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君恩》 1、001 风声是前半夜起的,踏踏铁骑声惊鹊,刀剑兵戈相接,乍起的火光将整个皇都都笼罩得通明。 前一刻,卫嫱尚在梦中。 闺阁之中,薰笼内燃着鹅梨香,清冷的薄雾带着甜津津的香气,梦的尽头好似下了一场梨花春雨。 亥时的青梨苑,一贯是安稳而清静的。 垂花屏风上光影晃荡着,“嘭”地一声,门口的铜盆不知被何人惊惶打翻。 “小姐,大事不好了!” 婢女满面泪痕,惊慌失措地闯进来。 “小姐,叛军……入城了!” 睡梦戛然而止,这一声惊呼,令床榻上浅睡的少女支起上半身。那一袭乌发顿然如瀑般倾泻而下,卫嫱娇靥上尚带着恍惚,愣愣地同婢女打着手势。 “叛军?” “哪里来的叛军?” 手方一放下,卫嫱仿若预测到什么般,一股隐隐的恐慌之感弥漫上心头。 不知从何时起,京中有流言纷纷,道三年前亡故的三皇子“死而复生”,更有甚者,竟言三皇子殿下李彻在西北起兵,剑指皇都。 那九龙宝座,原是他的囊中物。 如若不是当年,那一杯不设防的毒酒…… “轰隆”一声,天际有闪电劈过,横贯夜空,亦将人面上劈得一片亮白。 床头桌上那樽玉佛像闪了一闪。 只一瞬间,她忆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卫嫱记得那是个冬日,北风猎猎,她端着二皇子递来的毒酒,于一个深夜,孤身走进李彻的寝殿。 少年立于桌案之前,身形颀长落拓。他本不知是在忙些什么,见卫嫱走来,立马停下手中动作。 “你来啦。” 李彻原本清淡的面颊上浮现一抹笑意。 “阿嫱今日怎来送酒?”往日她送的都是冰糖雪梨粥。 卫嫱已记不清,当初自己是如何笨拙地对着他扯谎,只记得那夜雨声淅沥,一下又一下拍打着竹帘。她鬓发上雨滴尚未干,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呆呆地跪在李彻脚边。 “咣当”一声酒杯坠地,杯盏碎了在周遭,剩下半杯酒水,落了一地的晶莹。 犹如皎皎明月,摔碎于地。 映衬出卫嫱那张满是震惊的脸。 “彻哥哥……阿彻哥哥……” “我……”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紧攥住她的袖口,待反应过来这是杯毒酒后,卫嫱心中愈发害怕,忙不迭慌张地将他的手挥开。 李彻的手指很冷,冷得她浑身一颤。卫嫱忍着泪,浑身害怕到颤抖。 二皇子与她道,若想救阿爹与兄长,便将这杯酒端入李彻的寝殿。卫嫱知道这酒水被人坐了手脚,只是她未曾想,二皇子竟胆子大到,敢去让她给李彻奉上这一杯毒酒。 此事若是叫皇帝知晓…… 酒杯坠地,月华也散落在周遭。温暖的寝殿之中,似乎残存着淡淡的梨花香。 卫嫱瑟缩着双肩,一根根掰开他攥住自己裙角的手指。 对不住。 她一声声说着,对不住,阿彻哥哥。 他的呼吸愈发困难。 月色如水,漫过雕刻着梨花的窗台。卫嫱面色灰白地跪坐在李彻脚边,夜雨声落在耳边,雨点敲打着她的心房。 将李彻最后一根手指用力掰开时,对方似乎张了张嘴。 少年气息未绝,唇边尽是鲜血。那双眼底带着许多困惑,像是想要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亲手喂他这一杯毒酒。 为什么要如此狠心地,置他与死地。 身为太傅之女,她自幼与李彻相识。在旁人看来,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卫嫱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对自己那一份独有的绵绵情谊。 她喜欢蝴蝶,李彻便在琅月宫后院种了满院的花。她天生浅瞳被视为不祥之物,李彻便护在她身前,严词厉色,为她责罚了大半个宫的宫人。 直到很久以后,卫嫱才知晓。 李彻不喜花粉,若长久处之,身上便会起红疹。 那夜大雨滂沱,十三岁的卫嫱跪坐在一片阴影里,边流泪边朝他摇头。 她看着,李彻并未开口唤人。 对方用往日里那双满是温柔与宠溺的眼,神色复杂地盯了她许久。 那日北风呼号,犹如今夜。 卫嫱回过神,只见天际寒芒一片。清泠泠横劈于床头的玉佛上,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这些年,她以为李彻死了。 之后又未有多久,二皇子的另一杯毒酒,夺去了卫嫱全部言语,让她成为了一个哑巴。 或是忏悔,或是愧疚,或是以求心安。卫嫱于床头供奉了一樽玉佛,神佛低眉,面容慈善,那一双眼静静注视着她。 仿若千般罪行在这样的目光中,都得到宽恕。 猎猎的风声吹得她面色发寒,卫嫱垂下眼帘,在心中祈祷: 莫是他,叛军千万莫要是他。 如若他起兵打入皇都,倘若这一战他胜了…… 她打了个寒颤,不敢再往下去想。 然,婢女青桃的话语在雨声中显得尤为可怖,也尤为清晰。 青桃颤抖着声回应道: “二小姐,西……西北,是西北。” “轰隆”又一道惊雷,却将周遭劈打得一瞬无声。少女蜷长的眼睫轻微一颤,面上一片雪白。 然,根本不容得她反应,院外已传来嘈杂之声。 “打进来了!叛军打入京都了!” “叛贼李彻领兵,打入皇城——” 星火点点,风雨似要破门而入。 兵戈之声裹挟着寒风凄雨,犹如一把锐利的尖刀,将夜色中的皇城扯出一个巨大的口子。 满城风雨倒灌进来,支摘窗的牖页也被风声吹打得砰砰直响。 电光晃耀,晦雨弥天。 骤冷的长风一如她摇晃的心事,波澜不平。 待李彻攻入皇都,卫府岌岌可危。 青桃早已经慌了神。 卫嫱佯作镇定,先是命青桃取来一件低调的布衣,又往脸上涂抹了些碳灰。眼下之计,便是先带上众人趁乱离开卫府,待撑到兄长自珵州归京,再与他商议下一步的打算。 就在刚刚,她算好了时辰——李彻是自西门打入皇都的,而卫府恰在京城之东北,只要她动作快些…… 琉璃瓦上,风雨如磐。飞檐上挂着浓黑的残云,这一场变乱便要倾轧下来。 青桃跟着她,虽心有惴惴,却不敢多言。 正思量着,一行人越过青梨苑,再往前便是与前院相通的垂花拱门。知晓她喜欢梨花,兄长于卫府之中种满了梨树,而今梨花未开,树枝却被风霜捶打得些许破败。 便就在卫嫱欲迈过垂花门时,自府门那头忽尔传来兵戈之声。 卫嫱脚下一顿,侧耳。 [什么声音?] 似有铁骑踏踏,不知从何处而来。 突然,有人哭嚎出来。 “不好了!叛军将宅子全都包围起来,我们、我们一个都出不去了!” 此一声,彻底让众人都失了主心骨。黑云压城,顷刻之间,门外的叛军更是将整个卫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整个卫府陷入绝望。 “三殿下有令——” 马背之上,有人厉声道,“卫府上下,皆须安分本分,不得擅出。若有违令私逃者——” “杀无赦!” 这一声令下,叛军登即如一张大网,朝着卫府裹挟而来。 寸寸逼近之时,似乎在刻意搜寻着什么人。 密不透风的浓云,使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卫嫱躲在长亭之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逃。 她要逃去珵州找兄长,她不能在此刻被李彻抓住,她…… 青桃也护着她,悄声:“小姐,这边。” 大雨倾盆,砸落在卫嫱裙角之处。她的鞋袜尽湿,却不敢有分毫的停歇与喘息。 即在拐过那湿漉漉的院墙时—— 猛然一道寒光袭来,利剑迅猛,便要直取她命门! 几乎是同一时刻,又是一道箭矢破空,“唰”地一声,两道寒光相撞,利器铮然一声,坠于卫嫱脚步之前。 距离她仅半步之遥。 “三殿下!” “参拜三殿下!” 周遭冷不丁响起跪拜之声,那一句“三殿下”,犹若横空生来的一根刺,狠狠扎进卫嫱心里。 她脚步顿住,苍白着一张脸,身上僵得厉害。 “啪嗒,啪嗒。” 雨滴声不知衬着何人的步子,寸寸朝她逼近。 那步履极轻,似是踩着水,步步迈过地上的水洼。今夜的月色不甚皎洁明亮,灰蒙蒙的一层光,蒙在卫嫱后背上。 后颈生起凉意,卫嫱紧抿着冻得发紫的唇,不敢回头。 “三殿下——” “退下。” 她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去捡掉落在地的骨伞。 夜雨湿淋淋地落在她身上,顷即间,卫嫱身前已被雨水打湿。 鬓发湿润,黏在少女发白的面颊两侧,她打着抖,敛目垂容,看着那一袭黑氅落在她身前。 再往上,是一张久违的脸。 四目相对的一瞬,卫嫱有刹那间的失神。 果然是他。 月影重叠处,男子孤身而立,他右手握着一把弓,一双眼中落着清霜,蜷长的鸦睫轻垂。 似是胜券在握的猎者,放肆地打量着自己的猎物。 半晌,卫嫱听见了他的笑声。 他说, “卫二小姐,好久不见。” …… 卫嫱踉跄着朝后倒退了两步。 夜雨弥天,李彻身后亦有夜潮翻涌。暗涌的波澜将整座卫府包裹,亦将她单薄的身躯裹挟。 她在害怕。 她紧咬着下唇,明显是在害怕“死而复生”的李彻。 男人将长弓递给身后随从,仅又对她扫视了一眼,而后冷淡朝后吩咐:“传令下去,即刻搜查卫府前后院落,若有异状,立马上禀于本王。”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上位者独有的冷漠与威严。 “尤其是青梨苑。” 淡淡的一声,令卫嫱的眼皮跳了跳。 她仰起头,尽量克制着双手的颤抖。另一侧,有人高声问道:“敢问三殿下,为何要搜查卫府?” 如今他乃叛军,他才是千夫所指的乱臣贼子,又有何资格前来搜查卫府? “为何?” 李彻冷笑了声。 “因为本王想。” “本王的人已打入皇宫,日升之刻,便是这天下易主之时。本王听闻,卫府包藏祸心。卫二小姐,你说,本王该不该带兵扫清前朝余孽?” 他垂眸,目光饶有兴致地划过她挂满雨珠的面颊,那一双凌厉的凤眸中,挟带着几分玩味。 他这是在报复。 他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大雨倾盆而下,卫嫱未打伞,单薄的身子任由雨水冲刷着,不知是因为寒冷,或是因为惧怕,少女双肩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抬起被雨水淋湿的脸。 他今日,带着兵马前来,便是要在荣登大宝之前,血洗卫府。 李彻撑着伞,衣肩平整,未染任何霜寒。 “卫嫱,看你这眼神,似是在哀求本王。” “想要本王放卫家一马么?” “好啊。” 他唇角噙着笑。 那笑意森森,分毫不达眼底。 “卫二小姐打算如何求本王?” 仅愣了一瞬间,卫嫱心一横,双膝磕地,伏身于一袭氅衣的男人面前跪下来。 少女乌发披肩,面容低垂着,原本清澈明亮的一双杏眸,此刻正带着几分前所未有哀色。 夜光渺渺,雨水清冷。 男人垂眸,于她身前不远处,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因是低着头,卫嫱根本看不清对方面上神色。她只觉得今夜的庭风格外冷,冷得像是一柄锋利的尖刀,拂于她面上。 一寸一寸,割刮着她全部的尊严。 卫嫱伏身,浑身湿透,长跪于夜雨中。 她本就身子弱,畏冷,如今手脚冰冷,近乎于晕厥。 从前,她是娇生惯养的卫家小姐,无论府里还是府外,卫嫱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平常惹出什么事,大错小错,皆由兄长替她抗下。 即便,她只是卫家的养女。 爹爹呵护,兄长怜爱,仆从敬畏。 还有…… 琅月宫那位明目张胆的偏宠。 自双膝传来隐隐的刺痛感,冷意从膝盖处袭来,令她双腿冻得僵疼。 卫嫱紧咬着牙关,泪水在眼眶之中打转。 耳畔两侧是锐利的夜风,她的身形无处可藏,溽湿的袖摆,亦啪嗒嗒朝下滴着水。 她听见李彻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 他行至她身前,忽然伸出手。 脖颈上一重,从前对她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男人,如今竟伸手掐住了她的细颈。李彻不知使了多少分力,只见其手背青筋爆出,那虎口紧贴着她的下颌。 竟直接将她掐着自地上捞了起来! 卫嫱呼吸一滞,下一刻已足尖点地。 对方袖口终于沾染了雨珠,冰冷冷地拍打在她面上,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唇。 “殿……殿下……” 她未发出任何声音。 李彻的身形倾压下来。 如同夜雾沉沉的天色,倾覆,压迫。李彻的大手攥握住她的腰身,登即将她逼至墙角。 后背狠狠撞上冰凉的墙壁,她尚未来得及呼吸,唇上忽然覆下一物。 周遭似响起一阵倒吸之声,围观兵卒赶忙低下头,不敢看他们。 少女惊恐抬眸,杏目圆瞪。 李彻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伏身凶狠咬住她的唇。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倒不若讲,这是一个满带着占.有与侵.略的啮咬。男人的牙齿凶恶咬过她的唇.舌,不过顷刻,便掠夺去她尽数呼吸。 她下意识想要反抗。 他这是放肆,是侵.犯。 “啪!” 清亮一道耳光声。 周遭又一阵吸气。 李彻的脸被扇歪了些,片刻后,他回过神,手指慢条斯理地拭了拭嘴角。 旋即,男人的眼底闪过一丝凶恶。 李彻勾起唇,阴恻恻沉声: “卫二小姐,本王看你真是活够了。” 忽尔又有暴雨倾盆而下,她的身形被人打横抱起,径直朝内院而去。 [三殿下,李彻——李彻!] [你……你放肆!李彻!!] “嘭”地一声,李彻踹开她闺房的房门。 这从未有外男踏足之地,就这般轻而易举地被他侵.占。 她用手推了对方一把:“你不可……” 尚未来得及反抗,她被男人扔在榻上,床帘掀扯。 支摘窗被冷风吹掀,夜雨倒灌,连带着院外呼啦啦的风声。外间的将士屏息凝神,皆知晓二人在屋中行何事,却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李彻扯去外氅,一手自腰际抽出一根军鞭。 他的力道极大,立在榻边,极轻松地用鞭子将她的双手绑起来。 军鞭粗糙,勒得卫嫱手腕生疼。男人于她身侧,阴沉道: “卫二小姐若是再动,本王不介意用军中那些手段来对付女人。” 卫嫱拼命摇着头,又似乎在低声下气地哀求。可是她的喉咙里如堵住了棉花,少女发不出来任何声音,只能用通红的一双眼望向他。 [李彻,李彻,你放过我……] 旧事如潮,同夜风一道迎面。 “卫嫱。” 对方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闭上眼,无端笑了声,“这是你欠我的。” 她如一头倔强的小鹿,泪眼婆娑,清亮的杏眸满带着惊惧。 听了这一声,她的心头又笼罩上莫大的耻辱感。 羞愤欲死。 一瞬间,一个绝望的念头自她脑海中闪过。 除非她死…… 似乎察觉出她的想法,李彻动作一顿。他缓缓支起上半身,凝望向少女眼底颤抖的光影。 月光在她清澈的瞳眸中,像是碎掉的菱镜。 “卫嫱,你这样看着本王,是想要求死么?” “好啊。” 清凌凌一声,李彻径直截断了她的思绪。 “卫二小姐是想咬舌,割腕,还是撞墙?” 正说着,男人冷漠丢来一物。 卫嫱定睛一看, 正是一把小巧的尖刀。【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02 刀未出鞘。 卫嫱愣了一瞬,而后抬起头。 她一双眼里凝结着些许水雾,夜光掠过,月影摇晃,似有什么东西于她眸间颤了一颤。 下一刻,她忍住眼底晶莹,在男人的目光下握住刀柄。 刀柄很凉。 他的目光更是冰凉如水,冷幽幽落在她身上。 对方的眼神里没有分毫感情,仿若她只是个极为无关紧要的人。 她或生,或死。 都无法牵动他眼底的波澜。 卫嫱将刀架于脖颈,绝望闭眼。 两只手因是被军鞭绑着,卫嫱架刀的动作有些困难,脖颈转瞬覆上一层冰凉,她深吸一口气,手指一寸寸收紧。 她的右手开始颤抖。 今夜的雨仍未停。 风声小了些,愈烈的是越发作响的雨势,犹如倒灌的天泉,将天地间冲刷得一片银白而干净。 听着雨声,卫嫱脑海中忽地闪过爹爹与阿兄的脸。 她只是爹爹收养的孤女,身上并未流着卫家的血。旁人却常常说,无论是样貌或是性情,她与兄长都是极像的。 就好似,他们生来就该是兄妹。 阿兄离开京都那日,卫嫱依依不舍,缠了他许久。前去珵州的马车便停在卫府前,兄长无奈弯身,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清俊儒雅的男子,唇角也带着不舍的笑意,温声哄她道: “阿嫱乖,在府中等兄长归来。” 她不能死。 卫嫱握着刀柄的手一顿,强烈的求生欲自心底燃烧起来。 蜷长的睫羽翕然一颤,卫嫱抬起一双眸,四目猝不及防地相撞,缓神之际,她想要在李彻眼底看出半分不同的情绪。 然,男子一双凤眸冷彻,狭长的眼尾只向上微挑着,漆黑的眸底不带有任何异样。 寒风吹拂,对方反倒是饶有兴致,似乎在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怎么,又不想死了?” 李彻望向她僵硬的右手。 冷风扑闪在刀光之上,月色入户,折射出清冷而刺目的光芒。 见状,男人唇角缓缓勾起,他噙着哂笑,忽尔一冷声: “卫嫱,装什么呢。” 那声音太过冰冷。 卫嫱一怔。 转瞬之际,他迎上前来。 虽是踏着刀光剑影而来,李彻身上却没有沾染半分血腥气。相反的,男人身上倒是带着几分清冽的冷香。 淡淡的香气与李彻的身形一同逼近,顿然将卫嫱周身环绕。少女忍不住朝后缩了缩身子,后背紧贴上冰冷的床栏。 李彻冷眼看着她,话语之间只剩下嘲弄与冷漠: “这么多年了,你还跟从前一样虚伪。” 令人生厌。 果不其然,听了这话,少女面色一僵。 灰白的面庞上是一双萦着薄雾的眸,她的鬓发未干,就这样黏在耳边。因是淋了一场大雨,卫嫱身上衣衫湿透,素色的里衣紧贴于身,恰恰勾勒出少女玲珑曼妙的身形。 她紧咬着牙关,努力抑制情绪的涌动。 即便如此,泪水依旧十分没有出息的涌上眼眶,她红着眼,避开身前之人的视线。 是啊,她不想死。 更不敢死。 她还未见到兄长,她还未等到兄长归京。如今即便身死,死在李彻身前,最多不过是让这叛乱夜徒增一具尸骨。 一句旁人根本不在意的尸骨。 还有,她怕疼。 冷冰冰的刀光,让人望之生畏。 而如今,身前男人的目光更像是一柄刀,一柄锐利的、无情的尖刀,于这个大雨瓢泼的冬夜,划开她全部的尊严。 “为何不说话?” 卫嫱泪花闪烁,眼底一片晶莹。 右手僵硬地攥着刀柄,冷到连膝盖都在打着抖。 “卫二小姐,是本王的这些话刺痛到你了么?” 下颌处忽然一紧,卫嫱的下巴被人抬起。 对方修长的手指于其上摩挲着,指尖轻轻,慢条斯理划过她的肌肤。 紧接着,男人的手指落在她的锁骨上。 卫嫱浑身湿透了,她伏跪于榻,被李彻抬着脸,呼吸起伏不平。 “啪嗒”一声,她手中的尖刀被人打落在地。登时,少女伏下身去,只余一张雪白惊惶的脸颊抬着,一双眼湿漉漉地望着他。 她张了张嘴唇,发出无声的哭泣。 “三殿下。” 夜潮翻涌如海,一层层衣料坠地。窸窣的声音打断她的话语,又迫使她张了张嘴唇。 “求求你……” 放过她。 再或者,哪怕用其他的方式来折磨她。 李彻未听见她的声音,只当她不愿放低身段来哀求他。 是了,她曾经也是太傅千金,天之骄女。 又怎会发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言语? 卫嫱的唇被人堵住,千般话语吞咽入腹,又被他的唇齿咬烂,啮成絮絮的啜泣。 泪水自她面颊滑落,埋藏入湿润的发隙间。 李彻的手指亦埋入她的发隙。 对方并未解开她手腕上的军鞭,鞭身寸寸磨着她手腕的肌肤,磨出一道红痕。长夜漫漫,他倾下身,仿若在她耳边低语: 当初你喂我那一杯毒酒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这一日。 他率兵打入皇城,又在破城而入之时,单独率领一队兵马,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当初令他魂牵梦萦的卫家。 从前,这是他千方百计找借口,想要靠近、却又怕唐突冒犯的地方。 如今他还活着。 叫她失望了。 男人声音低沉,萦绕在耳边,似是一张大网,将她紧紧包裹、缠绕住。 她无法逃遁,艰难呼吸。 卫嫱只用眼泪回答他。 手腕间的磨痛愈甚,钝钝的痛意,又在顷即间蔓延至少女周身。害怕,绝望,痛苦,耻辱……万般情绪在一瞬间犹若酒坛被打翻,氤氲着潮雾,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拼命躲避,眼底闪烁着晶莹。对方的大手拽过她纤细的腕,硬生生将她拉扯下来,拉扯到那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少女的声音哑了。 她张开口,却发不出声,说不出话。 喉咙间的棉花似乎鼓胀起,想要发出“呜呜”的声音,却又被他的虎口死死掐断。 仅是喘.息之刻,李彻又咬上她的唇。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 “卫嫱,这是你欠我的。” 她的眼泪滑下,湮没于未干透的发。 四年前所有的怨愆,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又似乎完全忘记了那些哀怨,心中只剩下了不绝的恨意。 只剩下冷漠。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小了些。 窗外一片压抑,除了李彻,所有人都缄默着不敢出声,包括暖帐中的卫嫱。 少女面上挂着泪痕,看着他冷漠地抽身。 卫嫱蜷缩在床榻之角,两手虽被禁锢,却依旧倔强地护在胸前。她的泪已经流干了,身侧的男人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子,将衣裳一件件重新穿得妥帖。 全程,对方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放肆地打量着这具身体。 在先前的对峙中,被褥已被扔在地上,卫嫱无从遮掩,更无路可逃。他的目光像是熊熊炬火,烧得她五脏六腑皆生起火辣辣的烫意。 少女披散着乌发,混沌的眸间掠过一道恨意,长长的指甲嵌入掌心之中。 李彻根本不在乎她这微不足道的恨。 似是嘲弄,他轻蔑笑了笑。转瞬,门口传来一声通报: “殿下。” “说。” “启禀殿下,属下在前厅搜寻到了一物。” 李彻轻飘飘扫了她一眼,而后起身,自房门口取过。 隔着一道屏风,卫嫱看见他身影掠过,待对方再来到床前时,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阿嫱亲启。 她下意识支起上半身。 是兄长寄来的信! 原本黯淡无光的一双眸,见之立马亮了亮,她只看着李彻手里攥着兄长的家信,缓步重新走回榻边。 【小妹,展信佳。】 只瞥了一眼,男人便转过身,他捏着信件将其置于床边银釭之上。信纸登即被烛火点燃,看得卫嫱欲想惊呼。 她扑上来,竟直接徒手去抢。 手腕被军鞭桎梏,她的动作略有些笨拙,像一只莽撞的鹿。李彻蹙眉,眼疾手快地将她扯开。 “你做什么?” 火光落入卫嫱眼底,映出她眸底的晶莹。 李彻低下头,匆匆看了她一眼——方才她冲过来得着实莽撞,右手竟不管不顾地捞入火光中,如今手指有些烫伤。 虽如此,她却浑然不觉得疼痛,一双眼紧盯着他手中信札。 阿,阿兄…… 看出她眼底神色,李彻面色微微一变。 然,那情绪仅掠过一瞬,转瞬即逝。 李彻一手扯住她,另一只手再度将信纸贴近那银釭。 信纸遇火,燃烧出一阵火焰,卫嫱听着那呲嗞的声响,眼睁睁看着, 兄长寄给她的信件就这般一点点燃成灰烬。 拍去手中积灰,李彻轻悠悠丢下一件雪白的衫。 卫嫱这才反应过来遮挡身子。 手指被火焰灼得疼痛,愈发痛的是她酸涩的身体。见状,身前男人冷嗤了声。他唇角边似带着嘲弄,清冷矜贵的眉眼之中,却又写着几分餍足。 门外有将士前来禀报军况。 彼时李彻恰恰重新系好衣带,闻声,他连头都不回,抬步走入门外那一帘风雨中。 今夜山呼海啸,风声未曾停歇。 李彻离开时的风带走最后一点烛光,自他走后,卫嫱周遭又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她身上披着那件单薄的衫,手上军鞭还未被解开,一个人抱臂坐在床边,呆呆发愣了许久。 久到她听见门外李彻撤兵的声音。 兵戈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大雨湿淋淋地朝下落,风雨声连绵不绝。 她听见门外有人犹豫道:“屋里……屋里头那名姑娘怎么办?” “要不,将她带进宫里头去?” “可是……三殿下他也没说要……” 再往后的话卫嫱听不真切了。 回过神,少女低下头,接着月光看见身上布满的红痕。 今夜雨势滔滔,当下月色却十分清亮。如银纱一般的光亮穿牖而入,映照出她身上凌乱的印痕,以及床榻之上,那一点氤氲开的、鲜红的血迹。 卫嫱再也忍不住,脸颊埋入双臂中,悲恸大哭。 似乎是听见了屋内的响动,门外的将士终于安静了些。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也哭累了,余光瞥见一直绑在手腕上的鞭绳。 李彻离开时,并没有解开绑住她手腕的军鞭。 她胡乱抹了一把泪,而后抽泣着低下头,一点一点,将手上的军鞭用牙齿咬开。 地面覆着月纱,凉得瘆人。 卫嫱踩在地上,捡起坠了一地的衣衫,默不作声地、一件件穿好。 里衣,袄裙,外衫,鞋袜。 重新穿妥帖,她坐回床边,像一个破布娃娃般倚靠着床栏,愣愣地发着呆。 终于,有人敲了敲门。 “卫姑娘。” 士卒一身银甲,在房门外唤她,“卫姑娘,请上马车。” 令对方意外的是,屋内的姑娘并没有拒绝,更没有问去哪儿。 她浑浑噩噩,犹如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庭院外很冷。 她受了寒,还淋了雨,如今面色更是潮.红。 马车缓缓驶动,卫嫱昏昏沉沉,脑海中忽尔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 年幼时,她曾发过一场高烧,半只脚迈进了鬼门关,急坏了爹爹和兄长。 待她醒来时,发现右手手腕处系着一根红绳,绳上绑了一块玉,一块通体莹白的暖玉。 后来卫嫱才知道,这那高高在上的三皇子,一步一叩,跪了整整九十九阶,于菩提神像前为她求得的一块护身玉。 那天晚上,李彻淋了雨,也生了一场病。 所幸病情并不严重,他并无大碍,只是落下了些病根,咳嗽了许久。 那段日子,卫嫱便一直为他炖冰糖雪梨粥。 当她将汤勺送至少年唇边,对方明明苍白着一张脸,却还同她嘴硬。 “我主要是前去拜拜神明,顺便给你求得这枚护身玉,没想到还真有用。” 少年李彻坐直了身子,凑上前,勾了勾她的手指。 “阿嫱,以后你这条命就是我的喽!” 他的手指很凉,轻轻擦过她的肌肤,却让她面上生烫。 小姑娘脸一下红了,“三殿下胡说什么。” 风铃响动,锦衣玉带的少年郎轻笑出声:“哪里是在胡说,我不管,阿嫱,你这条命便是我的。从此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 说到这儿,少年一顿,忽然开始不自然地咳嗽起来。 卫嫱坐在一侧,看他咳嗽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她只低着头,不敢再多言语。 少年人的心思总是很难猜测。 像是捉不住的一阵风,穿堂而过,唯余风铃在心中响动,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心窗。 卫嫱记得,那时候的李彻,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阿嫱,你喜欢皇宫吗?” 没来由的发问,引得小姑娘一怔,她抬起一双清澈的杏眸,不解地凝望向身前之人。 马车之外,北风怒号,大雨冲刷着整座皇城,前朝的沉疴仿若要在这一场夜雨中被洗刷干净。 马车摇晃着,卫嫱脑袋昏昏沉沉。 她耳边回荡着从前那句稚嫩的、小心的、满带着试探的问询。 “阿嫱,你喜欢皇宫吗?” 皇宫。 她喜欢吗? 这一回,不容她任何回答的机会。 马车渐缓,越过堆积如山的尸骨。 不容反抗地,她就这般被抬入朱红色的宫门。【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03 这并不是卫嫱第一次进宫。 阿爹乃当朝太傅,她曾身为公主伴读,也跟着进宫受习。故而于幼时起,自卫府到皇宫这一条路她不知走了多少回。但从未有一次,这一条通往权柄顶端的道路,能使人感到如此阴森可怖。 一路走来,道路两旁都是尸骸,越朝里宫走,尸骸愈堆积如山。 她蜷缩在马车里,听见马蹄踏踏,听见兵戈交接,听见哀鸿遍野。 她听见有人高声喊道: “大业已成,恭贺新帝,恭迎新帝——” …… 前来将她带入宫的小统领犯了难。 在卫家时,李彻并未说要将卫嫱一并带入宫,他走得匆忙,甚至连一句关乎她的话都未留下。 几经犹豫,小统领猜想,陛下应当是想将眼前这位卫姑娘带入宫的。 毕竟当朝天子的女人,又怎么能流落在外呢? 皇宫之内,宫门也破败残缺。 马车终于于一处停下。 无人上前,卫嫱也未掀帘,任由夜风吹拂着车帘,雨雪自缝隙中扑面而来。 落在她的眉睫上,又化作极细润的晶莹。 她听到—— “陛下在与闻大人议事,我们将她安、安置在哪里?” 他们口中的“陛下”,自然是那位起兵谋反,尚未登基的新帝。 马车外那头沉默了半晌,终于有一人大着胆子道:“听闻陛下方才去了金銮殿,不若先将她安置于此处,再待陛下归来。” “也只能如此了。” 一名将士掀帘,卫嫱强打起精神,跟着他走下马车。 她看见满院子的尸骨。 那不能称之为尸骨,首级、断手断脚,还有许多残缺的躯干。他们都身穿着宫服,未来得及闭眼,面色惶惶,皆是惊恐与痛苦之色。 腹中一阵恶寒,卫嫱停下脚步,一弯身,几欲作呕。 兴许是惦念着她与李彻的关系,领路的那几名将卒并无催促,倒是耐心地等着她。 她头顶是一柄沾了血渍的骨伞。 “卫姑娘,这边请。” 他们将她送进了金銮殿的内寝。 这里原先是李煊的寝宫,这一路上,卫嫱听闻,李彻已带兵将从前这名赐自己一杯毒酒的皇兄囚.禁。 听见这些消息时,卫嫱心跳很快。 毕竟三年前,她曾是李煊的“共犯”。 当年她确实未曾料到,李煊递给她的是一杯毒酒。 她未料到李煊竟能残害手足,更未想过他竟如此胆大包天。 然,更令卫嫱意外的是,明明是她只身前去的琅月宫,大理寺与刑部却并未彻查至她的头上。她就这般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自这一出命案之中脱身,其中又有何人的手笔,卫嫱不得而知。 那名统领与宫人简单交代了几句,而后便先行离开了。周遭宫人也未上前来,独留卫嫱一人在这偌大的寝宫之中。 走进内寝,她的身子仍冷得发抖。 她并不傻。 她知晓,那群人将她带到此处是何居心。这里乃天子休息之所,更是天子宠幸妃子之处。 他们将自己带到此处,是想讨好方上.位的新帝。 越往其中想,她身体愈发感觉寒冷。经由卫府那么一遭,她的身子尚未清理,衣服上还带着雨渍与污泥。 卫嫱不敢坐在软椅上,亦不敢上榻。她披散着头发坐在地上,靠着桌角,意识昏昏沉沉。 她发起了烧。 嗓子、身体、四肢百骸都烫得厉害。 宫人俨然看出了她的异样,却都没有上前,他们叫她于此处等着李彻。如今宫中御医皆已被调走,无人敢妄下调令。 可等着等着,周遭响起窸窣之声。 透过屏风,有宫人担忧望向她。 伴君如伴虎,众人听闻新帝不苟言笑,阴晴不定,心思极难易揣摩。 而今…… “姑姑,咱们可否……要先侍奉她沐浴更衣?” “嘘,适才那统领叮嘱了,叫咱们莫要轻举妄动,只待着新帝来。” 门窗虚掩着,风声簌簌,琉璃的夜色落在女子惨白的面容上。 即便身上带着些泥泞,昏暗的月光,也难掩其姣好的身段与脸庞。她生得极美,春山黛眉,细柳腰肢。柔弱之中,又带着一种向阳而生的韧劲。 这里的掌事姑姑也算是宫中老人了,这一路走来,见过许多姿容出众的女子。 可当见到卫嫱的那一瞬,她仍是晃了晃神。 “她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个哑巴啊?” “毕竟她也是陛下的女人,会不会……” 有小宫娥瞥了瞥屋内那道孱弱的身影,忧心忡忡。 “陛下破城之后,立马带兵围堵了卫家,尔后卫二小姐便被送到金銮殿了……姑姑,我听闻她是陛下碰过的第一个女人,你说我们若是跟了她……” 几名小宫娥压低了声,你一句我一句,挤眉弄眼地议论。 不过登时,寝殿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身前透来一缕光亮,甚至有些刺目。卫嫱靠在墙边,强撑着抬起头。 “卫姑娘,喝口热水。” “卫姑娘,可否要奴婢侍奉您沐浴更衣?” “卫姑娘……” “……” 她摇摇头,一一拒绝。 少女蜷缩在墙角,两臂抱在胸前,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她的身上很痛。 但一出门,一看见满院子的尸骨,她便不受控制地想要干呕。 她便想到,青梨苑内,李彻的大手拂过她的身形。 卫嫱扶着桌角,干呕得昏天黑地。 她又提了提衣领,将脖颈处的红痕包裹住,不愿见人。 宫女们没法儿,只好退至殿外。 院中风雪未止,将她的意识一寸寸吹散。 闺阁中的小女儿,最重清誉。 有那么一瞬间,卫嫱觉得自己死了也好。 也好过在这偌大的宫墙之中,被李彻无情折磨。 闭上眼,耳畔隐约回荡着李彻冷冰冰的话语。对方紧抵着她的耻骨,手指扳正她的脸颊。 让她睁开通红的眼,直视他。 尖长的指甲嵌入手心,卫嫱浑身发冷,强迫着自己回神。 长夜如漏,星子一点一滴,她孤身蜷缩在光与影的交接处,紧抱着双臂,就这样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她昏昏沉沉,做了一个梦。 准确地说,那是一连串的梦境。 自青梨苑,至琅月宫,再到如今的金銮殿。花影与夜雾纷缠,便就在她将要摘取一朵梨花之际,忽然被一道脚步声惊醒。 来者步履极轻。 更轻的是她不敢深眠的睡梦。 李彻几乎是踩着天光回宫的,他身上尚未来得及换那一身龙袍,玄青色的氅衣加身,衣肩处还落了些未融化的碎雪。 男人面上本带着些许疲色,看见她时,脚步忽尔一顿。 淡淡的疑惑于他眼底化开,紧接着,变作一层阴鸷的厉色。 他问:“是谁将她带过来的?” 李彻身后跟着几名宫人,原本正对着他点头哈腰,听闻这一声,步子也跟之一滞。 周遭的声息一下静默,偌大的金銮殿中,所有人的呼吸与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卫嫱也抬起头,凝望向他。 淡淡的光影落在男子衣肩处,年轻帝王眉目清冷,身上流动着矜贵的光泽。 “回、回陛下,是……是一名拿着令牌的统领大人。” 闻言,李彻眉心动了动。 清风浮动,吹起他衣袂一角,自他身上有淡淡的冷香传来,拂至卫嫱鼻息下。 殿门敞开的一瞬,亦有晨光穿户,落在卫嫱身上。 她似乎有些怕光,身子又朝里缩了缩。眼前落下一道颀长的影,对方眼神掠过她狼狈的身段,最终停在她脏兮兮的面庞之上。 昨夜到今晨,她都未来得及沐浴更衣。 她就孤身缩在这里,缩在一片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之地,抱着身子,安静地等他归来。 如同从前在琅月宫外,她都会安静地坐在一棵梨树下,等他拜别夫子后,捧着一块她爱吃的、宫中独有的糕点,温柔地唤她阿嫱妹妹。 光落下,她的身形很小,影子也很窄。 四目相触的一瞬,卫嫱的眼眶又红了。 是她不争气。 她张了张嘴,使劲浑身解数却说不出一句,求求他。 兴许是她未开口,对方的目光在她身上并未有过多停留。 三年光影匆匆而过,他身上那青涩稚嫩的气息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畏惧的、上.位者的气息。 让人只瞧一眼,便心生敬畏,匆匆别开视线。 旋即,卫嫱耳边落下一声。 “带出去。” 他的眼神漠然,没有丝毫怜悯。 …… 此去浣绣宫,一路雨水连绵。 清亮的雨水滴落在宫道上,将原本肃穆的道路拖得很长。卫嫱并未换上宫衣,低着头,小心跟在一名太监身后。这一路上,听见诸多窃窃私语。 前一刻对她还毕恭毕敬的宫人,此刻分毫不避着她,更用甚者,大胆地朝她投来打量的目光。 “圣上竟如此恨卫家么?” 明明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明明也有过温存之刻。圣上非但未给她任何名分,甚至还将这位“卫二小姐”打发至了浣绣宫。 那浣绣宫是何处? 妃子眼中的冷宫,宫女眼中的掖庭。 干得都是全皇宫最苦、最累的活儿。 “她那样的千金小姐,真能在浣绣宫待下去么?” “看她一声不吭的,好似真是个哑巴。还有那一双一看就没干过活儿的手,能洗得了全皇宫的衣裳么?” 步子一顿,转眼间,大太监已将卫嫱领至一名掌事姑姑身前。前者不知与春霖姑姑说了些什么,妇人长眉一挑,而后朝着卫嫱睨了过来。 “就是她啊。” 太监点头,托着细细的嗓音。 “圣上让她在姑姑的浣绣宫,好好学学宫中礼仪。” 后半句话被他说得意味深长。 春霖姑姑又看卫嫱一眼。 “行了,我知道了。来个人,带她下去换身衣裳。” 擦肩而过的一瞬。 卫嫱听见,不知何人低低骂了声: “本以为可以寻个好主儿,没想到是个不得圣心的哑巴。” “真是晦气。” “……”【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04 卫嫱低着头,未吭声。 实际上,她也吭不了声。 她的身上很痛。 卫嫱随意领了间屋子住下。 浣绣宫地方小,散役又多,狭窄简陋的一间屋舍,竟能容能容下十余人。卫嫱来时,屋中宫人皆在外洒扫做活,只余下一名瘦小的宫女。 对方背对着房门,似乎在缝着一件破布衣裳。 听见响动,她回过头,朝卫嫱望来。 “你便是新来的姑娘罢。” 小宫女的声音很温和,站起身来迎她。 “春霖姑姑吩咐了,要你睡在这张榻上。这张榻前两天刚死了名散役,刚刚好空出来。” “你莫怕你莫怕,她不是得瘟症死的,不传染人。” 见卫嫱似乎有些紧张,少女赶忙道:“你若是担心,可与我换张榻睡。” 闻言,卫嫱也连忙摇头。她抿了抿唇,用唇语轻轻“说”了声:“多谢。” 那宫人怔了怔。 熹微的晨光落在少女清秀的眉间,只这一瞬间,她的眼里忽而有了几分悲悯的色彩。 卫嫱听见她关怀问道:“姑娘可是……嗓子受了损?” 不等她答,对方已然伸出手,探向她腕间。 兴许是常年在浣绣宫劳作,小宫女的手很粗糙,完全不似一双少女的柔荑。 她的手指微凉,落在卫嫱手腕间,不过一阵屏息,对方婉声开口:“姑娘脉息不稳,近来应是忧虑过重。还有这哑疾……应当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药物所致,损伤了嗓子。” “不过姑娘莫要担心,月息尚会些医术,也通些手语。如若姑娘有需要,平日里都可以唤我。” “我叫月息,江月息。” 说这话时,小宫女的声音很轻。 似乎怕语气加重一分,便会揭开她心底那道伤疤。 晨光顺着她周身洒落,卫嫱抬起头,与她对视。 只见对方明明也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服,那衣裳看上去甚至有些破旧。可她的面上毫无半分哀怨之气,反倒是和善地站在她身前,笑得眉目弯弯。 “多谢。” 卫嫱嘴角翘起一抹小小的弧度,比着手势,“江月息,很好听的名字。” “我叫卫嫱。” 曾经的卫家二小姐。 浣绣宫的冬天很冷。 一盆又一盆的脏衣浸入水中,接着便是她那一双原本娇贵的手。卫嫱从未洗过衣裳,更未碰过这般刺骨的冷水。 指尖没入水中,她咬着牙,克制着手指的刺痛,学着去搓洗那些堆积如山的脏衣。 搓着搓着,她的眼前便弥漫上一层水雾。 “衣裳不是这样洗的。” 月息坐过来。 “阿嫱,你的手指要用劲,力道如此绵软,是搓不干净衣裳的。” 洗不干净衣裳,便要受罚,便要挨打挨骂。 江月息问她:“阿嫱,你会洗衣裳吗?” 听她这么一问,卫嫱愈发难过了。她咬了下嘴唇,静默地摇了摇头。 莫说洗衣裳了。 她连帕子都未曾洗过。 从前在卫家,有兄长呵护,有下人侍奉。 她根本不知苦字怎写。 见状,江月息虽讶了一讶。却还是来到她身前,耐心地教她如何搓洗衣裳。 她一边教,一边道: “阿嫱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罢。” “我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手。” 闻言,卫嫱心中忽然想起一事。她手指尚带着水渍,同对方比划:“你未侍奉过宫中娘娘吗?” 月息摇了摇头。 “在浣绣宫里所有的人,几乎都盼着能遇上位贵人,调到旁的宫中,重新谋一份好差事。可是阿嫱,我入宫三年了,从未见过宫中娘娘一面。浣绣宫偏僻,又是大家口中的晦气之地,没有贵人愿意踏足。” “更何况——” 她低下头,尖尖的鼻子冻得红红的。 “更何况,咱们连衣裳都洗不完,又哪有闲工夫去见着贵人呢?” 卫嫱心中一酸。 飒飒冷风穿庭而过,蜷长的睫羽上似乎落了碎霜。 乍一垂眸,冷霜便要簌簌落下。 搓洗罢衣裳,月息又开始教她生火。小姑娘坐在一旁,杏眸瞧着那干潮的柴火。浣绣宫一切用具都是宫中下下乘,莫说她平日里爱用的鹅梨香了,在这样严寒的冬日里,整个浣绣宫上下都找不出几块不受潮的暖炭。 阴冷的冬夜,卫嫱蜷缩在单薄的被褥中,整个人冷得发抖。 每当她一闭上眼,面前闪过的总是被铁骑踏过的青梨苑,碎了一地的落雪,以及身前那双凌冽阴鸷的眼。 浑身一震,她又自噩梦中惊醒。 …… 卫嫱并未告诉月息自己的身世。 对方当然也不甚在乎。 月息告诉她,她们如今身在皇宫,特别是身在浣绣宫中,身份低微,要学会仰人鼻息。 于是那样一双娇贵的手,竟也学起了伺候人的活计。 她不敢闲下来。 只要她一闲下来,便会想起那个雪天,想起李彻那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 更重要的是。 她一闲下来,就会挨打。 春霖姑姑执着长长的鞭子,抽打过一个个犯懒的散役。 卫嫱本是新来的散役,还是个哑巴,愈发受到春霖姑姑的苛待。鞭子落在身上,她一声不吭的低下头,搓洗着一件又一件脏衣。 一盆盆清水也变得浑浊不堪。 好不容易有闲暇时,月息会来陪她“说说话”。 对方是个胆小又和善的姑娘,说话时声音总是很小,却总是笑眯眯的,眼里荡漾着单纯的光影。 月息同她道:“莫看浣绣宫的日子苦,待到二十五,姑姑便会放我们出宫去。到时候能领一大笔银子呢!” “翻过年我就十四了,再熬上十一年,待出宫去后,我便可以、便可以……” 小姑娘心中畅想着,忽然止住了声,朝卫嫱“嘿嘿”一笑。 她同卫嫱说,她有个弟弟,生来便是哑巴,所以学会了手语。 她说她在努力研习医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治弟弟的哑疾。 雨不知何时停了,江月息的声音絮絮,又像是一场朦朦胧胧的细雨,将偌大的皇城包裹着,密不透风。 被李彻带回皇宫后,除了那一夜,卫嫱从未再见过他。 她听闻新帝荣登大宝,勤于朝政,加之后宫空虚,根本不往内宫走动。 他兴许已经忘了自己。 卫嫱抬起头,望向这高高的宫墙。 她心想着。 忘了自己也好,她如今方满十七,最多等上八年。 或是等阿兄回京,想出上上之策。 她便可逃离这深宫高墙。 至于李彻…… 卫嫱打了个寒颤,忍住心中抗拒,暗自祈祷。 忘了她,李彻千万要忘了她。 最好一辈子不相见,那才好。 …… 身在浣绣宫,盼的大抵都是两条出路。 或是被贵人相中,离开此地,另图富贵荣华。 或是等过了最好的桃李之年,领上一笔赏钱,从此离开深宫。 可待到二十五,着实是太过熬人。 在浣绣宫的每一日,都有堆积如山的脏衣,有数不胜数的累活儿。这些天,卫嫱与月息听得最多的,便是姑娘们的抱怨与期盼声。 “奴婢唯愿能遇见宫中娘娘,离开浣绣宫。” “奴婢希望能遇见陛下……” 唯有她与月息二人,卖力地干着手里的活儿,缄默不语。 卫嫱有哑疾,说不出话。 当她带着疑惑的神色望向月息时,身穿破布衫子的小姑娘双手合十,虔诚道: “从小阿娘便说我笨,不聪明。我不盼着侍奉贵人,只希望今年内务府能多拨些热炭。” 天气一日日渐冷,冷得人双手冻僵,皮肤也皲裂开。 往年浣绣宫,也曾有冻死人的先例。 听了月息的话,卫嫱也笑,用手势祈祷。 “那我亦希望……” 二人正笑着,冷不丁一道鞭子自身后而来,狠狠抽在江月息身上。 “我浣绣宫养着你们,不是叫你们这些个小蹄子躲懒的!” 惊惶回首,只见春霖姑姑阴沉着脸,手执长鞭走来。 鞭子再度抽落下,眼看着便要抽在卫嫱身上。 怎料月息飞扑上前,竟硬生生替她挨了这一鞭! “啪”地一声脆响。 似有皮开肉绽,鹅黄色的宫衣上染就一道骇人的绯色。 卫嫱眼眶一红,几欲泫然。 月息似乎是挨打惯了,强拉着她,跪在正骂骂咧咧的春霖身前。 卫嫱膝盖上重重一痛,尔后便是刺骨的寒意。如极锋利的刀刃,狠狠剜向她的双膝。 这是她第一次给一名下人下跪。 她只记得,这一日庭风甚是料峭。于她身前,江月息一声声哀求着,春霖姑姑毫无半分心软。 耀武扬威的妇人喝道:“贱婢!” 她今日便要杀鸡儆猴—— “去找两根绳子,给我把这两个躲懒的小蹄子倒吊在树上。我倒要看看,从今往后,谁还敢在我面前偷懒!” 春霖姑姑语气锐利,听得人心中一骇! 滴水成冰,如此冷的天,将人倒悬于树上一整夜…… 浣绣宫从不怕闹出人命。 宫中散役甚多,每日冻死的、累死的、打死的……数不胜数。初来浣绣宫,卫嫱便听道,浣绣宫的散役不能称之为人。 他们是这宫中最低贱的牲畜。 不容任何反抗的,卫嫱的手脚被麻绳绑紧。她着急地张了张嘴唇,发不出任何声音。 见状,春霖姑姑嗤笑道:“早早便看你这哑巴不顺眼,一个低贱的哑奴,生得如此娇滴滴。平日里就数你躲懒躲得多,老身今日便要看看,看你这柔弱无骨的身子,究竟能悬上多久!” “来人——” 恰恰在此时,宫门口突然响起一阵聒噪声。 循声望去,院中众人皆一怔,只见圣上身侧的那名德福公公手捧皇诏,竟朝着浣绣宫而来。 不过顷刻间,周遭宫人已跪了一地。 德福两眼一睨,开门见山道:“你们这儿可有个名唤卫嫱的宫娥?” “有有有,”春霖弯了弯身,朝大公公道,“她方才做错了事,奴才如今正在罚她。” 德福的目光顿时落在卫嫱身上。 只见她不知是犯了什么罪,两手被人绑着,正站在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下。月霜倾洒,落在少女衣肩处,她乌发轻披,面容瓷白,真是好一副柔媚无骨之状。 饶他只是半个男人,见了她,心中也免不了生起一阵怜惜。 一侧,春霖姑姑试探着问:“不知公公深夜前来——” “圣上有旨,传唤宫女卫嫱至金銮殿。” 春霖愣了愣:“圣上?” 如今传唤卫嫱至金銮殿? 德福又乜斜春霖一眼。 他懒得同妇人解释,只清了清嗓子,夹着声音道: “愣着干什么,春霖姑姑,还不快给我们卫姑娘松绑。” 此言一出,满院哗然。 长夜无边,周遭投来一道道目光。或是惊愕,或是探寻,或是艳羡,卫嫱低着头,只听德福公公在耳边道: “卫姑娘,请吧。” 有宫娥上前,战战兢兢地替她松了绑。 今夜未曾落雪,宫道上却铺了一层淡淡的银霜。德福公公踩着月霜,她小心翼翼地踩着德福公公的影子。 轻霜泠泠,拂至人眉眼,又落在人心头。 一心想到又将直面李彻,卫嫱感到一阵绝望。 德福领着路,浑然未觉她的情绪。 他嗓音尖利,自顾自地说着:“今儿个御前奉茶的宫娥,不知怎的触怒龙颜,已发配出金銮殿了。咱家本想再调个机灵的丫头去御前侍奉,怎料圣上竟钦点了卫姑娘。” 德福转过头,笑眯眯看着她。 “卫姑娘,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待会儿到了御前,千万得机灵些,讨得圣心最重要。” “听清楚了么?” 卫嫱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点头。 见她如此乖巧,德福愈发满意。他又吩咐了几句话,转眼便来到金銮殿外。 李彻在殿内等着她。【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05 大太监朝卫嫱使了个眼色,少女眼皮跳了跳。抬起一双眸,只见正座宫殿被夜色包裹着,宫灯一盏一盏,将殿内映照得灯火通明。 眼前偌大的金銮殿,似是一只吃人的凶兽。 令人只瞧一眼,便心中生惧,便毛骨悚然。 德福公公说,李彻唤她入殿,是来御前侍奉。 掌灯研墨,端茶倒水。 从前娇生惯养的卫家千金,在浣绣宫的半个月内,已然学会了何为放低姿态,何为卑躬屈膝。 卫嫱将冻得通红的手缩回袖中,夜风凌冽,令她的身形发抖。 …… 甫一进殿,卫嫱便看见正坐在龙椅上的男人。 李彻今日并未穿龙袍,只着了件素色的氅衣,正低垂着眼,认真批阅着一份奏折。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 卫嫱被宫人带着,于殿前跪下。 周遭宫人恭敬叩拜,一声“叩拜陛下——”,并未令李彻抬眸。 殿门开合,有萧瑟的凉风穿廊而过,夜色游离间,他的宽大的衣袍也随之摆了一摆。 正殿的窗牖边,挂了一串风铃。 夜风袭来,便有清脆的铜铃声响动,拂得人心如乱麻。 周遭宫人散去,殿中只剩下她与李彻二人。 卫嫱听着风铃声响,在地上跪了许久。 久到李彻似乎忘记了她。 慢慢地,一份份奏折堆积成小小的山包,她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双腿也越来越僵硬发麻。不知过了多久,即在她快要晕厥之际,李彻才终于注意到了她。 微凉的夜色中,他抬起一双凤眸。 四目相触。 卫嫱听着宫人的交代,循着宫礼,本分地垂下眼。 她并未去直视他,也不敢像从前那般直视他,只用口型无声唤了句:“陛下。” 一阵静默。 须臾,他出声: “过来。” 男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便像是在差使一名寻常宫人,长夜渺渺,穿庭的夜风掀不起一丝微澜。 卫嫱低着头,走到李彻身旁。 香炉缥缈着薄雾,她嗅到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笔墨将尽。 她登时明白,李彻唤她上前,是命她在一侧研墨。不等对方开口,少女。 李彻看着她,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要说什么,终是未出声。 他低下头,继续批折子。 卫嫱不同于旁的近侍,是认得奏折上的字的。 见状,李彻有意将奏折掩了掩,不让她看见。 说实话,卫嫱也不敢去看奏折上的字。深宫犹如龙潭虎穴,伴君更如伴虎。 她很明白——如今的李彻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单纯无害的三皇子,三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太多的痕迹。 已让他完全成为一名不苟言笑、心狠手辣的年轻帝王。 少女敛目垂容,安静地磨着墨。 忽尔瞥见一侧,搁置于皇帝手边的茶杯见了底。 袖摆微动,卫嫱自觉上前,欲为他添茶水。 忽然一只手,将她手腕冷不丁地握住。 那掌心极凉。 卫嫱右手顿住,抬头顺势望去。 李彻并未看她,只将折子放下,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 “朕倦了。” 他道。 “伺候朕更衣入寝。” 伺候皇帝就寝,也是御前宫女的职责之一。 听了这一句话,卫嫱的眼皮立马跳了跳。那夜的场景于眼前浮现,闺阁凌乱,大雨滂沱,男人面上带着决绝的恨意,冰冷的手指抚过她的腰身…… 少女僵硬地立在原地,未曾动弹。 见状,李彻皱起眉头。 他本就微倦的面容上浮现几分不耐。 “这些日子,他们还未教你学会规矩?” “说话。” 极清冷的一句话,让卫嫱往后退了两步,又“扑通”一声跪下来。 地上很凉,她的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阵不小的声响。 夜潮汹涌,少女乌发披肩,瓷白的面容低垂着,像一只无辜而惊惶的小兔。 紧张,乖巧,无措。 她只低着头,咬住唇角,未吭一声。 李彻眉心蹙意愈显。 很明显,他不喜欢卫嫱这副模样。 她同旁的宫女一般,规矩而本分地跪在那里,不敢抬头仰望他。也不知是真的胆小怯懦,或是在故作清高,面对他时,少女更是一言不发。 想来,御前少言这四个字,是浣绣宫掌事姑姑教给她的规矩。 李彻莫名感到一阵烦躁。 是了,他厌恶身前这个女人,厌恶她的薄情寡义,厌恶她的始乱终弃。 他更厌恶她,到了当下这般关头,还只紧抿着唇,同他不吱一声。 不说话。 不会求饶。 他想让她求饶出声。 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当卫嫱被他抱上软榻时,身子明显是颤抖的。 她紧攥着自己的领口,无声抗拒着,原本清婉的一双杏眸,登即盛满了盈盈的泪水。 即便政务堆积如山,令李彻彻夜繁忙,但对付她,仍是分外轻松。 或者说,他很是游刃有余。 男人并未将她带到龙床之上,而是领着她于一侧的小榻上欢.愉。屋内燃着淡淡的暖香,香气将卫嫱的周身包裹,连同这无边夜色,一齐倾压下来。 自幼习武,加之从军三年,男人的力气俨然十分可怖。她就如同一只精美的瓷器,稍一折腾,便要就此碎裂开。 她咬破了唇角。 脸颊上尽是泪花,少女仍然闭着眼,没有出声。 卫嫱能感觉到,今日李彻是生气了。 也许是成堆的政务令他感到厌倦,也许是他本身的阴晴不定。卫嫱能感觉到他此刻的脾气。 能感觉对方明显在刺激她,让她舍弃最后的尊严。 …… 再起身,已是后半夜。 灯色烟煴,伴着淡淡的月光落在凌.乱的小榻上。她看着李彻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起自己的衣衫。 男人身量高大笔直,落在她眼前,将所有的灯光都挡住。 她摸着黑,终于寻到一件小衣。 李彻没有抱她上龙床,更没有让她留寝。 夜风打下瓦甍上的清霜,卫嫱离开金銮殿时,这一场雨恰好落下来。 德福公公递给她一把伞。 冒雨回到浣绣宫,其余宫娥已歇下。偌大的宫殿寂寥无声,只余下细雨淋淋,滴落在发亮的宫阶上。 她已经很倦了。 金銮殿那一番折腾,已让她累得两腿发软。 即是如此,卫嫱却没有进屋歇息。只因自下了小榻后,她便一直觉得身上难受。 那并非是一种脏腻的异物感。 榻上一番鱼水,她心中本已十分抵触,离开金銮殿后,强烈的不适感令她更是难耐。 卫嫱再也忍受不住,避开众人,悄无声息地摸索至后院。 当下长夜森森,已然没有了温水。 担心另生事端,卫嫱只好打了一盆冷水。 关好柴房门,她不敢生火烧水,只掏出一块手巾,蘸着这冰凉刺骨的冷水,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身子。 手巾每落下一次,她的身形便瑟缩一分。 月光濯濯,银白色的光影穿过小窗,落在少女泛红的肌肤上。好一番“擦洗”过后,卫嫱的身体更是僵硬得不能动弹。她哈出一口热气,吹了吹通红的手指骨节。 撑着伞,卫嫱匆忙小跑回屋。 今日不知怎的,原本寒冷的小屋内竟燃起了炭火。卫嫱回屋时,盆中的炭火恰好烬了。虽如此,她仍能感受到周遭的余温。 整个身子缩回被褥中,她蹑手蹑脚,以褥子将身形包裹住。 缓了好一会儿,手脚才终于恢复些知觉。 枕着硬邦邦的枕头,卫嫱万分庆幸地想。 所幸方才未有人发现她用水,如若被春霖姑姑发觉了,又要挨好一顿的打。 …… 翌日。 一大早,卫嫱被春霖姑姑喊出院子。 令卫嫱未想到的是,德福公公已带人在浣绣宫门口候着她。见着她来,德福顿然眉开眼笑。 太监的嗓音向来尖利,落在卫嫱耳中,令人很不舒服。 她听着对方同她道。 此一番,德福是接她前去金銮殿,从此往后,她白天便在殿中当值,不用再做那些洒扫浣衣的粗活。 至于夜晚嘛…… 德福朝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卫嫱未吭声,只将脸转至另一边。 见她这般,德福也不恼,步步领着她朝前走去。 昨夜那场冬雨已停,宫道上结了冰,尚有些滑脚。 她紧跟着德福公公,来到金銮殿时,李彻并不在宫中。 想来他如今正在上朝。 殿中无人,只余暖香缥缈。晨色伴着薄雾氤氲开,整座宫殿肃穆而安静。 方一跨过殿门,卫嫱的目光下意识朝那方小榻望去。 昨日深夜,她与李彻便在这张小榻上缠.绵。 李彻不准她上龙床。 诚然,她如今只是一名低贱的散役,即便来到御前当值,也无甚名分。 她又怎能与那些宫妃娘娘一般,肖想这天子龙床? 卫嫱收回思绪,强迫自己冷静。 眼下她要做的,便是要为他整理桌案。 再赶在对方回宫点,温一杯热茶。 少言寡语,规矩本分,不触怒李彻。 她才能在这深宫中活下去。 如此思量着,卫嫱欲再度上前,便在此时,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 “等等。” 德福站在她身后,身形微微佝偻。 “卫姑娘,今早陛下上朝前,特意叮嘱过奴才,叫姑娘将这东西喝下。” 什么东西? 心存着疑惑,卫嫱亲眼见着,对方拍了拍手。 尔后有小太监掀帘而入,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药汤。 这是…… 黑黢黢的汤汁,带着一种苦涩的中药味,正冒着悠悠热气。 下一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卫嫱杏眸微圆,不可置信地抬头。 德福用那双死鱼眼盯着她。 “卫姑娘,得罪了。” 德福公公一字一句。 卫嫱朝后倒退了两步。 天光明亮,清澈的晨色穿过华贵的屏窗,在照壁投下婆娑的影。 不过顷时,少女眸中光色亦一阵婆娑。 身前,碗中的汤药仍在冒着热气。几名太监横在她面前,他们言语上虽是和气,却大有逼迫之势。 早间的风泛冷,鬓边吹落一缕碎发,也将晨光吹得支离破碎的,险险坠在少女单薄的肩头。 见她半晌未动,德福也是无奈,他自小太监手中接过汤碗,捧着上前。 “卫姑娘。” 他道。 “此乃皇命。”【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06 无人敢违,无人能违。 她自然不例外。 少女喉咙一哽,抬起一双乌眸,戚戚然看着他。 她的目光似乎是在求证什么。 德福轻叹一口气。 旋即,老太监拔高了声音,似发出命令: “此乃陛下为姑娘准备的避子汤,烦请姑娘喝下。” 黑黢黢的药汤递至她手边。 “卫姑娘,你我都是奴才,也知晓这主子的命令不能违抗。你就乖乖把它喝了,我不难为你,你也莫要难为我。” 卫嫱垂下眼眸,蜷长的眼睫轻微颤抖。 只一瞬间,她竟觉得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她根本不意外,李彻会命人为她呈上这一碗避子汤。 二人昨夜虽在榻上辗转,但卫嫱能感觉出来——无论是李彻,或是她自己,他们二人并未有多少欢愉。李彻将她带入宫门、让她在殿前承欢,本就是对她的报复与羞辱。 李彻憎恶她,憎恶到了极致。 对方又怎会允许,她怀上他的孩子? 卫嫱双手捧着碗,微微仰首。 “陛下说了。” “一滴也不能剩。” 执着药碗的手一顿,下一刻,她将下巴抬得愈发高。药汁苦涩而滚烫,苦意自喉舌一路滑下,烫至人胸腔深处,牵带起一整片烧灼之感。 一整碗避子汤。 一整碗苦涩的、滚烫的汤汁。 她自幼便喜欢吃甜食,吃不惯苦东西。 从前她生病不愿喝药,兄长便会往药碗里放好几块方糖,连哄带骗地唬她喝下去。阿爹也曾说过这般不好,却不想阿兄回道,他的小妹是娇生惯养的卫家小姐,是吃不得一点苦的。 而今,一整碗苦汤,卫嫱喝下去,立马反胃了。 德福在一侧紧张盯着她,生怕她偷偷吐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直至确认她一口不剩地咽下去了,周遭宫人才长舒一口气。卫嫱放下药碗,未再理会这群人,孑然一身走入那庄严肃穆的正殿。 如此日复一日。 白日里,卫嫱前去金銮殿当值,于御前侍奉。 到了夜间,李彻有时会拉着她上榻,兴许是堆积成山的政务令男人觉得劳累与疲倦,他便将所有的情绪于这一刻悉数宣泄。 如此往复。 起初,卫嫱也会反抗。 她会下意识地护住身体,下意识去抗拒对方的动作,却又无一例外地被他紧攥着手腕狠狠掰开。每当事毕,李彻也不会留她过夜,少女静默地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裳,喝下那碗避子汤后,踩着月光重新回到浣绣宫。 白天,她在金銮殿当值。 入夜,或是四方软榻,或是梨木雕花椅…… 无一例外地,李彻从不准她上龙床。 卫嫱自然也不在乎。 譬如此一刻,银釭的灯色黯淡下来,李彻兴致缺缺放下笔,将最后一本奏折搁至一边。 方一抬眸,他便看见桌案前红袖添香的少女。 她披垂着乌发,站在桌边,目光投向窗外,不知正望着什么发呆。今夜天气甚好,濯濯的银光落在她清艳的面庞上,衬得她皮肤极白。 也愈发衬得她娇柔美丽。 四目相触的瞬间,李彻勾了勾手指。 卫嫱面色一顿,却还是乖顺地迎上前。 她未开口,李彻也少言。二人都习惯了金銮殿的沉默,更习惯了一片沉默下,那暗潮汹涌的夜色。 李彻将身前奏折推开。 风灯黯了黯,夜色坠在男子瞑黑的眸中。他握住卫嫱一节纤细的小臂,另一只手捏住她洁白的下巴。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很乖巧。 唯一令李彻不满意的,便是她从不开口求饶。 她总是低垂着头,通红着一双杏眸,看上去无辜无害,同样也十分无趣。每当她紧咬着牙关不言语时,李彻心中莫名涌上一阵不快。他也愈发放肆了动作,将她折腾得眼泪汪汪。 被李彻捏住下巴的那一刻,卫嫱的双肩不可控地抖了抖。 她的眉眼低垂下来,知晓今夜又免不了好一阵折磨。 李彻惯爱折磨她。 他的手掌不带有一分情谊,冷冰冰抚过她的脸颊。 “还不肯说话?” 因是天生浅瞳,幼时,卫嫱性子有些孤僻,总是少言寡语。直至与李彻熟识后,她在三皇子的庇护下才一日日活泼开朗起来。 虽如此,卫嫱仍是同龄人之中话最少的那一个。若是不小心惹得她生气、发了恼,她甚至三五天不搭理人,不肯与他说上一句话。 为了哄她开口,李彻下了不少工夫。 高高在上的三皇子,为了哄他的小姑娘开心,变着法子地赔礼谢罪。 终于,在他种了那满院子的梨树后,小姑娘才终于扑哧一笑。 卫嫱还记得那日,一紫衫少年站在梨树下,满脸紧张地同她道。 “阿嫱,你莫要不理我。” “你不与我说话,我心中……很害怕。” 簌簌梨花化作飘雪,碾作银白的月色,穿过一扇扇金銮屏窗。 身前,男子指节泛白,捏得她下巴生疼,甚至将要碎裂开。 凉风徐徐,李彻满眼皆是不耐。 卫嫱张了张嘴巴,艰难地伸手同他比划。 这些天,她也曾同李彻比划过,自己患有哑疾。 李彻不通手语,那时只当她是在反抗自己,烦躁地握住她的细腕,倾身压下去。 即在此时,金銮殿外忽然响起一声: “陛下——” 是德福公公的声音。 他的嗓子又尖又细,顺着夜风传来:“陛下,今儿个还未请平安脉。陈太医还在门外候着,您看——” 圣上已有整整三日未请平安脉。 还以为会再吃一个闭门羹,谁曾想,几息之后,殿内竟传来一声:“进。” 德福赶忙招呼着陈太医进殿。 寝殿之内,灯色并不甚明亮,桌案角落处的银釭还燃着,博山炉青烟袅袅,散发着幽幽的暖香。 陈太医躬身:“叩见陛下。” 李彻略微抬起下巴,示意他起身。 陈太医目光掠过跪在另一侧的少女。 银月濯濯,少女披散着乌发跪坐在地上,因是低垂着面容,令人看不大清楚她的脸。匆匆一瞥,只觉她身姿窈窕婀娜,宛若月中仙子,降临凡间。 心中虽有惊艳与疑虑,陈太医却不敢朝卫嫱多看一眼。 他走至新帝身前,静心为其把脉。 月上寒枝,宫巷漆黑安静,只余下簌簌的风声,打廊檐上如轻烟般穿过。 请罢平安脉,陈太医起身,再朝着座上新帝恭恭敬敬一拜,而后欲退出殿内。 便就在此时,阖眸小憩的男人忽然睁开眼,他的声音平淡,道: “等等。” 太医步子顿住。 李彻:“去看看她。” 一道目光扫去,俨然是先前那名宫娥的方向。 卫嫱也怔了怔,抬起头望向座上之人。 既是圣上下令,对方虽只是一名宫娥,陈太医也得小心行事。 卫嫱便如此眼见着,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御医恭敬来到自己身侧,而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姑娘,请。” 卫嫱站起身,明显有些慌张。 太医将一块纱布搭在她手腕间,而后伸出两根手指,朝她的脉象探去。 殿外的风声止了,银霜落满飞檐,遥遥远望,天地好似下了一场梨花雨。 殿中。 片刻之后。 太医忽然蹙眉。 陈太医这般,德福公公也跟着一紧张。须臾,两鬓斑白的老者起身。他未对着卫嫱,而是对九龙宝座上的李彻道: “启禀陛下,这位姑娘身子孱弱,应当是操劳过重所致。另外……” 李彻懒懒抬了抬眼睫。 陈太医:“另外,这名姑娘还患有哑疾……” 卫嫱重新退至一旁。 此言一出,周遭陷入片刻的静默。她因是跪在地上、低着头,根本看不清身前之人的神色。 “这哑疾应当是药物所致,不知被什么弄坏了嗓子,开口再不能语。” 陈太医一边补充着,一边心有惴惴,朝龙椅上的男子望去。 “臣这就为她开一副方子——” “下去。” 清凌凌的一声,截断了太医陈氏的话。对方身躯一震,不敢再言。 年轻的帝王开口,再度命令。 “出去。” 匆匆一阵步履声,陈太医慌张伴着德福公公离开金銮殿。 再下一刻,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她与李彻两个人。 遽然一阵冷风,吹得天色暗沉了些。银釭中的灯光摇动,将男人颀长的影拖至裙角边。 卫嫱余光见着,殿上的男人站起身,缓步走了下来。 一步,两步。 华靴踩过满地银霜,一道身影停至她身前。 紧接着,一只手紧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 李彻微倾下身,背后是冰冷的、汹涌的夜潮。他那双凤眸眯起,眼底的光影同这冬日的夜色一般寒冷。 对方目光寸寸,于她面上打量。 “哑了?” 难怪。 他回想起,夜间小榻之上,身前少女通红的脸颊,与那着急挥动的双手。 那双手动作的幅度并不大,却令他觉得碍眼,她方一挥舞,手腕便被男人钳制住。灼烧的鼻息沉在耳畔,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直想要将那声息捅破。 听了太医的话,他才后知后觉—— 自那夜攻占卫家开始,卫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李彻冷哼了一声,松开手。 “真是报应。” …… 月雾沉沉。 原本是月朗风清,后半夜忽然刮起了浊风。琉璃瓦上清霜洒落,为大地铺就了一片银白色。 李彻难得没有折磨她。 卫嫱走在宫道上,耳畔是穿涌的风声。 今夜,她回宫很早。 虽然卫嫱白天是在金銮殿当值,每逢夜间,她仍是要重新回到原住处。 其一,李彻并不想将她留在金銮宫。 其二,浣绣宫内,有她唯一的伙伴。 江月息。 那个胆小怯懦,又十分善良的姑娘。 两个人报团取暖,总比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宫中,要好上太多。 浣绣宫分派下来的活数不胜数,卫嫱回去时,江月息还未歇下。这是月息头一次见她回来得这般早,小姑娘面上登即露出微笑,欢喜地朝她迎上去。 “阿嫱,你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 “金銮殿中的活儿都干完啦?” 月息心思单纯,不晓得她每夜留在金銮殿中,是在经受什么。 在御前站了一整日,卫嫱本就疲惫,今日不知怎的,又格外腰酸背痛。 她兴致缺缺,只朝月息点了点头。 屋中炭火并不是很足。 回到床榻上,月息替她掖了掖被角。 “阿嫱,你怎么了?” 看着她虚弱的面色,月息关怀道,“你……可是生了什么病?” 正说着,对方伸出手,便要朝她的脉象探去。 卫嫱并不想让月息瞧出自己服了避子汤,她匆匆躲闪了下,朝对方打手语: [我无事,只是太累了。] 一整日在金銮殿提心吊胆、卑躬屈膝,实在太累了。 江月息能看见她面上的疲惫之色。 “那阿嫱,你早些歇息。明日一早你还要去御前当值。唔……对了,这是我偷偷给你寻的膏药,能治你手上的冻疮。阿嫱这么漂亮的一双手,可得好好护着。”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像是一片轻柔的云朵,令人沉醉其中。 卫嫱用手比划了句“多谢”,困意再度席卷,让她再也禁受不住,沉沉步入梦乡。 …… 直到第二日清晨,卫嫱才知晓自己因何腰酸背痛。 她竟忘记了,近期是自己来癸水的日子。 匆匆收拾一番,卫嫱苍白着脸色来到金銮殿。李彻如往常一样不在殿中,她忍着小腹的疼痛,慢慢擦拭着桌案与窗台。 不知是不是那一碗碗避子汤的缘故,这一次,她浑身格外的疼。 下了早朝,李彻如往常一样回到御书房,他的目光未在她身上停留半刻。一坐至桌案前,对方便开始批阅那成堆的奏折。 批着批着,他的眉头皱起来。 卫嫱能察觉到,李彻今日的心情不大好。 在御前侍奉惯了,对于近些天的大事,卫嫱大致也有些耳闻。 这些天,朝堂上的臣子催促着李彻选秀立后,国不可一日无君,后位亦不可一直虚置。那些大臣不知在朝堂上说了些什么,竟叫李彻龙颜大怒,登即拂袖离去。 皇家权柄,政治姻亲。 想起李彻先前的性子,卫嫱不免觉得一阵好笑。 今早她擦拭桌台时,也曾听见宫墙另一头的私语声。 几名宫人声音怯懦,听上去战战兢兢的。 “近来御前侍奉时,千万要当心着点儿。