紧捏的棋子,任由它无声地落回棋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步步紧逼。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只嗫嚅出些许温柔:“乏了便歇吧,阿兄不扰你。”
谢昭微微一怔,准备好的婉拒词句卡在喉咙里。
她抬眼看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谢执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深邃难辨,但那灼热确实被强行按了下去,换上了一层更沉更暗,也更克制的阴影。
他转身朝门外走,步履却是异常缓慢,像是落水的疯狗,带着湿漉漉的卑微和乞怜,在等一个神迹。
夜风凛冽,他又顿住脚步,回头凝着她:“若夜里觉得冷,或是……睡不安稳,立刻让人来报我。”
“阿兄……随时都在。”
谢昭抿了抿唇,“知道了,阿兄。”
她目送谢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直到夜风彻底带走他最后一丝气息,她才后知后觉地松开紧攥的手指。
她明白,他不过是因为今日的温顺,暂时放过了她而已。
她坐在软榻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棋子,脑海中复盘着方才他的目光,每一句话每一个停顿的意味。
片刻后,她收拢棋盘,吩咐夏枝熄了灯,静静独坐着,窗外那道身影透过月色投下影子,他就站在那,不曾真的离开。
夜深如墨,万籁俱寂。
谢执站在廊下,高大挺拔的身
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穿透黑暗,仍望向她。
他会给她时间的。
去适应他的存在,适应他的气息,适应……成为他的妻子。
以后,他们总会像世间最寻常的夫妻一样,同桌用膳,同衾共枕,呼吸相抵,骨血相融。
再等等……再等等。
他捻了捻指尖,唇畔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昭昭,阿兄再给你一个月时间。
若你还不能适应……阿兄便不等了。
第35章 第35章摸摸我吧
谢执果然没有食言。
两日后,他下了值便亲自安排车马,陪谢昭一同回了谢府。
马车辘辘驶过熟悉的街道,车厢里安静得只能听见车轮压过青石得细响。
谢昭紧挨车窗坐着,视线落在外头,也不管车帘掀着冷不冷。
谢执坐在她对面,姿态闲适地靠着车壁,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牢笼,将她牢牢锁在其中。
车轮黏过凸起,车厢颠簸了一下。
谢昭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谢执正欲扶她,她便自个抓住窗沿稳住了身形,同时隐晦地避开了他的触碰。
谢执眸色暗了暗,收回手,双手垂在膝上,忽然开口:“昭昭,回府见了母亲,可有什么想对母亲说的?”
谢昭手指收紧,垂眸装作整理衣袖:“我没什么想说的,许久未见,着实想念娘亲,没旁的心思。”
“是么?”谢执勾了勾唇,沉重的视线压来:“昭昭,你若觉得委屈,不甘,甚至怨恨,不妨都跟母亲说一说?”
“比如,告诉母亲,为兄是如何……照顾你的?如何与你……朝夕相伴?”
“你……”她嘴唇哆嗦着,“你什么意思……”
谢执压低了声音:“如今天下皆知你非我亲妹,不如今日便求了母亲,三书六礼,十里红妆,迎你入门,可好?”
谢昭呼吸一滞,抬眼静静看他:“不好。”
“若我偏要呢?”
谢昭坚定地答:“那你就等着替我收尸。”
话音刚落,马车停稳,谢昭再不看他,掀帘率先下了马车。
林氏早已在二门处翘首以盼。见女儿下车,林氏眼眶瞬间泛红,快步迎上。
“娘……”一声哽咽的呼唤冲口而出,谢昭紧紧抱住林氏,纤细的肩胛骨隔着衣衫都硌得林氏心尖发疼。
“囡囡!我的儿啊!”林氏的眼泪也瞬间决堤,她用力抱着女儿,手掌一遍遍抚过谢昭单薄的脊背。
她抬起泪眼,心疼得无以复加:“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谢昭用力摇头,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下唇,不敢泄露一丝真相。
她能说什么?说这消瘦不是因为病,而是因为日夜悬心,因为兄长的步步紧逼,因为兄长……她么?
她只能将脸更深地埋进林氏的颈窝,含糊哽咽道:“女儿没事……就是……就是想娘了……很想很想……”
林氏闻言,更是心如刀绞,只当女儿在别院孤寂难熬,思念成疾。
她紧紧搂着谢昭,迭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在这儿,娘在呢!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啊?娘亲自看着你,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就在这时,谢执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母亲,昭昭在别院确实思念您至深,今日回来,总算能解思念之苦了。”
谢昭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林氏这才抬头看向儿子,眸中闪过几缕复杂,静了几息才道:“嗯,执儿……你若有公务便去忙吧。”
环抱着谢昭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一道屏障,将两人隔绝开来。
谢执的目光在林氏护犊的姿态和谢昭鸵鸟般的躲避上沉沉扫过。
他笑了笑,“母亲说的是。昭昭,好好休息,晚些……阿兄再来看你。”
——
烛光下,林氏坐在谢昭身后的小凳上,手中握着一把温润的犀角梳。她动作轻柔,缓慢地梳理着女儿那头如瀑的青丝。
铜镜里,映出谢昭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她低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眸底的心绪。
林氏的目光在镜中与女儿短暂交汇,谢昭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移开了视线。
“囡囡。”林氏试探开口,语气里藏着颤意:“在别院这些日子……你兄长他……”
她停了停,梳齿划过一缕有些纠结的发丝,动作变得更加小心,“可曾……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或是……待你太过亲近了些?”
话音一落,谢昭原本低垂的眼倏地睁开,睫毛颤的厉害。
她强自镇定,忍住浑身的颤栗,轻快回道:“娘亲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兄长待昭昭向来极好。”
见女儿并无异样,林氏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记着,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林氏的女儿,永远是。”
谢昭眼眶一红,极力眨了眨,嘴角却向上扬起:“嗯,我知道,娘亲最疼我了。”
林氏点点头,继续替她梳理着发丝。
几缕发丝却打了结,生生卡住了梳齿,林氏手微微用力,要把那缠结挑开。
可随着梳齿一点点理顺,一段被发丝遮住的后颈皮肤暴露出来。
在那细嫩白皙的脖颈处,似乎有一道紫红的痕迹,颜色青紫,淤血未散。
那痕迹边缘模糊,却异常刺眼,绝非寻常的擦碰或蚊虫叮咬,更像是……指印用力掐握留下的印记!
梳子“咔哒”一声磕在桌上,林氏手抖得厉害,几乎是失态地一把扳过谢昭的肩膀,迫使她侧过身来。
“这……这是怎的?”
“囡囡,你跟娘说实话,这是谁……”
谢昭骤然缩了缩脖颈,慌乱地用发丝遮住那块后颈,眼神惊恐地闪烁,“没……没什么!是……是女儿前些日子在园中摔了,后颈磕到了石头上,才留下的印子。”
她努力辩白:“娘亲,您别担心了,都快好了。”
“自个磕的?”林氏声音陡然拔高,呼吸都急了:“囡囡你真的没骗娘?是他吗?你告诉娘,是他吗?!”
谢昭收起惊惧,假意茫然道:“娘,他是谁?女儿这真是自个摔的,不过是怕娘担心,才不敢告诉娘罢了。”
“囡囡,你别瞒娘,若是他真敢……真敢……”
谢昭握住林氏的手,迎上她的视线,目光诚挚:“娘,您到底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听不明白?真是不小心摔的,我就知道您又要大惊小怪了。”
林氏整颗心陡然落地:“那便好,那便好。”
——
夜已深,香炉里焚着林氏亲手点的安神香,谢昭裹在锦被中,却一点困意都无。
外头的风拍打着窗框,呼呼作响,像是有什么无形的阴影,正伏在窗外暗中窥伺。
“吱呀——”
房门轻响,来人故意收着力道推开,可门轴转动在声音在寂寥的夜里依旧格外刺耳。
谢昭猛地绷紧了身子,下意识地裹紧被子往里缩,她死死盯着外室的方向,眼底惊慌瞬间漫开。
厚重的帐幔被掀开一角,一股带着夜露微凉和熟悉男子气息的身影已经不容拒绝地欺近。
“……阿兄?”
谢昭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脑中几乎空白。
他怎么敢如此明目张胆!若是被巡夜的婆子瞧见……娘亲就全知晓了!
谢执在床前停下,俯身看着谢昭惊恐的神色,目光在她敞开的衣襟处停了一瞬,喉结缓缓滚动。
他才对自己说过,给她一个月时间适应。
可才不过两三日,自己就食言了。
辗转反侧半宿,终是抵不过心魔。
这窗外无休止
的风声,都像是在嘲笑他那点浅薄的意志力。
半晌,他才自嘲一笑,伸手覆在她肩头。
“别怕,昭昭……阿兄只是来看看你。”
谢昭下意识想喊,又意识到此刻是在府中。她只得往被子里缩,却被他稳稳按住肩膀。
谢执话语刚落,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前,他已利落地翻身上榻,带着一身夜间的寒意,隔着薄薄的寝衣,将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怀里。
他手臂箍住她的腰肢,下巴抵在她单薄的肩头,呼吸灼热:“昭昭,阿兄都依你了,也允你回府住了,你总该……给阿兄些甜头吧。”
谢昭僵在榻上,唇瓣无声地颤了又颤,他炙热的气息和紧贴的身体令她浑身每一根汗毛都竖立着抗拒,却又不敢真闹出动静,只能僵硬地承受着。
“……你出去!谢执,你现在就出去!若待明日教人瞧见这般情形……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落得干净!”
“昭昭,别乱动。”谢执的嗓音哑了哑,“阿兄就抱着你睡,什么都不做,好不好?”
随即他又放软了姿态:“母亲不会发现的。阿兄在天亮前就走,鸡鸣第一声就离开,神不知鬼不觉。昭昭乖,别担心,安心睡,让阿兄抱抱你……”
谢昭全身发冷,浑身的骨头都在发抖,却又不敢真喊。
谢执抵在她肩头,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安抚性地在她背上摩挲着。
“昭昭,阿兄最听话了,你别把我推开好不好?让我抱着你,就一会儿……”
谢昭缓缓闭上眼,声音透满了疲倦:“天亮之前……你必须走。”
“嗯。”谢执在她颈间蹭了蹭,“乖昭昭,睡吧。”
烛火只有豆大的光,火光隐隐约约,把榻上的两个人影映得模糊又暧昧。
谢执最初还像承诺那样安静守纪。
可这暂短的平静撑不过一个时辰。
细密的压抑的轻喘混着炽热的鼻息,在她耳廓旁蔓延。
谢执一开始还只是将脸侧蹭在她锁骨,慢慢地,他开始越贴越近,越贴越紧。
谢昭一开始还咬着唇假装熟睡,连眼睫都不敢随意颤动。
可随着那只手越来越不安分,她再也无法忍耐,话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谢执!你……你的手,把你的手给我拿出去!”
谢执舒适地溢出一声轻哼,声音似藏着火:“昭昭……你摸摸我,碰一碰就好了。”
第36章 第36章初吻
“滚。”冰冷的字眼从谢昭齿间吐出。
他的呼吸在她锁骨间拂动,炙热,粘腻,顺着肌理一点点缠上来。
“谢执!你说了,什么都不做!”
“嗯……不做,可阿兄想你。”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带了些细密的湿意,不似往常般强势,反而带着微弱的祈求。
下一瞬,唇齿便贴上了她后颈。
“昭昭这里……是阿兄的。”
齿尖在薄薄的肌肤上轻轻刮过,他的呼吸越发沉重,像一直极力忍耐不去啃食猎物的困兽。
“不进去,我不进去。”
谢昭身上衣裳虽是严严实实的,却被逼得浑身发冷,牙关都在发抖,她竭力往墙边靠,逃开他的气息。
他甚至都没收紧。
“我不碰你……”
谢昭眼睫微颤,一声不吭,他的视线如有实质,黏在她身上,他的声音沉重、嘶哑,每一声都像是从胸膛深处拽出去。
她紧紧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祈求自己不去听那古怪的动静,可耳朵却怎么也捂不住。
她的心越跳越快,背后的温度越来越高。
不知过了多久,短促、压抑的尾音藏在她发间。
一阵窒息的沉默后,他像是被抽走骨头般,将额头抵在她发间,大口喘气。
“看吧,阿兄没骗你吧。”
——
屋内烛火早已熄灭,黑暗中只剩微微透进来的鱼肚白。
谢执还半搂着谢昭,下巴轻轻搁在她肩窝,指腹缓缓擦过她凌乱的发丝,一遍遍。
“昭昭……”
他声音极轻,还残留着被压榨的沙哑倦意。
他轻轻在她发间嗅了嗅,眼角眉梢都是心满意足的眷恋。
“昭昭身上真好闻,阿兄最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呼吸在一下一下追逐着她的脖颈和肩胛,偷偷地,一遍遍嗅。
半晌,他缓慢地撑起身,指尖将她散乱的寝衣拉好,又将滑落的被角细细掖好。
那一双惯常执掌生杀的手,落在她身上时却是那么的轻柔。
谢执低头凝视着她熟睡的侧脸,目光深处浮出深深的依恋。
“阿兄答应你的……天快亮了,阿兄走了。”
说着,他俯下身,唇瓣贴上她发梢,轻轻的,吻了吻。
像一条终于吃饱喝足,却还贪恋着舔骨头的疯狗。
——
天刚亮不久,院子里还笼着薄雾。
谢昭却睡不踏实,梦里朦朦胧胧全是他的影子,才合眼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被惊醒。
幔帐外,夏枝和春桃一早便守着了。
见她醒来,夏枝第一时间屈膝靠近,眼圈一红,压着声音说:“小姐,昨夜……大人可是又来了?”
谢昭指尖下意识蜷缩,脸色微白,默默点了点头。
春桃也端着热水跟了进来,满眼都是疼惜。
夏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悲戚,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颤抖着问:“姑娘……真的……真的不去找夫人吗?让夫人为您做主!大人他……他简直……”
谢昭听到夏枝的话,眼底掠过一缕深切的痛楚,她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慢慢撑着酸痛的身子坐起来。
“……我怎么开口?”
“告诉她,阿兄他……他对我做下的这些事?告诉她,她视若珍宝的儿子,背地里是……是这副模样?”
她抬眸看向两人,眸底蓄满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滚落下来:
“娘亲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忍心将这等丑事捅到她面前?让她知道真相,不是活活剜她的心么?一边是她寄予厚望的亲骨肉,一边是我这个养女……她知道了又能如何?除了自责,除了心痛,还能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抬袖胡乱拭去眼泪,“不说这些了,回到府里总比在别院强,至少,咱们能多几分机会。”
夏枝忧虑地环顾四周,“府里守卫森严,尤其入夜后,各处门户都有人把守。我们三个弱女子,如何能悄无声息地逃出去?”
谢昭却握住她的手,认真道:“当务之急是将你们的身契拿回来,我不能置你们于险境。”
“若我们三人一起走,没有身契,你们便是逃奴!天涯海角,官府一张海捕文书,我们便寸步难行!一旦被抓回来,更是死路一条!”
春桃已是泪如雨下:“可小姐——”
谢昭眼神异常坚定,“所以,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寻个由头,哄娘亲一同出门礼佛或踏青,伺机逃跑;或是……趁他松懈不备之时,总有缝隙可钻。”
她松开夏枝的手,叮嘱道:“待我走后,你们便拿着身契,去求娘亲开恩放籍,或是寻个由头自赎自身。”
“小姐!”
夏枝和春桃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
“您说什么胡话!”夏枝猛地在地上磕了个头,“奴婢自小跟着您,这条命就是您的!您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您若独自涉险,奴婢……奴婢现在就撞死在这!”
她说着,竟真作势要向旁边的墙上撞去!
“夏枝姐姐!”春桃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死死抱住夏枝的腰。
谢昭看着眼前跪倒哭作一团的两个侍女,嗓子发涩,却再也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只得转了话头,“夏枝,别哭了。我有些想吃绛云卷了,你试试,林叔能不能允你出府?”
“好。”夏枝擦去泪水,收敛了情绪便出了门。
她走到前院寻了林管家,恭敬道:“林叔,小姐想吃积墨巷那家的绛云卷了,……能否允我出去一趟,买些回来给小姐?”
林管家放下手中账簿,沉吟片刻才回:“你
一个姑娘家独自出门,不妥当,让赵婆子和孙婆子陪你走一趟。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嘛,也能帮你拿拿东西,快去快回。”
夏枝心沉了沉,果然是不能随意出府了,脸上却只能挤出感激的笑容:“林叔想得周到,多谢林叔体恤。”
她接过林管家递来的对牌,在西角门,守门的张伯验了对牌,又见是林管家身边的赵、孙两位婆子跟着,二话不说便开了门。
积墨巷在城北。夏枝走在前面,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紧紧跟着,步伐不快不慢,刚好将她夹在中间。
直到铺子前,两人都寸步不离地盯着她,在排队的间隙,她们还一边闲聊。
“这铺子是换掌柜了?看着有些眼生。”
孙婆子瞥了一眼道:“确实不是之前那个了,管他呢,与咱又没半分关系。”
很快就到了夏枝,她规规矩矩地付钱,接过油纸包好的点心盒子,没多言又匆匆往回走。
再次经过西角门,递还对牌,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
夏枝抱着点心盒子,脚步沉重地回了谢昭的院子。
“小姐,绛云卷买回来了。”
她将盒子放到桌上,四下看了眼,确认没别人才又道:“虽是能出府,可全程都有人守着奴婢,怕是一旦奴婢有丁点异动,立即就能把奴婢扭送回府。”
春桃默默上前解开油纸绳,打开包装。
谢昭伸出手,拈起一块绛云卷,似在意料之中:“你们是我的贴身丫鬟,阿兄自然会派人盯着。”
她看着手中那块雪白的点心,明明是她从小最爱吃的味道,这会儿却提不起半点胃口。
可她还是张嘴咬了一小口。
软糯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却有些难以下咽。
她只吃了半块,便觉得再也无法勉强自己,轻轻放下了剩余的点心:“……我实在吃不下,夏枝,春桃,你们也来尝些吧,别浪费。”
夏枝本就因担忧而食不知味,但小姐吩咐了,她便顺从地应了声“是”,拿起一块绛云卷,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春桃也拿起一块尝着,铺子的手艺确实没变,还是那个味道,可在她们口中,都尝不出一丝甜意。
春桃嚼了嚼,忽然吃到一个异物,她顿时“呸呸呸”将东西吐了出来。
“唔……怎么有东西?”
她用指尖扒开面皮,赫然露出一小卷被油纸裹得紧紧的纸条。
“春桃!”
谢昭心头一震,整个人瞬间坐直,声音压得极低:“拿来给我看看!”
春桃被她这语气吓得手一抖,连忙将纸条捧到她手心。
谢昭飞快地剥开外头那层油纸,薄如蝉翼的一张纸,被她捏在指尖。
短短几行字,字迹熟悉而隽秀。
【月满照菩提,旧人待故。勿惧,等我。】
刹那间,仿佛一道闪电刺破厚重乌云,劈开了连绵许久的无边黑夜。
谢昭眼前猛地一黑,胸口激荡翻涌,几乎窒息。
她捏着纸条,指尖不住地颤抖,眼泪越压越汹涌,滴落在那熟悉的字迹上,险些将淡墨晕开。
“小姐?”夏枝看不懂字,不解道:“小姐你怎么了?!这……这纸上写了什么?!”
谢昭没有应声,她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描摹着那熟悉的笔画,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太过绝望而催生的幻梦。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骤然冲上头顶,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带来一阵阵眩晕。
“小姐……小姐你别吓奴婢……”夏枝急得快哭了。
谢昭猛地抬起头,泪水洗过的眼眸亮得惊人,她露出这段时日以来唯一真挚明亮的笑。
“他还活着,沈郎还活着!他在等我!”
春桃鼻头一酸,“沈公子?真是沈公子?!可是……他不应该在岭南么?”
谢昭极用力捏着这薄如蝉翼的纸条,仿若一松手,这道投下来的微光便会从深渊里飞走。
“嗯。”她点头,嗓音透着从所未有的坚定,“他在外面等我……所以,我一定要逃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
“昭昭,在干什么?”
是谢执!
谢昭脸上短暂的真挚明亮瞬间褪尽,血色“唰”地一下从脸上褪去,她下意识飞快地将纸条藏进袖口,还顺便将脸上泪痕擦干净。
话音未落,门扉已经被人从外推开,谢执的视线第一时间便落到了谢昭身上,像要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看个透。
谢昭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耳膜嗡嗡作响,身体不由自主就晃了一下。
“在说什么呢?”谢执脚步不紧不慢地走进来,目光扫过夏枝和春桃,意味不明地停了停。
春桃面色煞白,夏枝亦是姿势僵硬,眼眸低低垂着,根本不敢抬眼。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桌上的绛云卷上。
他走到桌边,语气听不出喜怒,“胃口好些了?能吃得下东西了?”
夏枝和春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春桃,她忍不住偷偷地瞥谢昭的袖口。
谢昭强迫自己镇定,淡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偏偏谢执更近了些,甚至执起了她的手捏了捏。
“方才见你似有些站立不稳,可是哪里不适?”
谢昭的目光落到两人相叠的手上,后背冷汗涔涔。
纸条就在那,若是被他看见……
她骤然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强装强硬道:“谢执,你别惺惺作态。若是真的顾念我,昨夜……昨夜……”
话没说完,背后蓦地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谢执睨了一眼夏枝和春桃,“下去吧。”
谢昭听到这话身子又是一僵,藏在袖中的手捏的更紧了些。
他脚步悄然落到她身后,弯下腰,轻轻环住她的腰,呼吸贴着她耳廓。
“昨夜怎么了?”
他贴上来的瞬间,谢昭后颈一阵发麻。
那缠绕在耳后的热气带着灼热的侵略,她耳后“嗖”地爬满鸡皮疙瘩。
忽然,那背后的声音又道:
“积墨巷那家铺子……似乎换了掌柜?口味可还一样?”
谢昭呼吸倏地一滞,背脊像被人用一把薄刃抵着,哪怕隔着层层衣料,寒意都直往骨缝里钻。
他发现了?他什么都知道了?!
可那道低沉嗓音偏还在似笑非笑道,“昭昭……你的心,跳的好快。”
谢昭紧紧握紧指尖,深吸一口气后,蓦然转身。
只见谢执半垂着眼睫,脸上并无半分笑意,眸色深沉如水,看不出情绪。
他凝着她,片刻后,薄唇轻启:“昭昭该不会是有什么瞒——唔。”
话语未尽,唇瓣就被突如其来的柔软堵得死死的。
谢昭攥住他衣襟,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唇,毫无章法地印在了他的唇上。
一时间,世界都仿若静止了。
第37章 第37章你说让我今晚不许过来,……
谢昭脑中一片空白,她只知道,不能再让他问下去了!
她要让他闭嘴!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她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举动。
她主动吻了他。
唇瓣相触的那一刻,四周一切声息都仿佛远去了,剩下的只有彼此呼吸里纠缠的热意。
她的唇有些凉,似乎还有些轻颤,却出奇地用力,像是生怕下一刻就会被他挣开。
可就是这点不合时宜的温软,却像传说中得道高僧随手施展的定身术,将谢执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谢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激烈跳动的心跳,以及那瞬间瓦解的警惕。
谢执那双深不见底得眸子,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焦距,瞳孔在瞬间收缩到极致,随后又骤然放大。
鼻息交错处,她睫毛颤得厉害,半敛着眸,教人沉沦。
谢执甚
至连呼吸都忘了,过了漫长的十几息,才骤然像从溺水惊醒,用鼻腔长长吸了一口气。
就像一条在冰天雪地里流浪了太久,早已被冻僵、被遗弃的疯狗,突然被施舍了一块滚烫带着肉香的骨头。
所有的凶性、警惕,彻底湮灭,它只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贪婪地舔舐、啃咬,把它永远叼在嘴里。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扣住了她的腰,下一刻,沉浸地,拼命追逐着她唇瓣的味道,炙热,凶蛮,却又不敢真的用力。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甘之如饴地被她……欺骗。
甚至,唯恐这欺骗,不够长久。
唇瓣分开时,谢昭微微喘着,心却稍稍落了地。
谢执还沉溺在那点温热里,额头抵着她发丝,呼吸急促,像只乖顺又贪婪的小狗:“昭昭,乖……再亲阿兄一下,好不好?”
谢昭却像是被这句乖一下点燃了忍耐的极限,唇瓣动了动,终是压下心里的翻腾,声音带了一丝刻意的软意:“这样……阿兄今晚能不能……不过来了?”
她只能以这个理由去掩盖她方才的举动。
谢执垂着眼睫,望着她的唇,刚才那点温热像还烫在他唇角。
他喉结滚了滚,眉眼却缓缓压了下来。
“昭昭……你在哄我。”
谢昭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呼吸都凝住了,却听到他又说:
“你说让我今晚不许过来……”
“可昭昭,这样还不够……”
他俯身,下巴轻轻抵在她肩窝,看上去像整个人陷在她身上,贪恋又可怜。
“阿兄很快就走,等天黑,真的不过来……可昭昭,再亲亲阿兄,好不好?”
他的声线诡异地绵软,像一只被短暂安抚后,又渴望更多抚摸不知餍足的大型犬,终于摸索到了新的法门,收起了利爪,用这种摇尾乞怜般的示弱来诱她心软。
谢昭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还要继续?那意味着更近距离的接触,意味着她必须再次忍受他那令人作呕的触碰和气息。
谢昭死死捏紧拳头,指尖掐进掌心,理智在一点点抽离,却又不得不押回去。
她迟疑了那么一瞬,唇瓣蠕动了几次,才挤出那么几个字:“……只一会儿。”
谢执像是听到了什么赏赐似的,骤然笑了,眸底全是璀璨的光亮。
他看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眼眸轻闭睫毛微颤,唇色苍白,却那么安静地抬起了下巴。
他的心脏跳的快得不可思议,血液在耳廓轰鸣,甚至比洞房花烛时更汹涌。
他轻轻托住她的脸颊,轻轻地、珍重地印上她的唇瓣。
连唇齿间溢出的热气都小心翼翼。
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啃噬,没有掠夺,亦没有强迫。
只是一次纯粹的触碰。
他就这样静静贴着,感受着她唇瓣的轮廓,鼻息间全是她身上那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只消这些微的甜头,便让他如坠云端。
良久,他才不舍地微微后退寸许,双手仍捧着她的脸颊,呼吸缠绕在她鼻尖,深邃的眼眸里尽是她的倒影,那目光痴缠得近乎实质,翻涌着满溢的深情,还有……些许脆弱。
“昭昭……别离开我。”
——
两日后清晨,夏枝早早就从门房老张那得了消息,说是天未亮谢执便带了顾长安,及几名心腹匆匆离了府,显然是有什么要紧事。
谢昭听得消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立刻起身梳洗,特意选了件颜色柔和的春衫,快步赶往林氏的院子。
林氏刚起身不久,正在用早膳,见到谢昭前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囡囡今日怎么这么早?”
“娘亲,”谢昭脸上扬着笑,挨着林氏坐下:“昨夜睡得不安稳,总觉得胸口闷闷的,许是在屋里拘得久了。听说城西郊外的落霞坡杏花开得正好,女儿想……陪娘亲去散散心,踏踏青,透透气可好?”
林氏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心疼不已,连忙答应道:“好好好,出去走走好,透透气,人也精神些。娘陪你一起去。”
她转头吩咐嬷嬷,“备车,多带些软垫和挡风的帷幔,囡囡身子弱,经不得风。”
“是,夫人。”嬷嬷领命而去。
林氏又关切道:“可用过早膳了?”