昨儿个夜里,圣上发了好大的火,可是责罚了好一批宫人呢。” 责罚宫人? 卫嫱想了想,那应当是发生在她昨夜离开金銮殿后。 她长舒一口气,心中庆幸,所幸昨日自己走得早。 卫嫱不敢想象,若是李彻将怨气撒在她身上,又该是何等模样。 事到如今,她的小腹仍作痛。 阵痛感绵延,加剧,化作锐利的冰锥,刺得她面颊生白。 她听见宫墙外的叹息声: “唉,都小心着点儿罢。” 卫嫱苍白着脸,也跟着点了点头。 嗯,她也要小心些。 莫要再触怒了李彻。 对方俨然不是当初对她百依百顺的少年郎。 他站在这皇城之巅,翻手云覆手雨,更是下人口中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 正怔怔发着愣,身旁突然响起极冷淡的一句:“茶水。” 卫嫱回过神,看了李彻一眼,这才发觉对方手边的茶杯空了。 她赶忙起身,去提茶盏。 便就在此时,自下腹处传来剧烈的痛意,居然一下叫她失了力。卫嫱手上动作一软,只听“哐当”一声,她手中茶具竟径直落了地。 瓷器四分五裂,有白烟升起,雾淋淋的一片。 李彻自桌案前抬头,望向她苍白的脸颊。【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07 周遭一下寂静。 偌大的金銮殿内,烟煴着昏黄的灯色,风吹得灯火扑朔,笼在人清冷的眉梢头。 殿外隐隐有风铃声起,唤回人的思绪。 呆愣了一瞬间,卫嫱忍住心中慌张,“扑通”一声跪下来。 她跪得很急。 膝盖处猛地一磕,刺骨的钝痛在顷刻间袭来。她不敢直视座上之人那双眼,着急打着手语。 “奴……奴婢知错,奴婢手笨,陛下恕罪。” “奴婢手笨,陛下恕罪。” 在浣绣宫与金銮殿的这些时日,早已磨平了她的性子。 卫嫱耳边回响着先前宫人的话。 ——“近来御前侍奉时,千万要当心着点儿。昨儿个夜里,圣上发了好大的火,可是责罚了好一批宫人呢。” ——“阿兰姑姑挨了好一顿的打,听说被人拖走时,还是血淋淋的……” 一声又一声,听得卫嫱好一阵胆战心惊。御前失态,那可是杀头的重罪。 更何况,还是在这等节骨眼儿上。 若是李彻怪罪下来,甚至还会牵连到月息。 ——她在皇宫最好的朋友。 这些时日,月息不知上哪儿又去为她寻得治疗手上冻疮的膏药,小姑娘话语声轻轻的,手上动作亦是轻柔无比。 对方同她说,不光要治好她手上的冻疮,还要努力治好她的哑疾。 待治好阿嫱的嗓子,弟弟的嗓子也有救了。 说着话时,小姑娘唇角边荡漾着一抹笑,好似夏日里纯白无暇的茉莉花。 卫嫱手上动作未停。 “陛、陛下息怒,奴婢知罪,恳请陛下责罚奴婢一人,奴婢、奴婢……” 李彻看不懂。 明白的月色落在少女手背上,将她一张脸映衬得愈发苍白。 而后生怕李彻再动怒,卫嫱匆忙自怀中取出一块方帕,擦拭起地上的水渍。 盏中是新烧开的水,白烟未散,地上仍是很烫。 少女浑然不觉,埋下头,匆匆擦拭着。 男人眉心轻拢起。 葱白的手指紧抵着方帕,正擦拭间,只听踱步之声。 忽然,一只脚踩在帕子上。 “出去。” 李彻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不虞。 地上水渍仍未擦拭干净——这是她闯出来的祸,卫嫱不敢离开,埋着头,继续用衣角擦。 “朕叫你出去。” 极冷的一声。 少女惊惶抬起头,正对上他不耐的眉眼。 李彻的眉眼很好看,自很小的时候起,卫嫱便能察觉出,他的容貌比旁的皇子都要出众——尤其是那一双凤眸。他的眸瞑黑而昳丽,眼尾稍稍向上挑着,竟有几分勾人。 而如今,那双漂亮的眼正瞧着她,眼底是消散不尽的寒霜。 “卫嫱,听不懂么?” “……” 卫嫱瘦小的身子一缩,夜风萧瑟,吹乱她的衣衫。 她忍着小腹的疼痛,只听李彻冷嗤一声,同她道: “卫嫱,你真是千金小姐当惯了。” “这些天浣绣宫的人还未教会你,该如何当好一个下人么?” 对方居高临下睨着她,眼中浮现几分嘲弄。 夜风亦扬起男人明黄色的衣角。 “德福。” 门口立马蹿进来一个人影。 “奴才在。” 李彻不耐烦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今夜庭中积雪无人洒扫么?” 听他这么说,德福先是一愣,而后立马会意。 老太监躬弯了身板,连连道: “奴才的错,奴才的错。奴才这就派人前去扫雪。” 毫无意外的,卫嫱被德福带了下去。 一直在殿中待着,她险些忘记了,即便在金銮宫的庭院内,也是这般寒冷。 明月皎洁无声,唯余北风簌簌,吹灌她的衣角。 她手中执着雪帚,一点又一点地扫着雪。 大多积雪早已融化,或是被其他宫人清扫干净。地上只余些许霜露,半晌她也未扫出何种东西,只感觉两手冻得通红。 僵硬,僵冷。 好似下一刻,她的双手就要被冻掉。 李彻便是要折磨她。 阵阵冷风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直朝她的面上、身上刺来。更令卫嫱难以遏制的,是自小腹部传来的坠痛。 她紧咬着牙关,在寒风中颤栗。 卫嫱不知,自己在深冬的庭院中清扫了多久的“积雪”。 她只记得自己浑身冰冷。 少女抬起头。 恰见李彻寝殿的灯熄下来。 继尔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 卫嫱再醒来时,已在浣绣宫里。 睁眼是浣绣宫破破烂烂的天顶,冷风一声声扑打着陋窗,她虚弱地扭过头,正对上满脸关怀的月息。 “阿嫱,你终于醒了。” 对方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药汤。 “你昏睡了好些时辰,昨天夜里被抬过来时,整个人都僵透了。双手、双脚都是冰的,我爬进你被窝,暖了好一阵子……阿嫱,你莫要嫌弃我呀……” 见到那汤碗时,卫嫱下意识躲避了一瞬,迎上月息眼底的疑色,她又立马回神。 不是避子汤。 月息熬的药放了方糖,没有避子汤那么苦。 卫嫱被月息扶着坐起身,身后靠了个枕头,一口又一口喝着热汤。 汤药里放了姜片与红糖,片刻,她的身子终于好受了些,忽尔又听见一阵喧闹声。 月息止住了话茬儿,也跟着她侧耳。 什么声音? 这般热闹。 此般严寒的冬日里,居然有莺燕之声。 浣绣宫向来是后宫最清净、最偏僻之地,而今宫外掠过一阵欢声笑语,姑娘们欢喜的嬉笑声迎风传来。卫嫱攥了攥手中汤勺,只看着月息面露了然之色,同她解释道: “晨间春霖姑姑吩咐了,今儿个是各位新秀小主入宫的日子。阿嫱,今日陛下也准了你一整日的假,今日你不必去金銮殿,大可以在屋中好些歇息。” 闻言,卫嫱做了个口型,在心中“噢”了一声。 新秀入宫。 她佯作不在意地低下头,愈攥紧汤勺,一口一口慢吞吞喝着药。 此番新入宫的,都是皇城中的名门千金。 李彻方上位,登基初期,朝中人心并不稳固。 无论愿或是不愿,收纳各世家小姐入宫,是笼络人心最简单、也是最具有成效的方式。 自古以来,没有哪一位帝王不设后宫,不纳新妃。 料峭的寒风袭来,扑打在人面上,刮得人脸颊生疼。 卫嫱垂下蜷长的眼睫。 兴许是新妃入宫,叫李彻一时忙碌,这些天,对方竟不再唤她去了。 原本是只歇一日,德福公公来来回回,竟叫卫嫱又在屋中歇息了四五天。 再去金銮宫时,卫嫱的癸水恰恰走了。她一身清爽地踩着德福公公的步子,来到金銮殿外。 博山炉内燃着淡淡的龙涎香,听见清冷一声“进”,卫嫱伸手,抬起眼前明黄色的帘帐。 只一眼,卫嫱便看见龙椅边多了一个女人。 芙蓉色的缎面金丝袄,勾勒出对方姣好玲珑的身形。她梳着如意归云髻,高髻上插满了琳琅珠玉。下身一条藕粉色的百蝶穿花裙衣,手持一柄孔雀线珠团扇。 卫嫱走进来时,她不知与李彻说了些什么,女郎以扇掩面,雪腮粉面,笑语盈盈。 卫嫱知道她。 她乃李彻新纳的金妃毕氏,抚西大将军的嫡女,毕焕安的掌上明珠。 毕家世代从武,身为名门之后,毕氏不仅会骑射之术,更是精通琴棋书画,实乃京中贵女们的楷模。 对方似是一朵热烈张扬,又华贵无比的牡丹花。 博山炉香雾未熄,帘帐落下,眼前微黯下来。 卫嫱目光不敢在金妃身上过多停留,她规规矩矩地跪在殿前,朝李彻行礼。 [奴婢叩见陛下,问陛下安。] [奴婢叩见……金妃娘娘。] 金妃与李彻一般,都看不懂她的手语。前者讶异了一瞬,转过头:“陛下,您宫中近侍,怎么是个哑的?” 尤其还是个生得如此貌美的哑巴。 适才卫嫱进殿时,金妃也一直打量她。 眼前这名女子,似与旁的宫人都不大相同。她虽穿着统一的宫服,可那出众的容貌,出尘的气质,分明是在告诉金妃。 ——她不是一名普通的下人。 尤其是,方才这名宫女走进屋时。 金妃明显察觉到,身侧陛下的笔停了一停。 李彻批折子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08 今天下午,金妃在殿中陪伴殿下许久。她绞尽脑汁,想要哄陛下欢心。 可无论她做何事,说何言语,陛下始终面色淡淡。男人敷衍回应着,目光从未自奏折上移开过。 金妃还以为,陛下的性子便是如此。 沉水与龙涎香混杂着,帘帐上氤氲着淡淡的水气。大殿之下,少女恭顺跪着,潋滟香雾弥漫过她乖巧清丽的眉眼。 她很瘦,很孱弱,面色也很苍白。 似乎刚生了一场大病。 瞧着殿下这宫女,金妃不禁好奇——面前这个不能说话的下人,除了生得貌美些,究竟还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听了金妃的话,桌案前男子只抬头轻瞟了卫嫱一眼。那眸光又平又淡,分明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见状,金妃稍安下心。 她眼瞧着,陛下并未回应她的话,旋即李彻将目光收回,继续不动声色地批阅手下奏折。 得了一个眼神,卫嫱站起身,欲上前为二人添置茶水。 “行了。” 金妃那一双丹凤眼睨向她,“这里有本宫陪着陛下便好了。” “你且先下去罢。” 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嫱竟从对方的眼中察觉出几分敌意。 金妃在赶她走。 李彻自桌案前抬眸,冷漠扫了她一眼,并没有阻拦。 她只是个下人,顶撞主子,那是掉脑袋的重罪。 卫嫱福了福身。 [是。] 此刻仍是当值之时,卫嫱自然不敢擅自离去。她索性在屋檐下站着,等候殿内传唤。 今夜院中未曾落雪。 可即便如此,冬时的庭院仍是很冷,时不时有寒风吹刮而过,激打得人浑身一哆嗦。 小姑娘缩了缩身子,脚踩着宫阶,静静地等太阳落下去。 金乌埋入厚厚的云层,天光渐黯,地上又笼了一道纤长的细影。 等明月升上来时,她的双腿僵硬,几乎不能挪动。 卫嫱大病初愈,本就身子骨弱,夜风吹灌着,少女身形愈发瑟缩。庭院内的风很冷,很凉,琉璃瓦上也落满了清霜。北风呼啸而过,吹得霜影簌簌而下,转眼间,便扑簌在她蜷长的眼睫上。 她听见自金銮殿内传来的笑声。 金妃的嗓音尖尖的,清脆的笑声与风铃声响交织着,竟有几许刺耳。 过了半晌,卫嫱终于听见殿内悠悠一声:“进来收拾茶盏。” 是金妃开口唤她。 女人姿态雍容,小鸟依人地站在李彻身侧,潋滟着一双美目,睨向她。 袅袅香气拂面,炉内的香料将近了。丝丝缕缕的水雾萦绕着皎洁的月色,扑闪在银釭的灯芯上。 卫嫱垂首上前,先是添了博山炉内的香料,尔后又为二人收拾用罢的茶盏。 精美的瓷具,内里剩下薄薄一层温水,泛着淡淡的凉意。 这一回,她的手很稳。 她生怕再将茶杯打碎,被李彻罚扫庭院。 与金妃擦肩而过时,她嗅见女郎身上脂粉味,那香气似是鹅梨香,却又不是鹅梨帐中香。 她身上的味道,要更甜腻一些。 卫嫱不敢多想。 她收回思绪,小心将杯盏收放好。然后又抽了一条素帕子,将桌角那不显眼的水渍擦拭干净。 其间,她仿若能察觉到,金妃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 那双丹凤眼微微向上勾着,眼神里除了打量与端详,甚至还带了几分挑衅之色。卫嫱只当自己是看错了,匆匆低下头,将素帕攥紧了些。 第一眼,她便能感觉出来,金妃不喜欢她。 眼前的女人,似乎很强势,很有占有之欲。 卫嫱下意识看了李彻一眼。 李彻像是未察觉到二人的“剑拔弩张”,他手中执笔,正垂眸处理公务,并未理会她。 灯火映照着男人的侧颜,他气质清冷沉稳,明黄色的外氅更衬得他愈发不可靠近。 一侧,金妃毕氏倒是分外满意,她勾了勾唇,朝着卫嫱道: “好了,你且再下去罢。” 说这话时,金妃偷瞄了眼身侧的皇帝。 仿若卫嫱在此处,便是二人之间最大的阻挠。 月光濯濯,透过奢丽的雕花屏窗。银釭内烛火跃动着,金玉钩上光雾弥漫,廊檐落下一阵风铃声响。 卫嫱敛目垂容,终是乖顺一福身。 便就在她起身之刻。 大殿上传来清冽一声:“等等。” 他眉目缓淡。 银釭的灯火似乎熄了一熄,又在一瞬之间摇曳,如同人波动不定的心绪,在这飘摇夜色间起起伏伏。 卫嫱脚步顿住,抬眸望向殿上之人。 李彻身后燃着明烛。 烛影随风,将他的影子照得十分庞大,分外具有压迫之感。 他今日穿了件龙袍。 明黄色的外氅,袖摆处以绣着精致的金纹游龙,遥遥一望,游龙像是在迎着夜色缓缓盘旋,栩栩如生。 灯火笼上卫嫱的眉眼与衣肩。 她立马乖顺站在殿下。 李彻垂眼,狭长的凤眸挑了挑,不动声色地瞥向她。 夜风冷彻。 卫嫱听见他言道:“以后夜间,不必再来了。”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凉风徐来,少女蜷长的眼睫颤了一颤,片刻后,卫嫱稳下心神。 原来是嫌她碍事,打搅与后宫妃嫔们的良宵。 她抬眸,向李彻打着手语。 [是。] [奴婢知晓。] “……” 只身退出殿外,关上金銮殿门,她仿若还能听见金妃与李彻的调笑声。 李彻不知是未回应,或是声音有些轻,她只听见金妃细细的嗓音尖尖的笑,女子的笑声伴着风铃阵阵,缠绕上卫嫱的思绪。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春日。 先帝欲立储君,有意让李彻亲近丞相小姐。 少年义正辞严,直道唯心悦一人,除她之外,不再作他想。 谁曾想,方寻借口搪塞了父皇,李彻满怀心事来到卫府门前,瞧见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卫嫱爹爹的友人携子前来作客。酒过三巡,那友人喝得烂醉如泥,竟一直撮合卫嫱与他家小公子。 李彻登即回宫,生了她好半天的气。 每当他生气时,便会阴阳怪气地唤她“卫二小姐”。当她上前去哄,只见少年鼓着腮帮子,冷哼一声问她: “卫二小姐,那陈家公子可生得俊美,他可会讨得姑娘欢心?” “卫二小姐,旁人的身侧可有这般好坐。” 卫嫱没法儿,只得好声哄了许久,最终撂下一句:“彻哥哥,我再也不与他说话了。” “没管着你与旁的男子说话。” 李彻又哼了一声。 “只是我吃味了。” 少年抬眸,眼底似有亮光掠过,那眼神亮晶晶又湿漉漉的,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不开心。” 卫嫱疑惑,“什么叫吃味?” “便是我的宝贝被他人觊觎,便是——” 少年李彻忽然一顿声。 便就在卫嫱以为他已将此事翻篇时,耳畔忽然落下一声,极温柔的轻叹: “阿嫱,我想你快些长大。” …… 快些长大。 嫁给我。 成为我的妻。 夜风簌簌,吹带起她鹅黄色的衣角。院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絮絮细雪,卫嫱脚下一个未曾留意,险些摔倒在宫阶上。 所幸她眼疾手快,扶了宫墙一把。 “哎哟,卫姑娘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 德福只见她本就莹玉一般的面容,此刻被月色笼罩得愈发渗白。卫姑娘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心事重重,竟连路也顾不得看了。少女细胳膊细腿儿的……德福心想,这摔一跤可了得。 刺骨的冷意自掌心传来,卫嫱站稳了身,同他打了些手语。 她在说什么? 德福看不懂。 他佝偻着身,皮笑肉不笑:“雪天地滑,卫姑娘当心。” 她点点头,拢了拢本就不甚厚实的衣衫,朝浣绣宫走去。 这一路上,风雪又下大了些,宫灯在萧瑟夜风中忽明忽灭。 李彻不让她夜间当值,那她便不来,恰好有工夫在浣绣宫中休养身子。自打喝了避子汤后,卫嫱总觉得身子不适,有时在御前当值竟也困乏得紧。为了避免李彻罚自己,卫嫱留了长长的指甲,每逢困了,便狠狠地掐自己手心。 她是真的惧怕李彻。 惧怕与他“交谈”,惧怕与他对视,惧怕他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与神色。 可她又不能逃避,深宫高墙,她无可逃避,也无从逃避。 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四海八荒,她又能躲去哪儿呢? 卫嫱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望着天上被云层遮掩的明月。 普天之下,四海八荒……哥哥,你如今又身在何处。 你可否知晓城中变动,可否知道李彻如今的模样。 哥哥,你可否知晓……阿嫱这些天学会了许多,我学会了洗衣、生火、洒扫庭院……阿嫱现在变得听话懂事,再也不会缠着你陪我玩闹,也不会偷偷往药里放三块方糖。 你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被李彻烧毁了。 哥哥,阿嫱困在宫墙里,出不去了。 阿嫱想你,阿嫱真的好想你和爹爹。 哥哥,避子汤真的好苦,好苦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09 昏昏沉沉之间,卫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宫墙已破,自己又回到了卫府。爹爹还在世,兄长也陪在自己身侧。青桃在庭院内扫着雪,簌簌的“白雪”伴着春风飘摇。卫嫱揉了揉眼,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飞雪,满院簌簌,开得都是纯白色的梨花。 阿兄便是踩着这梨花入院的。 他穿着离别时那身月白色的直裰,外披着天青色大氅。 梨花坠在他衣肩处,兄长弯眸,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小阿嫱,兄长从珵州回来啦。” “让我看看,我们阿嫱瘦了。这些天可是没有好好吃饭?这可不许,你本来就瘦,这细胳膊细腿儿,风一吹就要刮走啦!你可要多吃点儿饭,要长得白白胖胖的,哎——你可不许胡说,谁敢嘲笑我卫颂的妹妹。谁敢说你没人要?便是你一辈子都待在卫府,一辈子待在哥哥身边……哥哥也开心。” “阿嫱,你是我的妹妹,是这世上的无价至宝。” “……” 醒来时,天光乍亮。 头顶是浣绣宫的天顶,她失神许久,终于擦去面上湿润。 换上宫衣,踏上宫道,卫嫱如往常一般去金銮宫当值。 李彻恰巧刚下早朝,身上龙袍未褪,男人步履平稳,踩着朝阳缓缓而来。 他坐回书桌前,卫嫱也上前去,为他奉茶。 入宫还不到一个月,她的手背就有些粗糙了。 兴许因为她是个哑巴,御前当值时,金銮宫一向都很安静。 过了晌午,用罢午膳后,殿门前响起一声传报。 “陛下,金妃娘娘派了阿巧姑娘来,为陛下送热汤。” 闻言,李彻并未表现出反感,他抬了抬手,示意下人端进来。 卫嫱低着头,接过热汤,端到案边。 汤碗还是热的。 一看便知是对方有心了,在刚熬罢热汤后,便匆匆派宫女送至御前。 李彻微微挺直了背,右手执过汤勺,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此般情景,不仅让卫嫱回想起,从前往琅月宫送冰糖雪梨粥的时候。 李彻冒雪为她祈福,犯了咳疾,落下些病根。 她便学会熬了冰糖雪梨粥,日日往琅月宫送着。 她一日日地送,李彻便一日日地喝。说来也奇怪,她送了小半个月,对方的咳疾始终不见好,每次见了她,便总要咳上几咳。 这一来二去,卫嫱也明了了。 ——什么清正的三皇子,李彻明明是想借着咳疾之名,白蹭她的冰糖雪梨粥! 气恼归气恼,可对方毕竟是为她上山求平安所落的疾,卫嫱只好耐着性子,为他熬那一碗碗汤粥。 久而久之,二人几乎都习惯了这一碗汤粥的存在。她仍能忆起去琅月宫送毒酒的那一天,那晚北风猎猎,她手中端着二皇子递来的酒杯,惴惴不安地掀帘。 看见她手中杯盏时,正立在桌前的少年愣了愣。 他停下手中动作。 “今日怎来送酒?”往日送的都是冰糖雪梨粥。 卫嫱已忘却自己是如何对着他扯谎,她只记得少年拿起酒杯的前一瞬,也曾是满目欢喜。 “阿嫱——罢了,待父皇同意后我再与你说。” 他要说什么? 少女的目光闪了闪,转瞬,她又低下头去。 罢了,都不重要。 耳畔风声簌簌,自玄关处吹刮而来。浩浩夜风将人的思绪吹远了,正出神之际,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桌面。 卫嫱回过神,只见李彻正掀了掀眼皮,凝望向她。 “朕唤了你三遍。”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的,似是一道极轻的风。 冷风吹带起少女鬓发,她心中一颤,慌乱跪下来。 李彻要唤她研墨。 有了被罚扫院落的先例,卫嫱对眼前此人愈发敬而远之。她低下头,又听耳边落下一声: “你一直盯着小榻做什么?” 李彻问。 闻言,卫嫱一愣,她这才发觉——方才自己竟一直对着那张小榻出神。 那一张,自己先前与李彻在其上“欢愉”的床榻。 面上莫名燃起一阵燥意,后知后觉之余,莫大的耻辱感涌上少女心头。 她立马摇头,否认。 [奴婢……] 李彻眉心微皱。 他看不懂手语。 光影落在少女光洁的下巴上,凉风徐徐,带着蓬莱水香,将男子的衣袖轻扬起。 他穿着明黄色的衣袍,金纹游龙似在他衣袖上盘旋着,游龙栩栩如生,冷冷拍在她面上。 卫嫱长跪于地,抬首向他望去。 四目相触,男人的眼神冰冷又漠然。 卫嫱浑身一哆嗦。 [奴婢没有……] 屏窗外日影西斜,天光似乎黯淡下来。那一张四四方方的榻,其上正是平整干净。卫嫱双手幅度小了些,但李彻仍看不懂她的言语。金乌西沉,金粉色的光晕落在少女面容上。 她眼神里一片怯意。 [奴婢……奴婢不敢……] 霞光攀爬上方榻,而后又一寸寸,攀延至另一侧的龙床。微垂的帘帐随风微动着,簌簌的光影,分外惹人遐想。 卫嫱不禁联想起来,昨夜李彻将她赶走后,寝殿内独留他与金妃毕氏…… 孤男寡女,夜黑风高,独处一室。 又一道凉风拍打在人面颊上,她胃中一阵翻江倒海,下意识想干呕。 反胃。 恶心。 迎上李彻眼底疑色,卫嫱心神未稳,情急之下,她竟一伸出手,牵住了对方的手指。 李彻目光暗淡下来。 他垂眸,亲眼见着。 卫嫱的食指轻颤,于他掌心一笔一画: ——奴婢没有…… ——奴婢不敢。 ——奴婢没有…… ——奴婢不敢。 暮光落在她泛白的指尖。 ——奴婢没有…… 不知写了多少遍,她恍然回神,自己正在做着一件多大逆不道的事。 湿润的杏眸中闪过一瞬的慌张,少女惶惶然欲往后撤,下一瞬,手腕却被人重重攥握住。 风铃声响,卫嫱看清楚对方眼底的欲.望。 她已有好些时日未在殿前承恩。 李彻打横将她抱起,毫不客气地将她摔上榻。 后背一软,男人倾压下来,勾着她的下巴,啮咬下去。 依旧不是龙床。 身为宫中散役,她没有资格,也不配在龙床之上承恩。 浊热的气息将她口齿堵住,尔后唇上便是一阵痛意。她的外衫被人解开,对方顺着她纤细洁白的颈,一路咬下来。 她吃痛,下意识想伸出手,将身前之人推开。 [陛下,陛下……] 胃腹中汹涌欲甚。 似有什么在胃中翻江倒海,好似下一瞬便要倒逆着喉舌,径直呕吐出来。 初入皇宫,面对李彻的亲热,起初卫嫱也想躲避。渐渐地,这日复一日的折磨竟也让她变得麻木起来。 晚风在鬓边发冷,拂过她窈窕的身肢,又攀绕上不远处的床帐。那龙床明明空荡荡,明黄色的帘帐却紧阖着,似乎在告诉卫嫱。 ——那不是她该肖想的地方。 她不是金妃。 她与李彻,有着天壤之别。 她明白的,她早该明白的。 衣衫簌簌坠地,她的脖颈再度被人扳正。 不知不觉间,她的眼泪竟落了下来。 在金銮殿中,就连一侧只用来歇息的小榻,也很舒适柔软。 她流着泪抱紧了李彻的后背,平躺在小榻上,却感到莫大的羞辱。 无人给她擦泪。 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眼角滑下,片刻后,似乎感觉到她的漫不经心,李彻身形稍稍停滞。 须臾,她的耳侧忽然落下一声: “卫二小姐。” 他的气息温热。 “你在嫉妒。” 清晰的字眼顺着夜风袭来,凉飕飕的冷意,仿若一下一下抽打着她的面颊。卫嫱的神色也随之一顿,片刻,她伸出手,于男人裸.露的背上—— 奴、婢、不…… 他忽然用力。 猝不及防地,她右手指尖的字迹忽然飞出,随之而来的是她因疼痛而蹙眉。少女微张着檀口,发鬓上尽是湿汗。缓和片刻后,她指尖打着颤,于他后背继续落笔。 ……敢。 奴婢不敢。 她哪里敢。 长长的指甲,方才似乎嵌入他皮肉之中。 李彻低下头,看着她涨得通红的脸,短促笑了声。 写完这一句,少女彻底失了力。她如同一名溺亡者,沉浮在这浩荡的情海中。她感觉有一双手抚摸着自己的颊侧,那双手掌心极凉,不带有任何怜惜,须臾又辗转至她颈项之处。 她将他的后背划破。 长长的指甲,在后背留下两道手印。 明明划破的是他,卫嫱却能感受到自己脖颈间的疼痛。李彻倾弯下身,低头咬着她的唇。未过片刻,她便嗅到一阵血腥味。 她闭上眼,避开他的视线,心想。 李彻果然睚眦必报。 自己划烂了他的后背,对方便要来掐着她,将她的唇咬破。 吐息之隙,有血迹留在她嘴唇里,甜腥腥的。 晚风停在少女鸦睫上。 她仿若,能听见不远处,风吹过明黄色床帐的声音。 小榻之边,没有床帐遮掩,她与李彻的一切暴露在这天地之间。 所有的爱与恨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清晰的宣.泄。 卫嫱的双唇被咬得颤抖,在李彻的目光下,写下一句又一句。 奴婢……不敢嫉妒……金妃娘娘…… 奴婢……不敢……嫉妒…… 她的身子歪斜,对方半撑起来,攥住卫嫱纤细的腕。 在要昏死的前一瞬,她感受着李彻将她朝榻里扯了一扯。对方不知在她耳边低语了些什么……终于,风雨稍停,李彻的衣袖拂过她的脸颊,他抬起手,摇了摇小榻边的铃铛。【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0 卫嫱知晓——这是他在对下人说。 去给她准备避子汤。 …… 不过少时,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被人端入殿。彼时她已收拾齐整,穿好宫衣退至桌案一侧。 夜还未深,桌子上那些奏折尚未批完。 李彻穿好龙袍坐回桌案前,她也揉了揉发胀的腰窝,乖巧立在他身侧服侍。方才那一场云雨,叫卫嫱身子发酸得厉害,她的脚下打飘,双腿更是疲累得发软。 少女强打着精神,为他研墨。 待一切收整妥当呕,她才敢接过放至一侧的避子汤羹。 好烫。 手指方碰到碗边缘,自指尖传来一阵灼热的烫意,令她猛地一缩手。 李彻正低头处理着公事,并未看她。 便就在此时,殿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陛下——” 是德福公公的声音。 下一刻,对方已微躬着身,掀帘走了进来。 见到卫嫱时,德福面色稍顿,可转眼间,他仍拖着细长的声音道:“陛下,时辰到了,您今夜可要翻牌子……” 李彻轻掀起眼皮。 夜风呼啸入殿,吹乱了少女鬓角边碎发。她抿了抿嘴唇,手捧着烫热的避子汤,也不去看他。 微冷的风中弥漫着龙涎香气,一丝一缕,莫名萦绕上少女心头。 她听闻李彻淡声道:“撤下罢。” 德福身形又一滞,面上神色愈发僵。 犹豫少时,这大太监提着胆,试探性道:“撤……陛下,您这都撤了好几日了……宫里头娘娘们还眼巴巴盼着呢。” 旁人或许不知,可身为陛下身侧的统领大太监,德福又怎不知晓。自打娘娘们入宫后,陛下从未翻过哪一位娘娘的牌子,哪怕是鸣春居的金妃娘娘,也未曾沐浴过皇恩。 德福知晓,陛下这方登基,百废待兴,有许多政务亟需处理。可说他一心忙于国事,清心寡欲吧…… 太监下意识看了眼陛下身侧的卫嫱。 少女一身宫衣,发鬓微乱,通红着一张脸守在陛下身侧。她的身姿孱弱,腰肢如柳条一般窈窕脆弱,让人只看一眼,便凭空生起许多保护之欲。 宫中花草莺燕见得多了,德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清艳的绝世美人。 少女雪腮粉面,冰肌玉骨。即是未施粉黛,仍我见犹怜。 陛下是在乎卫姑娘的。 可德福左思右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陛下明明待卫姑娘与旁人不同,却不肯给她任何名分。他就这样放任卫嫱在浣绣宫中做一名低贱的散役,甚至还在每次承恩后,命人给她端上那一碗避子汤。 譬如此刻。 避子汤正冒着热气,悠悠水气升腾,覆在少女眉睫之上,凝成一层淡淡的雾。 听了李彻的话,卫嫱喝药的动作停下。 她转过头,只见李彻抬眸,对方凝望向站在殿下的德福,阴鸷的目光中透露出几分不虞。 “奴……奴才遵命。” 德福打了个颤,忙叫人将牌子撤下去。 她舔了舔嘴唇。 好苦,依旧未放方糖。 这么苦的药,她不知喝了多少碗,也不曾习惯。 极苦的涩意自喉舌滑下,卫嫱有些反胃。 可她却又不能不喝,这是皇命,违抗皇命是要被砍头的。 德福公公的脚步在殿门口徘徊了阵儿,终于,在李彻不耐之际,太监“扑通”往地上一跪。 “陛、陛下,还有一事……” “说。” 德福哆哆嗦嗦:“再过几日便是腊八了,陛下您看,咱们宫里头是不是要……” 卫嫱捧着药碗的手一抖,下一瞬,她直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少女面上一白,双唇也倏尔失了血色。 ——三年前,她一杯毒酒“毒死”李彻那日,正是腊八。 德福公公嘴唇一张一合,对方再说了些什么,卫嫱却听不大清了。她只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极冷、极犀利,那锐利的视线,甚至还带了几分怨狠毒。 她听见李彻说,滚出去。 料峭一阵寒风,吹拂入偌大的金銮殿,扑在身上是彻骨的疼。 德福跑掉了鞋。 她也跟着福身,欲朝外走,一只大手将她的身形扯过,转瞬便是迎面的冷香,盛着避子汤的碗“哐当”一声,摔落在地上。 “谁准你走了。” 汤药洒落一地。 同碎裂声响起的,是他冰冷的声音。 她怔怔抬眸,只见李彻乌眸定定,他眼底似有夜潮,汹涌而至。 火光摇曳,倒映在男人凌冽的凤眸中,飘摇的灯色如同她命悬一线的生机,烟煴,摇晃,好似下一刻便要被人狠狠掐断。 李彻伸出手,掐住她的脖颈。 她张大嘴唇,下意识惊呼,可她叫不出口,亦咳嗽不出来声音。对方虎口用了力,手臂上隐隐爆出青筋,卫嫱瞪圆双目,眼底亦染上惊恐与畏惧。 夜潮迷迭,灯火阑珊。 她看清楚——李彻眼中的恨意。 他想杀了她。 浑身一阵颤栗,下一瞬,她的身形被人往后抵,狠狠摔在了墙面之上。 自后背传来钝痛,令卫嫱皱紧眉心。吃痛之余,耳畔落下一声。 “腊月二十八。” 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卫嫱。” “你可还记得啊。” 那样刻骨铭心的日子,她怎么会忘。 便是自那一天开始,她的人生、李彻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男人的虎口紧抵住她的下颚,所有的气息仿若被禁锢在他冰凉的掌心中,她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身前,他的声息也一寸寸加重。 “卫嫱,为什么。”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为什么,要加害于她。 是他对她不好么? 他是天之骄子,是未来的储君,是人人尊敬的三皇子。 他低下头,愿意卑躬屈膝,只给她一人温柔。 夜风拂面,耳垂处传来一阵痛意,卫嫱浑身打了个激灵。对方发狠咬住她的耳垂,不过一瞬,少女精巧的耳垂便被咬磨得通红。 疼。 卫嫱吸了一口气,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 “说。” “回答朕,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弃他。 为什么,要与李煊同流合污。 卫嫱艰难张了张嘴,却无法开口同他解释。 见她这般,男人手上力道愈重,他埋下头,狠狠在她颈间啮咬了下去。宫衣簌簌坠地,这一回卫嫱彻底哭了。 “疼……” 她颤抖着手指,在对方后背写道。 “陛下……” “奴婢好疼。” 脖颈处的痛意,几乎要让她晕死过去。 可这不够,还远远不够。 逆着夜色,对方紧贴而来。 少女齿间猛然一阵颤,眉心继而是更深的蹙意,她紧咬着牙关,城破当日的一幕幕再度于她眼前涌现。 风雪,铁骑,庭院。 还有那一场湿漉漉的雨。 男人紧锁着她的脖颈,后背是冰凉的墙壁。 她无处躲藏。 薰笼内燃着龙涎香,月光银白,将她身形寸寸包裹。 她紧咬着牙关,鬓边碎发已湿,双脚亦站立不住。 纤弱的身形,如同在冷风中摇曳的一朵芙蕖。 终于,她腿上失了力,整个人跌坐下去。 在她滑下的前一瞬,李彻将她脖颈紧锁住,虎口的力道迫使她再将身形直起来。 男人眼神冰冷,夹杂着恨意与杀意,眼底的兴味愈浓。 不够,这不够。 还远远不够。 他怎么能让她这般轻松地缴械投降呢? 即便先前已历经了一遭,但现如今,他的精力仍十分充沛。微潮的晚风在男人冰冷的凤眸里浮动着,他游刃有余地埋首。 手指修长有力,深深埋入少女头顶发隙。 卫嫱喉咙一哽。 “求……求您……” 她指尖颤抖得,几乎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李彻低下头,看见她面上湿润。 他哂笑了声。 “这就受不住了?” “卫嫱。” “我给过你机会死。” 那夜风雨浩荡,李彻坐在她闺床上。 ——“卫二小姐是想咬舌,割腕,还是撞墙?” “难道不是么?” 明黄色的衣角在眼前渐渐模糊,少女双唇发白,几欲昏厥。 她只感觉着,夜风袭来,男人眸光中满带着戏谑之色。他唇角虽勾着,可那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 渐渐的,卫嫱看不清他的神色。 连周遭的风声,也快要静止。 忽然,有一声破空,将着深夜打碎。 是德福在殿外尖细着声音道: “陛、陛下……” “金妃娘娘求见。” 原以为是救命的绳索,谁曾想,李彻像是没听见对方言语般。他全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看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形,眼底杀意愈甚。 他要她死。 他想要将她折磨死。 “陛下,金妃娘娘求见!” 尖细的一声,落在耳畔,又在瞬时被李彻的气息覆盖。 他的动作不减。 卫嫱的脖颈被人再次提起,乌发如瀑般倾泻而下。少女气息渐弱,却仍在他背后一字字写着。 “奴……奴……婢……” 疼。 好疼。 “卫二小姐。” 灯花零落,她面上一片湿润。 “陛下,金妃娘娘说是有要事,求见陛下——” “朕让她在门口等着!” 李彻浑不顾殿外的通报声,他直视着身前虚弱不堪的少女,褪去眼底欲念,恨恨的声音沉下来。 “你记住。” “往后的每时每刻,我都要你像今日这样一般。” “——身在地狱,求生不得。” “求死——” 他一顿,忽尔冷笑。 “也只能死在朕身边。” 日日如此,夜夜如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1 金妃走进来之前,李彻又拉了一遍铃铛。 第二碗避子汤被端入金銮殿。 汤碗是与金妃娘娘一同入殿的,彼时卫嫱已穿戴齐整,虽缓和了片刻,却仍止不住地眼前发晕。看到第二碗汤药时,她胃中干呕之意愈甚。 当金妃走进来时,正见卫嫱扶着墙角,晕得昏天黑地。 看见面色发白的少女,金妃毕氏明显一愣。她看见卫嫱脖子上的手指印后,目光明显变了变。 虽如此,面上情绪仅是一瞬,又立马被她遮掩下去。 金妃嗓音又甜又柔,朝李彻迎了上来。 “陛下。” 卫嫱不愿同二人斡旋。 咬牙喝完两碗避子汤后,她朝殿上福了福身,便朝宫外走去。 走在宫道里,卫嫱自嘲般地想,待会儿回到浣绣宫后,她可得好好打趣月息妹妹,让对方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看像不像皮球。 正如此思量着,卫嫱晕晕乎乎朝浣绣宫走。 便在转角之时,宫道尽头忽然走来一个身穿宫衣、模样着急的散役,那人见了卫嫱,犹如见到救世主般,急匆匆迎上来。 “卫姑娘,终……终于寻到你了。大事不好了,月息她、她……” 她怎么了?! 卫嫱一下清醒。 “月息姑娘她不知怎的,似是染了什么恶疾,昏睡、昏睡一下午了——” …… 月息发了高烧。 恶疾来得又快又猛,令人猝不及防。卫嫱赶回屋舍时,只见月息裹着厚厚的被褥,平躺在那张小床板上。 她额上盖着一块毛巾,两颊通红,迷迷糊糊说着一些话。 “阿……阿娘……唔……小沉……” “好疼……阿娘……” 月息曾与卫嫱说过。 小沉是弟弟的乳名。 卫嫱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面颊。 很烫。 可床边桌边都没有药碗,除了这被褥与毛巾,再没有旁的东西能给让她的病情有所缓和。 见状,她转过头,同左右散役着急打着哑语。 [月息她,她得了什么病?有没有喝药?] [春霖姑姑呢,她知晓吗?她怎么烧得这般严重,可还有人会医术……] 可除了江月息,再没有人能看懂她在说什么。 卫嫱愈发焦急了。 她两手挥动着,却只能看见身前之人面上的疑惑。见状,她忽然又想起了些什么,自怀中取出一块素帕。 宫中无笔墨。 犹豫片刻,一贯怕疼的小姑娘,咬烂了自己的手指。 她用自己的血,在素帕上写道:“她怎么了,服下药了吗?她……” 不等卫嫱写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一名黄衫子散役自床上跳下来。 “服药?我们浣绣宫哪里有药给她吃。我让阿翠把你喊过来,是叫你赶紧将这病秧子抬出去宫去!寒冬腊月的,保不准儿染的是什么祸害人的病,莫将屋里其他人也染上了。” 听了对方的话,卫嫱这才发觉——自她进屋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皆对月息的床榻退避三舍。 她们或是别过脸,或是捂着口鼻,面上无一例外地是一副嫌弃之状。 卫嫱面色一顿,皱了皱眉头。 [你说什么?] “瞪,瞪我?” 对方边铺床边道,语气中尽是冷漠。 “难不成我说错了么?卫嫱,你赶快将她用被子卷着抬出去,千万莫要——哎——” 卫嫱冲上前,眼眶通红着、气得抢过那人手中枕头,狠狠砸在地上。 “卫嫱,你做什么?!” 少女打着哑语: “巧兰妹妹,从前你发了烧、染了病,是月息为你把脉扎针,将你从鬼门关救了回来。还有阿翠……你们,你们怎可……”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 她急得快哭出来。 “月息她……会死的!” 她真的会死的! “你……你真是疯了!” 巧兰弯腰捡起地上枕头,面上也浮现出恼意。她一双眼紧盯着身前柔弱无助的少女,忽然冷笑一声: “卫嫱,你不是很厉害,在御前当值么?” “有本事,你就去求陛下,去求太医院……” 卫嫱面色一下顿住。 窗牖微掩,今夜月色惨白得渗人,黯淡的光影透过屏窗笼在少女面上,她只听巧兰继续嘲讽道: “你们姐妹情深,情同手足,你又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儿,还让德福公公接接送送的,真是了不起呢!既如此,你便去啊!你去为江月息求药啊!在这里欺负我们做什么。” 此言一出,如同点醒了屋内众人,旁的散役也纷纷迎合道: “就是就是,你厉害,你了不起。” “卫嫱,你可莫要再欺负我们……” 散役们话语顺着夜风而来,一声一声,带着少女独有的娇俏,却令卫嫱面上凝滞,双手也变得冰凉。 她听见——众人的话语里除了冷漠,还有嫉妒。 她们嫉妒她。 明明同为浣绣宫散役,凭什么她可以去金銮殿当值。 凭什么她能受德福公公青眼。 凭什么,她能接近圣上。 她们不服。 这恨意不知是自何时生起,一日日地堆积,终于在今夜得到宣泄。是了,她们是嫉妒,这份嫉妒竟也嫁接到心底良善的江月息身上。无论月息曾如何捧出一颗真心,无论她熬过多少汤药救治过多少人,自身利益之前—— 她们便是要看卫嫱笑话。 她们便是惧怕江月息身上的恶疾,惧怕到宁可眼睁睁看着她病死。 耳畔是嘈杂的、尖利的声息,卫嫱却仿若什么也听不见了。寒风呼啸,口诛笔伐,终于,她用被褥抱着江月息的身子,奔向柴房。 她也不知,自己从哪里来的这般大的力气。 一路跌跌撞撞,推开冰冷的门扉。卫嫱顾不得春霖姑姑的责骂,为月息烧起了柴火。 熊熊烈火,终于将屋子烘烤得暖和了些。 而后,她又从旧衣中,翻出月息曾为她调制的退烧药粉。 一碗药汤入了肚,月息的烧似乎退了些,却仍是昏睡不醒。 看着少女发白的脸颊与双唇,卫嫱心中愈发焦急。她又往火堆里添了根干柴,起身拢好衣裳,准备出宫去为月息寻药。 可方踏出浣绣宫,卫嫱便一阵迷茫。 夜色苍苍,现下她能去往何处呢? 踩着地上细碎的月影,卫嫱下意识向太医院的方向走去。却在鸣春居外宫道的转角之处,忽然看见那一行人影。 金妃高坐在轿辇之上,撑着手肘,正闭目养神。 见状,卫嫱匆匆一福身,少女心中暗自祈祷着莫被她发现,谁曾想,便就在这时,金妃忽然睁开了眼。 “等等。” 对方声音懒散,叫住了她。 “三更半夜的,你在此处做甚?” 金妃向来看她不顺眼。 卫嫱福低了身,欲探手与她“言语”,对方也看不懂她手上动作,她皱了皱,不耐烦地道: “行了,本宫今日心情好,便不与你计较。但你今日冲撞了本宫轿辇,以下犯上,本宫便罚你——” 金妃环顾了下四周。 她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在此处跪上一个时辰。” 少女的身形被人按着跪下来。 膝盖上重重一痛,紧接着便是一阵萧瑟的夜风。黑沉沉的夜里,漆黑的宫道上未燃任何宫灯。淡淡的月色穿过高高的宫墙,将少女瘦小的身形笼罩得结实。 卫嫱就这样跪在宫巷上,身旁有宫人把守着,监视她不可擅自离开。 她听见,守夜的宫人在一侧小声言语: “不过是个低.贱的哑巴,何至于让娘娘这般动怒,还连累了你我,在此处守着她。” “听说她还是浣绣宫出身的,区区一个散役罢了……” 月光昏淡,落在她衣衫上。 “喂,哑巴。” 其中一名宫人抬了抬下巴,唤她。 “三更半夜的,你不好好在你的浣绣宫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 寒霜自枝头簌簌而落,坠在少女眼睫上。 她抬起头。 [寻药。] [奴……奴婢想去太医院,求一副退烧的方子。还有……] “姐姐,你问她做甚。都说了她是个哑巴,说不出话的。” 耳边落下一声轻嗤声,那两名宫人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了。 卫嫱就这样跪足了一个时辰,跌撞赶到太医院时,紧阖的大门,无声地将她拒之在外。 漆黑的宫道深不见底,月雾笼罩着,风刮得很急。 回到浣绣宫,她的身子都快要冻僵了。少女双手双脚发冷,走至床边探出手,月息的额头仍是热烫不已。 卫嫱忽尔想起——自己曾冻得不省人事时,正是月息攥进了她的被窝、为她暖了彻夜的身子。如今对方高烧未退…… 她抿了抿唇,将外衫解开,也钻入月息的被褥中。 卫嫱的手脚很凉。 她紧抱着怀中的月息,用冰凉的前额贴了贴对方的额头。 卫嫱就这样抱着她,守着她。 眼皮沉甸甸的,她却辗转难安,脑海中皆是宫中众人的嘴脸。她们嘲讽她、欺负她、凌辱她……卫嫱闭上眼,耳畔忽然闪过那声: ——她不过是个低贱的散役! “死就死了,一张草席卷着抬出宫,宫里头成天死那么多人呢……” “……” 她的双手开始发抖。 睁开眼,卫嫱望向金銮殿的方向。 她忽然意识到,若单单只凭借自己的力量,在着深宫中保全自身、保全月息,真的很难。 深宫浮沉,勾心斗角,波诡云谲。 身为最低贱的散役,便是人尽可辱,人尽可欺。 无论前朝或是后宫,权柄才是最重要的。 或许…… 卫嫱止住呕吐的冲动,心想。 虽然这听上去并不好听,可深宫之中,哪里还论什么真情,皇恩不衰,才是深宫女子唯一的依仗。 夜风渺渺,如尖刀一般拍在脸上。卫嫱抱着月息发烫的身子,发了一整夜的呆。 她几乎用了一整夜来说服自己。 第一缕晨光落入浣绣宫,卫嫱纤长的睫羽一阵翕动,遮掩住少女眸底的思量。 卫嫱离开被褥,站起身。 她微眯着一双眼,自窗牖眺望那高高的宫墙。 朱红色的宫墙,框起四四方方的天。她站在这小小的天井下,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凄冷的冬色。 李彻,三皇子。 新帝。 浣绣宫,日夜承宠,避子汤。 …… 少女闭上眼。 她心想,为了自己,为了月息,为了不知所踪的兄长。 她必须要做出改变。【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012 来到金銮殿前,卫嫱十分忐忑。 她低着头,越过守门的宫人,只身一人来到正殿之中。桌案上的博文炉仍燃着,悠悠龙涎香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了一口气,一抬眸。 身前是一面黄铜镜,映照出她好一番精心打扮的模样。 澄澈明亮的镜,浮动出一张芙蕖美人面。她虽挽着宫中固有的、规整的髻,鬓角边却别有用心地别了一朵梅花。玉梅含香,缀于少女发髻间,她粉唇微抿着,饶是云鬓朱颜,清艳无比。 晨光熹微,落于镜中,有些刺眼。 只匆匆瞥了镜中人一眼,卫嫱便有些心神不定了。她赶忙移开视线,瞧着桌台上摆放的玉梅瓷瓶,一阵愣愣出神。 她真要这般? 她……果真要这般? 即便一整夜未眠,卫嫱仍无法真正说服自己。 放低下身段,向李彻示好。 向他委身。 她也曾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父亲也曾为一朝太傅,教过她礼义廉耻。 正出神间,院中传来一阵嘈杂,正是李彻下了早朝。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阔步走进金銮宫。 微风撩起他的衣摆,甫一进殿,他便看见那一抹娇俏的身影。 李彻视线掠过她,无悲无喜。 尔后,男人如往常一样坐至书桌旁,德福上前,捧来堆积如山的奏折。 门外有臣子觐见。 卫嫱低着头,退至殿门之外,乖巧候着李彻与大臣议事。今日他似是格外繁忙,片刻后又有两名臣子觐见。其中一位卫嫱认得,是金妃的父亲,抚西大将军,毕焕安。 毕焕安不知在殿中与李彻说什么,直至晌午才离开。 卫嫱踩在宫阶上,看着日头渐渐升高,也越来越心急如焚。月息尚在柴房之内发着高烧,如若她这边迟迟未有动作…… 她微蹙着眉心,望向金銮殿中。 终于,毕焕安与另一名臣子缓身退了出来。 偌大的金銮殿中,只剩下李彻一人。 她提了提裙角,推门走了进去。 对方知晓是她前来,头竟是一下未抬。他似乎在翻阅着一本卷宗,正看得分外认真。卫嫱侧身立于一侧,看着将要熄灭的香烛,走上前了半步。 男人眸光缓淡,只轻瞥了她一眼。 李彻似乎并未看见她鬓角玉梅。 他的目光极轻,极冷,写满了不甚在意。 卫嫱只好再上前,为他杯盏中添茶。而后只见对方又提起笔,卫嫱便于一侧安静研墨。 屏窗外的台阶湿了,这一场雨似乎要落下来。 偌大的金銮殿中一片寂静,须臾,卫嫱听见雨打在窗台上的声响。 噼里啪啦。 如同她,跳跃不定的心事。 忽然,他抬起头。 四目相撞,猝不及防。 她心中骇骇,“扑通”一声跪下来。 见她反应这般剧烈,李彻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金乌的光晕漫过他的眉梢,将他的神色笼罩的淡漠。顷即,淡淡的疑色又在他眼底轻漾起,他微凝着眸,看了眼她的膝盖。 适才她跪得很急。 有隐隐的刺痛感,自膝盖处传来。 “有事?” 他虽开了口,却将目光收了回去。 桌案前,男人身量坐得端正笔直,清风穿过他的衣袍,将那明黄色的衣袂吹得飘扬。 她低着头,不语。 李彻等了她少时。 帝王终于没了耐心。 “说。” 她长跪在地,听着耳旁落下的、冰冷的话语。窗外的雨声愈大了,烦乱的雨点细密砸在少女心扉上,令她想起正在浣绣宫的月息。 不行。 她必须要救月息。 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原本沉默不语的少女忽然半抬起身,攥住身前之人一片衣袖。 男人执笔的动作顿住。 他垂低下如墨一般的眸。 那双眸凝视着她,眼中除了微疑,不带有任何多余的情愫。李彻就这样看着她,同样也不语。 周遭一片静谧,唯余她的心跳声与雨点打落窗台之声,卫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想—— 无论心中有多么抗拒。 自己必须要迈出这一步。 她必须要救江月息。 于是她就这么做了。 那一双皮肤有些皲裂的素手,就这般轻柔地搭上男人的腕。他的手指松了松,却并未丢下狼毫,只垂着眼睫,不动声色瞧着她。 看着她笨拙地,向自己示好。 不为所动。 不动如山。 这般冷的天,卫嫱后背已冒出涔涔冷汗。 明明只过了短瞬,她却觉得自己仿若历经了一整个深冬。终于,再听到一阵雨声时,少女难耐不住,满心慌张地将右手撤了回来。 不、不成…… 她自幼跟着爹爹兄长学习礼义廉耻,从不知该如何去引.诱这样一个…… 忽然,一只手将她的手腕捉住。 她如小鹿一般惊惶抬眸。 明明是她先出的手,现如今,少女的脸颊却全红了。她一双眼湿漉漉的,似是写满了恐慌与羞耻。李彻紧攥着她的手腕,审视的目光落在她面上,看着她躲闪的眼神,对方问出声: “你想要什么?” 卫嫱一怔,抬眸望向他。 他的眼中写满了了然,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她要做什么?她想要什么? 即便过去这么久,李彻仍很了解她的性子。 知晓她什么样的动作是在扯谎,什么样的眼神是在求人。 少女抿了抿唇,轻颤着手指,反握住他的手腕。 纤细的手指轻轻滑下,最后忐忑地落在他掌心处。忽然,她五指拢住,牵稳了男人的手。 李彻的眸光沉了下去。 天色正明,清浅的雨雾漫过雕花屏窗,蒙上少女颤抖的乌睫。 她发髻微斜,衣裙拖地,柔弱的身骨跪在那里,身上依稀有淡淡的梨香。 李彻的手掌很大,很暖和。 她低下头,在对方手掌上落笔: 奴……婢…… 男人忽然收拢掌心,将她手指裹住。 不容人惊呼,她的身形已被人扯了上前。 他低下头: “卫嫱,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少女咬了咬唇角,一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里。这是她第一次这般主动,这般主动地去引.诱一位冷漠无情的帝王。 卫嫱点了点头。 转瞬,耳旁落下一声轻嗤。 他就这样坐在龙椅之上,岿然不动,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引.诱”。见状,卫嫱又咬了咬牙,大着胆子上前。 她伸出手,轻轻掰开对方的手指,于他掌心继续: ——想……求陛下…… 湿冷的光晕落在她鸦青色的睫羽上,少女瞳眸清澈,杏眸里一片柔软。 一句话落。 她收回手指。 微风吹拂起男子明黄色龙袍,他静静坐在那。游刃有余的目光,静视着她涨得通红的脸颊。 他的眼神,似乎在打量,有似乎在反问。 ——如何求朕。 ——只是如此? 她闭上眼,下一刻,已坐在李彻腿上,吻上他的唇。 他的唇很凉。 贴上去的那一刻,卫嫱后背一僵。 又有冷汗溽出,将她的碎发黏在鬓角。 她的唇是颤抖着的。 一吻作罢,卫嫱在对方怀里忐忑抬眸,薄雾清冷,少女看不真切身前男人眼底的神色。但她知晓—— 不够,还不够。 卫嫱张了张嘴唇,轻咬上对方的唇瓣。 她咬得很轻。 酥酥麻麻,像是小鸟在亲吻春天的花蕊。 李彻眉心似是动了动,他伸出手,回扣住她的头。 手上的力道,令这吻意加深。 卫嫱抱住他的腰,僵硬的双手,笨拙地摸索着他腰间的衣带。不知过了多久,那条明黄色的衣带终于被她扯了下来。她难为情地攥着那衣带子,于他唇上轻语: “陛下。” 落字无声,却有呵气如兰。 “求您……” 宠幸我吧。 让我也在这后宫中,能像个完整的人一样,有尊严地活下去吧。 少女闭上眼,眼泪落下来。 温热的泪水,落在颊侧却是一片滚烫。她受不了了,她着实受不了了。她受不了如此卑微、低贱的自己,受不了李彻如此苛待她,她却还要迎上前去,乞求他的怜悯与欢心。 用自己与他曾有的温情,来乞讨一个帝王所剩无几的悲悯。 脸上一阵火辣辣。 可她却不能不如此做。 她不想死。 她想活。 她想自己活,想让月息活。 她还想撑到,兄长寻到她的那一刻。 …… 卫嫱想,自己应当是赌赢了。 不然,对方也不会将她抱上龙床。 她的手缠绕住男人的发丝,尔后俯下身,笨拙地在他唇角边亲吻。 李彻闭上眼睛,任由她如此造次着。片刻后,他忽然出声。 “卫嫱。” “你真是令朕……”他顿了顿,不知为何,下一刻却是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刮目相看。” 自耳畔传来热气,她的耳垂被人咬住。 衣衫扯开,她在对方后背上写下: 陛下。 奴婢……臣服…… 殿外的风雨声大了,浩浩荡荡,似乎要将整座金銮殿掀翻。 金乌西坠,她似乎听见有人撑着伞,恭敬守在大殿门口,口口声声唤着要面见圣上。 “劳烦德福公公通融一声,臣妾有要事上禀——” 李彻吻着卫嫱的唇,压下她。 再接下来,外间的任何声音,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 李彻罕见地将她留在了金銮殿。 一整夜,卫嫱在龙床上与他共处了整整一夜。待天亮时,对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她伏在男人的怀中,断断续续地吐息。 汗珠黏在她的发丝上,又滴落在她满是红痕的肌肤上。 阖眸不知小憩了多久,晨风拂过,李彻睁开眼,起身。 他要去上早朝。 李彻起来了,她也要醒。 只因她还无名无分,只是位御前宫女,还要服侍他更衣。 站起身时,卫嫱感到一阵眩晕。 幸好快速扶住了桌角,她这才没有昏倒。 看见眼前这明黄色的床帐时,卫嫱尚有些恍惚。 自己竟与他在龙床之上过了一夜…… 卫嫱有气无力,为他系着衣带。 虽是一整夜未眠,李彻的精气神儿仍是很好,仿若根本不需要休息般。反观卫嫱,她便没有那么有生气了。更衣洗漱完,她像一只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的兔子,蔫巴巴地站在一旁。 李彻理了理十二旒冕,目光掠过她。 虽是一.夜.欢愉,现如今,他却眸光清冷,没有半分杂念情.欲。 龙袍加身,衬得男人愈发冷漠威严,高不可攀。 德福已守在门外了。 卫嫱心想,此刻对方手中,应该还捧了一碗为她准备的避子汤。 她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只见身前衣袍微扬着,便就在他欲往外走的前一瞬,忽然冷不丁开口。 “你前日在鸣春居外跪了一个时辰?” 李彻目光淡淡,睨着她,似是随意发问。 漫不经心。【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013 闻言,卫嫱神色顿了顿。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双膝竟又开始隐隐作疼。 可李彻也只是随意问了句,根本不等她回答,转瞬间,对方又轻飘飘移开目光。随后,院内响起小太监又尖又细的叫嗓声,一声“圣上起驾——”,他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去上了早朝。 望着那道明黄色的背影,过了少时,卫嫱才缓过神。 那人坐在高高的龙辇上,背影冷淡,不禁令卫嫱思索——适才那一句问询声,是不是她的幻听。 是啊,李彻那么恨她,又怎会这般关怀地询问她。 询问她——床笫间,她膝盖上的红印,是不是他的爱妃,金妃毕氏所致。 那晚宫道漆黑,她跪在鸣春居外,四周是萧瑟的寒风。 回过神,卫嫱低下头,开始收拾昨夜的残局。 …… 走出金銮殿,德福同她道,陛下有令,准许她如今暂时离殿,前去浣绣宫。 闻言,卫嫱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月息有救了! 她赶忙放下手中东西,匆匆朝金銮宫外走去。快步走在宫道之上,忽然,迎面撞上一人。 陡然一道淡淡的清香,似是梨花味道,转眼间,卫嫱已看见身前雍容华贵的金妃娘娘。 对方如云髻高梳,发髻上插满了金钗翠珠,额间一朵牡丹花钿,愈发衬得她华美动人。 卫嫱先看见那一身如意百花锦衣,再然后便是落满晨光的簪钗。女人摇曳着裙裾,在宫人的簇拥下,风情万种地走了过来。 看见卫嫱时候,金妃明显一愣。 尔后,后者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 昨夜皇上恩准一名宫人于金銮殿中留夜的消息,一大早就在后宫中传了开。 听闻此讯,各宫娘娘立马坐不住了。要知晓,这里头还有许多人,自打入宫后连陛下一面都未曾见过。大家伙儿都眼巴巴等着,守着,就盼着这皇恩有一人能落在自个儿头上来,又怎能容许一名低贱的宫人捷足先登? 卫嫱见着,金妃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走来。 她低下头,方欲福身。 “啪!” 一声脆响。 将卫嫱扇得头晕目眩。 她昨夜被李彻折腾了一晚上,本就没怎么睡好,现下这一巴掌下来,更是扇得她两眼发晕。 “金妃娘娘,金妃娘娘——” 周遭响起惶恐的跪拜声。 卫嫱强撑着,方一站稳。 “啪!” 又是清亮一声。 两回扇得都是同一边脸颊。 “你这个狐媚惑主的贱.人!” 耳畔是“嗡嗡”的响声,混杂着金妃趾高气昂的谩骂。不知是过了多久,卫嫱也不知晓对方究竟是气出够了还是骂累了,终于,手底下的宫人将她的身形松了开。 她自地上慢慢站起来,裹紧了外裳,头重脚轻地自浣绣宫的方向走去。 昨夜风雪尽融,浣绣宫的宫阶上仍有些许湿意。当她苍白着脸色推开宫门时,却发现喧闹的庭院此刻寂寥无声。 片刻,有一名宫人上前,将卫嫱领至后院。 “卫姑娘。” 对方声音轻柔,隐约带着些许怯意,同她道。 “昨日深夜,圣上遣了太医院的御医前来为月息妹妹诊治病情,春霖姑姑亦为她收拾出一间小院养病。我一直在屋中守着月息,她今日清晨方转醒,适才又服了一次药,如今身子已无大碍了。” 闻言,卫嫱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她用手语说了声“多谢”,而后只身一人推门进屋。 和煦的光影随着这一声门响倾洒入户,笼在月息单薄的身形上。对方原是正靠着床栏喝药,一见了她,立马挺直了薄背,一双眼也朝她凝望而来。 “阿嫱。” 月息轻咳了两声,“你回来啦。” 大病初愈,少女面上毫无血色,声音也格外喑哑。 叫卫嫱只瞧了一眼,便立马红了眼眶。 月息赶忙放下药碗,来牵她的手。 “阿嫱姐姐,莫哭莫哭……你你,你千万莫要哭。月息不会哄人的。阿嫱姐姐……” 她的声音明显变得慌张,“月息在呢,月息好好的在这儿呢。你莫要哭啦,你看,我的病已经快好啦!还有春霖姑姑,她同我说,以后你与我便住在这后院,再也不用同那群人挤同一间屋子了。阿嫱姐姐,你这般漂亮的一张脸,千万莫要哭花了……” 卫嫱回握住月息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着,红着眼眶点头。 窗外晨雾散去。 月息又沙哑着嗓音,哄了她许久。 终于,见她的情绪平复下来,床榻上的少女扯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轻声同她道: “阿嫱,多谢你。你待我真好。” 卫嫱的两手被她攥握住,说不出话。 紧接着,她又听见月息轻声: “阿嫱,圣上待你也真好。” 极轻的一声,仿若一道极淡的风。轻微的晨光自少女面颊上掠过,她抬起头,看见月息满带着羡慕的眸色。 是啊,月息羡慕她。 羡慕她生得漂亮,有一副好皮囊。 羡慕她能在御前当差,得圣上青眼。 羡慕她能让春霖姑姑发话,予她特殊相待。 可月息的眼神,却与浣绣宫的那些散役不同。 她的眼底有羡慕,却并无半分嫉妒。 甚至…… “阿嫱,我有你真好。” 卫嫱一愣,对方已扑上前,将她的身形抱住。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命好。我的娘亲,在阿弟出生那年离世,我的弟弟,生来便是个哑巴。我的阿爹双脚落有旧疾,平日也不敢太过辛勤劳作。” “后来啊,我入了宫,却是在浣绣宫做一名散役。起初我以为,只要我洗足够多的衣服,干足够多的活儿,便能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便能攒下些银钱寄回去,给阿爹与弟弟补贴家用……可后来我渐渐明白,这座皇宫与我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皇宫,是会吃人的啊……” 有风穿过庭院,拂过琉璃瓦,似有冬霜落在屋檐上。 春霖姑姑似乎特意提点了一番,此刻屋内的暖炭燃着,床铺之上,少女的鸦睫却也覆了一层寒霜。 卫嫱看见月息眸底的水光。 那水雾沉沉,氤氲了一瞬。忽尔,少女抬起眸。 “直到我遇见了你。” 她的声音柔软又坚定。 “阿嫱,你是我的福星。” 这一声,似烟火般于人脑海中绽放开,令卫嫱也怔怔抬眸,凝望向身前之人。 四目相触,身形单薄的少女,于这冰冷的深宫之中,能看见彼此瞳眸中的柔软。 福星? 看着月息那双如潭水般清澈明亮的眼,她怔怔地想。 原来自己也能成为他人的福星吗? 因为天生浅瞳,有一段时间她被同龄人当做灾祸一般的存在。众人躲她,避她,甚至也有顽皮的小孩儿偷偷欺负她。 “那后来呢?”月息问。 后来。 卫嫱目光放远。 她遇见了一个说会保护她一辈子的少年。 年少时的李彻,待她若心中玉,掌上珠。 琅月宫的所有人都知晓,卫家的小女郎,是他们三皇子殿下的心头至宝。 月息靠在枕头上,也发出感叹:“哇,那少年如今在何处?” [我们……分开了。] “为何?” 卫嫱的目光不禁朝金銮殿的方向望去。 [因为……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 [我无法叫他原谅我。] 青梅竹马,反目成仇。 有时她也会想,若是当年未在李煊的逼迫下,接过那一杯毒酒,该会有多好。 李彻恨她。 李彻该恨她的。 一命偿一命,床笫之间,有好几次她能感觉出来——李彻想要她死。 似是看出她眼底情绪,小宫女迎上前,再度牵住了她的手。 月息的声音柔柔的,似是一阵春风抚慰至她心中。 “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呢。阿嫱,那少年曾如此喜欢你,我想,只要你与他二人静下来,好好说说当年之事,他定能够原谅你。” “若是着实不行,你便做些香囊之类的小物什去向他赔罪,即使年少的爱人,曾心意相通过,那便没什么说不开的。既已说开,当年积怨自然也能从中化解。” 真的吗? 从中化解积怨。 卫嫱不敢告诉月息,倘若当年,自己曾差点害了对方的命呢。 见她闷闷不乐地低着头,不再言语,江月息赶忙将话锋一转。 “罢了,不提这个了。那旁的人呢,我有个弟弟,阿嫱你呢,可有什么亲人?” [我……] [有一位兄长。] 一位才情绝艳,名动京都的兄长。 “阿嫱的兄长,”月息来了兴趣,“他如今在何处?” 卫嫱慢慢打着手势:“他如今在外游学,我未收到他的家书,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那他是做什么的呀?” “他……” 卫嫱仔细想了想。 她的兄长,能文能武,博学多才。 他精通史书,音律,字画,骑射,还曾是京都第一剑客。 此番前去珵州,除去广散善财,还为了取当地上好木材,斫一把佳琴。 于是卫嫱低调地“说”道:“他是一名斫琴人。” “斫琴人?” 江月息的眼神亮了亮。 “阿嫱,你可知晓芙蓉公子?他也是一位斫琴师,每逢新春,他便会斫一把传世佳琴,以圣音达天听,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除此,他亦精通射、弈、书、画,听闻他一幅字画便可值千两黄金呢!” 说这些话时,月息的语调明显拔高了些。她那一双乌眸亮亮的,写满了憧憬与敬仰。 是啊,名动京都的芙蓉公子,不仅是精通琴棋书画的风雅之士,更是京中待嫁女子们的闺中梦里郎。 “对了阿嫱,芙蓉公子与你一般,都姓卫。真是好巧不巧!说不准儿你们还有几分亲戚关系呢!” 看着她满是崇拜与敬仰的小脸,卫嫱顿了顿,难为情地同她“道”: “月息,你说的,应当是我的兄长……”【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014 果不其然,江月息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卫嫱眼看着,对方就这样怔怔了好半晌,少女目光呆滞,良久,才震撼地出声:“你……你……阿嫱,你说什么?” 她的嗓音颤抖。 大名鼎鼎的芙蓉公子卫颂,居然是……阿嫱的兄长? 卫嫱赶忙打着哑语同她解释:“他并非我亲哥哥,我只是她的养妹。”虽如此,爹爹与兄长待她,却如同亲生。 晨光熹微,晨风亦吹拂入殿。窗边的花铃声激荡,于人心头摇曳出一阵脆响。 江月息花了一下午时间,终于接受了自己心心念念的芙蓉公子,居然是好姐妹兄长的事实。 卫嫱隐约觉着,对方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不大一样了。 今日李彻也算是有良心,准了她一日的假。 卫嫱与月息肩并肩依偎在一起,心中想——昨天夜里,她在龙床上被折磨了一整晚,再连着去金銮殿当值,是会死人的。 “阿嫱。” 光影烟煴,卫嫱正低头绣制着一只香囊,一侧,月息已好奇地探过头来。对方眨巴着眼,温声问道: “你缝的是什么,梨花吗?” 自幼养在名门,卫嫱绣工精湛,这株梨花方绣了个雏形呢,已然令月息猜想出了个大概。 闻言,卫嫱点点头。 “哇,真漂亮。” “阿嫱姐姐,这可是要绣给你心中那位如意郎君?” 身前少女眼眸眯成一双月牙儿,嬉笑着打趣她。 只这一声,卫嫱的脸立马又红了,她赶忙收了针脚,将脸低下去。 新春将至,她心想,将这一枚梨花香囊送给李彻,当作他的新春礼。 手指灵活纤柔,不过瞬时,针线已在香囊上绽放出一朵清丽的梨花。屋内的暖炭正燃着,细细轻嗅,竟觉有梨香自香囊间袭来。 又觉有春风拂面,将月息先前的声音送至卫嫱耳畔。 ——说不准儿,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呢。 ——若是着实不行,你便做些香囊之类的小物什去向他赔罪,即使年少的爱人,曾心意相通过,那便没什么说不开的。既已说开,当年积怨自然也能从中化解。 她的面颊微肿,即便休整了半日,面上似乎仍有火辣之意,灼烧得人脸颊生疼。 月息自后院刨了些冰块洗净,为她敷脸消肿。 月息没有问她面上的指印是怎么来的。 而她同样也不愿与月息讲明,不愿让好朋友知道自己的苦楚,不愿让对方为自己担心。 少女低下头,一针一针,细致地绣着香囊。 昨夜,龙床之上,身前男人的神色仍历历在目。 她闭上眼,对方滚烫的唇落下来,覆在她精致纤细的锁骨上。殿内香雾燃烧得燥动,卫嫱同样也能感受到身上之人的燥热。少女就这般咬着下唇,双手如一条水蛇般,婀娜妖娆地环绕上对方的脖颈。 陡然一道寒风,料峭拂过。 卫嫱轻垂下颤抖的眼睫。 少女忍住情绪,暗自思量。 自己既然已决定承宠,那便是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她不知这条路究竟有多坎坷,又究竟有多幽长。 但她却知晓—— 她一定要攀附上李彻这一棵屹立不倒的大树。 于这深宫之中,她决不会再任人摆布,绝不能再人尽可欺。 …… 第二日,她与往常一般,前去金銮殿当值。 她自院中采了一株玉梅,与昨日一般别再鬓角之上,远远望去,竟似一朵雪白的梨花。 今日御前,李彻似乎多看了她一眼。 虽如此,男人神色依旧清冷。他平淡垂眸,右手执着狼毫,波澜不惊地批阅着手下奏折。 眼观鼻鼻观心。 御前当值了一整日,夜幕悄悄落下来。 德福又捧着各宫娘娘的花名牌子,忧心忡忡地走进寝殿。 “启禀陛下,时辰不早了。陛下,您……” 该入寝翻牌子了。 似乎预想到了结果,德福的声音有些颤颤巍巍的。 李彻搁下笔,轻飘飘扫了他一眼。 太监立马打了个寒颤。 果不其然,男人淡淡开口,又是那一句——“撤了。” 德福暗忖,陛下这后宫,就跟收着玩儿似的。花银子将各宫娘娘们养在那里,不翻牌子也不去看,唯有金妃娘娘肯放低下姿态,成日围着陛下转。 可如今,这金妃娘娘…… 他轻叹一口气,道了声“嗻”,端着牌子无奈走出去。 一时间,偌大的寝殿之内,只剩下卫嫱与李彻二人。 天色已然不早。 夜色沉沉,随着灯火烟煴,一片无声之中,灯花悄然落了一截。 李彻终于处理完国事,放下笔。 自他登基后,卫嫱发现他比从前愈发少言。她是个哑巴,对方又不常说话,故而整个金銮殿时常陷入一片死一般的静默中。虽如此,但她仍能时不时地体会到李彻的情绪,譬如此时此刻—— 男人抬起一双凤眸,望向她。 他的眸色淡淡。 她却仍能从其中,看见几分索取的意味。 卫嫱深吸了一口气,停了研墨的手,如对方所愿一般迎上前去。 