“还没呢,女儿特意空着肚子,来娘亲这蹭早膳的。”谢昭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泼。
林氏看在眼里,心里欢喜不已,当即又吩咐了丫鬟置了碗筷,又叮嘱厨房多备了几道谢昭爱的菜式。
过了小半个时辰,谢昭陪着林氏用完早膳,又细心地替她系好披风带子。此时,马车也已布置妥当。
谢昭搀扶着林氏上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马车平稳地驶出谢府,朝着城西落霞坡而去。
启程时,谢昭朝车窗外望去,马车后头果然坠了几名侍卫骑马跟随,身形精悍,目光沉稳地扫视着四周,是练家子无疑。
她放下车帘,淡然地坐回。
林氏显然心情极好,她拉着谢昭的手,笑着道:“囡囡今日胃口倒好,看来出来走走是对的。”
谢昭依偎着林氏,将头轻轻靠在母亲肩上,声音带着久违的娇憨:“是娘亲这里的早膳香,女儿贪嘴了。”
“你呀,从小嘴就甜。”林氏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眼中满是宠溺,“等到了落霞坡,娘让人把带的那碟子你最喜欢的玫瑰酥摆出来,就着新沏的雨前龙井,坐在花树下吃,那才叫惬意。”
“嗯!”谢昭用力点头,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娘亲果然最懂我了。”
马车驶上通往城西的官道,两侧田野开阔,新绿的麦苗在春风中如波浪般起伏,远处农舍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的春日景象。
林氏兴致勃勃地指着窗外给谢昭看:“囡囡快看,那边田埂上跑的小羊羔,白绒绒的,真可爱!”
谢昭顺着林氏的手指望去,亦惊喜道:“白白胖胖的,好可爱呀!娘亲你瞧,那还有只大水牛呢!”
欢声笑语不住在车厢回荡,林氏握着谢昭的手,轻轻拍着,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家常话。
府里新来的绣娘手艺不错,给谢昭裁的夏衣快好了。
库房里寻出一匹难得的月光锦,给她留着做条裙子正合适。
谢昭依偎着母亲,认真地听着,时不时乖巧地应一声“嗯,女儿记下了。”
这平凡的絮语,如同涓涓细流,浸润着她紧绷而冰冷的心,好几个瞬间,她都要忍不住落泪。
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落霞坡那如云似雪的杏花林已在视线尽头浮现,绚烂得如同仙境。
“娘亲,您看!到了!”谢昭指着远处,声音雀跃。
林氏也望过去,脸上绽开舒心的笑容:“是啊,真美。囡囡,待会儿陪娘好好走一走,看看花。”
马车在落霞坡山脚一处开阔平坦处稳稳停下。
嬷嬷和夏枝先下车,麻利地在草地上铺好厚实的绒毯,摆上软垫和小几,又将带来的茶点果品一一取出。
随后谢昭也搀着林氏下了车。
林氏闻了闻花香,“真好啊,囡囡,这空气都是甜的。”
谢昭小心扶着林氏在软垫坐好:“娘亲喜欢就好。”
就在这时,一个挎着竹篮,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靠了过来。
篮子里是几支刚折下来的杏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晨露,新鲜欲滴。
小姑娘衣衫有些旧,但洗得干净,小脸通红,眼神里带着期盼又有些害怕地看着这群衣着华贵的人。
嬷嬷斥道:“去去去,哪来的小丫头片子,别惊扰了贵人!”
“等等。”谢昭温声开口,“这花很新鲜。”
她朝小姑娘招招手,“过来些,让我瞧瞧。”
小姑娘怯怯地往前挪了两步。
谢昭俯身,瞧了瞧花篮里的花,旋即绽出一抹笑:“给我两支吧,要开得最好的。”
“哎!”小姑娘眼睛一亮,连忙从篮子里挑出两支开得最饱满,枝
形也最好的杏花,小心地递过来。
谢昭接过,同时对夏枝说:“夏枝,付钱。”
夏枝连忙掏出一个小碎银递给小姑娘,小姑娘愣了愣,一朵花才一个铜板,她犹豫着要不要接。
谢昭含笑摸了摸她发顶,温声道:“拿着吧,去买些糖吃。”
小姑娘这才接过钱,道了谢,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谢昭同林氏坐了一会,喝了会茶,便提议去林子里逛逛。
刚走没几步,她扭头对那几名紧随的侍卫道:“你们能不能离远些?守这么近,我都没心思赏花了。”
——
皇城司深处,一间密闭的刑室内,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汗臭,令人闻了就胃里翻腾。
昏暗的光线下,刑具与血肉摩擦的声音,夹杂痛苦的呻/吟,鲜血顺着粗糙的石板地面蜿蜒流淌。
谢执端坐在刑室内唯一干净的太师椅上,身姿挺拔,一身墨色锦袍纤尘不染,与这污秽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
“大人,”属吏擦了擦汗,“骨头断了三根,嘴还是硬,不肯说。”
谢执淡然扫过地上那模糊的人影,“肋骨断了不是还有腿骨么?再不济,就割肉,一片片地割,肉割完了,还有眼睛,还有耳朵,总有地方能让他开口说话。”
就在这时,顾长安未经禀报便推门而入,凑近谢执耳边急切地说:“大人,府里来报,二小姐今日和夫人出府去了,说是……出门踏青。”
“踏青?”谢执原本无波的脸,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动作大到几乎将椅子掀翻,没有丝毫停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她要逃!
这个念头如毒蔓缠绕,瞬间攫住了他全部心神。
什么踏青散心,都是谎言罢了!
他甚至能看到谢昭如何摆脱侍卫,如何与某个身影汇合,然后……像一缕青烟般彻底消失在他的掌控之外!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谢执疾步穿过弥漫着血腥气的通道,所过之处,人人退避。
走出地牢,早有人备好了马。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如离弦之剑疾驰着冲了出去。
落霞坡春风正好,远远能看见成片成片的花枝在风中起伏,细碎的花瓣被风卷落,像一场漫天飞雪。
谢执一勒缰绳,马蹄溅起尘土,骤然停在坡前。
外围等待的几名侍卫见他出现,连忙躬身:“大人!”
“人呢?!”
冷厉的话语从齿缝迸出。
几人面面相觑,守在最前头的硬着头皮道:“大人,二小姐方才同夫人去林子里逛去了,属下不敢离太近,所以……”
“废物。”
谢执面色冷峻,鞭柄在指节间转了转。
顾长安会意,策马上前,一甩马鞭,鞭子狠狠落在方才回答的侍卫身上,瞬间翻起一串血珠。
谢执却像什么都没看见,目光越过花枝,死死盯着那片丛林深处。
“封路,找!”
第38章 第38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她就……
“封路,找!”
下一瞬,视野蓦然闯入一片素色衣角。
谢执猛地一勒缰绳,原本要冲入林子的烈马生生被勒得立起前蹄,溅起半尺高得落叶与尘土。
他死死攥着缰绳,呼吸堵在胸腔里,狂躁,暴戾,将疯未疯,都被生生压下了。
透过花枝的间隙,他终于看见了她。
谢昭正安静陪在林氏身边,侧着脸,听着林氏在说些什么,眉眼恬静,耳旁还簪着两支花瓣。
没有奔逃的迹象,看上去亦没有藏起来的同盟,没有他脑海中一遍遍想象的那种背叛的背影。
她没跑。
这一瞬,谢执紧绷到快要龟裂的神经才又终于重新运转,心脏开始重新跳动,血液开始奔腾涌向四肢百骸,恐惧、惊喜、劫后余生混杂成一团,像是要将他整个胸腔撑到炸开。
他低低一笑,松开紧握缰绳的手,才发觉掌心已勒出道道血痕。
方才在地牢里,在马背上,他脑中盘旋的全是,若真让他抓到她想逃,他会毫不犹豫把她锁起来,绑在床榻上,日日夜夜都不许她再离开半步。
可她没跑。
他缓了好一阵,才慢慢收回目光,翻身下马,步履沉稳地朝林中走去。
不远处,谢昭似是有所感应,缓缓转过头,隔着一树花枝,恰好四目相对。
她扬起一个浅浅的笑,唤了声:
“阿兄。”
——
当夜回了府,谢执果然又悄无声息摸进了谢昭房间。
榻上的人睡得极浅,谢昭刚刚陷入迷糊的浅眠,就被一只探进被窝的手惊醒。
她猛地睁眼,微弱的月光下,映出谢执那张熟悉的眉眼。
他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发上,“吓着了?”
“谢执……你——”
“嘘。”谢执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掀开锦被翻上了床,原本属于谢昭的狭小空间瞬间被占领,挤压。
榻上纤细的身影几乎要被他整个覆住,谢昭下意识就要往里缩,可后面便是冰冷的墙壁,无路可退。
“别动。”他伏在她身边,声音低沉:“你知道么,今日阿兄知晓你出府的那一刻……”
“我以为,你又想逃了。”
他埋首在她发间,一只手圈着她:“那时我就想好了,若真让我抓到你敢逃……”
“我就用最沉的玄铁,打一副链子,一边栓在你脚踝,一边栓在床榻上。”
谢昭整个人蜷在他怀里,听到这句话肌肉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像被毒蛇骤然缠上脊椎。
那细微的动作,清晰地传递给了紧紧拥着她的谢执。
他埋在发间的头颅微微抬起,黑暗中,那深沉的眼眸准确地,捕捉到她眼中的恐惧。
“怕了?”他轻轻一笑,“怕就对了,昭昭。”
他一边说,掌心一边滑过她的手腕,一根轻柔带着点凉意的丝绸细带,被他缓缓缠绕在她纤细的腕间。
谢执意识到那是什么,猛地开始挣扎:“谢执……你要做什么,你放开我!放——”
话没说完,便被他堵住了唇,并轻易制住了手脚。
“昭昭乖,别乱动,你若是乱动……会疼的,还会把母亲招来。”
“你不会知道,阿兄有多想把你……永永远远栓在身边。”
那点微凉的束缚感一点点收紧,勒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谢执的动作很轻,却半点都不容抗拒。
直到她手腕被绸带完全缠绕,他才满意地笑笑,抚了抚她发丝:“这样……就跑不掉了。”
谢昭肩膀猛地一颤,指尖几乎要抓破他手背,却只敢压低了声音喊。
“谢执,你放开我,放开……”
话才出口,手腕就被他单手捏住,扣在他掌心。
“别这么看着我。”谢执抬手遮住她眼帘,“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偏头亲了亲她,如火一样点在她背脊,谢昭浑身寒意与热意交织,心跳几乎要炸开。
下一瞬,她的眼帘便被一条发带遮住,彻底落入黑暗。
“别怕,阿兄带你……慢慢来,嗯?”
他指腹轻轻捻住那根绸带的尾端,气息却落在她耳畔。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一点点折碎了。
他唇瓣时不时贴过她身侧,带着细碎的低语:“……别太紧张,乖一点,乖一点……”
谢昭死死咬着下唇,发丝散落地黏着泪水和汗意,肩头一阵阵发抖,连带着被迫生出的陌生感觉也在求饶。
他喉结滚动,声线越来越哑:“看,你也在回应阿兄,对不对。”
“……够了,谢执,别这样……”
谢昭唇瓣被咬得失了血色,唇齿间溢出的气音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想承认的细碎软绵。
可这声音,落在他耳里反倒成了别样的纵容。
“别哪样?”
“嗯?这样……还是这样?”
他嗓音又低又沉,“看……它也在说想我。”
他执掌一切,却也在一点点引导她坠入。
谢昭浑身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羞耻与生/理的反馈交织,她拼命摇头,想要驱逐。
“别躲……”
她指尖在绸带里蜷了又蜷,唇间溢出细碎的呜咽,都像是对她不可言说的羞辱。
她的眼睛被发带束着,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呼吸被迫跟着他,理智像是要随时出逃。
“昭昭……”谢执轻轻碾了碾,“你也喜欢……对不对?”
他几乎用气音喃喃道:“……只有阿兄能这样听你,看你这副样子……”
“别忍,阿兄想听。”
——
夜过三更,谢执从房里出来时,身上还裹挟着那难以散去的腥/甜味。
他低头看
了眼指腹残留的红痕,想再回去,却又生生忍住。
轻轻把寝门带上,趁着月色缓缓离去。
与此同时,谢府大门外。
守夜的家仆突然听见沉沉马蹄声,打着灯笼凑近,映出一张沧桑冷厉的脸。
“老爷?!……老爷回来了!”
谢崇山翻身下马,身上裹着风霜和未散的戎马气息,皱眉道:“别声张!”
边往府内走,边厉声道:“把那个逆子给我叫到祠堂来,还有夫人。”
人走了老远,又吩咐说:“别吵醒昭昭了。”
夜色沉沉,院子里的树影憧憧。
谢崇山大步走过影壁,脚步沉稳却带着风霜煞气。
林管家得了消息,急急赶来跟在后边一路小跑,额上渗出一层薄汗,犹豫着开口:“老爷……这深更半夜得,少爷已是歇下了……”
话还没落下,谢崇山冷冷扫了他一眼,目光凌厉得像刀:“那畜生若是知道怕,便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去,把你家大人请来,就说是我谢崇山,在祠堂等他!”
话音落下,院内守夜得婆子们都吓得噤若寒蝉,林管家再不敢多言,匆匆转身去寻谢执。
林氏已然歇下,忽被心腹嬷嬷急促唤醒,耳边是压得极低却难掩惊慌的声音:“夫人!夫人快醒醒!老爷……老爷回来了!”
“……老爷?”林氏睡意朦胧,一时未能反应,“老爷……不是在边关?”
嬷嬷焦急地掀开床帐,“千真万确!是老爷!一回来就往祠堂去了,脸色……脸色难看得吓人!还……还派人去请少爷了!说是请,可那架势……”
“祠堂?!”林氏瞬间彻底清醒,谢崇山身为戍边大将,若无天子明诏,擅自离开防地乃是重罪!他秘密折返定是因为囡囡!
“更衣!快!”
等林氏赶到时,祠堂已是灯火通明,祠堂中央,谢执直挺挺地跪着。
林氏看着谢执那低头跪的笔直的背影,心头一阵发涩,想开口,却被谢崇山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烛火下,谢崇山双目血丝密布,劲装下的手臂青筋绷的吓人。
他望着面前的儿子,似要从那张冷静的面孔上撕开伪装,逼他露出面具下藏了多年的龌龊。
“谢执。”
他声音沉的厉害,“囡囡从小是怎么喊你的?我出门前是如何交代你的,是如何信任你的?!”
回应他的,只有谢执伏身磕头时,额头撞击冰冷青砖的那一声清脆的“咚”响。
谢崇山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眼前闪过挚友临终前紧握他手,托付幼女的恳切眼神,闪过谢昭那张总是笑意盈盈,乖巧顺意的脸。
“好……好得很!”谢崇山猛地站起身,“我谢崇山一生戎马,自问对得起天地君亲!却没想到,生出你这等悖逆人伦、忘恩负义的孽种!”
他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香案上,供品哗啦啦滚落一地。
“她是你妹妹!她叫了你十几年的阿兄!她是我谢家名正言顺的女儿!”
“你可知你对不起你死去的阮伯父,更对不起喊了你十几年兄长的昭昭!”
谢崇山一把拎起早已备好的军棍,那沉重的分量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仿佛轻若无物。
他没有任何废话,一步跨到谢执身后,“给我挺直了!”
话音落下,棍子重重一棍抽下去。
“砰——!”
军棍砸在谢执后背,力道之猛,让谢执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扑,素白的寝衣在接触的瞬间就破裂开来。
谢执额角青筋瞬间暴起,冷汗如瀑般滚落,可他没躲,再次挺直了脊梁。
林氏被这动静吓得险些跌坐,她忍不住想冲过去拦,却被谢崇山一抬手逼回去:“今日谁也拦不住!”
谢执闷声跪着,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父亲要打,孩儿甘愿受着。”
谢崇山又是一棍横扫过去,带着风声击在他背后,第二棍、第三棍……毫不留情地接连落下。
谢执的背脊、肩胛、腰侧……迅速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恐怖淤痕,寝衣早已破碎不堪,被渗出的鲜血染红。
“老爷!老爷别打了!别打了……”
林氏哭着哀求,可谢崇山不为所动,“他这样的人,连禽兽都不如!你还替他求情?!”
“禽兽不如?”
一个低沉、压抑,仿若撕裂的声音从谢执胸腔挤出,一直跪伏在血迹里的他缓缓抬起了头。
烛火摇曳,浑身是血,可那双向来沉敛的眼眸,如今却像淬了火,疯狂在蔓延。
“父亲。”
他声音不高,却无比坚定:“您口口声声说她是谢家女儿,是我谢执的亲妹妹。”
他低低一笑,血从嘴角溢出:“可您心里比谁都清楚!谢昭,她身上流的,哪一滴是谢家的血?!”
谢崇山瞳孔猛地收缩,旋即释出更大的震怒。
可谢执却像没看见父亲那吃人的目光,缓缓撑直了血迹斑斑的脊背,“她不姓谢,她姓阮!”
“这兄妹名分,从头到尾,都不过是虚假的!”
谢崇山暴喝道:“住口!”
“住口?”谢执猛地抬头,咬着牙说:“我忍得了她叫我阿兄,可我忍不了,她要离开我身边!要让别的男人碰她,夺走她,带走她!我谢执,忍不了!”
林氏捂住嘴,泪如雨下:“执儿,执儿……你怎么变成这样……”
谢崇山手一抖:“难道说……沈家……是你暗中推动的!”
谢执直视着谢崇山,眼中是毫不退让的火焰:“对,是我又如何?我就是觊觎她!我觊觎她的笑,觊觎她的声音,觊觎她在我身边的气息!我觊觎她整个人!这念头在我心里烧了多久,您知道吗?!我忍了又忍,装了又装,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可她要嫁给旁人!她要嫁给旁人!”
谢崇山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谢执的手指都在痉挛:“你这孽障……觊觎自己妹妹,丧尽人伦!还敢做下如此祸乱朝纲的事!我怎会生出你这等心术不正的逆子!”
“父亲!”谢执重重一喝:“您告诉我,这天地间,哪条伦常,禁止了一个男人爱上一个与他毫无血缘,只是名义上的妹妹?!”
谢崇山望着眼前这个几乎陌生的儿子,几欲昏倒:““孽障!你……你竟敢如此强词夺理!名分即纲常!你……”
他胸膛剧烈起伏,暴怒的斥责却仿佛被儿子眼中那两簇疯狂燃烧的火焰灼伤,竟一时语塞。
“我何错只有?!您告诉我,男人对心爱女人的渴求,错了吗?!”
“住口!住口!”谢崇山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跳如雷,他猛地举起手中染血的军棍,作势要再次狠狠砸下!
林氏尖叫着扑上来死死抱住丈夫的手臂:“老爷!不能再打了!再打……再打真会出人命的!执儿!快认错!快认错啊!”
“认错?”谢执脊背直挺,一字一句:“我没错!”
“逆子!逆子!!!”谢崇山狂怒咆哮,挣脱林氏的阻拦,沉重的军棍再次砸下。
这一次,力道之猛远超之前。
谢执整个人被砸得向前重重扑倒,额头狠狠撞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几乎让他瞬间窒息,眼前阵阵发黑。
可他却固执地缓缓爬起,斩钉截铁道:“父亲,您可以打死我……”
“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
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
“她,就只能是我的。”
第39章 第39章出逃
整整一夜,外头的风声呼啸,祠堂内冷
得像冰窖,地面上的血迹渗入青砖,留下沉沉黑痕。
谢崇山立在廊下,一夜未合眼,谢执依旧跪着祠堂里,摇摇欲坠却强自撑着。
谢崇山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眼神复杂而沉重。亲兵已来催促了两次,他秘密回京已是冒险,绝不能再耽搁。
“夫人。”谢崇山的声音沙哑干涩,林氏红肿着眼,神情憔悴的立在他身后。
“我……即刻便要动身回边关了。”谢崇山没有回头,“军情……耽搁不起。”
“老爷……”
谢崇山哽了哽喉结,半晌没能说出话。良久,他才哑着声道:“……别告诉她,我回来看过,我没脸见她。”
“告诉她,无论她姓谢,还是姓阮,她都是我谢崇山的女儿。是我谢家从小到大,捧在心尖上养大的囡囡。”
林氏泪如雨下,“她是个好孩子,心地又善,她要是知道……知道你为这事将执儿打成这样,她心里……更过不去。”
谢崇山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好好照顾她。”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一股凛冽刺骨的杀意骤然爆发,“还有,你告诉那个逆子!告诉他——”
“若他敢逼囡囡做半点不愿做的事,或是逼迫她嫁给他!”
“我定亲手宰了他!”
说完,他像是怕自己下一刻就后悔似的,头也不回阔步踏出。
林氏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尽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转头看向祠堂里那道血迹斑斑的背影,又望向谢昭院子的方向,她只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如何走,都是错。
——
晨光透过窗棂,谢昭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微微侧头,想唤丫鬟倒水,却蓦地对上一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担忧的眼睛。
“囡囡醒了?”林氏声音沙哑,像是整夜未眠。
“母亲……您……您怎么在这里?您脸色好差,是不是一夜没睡?”谢昭担忧地握住林氏的手,却被林氏按住了肩膀。
“别动,娘看看你,看看就好……”
“昭昭……”林氏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你父亲他……昨夜因紧急军情回来了一趟。”
谢昭挣扎坐起,惊诧就要下床:“爹爹回来了?他在哪?!”
“别急。”林氏按住她,避开她的视线道:“他……他天不亮就又匆匆赶回边关了。”
谢昭满眼不解:“怎会如此匆忙,昨夜为何不叫醒女儿,女儿都……来不及见见爹爹。”
林氏握住她的手,“先听娘说完,你爹爹走之前,特意让我告诉你,在他心里,你永远都是他最珍视的亲生女儿!”
“谢家,永远是你最坚实的依靠,永远是你的家!无论发生什么,爹娘都护着你!”
这番话,林氏说的异常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她望着谢昭,希望女儿能感受到这份坚定的爱意。
谢昭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娘亲……”谢昭猛地抱住林氏,“娘亲,昭昭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成为您和爹爹的女儿……”
林氏抚着她的背脊,亦是哽咽不已:“囡囡,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娘,不要自个憋在心里。娘瞧你这段时日,瘦了,人也不似往常开朗了。”
谢昭身子抖了抖,压抑了许久的恐惧和委屈倾泻而出,她哭了许久,才终于做下决定。
“娘,”她直直望着林氏,“您会帮我的,对吗?”
林氏心头猛地一沉,却还是用力点头:“娘永远都和你站在一块。”
谢昭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我要走。”
“!!”林氏瞳孔骤然收缩,不由提高了声音,“囡囡,你……要去哪?!”
“离开这里,离开谢府!”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林氏的心上,电光火石般,林氏脑海中闪过无数思绪。
林氏的眼泪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是因为……他吗?”
谢昭点了点头,终于说出口:“我……我,是女儿不孝,可我……我真的无法再面对阿兄了。”
林氏摇头,“可是你……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能去哪里?这世道险恶,你……你让娘如何放心得下啊!”
她紧紧抱住谢昭,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消失,“离开谢家,你吃什么?穿什么?遇到歹人怎么办?”
谢昭睫毛沾着泪,却还是坚定地说:“娘,我并非……孤身一人。沈晏……沈郎他在等我,我想去找他。”
林氏听到“沈晏”二字,顿时愣住,不敢置信地问:“你都打算好了?你知道他在哪里?你……你要去流放之地找他?!”
“嗯,他给我递了信,会在邯华寺等我。娘亲,只有你能帮我了,阿兄日日派人守着我,我……”
“他……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娘,您别问了。”
林氏一听便明白了,嘴唇颤了颤,缓缓抬手,将谢昭散乱的鬓发重新别到耳后,沙哑道:“好,娘帮你。”
这句话,重若千钧。
她又继续叮嘱道:“到了外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娘这里还有些体己的银票和几件不显眼但值钱的首饰,你贴身藏好,找到沈晏……就……就好好过日子!”
林氏一口气说完,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她再次紧紧抱住谢昭,“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谢昭的颈窝,谢昭回抱着母亲瘦削的身体,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天色未明,几辆青帷马车已在府门前等候。
晨风吹得人脸上发冷,林氏在贴身嬷嬷和几个心腹丫鬟的簇拥下走出府门,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捧着紫檀经匣的青衣小丫鬟。
这丫鬟低着头,身形臃肿,穿着府里最低等丫鬟的粗布青衣,双手恭敬地捧着匣子,大半张脸都隐在微暗的光线下。
就在林氏准备登车时,一个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夫人留步。”
顾长安不知何时已站在车旁不远处。
他一身玄色劲装,腰佩长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地扫过林氏一行人。
林氏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满是不悦:“顾长安,怎么,何时本夫人出门也需要向你报备了?”
顾长安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夫人言重,属下不敢。”
目光却仍是在人群中扫视,落到那名抱着经匣的小丫鬟身上时,眼神微微一顿。
“哼。”林氏看到他眼角的迟疑,冷冷道:“怎么,你是怀疑我这车里能藏什么妖魔不成?难不成,还想上来搜一搜?!”
顾长安面色微变,“夫人息怒,是属下……僭越了。只是大人吩咐,为确保夫人路途安全,属下当沿途护送,直至邯华寺。”
“随你!但让你的人离我的车驾远些,莫要扰了佛祖清净!”
林氏转身上了马车,捧着经匣的小丫鬟也跟着快速登上了后面一辆较小的青帷马车。
车轮滚动,几辆马车缓缓驶离谢府大门。
马车刚驶出,就有一玄衣侍卫走到顾长安身边耳语:“头儿,确认了,小姐还在房里。”
顾长安沉吟片刻,还是觉着不对劲,当即翻身上马,低声吩咐道:“你去禀报大人,你们几个随我跟着。”
“是!”
终于,在日头渐高之时,邯华寺古朴庄重的山门出现在眼前。
马车在山门外停下。林氏在嬷嬷的搀扶下下了车,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紧随其后停下的顾长安等人。
顾长安利落地翻身下马,带着几名护卫,如同沉默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林氏一行人身后。
进入寺庙,檀香的气息浓郁起来。早有知客僧迎了上来,向林氏合十行礼:“阿弥陀佛,夫人一路辛苦。住持已在禅房静候,为夫人诵经祈福。”
“有劳大师。”林氏颔首。
林氏转身,对着顾长安道:“佛门清净地,诚心礼佛之时,刀兵戾气过盛,恐冲撞了菩萨。你等就在殿外等候吧。”
顾长安的脚步硬生生顿住,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挣扎片刻道:“是,夫人。”
林氏暗暗松了口气,对知客僧道:“大师,烦请引路去禅房吧。”
“夫人请随贫僧来。”知客僧引着林氏等人穿过侧廊,向后面清净的禅院走去。
禅房内,檀香袅袅,布置简朴雅致。林氏一进门,便对住持合十行礼:“大师,有劳了。”
她示意嬷嬷关好禅房的木门,等殿外传来僧人敲木鱼的声音,林氏
才快步转身,一把握住那青衣小丫鬟的手。
“昭昭,你随那位小师父从后院僧舍出去,再换上僧人的旧袍子,钱和首饰都在经匣里,记得别落下。”
谢昭抬起头,眼角含泪:“娘,您……”
林氏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去吧,等安顿好了……记得给娘来信。”
谢昭肩头一颤,泪水顺着下颌滚落,深深望了林氏一眼,终于转身,随那小师傅从侧门钻了出去。
禅房侧门外,是一条狭窄僻静的僧舍通道。
谢昭脚步踉跄,鬓发散乱,心跳如擂鼓,生怕会被顾长安发现端倪。
终于,小沙弥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前停下。他打开门,对谢昭说:“小施主,里头有一身洗净的旧僧袍,您换上后,顺着这道小门,往下走约半盏茶功夫,就能看到祈愿林。”
“多谢小师父!”谢昭的声音发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她飞快闪进杂物屋内,拿起僧袍,迅速脱掉外面那身粗布青衣,将旧僧袍套在身上。僧袍宽大,更显得她身形单薄,她用腰带草草系紧,又将那身青衣胡乱塞进杂物堆深处。
收拾好一切,她又从经匣中取出银票等物,贴身放好,旋即再不敢逗留,推开另一道小门走了出去。
谢昭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胸膛,粗糙的僧袍摩擦着皮肤,树枝刮过脸颊,她都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祈愿林,沈晏!
半盏茶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谢昭的体力快要耗尽时,终于看到了祈愿林。
她停下脚步,大口喘着气,目光在林中不断搜索,想喊沈晏,却又不敢出声,怕招来人。
就在这时,树影晃动,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他比过去更消瘦了些,鬓角添了风霜,眼底却一如往昔清澈坚定。
看到她的那一瞬,眼底那点光,像雪后初阳破开了所有沉寂。
谢昭站在原地,眼圈一热,声音哑到几乎无法听清:“……沈郎。”
“昭昭。”
她眼泪夺眶而出,终于快步扑过去。
沈晏接住了她。
这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将她稳稳抱住,这个拥抱,是支撑他流放路上,千里折返的全部信念。
她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像无数细针扎在他的心上,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世间喧嚣皆远,唯余心跳。
良久,谢昭哑声道:“我听闻你病了……我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晏闭着眼,浓密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似有水汽凝出。
“我来了,我来了。”
他一遍遍笨拙却又珍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试图用掌心的温度熨平她的恐惧和颤抖,“我来接你了。”
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谢昭了……”她喃喃说,“我……”
沈晏的手臂顿了一瞬,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想起那日在地牢中谢执说的话。
可下一刻,他只是更用力地将她抱紧。
“别说了,昭昭。”
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双手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颊,迫使她抬起那双盛满痛苦和羞耻的眼睛直视自己。
“无论你曾经历什么,无论你此刻觉得自己多么不堪……”
他的声音微微一顿,眼中痛色更浓,却依旧亮得惊人,“但你是我沈晏要携手一生的妻子,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
“可是……”她嘴唇翕动,话未说完,便被他轻轻打断。
“昭昭,”他再次靠近,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等我们安顿下来,我就娶你。”
“昭昭,你愿意吗?愿意跟我这个身无长物、前途未卜的罪人,过那粗茶淡饭、漂泊不定的日子吗?”
谢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的光亮竟比日光更盛。
泪水再次滑落,而后她重重点头,“我愿意。”
沈晏眼中最后一丝阴霾也彻底散去,“好。”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先离开这儿,我已备好了马车,到了城外,再细说。”
——
禅房内,檀香袅袅,木鱼声规律而单调地敲打着。
林氏端坐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佛像,嘴唇无声地翕动,念着早已不知内容的经文。
终于,禅房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叩门声,是贴身嬷嬷的声音:“夫人,祈福时辰已毕,该回府了。”
林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忧虑,缓缓起身。
“吱呀”一声,禅房的门被打开。
林氏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了出门,顾长安一行人立即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
顾长安扫视一圈后,目光陡然一凝!
“夫人,”顾长安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敢问……方才随您入禅房,手捧经匣的青衣丫鬟,此刻何在?”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原本还带着几分寺庙祥和气息的回廊,温度骤降。
林氏强自镇定地回:“顾护卫,你是在质问本夫人吗?一个丫鬟去哪了,我怎会知晓?况且本夫人如何行事,何须向你一个侍卫禀报!我看你是被执儿纵得忘了自己的身份!”
顾长安脸色阴沉,他并非忤逆之人,可想到若是谢昭从自己眼皮子下逃走……
他逼近一步,字字如冰:“夫人!属下只问您一句——二小姐,现在何处?!”
林氏浑身剧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顾长安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失语的反应,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
他猛地转身,“快去禀报大人,召集人手!!其余人跟我搜!”
话音刚落,他身后便传来阵阵马蹄声。
数十匹骏马自山道飞驰而来,那声音来势极快,由远及近,卷着半路激起的尘土,碎石竟隐隐溅到寺前石阶。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最前头马背稳稳端坐着一道身影。
深色披风猎猎翻飞,肩头缠绕的白纱已被暗红血迹层层浸透。寒风凛冽,马上之人双眸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顾长安心猛地一沉,几步迎上去跪下:“大人。”
“吁——!”骏马被缰绳骤然勒紧,铁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谢执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肩头的伤处,鲜血正缓缓渗出。
“人呢?”
他声音平缓,却寒冷彻骨。
顾长安冷汗涔涔,嗓子发紧:“属下该死,是属下看守不严……”
还未说完,只听“啪”地一声脆响,谢执手中的马鞭已是甩在他脸颊。
顾长安身子猛地一颤,鲜血顺着鬓角往下滴,却不敢躲,僵硬地重新低头叩在石板上。
谢执没再看他,目光越过众人,直逼林氏。
“母亲。”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山风:“昭昭,在哪儿?”
林氏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儿子。
那双眼睛里翻涌的风暴,令她亦感到心惊。
她张了张嘴,心里攒好的词在他这样的目光下全书崩碎,到底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谢执抿了抿唇,缓缓收回目光。
“搜!”
“禅房,后山,柴房……一砖一瓦,都给我翻出来。”
他语调几乎没有起伏,最后一句话落下时,顾长安等人的背脊却已被冷汗浸透。
“去找,若是找不到……”
“便提头来见吧。”
第40章 第40章你碰她了?
夜风透过残破的瓦缝呼呼刮进,带起几片灰尘,落在破铜佛像上。
破庙里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被沈晏放在两人身前,火光时明时暗,似乎随时会熄灭。
沈晏将谢昭裹在披风里,轻轻拥着她,“冷吗?”
谢昭摇头,“不冷。”
她望着他,扬起一抹笑:“有你在,
我就不冷。”
足下泥泞,倒春凛冽,奔逃了一日,身子早已疲惫不堪,可她丝毫不觉着累,也不觉着苦。
她靠在他肩上,还能听见他心口沉稳的心跳。
破庙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谢昭陡然一惊,猛地想要起身,却被沈晏轻轻按住肩头,“别怕,是自己人。”
紧接着,几道黑影快步入内。
“公子,已探过前方山脚,附近亦暂未发现谢执与官府的人。”
谢昭看过去,开口的男子年纪不大,眉眼却凌冽异常,右侧眉骨一道自上而下的疤痕,像是刀口舔血的匪徒。
沈晏点点头,语气冷静:“好,马匹可准备妥当?”
“已经换了脚程好的马,就藏在林子里,随时能走。”
说完,他看了眼谢昭,目光坚定,“姑娘放心,属下随公子从岭南一路跋涉至此,便是豁出这条命,也定保您与公子周全!”
谢昭抿了抿唇,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轻轻道了声谢。
沈晏微微低头,将她冰凉的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掌心:“别怕,万事有我。”
他凝视着她苍白疲惫却强撑精神的小脸,指尖温柔地将她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拂至耳后,“闭上眼歇一会儿,昭昭。我就在这里守着。”
“嗯。”
不多时,谢昭便昏沉沉地靠在他肩头睡了过去。
待她呼吸平稳,彻底睡熟后,沈晏才缓缓抬眼,目光投向静立一旁的男子。
“阿辞,幸苦你们了。记住,若谢执真带人寻来……”
他的视线落回怀中安睡的谢昭身上,那沉睡的容颜映在他眼底,让他满心宁静。
“你带昭昭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不必等我。”
阿辞闻言欲言又止,可当他撞上沈晏的眼眸,最终只低低应了声:“……是,公子。”
夜风透过残破的窗户,裹着冷意钻进来,谢昭不由地往沈晏怀里钻了钻。
沈晏细细将披风拢好,下巴搁在她发顶,亦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破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阿辞去而复返,他浑身裹着夜露,一进门便压低声音道:“公子,谢执的人追到后岭了,他亲自带队,只怕半个时辰不到,就要摸过来了!”
空气骤然凝固,谢昭自梦中惊醒,只模糊听到“追来”,“谢执”几字,她脑子嗡地一下,整个人像突然失了力,“他……他来了……”
沈晏心口一揪,伸手想安抚她,袖口却被她死死抓住。
“昭昭,看着我。”沈晏俯下身凝视着她,目光坚定稳重:“听说我,没事,你别怕。阿辞会护着你走小路,绕到南侧的野渡口。我留下,引开他们。”
“不要!”谢昭猛地摇头,泪水滚落:“你若是被他抓住,沈郎……我……”
沈晏抽出手,紧紧抱住她,“别怕,我自会办法逃脱。”
他微微偏头,在她发顶落下轻轻一吻。
“昭昭,你要好好活下去。”
哪怕我死了,也要活下去。
外头风声骤然卷起,远处山道上,隐隐传来马蹄声。
“快走!”
谢昭刚想说什么,忽听得阿辞低低喊了声:“公子,您跟我一块走。”
“是啊公子。”另一粗犷男子咧嘴一笑,“您跟谢姑娘一块走吧,不然谢姑娘害怕。”
另一圆脸男子跟着道:“公子快些走吧,我们来引开他们,等到了兖州,我们会来找公子汇合的!”
夜色之中,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沈晏看着他们,一瞬百味杂陈,“……我怎可让你们去替我送死?”
粗犷男子嗓音分外平静:“公子放心,死不死得都看命数,但今夜您和谢姑娘不能安全离开,那兄弟们这命才算是白给了。”
沈晏看着他们,几名汉子同时笑了。
良久,沈晏低低开口:“……好,我在兖州等你们,一定……要来。”
——
谢执策马逼近破庙,半途便纵身翻下马背,落地时肩头的伤口骤然撕裂,殷红的血迹迸出,他喉结滚了滚,眼底连一点迟疑都没有,脚步稳稳踩过地上枯枝,走进破庙。
庙内空空当当,杂乱不堪,一盏油灯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破庙后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声响。
谢执眼尾猛然一跳,视线陡然一转,阴影里几道黑影正借着夜色往林子里翻去!
“——昭昭!”
几乎来不及思索,他猛地抬手,一鞭子抽断庙前横梁,整个人如疾风般已经掠过破庙的后窗追了出去。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顾长安紧随其后,见他的血顺着衣袖一滴滴落下,想开口劝一句,可对上那双血丝密布的眼眸,话到舌尖只能咽回去。
随即他和侍卫们一拥而上,夜色中只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树枝被猛力拨开的“沙沙”声。
林子深处,一道身影被逼得回头,亮出断刃,刀光森寒。
几道刀影瞬间交错,顾长安等人已和那几人缠斗成一团。
谢执胸腔剧烈起伏,发抖的肩膀被鲜血染的殷红,眼底的疯狂却丝毫未散。
他冷冷瞧了两眼缠斗的几人,忽而开口:“她不在这。”
顾长安长剑一挑,粗犷男子被他一剑撂翻,他冷笑着咳出一口血,嘴角扬起。
“呵,谢大人……他们已经走远了,你们追不上了。”
谢执站在几步之外,鲜血在他脚下积成一小滩暗色。
他垂眸看着那人,勾了勾唇角,眉眼间却只剩血丝遍布的阴鸷。
“是么。”
“走远了?那你说说……往哪去了?”
男子脸色煞白,却紧咬牙关,没吐出一个字。
谢执半眯着眼,慢慢收回视线:“问不出来……留着也没用。”
他冷冷转身,“把舌头割了,骨头全敲碎了,吊在庙前等死吧。”
顾长安立即应声:“是。”
谢执渐渐走远,凛冽的话语从风中传来,“动作快些,别耽搁时间。”
“其余人,继续找!”
——
两日后,某偏僻小镇。
沈晏和谢昭早已换了不打眼的粗布衣裳,谢昭头上严严实实罩着素色帕巾,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上去不过是山村中的寻常农妇。
沈晏背负着简单的行囊,一手牵她,一手提着竹篮,像极了赶着去集市的夫妇。
这日傍晚,二人借宿于一间靠山的小客栈。
店主见两人身上尘土未拂、气息亲昵,也不多言,只把他们安排在最偏远的一间柴房边的小屋。
谢昭蜷在柴火边暖手,手指都冻得通红。
沈晏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冰冷的双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轻轻揉搓着,又低下头,呵出温热的气息熨烫她冻僵的指节。
“累不累?”
他指腹一下下摩挲着她的指尖,眼中满是心疼和自责。
谢昭摇头,往他怀里偎了偎,“累……能跟你一起,离开那里,已经很好了。”
沈晏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心头一紧,忍不住紧紧揽住她:“昭昭,再忍一忍,过了前头那个镇子,再往南,就快到兖州了。到了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谢昭轻轻弯起唇角,“好。”
过了片刻,她又紧张问道:“阿辞他们……能赶来兖州和我们汇合么?”
沈晏揽着她的手臂一僵,他垂下眼,遮掩住眼底深沉的痛楚与不祥的预感:“会来的,一定会的。”
他很清楚,若是落入谢执手中,他们只怕是……活不成的。
夜色渐深,寒气愈发逼人。
两人不得不挤在屋内唯一一张窄小的板床上共榻而眠。
床褥虽硬,却因两人彼此相贴而透出一丝暖意。
谢昭蜷在角落裹紧被褥,耳边是沈晏均匀却略显紧张的呼吸声。
她小声问:“我
们……这样扮夫妻,没人会怀疑吗?”
沈晏没立即回答,只是笑了笑,伸手将她往怀中带了带,掌心暖意透过衣料传至谢昭心尖。
“你我本就是夫妻,若是被查……也不怕。”
谢昭被他拉的极近,鼻尖埋在他颈侧,呼吸里尽是他身上淡淡的气息,耳尖不由染上了细细的红意。
她挣了挣,“你……你离我远些!”
沈晏偏偏不肯松手,反而更用力搂紧了些,手还覆在她的背上,缓缓拍着:“娘子乖些,天寒地冻,为夫这是给你暖被窝。”
“沈晏……”谢昭无奈又羞恼地唤了他一声,却终究没再挣扎。只把脸深深埋进他怀里,睫毛拂过他胸前衣襟,留下浅浅的湿意。
夜渐深,烛火微弱。两人却紧紧贴着,谁也不肯先睡去。
“你说,”谢昭轻轻开口:“到了南境,我们是不是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小院子?”
沈晏低低一笑:“自然,你是想种花还是开一间小铺子?”
“种花吧……我要种满院的凌霄,还有桃花。”她眯着眼,嘴角勾起一个久违的弧度,“春天来了,一定很好看。”
“好。”
“以后我们可就得自己养活自己了,我可以画画,你可以去做账房先生。”
“晚上我就做好饭,在家等你下工。”
“好。”沈晏垂眸看着她,指尖滑过她脸颊,轻声道:“昭昭,别怕。不论前路如何,为夫都会保护好你。”
谢昭心里一热,眼角微微泛酸,喃喃低语。
“沈郎,若是……若是有来世,我一定,一定要早点遇见你……”
沈晏眼底掠过一抹酸涩,想起前日无意看到的她颈间的红痕……若有来世,他一定会早早寻到她,好好爱护她。
外头,一声细不可闻的夜鸟啼鸣划过寂静。
远处山道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再林子里游移,如同黑夜里蛰伏的狼群,悄无声息地逼近。
——
夜风寒凉,火把照亮山道,光影在墙角跳跃如鬼魅。
板床狭窄,两人紧贴躺在一床薄被下。谢昭睡得很沉,面庞枕在沈晏胸前,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雪白的锁骨,呼吸清浅均匀。
沈晏一手搂着她,一手覆在她背上,闭着眼,眉间也藏着未褪的警觉。
——直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外,有人骤然停下。
“砰——”
尘土飞扬,门板狠狠撞上墙壁,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瞬时四分五裂。
骤然的声响惊醒了沈晏,他猛地坐起,眼神尚未聚焦,便本能地将谢昭护在怀里。
谢昭也被吓醒,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缩进沈晏怀里,瑟瑟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借着门外的火光,可以看见门口烟尘弥漫,几道铁塔般的玄衣身影矗立。
而后,烟尘缓缓散开,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渐渐清晰。
他没有立刻进来。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外,背对着门外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一个无尽寒意的剪影。
烟尘落定,他的面容在晦暗的光线下逐渐清晰。
谢执。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眼,死死盯着床上依偎着的两人。
深邃,幽暗,如同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看见了他。
那一刻,她如坠冰窟,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倒流!
——她还蜷在沈晏怀里,头发凌乱,衣襟微松,裸/露的手腕还紧紧扣着沈晏的衣摆。
“……阿、阿兄……”
她声音抖到几乎连不成句。
谢执没有应声。
他的目光冷冷下移,落到沈晏搭在她腰侧的手。
两人鼻息交融、体温相贴的画面瞬时浮现他脑海中。
“你碰她了?”
他缓缓开口。
沈晏将谢昭紧紧护在身后,沉声道:“谢执,她是我的未婚妻!你没资格……”
“你碰她了。”谢执重复一遍,不再是询问,而是笃定。
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那双乌黑的瞳孔静得可怕。
他站在门外,仿佛与屋内的世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下一瞬,他踏过碎裂的门板,一步步走进屋内。
“哪只手碰的,左手,右手?还是一双手都碰了?”
沈晏浑身绷紧到了极致,将谢昭死死护在身后。他能感受到身后娇躯剧烈的颤抖和冰冷,仿佛所有的温度都在谢执的目光下迅速流失。
谢执已逼近咫尺,那道本就清瘦的身影此刻如同一把绷得极紧的弓,几近崩裂。
“我问你,”他慢慢俯身,目光森冷,“哪只手碰的她?”
“说出来,我饶你一命。”
“谢执!”沈晏厉声喝道:“她不是你的!”
谢执:“不,她是我的。”
声音低哑,如蛇信在阴暗中游走。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沈晏还未曾反应过来,谢执就已经扣住了谢昭的手腕。
“阿兄!”谢昭惊呼,还未挣扎,整个人便已被猛地从沈晏身后拽出。
她跌落,身子直直撞进谢执的怀里。
沈晏怒吼:“放开她!”
“你也配?”谢执反手一拉,将她死死扣在怀中。
沈晏拔出藏着的断刃,一脸肃然:“放开她!”
谢执转头,冷冷睨他一眼,旋即移开,“顾长安,挑了脚筋,砍了双手,让他爬回岭南。”
顾长安拔剑应声:“是!”
“不!”谢昭猛地挣扎,泪水汹涌而出,带着崩溃的哭腔:“阿兄!求你!别伤害他!是我自己要跟他走的!都是我的错!跟他没关系!求求你!”
谢执终于垂眸,冰冷的视线落在了她脸上。
他修长的手指抬起,替她拂去滑下的泪珠。
那冰凉的触感让谢昭浑身一颤,心中却升起一丝微弱的希冀。
“他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他声音轻飘飘的,“二百四十八里路,你跑了整整二百四十八里!!”
他骤然拔高声音,眼底血色翻涌:“你们在此互诉衷肠,我不眠不休追了整整三天三夜!”
“你知道我是怎么追上来的?”
“你们点灯入眠,我骑在马背上,睁着眼,几夜不合,连喝口水都怕耽搁。”
“我后背、肩胛,满是伤,血黏在衣服上,撕下来时皮都揭了。”
“我疯了,你知道吗?”
他忽然笑了,笑意却像冰棱割喉,森寒入骨。
“我想你是不是困了、是不是饿了、你是不是脚走疼了,我都在想——”
“可你呢?”
谢执陡然俯身,眼神像淬毒的刃,死死钉在她脸上。
“你在别人怀里睡得这么香……嗯?”
他低头,喉咙一颤。
“他抱着你——他是不是摸你了?”
“你是不是还……还笑着跟他说话?你是不是,还让他亲你?”
他一字一顿吐出那几个字:“我再晚来一刻钟……你是不是就会跟他……真正做夫妻了?!是不是?”
“你是不是,从此以后都不会回头看我一眼了?!”
谢昭脸色煞白,唇瓣颤抖,眼里全是惊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底的血丝都在跳,“所以,我能留他一命,已算仁慈。”
“谢执!”沈晏已被顾长安反手钳制在地,姿态狼狈,却还是昂首怒斥:“你休要将你的自私自利说的冠冕堂皇,你的心意对她来说是逼迫是折磨!”
谢执缓缓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晏。
他没怒,甚至连神色都没变,只是那一刻,整个人像沉入某个幽深的漩涡,毫无温度,毫无人性。
他低头,轻轻在谢昭耳边说了一句:
“那你就看着,他是怎么为你断骨哀嚎的。”
“不——阿兄!”谢昭终于崩溃,疯了一般扑上去想要拦住他,声音尖利到几近破音,“我求你!是我错了!我跟你回去,以后我都听阿兄的,我再也不逃了,再也不了……求你别动他,求你!!”
她的哭喊撕心裂肺,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谢执的禁锢,扑向沈晏的方向。
但谢执的手臂如同铁铸,将她死死按在怀里,不得动弹。
“动手。”
顾长安的眼神毫无波澜,他身后的两名侍卫立刻上前,一人死死按住挣扎怒吼的沈晏的肩膀,另一人则粗暴地踩住他的脚踝。
“谢执!你不得好死!昭昭,别看!闭上眼睛……”沈晏目眦欲裂,对着谢昭嘶吼,即便身处绝境,他最后的念头仍是保护她,不愿她看到这血腥的一幕。
然而,谢执却猛地捏住谢昭的下巴,强行将她的脸扳向沈晏的方向,迫使她的视线无法移开。
“看着,好好看着,这就是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下场。记住这一刻,记住这痛,以后你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谢昭被迫睁大了眼睛,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沈晏被死死按在地上的身影却无比清晰。
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身体在谢执怀中剧烈地颤抖。
长剑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寒芒,剑尖精准地刺向沈晏右脚踝。
“呃啊——!”一声痛到极致的惨嚎从沈晏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他脚下,鲜血瞬间涌出,浸湿了地面粗糙的尘土。
谢昭只觉得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她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她能清晰地看到沈晏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到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看到他试图蜷缩却被死死压制的身体。
“沈晏……沈晏……”
顾长安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长剑再次举起。
“住手!阿兄!我求你!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发誓!我再也不跑了!我会乖!我会听话!求求你停下!停下啊!”谢昭终于再次爆发出凄厉的哭求,身子明明软的站不住,却硬生生被谢执逼着擒着站稳。
但谢执置若罔闻。
第二剑落下,沈晏的惨叫更加凄厉,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落下。
“啊啊——!!!”
谢昭的灵魂几近崩溃。
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遭受非人的折磨,看着那刺目的猩红在火光下蔓延,看着那个曾对她温柔呵护的人在她眼前被摧毁。
谢执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再次响起。
“还有手!”
这几个字骤然将谢昭敲醒,她猛地回头,不再看地上的沈晏,而是骤然扑到谢执胸前,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他。
“夫君……夫君……”
她仰起那张被泪水浸湿的脸:“夫君,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永远只看着阿兄!只跟着阿兄!你放他走吧!让他走!!求你了阿兄!放他走!!”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却偏偏字字清晰。
谢执的身体,在她喊出那两个字时骤然僵住,墨黑的眼眸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他掐着她腰肢的手臂骤然收紧,勒得她几乎窒息。
“你……说什么?”
谢昭被他勒得眼前发黑,却不敢退缩,只能死死抱着他,把自己蜷进他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崩溃的哭腔重复,“阿兄,夫君,放了他……我跟你回去,永远不走了,再也不看别人了,求你……求求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40-50
第41章 第41章我再也不会心软了,昭昭……
“夫君。”
谢执整个人仿佛被定在原地,怔怔望着她。眼中那层沉郁的阴鸷,忽然泛起细微涟漪,像暴雨肆虐后,厚重乌云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挣扎着透出一缕惨淡不真实的日光。
“你叫我……夫君?”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谢昭哭的崩溃,泪眼模糊,身子都在发抖,却还是拼尽力气往他怀里靠,一遍遍道:“夫君……夫君……别杀他,我跟你回去,我再也不跑了……”
谢执喉头一动,像在疯狂与柔软的临界边缘游走,足足沉默了一瞬。
“证明给我看。”他垂眸望着她,“昭昭,证明你不是再骗我,不是为了他——才违心说的。”
谢昭僵住,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滑落。
她早就快崩溃了。
可谢执的眼神,却沉沉地落再她身上,那双墨黑的眼眸没有期待,没有怜惜,只有望不到底的浓稠黑暗。
她知道,他根本就不信。
果然,下一瞬,那压抑的火山骤然爆发。
他猛地低下头,额角青筋狰狞暴起,声音里充满了被愚弄的狂怒和刺骨的讥讽:“谢昭!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你前一刻还在他怀里睡得安稳香甜,现在却跑来唤我夫君?!”
“你以为,喊几声夫君,我就信你是心甘情愿,信你回心转意了?!”
“昭昭,你真的就这么怕我杀他?”
“谢昭……”他声音嘶哑,胸腔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狰狞跳动,“你告诉我,如果今天地上躺着等死的人是我……”
他抬手指向角落里气息奄奄的沈晏,指尖都在颤抖,“你会为了我……像现在这样……放下所有尊严,哭喊着求别人放过我吗?!你会吗?!”
谢昭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执望着她的沉默,脸色渐渐沉寂,片刻后,他慢慢收回手,像是终于耗尽了所有气力。
“你不会的。”
“你能为他跪,为他哭,为他求我……可对我,你只有怕,只有厌。”
他的话音落下,谢昭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中,心头一阵剧痛。
她的唇在发抖,明明那么害怕,却倏然迸出一股激烈的勇气,所有的忍耐,委屈在这一刻全都爆发。
“你说错了!”她嘶吼着,“我会!我当然会!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往后,只要是你,我都会!”
“因为你是谢执!是我从小信任,依赖,让我觉得天塌下来都不怕的阿兄!是我在这世上……除了爹娘之外,唯一可以亲近,依靠的人!”
“我从小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你说东我绝不往西,我把我所有的信任、所有的依赖、所有的……都给了你!可你呢?!”
她一把推开他,“阿兄,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你把我当什么?一只随意圈养赏玩的宠物吗?日日把我困在你身边,欺辱我,折磨我,逼迫我!”
谢执被她推得微微一晃,呆立原地,脸色血色褪尽,唯余苍白,他怔怔望着她,那点仅剩的人性和自尊,在她字字句句的撕裂中,终于轰然坍塌。
紧接着,一股暴戾的绝望席卷了他。
他猛地伸手,如铁钳般狠狠擒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纤细的骨头,肌肤相接处瞬间泛起骇人的红痕。
“骂我!恨我!随你!都随你!”他的音因失控而扭曲,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但你休想——休想再离开我半步!”
“只要你还活着,就只能在我身边!”
“昭昭,你永远都别想逃出去,哪怕你这辈子都不原谅我,恨我入骨,我都认了。我只要你在这里!在我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竟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声音里是溃堤的无助:“我真的疯了,昭昭,你救救我吧,别再离开我。”
可话刚说完,谢执忽然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骤变,所有的脆弱无助顷刻间归于死寂,那点试图祈求和乞怜的情感被他强行压碎。
“算了……”他低低一笑,带着彻骨的自嘲和寒意:“没用的,无论我怎么做,你的心里,始终装不下我。”
“我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你,你是不是反而更厌我?觉得我可怜、可笑又恶心?”
他的眼神一点点变冷,变狠。
他蓦地松开谢昭,脸上的怅然若失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狠厉与阴鸷。
“顾长安,还不动手?”
他彻底疯了,眼神里全是爱恨混杂的疯狂。
“从今往后,你若是再敢想着他一分,我就剁他一根手指,你若再敢逃一次,我就让他彻彻底底
,成为一个死人。”
谢昭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谢执那瞬息万变的情绪,她的眼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剩下地上那个在血泊中微弱抽搐、气息奄奄的身影。
顾长安应声,抽刀出鞘,寒光一闪,毫无迟疑地朝沈晏左手腕斩下。
“不要——!!!”
霎那间,谢昭拼尽全身力气,从谢执的桎梏中挣脱,几乎是瞬间便扑倒在沈晏身上,死死将他护在身下。
“昭昭!!”
两道惊叫声同时响起——
一声是来自躺在地上却无能为力的沈晏,一声是来自谢执。
顾长安的刀已然落下,纵是想收手都已来不及。
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一道身影骤然掠过。
“噗嗤——!”
不知谢执是如何做到的,竟在电光火石间徒手握住了那凛冽的刀锋。
鲜血在刀刃下瞬间迸溅,顺着他修长苍白的手指疯狂滴落,殷红刺目。
而她毫发无伤,只有几滴滚烫的、属于谢执的鲜血,猝不及防地溅在她脸上。
顾长安骤然色变,“大人!”
谢执像是全然不觉疼痛,他低头,死死地盯着地上抱成一团的两人。
刚才……她竟然真的……为了保护沈晏,宁愿用身躯去抵抗刀锋。
如果……如果他再慢一瞬……如果他没能抓住那刀……那此刻被刀锋撕裂、鲜血喷涌的,会不会就是她的身体?