有了上一次的经历,李彻似乎极喜欢看她主动。即是这般,他眉眼间的淡漠神色依旧不改。夜风沉沉,落在他不动声色的那一双凤眸中。当卫嫱坐到他腿上时,仰起头,只看见他如墨一般的眸色。 男人的大手,沉在她纤细的腰窝处,少女身形微抖。 她闭上眼,如昨日一般,小心谨慎地亲吻他。 那是一个满带着退缩之意的吻。 她的嘴唇很轻,很柔,起初是嘴角,辗转又落在他唇瓣上。即便与李彻有过很多次,她的吻技仍是稚嫩而笨拙。对方搭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下一刻,却见她满面红光地抬起头。 一吻作罢。 她的眼眶倒是红了。 李彻微垂双目。 他眉眼间依稀写着冷漠,审视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她就像一只小兔子般,微红着一双杏眸,面上尽是羞耻之色。四目相触的一瞬,当她看见那双清明自持的眼时,少女心中耻辱感愈盛。 她有些受不住。 在对方冷淡的、清明的目光中,大着胆子勾.引,又一点点,沉沦于那夜色的漩涡中。 她解开李彻的衣带。 明黄色的衣帛,其上以金丝绣着九天游龙,她扑入男人怀里,一双眼愈发迷蒙。 她需要他。 需要他的恩宠,支撑她,在这冰冷的皇宫中活下去。 李彻的大手抚过她的面颊,两手一推,将她压在桌案上,吻下来。 头顶是一寸寸断落的灯花,夜色与她的裙裳坠下。 他的目光也落在她满是绯色的面容上。 灯火绵延,男人目光不辨悲喜,淡淡划过她微肿的脸颊。 后半夜,李彻将她抱至龙床上。 明黄色的床帐一掩,他又倾身而入。 在决意承恩的那一日,卫嫱曾翻到过一本《春.宫鉴》。 为了在李彻面前临危不乱,她还特意仔细研习了一番。 她明明认真学习过,可现如今,她紧抓着李彻的手腕,却什么劲都使不出来。 薄雾沉沉,香汗满襟。 她似乎听见,不远处响起清冽的琴声。 琴音袅袅,沉醉在迷蒙的夜色里,令卫嫱一个激灵。待她睁开眼,再要去探寻那琴音时,身前却只剩下李彻微沉的鼻息。 见她此般,李彻似乎有些不满。 他眉心轻拢起,忽尔发狠。 “专心。” …… 不知过了多久。 她重新倒回李彻怀里。 明明主动的是她,到头来,却是她一个人筋疲力尽。 卫嫱闭着眼,昏昏沉沉间,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悠扬的古琴声,不知有谁弹着一首小调,曲调有些许哀愁,却令卫嫱莫名几分熟悉。 她追随着那琴音,摸着黑,却见不到那弹琴人。 再睁开眼,天光乍现。 …… 她服侍着李彻晨起更衣。 扣好衣扣,她跪在地上为对方穿靴,而后又起身为男人系好了衣带。做完这一切后,德福恰好已在殿外后者,李彻扯了扯小榻边的铃铛,太监已规规矩矩地走了进来。 “陛下。” 德福公公轻瞟了他身侧的卫嫱一眼。 少女亦换好宫服,微红着脸,本分站在一边。 德福躬了躬身,开口道:“陛下,按着您的吩咐,金妃娘娘已在殿门口跪了一整夜了,可否要唤她起身……” 闻言,卫嫱一愣,心惊胆战地望向身侧之人。 金妃犯了什么错? 叫李彻这样罚她? 晨色自殿门外漫了进来,笼在男人明黄色的龙袍上。他面色平淡,轻轻颔首。 算是赦免了金妃的罚。 德福领命而去。 片刻,便就在卫嫱替他整理冕旒时,德福又躬身入殿。 “陛下,金妃娘娘说,要当面向您谢罪。” 见李彻并未拒绝,不过少时,已有宫人领着面色苍白的金妃走了进来。毕氏头重脚轻,袅袅一福身,吓得卫嫱咬了咬嘴唇,朝李彻身后躲了躲。 殿内暖风萦绕,金妃的目光似在她身上落了一瞬。 下一瞬,一碗避子汤已端入寝殿。 “陛下,避子汤。” 听闻后三个字时,原本心如死灰的金妃,面上浮现出嘲弄的神色。 卫嫱没有看她,规矩结果苦涩的避子药汤,一饮而尽。 李彻抬手屏退众人。 她也跟着周遭宫人,一同走了出去。 汤汁入喉,又在肺腑、心头蔓延。她嘴中还含着一口尚未来得及咽下去的药汤,甫一出殿,便朝金銮宫外快步走去。 卫嫱嘴里含着药,不敢咽,也不敢吐。 一路小跑着避开众人,终于,她寻了一处清僻之地。 宫道清静,又是通往浣绣宫的路。卫嫱四顾许久,确认无人经过后,终于“哇”地一下将口中药汤吐了出来。 不够,这还不够。 她掐着喉咙,极力遏制着胃腹间剧烈的难受,想要将今早喝的避子汤全部吐出来。 过往,李彻灌她避子汤,她虽然难受,久而久之却也麻木。 但如今,她不能不在意。 她已决意承宠。 花无百日红,君无千日恩。即便单纯如她,也明白依赖一个人所谓的爱意并非长久之计。 更何况,那个人是李彻。 是曾被她亲手灌下毒酒,而今又荣登大宝的帝王李彻。 她必须要有子嗣傍身。 唯有怀上龙嗣,她才有机会带着月息从浣绣宫中逃出去。而李彻,即便不愿看着她好过,也会因着她怀有龙嗣,而给她几分厚待。 母凭子贵,想来也是这个道理。 如此思忖着,她将身子躬得更低。一整碗的药汤,吐得她泪眼模糊,更让她将自己也掐出印渍来。 她明明已决意争宠,明明已…… 可吐这碗避子汤时,为何心中还这般难受? 汤药在胃中翻江倒海,如此历经了一遭,又被卫嫱吐了出来。苦涩的汤汁倒灌,涩意又在口腹之中蔓延,少女紧紧蹙着眉心,忽然间,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 “阿嫱?” “你……这是在做什么?” 卫嫱心中一震,转过头。 月息正站在身后的一棵大树下,满面震惊地看着她。 震惊之外,对方的眼神里,还带着些许心疼。【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015 卫嫱并未告诉对方自己承宠之事。 单纯如月息,还在以为她每次前去金銮殿,真的只是御前添茶倒水。 看见她这般,江月息赶忙迎上前来。 “阿嫱,你……” “你这是怎么了?” 她在吐什么? 方才在身后匆匆一瞥,月息看见她的动作——阿嫱她……似是在催吐。 卫嫱被她扶着站直了身,面对对方探寻的目光,眼神闪烁。 在她满是关怀的追问下,终于,卫嫱再也忍不住,告诉了月息实情。 她在金銮殿承恩、被李彻灌避子汤,以及…… 冬日寒风凌冽,少女抬起一双杏眸,眼底依稀有碎影浮动。 她打着只有月息一人能看懂的哑语,“说”道: “月息,我想争宠,我想成为正宫娘娘。我想怀上李彻的孩子,想有子嗣傍身。月息,你可以帮我吗?” 冷风中带着湿濛濛的雾气,扑朔在少女眼睫上。 瞧着卫嫱面上神色,江月息有几分犹豫。 她心疼地望向身前面色苍白的姑娘。 “阿嫱,你……” 听闻她承宠,月息并未为她感到欢喜,更未与旁人一般那样嫉妒她。相反的,江月息语气迟疑着,担忧她的处境。 对方皱着眉:“若是一直催吐,对你的身子大不利。” 若是怀胎十月,她便要催吐上整整十个月。 这对于一个身怀六甲的姑娘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折磨。 正说着,月息走上前,牵过她发凉的手。 “你本就身子弱,这般更是在折腾你的身子。我先给你把把脉象,而后再回去给你开一剂药方,冲一冲这避子汤的药性。哎——” 月息的语调忽然上扬。 卫嫱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抬眸,望向她眼中疑色。 不知为何,在探了她的脉象之后,月息将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光晕摇落,她一颗心也跟着摇晃,波澜不平。 [怎么了?] 看着对方眉心蹙意,卫嫱问。 她心中已快速有了那个最坏的答案。 避子汤伤身,她是知道的。 若是长期服用,定会对她的身子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 “奇怪……” 谁知,她却听见月息嘟囔着,“真是奇怪……为何竟半分没有……” 言罢,对方又不信邪,右手食指与中指并着,再度朝卫嫱脉息间探去。 这一来二去,卫嫱愈发紧张了。 她生怕自己患病了什么不治之症。 [月息。] 她忐忑不安地问。 [我……这是怎么了?] [我可是将身子喝坏了?] 对方赶忙摇头。 少女忍着心头疑惑宽慰她:“阿嫱,我适才探过了你的脉息,你的脉象有些奇怪,不像是服用避子汤所致。至于是什么药,我也说不上来。” 不是避子汤? 卫嫱的眸光闪了闪,不知为何,心头竟浮上几分期许。 月息摇了摇头。 “准确的说,不像是避子汤。” 正说着,对方懊恼地叹息了声:“兴许是我才疏学浅,医术不精,不太明了那避子汤的成分。……不过阿嫱,你莫要担心,我回去定会翻阅医书,为你制一副药,将避子汤的毒份逼出来!” 后半段话,她说得信心满满。 果不其然,一回到浣绣宫内,月息便一头扎进了药堆中。 兴许是有了她留宿金銮殿之说,莫说是浣绣宫了,旁的宫人见了卫嫱,也十分尊敬。既得圣上青眼,春霖姑姑也不再压榨她与月息,卫嫱与月息二人待在宽宽敞敞的后院里,一下子清闲了下来。 春霖不再让月息洗衣服,也不再让她去做那些脏累活儿了。 月息潜心研学,为她熬了许多补身子的药。 “这是逼出那汤药毒性的,这是养身子的,这些是驱寒的,还有这些,是催吐的……” 一类一类,月息悉心熬制,又分类细致。 在对方的督促下,卫嫱每每自金銮殿回宫后,先是将李彻灌给她的那一碗苦汤吐出来,而后又喝着月息为她调制的各种药粥。 “将身子先养好,至于要不要小皇嗣,阿嫱日后再决定。” 卫嫱也送给对方一只绣着梨花的香囊。 这些天,她回屋后便做着两只香囊,另外一只,则是为李彻所绣制。过些日子便是新春,卫嫱想将这只香囊当做新春礼,送给他。 其上一针一线,针针无比细致,绣满了她的心意。 冬时北风浩荡,不知不觉,便吹至了除夕夜。 按着规矩,除夕之夜,陛下会在宫中设年宴,以庆新岁佳时。 除了宫中娘娘,宴会之上,还会宴请各朝中重臣。 也真是因如此,月息同卫嫱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她还是头一次见着宫里头有了新鲜快活气儿。 虽是匆忙,但宫宴仍办得奢华,办得声势浩大。 这也是卫嫱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后宫娘娘。 她穿着宫衣,乖巧跟在一名上了些年纪的嬷嬷身后,本分地为宴席布置着茶水。方将最后一盏茶添好,只听着一道又尖又长的传报之声,她抬起眸,看见浩浩荡荡的人行。 金妃、丽婕妤、楚婕妤……还有许多她叫不上来名儿的宫妃娘娘。无一例外地,众人皆是浓妆艳抹,盛装出席。 卫嫱低下头,心中嘀咕道。 这皇帝的妃子可真多,这么多张脸,李彻认得完吗。 她想起对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 虽纳了一堆妃子,可他却迟迟未有立后的迹象,后宫之中也不乏有人时常议论,这凤印最终会落在哪位娘娘身上。 便就在今日宫宴上,又有坐不住的臣子向李彻提起此事了。 此声一出,宫宴上的各位宫妃娘娘们蠢蠢欲动。守在一侧的卫嫱亦下意识抬眸,望向龙椅之上的皇帝。 宫灯明敞,辉光映着恢弘的宫壁,金色笼罩在男人那一袭令人又敬又畏的龙袍之上。夜色沉沉,轻拂过他袖摆,闻言,李彻仍是不答,淡淡饮了杯酒。 他面色平静,提到立后时,眸光更是未起任何波澜。 众人根本看不透这位少年帝王的心思。 酒过三巡。 席间乐音袅袅,丝竹管弦,不绝如缕。又有身姿婀娜的舞姬上前,为众人献舞。 白纱蒙面,腰缠金裹。年轻的舞姬赤着双足,随声纤腰曼舞,翩飞的衣袖宛若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蝶。 卫嫱曾在幼年时随阿爹入宫,这一曲《颂时宜》,她也在宫宴上看到过。 按着大宣的习俗,每年新岁宫宴上,都会由世上最好的斫琴师上殿献琴,以圣音上达天听,为来年国运、子民祈福。 而新朝建立,则需要一龙一凤,两把圣琴。 大宣最好的斫琴师……卫嫱眸光动了动,这说的自然是她的兄长。 兄长此去珵州,也是为取斫琴木材。 她心中隐隐期许着,今日阿兄可否会如同往年一般进宫入殿,向李彻献琴呢。 正思量着,又有筝声乍然,琴筝清冽而悠扬,应和着竹笛之声,将场面衬托得无比热烈祥和。 一曲《颂时宜》罢。 舞姬朝殿上天子袅袅一福身,欲退场。 卫嫱垂眸,心中空落落的。 便就在此时,有大臣上前敬酒。斟满一杯后,同龙椅上的李彻道。 其女便是适才领舞的舞姬,性子温婉,知书达理,更是生得国色天香。 “小女阿宛,愿进献于陛下。” 李彻目光淡淡掠过,落在那名叫阿宛的少女身上。 少女眉目婉婉,清艳大方。仔细一看,那眉眼间竟有几分与卫嫱相似。 对方亦是浅瞳。 见圣上望来,阿宛赶忙伏身跪拜。殿中寂静少时,便就在那臣子心惊胆战之际,只见李彻收回视线,面色冷淡地举杯。 陛下这是不中意。 阿宛一阵失落,转过身。 “报——” 忽然一道声音尖细的通报声传入大殿,众人停箸抬眸,只见有小太监毕恭毕敬,滑跪入宴。 “启禀陛下,芙蓉公子前来献琴——” 卫嫱右眼皮跳了跳,愕然抬首。 此声一落,众宾客望向宴席之尾端,忽然有人怀抱一把琴,一袭白衣,踩着月色而来。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万物失声。 卫嫱怔怔地望向他,眼眶一下红了。 只见夜风清寂,拂过兄长洁白如云的袖摆。男子低垂着鸦睫,清冽的嗓音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 “臣卫颂,携所斫之圣琴嗣音,拜见新帝。” 若风动碎玉,清淡平静,不卑不亢。 李彻微微坐直了身,右手捏着酒杯,不动声色望向席下之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016 不等李彻开口吩咐,兄长抱着嗣音,寻了一处坐下来。 月华淡淡,流转于琴弦之上,一片清寂之中,一双修长的手指轻拨动琴弦。 “噔——” 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息,朝殿中之人凝神望去。 卫嫱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从很小时起她便听惯了,自己的兄长卫颂,是出了名的端庄清正,儒雅谦和。他的琴技更是高超精妙,超凡脱俗。 此一曲,乃是为大宣献圣音。 既是上达天听,原本喧闹的宴席登时变得肃穆万分。 她只见兄长端坐着,对方双目微垂,手指轻挑,似是心无半分杂念。 仙风道骨,天籁吉音。 这些时日,卫颂一直在宫中。 准确地说,一听闻李彻率军破城的消息,他便快马加鞭,匆匆赶往京城。卫颂心系着小妹,本想着带她离开京都避开这些是非。谁曾想,他前脚刚一入京,后脚便被方登基的新帝李彻“请”入了宫门。 对方未曾见他,只将他关在清音殿中,被重兵看守着,斫新岁圣琴。 最重要的是。 李彻命令他,斫出两把开朝对琴。 一龙一凤,以贺新朝。 这是大宣历来的规矩。 正思量间,琴音乍止。 乐声虽止,余音却犹在。卫嫱缓了须臾,才终于回神。 她隔着重重人影,望向自己的兄长。 似是某种感应,对方亦抬起眸,只一眼,与她遥遥相望。 少女登时红了眼眶。 又生怕兄长瞧出自己的委屈,卫嫱匆匆低下头去。她吸了吸鼻子,躲在重重人群后,悄悄看着兄长抱着嗣音起身。 有宫人上前,恭敬接过他手中圣琴。 “陛下。” 李彻目光淡淡,掠过那琴身,神色悲喜莫辨。 紧接着,他伸出手,随意拨动了下琴弦。 卫嫱记起,从前宫中,李彻还做过一段时间兄长的学生。 父亲因病休沐,兄长便暂替阿爹入宫,教各位皇子习琴。卫嫱还记得,兄长曾经夸赞李彻道,三皇子天子聪颖,日后必成大器。 果真,多年后他九死一生,带兵入城。 终是登上了这九龙宝座。 金灯辉煌,将大殿映照得一片敞亮。卫颂身姿颀长立于大殿之下,只见龙座上的男人略微调拨了下弦音,而后兴致缺缺,命人将嗣音圣琴收了下去。 李彻对琴学并不感兴趣。 而今这般,无非是循着大宣规矩,做一名帝王分内之事。 他虽不喜琴,现下,看着自己曾经的“老师”,李彻却对另一件事来了兴趣。 男人眼尾挑了挑,目光中挟带着审视,落于身前白衣之人。 “朕听闻,芙蓉公子剑术精湛,整个京都无人能出其右。” “这曲儿啊朕也都听腻了,乏味,不妨便让芙蓉公子执剑起舞,为这新岁宴助助兴,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闻言,卫嫱心中一惊。 她紧蹙着眉心,抬起头。 李彻这—— 这是在当众羞辱兄长! 身为京城第一剑客,兄长的剑不献媚,只迎敌。 他的长剑出鞘,必一血封喉。 听殿上李彻这般说,卫嫱替兄长气得发抖。 李彻怎可,怎可让兄长如此哗众取宠?! 席间,亦是有臣子觉察到此举不妥,却无人真敢上前阻拦。 是了,新帝喜怒无常,众人趋炎附势。又有谁真敢为这有名无权的芙蓉公子,当场顶撞圣上呢。 霎时间,一道道目光投向殿中之人,卫嫱亦紧咬着下唇,惴惴不安地凝望向自己的兄长。 听了李彻的话,兄长并不意外。 他也并未因此而羞恼,夜风凝着白霜,轻悠悠落在他浓密的眼睫上。 他平静,淡声道: “臣遵旨。” 李彻满意。 “来人。” “赐剑。” 一声令下,不过少时,已有宫人捧着御赐宝剑上前,转身递给卫颂。 “卫公子。” “唰”地一声,长剑出鞘。 月色冷然,折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与此同时,登即又有铮铮琴音乍起,卫颂右手紧攥着长剑,足尖一点,踩上那飞转急下的琴音! 长袖翩飞,剑势茂然,穿林破竹! 月光倾洒,灯火四下烟煴,又于男子的剑上开出一朵凌厉的花。 这一回,不止是席间众人,便是连与兄长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卫嫱,都为眼前的一幕所惊羡。 长风浩荡,自他长剑破空穿过,他目色清冽,劈开昏暗不明的夜色。 鼓点打急,鼓点打急。 男人剑势愈快,殿间响起“钲钲”的声响。 兄长的步子也愈快,剑上似有红莲盛放,端的是美人如玉,剑气如虹。 卫嫱心潮澎湃,一时竟有些痴怔。 她的兄长果真…… 忽然,男子足尖猛一点地,竟朝殿上那九龙宝座飞袭而去—— “护、护驾!” “保护圣上,保护——” 座上之人并未起身。 长剑迎面袭来,李彻面上却并未有慌乱之色,他微微眯眸,抬手制止众人的惊呼。 风声乍止,停在李彻面颊前,刮带起鬓边碎发。 众人惊惶见着,这号称京城第一剑客的芙蓉公子,长剑凌厉。 恰恰—— 停在李彻命喉前一寸。 只差一寸。 就只差一寸。 卫嫱倒吸一口凉气,又心有余悸,缓缓吐息。 眼见兄长已然收势,他长身玉立,平静地将剑身收入鞘中。 尔后双手捧剑,朝座上一拜。开口时语气依旧平稳,珠落有秩。 “惊扰圣驾,望陛下责罚。” 奏乐的乐姬吓得都快哭了,她面色苍白,跪倒在地,拼命朝李彻磕头。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陛下……” 有人这才回过神,慢慢褪去面上惊惶,重新坐回席上。 李彻并未理会那乐姬,抬了抬手,示意下人将其拖下去。 转瞬,他掀了掀眼皮,与卫颂四目相对。 视线碰撞着视线,卫嫱在心中又暗暗捏了一把汗。 若说方才是剑拔弩张,如今才是真正的硝烟无声,她很清楚,便就在刚刚那一刻—— 她一贯温润的兄长,对李彻动了杀心。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李彻怪罪下来,御前行刺,便要五马分尸。 如此想着,卫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心中一面祈祷,一面默默盘算。如若一会儿李彻发了恼,她又该如何冲上前去,为兄长求情。 少女心中惊惧万分。 她目光不敢移开,直勾勾盯着那身着龙袍之人,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一瞬,又兴许是几息之后,龙椅上的男人忽而勾唇。 他竟伸手,看着卫颂,抚掌而笑。 “妙哉,妙哉。” 李彻大笑道,“芙蓉公子不愧是京城第一剑客,殿前一舞,果真令朕刮目相看,来人。” 德福猛一回神,哆嗦着上前。 “奴、奴才在。” “传朕旨意,赐——” “陛下。” 不等李彻说出赏赐那些金银珠宝,清凌凌一道声,已截去了他的话。 惊魂未定的卫嫱看见兄长双膝点地,宫灯映照着,将他的身影拖长。 兄长跪拜在李彻座前。 “陛下,臣无心于身外之物,更不敢受陛下赏赐。微臣唯有一事相求。” 正说着,他抬起头,字字落地有声。 “唯求——吾家小妹归家。” 求陛下恩赦,送吾之珍宝,小妹阿嫱平安归家。 卫颂清楚地看见,座上男人的目光沉下来。 那原是一双精明凌厉的凤眸,此刻眸间更添了几分冷意。虽如此,卫颂却仍未退缩,夜风微拂着,吹起他细碎的鬓发。 亦将座上之人眸色吹得愈发深浓。 李彻就这样审视他少时。 须臾,皇帝隐去眼底不虞,淡笑着看着跪于自己身前的男子。 “卫卿。” 他轻声笑。 “你这是在同朕谈条件么?” 此言一出,席间众人忙不迭起身,慌张跪拜。 卫嫱也跟着跪拜下来。 陛下这是恼了。 适才那长剑直抵向他命门而来,陛下不曾恼怒,而今芙蓉公子仅是一句话,竟叫他怫然生了愠意。 兄长沉声道:“臣不敢。” “不敢?” 李彻垂眸,冷冷笑了声。 “你最好是不敢。” 卫嫱离龙椅太远,她听不见李彻在兄长耳旁说了什么,她只看见兄长愣了一瞬,继而俯身朝李彻跪拜。 “臣叩谢圣恩。” 夜色渺渺,冷风拂入除岁宴,她觉得周身冷了许多。 双手双脚不知在何时,竟也变得冰凉如斯。 金妃守在李彻身侧,笑意盈盈地打着圆场,好一番温声细语的轻哄,李彻终于抬手,为芙蓉公子赐了座。 却是整个宴席最尾端的位置。 她与兄长之间隔着重重人影,抬首低眸间,能察觉始终有一道满带着心疼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李彻在殿上,卫嫱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与兄长对视。 三年之前,她喂李彻一杯毒酒,乃是为了于李煊手中救下父亲和阿兄。她还记得对方闭眼的前一瞬,曾苍白着脸在她怀里问道: “所以阿嫱是为了他,是么……” 她异父异母的兄长。 如今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卫嫱忘却自己究竟是几岁时被爹爹带入卫府的,只知从自己记事开始,兄长便一直陪着她。 他教她读书认字,教她弹琴作诗。于那时的卫嫱而言,兄长是除了爹爹之外,陪伴她最久、最久的人。 亦是除了阿爹之外,待她最好、最好的人。 不知不觉,又有舞乐声于耳畔奏响,她低头发着愣,忽然有宫人走至她身侧,几乎是命令她道: “卫姑娘,陛下唤你上殿。” 卫嫱抬起头,才发觉——李彻的眼神已在她身上落了许久。 他的目光冰冷,似是殿外刺骨的寒风,令人生畏。 而他身侧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金妃,正以一种极为怨毒的眼神瞪向她。 少女抿了抿唇,终是不敢违抗君命,硬着头皮上前。 她走得很慢。 每一步似乎都满带着不情不愿。 她不敢再望向宴席中的兄长。 李彻看她走来,勾唇笑了笑。他笑起来极好看,凤眸微勾着,眼底写满了玩味之意。 男人唇角笑意冷漠,根本不达眼底。 走至离那龙椅两步之外,卫嫱行了一个宫礼,用哑语唤了他一声: “陛下。” 不够。 还不够近。 李彻抬了抬下巴,用眼神示意她:“上前。” 这一声,满带着占有欲: “过来。” “给朕与金妃倒酒。”【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017 李彻的声音并不算大。 只落进卫嫱与金妃的耳中。 大殿之上,龙椅之前,卫嫱根本不敢造次。 少女面色白了一瞬,继而自另一名宫人手中接过酒壶,规矩地走上前。 相隔甚远,兄长并不知晓李彻与她说了什么,宴席间的男人只能看着,往日里被自己捧在手心的小妹此刻垂首走上前去。 她行了一礼。 而后,为李彻与他的爱妃倒满了酒觞。 卫嫱余光见着,兄长的上半身挺直了些,生气得似乎想要站起来。 她赶忙偷偷给兄长递眼色。 莫生造次。 如今他们在皇宫中,李彻乃是这当朝新帝,他们不再能惹得起。 虽如此思量着,卫嫱却觉得胸口处闷闷的,憋堵得慌。也是与此同时,她的胃腹之间隐隐有翻涌之意,竟叫她面色微白,想要作呕。 少女强撑着神色,去为李彻与金妃倒酒。 李彻面色淡然,相反的,坐于他一侧的金妃倒是嚣张跋扈,挑衅的目光时不时朝她身上瞥去。 大庭广众之下,又有陛下“护”着,金妃怎可放过为难她的机会? 毕氏身形朝后靠了靠,出声使唤着她,使得卫嫱好一阵卑躬屈膝,忙前忙后。 舞乐声未曾停歇。 席间,兄长眼睁睁看着她如此立于龙椅之侧,眼神十分复杂。 她悄悄给兄长以哑语打手势。 [阿兄,莫要上前。] [我无妨。] 兄长眉心蹙意愈浓。 即在此时,大太监德福忽然捧着各宫娘娘们的牌子上前。卫嫱站得离李彻极近,能看见玉盘上那一个个名字,它们安静地陈列在那里,盼望着帝王的恩幸。 “花月如意,新禧良宵,请陛下翻牌——” 除夕之夜,佳旦良宵,这一日陛下翻了何人的牌子,那必是与往日格外不同。 宴席间,各宫娘娘们提心吊胆,又翘首以盼。 只见——李彻手指“啪嗒”一声。 金妃面色变了一变,登即喜极。 她惊喜离席,跪拜下来。 “臣妾叩谢圣恩!臣妾叩谢圣恩!” 卫嫱在一侧看着,李彻终是翻了毕氏的牌子。 李彻荣登大宝后,卫嫱几乎夜夜在他御前当值,这是李彻第一次翻宫妃娘娘的牌子。 总归会有这一步的。 后宫三千,开枝散叶,自古帝王都是如此。 李彻自然也不例外。 于一片欢贺声中,她平静垂下眼睫。 再几曲歌舞,筵席终于散去。因是还要斫另一把开朝圣琴,她看着李彻命人将兄长带了下去。袅袅琴声,绵延圣音,宣告着新春伊始,亦宣告着一位帝君的上位。 元年。 卫嫱踩着自己的影子,伴着月色走在宫道上。 夜已经很深了。 时值深冬,夜本就黑得很快,沉沉的夜晚被冬雾包裹着,脚下月色银白,通往浣绣宫的宫道有些长。 她未与众人同行,兀自一人拐过长长的甬道,又欲穿过御花园的后山。 忽然,身后横空而来一只手,将她的右腕攥住。 卫嫱声音哑了,来不及惊呼。 身形被那道力猛地一带,猝不及防间,她坠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夜风灌耳,迎面朝她袭来。 与之一道而来的还有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 她心中一慌,下意识挣脱。 对方后扣着她的脑袋,使得卫嫱根本看不清身前究竟是何人。他的力气很大,用的力也很重,酒气窜入鼻喉肺腑,忽然间,她又嗅到酒气之下那一丝不易觉察的龙涎香。 是李彻。 是喝醉了的李彻。 卫嫱的身体被他禁锢得有些麻木。 脸颊整个埋入胸膛,须臾,少女的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她不舒服。 吐息不顺,胃亦被抵得酸胀。 卫嫱想将他推开。 男人手上力道愈重,死死抱着她,犹如一条卸不掉的枷锁。 她只好伸出手指,在醉醺醺的李彻背上写字。 “陛下,您……” 此时此刻,他不应该在金妃那里吗? 她的手指轻软,一笔一画在对方身后写着。对方却罔不顾她的“呼唤”,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绵长的、醺然的吐息飘坠在她脖颈间,卫嫱方吸了一口那醉意,忽然被人猛带着,朝后连连倒退了好几步! 身后是御花园的石山。 脚下是以鹅卵石铺就的宫道,少女踉跄了好几步,薄背“嘭”地一声撞上身后的石墙! 她惊惶:陛、陛下! 自后背处传来隐隐的硌疼,只一瞬间,令卫嫱咬牙皱眉。李彻身形高大,尽数遮挡了他身后的月色,周遭石山荫蔽,将二人的身形遮掩。 他俯身,手落在她的颈间,虎口猛地掐住她的脖子。 用力的手掌,猛然掐死了她全部的呼吸。 她惊慌失措,瞪圆了眼睛。 对方因是逆着月色,卫嫱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她只觉得有一个庞然大物落在自己身前,遮挡住她全部的视线。 那手掌用力。 那虎口用力。 酒意浑浊,漫过身前男子那双冷冽的凤眸,将他周遭衬得愈发寒气森森。 卫嫱长大了嘴巴,想要咳嗽,想要呼吸。 她原本白皙清亮的脸颊在此刻慢慢胀紫。 终于,死亡的恐惧之下,少女伸出手,拼命拍打身前之人的后背。她张着嘴巴大口呼吸着,忽然他又倾弯下身,将她的口舌死死堵住!! 汹涌的酒气直灌入喉。 卫嫱直被呛到。 对方咬着她的嘴唇,牙齿用力,啮咬得极狠。 自唇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意,然眼下,卫嫱却顾不得唇上的疼痛——她的呼吸被李彻尽数剥夺,她想要张口,想要喘.息。 她想要新鲜的空气。 李彻高大的身形包裹着她,抵着她,禁锢着她。 将她拴在着醉意澎湃的夜色间,不准她出逃。 她拼命躲闪,拍打着。 像一头力量薄弱的小鹿,惊慌失措,垂死挣扎。 [李彻,李彻,松……松开……我疼……] 他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带着醺醺然的醉意,獠牙占据着她的齿贝,野.蛮地席卷而过。 终于—— 清风徐过,他松了些手。 卫嫱整个人瘫倒在石壁上,身后靠着假山凹凸不平的石墙,长大了嘴巴,大口呼吸着。 就在刚刚,就差一寸! 就差一寸,李彻就要将她掐、掐死!!! 身后是没有尽头的长夜,夜风吹拂起男人宽大的衣袖,李彻自一片夜色中走来,宛若地狱间索命的修罗。 他逆着夜色,虎口再度抬起她的下颌。 “你在违抗朕?” 他的声音微哑,带着占.有,带着烦躁。 “卫嫱。” “你敢忤逆朕?” 心中一惊,卫嫱赶忙摇头。 她没有,她哪里敢。 她是个低贱的宫婢,而对方,是那高高在上的新帝。 男人眼底的不虞并未因她的否认消散半分。 李彻自幼在皇家长大,又在边关磨炼数年,眼神里自带着上.位者的阴冷与狠厉。 她慌忙打着手语:“奴……奴婢……不敢……” 李彻忽然将她的身子一抵,大手自她裙.下探去。 冰凉的掌心,卫嫱吓得一个激灵,她的身子猛地抖了抖,看着四周环抱的假山,似乎料到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她张了张嘴唇,下意识想要喊,却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 陛下,李彻,不可。 他的手指很凉,掌心却是热烫,离席时他并未叫宫人掌灯,眼下四周夜雾弥漫,浓郁的酒气随着冷风扑面,宛若一把催人性命的刀。 卫嫱拼命朝后躲,可身后尽是结实的小山,她一个人又能躲到哪里去?山壁凹凸不平,直将她薄背硌着,她抬起苍白的脸颊,看着对方那双满带着阴鸷的眼,心中一阵绝望。 不可,不可。 李彻将她抵在石壁上,埋下首,狠狠咬住她的颈项。 “你再敢看他,胆敢再如此,朕就……把你弄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018 脖颈间传来剧烈的痛意,似有什么尖锐之物刺破肌肤,却让卫嫱来不及感受。 温热的吐息落在耳背后,令她心头一颤,紧接着便是漫天的惧意,将少女瘦小的身形包裹。 假山环抱着,她抬起脸。 眼前一片阴影,她的身形亦笼在这一片阴影中,瑟瑟发抖。 李彻没有与她放狠话。 卫嫱知晓——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倘若她惹恼了对方。 李彻真的会杀了她! 如此想着,又是一阵胆寒。 李彻的唇很凉。 齿贝锋利,满带着凶恶。 她被对方死死抵着,心中害怕极了,以至于根本感受不到脖颈间的疼痛。 少女伸出手指,再度于他身后落下: “陛……陛下……” 李彻不耐烦,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像是稍一用力,便要被掐断了,如同她的脖颈一般。 “撕拉”一道裂帛声。 她绝望闭上眼。 李彻虽未带着宫人,但卫嫱知道,并不会有宫人在此刻闯入后山。虽如此,她心中依旧是一阵瑟瑟。 见她这般模样,李彻也不禁冷笑一声。 “怕人?” “是在怕谁看见?” 她挣扎了两下。 对方一手掐着她的两只手腕,将她双手高举过头顶。 他的右手在她身上游走,像是一道极凉薄的风。 “往日在龙榻之上,也不见你这般抗拒。” 所及之处,尽数掠.夺。 李彻眼底寒意不减。 “你究竟是在怕我,还是怕——” “被他看见。” 卫嫱的身形抖了抖。 她张了张嘴唇,无助地以无声抗拒道:“陛下,不可。” 不可以。 起码不可以在这里。 他如今应该出现在鸣春居,而非在此处。 与她沉沦。 “金……金妃……” 颈间隐约冒出薄汗,发鬓亦被此溽湿。她下裳被撩开,冷风倒灌,卫嫱身形颤栗。 “金妃娘娘……” 李彻沉眸问她:“你说什么?” 金妃。 少女面上绵延起一阵烫意,无尽的羞耻漫上心头,恍惚之间,她似乎听见不远处响起了琴声。 清冽,悠扬,宛若高山流水,自远方而来。 她紧咬着牙关,一字字提醒道:陛下今日,翻了金妃的牌子……鸣、鸣春居…… 离开她。 放过她,放她离开这里。 对方的动作顿了顿,眼底蔓延开晦暗的神色。夜风清冷,李彻紧掐着她的腰窝看她许久,忽尔一冷笑。 极瘆人的笑意停落在他凉薄的唇角边,他开口:“区区一个宫婢。” 琴声停了一瞬。 男人眼底恨意浮生。 “何时轮得上你来教朕做甚。” 骤然,又似有寒风吹皱流水,环抱的假山之外,响起泠泠的七弦琴声。 有人指尖流逸出一支轻柔的小调。 李彻埋下头,凶狠咬住她的脖子。 她的下颌被人死死捏住,后背抵于石壁,整张脸偏向另一边。月色寥落,她脖颈处的肌肤极白嫩,亦是极为脆弱。男人锋利的齿间刺入她的颈项,大手抚至她最娇弱不堪之处。 她痛苦,紧蹙起秀眉。 不过一刻,李彻竟将她咬出血来! 琴声弹奏出湿淋淋的流水,绵延在人鹅黄色帛的带上。这一回,卫嫱当真是吃痛极了。她嗅见一股血腥味,伴着那酒气飘摇在周遭,叫她忍不住伸出手,狠狠推了对方一把。 身后是墙壁,他的身形亦如同铜墙铁壁,她推不开。 反而叫他眼底情绪愈甚。 他歪了歪脑袋,吻意越发深,薄唇吮吸过她脖颈的伤口之处,令一只手自她下衣探出,掐向她另外半边脖子。 “再敢躲。” “弄死你。” 他的指尖带了些湿润之物,微黏在她脖颈处的玉肤。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目光哀婉,蜷缩在李彻怀中。 听了他的话,卫嫱拼命摇头。 她不敢躲了,她再也不躲了。 见她此般,男人似是心满意足,他轻笑了声,歪着头,如贪恋般吮吸她的血液。 卫嫱只感觉自己的意识仿若被他的唇齿一寸寸抽离,终于,在她即将软下去的那一瞬,对方又低下头,狠狠捞起她的身形。 他带着酒气与血腥味,咬上她的唇。 脖颈间一片水渍,卫嫱已然分不清那是什么了,更来不及感受那阵疼痛。她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竟有几分腥甜。 假山后的不远处,似乎还有人在奏琴。 琴声清越,不绝如缕。 他弹的好像是那把“嗣音”。 夜很深了。 兄长有夜盲之症。 自卫嫱记事起,兄长便患有这种眼疾。 阿爹离世后,兄长的眼疾愈发严重,有时甚至会严重到影响日常出行。于是每逢深夜,阿兄便闭门不出。若是他想出房中散心,卫嫱便会陪着他,搀扶住他的胳膊,带他走过那一条铺满月色的小路。 如今夜幕深深,兄长眼前应是一片漆黑。 虽如此,他的琴音却未出半分差错。 他不知是坐在哪处夜色中,孤独地为她抚这一首轻柔小调。 卫嫱在李彻冰冷的怀抱中颤栗,又闭上眼,因兄长而落泪。 她心中十分难过。 听着那阵阵琴声,卫嫱心想。 夜这般黑,阿兄有那么严重的夜盲症,不知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这般黑的夜,他却还要一直为她抚琴。 一个人固执地,为他疼爱的小妹点灯。 …… 李彻将她抱回金銮殿,摔在龙床上。 他似乎全然忘记了,今夜翻的是金妃的牌子。今日重新见到卫颂,他又忆起了当年之事。他记起来了——当初便是因为卫颂,她才一杯毒酒送他上路。 李彻对她的兄长恨之入骨。 这一份恨意,在今夜明显转嫁在了她身上。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卫嫱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她紧咬着牙关,好不让自己哭出来。 看着他眉目间的情绪,卫嫱伸出手,一遍遍地在他后背处写道: 对不起。 对不起。 对……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止住了动作。 一滴汗坠在卫嫱鼻尖之上。 她满眼通红,颈间亦是绯意,像小兔子一般看着他。 看着他抽身,神色比这寒夜还要淡漠。 月色落在小榻边的铃铛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卫嫱深吸了一口气,自床上撑起破絮一般的身子,光着脚踩在地上,翻找起那一堆鹅黄色的衣物。 李彻也穿好了里衣,坐在一侧,冷漠瞧向她。 他眼神冰冷,心中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出声。 少女抱着身子一阵翻找,终于,她柔软的眸子亮了亮,自衣堆里找出一块香囊。 卫嫱攥紧了香囊一角,抿了抿肿.胀的唇,上前。 她跪在李彻身侧。 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香囊系在他衣带上。 一只绣了梨花的香囊。 幼时,她与李彻最喜欢梨花。 出人意料的是,李彻居然未拦着她的动作,卫嫱将香囊系好,又重新规整地跪回他脚边。她敛目垂容,低垂的眉眼看不清皇帝面上的神色,不知过了多久,窗牖边的风铃响了一响。 对方站起身,披了件外氅,头也不回地离开寝殿。 那只香囊坠在他腰间,同月色一同轻晃。 夜风袭来,她身子颤了一颤,抬头看着窗外的夜色。 李彻离开时,并未与她留下什么话。 他也并未说,自己是要去哪儿。 她心想,宴席上他翻了金妃的牌子,如今这般,应当是要去鸣春居罢。 可如今,李彻又未吩咐她离开此处,她根本不敢唐突冒失。 如此想着,她将衣裳一件件穿起,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又将整个人蜷缩在墙角。 李彻会回来吗。 李彻会回来继续责罚她吗。 她不知道。 等着等着,不知不觉间,卫嫱已有了困意。再睁开眼时,天光乍亮,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过窗牖,落在她身上。 李彻一整夜都未回到寝殿。 卫嫱垂下眼,心想。 他果然还是去了鸣春居。 如此思量着,她心底竟浮上几分异样,少女抿了抿唇,掩住眼底神色,平静地走到铜镜前,将衣领往上拉了拉。 她的脖颈处,都是昨天夜里留下的痕迹。 除了吻.痕,还有那一块被李彻咬破的伤口。 不止是脖子。 昨天夜里,李彻醉醺醺的,像是发了疯一般。 可她却能看见对方眼底的清明。 卫嫱的身上很疼。 镜中,她的眼睛也是肿的,像一对核桃。 她低下头,又将领子扯高了些,将昨夜的残局收拾罢了,推门朝宫外走去。 她想回浣绣宫,想找月息。 正想着,卫嫱只顾着低头朝前走,浑不觉迎面撞上一行人。 为首之人怒气冲冲,对方下了辇车,“啪”地扇了卫嫱一巴掌。 将她一阵懵,头重脚轻。 抬首,金妃面上怒红,已然破口大骂:“你这个狐媚惑主的贱.人!昨夜将陛下拐至何处去了?!” 闻言,卫嫱一愣神。 李彻昨夜……没以后去鸣春居吗? 见她面上这般无辜,金妃愈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抬起手,欲想再落下一巴掌,卫嫱赶忙捂住本就红.肿的脸颊,往一侧闪了闪。 见其躲闪,金妃唤了几名宫人,将她钳制住。 “躲?你这个贱.婢怕是忘却了宫中规矩,本宫好歹也一宫之主,责罚一个下人的权力还是有的。今日没有陛下,本宫看谁还能护得住你!” “本宫倒要将你这层狐媚的皮扒了——” 便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一声:“金妃娘娘。” 闻声,卫嫱猛然回过头,只看了来者一眼,眼眶便红了。 兄长一身素衣,怀中抱着一把琴,声音清冽,似是高山流水,自天边而来。 他微垂下眼:“臣卫颂,见过金妃娘娘。”【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019 看见卫颂时,金妃愣了一瞬。 天色清明,落在男子月白色的衣肩处,微风撩起他袖摆,轻拂过紧崩的琴弦。 他眸色亦是清明缓淡,虽是微垂着眼,语气却有些凌厉。 雍容华贵的女子微微蹙起眉心,似乎不解。 “芙蓉公子?” 这些时日,为了修斫出另一把开朝圣琴,李彻将兄长留在清音殿中。 名为斫琴,可卫嫱总觉得,李彻实为软.禁。 李彻将她的兄长禁足于宫内,不放出她的风声,不准他们兄妹二人相见。 直至宫宴之上,卫嫱才知晓兄长身在何处。 “怎么,芙蓉公子这是想要拦着本宫训诫下人么?” 她微红着眼眶,看着兄长不卑不亢地作揖。 “臣不敢。” “卫某乃一介外臣,自然不敢插足后宫之事。只是适才臣在园中调琴,忽而听见一阵嘈乱声。” 他清声道: “娘娘亦知晓,卫某此番入宫,是为斫圣琴以献天音,既是天音,便是容不得半点污言秽语。若是让开朝圣琴听见了旁的声音叫,惹得神明震怒,那可真不妥了。” 更何况,今日乃新岁伊始。 这一连串的事若是传进圣上耳朵里…… 他一字一字,说得平淡而疏离。 果不其然,金妃听得面上白一阵青一阵。她看了一眼卫颂怀中的七弦琴,神色也变得慌张起来。 片刻后,她自知理亏,装腔作势地冷哼了声,终是率着众人离开了。 一群人来得浩浩荡荡,又离开得灰头土脸。 金妃走后,兄长一改面上清冷之色,忙弯下身将她自地上拉起来。 宫道深长寂静,此刻未有旁人。 终于也给了他们兄妹二人独处的机会。 这是她被李彻强掳进宫以来,第一次与阿兄“说话”。 泪水扑簌簌落下,又黏在眼睫上,卫嫱打着哑语,咽下满腹委屈,红着眼与兄长说,阿嫱好想你。 这些日子,她担心极了兄长。 冷风吹灌入她的衣袍。 她含泪,掖了掖自己的衣领。 她身上有昨夜李彻留下的痕迹,很难看,不可以让兄长看见。 男人眼中情绪动了动,搀扶着她细弱的胳膊,轻捏了下她的手腕。 瘦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妹。” 她在宫中受委屈了。 她像一只不小心被弄丢的小猫儿,原本应当娇养在宅府里,却不慎流落在这风吹雨打之地。再度相逢,她很想像从前在卫府那般扑入兄长怀中,用脸颊轻蹭兄长的胸膛,在他怀中撒娇讨糖。 若是以往,她的哥哥定会笑眯眯地伸出手,宠溺地轻揉她的发顶。 但如今。 她与兄长身在深宫,举步维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能传入李彻耳中,成为兄长的催命符。 卫嫱不敢与他太过靠近。 少女吸了吸鼻子,朝他轻轻点头。那眼神中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看得卫颂又一阵心疼。 对方垂下眼睫看着她,不知是在想什么,沉默了一瞬。 她便率先同阿兄打着手语道: “哥哥此去珵州,可有替阿嫱带回那些东西?” 兄长抬起头。 他眼底情绪闪了闪,终是掩下面上神色。 “嗯。”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张开过光的符纸,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卫嫱便一直在闺房中供奉着一樽玉佛。每每晨起晚睡,她都会对着那玉佛拜上一拜,或是愧疚,或是忏悔,或是以求心安。 兄长四处游历。 每至一处,卫嫱都会拜托兄长,去各地的圣庙,求一张超生符纸。 既是小妹叮嘱,卫颂自然十分上心。哪怕眼下他心中有许多不愿,可还是当着她的面,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符纸与平安玉。 卫嫱小心翼翼接过。 她为李彻祈福了三年,千余天。 如今他并未身死,这些超生符纸定然是用不上了,可那得圣僧开光的平安玉,可是既保逝者,也护生人。 平安符还有用。 她手指纤细,将平安玉符收好。 即就在此时,迎面忽尔一道冷风,那凉气瘆瘆,竟扑打得卫嫱眼前黑了黑。少女紧攥着玉符,胳膊又猛地被人扶住,身前一道力,让她倚靠在兄长肩膀旁。 卫颂紧张地扶住她:“小妹?” 只差一点,她眼前一晕,就要如此摔下去。 对方有力的手指攥握住她的手腕,忽然间,男人面色一变。 卫嫱站稳,缓了少时。 待再抬眸时,只见兄长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之下,面色变得十分苍白。 “怎么了?” 她打着手语问他,“兄长?” 对方的神色忽然变得极复杂。 他紧蹙着眉心,再度抬起她的胳膊,右手两根手指并着,朝她脉息间探去。 风声簌簌,兄长眉目间神色愈发凝重。 看得卫嫱也一阵胆战心惊,止不住地心想着。 完了,自己可是染什么怪疾了。早知晓这般她每日便不睡这么晚了,她一定养好身子,呜呜呜呜…… 兄长攥紧了她的手腕。 这一道力,他几乎是下意识收紧,卫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兄长又沉默少时,终于开口道: “等我,给你开一副药方。” [什么药?] 她眨了眨眼。 兄长抿了抿薄唇。 少时,男人面上恢复了些血色,虽如此,他的言语仍有些许艰难。 “……” “安胎药。” “轰隆”一道雷声。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忽然又猛地黯沉。 冷风簌簌,这一场雨似要落下来。 回到浣绣宫,卫嫱失魂落魄。 见她肩上淋了些雨,月息忙上前为她换了件干净衣裳。小姑娘声音柔软,满带着关切问她:“阿嫱……阿嫱,你怎么了?” 她的面色怎么这般难看? 少女紧攥着手中的平安玉符,坐回到桌案旁。 兄长的话猝不及防地于脑海中炸裂开,这一路上,卫嫱百思不得其解。每每承恩之后,李彻都会给她灌一碗避子汤,后来她虽会催吐,还会服用月息为她熬制的补药。 她原以为,自己已被伤及根本,即便是催吐,即便是疗补。 也很难会怀上龙嗣。 但这个孩子,还是来得太过于突然。 突然得,令她神思恍惚了一瞬。当这个孩子真正要来到她身边时,她却有些犹豫了。 天气愈发阴冷,冬雨绵绵,噼里啪啦地砸在窗台上,叫人身形好一阵瑟瑟。 月息点燃了盆中炭火。 卫嫱低垂下湿漉漉的眼睫,无助看着手中的玉符,手指一圈一圈缠过流苏穗子,也将她心头缠绕得心如乱麻。 她忍住干呕之感,在心中问自己。 她当真要生下这个孩子吗? 卫嫱承认,一开始,她确实是想要母凭子贵,借着身怀龙嗣,摆脱这受人摆布的命运。 可如今—— 少女右手轻轻抚上小腹之处。 如今她与月息挤在这小小的屋舍中,寒冬腊月,因炭火不足而冻得发抖。 而腹中孩子的父亲,高居那龙椅之上,阴晴不定,冰冷无情。 她不讨得他父亲的喜欢。 倘若她真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了。 他们二人当真能过得比现在这般好吗? 他的父亲,会喜欢他吗? 李彻近来对她的态度是比以往好了些,可除去龙床之上的缠.绵,对方对她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自那日宫宴后,有臣子往宫中塞了几位貌美如花的女子。李彻并未拒绝,将她们在后宫安置了处宫殿、用月钱好好养着。 他不朝后宫走,唯有金妃时常在金銮殿中走动。 有一日,卫嫱见着,金妃来到殿中,也为李彻送了只自己亲手绣制的香囊。 在她满是期待的眼神里,李彻将其系在衣带上。 从那天以后,她缝制的梨花香囊不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020 卫嫱侧立在龙椅边,看着男人腰间衣带出神。 以至于李彻唤了她三声,她才猛地一抬头。 对方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研墨。 少女玉手纤纤,乖巧取过那墨条。她的力道轻柔,一寸一寸,磨得很细致。 光影渐渐,落在她指节处,愈衬得她手指纤细干净。 终于,李彻看出她心不在焉。 他问道:“怎么了?” 湿雨打过窗台,风铃之上,落了几声轻响。 她眼底夹杂着思量,忽然自袖中取出一物,低下身。 [奴婢斗胆。] 李彻低头瞧着,并没有拦她。 卫嫱伏身半跪在地上,攥握住平安玉符往男人腰间比划了一下,而后抬起头。 [可以……系在此空处么?] 言罢,她又似是生怕对方会拒绝,忙打着手势。 [圣僧开过光,保平安的。] 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一双杏眸柔和,带着期许,又带着忐忑。 窗外的光影带着丝丝离离的雨雾,轻柔入户。 落在男人身上,看着她的手势,李彻的喉结动了动。 见李彻并未阻止,卫嫱笑了笑,她又凑上前,小心将玉符系在皇帝明黄色的帛带之上。 纤瘦的手指绕着细细的绳,于那衣带上缠绕一圈。 而身前,男子平淡垂下眼, 李彻垂眸。 身前,少女眉目间似有淡淡的满足,又十分小心谨慎地,怕他再发作。 浑不似当初卫府那个眉飞色舞、明媚恣意的千金大小姐。 在深宫的这些时日,她压抑下了自己全部的心性与秉性。 疏冷的风微微吹带起他的睫羽,偌大的金銮殿仍陷入一片无声,皇帝眼底光影轻轻扑簌着,忽然沉声道: “朕听闻,这些天你被人安置在了浣绣宫后院?” 闻言,卫嫱以为他是要责罚自己,忙不迭跪下来。 却听闻身前之人淡声道:“朕欲命人修缮那后院,这些时日,你自浣绣宫中搬出去吧。” 他的语气极淡,冷冰冰的,不似带有任何感情。 却令跪在地上的卫嫱一愣神,她抬眸,震惊地望向李彻。 就这样,她与月息终于逃离浣绣宫,迁到了不远处的纤华轩。 纤华轩虽不较旁的宫殿那般巍峨高大,却是温暖舒适,简直比浣绣宫要好上太多太多。 最起码,这里的屋顶不会漏水,窗户不会漏风。 便是连床榻,也较浣绣宫大了两倍不止。 搬进来的第一日,月息惊喜地瞪大一双亮眸,犹如置身梦境。 对方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真能从浣绣宫那种鬼地方逃离出来。 “阿嫱。” 身侧的小姑娘惊羡道:“陛下待你真好。” 待她好么? 庭院的风吹过,她垂下眼。 右手不禁放在自己小腹之处,卫嫱勾唇,苦笑一声。 李彻如今待她,应当是……还算好。 起码比方入宫时,好上太多太多。 可她如今依旧在犹豫,依旧在心惊胆战。 她不知该不该告诉李彻,自己怀了他的皇嗣。 李彻这样恨她。 应当……也不会留下她腹中孩儿罢。 如此思量着,卫嫱心中愈发难过,她强忍着情绪,低下头继续为李彻缝制香囊。 这些时日,她做了许多香囊。 或是绣梨花,或是绣鸳鸯。她对李彻愈发上心,一想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一想到他是怀中孩子的父亲。 卫嫱对他,竟还有了几分期许。 她心中想,或许他们二人,能不能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呢? 或许…… 右手轻柔抚摸上小腹,腹中孩儿虽未成形,但头一次的,她对肚子中这个小生命有了一种名为“母爱”的情愫。 就连月息也惊叹道:“阿嫱,你最近……真是愈发温柔了。” 她愈发温和,也愈发柔软。 她守着李彻读书,在一侧掌灯添墨,陪他批阅奏折。 她温和地为他系好衣带,又往那衣带上系一只只精心缝制的香囊。 天气寒冷,他时而会犯咳疾。 她便一日日地,为他熬上那一碗止咳的冰糖雪梨汤。 御前一支白梅,她将新鲜的花枝插入琉璃玉瓶中,遥遥望去,竟像是一株清丽的梨花。 李彻也准许了她这些小动作。 准许了她不去浣绣宫当值,准许她整夜留在金銮殿。 准许她大胆地伸出那一双柔软的手,与他劳累之时,温柔地为他揉捏按摩。 即便她口不能语。 可那手指轻柔,于男子身上拂过,仿若一阵春风。 春风吹拂,万物复生。 她笨拙地、固执地,一件件做那些小女儿情窦初开之事。甚至就连她自己也险些觉得,自己就快要慢慢,慢慢地爱上他了。 都会好的。 她轻抚着小腹。 一切都会好的。 你的父亲,会慢慢接受你,会同你的母亲一样,很爱很爱你。 卫嫱舍不得将这个小生命扼杀在腹中了。 似乎是因为她服了软,李彻待她也没有从前那般凶恶。今日她回纤华轩时,李彻竟给她留了两块芙蓉酥糖。她欢喜地揣着酥糖,与月息一同分食。芙蓉酥糖很甜,与兄长每次外出回府后给她带的酥糖一样甜。 小小一块糖酥,她不敢吃得太快,小口小口咬着,仿若这般便能将那甜意一直留下来。 从前,她在卫府娇气恣意,几乎事事都要最好的,直到现在,卫嫱才发觉,原来一个人能这么容易被满足。 李彻上朝后,她偷偷跑出金銮宫,躲开人群至后山处,又悄悄将药吐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近期这避子药,似乎变得甜了些。 她每每只偷偷喝上半碗,李彻急着上朝,也不顾她。 后山之外,她扶着粗糙的树干直起身,方欲从袖口中取出一块素帕擦拭唇角,忽然听见一阵清越的琴声。 她手指一顿,只听一句,便知晓这是何人在奏曲。 琴声悠扬清冽,自后山另一端传来。似高山流水,不掺杂质,不染纤尘。 卫嫱不禁循声而去。 这些天,李彻虽对她的态度和缓了些,却仍不准她见兄长,卫嫱只知兄长在清音殿中,殿外有人把守,也根本不容她靠近。听着这熟悉的琴音,少女心中思念愈甚,她扶着石壁,躲在一片光影交错的晦暗中,又情不自禁地想靠近。 哥哥。 她看见那一抹白衣。 兄长身后,站着几名宫人。 他们不懂琴音,只因着圣命,寸步不离地跟着芙蓉公子。卫嫱自假山处探出头,看着兄长他微垂着双目,弹奏出泠泠的曲声。 她背靠着假山,听了许久。 他似乎又换了曲,弹奏起幼时哄她入眠的一只小调。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 李彻上朝后,她便会偷偷跑到后山,将药汤吐了,而后在假山之后,听兄长弹一刻钟的琴。 就像小时候那样。 兄长的琴声,陪伴着她,一直从未离去。 她寻了一干净之处,坐下来。 边听着哥哥的琴声,她手指灵活缠过丝线,一边为李彻缝制香囊。 这兴许是卫嫱一整日最放松、也是最愉快的时光。 兄长琴声柔和,与风声相携着,吹带起少女鬓角旁的碎发。 “不知这般对着孩子弹,他日后……可也会同嫱儿一般喜欢音律。” “芙蓉公子。” “您在说什么?” 身后宫人未听清,还以为他是在与自己说话,疑惑地出声问道。 听见身侧的问询,卫颂自知失态,恍然回过神。 他手下琴音稍顿。 须臾,他不动声色,平静垂眼。 “没什么。” 清淡的琴音,掩去男人极轻的声息。他唇边似残留了一声轻叹,这一缕寂寞萧瑟,便如此留存在飘摇不定的烟尘中。 几息之后。 卫嫱回过神,抬头看了眼天色,估摸着李彻快要下朝回宫了,赶忙将手中东西收拾好,而后站起身。 她扯了扯裙裳下摆,唇角微勾着,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她想,若是有机会见上兄长一面,她一定要亲口告诉阿兄。 阿嫱如今在皇宫,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腹中孩儿虽未成形,但她能感觉出来,这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孩子。 她会拼尽全力,给孩子这世上最好的爱。 她也会拼尽全力。 去让他的父亲,给他一场应有的父爱。 卫嫱一边思量着,一边往回走,脚下步履竟愈发轻盈。她在心中想,等再过些时日,等胎象稳固了,再将这件事与李彻说。 她要寻一个李彻心情不错的好日子。 如此心想,脚下踏过金銮宫的宫门槛,甫一进宫,她却发觉周遭气氛很是低沉。 这是……怎么了? 德福公公小心翼翼看她一眼,眼神之中,似乎带了几分对她的同情:“卫姑娘,陛下、陛下他在殿中等你。” 闻言,卫嫱右眼皮猛地一跳。 坏了,李彻今日竟提早下了早朝。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卫嫱走进内殿,只见对方连龙袍都未脱下。他站在窗户边,正背对着她。 皇帝身旁,正站着几名宫人,听见脚步声,李彻转过身。 他抬手,屏退左右众人,晨光渐渐,落满了他尽带着威严的龙袍,男人就这般逆着刺目的光影,一步一步,朝她走了过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021 卫嫱心一慌,几乎是下意识跪下去。 双膝熟练地磕地,她抬起一张惊惶的小脸。 屋内香炭似是未燃,周遭裹挟着冷风,凉意渗渗,直逼人肺腑。 李彻走至她身前。 眼前落下一片明黄色的衣摆。 男人阴沉着脸,开口问道:“你今日清晨,去了何处?” 许是那质问声太过于冰冷,带着许多压迫感,叫卫嫱下意识摆手。 见她此般模样,李彻眼底神色愈黯。 他伸出手,捏过少女的下巴,冷声问道。 “朕最后问你一次。” “卫嫱,今日清晨,你人在哪里?” 正说着,他侧了侧身。卫嫱目光方触及他身后之物,瞬间又让她瞪圆了眼。 ——李彻身后所摆着的,俨然是、是…… 是她今早未来得及服下的避子汤! 放眼望去,犹若晴天霹雳,卫嫱面上一阵煞白。 百密一疏,今日李彻早朝去得甚早,没有亲眼看着她喝下那汤羹。而她走得也急忙,并未将避子汤服下,甚至刚好撞上对方今日提早下朝。 李彻的面色看上去很不好。 下颌处一痛,对方手指又用了些力,叫她紧咬着牙关,纤细的脖颈处已然留下一串五指印。 卫嫱慌张打着手势: [陛下息怒,陛下……] “朕问你,究竟去了何处?!” 她的身形被人自地上一把捞起,袖口香囊坠地,摔落在地上,其上竟绣了一双鸳鸯。 鸳鸯双浴,春水拂生。 男人倾弯下身形,手指将香囊捡起,眸中冷意不减。 见瞒他不过,卫嫱只好如实“道”: [……后山。] [回陛下,奴婢……去了后山。] “后山?” 平整的香囊在他的大手中打了皱,李彻手臂青筋凸起,俯低下身,看着她湿漉漉的眼。 “卫嫱,后山究竟有何人啊。” “竟叫你天天……如此惦记。” 闻声,卫嫱猛一抬头。 她赶忙摆了摆手,欲想同他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与兄长只是寻常兄妹。 不是李彻想的那样的。 她后背紧抵着墙壁,下巴被人用力抬起。对方浑不顾她的“解释”,眼神犀利。 凌冽的冬风呼啸而来,少女鬓角黏了些冷汗。她张了张嘴唇,双手拼命同他解释着。男人明黄色的衣袖冰冷拍过她的面颊,他唇角噙着笑,冷声道: “得了空就偷跑出去。你对你那位好兄长,真是惦念得很哪。” 她的呼吸有些发难。 内殿中再无旁人,只余下簌簌的风声,卫嫱张了张唇,冷风倒灌入肺腑,她的喉舌中宛若吞刀,割得她发不出任何声息来。 她惊恐又无助地看着身前之人。 她没有,并非如此,并非…… “……” “卫嫱。” 他身形愈低,在她耳边轻笑。 “你说,朕要不要找根绳子,把你拴起来啊。” 极轻的一声,令她浑身颤栗,后背渗出许多冷汗。 登时间,一股莫大的恐惧游走在少女四肢百骸。 她忙摇手: [不、不用。奴婢错了,奴婢……奴婢……] 李彻哂笑一声,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腰,抵在她身形之前。卫嫱伸手求饶着,他却浑然不顾,眼底笑意森森,直将她打横抱起。 几步并作一步,男人步履迈过,掀开明黄色的床帐。 后背处一陷,她摔在龙榻上,眼睁睁看着对方倾压下来。 “还是说这些天朕给惯了你好脸色,竟叫你忘了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 身上掠过一阵凉风,紧接着便是他冰冷的掌心。卫嫱在他手掌里哀求着,哭泣着。湿淋淋的泪水终于禁不住,自双眸间夺眶而出。 她哭得很厉害。 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两手拼命护着身前,却又被他毫不留情地掰开。 倘若她未患有哑疾……卫嫱心想,怕是整个金銮宫都能听见自己的哭声。 下唇被她咬破了,鲜血殷红,自唇齿间溢出,惹人喉间也一阵甜腥。 她用双手哀求着李彻,慢一些,轻一些。 即便李彻看不懂她的哑语。 见她这般,对方似有些烦躁。男人将她双手禁锢住,死死摁在枕头一端。这一回,卫嫱能感觉出他的动作明显满带情绪,嫉妒,吃味,愤恨,恼怒……她看不清。 她只觉得身上很疼很疼。 这种疼痛感,在她三年后初次与李彻重逢时也历经过。冷风飘摇的庭院里,落了一场浩浩荡荡的雨。看着眼前熟悉的闺房,卫嫱的眼前发晕、发黑,就那么一瞬间,她整个人好似要溺死于其中。 她张了张嘴,口齿却被堵住,无法呼吸。 蛮横,无情。 粗.鲁。 澄明的天色落进来,她眼角的泪痕凝湿,整个人像一只破碎的布娃娃。 不知过了多久,李彻终于抽身。 卫嫱小腿轻轻颤栗。 脚踝处似乎害了痉.挛,一寸寸抽痛着,她感觉身下似有什么暗潮涌动。 叫她心中直觉不好。 暗潮拂过,带着几分痛意,刺辣辣的。 卫嫱有些犯恶心。 便就在她以为对方终于放过自己时,只见着李彻站直了身子,自桌案边端来一物。 是她……先前未曾饮下的避子汤。 少女抬起一双杏眸,眼神一下变得湿润。 现如今,她的身子已经不适,若是再引下这一碗药汤…… 卫嫱拼命摆着手,一边哭,一边求他。 能不能,不要喝。 李彻,求求你。 她想留下这个孩子。 对方根本看不懂她在说什么。 男人眼神冷漠,居高临下地将这一碗药汤递在她嘴边。见她不喝,他有伸出手,攥住她的下巴。 用碗口抵着她唇角边,强.迫她喝下。 卫嫱拼命躲闪。 可是她的力道终归是太小了。 少女身形孱弱,哪里是李彻的对手?她的牙关被人撬开,微凉的汤汁就这般被强灌入喉。她呛了一呛,弯身猛一阵干呕,对方又攥着她的手腕,将她身形拽过来。 她瘫倒在李彻脚边。 药渍撒了一地。 哭到最后,卫嫱已然哭不出来泪了。李彻又拽了拽铃铛,不过少时,又一碗避子汤被人端了进来。 他无声接过,逆着光影,步步走了过来。 卫嫱摇头,疯狂打着手语。 [不要。] 李彻,不要。 [我腹中怀了你的孩子。] 不要对她这样。 她知错了,她真的知道错了。 以后她不会再多看旁人一眼,她会乖乖待在他的身侧,她会乖,会安分守己。 她会乖,会变得很乖很乖。 求求老天,让她留下这个孩子,作为活在深宫之中的唯一念想。 李彻根本看不懂她的话。 他看不懂她无声的祈祷与哀求。 他半蹲下身,撩起少女额前的头发,用手掰开她紧咬的牙关。 她浑身颤抖着。 [别这样。] [求求你。] [不要……] 卫嫱一口咬住了李彻的手指。 对方眉心一蹙,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而后他轻“嘶”了一声,再将她的嘴角掰开了些。 他的眼神,他的动作。 仿若在警告着她。 这便是违背他的下场。 他是天之骄子,是九五至尊,是这大宣的王。 只要是他想要的,他想得到的,就没人能来抢,就不容人抵抗。 卫嫱牙关颤栗着,两眼布满血丝,直勾勾看着他。 如一头力量薄弱的、却又十分固执的小鹿,无声与他对峙。 她用双手一遍遍地同他说: [我怀了你的孩子。] 李彻未理会她的动作。 [我怀了你的孩子。] [我怀了你的孩子。] [我怀了你的孩子啊,李彻。] 手指上多了一排牙印,疼痛却令他的动作愈发决绝。卫嫱鬓发已被汗洇湿,她满面苍白,无助闭上眼。 [李彻。] 她无声“道”: [我真的会恨你。] 兴许是因果报应。 三年前,她给李彻递上一杯毒酒。 三年之后,他用同样的方式报复她,以及她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子。 她失去了力气,再也抵抗不住了。 苦涩的汤汁灌入腹,自喉咙里又反出许多苦汁来。她紧紧攥着男人明黄色的衣角,手指渐渐松了力道。自唇角溢出些汤汁,顺着她下颌缓缓往下流。 地上染脏了。 她的衣裳、裙角,都染脏了。 不止是汤汁。 灌完这一碗药后,李彻只冷冰冰朝她丢下一句话。 “卫嫱,”他道,“没有下次。” 言罢,对方再未理睬她。那一抹衣角消失在转角处,她于地上瘫软了许久,才缓缓恢复神思。 撑起身子,瞧着他离去的、冷漠的背影。 卫嫱心想。 倘若,倘若他知晓,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他会后悔么? 会同她三年前一样,后悔么? 她来不及思索。 她觉得身子变得好轻,好轻…… 不成。 卫嫱扶着墙壁站起来。 她不能这般。 她要去找月息,要去找兄长。 脚下一个踉跄,卫嫱自地上起身,理了理鬓发与衣领,蹒跚朝外走。 现如今,她来不及哭,来不及埋怨,更来不及恨。 她只知道,李彻逼着她,喝了好多好多的药汤。 那些药汤好苦啊。 她一遍遍地苦苦哀求,对方手上动作却没有半分犹豫。他眼神冷漠,似是无法消融的寒霜。 李彻。 李彻。 你真的……要害死他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30 第22章 022 落红 她宛若不知疼痛般, 扶着宫墙,步步朝回走着。 周遭寒风凌冽,吹刮在卫嫱耳畔, 她身上那件宫衣单薄, 衣领被吹得翻飞。 似有砂砾飞扬,扑在少女面上, 染入她的眼睫。 回到纤华轩中, 月息看见她这般苍白的面色, 猛地吓了一吓。 小宫女赶忙上前, 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阿嫱,阿嫱?” “你……你这是怎么了?” 她的语气明显有几分慌张。 对方将她扶回榻上,又匆匆端来一杯热水。卫嫱的身上很疼了,她露出一小截绯红的手腕,同她月息打着手语: [月息, 我好难受。] 她的身上好难受。 对方赶忙扶住她的手腕, 两指并着,朝她脉息间探去。 这不探还好, 只一探, 江月息登即吓得面如死灰。 “阿……阿嫱……” 她声音打着颤。 “你何时有的身孕?” 这可是皇嗣! 卫嫱面色煞白, 平躺在小榻之上,没有力气再同她解释。 江月息提了一口气,又努力探了探她的脉象。脉象很紊乱,这一胎…… 怕是凶多吉少。 她的身子骨本就娇弱,眼下又历经了这么一遭,那胎象更是乱得吓人。江月息苍白着脸,赶忙往卫嫱穴位上扎了好几针。榻上少女面上血色稍稍恢复了些,可那胎象甚弱, 毫无好转之势。 月息虽略通医术,却也并非医技绝妙之人,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叫这一胎起死回生。 卫嫱右手紧攥着月息的衣袖,用口型告诉她:“哥……哥哥……” “什么?” 少女有气无力地抬手: [去清音殿,寻……我的兄长。] 芙蓉公子。 江月息的眼神亮了亮,她赶忙自榻边站起身,一刻也不敢耽误。 “阿嫱,你等我,我这就去请卫公子过来。” “阿嫱,你千万要撑住。” 月息跑得很急。 带起一阵冷风,凉飕飕的,将她身形环绕包裹。 卫嫱阖目,躺在榻上安静地等着。暖炉内的热炭似要燃尽了,火苗熹微,散发着极弱的暖光。 她身上很冷。 卫嫱伸出手,将被角掖了掖,心中暗暗祈祷着。 快一些。 月息快一些。 兄长快一些。 她支撑不住,爬起来喝了一碗水。 温水入喉,反上一阵甜腥气息,卫嫱抿了抿干裂的双唇,忽尔听见一阵喧闹声。 她抬起眸,正见原本安静的纤华轩忽然闯入一行人。 不是月息带着兄长。 卫嫱右眼皮跳了跳,眼见一群宫女不作招呼闯入院,为首那人卫嫱认得,正是金妃的贴身侍从阿巧。 日影缓淡,随风倾洒入户,落在屏窗上,坠了一地的碎影。 不等她询问,阿巧气势凌人地乜斜她一眼,突然高声: “给我搜!” 搜? 卫嫱自榻上支起身,皱了皱眉头。 搜什么? 瞧出卫嫱眼底疑惑,阿巧走至她床边。 那宫女看了眼卫嫱喝剩下的药碗,冷嘲热讽道: “还在这儿装傻呢,卫姑娘,莫要以为得了圣上青眼,便能这般放肆地去做那不干不净之事。我们娘娘可是一宫之主,宫规可在那儿好端端放着呢。纵使你再怎么恃宠而骄,也不能越到宫规上头去不是?” 卫嫱本就头昏脑涨,阿巧这一连串的话更是让她犯了懵。几息之后,侧殿忽然传来一声: “寻到了——” 有人捧着一物,上前来。 “阿巧姐姐,可是这只芙蕖白玉镯?” 见状,卫嫱立马明了。 ——她这是故意栽赃陷害! 是她的主子金妃命她前来,故意给自己下绊子! 阿巧浑不顾她任何“狡辩”,一声令下: “人赃俱获,给我带走!” 卫嫱就这样被人野蛮地架起身,近乎于五花大绑地,朝鸣春居押去。 鸣春居正殿之内,金妃已等候她许久。 女人裹着厚厚的缎绣散花大袄,雍容华贵地倚在贵妃椅上,看见卫嫱来,她稍挑起一双丹凤眼,眸光犀利,朝身前素衣少女望去。 卫嫱披散着头发,被阿巧押至殿中,跪下来。 她今日不知历经了何事,面色极为难看,那双唇泛着白色,看上去十分柔弱可怜。 金妃便是厌恶极了她这副柔弱无辜的狐媚样。 她眼中闪过一丝憎恨,抬了抬手,一只玉镯登时横在她掌心。 金妃言辞锐利:“人赃俱获,卫嫱,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事实上,金妃也并不想让她“开口”狡辩。 她是个哑巴,成日里打那些旁人都看不懂的哑语,即便是吐露了冤屈,道明了真情。 又有谁懂。 又有谁在意呢? 她今日,便是要惩罚这名下.贱的宫婢。 罚她狐媚惑主,罚她以下犯上。 金妃命人取来戒尺。 卫嫱右手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挽起袖口,少女露出细腕处的勒痕。她的皮肤娇嫩,其上红痕仍未消褪。看得金妃咬了咬牙,恨恨命人掌下板子。 好几声落。 掌心传来灼痛感,卫嫱本就发白的前额上,扑簌落下一连串的冷汗。 一侧,阿巧终于发觉她的不对劲,开口道: “娘娘,她的面色似是不好……” 金妃冷哼一声。浑不顾她: “惯用的伎俩罢了,平日她便是这般狐媚圣上,本宫今日,便是要好好正正这后宫中的歪风邪气。” 正说道,前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娘娘、娘娘……圣上过来了!!” 