“昭昭……”
谢昭呆呆地望着他那只血流不止的手,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无意识地触碰了一下自己脸颊上那滴温热的、属于他的血,泪水混着血液,终于决堤。
“阿兄……”
谢执死死咬着牙关,眼神里写满了疯魔和绝望。
他用命守护她,可她,却拼命护着别人。
这一刻,所有的疯狂和悲凉都凝结在彼此眼底,空气里仿佛只有血腥和绝望在蔓延。
“滚下去,都滚下去。”
他声音低哑到极致,“再有下次……你这条命也就不用再留了。”
顾长安收回长剑,抿唇道:“是。”
两名玄衣侍卫迅速上前,动作麻利将地上因剧痛和失血彻底陷入昏迷的沈晏拖了出去。
待人潮水般散尽后,谢执一脚将门踹上,反手落锁。
他站在门边,胸膛剧烈起伏,那只染血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就那样望着她,那双眼,红的像野兽在风雪夜里被逼到绝路,所有的理智和温情,都被扭曲成无法抑制的疯狂与渴望。
谢昭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欲/望钉在原地,寒意从脊椎瞬间窜遍全身!她想退,可脚刚动了动,就被他一把拽住摔到了床上。
背脊撞上硬板的钝痛让她闷哼出声,还未等她挣扎起身,沉重的阴影已然笼罩下来。
“谢昭,”他攥住她下颌,逼着她仰头看他:“你居然愿意为他死?”
他的气息滚烫而混乱,雄性侵略的味道铺天盖地地将她淹没。
谢昭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却被他用染血的拇指粗暴地抹去。
“回答我!”他低吼,攥着她下颌的手又加了几分力,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谢昭的喉咙被恐惧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徒劳地摇头,身体在他身下剧烈地颤抖。
她的双手被他暴戾地擒住,反剪在头顶,谢执扯下腰带,一圈圈绕住她的手腕,绑在床头打成一个无法挣脱的死结。
“我说过,你若是想逃,我就把你锁在床边,哪儿都不能去。”
衣料被“嘶拉”一声尽数扯碎,他低头咬上她的颈侧,没有一丝温柔,只剩下纯粹的惩罚。
那不是吻,是毫无节制的掠夺,是疯子在用这种方式宣泄他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压下去,像一头沉入深渊太久,终于攀出地狱的恶龙。
“谢执!!别这样,你别这样!!”
不知为何,谢昭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方才谢执徒手握住刀锋,鲜血淋漓的画面,更多狠厉的话语瞬时堵在喉头,再说不出口。
两人呼吸交错,灼烫如焰。
那只沾着血的手从她脸颊划过,描摹着她的轮廓,指节在微微颤抖,像是触碰到某种禁忌又无法自拔。
动作/粗/暴,急切,如同发狂。
每一次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占有和惩罚,像是要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疯狂都强塞进去,让她一同承受一同疯魔。
“昭昭,你想不想试试,让我剖开你的胸膛,把那颗心挖出来看看,它究竟能不能……只为我跳动?”
“你信不信,就算你死了,我都要把你的骨灰藏起来,谁也别想碰你一根指头,你是我的,是我的!”
谢昭仿佛身处一场无法醒来的梦魇里,躯壳被强硬地撕裂,灵魂却悬在半空,俯视着自己被践踏。
恶龙的尾巴横冲直撞,他身上的伤口尽数崩开,鲜血几乎将他染成血人。
可他毫不在意,只一遍遍地掠夺,入侵,撕扯,拼命地证明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属于他的。
“你看看我啊,谢昭,你看看我!”
“我连命都可以给你,你倒是告诉我,我哪里不如他?”
“啊……”这一次实在太深,谢昭忍不住痛呼出声,撑涨感几乎要将她塞满。
“他到过这么?”
他重重一抵:“告诉阿兄——他,到过吗?”
“没有!没有!!”谢昭微弱地啜泣,身体因持续的折磨而本能地蜷缩,“阿兄,我好疼。”
“疼?”他低哑的嗓音里带着诡异的满足,“疼才好,疼了……你才能记住,记住谁碰了你,记得你是谁的妻子。”
“我再也不会心软了,昭昭。”
“再也不会了……”
——
谢昭醒来的时候,天色一片灰色,窗外细雨浠沥沥下不停,给视野都套上了一层雾色。
她的意识还悬在破碎和黑暗之间,半晌才慢慢回笼。
四肢像灌了铅,身体残留着难以言说的痛楚,一切都仿佛被碾过,一遍又一遍。
她睁开眼,床幔是熟悉的样式,她又回到别院了。
门外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夏枝和春桃推门近来,动作小心翼翼。二人眼眶都是红的,却强撑着挤出笑容,手脚麻利地在她床前服侍。
谢昭下意识抓住春桃的手,急切道“沈晏呢?你快告诉我,沈晏如何了,他还活着么?”
春桃身子一颤,低下头,拼命摇头。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微微震颤,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谢昭怔住,转而去看夏枝,眼里带着恳求:“夏枝,求你了,告诉我……沈晏是不是还活着?你们说话啊!”
夏枝也只是跪下,泪如雨下,拼命给谢昭磕头,唇瓣一张一合,喉间却只有干涩的风声,什么字都吐不出来。
谢昭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砸中,心跳顷刻间骤停。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二人,嘴唇发白,声音都在发抖。
“你们……怎么了,谁……谁把你们……”
春桃跪倒在床前,泪流满面,只能死死攥着她手指。
谢昭倏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仿佛从头倒脚都被冷水淋透了。
胸腔里有尖锐的东西拼命撕扯着往外钻,她几乎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嘶吼,破裂。
“是……是谢执吗?”
春桃身子剧烈一颤,轻轻点了头。
那一瞬间,谢昭的脑子嗡地一声,彻底空白。
她的呼吸都像被掐断,整个人骤然失声,愣在原地,半天发不出半点声音。
下一刻,眼泪决堤,撕心裂肺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却哑得不成调子。
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救不了。
沈晏生死未卜,春桃和夏枝今后也再也不能说话了……
她用力
砸枕头,抓起床榻上的物件朝地上狠狠摔去。眼前的光一片模糊,她几乎看不见周围的一切,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将她团团席卷。
春桃和夏枝跪地痛哭,却只能发出无声的呜咽,只能拼命地抱着她的手臂,试图给她些许安慰。
“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
谢昭跌坐床沿,双手紧紧抱着自己,指节死死陷进手臂皮肉里,泪水浸湿了半张脸。
“为什么……”
屋内只剩女子崩溃的哭泣和无声的哀鸣,窗外的雨越下越密,风吹的窗纸微微作响,带着一股逼仄的湿冷。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从容的脚步声。
“吱呀——”
门被推开,谢执的身影逆着外面的光走进来。
他身着深色衣袍,乌发微湿,神色淡漠。应是从方才大雨中走来,身上带着未散的冷意。
屋子里的气氛霎时间凝结。
春桃和夏枝见到他,身子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往谢昭身侧跪倒,眼里满是惧意。
谢执扫了她们一眼,目光停留了片刻,淡淡道:“下去。”
春桃和夏枝不敢违抗,只能流着泪磕头退下。
房门在身后被缓缓阖上,屋内顿时只剩下谢执和谢昭,一时间静谧到可怕。
他慢慢走近,谢昭咬着唇,眼里全是冰冷的恨意。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做错了什么?要你这样待她们?!”
谢执俯身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这就是你逃跑,要付出的代价。”
谢昭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却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她们没做错什么……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已经沙哑,“你凭什么这么对她们!!”
谢执静静看着她,薄唇轻轻一抿,冷漠又平静。
“我说过,这世上没有无辜的人。”
“你要跑,谁帮你,谁就是你的共犯。”
谢昭被他这句话彻底击垮。
愤怒、屈辱、恐惧在胸口乱撞,最后只剩一阵无力的冰冷。
她抬头看着他,唇瓣苍白,眼里所有的光都慢慢熄灭。
“你到底要什么?”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谢执俯身,将她的脸捧在掌心,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
“昭昭,你只需要学会一件事——不要再试图逃跑。”
“你记住,所有背叛的代价,都由你身边的人来还。”
“这次是毒哑了嗓子,下次就是她们的命,她们家人的命。”
谢昭的泪水静静地滑下脸颊,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反抗,声音微弱而绝望。
“我不跑了。”
“你别再伤害她们了……我再也不跑了……”
她的话断断续续,泪水模糊了双眼,整个人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只剩下一副空壳,任由风雨再怎样拍打,都再也不会动了。
第42章 第42章昭昭,听见了吗?你有了……
入夜后,晚膳已经摆了大半个时辰,饭菜已经冷了一大半。
谢昭坐在桌前,拿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偶尔沾了几滴汤汁在袖口,也懒得去擦。
谢执走进来的时候,屋内安静得只剩呼吸声,如同一潭死水。
他坐到她对面,亲手给她夹了一筷子蒸豆腐。
“多吃些。”
谢昭低着头,“嗯”了一声,把豆腐送进嘴里。
温度早已散尽,咽下去时满嘴都是豆腥气。
她吃的很慢,像是努力把每一口都咽下去,也像是尽量拖延时间,不让夜晚来得太快。
谢执看着她,不催促,耐心地陪她一口一口吃完。饭后,他为她净手,亲手替她擦去手背残留的水渍。
两人都没说什么,空气像是凝固了。
她习惯了这份寂静,习惯了身边春桃夏枝不能说话,习惯了自己像只被圈养的鸟,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
饭后谢执静坐看了会书,随后两人洗漱好,熄了灯,一同歇下。
谢昭静静地躺着,目光落在床顶的暗影里。身侧的被褥很暖,谢执将她揽进怀里,掌心从她背后覆过来,将她整个人固定在臂弯里。
他没说话,指腹在她肩胛骨间缓慢摩挲,带着掌心的热度,摸索她身上每一处细微的颤抖。
她没有推开,只是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仿佛自己只是一团柔软的泥,被捏成什么形状都无所谓。
谢执低头,唇轻轻贴在她颈侧。呼吸滚烫,慢慢地在她耳后留下一串细碎的烙痕。
谢昭闭着眼,没有出声,像是在等待一场必须降临的风暴。
她的意识像沉入水底,所有的感官都被封在一层薄薄的雾里,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有炙热和麻木在体内打转。
他压下来,动作很慢,像是在她体内一点点探查,既像掠夺,又像印证她真的在自己怀里,不会再逃。
他低头贴近她耳畔,“你要记住,昭昭,你是我的人。”
谢昭眼圈泛红,“好。”
他像有无穷的耐性,一下一下剥开她的防线,掌心带着热度,一路烫出一道道细密的火星。
她的发被他捻在指尖,拉过来亲吻,从耳后到脖颈,细细地、慢慢的啃咬。
谢昭全身都绷着,只觉每一次推进都像被填满,又像一点点失去力气。
他在她耳畔低喃:“说你想要我,像个贪欢的小娘子那样求我,嗯?”
“我……”
她眼中泛出泪光,颤声,“我求你,阿兄……”
谢执眸光倏然暗了,低笑出声。
“求我做什么?”
“……求你抱我。”
“哪里?”
她脸色惨白,手指无措地抓住他的手臂。
他却笑了,咬住她耳垂,“不说清楚,今夜我就让你累的一夜睡不着。”
她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羞耻,还是麻木。
谢执一边慢条斯理地游走,一边耐心等她低头认输。
谢昭眼里噙着泪,唇瓣被咬的发白,呼吸越来越乱。
她睫毛轻轻颤着,“阿兄……求你,抱我……在这里……”
她的声音又软又轻,几乎听不见。
谢执盯着她,眸色幽暗,他低头吻住她眼角,舔去她的泪珠:“乖,再大声一点,让阿兄听清楚。”
谢昭几乎被逼到崩溃的边缘,她哑着嗓子,哀求中带着哽咽:“阿兄,我要你……”
话音落下的霎那,他的动作猛然加深,像是终于得到了所有想要的奖赏,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不给她留下一丝缝隙。
她像被融进那团灼热里,世界只剩他的气息,他的掌心,他在她耳边低低的喃语。
“这才对,昭昭。”
——
清晨的阳光带着薄雾,透过窗纸淡淡洇进屋内,如今这别院静悄悄的,丫鬟侍卫都静默无声,宛如牢笼。
谢昭手里握着竹筷,眼神却有些游离。她望着桌上那碗粥,心里翻着淡淡的恶心,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春桃在一旁细心盛了几碟小菜,碟子刚摆好,便见谢执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身上带着一股刚洗过的皂角清香,可偏偏谢昭闻道这味道,胃里的翻涌更重了些。
她勉强拿起筷子,夹了一点清炒豆苗,慢慢送到嘴边。
菜很嫩,带着淡淡的苦味,她咬了几口,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发涩,胃里又泛起酸水。
谢执落座后,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旋即拿起自己的碗筷,浅尝了几口,偶尔低头抿一口清茶,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脸上。
谢昭感受到他的注视,筷子不由得停住。她咬牙又夹了一点小菜,强迫自己咽下去。
可这
几口下去后,胃里翻腾越来越剧烈。
她努力控制不让自己失态,手指紧紧掐住了膝头的衣角,指节渐渐发白。
忽然,谢执伸手替她新盛了一碗粥,递到她面前,声音不容置疑:“不可什么都不吃。”
谢昭睫毛颤了颤,勉强把粥含进嘴里,努力想咽下去,却几乎在瞬间就要将刚吃下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谢执皱眉,细致地观察着她的神情,俯身靠近:“怎么,胃口不好么?”
“没什么,今日天有些闷,可能没睡好。”
他说不出满意还是怀疑,眉峰拧得更紧了几分,“睡不好也要吃饱。”
饭后,谢执没去上值,坐在一旁看案牍,谢昭坐了一会儿,只觉胃越来越难受,她缓缓起身,走到屏风后,一手撑着梳妆台,强忍着不适俯下身去。
胃里像是有一只猫爪搅动,她死死咬着下唇,却还是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什么都没吐出来,只觉得一阵酸水涌到喉咙,额头都跟着冒出薄汗。
夏枝悄悄跟了过来,递上一杯温热的姜茶,小心扶住她的肩头,似是怕她会倒下去。
谢昭低声道:“别出声。”旋即接过姜茶,漱了漱口,将嘴里的酸味压了下去。
忽然身后一道热意逼近,谢昭浑身一僵。
“怎么了?”谢执声音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
夏枝慌忙低下头,身子僵直站在一旁,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
谢昭强打起精神,转身迎上他的视线,“没事,只是有些头晕罢了。”
谢执却不信,眸光沉了几分。他径直走到她面前,手指捏住她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细细端详。
“脸色这么差,还说没事?”
谢昭嗓音干涩,“真的没事……”
谢执眉头一拧,心绪有几分焦躁,却还是压了回去:“若有什么不适,第一个要告诉阿兄。”
谢昭顺从应声:“好,知道了。”
——
夜色深重,窗外雨声还在断断续续,谢昭靠在枕边,埋在厚被里,指尖却仍旧发冷。
谢执进屋的时候,脚步极轻,他走近床边将外衣褪去,翻身上榻,带着凉意的身躯贴过来,长臂一揽,将谢昭搂进怀里。
她的后背抵在他胸膛,能清晰感受倒他心跳沉稳而有力,每一下都敲在她脊背。
谢执低头,鼻息贴着她鬓发,近乎神经地质问:“昭昭,这一整天,你是不是又想着逃了?”
“没有。”谢昭像是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情绪。
他没再追问,只从背后抱的更紧,掌心覆在她小腹上,缓缓摩挲。
他的手沿着她的腰肢向上,隔着寝衣慢慢滑过胸口,喉咙,最后停在下颌。
微微用力,逼着她看向自己。
他俯身,唇贴着她耳廓,轻轻啄咬:“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的人?”
谢昭的睫毛在烛火下投出淡淡的影,她闭着眼:“我是你的。”
他笑了一下,那笑意低沉隐着愉悦。
“再说一遍,阿兄听的不清楚。”
谢昭的唇微微颤抖,但还是顺着他低声重复:“我是你的……阿兄。”
谢执这才满意,拥着她的手更紧,旋即在她肩窝重重落下一吻。
“昭昭,你要乖一点。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帷帐轻晃,烛火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唇缓缓滑向她耳后,吮咬片刻,又低声在她耳畔:“昭昭,不许再躲着阿兄。”
谢昭闭着眼,像是听到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只是任由他肆意。
他低头贴上她的唇角,辗转亲吻。
“阿兄是不是你唯一亲近的人?”他的气息烫在她唇上,嗓音带着危险的执拗。
谢昭屏息片刻,“是……只有你。”
夜越来越深,被褥下闷热无比。不知怎的,谢昭胃里又猛地涌上一阵酸水。
鼻尖泛起熟悉的腥气,胸口发闷,她忍不住侧头压住唇角,喉咙里已经泛起恶心。
谢执察觉到她身子发紧,微微皱眉:“怎么了?”
谢昭没来得及回答,额上冷汗直冒,只得挣开他,踉跄着掀开床帐,一手紧紧捂着嘴,另一只手死死抓着床沿,竭力忍住恶心。
可胃里翻江倒海,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一阵酸水涌上来,什么都吐不出来,眼角被呛到渗出泪来。
身后的谢执已然坐起身,眉头紧紧锁着,他搂住她的肩,把她整个人按进怀里,语气焦躁:“哪里不舒服?”
谢昭眼前一阵阵发黑,摇头道:“可能……是吃坏了什么……”
谢执替她顺了顺背,旋即披上外袍朝外喊道:“顾长安,去请大夫。”
说完后,他又坐回榻上,单手托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膝头,掌心一下下顺着背,低声道:“吐出来,别忍着。”
谢昭心里慌乱极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呕吐过后,她整个人都虚脱下来,只觉得身上汗津津的,连力气都使不上。
不多时,大夫带着药箱进屋,谢执冷着脸示意大夫把脉。
大夫将指腹搭在她腕间,神色渐渐凝重,半晌才小心翼翼道:
“夫人这脉象……似是喜脉。”
话音一落,屋内空气骤然凝结。
谢执神色一滞,盯着谢昭的目光复杂到了极点,里头带着震惊、激动,还有抑制不住的狂喜。
谢昭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捂住小腹,脑中一片空白。
大夫又小心确认了一遍,才恭谨道:“确实是,恭喜大人,恭喜夫人,夫人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谢执陡然收紧了搂着她的手臂,眸色灼灼,死死盯着她的脸,嗓音里是从未有过的喜悦。
“昭昭,听见了吗?你有了我们的孩子。”
谢昭的手指僵在腹部,唇齿间还残留着呕吐味,她茫然抬头,撞进那他双又亮又喜的眸子里。
她……有孩子了?
大夫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雾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听懂了。
她茫然地望着他。
他那双眼睛里燃着她完全不懂的光,而她自己的胸口,却是空的。
她不知道该害怕,还是该哭,还是该笑。
心里什么都没有,像在一片无边的云雾里,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她甚至没办法为自己有了孩子而生出一丝欣喜,连痛恶和愤怒都变得遥远。
她努力回忆从前那些有关怀孕的片段——
旁人听到消息时的泪水、惊喜、感动。
可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只剩下身体的迟钝,耳边的嗡鸣和满心的空洞。
谢执从狂喜中回神,回头看向一旁的大夫,声音里隐着几缕担忧:“她的身子,可有什么不妥?这孩子,对她会不会有影响?”
大夫斟酌回道:“回大人,夫人体虚,又近来忧思过重,脉象较弱,所幸胎象尚稳。只是往后需多静养,饮食起居需格外细心,不可惊扰,不可过劳……”
谢执沉着脸,静静听完,细细记下每一处,而后紧紧握住谢昭的手。
“昭昭,听到了么,好好养着,我们的孩子……很快就会与我们见面了。”
他的手掌贴近她的小腹,似呵护着世间唯一的珍宝:“从现在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安心待在阿兄身边。”
他另一只手用力握紧她的手指,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指节,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
——
这些日子,谢执几乎把所有公务都带回别院处理,只为了能多陪陪谢昭。
傍晚时分,天色刚刚暗下来,院子里有风吹进来,吹的纱帘轻轻晃动。
谢执替谢昭盛了一碗血燕盏,自己坐在她身边,一手托着碗沿,一手温柔地舀了一勺,慢慢送到她唇边。
“乖,尝一口。”他声音轻柔,眼里满是耐心。
谢昭侧头,愣了片刻,还是顺从地张嘴吃下。
入口嫩滑,带着微微的甜。她却觉得有点腻,勉强咽下去,胃里又有些发涩。
谢执察觉她吃的慢,仍耐心地等着,每喂一口,都细心地用帕子擦掉她嘴角沾到的汤汁。
吃完后,他将碗放下,指腹在她脸侧轻轻捏了捏,温声道:“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还是想出去走走?”
谢昭摇摇头,“不想动。”
“那便靠着我。”
他说着把她抱进怀里,臂弯环在她背后,下巴抵在她头顶,静静陪着。
谢昭疲累极了,近日总是十分倦怠,本想闭目养神,却忽觉胸口有些闷。
她轻轻皱了下眉,伸手
去揉,谢执就立即察觉到。
“怎么了?”
谢昭轻声道:“没事,只是有点闷。”
谢执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两圈,神情紧绷,问的仔细:“哪里闷?心口还是别的地方?有没有冷汗,还想吐么?”
谢昭被问的无措,只能摇头,眼里浮起一层无奈与自嘲。
“没事,可能是屋里闷了些。”
谢执还是不放心,“不行,你现在一有不适,都要请大夫来看看,你怀着孩子,不能有半点疏忽。”
片刻后,大夫进来诊脉,说是心虚气闷,好好休息即可。
但谢执仍旧紧张,让大夫开了新的方子,命人将窗全部打开通风,连帷帐都要撤下。
折腾许久,他才略略放松,低头为谢昭拢好衣领,柔声道:“阿兄去瞧瞧替你备的药膳,你自个躺着歇息会。”
“嗯。”
他走后,谢昭静静地侧卧着,耳朵贴着枕头,听见自己的心跳沉沉。
她下意识把手按在小腹上,指腹轻轻描摹着那一圈略显圆润的弧度。
她逼着眼,试着去感受腹中那个小小的生命。
有一瞬,她似乎真的觉得有什么在肚子里轻轻动了一下。
那感觉微弱得像是错觉,却让她指尖一麻,整个人也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甚至不敢再动。
但过了一会儿,所有得温柔感动消失了,只剩下无边得空白。
她睁开眼,看着窗户外斑驳的树影,心头忽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涩。
她喃喃低语,声线飘远:“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无所适从?”
说完,她苦笑一下,把脸埋进枕头,静静地发呆。
第43章 第43章你就自由了
这一夜的梦境极其漫长。
她梦见自己抱着一个还没没睁眼的婴儿,在无边无际的长廊奔跑。
身后是谢执的身影,像长着无数藤曼的黑影,追得越来越近。
怀里的孩子突然哭起来,哭声尖锐又不安,一声声喊着“娘亲——娘亲。”
她想继续迈步,可双脚越来越沉重,脚下的路变成了黑色的沼泽。
她越是想逃,孩子哭的越厉害,谢执的身影也越逼越近,如同恶魔低语:“昭昭,你别想带走任何东西,包括你自己,你逃不掉的!”
谢昭拼命抱紧孩子,“别怕别怕,娘亲在。”
孩子的哭声在黑暗中越拉越远,谢昭惊慌失措的追着、呼唤着,可脚下的路早已泥泞不堪,她每迈出一步,都像被看不见的手死死拖住。
四周忽然变得安静,连孩子的哭声都彻底消失。
她回头,浓雾散去,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成了那夜破旧客栈的画面。
昏黄的烛火下,沈晏的眼睛却如星辰般明亮,他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
他浅笑着憧憬:“等我们到了南边,买个小院,院子里种两株桃树,开花的时候满院都是香的。”
“我可以去打渔,捕猎,你就在檐下绣花,以后我们就住在那里,平平凡凡过一辈子。”
“等闲了,我们就去集市上逛,看河里的船,看花灯,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回来。”
“等再过些年,我们有了孩子,就让他在桃树下跑来跑去……你会弹琴,就在窗前教他识曲谱,我就在院子里砍柴。”
沈晏说着,伸手轻轻拂过她发梢,风力仿佛真的有桃花的香气。
谢昭正要回应,忽然耳边传来刺耳的尖叫声,一阵阴冷的风卷过,整个世界霎时变色。
沈晏的身影被拖进泥泞的地上,衣衫早已沾满鲜血。
侍卫按着他的肩膀和脚踝,长剑寒光一闪,掀起一串血线。
沈晏的惨叫声撕裂夜色,血溅到她脸上,她像疯了一样嘶喊,声嘶力竭地祈求、挣扎,却依旧无能为力。
他的身体像被折断的木偶那样瘫软在泥水和血泊里,伤口深可见骨,血肉翻卷,痛苦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却还在拼命回头,看着她。
她看着沈晏的鲜血再泥水里蔓延,看着自己被血和雨水浸透,看着自己的手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救他。
画面忽然碎裂,梦境跳转。
夏枝和春桃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双手被反绑着,身旁摆着两碗黑漆漆的药汁。
侍卫捏着她们的下颌,把药硬灌进嘴里。
她们的家人被拖到院外,一个个跪成一排,眼里全是愤怒和悲戚“都是因为你!二小姐,都是因为你啊!!”
谢昭想扑过去阻止,却被无形的墙挡住。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春桃和夏枝渐渐倒下,指甲死死抓着泥地,药汁和呕吐物混了一地。
“都是因为你!都是你!”
老人的哭喊,妇人的哀求此起彼伏,小孩缩在大人怀里,哭得声嘶力竭。
侍卫没有一丝犹豫,挥刀寒光一闪,鲜血在泥地喷溅开来。
一个又一个,他们的脖颈被利刃割断,血迅速染红了泥地。
尸身很快倒了一排,鲜血汇成一道小溪蜿蜒流淌。
忽然,天地间骤然一静。
谢昭猛地睁开眼,夜色浓到什么也看不见,她全身冷汗湿透,衣襟都被泪水和汗水黏住,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她紊乱的喘息和如雷的心跳。
她呆呆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半晌才明白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可那些哭喊,咒骂,惨痛的回音还在脑海里一圈圈回荡,怎么都消散不了。
她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下唇被咬出血也没有察觉,眼泪无声滑落。
小腹隐隐作痛,像梦里所有的苦难和罪责,都化成了一根利刺狠狠扎在心头。
——
谢执刚迈出朱红宫门,忽听身后疾步急声,顾长安神情慌乱:“大人——别院急报!”
谢执步伐顿住,目光如寒刃:“说。”
“……夫人她,用桌角撞击腹部,血流不止,孩子……保不住了。”
一瞬间,谢执只觉脑中轰地一声,耳边嗡鸣。
他整个人僵在石阶上,下意识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她性命可有危险?大夫怎么说?!”
“失血过多……大夫正在竭力救治。”
这回答如同抽走了他脊梁里最后一根骨头。谢执眼前猛地一黑,高大的身躯剧烈一晃,踉跄着几乎栽倒,幸得及时扶住了冰冷的宫墙才勉强站稳。
再开口时,那惯常冷冽的声线破碎不堪,颤抖不止:“快,快去请王院正!!”
他嘶吼道:“快去啊!!”
顾长安被这从未在自家大人身上见过这种状态,他愣了愣神,旋即飞速冲下台阶,策马离去。
谢执飞马赶回别院,几乎是撞开了大门,而入了内,院门到内室,不过几丈路,他却走得满身冷汗。
推开门的那一瞬,他扶在门框上的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屋内大夫正低声吩咐丫鬟煎药、换水,屋里弥漫着血腥气和药味,而榻上,谢昭蜷缩着,身影单薄得几乎要被锦被吞没。她脸色惨白如金纸,唇上不见一丝血色,双眼紧闭,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不可察。
大夫见谢执闯进来,吓得手一抖,但很快镇定下来回禀道:“夫人失血甚多,小人已暂时用参吊了一口气在,只要能止住血,性命就无碍了。”
听到这话,谢执仿佛骤然坠入幽深谷底,四肢瞬间一片冰凉。
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他本能地想要迈步上前,腿却像灌了铅,膝盖一软,险些直直跪了下去。
呼吸里只剩药味、血腥味和濒死的苦涩。
心跳又急又乱,像有什么在胸腔里发疯地乱撞,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唇瓣发白,喉结滚动,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所有的言语、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一片灭顶的恐惧。
视线落向榻上,她的气息微弱,脸色苍白到透明,像个随时会消失的幻影。
谢执眼底浮起细密的血丝,像是把所有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倒下。
“求求你……救活她。”
大夫叹
了口气,点头道:“小人尽力而为。”
很快,门外传来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王院正气喘吁吁地赶至。
谢执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点微弱却炽烈的光,声音几近沙哑:“王院正!救她……求你救她!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就好……”
巨大的恐慌让他再也顾不得丝毫体面,卑微祈求着:“求你了。”
王院正没敢耽搁,连忙把脉诊治,旋即下针稳血。
所有人都屏息凝视床上的人影,唯恐处半点差池。
窗外天色慢慢发白,烛火燃尽。直到鸡鸣时分,王院正才缓缓收了针,后背已全然汗湿。
“谢大人,夫人已脱离险境,性命无忧,只是需静养调理,万不可动气,劳累了。”
谢执这才松开掐的发白的手掌,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全部力气,直直跌坐床沿。
他的衣襟早被冷汗浸透,干了又湿,额发贴着苍白的脸,眸底是掩不住的疲惫和心灰意冷。
大夫和下人都退了下去,屋里只剩下谢执和谢昭。
他坐在床沿,目光落在谢昭脸上,良久良久,眼睫酸涩也不敢阖一下,生怕错过她一丝一毫的动静,更怕那微弱的呼吸就在他眨眼的瞬间彻底断绝。
原来,真正的恐惧不是她千方百计的逃离,不是权势倾覆的深渊,而是此刻她安静地躺在这里,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将他独自抛在这无边的的死寂里。
那一刻,他自己的整颗心好似都被生生掏空了,徒留一个空壳,四处漏风。
“昭昭,”他低声喃喃,“你怎么就狠得下心……”
他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恨意和酸楚,额角青筋迸起。
“你若是死了,你让阿兄怎么办?”
“不要孩子就不要了……阿兄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肯睁开眼看看我……”
窗外的天色终于彻底亮了。
榻上的人轻轻皱了皱眉,睫毛微微颤动。
谢执僵直的身体猛地绷紧,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喉咙滚了滚,艰难低唤:“昭昭?”
谢昭缓缓睁开眼,目光有迷茫,想动却全身乏力,只觉浑身都软绵绵的。
她视线落到床前的男人身上,谢执脸色十分疲倦,眼底血丝满布,唇边青茬浮现。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
他沉默地盯着她,片刻后才哽了哽道:“你终于舍得醒了?”
谢昭没有说话,视线空洞又麻木,沉默在空气里持续蔓延。
谢执忍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恨我恨到……连自己的命都能不要?”
谢昭仍旧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睫,无声抗拒。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沙哑着问:“若不想要孩子,你说便是,何苦要以命相搏?若是……若是真的一尸两命,你有想过我么,你将我置于何地?独留我在这世上残喘?”
谢昭终于抬眸看他,目光平静:“阿兄,你让我走吧。”
谢执身体陡然一震,他的睫毛剧烈颤抖,喉咙像被塞了什么东西,半晌都没能发出声音,只能凝望着她,眼里一圈圈浮起些许薄雾。
“抱歉,我做不到。你要什么都可以,唯独离开我,我做不到。”
“昭昭,你知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只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装的人从来就不是我……可是昭昭,你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呢?仅仅因为我……顶着这个阿兄的名头吗?!”
“如果,如果我从来就不是你名义上的兄长,你会不会……会不会愿意看我一眼?如果在你及笄之前你就知道、知道我和你并非血亲,你还会毫不犹豫地奔向沈家吗?”
“如果你不是在谢府长大,如果你从未唤过我一声阿兄,我们只是……只是在这尘世间萍水相逢的两个人……”
“你会不会对我……也有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心动?”
谢昭静静听着一遍遍的低语,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任何波澜。良久,她才开口:
“阿兄,无论是不是兄妹,无论我们在哪里遇见,无论你是谁——”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都不会爱你。”
谢执怔怔地望着她,她的话明明轻飘飘的,却似世间最利的刀锋,一下下割开他心脏的血肉,把他最后的奢望全部摧毁成废墟。
他眼里的光渐渐按下去,灵魂似也随之熄灭。
他喉结哽了又哽,颓然垂下眼帘,沉默良久,他忽然慢慢直起身,从怀中缓缓抽出一柄匕首。
他执起谢昭的手,将刀柄递到她手中,刀尖对着自己。
“你说你不属于我,不会爱我……那就杀了我吧。”
他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将刀尖稳稳对准自己的心口,眼底黑沉沉的,只余死志。
“来吧,昭昭。”
“杀了我,你就自由了。”
第44章 第44章算了,下辈子你千万别遇……
屋子里很静,光线冷淡,窗外的晨曦像一层湿雾覆在身上。
刀锋悬在空中,颤动着,踌躇着,抉择着。
谢执的手掌依旧扣着她的手,胸膛甚至主动贴到了刀锋前。
“你为了沈晏,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
“为了不要我们的孩子,亦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
“为了逃离我,亦可以不要命。”
“放你走,我做不到,留下来同我在一起,你做不到。”
他的掌心一点点收紧,将那柄匕首慢慢往前推,刀锋贴上自己的胸口,冰冷的触感穿过单衣,渗进皮肉。他胸腔微微起伏,却没有退缩。
“听到你命悬一线时,我就在想,为何该死的人不是我?”
他低低地笑了,眼尾微红,“别心软,昭昭。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可以彻底从我身边逃开的机会。”
冰冷的刀尖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皮肉下那颗心脏清晰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顶撞着锋刃,也撞在谢昭几乎麻木的神经上。
她的手被他死死扣着,被迫感受着这心跳。
她恨,恨到牙关都在颤抖。
恨他的偏执,恨他囚禁自己,恨他一个个毁掉自己在意的人,那滔天的恨意像烈火般反复灼烧,几乎要将她理智燃成灰烬。
她屏住呼吸,颤抖着,想将手腕狠狠往前一送。
只要一下,只要一下,这无休止的纠缠和痛苦就能彻底了结。
谢执甚至闭上眼,唇边溢出几许淡淡笑意。
可就在这最关键的一刻,那只握刀的手,却怎么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它在逃避,在后退,在自恨!
十几年。
漫长的十几年,他不仅仅是那个让她恐惧、恨之入骨的人,也是她童年的庇护,是她全部安全感的来源,是她曾经仰望、信任过的山岳。
这份缠绕的血脉,浸透岁月的复杂情感,早已超越简单的爱恨,成为她生命底色的一部分。
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当啷!”
清脆一声,冰冷的刀身从她指尖无力滑落。
谢昭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喷涌。
“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
么是你啊!”
她是废物!是天底下最没用的废物!
她竟然连将手腕往前送一寸的勇气都没有!
她恨谢执,更恨此刻软弱无能的自己!
她蜷缩在墙角,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泪水仿佛永远也流不尽。
而谢执怔怔地看着那柄落在锦被上的匕首,胸口被刀尖抵过的位置还残留着冰冷的刺痛。
他赢了。
用最卑劣的方式。利用了她心底残存的可怜的不忍,将她继续锁在了这无间地狱。
赢来了彼此永无止境的折磨。
说什么……都没了意义。
这盘死局,似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一股解脱的平静,奇异地压过了那焚心的痛苦。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拾起锦被上的匕首。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心脏。
他没有再看墙角那崩溃的身影。
他怕再看一眼,那好不容易凝聚,放过彼此的勇气,就会瞬间溃散。
“对不起,昭昭。”
他声音很轻,沙哑低微。
“伤你,困你,皆因我爱你入骨,无药可救。”
“放你走我做不到,看你痛苦,我亦生不如死。”
“我说过我会护你一辈子,可最后把你推下深渊的人,是我。”
他闭了闭眼,指节死死攥着刀柄。
“放不开你,放不下你。就这样吧,昭昭,这回我替你做个了断。”
“如果还有来世——”
他喉咙哽了一下,终是轻笑了下,“算了,下辈子你千万别遇见我。”
他的手腕没有丝毫迟疑,刀锋带着决绝,径直刺入自己左胸。
血色猝然绽开,染红了衣襟。
一切发生在呼吸之间,谢昭猛地抬头,视线仍被泪水模糊,可眼前的一幕依旧刺痛了她的眼眸。
“阿兄!”
她猛地扑过去,慌乱地按住他胸口的伤口,温热的液体很快就浸透了她的指尖,触目惊心。
“阿兄,阿兄……不要……”
她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也听不见谢执微弱的呼吸,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模糊遥远,只剩下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阿兄……你醒醒……你醒醒啊!”
她徒劳地按压着伤口,可鲜血依旧不断涌出,染红了她的手,她的衣袖,甚至浸透了身下的锦被。
谢执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迅速褪去。
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落在谢昭泪流满面的脸颊上,他想抬手为她拭去泪水,却发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昭昭……”
“别哭……别为我哭……”
“不!不!你不能死!谢执!”她疯了一样地摇晃他,试图唤醒他,却只看到他胸口的血流得更快。
她崩溃大喊:“顾长安!!顾长安!!!!快来人啊!快来人救救他!救救他——!!”
“别……”他轻声道,“别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气息如同游丝,眼神开始涣散,“我死后……替我好好孝顺爹娘,还有……”
他努力吸了一口气,“去找沈晏吧,他……他没死……”
“不要,不要……阿兄,我不要你死……”
谢昭哭得撕心裂肺,所有缠绕的恨意都烟消云散了,她顾不得一切,只想着有人能来,能救活他。
门外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几乎是立即就冲了进来。
看到眼前的一幕,所有人都瞬间呆滞,顾长安最快反应过来,惊恐地大喊:“快!快去请御医!”
房间里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去请御医,有人去拿止血的纱布,而谢昭,只是紧紧抱住谢执,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眼泪和鲜血混杂在一起,感受着他心跳逐渐微弱。
“阿兄……求你……不要死。”
顾长安冲到谢执身边,看着他几近透明的脸色和胸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腔。
他慌乱地拿着干净的布条和纱布上前,想要替谢执止血,却被谢昭挡开。
“二小姐,你让开,让属下替大人止血,御医马上就到!”
顾长安急得青筋暴起,他知道谢昭此刻是彻底乱了心绪,可这样下去,谢执真的会没命。
就在这时,王院正带着药箱,又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他一看谢执胸口那骇人的伤势,脸色骤变:“这都唱的哪一出啊,亏得我还未走远,否则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活!”
“二小姐,请您让开,让王院正替大人诊治!”
谢昭闻言,浑身僵硬了一下。
她缓缓抬头,那双泪眼迷蒙的眸子短暂地聚焦了一下,她认出眼前的老者正是太医院院正,旋即燃起剧烈的希冀。
“王大人,求您救救我阿兄吧,求您了……”
“老夫会的,你快放开谢大人!”
谢昭颤抖着松开手,却还死死握着他冰冷的手指不肯松开。
王院正立即上前,熟练地打开药箱,取出金针和药瓶。
他先是看了看伤口,又探了探谢执的脉搏,眉头紧锁道:“伤口太深了。”
手下的动作却快而精准,他迅速在谢执胸口几处大穴施针,以止住汹涌的血流,又以特制的止血药粉洒在伤口上。
“老夫要开始取匕首了。”
王院正额头渗出冷汗,却当机立断地握住刀柄,另一只手按住谢执胸口周围的皮肤,深吸一口气,猛地一发力,将那柄匕首生生拔了出来。
“噗嗤——”
伴随着利器离开身体的闷响,汹涌的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王院正的衣襟,也溅到了谢昭的脸上。
谢执痛苦地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甚至泛起青紫。
“阿兄!”谢昭惊恐地尖叫出声,顾不得满脸的血污,想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堵住谢执胸口那深可见骨的伤口。
“别动!!二小姐千万莫碰!!”
王院正来不及擦拭脸上的血迹,立即将药箱里的止血药一股脑地倒在伤口上,再用层层纱布紧紧包扎。
他的手因紧张而有些颤抖,但动作依旧迅速而老练。
“若是能挺过今夜……应当是保住命了。”
“后续需精心调养,不宜有任何情绪上的大波动,切记,切记,万万不可再受刺激。”
听到王院正的话,谢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她浑身无力地瘫软下去,指尖还抓着谢执的手腕,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气力全失。
王院正再次仔细探了谢执的脉搏和气息,他迅速写下两张药方,一张递给顾长安:“速去!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两个时辰内务必喂大人服下!这是吊命固元的!”
又拿起另一张:“这张,去煎一碗安神止血汤,给二小姐服下。她才小产过,又心神损耗过巨,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垮了。”
顾长安接过药方,看也没看就塞给身边一个最得力最稳重的侍卫:“快!骑我的马去!用最快速度!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那侍卫领命,旋风般冲了出去。
王院正收好药箱,长长舒了一口气,叮嘱道:“今晚老夫就在这住下吧,你们一定要守着谢大人,若有任何异常,立即来报!”
“属下明白。”顾长安神情仍未平复,声音里满是后怕。
王院正又柔声劝谢昭,“二小姐,谢大人性命应是暂时无忧了,您也别太自责,往后务必让他静养,莫受刺激。还有,你自个也要保重身子。”
谢昭点了点头,嗓音嘶哑,“谢、谢谢王大人。”
“好了,老夫便先行告退了。”
“王大人留步!!”谢昭忽然出声,她垂眸望向谢执苍白的脸。
他眉眼安静,唇色褪尽,胸口颤着厚厚的纱布,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她凝视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王大人,您可知晓……有何药物服下后便能使人记忆全无么?”
第45章 第45章再也不走了
王院正脚步一顿,转过身,差异地看着谢昭,那双洞悉世事得眼眸里闪过几缕复杂的光芒。
“二小姐何出此言?”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
这两次诊治,他倒也看出些门道了,真
是孽缘啊。
谢昭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又看了一眼内室里了无生气的谢执,眼底沉了沉。
“王大人,我只想知道,可有这样的药?”
王院正默然片刻,才缓缓叹了口气:“记忆乃人之根本,岂是区区药物便能轻易抹除?即便是世间流传的忘川水,也不过是民间杜撰的传说罢了。”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就算真有此物……你又如何能保证,就算忘了过去,将来亦不会再重蹈覆辙?”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将谢昭心中那点微弱的希冀彻底浇灭。
她垂下眼眸,遮住眼底最后一点光亮,无力地说道:“谢王大人解惑。”
王院正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不忍,便当结份善缘吧。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老夫方才所言,皆是正道医理。然而……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老夫曾在古籍中,读到过一种忘情蛊。”
“此蛊并非抹去所有记忆,而是能斩断情根,让人彻底忘记深爱之人。”
“中蛊者会遗忘与那人相关的种种感情,但其余记忆却能保留。据闻,此蛊在苗疆黑市,有极少数在私下交易。”
这番话,无疑是给谢昭已经熄灭的心,重新点燃了一点火星。
那双暗淡无光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忘情蛊……”她喃喃自语,陷入沉思。
王院正心里一叹,再次劝慰了几句,便在侍卫的护送下,在旁边的厢房歇下了。
谢昭的目光落在门口,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荡着“忘情蛊”三个字。
良久,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顾长安面前。
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毫无征兆地跪了下去。
“二小姐!”
顾长安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搀扶,却被谢昭避开。
她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坚定执着道:“顾大哥,昭昭求你……”
顾长安见她如此,心中一痛,也跪了下去:“二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
——
时光如流水,静静地淌过月余。
谢执从一场漫长的沉睡中醒来,只觉头痛欲裂,胸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痛楚。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便是熟悉的帐顶,鼻尖还萦绕着浓重的药味。
他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胸口的剧痛却让他闷哼一声,再次躺了下去。
“阿兄!你醒了?!”
谢昭坐在床沿,身上是一件素净的浅色衣裙,眉眼柔和,眼波温静。
她的脸颊恢复了血色,虽不似从前那般明媚活泼,但也没有了怨恨和戒备,只剩下沉静后的温柔,像一汪宁静的春水。
谢执愣住了,昏迷前的一幕如潮水浮现。
“……昭昭?”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得探究与不解。
“阿兄,你感觉好些了吗?我已让厨房为你准备了清粥,现在端来可好?”
她神色静谧,眉宇间那点曾经的锋利早已消散,只余安静温和的笑意,和淡淡的宽容。
谢执怔怔看着她,半晌都没能出声。
屋内光影静静流转,窗外有风,枝头偶尔落下一两声鸟鸣。
谢昭端来一碗温热的粥,轻轻搅了搅,试了温度,才细细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慢些,别烫着。”
谢执看着她细心的动作,心底莫名生出一阵不真实的恍惚,仿佛一切都早已过去,只剩下寻常日子里的细水流年。
他低头喝下那一口粥,胃里微微一暖。
谢昭又细心为他擦去唇角污渍,动作温和,没有丝毫勉强和不安,只有温柔耐心的照料。
喝完粥,她又低声道:“阿兄,你若是觉得无聊,我便读会儿书给你听。”
说着,她从榻边的小几上取过一本游记,翻开来,声音清清浅浅地念着。
她念得很慢,偶尔抬眸看他一眼,眉间那抹柔意一直都在。
谢执靠在床头,静静望着她。
那些纠缠过得爱恨,此刻都像被水流一点点冲刷得干净,重新变幻成岁月静好。
日头渐高,谢昭合上书本,低头看他一眼,见他神色略显疲惫,便轻声道:“阿兄,歇一会吧。”
谢执点了点头,她将他抚着躺下,又整理好被褥,自己也在床沿坐下。
窗外得风穿过庭院,带来一阵微微的花香,转眼间,就要入夏了。
谢昭静静地望着窗外一阵,又低头看了看他,旋即轻轻脱了鞋,动作轻缓地掀开被角,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躺下。
谢执几乎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手指在被褥下微微收紧。
他下意识僵直了身体,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靠近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在加速,胸口隐隐发疼,情绪里尽是难以置信和失措的渴望。
她侧身蜷进他怀里,把脸轻轻贴在他胸口,听着他失序的心跳。
隔着单薄的衣衫,心跳声一下一下,谢执僵硬地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
谢昭闭着眼,睫毛轻轻颤了颤。
良久良久。
细软的声音传来。
“阿兄,我再也不走了……”
谢执呼吸一窒,气息猛颤,心头那抑制已久的痛楚险些决堤。
他难以置信,“昭昭……你说真的?”
“嗯。”
这一刻,屋外光影浮动,所有往昔的苦难都沉入寂静的水底。
他终于……将她拥在怀里。
——
午后,谢昭将药罐,纱布,棉棒有条不紊地一一摆好。
谢执半卧在床上,衣襟微微敞开,胸口还裹着厚厚的纱布。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神情里有克制的紧张,也有无法掩饰的眷恋。
“阿兄,该换药了。”
谢昭将一块干净帕子放在温水里浸润,又拧得半干,才覆上他胸膛。
“别怕,一会儿若是疼,便同我说。”
谢执喉头动了动,低低应了一声:“好。”
谢昭坐到床沿,俯身替他解开衣襟。她得手指轻缓,动作熟练,她小心翼翼将浸润得旧纱布一点点剥开,却还是不小心扯动了结痂得创口。
谢执的身体微微一颤,眉头下意识蹙起。
他强忍着妹吭声,只深吸一口气,抓紧了身下的被褥。
谢昭敏锐地察觉到,抬眸看他,眼里满是关切:“疼吗?”
“没事。”
谢昭没再追问,垂下眼睫,指尖却更轻柔了几分。
“别逞强了。”她一边轻轻用温水湿润伤口周围皮肤,一边低声说:“疼就说出来,别憋着。”
谢执偏头望着她,眼底有淡淡笑意掠过,又很快敛起。
“有你在,什么都不怕。”
谢昭用棉棒蘸了药膏,一点点将新药敷在他伤口上。
“阿兄,你怕疼么?”她突然问。
谢执失笑,伸手覆在她手背上,“不怕。”
谢昭没抬手,手下的动作却明显顿了顿。
最后,她收好药箱,为他系好衣襟。
见她站起身,谢执下意识拉住她衣袖,带着点试探:“能陪我在院子里晒晒太阳么?”
谢昭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
院子里阳光正好。
树下有一片浓影,下人们搬了两把椅子在树荫下,两人紧挨入座。
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远处一两声鸟叫,还有风吹过树叶时细细碎碎的响动。
谢昭抬手将鬓发拂至耳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看了看天,随后又看着不远处出神。
谢执手垂在膝头,无声地摩挲着拇指,时不时低头看她一眼,见她只是静静坐着,心里莫名安稳。
没多久,谢昭无聊地摘下一片树叶,忽然开口问:“阿兄这样坐着会不会累?”
谢执摇摇头,“不累,这样挺好。”
“嗯。”
谢昭又静坐了会,视线落在外头的远山上,骤然低声道:“……母亲那边,可还安好?”
谢执听到这句话,眼眸沉了沉,沉默片刻后才答:“母亲并不知晓你在这里。”
谢昭侧首,对上他的视线。
“她……以为你早已随沈晏远走高飞了。”
谢昭听完,抿了抿唇,指尖在裙角绞了一圈又一圈,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那也好。”
她抬头望向院外盛放的绿意,“让娘亲觉得我自由自在,在外安好,也挺好。”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轻
轻垂下头去,唇角强撑的笑容塌了下去。
谢执伸手覆在她的手上,试探着轻轻捏了捏,“你若想写信,我让顾长安给你捎去。”
顿了顿,他又道:“或者……我们一同回府,去见见母亲如何?既然昭昭已放下心结,我们理应同父亲母亲讲清楚,我也不愿一直将你锁在这别院。等我伤好些了,我便去请圣上为我们赐婚可好?”
谢昭怔了怔,他的话像一颗石子落入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只让她胸口更添几分沉重的窒息感。
她半垂着眼眸,安静地把手从他掌心慢慢抽出来,替他理了理肩上的披毯。
“阿兄还是先养好身子吧,别想太多。赐婚的事,也不急,等你伤好了再说。”
说完,她转头看向别处。
谢执沉思了几瞬,终是低低应声:“好,昭昭说什么便是什么。”
第46章 第46章心脏跳动的每一下,都在……
谢执醒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日上三竿。
他鲜少有如此贪睡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准备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胸口竟隐隐有些疼。
他疑惑地扯开衣襟,却看到胸前有一道可怖的伤口,匕首大小,伤痕粉红,显然是新添的。
他怎不记得自己何时受过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记忆中搜索了许久,也未能寻到答案。
“顾长安,进来。”
顾长安很快便入了内,低垂着眉眼问:“大人,有何吩咐?”
谢执紧锁眉头,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这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何事,为何我一点记忆都无?”
顾长安心下一凛,但还是镇定的将早已打好的草稿平稳托出。
“大人,你一月前在追捕人犯时不慎受了伤,那贼人穷途末路奋起反抗,大人躲避不及,胸前便中了一刀。记忆全无或许是头部受了外伤?”
听上去合情合理,可谢执仍旧觉得有些异样,总感觉不应如此。
“一月之前?所以……我昏迷了整整一个月么?”
“是的,大人。”
谢执静静思索了片刻,理不出头绪,便掀开锦被下床,“我既昏睡了一月,近日朝中可有发生什么要事?”
“除了吏部右侍郎张谦擢升为户部尚书外,并无其他要事。”
谢执此刻已经穿好鞋,走到了衣架前,顾长安立即上前,将衣裳从衣架取下。
谢执从善如流的伸手穿好,接着道:“张谦?那种废物也能升迁,圣上真是糊涂了。”
“大人,您刚苏醒就先别担忧朝事了,如今可还有哪里不适么?”顾长安细细问道。
平时他一向话少,今日倒有些不同寻常。
谢执睨了他一眼,眸色沉了沉,“顾长安,除了张谦这事,近日真没发生旁的了?”
顾长安额角冷汗霎时浮起,他咽了口唾沫,强自镇定道:“属下只是担忧大人身体。”
谢执深邃的眼眸在他身上停了许久,就在顾长安快要坚持不住时,他终于挪开了。
他系好腰带,淡淡道:“母亲近日可好?现下在做什么?”
顾长安松了一口气,连忙回答:“夫人十分担忧大人身体,日日都来探望,此刻应是在院里用午膳。”
“嗯。”
谢执慢条斯理地由小斯伺候着净完面,而后将指尖细细擦拭干净,“那便先去瞧瞧母亲吧,这些日子,母亲应是担心坏了。”
很快,谢执变来到了主院。
林氏正在用膳,桌上只几道清淡小菜,林氏持着筷子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母亲。”
谢执跨步走进,“母亲在想何事,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直到听到他的第二声母亲,林氏才骤然回过神,手中的筷子都不自觉抖了抖。
她先是有些惊慌,但很快将心绪掩盖下去,惊讶道:“执儿,你何时醒的!”
“怎的不让人来禀报?你才刚醒,不宜走动,有事遣人来说一声就行!”
林氏满脸责怪,站起身来拉着谢执,左左右右看得仔仔细细。
谢执笑了笑,柔声道:“儿子既已苏醒,自然该来见见母亲,母亲不必担忧,儿已然大好了。”
林氏仍不放心,“何时醒的?可还有哪处不适?刚苏醒身子还弱着,快坐下!”
转头她又吩咐嬷嬷说:“快去厨房,让他们做几样清爽的小菜,再熬些粥送来。”
谢执被林氏一把拉着坐下,见她眉间忧色难掩,嘴角无奈勾了勾,带了几缕难得的少年气:“母亲总是这么爱操心,儿子都这么大个人了,哪里还会不小心把自己折腾坏。”
林氏白了他一眼,声音却软了:“你若不是我儿子,我才懒得操心呢。你昏迷这一个月,我这觉都不敢睡沉,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她声音有些哽咽:“你这孩子,明明自小最怕苦,这回总受了苦头了吧!下回再执行公务,务必要小心些!”
“让母亲担心了,是儿子不孝。待我再养几日,定会补过孝心。”
林氏见他神色如常,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些,“药还得按时喝,膳食也要清淡些。”
“都瘦了,脸色也还是不好。”
谢执低头应了,接过嬷嬷递来的茶盏。他垂下眼帘,望着氤氲的热气,脑中却像有雾一样,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林氏见他神情怔忡,便缓声问道:“可是又觉得哪儿不舒服了?要不让王院正再来瞧瞧?你可别逞强,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你伤的是胸口!哪能一醒就满院子跑?!”
谢执回过神,收敛起方才那点迷茫,转而笑道:“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再养几日便好。”
母子闲聊了一会,膳食就摆了桌。
桌上的粥冒着热气,林氏不时夹菜到碗里。
谢执吃了几口,又觉得胃里一阵微涨。他放下筷子,“母亲,儿子饱了。”
林氏瞧他才吃了几口便不吃了,不由絮叨着劝:“再多吃些,不吃身子怎能撑的住呢?你亦长大了,怎么还像囡囡似的——”
谢执正低头饮茶,听到“囡囡”两个字,动作忽然一顿,眉间微不可察地拧紧了。
他迟疑一瞬,抬头望向林氏,语气带了些茫然:“……母亲,你方才说什么?囡囡?”
林氏手里夹菜的筷子停在半空,神色微微一滞,但很快定下心神,轻描淡写地笑了,按照和谢昭商量好的说:
“你这孩子,莫不是摔坏了脑子?囡囡便是你嫡亲妹妹阿,你小时候最护着囡囡了,如今怎么连这都忘了?”
谢执怔怔地看着她,脑海深处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撬开了一条缝。
许多零零碎碎的记忆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
细雨蒙蒙的清晨,有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扑在他怀里,奶声奶气地唤阿兄。
夏日院子里,两人追逐着捕蝉,她摔倒了哭成了泪人,他慌忙抱起她,小小的手背在她后背轻拍,安慰着哄她不哭。
再大了些,书房里,她趴在案边,一边学着他写字,一边偷偷吃袖口藏着的果脯。
这一幕幕,恍若隔世,却又清晰得仿佛昨日。
谢执皱着眉,心口仿佛有什么在隐隐作痛。
“母亲,我……”他有些艰难地低声道:“我怎么会不记得她?”
林氏强自镇定地笑着把他手握住,顺着他胳膊轻拍:“你是伤得重了,昏迷这么久,记不得也是常有得事。慢慢调养,什么都能记起来的。”
谢执静了半晌,又问:“那她……现在在何处?”
林氏眼神下意识闪烁了一下,嗓音低了许多,“囡囡她……去岁家里给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如今早已嫁到北边去了。她夫家待她极好,你放心就是。”
谢执没说话,只是定定望着她。许久才轻轻点头,“原来如此。”
——
江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河面辽阔,波光粼粼。
谢昭站在渡口,望着船工们忙碌地收拾绳索和木浆,直到
江面那一阵阵鸟儿蹄声,她才终于真切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自由了。
这一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江风,只觉胸腔仿佛被冲洗过一样,浑身都透着从未有过的清凉自在。
身后,春桃和夏枝默默跟着,春桃手里攥着包袱,夏枝亦望着江面,目露怅然。
谢昭回头看她们,心里满是愧疚,好在,她们同她一起逃出来了!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远处渡船已然靠岸,木板搭上石阶,船家高声吆喝着:“客官快上,错过了便要等下半日!”