此言一出,毕氏登即愣了一愣。 要知晓,陛下从未踏入过她鸣春居,今日竟何故…… 心头“咯噔”一跳,金妃忽然想起一事,她赶忙扫了地上的卫嫱一眼,给心腹递了个眼神。 “带至耳房。” 而今俨然是来不及将这宫婢押至偏殿。 一声“圣上驾到——”随风而来,紧接着便是步履之声。卫嫱撑了撑身形想要反抗,可她的力气着实太过于渺小了。她两手抓了抓地面,却只能在李彻迈过殿门前,活生生被阿巧带人拖下去。 她们将她关在幽黑的耳房中。 隔着一道墙壁,她隐约听见有人走进正殿。 徐徐一声“陛下”,是金妃温柔的声音。 耳房之中,卫嫱两手被人紧押着,身形亦紧贴着墙壁,不得动弹。似是怕她被李彻发现,守着她的那几名宫人紧张极了。其中一人眼尖,推了推阿巧。 “阿巧姐姐,她似是要写什么……” “先、先莫管她。” 娘娘方才那个眼神,明显是在告诫她——万事等陛下离开后再说。 切不能叫陛下知晓,这名散役当下身在何处。 反正她是个哑巴,也不必捂嘴。 禁锢着她的双手,即便是一墙之隔,卫嫱也无法开口,也无法出声求救。 身前是冰凉的墙面,卫嫱倚在一侧,双手被麻绳紧绑住,不能动弹。她的手指颤了颤,可那些人根本不顾她在地上“写”下的言语。 耳房之内并未燃灯,除了入户的两扇门,其余地方再没有旁的门窗。门扉紧阖着,屋外的光影落不进来。 少女张了张嘴唇,嗓子堵着一阵甜腥。 她听见了。 听见了李彻的声音。 与她仅有一墙之隔。 卫嫱张大了嘴巴。 她使劲浑身力气,想要唤出那一声李彻,她想说,她身上很疼。 双手,双脚,整个身子。 还有那隐秘之处。 很疼很疼。 救救她。 她错了。 她再也不与他作对了。 双唇颤抖着,卫嫱苍白着脸,拼命扯着嗓子。 她身形打颤,听到的却是墙壁另一端的声息。 金妃笑意吟吟,为皇帝奉上一盏茶。二人不知又轻声说了什么,卫嫱听不太真切。 女人的笑声隔着一堵墙传来,分外刺耳。 卫嫱开始想要挣脱桎梏,挣脱那绳索,拍打墙面。 告诉李彻,她在这里。 一侧宫人瞥了她一眼,同左右道:“不必管她。” 她已经很虚弱了。 即便将她手腕处的绳索解开,任凭她此时的力气,也拍不动眼前这一面铜墙铁壁。她的双手被麻绳紧拴着,隐隐的磨痛感自腕间传来。她咬紧牙关,借着墙壁稍挺起身子。 两手并着,她开始拍打耳房的墙壁。 她在这里。 她被人关在这里。 似有凉风掠过,她的手脚又一阵发冷,连同那裙下,亦溽起一阵湿意。 可她的力道太小了,软绵绵的,根本拍不响什么声音。见她无力造次,左右宫人对视一眼,也失了看管她的兴致。 一个被绑住手脚、失了力气的哑巴。 又有什么能耐隔着一堵墙向外界求救呢? 她们推开入户的外门,轻巧走了出去。 房门又一声轻响,隔绝了方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缕阳光。 耳房之内冰冷幽寂,一时间,天地只剩下她一人。 卫嫱感觉身.下有什么在悄悄,悄悄流逝。 湿漉漉的,像是一滩水。 隔间传来金妃的嬉笑声,对方的声音很快活,轻快的语调里夹杂着小女儿独有的娇俏,分明是在同李彻撒娇。 “陛下,您叫臣妾寻的……臣妾已经寻到了……陛下今儿个怎的……” 声音断断续续的落入卫嫱耳中,她紧蹙着眉,听不真切。 她也无暇去顾及,金妃究竟说了什么。 她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那声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忽然间,毕氏的笑语似乎飘扬至了天边,卫嫱两手抓着墙面,固执地想要将身子撑起来。 她开不了口。 她拍不出声。 裙下湿意愈重,少女似是嗅到一阵血腥味儿。卫嫱已然分不清这道血腥是自她的喉间,或是自那裙裳下传来,她手指死死抠着墙壁,尖尖的指甲在其上划出两道血痕。 锐利的,却又轻微的一声。 打破耳房内的寂静。 她埋低了头,开始喘.息。 我在这里。 李彻。 我在这里。 她开始拼命抓着墙壁,试图让墙壁之外的人发觉她的存在。 发觉她,救救她。 还有…… 她的孩子。 救救她。 救救他们。 他们……他们在这里,就在这堵墙之后啊。 卫嫱披散着头发,像发了疯一般,拼命抠着身前那一堵暗壁。暗室未燃灯,但她似乎看见眼前那一道道掺了血的抓痕。她不知抠了多久,她的手指全都抠破了,右手食指的指甲也翻了面,渗出殷红的血水。 她感觉不到手上疼痛了。 剧烈的痛意自小腹间传来,似有什么自腹部坠痛而下,流自少女两.腿之间。卫嫱瘫倒在墙壁边,身形打着抖,忽然,自牙关里轻颤出微不可察的一声: “李彻……” 极轻极轻的一声,自空寥的暗室内响起,像是一道风。 沉寂了三年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自喉咙间破土而出。 卫嫱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子在一寸寸,一寸寸,慢慢变轻。 若是她死了…… 流着血的右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卫嫱虚弱地闭上眼睛。 这一切折磨,也应当结束了罢。 所有的爱憎,所有的恩怨,所有的苦难。 还有——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在龙床上虚伪地承恩,再也不用喝下那一碗苦涩的避子汤羹。 如此想着,少女竟扯了扯唇角,笑出泪来。 多么可笑。 她居然想着,去为他生一个孩子,想着拼尽全力去对他好。 她以为有了孩子,便能在深宫中有所依靠,便能让李彻对她好一点。她低声下气地符合他,在榻上费劲心思地讨好他。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她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就要爱上他了。 对不起,哥哥。 她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气若游丝,一遍遍重复着。 对不起哥哥。 是阿嫱没用。 阿嫱保护不了孩子,保护不好自己。 是她太笨了。 她从小被娇养在闺中,从未吃过什么苦,有奴仆左右侍奉,也根本不知该如何保护好自己。从前卫嫱以为,只要有爹爹在,有哥哥在,便会有人一直为自己撑开伞,为自己遮风挡雨。 娇生惯养的小阿嫱,是一个幸福的小孩。 也是一个无能的、懦弱的小孩。 是她没用。 是她放下了所有尊严,跪在地上,也讨好不了那个人的欢心。 是啊,这一切本就是她的错。是她三年前听信李煊谗言,给李彻灌了一杯毒酒,这一切的祸端本就由她而起。 那便在今日,所有的,都由她结束罢。 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卫嫱蜷缩着身子。 微光淡淡,凝落在她身上,少女浑然不觉。 她紧抱着发僵的手臂,心中想。 哥哥,阿嫱要去寻爹爹了。 阿嫱要带着孩子,去找阿爹了。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她,人死的时候会那么疼啊。 裙下漫过湿淋淋的水滩,她犹若将要溺死在这水泊里,苍白面容之上,也尽是恣肆的泪水。 鸦睫上覆了一层霜雾,湿漉漉,沉甸甸的。 压得她再没有力气睁开眼。 便就在意识将要消殆的前一瞬,卫嫱忽尔听见前院响起的喧闹声。 似是有人不管不顾地闯入。 “芙蓉公子,芙、芙蓉公子,使不得——您……不能动粗!圣上,保护圣上——”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兄长的质问: “我的妹妹人在何处?” 外间一下炸开了锅。 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卫嫱赶忙朝外呼唤。可是即便复声,她的声音依旧很是虚弱。院内就这般凌乱了少时,忽然间,有人“嘭”地一声踹开耳房房门。 院内日影暖意融融,终于落在卫嫱身上。 开门的那一瞬间,兄长明显愣住。 他呆呆朝阴暗逼仄的耳房中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凄惨与孤寂。 平日里,最受他宠爱的小妹,如今正披头散发,倒在冰冷的墙角处。日影摇曳,衬得她面上一片惨白。她的双唇亦发白,俨然没了什么血色。 她的裙裳下,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 逆着光,卫嫱看见了她的兄长。 她虚弱地伸出手,动了动嘴型:“……哥哥。” 极低哑的一声,对方并未听见。 她眼看着,兄长一个箭步冲至她身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对方猛一将她身形打横抱起,便要往外冲去。 卫嫱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嗅见对方身上清雅好闻的兰香。 兄长身形高挑,使得卫嫱瘫软在对方怀中,根本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她只看见阿兄光洁的下颌,以及那紧咬的牙关。 他的武功极高,力量极大,乃京城第一剑客。 可如今,如此躺着,却能感受到他的双臂在轻轻打着抖。 他在颤抖。 在忍耐。 在害怕。 卫嫱伸出手,轻柔抚上他眉眼。 “兄长。” “你来啦……” 只这一声。 卫颂脚步一下顿住。 他低下头,震惊地望向怀中小妹。似乎是在安慰他,少女艰难地勾了勾唇角。日影漫漫,她面上尽是一片湿痕。 “兄长,嫱儿好疼。” 她可以说话了。 三年久治不愈的哑疾,在这一刻,竟让她疼出声息。 “兄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卫颂回过神,将她单薄的身子抱得更紧了些,哄道:“没事的,阿嫱。哥哥会救你,哥哥不会叫你出事的。” 一贯波澜不惊的兄长,此刻面上竟浮现出小孩子一般的慌张。 卫嫱紧咬着牙关,疼得有些说不出来话了。她用手势同兄长比划道:“孩子,孩子……” “都会没事的,阿嫱。兄长带你走。” “兄长在,嫱儿不怕,兄长在呢。” 卫颂手上愈发用了力,他紧抱着少女纤细的腰身,方欲朝外走,忽见人群拥堵,李彻与金妃也循声赶了过来。 看见卫颂怀中的卫嫱,来者皆是一愣。 金妃面上登即露出慌乱之色。 卫颂目光自李彻身上冷冷扫过,紧接着,他竟罔顾君臣纲常,怀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妹,恍若没看到皇帝般,与之擦肩而过。 见状,左右宫人皆提起一口气,个个屏息凝神,生怕皇帝降罪下来。 身侧拂过一道幽冷的风,带着些许清雅的兰香。 李彻恍然回神。 “站住。” 一身龙袍的男人转过身,目光灼灼,紧盯着卫颂怀中之人。 “放下她。” 他的声音并不高,带着一种上.位者独有的威严。 即便是清淡一句话,也能令人闻之生畏。 卫颂却步履未停。 “朕叫你放下她。” 极冷的一声,带着明显的不虞。 周遭宫人反应过来,上前将卫颂拦住。 御前侍从手执长矛,登即于卫颂身前横了一排,他们面色紧张地瞧着卫颂,完完全全挡住了男人身前的路。 李彻不准卫颂带走她。 皇令既出,若是违抗,那便是杀头的重罪。 很显然,卫颂并不怕砍头。 前一刻,他一人打倒了围在清音殿外的众侍从,才得以跑出来,与那名叫江月息的宫人一同寻到小妹。 而今,面对几乎要横至鸣春居外的御前侍卫,卫颂面上并未露出半分惧色。他紧蹙着眉心,转过头。 阴风袭来,吹得院内秃枝瑟瑟,芙蓉公子清声,铿锵有力: “到这个时候了,陛下是想要我妹妹的命吗?!” 此言一出,偌大的庭院中忽然陷入寂静。 李彻一阵静默。 恣肆的凉风吹起少女额前碎发,她无力躺在男人怀中,双腿双脚悬着,有湿淋淋的血水,自她裙裳边滴落。 终于,皇帝眼底神色撼动,他面上神情变了变,无声闭上眼。 德福长喝:“放行——” “圣上传召张太医,孙太医,刘太医……” 嘈乱声如海水一般倒灌入耳,又如退潮一般散去。于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卫嫱艰难地掀了掀眼皮。 她这才发觉,虽然方才兄长面对李彻时不卑不亢,但现下,他的眼眶却是红了。 她伸出手,轻轻揪了揪兄长的袖角。 哥哥,别哭。 鸣春居离纤华轩并不算远。 李彻也调了几名德高望重的太医,但都被卫颂毫不留情地一一逐了出去。 金乌浴血,转眼便坠入云层中。 圆月跳上枝梢,银白月华渐渐,穿过那一扇雕花屏窗。 卫嫱迷迷糊糊的,感觉似有人往自己嘴里灌了什么东西。 喝下去。 是甜的。 像是刻意放了好几块方糖。 她安心闭上眼,又感觉穴位上有银针扎过,似乎怕弄疼到她,对方动作虽快,下手却很是温柔小心。 银针深入浅出,濯濯银光闪烁。 卫嫱额上又渗出冷汗。 少女一阵发抖,引得卫颂赶忙倾弯下身形,将脸凑近了些。 “小妹,小妹。” 卫嫱听见有人轻唤她。 紧接着,便是庭院内下人的声音。 “此等血污之地,陛下还是莫要踏足。免得血污上身,有伤龙体。” 李彻立在房门之外,身量颀长。 他看着屏窗之上,影影绰绰落下两道人影。 卫嫱疼醒过来。 额上扑簌下一层汗珠,她难受地睁开眼,轻声问他: “兄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莫要胡说。” 卫颂打断她的话。 “兄长在呢。” 兄长在呢,不怕。 卫嫱顿了顿,又问道:“那……孩子呢,他还在吗?” 一阵无声的静默后,她虚弱笑了笑。 “无妨。” 少女声音很轻,像是一道飘摇的微风,“兄长,我的嗓子终于好了,我能说话了。” 卫颂点头附和道:“嗯,小妹嗓子好了。” 卫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睫羽轻轻颤抖着:“可是……兄长,我好累啊。” 她浑身疲倦,疼痛不止。 这三年,无论是她或是兄长,都尽全力去寻治疗她哑疾的法子。卫嫱从未想过,她竟是因为疼痛,而开口发声。 天色昏昏,明月渐渐黯淡。 卫嫱头一歪,又陷入昏迷之中。 内寝的屋帘紧阖着。 冷风吹掀起男人明黄色的衣角,于他一贯清冷的凤眸间,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印痕。 德福公公在一侧候着,也陪着陛下守在纤华轩外。 于宫殿之前,跪了一排哆哆嗦嗦的太医。 今夜的风很冷。 夜色沁凉,寒意弥散在无边的夜风中,不知不觉间,那一轮圆月也躲入沉沉的云雾中。 这一场雨就这样落了下来。 宫人撑开伞,站在皇帝身后,目光躲闪着,浑不敢上前。 金妃娘娘如今在纤华轩外跪着,已足足有两个时辰。 忽尔又一阵冷风,吹得人猛一个寒颤。德福弯身打了个喷嚏,继而颤颤巍巍地重新望向皇帝。 今天早晨,陛下下朝之后,便回到了金銮殿。 紧接着,殿内不知发了什么事,许久之后,陛下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陛下的面色很不好。 今日晨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德福直觉,此事唯有与卫姑娘有关。 也唯有卫姑娘,能惹得陛下这般动怒。 陛下叫了两碗“避子汤”。 心中惶惶思量着,德福下意识抬头望了自家主子一眼。只见李彻薄唇紧抿着,至于眼中神色……德福公公看得并不甚真切。 陛下只是一直站在殿外,望着那一扇支摘窗。 既不开口,也不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宫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对方两手鲜红,“扑通”一声跪在李彻脚边。 “启禀陛下,孩子……孩子……没了。” …… 李彻一阵失神。 便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心口处似有什么重重一坠,而后便是一阵没来由的心如乱麻。 孩子?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孩子? 今日清晨,他愤愤将她扔在龙床上,一边解衣带,一边用力压下去。 李彻回想起来。 那个时候她便哭着,慌乱打着手语哀求他。 轻一些,再轻一些。 她是这个时候知晓有了身孕么? 或是再往前一些。 在他冷着脸,掰开她的嘴巴灌入避子汤的时候;在他将她抵在假山处,撕开她裙裳下摆的时候。 在他说出那句,“朕真应该将你拴起来”的时候。 雨线穿过斜风,扑打在李彻眉睫上。 月色湿冷,他眼睫微闪。 这是他三年以来,头一次感到心慌。 …… 其间,卫嫱也疼醒过一次。 那时德福正佝偻着身,同一侧李彻道:“陛下,夜间风大,您还是先回宫,奴才在此处盯着……” 便就在此刻,紧掩着的帘帐里似乎飘来一声。 “……李彻。” 他下意识朝前走。 停在门边,他听见少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李彻……他在外面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还不等门外之人开口出声,隔着帘帐,帘内少女又道: “他是不是在外面,我好似看见他了。” “兄长,如若他不在外面……请替我与他说。一命抵一命,如今我这条命,算作抵给他了。” 帘帐飘摇着,雨影婆娑,落于其上。 卫嫱苍白着脸,收回目光。 她不敢看身前兄长的面色。她余光只见着,对方那双修长的、本应当用来弹琴写诗的手,此刻正沾满了血污。 良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又将要疼得晕过去的时候。 帐帘之外,雨声之中,突然传来低沉一声: “卫嫱,休想。” 她听见李彻咬牙切齿道: “朕乃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岂是你说抵就能抵的?” “卫嫱,你是想偿命么?好啊,那便用你们卫家上下七十二口人的性命来偿。你今日若是死了,朕便砍了你床前这个人的脑袋。” 冷风阵阵,传来他愈发疯狂的声音: “你不是最喜欢你面前这个人了么,你不是惯爱与他一起了么?” “你若是敢死,朕便将你们一人埋至天涯,一人埋至海角。朕要让你们兄妹二人,此生此世,生生世世,永不复相见!” 夜雾沉沉。 落在她眼皮之上,李彻接下来的话语,她确实怎么也听不清了。 昏沉之间,卫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面容看不大清楚的小孩。 对方瘦瘦小小的,站在黑夜尽头,拼命朝她招手。 他的声音青涩稚嫩,不舍地同她说:“我要走啦。娘亲,再见啦。” “娘亲,你独自一人在这世上,一定要好好活着哦!宝儿没用,不能再陪着娘亲,娘亲一定要天天开心。” “娘亲,你一定要坚强。” “娘亲,宝儿没有福气,这辈子不能成为娘亲的亲缘。若是有下辈子,我还来要寻娘亲,还要做娘亲的小孩儿。”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卫嫱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声音渐小。 对方深深凝望她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一转身,忽然朝黑夜尽头跑去。 卫嫱惊慌失措,赶忙去追。 即在此刻,一阵天旋地转,而后梦境辗转,一闪而过间,她竟来到一棵梨树之下。 微风拂过,梨花洋洋洒洒,遥遥远望,竟如同飞雪簌簌而下。 她是在梨花树下醒来。 睁开眼时,李彻却是少年模样。他一身紫衣,高扎着马尾,用手肘撑着脸正笑眯眯看着她。 “你醒啦,阿嫱。” 听着他的声音,看着那张青涩稚嫩的脸庞,不知为何,她竟一下红了眼圈。 她面上的泪水让少年一怔,他愣了愣,忙不迭弯下身来哄她。 “阿嫱,你怎么了。是何人欺负你了?” 对方伸出手,用衣袖为她擦泪。 他越这般,卫嫱心中便愈发难过,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扑簌簌落下。 见状,少年慌张急了,擦泪的动作也不禁乱了些。他一边为少女拭着泪,一边紧张道:“阿嫱不哭,阿嫱不哭。你……你是受人欺负了么?究竟是谁,你同我说,看我不好好教训他!” “要是让我知晓,究竟是谁敢欺负我的嫱儿,我必定将他抽筋拔骨,我——” 少年李彻的动作忽然停下来。 紧接着,他低垂下眼,平整的眉心微蹙起,震惊地看着她。 半晌,他不可置信道: “阿嫱,你在害怕我。” “阿嫱,你……为什么害怕我。” 少年逆着光,颀长的影落在她面上。即便是知晓自己身处梦境,卫嫱也不禁朝后靠了一靠。 后背撞在树干上,她抬起脸。 少年忽然变了面色。 他眼底露出了然之色,严肃道: “可是因为我父皇为难你与卫太傅了?我便知道……阿嫱,你莫要担心,我不会迎娶那名萧家小姐。请婚书我已经递至父皇桌案前了,这……是他这个月撕的第五封。……哎呀,你不必担心我,我抗揍得很。我已经在父皇龙椅前立过誓——我李彻今生今世,只娶卫家阿嫱一人!” 正说着,他从树桩上跳下来。 他的动作太大,卫嫱的身子也跟着扯了一扯,手腕处一阵牵扯,她低下头,眼睫仍沾着泪,望向自己腕间之物。 “这……这是什么?” “这是红线呀!你忘啦,这可是我亲手给你绑上的姻缘线,阿嫱,你可是答应过我的,要做我的妻子,你可不许翻脸不认账了。” 他絮絮叨叨的,俨然忘记自己正站在梨花树下,若是一旦沾了花粉,身上便会起许多红疹。 “阿嫱,我们日后要生好多好多小孩子,要生好多好多像你一样乖巧漂亮的小孩子……” …… 待卫嫱醒来时,泪水已打湿透了枕头。 天光在一瞬间乍亮。 晨色熹微,天边泛着鱼肚白,一轮金乌缓缓,清明的日影穿过支摘屏窗,攀爬至床幔上。 少女微微侧目。 四下无人。 没有兄长,月息也不在屋内。她抿了抿干裂的薄唇,只觉浑身上下酸痛得紧。 尤其是那隐秘之处,更是难受得厉害。 她撑起身,右手抚了抚平坦的小腹,垂下蜷长的眼睫。 只一瞬间,卫嫱心如死灰。 她到底还是没能保下这孩子。 莫大的悲恸涌上心头,她想起梦境中那个瘦瘦小小的孩童,对方用稚嫩的童声,满怀期待地唤她。 娘亲,娘亲。 她捂着脸,不禁失声痛哭。 泪水恣肆,自指间溢出,便就在她欲寻手帕拭泪时,原本安静的庭院之内,忽然响起尖利一声。 “圣上驾到——” 卫嫱动作一顿,她红着眼眶,望向自龙辇上缓缓走下来的男人。 第23章 023 低个头,认个错 清亮的晨光伴着簌簌的风声, 落满了纤华轩的宫阶。 李彻一身龙袍,头顶十二冕旒,看模样, 像是方下早朝。 龙辇微急, 于庭院内匆匆停下,他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大批人。可无论是宫女太监, 或是随从侍卫, 各人皆是屏息凝神, 不敢抬头朝纤华轩殿内望去, 更不敢多吭一声。 卫嫱小产之事,芙蓉公子擅出清音殿之事。 只需要一个晚上,便传遍了整个皇宫。 卫嫱眯了眯眼,逆着摇晃的光影,平静望向来者。 他起身下辇, 明黄色的衣袍拂了一拂, 只一眼,二人便如此四目相撞。 卫嫱看见李彻眼底乍起的情绪。 相反于她的浅瞳, 李彻瞳色极深, 他的眸底更是深不可测。往日里那双精明又淡漠的凤眸, 此刻却染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不知为何,他的面色亦不太好。 浓睫垂下,男人眼睑处一片乌青色,似是一整夜未合眼。 他迈过宫阶,立在房门口,欲言又止。 床榻之上,少女长发披垂,日影洒落在她清丽的面庞上, 她眼底依稀有着恸色,整个人看上去仍是虚弱无力。 片刻,她走下床榻,赤着脚踩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朝男人行了个跪拜大礼。 “奴婢卫嫱,叩拜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冷风徐落,卫嫱的鬓发随着光影浮动。 她掩去眼底哀色,蜷长的眼睫低垂着,一字一字,清晰而冷淡地开口出声。 如此叩拜大礼。 不止是一侧的德福,就连李彻也怔了一怔。 男人下意识上前,想要将她扶起。却见卫嫱胳膊朝后闪了闪,紧接着,她敛目垂容道: “奴婢身有血污,恐脏了圣上龙体,不敢劳烦圣驾。” 她自行站起身,不去看李彻顿在半空中的手。 明黄色的衣袍荡了荡,对方难得地未生起愠怒之意。他抿了抿薄唇,头一回往后撤了半步。 庭风拂过廊庑,飞檐上依稀有积水,“啪嗒”一声,砸在宫阶上。 李彻唤了声:“张竟山。” 一名御医闻声上前:“臣在。” 皇帝朝他丢来一个眼神。 见状,张御医微弯着身子走至卫嫱身侧,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卫姑娘,容微臣为您把脉。” 卫嫱并没有拒绝,她坐至床边,配合地将右手递给他。 张御医于她腕间蒙了块轻纱。 地上很冷,冻得她脚底板也发凉。适才御医进门时,卫嫱已将双足收回裙裳里,她的腿弯微微缩着,百无聊赖地等着那人把完脉象。 几息之后,张竟山收回手。 他并未同卫嫱言语,而是走回至李彻身边,太医不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李彻沉吟少时,而后颔首。 他命张太医先开一副疗养身子的药方。 李彻又同左右宫人吩咐了几句,卫嫱并未在意。张太医为她把脉时,她全程都未抬头,更未望向立在房门口的皇帝。 兴许是劫后余生,又兴许是心如死灰,卫嫱面色十分平淡。她似是一阵透支了所有力气的、没有感情的风,吹拂而过,令人再也无法捉摸。 身为卫家千金,卫嫱自幼娇养在宅院之中。李彻本以为按着她从前的性子,她应当会撒娇哭喊,或是悲痛消沉。 但她都没有。 她比李彻预想之中的要平静许多。 鸦睫轻垂着,少女低头坐在那里,她平静,乖巧,听话。 对他看似唯命是从。 李彻眸光动了动,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即在此刻,殿外忽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宫人哆哆嗦嗦的传报: “陛、陛下,芙蓉公子来了……” 李彻未让人拦着。 迎风拂来一阵兰香,看见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榻边少女面上才终于有了些生色。 她的目光径直越过李彻,望向来者。 ——“哥哥。” 迫不及待的一声,令李彻眉心微蹙。 他偏了偏头,看着卫颂走进来。 对方手中端着一碗汤药,热气腾腾。 面对险些害死自家小妹的“罪魁祸首”,卫颂自然不愿给李彻好脸色,但奈何对方乃一国之君,君臣纲常在上,卫颂也不能造次。 李彻看着,来者微垂下眼帘,毫无疏漏地朝自己行了一礼。 待起身后,卫颂走至床榻边,他看了眼散落在角落处的鞋袜,温和将手中药碗放下。 而后,他又弯下身,将小妹鞋袜捡起,于少女膝前蹲下来。 李彻眉心蹙意愈甚,出声阻止道:“你要做什么?” 卫颂面色未变,朗声回他:“陛下,吾家小妹身子骨弱,如今正受不得凉。而今冬风阴寒,极易侵体。稍有不慎——”他顿了顿,“便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正说着,年轻男子双膝跪在地上,替她将鞋袜一一穿好。 兄长动作小心细致。 仿若她是这世间最精细,最难得,又最为易碎的珍宝。 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卫嫱未吭声,低垂着苍白的脸颊,一口一口喝着兄长亲手喂的药。 兄长的药是甜的。 仿若知晓她怕苦,对方放了好几块方糖。 少女舔了舔唇角,像只乖顺的猫儿般,将那一整碗药汤全数喝下。她很想与兄长说,阿嫱已不怕喝那些苦药了。现如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旁人拿糖哄着,才肯服下药膳的小女孩。 然,李彻全程站在一旁。 她一口口咬着药勺,没有出声。 见她如此乖巧,兄长眸光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他自怀中取出分好的药包,塞至卫嫱手中。 “这些是早晨服用的,这一批打了记号的,是每晚入睡前服用的。你如今身子弱,用药不能太急,我已叮嘱过江姑娘……” 一旁,一言不发的李彻忽然打断他:“够了。” 他的声音冷飕飕的,于他身后,德福身形微微佝偻着,面上赔着笑道:“芙蓉公子,咱们皇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医术精湛的御医。” “是么?” 闻言,卫颂站起身,男人厉声反问道,“若真是依公德福公所言,那我敢问——这偌大的太医院,为何护不好我妹妹这样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 不光是德福,还有院内那些宫人,赶忙慌张地“扑通通”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 李彻并未理会院中宫婢。 他眸光阴沉着,掠过卫颂眉目,与之对视。 “卫颂。” 他道,声音带了几分嘲弄:“你不怕死?” “微臣不敢。” 卫嫱坐在一旁,见状,心中亦有几分着急。她看着兄长缓缓抬眸,那目光清凌凌的,大胆与李彻对视。 男人平静出声。 嗓音清冷疏离,若碎雪簌簌,伴着玉笙落至她耳畔。 “陛下,微臣只是想保护好自己的妹妹。” “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 兄长自袖中掏出两块酥糖。 卫嫱还记得,小时候自己闹着不肯喝药,兄长便自怀中掏出两块酥糖来哄她。 即便被李彻“关押”在这深宫之中,兄长也未曾忘。 他捧在手心的小妹最爱吃糖。 卫嫱眼眶一热,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身前,男人伸出手,温和抚了抚她的发顶。 是右手。 李彻目光定定,看着二人。 闻言,德福疑惑出声:“陛下在说什么?” 就在方才,他似乎听闻,陛下小声嘟囔了句。 那言语模糊,德福听得不太真切。 李彻未理会他。 庭院内冬风愈寒。 冷风阵阵,呼啸席卷过地上残枝,廊檐上的雨愈重了,不过顷时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终于,皇帝再也看不下去眼前这一副“兄友妹恭”之景,他眼底寒光闪了闪,末了冷笑一声,拂袖离开。 德福赶忙上前去追他。 “陛下,陛下……” 李彻走得很快。 凉风猎猎,拍打过他明黄色的龙袍。 于纤华轩之外,已然跪了好几排御医。今日一大早,德福接过圣令,几乎要将一整个太医院搬空。 自那龙辇落时,各御医便已在宫外跪着等候君命。却不料,一炷香之后,圣上却走出来,开口道: “撤了。” 德福一愣,显然未反应过来:“陛下,撤、撤了?” 皇帝目光冷冷扫过。 德福:“……嗻。” 李彻右手叩着玉扳指,看着身前这一排排噤若寒蝉的太医,在心中发笑。 是啊,她有那样一个医术高超又贴心温柔的兄长,什么样的病症治不好,还轮到他来操这份闲心。 真是犯病。 片刻后,德福公公小跑入纤华轩。 他是奉命前来的,见了卫嫱,公公作了一揖,规矩本分地传令道: “卫姑娘,陛下方才……准了您半个月的假。这半个月您无须前去殿中当值,您……” 德福瞄了眼坐在卫嫱身侧的芙蓉公子,又收回目光,接着道:“您且在宫中,好生休养吧。” 卫嫱点头:“多谢公公。” 德福小声提点道:“卫姑娘,圣上的龙辇还未离开。” 后半句似乎是——圣上在挂念姑娘,您就莫要同圣上置气了,低个头,追上去…… 卫嫱抿了抿唇。 追上去? 低个头,认个错,求李彻心软,莫要再与她置气? 她忍不住笑了。 他们还要她做什么? 是要她忘却丧子之痛,拖着病体追到龙辇边求他别走。 还是要她再爬到龙床上,放下所有的尊严。 一遍遍同李彻说,可怜可怜我。 李彻,求你。 可怜可怜我,这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吧。 我的身子还未大好,不过无妨,待我休养上一些时日,待我再怀上你的孩子……这一回我一定乖巧,一定听话,我不会再偷偷掩下有了身孕之事,李彻,重来一回,我一定会为你诞下皇嗣。 …… 是要她这样么? 微风徐过,她眼底似有碎影摇曳。 看着她站起身,卫颂不由得唤了句:“小妹。” 卫嫱自兄长指间轻抽走衣袖,朝着宫门的方向,双膝跪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她的身形孱弱,宛若一株饱受摧折的花草,在这一瞬间生了根。 少女声音坚韧,迎风而来。 “奴婢卫嫱,叩谢圣上,奴婢谢主隆恩,伏愿圣上千秋万岁,祥瑞安康——” 龙辇之上,男人缓缓闭上眼。 萧瑟风声吹过,落在人颊侧,宛若一柄尖刀,催刮得人尊严尽落。 一颗心也被戳得千疮百孔,遍地血痕。 片刻。 又一阵风吹过,龙辇上皇帝出声。 下了一句命令: “走。” …… 雨雪成雾,百草枯萎。 这一“走”之后,偌大的皇宫彻底清静下来。 桌案前的灯油添了又添,待燃尽第三盏灯时,案台前的李彻才搁置下笔。 这一盏灯又灭了。 桌案上,奏折堆积如山。 夜雾沉沉,这一场冬雨似要落下,男人回过神思,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这些天,除了每日早朝,李彻再未踏出金銮殿半步。他不是传唤前朝大臣,便是埋头批阅奏折。 德福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多少声:“陛下,您歇歇,千万要当心龙体。” 皇宫里的下人,不敢再提起鸣春居那日发生的事。 李彻亦未让自己停歇下来。 只因只要他一停歇,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当日鸣春居里,那一袭湿漉漉、血淋淋的裙角。 少女瘫软在卫颂怀中,苍白着面色,奄奄一息地唤着,好疼。 李彻,彻哥哥,嫱儿好疼。 眼前景象一转,而后又是纤华轩中,少女柔发披肩,乖顺地仰着脸,自卫颂手中咬住那一颗酥糖。 酥糖甜腻,她眉眼里亦荡漾开清浅的笑,二人举止亲密,她轻柔地朝身前之人唤道: “阿颂哥哥。” “啪”地一声。 寂夜里一道碎响,李彻折断手中坚实的狼毫。 第24章 024 宝宝 月色氤氲。 半晌间, 李彻看着掌心断成两截的笔,忽然感到十分烦躁。 心烦意乱。 情绪不知自何时而来,待发觉时, 已然与夜色一道汹涌澎湃。窗外雨声泠泠, 窗台上扑通通落着雨滴,李彻抬起头, 望了眼阴沉的天色。 余光却止不住, 朝某一处方向望去。 雨势愈演愈烈, 冷风簌簌, 将原本安静的庭院吹打得愈发聒噪。李彻皱着眉,忽然将手中奏折扔至一边,“啪嗒”一声响,使门外之人脚步一顿。 他抬眸,只见转角之处, 一抹亮色衣角被风吹得飘摇。 鹅黄色的宫衣。 李彻下意识放眼望去, 却见片刻之后,战战兢兢走入的, 是另一名模样陌生的宫女。 “奴婢见过陛下, 陛下万福金安。” 他方一拧紧眉头, 自殿门外又闪进来一个人。 德福肩上淋了些雨,笑呵呵同皇帝道:“这些天见您身旁没个人伺候着,奴才便自作主张,同春霖姑姑那头又调了名散役过来。这丫头聪明机灵,手脚也很是勤快,奴才想着将她先调至御前,点点灯磨磨砚……” 说着说着,德福公公的声音小了下去。 只因他见着, 陛下眼中明显闪过一丝不悦。 吓得德福赶忙招招手,示意那丫头先下去。 大太监回到御前,悉心将银釭点燃。 “陛下,张太医方才来过了,说今夜用膳时,又去纤华轩把了一次脉,如今卫姑娘已经可以下床了。只是姑娘她身子骨弱,眼下又历经这么一遭,还需好生休养。” 灯色烟煴开,昏黄的光影破开雨雾,落在桌前那一沓奏折之上。 德福一面为他研墨,一面观察着皇帝面色。 他小心翼翼,试探道:“陛下,您为何不直接告诉卫姑娘,您给她喂的并不是什么避子汤……” 李彻兀地放下第二支狼毫。 见状,德福赶忙于御前跪下来,而后慌乱扇起自己巴掌:“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聒噪。 一个眼色甩去,德福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金銮殿陷入一片沉寂,只余下雨声淅沥,自宫檐上飞落。 雨一连下了许多天。 起初还是小雨,而后又演变作漫漫飞雪。天气一日日转凉,毫无春归的回暖之势。 李彻心头烦闷得紧。 终于,在一个阴雨夜,他兀自一人撑着伞,缓步朝御花园走去。 他未唤下人跟着。 雨丝穿风而过,扑打在他明黄色的氅衣之上,男人拢了拢大氅,脚下却不自觉地朝另一处宫殿的方向而去。 待反应过来时,刻着“纤华轩”的宫匾已然映入眼帘。 李彻脚步顿住。 他微微拢眉。 又一道瑟瑟冷风,男人猛然回神。 他怎么来到了这里? 眼前宫门紧闭着,朱红色的漆门,其上雨水淋漓 遥遥望去,竟像是落了两行清泪。 李彻攥紧了手中玉扳指。 宫门处燃着两盏宫灯,将漆黑的雨夜破开,昏暗的灯火与月色交织着,映入他那一双些许凌冽的凤眸。 他在做什么?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应该恨她的,不是吗? 当年那一杯毒酒,险些要了他的命去,如若不是心腹自尸山骨海中将他背出来,再为他放血驱毒、求觅良药…… 他早已命丧黄泉。 他恨卫嫱。 这三年来,每一日,每一刻,李彻无不是在痛恨中度过。 也唯有这一份恨意支撑他活下去,让他拖着这副躯壳,自西疆起兵,攻打入皇城。 三年来,他幻想最多的时刻便是自己带兵攻入卫府,一雪当年之恨。而今他成功了,他是皇帝,是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 他是整个大宣的王。 这些都是她应得的,难道不是吗? 坐在那高高的皇位上,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无论是什么,他都能够得到。 无论是物什,或是人。 她终会乖巧地回到自己身边。 李彻想起前夜自己做的那场梦。 梦中梨花簌簌,他工整写下请婚书,欢天喜地地呈至父皇龙椅前。原本和蔼的父皇忽然面色大变,对方斥责他道:堂堂一国储君,怎可耽于儿女情长! 父皇要他迎娶萧家女。 那时的他是怎么说的? 李彻想起来了。 年少的皇子一下闹了脾气,长跪在父皇书房前,直道——儿臣此生非卫家阿嫱不娶。 非她不娶。 是啊。 他此生此世,注定是要与她纠缠不清的。 李彻唇角轻轻勾起。 无论爱,无论恨。 他们二人注定纠缠,注定难舍难分。 …… 阴雨连绵着,自骨伞伞面上滑落。 滴在他氅衣之角,令男人倏尔回神。 面前这一扇大门紧掩着,透过这扇宫门,不禁令李彻回想起前些天——便就是在纤华轩内,她那个名义上的哥哥不顾死活地顶撞他。 对方曾唤着她小妹,喂给她两颗酥糖。 而后又用右手,亲昵地抚过她的发顶。 他忍他们很久了。 …… 自从小产后,卫嫱一直闷闷不乐。她时常会做噩梦,梦见一个血淋淋的小孩哭着喊她娘亲,她哭喊着醒来,转身看见月息那双满带着关怀的眼。 为了照顾她,月息索性也搬入寝殿,与她同睡这一张床上。 不光是月息,兄长也使劲浑身解数,努力逗弄她开心。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连绵了好几日,竟又簌簌下起雪来。她刚被月息包成了个肉团,忽尔听见庭院内的一道呼唤,清润的一声“小妹”,是兄长的声音。 卫嫱坐在窗边,推窗朝庭院中望去。 天色稍霁,院内一片银白,兄长裹着厚厚的大氅,站在素白的天地间,正笑眯眯地朝着她招手。 “小妹,这里。” 卫嫱看见——兄长的脚边,竟堆了两只圆头圆脑的小雪人! 一个扎着小辫,另一个脑袋则是光溜溜的,两只雪人依偎在一起,看上去娇憨可爱,又亲密无间。 卫嫱知晓,兄长堆的是他们二人。 微风拂过,秃枝上吹落簌簌白雪,坠在兄长衣肩处。 男人面上笑意清浅,宛若一道和煦的春风,令卫嫱唇角也不禁微勾起来。 瞧着那两个雪人,一时间,卫嫱心中也生了玩心。 可她的身子尚未恢复,还不能碰雪。 见状,兄长便道:“小妹想要堆什么,兄长替你堆。” 少女沉吟片刻,忽尔道:“我想堆一个小宝宝。” 一个粉雕玉琢,玲珑可爱的小宝宝。 话刚说出口,心头忽尔涌上一阵哀伤。月息也走过来,坐至她身侧,牵住了她的手。 兄长不假思索地蹲下身,于地上好一阵忙活。 院内雨雪虽已停歇,可庭风仍透着刺骨的凉。卫嫱看见,不过少时间,兄长两手已被冻得通红。他将衣袖朝上提了提,专心捏起小雪人的五官来。 隔着一扇窗,她提醒道: “错了。” “兄长,错了。” 哎,不是这样的。 兄长却恍若未闻般,继续埋首堆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一句“好了”,卫嫱与江月息循声望去。 后者惊叹:“阿嫱,卫公子这是又堆了个你出来呀!” 只见于兄长手下,方堆出一个快到他膝盖的雪人。那雪人梳着双环髻,发髻上一根梨花钗。 ——俨然是她的模样! 卫嫱愣了愣。 下一瞬,又有暖流自心底涌出,快要冲至眼眶。 原来在哥哥心里,她才一直是那个长不大的、粉雕玉琢的小宝宝。 兄长又堆了许多小雪人。 有她,有兄长,有阿爹,有青桃,还有月息。 以及从前府邸内那一个个掌事、官家……都被他堆得惟妙惟肖。 他们手拉着手围成一个环,将“小阿嫱”环绕起来。 看着满院子的雪人,不自觉间,少女终于轻笑出声。 这是自她小产后,月息头一次在阿嫱脸上看到这般开怀的笑容。 江月息也不由得跟着她笑了。 少女笑声清脆,如银铃儿一般,飘过落满素雪的庭院,穿过那一堵高高的宫墙。 纤华轩外,一驾龙辇缓缓停落。 辇车方停至宫门口,德福便听见自院内传来的笑语欢声。 是卫姑娘的笑声。 还有芙蓉公子的声音,夹杂着几句轻柔的“小妹”,与寒风一道,扑面而至。 闻声,德福脚下不由得微微一滞,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提心吊胆地望向辇车上的皇帝。 李彻一身龙袍,稳坐龙辇之上,听见院中声音,原是闭目养神的他缓缓睁开双眼。 那瞳眸太过于幽深。 德福看不清其中情绪,也不敢胡乱揣测圣意。 高高一声“圣上驾到”,院内的笑语声戛然而止。 李彻迈下龙辇,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群,步履缓缓,逆着光影走了进来。 卫嫱面色变了变。 她走下榻,随着左右众人向李彻行礼。对方淡淡颔首,紧接着,那目光便落在院子里那一个个玲珑可爱的小雪人之上。 便就在她以为李彻将要发作时,男人忽尔抬手,一名御医登即捧了碗药汤,躬身走了过来。 “卫姑娘。” 对方道,“姑娘体虚,亟需药汤滋补。此乃陛下命老臣以千年人参为引,为姑娘特意熬制的这一碗药膳。”先前这名张御医也天天前来纤华轩,对方每次端着这一碗药膳,都被卫嫱与卫颂冷脸打了回去。 这一次。 李彻站在一侧,神色淡然地瞧着她。 大有逼迫她服下这一碗“良药”之势。 看见那一碗药汤,卫嫱下意识退缩。她一下想起从前在金銮殿被灌下的一碗碗避子汤,那般烫,那般苦…… 腹中有什么隐隐翻涌,几乎要让她作呕。 兄长看了她一眼,行至张御医身前。 他瞟了瞟对方手中汤药,冷静道:“吾家小妹体质特殊,这碗汤药,且容微臣先过过眼。” “怎么,卫公子这是觉得朕会害她?” 不冷不热的一声。 在兄长话音方落时,李彻目光微冷,乜斜过来。 他审视着卫颂。 那一双凤眸冷彻,闪烁着几许寒光,又带着一种无声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 让人只瞧一眼,登即心生畏缩,噤若寒蝉。 卫颂神色淡淡。 男人拱了拱手,浅道一句微臣不敢,在兄长欲再度出声时,一直缄默不言的少女忽然走上前。 她微垂着眼帘,自张御医手中接过药汤。 下一刻,于众目睽睽之下,卫嫱将其一饮而尽。 干净,果断。 不容任何人阻拦。 兄长震惊地望向她。 震惊之余,卫颂眼底浮现出心疼之色。 ——她喝得太过熟练。 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同样的动作像是发生了千百次。他不知小妹是如何喝下那一碗碗苦涩的汤药,他只记得,从前在卫家,他的妹妹最怕苦,也最怕疼。 一整碗汤药喝罢,卫嫱用帕拭了拭唇角。张御医愣愣地接过那空碗,迎着皇帝的目光,少女又行了个大礼。 她的声音清冷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叫人觉得乖顺。 乖顺之余,又甚是死气沉沉。 “奴婢跪谢圣上。” 卫嫱忍着恶心。 这些天,她逐渐明白了一个理——依自己的力量,定然是斗不过李彻的,既如此,那她索性便顺从着他来。他让自己喝药,那她便乖乖喝了,无论是补药、避子汤,甚至是毒酒……反正只要是对方一个心思,哪怕她再怎么抗拒,也会有一双手撬开她紧咬的牙关。 捏着她的喉咙,逼迫她,吞咽下去。 不能反抗,不能哭。 既然躲不过,那就平静接受。 反正结局总归是一样的,不是么? 李彻眉心轻蹙起,他眼睁睁看着——那碗中的药膳被喝得精光。这是卫嫱头一次喝得这般爽快,少女眸光淡淡,似有什么自她眼底缓缓消逝。 天光黯淡,冷风破开云层。 他眼中情绪变了变,抬手命张御医退下。 恭敬一声“是”,是旁人对他的不敢造次。 李彻环顾了下四周。 目光再落至少女身上时,身侧兄长上前半步,将她身形稍稍挡住。 出人意外的是,李彻并未恼怒,他指着满院的雪人,反而笑着道: “阿嫱,哪个是朕?” 秃枝上的碎雪轻扫过男子衣衫,他走至一个雪人前,抬头问卫嫱:“是这个么?” 少女只沉默,并不答。 “或是……” 李彻倒也来了兴致,他眯了眯眸,仔细端详了一圈。忽然,男人步履于一只雪人前停下。 那是只方及他膝盖的雪人。 雪人精致,长袍及地,头发工整披散着,怀中还抱了一把古琴。 德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一刻,他看着皇帝抬起脚,男人神色漠然,毫不留情地将它踩碎。 卫嫱攥紧了手边衣袖。 她手指紧拢起,只见李彻转过身,对方唇边噙着笑,同她道:“阿嫱原来喜欢玩雪。” 他弯下身。 “朕陪你玩啊。” 碎雪攒成一团,不过顷刻,一只惟妙惟肖的兔子便在他手中成了形。 堆完兔子,李彻又开始堆起小狗、猫咪……最后竟也跟着堆了只小雪人,正站在“雪人卫嫱”的身侧。 一个个雪娃娃,将卫嫱也环绕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先前兄长所堆的一个个雪人。 她的兄长,她的爹爹,她的挚友,她府邸中的下人…… 满地狼藉,又有什么凭空拔地而起。 将她环绕,将她裹挟。 密不透风。 卫嫱深吸一口气,竟觉得呼吸都变得有些发难。 看出她愈发苍白的面色,兄长闪身上前,清声而道: “陛下,眼下到了小妹用药的时间了。” 长风灌过男子衣袍,对方明面上虽为恭敬,可那话语,却像是在口口声声与他说: ——你在打扰我们。 ——我家小妹,她并不喜欢你。 …… 第25章 025 “陛下,您得让卫姑娘知晓………… 打扰? 庭风轻拂过秃枝, 男人眼里裹挟着思量。 卫颂想,李彻根本不知他心中思量。 对方根本不知晓——这些天,他几乎使劲浑身解数, 才换得小妹开怀一笑。她好不容易开心了些, 好心情却被皇帝突然造访而破坏。 李彻并不知,他将小妹哄好究竟有多难。 对方心安理得说着一些大言不惭的话。 偏偏又站在万人之上的位置, 轻蔑望向他, 叫他根本无力反驳。 循声, 李彻望了过来。 日影缓淡, 筛过纵横的枝干,面前男子一袭雪衣,身形清瘦颀长。对方穿得很单薄,满头乌发以一根玄色发带轻束起。他浑身上下,无一不写着一种如雪松般清寒的斯文。 李彻忍不住轻轻哂笑。 “卫卿倒是惯爱操闲心。” 皇帝的话语声中, 明显带着嘲弄。 他凤眸冷睨, 不等他开口,一侧的德福公公已然躬身道:“奴才若是未记错, 卫公子似乎还欠着陛下一把圣琴。眼下这年关也过了, 不日便是献琴大典, 时间紧迫,老奴却瞧着……卫公子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其上。你说,若是耽搁了良时,这杀头的重罪,卫公子可是担待得起啊。” 德福话语轻飘飘的。 落在卫嫱耳中,让她明显一阵紧张。 一听见“杀头”二字,她下意识攥住了身前兄长的衣裳,一片衣帛紧攥于她五指间, 又被少女不自觉地揉皱。 李彻眼神微闪,似乎瞧见了卫嫱的小动作,他的目光愈沉。 兄长用手语悄悄告诉她——别担心。 不着痕迹的一句安抚,身前,一身素衣的兄长迈开步子,来到皇帝面前。 他双手并着,从容作了一揖。 兄长声音淡淡,不卑不亢:“启禀圣上,为陛下所斫圣琴之事,微臣自不敢忘。臣近来于清音殿内,日夜加急,偶有偷得空闲,才前来为小妹把脉扎针。皇命在上,天命在上,臣定当于大典之前斫得圣琴,如若有半分耽搁……” 他顿了顿,朗声: “微臣愿自裁谢罪。” 卫嫱右眼皮突突一跳。 她抬起头,面色略带惊惶,望向自家兄长。 却见对方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见卫颂如此应答,德福自然不敢再多言。后者略微抬眸,小心望向身前的皇帝。微风拂过他明黄色的衣袂,男人眉尾稍稍挑起。 须臾,他轻笑:“自裁么……似乎便宜了些。” 卫颂道:“但凭陛下定罪。” 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兄长语气坚定,铿锵有力。 李彻这才终于肯放过他。 对方抚掌,连连道了几声“好”。他的每一声落在卫嫱耳中,皆令少女一阵心惊肉跳。她太过了解李彻,对方定然不会这般好脾气地允了兄长的话。故而在对方转身离去之时,卫嫱仍一阵失神。 她看着—— 李彻坐着高高的龙辇,身影消失在转角。 “小妹。” 耳畔轻柔的一声唤,兄长眼疾手快,接起她下坠的身子。 男人眼底带着忧色:“当心。” 卫嫱这才发觉,自己两.腿竟发软得如此厉害。 她搀着兄长的胳膊,本就苍白的面颊愈发失了血色。少女脚踝处冻得僵硬,双腿却软得一阵踉跄。待兄长扶稳了她的身子后,卫嫱才反应过来—— 自己竟如此害怕李彻。 害怕到,再见到他时,竟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 李彻走后,满院狼藉,无人洒扫。 暖融融的日光映照着,有几个小雪人率先淌出了水渍。卫嫱蹲下身子,扶起被李彻踩得歪歪扭扭的“兄长”,而后又将“月息”的身子重新攒起来。 卫颂拉了她一把。 他皱着眉,语气严厉了些,道:“小妹,雪太凉,你不能碰。”她如今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若是湿寒侵体,那便会落下终身的大麻烦。 卫嫱又何尝不知晓? 她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哑了声:“可是兄长,我看着他们,心里头好难过。” 她已经没有爹爹了。 现实中,她已经失去了爹爹,从前的家仆不知流落何处,便连自幼朝夕相伴的兄长,也要被李彻如此欺辱。 她只是想,只是想躲着那人,偷偷堆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谁曾想会被对方捉住,他冰冷无情,将兄长精心堆砌的那些雪人,一个一个,悉数踩得粉碎干净。 天地生疮。 卫嫱的心口处像是落了块大石,闷闷的,一时竟叫她有些难以呼吸。 月息走上前,温声细语地安慰她。 另一侧,金銮殿外—— 龙辇缓缓停落,李彻阴沉着脸,走进书房。 太监德福赶忙跟上前去,为他掌灯磨砚。 皇帝的面色很不好。 德福知晓,陛下心情不愉,定然是因为在方才纤华轩内,卫姑娘与芙蓉公子在陛下面前上演了“兄妹情深”这么一遭。 德福是个明眼人儿,他能看出来,陛下很不喜欢卫颂。 对方虽是卫姑娘的兄长,但在陛下心里,他就是那根眼中钉、肉中刺。 其中缘由,德福无从得知。 博山炉内的蓬莱香燃了又熄,大太监细心地走上前,往香炉里头又添了些安神的香料。这些天,陛下一直睡不好,要么是着了魇,要么则是生生熬上一通宵。 德福并未有闻大人跟着殿下那般久,他却是个比闻铮心细的。他知道,陛下这是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堵里头了。 水香沉沉,拂过香炉上的黄金玉钩,缥缈的香气轻盈四散,在偌大的房庭间蔓延开来。 德福拭了拭香炉旁的轻灰,几经思量,终于下定了决心。 “陛下,老奴斗胆……这一份折子,您已看了许久了。” 他问道:“陛下可是在为卫姑娘的事而忧心?” 薄薄的水烟又升起,攀绕上男人明黄色的衣袍。夜风轻扬着,遥遥望去,似有金龙腾跃,游走在皇帝周遭。 德福虽低着头,嘴上却是未停。他屏息凝神,尖尖细细地出声:“恕老奴多嘴……陛下,您对卫姑娘的用心,奴才是看在眼里的。您若是想让卫姑娘也在意您,就得让她知晓您在惦记她。” 李彻轻拢起眉。 德福道:“您得让卫姑娘知晓,平日里,您给她喂的并非避子汤。” 李彻:? 德福:“还有您也偷偷请了先生,学了几句手语。” 李彻:? 德福:“还有……” “啪嗒”一声,男人忽然丢了手上奏折,沉闷一声响,面前的太监慌忙跪下来。 “孙德福,”皇帝声音泛冷,“朕看你的舌头是不想要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德福扑通跪倒在地上,“砰砰砰”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太监声音里满带着惊慌失措,颤着声儿。 “奴才多嘴!多嘴!!陛下息怒!” 又是好几声闷响,德福竟将脑门儿磕出鲜血来。 见状,李彻才作罢,他冷哼了一声,自案台前重新拾起前一份奏折。 月光濯濯,银白色的光华落至男人修长的指节上,他捻着奏折一角,神色淡漠地出声:“不过是个低贱的宫婢罢了。” 他顿了顿,片刻,“何至于朕对她这般上心。” “是是是。” 闻言,德福忙不迭点头如捣蒜,“陛下乃真龙天子,自然不在乎那样寂寂无名的小宫婢。更何况是那宫婢不识好歹,胆大包天……” 德福浑身打哆嗦,口口声声拍着圣上的马屁。忽然间,自书房门外传来一道通报: “陛下,毕老将军求见——” …… 抚西大将军毕焕安,乃毕氏金妃生父。 掌西北重兵,赫赫有名。 毕焕安深夜觐见,李彻并不意外。 他放下狼毫,抬了抬手,让孙德福传唤对方入殿。 毕焕安此番入宫,是为了金妃的事。 李彻已命人将消息传至前朝,金妃毕氏蓄意谋害皇嗣,罪责重大,如今正禁足于鸣春居,等待圣上亲自审问。 果不其然,甫一走进御书房,毕焕安便跪在地上,朝着龙椅行了三个大礼。 冬夜森森,雪粒悄然簌簌,寂静的宫灯抚过长夜,灯火摇曳恍惚着,将殿内人影的身形拖得极长。 翌日。 金妃的禁足令便从金銮殿传了出来。 卫嫱听闻,金妃披发卸簪,自德福公公手中接过诏书。 李彻方登基,开朝双琴未斫,而今内忧未定,外患未清,正是根基动荡的时候。而金妃生父毕焕安手握重兵,正是李彻肃清内忧外患的一把利刃。 故而,李彻根本并不会动毕氏。 相反,他还亟需毕氏的助力,整顿上下朝堂。 ——只禁足三月,仅罚俸禄半年。 听到这个消息,卫嫱并不意外。 虽如此,她心中仍刺痛了一瞬。 她并非因李彻的所作所为而心痛。 她只是觉得有些可笑。 她为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子而心痛。 卫嫱知晓,她失去的,只是李彻其中一个孩子。今日过后,对方会有很多很多皇嗣,也会有很多很多同毕氏一样的妃子。 或是假意,或是真情。 或是为稳固朝堂,或是真心相许…… 支摘窗未阖,冷风吹灌入户,吹动少女蜷长的眼睫。她轻垂着小扇一般的睫羽,心中一遍遍默念着金妃的禁足令。只一瞬间,她仿若又回到被对方虐待的那一日,单薄的裙裳下溽着殷红的血,她嗓音尽哑,自墙壁上抓出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竟是如此。 果真如此。 卫嫱抬起眸,朝外看了一眼天色。 灰蒙蒙的天,好似又要落雨。 …… 近些日子,奉了皇命,张太医朝纤华轩跑得愈发勤。 每日一把脉,而后便是熬药扎针,卫嫱兴致恹恹,一侧的月息倒是听得仔细,将张御医的话记得格外认真。 每天早、中、晚各一碗药。 除去月息,张太医也是一次不落地赶来纤华轩,监督她喝着。 那药虽是甚苦,但卫嫱却也并太过抗拒。只因其一,她的身子确实不好,着实需要良药疗补,其二…… 她的兄长,如今还在李彻手里。 那日李彻离开后,他的人再次将卫颂带走,从那之后,卫嫱便再也未见到过兄长。 正思量着,忽然一声“圣上驾到”,李彻走下龙辇,踩着满地破碎的雪影,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浩浩荡荡,正跟了一大批人。 …… 彼时卫嫱正蜷在被窝里喝药。 张太医站在一侧,见着李彻,赶忙行了个大礼。男人前一刻似乎还在金銮殿议事,他身上那件龙袍未褪。他一个手势,示意周遭众人退下。 临别前,江月息颇为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偌大的寝殿复而寂静,李彻扫了眼被她放在床边的药碗,稍一撩龙袍,竟于床边坐了下来。 身侧轻轻一陷,他端起那喝了不到一半的药汤,右手攥着汤勺舀了舀。 “苦吗?” 他忽然问。 声音清淡,竟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示好。 卫嫱并未回答李彻。 见状,男人居然也不恼火,他将勺子放在唇边尝了一下,缓声道:“是有些苦了。” “朕下次让人多放些方糖,去一去药膳的涩味。” 正说着,李彻手上动作未停。他又舀了一勺,递至卫嫱嘴边。 “阿嫱,朕喂你喝,好不好。” 第26章 026 “乖阿嫱,张嘴。” 李彻的声音很轻。 就这么突然一声, 令卫嫱的右眼皮跳了跳。睫羽上光影一闪,少女抬起头,皱眉望向他。 身前之人一身龙袍, 眼底神色竟有几分温柔。 便是这一道奇怪的柔色, 让卫嫱思绪晃了一晃,有这么一瞬间, 她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或是认错了人。 李彻今日……是怎么了? 他眼里的温柔令卫嫱无所适从。 不过未有多久, 卫嫱一下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是何意图。 男人手指修长有力, 将汤药送至她唇边。卫嫱将信将疑,咬着勺子喝了一口,转眼便听他淡声道: “近来宫里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李彻又舀了一勺药汤。 他声音缓缓:“那样处置金氏,并非朕之本意。你也知晓, 她的父亲乃是抚西大将军, 毕焕安。” “朕从轻处置她,是为了大局着想。” 听他这么说, 卫嫱立马明白了。 她抬起头, 未理会对方横在自己唇边的药勺, 望入那一双无比精明的凤眸。 李彻眸光清明,与她对视。 他唇角虽勾着淡笑,可那笑容淡漠,分毫不达眼底。 卫嫱忽然很想发笑。 李彻居然一边同她讲着帝王制衡之术。 一边大言不惭地表达着,他那些假模假样的怜悯。 对方同她道,知晓她的委屈,知晓她的不甘。 待时机成熟后,会再为她出气。 若说从前, 她可能会伤心,会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这江山的一枚棋子,是帝王制衡之下的牺牲品。但眼下,劫后余生,卫嫱竟有几分庆幸。 她甚至在想,倘若自己当真为李彻诞下皇嗣…… 那么这个无辜的孩子,会不会在有朝一日,也成为这皇权之下的牺牲品呢? 若真如此,那还不如眼下这般,让她彻底明白,寄希望于一个帝王身上究竟有多无力,多痛苦。 让她彻底清醒。 卫嫱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情绪。 她不敢表露太多,唯恐会牵连到兄长。对方的药勺递至唇边,他言语虽轻柔,可那动作却分明是要撬开她的口。 他惺惺作态。 却还要试图,驯化她。 阴冷的风拂过李彻衣袍,他平淡说着那些帝王之术,却是要她口口声声,答应莫再提起此事。 月华清亮,坠在药碗的水镜上。 映照出他那一双清寒一般精明而冷漠的眸。 卫嫱整个身体蜷缩在被褥里,手脚冷得发抖。 李彻缓声,语气似乎柔和了些。对方大手抚过她的脸颊,引得她眼睫一颤,身子下意识朝后躲去。 男人垂下双目,舀了舀药汤。 “朕会给你个说法的。” “只要你乖乖的,只要你听话。” “对于先前的一切,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卫嫱愣了愣,回过神,望入对方瞑黑的凤眸。 四目相触的一瞬,少女脑海中又回想起从前那无数个漆黑的雨夜,她想起城破那一日,想起假山后的冷言冷语,想起那数不尽的避子汤……她的眸光轻颤着,单薄的肩头也忍不住抖了一抖。 汤勺再度递至唇边,李彻浅声:“阿嫱,喝药。” 他的声音明明温柔无比。 可那动作却愈有强.迫之势。 他道:“张嘴。” 温热的药勺贴着苍白的下唇,有药汁没入齿贝,滑入喉舌。 李彻命令她:“咽下去。” 卫嫱抱紧了身前的被褥,像个破布娃娃般,任由对方一口口喂着药。喝到最后,她近乎于麻木,甚至感觉不到药汤的苦了。 喉舌间皆是浓烈的中药味,将她整个肺腑蔓延。 李彻一口口喂。 她一口口地喝。 见她这般乖巧,对方似乎极满意,他勾了勾唇。即在此刻,院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通报。 是德福的声音。 “启禀陛下,老奴已将阿巧押过来了。” 阿巧。 听到这个名字,卫嫱下意识缩了缩身。 阿巧是金妃的心腹,也是那一日将她带去鸣春居宫女。 回想起那日的遭遇,卫嫱仍心有余悸。 李彻放下药碗,轻轻扫视她一眼。 卫嫱不明白,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她听见李彻轻轻一声“带上来”,几息之后,屋内落下一个重重的人影。 阿巧披头散发,被人用力押着,跪至卫嫱床榻边。 一看见李彻,那宫女惶然失色。 “陛下,陛下!奴婢知错了,陛下恕罪,陛下——” 对方声音尖细,她惊恐撕扯着嗓子,听上去十分聒噪。 李彻皱了皱眉,目光自阿巧身上移开,转瞬望向卫嫱。 只见少女苍白着脸,整个身子蜷缩在被褥里。她似是想起什么极害怕之事,柔软的眸光轻颤着,嘴唇在微微发抖。 气息拂上,皇帝迎上前。 卫嫱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听着耳边落下极轻一声:“那日可是她将你带去鸣春居的?” 卫嫱下意识点头。 怀抱中的褥子紧了一紧,她听见,身前宫女的求饶声愈甚。对方害怕极了,拼命朝地上叩着响头,企图以这般唤回帝王的恻隐之心。 然,李彻并未理会她。 得到卫嫱回答后,他轻描淡写道: “带下去。” 一句命令。 “把皮扒了。” 脑海中“嗡”地一声,卫嫱仰起脸,惊骇望向他。 月色渐寒,落至床帐边的银玉钩,折射银光泠泠,逼人双目。男人明黄色的龙袍上也落了一层白霜,月光轻笼着,李彻面色清平,波澜不惊的语气,仿若在说一件极随意的小事。 一声“嗻”,左右宫人未再犹豫,将阿巧拖了下去。 卫嫱回过神,听着院内凄厉的惨叫声,下意识攥住了李彻的手。 明明是深冬,她却觉得后背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额前似乎也渗出汗珠,沿着她的鬓角,缓缓往下流淌。 院内似响起撕扯之声,阿巧凄惨叫着,陛下饶命。 是活.剥。 李彻垂眸,平静回握住她的柔荑。 “怎么了?” 身前,少女吓得面如土灰。 大病未愈,她的面色本就难看,而今经由这么一遭,卫嫱面上更是没了一丁点儿血色。听着院落之内的响动,她仿佛能看见那张被撕扯而下的、血淋淋的一张人.皮。 他这是在惩罚阿巧。 还是在警告她自己? 卫嫱分辨不出来。 她只知,李彻捏了捏她的手指,转瞬吻上来。 对方亲吻着她的唇角,温和的声息落在嘴边。 “阿嫱,乖啊。” 男人舔舐着她嘴角边的药渍,双手温柔,一只抚摸上她的发顶,一只掐向她纤细的腰肢。 卫嫱想将他推开,她想抗拒。 庭院内尖叫声未歇止,湿淋淋的月光,自门窗的缝隙间涌入,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 对方咬住她发着抖的唇,如诱.哄一般道:“乖阿嫱,听话。” 不知过了多久。 院子里终于没了声音。 月潮仍是汹涌,漫过玉钩,漫过床帐。 漫过他身上那件令人望而生畏的龙袍。 她在李彻掌心,比从前更要惊惧害怕。 …… 李彻命人将阿巧的人皮送至鸣春居。 卫嫱听闻,金妃收到后,她像是得了眸中疯病,从此一蹶不振。 对方日日在鸣春居内说着胡话,又让宫女跑到金銮殿,求陛下看看她。 李彻未理会金妃,一次都没有去鸣春居。 他也不常回金銮殿了。 每逢夜幕降临,对方便轻车熟路地来到纤华轩。对方喜欢自身后抱着她,与她共寝。男人虽是怀抱着卫嫱,那手臂揽过她的腰身,却像是一整条无法挣脱的枷锁,将她桎梏,把她套牢。 她逃不开,也躲不掉。 在梦里,她有时也会下意识挣扎。 她时常会做噩梦,像着了梦魇般,在李彻怀里又哭又喊。每至这时,对方环抱住她的手将会愈发紧,愈发紧。 对方的手会抚摸她平坦的小腹,月色轻缓,男人眼底似有愧疚。 卫嫱心想,自己一定是看走眼了。 对方对她,怎么会有愧疚呢。 孩子走掉的那一日,李彻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是一个极冷漠、无情的上.位者,享受着制衡、掌控带给他的快感。有时间,卫嫱也会听到孙德福的讨趣声,那太监满脸仁慈地同她说,卫姑娘,陛下还是很在乎你的。 奴才与陛下说,陛下不能光心里头惦记着,得对卫姑娘您好些、温柔些,得将自己的心思都说出来。卫姑娘你瞧,这些日子陛下天天来纤华轩看您,亲手喂着您一口口喝药。 “陛下他只对您一个人好!” ——除了月息,身侧所有人都这般告诉她。 孙德福,张御医,还有那些口口声声说关心她的小宫女…… 唯有卫嫱知晓。 眼下的李彻虽是神色温柔,可他却是一把实打实的温柔刀。 温柔刀,刀刀毙命。 李彻成日抱着她入寝。 对方紧环着她的身子,却是什么也不干。二人就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历经了一晚又一晚。只是每当卫嫱第二日醒来时,都会发觉身旁空无一人。 她不知这是李彻已去上早朝了。 还是这些天他所有的温柔,都不过是她午夜时分的一个缥缈无依的梦。 他越平静,越温柔。 卫嫱就越害怕。 她知晓——这些都只不过是李彻的伪装。 再完美的伪装,也终会有被打碎,被撕开的那一日。到那是等候她的,将是愈发猛烈的风雨,将她吞噬,将她湮没。 就这样,在一日日的提心吊胆之下,她的身子渐好,天气终于渐渐回暖。 李彻突然兴致大发,在宫外请了一群梨园班子,在皇宫里头搭了戏台,邀请她去看。 卫嫱顺着李彻的心意,穿上那件为她挑选的裙衣,任由宫人好一番描眉画黛,像个提线木偶般来到御花园。 李彻已在主位等她许久,见着她,男人唇角隐约有迫不及待的笑意荡漾开。 他招招手,唤她: “乖阿嫱,过来。” 第27章 027 1更+2更 李彻身侧有一个空位。 不用想, 那定是为她所留。 微风轻漾着,荡开少女裙裾,卫嫱迎着对方的目光, 缓步走上去。 男人攥住她的手指, 将她牵至身旁坐下。 她今日这身衣裳,是李彻喜欢的, 今日发髻上的金簪玉钗, 也是李彻命人送来的。 藕粉色的裙裳, 衬得她越发明媚, 越像一朵清艳动人的芙蕖花。 李彻眼底欢喜愈甚。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自己小产过后,卫嫱觉得,李彻对自己似乎包容了些。但这包容仅是建立在她“十分乖巧听话”的前提之上,对方希望她懂事, 希望她顺从。 希望她一直待在身边, 做一个精致的、漂亮的玩偶。 这是怎样一种感情? 是愧疚吗,是对她的补偿吗? 卫嫱并不这么认为。 帝王的心思, 她越来越猜不透。 少女的右手被紧攥住, 纤细凝白的手指任由对方摩挲把玩。李彻五指修长, 与她紧扣着,对方并未用多大的力,却让她感觉到被死死禁锢着,无从遁逃。 每当卫嫱想要将手指抽出些,对方便会迎上来,再将她的手指重新攥稳。 他的眸光虽柔缓,可那动作却不容得她半分反抗。好似只要她一挣脱,一挣脱…… 那天夜里, 阿巧的惨叫声犹在耳畔。 时刻警醒着她——不要轻易招惹眼前这个男人。 卫嫱心中惴惴,无心再去看戏台之上的演出。再抬头时,台子上忽然闪过一个红鼻子丑生,对方故意扮着相,惹得周遭一片欢笑。 兴许是见着她面色未动,李彻眸光微斜,问她:“怎么了,这些可是都不喜欢?” 卫嫱迎上男人双目。 深冬已过,可御花园内仍余寒风料峭,锐不可当。 她抿了抿发干的唇,摇摇头。 李彻低头,呷了一口热茶。 茶面清平,又冒着悠悠的热气,升腾的水雾弥散在男人双眸前,他眼底的神色让人更看不真切。便就在卫嫱以为这场演出会一直这般无趣下去的时候,忽然,戏台之上,多了一道她十分熟悉的身影。 她的兄长,一袭青衣,抱着一把绿绮琴,稳坐高台之上。 清风拂过他的广袖,兄长低眉信目,续续然拨动琴弦。 身侧投来一道目光,李彻眼神中带着审视,望向她。 精致玲珑的瓷杯,被攥握在男人手指间,瓷杯上开出青花藤蔓,衬得他手指修长干净,不染纤尘。 李彻问她:“那这支曲呢,阿嫱喜不喜欢?” 张太医躬身上前,端来那一碗药汤,恭敬道:“陛下,卫姑娘该喝药了。” 又到她每日喝药的时候。 李彻示意御医将药搁下,尔后又望向卫嫱。 这一回,男人唇角边荡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眼尾微挑着,活像一只勾人的狐狸。 