谢昭看了一眼身旁的二人,点点头,示意上船。
春桃轻轻拉住她衣袖,指了指渡船,心中有些不安。
“没事的。”谢昭低声安慰:“路引已经备好了,也无需担心户籍问题,我们会好的。”
渡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她们穿着素衣补裙,混在南来北往的客商中间,竟也显得寻常。
有人打量她们,但也很快被旁的事情吸引了目光。
谢昭松开一直握紧的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从容。
直到踏上那块嵌满船钉的木板时,谢昭才发觉自己腿有些软,手心里全是汗。
可她还是回头看了看渡口上苍茫的晨雾,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春桃和夏枝,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步上甲板。
江风猎猎,船身在微微晃动,谢昭站定脚跟,才觉得整个人如释重负。
她抬眼望向远处,江面无边,天光湛蓝。
船家利落收起缆绳,喊了一声“开船——”,水声哗然,木浆划开水面,新的旅途终于开始。
谢昭看着江水奔流,其实,她并不知道她该去哪。
可她就想往南边去……
南边……
会有桃花的对不对?
以后她也会有一间不大小院,或许会种树,或许会种菜,或许什么也不种,养养鸡,养养鸭也不错。
也许她也可以开一间小铺子,或者开一个小学堂,教孩子们画画,或是识字。
……
总之,一切都好。
她收回思绪,开心地扬了扬唇。
她低头,将手覆在心口——
心脏跳动的每一下,都在提醒她,你活着,你自由了。
第47章 第47章他总觉得他忘了些什么……
初夏的清晨,江南小镇上雾气氤氲,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叫卖声尚未热闹起来。
谢昭带着春桃夏枝跟在后头,身边一个穿着青布褂子的中年妇人正脚步利落地领路。
“姑娘,往这边走,这套是如今出租的宅院里最宽敞的一套了,院子大,房子结实,是个读书人家搬去外地才腾出来的。”妇人说话利落,领着她们左转右绕,穿过一段低矮的石墙,推开木门,院子里一株老石榴树正结着新果,树叶茂盛,地面干净,几丛竹子沿着墙根随风微摆。
“您看,院子里还能晾晒衣裳,前头正屋三间,后头还有两件厢房。厨房在东边,有井水,墙外就是巷子,热闹不吵闹。”
谢昭轻轻推开堂屋的门,屋内光彩明亮,木格窗下是一张旧书桌,墙上还挂着残旧的诗文字画。
地面用青砖铺成,干净整齐,空气里有一股晒过太阳的木头香气。
妇人随手掸了掸桌面,殷勤介绍:“房主人收拾得很利索,家具家什齐全,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姑娘若是中意,今儿就能搬进来。”
春桃和夏枝跟在后头,默默四周打量着。
谢昭环视屋子一圈,又推开后窗,望见院墙外窄窄得小巷,邻家屋檐下晾着一排新洗的衣衫,淡淡的皂角香随风飘进来。
“姑娘,可还合心意?这儿安生,比不得城里热闹,倒也自在清净。”
谢昭点点头,声音轻柔:“那就这处吧,麻烦大嫂费心了。”
妇人高兴得眉开眼笑,利落地收了定金,又答应帮忙叫人来打扫院子。
她临走前又叮嘱:“有什么事尽管去前头铺子里找我,我姓王,叫我王婶就好,镇子里都认识我。”
王婶离去,院子里恢复静谧。
谢昭坐在门槛上,看着春桃和夏枝把包袱一一打开,收拾得井井有条。
没有陌生人时,两人动作比在府里放松许多。
小镇得晨光透过雕花窗户洒在地上,远处隐约传来码头的水声和卖早点的吆喝声。
她起身走到院门口,只见街口有挑着担子的汉子正往渡口去,小贩扛着糖葫芦沿街叫卖。
巷口传来孩童打闹的声音,邻家妇女提着篮子去外头买菜,老人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猫在腿边打盹。
江南小镇,烟火气重,热闹非凡,河面有小船悠悠,晌午时有卖花姑娘提着一篮栀子在巷子口走过,香气远远送进小院。
午后,王婶很快就带着人来帮忙打扫院子。
巷子里住着的邻居见来了生面孔,三三两两地在墙外张望,不时有小孩子探头看热闹,被自家大人拉进屋里,又忍不住偷偷跑出来。
王婶与邻家几个妇人熟络,嘴里夸着“新来的小娘子模样真清秀,福气得很”,一边挥着扫帚利落打扫。
屋子不大,打理妥当后倒也十分温馨。
春桃、夏枝把带来得衣裳晾在院子一角,又将箱笼放进后屋。
她们虽然不能言语了,可动作依旧利落,很快就把被褥、帘帐都打理好了。
谢昭换下脏了的衣裙,穿了身素净的家常布衣,然后坐在院子里,看着阳光透过树影,在地上画出的影子。
邻家小孩好奇扒着墙头,朝她咧嘴笑。
谢昭含笑点头,小孩子见她温柔,不怕生,胆子大了些,还把手里的糖人递过来,想给她看看。
王婶临走前语重心长道:“姑娘住下后便是我们镇里人了,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左右我们镇上邻里都和气,谁也不欺生。”
谢昭谢过后,她就带着人离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晚上注意防蚊,把门闩关紧些。
安顿下来后,已近傍晚。
谢昭想起还要采些生活杂物,便取了些碎银子,带着春桃、夏枝出门。
院门一开,外头便是青石板小路,巷子转角有一家卖米的粮铺,掌柜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见谢昭面生,和气地打招呼:“小娘子新搬来的罢?要买点什么?”
谢昭点头,将米面,豆子,油盐一样样道出来,伙计麻利地称了分量,又热情介绍:“咱们镇上头的菜市在东边,沿河走过去,早晨最热闹,新鲜蔬菜、豆腐、肉食样样都有。买柴火去西边巷口,那边有家杂货铺,东西全。”
“多谢。”谢昭说完,取了包袱三人各自背了些,继续沿河而行。
沿途河水清浅,小桥下不时有船游过,石栏上爬满青苔。
豆腐摊子热气腾腾,摊主一边叫卖一边切豆腐干。
谢昭买了些豆腐,几捆青菜,又在杂货铺买了新的木盆,扫帚,和灯油。春桃在一旁用手比划,提醒谢昭别忘了买上几根蜡烛。
路过码头时,水面上飘着几只小木船,船夫们正摇橹送货。岸边妇女洗衣拍打着衣裳,孩子们在浅水里捉小鱼。
回到家时已近黄昏。
春桃、夏枝把买来的东西收拾好,谢昭动手和她们一起择菜。
青菜被切得细细的,锅里的米汤开始咕嘟咕嘟沸腾。三人一小锅饭,锅里添了几块豆腐和一把小青豆,屋里慢慢溢满饭香。
饭后,几人洗了碗筷,又把新买的被单晾在院里。
春桃收拾厨房,夏枝在院门口洒水。
远处箱子里有孩子们跑过,邻家妇人见了她们亦热心过来帮手。
屋顶渐渐染上金色,天边飞过一排白鹭。
夜幕降临,镇子渐渐安静下来。
谢昭坐在窗下,看着油灯下跳跃的微光,
忽然觉得心底一块石头悄然落下。
——
马车一路南行,穿过了几条青石巷,才在一处高墙深院前停下。院门半掩,掩下悬着的一块古色的木匾,清远居。
顾长安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书童来开,见是谢执,忙引他入内。
穿过花影婆娑的回廊,廊下竹椅上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儒者,正垂眸翻阅一卷《春秋左传》。
“恩师。”谢执俯身行礼。
沈汾舟放下书,眉眼间笑意盈盈:“你这伤才好,就不知歇几日?还是和往常一样,不肯让自己闲下来。”
谢执淡淡一笑,在对面落座:“学生只是心里挂念恩师,顺道来叙叙。”
两人寒暄几句,话题渐转。沈汾舟望着他,忽而叹道:“执儿,你年岁也不小了,总在朝事上打转,却迟迟不肯成家。男人一世,立业固然重要,成家亦不可误。”
谢执静了片刻,眼神淡淡移开,片刻后才回到:“恩师说得对……确实该成家了。”
沈汾舟闻言,目中露出笑意:“既如此,日后我倒要为你留意合适人家。”
正说着,院内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名着淡杏色衣裙的女子提着食盒走来。鬓边斜插着一支碧玉簪,眉眼如雪水初融,春风和煦。
“阿爷,您上午不时说要少饮茶么?我熬了杏仁粥给您,暖胃的。”
沈汾舟笑着招手:“来,见见你谢大哥。”
女子微怔,旋即盈盈福身:“芷菁见过谢大人。”
沈汾舟摆了摆手,躺回竹椅:“让我这个老人家歇会吧,芷菁你带他去园子里走走,后园那荷花不是开了么,去逛逛,别浪费时间陪我这糟老头子。”
芷菁应了是,转身引路。
园中回廊曲折,假山流水,好不惬意。后院临着一池碧水,荷叶层层叠叠,间或露出粉嫩花苞,清风带着荷香,遥遥送来。
芷菁走在前面,轻轻拨开一枝荷叶,指尖沾了水珠,回头时眼角微弯:“谢大人,您可常赏花?”
谢执缓缓走近,目光落在那片碧波上:“闲时也看。”
两人沿着回廊缓缓而行,偶尔谈论几句风景。芷菁细声问他朝中趣事,他淡淡回答,言语中礼数周全,却也不曾真的投入。
两人走近一株树下,芷菁停下脚步,笑道:“爷爷常说,这园子谢大人少年时也常常来,您还记得么?”
谢执的目光在那一株老槐树上停了片刻,似乎记起了些年少的事,但很快淡了下去:“记得。”
阳光透过树影落下,映在他半侧的脸上。那神情看似安然,却有一层隔着人情世故的冷淡,好似无论眼前是谁,景色如何,他都只是礼貌地应对。
芷菁也察觉到他的疏离,笑容微微敛了一些,但仍端着礼数走完一圈。
回到书房,沈汾舟见他们神色平和,笑道:“年轻人初见,慢慢相处便是。”
离开清远居时,天色已偏西。
谢执登上马车,帘子一垂,外面的喧嚣便被隔了个干净。
他垂眸静坐,不知为何总觉心神不宁,无端烦闷,纵是静心宁神,转移注意力,亦是无济于事。
每每夜里都不能安寝,时常做梦,可梦中惊醒,却记不起梦了何事,以至于夜夜梦见。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他白日里并无记挂的事,为何仍会如此。
他尝试过点安神香,或是用些安神的药膳,依然没有任何作用。
他揉了揉眉心,是近来朝事太过疲惫所致么?
胸口那处旧伤有些隐隐作痛,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触动。
谢执抬手,隔着衣料按了按,指尖微凉。
他总觉得他忘了些什么。
第48章 第48章小娘子何必如此冷淡?
日头才刚翻出东边的山,镇上已有零星的人家开了门。
谢昭站在门口收晾好衣物,春桃提着木桶从井边走来,桶里是刚打上来的井水,冰凉冰凉的。
“放厨房里去吧。”谢昭朝她笑了笑,春桃眸中一亮,点点头,快步进了屋。
今日是赶集的日子,这会儿还早,通往镇中心的主路上行人不多,但可以想见,再过一两个时辰,那里便会热闹起来。四乡八邻的农人、小贩会聚拢,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响鼻声会填满那条青石板路。
谢昭想着买些布匹,让春桃她们做几身衣服来换洗。还想买一些新鲜的笋,晚上用腊肉片一炒,或是炖个鲜汤,定然很美味。
她收好衣物,便叫夏枝取了篮子,两人一同出了门。
集市的入口处挤满了人,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谢昭走得慢,生怕和夏枝走散了。
“哟,谢姑娘来了!”卖鱼的老张眼尖,提着一条还在扑腾挣扎的肥鲫鱼,水珠甩了几滴到谢昭的裙摆上,“今天的鱼顶顶新鲜,您瞧瞧,刚从河里捞上来,活蹦乱跳的!”
谢昭蹲下身看了看,这些日子,她已经学会了许多生活技能,比如辨别菜新不新鲜,比如讨价还价。
“是不错,”谢昭点点头,脸上带着浅笑,“张伯,这鲫鱼怎么卖?”
“老主顾了,给您算便宜点,十五文一斤!”老张拍着胸脯。
谢昭心里有数,她没立刻答应,目光在水盆里逡巡,指了一条体型稍小的:“这条呢?看着也精神。十二文吧,张伯,我常来您这儿买。”
老张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哎哟我的谢姑娘,您可真会挑!这条…这条是小点,但十二文也太低了点,我这一大早捞上来……”
“十三文,”谢昭站起身,作势要走,“若不成,我去前头李婶那儿看看。”
“成!成成成!”老张连忙叫住她,麻利地把那条鲫鱼捞出来,用草绳穿了鱼鳃,“就依您,十三文!谢姑娘您这眼光和嘴皮子,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夏枝在一旁抿着嘴笑,接过用荷叶包好的鱼,小心放进竹篮里。
谢昭付了钱,才走了不过一会就看到了卖笋的摊子。那摊子上堆满了带着新鲜湿润泥土的竹笋,笋壳是嫩黄的,顶端还带着点未干的露水,一看就是今早新挖的。
夏枝也看见了,兴奋地拉了拉谢昭的衣袖。
谢昭心中一喜,连忙上前。卖笋的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妇,话不多,价钱也公道。谢昭仔细挑了些个头适中、笋衣紧裹的,付了钱。
买完了菜,她又领着夏枝去了布店,她掀开靛蓝色的棉布门帘,带着夏枝走了进去。店里光线不算亮堂,但一排排架子上码放整齐的各色布匹。
“两位姑娘,扯布啊?想看点什么料子?”老板娘放下算盘,热情地迎了上来,“是给自己做,还是给家里人?”
“做些家常换洗的夏衣。”
“您看看棉布怎么样?葛布也透气凉快,正适合做夏衣!”老板娘熟稔地引着她们走到靠里的几排架子前,随手抽出几匹。
谢昭伸出手,指尖轻轻捻过老板娘推荐的布料,“怎么卖?”
“姑娘好眼光!这是上好的松江棉,一尺二十文。”老板娘报了个价。
谢昭想了想,还算公道,便要了两匹不同颜色的,做夏枝和春桃做身衣裳,应该是够了。
走出布庄,阳光正好。谢昭掂了掂手里剩下的铜钱,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安稳感。精打细算、量入为出,这柴米油盐的日子,也自有它的踏实。
转过一条巷子,谢昭看见隔壁的沈婆婆正站在茶铺门口,愁眉苦脸。
“沈婆婆?”谢昭快走几步上前,关切地问,“您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看?”
“是谢姑娘啊!唉,可急死老婆子了!我家那个小祖宗,虎娃儿,早起就蔫蔫的,摸着额头滚烫!刚请隔壁王郎中瞧了,说是着了风寒发了热,得有人看着,喂药、擦身子降温,可、可我这……”
她指了指身后小小的茶铺,“可我这铺子不能没人看着啊……他爹娘去邻县走亲戚,明儿才能回呢!这可怎么办啊!”
谢昭一听是孩子病了,心里也是一紧。她刚搬来时人生地不熟,沈婆婆没少关照她,还送过自家腌的咸菜。
“婆婆您别急,”谢昭温声安慰道,“孩子要紧,您快回去照顾虎娃吧!烧退不下去可不是小事。”
“那、那这铺子……”沈婆婆很是犹豫。
“铺子您就别操心了,左右我这会儿也没旁的事,我替您看着。您快回去,孩子离不得人。”
“哎呀,这怎么好
意思!”沈婆婆连连摆手。
谢昭笑了笑,“街坊邻里的,搭把手不是应该的?快去吧婆婆!”
沈婆婆抹了把眼泪,千恩万谢,这才小跑着往家赶。
茶铺不大,三四张桌子,几位老人正靠在窗边的位置下棋。
谢昭在一张小凳坐下,目光落在巷口偶尔经过的行人身上,忽然对夏枝开口:“夏枝,你做衣裳的时候匀一点布出来,给虎娃儿做个小肚兜,孩子生病虚,穿个肚兜肚子就不会进风了。”
夏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日头渐渐升高,巷口的人影也稠密了些。就在这时,一阵喧闹的说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茶铺的宁静。
五六个穿着不凡的年轻男子摇着折扇,簇拥着走了进来。
他们个个面皮白净,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闲散气息,与这朴素的茶铺格格不入。
为首的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眼神倨傲,自视不凡。
“哟,这巷子里还有这么个清静地儿?歇歇脚倒是不错!”那人用折扇敲了敲手掌,目光随意地扫视着这间小小的铺面,带着些嫌弃,但更多的是新奇感。
谢昭心头微微一紧。这群人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尤其是为首那个,眼神过于放肆。
她压下心绪,站起身,“几位客官,喝点什么茶?有粗茶,也有稍好些的毛尖。”
她微微垂着眼,不想引起过多注意。
“粗茶?那玩意儿能喝吗?给我们上最好的!”一个跟在后面的年轻人大咧咧地嚷道。
“最好的就是毛尖了,十五文一碗。”谢昭答道,依旧低眉顺眼。
“十五文?哈,便宜!”为首的公子哥儿似乎觉得有趣,自己拖了条长凳坐下,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谢昭。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布衣荆钗的女子。虽然穿着朴素得近乎寒酸,但那低垂的颈项线条优美,侧脸轮廓更是清丽秀雅,尤其那双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时,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致。
“行,就毛尖,每人一碗,快点上。”他随意地挥挥手,目光却没离开谢昭。
谢昭能感觉到那道粘腻的视线,如芒在背。她强作镇定,示意夏枝帮忙烧水,自己则去取茶叶和茶碗。当她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摞粗瓷碗时,那公子终于看清了她的正脸。
那是一张未施粉黛的脸,肌肤细腻,眉目如画,鼻梁挺秀,唇色淡粉,竟是与这粗陋环境截然不同的清贵气质。
他眼里的漫不经心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兴趣。他见过不少美人,浓妆艳抹、妖娆妩媚的居多,但眼前这个在茶铺里忙碌的布衣女子,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美。
像一株空谷幽兰,意外地开在了这市井陋巷之中。
他心念一动,身体微微前倾,折扇“啪”地一声合拢,“这位……小娘子?看你动作麻利,是这茶铺的主人?”
谢昭心中警铃大作。她将茶碗放在桌上,动作依旧平稳,声音却更淡了些:“不是,只是帮邻家婆婆看顾片刻。”
“哦?只是看顾?”男子的视线更加放肆,“小娘子生得这般好模样,在这小茶铺里埋没了。不知是哪家闺秀?或是……在此间谋生?”
这话已是极不尊重。旁边几个同伴也察觉到了赵公子的意图,互相交换着暧昧的眼神,嬉笑着起哄:“是啊小娘子,我们赵公子可是个怜香惜玉的,不如跟我们说说?”
夏枝吓得脸都白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谢昭。她们从前哪里经历过这些事,出门都有侍从仆妇跟随,京城也无人敢调戏谢家的姑娘,想不到竟会在这小镇里,遇到这等地痞流氓。
谢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愤怒,尽量平静地说:“公子说笑了,民女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茶已沏好,几位慢用。”
赵公子却不依不饶,伸手想去碰谢昭放下茶碗的手腕:“小娘子何必如此冷淡?”
她后退一步,“公子请自重。”
谢昭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落在了那一桌人的耳里。
茶铺里原本还带着低语,顷刻间安静下来。棋子落盘的脆响停了下来,靠窗的几位下棋的老者抬起头,皱眉望了过来。
第49章 第49章母亲!你们真的没有什么……
窗边三位老人同时抬眼。
赵公子仍不依不饶,还欲逼近,手眼看着就要抓上谢昭的手腕了。
左首的白须老者忽然开口:“怀生,光天化日之下,玩笑也得讲分寸。”
赵怀生陡然听到有人坏他好事,愤恨回头,看到老人他愣了一下。
开口之人正是前翰林院检讨、致仕归乡的孙太史,镇人皆敬称一声“孙先生”。
中间清瘦老者亦搁下茶盏,目光一凛:“这铺子是沈老哥的脸面。外头如何,老夫不管;进了这门,便该知规矩。”
他微顿,声调转沉,“老夫任县丞时,最厌的便是小辈仗着几分家世,在姑娘家面前轻浮。”
赵怀生脸色一变,这几个老东西,仗着自己辈分高,总爱多管闲事。
他掌心折扇“啪”地一合,脸上笑意淡了三分:“孙先生、吴老爷,都是长辈,小子岂敢不敬?不过问声小娘子名讳,何至于此?”
吴县丞眉峰一挑:“真存敬意,嘴上便放干净些。”
孙太史未看他,只转向谢昭,语气如话家常:“姑娘新到镇上?住哪一巷?若遇欺生,报老夫名号便是。”
谢昭欠身:“谢先生。”
赵怀生脸上笑意彻底敛去,声音拔高了几分,“德高望重,小子一向敬服。可今日之事,未免也太过偏袒!”
“我不过见这姑娘面生,问个名姓,亲近几句,何曾有过半分逾矩?三位长辈上来便是训斥,倒显得我成了那等登徒浪子,连带着我赵家的脸面也一并扫了地!”
吴县丞猛地一拍桌面:“赵怀生!你少在这里颠倒黑白!什么叫亲近几句?人家姑娘后退避让,言语推拒,你眼神轻佻,步步紧逼,老夫这双眼睛还没瞎!”
孙太史眉头微蹙,“你方才行止,在场诸人皆看在眼里。”
赵怀生恨得咬牙切齿,几个老顽固分明是执意与他为难!
他身后几人倒生了惧意,镇子就这么点大,有身份的人就这么点,他们可不敢随意得罪。
其中一人扯了扯赵怀生的衣袖,小声耳语。
孙太史又对谢昭道:“姑娘,茶凉了不好。去后面替我们再沏壶新的来。”
这分明是给她解围,让她避开赵怀生的纠缠。谢昭心领神会,立刻应声:“是,先生。”
赵怀生想拦,却也真有些犹豫,终究是没动手。
他咬牙一拱手,“晚辈孟浪,便先行一步。”走之前,他狠狠瞪了眼还在原地的夏枝,恶狠狠道:“你们……给我等着。”
人影散去,棋子落盘的“笃笃”声复起。
谢昭添置了新茶,孙太史端起茶盏,似不经意道:“镇子小,眼线杂,姑娘以后需得谨慎些。”
谢昭郑重道谢,心却悬到了半空。
赵怀生今日虽是走了,可镇子就这么大,稍一打探,很轻易便能寻到她住处。
而如今她身边只有春桃和夏枝,三个弱女子,如何抵抗。
——
次日,天刚蒙蒙亮,后河巷深处的小院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谢昭几乎一夜未眠。
思虑了一晚上,她决定还是离开这儿最为稳妥。她初来乍到对这小镇并不熟悉,但从赵怀生几人的行止亦可看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昨日只是言语调戏,难保日后不会强取豪夺。她们三个女子,无依无靠,留在这里,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
春桃抱着一个不大的包袱,眼圈泛红,望着这个她们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的、刚有了点烟火气的小院,满是不舍。
真的要走么?春桃无声询问。
“必须走。”谢昭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沙哑,却异常坚决。
她迅速收拾好几件必要的衣物,以及所有的积蓄,动作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昨日沈婆婆已同我说了,赵怀生此人睚眦必报,昨日在三位长辈面前折了面子,这口气他绝不会咽下。我们留在这必不会有安稳日子。”
夏枝默默地将最后一点干粮塞进包袱,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比春桃更镇定些。
小姐的决定定然不会错的。
春桃有些恐惧,她努力地比划着,眼眶也蓄了泪水。
可是……我们
能去哪儿啊?
“先离开这里再说。”谢昭她环顾了一下这个小院,目光在她们辛苦收拾出来的小菜畦上停留了一瞬,那里还有刚冒出的嫩绿芽儿,承载了她们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期许。
“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总比……坐以待毙强。”
她们只带了最轻便的行囊,刚走到巷口,迎面碰上了提着篮子去买豆腐的邻舍娘子。
那娘子看见她们背着包袱,一脸惊讶:“哎呀,谢姑娘?你们……这是要出远门?”
谢昭心猛地一跳,面上却努力维持平静,“大娘早。家中有些急事,需得赶回去处理。这些日子多谢大娘照应了。”
“急事?”豆腐娘子疑惑地看了看她们轻简的行李,又看了看谢昭明显憔悴的脸色和春桃微红的眼眶,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唉,这……走了也好。姑娘家,在外头不容易,自己多当心啊。昨日……那动静,巷口都听见了。”
谢昭福了一礼:“多谢大娘提醒,我们记下了。告辞。”
豆腐娘子站在原地,望着她们匆匆消失的背影,摇了摇头:“造孽哟……赵家那混世魔王……”
——
马车在府门前停稳,车夫躬身掀开帘子。谢执踏下车辕,步履沉稳地跨过影壁。目光扫过庭院,却见几名小厮正从西偏院鱼贯而出,搬抬着箱笼。
“停下。”
搬东西的小斯一怔,手忙脚乱地行礼,“大人。”
谢执站在原地,微蹙了眉头,“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是夫人的吩咐。说二小姐的院子久无人居,怕积了潮气,趁今日天好,收拾出来晾晒晾晒……”
谢执的目光在他们手上的木匣停了一瞬,隐约能看见里面是几件绣花的旧衣衫,针脚细密,色泽已退。
他沉吟了半晌没言语,小厮见状又继续往外搬。
他没有再阻拦,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西偏院。院门虚掩着,一推而开,屋里淡淡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些尘味。
案几、罗帐、衣架、铜镜,摆设一如旧日,只是桌上落了一层薄灰。
榻上的锦被整齐叠着,枕边压着一只描金小盒,盒角有些磨损。
他走过去,指尖碰到盒子时,似乎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
一双纤细白皙的小手,珍重地捧着这只盒子,高高举起,仰起的小脸笑靥如花,明媚得晃眼。软糯的声音带着献宝般的雀跃:“阿兄,看!好看吗?”
那画面短促得如同幻觉,瞬间消散,只留下心口一阵莫名的、尖锐的抽痛。他站在那里,眉心紧蹙。
“顾长安。”
顾长安应声而入,心中早已忐忑不安:“大人?”
“从前……我与二小姐……关系究竟如何?”他顿了顿,终于问出那个日夜盘桓却不敢深究的困惑,“为何……为何我独独……不记得她分毫?”
顾长安明显一顿,吞吐几息才答:“大人与二小姐……自是、自小……亲厚……”
这话说得干涩无比,毫无底气。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林氏略显急促的声音。
“执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林氏带着两个嬷嬷匆匆进来,看到他站在屋中,脸色微变,随即笑道:“哎哟,你妹妹这旧院子,空置近一年了,娘想着今日日头好,命人开窗透透气,去去霉味。执儿你刚回府,舟车劳顿的,快别在这儿沾灰了,赶紧回房歇着去!”
她说着,就伸手要去拉谢执的胳膊,却被避开。
谢执的目光掠过母亲明显不自在的笑容,扫过顾长安不敢与他对视的眼帘,最后又落回那只描金小盒上。
“亲厚?”他缓缓重复着顾长安的话,声音平静得可怕,“若真亲厚,为何我毫无印象?为何……你们提起她,总是这般闪烁其词?”
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拾起那方木盒,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压抑的风暴。
“母亲,我妹妹真是嫁去了北边么?你们真的……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声音陡然拔高,“母亲!你们真的没有什么瞒着我?!”
林氏喉头滚动,强自镇定:“执儿,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娘知道你疼囡囡,她远嫁,你心里难受,这次你受伤磕到后脑,病了这一场,醒来后忘了些事……娘知道你心里苦!”
“囡囡是你亲妹妹!我们瞒你什么?又能瞒你什么?她嫁去北边,是板上钉钉的事!”
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和满脸的泪水,谢执眼中的风暴剧烈地翻腾、挣扎,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沙哑,“是儿子失言了,母亲莫怪。”
说完,他垂下眼帘,避开林氏的目光,近乎逃跑似的,快步走出了院子。
林氏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眼泪在止不住,簌簌涌落。
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囡囡她……如今又过的好么?