清音未停,如银泉般倾泻。 戏台之上,卫颂双手虽未有半刻止歇,目光却止不住瞟向戏台下的小妹。 他明白,李彻此举分明是在羞辱他——京中赫赫有名的芙蓉公子,到头来却与戏子一般登台,哄人开心,落人笑柄。 但卫颂不在乎。 他只在乎戏台下的小妹。 她被打扮得很漂亮,像个精致的洋娃娃般坐在李彻身侧,面上却失了那一缕鲜活气儿。于小妹身后,规整站了一排宫人,而那日导致她小产的罪魁祸首,如今却不在宴席间。 正思量着,小妹目光盈盈,循着琴音望来。 四目相触。 卫嫱手指不禁蜷紧。 身旁,李彻眯了眯眸。 他放下茶杯,再度同少女道:“手。” 卫嫱将左手递了上去。 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生疏,也未加犹豫。 台上卫颂知晓,小妹完全被李彻控制了人身。自从小妹落了胎,李彻对她的控制欲越发变本加厉。一声令下,皇帝又派人将卫颂锁在了清音殿,这一回,大殿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侍卫,手中各执长矛,势必将他独身困在清音殿之内。 而眼下—— 卫颂悄悄望去。 小妹与自己一样,也被李彻完全控制了人身。 那一双杏眸柔软,目光相对时,少女眼神中流露出几许哀色。 即在此时,许是心慌意乱,卫颂手上竟不自觉错了一个音。 “噔”地一声刺响,紧绷的琴弦忽然断开,卫嫱面色一变,下一刻,周围人已扑通通跪倒了一排。 “陛下……” 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琴弦绷断,兄长亦站起身,绕至戏台边,跪下来。 原本热闹的御花园登时一片寂静。 凉风拂过水榭长亭,湖面上破了冰,融融的日光倾洒下来,天地之间一片白净。顷时,料峭的微风又将湖面吹皱,水镜倒映着,好似能装下众人面上那惊惶之色。 李彻的视线慢腾腾,扫过戏台上素衣之人。 他这么一扫视,卫嫱也不免跟着紧张。 御前断弦,乃是大忌。 她的手指又在李彻手掌里蜷了蜷,须臾,只闻一声轻笑,身侧皇帝开口悠悠问道:“卫卿,这是什么琴,怎么这般不经弹。” 兄长长跪于地,答他:“回陛下,此琴乃微臣所斫,名唤瑶声。” 闻声,卫嫱心中稍安。 她兀自安慰着自己,还好还好,兄长今日弹的幸好不是另一把开朝圣琴。 李彻的残忍,她是亲眼目睹过的。 卫嫱不敢想象,倘若那些事发生在她与她周围的人身上,自己该会有多崩溃。 李彻淡淡“哦”了一声。 清冷的风席卷过兄长衣袍,将男人衣袂拂得一阵飘摇。卫嫱心惊胆战看着,兄长道了声,求陛下责罚。 李彻微微眯眸。 他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眸。 眼尾向上微勾着,晦暗而深邃的眼底,写满了令人捉摸不定的情绪与思量。 他唤了声:“孙德福。” 德福公公上前:“奴才在。” “御前断弦,该当何处啊?” 卫嫱心口处猛地一紧,紧接着,孙德福的目光也下意识向她扫了过来。对方身形哆嗦着,并不敢回答皇帝的话。下一刻,老太监双膝一软,亦重重磕碰到了地上。 少女眸光动了动,忍不住回攥住男人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凉,很修长,像玉一样。 卫嫱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像是在无声地为兄长求饶。 御前断弦即断首,乃大凶之兆。 卫嫱听闻,前朝曾有一技艺精湛的琴师,也是在皇帝面前弹断了琴弦,惹得龙颜大怒,登即下旨。 琴师满门抄斩。 相较而言,李彻今日似乎还“仁慈”了些。 他目光轻掠过跪在地上的卫颂,而后落在后者的手上。 那是一双弹琴的手,修长干净,十分漂亮。 卫嫱听见李彻道:“这般急躁的一双手,真是叫朕怀疑,是如何斫得良琴。” 兄长垂眼:“微臣有罪,圣上责罚。” 李彻:“好啊,既如此,那就——把右手剁了吧。” 闻言,卫嫱右眼皮猛然跳了跳,她面色煞白,惶惶然看向身侧之人。 似乎感受到她的眸光,李彻也望了过来。 男人语气虽凉薄,望向她时,眸光却是一片诡异的温柔。 瞧出她面色有异,对方问道:“阿嫱,怎么了?” 李彻顿了顿,忽然: “阿嫱该不会是想要为他求情吧?” 料峭一道寒风,吹得她身上一凉。听着他的声音,卫嫱下意识想摇头,反应过来后,却又是一阵沉默。 温热的手掌抚过少女面颊,他眼底并未有愠意,反而愈发柔情。 当着她兄长的面,男人稍倾下身,于她耳畔亲昵道:“无妨,阿嫱。只要你开口,朕就放过他。” 她震惊抬眼。 对方的眸光似水一般,徐徐流淌在她身上。那日光倾洒,暖意融融,将少女周身包裹。 李彻的唇角擦着她的前额,声音慢条斯理: “只要阿嫱求情,求朕放过他……” 一句一句,落在她心坎处。 真的么? 就……如此简单? 少女眼底写满了疑虑。 “陛下所说的……可是当真?” 卫嫱的声音很低,她左手被对方紧攥着,手心微微出汗。 李彻笑了:“自然不作假。” 他笑时眉眼舒展开,眼底寒芒消融,有那么一瞬间,令卫嫱想起梨花树下的那个紫衫少年。 春风扬起少年衫袍与发尾,他目光单纯而真挚,朝着她痴痴笑着。 ——“我都听阿嫱的。” “朕都听乖阿嫱的。” 含情脉脉的一声,令她扬起脸。 有风穿过树枝的缝隙,投落下一片日影簌簌。她面上摇曳着婆娑的树影,望入那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眉眼。 时光辗转,他身上那件紫衫换作了龙袍,那双凤眸也愈发美艳而锐利。是了,年少时卫嫱便知晓,在一众皇子当中,李彻是生得最好看的那个。 他很好的遗传了生母那副好皮囊,男人眉目漂亮艳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侵.略感。 年少时,这种侵.略感还不甚明显。 卫嫱只觉得对方温柔好看,少年在面对她时甚至还有些呆头呆脑的,时常说了上句忘了下句,四目相触时也会面红耳赤。 婢女青桃曾与她说,三皇子聪颖过人、温润有礼,是大宣未来说一不二的储君。 每每听见类似的话时,卫嫱总会撇撇嘴,表示不屑。 什么嘛,三皇子明明是众皇子中最呆最傻的那一个。 哪有一国储君天天翻她家墙,被阿爹追着满院子打啊! 有时他的动静太大,还会打扰正在房中温书的阿兄。 兄长会自书房中走出来,声色清冷,却又阴阳怪气地挤兑上李彻好几句。 那时的李彻,对兄长的敌意还不甚明显。 而今初春的冷风瑟瑟,李彻微垂着那双凌厉的凤眸。他虽如年少一般漾着唇角轻笑着,卫嫱却能自那笑容中窥看到几分妖冶的、诡异的气息。 她抽不回自己的手,只好低声细语: “求求您。” 李彻,放过她的兄长。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只落在李彻耳中。 像是小猫儿在用柔软的利爪,轻轻抓挠人的心扉。 男人眼底笑意愈甚。 对方淡笑看着她,温柔的春光停落在他的唇角。听见这一声,皇帝却未有反应,他眸光中裹挟着几许玩味,似乎在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自男人眼中,她看出对方的享受与满足。 卫嫱不寒而栗。 李彻似乎极享受这般,享受这样支配她,让她服软,让她唯命是从。对方松开右手,又轻抚上她冰凉的面颊,如同抚摸着一只极乖顺听话的猫儿。 卫嫱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悲哀。 自那日过后,她已对李彻心灰意冷。 卫嫱原以为,只要她对李彻心死、对那人不再抱有期望,只要她不争不抢,便可以保留自己那一份所剩无几的尊严。只要她无所求,不再去追寻什么权利与地位,便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可怜又可悲地爬到李彻脚边,摇尾乞怜。 然,事实告诉她——她错了。 她完全错了。 她身前此人,是阴晴不定的掌权人,是杀伐果断的上位者。 是大宣王朝的皇。 只要她还在皇宫一日,只要她还在对方身侧一日。 她就逃不掉听从于他的命运。 听从他,取悦他。 卫嫱后背发凉。 李彻浑不顾她面上异样,揉了揉她的脑袋。于对方略带着期许的目光中,她端起桌上的药汤,一口口喝得精光。 她不敢去看兄长的眼神。 兄长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懦弱胆小,以色侍人——如今的卫嫱,连自己也憎恨。 喝光了汤药,她将其递给身后宫人,而后小鸟依人地上前,牵住了李彻的手。 李彻果然展颜。 他勾了勾唇,审视过卫嫱的眉眼,瞧出她眼底异样,男人却是一言不发。 是啊,他根本不在乎卫嫱开心与否,他想要的,只是她听话。 他要她认命。 皇帝握着她的手,重新坐回主位上。他声音缓淡,听不出旁的情绪。卫嫱只闻他道:“罢了,今日朕心情甚佳,便免了你的罚。” “继续罢。” 卫嫱眼睁睁看着,兄长低着头被侍从押下去。而后又走上一批人,于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戏。 李彻随意剥了一颗糖,递至她唇边。她下意识张开嘴,将糖含在嘴里。 很硬的方糖,外面裹了一层甜腻腻的糖霜。 甜的发齁,甚至令人想要干呕。 卫嫱含着那糖块,感受着涎水快速分泌,自胃腹中隐约泛上一阵酸水,令她难受地蹙起眉头。 再下来的声乐戏曲,她却是怎么也听不进去了。 她只记得李彻坐在身侧,给她喂了一块又一块霜糖。末了,对方忽然又兴致大发,赏赐了她许多金钗玉饰。 宫人在一旁道着贺。 道圣上宠爱卫姑娘,鹣鲽情深,令人艳羡。 卫嫱心如止水,直到李彻忽然又道了句: “既如此,你便搬出纤华轩罢。” 一颗心“咯噔”一跳,卫嫱仰起脸。 日头微斜,光影徐徐而下,落在少女白皙的面庞上。 她今日依着李彻的喜好,秀眉间点了一株花钿,使得其愈发清艳,愈发明媚动人。 皇帝目光眷恋划过她的面庞,温声道:“从此以后,你与朕在金銮殿共寝,好不好?” 他声息温柔,似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可那只手却将她攥紧了,不容她挣脱。 当天晚上,卫嫱便被人送至李彻的龙榻上。 夜风簌簌,吹落一地的月影。李彻还在外殿与臣子议事,她事先被宫人押带着,去温水池中沐浴。玉池池面上铺满了玫瑰花瓣,她的乌发顺着秀颈轻披下来,也与那花瓣缠绕着一起,铺了一大片水池。 宫女低眉顺眼,在她身后为她梳头。 而后便是更衣、用香、点花钿。 李彻极喜欢梨香,也喜欢让她在眉心点一朵梅花。 清甜的香气萦绕在脖颈,她似一颗香甜的梨,柔发披肩,乖顺坐在床帐里。 不知等了多久,外间终于响起一阵跪拜声。 少时,李彻掀帘,缓步走了进来。 看见她时,男人面色稍怔,他眼底生起淡淡的情绪,却又在片刻间被不着痕迹地掩盖。 卫嫱看着皇帝张开双臂,她便赤着足上前为其更衣。方一碰到那根明黄色的衣带,手背上一沉,她两只手便被皇帝捉住了。 少女眼底闪过一丝厌烦,夜潮汹涌着,也将她的眸光遮掩得很好。 李彻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鬓角。 发鬓旁落下对方轻柔的吻,紧接着便是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卫嫱眼睫轻颤着,紧抿着唇,不敢多吭一声。 旋即,对方的手覆上她的腰窝。 她被李彻推至床上。 床帘搅动,夜色汹涌入帐,连月光也变得温软潮湿。 看着眼前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玉人,李彻眉目间有欢喜,他埋在少女颈间,嗅了嗅那道熟悉的梨香,俯身吻上来。 脖颈间落下一吻,那双唇微凉,却带着情.欲。 覆上来时,即便有所准备,卫嫱还是不受控制地一抖。 她闭上眼,不去看李彻。 他的气息弥散在鼻息间,淡淡的龙涎香,满是他清冷凉薄的味道。 夜风呼啸着,窗边的风铃响了一响,她听见耳畔落下一声唤: “阿嫱。” 脊柱处一紧,而后是李彻微哑的声息: “你是在害怕朕么?” 卫嫱忍着浑身颤栗,任凭他大手轻抚而过,不敢言语。 对方的唇逆着她玉颈而上,辗转至唇角、鼻尖,而后落在那一朵精致秀丽的花钿上。男人轻吻着她眉心间印记,解开她的衣裳。 “乖阿嫱,不怕。” 澎湃的月色翻涌,衣衫簌簌而下。 李彻咬着她的耳朵,似是某种诱.哄:“阿嫱,放松。” 耳垂上轻微一痛,随即便是啮咬厮磨之感,对方抚着她的肩膀,声音如晚风般轻拂而至。 “别紧张,莫害怕。” 她在发抖。 少女扑倒在他怀里,心想的却是白日里发生的场景。闭上眼,身前仿若出现了兄长的断手与阿巧那一张血淋淋的人.皮。李彻的手顺着她的肩膀抚上来,带着薄茧的手掌覆在她面颊之上,原本清明的凤眸,忽而染上几许晦涩。 “莫害怕,阿嫱,朕会给你最好的。” 李彻轻柔抚摸她的脸颊,像是在抚摸一只极乖巧听话的猫儿。 紧闭着眼,不作声,亦不敢造次。 李彻耳边闪过孙德福先前“提点”他的话语。 ——陛下,您得让卫姑娘知晓,您在意她。 ——您得同她说说心窝子里的好话。 ——您得让卫姑娘知晓,她是您的例外…… 是说好话么? 少女在他掌心轻颤着,看上去分外情怯。 白日里,他放过了她的兄长,免去那人杀头之罪。 他给她赏赐了无数金簪玉钗,那是旁人求之不得的金银珠宝。 他还破例,将她留在金銮殿,在这张龙床之上,夜夜与她共寝。 李彻知晓,她也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为此痛彻心扉。 愧疚与补偿交织着,爱意与恨意也作祟。他闭上眼,任由夜潮汹涌在耳边,带来澎湃的心跳声。 例外? 一个帝王的例外? 好啊。 只要她乖,只要她听话,只要她顺从地待在自己身侧。 只要她不再去看那个令人厌烦的男人。 梨香萦绕,深吸入肺腑中,一片清香宜人。 李彻心想。 只要她听话。 只要她听话,就好了。 男人力道愈重了些,落在她身上,令卫嫱眼睫轻颤。 她闭着眼,默默承受着,却又因他的动作而下意识抬眸。 只一瞬间,李彻看出她眼底的躲闪。 虽是转瞬即逝,却仍是让他敏锐捕捉到了瞬息。 夜色浩渺,映上少女如玉一般凝白的肌肤,雪一样的玉肤上落了几道红痕,李彻脑海中又回想起孙德福的苦口婆心。 ——陛下莫要威逼利诱,莫要迫使卫姑娘…… ——要让卫姑娘心甘情愿,才可以打破芥蒂,去接纳您。 那时候他怎么回应的来着? 男人轻嗤一声,下意识反驳道:“让她接纳朕?” 区区一个宫婢罢了。 值得他这般上心么? 他下意识否认,下意识拒绝。却又在眼前这一刻,不受控制地,于她耳边放低了声。 李彻心想,就给她这么一次机会罢。 也多给自己,这么一次机会罢。 爱.爱恨恨,恩恩怨怨,抵消不净的。 卫嫱感觉着,不知为何,对方的手指忽然停了动作。男人自她身下缩回湿漉漉的手指,下一刻,那双手又轻捧住她的脸庞。 夜风送来他的声息,与风铃一同应和着。 窗外风声簌簌,好似要落下一场春雨。 “阿嫱。” 他不迫使她。 他不迫使她去做不喜欢的事。 他不威逼利诱,要让她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地待在自己身侧。 他不强.迫她。 他不强.迫她。 “亲口说,喜欢朕。” 第28章 028 “兄长,带我走吧。”…… 耳畔, 蓦地落下一声。 李彻攥握住她的腰身,声息愈发沉。 温热的气息游走在唇齿上,忽尔的发令, 让卫嫱愣了一瞬。他的话语中带着几许强.迫, 似乎非要让她说出那几个字,才肯罢休。 腰窝沉下一只手, 掐得她有些痛。 少女张了张唇, 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即在此刻, 原本安静的大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小太监声音慌张, 惶恐不安地唤他: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无端被人打断,李彻面上明显不悦,他皱起眉心, 动作亦有些不耐烦。 “何事?” 只闻那人于殿外, 继续通报着: “金妃娘娘……金妃娘娘她忽然发了疯疾,在宫中大吵大闹, 不见陛下便要撞墙!” 疯女人。 “奴才们拦不住娘娘, 方才金妃娘娘一头撞在柱子上, 现下已经晕过去了!” 李彻声音愈冷:“那便叫张敞去看,朕又不是御医!” 兴许是听出皇帝语气中的厌烦,那小太监忽然一噤声,门外终于安静下来。 李彻未再理会对方,垂眼,目光继续凝在身下少女的颈窝处。 些许锐利的齿贝啮咬而过,将她娇嫩的肌肤厮磨得一片红。而今卫嫱面上亦染了红晕,她整个人躺在被褥间, 宛若一株含苞待放的芙蕖花。 她的脸颊再度被人双手捧住,男人目光里带着期许,望向她。 风声掠过,床帐之间太过用力,惹得少女眼眶红了,眼角也挂了些泪。 卫嫱眼底一片破碎。 除了惊惧害怕,再没有旁的情绪。 李彻吻住她。 “说啊。” 他再进来。 卫嫱挺了挺身子,脚踝处也一阵抽动。对方把玩着她额前一缕碎发,慢条斯理道:“你是不是很想见卫颂?只要你亲口说,朕就带你去见他。” 这句话太具有诱惑力,让人无法抗拒。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卫嫱心中立马摇摆。 偏偏对方又轻咬着她的耳廓,惹得人好心尖一阵酥.麻。他的话语如春风般落下,似乎想要唤醒她那颗沉寂的心。 “只要你说,朕就答应。” 她闭上眼,克制着声音的颤抖,亲口道: “奴婢……奴婢……” “……奴婢喜欢陛下,奴婢心悦于陛下。” 李彻满意勾唇。 他深吸了一口气,清甜的梨香扑涌入肺腑,男人低下头。 “还要听。” 不够,完全不够。 少女声音柔软,断断续续的,像是哭泣的弦。 这般好听的话,他想要听上千万遍。 于是,卫嫱腰身愈痛,似有什么顶上来,让她再开口。 “奴婢喜欢陛下。” “奴婢心悦于陛下。” “奴婢喜欢陛下……” “……” 一边说,李彻一边环住她的脑袋,后脑勺紧叩上一道力,迫使卫嫱双唇亲吻上去。 一夜未眠。 …… 待卫嫱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李彻早早地出了寝殿,明黄色的床帘微掩着,床帘外的桌台上摆放了一碗药汤。她揉了揉酸痛的身子,走下床将药汤喝了,不一会儿又有宫人簇拥上前,服侍她沐浴更衣。 几息之后,她又被打扮成了一个漂亮的小玉人,眉心点着花钿,规规整整坐在镜前。 李彻今日甚至忙碌。 下了早朝,对方直逼书房,卫嫱透过窗牖偷偷看他,只见男人端坐于桌案前,批阅奏折的笔竟是一刻都未曾停下过。到了晌午用罢膳后,对方又召见了几名臣子。这样好一番折腾,金乌西沉,转眼夜幕降临。 她期待了一整日,看着皇帝一身龙袍,踩着月色回到寝殿。 李彻面上带着疲色,看见她时,男人唇角又荡漾开。对方大步走过来抱住她,俯下身来亲吻她。 卫嫱被他抱至床榻上。 与昨天夜间一样,对方的言语与动作都充满了渴求。 卫嫱躺在李彻怀中,她忍气吞声,任由对方造次着。男人继续说着昨日一般的话,要她温声细语,要她仰起头来主动亲吻他。 藤蔓一般的手臂缠绕上男人的脖颈,卫嫱忍住心底情绪,抱住身前之人亲上去。 双唇交叠的一刻,她闭上了眼。 又是一夜无甚好眠。 又是一整个白天不知所踪。 她感觉自己被李彻戏耍,却又不敢发作,甚至不敢吭声。 李彻一日日地说着会带她去见兄长,会好好奖励她。 如此日复一日,终于,在卫嫱即将崩溃之际,德福佝偻着身子,将她带到了清音殿。 老太监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金灿灿的黄金龙蟒,令宫门外把守的侍卫毕恭毕敬。左右宫人朝着他们二人低下头去,卫嫱踩着德福公公的步子,跟这他来至一扇殿门之前。 孙德福的声音轻悠悠的,与她说道: “卫姑娘,进去罢。” “老奴就在外头守着,您若是有什么事,大声唤老奴便是。” 卫嫱忍住心中情绪,道了一声“好”。 “吱呀”一声门响,大殿空旷寂寥,她听见袅袅琴音,自屏风之后传来。 少女屏息凝神,踩着光影走过去。 殿中再无旁人,只余那一道颀长的人形。看见殿中消瘦许多的兄长时,卫嫱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她扑上去,委屈兮兮地唤了声:“哥哥。” 我好想你。 后半句还未出声,忽见兄长一正色。他停下弹琴的手,朝她做了个手势。 卫嫱脚步一下顿住。 她凝眉,透过清浅的光影,忍着情绪望向他。 只见兄长手指修长,他那双弹琴的手骨节分明,如今正是在与她传递着哑语: ——莫出声。 ——周围有人。 卫嫱立马警惕起来。 兄长自幼习武,善剑术,能通过内力察觉到屋外有人在暗暗观察着他们。 卫嫱抿了抿唇,步履放缓了些,与此同时,她亦用手语无声道: ——是谁? 她心中已有答案。 兄长: ——李彻。 果不其然。 她便是在想,李彻怎么会准许自己一个人偷偷见兄长。 原来是在这里做局,偷偷考察他们二人。 如此思量着,卫嫱收敛了些情绪,她上前,来到兄长身前,简单地寒暄了几句。 “兄长你一人在这里过得如何,琴斫得如何了,平日可是有累到?” 越往下说,少女声音越发清冷,越发稳重自持。 兄长也淡声,忍住眉眼中的心疼:“小妹,你也清瘦了许多。” 她是真瘦了许多。 于金銮殿中,即便每日都有玉盘珍馐,但李彻陪同在侧,足以让她的每顿饭都吃得胆战心惊。 通常她没吃几口便搁了筷子,神色恹恹,离桌而去。 卫嫱两眼含着热泪,一面温声回答着兄长的话,一面用手语偷偷同他道: “兄长,阿嫱好想你。” “这些天李彻他可有为难你?……兄长莫要担心,嫱儿在金銮殿过得很好,李彻他……也没有欺负我。” “他待我比从前好了许多,也不像从前那般为难我、给我灌那些苦涩的避子汤了。兄长你莫要担心我,你……千万要照顾好你自己。” 不要触怒李彻,不要惹恼他。 要学会明哲保身。 卫颂看见她脖颈处的红痕。 面色微微一变,他的眸光黯淡下去。 小妹自幼皮肤便很是娇嫩,若是不小心留下了什么印痕,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个抓伤,都好费上好些时日才可消除。而今她那一片雪肤上落了或鲜红、或暗沉的痕迹,卫颂并不傻,他很清楚这些痕迹是什么。 李彻那个混蛋。 卫颂深吸一口气,双手拢于袖袍中,又暗暗攥紧。 下一刻,他以只有自己与小妹才能看懂的哑语,同她道: ——小妹。 ——待下个月初,我斫完这把琴后,李彻便会放我出宫。到那时…… 他双手顿了顿,试探般,忐忑问道: ——到那时,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走。 …… 微风拂过,卫嫱瞪圆了双目。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兄长。 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带着她,在李彻眼皮子底下偷偷离开皇宫? 她愿意!她当然愿意! ——只是…… 似乎瞧出了她的顾虑,兄长同她“道”: ——整个清音殿我已勘察过,清音殿的东北,还有皇宫西北门,都是皇家御军把守的薄弱之处,这些人我都能处理干净。小妹,只要你愿意与我一同走,我会想个可行的法子,即便是拼了兄长这一条命,我也要将你从李彻的身边带出去。 她的兄长,可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大剑客。 除去琴技一绝,他的一把剑,可是用得神出鬼没。 只是卫嫱从未见他在自己面前使过剑。 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哥哥一直都是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对方也曾摸着她的头,与她道。 他学剑术,向来都不是为了杀多少人,斩多少亡魂。他只想护住自己心中之人。 如今这把剑,是该出鞘了。 卫嫱眼含激动,双手拼命挥动着。 ——兄长,我愿意。我很愿意。 带她逃离皇宫,离开李彻,从此远走高飞。 ——兄长,我还知晓皇宫中的一处,或许比西北门更容易逃脱出去。 ——哪里? ——浣绣宫的后山之后,有一条与宫外相通的河。我先前在浣绣宫当值时,有不少宫人顺着那条河偷偷将一些东西运到宫外去。或许我们可以回到浣绣宫,再从浣绣宫中,偷跑出去…… 她用手语“说”着,忽然间,身后房门一响。 轻轻一声“砰”,有人步履声轻微,逆着光影,缓缓走了进来。 第29章 029 她一定要逃!! 是李彻。 他步履极轻, 几乎是不带任何声息,让卫嫱分辨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何时来至她身后。待她反应过来, 对方已走至她身侧。扑面一道淡淡的龙涎香, 熟悉的味道将少女身形顿然包裹。 卫嫱右眼皮跳了跳,下意识离兄长远了些, 跟着众人一同福身, 唤他圣上。 李彻似乎方下早朝, 头顶十二冕旒, 碎金的光晕摇曳在鬓发旁。 他睨了眼面色清平的卫颂,未作声,朝卫嫱伸出手。 轻耷耷的一下,卫嫱硬着头皮,像猫儿一般黏上去。 十指相扣住, 李彻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腰身, 将她推至怀中。 当着兄长的面,男人低下头, 亲吻她的鬓角。 “话都说好了?” 李彻声音微低, 于她耳畔响起, 清晨的风拂过,他的嗓音里带了几分涩意。 卫嫱不敢开口,只敢顺着他的话,乖巧点头。 男人又抬起手,将她鬓角处的碎发别至耳后。他的手指修长,亲昵掠过少女玲珑精致的耳廓——这动作落至另一人眼底,叫素衫之人眸色微黯。 李彻循循善诱,道:“先前朕答应过你, 只要你懂事,朕便会让你如愿见到你兄长。而今呢,你可是开心些了?” 卫嫱在对方怀中,浑然不敢透露出半分情绪。她不敢表露对李彻的不悦,更不敢露出见到兄长时的开心。 她抿了抿下唇,仍是选择不出声。 皇帝看着她,轻笑了下。 他的唇角短促扯了扯,闷闷的笑声落在卫嫱耳朵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下一刻,对方愈揽过她的腰身。 大手落在少女腰窝处,李彻声音清晰: “阿嫱开心了,可否亲亲朕。” 这一声,不是渴求。 而是一种近乎于,强制的命令。 他昳丽的长眸微挑着,深邃的眸底隐约透出几分打量。那道审视的目光落下,对方瞧着她苍白的小脸,意欲捕捉她眼中那微不可察的情绪。 李彻在考验她。 自一开始,对方命德福将她带至清音殿,这一路之上,皆布满了对她的考验。 此时此刻,她更不能露怯。 少女闭上双眼,心一横,勾着男人的脖颈吻上去。 她踮着脚,印上李彻微凉的唇,右手攥住对方垂在龙袍边的手,纤细的手指不由得蜷了蜷。 兄长便就在不远之处,卫嫱不敢转过头,不敢去看他的神色。 淡淡的龙涎香,带了几分雪松似的清冽味道,那气息冷冽肃杀,不过顷刻便将她唇齿悉数占据。李彻微垂着眼,并未压抑她的突然献吻,仿若这一切都是极理所当然,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身居着高位,垂眸睨向她,另一只手将她往自己怀中叩了叩。 卫嫱唇上传来一阵啮咬的痛感,是他的警告落在耳边: “专心。” 方才,她的思绪已然飘走了。 唇齿间的阵痛又将她拉回李彻怀中,她躲在对方宽大的怀抱里,闷闷哼了一声。李彻侧了侧身,遮挡住兄长的视线,让对方只能看见他的后背,那一抹明黄色身形将小妹包裹着,愈发暧昧。 “不许分神。” 男子掐住她的腰窝。 于她耳边沉声。 “朕方才进来时,你们是在说什么,怎么……这般开怀。” 温热的气息扑涌至唇角,卫嫱下意识摇头。 “回陛下,无非是说些许久未见的家常话,兄长说……说我近几日有些瘦了……” “是么?” “……” “可是朕怎么看见,你们二人在偷偷打着哑语呢?” 卫嫱脊背处一凉,身后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稍稍站直身,手指慢条斯理,掠过她的唇。 “说什么呢,还不让朕知道。” 他轻悠吐气,狭长的凤眸眯起,卫嫱知晓——这是一种危险的讯息。 “没、没有……” 她的薄背又凉了三寸。 “没有么?” 李彻又掐紧了她的腰窝。 耳边传来兄长的一声“陛下”,短促的话语声,隐约有阻拦意。李彻却浑然不顾他,男人锋利的齿尖啮咬着她的耳骨,声音愈沉: “阿嫱是在与他讲,该如何从朕的身边逃走么?” “轰隆”一声,脑海间若有惊雷劈下,劈打得卫嫱面色一阵发白。 她手脚透凉,忙不迭摇头。 少女面上已有惊惶色。 李彻目光审视而下,如高高在上的造物主,在审视一只极渺小的、演技极拙劣的蝼蚁。他唇角勾了勾,眼底兴致愈浓。 “看来是朕误会了阿嫱,阿嫱怎么会离开朕呢?只是朕不开心,居然有人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与你窃窃私语。阿嫱,朕已经忍他很久了,连同上一次,已经是对他的警告了。” “你说,他怎么敢带着你,一起违抗朕呢……” 此言一出,如同事先被命令好的一般,立马有御前军卫上前。那几人生得人高马大,毫不留情地将兄长押住。 “陛下?” 卫嫱瞳仁一缩,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李彻稍抬了抬下巴,卫嫱亲眼见着,兄长双手紧锁着,被一群人押至侧间。 皇帝又一抬手。 周遭下人散去,偌大的正殿之中,只剩下她与李彻两个人。 卫嫱:“陛下,奴婢的兄长……” 男子长眸间闪过一丝狠厉。 对方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 “莫害怕,朕不会要他性命。朕只是担心,他会不会与你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方才进来时,朕似乎见着,卫颂与你打了一句哑语。” 他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男人眼底满是掌控欲,身形倾压下来,将她压制在墙壁上。 “卫嫱,朕真的忍他很久了。” 自那一杯毒酒开始,或是说,在更久远,更久远之前。 卫嫱不知道李彻可否看清她与兄长的手势,她只能感受着,男子的薄唇掠过她的耳廓。那唇峰在她耳垂处厮磨着,惹得她一阵颤抖,惊惧抬眸。 “兄长他……” 男人声音幽幽:“莫害怕,朕不会杀他。” “朕不过是叫人,砍去了他的一只手。” 一、一只手?! 少女双膝一软,眼前一黑,顿然头重脚轻。 李彻捞过她向下坠的身子,将她压在墙上。再抬眸时,卫嫱眼里蓄满了绝望的泪水。看着李彻凤眸狭长,眸光残忍而漠然。 冷风掠过,扑打在人面上,送来他身上清冽的冷香。 卫嫱身形愈发冷。 她红着眼眶,开始哀求李彻: “陛下,奴婢错了,陛下……您莫要这般。我兄长他、他还要为陛下斫琴。不能砍,千万不能砍。” “陛下,陛下……” 卫嫱攥紧了他明黄色的衣袖。 皇帝凤眸冷彻,眼里没有丝毫动容。 少女后背紧抵在墙壁上,整个人于对方掌心颤抖着哭泣。顷时,有宫人自侧间走出来,看见那人时,卫嫱下意识扑上前。 李彻将她的腰身攥住,不准她动弹。 双脚一腾空,她被皇帝打横抱起,抱至耳房。 屋内未燃灯,更未有旁的宫人整间耳房空落落的,只有一张供人休憩的小榻。 李彻将她放在小榻上,压下来。 “知道朕为何让孙德福带你过来吗?” “因为,”他顿了顿,眼里似有惋惜,“前一天夜里,朕抱着你,你在梦中喊了他的名字。” “卫嫱,”李彻道,“你不乖。” 卫嫱紧攥着对方的衣袖,泪水恣肆:“奴婢乖,奴婢都听陛下的。李彻,求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莫要砍去我兄长的手,他的手还要拿剑,还要弹琴……” 莫要砍去她兄长的手。 正说着,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拥上前亲吻男人的下巴。 少女唇珠上沾着泪,着急地吻住他。 他的下巴,他的嘴唇,他的脸颊。 卫嫱满目慌乱。 她越这般,越用力去讨好他,李彻心中情绪便愈甚,他听见少女的哭腔: “求求您,莫要砍掉我兄长的手。如若陛下想泄愤,那便砍了奴婢的手罢……” 那是一个剑客的手。 更是一名琴师的手啊。 兄长就在隔间,她不敢弄出太大的声息,生怕兄长听见。恍然间,卫嫱仿若听见隔壁尖刀置于火上炙烤的“呲嗞”声,好似下一刻,那锋利的刀口便要将兄长的两手砍掉。 她哭着求李彻,想要上前阻止。 纤瘦的身形被他抓回来,李彻捂住她的嘴巴,烦躁地顶入。 “那你与朕说,方才卫颂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他可是有蛊惑你,离开朕的身侧。” “卫嫱,说。” 她张了张嘴巴,自李彻指间发出一道娇娆的颤音,令男人愈发痴狂。 对方松开禁锢她的手。 新鲜的呼吸扑涌入肺腑,她紧咬着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喊出来。 兄长还在隔间。 他正在受着刑,与自己一墙之隔。 卫嫱面上一片热烫,脖颈被男人大手锁住。他沉下身,亦沉下声。 “他到底与你说了什么,竟还要如此避着朕。卫嫱,你与卫颂真以为,朕是个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傻子么?” “哼,自作聪明。” 少女脖颈间蒙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热汗,她唇齿微张着,拼命摇着头。 她不敢回答李彻的话。 她知晓,如若让对方知道,兄长是想要带着她离开皇宫…… 李彻更会发疯。 到时候莫说是一双手了,便是兄长与她,甚至是月息……所有人的命都会搭进去。 耻.骨抵上一道莽撞的力,隐约有什么自喉舌中破土而出,又让她紧锁着牙关,不在兄长隔间喊出声来。 卫嫱不知此时此刻,兄长正在经历着什么,她听不见这墙面之后的任何声息。 兄长亦听不见她的啜泣声。 卫嫱只知道,自己心中信念愈发坚定—— 无论是一只手还是一双手,无论被李彻发现后,对方会不会将她的腿打断,她都要带着兄长逃。 她一定要逃!!! 第30章 030 她再也不想再见到李彻 李彻, 就是个残忍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惧意与恨意掺杂着,如潮水般迭起。似乎已深知结局,卫嫱渐渐不做挣扎。她痛苦地闭上眼, 不再去思索旁的事。 闭上眼, 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所带来的绝望。蜷长的鸦睫翕然轻颤,抖落下银白的月霜。 她不再开口, 也不敢开口。害怕隔间的兄长听见自己的哭声。 身上李彻造次, 让她一时竟害了痉.挛, 双腿脚踝处颤抖着, 她紧咬着牙关流下两行清泪。 男人的虎口攥住她的下颌。 “睁开眼。” 一句逼迫,使她不得不抬眸。原本清澈柔软的一双杏眸,此刻眼底竟布满了血丝。就在卫嫱以为对方会如此放纵下去时,忽然间,他动作一滞, 攥住她脖颈的手也顿了顿。 长眸里闪过一丝微澜。 男人垂下浓密的眼睫。 清风微拂而过, 吹得他肩头霜影簌簌。顷时间,李彻的动作缓了缓, 只因他看见—— 身.下少女湿润的眸光中, 竟带着对他的恨意。 他没有看错。 那是恨。 一瞬间, 男人心底里竟闪过一阵慌乱。 他眉心轻轻拢起。 屋内未燃灯,四面只有一扇窗牖,窗外日光照射进来,于狭小的房内投落一片昏暗的影。日色烟煴,游离在男子深邃的目光中,他薄唇微抿起,下一刻,下一刻…… “来人。” 他朝外唤道。 “卫颂他人怎么样了?” 宫侍跪在房门口, 战战兢兢:“回陛下,芙蓉公子,他、他……已经受刑了……” 卫嫱眼前“嗡”地一黑。 巨大的悲痛如潮水般用来,将她瘦小的身形包裹,从未有过的绝望感也随着那潮水汹涌,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片刻,她听见李彻道:“停下。” 宫侍:“……陛下?” “朕说停下。” 他的声音竟发慌了。 隔着一扇门,她听见对方匆忙领命而去的脚步声。 李彻看了她一眼,也穿衣下榻,推门朝外走去。 只留下卫嫱一人于侧间之中,她咬着发白的唇角,抱紧了胸前的被褥。 时值深春。 春风明明该温暖,可如今庭风随着春光一同吹拂进来,落在人身上,却令她感到刺骨的疼。 有良久一段时间,卫嫱大脑放空,根本无法思索。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甚至觉得日影渐斜,房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那人并未径直推门入内,而是在侧间门口徘徊了许久。 终于,“吱呀”一道门声响,她仰起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李彻。 灯影汹涌入内,落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 她一双眼死死盯着李彻,须臾,只闻对方轻声: “你兄长并未断手,他……” 李彻沉默了一下,“他只断了两指。” 右手的小指与无名指。 卫嫱面上又“唰”地一白。 她反应过来,方才那宫人口中的“行刑”是何意。 李彻厌恶她的兄长,自然不会让他断手断得这般轻松。 他要将兄长的手指一根根拔下来,待十指全部拔净,再断去兄长的双手。 如此残忍,如此睚眦必报…… 她的嘴唇哆嗦着。 ……这是李彻一贯的风格。 始作俑者便立在门边,他身姿颀长,将些许日色遮挡住。门外日光倾照,于他眼睑处亦落了一片影。 对方站在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目光投过来,眼中情绪让人看得并不真切。 卫嫱不想、也无暇去探究李彻眼底的情绪。 她只知——她的兄长,以剑术、琴技闻名天下的芙蓉公子,从此只剩下了八根手指。 或许从今往后,他再也练不了琴,再也拿不起剑了…… …… 庭风渐暖。 春雨酥然落尽,转眼之间,便是莺歌燕舞,柳绿花红。 卫嫱也在皇宫中,孑然渡过了一整个深春。 李彻不准她去关怀兄长,也不许她去探望。 自那一日过后,卫嫱原以为,李彻对她会加以监视与警惕。以为对方会对她失望,对她的态度会重新变得冷淡漠然。 然,令卫嫱意外的是,李彻待她依旧十分呵护温柔。 只不过……那是一种极诡异的温柔。 他的手指柔情似水,轻抚过她的眉目与腰窝。李彻精心替她打点着一切,她的衣着、她的起居、她的一日三餐……甚至于她发髻上的飘带、眉心处的花钿,都要容对方一一过目。 若有时她嫌那发带太过惹眼,私下里偷偷摘了、被李彻发现后,男子会皱着眉头走上前,以修长的双手温柔替她重新系好。 再然后,那发带便会出现在床笫间,她的眼睛上,她的手腕处…… 对方带着薄茧的掌心抚摸过她身体的每一处,声息微沉,慢条斯理地同她道: 阿嫱,乖乖的。 对方将她打扮成一个精致的、极合他心意的娃娃。 仿若在李彻眼中,她只需要乖巧和漂亮。 她不需要思考。 她只需要顺从。 有时,卫嫱甚至会觉得——李彻不希望她复声,她只用做那个精致漂亮、不会反驳他的哑巴。 在这样的高压之下,卫嫱整宿整宿地失眠。 她睡不好,她躺在李彻身边,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时常睁眼到天亮。 似乎瞧出她状态不佳,李彻将月息调进了金銮殿,当作贴身侍女般陪同她。 敏锐如月息,一眼捕捉到了卫嫱的心事。 见隐瞒不过,卫嫱所幸将苦水一概倒出。她道,她如今很惧怕李彻,她受不了,她想逃。 月息扑上来,心疼地一把抱住她。 这些天,卫嫱夜不能寐,几乎是靠着月息的药汤助眠。这一切江月息都看在眼中,也十分着急心疼。二人关上门窗商议,而今她成日被李彻监视着,也唯有对方上朝时,她才能逃离开李彻的目光。 月息道,愿意为她与兄长接头,愿意替她望风。 日头渐渐回暖。 一场场酥.软和煦的春雨落尽,转眼便至初夏。 兄长用他剩下的八根手指,为李彻斫得另一把开朝圣琴。 似乎是忌惮着二人再碰面,此次献琴宴,李彻并未准许卫嫱出席。她听闻,李彻得宝琴后大喜,遂即按着大宣的传统,改国号为晋尧。 晋尧元年,夏。 御花园内的莲花开了,一池的娇红色,点缀着翠绿的叶。 每至黄昏时分,卫嫱喜欢踩着莲池边,绕着满池子的莲花慢吞吞散着步,看夜幕一点点落下来。只因李彻不喜花粉,每每见到御花园内的花花草草,都避之不及。 也唯有在这时,李彻终于会离她远一些。 …… 晋尧元年,秋。 金妃解除了禁足令,鸣春居亦渐渐热闹起来。前朝臣子又朝后宫里送了一批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李彻来者不拒,将她们全部安置在后宫,以俸禄养着。 与此同时,前朝亦响起许多劝皇帝立后之事。 李彻一人难敌百口。 上奏的折子越来越多,他终于发了脾气,将带头的那几个降了官职,罚俸禄半年。 前朝这才终于安静下来。 而当西北战事加紧,李彻日夜不眠地传召大臣入殿议事的时候,卫嫱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毕焕安得召入宫,与李彻在明政殿商议西北战事。 月息自宫外跑回来,匆匆将门掩上,又将自己的宫衣脱下。 “阿嫱,”她道,“浣绣宫那边我都看好了,今日清晨,我偷偷从清音殿的那个老鼠洞底下同芙蓉公子通过信,你就穿着我这一身衣裳,混进浣绣宫去。” 换好衣裳,月息扑上来,用力地给她了一个拥抱。 身前,小姑娘明明满眼不舍,却依旧含着泪与她道: “阿嫱,你一定要跑出去。” 她一定,一定要逃出去。 走上那条熟悉的小路,卫嫱穿着月息的衣裳,脚下步履愈快。 来到浣绣宫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其上的牌匾,推门而入。 身前扑来料峭一阵阴风,让卫嫱缩了缩身子。幸好宫内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她。 她微微屏息,小心绕开众人,尽量不惹事端地朝后院而去。 即在她将要行至后山之时,身后忽然响起冷飕飕一声。 “站住!” 是春霖姑姑。 对方声音锐利,带着几许疑色,逼问她:“你是何人,来这里做甚?” 身后响起春霖的脚步声,卫嫱一颗心提起,紧张到了极点。 少女深吸一口气,心跳如雷。 糟了。 若是被春霖发现了她,对方定然会上禀李彻,叫李彻知晓她今日是想逃出皇宫…… 她的腿怕是会被对方打断。 卫嫱紧咬着唇角,后背微微渗出冷汗。 便就在对方即将走至她面前之刻,只听一声闷响,她诧异回首。 春霖竟在她面前,直愣愣地栽了下去。 紧接着,她看见春霖身后的兄长。 兄长气定神闲,收回手。 卫嫱:“她、她……” 少女面色白了白。 兄长知晓她是在担心什么,出声道:“她没死。我只是将她打晕了。” 闻言,卫嫱放下心来。 不等她反应,兄长径直牵过她的手:“小妹,走。” 兴许是怕吓到她,又兴许是在刻意掩盖着什么,兄长用左手牵稳了她。二人手指相扣着,自指尖处传来一片融融暖意。 她扬起唇,回应他:“好。” 这一路朝后山处跑去,路上又撞见几名宫侍,对方俨然是认得卫颂的。不等那宫人出声唤人,兄长已手起掌落,将对方一个个悉数打晕。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朝这边走。” 他像是提前踩过点般。 卫嫱又点点头。 她任由兄长牵着,看着对方,一手护着自己,一手将飞扑上前的侍卫通通打晕。他未佩剑,更未用任何武器,只用着手指残缺的右手,拨开重重人群,护得他唯一的小妹周全。 只要有兄长在。 卫嫱想,只要是在兄长身侧,无论接下来要面临什么,她都分外安心。 她紧牵住兄长温暖的手指,心中雀跃着。 终于!她终于要逃出皇宫,终于要跑出这个鬼地方了! 她要与兄长离开此处,离开京城,天涯海角,她再也不想再见到李彻。【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031 “如若再跑,朕就将你的腿打断…… 卫嫱步履愈快, 脚下如有生风。 如此心想着,她既雀跃,又期待。 她心中已期盼着, 待离宫之后, 自己与兄长将过上怎样自由惬意的生活。 耳畔响起几声鸟鸣,枝干上落下簌簌的日影。幽长的宫道直通往浣绣宫的后山之处, 再往前走, 便是与宫外直通的河流。 卫嫱仿若听见流水之声。 胸腔之中的那颗火热之物疯狂跳动着, 一时间, 她竟也莫名紧张起来。 卫嫱愈攥紧了兄长的左手。 那一抹素色衣袖翩然,轻轻挠动着少女的手腕与指尖,卫嫱脚下未有停止,她分毫不敢耽误地,再往前, 再往前…… 即在拐角之处。 忽然, 她的步子猛一顿,身侧兄长的身形亦顿住。 一颗心猛地被提起, 卫嫱倒吸一口凉气, 霎时间面若死灰。 只因她看见—— 拐角之外, 通往宫外的这一条河道旁,竟赫然排布着一列禁军! 卫嫱仓皇失措,下意识朝后退。 “兄长……” 兄长手指亦紧了紧,对方牢牢攥住了她的手,将她一把扯至身后。 她已事先让月息踩过点,知晓河道边有禁军把守,可是这禁军怎么会、怎么会如此之多? 似乎想到了什么,卫嫱杏眸微圆。 除非…… 下一刻, 果然有人拨开重重禁军。 日头微斜,一轮金乌跳出云层,徐徐日影倾洒,落在那一道明黄色的龙袍之上。一瞥见那抹亮色,卫嫱顿然吓得面色煞白。 她惊恐地看着—— 李彻一身龙袍,拨开人群朝他们走了过来。 男子脚步徐徐,每一步都走在她的心阶之处,落下一阵重重的声响。 恍然间,卫嫱只觉对方身后的禁军都消失不见,偌大的天地中,唯余下李彻逆光而来的身形。 男子微眯着眼,目光巡视,似乎已等待他们许久。 待他们兄妹二人,自投罗网。 禁军随着皇帝的步伐,也朝他们压近。将他们逼上狭路,周遭是禁军包围的、一个狭小的圆圈。 李彻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阿嫱。” “你是要随着他,离开朕的身边么?” 清冽的一声,带着许多危险的讯息,令少女脊背处一凉,不过顷刻间,她的身后已然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见李彻走来,兄长又上前半步,迎着对方视线,大胆而造次地将她护在身后。 卫嫱着急唤了句:“兄长。” 此举俨然惹得李彻不满。 年轻的帝王眯起狭长的凤眸,他眼底寒光闪过,一双眼紧盯着她,仿若要将她所有的心事都看穿。 片刻后,于她紧张的目光中,李彻歪头笑了笑。 男子紧盯着卫颂牵着她的那只手,声音却是令人脊背发凉的温柔: “阿嫱,你是要随他跑到何处去啊?” 她下意识摇摇头,却见禁军上前,强行将她与兄长分开。 见状,兄长眉心拢起,他正在犹豫时,只闻李彻凉声道: “卫公子,朕劝你休要动手。纵使你剑术过人,可朕这三千禁军也不是吃白饭的。” “更何况卫公子右手已废二指,再也拿不起剑了,不是么?” 此一言,似是戳到兄长痛处。卫嫱眼看着兄长面色猛然一变。 几息之后,兄长已被人押着,跪在她身前。 清风掠过,拂动他素色衣袂轻扬。男子衣袖低垂,似乎在遮掩着什么。见兄长这般,卫嫱心中愈发难受。 少女眼眶微红着,眼见李彻朝自己逼近。 身后是重重禁军围成的人墙,她退无可退。 预料到兄长定然会受刑,卫嫱双膝一软,朝着李彻跪下。 膝盖处传来重重一阵磕痛,磕得她牙关一瞬颤栗。下一瞬,李彻长臂一捞,已然将她自地上拽起来。 她就如此被捞入对方怀中。 迎风拂来清冷的香气,皇帝目光掠过她面上,眉目间浮上几许愠意。 “朕跟你说过。” “如若再跑,朕就将你的腿打断。” 正言道,李彻伸出手。他掌心微冷,抚过少女面容。 男子声音里也带了些惋惜:“阿嫱真是……不听话呢。” 薄薄的一层茧,刮在卫嫱侧脸上,似是一把催命的刀。 兄长抢先道:“陛下。您若是想要动手,那便来对微臣动手。是微臣要带着小妹离开,微臣甘愿领罚——” “朕准你说话了么?” 李彻打断他。 男人声音泛冷,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威严,“卫颂,你是嫌朕只拔了你两根手指头还不够,连舌头也想被一并拔去么?” 正说着,他冷冽的目光掠过卫颂,那话语万分残忍,听得卫嫱通体生寒。 她扯住李彻的衣角,以目光央求他,却换来对方一声冷笑。 李彻掐紧了她的腰身。 “又想为他求情啊。” 她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卫嫱想起来,兄长被拔下的,那两根血淋淋的手指。 这一回,换作李彻道,要将她两腿打断,叫她再也跑不出金銮殿,跑不出这四四方方的宫墙。 卫嫱只戚戚然看着他,喉咙一哽,分毫不敢出声。 对方比她高上许多,颀长的身形遮挡住身后的日光,于她面上笼下一片阴冷漆黑的影。 李彻未再理会她的兄长。 男子的目光里带着漠然与蔑视:“怎么,不敢说话了么。你是不是很疑惑,朕是如何知晓你们今日会逃跑,又是如何知晓,你们会选择从浣绣宫出逃?” 是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切,她都以手语与兄长、月息交流,而从浣绣宫出逃的这件事,也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 月息绝对不会出卖她。 凝望着她眼底疑色,李彻勾了勾唇。男子食指慢条斯理地摩挲过她的双唇,而后一俯身。 对方的气息落在她耳边: “卫嫱,你当真以为,朕看不懂手语吗?” 温热的气流,将他满是戏谑的话语送至耳中,卫嫱愣了愣,震惊抬眸。 视线相撞,他眼底兴味愈浓。 “不然,阿嫱以为,朕为何独独要砍断他的一只手。” 轻幽幽一句话,李彻勾唇淡笑着,令卫嫱身子一抖,顿然后知后觉——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自一开始,自那天孙德福将她带入清音殿时,他便一直在暗处,偷偷监视着他们! 监视着她与兄长的一举一动,知晓她与兄长用手语说的每一句话! ——小妹。 ——待下个月月初,我斫完这把琴后,李彻便会考虑放我出宫。那到时…… ——小妹,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走。 那一天,她是如何回答兄长? 自己迫不及待地打着手语,同兄长道: ——愿意,我愿意。 她甚至还与兄长说了,知晓浣绣宫的后山与外界相连,到时提前踩点,顺着那条河,偷偷跑出去。 殊不知,便就在她满心欢喜地畅想之际,那人正在暗处,将她与兄长的计划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末了,他波澜不惊地自暗处走来,面上带着虚伪的笑,低下头亲吻她的鬓角。 那时,李彻甚至还与她道,阿嫱开心些了么。 “阿嫱开心了,可否亲亲朕。” 记忆呼啸而来,与初秋的风交织着,将她裹挟。 卫嫱身上泛冷。 四肢百骸间猛然生起寒意,少女眸光颤抖,震撼望向身前之人。又在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克制不住地反胃。 李彻虎口掐住她的下颌,逼她抬起头。 四目再次相对,他淡笑:“阿嫱啊,我原以为,将他的手砍了,会让你长些记性。” 她却仍是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底线,试图自他身边离开。 李彻又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呢? 男人牵过她的手。 对方的手指尽是力气,不容任何反抗地,就这样将她牵上了辇车。卫嫱坐在高高的轿辇上,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兄长带下去。任凭她如何哀求,如何哭喊,皇帝丝毫不为所动。 日影徐徐,穿过树叶的缝隙,将他面容映衬得极为清冷,也极为白皙。 李彻将她带回至金銮殿。 男人稍一抬手,周遭宫人悉数退散,寝殿的门窗紧掩着,他就这般倾身欺.压下来。 她的口齿被堵住,双手双脚亦被死死禁锢。对方紧掐着她的腰身,眉眼中情绪愈发恨恨。 雨点骤然倾盆,落在她身上,激荡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她满目猩红,泪流尽,嗓子也哑了。 李彻仍不肯放过她。 床帐撕扯,明黄色落了一地,雨水与夜色浸泡着,她又被李彻抱至先前的小榻上。 榻边的铃铛仍未拆卸,小榻与桌案撞得作响。少女发鬓尽湿,几乎要失去了所有力气。 换息之际,她伸了伸手,想要借力。 右手恰恰拉到绑着铃铛的绳索,“砰”地一声,麻绳崩断。 一个个铜铃“叮叮当当”地落了地。 清脆的声响环绕在榻下,小榻之上,少女雪肤一片红痕。 刺眼得宛若一朵朵娇艳欲滴的玫瑰,盛放在圣洁素白的雪地间。 这一场雨,不知下了多久。 绵长到她小腿打颤,整个人想要干呕。 雨水砰砰敲打着窗扉,晶莹剔透的雨露,沿着窗台缓缓流下。湿痕遍布,似是一行行清泪,流淌着,蜿蜒着,一滴滴淋落在地上。 卫嫱几乎要晕死过去。 李彻将她的身形抱起,抱至净房中沐浴。 少女两手垂搭着,任由对方清洗着自己的身体。她垂下沉重的眼皮,手指轻轻勾住对方的小指。 她的声音与动作一般绵软无力。 “陛下……” 不等她出声,李彻冷漠打掉她的手,温热的净水就这般淋了下来。 …… 对方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 而后,他又站起身,打横抱起她虚弱无力的身子。经由好几场鏖战,男人的双臂仍十分有力。他的脚步沉稳,迈过树叶微黄的庭院。 卫嫱趴在李彻怀中,任由他如此抱着,并不知对方究竟要带自己去何处。 她心中想,无论何处,自己总归是在皇宫内,总归是逃不出去的。 如此想着,只闻沉甸甸的一声,隐约有什么碰撞,一道铁门落了下来。 再然后。 她听见铁链上锁的声音。 第32章 032 监禁 紧接着, 又“咣当”一声响。 卫嫱脊背发寒。 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确认,自己被李彻关在了此处——这并非是对方心血来潮的、短暂性的惩罚,而是一种长久的监禁。 李彻将她关在这无他人知晓的地方。 四周都是铜墙铁壁, 入口处只余一扇铁门。门锁用铁链牢牢拴了好几道, 以保证她再无从此处出逃的可能。四面墙壁上没有一扇窗户,唯有铁门之上那一处四四方方的小洞。小洞大约有一拳之宽, 洞口由人自外锁着, 同样也十分牢固结实。 屋子里很黑, 屋内没有任何壁灯, 门窗紧锁时,她伸手不见五指。 大多时候,卫嫱都蜷缩在墙角处,不见天日。 她分不清当下是白天还是黑夜。 周遭一片暗沉,没有任何光影照明, 偌大的黑暗将她周身包裹着, 她抱着身前的被褥,时常感觉喘不上气。 李彻不来看她, 卫嫱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蜷缩着, 在一片黑夜中沉睡。只有每至饭点, 才会有宫人自外打开那一扇窗户似的小洞,再从洞口给她递进饭食与汤药来。 洞口很狭窄。 李彻倒也贴心,命人为她打制了精巧纤小的饭碗。 一个个小碗自洞口递进来,卫嫱如同被饲养在笼子内的家禽,她饥肠辘辘地扑上去,抓住生命中那一丝微弱的光亮。 “要吃这个吗?” “米饭还要吗?” “要喝水吗?” 卫嫱点点头,舔了舔干裂的唇角。 用完膳,守在洞门口的宫人又递来一碗药汤。 药汤不知放了多久, 有些发凉了。 卫嫱喝了一口,很苦,像是未放任何方糖。 见她有所退缩,那人道:“陛下吩咐了,若是不看着姑娘你喝完,明日便不来给你送饭菜和水。” 饿上一两日还好,但她不能不喝水。 她得活着,要知晓兄长如今他何处,他究竟怎么样了。 眼下她的处境都这般,想也不用想,李彻定然也不会轻易地放过兄长。 如此思量着,卫嫱深吸一口气,终是捏着鼻子将药汤一口口喝了下去。 小窗从外合上,狭小的屋内再陷入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李彻在生她的气。 对方只将她关在这里,除去一日三餐,卫嫱再没有与外界交谈的机会。就这样不知浑浑噩噩过了多久,终于,一道哗啦啦的铁链声响,铁门终于被人从外打开。 看见立在自己面前的活人,卫嫱怔了怔。 她迷蒙着眼,竟有种不真实之感。 男人身穿着龙袍,立在铁门旁,逆着光影,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卫嫱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停滞,直到对方欺压过来,攥住她的手腕。 李彻每至此处,无非就是索取。 欲海情天,在这一处方寸之间得到发泄。卫嫱也不知晓对方消气了没有,她不敢出声,更不敢问。 而李彻向来也是无言。 他薄唇紧抿着,不与她再多说一句话。 对方来时带着一阵铁链声,走后留下她满肌肤的红痕。因是置身黑暗里,卫嫱并不知晓自己身上落了哪些痕迹,她只知道每当男人离开后,自己的身体上每一处都会酸痛不止,难熬得十分厉害。 再然后。 每次听见铁链碰撞声,卫嫱总是会心惊胆战,下意识朝墙角缩去。这时候,她总会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抓住。对方手掌用力,或是抓过她的手腕,或是扯住她的脚踝。她纤瘦的身形就被如此连带着,置身于对方的身下。 他的牙齿啮咬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眼底的占.有欲.望,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悉数吞噬。 在这样的环境下,卫嫱每天能见到的人,除了李彻,便是张御医与那守在门口的宫人。 她受不了了,她憋得开始发狂。 终于,卫嫱开始反抗。 她开始制造出动静。 她用好不容易留长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地抓过那扇紧闭的铁门。指甲划过铁墙,发出那一声声刺耳的声响。少女拼命扒拉着铁门,一如同她先前被关在鸣春居那般。她要出去!她要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她要…… 守在门外的宫人终于受不住了。 他们连连同德福公公反应,孙德福也无能为力,只好将看押卫嫱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陛下吩咐过了,无论如何都得将人看住,若是不小心将人放跑了,你们几个——” 大太监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周遭宫人忙不迭应声,各个点头如捣蒜。 见这般无法触动李彻,卫嫱更是心如死灰。 终于,在一日,李彻于书房内批阅奏折时,只看着孙德福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那太监跑得满脸青白,上气不接下气:“陛、陛下,大事不好了……卫姑娘她——撞墙了!!!” 李彻眉心猛一蹙起,而后摔下奏折。 当卫嫱晕乎乎醒来时,只听见铁门之外那一道道着急的嘈乱声。额间袭来阵阵痛感,令她回想起来——方才自己为了反抗李彻,以头撞墙,竟一下将自己给撞晕了过去。 自前额处隐约流下些水渍,又在脸上凝成浅浅一道痂,似是已经干涸。 少女撑着绵软的身形,还未自地上站起身,忽然一道:“圣上驾到——” 是李彻。 她抿了抿唇,以衣袖擦拭前额处的血痂。 铁门外忽然安静下来,宫人恭敬跪拜,而后又似是被皇帝抬手屏退。 卫嫱站起身,铁门外静默了少时,“咣当”一声,大门被人从外打开。 温和的日光倾泻,却仍令她顿感刺目。卫嫱紧咬着牙关,看着对方步步朝自己逼近。 扑面一道淡淡的龙涎香,那香气并不温润,反倒带着几分冷冽,朝她压迫而来。 因为对方是逆着光,卫嫱根本看不清来着面上的神色。她只感觉对方目光巡视,自她身上身下打量。 “在闹什么?” 李彻道。 男人声音不虞。 卫嫱又朝身后缩了缩,额心处仍传来阵痛,迎着那一缕求之不易的日光,她隐约瞥见铁窗上的血痕。 她心想,如若方才就此撞死,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 长痛不如短痛,也好过眼下此番,将要被李彻折磨。 他道,声音阴冷:“卫嫱,你要寻死?” 还是说,她在以死亡来威胁他,好将她从此地放出去? 李彻眸光愈冷。 那眼神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划过她面上每一寸。审视的眼神落下,直逼卫嫱那一双眼。兴许是这段时间的监禁,少女瞳眸中光彩微微涣散。她眼神微黯,瑟瑟迎上身前之人。 李彻唤来御医,将她额头处伤口包扎。 前额蒙上一层纱布,卫嫱蜷缩在墙角,又看着对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依旧是未放方糖,十分苦涩。 对方用勺子撬开她的唇齿,强迫着她喝下去。 胃腹间好一阵翻涌,卫嫱苍白着脸色将药汤喝完,皇帝又一挥手,屏退周围侍人。 当铁门关上的那一刻开始,卫嫱便知道,自己的地狱来了。 李彻扯下腰带,将她双手绑死,又扯出那根手指粗的鞭子,将她的脚踝也绑起来。卫嫱整个人被抵在墙角,身上根本不能动弹,男子的大手抚过她的腰身,而后狠狠用力。 腰间像是被他掐紫,脖颈也覆上一阵啮咬的痛感。卫嫱紧蹙秀眉,吃痛般发出一道娇颤声。 她遭不住了。 牙关与牙关打着颤,李彻吐息在她唇齿间,舔舐过她的药渍。 因是双手、双脚被束缚,卫嫱身形紧绷着,而又因为李彻的动作,忍不住落下泪来。 对方的大手将她按在墙壁上,沉声质问她:“是想要威胁朕么,真以为朕会害怕你死在这里么?” “卫嫱啊卫嫱,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 她檀口微张,艰难地换着气。吐息之间,只听对方冰冷的话语落在耳边。 “一条贱命,也配威胁朕。” 对方毫不留情地、恨恨碾碎过她的身体,也狠狠碾碎掉她所有的体面。 臀上落下他的手掌,男人掌心微凉,顷刻之间,雪肤上又落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印痕。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肯罢休,将她自那万劫不复的炼狱间短暂释放。 她双脚被鞭子绑着,看着李彻换好衣裳。 他穿上龙袍,明黄色的袖自少女脸上冰冷冷拂过。她眼睫颤了颤,只听“砰”地一声,铁门被人关上。 这一回,倒是未有铁链的声响。 就在卫嫱放松警惕时。 铁门再度被人从外打开。 李彻手捧着另外两条铁链,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 男人于她身前蹲下身。 她惊惶,赶忙朝后躲,惊恐地唤着:“李彻,你要做什么?” 对方未应声,修长的手指攥过她的手臂,于她素腕缠绕上那根冷冰冰的链条。 卫嫱想要躲闪,可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根本不容她躲避。 最终,卫嫱被他以铁链死死拴住,身子动弹不得。 做完这一切后,李彻才满意,他冷冷勾了勾唇,大手抚摸过少女面颊。 “想撞墙?” 李彻笑。 “想自尽?” “想威胁朕?” 李彻笑得越是开怀。 “卫嫱啊卫嫱,你真以为朕没办法对付你吗。” 寒风掠过,微微卷起他的袖口,男人的笑声落在耳畔,愈发冰冷刺骨。 “朕都听闻了,这些天,你一直在打探着你兄长的下落。你想知道他在哪里,想知道他现在如何了吗?” 看着她迫切的眼神,男子眼底浮过一丝玩味。 他歪了歪头。 “好啊,朕就告诉你。” “他不是想要带你跑吗,不是自称京都第一剑客吗。朕便命人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他现在武功尽失,已经成了废人。” 卫嫱脑子里“嗡”地一声,片刻之后,她艰难抬起头。 身前,男人逆着光,低头看着她。 那目光审视,直直迎上她的双目。 “卫嫱,你的兄长被你害成这样,你满意了吗?” “朕警告过你。” “你胆敢想着从朕身边逃跑,第一次,朕砍掉他的手。” “第二次,朕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第三次……” “朕会亲手捧上他的骨灰,摆在你面前。” 一颗心“咯噔”一跳,她紧咬着唇,抑制浑身颤抖。 李彻声音徐徐,自这一片黑暗间传来。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是在愤恨什么。还是在问,朕为何不直接杀了你?” “好阿嫱,朕可怎么舍得杀你呢?你是朕最漂亮的宝贝,朕也说过,只需你听话,只要你听话……” 李彻伸出手,虎口紧抵着她的下颌,将她的头抬起来。 他幽幽叹息。 “毕竟啊,朕曾经也想过,甚至要将这一条命,就如此交到你手里……” 第33章 033 “立后。” 这一声, 宛若万般惋惜与无奈。 对方将她双手双脚拴着,不准许她再做过激之事,口口声声说着。 不舍得伤害她。 自手腕间传来勒痛, 一阵一阵, 厮磨着她的神经。卫嫱忍着那痛意,咬牙切齿望向李彻。 她头发披散下来, 盖住那一双清亮的乌眸, 遮挡住少女眼底恨意。 李彻就这样将她关着, 关在这狭小的、暗无天日的房间里面, 不准她与外界接触,就连孙德福也不被允许靠近。 她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只能凭借宫人送膳以及李彻前来的规律,勉强分清楚当下是何时辰。 可是渐渐的,卫嫱忘却了现在是什么时日。 她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卫嫱心想, 也许冬天要来了。 李彻将她关了一整个深秋。 对方一次次地解开她的铁链, 又一次一次,再用铁链将她牢牢拴上。 一次一次, 他眼底占有欲愈浓。 在这样日复一日地摧残下, 卫嫱变得越来越话少, 越来越沉默。 她蜷缩在李彻怀里,眼神中的光亮一闪寂灭。 对方大掌抚落,薄薄的茧蹭上她娇嫩的侧颊。宛若认命一般,卫嫱沉默地闭上眼,她不哭不闹,也不敢想着跑了。 一整个深秋的监禁,让她几乎要疯掉。 只一瞬间,她竟觉得, 自己仿若又回到失声的那些时日。喉咙里像是被塞上厚厚的棉花,她张了张嘴唇,竟有些忘记与人言语是何种感觉。 乌发如瀑般披垂,额角边的鬓发稍稍遮挡住视线。她无声地躺在李彻怀中,任凭他的造次与宣泄。似乎察觉到她在一日日、重新变得乖巧,对方面上也终于露出了满意之色。 男子轻勾起唇,抚摸着她的下巴,如同逗弄一只极听话的猫儿。 这样窒息的日子她不知熬过了多少天。 终于,在一日李彻解开她身上铁链之后,对方温声细语,如奖励一般告诉她,要带她参加宫外的冬祭大典。 听闻这一句话,卫嫱才恍然。 ——原来她已被李彻关了这么久。 原来不知不觉间,房间外已是冬天。 冬祭大典乃是大宣自古以来的习俗。 每一年冬天,都由帝王带着大臣与妃子前去金塔山上祈福,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是李彻登基后第一次举行冬祭。 冬祭的仪仗浩浩荡荡,自宫门向金塔山而去。李彻身着龙袍,高坐在明黄色的辇车之上,姿态端正而威严。而卫嫱,则是破天荒地与男人并肩坐着,脚下踩着象征着皇权的龙辇,与李彻一起,受万臣朝拜。 李彻将她打扮得很是盛重漂亮。 满头青丝梳作一个高高的祥云髻,发髻上斜斜插满了吉簪。日影摇晃,落得少女满头琳琅,折射出一道道耀眼刺目的芒光。 卫嫱今日,也穿了一身循着她身形赶制出来的吉服。 芙蓉色的对襟广袖绫鸾衣,其上以金线勾勒出七朵祥云,吉服事先以梨香薰了七日有余,待卫嫱上身,只闻见那一缕清甜的梨花香。 香气很是熟悉,似是她先前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可而今衣服上的这味道,却与鹅梨香有几分不同。 香气中的甜意淡了些,使得这一阵清冽愈甚。其中像是掺杂了些淡淡的水香,她下意识嗅了嗅,好似水炙蓬莱。 若是搁了以往,这衣服上的香料定然引得卫嫱不少兴趣,她定要好好问一问,究竟是以什么香薰得衣裳。 而今她坐在李彻身旁,清甜的香气将周身环绕着,这一路上,有不少人瞧见那龙辇,也连同对她恭敬跪拜。卫嫱轻抿起薄唇,却是神色恹恹。 随他去罢。 随他们去罢。 她像一具被完全抽去灵魂的提线木偶,行尸走肉般,规矩而本分地坐在李彻身侧。倒是李彻的话多了些,对方紧攥着她的手指,这一路与她说了许多话。 卫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忽然想起,当自己被放出那监禁之地,头一次对看惯了十八年的太阳有一种“陌生”之感。 眯眼瞧向那金乌,卫嫱有一瞬间的恍惚。 见她并不应声,李彻倒也不恼,他今日格外的好脾气,似是要在众人之前展示,自己是大宣的一代仁君。 金塔山山高路阻,辇车走了许久。 即便事先已差人布置清扫过,可这山路依旧是十分陡峭崎岖。终于,只听宫人的一声传禀,一座巍峨而肃穆的寺庙浮现于眼前。 ——金善寺。 卫嫱被李彻牵着,走下辇车。 寺庙内早早摆放好了祭台,祭台七七四十九阶,遥遥望去,直入青云。 卫嫱站在原地,面色无波地看着李彻上前,不知与心腹吩咐了些什么。那名身着黑衣劲装的心腹卫嫱认得,对方姓闻,似乎……名叫闻铮。 他武功高强,极擅飞檐走壁、打听情报,为李彻之臂膀。 微风拂过,那明黄色的衣袂摆了一摆,须臾,李彻安排好了冬祭事宜,又缓步朝卫嫱走来。 他步履缓缓,颀长的身形于少女面前落下,明黄色的龙袍,送来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男人极自然牵过她的手。 “朕听闻,金善寺左院,有一棵活了千年有余的姻缘树,树上挂满了红绸带,阿嫱可否要与朕一齐看看?” 李彻虽是询问她的意见,可那步履却未有半分停滞。卫嫱只好随着对方的步子,也来到金善寺左院之内。 果不其然,一棵大树参天,树枝上系满了红绸。 庭院内东风拂过,绸条随风摆动,遥遥一望,竟如同红云飘飘。 纷纷扰扰,随风诉说着世间情事,爱恨痴嗔。 李彻带着她站在树下,男子手指修长,饶有兴致地翻动着。忽然间,卫嫱的眼神被挂在最高处的那根红绸所吸引。 似乎是某种感应,下一刻,李彻果然伸手探向那根绸带。 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就这般映入眼帘。 ——姜泠。 ——步瞻。 ——觅得良人,三生有幸。 卫嫱稍稍蹙眉。 这根红绸,与旁的绸带很不一样。 方才金善寺的住持道,得需将二人的性命、生辰八字共写于红绸上,再挂至姻缘树的枝条上,神明才会显灵,保佑这一对爱侣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可这一条红绸…… 为何单单只有二人名姓,却省去了生辰八字? 心中虽疑,可卫嫱仍面色淡淡,未露声色。 又翻看了些红绸,李彻朝不远处走去。他行至那住持边,不知与对方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卫嫱看见男人手持着两根红绸走了过来。 看见他手中绸带时,卫嫱下意识躲了躲。 她下意识当作拴她的铁链。 察觉出她这一微小的动作,李彻步履微顿。他眉心轻拢起,眼神复杂地、仍是缓步朝卫嫱走了过来。 待走近些,卫嫱才反应——李彻也是想效仿那些爱侣,将他与自己的姓名、生辰八字都写于其上。 卫嫱眸光闪了闪,强忍着情绪,未作声。 她并不想写下自己的姓名与八字。 与李彻一生一世,永不分离……这对卫嫱来说,无异于是一种酷刑。 奈何即便她自己不动笔,李彻却也是知晓她的八字的。他认真落笔,每一个字犹若地狱中阎罗的判词。卫嫱别过脸,不去看他。 爱侣? 着实有些好笑了。 凉风带起少女鬓发,簌簌的风声,将心事悉数落在她眉眼之中。李彻拿了好几根红绸,对方边落笔,边与她轻声。 这一条红绸代表着一生一世。 他先系上这一把红绸,他要与她一生一世、两生两世……千万生,千万世。 正言道,他也将那条红绸系在姻缘树的高枝处,看着绸带随风摇摆,男人甚是满意。 李彻勾了勾唇,重新牵过她的手。 清灵殿中,有长老正在讲学。 似乎瞧出她眼底的好奇,对方也牵着她走进去。偌大的清灵殿,扑面一道清淡的佛香。佛帐微垂,青烟袅袅,整个讲学的清灵殿内,充斥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肃穆与庄严。 殿上,长老讲道,生死轮回。 李彻向来不信神佛。 生死、转世之说,让他提不起任何兴趣。卫嫱还记得,从前在皇宫时,少年李彻便与她道: “什么生死轮回转世,本殿下可向来都不信这些,阿嫱,我只想与你好好过完这一世。我惟求你……” “惟求你此生此世,平安,顺遂,无虞。” 后来,少年跪在她病榻边,向神佛乞求。 他的小姑娘快些醒过来,快一些,再快一些。千万莫要踏入那鬼门关。 卫嫱正出着神。 殿上那老者忽然离开青帐,对方手捧着木鱼,一步一敲,最终行至她身前。 “这位施主。” 老者声音饱经沧桑,又似是自遥远的天际边传来,带着一种无法分辨的空灵感。 “贫僧见着施主颇有眼缘,不若便让贫僧为您卜上一卦,算上这前路如何,可否挫折坎坷。” 对方慈眉善目,一双眼直视着卫嫱,方才这一席话,显然也是对她说的。 她回头,下意识看了看李彻。 后者并未让她拒绝。 那僧人话语和蔼,先是让她于竹签上写下生辰八字,寥寥数语之后,长老手指一捻…… 猛然间,僧人睁眸,面色大变! 对方发白的面色,也令卫嫱右眼皮猛一跳动,莫名地,她这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对方为她卜的是,看前路是否顺遂坎坷。 她的前路…… 虽是心灰意冷,但卫嫱心底深处也曾有过微不可察的期冀。 见对方面色如此,卫嫱愈心灰意冷。片刻之后,只见那老者捻了一把胡须,叹气道: “这位施主,适才老僧本想为您一卜前路,无意间却探察到,您的生息……” “您的生息虚弱,几不可察啊……” “生息?” 卫嫱问道,“何为生息?” 老僧缓缓言:“人生来有气,称之为息,息寸则身寸,息灭则身死。贫僧适才为施主卜卦,却探察出施主您生息甚若,形同死人……” 居然犹如身死一般,就差一瞬,他甚至捕捉不到眼前这位姑娘的活气儿。 人只要活着,便都会怕死。 长老本以为,身前这青春靓丽的姑娘会大惊失色,却未料想,这姑娘的眸光仅是微变,而后竟问他: “那么长老,我是要死了吗?” 小姑娘声音很轻,像是一道温柔的、却又保守摧残的春风,微弱的气息将要湮没在这寒冷刺骨的深冬。 她问:“倘若我气息快要消亡,可否意味着我即将身死。倘若我身死,是否便可以摆脱当下这一切。” 此生此世,千生万世。 似是未料到她会如此言语,那长老微怔,片刻后,对方又叹了一口气。 “施主,你也是个苦命人……” 不等那长老说道,身侧忽尔带起一尾风。卫嫱一抬眸,只见李彻紧皱着眉头,将她与那长老分开。 对方手指用力,紧攥着她的手,将她拽离清灵殿。 日头高升,金乌跳出云层。这一场冬祭大典终于拉开序幕。 卫嫱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金芒洒落,坠在高高的祭台上。 金光亦落了李彻满身。 明黄色的龙袍,周身如有佛光笼罩,男子双手合十,阖眸祷告着。在外人看来,他仿若真是一位仁慈的君主,为大宣趟过这崎岖的山路,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问过天地神灵。 卫嫱立于祭台之下,听着众人们的歌功颂德,她无声垂眼。 冬祭的仪式并不复杂。 拜过天地神佛,点燃香炷之后,便算作是礼成。 紧接着,有大臣一一上前,登上那冬祭高台,进行来年的祷拜。 走下祭台后,李彻便一直站在她身侧。如此惹人注目的位置,自然也令卫嫱收获了不少目光。 或尊崇,或疑惑,或打量…… 其中,亦有叔伯认出她——她便是当年卫太傅家的小女儿,芙蓉公子的小妹。 在李彻的注视下,卫嫱不敢上前,同叔伯们行礼。 少女乖巧得候在帝王身侧,任由他右手牵着,如同一个任人摆布的、却又精致漂亮的玩偶。 被限制了人身,又久处在李彻的监视之下,卫嫱自然无聊至极。 对方已不准她靠近清灵殿,更不许她再去寻,先前那一名讲过生死之说的长老。 卫嫱百无聊赖,便兀自瞧着那高高的祭台出神。 她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祭台的台阶,看着日头渐渐西斜,金乌的光芒也慢慢黯淡下来。 仍有臣子不遗余力地爬上那祭台,当着他们所拥护的、大宣新帝的面,诉说着自己对这个朝代的忠心。 渐渐地,她的双腿也站得酸痛乏力。 困意席卷而来,叫少女眼睫颤了颤,她耷拉下如小扇一般的睫羽,本是在盯着地上的枯枝出神,忽然间,感受到头顶那一道目光。 她抬起一双杏眸,眼神下意识迎上去。 李彻目光定定,正直直望向她。 怎么了? 卫嫱一颗心“咯噔”一跳,看见李彻那眼神,下意识觉得不好。 方才他们在说什么来着? 她并没有听。 眉心微蹙起,不过片刻间,卫嫱只见着率先有人跪了地。紧接着,祭台之下,已乌泱泱跪了一大片臣子。 卫嫱下意识朝后退了退。 一颗心莫名跳动得厉害,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手,正在推使着卫嫱上前。 百官之中,有人已变了神色。 他们…… 他们这是怎么了? 似乎瞧出了她面上疑虑,身侧一身龙袍的男子微垂双目。那一双精致昳丽的凤眸,便如此凝望向她。 风吹开云层,男子眸光微动,却依旧不辨情绪。 “阿嫱。” 李彻道。 “他们这是在提议朕立后。” 第34章 034 “再往后便要唤您一声皇后娘娘…… 立后? 听见这两个字时, 卫嫱明显一怔。 身前之人目光缓缓,朝自己凝望而来。短短一瞬间,卫嫱又回过神思。她心中暗自想着, 李彻要是要立何人为后?是鸣春居的金妃吗? 虽然她并不喜欢金妃。 但一思量到, 李彻既然立了后位,日后势必也会分得更多精力于后宫之内……卫嫱暗忖, 他若是有了皇后, 定然不会这般频繁地日夜折磨自己罢。 这般看来, 李彻立后, 对她而言倒也算是一件喜事。 少女唇角微微勾起,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光亮。虽如此,她声音仍是缓淡,不疾不徐道:“恭喜陛下,后位虚置已久, 陛下也该立一位皇后。” 他登基已有一年, 将大宣治理得风调雨顺,可后宫之中, 却迟迟传不出半分动静来。皇室子嗣单薄, 这可急坏了一些老臣。他们又跪在李彻身前, 举荐起各家知书达理的闺秀来。 那些人举荐,李彻便也听着。男人神色淡淡,既未言同意,也未谈拒绝。 卫嫱亦站在一侧,低眉顺目,乖巧本分。 末了,李彻终于听得有些倦了。他抬了抬手,示意此事他会再考虑, 而后便牵起身旁少女的手指,朝不远处的客舍走去。 陛下冬祭乃是当朝大事,提前便有人将客舍打点好,甫一推开门,只嗅见一阵淡淡的佛香。香气轻柔舒缓,让人只嗅一口,便感觉到莫名的心旷神怡。 李彻不容她离开视线,到了金塔山上,自然也要与她共寝于一屋。 只是眼下,他仍有公事尚未处理妥当。男人将她牵至小榻边坐下,而后摸了摸她的发顶。 “阿嫱先在此处等朕,屋外有重兵把守,不要乱跑。” 他似乎咬重了“不要乱跑”那四个字。 明黄色的衣袖拂至卫嫱面颊上,她未吭声,只点点头。 一副听命于他的乖巧模样。 李彻笑了。 他的唇角勾起,荡漾着清浅的笑意。待卫嫱以为对方要转身离去时,忽然间,男人拍了拍手。 有下人端着银盘,恭敬入内。 银盘之上,赫然摆放着两串铃铛。 他手指修长,怡然将铃铛轻捻起,那铃铛登时响了一响,落下一串清脆的铜铃声。 下一刻,李彻于她身前蹲下来。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卫嫱杏眸微圆。少女眉心轻蹙起,下意识唤了句:“陛下。” 他的动作,太让她胆战心惊。 那熟稔的动作令卫嫱不禁回想起来——先前被关在铁房中时,对方也这样蹲下来,于她脚踝处拴上重重的铁链。 枷锁禁锢着卫嫱的手腕、脚踝,磨得她生疼。 当李彻脱去她脚上鞋子的时候,几乎是不可控制地,卫嫱朝身后缩了缩。 男人双手忽然滞住,他眉心稍拢起,望向身前目光惊惧的少女。 她眼底带着几分瑟瑟,那干净纯澈的目光,似乎是在发抖。 仅怔了少时,对方面上露出了然之色。 男人手指修长,再度将她脚踝拽过来,微凉的手指落在少女肌肤之上,对方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 “放心,不是铁链。” 只是一串铃铛,便已经令她心有戚戚了。 李彻在她的脚踝处打了个死结。 屋里没有锐器,她剪不开那铃铛串儿,亦无法将其解开。只要每迈上一步,脚踝处的铃铛便会发出惹人注目的声响。卫嫱知道——这是李彻在担心她逃跑。 即便有重兵看守着,他依旧不放心。 末了,对方手掌覆了上来。 他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少女的侧脸,声音缓缓,带着几分缱绻:“阿嫱这般乖巧,朕又怎舍得再给你脚上拴铁链呢?你在此处乖乖等着朕,朕去去就回。” 卫嫱坐在小榻上,漠然点了点头。 一个人在偌大的客舍中,虽是百无聊赖,也比在那人面前虚伪地承欢,要好上太多太多。 天微微黯时,李彻踩着霞光推门而入。 他步履不疾不徐,金粉色的霞影落满了他的龙袍。瞧见卫嫱时,他眼底的光影竟亮了一亮。 卫嫱眼看着,对方走过来,将她抱住。 迎面一道龙涎香,与佛香掺杂着,将少女瘦小的身形包裹。 她并未伸手去搂男人的后背,反倒是对方,双手将她怀抱得严实。那怀抱极用力,似乎要将卫嫱整个人都揉入骨血里。 她尚未开口,便听闻耳旁落下一声: “阿嫱。” “你想不想做朕的皇后?” 清凌凌的一声,忽尔落尽卫嫱耳中。后者愣了愣,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李彻在说什么? 卫嫱愣愣抬起头,望向身前一袭龙袍之人。 只见对方一双眸直视着她,那神色分外认真。 他重复道:“阿嫱,你想做朕的皇后吗?” 做他的皇后,成为整个后宫、整个大宣最尊贵的女子。 不必在受人冷眼,不必再被旁的宫人欺压凌辱,最重要的——待她回宫之后,不会再如同家禽一般,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铁房中。 李彻虽是直视着她的眼,可似乎,并不打算征询她的意见。 他要让她登上那后位,执掌凤印,成为他唯一的正妻。 爱也好,恨也罢。 这个位置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他们此生此世,注定是要纠缠不清的。 夜风呼啸而来,卫嫱眼看着,李彻眼底情绪愈浓。对方情绪迫切,似乎想让她登即同意。少女抿了抿唇,于一片夜色中垂眼。 她可以拒绝么? 不可以。 在李彻面前,她分毫没有选择一切的权力。 哪怕她如今根本不想登上这所谓的凤位,对方也会用铁链拴着她的手和脚,将她牢牢绑至皇后之位上去。 冬祭结束,方一回宫,李彻便下了一道立后诏书。 此诏一出,满朝哗然。 陛下竟要、要立一名婢女为后?!! 即便有人知晓卫嫱出身,可如今卫家已失势,“卫家千金”便也成了一个轻飘飘的身份。为此,李彻不知在朝堂上摔了多少本折子,每当对方回到金銮殿时,卫嫱总能看见他面上的不虞之色。 他的面容有些疲惫,似乎在前朝受了不少压力。 却又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男人唇角轻轻勾起,满目温柔地扑过来将她揉入怀中。 “阿嫱,无妨,朕会立你为后。无论旁人如何说,你都是朕唯一的皇后。”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无比轻柔而深情。有那么一瞬间,竟让卫嫱一阵恍惚。 她还以为,对方回到了身为三皇子的那段时日。 少年李彻眉眼尚未长开,虽如此,那一双凤眸依旧是漂亮深情。对方紧跟在她身后,站在一棵梨花树下,右手四指并着,郑重其事地对天发誓。 “我李彻,此生此世唯娶卫家阿嫱一人。无论是萧家女,或是张家女陈家女毕家女……无论父皇如何责我,罚我。卫家阿嫱,是我李彻此生唯一的妻。” 冷风呼啸,席卷过尘封许久的旧事。 少年时的夙愿,终于在这一刻,美梦成真。 这是李彻年少的美梦,但对于当下的卫嫱来说,无异于是一场万劫不复的噩梦。 当初踏入宫门,便已令她如坠深渊,只要她当上了皇后,身旁必然布满李彻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入对方的监视之中。 她自铁屋中走出,整个皇宫是另外一个巨大的铁屋。 终于,那一顶华贵的凤冠,被孙德福手捧着,送入了她的寝屋之中。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德福奉上凤冠,朝她行了个大礼,“哎哟,再往后老奴便要唤您一声皇后娘娘了。” 李彻终是不顾众人反对,顶着前朝莫大的压力,将她送上了皇后之位。 周遭宫人满面喜色,耳旁顿然也充斥着恭维讨好声。 卫嫱面色平静地接过那一顶凤冠。 据德福道,这凤冠之上镶嵌了七七四十九颗白玉珍珠,金丝缠绕,珠玉累累。日光穿过屏窗落于其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太过刺目。 卫嫱眯起眼。 身前,孙德福仍是滔滔不绝。 对方欢喜地道着,陛下已请人卜过卦象,十日之后便是黄道吉日。届时整座盛京将落下一场大雪,瑞雪好啊,瑞雪兆丰年。龙凤呈祥,明年定然是一个肥年。 李彻迫不及待要迎娶她,要她成为他的妻子。 “卫姑娘,按着习俗,再过三日陛下便会陪您一同回一趟娘家。您且先收拾准备着,陛下亦是要休沐三日,同您一道回去。” 娘家? 卫嫱微微瞪圆了眼。 “是……卫府吗?” 孙德福还以为她是高兴傻了,老太监笑眯了一双眼,嘿嘿地回答她: “不然呢,姑娘的娘家还能是哪儿?” 自然是卫家老宅了。 一听到要回家,她一颗心猛地提起。 回家,她已有许久未再听到这一句话。 她费劲心思、千辛万苦所求得一个结果,原来也是在那人的一念之间。 卫嫱低下头,抱紧了怀中凤冠,无力一笑。 因是要准备大婚事宜,李彻又命人将她带回了纤华轩。回到宫中时,月息已在院内等候她许久。 日头高升,金乌跳出云层。卫嫱坐在高高的辇车上,身上穿着御赐的八宝缎锦华衣。归云髻高梳着,发髻之上插满了耀眼的金簪玉钗。 她就如此众星捧月般、浩浩荡荡的回宫,看得江月息眼眶一红,登即落下泪来。 庭院内的梅花开了,随风送来一缕幽香,落在少女梳得精致的鬓发旁。 月息忍住情绪,随着周遭宫人,一同朝她跪拜。 小姑娘双膝重重磕在地上,颤抖良久,终是没有唤出那一声。 ——皇后娘娘。 第35章 035 “阿嫱,我终于要娶到你。”…… 月息太过了解她。 对方知晓她的心思。 所有人皆在阿谀恭贺, 唯有江月息,对方虽是同众人一齐跪拜着,可那双眼望向卫嫱时, 却是含着泪。 卫嫱发髻上的金簪太过于耀眼。 东风愈冷了几分, 吹得庭院梅花簌簌,落下一地绮丽的影。 卫嫱抬手, 示意众人平身。 于眼前的人群中, 她似乎看见先前同在浣绣宫当差的散役, 那几人目光中满带着艳羡, 又恭恭敬敬地朝她凝望而来。卫嫱目光平淡,懒散吩咐了几声,便令她们领命退散了。 她只留下月息一人。 关上门扉,小姑娘满眼通红地朝她扑过来。她也攥住月息的手,问起对方近况来。 所幸, 这些时日, 李彻并未对月息动手。 月息一直在纤华轩中等候着,等着李彻将她自铁屋中放出来, 与她再好好聊一聊近来所发生的事情。 月息抽泣着同她道, 这些天她已偷偷打听到了, 芙蓉公子被陛下关在地牢里。地牢阴湿苦寒,有重兵看守,单凭她们两个人的力量,定然无法将芙蓉公子自地牢间解救出来。 阴湿苦寒,暗无天日。 卫嫱登即想到了兄长的眼疾,阿兄有夜盲症,严重到于黑夜之中,甚至无法分辨任何东西。 患有眼疾的兄长, 与她一样被关入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中…… 卫嫱心口处猝然一痛。 月息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她:“阿嫱……你当真要做这皇后吗?” 成为李彻的妻,一辈子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受人挟持。 即便李彻答应放她兄长出狱,她真的能毫无芥蒂地去做李彻的皇后吗? 能完全放下那些过往,忘却被关在铁房当中的那段时日吗? 她自然不能。 从前,卫嫱也曾想过,身处深宫,唯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才可以保全她、保全她身旁的亲朋好友。她亦为之努力做了许多事。 可结果呢? 即在此时,纤华轩外传来一阵通报声。金妃差了人,前来为她送礼贺喜。 卫嫱已有许久未再注意到毕氏。 她被李彻解了禁足令,近来也算是乖巧本分。对方前来送礼,卫嫱分不清她究竟是与旁人一样恭维她,或是黄鼠狼拜年不安好心。清冷的风落在少女眉眼处,她神色淡淡,叫人婉拒回绝。 傍晚间,李彻前来陪她用膳。 就立后一事,李彻与前朝的争执仍未休止。也唯有每至纤华轩见到她时,对方才难得地展颜。 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饭菜,皆为她平日里最喜欢的甜口。李彻悉心为她夹着菜,认真同她商量着大婚事宜。 卫嫱兴致恹恹,敷衍地应答。 李彻每每前来纤华轩,都会给她带一大堆奇珍异宝。 或是夜明珠,或是金簪玉钗,再或者是血珊瑚摆台……李彻同她道,他已命人将凤鸾宫收拾妥当,如若她愿意,可以在封后大典之前搬过去。 凤鸾宫,离金銮殿愈近。 卫嫱摇摇头,温声道:“陛下,这并不合规矩。” 在一些大事上,李彻也算是守规矩。 到了回卫府的那天,李彻一大早便命人备好了马车,守在纤华轩宫门前。男人方一下早朝,便已踩着晨光来到她的寝殿。对方身上龙袍未褪,于妆镜前稍稍躬身,为她挑选了支精致的金累丝孔雀簪。 金簪入髻,李彻牵起她的手。 马车徐徐,朝宫外行驶而去。 此去卫府,需得先穿过那一条热闹繁华的东市。听见小摊位上的吆喝声,卫嫱下意识挑开车窗帘。扑面而来的是街上悠闲自得的烟火气息,人群喧闹,行人神色各异地擦身而过。悠悠暖日高悬,自由而轻快地落入众人眼眸之中。 在宫外,就连风也是自由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清风吸入肺腑,淡淡的龙涎香气流转,萦绕在卫嫱鼻尖。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一座府邸门前停落。 偌大的牌匾,其上“卫府”二字,久违地映入卫嫱眼帘。 令她压抑的是,卫嫱本以为,卫府有近一年无人居住,宅府里应当处处落满了灰尘。推门而入时,院落并未有她想象中的那般陈旧破败,院内反倒处处干净整洁。 似有人提前精心洒扫,将府邸打点过一般。 卫嫱先一步李彻,迈过大门门槛。 甫一走进前院,她的一颗心便莫名跳动起来。寂冷的长风拂过飞檐,落得一地东风无声。前院里种的腊梅开花了,株株嫣红的花瓣,装点着寂寞清肃的庭院。 她张了张嘴唇,想要唤出那一句, 阿爹,兄长。 无人回应她。 唯有龙涎香萦绕在身旁,与凉风一道,将少女周身裹挟。 李彻陪她去了青梨苑。 起初,她有些抗拒与对方一道踏入寝房。 一年之前的冬夜,李彻带兵将卫府围堵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她忍着情绪,方一迈入寝屋,身旁男人便牵起她的手。 对方动作极自然,仿若未注意到她眼底的抗拒。 清凌凌一阵风铃响,卫嫱抬手掀开入户的纱帘。 有玉梅探入窗牖,遥遥望去,竟像是一朵雪白的梨花。 李彻看见她摆放在床头的玉佛。 玉佛低眉顺目,正被人供奉在床头,除此之外,寝屋内四角,亦供奉着菩萨像。 见状,男人眸光微变,似乎在探她口风一般,问出声:“朕那日忘记问你,你为何要在屋中摆放这般多的玉佛?” 卫嫱抬眸,只见李彻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清明而锐利,似乎要将她看透。 少女抿了抿薄唇。 因为愧疚。 更因为补偿。 当年那一杯毒酒,换来的除去三皇子李彻的死讯,还有她每个梦回时无法驱散的噩魇。她时常梦见对方入梦,少年满眼通红,流着泪问她。 阿嫱,为什么。 少年身形模糊,似是风一吹,便要飘散了。 “阿嫱,为何。为何要喂我毒酒,难道你从未对我……动过一丝一毫的真心么?” 动过。 她也流着泪,回应他。 他那样热烈,那样纯粹,那样美好的人。 怎会有人忍住,不去回应他那份真挚的感情? 卫嫱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嫁给他,成为李彻的妻。 在梦里,她凝望着身前幻影,泪水决堤,止不住地往下淌。 她听见,李彻问:“阿嫱,原来在你心里,我的命……真就抵不上他们吗……” ……抵不上。 她闭上眼。 倘若让她在李彻、阿爹和兄长之间做抉择。 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亲缘。 即便她并非阿爹亲生女儿,也与阿兄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但却是阿爹将她领回卫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是阿爹与兄长将她抚育长大,教她用筷、读书、明礼。 “对不起,彻哥哥,对不起……” 窗牖未掩,庭风呼啸着,卷过寝屋的帷帘。 忽然,身前男子修长的手指间,不知何时竟凭空多了一物。 “这是何物?”李彻问。 卫嫱目光登时闪了闪。 见她不答,男人倒也不恼,对方手指掠过那一沓符纸,忽然凝眸于“转生”“超度”等字眼上。 这是卫嫱这些年,拜托兄长在外,为李彻求得转世符。 似乎想到了什么,李彻攥着符纸的手微顿,下一刻,男人面上竟有些许的动容。 他扭过头,不去看卫嫱,兀自将符纸收好了。 方方正正的符纸,被人仔细叠得细致,而后又收入那明黄色的衣袖中。 见状,卫嫱也未去拦着他。这符纸本就是为他准备的,还有那一枚长生玉符,而今他并未身死,甚至成为这无人敢违抗的一国之君,那她留着这些东西又有何用呢? 任由他去罢。 卫嫱目光淡淡。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卫府回宫后,卫嫱总觉得李彻望向她的目光里,愈发多了一丝柔情。 转眼间便到了大婚前一日。 宫人早早便奉上华丽的红嫁衣,嫁衣以金丝线勾勒缝制,衣袖处更是由绣娘精心地绣制了一对凤凰。 李彻与她道,他们便像寻常夫妻那般举办一场婚宴,拜堂、成亲,是他身为三皇子时,便自幼奢求的事。 而今终于美梦成真。 说这句话时,男子唇角不经意地勾起,狭长的凤眸也闪烁着欢喜的光影。 李彻抱着她,自身后搂住她的腰身,声音缱绻: “阿嫱,我终于要娶到你。” 他并未举行立后大典,而是循着旧规,宛若寻常眷侣般与她拜堂。 在这件事上,李彻倒格外地守矩。按着习俗,二位新人成婚前一夜需得分隔两地,待到吉时,新郎官才可以上马迎亲。 而新娘,则要在前一日守着闺房、闭门不出。每每此时,便会有娘家人陪同着守屋,于她出嫁之前,再为新娘梳着最后一次发。 卫嫱从未想到,李彻竟准许他的兄长进屋。 房门被人自外推开的那一刻,濯濯月影倾洒,银光覆在她那一身火红的嫁衣之上。卫嫱怔怔地看着,兄长一身白衣踏月而来。他乌发高束起,立于宫阶下,朝她遥遥一拜。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兄长的手筋脚筋皆被李彻挑断了。 这使得他走起路来,也有几分吃力。 簌簌的冷风拂过兄长袖摆,卫嫱放下手中骨梳,迎着那道月色望去。好些日子未见,兄长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他就这样匍匐在地上,落下一地细细碎碎的影子。 一旁的宫人见她红着眼、怔忡良久,几经犹豫,还是上前道: “娘娘,芙蓉公子还在地上跪着呢。” 卫嫱这才倏尔回神。 她忍着情绪,唤了句“平身”。兄长一手撑着地面,艰难地自地上站起。 冬风灌了他满袖袍。 兄长走来时,步履有些踉跄,眼前三道宫阶,竟让他吃力地走了许久。珠帘轻轻碰撞着,对方摇摇晃晃的身形亦落入卫嫱眼中。行至她身前,接着微黯的灯色,她居然能看见兄长鬓边白发。 和额前冒出的、那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少女一下红了眼。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消瘦的、甚至有几分狼狈的男人,曾经也是京城第一剑客,也是名冠天下的芙蓉公子。 周遭布满李彻的眼线,她不敢去扶兄长,更不敢哭出声。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卫嫱就如此看着,兄长在袖袍中摸了摸,片刻竟也摸出一把骨梳来。 月色轻缓落下,浅浅一层银光将二人身形包裹。兄长白衣飘飘,立在她这一袭火红嫁衣身侧。遥遥望去,他竟如同穿了一身丧服。 一红一白,令人触目惊心。 兄长用仅有三根手指的右手,紧紧攥着那骨梳。迎面一道清雅的兰香,兄长温和垂眼。 “小妹,不哭。” “兄长来给小妹梳头啦。” 他压低着声,斯文道: “新娘子在出嫁前一晚,需得娘家人为她梳上最后一次发。兄长便去求了陛下,陛下准许我再来见我的小妹一眼。小妹这一身嫁衣,很……漂亮。” 正说着,兄长轻轻笑了声。那笑声闷闷的,竟叫人无端听出几分落寞来。 他的手指修长,拆开少女发髻。 卫嫱一身红衣,端坐于妆台前,看着妆镜中兄长低垂着脸颊,唇边轻声哼唱一支柔缓的曲儿: “一梳梳到尾。” “二梳……” “举案齐眉。” 轻缓的小调在耳边舒展开,男子落下的乌发遮挡住濯濯银光。兄长就这般于她朦胧的泪光中,逐渐模糊了身形。 庭院的风愈发烈了,浓云骤聚,这一场大雪便要浩浩荡荡地落下来。 卫嫱没有阿娘,自幼时起,便是兄长为她束发。 即便而今仅有八指,不过顷刻之间,兄长已为她梳好了一个精致漂亮的发髻。妆镜中那两道目光相撞着,阿兄眸光虽为温缓,却似乎仍有千言万语。 心绪百转千回,竟不知自哪句话说起。 片刻后,卫嫱眼见着,阿兄微微挺直了后背。他转过身,声音清润,同周遭宫人道: “各位可否通融我少时,在下有些身为娘家人的体己话,想要单独与皇后娘娘说。” 身为兄长,于小妹出嫁前夕单独与她叮嘱几句,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左右宫人相视一眼,却是面露难色。 卫颂便道:“不必很久,半炷香的时间便够。” 几经犹豫,众宫婢终是看着这位新后的份上,做了让步。 门扉阖上。 桌角边银釭黯了一黯,唯一一束火苗跳动着,将光束送入二人眼眸中。 兄长忽尔神色凝重,自从袖中又取出一物。 卫嫱低下头,看着对方递上来的银色药瓶,一愣:“兄长,这……是何物?” 微凉的瓶身,攥得她右眼皮猛地跳了跳。 一瞬之间,一个大胆的想法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兄长要带她逃。 ——兄长仍未放弃,带他可怜的小妹,逃出这吃人的深宫。 凉风穿庭,将窗边竹帘吹打得哗啦啦作响。隐约之间,似有大雪纷纷而落,令人周身也瞬间冰冷下来。 卫嫱听着,兄长压低了声音,郑重其事地同她说道: “小妹,这是一枚假死药。” 假死……药? 她的心口又突突跳了跳。 “倘若你不想嫁给李彻,或是日后后悔了,这枚药丸,可作为你最后的退路。” 兄长顿了顿,月色于他瞳眸间涌动着,他垂下浓密的眼睫,遮挡住眸底的情绪。 “小妹,这枚假死药,兄长已事先帮你试验过了。服下这枚药丸,待到一炷香之后,药效便会发作。你会浑身颤抖,口吐鲜血,犹若身中剧毒。过不了一刻,即便这世上医术精妙之人,也探不出你的任何脉息。” “到那时,在众人眼里,你与毒发身死无异。” 第36章 036 待醒来后,她便能彻底解脱…… 兄长压低着声, 神色认真。 这一席话语,明显让卫嫱一愣。 手中的银色药瓶遽然发烫,让她如同攥握了只烫手山芋。她杏眸圆瞪, 震惊地凝望向身前兄长。月色如轻纱般笼在他周遭, 愈衬得兄长面色发白。 兄长道,这假死药, 也是他近日研制出来的。 “服下之后, 假死七日。待七日药效一过, 你便会自沉睡中苏醒。” 说到这里, 兄长顿了顿声,而后才道:“只是这药效发作时,会让你身子很疼,小妹,你需得忍一忍……” 虽说死亡是假的。 可服下此药之人, 口吐鲜血, 颤抖不止。卫嫱想,这样的反应可不会是装的。 兄长目光掠过, 望向她时, 又多了一丝心疼。 可什么样的疼, 能比她这些日子受过的苦难还要难熬呢?卫嫱并未告诉兄长,自己在铁房中的遭遇。 少女抿了抿唇,掩去眼底情绪,将药瓶藏入火红的嫁衣中。 夜风呼啸而至,带着满地白霜,扑通通砸在窗牖上。 珠帘琳琅,被夜来的东风拂动得一片脆响。忽然间,窗扇“呼啦啦”响了一遭, 浩瀚的风声愈发,不受控制地破窗而入,穿过那四扇雕花屏风。 耳旁一阵料峭风声,犹如利剑登时穿过,锋利的剑刃直指银釭上的灯芯,“嘭”地一声轻响,房屋瞬间黯淡下来。 浓黑的夜幕瞬时将周身包裹住,二人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兄长,小心。” 卫嫱赶忙扶住身侧男子。 兄长本就行动不便,又患有夜盲之症,这黑暗来得猝不及防,险些叫他摔倒。回过神时,少女那一只素手已搭至他胳膊上,微弱的月光盈盈,就这样撞了他满怀。 卫嫱担忧望向兄长。 这月色即便入窗,却也太过微弱。 微弱到足以让兄长目盲,看不清眼前之物。 匆忙之中,卫嫱手指搭向兄长腕间。 只一刻,她大惊失色! 兄长的脉息,怎么……怎么变得这般微弱?! 卫嫱是由兄长教养长大的,除去剑术,兄长每学一样东西,便也会教她一样。虽然她学得并不精,却也略微通晓些皮毛。而今她搭向兄长脉息…… 少女猛一抬头,满目震惊。 “兄长,您……” 男子的手臂顿了顿,须臾,耳旁落下一声轻叹。 月色清莹,又被雪色蒙盖了乌黑一层。于一片黑暗中,她并不知兄长能否看清自己。泪光在卫嫱眼眶中打转,她想起来—— 是李彻,残忍地挑断了兄长的手筋脚筋。 哥哥曾是那样风光霁月的人啊…… 如此想着,卫嫱再也禁不住,她搀扶着兄长的胳膊,无声落下泪来。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细细密密的砸入那火红的嫁衣中。 兄长虽看不大清楚,却能听见身旁小妹的抽泣声。卫颂皱起眉心,神色也逐渐变得慌乱。 “小妹,小妹。” 阿兄沐浴在一片黯淡的月光里,声音也有些发急。 “你莫哭。” 一听到她哭,卫颂的心都要碎了。他循着那声音探出手,想要拭去少女眼角晶莹。 “可是……兄长吓到你了?不碍事的。小妹,兄长只是生了一场大病,过阵子病就会好。不碍事,不碍事的。” 他越这样说,卫嫱就越发难受。穿庭的冷风呼啸入耳,伴着她声声抽泣。 除此以外,天地之间一时寂静。 委屈,心疼,悔恨,愧疚。 一刻间,所有情绪翻涌,悉数涌上心头。 叫卫嫱眼含热泪,不禁抱住身前的兄长。 扑面一道清雅的兰香,那兰香并未有往日那般清淡,似由人刻意薰得浓烈了些,像是要遮挡住那一阵苦涩的草药味道。 男子身形微直,他垂下一双温柔的双目。虽是眼前一片混沌,兄长眼神、动作依旧柔缓。 对方的大手落在她发顶处,轻轻拍打着,又及她单薄的后背。 “不碍事的……” 忽然间,房门被人从外打开。 “砰“”的一声响,夜风遽然入户,料峭的寒风撞开微掩的门窗,送来一阵令人瑟瑟的寒意。 寒风中夹杂着一缕龙涎香。 卫嫱顺势回眸。 只见一片昏暗的夜色间,有人踩着银白的月光,步步踏上那铺满寒霜的宫阶。 门外众人满脸惊惧,惶惶然跪拜: “奴婢、奴婢参拜圣上——” 李彻目光灼灼,凝望向她。 准确的来说,他目光定定然,落在前一刻尚在卫颂怀中的卫嫱身上。 即便月色无比昏暗。 四目猝然相撞,此一刻,卫嫱在李彻眼中感受到浓烈的杀意。 一颗心猛地一跳,牵连得右眼皮亦开始疯狂跳动,让卫嫱下意识伸出手,将暂且目盲的兄长护在身后。 李彻眉心轻拢起。 今日对方倒没有穿那一身龙袍,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 冷风猎猎,拂过男人鲜红的衣袍。他就这样眼瞧着同样一袭红衣的少女,眉间蹙意愈浓。 孙德福未跟着皇帝前来。 李彻身后,那一身黑色劲装之人,正是卫嫱早有耳闻的闻铮闻大人。 对方乃李彻心腹,听闻其武艺高强,当年便是他将身中毒酒的李彻自那尸山骨海中背出来。 而挑去兄长手筋脚筋,废其一身武艺之人,亦是闻铮。 “扑通”一声,冷风吹拂,门扉碰撞出巨大的声响。有簌簌雪花飘入寝屋,覆盖在那黯然失色的银釭上。 卫嫱站直了身形。 李彻、李彻今日怎的突然前来…… 夜潮汹涌,男子声息泛着冷。 “让朕瞧瞧,朕的好皇后是在做什么。” “新婚前一夜,与旁的男人卿卿我我,搂搂抱抱……” 卫嫱赶忙矢口否认: “陛下言重了。” “言重?难不成还是朕看错了。” 他走近些,那龙涎香气亦随之拂近,落在少女蜷长的眼睫上。 “还是你又要说,他只不过是你的兄长。” 说这话时,李彻歪了歪脑袋,眼里闪过一丝戏谑。 月色轻盈,落在卫嫱那一袭红衣上,少女面色被衬得愈发惨白。 她深吸一口气,道:“兄长有夜盲之症,又被废去了武功,适才灯展忽而熄灭,唯恐兄长摔倒,故此我才扶了他一把。” 这些都是实话。 至于她为何在兄长怀里…… 二人只是兄妹,是阿兄将她教养大,自幼时起,兄长便不知抱过她多少次。而今乃是她出嫁前夕,她嫁给的又是李彻这般人物,叫兄长怎能放心的下? 她知晓,李彻根本不会听她解释。 虽如此,她仍试图道:“兄长他……只是我的亲缘。” 李彻一双凤眸泛冷,那深邃的瞳眸,居高临下地睨了她良久。 男人眼神之中带着审视,怀疑,质询……终了,他讥讽地扯了扯唇角,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亲缘?” 李彻道。 “那倘若,朕非要你在此夜,斩断亲缘呢?” 轻飘飘的一声,对方声息随风,便如此落入卫嫱耳中。不带有任何感情的一句话,登时便让少女一愣,她面色凝滞,一息之后,面上顿然变得煞白。 李彻缓步走近。 他逆着月色,踩在满地银霜之上,不疾不徐的步履,宛若一道催命符。 惊惧之色于卫嫱微红的眼眶中打转。 须臾,她抬起头,声音颤抖:“陛下,要奴婢……做什么?” 他“唰”地一声,拔过闻铮腰际长剑。 月色铮然,于铁剑上掠过一道刺目耀眼的寒光。李彻面色未变,冰泠泠的剑气于眸中一闪而过。 男子右手指节收紧。 修长的手指紧攥着剑身,他行至卫嫱身前,低下头,声音缓缓: “卫嫱,你知晓,朕已经不喜他许久了。” “不若便趁着这大婚前夕,斩草除根。” 卫嫱杏眸微瞪。 不可! 她直勾勾看着那把剑,将兄长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忽然间,右肩上多了一道力,兄长亦轻声:“小妹,到我身后来。” 自古以来,都是兄长护着妹妹。 哪有让小妹为兄长挺身而出的道理? 卫嫱未理会兄长,她紧咬着牙关,倔强盯着李彻。 后者面上已有不虞。 虽如此,一身喜服之人仍开口,他慢悠悠道:“卫嫱,只要你闪开,过往的一切朕都可以既往不咎。”无论是那一杯毒酒,或是过往二人全部的恩怨情仇。从今夜之后,她便是这大宣唯一的皇后。 李彻道:“你可要想好了,朕的皇后。” 正言道,男人手腕微微一勾。长剑登时被他轻挑起,剑锋凌厉,直朝她身后的卫颂而来! 似乎察觉到了凶险,兄长并未躲开,反而猛一伸手抓住小妹的胳膊,欲将其护至身后。 剑气来势汹汹。 直指兄长命门! 只这一瞬,卫嫱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攥握住手中的银瓶,忽一倾身,以左肩替兄长生生挡住那一剑!! 长剑就要穿透左肩,皇帝猛一皱眉,快速收势。虽如此,锋利的剑锋仍划破那件鲜红的嫁衣,于卫嫱肩头生生划出一道细长的血口! 一声闷哼,有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上落下,下一瞬,少女倔强抬头,面上俨然失了血色。 李彻凝眉,望向她。 男人右手紧攥着剑柄,手掌未松,长剑也未朝前再送入半分。一时间,月色呼啸,寒冷的庭风吹彻,将庭院内梅花扬动得纷纷而落。 雪粒扑窗,飞过屏障。 卫嫱眼睫上似是覆了一层寒霜。 她好疼。 左肩处痛极了,痛得她牙关打颤,险些要落下泪来。虽如此,少女面上却未有任何退缩之意,她紧咬着下唇,将兄长死死护在身后。 再刺入一寸吧。 卫嫱心想。 再偏移一些,再刺入一寸。 让兄长给她的假死药,明目张胆地派上用场。 卫嫱想,自己兴许是疯了。 假死于李彻剑下,于她而言,竟让她心中涌上一丝快感。 她闭上眼。 左肩处痛意未消,那样令人牙关打颤的钝痛感,随着夜风的呼啸声愈演愈烈。 李彻剑气顿住,少时间,他忽然一抽剑。 汩汩鲜血自鲜红的嫁衣渗出,顺着她的左肩,直往下流。 兄长上前,匆忙点住她的穴位。 她倒在阿兄怀里,垂下双目,看不见身前之人的神色。 她也未去看身前之人神色。 李彻如今是何面色? 是震惊,是失望。 是愤怒,是嫉妒。 她已无暇顾及。 卫嫱虚弱地倒在兄长怀里,只听着雪粒子扑通通砸着窗牖。窗扇被冷风吹得翕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那人沉声。 他似乎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 “来人,给朕将这个贱婢……拖下去。” “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 她就这般,再次被李彻关了起来。 幸运的是,李彻近日不知在忙些什么,竟无暇将她再关入那冷冰冰的铁房之内。对方将她禁足在了纤华轩,与之一同被剥夺去的,还有那一顶无比奢华的凤冠。 月息不知被他调至何处,而今也不在纤华轩中。 似乎害怕她再逃跑,宫殿之前,把守了不少宫人侍卫。也是因此,被关在深宫的卫嫱得以知晓纤华轩外的消息。 她听闻,李彻虽将她关在纤华轩,封后大典却仍未因此停止。 群臣上谏,李彻终是纳了丞相之女萧氏入宫,而那一场婚宴,自然也换了新娘。 翻了黄历,算了八字,帝后大婚匆匆定在了三日之后。 李彻以国礼,迎娶左丞相之女,萧玉嫆为后。 关于萧氏,卫嫱有些耳闻。 若是她未记错,当年先帝为李彻指婚的,便是这萧家小姐。 大雪呼啸,卫嫱低下头,静默看着攥握于手中的银瓶,自嘲般地笑了。 命运弄人。 兜兜转转,李彻仍旧是迎娶了那萧氏贵女。 今夜是帝后新婚,婚宴声势浩大,纤华轩的人手也被调度走了一些。正值此人多眼杂之际……卫嫱心中暗想,兴许,今夜便是假死的最好时机。 如此心想着,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角,打开银瓶瓶盖。 偌大的银瓶,其中只安然躺着一枚黑乎乎的药丸。 卫嫱心中惦念着兄长先前叮嘱: ——服下这枚药丸,待到一炷香之后,药效便会发作。你会浑身颤抖,口吐鲜血,犹若身中剧毒。 ——待七日之后,药效褪尽,她会从昏睡中苏醒。 “只是……” “小妹,这药效发作时,你会很疼很疼。” 可到底有多疼呢? 她并未兑水,将这药丸干咽下去。方服下的一瞬间,她的心脏便开始痛了。 好似自入宫以来,于浣绣宫,于金銮殿,于鸣春居,于纤华轩……她回忆起自己经受过的所有委屈,让她一点一点,慢慢模糊了视线。 待醒来之后…… 卫嫱心想着,待醒来后,她便能彻底解脱。 第37章 037 “卫姑娘……没了。” 心脏骤痛不止。 卫嫱额头开始冒汗。 细细密密的汗珠, 自前额与发隙间渗出,她紧蹙着双眉,感受到汗水扑簌簌而下。不知不觉间, 卫嫱眼前已一片迷蒙, 她紧咬着牙关,面上一片煞白。 药效已开始发作了。 少女紧攥着手中的帕子。 兄长, 好疼。 便在此时, 庭院之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步履匆匆, 正朝她这边小步跑来。 行至殿门口, 对方出示了令牌,房门“砰”地一人,由冷风吹带着,被人自大殿之外推开。 “卫姑娘。” 风雪飘摇,来者衣肩上雪粒尚未来得及消融, 随风带入满院寒霜。 “卫姑娘?” 那宫人又唤了一声。 卫嫱抬眸, 却见对方微低下头,月色昏暗, 她看不清来者神色, 只听见耳旁落下一声: “卫姑娘, 陛下唤您前去敬酒。” 那宫人语气规矩而本分,一双眼也不敢望向卫嫱。 这样一句话,引得少女怔了怔。钻心之痛不止,卫嫱撑了一把桌案,月色映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 “陛下……唤我?” 对方点头。 此言方一落,分毫不容卫嫱拒绝地,立马又有宫人迎上前,朝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今夜, 京城落满了大雪。 清霜微重,自飞檐上扑落,压低了开满玉梅的花梢。雪白的梅花上,缀满晶莹剔透的雪珠。昏暗的月色被纵横的树枝筛过,流落下满身婆娑。 卫嫱踩着松软的积雪,忍痛朝前走。 越往前,越是雪色与喜色漫天。 帝后大婚,李彻果然将这一场婚宴办的声势浩大。 她远远的便听到锣鼓声息,一声接着一声,弥散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昏夜里。不过少时,她便在宫人的引领下来到正殿,满目喜色冲撞着,登时映入卫嫱的眼帘。 这也是卫嫱第一次,看到那位左丞相之女萧氏。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女人。 她一身鲜红嫁衣,周身端正地坐在李彻身侧。二人兴许是刚拜过天地,地上的火盆也已撤了。萧氏生的肤色凝白,眉目温婉。那一双眼更是慈眉善目,缓缓朝卫嫱望来。 只一眼,卫嫱便在心中断定。 这定是一位教养极好,性子温和的千金大小姐。 只可惜,将要嫁给李彻这个疯子。 如此想着,卫嫱心中竟隐约涌上几分对新娘子的同情来。她忍着药效发作的痛意,兀自走上前,朝这一对新人跪拜。 男人目光轻飘飘掠过她的周身。 她行了个大礼。 满屋子的喜色,唯有她一身素白清雅,与这周遭的人群格格不入。 冷风拂过少女发鬓,吹落她鬓角几根青丝。 “奴婢参拜陛下,参拜皇后娘娘。” 兴许是服了药,她的嗓子微哑,声音很轻,却是不卑不亢。 一旁有宫人端来酒盏。 金樽清酒,吉时佳酿。 卫嫱目光平静垂落,她走上前,将那杯盏斟满。 抬头时,正对上男人漆黑平静的视线。 仍就是那样好看的一双凤眸,那眼神却冷的让人发寒。 李彻眸光微凝,睥睨于她周身。阴冷的视线中,隐约带了几分审视与考量。 对方似乎在打量着她的神色。 又似乎…… 在等着她服软,等着她求饶。 “上来。” 极淡的一声。 李彻道。 “跪下。” 双膝磕碰在地,自冰冷的地面上,传来一阵钝痛。 又有汗珠豆大,自额间扑簌簌坠落。目光之前,李彻的身影忽然自一个,变成一双…… 一个人,一双人。 眼前忽然多了许多个李彻,目光阴森寒凉,如同驱散不开的夜潮,将卫嫱瘦小的身形裹挟。 药效发作,她竟还出现了幻觉。 心脏隐隐生疼,卫嫱神思飘忽,双手高举起酒觞。 “奴婢……” “敬陛下,敬皇后娘娘……” 忽然间—— “砰”地一声响,手臂似是撞到某物,精致的摆台遽然被打翻,酒水湿淋淋的,就这般落了一地。 身后,众侍人惶恐跪了一地。 “陛下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李彻眸光微变。 卫嫱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已分不清身前有何物,听着酒台打翻之声,她的一颗心竟也不禁随之提起。恍惚间,似有人逆着灯火走至她面前。 于一片朦胧目色里,落下一道火红的身影。 大红色的喜服,其上勾勒出一只金纹游蟒。夜风吹涌着,男子衣袖摇摆,那只游蟒忽然浮动至卫嫱身侧。 她的下巴被人抬起,对上那一双带着薄怒的凤眸。 她张了张唇:“陛,陛下……” 男人凤眸冷冽。 喜酒于地上恣肆蔓延,酒气氤氲至卫嫱素白的裙摆处。她的下颌被人紧攥着,对方手指青白,捏得她骨头发疼。 少女声息微弱,迎风送来淡淡的梨香。 “陛下……恕罪……” 这一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李彻目光沉沉,垂眼睨着她。 对方一身喜服,居高临下,如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轻.佻地审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眼底薄怒未消,反倒是在瞧见少女那双倔强的双眸时,那愠意变得愈发浓烈。 她未低头。 她不肯低头。 不肯低头、放低姿态地同他说一句,陛下,臣妾知错。 那个男人,当真就这般好么? 皇帝冷笑一声,命令道:“倒酒。” 酒杯就此斟满,如此满满当当的一杯喜酒,就这般被身前之人攥握在手中。 李彻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喉咙,逼迫卫嫱抬起头。 “陛下,陛——唔……” 冰凉的酒杯碰撞上嘴唇,她瞪圆一双杏眸。在场所有人皆看着——一身喜服的皇帝微倾下身,他阴沉着脸,径直捏住少女的下巴。 如当年被对待般地,他将那灼烈的喜酒,强行灌入卫嫱的喉咙! 卫嫱面色遽然一白。 而后,她猛地低下头,剧烈咳嗽起来。 她平日便滴酒不沾,何时曾引过这般猛烈的酒水?更何况还是这样一大杯……少女面上登即翻了红,面色也白一阵青一阵的,喉舌间火辣辣,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正座之上,萧氏似乎想要起身,萧玉嫆声音中带着惊惧与担忧,柔柔唤了声:“陛下……” 李彻根本不理会萧氏。 男子目光阴郁,他捏着卫嫱的喉咙,又命人倒了一杯酒。 这一杯,坛中酒水终于见了底。 浓烈的酒气呛鼻,顺喉滑入肺腑中,只一瞬间,让卫嫱四肢百骸也都烧了起来。她禁不住那浓烈的烧灼感,狼狈地趴下去干呕。 半晌,竟呕出一口鲜血。 腹部一阵绞痛,血腥味倒涌,充斥着她的喉咙。 卫嫱看见,身前的男人一拧眉,终于变了面色。 “卫嫱?” 对方开始喊她的名字。 “卫嫱,你在做什么?” 眼前落下一道大红色的喜服,李彻愈走近了些。卫嫱未应答他的话,她只知自己而今腹中绞痛,十分难耐。 她一张脸更是满面痛苦,十分苍白。 卫嫱忍不住那痛意,浑身颤抖起来。 “卫嫱?” 李彻的声音明显慌了。 她又呕出一口血,竟生生呕在男人那鲜红的喜服上。 见状,李彻竟也顾不得那血迹,她的身形被对方捞起,软绵无力地倒入那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耳畔生风。 料峭的寒风吹刮着,耳畔响起人群的惊慌声,整个大殿乱作一团。卫嫱听见有人尖叫:“酒中有毒!护驾,保护圣上,保护皇后娘娘!” “护驾!保护圣上——” 余光瞥见那壶被喝得干净的喜酒,卫嫱于男人怀中虚弱地抬起头。 殿外风雪呼啸。 雪色虽将月光遮掩,偌大的婚殿内,灯色仍是烟煴摇曳,未有停歇。灯影笼罩着,将李彻面色照得白皙,卫嫱抬起头,看见对方冰凉光洁的下颌。 她看见,李彻惊慌地为她拭去唇角血迹,朝外匆匆唤了声御医。 酒中有毒! 四年之后,卫嫱头一次在对方的眼神中看见慌乱。 此般方寸大乱的眼神,她在很久之前也见过。 彼时,对方尚是得先帝器重的三皇子,而自己也是卫家小姐。兄长在侧,爹爹也未因病离世。 她生了一场重病,高烧许久,半只脚几乎踏进了鬼门关。 醒来时,右手手腕处多了一根红绳,绳上绑着一枚通体莹白的平安玉扣。 卫嫱抬眸,对上少年那双慌乱的眼。 这样的眼神,卫嫱平生只见过两次。 前一次,少年李彻跪在她床榻边,他明明也淋了场大雨,却万分固执地守在她身侧,等她醒来。 后来卫嫱才知道,自己手腕间的那枚玉扣,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一步一叩,跪了整整九十九阶,于菩提神像前为她求得的一块护身玉。 冷彻的冬风拂过宫廊,吹落庭院内玉梅簌簌,雪粒纷纷撒撒,遥遥望去,树枝上竟像是落满了梨花。 卫嫱卧倒在李彻怀里,看着他逐渐苍白的面色,声息愈来愈弱。 “奴曾奉陛下一杯毒酒,如今……陛下喂奴婢一杯。” “奴婢与陛下,从此……两清。” “奴婢恭祝陛下,花好月圆……鸾凤和鸣,千秋……万岁……” 她又呕出一口鲜血,颤抖着声音道: “……人……人寿……年丰……” 说也奇怪,卫嫱知晓——她明明只是假死,明明待到七日之后,她便能自这沉睡中苏醒。 可为何,她的心却疼得如此厉害? 那腹中的绞痛似是蔓延至胸腔之中,绞得那颗火热之物,竟也跟着她的声息开始发颤。她的心好疼,疼得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泪水极烫,烫得一贯沉稳的男人,在一瞬间晃了神。 泪眼模糊间,她听到李彻喊: “不要睡。” “不要走。” “阿嫱,求你……不要离开朕。” 男人伸出手,似乎将她的身形抱得越紧了些。他的声音很低,低得仅有她一人能听见。 卫嫱扯了扯唇角,艰难地朝李彻露出一个微笑。 她心想,兄长这假死药,可真不掺假。 眼前竟开始浮现临死前的幻想了。 恍惚之中,她居然看见当初那个青涩、单纯,却又满眼都是她的少年。 卫嫱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对不起啊,是我没用,把……把你弄丢了。” “阿嫱其实……也很喜欢,很喜欢彻哥哥。只是……只是爹爹与兄长……” “……太重要,太重要了。” 她喘着气,声音越来越轻。 “你、你莫要这样抱着我,我……我有些喘不上来气了。” “彻哥哥,你抱我……抱得好紧……” “啪嗒”,极轻微一道泪滴声。 天上的雨竟落在她面上。 下雨了。 每逢天晴,琅月宫的少年总会忍着浑身瘙痒,跑至花园里为她捉蝴蝶。 她眯起一双眼,却看着李彻两眼通红着。对方张了张嘴唇,不知对着她说了些什么。药效发作时很疼,可卫嫱的一颗心却是更疼。 渐渐地,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匆匆一阵脚步声,似有太医成群,提着药匣跑进大殿。 陷入黑暗的前一瞬,她终于听见耳旁模糊而又沉重的一声: “陛下……节哀——” “卫姑娘她,没了……” …… 原是喜气腾腾的大殿,登即陷入一片沉重与慌乱。 有太医上前,检查过卫姑娘先前服用的酒水。那一整壶酒已被她喝光,至于杯盏中的剩酒……也已被她呕出的鲜血染尽。 银针没入鲜血,取出时,长针已发乌黑之色。 张太医躬身,有几分胆寒地同座上之人道:“回陛下,确实是酒中有毒。微臣方才探过卫姑娘脉象,卫姑娘——” 说到这,他顿了顿,迎上皇帝迫切的眼神。 太医叹息道:“卫姑娘身中剧毒,已……无力回天……” 此言一出,周遭之人慌忙跪拜下来。 “陛下节哀,陛下……节哀——” 窗外大雪忽尔倾盆,雪白的鹅毛簌簌而下,随冷风纷飞着,为这满室鲜红的天地间覆上一片悲恸的哀色。 雪粒纷纷扬扬。 帝王颤抖的鸦睫上,亦覆了一层寒霜。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面上一片煞白,失神良久。 直至一声传报,打破了眼下的寂静。 “报——” “芙蓉公子求见——” 如同抓住某根救命稻草般,李彻回神。 再出口时,他才惊觉自己嗓音的沙哑可怕。 “宣。” 大雪纷飞,喜色漫天。 男子一袭白衣,闯入正殿。 只一眼,卫颂便看见气息已绝的小妹。 以及小妹身前,面色怔忡的年轻帝王。 众臣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新帝。 他们心目中的皇帝,一贯是高高在上,清冷自持,即是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声色,何曾有过眼下这副模样? 李彻眼眶微红着,两眼布满血丝。 喉舌间似乎有什么异物堵着,叫他呆呆地望向来者,半晌之间,男子竟说不出话来。 卫颂朝他一拜:“陛下。” 胸腔之内,那颗火热之物颤动着,撕裂着。 一身喜服的男人强压下心头情绪,沙哑出声: “卫颂。” 他忍着情绪,往日里高傲的男子,在这一刻竟像一个犯了错事的孩子,哀求起自己曾经的老师。 “她不知怎么,睡了过去。” “卫颂,你可否替朕……救一救她。” 卫颂弯下身,伸手探了探少女鼻息。 紧接着,他将少女身形打横抱起。 李彻赶忙道:“你要做什么?” 卫颂身形颀长,那清瘦的身影顿住,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忍着莫大的哀痛。 须臾,他轻声: “陛下新婚,不敢叨烦。” “微臣要将小妹……葬在父亲身边。” 言罢,不等李彻开口,卫颂双手又收紧了些。他怀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小妹,一步一步,朝满堂喜色的大殿之外走去。 无人拦他。 无人敢拦他。 殿内满室鲜红,殿外鹅毛纷飞。 点点扬花,枝头的月影被冷风吹得碎裂,残雪飞扑着,落在人的衣肩与发梢。 忽然,他听见身后响起一声: “站住。” 第38章 038 “陛下节哀!” 是李彻的声音。 皇帝发令, 男人步子顿住。转瞬之间,李彻走下殿,越过卫颂身形。 他来到卫颂身前。 夜风轻拂着, 皇帝眸光清明了些许。他一身喜服挡在卫颂身前, 遮挡去了其离开的路。 卫颂微蹙起眉:“陛下。” 冷风呼啸,吹拂过男子的鬓发与衣角。 “陛下这是何意?” 一个令人惊恐的想法涌上卫颂的心头。 主座上的萧玉嫆亦抬眸, 望向皇帝。 只见李彻微红着一双凤眸, 他眼底恸意仍未消退, 目光直勾勾盯着卫颂怀中气息已绝的少女。 月色与灯色倾照着, 她的面色苍白得像是一张纸。 这一刻,她彻底乖顺听话,彻底不再会违抗他。 也就是这一刻,李彻的心底里传来一阵剧痛。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疼痛,竟比他当年饮下毒酒时, 要痛上百倍、千倍。 他的心底里空落落的, 可他的目光里却满带着执拗与执念。须臾,男子出声, 声音里已然有了命令。 李彻道:“放下她。” 卫颂将怀中少女抱得更紧了些, 大胆迎上皇帝的视线。 “陛下, 微臣要带小妹回家。” 李彻反问:“回哪里?” 素衣之人未有分毫犹豫:“回卫家祖宅,回到阿爹身旁。臣会将小妹与父亲按葬在一处,让小妹的灵魂得以安息。” 害怕面前的疯子再生事端,他刻意咬重了后半句话。他这是在提点对方,斯人已逝,死者为大。 让小妹魂归故里罢。 李彻比他想象的还要疯,还要难以对付。 听了他的话,对方竟阴恻恻笑了。 他眉眼舒展开, 一双通红的眼凝望向卫颂。 准确地说,是凝望卫颂怀中毫无声息的少女。 他道,声音竟有些癫狂。 “谁准许你带她走了?” “她的家在皇宫。” “即便是安葬,她也只能葬在朕的身侧!” 此一言,包括卫颂——众人皆一愣。旋即立马有护卫冲上前,结结实实的挡住了卫颂的退路。 后者拧眉。 “陛下?” 卫颂的面色也阴沉下来。 “吾家小妹已然亡故,她甚至是……死在陛下手中。便是这般,陛下也不肯让她安息么?!” “将她强留在宫中,然后呢,单单留下一具躯壳。这叫她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微风拂过男子素白的衣袖,他如同身穿了一身雪白的孝服,昂然立于这天地间,竟也不顾得君臣规矩,向杀死自己小妹的始作俑者宣泄一个该属于兄长的怨气。 卫颂声音清朗,掷地有声。 一侧,萧氏坐在主位上,她不知为何,两眼竟也含泪。 “朕便要将她留在宫中!” “谁说她死了?当年朕也是一杯毒酒入喉,所有人都以为朕死了,以为朕绝了声息。可现在呢?朕还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 “皇宫之内,朕有着世上最好的医师。朕说她没死,她就不能死!” 李彻逆着夜风,步步走近。 男子通红着眼,声音也愈发癫狂。 “朕倒要看看,何人说她死了!” 她没死,她只是如自己当年一样,待到他请来这世上最好的医师,定能解阿嫱体内之毒。即便是剧毒,即便是剧毒…… 他当年,不是也饮下了一杯毒酒么?! 自己当年能活,而今她也一定能活! 当天晚上,李彻动用了整个太医院。男子甚至连身上喜服都未来得及褪下,他一身红衣立在院落之内,看着太医们低着头,于房中进进出出。 陛下说,卫姑娘没死。 他们便只能汗流浃背地应和,卫姑娘不能死。 一群人于前院后院内忙忙碌碌,各个提心吊胆、屏息凝神。他们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对着一个气息已绝的姑娘灌着各种汤汤水水。 太医们于屋中“忙活”了一夜。 皇帝也在院中站着,目光朝着门窗的方向,如此静守了一整夜。 大雪封天,庭院中落了厚厚一层积雪。 积雪渐渐漫过男子华靴,沾染上他绯红的衣袍。李彻眼睫颤抖着,蜷长的鸦睫之上,已覆上一层细细的白霜。 终于,在第一缕曙光落入庭院,张敞带着太医院众御医,跪在皇帝身前。 年过半百的太医声音沧桑,瑟瑟地劝说帝王:“陛下,卫姑娘她……没救了……” 没救了,是真的没办法了。 纵使他们扎再多的针,熬再多的汤药,又怎可让一具白骨死而复生? 李彻摇头看着他们。 一整夜未合眼,男人眼睑处明显一片乌黑,他摇着头,命人取来毒酒。 “不可以,不可能。” 他喃喃道。 “当年朕明明,明明也……” 正说着,他竟也要抢过那倒了毒酒的杯盏,将其一饮而尽! 周遭宫人忙变了面色,口中高呼着“陛下”,忙不迭上前去拦。 尤其是孙德福,他更是急得面色发白,赶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乃一国之君,怎可以龙体试毒?! 众人匆匆拦下他。 李彻头上金冠微斜,被众人匆匆拦下。眼前宫人又“哗啦啦”地,惶恐跪倒了一排。 众人都与他说——“陛下节哀!” 他们都说,阿嫱已经死了。 斯人已去,活下的人当要朝前看,他还有他的臣子,他的国。 树上腊梅簌簌,随着莹白的雪粒摇摇坠下,只一瞬间,男人眼底的光彩亦一闪寂灭。 李彻苍白着脸色,抬手屏退所有人。 于院中站了一整夜,他的面上失了血色,双腿也近乎丧失了知觉。男人绕开身前之物,步履有些踉跄地朝前走着。行至宫阶前时,忽然又一个趔趄。 孙德福赶忙上前,欲扶住他。 皇帝抬手,命令他也同众人一齐退散。 一时间,偌大的庭院内只剩他一点鲜红的身形。万籁寂静,连风动也变得杳无声息。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窗,固执地朝前走去。 推开门,李彻看见静躺在床榻上的少女。 对方的面色同他一样白,那双唇俨然失色,独留下脖颈间的梨香,散发着淡淡的甜意。 比甜香愈浓的,是周遭的药草香。 苦涩的药味,随着冷风扑面而来。男子再也忍不住,俯下身,紧紧抱住身前的小姑娘。 他双手用力,将卫嫱抱得很紧。 对方身形亦冰冷僵硬。 李彻低下头,吞咽着声息,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少女的脸颊。鬓边发丝轻垂下,落在少女冰凉的唇瓣上。 他想听一听,阿嫱的呼吸。 回应他的唯有冷漠的寒风。 冷风扑扑吹打着屏窗,窗台之上,落了一地残缺的日影。 “阿嫱,醒来。醒来好不好?” 男人红着眼,将头埋得愈低了些。他于少女冰冷的尸.体旁低语着,声音已逐渐变得沙哑。 “朕以后……以后不再强迫你了,朕再也不会给你灌药,不会将你关在铁房,不再会……不再会像从前那样对你……” 他顿了顿,用颤抖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面颊。 “阿嫱,其实……也许说了你也不会信——朕往日里给你灌的,并非是避子汤。那是张敞开的治疗哑疾的药。朕、朕……朕真的不知该如何将那药递给你,朕觉得,朕应该要恨你。” “当年你真的好狠心。” “你灌了朕那样一杯毒酒,那毒酒那般苦,你却没有丝毫犹豫。朕心想,朕应当是要恨你的,甚至朕打入皇城,不为旁的,也只是想要报复你。” 言及此,男人顿了顿,他的眼眶又慢慢红了。 “在西疆的每一天,朕都无比痛苦。年少的爱人杀死了我的心,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便是带兵攻打入卫府。我只想攻打入卫家,将你抓至身前。我想要好好问问你,如若可以,我真的想要剖开你的心。” “我好好看看,为什么有人的心,能这般冰冷,这般坚硬如铁。”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死。 他的心死在被年少爱人灌下毒酒的深夜里。 “可是我为何又想着娶你为妻呢……” 冷风吹彻,带起他鬓边碎发。忽然间,“啪嗒”一滴泪落在少女冰冷的面颊处,又顺着她的侧脸缓缓向下滑落。 泪水滚烫。 犹如他那颗尘封已久的心,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复而疯狂地跳动。 年轻的帝王埋首,趴在少女冰凉的尸身上。 他双肩隐隐颤抖着,任由冷风吹拂过他的衣袍。 男子声音低哑,轻微宛若絮絮的微风,不着痕迹地飘散在这空荡荡的庭院中。 他一颗心,也在瞬间变得空荡荡。 “而今,我才终于发现,我原来并不是不爱你。” “我只是……” 他顿了顿,闭上眼,终于流下两行清泪。 李彻叹息一声,声音变得无比温柔。 “阿嫱啊,我只是……爱你爱得太痛苦。” 他憎恨着当年一杯毒酒,嫉妒着她的兄长,痛恨于她的背叛。 又心惊胆战于她的离开。 他不相信,再也不敢相信这世上任何人。 他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想要将年少的爱人留在身侧。 哪怕如今她四肢僵硬,尸身冰凉。 哪怕她再也无法醒来,听他倾诉衷肠,听他再说一句,独属于爱人的甜言蜜语。 他也要留着她。 他们本该纠缠到底,本该生生世世,生生死死。 永不分离。 …… 李彻就这般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有一日,卫颂找上门来。 对方一袭雪白的丧衣,忍着心中巨大的哀痛,与他道。 这两天他翻阅了各种书籍,终于找到使小妹“死而复生”的方法。 那是一种古老的秘术,可在人死的七日之内,召唤回已故之人的亡魂。 “代价是,焚烧小妹的尸.体,将她烧为灰烬。” 第39章 039 招魂 什么? 李彻眉心蹙起, 怔怔地望向来者。 温和的日光拂过宫廊,庭院内下了整整三日的飞雪,终于在此一刻放了晴。 皇帝眼底光影亦闪烁不安, 那欢喜的光芒一闪而过, 转瞬便是惊愕与愠怒。 他摔了眼前的折子。 “妖言!” 尽是妖言! 他怎么能烧掉阿嫱的身体? 皇帝面上浮现怒意,直道卫嫱并未身死, 她只是昏睡了过去。 待过几天, 待……再下一场雪。 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被皇帝好一通骂, 卫颂眸光亦微闪烁。他低下头, 朝那九龙宝座上一揖,遗憾道: “陛下,这怕是能救回小妹唯一的方法……” 李彻仍不听,让他滚。 卫颂:“七日之后,小妹将魂飞魄散……” “啪”地又是一声闷响, 皇帝将折子径直砸在他身上。李彻头上的十二冕旒又斜了斜, 怒不可遏地瞪着他: “卫颂啊卫颂,朕看你连舌头也不想要了!” 孙德福赶忙上前, 惶恐地示意卫颂退下。 身为皇帝近侍, 这些天陛下的痛苦, 孙德福都看在眼里。 自从那一夜之后,陛下竟连早朝也不去了,整日便是兀自于屋中抱着卫姑娘的尸身说话,昏昏不思朝政。 众大臣自然见不得陛下这般。 于是乎,这些天,前朝劝谏的折子递了无数道,可皇帝依旧不问政事。 陛下甚至欲跟着卫姑娘殉情。 所幸德福发现得及时,哭天抢地地将陛下拦了下来。 老太监吓得长跪于地,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李彻连连哭嚎。 “陛下,您不能去啊!您这般,倒不如要了老奴的命去……” “卫姑娘已经去了,您不能再把自个儿逼死了。卫姑娘在天之灵定也希望陛下您好好活着,陛下,咱们活人总归不能被死人给逼死……” 李彻目光变了变,反驳:“她没有死。” 孙德福赶忙点头:“好,卫姑娘没有亡故。那陛下可更得要好好活着了,陛下唯有好好活着,将来才能见到卫姑娘。” 听着德福的话,李彻头痛欲裂。 他头一次觉着,周遭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竟将他的一整颗心都要撕裂下来。胸腔之内传来撕裂般的阵痛,那痛苦,比他四年前离开京城时还要迅猛,还要剧烈。 当天下午,他便传诏,命人前去金善寺请大师入宫作法。 彼时天色将晚,暮云千里,将天际烧得一片霞红。杳杳的木鱼声似从天际边传来,于一片霞影里,有一行出家人缓缓步入宫门。 华玉宫外的宫道上。 一行宫女跟在一名身着贵妃服饰的女子身后,步履轻缓,朝宫门走去。 听见那木鱼声,为首之人忽然顿住脚步。 “怎么了,贵妃娘娘?” 萧玉嫆微蹙着秀眉,侧耳。 “贵妃娘娘?” 那宫人又唤了一声。 这一回,萧贵妃才回过神,微风吹动她的眼睫,女子眼底似乎氤氲着某种情绪。 贴身宫女也瞧出来她的不对劲。 那一日,一名宫女忽然暴毙身亡,竟让皇帝当即终止了婚宴,而后的封后大典也不了了之。皇帝未将凤印授予萧娘娘,暂且也只让她以贵妃之位于华玉宫内安置下来。见自家娘娘这般,蓝漪还以为她是在为皇后凤印而烦心。 小宫女于是温声,关怀般地问道:“娘娘,怎么了?” 萧氏仍侧耳。 半晌,她喃喃:“蓝漪,可是本宫出现了幻听。” “幻听?” 什么幻听。 “本宫好似……听见了木鱼声。” 闻言,宫女蓝漪“噢”了一声,她目光放及远处,了然道:“娘娘是在说这个呀。陛下今日传召金善寺的大师入宫,为卫姑娘作法。” 似乎怕她伤心,蓝漪刻意掩去了后半句话。 ——为卫姑娘作法,唤回她的生魂。 萧玉嫆垂眸,轻轻应了声。 “原来是金善寺的大师……” 不知怎的,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座金樽。 金樽之前,有一朵被人精心供奉着玉莲,盘中清水澄澈干净,水波被微风吹得晃荡着,犹如她那一颗摇曳的春心。 她一身素衣,双手合十,立在青帐之外。 周遭是青灯古佛,袅袅圣音。 她听见,坐在帐中的人同自己无奈低吟: “佛说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 而今身前宫道深深,萧玉嫆闭上眸,眼眶微红。 …… 李彻将金善寺的大师都请入宫中。 金銮殿内好一番作法,为首之人上前无奈道: “陛下,贫僧只可超度,至于卫姑娘的魂魄……” “贫僧着实无法寻回。” “如若陛下愿意,贫僧可再为陛下与卫姑娘结缘。卫姑娘如若转世,兴许会与陛下相见……” 对方这一席话说完,李彻失魂落魄,跌坐在龙椅上。 他抬起明黄色的衣袖,让众法师退下。 偌大的金銮殿,登时万籁俱寂。 夜幕彻底降临,男子褪下明黄色的龙袍,只着了件单衣上榻。 他伸出手,双臂搂住床榻上的少女。 龙床的床纱轻垂着,玉钩上挂满了梨香。李彻甫一入帐,清甜的鹅梨帐中香已然扑面而至。 他眷恋地抱住怀中的姑娘,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少女脸颊,而后又半撑起身子,将她的头发、衣领整理整齐。 这些天,他一直抱着阿嫱睡觉。 阿嫱很乖,在他怀里既不哭,也不闹。 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他宽大结实的怀抱中,李彻低下头,认真仔细地为她清理擦洗着身子,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为她眉心点上一朵鲜艳的花钿。 而后又为她原本发白的双唇,涂抹上娇红的口脂。 日复一日。 他将阿嫱打扮得十分干净漂亮。 而后又嗅着那梨香,讲着小时二人的故事,哄她入睡。 李彻讲,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便已心仪阿嫱。 那时候,阿嫱还是个矮矮瘦瘦的小姑娘。 她惯爱穿一袭浅色襦裙,身上总带着那道清清甜甜的梨花香。少女声线绵软,娇娆轻柔。落在人心上,像一颗未融化干净的蜜糖。 她甜甜喊他,彻哥哥。 “阿嫱。” 李彻抱着她,声线清浅。 “自很早时起,我便喜欢上你了。” 不是喜欢,是很喜欢,很喜欢。 “我喜欢你,我想娶你,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他双手收紧了些。 “阿嫱,醒过来,嫁给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男人的声音里竟多了几分哀求。他的声音颤抖着,看着渐圆的明月,眼中浮现上一丝绝望。 明日一过,便是第七日。 他的脑海中,又响起卫颂的话语。 “七日之后,小妹将魂飞魄散……” “这是唤回小妹的唯一办法。” 心口处猝然一阵钝痛,他微微长大嘴唇,一时之间,竟连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他艰难喘.息着,于少女白皙纤长的脖颈间,喘着气。 “阿嫱,怎么办。你不愿嫁我了,我把你惹生气了。” “是我把你弄丢了……” “阿嫱,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惹你生气,我是小狗。” 明月高悬着,银光倾洒,明黄色的帐前落下一地霜白。 男人吞咽着声息道: “李彻是小狗。” “阿嫱,李彻他是小狗。你莫要……莫要再同他置气了。你快些醒来,快醒来好不好?我不要你嫁给我了,我放你出宫去,你想去哪里,我都放你走。” “阿嫱,你别这样不理我……” 他低下头,埋在卫嫱冰冷的脖颈间,颤抖着双肩啜泣。 “你这般,我真的好害怕。” 真的好怕,好害怕。 怕今夜一过,明日的霞光落尽后,真如同卫颂所言,这偌大的尘世间,将消失关乎她的七魂六魄。 她的魂魄也要散了。 明日过后,他再也寻不到她了。 “永失所爱”这四个字,在一瞬间,如潮水一般涌上他的脑海。李彻面色猛一煞白,他身体颤抖得愈发明烈。 那是一种无法克制的颤意。 前半生所有的痛苦与绝望相加起来,都未有这一刻这般浓烈。 他颤抖着双手,紧紧环住自己的爱人,垂下颤抖的睫羽,将她的模样一寸寸映入脑海中。 李彻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他听到第一声鸡鸣。 曙色青白,金乌跳出天际,渐渐高升。 那一缕曙光照耀着,漫过支摘窗,漫过那明黄色的床帐。 寝殿内银釭燃尽了,八角薰笼内的烟雾亦消散。身前之物缓缓明朗,男子垂下蜷长浓密的眼睫。 他闭上通红的眼,低头,细细亲吻爱人的额心。 少女眉心那一点花钿,在此时此刻愈发明艳。 李彻低哑着声息,同怀中之人道着歉。 他的声音里竟掺杂了些许哭腔。 “阿嫱,对不起。我……我要对你做一件非常不好的事。” “对……对不起,对不起阿嫱。” “如若不这般,我……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对不起,我的阿嫱。” 额头上又落下一吻,他双唇眷恋,吻过她的额心、鼻峰、脸颊。 那最珍重的吻,落在少女面上每一处。 他颤抖的双唇,细细描绘下爱人在这世间最后的模样。 年少时的她,久别后的她。 青衣的她,白裙的她,粉衫的她。 为他做冰糖雪梨粥的她,仰着脸、甜甜唤他“彻哥哥”的她。 于卫府的她,于浣绣宫的她,于纤华轩的她,于金銮殿的她。 于……他怀中的她。 终于,金乌彻底跳出云层,李彻这才恋恋不舍地坐起身。他通红着双眼,朝着殿外唤: “孙德福。” 孙德福入殿:“奴才在——” 他闭上眼,如同做了某种难以挽回的决定一般,颤声道: “宣——卫颂……入殿觐见……” …… 第40章 040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 天淡云清。 金銮殿之外, 由人匆匆搭建起祭台。 卫颂一袭丧衣,外披了件广袖白袍,素履木屐, 高高立于祭台之上。他今日并未束发, 满头青丝如此随意地披散着,寒风妖冶凌冽, 拂得男子乌发与衣袂一齐飘摇。 祭台之下, 几名童子率先得了卫颂的指令, 他们各站于东、南、西、北四方位, 同样身着酥衣,手中各执着一根短旗。 鲜红的三角旗帜,其上以墨色绘制了些晦涩难懂的图案。 图案有些许怪异,那冷风一吹,旗帜便随风轻展开。 每一根旗杆与旗杆之间皆由一根极细的红线拴绑着, 于红线之上, 又零零散散地挂了几只铃铛。 卫颂与李彻道,这是他从前游学历练时, 学到的招魂阵法。 阵法一开, 即是出现任何情况都不可随意终止, 直至招魂仪式结束。 因是如此,又有那四面三角旗阻挡着,便是李彻也不能随便上前。 他只能远远地立于祭台之下,看着台上之人施法、布阵、招魂。 今日晨间,将卫颂传唤入宫前,李彻曾犹豫良久。 看着怀中面容安静的少女,他的思绪摇摆不定,抱着她的双手几乎是在打着抖。 他太害怕了。 他不想再失去她。 命人搭建祭台时, 李彻一双眼紧紧盯着身前男子。灯色烟煴至金纹九龙椅的扶柄之上,皇帝两眼发红,声音发抖,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卫颂便这样长跪于皇帝身前,看着李彻又失神许久。 亲手喂给爱人一杯毒酒,已让他痛彻心扉。 而今却又让他亲手,将至爱之人的身体烧毁。 李彻深吸一口气,忽尔感觉胸腔之内有某物重重一陷,紧接着,便是如针脚般而下的、细细密密的痛楚。 每一针皆落在他心口最柔软、最脆弱之处。叫他每一次呼吸,都体尝到蚀骨钻心的疼。 忽尔一道铜钟声,悠扬的回音,拽回男子纷飞的思绪。 叫他顿然抬眸,紧张地望向台上。 祭台上架起圣火,火焰冲天,竟让天际边的那轮金乌也变得几分失色。不过少时,有人抬着以白布所遮挡的尸.身,踩着不高不低的台阶,缓缓爬上祭台。 他的呼吸忽然一滞。 紧接着,他看见——祭台之上,卫颂眼底似乎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李彻捂着心口,别开脸,低下头。 他不敢去看。 依稀有烟尘传来,周遭隐约流动着烧焦的气息,听见火焰声“噼里啪啦”响起的一瞬,那一袭明黄龙袍之人猛地一弯身。 “陛下——” 众人惊惶看着,方才还一言不发的陛下,而今竟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 “陛下,龙体为重!” 除却祭台上作法之人,其余宫人见状,呼天抢地地于男子身前跪倒了一整排。 李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莫要打扰卫颂招魂。 起初他并不知晓,卫颂原来还有这般本事。 他只知道,今天真是阿嫱离开的第七日。太医院的人告诉他,阿嫱已然故去;金善寺的人亦同他道,人死不可复生。 所有人都与他说,阿嫱亡故了。 但他只知晓,这兴许是自己寻回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忍着巨大的钻心之痛,李彻抬起一张微微发白的脸庞,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半刻之前尚是云雾浅淡,天色清明。 而今金乌啼血,那轮圆日坠入一片灰蒙蒙的云层间。冷风将浓云吹了皱,愈将这天际映衬得一片黯淡。 只瞧了一眼天光,李彻心跳莫名加剧,一颗心也莫名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双手拢于袖中,手指缓缓收紧,指尖亦紧张地泛了青白之色。 他一颗心怦怦直跳着,跳到呼吸之间,喷薄欲出。 李彻看着,台上卫颂闭上眼。对方口中轻声念出一串咒语,而后忽然举起拂尘—— “叮铃铃”一阵脆响。 拴着旗柱的红绳晃动,铃铛登即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忽然间,只听“啪”地一声。 四根红绳遽然断裂开! 铜铃叮当当响着,就这样坠落一地! 台下,帝王面色在刹那间变得灰白。 他猛地站起身,痴痴朝祭台方向凝望而去。祭台之上,白袍之人对着他直直跪下,而又遥遥一拜。 李彻看着,对方似乎伤心欲绝。 ——招魂,失败了。 …… 卫颂将一个小木盒送至他身前。 庭风极冷,身前之人又身穿得极少,冷风瑟瑟,吹带起卫颂宽大的衣袂。眼前落下一道白影,令座上之人垂眸。 一袭龙袍的男子瞧着那木盒,他眸光颤抖着,却是怔忡许久。 直到对方轻轻一声:“陛下。” 李彻终于回过神。 他两手攥握紧木盒,盒子很轻。 狭窄的、四四方方的木盒,仅用一只手掌便能托住。 装下的却是他此生的爱人。 招魂失败了。 阿嫱身死,神灭。 便是连一副完整的躯体都未给他留下。 大风过尽,只余下着装满骨灰的木盒。 …… 卫颂目光淡淡。 这些天的相处,令他也逐渐开始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清楚,只要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李彻定然会找他前来招魂。 故而他一直等着,等着。 等到了第七日。 如事先预料好的那般,卫颂暗自准备好了一名已亡故女子的尸.体。再以为小妹修整薰衣为由,成功将小妹与那名女子偷梁换柱。 随着那一缕乌黑的烟向天际缓缓飘散…… 跪在高高的祭台上,卫颂心想。 他的小妹终于……自由了。 …… 李彻沉浸在失去爱侣的悲恸中。 这也给了卫颂的极大的机会,让他趁着对方不备,带着小妹离开皇宫。 他自然不敢带小妹回卫家。 在城南一条鲜有人经过的窄巷,卫颂租用下了两件客房。他将小妹平放在床上,掖好那厚厚的被角。 床榻边摆放着一盏烛台,烛火昏昏,映衬着少女那张白皙清丽的脸庞。 只瞧一眼,男子心思微动。 他的目光缓缓流淌,温柔地淌过少女的周身,不知不觉间,他情不自禁地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来。 那时候,阿爹尚在世。 阿爹、小妹和他,是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少女笑语蹁跹,像一只小蝴蝶般,身着一袭浅色襦裙打他身侧而过。阿妹笑声清脆,弯了一双眉眼,甜甜唤他: “阿颂哥哥——” 阿嫱是这世上最可爱,最良善的姑娘。 于外人面前,她伶俐聪明,乖巧可爱,无论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但在那时的卫颂眼里,小妹只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她也爱玩,也爱躲懒,也喜欢在闯了祸后可怜兮兮地跑入他屋子中,眼巴巴地求他,届时在阿爹面前说些她的好话。 这世上,哪有兄长不疼惜自家小妹呢? 于是他护着她,宠着她,惯着她。笑眯眯地揉揉她的发顶,无论小妹说什么,他都温声细语、有问必答。 那他又是何时……又是何时发现…… 自己竟动了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霞光漫天,夜色突然间坠落下来。 一片昏沉的光影笼在卫颂周身处,男子无声垂眸,眼底依稀有情绪游动。 是自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反问,同时也在质问自己。 是她那一句句清甜的“哥哥”。 是自己眼盲时突然点燃的一盏灯、扶住自己臂膀的一双素手。 或是父亲离世后,她毫无防备地哭倒在自己怀里,楚楚可怜,柔弱无依。 或还是…… 卫颂眼睫轻颤。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该这般。 大逆不道。 也许是发觉了自己这等罪孽深重的心思,在父亲离世后,他不能放纵自己与小妹共处一间屋檐下,于是对她说。 他要离开京城,四处游学。 起初,小妹也要与他一起。 他花了好大工夫,才劝说她一人留在京城。那时候的卫颂也从未想过,正是自己这一举动,将妹妹推入了无尽的深渊。 李彻自西北起兵谋.反,剑指皇城。 而那时,他正在谷中修学,除去平日里与小妹偶有通信往来,他与外界再没有任何联系。 待他再出谷时,李彻已然登基。 这一年,卫颂曾有无数次想过,如若当初自己带了小妹离开京城,那该有多好。 最起码他的小妹也不必吃这么多的苦。 而今他带着嫱儿逃出来了,他们终于逃出了皇宫,逃出了李彻的魔爪。他打算从今日起,带着嫱儿远离此等纷扰之地,带她游山玩水。 这一辈子不求出人头地,唯求吾家小妹顺遂安康。 记忆悠长,遥远,伴着夜色自天际边而来。 当第一缕月色倾照入户时,少女纤长的眼睫微微扑闪,片刻,睁开一双迷蒙的眸。 卫颂欢喜上前。 他赶忙扶起小妹身子,又从一旁递来温水。 七日未进食,卫嫱很是口渴。 她饥肠辘辘,喉咙里也干涩得厉害。当看见简朴而陌生的房梁与身前朝思暮想的那一张脸时,小姑娘再也忍不住,哭着扑入兄长怀抱中。 兄长的怀抱很温暖,宽大。 同小时候一般。 躲在兄长的怀抱里,有这么一瞬间,卫嫱好似又重新回到了卫家。她好像可以一直这般、安安稳稳地躲在兄长的胸膛下,好似这般永远都可以不用长大。 兄长将她安置在了这一处偏僻的客房。 卫嫱便一直在屋内,看着他忙前忙后,制作各种药汤为她调养身子。 在皇宫的这一年,她的身子亏空了太多。 兄长说,药不敢用得太急,她要慢慢补。 对方同她说这句话时,卫嫱正翘脚坐在榻上,双手捧着那一碗温热的汤羹。兄长递给她的汤药往往都很甜,方糖的甜意遮盖住那些极为苦涩的草药味道。 即便她无数次同兄长说,自己已不怕喝苦药。 对方仍摇着头,喃喃道。 不成,不成。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让小妹过上苦日子。 于是乎,卫嫱就这般被自家哥哥当樽菩萨似的供着。她双脚不离地,无论要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对方总会立马捧至她身前。似乎怕她成日在床榻上无趣,兄长又逛集市给她买了许多话本子。 兄长道:而今以她的身份,不便去街上抛头露面,待她的病再好些,便带她离开京城。 天高海阔,游山玩水。 这是卫嫱自入宫后,头一次对未来的日子有了盼头。 这些天,她听闻了些关于宫内的传闻。 招魂失败后,李彻又发了疯。对方竟为她的“骨灰”建造了一间金屋,莫说吃饭了,便是连入寝也要抱着那骨灰盒,生怕下一刻有人将其自他手中抢走。 如若着实不方便抱着那木盒,李彻便将其锁至金屋之内。他甚至还请了许多大师入宫作法,为二人定下下一世的羁绊。 当听到这些传闻时,卫颂抬起头,担忧地瞧了她一眼。 却见榻上少女面色淡淡,她垂眸,又舀了一勺碗里的甜汤。 好似传闻中的人再如何,都与她无任何瓜葛了。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 李彻,你我二人,不必再见了。 正思量着,忽然间,少女眉头一蹙。 她将药碗一放,倾弯了身子,“哇”地一声干呕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041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兄长见状, 赶忙倾身上前。 “小妹?” 对方微蹙着眉头,右手两指并着,已熟稔地搭在卫嫱脉息之上。 下一刻, 卫嫱清楚地看见。 她一贯波澜不惊的兄长, 突然变了变面色。 “哥哥……怎么了?” 她抑制住腹中反胃,忍着恶心, 怀着忐忑问道。 这阵反胃之感来得忽然, 又令卫嫱有几分莫名的熟悉。话问出口后,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卫嫱屏息凝神, 看着兄长。 身前之人面色复杂。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抬眸,缓声:“阿嫱,兄长方才探过你的脉象。” 卫颂顿了顿。 “你……怀有身孕了。” 后半句话,他说得有些艰难。 闻言, 少女果不其然一愣神。即便事先已有预想, 可当卫嫱亲耳再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下意识地只想逃避。 她的第一反应——什么? 自己明明已逃出皇宫, 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坏了李彻的孩子? 她心中很是抵触。 听完兄长的话, 卫嫱心底里立马响起一个声音。 腹中孩子是李彻的, 这是她与李彻的羁绊,她不能再被李彻困住。 她不能再被与李彻有关的任何事物困住! 她要逃,逃出皇宫,逃出京城。 逃出所有有关乎李彻的过去。 兄长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 男人眸光闪了闪,眼底浮上一丝心疼。 她的手被人攥握住。 哥哥用左手握着她的手指,似乎因为大病初愈,她的手指很冰,很凉, 像一块冰冷莹白的玉。卫嫱低垂下眼睫,也回握住兄长的手指。 月色缓淡,与昏暗的灯火交织着,笼入她双眸之间。 卫嫱听见兄长在耳畔哄她:“没事的,阿嫱,你想做就去做吧。”无论如何抉择,身为她的兄长,他都会永远支持阿嫱。 耳边一道温和的声息,那声音轻软温柔,瞬时让她红了眼眶。 小姑娘靠在兄长怀里,依偎着对方结实的胸膛。男子的左手落于她发顶,一下又一下轻柔抚慰着,似乎是在告诉她: 不难的。 阿嫱,做决定一点都不难的。 何人在年轻时不犯错呢? 更何况错的是李彻,罪在李彻,不在她身。 卫嫱将脸埋在兄长怀中,失声痛哭。 她不明白,明明自身已解脱,老天为何又在此时与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倘若她真的生下这个孩子,那她这一生极有可能,再也无法走出那名为“李彻”的梦魇。 可倘若要她打掉这个孩子…… 卫嫱忽然想起来,自己小产后的那个冬夜。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跑入她的梦境里,对方挥着手,依依不舍地朝她道。 “阿娘,再见啦。” 卫嫱声泪俱下。 “兄长,我是不是很坏。” 她将脸埋入卫颂胸膛,那一行滚烫的热泪亦滚落对方怀抱中。闻言,卫颂眼底疼惜愈甚,他摇摇头,将小妹愈发抱紧了些。 “阿嫱,这并非你之过。” 对方安慰她。 “我去调一剂药,能让你与孩子,都不那么痛苦,悄无声息地将孩子……” 卫颂的眸光黯了黯。 他仍是不忍心开口,说出“堕掉”那二字。 虽说他同样十分厌恶李彻,可那孩子毕竟也是阿嫱的骨肉。 按着辈分,对方甚至要喊他一声,舅舅。 叫他又如何忍心,去伤害阿嫱与她腹中的孩儿? 卫嫱未拒绝,也未有默许。 她听着,兄长道:“等一等,再等些时日,阿嫱拿定主意之后再做决定。” 而今腹中胎儿尚未足月,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兄长日日给她熬着安神与滋补身子的药汤,卫嫱便也毫无顾忌的、一日日喝着。兄长每次递给她的汤粥都很甜,那甜甜的方糖遮掩住草药的涩意,一路蔓延至卫嫱心底。 她听闻,李彻疯了。 从前向来不信神佛的少年,如今竟开始听信转生之说。 他闯入卫府,自她的闺阁处搜寻到许多她曾经与兄长联络的书信。甚至还找到她拜托兄长为他寻觅的平安符。 他请了镜从法师进宫做法事。 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小心翼翼地将那书信与平安符递给金善寺的和尚。 偌大的金銮殿,始终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青烟。佛帐宛若一层寡淡的春雨,微微遮挡住座上佛子清俊的容颜。 忽而,殿外响起传报之声。 孙德福道,是萧娘娘来了。 萧玉嫆。 李彻微微抬眸。 他与萧氏并不熟。 虽说对方是前阵子婚宴上的新嫁娘,可二人之间所见也不过是寥寥几面,根本无甚感情。至于自己被突然降为贵妃之位、迁居华玉宫,萧玉嫆对此甚至没有任何怨言。 对方就这般平淡地接受,接受了丈夫在新婚夜抛下自己而去,接受他终日对着那一个装满骨灰的木盒胡言乱语。 她不恼,不怨,不怒。 甚至在听闻皇帝请了金善寺的大师入宫后,耐着脾性做了一碗甜汤,来到金銮殿,送至御前。 李彻对她也不刁难。 极平淡的一句传报,她已随着德福公公入了殿,李彻见到她来,似乎有些意外。却见少女眉目温婉,双手奉过热汤。 “臣妾萧氏,拜见陛下。” 她似乎刻意咬重了那一声“萧氏”。 佛帐被青烟笼着,烟雾缥缈,其中佛子面容遮掩,令人看不真切。 李彻淡淡应了句:“平身。” 对于面前这位女子,他也并不想为难。李彻知晓,对方便是先皇口中时常念叨的“萧氏女”。只是每当他问起这萧氏女为何人时,父皇总是一本正经道: “你记住了,她是你的妻子。” 她不是旁人。 好似她生来,便该是三皇子李彻的妻子。 李彻心想,同样的话,对方定也听了无数遍。 相反于他的抵抗,眼前的女子却是眉目乖顺温和,似是已坦然接受这样被安排好的姻缘与命数。 对方素手纤纤,将一盏热汤奉至桌案之前。 温和的几句体己话,暖风伴着香雾,袅袅拂动悬于房梁之上的银铃。清脆的铜铃声响映衬着少女的轻声细语,倒是分外好听。 只是如今,座上之人似乎并没有心思听她讲这些。 萧玉嫆见着,龙椅上皇帝虽未命人遣她离开,可那面容冷漠,狭长的凤眸里更带着几分疏离之色。 对方仅扫了一眼案台边的汤碗,道了句“贵妃有心”,而后便将目光移开。 他未碰那一碗甜汤。 眸光同样也未落在她身上。 萧玉嫆并不意外。 在入宫之前,她便听闻陛下与那名卫氏女子的传言。 坊间传言大胆而邪乎,有道陛下乃青梅竹马,又有道那卫家女子原是陛下的仇敌。 在她进宫之后,曾受过陛下百般报复,摧残至今。 后面那一句传闻,萧玉嫆原本是不信的。 她知晓陛下很喜欢那名叫卫嫱的姑娘,既是如此喜欢,又怎舍得叫她受一丁点的蹉跎与委屈呢? 直至,她在皇帝眼底中看见那愧意。 “贵妃娘娘,”孙德福在一旁道,也不知是在提点她,还是在安慰她,“除却小厨房送来的,旁的东西,陛下一概不吃。” 末了,他又补充道:“即便是吃,陛下也只吃由银针验过毒的。” 萧玉嫆眼帘垂下,掩住眸中淡淡的情绪。 她平静应了一声。 殿内青烟未绝,听着孙德福的言语声,她的目光却下意识地朝那帐中瞟去。 两道佛帐。 隔绝了她的视线。 帐中佛子正襟危坐着,灯色烟煴过他的身形,衬得他身量笔直。 是他。 只瞧一眼,她便立马认出来了。 是她每月上山礼佛时,独坐在青帐之后的佛子。 萧玉嫆完全顾不得陛下喝不喝那一碗甜汤了,余光渐渐,落在帘帐后的那道身影之上。和尚静静敲打着木鱼,笃笃之声并未因她的到来而有任何错乱。 是他。 微风吹乱萧玉嫆的鬓角。 亦吹乱她摇摆不平的心绪。 金銮殿前,她微垂下眼,迎着那木鱼声响,垂眸与那人擦肩。 …… 又做了小半个月的调养,确定她禁得住马车颠簸后,兄长终于带她离开京城。 卫嫱坐在马车上,看着兄长执着炭笔,于她面上略一整改。半刻之后,她的面容已有了些许变化。 兄长让她,更名为郑嫱。 而他自己则更名为郑颂,身份同样是她的长兄。 离开京都后,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洵川。 洵川地势崎岖,山川险要,走在路上时时便有黄沙吹过。每每这时,兄长总会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身子,用衣袖遮掩住迎面的黄沙。 取而代之的是他衣袖上淡淡的兰花香气,清雅,恬淡,随着冷风袭来。 在洵川,他们见到了比京城浩荡许多的大雪。 天地倾盆,彻底将天地覆得一片银白。每家每户的屋檐上,皆倒挂着厚厚的冰锥。 卫嫱缠着兄长折下最长的一支冰锥,手指轻轻向冰锥的尖头探去,“嘎嘣”一声,她眉眼含笑,也将兄长手中锥柱折断。 而后她又闹着,让兄长再折下第二长的那一根。 兄长以锥为剑,左手攥握着“剑柄”,广袖于庭院内飞舞,于她面前斩雪成花。 待天气暖和些,兄长带她离开洵川,二人一路下了江南。 也是在行至江南途中,卫嫱做了一个决定。 摇晃的马车内,她微微倾身,攥握住兄长的手。 “阿兄。” 她道。 “这些天我已做了决定,我……我想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很温柔,眉眼里隐约有了几分色彩。 兄长似是并不意外。 微冷的风吹拂过车窗帘,车内倾洒入一片粼粼的金光。身前男子一袭素衣,眉目温和地凝望向她。 他听着,自幼被自己捧在手中的小妹感慨道: “这些天,我与兄长在洵川,一同经历了许多许多事。这些天,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腹中孩子的存在,同样地,我渐渐地看清了许多事。” “我是怨恨他的父亲,故而曾一度抗拒他的存在。可段日子,我想明白了。” “我想明白了,过去那些都是我与李彻的恩怨情仇,无论是我的错,或是他的错,我们二人的过错再如何叠加起来,都不应该强加在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身上。或许他的父亲、母亲做过错事,可孩子确实无辜、干净的。更何况——” 卫嫱顿了顿。 继而扬起唇: “经由这些天,有兄长陪着我,我好像慢慢地、重新获得了感知幸福的能力。从前我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一是担心会留下他生父的阴影,其二便是,我担心我自己做不好一个母亲。” “不用怕。” 兄长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含笑道:“我的嫱儿长大了,她日后定会做一个好母亲。” 车帘再度被吹掀起,透过车窗,她看见窗外的湖泊。 这一路南下,卫嫱愈发感觉到天气在渐渐还暖。 而自己那一颗冰冷破碎的心,也在这样摇曳的微风之中,渐渐得到复苏。 马车停在了江南,兄长事先已租赁好了一座宅子,宅院便坐落在青衣巷。 这些天,兄长带着她游山玩水,带她去了从前游学时历经过的有趣之地。对方刻意拦截下有关于李彻的所有消息,同样地,她亦在刻意回避着自京城传来的讯息。 兄长当她是一朵花,精心照养着她。 他调制了许多药,又处心积虑地逗她笑。兄长时常道,她尚在孕期,心情可得好好放松些。 不能成日里耷拉着一张脸,像个小老头。 天气渐暖,青衣巷内,原本枯败的枝丫也慢慢有了颜色。 兄长取出那把许久未弹的瑶琴。 在卫嫱的印象里,自从兄长断指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琴,为此她十分惋惜。 而今却见他兴致大发地取出瑶琴,将其摆在庭院之内,手指简单地调了调琴音,弹起那首《玉笙寒》来。 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支曲。 也是兄长教会她的第一支曲子。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她身子骨瘦,又有厚衣服遮掩着,平日里并不显怀。这腹中的胎儿还未成形呢,兄长偏要拉着她在一侧坐下来。 对方还一本正经道,嫱儿要听,孩子也要听。 “过过耳音,日后他兴许也会像你一样喜欢乐曲。” 兄长说这话时,神色与语气皆分外温柔。 卫嫱便在一侧撑着手肘听他弹琴,兄长右手虽仅有三指,可除了弹得稍慢些,那琴艺依旧十分出色。她沐浴在阳光下,懒懒眯上眼。忽然,只听一道泠泠的琴声,少女微微抬眸。 下一刻,她伸出手,捡起兄长少弹的漏音。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卫嫱全神贯注,补着兄长因八指而错漏的字音。手指与手指轻擦而过,下一刻,她竟看见,兄长微微红了耳朵。 第42章 042 【结尾已补全】 粉晕淡淡。 自男子侧颜一路晕染而下, 又落至其耳垂处。 极浅的一道颜色,待卫嫱诧异眨眼后,那粉晕又随风消散。 兄长坐直身形, 笔直着身板, 眉目轻缓地与她对视。 料峭的寒风掠过庭院,阿兄不动声色, 眸光更是平淡无波。 卫嫱低下头, 偷偷想。 方才……自己定然是看错了。 兄长这般清正, 待她更是如父如兄, 怎会以这种眼神看她呢? 定是自己这些天未休息好,竟连目光也走了神儿。 正思量间,又有琴音乍响,这一回兄长弹奏的是《玉笙寒》的后半段。琴音本是清越悠扬,只是每当卫嫱的目光落在兄长断指之上时, 心绪总是一阵婉伤。 少女垂下蜷长的眼睫, 睫羽如小扇一般,在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影。 卫颂不知她眼下思量, 只知晓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妹, 现在并不开心。 冷风掠过琴弦, 他停下弦音,宽大的衣袖随风摆了一摆。 男子目光自瑶琴之上撤离,时至如今,他也不知晓该说什么宽慰的话,只好无措道: “嫱儿,我……可是又惹你不高兴了?” 卫嫱抬眸,忙不迭摇头。 她只见兄长也垂下眼帘。 他目光清幽,眼底却夹杂着驱之不散的自责。 “说起来也怪兄长, 如若当初为兄将你也带离京城……” 那便该多好,他的小妹兴许就不会受这么多的委屈,吃这么多的苦。 卫嫱本就觉得亏欠兄长,而今更是见不得对方这般自责。她抿了抿唇,赶忙道:“怎么能怪在兄长身上去,这一切都因我与李彻而起。更何况,李彻那般疯,即便兄长带我出逃,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找寻到我……” 正说着,少女忽然一噤声。 一颗心猛地一跳,她心有余悸地捂住嘴巴。 方才自己又说了什么? 卫嫱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后背已然冒出一层冷汗。 她说——李彻那般疯。 无论她逃到天涯海角,对方终会将她寻到…… 兄长也听到她这句话。 身前男子面色微变,旋即,他伸出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瞧着小妹眼里惊惶,卫颂安慰道:“无妨,无事的。你与李彻……这一切都过去了。在李彻眼里,嫱儿已经不在了。” 是啊。 李彻再怎么发疯,也不会疯到踏遍大江南北,去寻一个死人的“魂魄”。 听了兄长的话,卫嫱稍安下心来。 青衣巷庭风和煦,不知不觉间,院内已一片春意盎然。 她与兄长在此处游玩了数月。 于春末,兄长带她又去了珵州。 腹中孩子月份渐长,有兄长精心调养呵护,卫嫱的胎象一贯很是稳固。 阿兄心中思量着,待她身子重了,定然也再走不动路。再加上外间言语蜚蜚,担忧她再听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去,兄长决定带她前往珵州的清寂谷。 清寂谷风景秀丽,与世隔绝,实乃她调养身体的风水宝地。 兄长带着她上山入谷。 从前他曾在谷中修习,而这清寂谷的谷主明心大师乃是一位世外高人。便就在兄长递了拜帖,求见明心时,谷外的童子却道自家师父已远游去了。 “师父未曾说过去何方,我亦不知晓归期。” 那童子声音稚嫩,听上去十分无辜单纯。 “不过师父道,如若是芙蓉公子前来造访,那定要好生招待的。” 正说着,小童一转身,步履缓缓,将二人引至一处客房。 她一间,兄长一间。 卫嫱方欲言谢,却见着那小童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她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小童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非也,我是见这位漂亮姐姐生得好看,一时间不禁入了神。” 听了这一句话,一侧的兄长抿了抿唇,不免也跟着发笑: “你这小童,倒是油嘴滑舌的紧。” 那童子“唰”地一下红了脸。 对方支吾了片刻,终于结结巴巴地继续道:“不……不是的,这位漂亮姐姐瞳眸颜色很是漂亮,不禁让我想起了师父的一位好友,对方亦是浅瞳……” 卫嫱天生浅瞳。 也因此,先前在宫中,她曾被人视为不祥之物,为此还受过欺负。 这世上竟也有如她一般浅瞳之人么? 卫嫱忙问:“你口中,与你师父相交甚欢的那名浅瞳之人为何人?” 小童子又摇摇头,“我不知晓。” 莫说是那位友人了,就连他的师父本尊也神秘得很。 对方时常云游四海,旁人根本无法寻觅其踪迹。 “便就在前些日子,曾有一人非要见我家师父,说是弄丢了他的爱人,要寻觅他妻子的生魂。我与师兄说师父不在此处,那人竟径直在谷门前跪了许久。那般冷的天……嘶,真是劝都劝不走呢。” 那童子一边替他们收拾着庭院,一边说着。 “噢,那个人与你们二人一样,都是自京城来的。也不知他到底跪了多久,后来山谷里下了好大的雪,他长跪于谷门外,于一片冰天雪地里晕了过去……喏,收拾好啦!漂亮姐姐。” 卫嫱无心听他念念叨叨,也在一侧铺着床铺。 见那小童邀功似的站起身,她弯眸笑了笑:“多谢你。” “对了,漂亮姐姐。我们师父虽不在,但你们二人仍可以去清寂山上祈福。山中有一樽神像,对着他许愿可灵了!” 她与兄长循着那童子的话,前去了清寂山。 佛像遥遥屹立着,看上去十分慈眉善目。 卫嫱站在佛像之下,虔诚地闭上眼,为腹中孩子祈福。 与此同时,于她身侧,兄长亦双手合十。 她并听不见兄长的心声。 故而并不知晓,眼前一身素衣的男子,究竟在着神像之下,许下了怎样的心愿。 ——神灵在上。 虽时值初夏,谷中清风回荡,吹拂起人的衣袍与发丝,仍令人身上生起微微的寒意。 卫颂闭上眼。 ——我卫颂愿终身不娶,照顾阿嫱与她腹中孩儿。惟求吾家阿嫱远离苦海,一生顺遂、无忧。 长风浩荡,吹掀过高云。 烟云袅袅,青鸟的叫声响彻山谷,应和着琴声铮铮。不知不觉间,柔风落尽,金乌变得愈发鲜明火红。 转眼便将是阿爹的祭日。 祭日前夕,卫嫱与兄长犹豫良久。 他们虽逃离出京城,李彻也暂时不知晓她仍存活在世,按理来说她应当远走高飞、一辈子都不要回到皇城才对。可父亲的陵墓却一直在卫家老宅中。 再过上小半个月,便是家祭。 虽说对方并不是卫嫱的生父,可倘若没有阿爹将她带回卫府,她怕是早已冻死在京城那吃人的大街上。 阿爹将她视若己出,她亦早将对方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如若今年当真不回京祭拜…… 她便当真是这忘本的不孝女。 即便兄长总是拍打着她的肩膀,温和同她道:“无妨的,嫱儿,不妨事的。” “此番阿兄我一个人归京便好,你就在谷中安心养着胎,阿爹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她知晓。 爹爹一定不会怪罪她。 可她良心不安。 这些天卫嫱做梦,时常梦见阿爹满脸慈爱地唤她阿嫱。对方用那只布满皱纹的手,轻柔抚过她的脸颊,小老头眉眼笑开,温和地同她道: 女儿,我的女儿长大了。 她好想念爹爹。 她终是忍不住心中想念,跟着兄长,一同踏上归京路。 离京都越近,卫嫱便心跳越发快,二人也越发小心。 为了保险起见,兄长于马车之上为她易容,而后又让她戴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卫嫱在外随着兄长游历了大半年,这大半年来的欢声笑语,让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忘却这京中纷扰。 可当她真正踏上京都这片土地时,看着面前十分熟悉的街道,少女忽然一阵恍惚。 往事如风,带着伤痛的记忆扑面而来。明明是三伏天,冷风却如利刃一般,万般锋利地撕开卫嫱的伤口。 兄长扶了她一把,向她投以关怀的眼神。 卫嫱也摇摇头,告诉兄长自己无碍。 二人肩并着肩,穿过那一条走了无数遍的巷道,朝卫府走去。 推开沉重的大门,本以为扑面而来的是陈旧气息,谁料院落之内,竟是一片光洁如新。 整洁干净的大门与庭院,不由得让卫嫱皱了皱眉。 这里时常有人来,有人洒扫。 而那个人显然不是她和兄长。 又会是谁? 卫嫱心中隐隐涌上些不好的预感。 她随着兄长一同穿过前院,来到祠堂中。 方点燃三根香炷,二人便听见自门前传来的嘈乱声,兄长眼疾手快,赶忙将她带至屏风之后。 “现在此处躲着,千万莫出声。” 卫嫱戴好面帘,紧张地应了一声。 紧接着,她看见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缓步走入垂花拱门。一颗心不受控制地一颤,她弯下身,竟又犯了孕吐。 胃中翻江倒海,让她只看对方一眼,心中便作呕。 对方身后跟了一行道士,如此与院内之人四目相撞,男子脚步顿住,面上很是意外。 “卫颂?” 卫颂看见庭院中的李彻,他仍旧那一身贵气的龙袍,头顶小玉冠,乌发高束着。 与半年前相比,他明显清瘦了许多。 兄长侧身,不动声色地拱手,向他行礼。 “草民拜见陛下。” 李彻收回眼中讶异,目光缓淡,掠过他的八指。 而随行的道士不知在庭院正中央摆放着什么,正是声势浩大。 为首之人上前,恭敬道:“陛下,可是要放至此处?” 李彻淡淡颔首,而后又放眼四望,目光落在那祠堂牌匾之处,须臾又收回目光。 卫嫱躲在门口,心跳如擂。 她听见,李彻平淡吩咐:“且先放在此处罢。” 布置好了一切后,他才唤兄长起身。 男人目光落在他身上,随机眯了眯眸。他微垂的眼睫掩住眼睑处的乌青,审视的眼神划过素衣之人周身。 “卫公子,真是好久不见。” 李彻的语气中似乎带了几分戏谑。 他眯了眯眸,余光落在祠堂内的屏风处,问道:“里面的人是谁?” 卫嫱右眼皮猛地跳了跳,整个人身子又往里缩了些许。 她心中祈祷着:只希望李彻莫要认出她,莫要识破兄长的易容术。 兄长面色微变,镇定自若地回答:“远方表亲。” “远方表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那女子还大着肚子。 闻言,李彻歪头冷笑了一下。不过他急于忙旁的事,也未再深究这位“远方表亲”。 他瞧着身前以清正闻名的卫颂,疲惫的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芙蓉公子,正人君子? 呵,虚名罢了。 第43章 043 “陛下,是我戳到您的痛处了么…… 他还有正事要做。 无暇顾及旁人虚假的情情爱爱。 男人高傲的目光自他身上移开, 卫颂见其并不在追问祠堂内之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所幸,李彻不知在忙活什么, 心思并不在他们二人身上。 只是方才李彻横扫而来的眼神…… 卫颂抿了抿唇, 那眼神看得他并不舒服。 仿若他是什么作奸犯科之辈,于老宅偷摸做着何等苟且勾当之事。而对方只是轻飘飘地一掠而过, 似乎根本懒得花功夫去戳穿他。 半年未见, 那人仍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 偏偏又叫他无法去开口指责。 卫嫱躲在门后, 后背紧贴着墙壁, 也与兄长一同祈祷着。 李彻赶紧忙完眼前的事,从卫宅离开。 再见到李彻,她的心绪很复杂。 二人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事——从前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到她为了阿爹与兄长不得不奉上那一杯毒酒;自年少时那青涩的爱慕,到愧疚与悔恨, 再到踏入那令她万劫不复的宫门…… 第一眼看见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形, 卫嫱原以为,自己心中也许会藏匿着爱或恨。 谁曾想, 当看见李彻第一眼时, 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害怕。 没错, 是害怕,是恐惧。 她朝后躲闪着,即便知晓对方已然发现自己,她也惊恐地想要那扇门将自己的身形遮挡得严实些,再严实些……她听见院内叮铃哐啷的声响,对方不知在做什么,闹出的动静很大。 院内有道士恭敬汇报:“陛下,所有的摆台皆已陈列妥当, 现下只需要与卫姑娘有过羁绊之物。” 有过羁绊之物…… 不等卫嫱反应,自庭院内已然响起淡淡一声:“搜。” 兄长蹙眉上前:“陛下,您要做什么?” 庭院之内,绿影葳蕤。金光筛过郁郁葱葱的枝叶,倾洒下一片簌簌的影。 李彻身形直立,并未理会他。 他看上去像是仍未放弃那些鬼神魂术之说,望向那摆台时,一双眼流露出近乎于痴狂的眷恋。而周遭的道士更是对皇帝毕恭毕敬,一个个地冲入内院厢房之中。 少时,一名道士手执一物,邀功似的走至李彻身前。 对方恭敬道:“陛下,或许此物能唤回卫姑娘的生魂。” 卫颂放眼望去,面色登即大变! ——那是一卷父亲的手札!! 其上一笔一画,一字一句,皆是阿爹的亲笔。 却见李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毫无感情地命令道:“烧。” 道士:“是。” 摆台之前,立马燃起熊熊大火。青灰色的火光一时冲天,呛鼻的浓烟滚滚袭来。 卫颂回过神,一个箭步冲上前,赶忙将那道士拦住。 李彻皱起眉。 那本就令他厌恶至极的男子跪在他面前,对方双手紧紧护着那本手札,似是质问般地朝他道: “陛下闯入我卫家,搜出我父亲生前遗物,究竟是要作何?” 作何? 眼下,此情此景,难道他的意图还不够明显么? 这大半年来,他不问朝政,所求的不过是一件事罢了。 根本不用等李彻开口,一旁,已然有小道士替他应答:“此乃复魂之术,便是搜集亡者生前所有过羁绊之物,烧毁物品,以此唤回亡者生魂。” 李彻便是要烧毁掉父亲这一本手札,以此复活阿嫱。 闻言,卫颂的眉头紧紧皱起,他目光冷了冷,一双眼定定然望向李彻。 望向他一袭龙袍加身,高高在上,无上风光。 二人目光对视,相撞出无声的火花。 卫颂一字一字,丝毫不退缩: “此乃家父遗物,亦是嫱儿父亲生前遗物。” “正是因为这本手札与卫姑娘生前有过羁绊,才能烧毁此物,以唤回卫姑娘的生魂。” 不等那道士言罢,只听着一阵簌簌冷风,男子明黄色衣袍翻动,那一袭冷香袭来,直逼人肺腑。 “卫颂,你是在阻拦朕。” 李彻冷冷眯起眸,那声音里亦泛着几分寒意。 “抑或者,又是想要反抗朕?” 对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蔑视,似造物者在乜斜一只极为微不足道的蝼蚁。 那眼神是轻蔑,是嗤弄。 更是警告。 卫嫱忍住上前的冲动。 她躲在门后,生怕兄长又触怒了李彻,引得一阵血雨腥风。 李彻太疯了。 他不择手段,无恶不作。 轻飘飘一个眼神,左右之人立马意会。有人上前,强行架着兄长撤离。那一卷父亲亲手所写的手札便要被李彻扔至火海里。 卫颂高声,声音含恨:“陛下,我家小妹早已亡故,如今半年过去了,您还不肯让她安息吗?!” 疾利的一声,冷风犹若冰冷的尖刀,直朝人面上袭来。 李彻一怔,面色似有松动。 那双精明的凤眸里似闪过一瞬的情绪,却又不过几息,男子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待朕将她寻回,定会好好补偿她。” 他一字一句,声音铿锵有力,仿若立誓。 却引得人心中生笑。 像是听了什么极滑稽的事般,卫颂“扑哧”竟出了声。一贯温润的兄长,唇角边竟勾起一抹冷笑。 他那双桃花眼微微凌厉,也不论君臣有别,一双眼逼视着李彻。 “事到如今,陛下终于想起来要补偿吾家小妹了么?” “那从前在宫中,吾家小妹受人欺辱,被逼着喝下避子汤,罚跪于宫门之外时……陛下又在何处?” 虽武功尽失,经由半年的修养,兄长仍有力气去挣脱那些道士的手。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面色怔忡的男人走去。 他声息愈高,一字一字,也愈发凌冽有力。 “如今,陛下想着寻回我家小妹的生魂。可当初明明是您,亲手将小妹掳入皇宫,将她推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吾家小妹本是卫家千金,自幼娇生惯养,从未吃过任何苦、受过任何罪。是陛下将她流放入浣绣宫,让她成为宫内最低贱的散役。是陛下任由宫人欺辱她,不过短短数月,竟叫她学会如何洗衣、生火、做饭。” “叫她学会,如何低下头,低声下气地讨好您。” “是您灌她避子汤,叫她于冰天雪地中罚跪。” “是您纵容宫中妃子对她颐指气使,对宫中欺压视而不见。” “是您致使她小产,吾家小妹小产之时,甚至与您仅仅有一墙之隔。” 李彻深吸一口气,沉声:“够了。” “哪里够。” 卫颂话语未停,一声一声道:“您是忘了么,当年嫱儿小产,您便就在她的隔壁,与毕氏欢声笑语,好不开怀。您可有想过,便是在您与毕氏郎情妾意之时,嫱儿在另一堵墙壁之后,听着你们二人的笑语声,身下流着血,身上该有多疼。” “陛下,嫱儿只是哑了,不是聋了。” 她听得见。 她完完全全听得见啊。 “您说,她那时又有多疼,多恨,多绝望。” 沉重往事扑面而来,李彻面色僵了僵,他垂下眼睫,拢于袖中的手紧攥起。 这些旧事,他从不愿再提及。 而如今,卫颂的话语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将纷杂的往事剖开,重新呈于他面前,剖割得鲜血淋漓。 卫颂道: “您说要好好补偿她,可将她活生生摧残,令她身心千疮百孔之人,不正是陛下您么?” “我若是她,早已经开始恨你。” “朕说够了!” 突然一道厉声,李彻截断了他的话语。卫颂面上掠过一道冷色,继而又轻笑。 “怎么了,陛下,草民是戳到您痛处了么?” “您是心痛了么?” “是愧疚,是后悔,是心痛到痛不欲生了么?” 他缓步,素白的衣衫上落下斑驳的树影,金光刺目,又揉碎在他的衣肩处。 男子扬声,感叹道: “可陛下,您这只是心痛啊!” “您从前所做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却是实实在在的刀子落在嫱儿身上。您让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的血……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呢……” 他抬起头,再度直视李彻的眼眸。不可否认,对方确实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眸。那眼尾微微向上勾起,原本深邃的眼底,此刻却是一片大雾弥漫。 卫颂看不清楚——那一层薄雾之下,蕴藏的究竟又是何等情绪。 是追思。 是愧疚。 或是痛苦。 是痛苦吗? 真的是痛苦吗? 卫颂不知道。 他只知——面前此人,又怎敢再提起痛苦呢? 他也学着李彻,倒吸了一口凉气。明明是夏日,可这庭风却冷得让人身上生寒,冷冰冰的风窜入肺腑间,令男子的声音更冷。 他认真道:“您如今倒是感觉到疼了,可当初,您是在切切实实地伤害她。” “而今,您又怎么配提痛苦二字。” 他看着,李彻缓缓回过神,他面色难看,眼底更是浮动着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听着他的话,对方居然微红了眼。 原本深邃的眸底,忽然掠过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癫狂。 “收手吧,”卫颂继续冷声,“即便这世上有复生之术,即便小妹死而复生。” “她亦不会原谅你,更不会放下从前一切,对你虚与委蛇。” 第44章 044 挚爱之人 微冷的庭风拂过男子的声线, 他的声音若水激寒冰,有秩地落入男人耳中。 李彻面色一梗,定定然望向他。 那一双精明美艳的凤眸, 登即掠过一道不容遮掩冷色。 李彻的反应落入素衣之人的眼中——卫颂不卑不亢, 丝毫不意外。 他知晓,这是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 同样地, 也触怒到了对方的逆鳞。 可他不得不说。 对方是切切实实伤害过自家小妹之人, 身为兄长, 即便知晓此举不够冷静, 但他还是要替小妹出一口气。 在这个世上,除了他自己,无人敢与李彻说这些话。 也无人能与李彻说这些话。 他平视着李彻。 果不其然,对方面上登时露出不可遏止的怒意,他的眼神复杂, 方欲发作, 却又似想到了什么。 男子只是冷眼看着他:“卫颂,眼下朕没那闲工夫与你斡旋。” 他还有更棘手、更重要的事。 “或是你觉得, 单单割去两根手指还不够, 连这一根舌头也不想要了是么?” 他的声音极寒, 大有下一刻便会命人上前,将兄长舌头拔去之势。 卫嫱躲在门口,听得心惊胆战。 曾几何时,她竟也变得只听李彻一句话,便会浑身害怕得发抖?梨花树下那个单纯明媚的少年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阴狠冷厉的上位者。 卫颂不慌不忙。 清风拂过男子素白的袖摆,婆娑的树影坠落至他衣肩处, 他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 下一刻,他一贯清平的眸底,已然浮动起一阵情愫。 李彻只听他道:“小妹已逝,草民在这世上已无牵挂,早已是废人一个。莫说是要扒了草民的舌头,如若能换回小妹,便是要草民这条贱命,我亦是心甘情愿。” 他说得真挚,诚恳。 有那么一瞬间,竟让门后的卫嫱以为,自己早已身死。 便于此时,门庭外亦是一阵骚动。有人自兄长屋中冲出来,搜出一幅画像。 “陛下——” 下人将画像呈至李彻面前。 “唰啦”一声卷轴拉开,庭内之人微微变了面色。 只见这偌大的画卷中,窈窕玉立着一位妙龄少女。对方身姿婀娜,正立在水榭花庭之侧,只留下一个清丽的背影。 于她身前梨花开遍,隐约有沁人心脾的花香,自卷轴上传来。 画布上未有正脸,让人分辨不清楚,画中女子为何人。 旁人虽不认得,可李彻认得。 那是卫颂名义上的妹妹,是他李彻生生世世的爱人。 是阿嫱。 李彻不由得冷笑。 “芙蓉公子,文雅清正,霁月风光。私下却肖想他人之妻……” 因是那人背对着自己,卫嫱看不清画卷上的究竟是何人。她只看着,兄长面上顿了一顿。 旋即,他垂下眼,于李彻耳畔轻声: “他人之妻?嫱儿她何曾是你的妻子……” 不知是不是刻意,兄长声音很轻。 叫门后的卫嫱分毫听不清他的言语,只看见其嘴唇的翕动。 以及,李彻微怔之后,那眼底怫然生起的愠意。 二人说了什么话? 她无从探究。 “啪嗒”一声,廊檐上似有积水坠下,落在男人那一袭蟒袍上。 李彻脑海中忽然闪过,祠堂之内的女人。 他的心底莫名涌上一阵厌烦。 没来由的烦躁,不知是对画像,是对卫颂,或是对祠堂之内的女子。 一颗心提起又坠落,叫他微勾起眼尾,狭长的眼眸中也闪过一道玩弄之意。 他冷冷瞧着那一幅画像,女子身姿窈窕,其上笔锋精细,俨然是经过精心雕琢。 一想起卫颂的笔触、手指曾轻柔滑过阿嫱的面容,他便觉得胸腔憋堵,自心中传来的痛楚令他难以忍受。 “妻子?” 他的余光瞥向祠堂门后的女子。 她躲在那里,看不大清楚面容,似乎也在害怕他。 她是何人? 他并不在乎。 李彻道,“你倒是提醒了朕,朕记得你早已及冠,却迟迟未婚配……卫颂,可否要朕为你们二人指婚啊。” 卫颂愣了愣,躬身道:“此等小事,自当不必陛下操劳。” 他的声音平静,面容也瞧不出丝毫破绽。 李彻冷冷一笑,命人将那一幅画像没收。 便就在此刻,竟又有人自她房中搜到转生符咒。这原本是卫嫱先前为李彻所求,而今看见那一堆符纸,男人眼眸一亮。他竟也顾不得这转生符纸的来历,径直让道士投入火堆中。 火光登即冲天。 映照出男人眼底期许之色。 这长达半年的搜寻,显然足够令李彻癫狂。以往不问神明的少年,而今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死马当活马医,索性将所求之法术全部践行。 仿若这般,他的诚心终会感动神明,终于让他找到自己“失踪”许久的爱人。 疯了,真是疯了。 耳畔不知落下谁人一声叹息,片刻之后,那符纸被火堆尽数焚烧干净。 兄长被那些道士挟持着,看着冲天的火光,眼中情绪悲喜莫辨。 他眼睁睁看着,那身着道袍、故弄玄虚之人,上前不知做了何等手势。周遭忽然刮过一阵阴风,竟将树影也吹得簌簌响动。 清澈的麝影落入男子瞳眸里,阴风凌冽,却又在此间平添些许闷热,吹来一阵微灼的火光。 案台之前,摆放的铜铃并未被风吹响。 李彻鬓发被微风吹带起,眼底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又……失败了么? 他已然分不清这是第几次失败。 几息之后,道士捻着胡须,行至他身前。 “陛下。” 那人道,声音有几分疑惑。 “贫道……着实未搜寻到卫姑娘的生魂,兴许是……此物羁绊不够深。” 孙德福上前,替自家主子道:“那又该如何?” 对方沉吟片刻,心中忽尔有了一计。 “贫道搜寻卫姑娘生魂之法,乃是寻找与其有过羁绊之物,以唤回为姑娘的神识。贫僧方才试着焚烧许多物什……或许,或许……” 正说着,那道士顿了一顿。 而后于皇帝满是期许的目光中,缓缓道:“或许还需其生前挚爱之人的鲜血为引。” 挚爱之人? 闻言,李彻竟连想也不想,转头并命人取刀具。 此举倒是吓坏了一旁的孙德福,对方赶忙扑通一声跪下来,试图劝谏他。 “陛下,龙体为重……” 他乃大宣的皇帝,乃天下之主。 怎能单凭眼前之人的“无稽之谈”,前去做有损龙体之事? 这么多时日,便是连孙德福一个下人也明了,无论陛下再怎么追寻卫姑娘,人死灯灭,对方也回不来了。 可无人敢上前去劝陛下。 无人不怕死。 无人能拦得住他。 果不其然,此一回,皇帝仍无视他的话语。德福眼睁睁看着,有人哆哆嗦嗦的奉上短刀,而他忠心侍奉的君主,眼底闪过嗜血般的渴望。 挚爱之血…… 李彻热血沸腾。 他一双眼紧盯着那银铃,如若铃声响动,这不单单能搜寻回阿嫱的生魂。 这甚至还印证着,他便是阿嫱心中的挚爱之人。 李彻浑身热血上涌,一时之间,他心跳加快,便是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兴奋。 他兴奋。 他太兴奋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印证。 ——他便是阿嫱此生,至亲至爱之人! “啪嗒”一声,有鲜血滴入蛊中,男子瞳眸微微放大。这一回不光是李彻,周遭之人皆是屏息凝神。 庭院之内,唯有卫颂冷眼看着。 看着李彻一人发疯。 素衣之人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周遭一时寂静,只余下潇潇风动,吹拂人肩上衣影。 一刻,两刻,三刻…… 时间流逝。 偌大的、安静的庭院内,依稀有心跳声怦怦。 四刻,五刻…… 每过一刻,即便是远在门口躲藏的卫嫱,也能清楚地看见。 李彻的面色在一寸一寸,变得极为难看。 他唇色微白,眼底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光泽。 见状,为首的道士擦了擦额前细汗。他面色仓皇地抿了抿唇,小声补充道: “陛下,这挚爱之人,或许也可能是至亲、挚友……” 不等那人言罢,有人冷飕飕出声,登即截去他的话。 李彻回过头,只见卫颂眼皮微微耷拉着: “陛下,可否要试试微臣的血呢?” 他说得轻佻。 言语之中,甚至有几分戏谑。 李彻眉头果然皱起。 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龙袍之人目光凛了凛,冷声回道: “卫颂。”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敢啊。 他当然敢。 虽如此,兄长仍面色淡淡。现如今,他仿若极了解如何直击李彻的痛处,一双眼直视着身前之人。 “陛下乃是天子,杀死草民,便如同掐死一只蝼蚁,可草民却不怕。” “草民的父亲、小妹已死,陛下此我一死,草民恰好可以在九泉之下,与我的家人团聚。” 他平声,一字一字,说得云淡风轻。 李彻目光掠过对方平静的面容,只见他仿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不渴求生,也不畏惧死。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不再去理会他。 他转过头,继续放血入盅。 小小一个金盆,不过是顷刻,便接满了李彻的鲜血。虽如此,对方仍不肯放弃。他固执地执着短刀,像是不知疼痛般,于自己手腕间划出一道道血口。仿若能凭借此,证明自己才是阿嫱在这世间唯一的爱人。 不,是唯一的挚爱。 至亲,挚爱,挚友。 道士弓着身,于一旁,流了满头的汗。 半晌,他哆嗦着嘴唇,试图上前劝道: “陛下……” “您……” 他的声音很小,似乎怕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您……” “您或许……可试试芙蓉公子的血呢?” 第45章 045 “阿彻哥哥,你一定会成为大宣…… 那道士声息并不大。 极轻的言语, 若非下意识去捕捉,几乎要湮没于这飘荡的风烟中。 李彻眉心一凝。 他转过头,似是并未听清对方的话, 冷声问:“你与朕说什么?” 那语气太具有压迫感。 道长自额上簌簌落下细汗, 他面色白了一瞬,以袖角拂去额发间的汗珠。 “贫、贫道失言……” 他恨不得撕烂自己这张破嘴。 一侧, 太监孙德福亦轻飘飘睨了那道士一眼, 眼底依稀有着忧虑。 案台上, 铜铃迟迟未有过任何响动, 任由风声如何浩荡,亦击荡不出铃铛的半分声响。 金盆中的血水已满将溢,男子面色颓然,双唇似乎因失了血色而变得一片苍白。 皇帝抿了抿唇角。 他一贯高傲恣肆的眼底,竟也浮上几分挫败与绝望。 李彻沉着眸, 两眼紧盯着那金盆。他一手拿着剔骨的刀, 一时间竟连手腕间的血也不止了。明明是夏时,男子却觉得这庭风无比阴冷。冷风犹如一把锋利的刀, 划过他的面颊, 划过他心底的思量。 片刻之后, 藏于门后的卫嫱眼见着,李彻右手攥握住刀柄,朝她的兄长走了过去。 她一颗心提起,心中暗道不好。 她以为李彻再会做出伤害兄长的疯事。 谁曾想,下一瞬。 他竟将那把沾了血的刀递给卫颂。 男人手指修长,指尖凝着尚未干涸的血水,殷红的血珠,自那手指上一颗一颗滴下来, 埋入明黄色的衣袖中。 日影映衬着兄长的脸庞,他面带警惕,望着身前之人。 李彻并未开口。 他那一双眼直视着卫颂,须臾,后者缓缓言道:“陛下是想要草民的血么?” “……” “可以。” 兄长勾唇笑了:“陛下所求,草民自当鞠躬尽瘁。”正说着,他取过那一把短刀。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嫱听见,兄长似乎刻意咬重了那个“求”字。 李彻面色变了变。 “啪嗒”一声,血珠再滴入另一樽金碗。鲜艳的血水,顺着碗壁缓缓自下滑落。孙德福倒吸一口凉气,凝眸望向那案台。 周遭一时寂静。 院内的庭风忽而又冷了些,金乌浴血,金黄的日影穿打过竹林,落在朱户与飞檐之上,投落下一片昏黑的影。 案台之上——那只银铃仍是未发出任何声响。 忽然间,急风骤作,案台上的灯盏恍惚。 灯火跳跃,跳跃,忽然一闪寂灭。 李彻面上一白。 他听见悲怆一声: “陛下,卫姑娘……回不来了。” …… 皇帝是带着怒意,怫然离去的。 他俨然不信那道士的话,双眸间夹带着愠意。冷风席卷过他的袖摆,男子衣袍轻展,离开的脚步有些踉跄。 待李彻的人都撤离后,卫嫱才胆战心惊地自祠堂内走出来。 回想起适才发生的事,少女捂着心口,仍是后怕。 兄长安慰她:“莫担心,李彻已经走了。” 所幸她被兄长易容,脸上又戴上了面纱。 相距甚远,李彻未认出她来。 不成。 这才回京未有多久,她就险些被李彻撞破了“真身”。 卫嫱于祠堂内匆匆祭拜了父亲,又于后山上烧了纸钱。阖眸时,她在心中想,自己得赶紧再离开京城。 第二日,她便让兄长着手准备离京的马车。 也偏偏在次等会节骨眼上,李彻忽然传诏,将兄长宣入皇宫。 兄长离开时,揉揉她的发顶安慰她:“嫱儿莫怕,兄长去去就回。” 卫颂原以为此行,李彻又要将他召入宫中为难自己。 谁曾想,对方不知又听信了什么妖言,竟要以冲喜唤回心爱之人的魂灵。 卫颂方一踏入金銮殿,便见对方提笔,轻飘飘地写了封赐婚诏书。 ——便是,要为他与……祠堂中那女子赐婚。 卫颂只看了一眼,登时吓得面色大变。 素衣之人直呼道:“陛下,万万不可!” 金銮宝座上,李彻懒懒掀了掀眼皮。他狭长的凤眸中掠过一丝不耐,方欲开口出声,却听见殿门口一声传报。 闻铮一身黑色劲装走了过来。 对方不知在皇帝耳畔说了些什么,皇帝面色恹恹,不虞地扫了地上之人一眼,抬手命卫颂先离开。 斜光穿过屏窗,宫灯敞亮着,满室通明。 闻铮半跪下去,再于皇帝身前低语。 他说得乃是西疆军情。 李彻登基之后,内忧虽定,可外患却迟迟未平。西南小国虎视眈眈,近些年来,愈有骚乱之势。闻铮同他一一禀报着,却见座上之人垂下双目,所看的却是那复魂秘术。 黑衣之人沉默了半晌。 他沉声道:“陛下。” “陛下。” “陛下?” 闻铮唤了三声,皇帝目光终于自其上移开。李彻放下书卷,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问道:“何事?” 闻铮:…… 皇帝眼皮打着褶,眼睑下是一片淡淡的乌黑色,看上去似是一整夜未眠。 闻铮沉吟片刻,缓声道:“陛下,而今西疆战事吃紧,西蟒联合了南郡,大有作乱之势……陛下!” 他终是忍耐不住。 “陛下,卫姑娘已离开了半年有余,这半年里,您用了千万种法子。可……人死则灯灭。” “陛下,往事终不可追。” “可若是朕偏要追呢?” 闻铮一愣,怔怔望向身前之人。 冷风拂过,桌内银釭微动,随风摇摆着跳跃的光。光影摇晃,笼在身前男子面容之上。 他神色淡漠,眼底却偏执异常。 只一瞬间,闻铮一时恍惚。 他还记得,他的主上,从前根本不信神佛,而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闻铮看着龙袍加身的男人——陛下如今愈发偏执,也愈发癫狂。 旧事呼啸,纷纷杂杂,翻涌而来。 闻铮明明记得——四年之前,他一人将主上自尸山骨海中背出来时,对方明明不是此般模样。 “砰”地一声响,李彻闻声垂眸。他眼见着,对自己一贯忠心耿耿的下属,而今却于自己龙袍前俯身,朝着自己重重拜了一拜。 对方克制着声音之中的情绪,同他道:“陛下,已有半年了,您清醒过来罢!若是您再这般沉沦,只会叫属下心寒。” 正说着,闻铮话语一顿,他微微吞声,竟什么也顾不得了,直直朝着李彻道:“倘若……倘若卫小姐仍在世,也定不想看见陛下您这般……” 昏庸沉沦,不问政事。 果不其然,一听到后半句话,李彻面色乍一凝滞。那双冷冽的凤眸间闪过一瞬的恍惚,片刻后,他抿起薄唇。 天色已晚,天际边一片晚霞烧红。 红云翻涌着,霞光弥散了半边天。不知不觉间,天边乌云笼聚,又串联成雾蒙蒙的一大片。 这一场雨,终于簌簌然落下来。 夏时的雨总是分外沉闷,来时总带着一道道闷雷声。沉沉的雷鸣敲打着天扉,亦将眼前偌大的金銮殿,映照得一片亮白。 当天晚上,李彻乌沉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幼年时。 自己一袭紫衣,手捧着一本书卷,于一棵偌大的梨花树下背书。 彼时他方下学不久,而今日正是阿嫱的兄长芙蓉公子进宫授课。他听阿嫱说,她的兄长甚有才学,实乃经天纬地之才。 学堂之内,那白衣男子立在台上,口若悬河,风度翩翩。 那身影落入少年李彻瞳眸中,愈发激起他的斗志。 如此心想着,他不由得将手中书卷攥紧了,修长素白的手指轻捻过一页,轻飘飘的书页也随风翻动着。 微风撩带起他的发尾与袖袍。 他读书读得太过于入神。 以至于竟未发觉,便就在这一棵梨花树下,少女巧笑倩兮,已偷看他许久。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少年背书的话语一下打了磕绊。他仓促竟咬了下舌头,原本清俊冷白的面容,也浮上一道可疑的红晕。 耳畔传来少女银铃般的声响。 阿嫱咯咯笑着,踩着梨花走向他。 “阿彻哥哥。” 她歪了歪头,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梨花香。虽都是梨香,可少女身上的香气却与这梨树所散发的馥郁芬芳截然不同。 她身上的味道似乎更清甜一些,也愈发令人神往。 “你在看什么?” 清凌凌的一道女声,唤回了李彻的思绪。他涨红着脸,朝身前一袭粉衫的小姑娘望去。她数着羊角髻,发带尾端绑着两个小铃铛,看上去煞是单纯可爱。 少年的脸登时又红了一红。 只听少女声音清甜,一字一字道:“治——国——论——” 此乃今日学堂中,芙蓉公子所授之书。 方才他斜斜倚靠于梨花树下,竟也顾不得手臂上的瘙痒,看得津津有味。 “阿彻哥哥也在看治国论。” 少年将书卷合上,微微挑眉:“也?” “是啊。” 少女点头,“昨日我去兄长屋中,见他所读的正是这本书。兄长还与我说起过,众皇子里,就属阿彻哥哥你天资最为聪颖,一点就通。” 正说着,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睛。 “我兄长说,彻哥哥,你将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储君。” ——“阿彻哥哥,你一定会成为大宣的明君。” 风声呼啸,夜潮汹涌着,往事扑面而来。 “阿彻哥哥,在未来,你一定会成为大宣的明君。” “阿嫱相信你。” 夜潮似水,于一片银光中翻涌着。床榻之上男子明明阖着目,明明正在熟睡。 可他的眼角之处,却无声流下两行清泪。 阿嫱。 四周静默。 李彻闭着眼,任由风声自耳畔穿过,脑海中响起一个无比温柔的声音。 阿嫱。 等等我。 忙完这一生,我就去见你。 第46章 046 银星点夜,天花入河。 银星点夜, 天花入河。 今年贡川的元宵灯会,真是煞是热闹。 天色方一放暮,贡河之上, 早早便燃起了点点花灯。贡桥上更是人群往来穿梭,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这是卫嫱跟着兄长游历山川的第四年。 这四年里, 她与阿兄, 带着小翎历经了很多地方。有黄沙漫漫的大漠, 有千山万岭的西川, 有烟雨如画的江南……最终,她还是选择带着小翎,与兄长一起定居在贡川。 卫嫱很喜欢贡川。 于她而言,贡川离京城并不算近,其样貌与人情, 却又像极了京城。 她带着小翎穿梭在贡川的大街小巷, 有时竟有种置身于京都之感。是了,她虽远离京城, 却喜欢极了京城的一草一木。繁华的皇都, 是父亲与兄长将她养大的地方。 而贡川, 则是她与兄长将小阿翎养大的地方。 小翎是个生得很像她的小姑娘。 令卫嫱庆幸的是,小翎虽是自己与那人的女儿,可她身上的一切,却没有半点继承她的父亲。 淡眉,杏眸,圆乎乎的小脸蛋……无论是她的样貌,还是品性……便是连兄长有时也会恍惚,打趣般地同卫嫱道: “这分明是小阿嫱, 哪里是小阿翎。” 兄长说,小翎与她小时候长得很像。 她们两个人像是打一个模子刻出来那般,便是连耍小性子、哭鼻子的时候,也很像小时候的阿嫱。 每每提到这些,阿兄的眼神总会变得无比温柔。二十五岁的男子伸出手,温和地抚摸小翎的发顶,再听着小姑娘甜腻腻笑出声,娇俏地扑进他怀里。 没错,兄长二十五岁了。 他却迟迟未成家。 这可急坏了卫嫱,她变着法子为兄长牵线搭桥,寻遍了贡川适龄姑娘。 学识高的,模样好的,性子温柔的……无论是哪一种,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地牵红线。兄长总是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他面色疏离,温和有礼地一一婉拒。 看着那些女子红着眼离去,卫嫱无奈,只能远远瞧着那一道道背影叹息。 兄长迟迟不成家,已成了她的一个心结。 虽如此,但她的兄长却丝毫不在乎。每每在她垂头叹气之时,阿兄总是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宠溺道:“无妨,兄长暂且尚无心仪之人,便先守在嫱儿身边。” 便一直留在嫱儿身边,护着她与小翎。 这么多年,兄长一直陪在她和小翎身边。 陪着她回家,祭拜父亲。 因是“卫嫱”已死,为了以防万一,每逢归京祭拜阿爹时,小翎唤阿爹并非“外祖父”,而是“爷爷”。 阿兄对外称,小翎是他的孩子。 万灯成海,夜风在点点灯光中拂面而来,唤回卫嫱的思绪。 她抬起头,看见无数河灯翩飞而来,宛若一只只金色的蝶,荡漾在流淌的贡河间。 今日是元宵佳节。 她带上小翎,与兄长一起看元宵灯会。 每至这一天,贡河上总点满了花灯,如星子一般,将整条河流点缀得宛若星河。 