第50章 第50章什么都想起来了
书房内,熏炉里安神香的气息袅袅,却丝毫无法抚平谢执心头的风起云涌。
他端坐于书案之后,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
顾长安垂手侍立在下首,脸色依旧苍白,身体站得笔直,细看却在微微发颤。
“顾长安。”谢执的声音不高,却猛地抽在顾长安紧绷的神经上。
“属下在。”
“抬起头来。”谢执命令道,目光如寒潭般深不见底。
顾长安艰难地抬起头,对上谢执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立刻又心虚地想要垂下。
“看着我。”谢执的声音加重了几分,“你跟我多少年了?”
“回大人,八年了。”顾长安的声音带着抖。
“八年。”谢执缓缓重复,指尖的敲击停了,“够久了。我以为你该知道,在这府里,在这世上,谁才是你唯一的主子,唯一的依仗。”
顾长安身体猛地一颤,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属下对大人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忠心?”谢执唇角微微勾起,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森寒,“你的忠心,就是伙同他人,欺瞒于我?”
“大人!属下……”顾长安惊恐万状,急于辩解。
“够了!”谢执猛地一拍桌面,声音陡然转厉,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都跳了一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暴怒,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静,“我不想再听那些无用的辩解。我只问你一件事,我受伤后,当时替我诊治的太医,是王院正吧?”
顾长安僵硬点头,“是。”
谢执靠回椅背,目光重新落在那描金小盒上,“去请王院正过府一叙。就说……我近日心神不宁,旧伤似乎有些反复,请他过来瞧瞧。”
顾长安抿了抿唇,大人七窍玲珑,终究是瞒不过。
“……是。”
顾长安离去不久,又有小厮来报,“大人,沈家小姐……沈芷菁姑娘在外求见。”
谢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沈芷菁?恩师的孙女。
前几日在清远居初见,恩师意图撮合的意思昭然若揭,他当时虽觉突兀,但也未曾明确拒绝,只想着顺其自然。
可如今……他心底只剩下近乎本能的排斥。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淡淡开口:“请她进来。”
“是。”
不多时,沈芷菁款步而入。她今日换了一身水蓝色的轻纱衣裙,更衬得肌肤胜雪,发间依旧是那支温润的碧玉簪。
她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浅笑。
“谢大人。”她盈盈福身,声音清越悦耳,“芷菁冒昧打扰了。大人大病初愈,祖父一直挂念。今日府上厨娘
新做了些茯苓山药糕,健脾养胃,祖父特意嘱咐芷菁送些过来,请大人尝尝。”
她说着,将食盒轻轻放在一旁的几案上。
若是前几日,谢执或许会客套地请她入座,闲谈几句,维持着世家子弟应有的风度。
但此刻,他提不起半点虚以应对的兴致。
“有劳恩师记挂,也多谢沈姑娘费心。”他目光落回书案上摊开却未动一笔的公文上,“请代我向恩师道谢。”
沈芷菁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书房内弥漫的低气压,以及谢执身上散发出来的比初见时强烈百倍的疏离感。
前几日清远园中,他虽也清淡,但至少会回应她的问题,会闲聊两句。而此刻,他整个人仿佛罩在一层无形的冰壳里,连目光都吝于给予。
她心中有些失落和不解,但良好的教养让她维持着仪态。
“大人客气了。祖父说,大人为国事操劳,更要顾惜身体才是。”
她顿了顿,试图寻找话题,“上次在园中见大人似乎对那株老槐树颇有印象,不知……”
“嗯。”谢执不等她说完,便冷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公文上。
他显然没有任何交谈的兴致,更无意重温什么年少旧事。
沈芷菁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书房内陷入一种令人尴尬的寂静。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到来,或许是个错误。
这位谢大人,与几日前在祖父面前那个虽然疏离但尚有几分温润的青年,判若两人。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再次福身:“糕点已送到,芷菁不敢再叨扰大人处理公务,这就告退了。”
“嗯。”谢执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来人,送送沈姑娘。”
脚步声远去,书房门重新关上。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院正提着药箱,在顾长安的引领下步入书房。
谢执抬手示意他坐下,“劳烦院正跑一趟,实在是近日总觉得心神恍惚,脑中混沌,一些旧事……更是模糊不清,想请院正再为我看看,是否那次受伤的后遗症仍未消退?”
王院正仔细端详了一下谢执的气色,又让他伸出手腕诊脉。
片刻后,他捋了捋胡须,沉吟道:“大人脉象虽略显沉滞,气血稍亏,但比之病愈之初已是大好。至于记忆模糊……此乃心神受创后的常见之症,需得安心静养,假以时日,或能慢慢恢复些许。”
“只是……心神受创?”谢执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锁住王院正的眼睛,“王院正,你是杏林国手,见多识广。本官问你,这世上……可有什么奇特的药物,或者……手段,”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能使人只忘记关于某一个人、某一段事的记忆?”
王院正诊脉的手指微微一僵。他强作镇定,摇头道:“大人说笑了。人之记忆玄奥莫测,岂是药物所能精准操控?所谓忘忧散之类,不过是传说,或能令人昏沉麻木,忘却一时烦恼,但绝无可能指定忘却何人何事。大人所虑,恐是忧思过度了。”
谢执没有错过王院正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眼底闪过的慌乱。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书房,“王院正,本官敬你医术高明,德高望重。但今日,我要听的是实话。”
他盯着王院正的眼睛,缓缓道:“你只需告诉我,有,还是没有?你……可要想清楚再答。”
王院正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感受到谢执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决心。这位年轻的权臣,显然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而且绝不会善罢甘休。
关于谢执的行事作风,他略有耳闻,当初帮了二小姐,也不过是心生不忍。再隐瞒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把老骨头,还是想要活得久些。
他长长叹了口气,“……有。”
谢执的瞳孔骤然收缩,有!果然有!
“是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紧握扶手的手背已青筋暴起。
王院正闭上眼,复又睁开,声音有些一丝愧疚,“是……蛊。一种……源自南疆秘地的忘情蛊。”
“忘情蛊……”谢执反复低喃。
忘情蛊,忘情……这世上原来真的有这种东西么?
“此蛊……有何特性?如何……解法?”
王院正叹了口气,和盘托出:“此蛊种下之后,会强行抹去中蛊者刻骨铭心之情、相关之人、相关之事。”
“对那特定之人、特定之事,记忆一片空白,仿佛从未存在过。”
“至于解法,恕老夫见识浅薄,并不知晓。”
谢执的脸色瞬间显得一片苍白,眼中翻涌着滔天的痛苦和愤怒。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忘情蛊……原来那些模糊的片段,那些莫名的心悸,那些总觉得缺失了什么的空洞,都是因为这个?
“下蛊之人……”谢执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是谁?”
王院正嘴唇嗫嚅着,眼神躲闪,半晌没出声。
“顾长安!!”
顾长安闭了闭眼,缓缓屈膝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面上,发出清晰的叩响。
“大人,下蛊之人……是二小姐。”
“哎。”王院正摇摇头,叹了口气,似在叹息,又似在惋惜。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成冰。
谢执只是盯着顾长安,良久,他才轻声开口:“……你说什么?”
顾长安不敢抬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二小姐亲手下的蛊。”
谢执的指节死死攥紧扶手,咔一声,实木被生生碾裂,细小的木屑扎进他掌心,却毫无所觉。
“你……再说一遍。”
顾长安额头低地,重重磕下去:“是二小姐!”
一瞬间,所有零散的、难以捕捉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大婚那日,鸾烛映壁,喜灯剪影。
“你不是我谢执的亲妹妹。”
“今夜我们成婚。”
“就在这里,天地为证,你我结为夫妻,永世不离。”
……
她跑了整整二百四十八里路,他不眠不休追了三天三夜,赶到时,她躲在别人怀里。求他,放过她的爱人。
她跪在泥地里,她挡在另一个男人的身前,以命相护。她眼里有恨,有恐惧,对唯独没有对他一丝的依恋。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手在发抖,心口像被刀尖慢慢碾碎,可笑的是,他还是做出一副狠厉的模样,来掩盖自己的懦弱。
后来,她有了他们的孩子。
她不要他们的孩子。
她不要他们的孩子。
她也不要自己的命。
可他舍不得,他拾起匕首朝自己胸口刺去,他说,昭昭,下辈子别再遇见他。
可是他没死,再醒来时,她对他说,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再也不会离开了。
结果,她还是骗了他。
50-55
第51章 第51章杀人
昌溪镇。
天色尚未白透,只有东边天际透着一丝灰白。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家早点铺子透出微弱的灯光。
突然,“嘚嘚嘚嘚……嘚嘚嘚嘚……”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踏破了黎明前的寂静,震得人耳朵发麻。
整个镇子像被泼了滚水,瞬间炸开了锅!
狗疯了似的狂吠起来,谁家孩子被吓醒,“哇”一声哭开了头,好几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又砰地赶紧关上。窗户后面影影绰绰,全是惊恐的眼睛。
“山匪来了?”
“别出声!快躲起来!”
“当家的!快……快把菜刀拿来!”
小小的昌溪镇,在这突如其来的的铁蹄声中,陷入了黎明前最深的恐惧。
马蹄声没有丝毫停顿,轰隆隆碾过主街,直奔镇东头。他们在一处铺子前勒马,黑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
其中一人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哐!哐!哐!”用拳头狠狠砸在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上,声音又响又急,在寂静的街巷里回荡,震得门
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开门!”
屋里传来一阵慌乱的窸窣声,夹杂着女人惊惶的低语和孩子被惊醒的呜咽。过了好一会儿,门栓才被哆哆嗦嗦地拉开。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中年妇人惊惧交加的脸,头发蓬乱,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身上胡乱裹着件旧棉袄。
她看到门外黑压压的玄衣骑士,尤其是马背上那个煞神般的男人,吓得倒抽一口冷气,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
“大……大老爷……有……有什么事?”王婶牙齿磕碰着,话都说不利索。
谢执端坐马上,冷冷俯视下方,他没开口,只是微微偏了下头。
顾长安立刻上前一步,“前段日子,可有一个姓谢的姑娘在你手下租过宅子?”
王婶一听“谢姑娘”三个字,再看着这阵仗,魂都快吓飞了,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她头点得像鸡啄米:“是……是是是!是小妇人……可……可那姑娘……她……她早走了啊!走了好大半个月了!连余下的租金都未讨要,真……真的!”
“走了?”谢执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冽压抑,裹着无尽的压迫。
王婶一抖,语无伦次地解释:“千真万确啊大老爷!她……她就是租了几个月,后来……后来……”
顾长安逼近一步,“后来如何了?”
王婶被顾长安吓得后退一步,抖着声说,“听说、听说是被赵怀生给逼走了……”
“赵怀生?”谢执的声音冷得刺骨,杀意乍现。
王婶吓得浑身哆嗦,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额头死命磕在地上:“大老爷!这……这不是小妇人乱嚼舌根!是、是整个镇子都传得沸沸扬扬的啊!那赵怀生仗着他爹有点势力,平日里就欺男霸女,这回见谢姑娘模样生得标致,便上门纠缠!谢姑娘受不住,只得连夜收拾东西走了!真不是小妇人胡言乱语啊!”
四周寂静,唯有远处得狗吠声零星传来。
谢执面色阴鸷,手背青筋乍现,眼底的光沉得如同万丈深渊下凝结的寒冰,却又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狂怒。
赵怀生……
好一个赵怀生!
他捧在心尖上,剜心刺骨也忘不掉,倾尽所有也留不住的人,竟然……竟然被这种下三滥的地痞流氓逼得连夜逃跑?
好,好得很!
他缓缓低下头,“可知她往何处去了?”
王婶哭丧着脸摇头,“真不晓得啊大老爷……她走得急,天未亮就离了镇子,只说是家里有急事……我、我等并不知晓更多了。”
身下的马儿似乎感受到谢执激涌的心绪,亦不安地甩着头,打着沉重的响鼻,前蹄烦躁地刨着地上的碎石。
谢执猛地一勒缰绳,马儿被扯得直立而起,前蹄哒哒乱蹬,长嘶声直冲天际。惊得街头巷尾得狗四下乱叫,藏在屋里得百姓们一个个躲着屏住呼吸,生怕这煞星迁怒到自己头上。
谢执眉眼低垂着,唇角绷成一条直线。心口那翻涌的怒意和杀机,如同被强行压抑在火山口的熔岩,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几乎要将他从内到外焚烧殆尽!
顾长安一把将瘫软在地的王婶拽了起来,力道不小,王婶疼得哎哟一声,却不敢叫唤,只惊恐地看着他。
顾长安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又冷又硬:“赵怀生家在哪?带路!”
“就……就那边!往南走,最大……最大的那个青砖院子!门口……门口有两尊石狮子的!”
“驾——!!!”
谢执猛地一夹马腹,同时松开了紧勒的缰绳!身后数十名玄衣侍卫随之翻涌而动,杀气滚滚,直奔赵府。
“轰——”赵府厚重的大门被生生踹开,碎木横飞。
家丁护院衣衫不整,有的连鞋都没穿,抄着棍棒、菜刀,惊惶失措地从各个角落涌出,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
赵德贵穿着锦缎睡袍,头发散乱,惊怒交加地冲出来,“哪个混账东西?!敢砸我赵家的大门!活腻歪了……”
刚到门口,他的咆哮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鸡,戛然而止。肥胖的身体猛地僵住,脸上的暴怒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门外景象如同噩梦降临,一道道森罗的身影将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你们是什么人?!强闯民宅!目无王法!我……我赵德贵在府衙……”赵德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仍强撑着试图转圜。
话音未落,一道森冷如刃的目光横扫而来。
“王法?”
谢执高坐马上,神色冷若冰封,声音虽低,却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威压,“你也配提王法?”
顾长安上前一步,手一伸便死死掐住了赵德贵的脖子,声音冷厉:“赵怀生在哪!”
家丁们一个个手脚冰凉,大气都不敢喘。有人忍不住哆嗦着丢掉手里的棍子,当啷咋在青石地面上,脆响格外刺耳,惹得其他人也纷纷放弃手中武器。
赵德贵拼命挣扎,脸色涨红,他不敢不答,可赵怀生是他独子,他少不得想要求情。
“在……在屋里!他在屋里睡觉……小畜生不懂事,若有何得罪之处……还请大人饶命啊!”
话未说完,谢执已然一抬手。
“拖出来。”
声音淡淡,却裹着森冷得杀气。
几名侍卫立刻应声而出,推开赵府正堂得门闯了进去。
片刻后,拖着一个醉醺醺的青年,衣衫半敞,酒气熏天,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
人被狠狠掼在院子冰冷的青石板上,赵怀生摔得鼻血直流,整个人疼得一激灵,他本能抬头,想要破口大骂,可眼皮一抬,喉咙里的粗话生生噎住。
院子里杀气弥漫,空气仿佛都凝固成了冰。他目光颤抖着往上挪,看见那匹高大的乌骓马,马上那人气势如山岳倾压,目光裹着漫天的刀锋。
赵怀生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你、你们是谁?敢闯我赵家……”他声音发飘。
谢执翻身下马,一步步逼近。
“在茶铺对昭昭口出污言的人,就是你?”
赵怀生心里一寒,额角冷汗瞬间冒了出来。茶铺?哪个茶铺?!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脑子里嗡一声炸开!
是那个小娘子!
可是自己什么都没做啊!不过言语调戏几句,等他再去寻人时,那小娘子早就人去楼空了!
他喉咙发紧,只能硬着头皮否认:“什么、什么昭昭,我不认得!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谢执缓缓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赵怀生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凝成实质的杀意。
赵德贵这时也跪着膝行而来,他算是彻底看清楚形势了,眼前这男人绝对不是他们赵家能得罪的主,这些玄衣侍卫,个个步伐如一,杀气森然,显然是千挑万选,久经血战的死士。
他大着胆子哀求:“大人饶命!犬子年少不懂事,口出狂言,万望您高抬贵手,饶他一条小命!”
“是老夫教儿无方!是老夫的错!求大人看在老夫就这一个儿子的份上,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家里的钱财田地,大人要什么都可以拿!”
看自己爹爹这般苟求,赵怀生吓得浑身筛糠,也终于明白自己踢到了铁板。他连滚带爬地想往后缩,却被侍卫一脚踩住后背,狠狠摁在地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他终于哭喊起来,声音嘶哑,“我再也不敢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求大人看在我爹的面子上,饶我这一次……”
“饶了你?”谢执低低重复了一遍。
长剑骤然出鞘,剑锋反射着天际初亮的微光。
“噗——”
寒光一闪,鲜血迸溅,赵怀生的求饶声卡在喉咙里,双眼瞪得滚圆,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溅出的鲜血尽数喷洒在赵德贵的脸上,身上。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脸颊,胡须一滴滴滑落,鲜红笼罩了他的视野,什么也看不清了。
“怀……怀生……我的儿啊!”他肥硕的身躯此刻软得像泥,哭声凄厉得像杀猪,却怎么也换不回地上那人的一声回应。
谢执已然收了剑,翻身上马。
“赵德贵,庇子作恶,纵容祸乡,押入大牢,等候发落。赵家田宅,尽数充公。”
第52章 第52章谢执盯住那个身影,连呼……
邑井镇,离昌溪镇不过五十里的一处小镇。
小镇狭长的街巷褪去了午后的热气,石板被踩得发亮,沟边的水缓缓流着,偶尔漂过一朵栀子落花。
巷口的暗影里,谢执停住脚步。
他抬眼望去,院墙不高,墙头爬满了紫藤,花穗沉甸甸地低垂。门扇开着一线缝,里面传来低低的说笑声。那笑声温温和和地流淌出来,像在慢慢享受着这宁静的日子。
他一只手按在墙檐的青砖上,薄薄的灰沾上指尖,双臂一撑,跃上了墙头。
院子不大,却十分干净。正对着门是一方青石砌成的水井,井口覆着木盖,旁边摆着两只粗陶水缸。井边立着几根竹竿,上头晾着几件刚洗好的衣裳。
檐下挂了几只竹编的笼子,里面雀鸟吱吱啾啾,声音清脆。
院子靠墙处有一块掘出来的土地,规整的整齐,土面细细平过,边角压着几块碎石。土里有几株嫩苗,翠色鲜嫩,叶片还带着露水。旁边还有一处花架,种了许多许多的花,颜色各异,神态恣意。
谢执伏在墙头,视线一点点掠过院子里的一草一木。
忽然,有声音自内传出。
“林婶,那把锄头借我两日,等我把菜畦翻了就给您送回去。”
“拿去拿去,你这手细皮嫩肉的,翻畦累得慌,可千万别逞强。哎哟,这花儿栽得真齐整——这是栀子?开了香得很。”
“嗯,想着开了花,就更像个家了。”
谢执喉结重重一滚,胸腔里沉郁的气息猛然滞住。
那声音何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她真的在这儿。
胸腔里的空气像被硬生生抽走,他喉结滚动,想要压住呼吸,可心口却越来越闷。他阖了阖眼,眼睫阴影沉重,耳边的声音却越发清晰。
那笑声……他许久不曾听过了。
他记不清,上一次见她这样自在地笑,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或许是及笄前?她还会依赖地唤他一声“阿兄”,会牵着他的衣袖,笑得天真烂漫。
可自从他亲手,亲手掐断了她的无忧后,那笑容便再也没出现过。
他的视线落在院中,近乎贪婪地搜寻,想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直到看见那个挽着竹篮的身影出现在花架下,鬓角汗湿,袖口沾着草屑,正弯腰去扶被风吹倒的雏菊。
谢执盯住那个身影,连呼吸都忘了。
她眉眼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却因日光与汗水沾染上了另一种生机。鬓边的碎发被风吹乱,她却懒得理会,只是低头轻轻掸去雏菊上的泥点。
他目光贪婪追随,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举动。
她蹲下身时衣袖滑落,露出纤细的小臂,皮肤被日光映得白净透亮。
她抬头时眉间不再有惶惑与忧虑,神色安宁,唇瓣还噙着微笑。
门外有脚步停住,挎着篓子的少年探头:“昭娘子,我娘让问,你要的鸡蛋今儿下多了,送三枚给你。”
“这么巧?”她起身,笑着接过,“替我谢你娘。”
“谢啥呀,邻里互助,应该的!我娘说,等我们收麦了,就让你来尝饼。”
“好。”
那少年跑了两步,忽然回头:“你笑起来跟我小姑姑一样,好看。”
他隔着墙,看见她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点头:“谢谢。”
少年走了,她低下头,把鸡蛋放在竹筛上,手指轻轻碰了一下蛋壳。阳光落在她侧脸,睫毛的影子在面颊上颤动。她伸手扯了扯发带,额角一缕碎发不听话,她笑着轻轻呵一口气,吹走了它,又去看菜畦里新冒出的嫩芽。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总爱跟在他身后跑,一头碎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总扯下发带顺手便递给他,说“阿兄帮我系。”,他总是宠溺地笑笑,蹲下身,轻车熟路地替她挽好,然后她会扬着笑夸赞“阿兄系得比娘亲还好。”。
起风了,栀子叶沙沙作响。他从阴影里退半步,肩背贴着墙,目光却牢牢锁在她身上,舍不得移开。胸腔里像有两股力气在撕扯——一股把他按在原地,另一股逼他走进去。胸口的旧伤忽然抽疼,像是被记忆从骨缝里硬生生挑了出来。
这时,夏枝端着一锅汤走入院中,放在桌上,她咿呀两声,示意谢昭快来尝尝。
她应了一声,绕过方桌,揭开锅盖。热雾涌出,带着豆腐和鱼的香气,她尝了一口,微微皱眉,“咸了。”
两丫头互看一眼,哑着嗓子都要说是自己,她摆摆手:“不碍,明儿淡一点。”
她盛了三小碗,先递给夏枝和春桃,又自己端一碗,吹了两下,坐在矮凳上慢慢地喝。
“一会傍晚我去街上买一些针线。”她忽然说。
夏枝和春桃眨眨眼,表示知道了。
谢昭慢吞吞又喝了一小口汤,又说:“明日若是天气好,我们就去后山瞧瞧,找一些花株移到院里来。”
他在墙外听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说“傍晚”,说“明日”,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又一个日子,那些日子里,似乎不需要他。
饭后,她把碗叠起来,熟练地端到井边冲洗。很快,便洗好了。
她把碗交给夏枝,随即挎了个竹篮说:“我出门啦。”
她走得不快,边走边和邻里打招呼。巷子里晾着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孩子们追着一只纸蝴蝶跑,鞋底拍在石板上“啪啪”响。
有人在门槛坐着打补丁,抬头笑问:“昭娘子,晚上一块去听书?那说书的讲到了江南曲子。”
“好。”她笑着应。
他沿着对街的屋檐走,身影隐在瓦影下,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顾长安坠在他身后,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一时思绪万千。
街尽头是杂货铺,铺里悬着一串铜铃。她进去的时候,铃声轻轻响起。
掌柜的是个瘦长汉子,笑着招呼:“又来买线了?”
“白线、青线各一轴,再要两包针。”
“你家针真费。”汉子打趣。
“衣服太多。”她说,“而且……补不好。”她耸耸肩,眼睛弯了起来,“慢慢学。”
她拿了两卷粗布,又挑了两尺细花布。掌柜算好账报价,她点头,从袖里抽出一只小钱袋,袋口绣着一朵小小的兰。她仔细把钱数到掌柜手里,多了一枚,又自己拿回去一枚:“差不多。”
“差不多。”掌柜也笑。
她提着刚买的东西出了铺子,而后看见街角的猫蹲在角落里,耳朵动了动,便停下脚步,弯腰冲它打了个招呼。
猫警惕地瞟她一眼,懒懒打了个哈欠。她笑了,自顾自低语:“哼,不理我。”
谢执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手心攥着豆子等鸽子,鸽子不吃,她就一直等,等到日头偏西,鸽子终于低头啄食,她便笑得眉眼弯弯。
那时他站在廊下,看见她笑,嘴角也会跟着牵动。
她继续走,又路过一个豆花摊。
“昭娘子,来尝一下。”老翁舀起一瓢递给她。
她接过小碗,尝了一口,认真地说:“甜了些。”
老翁哈哈笑着挠头:“那明日少点。”
她把碗推回去,“再给我两碗不加糖的——带回去给夏枝和春桃。”
老翁应声,手脚麻利地装好。
她付钱时多给了两枚铜子,老翁摆手不要,她说:“上回借你凳子摔坏了一个,还没赔。”
“那凳子本就该换。”
“余伯,你这样,下回我可不敢再找您帮忙了。”她假意生气。
“好吧好吧。”余伯无奈收下。
他站在不远处的柳树阴影里,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那些涟漪层层叠叠,几乎要漫溢出来。
黄昏渐深,街面的人少了,买完东西她便回了家。
很快,屋内便燃起了灯,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墙外,谢执的脚已经站麻了。麻意从脚背爬到小腿,他依然没有动。
头顶一只夜鸟飞过,翅膀掠过空气发出轻响。
他忽然想,如果就这样站到天亮,她推开门时会不会看
见他?
灯光透过纸窗,映出她的身影在窗上移动,坐下,又起身,最后伏在案前写了些什么。
夜深了,街上只剩下风声。巷子尽头那家说书的,把故事收到一个慢悠悠的调子上,几声零落的掌声飘过来,旋即被夜色吞没。
她屋里的灯灭了一次,又亮起,像是想起什么事儿,又去做了一下。第二次,灯终于真正熄灭了。
他才慢慢把手从墙上移开。掌心被青砖磨得发红,长久不动,肩背僵硬如铁,他微微活动了一下,骨节发出极轻的声响。
他没有离开。
他沿着墙根慢慢坐下来,夜气带着潮意,从地缝里往上钻,他却觉得这凉意顺顺当当地穿过胸口,把白日里翻腾的情绪一点点压了下去。
风吹过墙头,紫藤的花穗轻轻晃动,落下几片花瓣,落在他膝盖上。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昭昭。”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一只流浪猫从他脚边溜过,停了一停,鼻尖嗅嗅,没被惊动,绕开他,轻巧地跳上墙头,尾巴一甩,跃进她的院子。
他听见猫落地那一声轻微的“嗒”,嘴角不由得向上牵了一下。
顾长安蹲在他旁边,在心头藏了整整一日的话语,终于问出口:
“大人,我们……不进去么?”
第53章 第53章爱到底是什么?
邑井镇的清晨带着薄雾,鸟鸣清脆。
顾长安站在谢昭家隔壁的院子里,与一位背着包袱的中年汉子低声交谈了几句,将五百两银票塞进对方手里。汉子连连点头,拖着妻儿,便匆匆离开了。
不多时,一个老翁的身影出现在谢昭家院门外。
他身形佝偻,穿着半旧的灰布褂子,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鬓角和胡须都已花白,走路时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步履缓慢而微跛,正是乔装改扮的谢执。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属于谢执的挺拔和锐利尽数敛去,只留下属于一个有些潦倒的老人的气息。
他缓缓走近谢昭家敞开的院门,正巧看见谢昭在花架下给新移栽的雏菊浇水。
夏枝在井边打水,春桃则在晾晒刚洗好的衣物。
谢昭听见动静,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老伯站在门口,脸上带着些许局促和风尘仆仆的疲惫。
她放下水瓢,露出温和的笑容:“老伯,您找谁?”
谢执压下喉间的颤意,声音刻意压得沙哑低沉:“姑娘,打扰了。我是……是隔壁张老四的远房表叔。他托人捎信,说家里有点急事,要出门一阵子,让我这老骨头过来帮他看顾几天屋子。”
他指了指隔壁那座刚被顾长安租下的空院子。
“哦,是张大哥的表叔啊。”谢昭恍然,脸上的笑容更真诚了些,“张大哥出门了?那您快请进,歇歇脚。春桃,倒碗水来。”
她的笑容让谢执忍不住一晃神,直直怔了数息才摆摆手,“哎,不忙不忙。”
“我就是……就是跟姑娘您打声招呼,认认门。这腿脚不大利索了,怕动静大了惊扰到邻居。”
“怎么会呢,老伯您太客气了。”谢昭忙道,“您就安心住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张大哥人很好的。”
“是,是,他是个厚道人。”谢执附和着,目光忍不住流连在谢昭脸上,那明媚的笑意让他心头发烫,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刺痛。
春桃端了碗水过来。谢执颤巍巍地接过,小口啜饮着,眼神却有些飘忽,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他放下碗,手指在粗糙的竹杖上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带着几分难为情和窘迫开口:
“姑娘……还有个事,想厚着脸皮问问。我这把老骨头,手脚笨,自己开伙实在是不便当。我瞧姑娘您这儿烟火气足,人也和善。不知……不知能不能……在您这儿搭个伙?”
“我、我付钱的!按市价给,绝不占姑娘便宜!”他急切地补充道,甚至微微躬了躬身,姿态放得极低,生怕被拒绝。
谢昭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老人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带着恳求与不安的眼睛,心一下子就软了。
“老伯您快别这么说!”她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搭伙吃饭而已,多大点事儿。您一个人开火确实麻烦,以后就到我家来吃,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什么钱不钱的,邻里邻居的,太见外了。”
谢执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随即又被刻意的浑浊取代,语气是满满的感激:“这……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姑娘了!使不得,使不得……”
“老伯,您就别推辞了。”谢昭笑着打断他,“就这么说定了。正好今天中午我打算做点清淡的鱼片粥,还有新摘的青菜,您也尝尝我的手艺。您住隔壁,过来也方便。”
“诶!诶!好!好!”谢执连连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努力稳住声音,“那……那老朽就厚着脸皮,叨扰姑娘了。多谢姑娘!多谢!”
“您别客气,老伯。”谢昭笑容明媚,指了指旁边的矮凳,“您先坐着歇会儿,等我忙完这点活儿,粥也快好了。”
谢执依言,慢慢挪到矮凳上坐下,将竹杖小心地靠在墙边。
他微微低着头,仿佛在闭目养神,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追随着院中那抹忙碌的身影。
他看着谢昭动作利落地择菜、淘米,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和夏枝、春桃交代着什么,看着她偶尔抬头望望天色,脸上带着一种他暌违已久的、平和满足的光彩。
阳光暖暖地洒在小小的院落里,紫藤花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雀鸟在笼中欢叫。
锅里的粥开始散发出诱人的米香和鱼鲜气。
谢执鼻腔一酸,他终于……以这样一种笨拙而隐秘的方式,重新靠近了她的生活。
尽管她眼中的他只是个需要帮助的邻家老翁,但能坐在离她这样近的地方,看着她笑,听着她温和的声音,闻着她亲手做的饭菜香,这已是他不敢奢望的恩赐。
中午,当谢昭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鱼片粥端到他面前时,他低下头,用粗糙的手端起碗。
他盯着粥,心却开始抽痛。记忆深处,仿佛又回到了少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端着碗笨拙地往他面前放,怯怯地说:“阿兄,你尝尝,我炖的汤。”
那时的他,揉着她的发顶,“昭昭真厉害。”
那汤咸淡全无,却被他喝得一滴不剩。
谢执猛地闭上眼,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沙哑地再次道谢:“多谢姑娘,这粥……真香。”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尖上剜过。
“您喜欢就好,老伯,快趁热吃。”谢昭眉眼弯弯,笑容如春日暖阳。
谢执埋头,小口地喝着粥。
他吃得极慢,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仿佛要将这短暂的、偷来的温馨时光无限拉长。
温热的米粒裹着鱼肉的鲜甜滑入喉咙,明明是暖的、香的,可舌尖蔓延开的,却是一股越来越浓的苦涩,直冲喉头,噎得他心口发紧。
为什么。
这粥怎会越喝越苦,越喝越苦。
为什么?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他一没做伤天害理之事,二没做杀人放火、天理不容之事。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
他只是爱她,那个从小牵着他袖子叫阿兄的人。
为什么……从小明明那么亲近,一旦变成了爱,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罪孽?
碗里的粥渐渐见底。舌尖的苦意已经浓烈到麻木,顺着食道沉甸甸地坠入胃里。
热
气迷蒙了他的眼,他却死死压着,强忍着,不让那点脆弱泄露出来。
可终究忍不住。
眼尾的酸涩终于溢出来,一滴泪无声落下,砸进碗里。
粥面微微荡开一圈涟漪,转瞬又被热气吞没,不留痕迹。
他肩膀轻颤,呼吸克制到极致,像是一口气堵在胸腔,怎么也吐不出来。
那泪水落得极轻,极轻,安静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他错了吗?真的错了吗?
念头在脑海里来来回回,像潮水贴着礁石一遍遍退又上。
起初他还想辩一句“我只是爱她”,可那辩解刚冒头,便被另一股更沉的记忆压下去。
她缩在床沿发抖时的目光、她咬着唇说“疼”的颤音、她在雨声里求他放过旁人的哭喊、春桃与夏枝被毒哑后的无助……
这些画面不带一字评判,却在他的眼前排成了一列,静静地看着他。
爱,能抵掉这些吗?
他肩膀难以抑制地轻颤了一下,呼吸被死死扼在喉头,像一块巨石堵在胸腔,沉甸甸地压着那颗被反复凌迟的心脏,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
他眼尾的潮意越发汹涌,泪一滴滴坠落,淹没在碗底。
粥已冷了,却仍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他真的……错了么。
爱到底是什么?
是摧毁,还是成全?
是给予,还是掠夺?
碗底那点清苦的味道,随着一勺勺下咽,竟比烈酒更烈。
终于,碗空了。
谢执缓缓放下碗,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湮灭在了那苦涩的粥里。
“老伯?您……吃好了?”谢昭轻柔的声音适时响起,她端起空碗,“锅里还有,再给您添一点可好?”
谢执怔了怔,抬眸与她对视片刻。唇角微微牵动,摇了摇头,“……不了。”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饱了……多谢姑娘。”
“……打扰了。”
他扶着桌沿,动作迟缓地站起来,他微微佝偻着背,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沉默地朝着院门口挪去。
谢昭端着空碗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夏末傍晚的暖风拂过小院,带着紫藤花的香气和草木的清气。
夕阳的金辉洒在石板路上,也落在他那身半旧的灰布褂子上。
然而,那背影落入谢昭眼中,却莫名地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萧瑟。
仿佛所有的暖意和生机都被抽离了,只留下一具被沉重压垮的空壳。
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悸动,像是一根极细的弦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微不可闻的嗡鸣。
她微微蹙了蹙眉,想抓住那点异样,却转瞬即逝。
是……错觉吗?
她摇摇头,只当是老人今日格外疲惫。
她转身,将空碗拿进灶间清洗,哗哗的水声很快填满了小院的寂静。
第54章 第54章人活着,总是有意义的……
邑井镇的夜,深沉得仿佛凝固的墨汁,无声无息地流淌。
隔壁小院的灯火早已熄灭,万籁俱寂,唯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在深巷中回荡,更添几分空旷的寂寥。
谢执独自坐在租来的小院厢房里,没有点灯。
他就那样僵直地坐在冰冷的木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悬崖边一块即将崩裂的孤岩,承受着无边黑夜的重压。
烛台上最后一截烛泪凝固,窗纸外,夜色一遍遍蔓延变幻,先是墨蓝,再慢慢幻成青,再渐渐泛白。
院里的第一声鸟鸣把黎明磕出一道裂缝,露气顺着窗缝爬进来,带着草叶潮凉的味道。
这一夜,比任何一场鏖战都更漫长。
残存的偏执堡垒,在漫长一夜的自我审判中,终于彻底土崩瓦解。
当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窗棂,在地面投下几道惨淡的光痕时,谢执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动。
他走到那张简陋的木桌前,桌上放着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
没有点灯,就着熹微的晨光,提笔,蘸墨。
笔锋落下第一划时,笔尖竟微微颤了一下。
第一封,是给圣上的。
【阿彻
见字如晤。
臣自蒙圣恩,忝掌皇城司,夙夜战兢,未敢稍懈,唯恐有负陛下托付之重,有愧挚友信义之深。然今日执笔,只觉身心俱裂,如负千钧,寸步难行。
臣愿辞皇城司指挥使一职,并请削夺官身,永绝庙堂,放归林下。
理由,奏疏中当言“沉疴难起,心力交瘁”,此乃体面托词,真正缘由,阿彻,你亦深知。
皇城司诸务,干系重大。副使顾长安,忠勤敏达,深谙司务,才干卓绝,可堪暂代。核心机要、暗桩名册、关防印信及交接细则,已详录密册,封存于黑檀匣,由长安亲呈。长安及其麾下,皆国之利器,伏乞善用。
阿彻,勿念,勿寻。
半生同袍,恩义如山。本欲以死相效,然今心力俱竭,不复能支。唯望吾友阿彻,龙体康泰,江山永固。此心此情,天地可鉴。
负恩罪友谢执泣血顿首】
第二封,是给林氏的。
【母亲亲启
孩儿叩首。
儿蒙祖宗荫蔽,母亲教诲,忝居高位,执掌机要。往昔每思及此,惟有愧惶与感激,不敢片刻忘怀。
然此生至此,孩儿已无心再问庙堂,无力再负家国。半生功名,不过过眼云烟。自此一别,朝服不复着,金銮不再登。
儿半生沉浮,负亲恩深重,愧对门楣。今身心俱疲,倦鸟思归。唯愿寻一隅清净地,静度余生。此心已定,万念俱灰。
纵此生再难跪在母亲膝前听训,孩儿仍愿在梦里长为膝下赤子。
恳请母亲……勿念,勿寻。
不孝子谢执泣血顿首】
墨迹渐干。他将信纸仔细折好。
顾长安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站在在门外廊下。
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拉开。
当看到谢执的一瞬间,顾长安心里就已经明白了。
谢执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将手中那两封重若千钧的信笺,平静地递向顾长安。
顾长安心头剧震,双手下意识地恭敬接过。
“大人……”顾长安的声音艰涩无比。
“长安,这一封,进京面呈。另一封,交给母亲。”
顾长安捧着信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倏然跪地,声音急切而沉痛:“大人!三思!”
谢执却摆手,打断他,“不必再劝,长安,你带人都回京吧,听候……圣上旨意。若是不愿,该投军便投军,若想回乡,便回乡。这些年幸苦你们了,不必再跟着我。”
顾长安怔在原地,双手在袖中紧紧攥成拳。
他认识谢执多年,自少年跟随至今,见过他在朝堂上冷厉如霜,也见过他于战场中杀伐决断。那样的人,本该生在庙堂之高,手握乾坤,纵横捭阖。
可如今,他竟说要辞官,要舍下名与利,要留在这偏僻之地,只为一人。
顾长安心口骤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酸楚。不是不敬,而是难以置信。谢执一生锋芒,何曾低头认过命运?可眼下,他却甘愿低头,将一切弃之。
他想劝,可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哽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顾长安鼻尖一酸,竟红了眼。
他俯下身,长长一叩:“属下……谨遵大人吩咐。”
谢执看了他一眼,淡淡点头,“去吧,趁天晴,路好走。”
门阖上那一刻,风穿堂而过,谢执的背影瘦削而孤峭,仿佛已与庭院的竹影融为一体。
顾长安心口明白,这一别,也许就是永诀。
屋里只剩谢执一个人了。
他在原处坐了片刻,抬手按了按胸口旧伤。疼意并不猛烈,却像一枚小小的钉子,嵌在肉里,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细微却清晰的钝痛。
窗外,清晰的市井声传来。隔壁有人挑水,木桶的铁圈与井口青石轻碰,“当”的一声脆响;不知谁家的鸡在扑腾着翅膀,扬起一小片带着尘土的草屑;远处巷口,
隐约传来货郎悠长的吆喝……
他慢慢站起身,去开了窗,朝隔壁那道不高的墙望了一眼——紫藤垂挂,花穗还在。
就这样沉沉望着,望着,直到天光大亮,直到日上中天。
直到隔壁小院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响,飘来淡淡的饭菜香气。
他缓缓关上窗,走到屋内,换上粗布旧衣。接着,他坐到铜镜前,开始往脸上涂抹深色的膏泥,掩盖住原本过于清癯冷峻的轮廓。仔细贴上花白的短须和眉毛,又用炭笔在眼角、额际勾勒出几道深刻的皱纹。
他拿起靠在墙边的竹拐杖,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下去,履蹒跚地走出自己的小院,回身轻轻掩上门。
几步路,便到了隔壁谢昭家的院门前。
叩、叩、叩。
谢昭很快开了门,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老伯,您来啦!快请进,饭菜刚做好,正热乎着呢!”
谢执浑浊的眼睛抬了抬,目光飞快地掠过谢昭的脸庞,在那纯然的笑容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又迅速垂下,“……哎,好,好。劳烦……姑娘了。”
他拄着杖,迈过门槛,动作迟缓而带着老年人的滞重。
谢昭引着他往里走,一边絮叨着:“说什么劳烦,老伯您太客气了。”
饭后,谢昭坐在紫藤花荫下,面前摊着一块靛青色的粗布。
夏枝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春桃在一旁帮着裁样。她们要给隔壁林婶刚出生的小孙子做一件肚兜。
谢执饭后没走,坐在小矮凳上,远远看着她低头穿针,细韧的棉线在她指尖灵巧地穿过针鼻。阳光透过花叶缝隙,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
谢执挪近了些,浑浊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拿针的手指。
她左手食指指根处有一道淡的几乎看不清的月牙形浅疤。
那是她九岁那年,非要学着他削梨子,结果刀锋一滑……当时鲜红的血珠涌出来,她没哭,只是扁着嘴,泪汪汪地看着他,小声说:“阿兄,疼。”
他心疼得不行,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她包扎,一边板着脸训她胡闹,心里却恨不得那伤是划在自己身上。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旧日的温暖与尖锐的痛楚,几乎冲破他精心构筑的伪装堤坝。他猛地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试图用这狼狈掩饰瞬间翻涌的情绪。
“老伯?”谢昭立刻停下针线,关切地望向他,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想替他拍拍背。
谢执慌忙摆手,咳得更加撕心裂肺,声音嘶哑:“没……没事……老毛病了……呛……呛着风了……”
谢昭看着他咳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倒了碗温水递过去:“您慢点喝,顺顺气。”
待他平息,她才拿起针线:“老伯,您老家是哪的呀?”
谢执顿了顿,用早就编好的说辞缓慢回答:“哦……老家在北边,一个穷山沟里,出来几十年喽……早就荒了,没什么亲人了。”
“那您……以前家里还有什么人吗?”谢昭缝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
谢执低下头,“有……有个小妹,小时候也爱跟在我后面跑……”
“那她现在人呢?不在了吗?”
谢执呼吸凝住,半晌,才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一句,“……不在了。”
谢昭愣了愣,她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触到对方旧伤,连忙压低声音,歉意道:“对不起,老伯,我不该问的。”
谢执摆摆手,目光却牢牢落在她脸上。
那抹歉疚的神色,仿佛与从前那个小姑娘重叠了过来。还是一样的心肠太软,总为别人的伤悲动容。
他偏开头,极力压下声音里的颤抖,“……问一问也无妨。她走的早,走的干净,反倒是我,苟延到如今,不知算不算呢……赎罪。”
谢昭一愣,随即轻声劝慰:“老伯别这么说,人活着,总是有意义的。”
“……”谢执喉结一滚,低声应道:“也许吧。”
若能日日就这么看着她,听她说几句话,哪怕苟延残喘,也确实算是活得有了意义。
第55章 第55章阿兄!!……
日子在邑井镇缓慢流淌,如同山涧溪水,平静无波,却又在细微处悄然改变。
半年光阴,足够让“隔壁独居的老伯”成为谢昭生活中一个熟稔而自然的存在。
这一日,暮色四合。
谢昭刚把院门落锁,夏枝和春桃安静地站在她身后。夏枝手里小心地捧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颗炒熟的豆子,是准备听书时吃的零嘴儿。
谢执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竹拐杖,慢吞吞地在巷子里挪着。
“谢姑娘是去听书么?”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谢昭。
“是啊,老伯您也去吗?”谢昭回身,脸上漾开温婉的笑意。
“唉,不去了,耳朵背了,也听不真亮。”谢执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往腰间摸索,随即脸色一变,露出懊恼和焦急的神色,眉头紧锁,额头上似乎瞬间就沁出了细密的虚汗,“哎哟!瞧我这记性!钥匙……钥匙好像忘在屋里头了!”
他手忙脚乱地翻遍了几个补丁口袋,又颤巍巍地弯下腰,凑近门缝和门槛仔细寻找,动作笨拙又无助,把一个健忘又惊慌失措的老人演得惟妙惟肖。
“这可怎么办……这黑灯瞎火的……”他急得直跺脚。
谢昭见状,连忙上前几步,语气关切:“老伯您别急,钥匙忘屋里了?那您今晚……”
“唉……怕是进不去门了……”谢执垂头丧气,肩膀塌陷得更厉害,显得无比可怜,“只能在这门口台阶上……将就一晚了……”
“那怎么行!”谢昭立刻否决,语气不容置疑,“夜里露水重,寒气入骨,您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她看了看渐深的天色,又看看眼前这焦急无助的老人,几乎没有犹豫,“这样吧,老伯,您要是不嫌弃,今晚就先在我家西厢耳房凑合一宿?地方是小了点,但还算干净暖和。等明天天大亮了,再想法子找锁匠开门?”
谢执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被强压下去的惶恐和过意不去取代:“这……这太打扰姑娘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一个糟老头子……”
他连连摆手。
“没什么打扰的,老伯。”谢昭语气坚定,已经示意春桃去重新打开刚锁上的院门,“西厢空着也是空着。快进来吧,别在外面站着了,仔细着凉。”
她说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胳膊肘。
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那触碰的地方,瞬间席卷了谢执的四肢百骸,让他伪装下的身体变得逐渐僵硬。
他半推半就地被她扶着,迈过了那道他朝思暮想的门槛。
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轰鸣,震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成功了!
西厢耳房果然窄小,仅容一床一桌一凳,但收拾得异常整洁。
板床上铺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一床半旧的薄被叠得方方正正,散发着阳光晒过后特有的暖融融的馨香。
窗下小几上,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里,插着几支不知名的淡紫色野花,显然是谢昭特意采来点缀的,给这简陋的空间平添了几分生机与温柔。
谢执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鼻尖萦绕着被褥的暖香,听着隔壁主屋传来属于她的生活声响。
她起身倒水,木瓢碰着陶瓮发出清脆的“咚”声。
她似乎坐在灯下看了会儿书,不时有纸张翻页的窸窣声。
最后,是吹熄灯盏时那一声短促的“噗”,床板轻微的“吱呀”声,以及她清浅均匀的呼吸声透过薄薄的墙壁隐隐传来……
一下,又一下,如同羽毛,轻柔地拂过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谢执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睁着眼睛,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只需几步,就能推开那扇薄薄的门,走到她面前,结束这荒谬的伪装。
渴望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紧,再勒紧,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和难以言喻的诱惑。
然而,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如今脸上那安宁满足的笑容,是她对“张老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关怀。
他不敢赌。
他怕惊扰了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怕那双清澈眼眸里再次染上惊惶、怨恨与疏离。
他只能尽毕生修炼出的意志力,将自己每一寸叫嚣着靠近的冲动都死死压制。
夜,在无声的煎熬中流逝。小镇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偶尔几声虫鸣。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犬吠,猛地刺穿了邑井镇沉睡的安宁!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犬吠声迅速连成一片,由远及近,不再是寻常的吠叫,而是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紧接着,
“马匪!马匪来了——!快跑啊——!”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尖叫声如同瘟疫般在镇子的各个角落炸开。
“咣当!哐啷!”
沉重的砸门声、木窗碎裂声、女人的哭嚎、男人的怒吼、马匹暴躁的嘶鸣……无数混乱声响如同沸腾的熔岩,瞬间将邑井镇淹没!
谢执猛然睁开眼,几乎是立刻就从木板床上起身。
他推开耳房的门,竹拐杖紧握在手里,动作稳狠快,几乎同过往那个冷厉狠绝的权臣重。
巷子远处已映出一片猩红燃烧的火光,伴随着嘶吼与兵刃相接的声音。
春桃惊慌失措地跑到谢昭房前,夏枝急切地拍着门。
谢昭睡梦中被惊动,朦胧中睁开眼,脸上还残留着睡意,下一瞬便骤然清醒。
“别出声!”谢执已经跨进主屋,声音压得极低。
她愣愣望着眼前的“张老伯”,尚未从梦境中完全回神,就见那浑浊迟钝的眼神,顷刻间锐利如刃,像是换了一个人。
外头哭喊与劫掠声已逼近,有人正踹破隔壁院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令人心惊胆战。
“别怕!听我说!”谢执的声音快而清晰,“你带着夏枝和春桃,躲到床底最里面!无论听到什么,绝对不要出来!绝对不要看!”
说完,他迅速冲到院内,将那张沉重的八仙桌拖过去,死死顶住并不算十分坚固的院门,接着是条凳、甚至角落里装满杂物的箩筐……一切能找到的、有分量的东西都被他迅速堆叠在门后,构筑起一道简陋的屏障。
做完这一切,他喘息着退后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冲淡了膏泥,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出几道深色的痕迹。
他手中紧握着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竹杖在他手中不再是支撑,而是随时准备饮血的凶器。
“砰!砰!砰!”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呼喝声已经近在咫尺!
隔壁王婶家的院门被暴力撞开,传来凄厉的哭喊和打砸声!
谢昭缩在屋内,心口随着外头的喧嚣怦怦直撞。
她抬眼,借着月下的微光望向那个背靠门板的身影。
驼背、须发、粗布衣裳……可在那一瞬,他抬头,月光映到那双眼。
心口“轰”地一震,血液全往四肢奔涌,她险些站不稳。
哪有什么张老伯。
是他!
一直都是他!
是谢执!
原来……他就这样,以一副陌生的皮囊,悄无声息地伴在自己身侧,不知多少日夜。
谢昭喉间一阵涩痛,眼前的景象忽地模糊。
她从没想过,他竟会选择这样卑微的方式,远远守着她。
原来,他一直都在。
突然,一声嘶哑的哭喊刺破天际:“别、别,求求你们,要杀杀我,放过孩子吧!!”
紧接着,是婴儿的啼哭声,尖锐又稚嫩,在喧嚣的夜色里格外刺耳。
谢昭猛然一震,那是王婶的小孙子,才七个月大,今天中午她还把他抱在怀里逗笑着。
她呼吸骤乱,什么都没想,从藏身的门框后冲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向院墙。
她要看看!她要知道隔壁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
“昭昭——!”谢执低喝,他一直在警惕着门外的同时,眼角余光从未离开过她!看到她不顾一切冲向院墙的瞬间,他心脏几乎停跳!
谢昭被喝得一僵,回头望向他,脸上毫无血色,眼中是巨大的恐惧和对那个婴儿命运的担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这一眼,谢执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我去!”谢执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他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院门,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和粗暴的叫骂声已经近在咫尺,显然下一家就是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话音未落,他已翻身上墙,稳稳落地。
谢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扒着墙缝,拼命想透过缝隙看到隔壁的景象。
隔壁小院已是一片狼藉。火光映照下,王婶的儿子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王婶被一个凶悍的马匪死死拽着头发,另一个马匪正狞笑着,粗暴地从她怀里抢夺那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婴儿!
“我的孙儿!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孙儿啊!”王婶的哭喊撕心裂肺。
就在这时,谢执的身影骤然乍现,竹杖狠狠刺入马匪后心。
谢执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稳稳接住了襁褓。
马匪惨叫着倒地,其余两名马匪一见竟有人胆敢反抗,还杀了他们一个弟兄,顿时暴怒!
“找死!”一人怒吼,挥刀猛扑,刀刃寒光逼人,直直斩向谢执。
另一人从侧后方绕过,举起铁叉,欲将他当场刺穿。
就在这激烈的缠斗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瞬间,一个原本在屋内翻箱倒柜的马匪,如同最狡猾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窗棂中滑出,身形完美地融入了墙角的阴影之中。他手中的马刀,没有一丝声息,如同暗夜中索命的幽灵,直直朝着谢执毫无防备的后心。
墙缝后的谢昭,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那雪亮的刀尖,如同毒蛇的獠牙,不声不响却又无比致命。
那一瞬间,所有的血液都从她四肢抽离,她几乎要疯了一样——
“阿兄!!”
【全文完结】
第56章 第56章阿兄,我们………
“阿兄——!!!”
那一声凄厉的呼喊,带着撕裂夜空的绝望,狠狠撞在谢执的心上。
他心神剧震,本能地向左拧身闪避,然而,偷袭者蓄谋已久,刀势狠绝刁钻。
“噗嗤——!”
冰冷的刀锋,狠狠刺进了谢执的胸膛,刀尖甚至穿透了身体,从右胸前透出寸许,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染红了他的粗布衣衫。
谢执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竹杖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那只稳稳抱着婴儿襁褓的手,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将啼哭的孩子牢牢护在怀中。
“阿兄!”墙缝后的谢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有的隔阂、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她像疯了一样,不知哪来的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院墙,不顾一切地翻了过去,重重摔在隔壁院子的泥地上。
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连滚带爬地扑向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杀了他!”偷袭得手的马匪狰狞地拔出血淋淋的刀,正要再补一刀,就在这时,外头嘈杂的厮杀声忽然被新的喊杀声盖过。
官兵终于杀到,号角、锣声喝马蹄轰鸣而至,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无数火把的光点,如同燎原的星火,正迅速向这边涌来。
“官兵来了!快走!”正在围攻谢执的另外两个马匪脸色大变,顾不得再补刀,转身就朝着黑暗的巷尾疯狂逃窜。
那个偷袭者也狠狠瞪了谢执一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跟着同伴狼狈逃离。
天地之间,喧嚣退去,只余火焰噼啪燃烧的声响和谢昭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兄!阿兄!!”
谢昭终于扑到了谢执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沉重下滑的身体,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温热粘稠的血液瞬间浸透了她的衣裙,那浓重的血腥气让她几欲窒息。
她颤抖着手,徒劳地想去捂住他胸间那个狰狞,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砸在他的脸上、颈间。
“昭……昭……”谢执艰难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
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在此刻异常明亮,如同回光返照的星辰,紧紧地、贪婪地锁在谢昭
泪流满面的脸上。
他费力地抬起那只没有抱孩子的手,似乎想替她擦去泪水,指尖却只无力地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孩……孩子……”他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没事!孩子没事!阿兄,孩子好好的!”谢昭哭喊着,“你看!你看啊!他没事!”
听到婴儿安然无恙,谢执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丝。
他此刻居然还会固执地想着,如果……昭昭和他的孩子平安出生,此刻应该也会牙牙学语了吧。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冷峻。
他积攒着最后一丝力气,笑了笑,“昭昭,别怕。”
“阿兄!你别说话!官兵来了!大夫马上就来!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谢昭语无伦次,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能徒劳地用手去堵那不断涌出的鲜血,感觉他的体温正在自己怀中一点点流逝。
谢执看着她慌乱绝望的样子,眼中充满了不舍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
“昭昭,对不起……阿兄错了……”
血沫顺着唇角涌出,他呼吸断断续续,眼神却始终不依,牢牢望着她。
“阿兄知错了……”
“以后阿兄……不能再……陪着你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别说了!阿兄!我不怪你了!我真的不怪你了!”谢昭泣不成声,紧紧抱住他越来越冷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流逝的生命,“你撑住!求求你撑住!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回……家……”谢执的嘴唇微微翕动,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
覆在谢昭手背上的那只冰冷的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量,颓然滑落。
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阿兄——!!!”
谢昭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悲鸣,紧紧抱住他尚有余温却再无生息的身体,将脸深深埋在他染血的胸前,嚎啕痛哭。
远处官兵的呼喝声、马蹄声越来越近,火光映亮了半边天,宣告着劫难的结束。
——
谢昭拒绝了所有仪仗和繁琐的礼节,在镇外一处向阳的山坡上,燃起了一堆安静的篝火。
火光跳跃,映照着谢昭苍白而平静的脸。
烈焰骤然腾起,将谢执冰冷的身影笼罩其中。衣袍很快卷曲,化为灰烬。
最终,将他化为一捧洁净的白灰。
她颤抖着双手,拾起残余的白骨与灰烬,一点一点,小心翼翼捧进陶瓮。
这便是一个人的一生,沉甸甸的,却又轻飘飘的。
她抱着陶瓮,额头贴在上面,低低喃喃。
“阿兄,我们……回家了。”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