璀璨,明亮。 每一只河灯,寄托着每一个人最虔诚的祝愿。 忽然有亮色再从身边亮起,微弱的灯火,映衬得少女眼睫光影微晃。再抬起头时,卫嫱身前已多了两盏河灯。 兄长执着那两盏花灯,对着她笑。 璀璨的光影掠过小女孩兴奋的眼眸,小阿翎眼里闪过好奇与探究,小手指着那花灯晃荡着。 她奶声奶气地唤着:“爹爹,爹爹。” 卫颂笑眯眯地将其中一盏递给小翎,揉了揉小女孩的发顶后,又将令一盏递给卫嫱。 “嫱儿,今年元宵灯节,你可有什么心愿?” 第一年,她许愿。 ——不要被李彻抓住。 第二年,她许愿。 ——逃离李彻,忘掉那些如梦魇般的回忆。 而第三年,第四年。 她提笔,于河灯之上,一笔一画。 ——希望阿翎平安,希望阿兄平安。 平安,喜乐,无忧。 看着她虔诚的眉眼,点点灯光笼罩着,男子目光微动。 放下笔,卫嫱抬起头。 “阿兄,你呢?”今年又可有什么心愿? 自然是有。 每一年兄长皆在河灯上落墨,可每一年写了什么,兄长总挡着不准她看见。 她只能牵着小阿翎,在一旁瞧着,温柔的灯色映照着,兄长微勾起的唇角。 他的笑容与眸色,同这满河花灯一样温柔。 灯光与星光流淌着,将所有人的祈愿送至远方。 贡桥另一端,有紫衣之人微倾弯下身,也将一盏点燃的花灯放入贡河之中。 修长的指节掠过冰凉的河水,有一盏明亮的河灯自男子手边穿梭而过。 那河灯一掠而过,其上字迹似有些许眼熟。男子神色淡淡,却任由其随着流水流淌。 一点点萤光坠入贡河中,映亮了紫衣之人的眸色。 于他身后,闻铮躬身道:“主上,时辰到了。陈大人已至灯船上,与刘大人一同候着您。” 李彻目光自灯河上移开,淡淡颔首。 今年元宵,他微服出访,来到贡州体察民情。 这是他这四年来,第十三次微服出游。 这四年,他将整个大宣治理得海清河晏,天下一片清明。 自上到下,自朝内至于民间,没有人不称赞,他乃一代好君王。 他于金銮殿,殚精竭虑地处理国事,折子一批便是一整夜。 孙德福添灯的身影来来回回了无数遭,耳畔也落下一句句喟叹: “陛下,千万要注意龙体,莫要累坏了身子……” 三年前的深夏,陛下忽然如梦初醒。 刚开始,孙德福尚有些恍惚。陛下突然的转变吓坏了他。这忠心耿耿的太监寸步不离地跟在皇帝身侧,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皇帝仿若知晓他的想法。 龙座上的男人神色淡淡,依然不动声色地处理国事、批阅奏折。 陛下做了一场梦。 梦醒之后,他变了太多太多。 他告别了梦中那一道靓影,自睡梦中醒来。 开始努力地,成为一位合格的君王。 ——“陛下,如若为姑娘在世,定不愿看见您这般……醉生梦死……” 这一句,令他自痛失挚爱的沉沦中惊醒。 如若她在世…… 李彻心头一痛,自旧忆中回过神思。 这四年来,他微服出游,走遍了许多城池,路过了许多大宣地方。 除却治理河山,他似乎仍不愿承认年少爱人的离开,一步一步,游历了数地,试图搜寻挚爱之人的身影。 李彻遇见许多像她的人。 或是身影,或是眉眼……有时他亦恍惚,心口处隐隐作痛。 譬如此刻—— 不知为何,他胸口处骤然一痛,男子回过神,看着花灯上自己不知何时所落下的墨迹。 轻轻一声喟叹,他弯下身,也将手中花灯推远。 李彻站起身。 便就在此一刻,身前忽然撞入一道瘦小的身影。 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冲入他的视线。 闻铮弯下身,眼疾手快地拦住他。 虽被冲撞,男人眼底却无半分愠怒之意。李彻垂下眼,淡淡问了声那男童父母在何处,而后便命人护着小男孩,将其送去灯船那处。 李彻步履缓缓,亦跟着朝灯船走去。 两位文官已在灯船之内等他许久。 他事先已褪去那一身龙袍,换上一袭淡紫色的衫,看上去闲散而贵气。 灯船泊于湖心,此刻湖面微平。 李彻屏退众人,走入一间厢房。 周遭之人应了声“喏”,甫一推开门,船身一楼的厅堂内便有鼓乐声起,引得一片叫好声。 灯船之内,正有乐人在表演。 李彻无暇顾及,听闻身前之人所上禀的政事,眉目淡淡。 那些政事繁琐,无非是将一些事翻来覆去地说,甚有些无趣。 男子右手轻扣着棋盘,一面听着二人的话,一面自顾自地下起一盘棋。 黑白棋纵横,便就在此时,大厅之内响起悠扬的琴声。 那乐声有些耳熟,引得他一阵恍惚。 这一支曲…… 似乎叫《玉笙寒》。 “陛下。” “陛下。” “陛下?” 面前的文官唤了他好几声,他这才回过神。 方才说到哪里了? 男人正色,只闻那人侃侃而谈着贡州政事。忽然,脚下猛地一失重,耳畔登时响起惊叫声。 “救、救命——” 李彻扶了一把桌案。 桌子猛烈晃了一晃,格盘上棋子四散,宛若灯船内四散的人群。 “不知哪里刮来的阴风,竟险些将灯船打翻!” 眼前之人面色微变,赶忙上前来护着他。 “陛下当心——” 李彻身形站定。 包厢的房门被人自外推开,他走出灯船,却见眼前烛火熄灭,竟连那一丝微弱的光影也被浪花打翻。 烛火乍然熄灭。 大厅内聚集着同样惊惶的人群。 “阿爹,小心——” 稚嫩一道女童声,自重重叠叠的人群之中传来。 尤为清晰突出。 与此同时,另一道轻柔的声音穿过眼前昏昏的夜潮,落入李彻的耳中。 ——“灯灭了,当心。” 满是挂怀。 李彻脚步顿住,灯船之内,烛火尽数熄灭,眼前不留一盏明灯。只余着熹微的月色穿过船舱,随着水波荡漾着,将周遭的一切送入眼帘。 一时之间。 万籁俱寂。 第47章 047 “这是草民的内人。” 灯色不知在何时倏尔黯了下来。 前一刻, 卫嫱尚牵着小翎,于灯船之上同游。渺渺的乐曲声响动,分外熟悉的音律落入耳中。 星夜璀璨, 河灯翩然。 宛若一只只金蝶, 盛开在缀满星子的贡河之中,惹得人一阵流连忘返。尚在言谈间, 灯船忽然猛烈倾摇, 船上的烛灯在一瞬间尽数被夜色吹熄。 兄长有眼盲之症。 “天色”乍一暗下来, 卫嫱几乎是下意识地、毫不作犹豫地攥住身前之人的胳膊。一句话方一落, 不等她抬起那一双满是带着关切的眼,忽然感觉有一道灼烈的目光,定定然落在她身上。 灼烈,滚烫。 卫嫱抬眸望去。 人群重叠,四目遥遥相撞。 只一眼, 卫嫱面色一下顿住。 夜潮汹涌着, 如海浪一般扑打在周身。男子一袭紫衫,立在阶梯之下。乍寒的潮水拂动起对方的衣衫, 薄薄碎影摇晃, 笼罩着, 坠落在他的肩头。 借着昏暗的月色。 卫嫱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她的面色霎然一白。 …… 突如起来的灯灭令兄长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这些年,他的眼疾愈发严重。卫颂浑然未觉身侧之人的异样,他双手摸索着,缓缓向前。 自身侧传来一缕幽香,他伸出手去,攥住了少女一抹雪白的衣袖。 “怎么了?” 虽是看不见,但他却能依稀感觉出来, 小妹的身体僵了一僵。 发生什么事了? 卫嫱右手被人轻轻握住,那一节纤细的手腕,覆盖上一片柔和的温度。卫嫱紧抿着发白的下唇,眼看着李彻目光定定,死死落在她身上。 湖面上夜风轻拂而过,吹起涟漪层层,带起女郎面帘一角。 李彻眼底闪过错愕的情绪,片刻之后,他眼底的情愫如同潮涨般,层层迭起,汹涌澎湃。 卫嫱见着,对方步履缓缓。 夜潮撩带起男子紫色的衣摆,他绕开众人,迎着她走了过来。 迎面一道清淡的香气。 清冷,熟悉。 几乎是一瞬间,卫嫱带着小翎想要躲闪,她牵过身前小姑娘的手,便要转头朝另一处躲去。 兄长拧起眉:“怎么了?” 卫颂也嗅到那一阵冷香,耳畔的风声忽然熄了,周遭人声寂灭,忽尔在此刻,船上全部灯火在一瞬重新点燃。 卫嫱眼前晃了一晃,忽然放亮的火色乍然刺目,令她眯了眯眼。 四目相对着,李彻来到她的身侧。对方目光沉沉,伸手揭开她的面帘。 面上倏尔一亮。 卫嫱心中一惊,赶忙朝兄长身后躲。 也就是在此一刻,卫嫱看见,男子眼底原先惊喜的眸色登时黯淡下去,那一双昳丽的、狭长的凤眸间,掠过一道不加掩饰的失望。 兄长也看清了来者。 他迎上前,将卫嫱挡住。 宽大的身形遮挡住她的视线,于她身旁,小翎亦攥紧了她的手指。 “主上。” 因李彻微服在外,于是兄长并未只呼他为陛下。男子平声,不卑不亢。 “草民见过主上。” 李彻并未理会卫颂,他的目光定定,绕开身前男子身形,落在卫嫱身上。 兄长顿了顿,又将她的身形拦住。 “此乃草民的内人,郑氏。” 正说着,兄长掐了掐她的手。卫嫱匆匆低下头,将面帘重新戴好。 少女碎发垂落,微微遮挡住那一双有些陌生的眉眼。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放低了嗓音: “民妇见过公子。” 在兄长说出那一句“内人”之后,卫嫱余光瞧着,李彻面色明显一变。 今晚夜潮汹涌,湖泊上寒风极为凌冽,冷冽的风声荡漾着,吹起湖心层层涟漪。 男子眼底亦是一阵波澜。 对方看见她的那一刹那,除却震愕之外,那眼眶竟一下子泛了红。李彻笼于袖中的手指紧攥着,他似乎在极力抑制着身形的颤抖。 却又在摘下她面纱的那一刻——原本满怀期冀的眸光瞬间熄灭,变成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爹爹,阿娘。” 倏尔一道清脆的童声,打破了此刻的静谧。 清晰而稚嫩的一句呼唤,如此落入李彻耳中,引得他眉心微蹙起。甫一低下头,只见便在那女子的右手边,正站着一个玉人儿般俊俏可爱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约莫有三四岁,生得粉雕玉琢,一双清澈的瞳眸好奇地凝望向他,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天真可爱。 更重要的事,那眉眼,那鼻峰……那一张脸,竟生得像极了他的亡妻。 阿嫱。 李彻看见,那“郑氏”手中方买的纸钱。 按着贡川的习俗,元宵夜这天,不单单要于贡河上放河灯,更重要的一个习俗,便是追思先祖。 李彻目光动了动,他不动声色地颔首,示意卫颂起身。 而后假意问起他身侧的小姑娘。 卫嫱见着,兄长波澜不惊,他语气平缓道:“这是息女,名叫小翎。小翎,过来。” 小阿翎也极有眼色,她未松开攥住卫嫱的手,怯生生走上来。 小姑娘也学着自己的“父亲”: “主上好。” 小姑娘声音清脆,甜津津的嗓音,似蜜糖一路融化至人心窝里。 李彻目光凝在她身上。 许是那带着探究之色的目光太过于凌冽,一时叫小翎生了畏惧。小丫头咬了咬下唇,悄悄缩至卫颂身后,缩回卫嫱怀里。 “娘亲……” 这个主上好凶哦。 那眼神锋利,像是一把刀。 似乎想将她,想将她们那一副伪装的皮囊划烂,好探究其中真正装了些什么东西。 李彻微垂下眼睫,瞧着那小女孩。 他面色冷淡,语气却在夸赞着,小翎生得冰雪聪明。 小姑娘虽被他夸赞,却也因为害怕他,只敢躲在娘亲怀里,一双眼好奇地望向那位身着紫衫的大哥哥。 李彻也睨向卫嫱手中纸钱。 他问道:“小翎,是陪着阿爹与阿娘祭拜外祖父么?” 话音刚一落,小姑娘摇头纠正他:“不是外祖父,是爷爷。” 是她父亲的父亲。 卫嫱一颗心猛地一提,又在听闻小翎的话后,长舒了一口气。 李彻居然在小翎这样一个孩子的身上试探。 阶梯上走下一名身着锦衣的男子,而后便是一袭黑衣劲装的闻铮。后者见了卫颂,也是一愣神,旋即又一正色。 闻铮不知在李彻耳边说了什么。 李彻目光虽一直落在她身上,末了也是点点头,抽身离去。 临别时,对方以一种极复杂的眼神,深深凝望了她一眼。 直到李彻离开,卫嫱才松了一口气。 兄长赶忙过来扶住她。 她紧攥着袖口,手心中全是黏腻的汗。女子浑身僵直,更如同一把绷紧的弓。 看着李彻离开,卫嫱的手都是抖的。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她与兄长交换眼神。二人在将小翎哄入睡后商议着,此地不能久留,要尽早离开贡川。 这一整夜,卫嫱未怎么阖眼。 一闭上眼,四年前经历的种种,于眼前一幕一幕,重新铺展开来。 李彻。 原以为四年的光影,足够让她完全忘记这个曾将自己伤害得体无完肤的男人。可于灯船之上,真正看见对方的那一刻起,卫嫱才发觉—— 她从未忘记那些过往与伤害。 回忆纠缠着惊惧与痛苦。 她攥紧了被角,一整晚都难眠。 …… 翌日,卫嫱醒得很早。 醒来时,兄长已坐在庭院内最大的那一棵榕树之下,自己为自己倒着茶。 对方不知是在思量什么,想得很入神。 直到她走至兄长身前。 不等卫嫱开口,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道传报声。守门的侍人走上前,说方才有人呈了请帖。 兄长走上前,眉心微锁着,将那一封拜帖展开。 方一看见落款,兄长眉心间的蹙意愈重了。只一瞬间,男人的面色变得铁青。 只看着兄长的反应,卫嫱已知晓对方是何人。 李彻专门宴请他们三人前去作客。 是算上小翎的三人。 …… 已死过一回,她如今倒没有当年那般畏惧李彻。 她只是担心,李彻憎恶兄长,同样也会连带着讨厌小翎。 卫嫱担心他对阿翎下手。 …… 李彻的宅子离青衣巷并不算近。 她怀中抱着小翎,与兄长一同坐在去李宅的马车上,一路忧心忡忡。 马车颠簸摇晃着,兄长轻声安稳她:“他只知你是我的妻子,并不知你还活着,更未发觉你已被我易容。即便李彻再怎么怀疑,只要你我都莫承认,一口咬定你不是卫嫱,他便拿你我没有办法。” 正说着,对方温热的掌心已然覆于她手背之上。 卫嫱的手发凉,还发抖。 她在害怕。 兄长的眸光软了软。 “莫要紧张,我在呢。” 日影倾照着,斜光洒入马车,身前男子声息温和。 他身上的气息更是干净而温柔。 卫嫱点点头。 她并未发觉,兄长陪了她与小翎这么多年,对方口中原本那句“阿兄在呢”,早已然换作了另外一句话。 昨天夜里,贡川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濛濛的冬雨拍打过竹帘,叫卫嫱昨夜睡得并不踏实。而今这一路,路道上亦时不时有水洼水渍。她闭上眼,后背靠着微微摇晃的车壁,无声地小憩。 小翎也很听话。 小姑娘安静乖巧,不为她招惹麻烦,也不在此刻打扰她。 卫嫱不知小憩了多久。 兄长在耳边轻轻落下一声:“到了。” 掀开车帘,偌大的宅府映入眼帘。即便只在贡川待上少许时日,对方的私宅仍是豪奢而气派。 便是连一直安静的小阿翎,也在此一刻,发出一声惊羡之叹。 “这位便是卫公子与夫人吧。” 有门仆迎上来,躬身朝他们笑了笑。 “我家主人已等二位许久,二位贵客,且随奴来。” 第48章 048 试探 卫嫱跟在兄长身后, 穿过那一道朱红色的垂花拱门。 绕过了前院,而后便是一道长长的青石甬道。按理来说,一般人会在甬道两旁种满花蔓。可眼前这间宅院却不然。 莫说是甬道两侧了, 便是连花园内也是光秃秃一片, 只零星种着几棵树,这件宅院的主人并未种任何花。 卫嫱想起来, 李彻不喜花草。 接触花粉久了, 他的身上甚至还会起红疹。 故而走入庭院, 院内一片死寂, 只余下落叶枯败的树木,卫嫱也并不意外。 李彻在前堂等着他们。 走进屋的前一刻,她下意识朝上戴了戴面帘,雪白的素纱,将她眼睑以下尽数遮挡住。 门扉推开又阖上。 恭敬的一声主上, 李彻懒懒抬起一双凤眸。 男子并未着龙袍, 只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袍衫,厅堂内暖笼燃着, 偌大的屋内游离着暖熏熏的淡香。 卫颂带着她, 于殿下跪拜。 淡淡一句“起身”, 李彻已命人带着他们入座。 四年不见,座上之人眉眼愈发成熟,也愈发凌厉。暖融融的光晕穿过雕花屏窗,缀在他华贵的衣袂之上。 李彻衣袖拂了拂桌角,只以一个眼神,示意周遭侍人退散。 卫嫱右手紧紧牵住小翎,她低垂下头,默不作声听着身侧二人交谈。此情此景, 兄长并未与李彻谈论国事。他们两人随意攀谈着,寒暄一些家常话语。 忽然,李彻话锋一转,问起小翎来。 “你何时成的家,女儿居然这般大了。” 男子右手把玩着杯盏,有意无意问道。兄长亦知晓对方在试探什么,有所准备地回答道:“四年前离开京城后,便在贡川遇见了内人。两情相悦,随后便成了家。至于小翎——” 兄长回过头,望向还不及圆桌高的小姑娘,目光慈爱温柔。 “也有三岁了。”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 倒真像小阿翎的亲生父亲。 座上李彻神色微动。 他眼底掠过浮光,闪过一道不辨悲喜的神色,紧接着他平声,情绪淡淡: “是三岁吗,朕倒瞧着她比同龄孩子看着都大些。” 兄长点头:“是三岁。” 李彻“哦”了一声。 恰此门外响起骚动,卫嫱回头望去,正见闻铮指挥着左右之人,带了一大堆新奇玩意儿走入正厅。 闻铮走过来时,身上一阵叮铃咣当的,成功吸引了小阿翎好奇的目光。 李彻含笑:“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总觉得十分亲近,这些权当是朕送给她的见面礼。” 一边说着,男人一边伸手。 “来,到叔叔这里来。” 小翎怯生生的,并不敢上前。 见状,李彻倒也不恼,他于座上向前稍稍倾弯了身形,同小翎柔声道:“来呀。” 小翎看了卫嫱一眼。 卫嫱知晓,以自己与兄长之力,眼下也阻拦不了李彻想做的事。她抿了抿唇,同小姑娘道:“去吧。” 看着小翎走上前,卫嫱一颗心被提起。 悬在半空之中,胆战心惊。 李彻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脑袋。 “小翎。” 他道,“真好听的名字,是谁人给你取的呀?” 小翎扬起头,朝他眨了眨眼,十分害羞道: “是阿娘,阿娘为我取的名字。” “那是哪个翎字?” “是……最难写的那个。” 小阿翎挠了挠头,伸出一根食指来。 李彻唇角噙着笑,顺势伸出掌心。 他垂下浓密的鸦睫,看着小女孩于自己掌心处一笔一画。小翎的手指细细软软的,蹭得他掌心一阵微痒。 “阿娘说,翎是漂亮小鸟的羽毛。阿娘希望我做一只漂亮的小鸟,不要被眼前的天井困住,能飞多高就飞多高。” 说这句话时,小孩子声音柔软,眼睛却亮晶晶的,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泽。 “小鸟?” 卫嫱看着,座上之人稍稍玩味片刻,他牵过小翎的手,忽尔又问: “那除了爹爹与娘亲,小翎身旁还有没有别的亲人。比方说……小姑?” 兄长兀地一蹙眉。 “陛下!” 乍一瞬间,似是触到某片逆鳞,兄长面色登即变得极为难看。李彻轻飘飘睨了他一眼,浑不顾其面上情绪,垂下眼又把玩着小姑娘编的精致可爱的小辫。 “家中有没有小姑?”他问。 小翎眨巴着眼睛摇头,如实道:“我只有爹爹和娘亲,小翎没有小姑姑。” 小翎没有说谎。 她的神色天真而单纯,叫人瞧不出分毫说了谎话的痕迹。 卫嫱松了一口气。 李彻眼底不加掩饰地闪过一阵失落。 不过又旋即,座上之人已然正色。屋内飘荡而来熏熏热风,将人周遭裹挟得分外温暖。 李彻道:“去看看,应当有你喜欢玩的。” 小孩子再怎么乖巧懂事,却也有着份好玩的童心,闻铮牵着小翎的手将她带至院子里去,卫嫱也站起身,朝座上之人行礼拜别。 她也前去院中,跟着小翎。 昨夜一场小雨,此刻院内已然放了晴。 今日天气甚好,院内无甚冷风,便是连云朵也清清。 为了躲避李彻,她逃至院中,看小翎兴高采烈地玩那些新奇的小物什。 方才在厅堂之内,她是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 即便脸上戴着面帘,即便李彻暂且尚未认出她。但她总觉得,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很是奇怪。 那般审视的、压迫的目光,令她心头憋堵,只想要离开此处,出门透风去。 卫嫱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小翎玩闹。 温和的庭风吹带起她的发梢,落至她鬓角处,微微有些泛冷。 身后忽尔响起一道脚步声。 身前的侍人忙不迭跪拜,只听一声声“主上”,卫嫱右眼皮跳了跳。转过头,正对上那双昳丽的凤眸。 她掩住当下心慌,也学着那些侍仆,佯作镇定地福身。 李彻目光掠过她,眺望至小翎身上。 每当对方一望向小翎,卫嫱心中总是一阵骇然。男子目光轻佻,眼中带着淡淡的思量。正在她心惊胆战之际,忽然听见耳畔落下一声: “郑夫人。” 她离开京城,由兄长易容,又更名为郑氏。 短短一个晚上,李彻已开始调查她。 卫嫱抿了抿唇,她语气平淡地纠正:“是卫夫人。” 李彻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卫嫱垂下眼,未与他对视,更是未去探究对方眼神里的深意。 她只想离开。 每与李彻多相处一刻,她便要忍受那阵极强烈的不适感。便在她行礼欲牵着小翎朝外走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等等。” 李彻声音幽幽。 “夫人有东西落下了。” 正在台阶处玩耍的小翎也回过头,眨巴着眼望向他们二人。 卫嫱回神,只见李彻手指正捻着一块手帕。那方帕素白干净,正是她今日出门时所带的那一条。 她脚步顿住,朝李彻一福身,回了个谢礼。 而后硬着头皮走上前,迎风飘来一阵淡淡的龙涎香,将她裹挟。 卫嫱道:“多谢……主上。” 府邸中的人都这么唤他。 恰在此时,李彻伸手摊开手帕。素白的帕被风吹动得拂了一拂,露出其上一朵娟丽的梨花。 卫嫱亦恰恰在此时伸手,二人手指擦过,肌肤触着肌肤,在一瞬间生痕。 又在一瞬间,她匆匆低下头,欲想赶忙抽回手帕。 手指尚一用力,手帕却在二人之间滞住。卫嫱微蹙起秀眉,下意识抬眸凝望向他。 李彻一双眼逼视着她,未松开手。 她顿了顿,道:“主上。” 庭风忽然泛冷,吹拂起她面帘一角,露出那一张清丽、却又令李彻感到陌生的面容。虽如此,对方的目光之中仍带了许多探寻。那眼神渐渐划过她的面庞,不肯放过她的每一处。 那昳丽的凤眸间,写满了期冀与渴望。 “阿娘。” 小姑娘放下手中玩具,看着他们二人,突然开口道: “阿娘,小翎不想玩了,小翎想回家。” 第49章 049 “卫颂这些年教了你什么。”…… 小孩子声音清澈。 奶声奶气的一句, 打断二人对视。卫嫱回过神,小翎正站在台阶边,眼底闪着天真无邪的光泽。 她顺势向李彻行了一礼, 淡声道:“民妇先行告退。” 她抱着小翎坐回马车上, 恰在此时,庭院内下起濛濛细雨。点点雨珠愈下愈大, 串连成淅淅沥沥的雨丝, 席卷过淡青色的车帷。 卫嫱坐在马车里, 心跳如雷。 兄长如今不知在何处。 她心中想着, 早些逃离此处,于是掀帘朝马夫道:“先回府。” 雨水又在一瞬间落下来。 细密的雨点敲打着车壁,亦衬得人心一阵惶惶然。卫嫱抬起车帘,朝那马车夫急声道:“快一些。” 快些回府。 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已心想着, 明日便离开贡川。 卫嫱放下帷帘。 怀中, 小阿翎正眨巴着一双眼望向她,小姑娘眼神单纯清澈, 十分好奇地问道: “阿娘, 您是害怕方才那位叔叔吗?” “轰隆”一道闷雷声, 马车颠簸了短瞬。 卫嫱顿了顿,问小翎:“有……这般明显吗?” 小翎牵住了她的手。 小女孩的手指细细软软的,紧攥着她的手,却显得分外有力量。卫嫱低下头,将小阿翎的手指回握住。 只见小姑娘点点头。 “阿娘每每害怕什么东西,便会握住我的手。有时候打雷会握住,屋子里太黑也会。” 小翎能看出来。 阿娘在害怕刚才那个紫衣叔叔。 所以她恋恋不舍放下手中精致的玩具,奶声奶气地同阿娘说。 她饿了, 她不想玩了,她想回家。 是阿娘想归家。 回府的马车飞快,溅起地上泥点。 卫嫱心头暖了暖,她摸摸小阿翎的发顶,也不知是在给何人打气。 “阿娘不怕,阿娘想早些归家。” 正说着,她右手再度掀起车帘,车窗外的景色急速倒退着,忽然间,卫嫱眉心蹙了蹙。 有人在跟踪她。 是李彻的人。 在跟踪她与小翎。 只是片刻慌乱,卫嫱又立马稳下心神。她自马车内取出一把骨伞,抬头同车夫道: “先将小翎送回府,我随后就回来。” 车夫跟随她与兄长多年,是他们自己人,卫嫱自然放心。 而今李彻已然盯上她,卫嫱想,她不能再将小翎也搭进去。 她回过头,安抚了小翎几句,而后撑开伞,跳下马车。 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变得些许寂寥。 她撑着伞,快步在街上走着,余光所见原本跟踪她的那一行人马,果然与她一同改变了方向。 卫嫱紧攥着手中伞柄,步子一转,匆匆朝大道上走去。 东市大道上人多,相比之下,对方不敢下手,她也能更好甩掉那群跟踪之人。 卫嫱步履匆匆,灵敏地绕开身前人群。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绸之上,又落在她微湿的裙角。 “轰隆”又一声雷响。 闷雷于她清艳的面庞上劈出亮白一片,她抿着发干的双唇,步履不停。 她听见身后有人道:“在那里!” 竟这般明目张胆。 卫嫱步履愈快,她急匆匆朝前快跑着,步子越来越急。 “她在那里!” 冷风荡漾起她的面纱与衣摆,那张轻.薄的面帘早已被雨淋得湿透,黏于卫嫱面上。 便就在她快步跑过一转角之际—— 忽然有人自拐角处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卫嫱的嘴唇登即被人捂住,根本发不出声。 扑面一道熟悉的梨花香。 令卫嫱心中“咯噔”一跳。 她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那一双凤眸。 清冷的雨色倒映在男子瞳眸间,对方那只右手横亘于她腰身,紧掐住她的腰窝。 李彻的力道很大,几乎是将她整个人都拽至怀中,不容她动弹,更不容她反抗。 那双眸子幽深,正定定望向她。 卫嫱眉心蹙意愈深。 迎风扑来雨线,将她手中骨伞打翻。女郎面上素帘被人扯去,忽然间,她埋下首。 男人轻“嘶”了声,无奈: “什么时候学会的咬人。” 话虽是这么说,他的手却仍未松开,反倒将她禁锢得愈紧。 卫嫱未回答他的话。 事实上,她也根本不能回答他的话——她牙齿紧咬着李彻的手指,如一头凶猛的幼兽,露出两颗看似锋利的虎牙。 她一双陌生而清亮的眸,此刻写满了反抗与倔强。 ——松开我。 李彻垂眸,眼底兴味愈浓。 “真将我咬疼了。” 他语调轻扬起,明明手指被人紧咬住,男人看起来却像是心情大好。 “还不松口?” 他问。 “郑夫人,你可知自己咬的是何人?” 卫嫱眼神愈发清亮,她龇了龇牙,并不松开口。 又有雨丝拂落,坠于女郎发梢与衣肩之处,银丝亮晶晶的,到映入男子眼眸。 他叹道:“再咬下去,我的手指真叫你咬断了。” 自骨节传来阵痛,他的肌肤上已然落了两道牙印。 面帘如此被他扯在地上,被雨水冲刷,飘摇着,飞至伞面上。 卫嫱感觉着,对方覆于自己腰际的手又用了力,她孱弱的身形再度被人带着,埋入他怀抱愈紧。 她终于开口:“你要作甚,松开我。” 正说着,她手腕忽然用力,猛地一道掌风劈来。 李彻不备,竟被她劈得震了一震。 自肩头传来钝意,而后便是阵痛感弥散而来。李彻却也不恼,他眼尾微勾起,欲重新捉住女子手腕。 卫嫱混不顾这瓢泼而落的雨水,快速伸出双手。 右掌作刀,砍住对方手腕。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 李彻惊讶:“郑夫人竟有这般好功夫。” 对方一面说,一面挡着她的进攻。 只见女郎出手飞快,招招干脆有力。 她这是用了十二成的力气。 “好凶。” 身前之人道。 “卫颂这些年教了你什么。” 卫嫱浑不顾他的话。 雨水淋落在身,将她的发鬓尽数打湿,她伸手打掉对方禁锢于自身腰际的右手,便要朝转角外闪去。 身后之人也不甘示弱,前来捉她。 她的右手被人捉起又打掉,最后,对方似是分外无奈,轻声同她道: “别闹。” “身上淋湿了。” 如此冷风瑟瑟,再这般下去,她怕是会受寒。 卫嫱冷声:“那你莫要再骚扰我。” 李彻笑:“那不成。” 正说着,对方足尖一点,竟一下掠至她身前,稳稳当当地捉住了她的手。 她皱眉:“松开!” “我夫君尚在府内,等着我归家。” “夫君?” 李彻眼底笑意愈甚,他虎口处又猛一用力,疼得卫嫱双腿一软,竟直直倒在对方怀里。 男人掐着她的腰身,前倾着身体,微微遮挡住她头顶雨帘。 卫嫱听见他戏谑道:“便是那个断指的残废么?” 对方捻了一缕她的发丝,话语分外轻.佻。 “夫人倒不若跟了我,总好过跟着你那个废物郎君。”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彻咬重了那后四个字,听得卫嫱心中一阵憋堵,她怒道: “你怎这般无礼!你松开我,否则我便要报官了!” 对方宽大的衣袖遮挡于她头顶,听闻她这么一声,男子面上笑意愈浓。 卫嫱只听见耳畔落下一声轻笑,那人已伸出修长的手指,于她脖颈后一点。 “报官,好啊。” 她眼前一昏,一股酥麻之感涌上脑海。 “那便让你那个废人郎君,前来报官捉朕。” …… 一阵天旋地转,卫嫱再醒来时,眼前是陌生的房帐。 她被李彻点了穴,掠至此处,不知昏睡了多久。 她身上已换了另一身干净的衣裳。 右眼皮突突跳了跳,卫嫱赶忙掀帘起身。窗外阴雨不知何时已停歇,竹帘微微湿润着,庭院之内,已然放了一片天晴。 这一回,李彻倒未派人前来看守。 这四年,卫嫱跟着兄长四处游历的同时,亦拜师学了剑术。她知晓,兄长经脉已断,即便休养许久,可那三根手指始终攥不稳那把沉甸甸的铁剑。 兄长没有从前那般绝学,无力再保护她,那她便自己保护自己。 她入谷,拜师。 又在贡川之内,刻苦修习剑术。 眼前这一堵高墙,早已经拦不住她。 卫嫱换好衣裳,将青丝利落地盘起,绕开门外众人,来至墙角之处。 稍微借着力,她翻过凹凸不平的石墙。 本以为溜之大吉,却不曾想,便在石墙的另一端,李彻正一顿足,看着自墙壁那头翻过来的女郎。 卫嫱:…… 李彻:…… 闻铮:…… 三人面面相觑。 李彻率先笑出声:“夫人真是好武艺,令李某刮目相看。” 正说着,他走上前,扶住卫嫱手臂,使她自墙上稳稳落至地面。 卫嫱躲开他的手,往后倒退好几步,一双眼警惕而倔强地瞪着他。 “夫人何故如此看我?” “你将我拐至此处,究竟是何意?” “拐?” 李彻道,“只是看夫人淋湿了身子,恐你受寒生病,便将夫人请至府中。夫人莫要误会了在下。” 正言道,前院忽然响起通传声。 其一为张大人前来相见。 其二便是兄长,前来卫府寻她。 卫嫱见着,兄长一脸怒意,走入庭院。 他朝李彻匆匆行了一礼,而后牵过卫嫱的手,面色并不虞。 卫嫱乖乖躲至兄长身后,不再去看李彻。 “吾家夫人,不必劳烦主上挂心。” 兄长只丢下这一句话,而后竟也不等对方开口,径直拉着她离开。 “主上。” 看着那二人的背影,静默许久的闻铮上前。 “那是……卫姑娘么?” 看面容,着实不太像。 见那武功…… 那名郑夫人更不像是卫姑娘。 更何况四年前,卫姑娘已亡故。 且是死在众人眼前…… 又怎么可能是卫姑娘呢。 闻铮兀自思量着。 可,倘若对方不是卫姑娘……他心中疑惑,主上为何又对她这般上心? 黑衣之人自顾自想着,只听轻微一声。 身侧皇帝阴沉着脸,已将手中的玉扳指,捏作齑粉。 第50章 050 “你今夜怕是真要与我在一起。…… 卫嫱拉着兄长的衣袖, 迈过高高的门槛。 青石巷地面湿润,潮湿的街道上,洒满了淡金色的辉影。 淡淡的金粉色落在二人的衣肩, 又随风摇曳着, 落下一地斑驳的影。 闻铮见着,主上眼看二人身影远去。 不过少时, 相携而去的身形便消失在转角处。阶台上湿痕未干, 倒映处模糊的屋檐。 飞檐下滴落“啪嗒”一声, 闻铮收回心绪。 他并不知, 主上为何对卫颂身边的那位夫人那般上心。 灯船上见到那名陌生女子时,主上似乎讶异了一瞬。他讶异于卫颂的妻女,却又在与之靠近时,眼底忽尔升起一阵悲喜莫辨的情绪。 那情绪来得太过于突然,竟叫他伸出手, 情不自禁扯下那面帘。 ——一张陌生的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冷风吹回神思, 闻铮半步走上前,清声禀报道:“主上, 您叫属下调查的……” 正说着, 他压低了声。 “属下着实查到一些东西。” 李彻眸光亮了起来。 期冀的光影微微闪动着, 只听闻铮道:“属下暗地调查了,卫颂着实有一位姓郑的夫人。至于卫姑娘……青衣巷的邻里乡亲们都见过,卫颂每年都会上山,祭拜他的妹妹卫氏……” 郑氏并不是她。 郑氏是卫颂的夫人,那女孩的亲生阿娘。 有什么自男子瞳眸间碎裂,叫李彻先是一愣神,而后连连摇头。他神色似有些恍惚,却全然不信闻铮的话。 不可能, 怎么会呢。 那女孩,明明生得那般像她。 李彻浑不信他的话。 闻铮无可奈何。 日头愈发高升。 街巷的石板路上水渍干透,原本冷风吹彻,此刻暖阳照得人身上终于有了些暖意。一辆马车默不作声,跟在二人十步之外,卫嫱步履微顿,攥住了兄长的衣袖。 有人跟踪他们。 他们二人刚自府邸中走出来,想也不用想,跟踪之人定是李彻。 思及此,卫嫱手指攥得愈发紧,她轻轻唤了句:“兄长。” 身侧阿兄俨然也发觉了他们,他面色未动,镇定地将她右手回握住。 兄长牵住她的时候,用的一直都是左手。 前阵子天气冷,卫嫱便为兄长做了副指套。 一是遮住他手上的伤口,其二,便是作御寒保暖之用。 发觉有人跟踪时,身后恰有一间小摊铺,卫嫱右手沉了沉,兄长镇定自若,带着她于摊铺上挑选起物什来。 这是一间贩卖女子首饰的小摊。 摊主是个热心肠的中年人,嗓音分外嘹亮:“这位公子,来为您的心上人挑件首饰?” 卫颂牵着她,神色未动:“是我夫人。” 对方登即眉眼笑开,纠正道:“好好好,这位公子,可要为您家夫人挑几样首饰?哎哟,您家夫人可真是气质出众,这支白玉梅花簪真是衬极了夫人的好样貌……” 摊主一张巧嘴极甜。 卫嫱虽心不在焉,可那些话对兄长却莫名受用,她看见兄长微微勾起的唇角,片刻后,对方歪头问她道: “可有喜欢的?” 她右手被兄长紧牵着,左手配合地指了一支。 卫嫱指得很随意。 兄长却十分郑重,他让摊主取来了那一根白玉梅花簪,卫嫱顺势稍稍倾头。 男人右手戴着指套,将白玉簪至她发髻之上。 恰于此时,耳畔又传来过往行人的私语。 “仁兄,你可知昨夜刘府之事?” “不知贤弟所谓何事?” “便是昨天夜里,刘大人家被好些个官兵包围得水泄不通。听闻是朝廷派下来的人,便单单是昨天一晚上,一连抓了好几个贪官呢!听闻过几天呈了卷宗,定了罪,便要将这些吃百姓饭的大贪官游街示众!唉,如若不是闻大人这一遭,何人能想到那刘祟安竟,竟……” 几人越走越远,声音也小了下去。 听闻这一席话,卫嫱算是知晓李彻此行的目的。 这些年,她虽无心留意于京城之事,但皇都那头却时不时传来关于李彻的消息。无论是皇城,或是贡川百姓皆夸赞他——这短短四年里,他将朝廷内外、州府上下肃清得干干净净。夸赞他实乃一代明君。 明君么? 她的脑海中忽尔浮现梨花树下,那捧着书卷玉立的身影。 “嫱儿。” “嫱儿?” “……” 兄长好几声,终于唤回她的思绪。 卫嫱回过神,眼看着兄长已然挑选好发簪,仍是那枚看上去精致而温柔的白玉梅花簪,此刻正簪于她发髻之上,折射着淡淡的辉光。 兄长弯眸,肯定:“好看。” 她明明是随意一指,却让兄长眉眼笑开。阿兄笑起来时,右颊上有一个很浅很浅的酒窝,若隐若现。 卫嫱将发上玉簪扶了扶,温润的玉划过指尖,泛着温和的凉意。 离开摊位时,她余光所见。 李彻前来跟踪他们二人的暗线还未走。 她与兄长交换了个眼神。 自从遇见李彻后,她与兄长便盘算着,早日离开贡川,再逃到天边去。她此生此世,再不要遇见那人为好。可离开贡川,需途径一条贡河。贡河乘船而行,可如今李彻的人已将整条贡河牢牢把守住,如若她与兄长要逃离贡川,只能自西北口的小道泛舟而过。 距下一趟靠岸的舟船前来,还需三天。 这三天时日,她如一只惊弓之鸟,并不知晓于何时,李彻会发现,会发作。 可倘若她与兄长此时表现出异样…… 卫嫱抿了抿唇,低声同兄长道:“往回走。” 只能往回走。 她假意于摊位上流连,与兄长绕了一大圈,各种弯弯绕绕,她终是与兄长回到宅院之中。甫一进门,卫嫱便将大门自内紧锁住,这时金乌西沉,昏黄色的余晖洒落周身。 “门都锁好了?” “嗯。” “小翎呢?” “方才我看过了,已在偏房睡下了。”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她一颗心跳得飞快。 兄长看了她一眼,迟疑道:“如若你害怕,今夜可以宿于我屋中。” 末了,又唯恐她会多想,卫颂补充道:“我打地铺。” 卫嫱虽说是兄长看着长大的,也与他亲密无间,可二人到底还有着一道男女之防。她摇了摇头,道:“无妨,李彻如今并不知我是何人,暂不敢拿我怎么样。” 她只需要与兄长撑到三日之后。 “更何况——” 卫嫱抬头,也扬起唇角,“这四年的武艺,妹妹也不是白练的。” 对付李彻不行,可对于一些只有三脚猫的功夫的线人,她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当然,闻铮除外。 这些年,她拜师学艺,便是希望有一天,自己如若当真暴露在李彻面前,也可以保全自身。 也可以保护阿兄与小翎。 看着她面上明媚的笑容,卫颂亦怔了怔。曾几何时,他柔弱可怜的小妹,竟在不知不觉变得温柔而有力。如一颗被疾风摧残的野草,又撑着坚韧的身形,散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他点点头,温声道了句:“好。” 可转眼间,卫颂蹙起眉头。 耳旁如灌有风声,引得兄长眉心蹙意愈甚,便就在她即要离开的前一刻,阿兄忽然伸出手,将她小臂攥住。 紧接着,一道梅香拂面,她被兄长带入怀中。 “怎么了?” 兄长于她耳边,轻轻一声:“嘘——” “屋顶上有人。” 阿兄压低了声,这一句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卫嫱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那紧掩着的大门,根本关不住李彻的眼线。 那些人仍于暗处,默默盯着他们。 注视着他们,审视着他们。 容不下分毫差错。 她躲在兄长的怀中,如年少时那一般,躲在兄长的羽翼之下。 做一只未经风雨的雏鸟。 兄长抱着她少时。 屋顶上的人仍未有离去之意。 卫嫱躲在阿兄怀里,片刻之后,听见一声苦笑:“他们怕是一整夜都不会离去。” 兄长顿了顿。 “你今夜怕是真要与我在一起。” 二人表面乃为夫妻,李彻本就怀疑她,若是二人分房而居,定会惹人怀疑。 说这句话时,兄长声音微涩。金乌西坠,转眼间大地昏昏然一片。 暮色四合,庭院内光影昏暗,卫嫱根本看不清兄长的神色。冬时的天在一瞬间黑了下来,一片黑夜将这天地尽数掩盖。 心想着阿兄的眼疾。 卫嫱伸出手,下意识搀扶了他一把。 兄长头发微散开,披垂至胸前。 她搀扶着兄长的胳膊,闻声,点点头:“好。” 总归是她与兄长在一起,她也好于屋中照顾兄长。 卫嫱想。 这一夜传至李彻耳中,如若二人分房一整晚,对方定会笃定二人夫妻之名为假。 为了逃离李彻。 这一整夜,也不算难熬。 …… “吱呀”一声门响,她扶着兄长进屋,又赶忙走至案台前,点燃一根烛火。 火光烟煴,兄长面色稍稍缓和。 卫嫱将烛台摆放至桌案上,朝窗外看了一眼。 黑漆漆的天,出了寥落的星子,不见半点异动。 “外面——” “嘘。” 坐在桌案前,一袭白衣的男子抬起头,轻声道: “莫出声,他们还在。” “……” “房顶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051 三更合一 卫嫱:…… 窗帘轻垂着, 窗台外梅影摇晃。 卫嫱将门窗紧掩住,转过身,昏暗的灯色将幽深的夜幕破开, 笼罩在男子那一袭白衣之上。 兄长正抬眸, 眼神缓淡望向她。 “他们应当是不会走了。” 卫颂声音很低。 今夜不会落雨,更未有分毫风雪之势。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李彻的眼线应当会在房梁上, 如此监视他们一整夜。 瞧出她心中顾虑, 桌案之前, 男人站起身, 示意她先入寝。 兄长身形笔直颀长,将玄关处的屏风移至床榻前。屏风虽是镂空雕花,那一面扇页仍能将床榻遮挡得七七八八。 兄长道:“你去睡吧。” 他又将一些被褥抱过来,铺至地上。 见状,卫嫱于心不忍。她扯了扯兄长的衣袖, 道:“地上很凉。” 特别是而今正处寒冬, 万物杳无半分春意。 少女手指纤细,淡淡月华落于其上, 更衬得她手指莹白, 像一块无暇的美玉。听闻这一声, 身前之人却摇摇头,他叹息道:“于礼不合。” 即便她早已将他视若亲哥哥。 卫嫱只好在他的注视下,坐回床榻边。 兄长执着银釭,将那灯火送至床榻边的案台上。灯色烟煴、跳跃着,掠过她那一张清艳的面庞。 这一张脸,是兄长为她换的。 未雨绸缪,幸亏兄长事先已为她修整了五官面容,否则她会被李彻一眼识破, 再重新抓回皇城。 卫嫱已有许久,未曾见到那张原本的、独属于自己的面容。 兄长道,如若有一天她腻了,或是不想要这张脸了。 都可以来找他。 兄长会为她换回去。 唯恐生事,卫嫱一直未叫兄长换回她原本的脸。现如今她与兄长又被李彻盯上了,如今应更加小心。 见她乖乖坐至床榻上,卫颂这才满意,他眸光柔了柔,而后也于地铺上坐下来。 蒙上被褥,卫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许是见她一直来回翻身,兄长问她道:“怎么了,可有什么心事?” 她的心事太多。 一闭上眼,她耳畔便响起李彻那一声:“夫人不若跟了我……” 李彻认出她了吗? 对方唇角边噙着笑,眼底的笑意更是意味不明。 卫嫱回过神,摇摇头:“无妨。” 片刻,她又低声:“我们早些离开贡川罢。” 是夜,卫嫱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场梦。 她梦见眼前是一棵硕大的梨树,树上梨花纷纷,簌簌宛若飞雪。而有一名少年站在梨树之下,对方一袭紫衫,正背对着她。 他手捧一本书卷,书卷上是她的字迹。 听见脚步声,对方回首。 只一瞬,少年眉眼里绽放出那无比温柔的笑意。 “阿嫱,你来啦。” “阿嫱,我等你了好久好久。这棵梨树又开花了,阿嫱,你不准再跑这般远了。” “……” 李彻的眼线于房顶之上,兢兢业业守了一整晚。 直至第二天一早,他才离去。 日头初升,冬时暖阳终于有几分和煦,将天地倾洒得光影一片。踩着清晨的霜雾,那一名身着黑衣的探子恭敬跪于李彻身前。 “主上。” 彼时李彻正在书房里,捧着一本自京都而来的卷宗。 他起得很早。 小扇一般的眼睫之下,那眼睑处隐约有淡淡的乌黑色。 他又似乎是一整夜都未睡。 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沉水香,自八角薰笼里飘逸出宁静而温和的雾气,如此弥散在人眉目间,将那一袭紫衫也薰得清香好闻。 李彻佯作并不在意。 他眉目未动,只听对方禀报道:“属下守了一整晚。卫公子与夫人谁都没有踏出房门半步——” “看样子,二人确确实实是真夫妻。” 男人捧着卷宗的手顿了顿,他垂下眼。 不止如此—— 他看着那眼线乐呵呵地跪在自己面前,自顾自地一笑:“属下瞧了一夜,那卫公子与卫夫人的感情着实很好呢,嘿嘿……” “……” 李彻:“出去。” 晨色熹微,描过窗台的金边,于案台之上,投落一朵清丽的梨花。 男人眼神里依稀有情绪起伏。 便就在此刻,闻铮大步走进庭院。迎面拂来一阵凌冽的冷意,只闻一声恭敬的“主上”。 对方半跪于地,同他禀报:“主上,卫公子与其夫人,似乎想离开贡川。” 闻铮语调冰冷,毫无感情。 “离开?” 李彻的手又顿了一下,日影落在卷宗之上,将字里行间都填满。 “是。” 闻铮点头,“派过去的人说,卫颂似乎很是留意西北口的小河道。” 贡川西北口,有一条鲜少有人途径的河道。河道狭窄且水流湍急,若有人往来贡川,一般都是自大道而行。 放着平缓的大道不走,偏要自凶险的小道离开…… 偷偷摸摸。 瞬时间,男人眼底闪过一个大胆的、却又称心如意的想法。 庭院里的风声愈发急了,冷意拂过干秃秃的树枝,于地上残存下一片斑驳的树影。李彻抬眸,顺着那一扇窗牖朝外望去。窗页敞开着,雾蒙蒙的天色,似乎将要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风雨。 较京都而言,贡川的天气要冷上许多。 尤其到了冬日,每至风雪来临前夕,街道上便落满了寒风,如催刀一般,直直朝着人面上刮蹭而去。 这一整日,卫嫱躲在屋内,点着炙笼,与小翎一齐收拾着行囊。 小姑娘很是听话懂事。 小翎盘着一双羊角髻,眨巴着如梅子般幽黑而清澈的杏眸,好奇问她:“娘亲,我们是要去往哪里?” 自小翎出生,卫嫱与兄长便定居在贡川。在小翎的印象里,自己从未与阿爹阿娘一道出过远门。 看出来娘亲的行色匆匆,小女孩也在一旁乖巧地收拾着自己的行囊。便就在今日清早,李彻又派人往院中送了一箱子稀罕宝贝。 打开一看,全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物什。 小翎尚年幼,正是爱玩的年纪,见到这些个东西自然欢喜。 整整一大箱小玩意儿,却看得卫嫱右眼皮突突直跳。 她并不知晓,这是否为李彻的别有用心。 是试探,是警告,或是…… 她无暇去猜想。 卫嫱只知道,自那夜灯船上相逢,对方的手指挑开她面纱的那一刻起——即便那人暂且未认出她,但从那往后的每一个日夜,她都心有戚戚。 大雪终于消减了些。 庭院的台阶下,还有几只小翎堆的雪娃娃。 “这是娘亲,这是阿爹,这一只……” “是小翎!” 小女孩扬唇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颇为天真烂漫。 兄长自另一边台阶走下来,看着小翎甜津津唤着“爹爹”,伸手将她捞入怀中。 小女孩声音清凌凌的,边笑边喊:“飞高高,飞高高咯——” 冷风浸染过男子月白色的袍衫,兄长如此抱着小翎,一面哄着怀里的小姑娘,一面来到卫嫱面前。 “都收拾好了吗?”他问。 看着阿兄与阿翎,卫嫱有一阵恍惚。 仿若在很久之前,自己年幼之时,那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亦用那略显单薄的肩膀,将她架在自己身上。 “飞高高咯,小妹飞高高咯——” 身前飘来一阵清雅的兰香,卫嫱回过神,凝望向他。 即便自己站在台阶上,她仍要抬头望向身前兄长。 “嗯,”她回道,“收拾得差不多了。” “怎么了?” 看出她心中情绪,兄长眉眼缓缓笑开,“怎么不开心,是舍不得这里么?” 自然是舍不得。 贡川虽比京都冷上许多,冷得她每逢冬至,便将自己包裹在床榻上,靠着暖炭蜷缩一整日。可此地确实她跟着兄长游历各处后,最像京城的地方。 她也很喜欢京城。 四年前,因为李彻,她被迫离开京城。 四年之后,又是同样的原因,她被迫收拾好一身行囊,随着兄长再度飘泊。 卫嫱的眼圈红了红,忽然觉得很是委屈。 方垂下眼睫,阿兄已来至她身前。对方也缓步走上台阶,温声同她道: “我们先去珵州,好不好?” “好久没有见着明心大师了,当年你生小翎时,身子不好,是他帮着你调理。还有为小翎求的长命锁……” 当年,她在深宫中受尽磋磨,身子骨弱,生小翎时甚至大出血。 这可急坏了兄长,一贯清正守礼的他竟不顾旁人阻拦,直直冲入产房。 所幸有惊无险。 可这也使得小翎天生比旁的孩子体弱,尤其是未满月时,一整个月几乎都在患病中度过。 是明心大师为卫嫱调理好了身子,也是他送小翎了一副长命锁。 长命,长生。 大师眉目淡淡,声音亦虚无缥缈,似乎整个人都游离在这世间之外。可唯有望向卫嫱时,对方眼底竟会生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明心稳坐明镜台之上,仿若在透过她的面容,遥遥望向一位故人。 明心同她道,曾见过她的阿娘。 …… 西北口的河道水流湍急,遥遥泊着几叶小舟,宛若浮叶漂于水面之上。 较前些日子而言,贡川的天气回暖了些,可贡河上依旧漂着些冰渣,使得道路愈发崎岖难行。 但卫嫱却顾不得这些。 她事先与兄长预定好了一艘小船,带着收拾好的行囊坐上马车。马蹄声踏踏,还未来到西北口呢,忽然被人拦下。 前来的是一行身着黑衣劲装之人,为首的那人卫嫱认得,名叫闻铮,是李彻的心腹。 对方御马拦在马车之前,右手微微勒着缰绳,高坐于马背之上。 那一双眼淡漠地凝望向她。 “哟,怎么卫公子与夫人,不知二位是要去何处啊。” 兴许是在李彻身边跟久了,闻铮的语气竟有几分像李彻,听得卫嫱一阵胆寒。 她掀开帘,只见闻铮身后人马浩荡,将他们拦了个水泄不通。 辉光映照着,闻铮一双眼微微眯起。也不等卫嫱与兄长开口,对方已然道:“真是好巧,我家主上正准备请二位前去小叙一番,不知二位,可否愿意赏脸?” 男人虽是问询,可语气却并不客气。 他腰间的长剑更是不客气。 正说着,闻铮右手轻搭在刀柄之上,他指甲轻叩着刀柄,敲叩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如此警告……仿若她只要说出半个不字,对方便会立马将她与兄长剁成肉泥。 卫嫱紧攥着车帘,指节微微泛白。 毫无意外地,她便如此被闻铮“请”至了李彻身前。 对方不知今日哪来的兴趣,竟也在贡河上设宴。不知是凑巧或是有心,他包下了两艘小船,卫嫱与兄长赶来时,李彻正坐在小船之上,一面赏舞一面饮茶。 微风将湖面吹皱。 亦将李彻杯面吹起一阵涟漪。 他今日一袭紫衫,外裹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满头乌发以一根金带低低束着。放眼望去,他倒像是哪一位闲散又贵气的世家公子哥。 湖面上撒下粼粼金光,更有光影坠在他腰际的玉带上,折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 听见脚步声,李彻抬起眼。 只见卫颂怀中抱着那女童,于他身旁,并肩走着一名面带素纱的女子。 他的目光在后者身上顿了一瞬,而后若无其事地扬起唇。 水光潋滟,淡淡的雾气落在男子衣衫处,他朗声:“今日天色甚好,想起故人,便于此处支了看台,邀二位同游。” 正说着,李彻放下茶杯。卫嫱看了眼湖面,心中暗骂。 这大冬天的,还同游个鬼。 不把人冻僵在此处便不错了。 心中虽如此腹诽,她却不能露出分毫情绪,更不能在李彻面前露怯。她抿了抿唇,将神色掩于那一张面帘之下,无声同他笑了笑。 她装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乖顺坐在兄长身侧,好不让李彻起疑。 恰在此时,有鼓乐声奏响,船上的舞娘们踩着鼓点翩然起舞,那长袖于空中灵活地翻飞着,如同一只只翩然的蝶。 李彻问:“茶水还是酒水?” 兄长平淡回应:“饮茶便可。” 身着紫衣白裘的男子淡淡颔首,不过顷刻,便有人奉上茶水点心。 卫嫱牵过小翎,示意她坐在自己怀中。 还未抬起头,自主座上已落下一声:“不必太过于拘谨。” 卫嫱抬首,迎风对视上男人双眸。他唇角边噙着笑,看上去竟分外客气。 只是那瞳眸幽深,晦暗,细细的水雾落在他肩头,于他衣肩处覆了一层清凌凌的霜。 小翎也迎上男人漆黑平静的视线。 只一瞬,对方对这个不过桌案之高的小女孩来了兴趣。 卫嫱见着,李彻伸出手,他语气温和,似是一位好脾气的叔叔,同小翎道: “过来,到这边来。” 小翎并不畏生,却莫名同她一样畏惧李彻。闻言,小姑娘抬起头,征求般地看了卫嫱一眼。 她知晓自己拦不住李彻。 也知晓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李彻不会疯到对一个孩子为难。 她抿了抿唇,同小翎道:“去吧。” 小女孩步子迈得很缓,一小步一小步走至李彻身侧。后者自小碟中夹过一块酥糖,哄弄般喂给小翎吃。 小翎又看她一眼。 卫嫱无奈点点头。 得到了她的首肯,小女孩这才肯剥开糖衣。船上的酥糖比家中好吃许多,小孩子好馋,方吃了一块,眼睛便长在了那一碟酥糖之上。 见状,李彻低下头,用手抚了抚小翎发顶。 “还想吃么?” 他声音竟有几分温柔。 “我给你剥吗?” 小翎摇摇头。 “无妨,”李彻看着她笑,“叔叔这里还有许多好吃的酥糖,不光如此,还有桃花酥、芙蓉糕、玉子糕……” 小翎的眼睛明显亮了亮。 李彻又抚了抚她的发顶,小姑娘的羊角髻甚是可爱,竟让他有些爱不释手了。 他转过头,同身后道:“快去给孩子取过来。” 左右道:“是。” 卫嫱并不知李彻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思。 看着主座上满面春风的男子,她偷偷在心底里暗骂一声: 呸,笑面虎。 小翎这般大的孩子最为单纯,也最好打交道。 看着李彻刻意笼络小翎,卫嫱面色微变,另一边,兄长亦低垂下眼,自顾自喝着茶。 不知为何,兄长的情绪看起来并不大好。 他面上有些低落,凌冽的清风灌过他的袖袍,将他衣袂吹得微鼓。 而今主座之上,坐着的是小翎的亲生父亲。 卫嫱并不打算告诉李彻,他是小翎的生父。 又一道冷风,将湖心吹得泛起涟漪,她眼睫轻抬起,朝座上望去。而今她唯一庆幸的是——小翎毫无半分像他的生父,无论是眉眼,鼻峰,嘴唇,或是她的性子脾气。 在喂完小翎第三块酥糖后,有下人走上前。 那人声音并不大,却使得全场之人听得真切。卫嫱坐在船边,只闻那人恭敬禀报道:“主上,棠梨馆的人到了。” 棠梨馆,是贡川最大的戏班子。 而今李彻设宴,也将他们请至船上,演上一出戏。 闻言,男子放下手中酥糖,轻飘飘看了座下一眼。 他的声音平淡,语气却像是命令:“那烦请二位移步另艘船上,共赏好戏。” 这话音刚一落,仆从立马“哟”了声。卫嫱抬眸,只听对方装模作样道: “主上,好不巧,另一艘船……这位置不够了。这……” “只能烦请卫公子待在此处了。” 卫嫱蹙起眉心。 清风将她双眉轻拢起,李彻漆黑平静的视线,落至她身上。 女子面露难色,嘴唇也在一瞬间,变得发白。 李彻挑挑眉:“怎么,是夫人不愿意?” 说这句话时,他手中正执着一颗未剥开糖衣的酥糖把玩。而小翎正站于他身侧,目光懵懂,凝望向她。 “既是夫人不愿,我也不强人所……” 悠长的一声还未说完,卫嫱已打断他的话。她未敢望向兄长,心中挂念着小翎的安危,轻声截断道:“好。” 李彻眉眼笑开。 他笑起来,眼底裹挟着淡淡的光晕,仿若湖心的涟漪也倒映在那双瞳眸中,轻轻晃荡着,摇摆不平。 卫嫱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 另一艘小船停泊在湖心旁,与兄长所在的这一艘紧贴着,如若她遇见什么危险,只要喊出声,阿兄便会来帮她。 更何况,她如今剑术不错,也不会任人宰割。 如此思量着,再一抬头,眼前已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李彻率先入座,见她仍愣愣站着,男人朝身旁使了一个眼色。 立马有仆从上前,朝她伸出手:“卫夫人,请。” 她被迫坐在李彻身侧。 小船之内,燃着不知名的香,她轻轻嗅了嗅,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好闻。 见她于自己身旁坐下来,男人似乎勾了勾唇,心情大好。 紧接着,他拍拍手,偌大的戏台登时拉开序幕。 有人身着一袭紫衫,走至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 不过一息,卫嫱立马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眼前偌大的戏台,台上之人长袖起舞,咿咿呀呀唱着的,竟是她与李彻情窦初开时的往事。 台上仿若有梨花絮絮,如白雪一般飘荡着,耳畔传来一声轻柔的呓语。 少年立在梨花树下,眉目温柔,凝望向她。 少年跪坐在她床边,眼眶泛红,紧牵住她的手。 少年坐在桌案之前,案台上搁着一碗冰糖雪梨粥,此刻正冒着悠悠热气。 少年…… “哗啦”一声,自戏台上落下无数请婚书,大红色的婚书之上,尽是李彻的字迹。 “父皇,孩儿李彻,愿求娶卫家阿嫱为妻。此生此世,唯求她一人。” “父皇,孩儿李彻,愿求娶卫家阿嫱为妻。” “父皇,孩儿李彻,愿求娶卫家阿嫱。” “……” 无数的婚书自天边落下,坠至她衣衫上,落至她座前。有些墨迹甚至方干涸,如若细闻,甚至可以嗅见些许墨香。 卫嫱目光微动,抿了抿下唇。 她右手紧攥住,长长的指甲嵌入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能感受到——于身侧,投来那一道殷切的目光。李彻急于在她身上探求着什么,那眼神分外炽热。 她直视戏台之上,并未转过头与他对视。 清风徐来,湖心涟漪又吹皱,只一瞬间,仿若又有棠梨纷纷,自天际而落。 男人目光定定,落在她面颊之上。那一张素白色的面帘遮挡住女子面容,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一寸寸变得笃定。 即便她情绪镇定,控制得很好。 即便她面色平淡,甚至在请婚书从天而落时,便是连那眼神都没有分毫破绽。 即便…… 李彻目光黯了黯。 即便她与卫颂,共处一室,待了一整晚。 如此思量着,他的脑海中又闪过下人的禀报声: “主上,属下在屋顶上守了一整晚,一整晚都未合眼。卫公子与夫人谁都没有踏出房门半步,二人都在房中,未有分房而居。看上去……着实感情很好。” “哦,对。还是卫夫人将卫公子扶入房中的呢……嘿嘿……” 隐约有漫天的醋意袭来,将他周身包裹住。李彻目光微沉,置于椅柄处的手亦紧了紧。 不可否认,他在嫉妒。 他十分嫉妒。 一想起这四年,她与卫颂同床而居,二人感情甚笃,甚至还有了个孩子…… 他便嫉妒得发狂。 他们二人这般恩爱,那自己与她从前那般,究竟算什么? 如此思量着,男人眉目间愈发郁然。他转过头,迎面恰恰飘来一阵香气,是她身上的味道。 不是梨香。 不是那阵清甜的、令他熟悉的香气。 虽如此,那一尾淡香依旧淡雅清甜,于其中,他甚至察觉出一阵极淡的草药味道。李彻记得,从前她最是畏惧喝药,那药碗不知打翻了多少碗,而今却怎的…… 李彻掩去眸底情绪。 待到这一出戏落,他示意人奉上茶水。 茶面清平,又随风吹得微皱,满堂辉光也摇曳在那微澜的茶面上,几许茶叶仍于其中飘转。 李彻面色未动,率先取过一盏茶,浅呷了一口。 而后,他又将杯盏轻放下。 卫嫱只听他道:“朕听闻,夫人似乎很喜欢京城。” 没来由的一句,令她右眼皮跳了跳。 她不知晓李彻究竟是自何处探寻到的这些,更惊恐于自对方口中说出那“京城”二字。 于卫嫱而言。 有李彻所在的地方,无论何处,都是一间巨大的牢笼。 她也接过那茶杯,低着头,并未回答。 冷光掠过,微风拂起她鬓角边碎发。 见她不答,李彻竟也不恼,他轻笑了一声,又呷了一口茶。 那笑声轻悠悠的,仿若不带任何情绪。 卫嫱瞧着手中瓷杯,青色的茶盏,在手心里微微发烫。 一如同四年之前,那一碗盛着避子汤的药碗,在她手心热得滚烫。 “不知夫人,”李彻顿了顿,又问,“不知夫人可否去过京城?” 这一句,说不上来是不是试探,却令卫嫱下意识摇头。 她否认:“并未去过。” 话语干脆利落。 亦不让他察觉出任何情绪。 李彻又短促笑了声。 这一回,男人的笑意弥散至眼底,他眼尾轻轻勾着,那一双凤眸有着说不上来的魅惑与昳丽。 对方执着茶杯,缓声问道:“听闻夫人想要离开贡川,那可否……想要去京城?” 她右臂猛地一僵,些许茶水自杯盏中溢出,撒在她裙衫上。 明明只是少许水渍,如此沾染了布料,竟氤氲开一片惹眼的痕迹。 李彻目光循着那一道水渍望去。 “民妇……不曾考虑过京城。” 李彻:“哦?” 他语调与唇角一齐轻扬起,似乎有些讶异。 “为何?” “夫人不去京城,那是要去何处?朕可是听闻,夫人喜欢贡川喜欢得很,为何又突然要离开贡川。” 他转过头,身形凑近了些。 那一双眼直视着她纱帘下的脸。 “可是夫人……在贡川遇见什么糟心的人?” 闻言,卫嫱一怔。她一颗心“咯噔”一跳,整个身形往后扯了扯。 这般近,这般四目相对。 直视着那双咄咄逼人的瞳眸,卫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紧咬着下唇,掌心处已然掐出一片指甲印痕。 这副模样……李彻似乎受用极了。男人唇角弧度愈甚,就连那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些。 便在此时,小船忽然打了个晃儿,卫嫱身子斜了斜,靠在椅座之边。 李彻扶了她一把。 左臂猛地生烫,叫她如惊弓之鸟一般站起身,慌张往后退了半步。见状,李彻也跟随着她站起来。他的身量极高,极颀长,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便如此居高临下地凝望向她。 他笑:“夫人。” “夫人怎么了?” 卫嫱皱眉,纠正:“卫夫人。” 李彻浑不顾她的话,抬手屏退周遭众人。一时间,左右只剩下她与李彻两个人。微光透过雕花的船身,落在男子衣袍之上。 他步步走过来,步步逼近。 每走一步,便有清脆的玉佩声轻响。 “夫人在害怕。” 他道。 “夫人为何害怕?” 他问。 对方每上前一步,卫嫱便下意识朝后退一步。李彻根本不肯放过她,紧随而来。 她嗅见,那一道熟悉的龙涎香。 往事如同梦魇一般,涌上脑海,将她瘦削的身形裹挟住,无处遁逃。 就这么一瞬,卫嫱好似又回到从前金銮殿中,唯一不同的是,身前之人身着一袭龙袍。他抬起明黄色的衣袖,屏退众人之后,偌大的殿中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惊悸。 她的心跳声,怦,怦,怦。 卫嫱跪下来。 “主上,慎言。” 而今周遭只有他们二人,李彻的目光也愈发肆无忌惮。那一道满带着审视与打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短促的一道呼吸声,对方竟不顾任何礼法,径直扯下她的面帘! 她惊道:“……主上?!” 面帘之下,虽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可男子眼底兴味依旧不减分毫。他冷笑着,直视着她的眼睛。 “朕原本以为他只会斫琴,却未想过,他那一双手,竟还有易容的好本事。” “早知这般,朕当初就该砍了他两只手,也好过,他将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面帘簌簌而落,雪白一片,坠落至卫嫱裙角边。 听闻李彻的话语,她心中又一阵惊悸。万千想法自心头掠过,叫她极力抑制着话语间的颤抖,问出声: “民妇……不知主上在说什么。” “这副容貌,是民妇受之于父母。至于主上的话……民妇着实听不太懂。而今天色已晚,夫君还在等我,我该回家了。” 正言道,卫嫱径直站起身,便要朝外走去。 对方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将她身形钳制。 她一愣,道:“放开。” 李彻未理会她,那一双眼直勾勾地,落在她面上。 “卫嫱,是你。朕就知道是你。” “您认错人了。” “若你不是她,你跑什么,又为何这般害怕我?卫嫱,你知不知道你在发抖。” “那是因您僭越,令人生畏。” “僭越?” 他短促笑了声,身形凑上前。 “朕与你,还做过更僭越之事……” 卫嫱厉声:“主上慎言!” “做都做得,如今为何又说不得?” 李彻看着她通红的面色,也不知这绯色是气得或是羞得,只是他如今已印证了心中那个答案,整个人亢奋异常。 冷风亦吹拂起男子鬓发,他紧牵过少女的手,将她的手腕捉得愈发牢。 “朕不知当初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连朕也骗了去。不过,卫嫱,朕既然已找到你。” 他顿了顿,眼底尽是兴奋与癫狂。 “只是如今,朕不会再叫你跑了。” 正说着,男人紧攥着她的手腕,便要将她打横抱起来。 卫嫱身形直往后躲,她咬碎了牙关,怒视着他。 “你莫碰我。” 对方根本不顾她的反抗。 她怒道:“你莫要乱来!” “你……你再这般,我便跳湖了!” 正说着,她佯作出一副跳船的模样。这般果然震慑了李彻,他右手松了松,卫嫱顺势直直打落他的右手。 “嗖”地一声,她自发髻上拔出那一根玉簪。 这支玉簪李彻见过。 便是前些日子,他跟踪她与卫颂二人,卫颂为讨她欢心,给她买的那一支。 看见这一支玉簪,男人目光又黯淡下去,他眼底闪过一瞬的嫉妒,转眼之际,那嫉妒又转变成一道怒火,一道无名的愤恨。 是了,他妒。 他又妒又忌。 凭什么。 她明明是自己的妻子,明明自幼时起,他便打定主意要迎娶她。 他明明写了那么多封请婚书,他们二人明明是天赐良缘。 为什么。 凭什么。 锋利的锐器被她如此举着,又直直指向他的心口处。寒光凌冽,那锐器就如此闪了一闪,引得李彻眸光亦生寒。 他看见,女子眼底忽然升起的厌恶。 他目光动了动,眼底闪过一瞬的失落。 为什么。 她竟如此厌恶自己。 厌恶到竟不顾一切,自发髻上拔出那一根卫颂买给她的玉簪,对着她“拔剑相向”。 李彻面色顿了顿,微冷的风将他面上吹拂得一阵发白,男子双唇也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 他不可置信,眼底夹杂着探究,走上前。 少女眼中没有分毫犹豫,在这一瞬间,他甚至看见了……看见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是杀心吗? 时隔四年之后,她竟要为了那个废人,对他再动杀心? 第52章 052 五更合一 浮光掠动。 粼粼的光晕拂过水面, 透过浅浅一层船帷,落在男子瞳眸间。 那一双熟悉的凤眸,昳丽, 凌冽, 深邃。 此刻却闪过一道扑朔的影。 有情绪于李彻眼底游离着,惊讶, 愕然, 震撼……他不可置信地抬眸, 眉心微微蹙起。 卫嫱已被他逼至角落之处。 身后是便是方及腰身处的船栏, 她乌发披垂着,轻覆上木栏杆。虽如此,卫嫱眼底的警告与倔强却不减分毫。原本那一双柔软的杏眸,此刻目光清凌凌的,近乎于逼视。 “莫过来。” 她道。 “走开!” 除却这一张脸, 与四年前相比, 她果然变了许多。 从前皇宫之中,她向来都是温声细语, 从未与他说过任何一句重话。她像一只漂亮又乖巧的金丝雀, 安静地待在他精心编织的牢笼里。 她不需要飞, 不需要跑。 她只需要听话和漂亮。 李彻未问她,四年前,她与卫颂究竟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男子一双眼紧锁在她身上,那般令人不适的眼神,让卫嫱又朝后退了退。她小腿紧抵上船角边缘,横栏硌于她腰身处。 她听见李彻道:“莫要乱动,下来。” 李彻也怕她坠湖。 这么冷的天,莫说是冰冷的湖水里了, 便是船上也阴风阵阵,令人瑟缩不止。 见她一直站在船栏边缘,李彻眸光动了动,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紧张。 便于卫嫱撤身,欲往船尾靠去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乐鼓声,细细密密的鼓点敲打在耳畔,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人心神不由得一晃。 即在此刻,男子快步上前,他长臂一揽,那动作极为迅速,直接将她自船栏边揽带下来。 卫嫱向前踉跄了两步。 她的步履微急,几乎是要栽到在李彻怀中。扑面一道淡淡的龙涎香,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抗拒。对方虎口收紧,牢牢锁住她的手腕,那一双乌眸迎上来。 他双眸漆黑,平静,深邃的眸底,蕴藏着风雨欲来的情绪。 卫嫱听见他于自己耳边轻声:“莫要急着推开我,也莫要这般偏激,我会放你走。” “这般毛毛躁躁,若是真摔下去怎么办。” 他的声息很轻柔,像是真在担心她的安危。 卫嫱甩开他的手,又往后退了几步。 对他这般避之不及……李彻竟也不恼,他勾唇笑了笑,道:“罢了,许是我真认错了人。从前我与她那般相爱,她不会拿簪子抵着我,更没有夫人这般好武艺。” 这后半句话,明显令卫嫱感到一阵不适。对方也不等她的反应,径直问道: “你的剑术是何人教的,卫颂么?” “从前他的剑术确实不错,可如今他的右手已拿不起剑,也没有先前那样好武艺。” 卫嫱直视着他,一想起此事,她心中仍愤愤不平:“听说,是你将我夫君手指废去。” 李彻毫不遮掩:“是又如何,是他先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他的面上毫无愧色。 那眼神甚至满带着占有,向她巡视。 “不过夫人的眼睛,与她很像。” 轻飘飘的一句话,卫嫱一颗心“咯噔”跳了跳,不由得轻垂下脸颊。 卫颂用易容之术,改变了她的面容,包括她的轮廓,使得卫嫱改头换面,完完全全成为了“另一个人”。 可是她的眼神。 她横扫而来的眼神…… 李彻眸光动了动,他坐下来,将茶杯搁至另一边,而后又取了一壶酒。 “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这是我新得的千金酿,夫人不若坐下来,陪我喝上这一壶?” 所谓千金酿,顾名思义,一壶酒价值千金。 兄长曾经也与她道,如若能饮上这一壶千金酿,便是死也无憾。 那时卫嫱慌慌张张,赶忙用手堵住他的嘴,连连道:“别胡说,快,呸呸呸!” 而今李彻正执着那一壶千金也换不来的酒酿,挑眸望向她。 她深知——对方虽是请求发问,可眼下以她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拒绝与反抗。言罢,李彻也不等她反应,低下头径直给她斟满了一整杯千金酒酿。 水面晃荡着,被风吹拂得粼粼。 倒映出那一双带了些许探究的眼眸。 这一杯酒,她接也是接。 不接也得接。 站在卫嫱身前的这个人,乃是天之骄子,是大宣的皇帝。而今这一杯酒,便如同当年那一碗碗避子汤羹一般。若是她说了一个“不”字,对方定也有一万种手段。 逼迫她,喝下去。 卫嫱接过酒杯。 水面仍摇晃着,恍惚间,有淡淡的甜香味迎面而来。 她垂眸,耳畔落下一声: “不过夫人的眼睛,与她很像。” 彼时她的嘴唇方碰至酒杯,泛冷的杯盏,令卫嫱双唇凉了一凉。不等那酒意于喉舌之中恣肆蔓延,自耳旁传来的话语便使得她猛然一顿。 卫嫱攥住杯盏的手一寸寸收紧。 她的手指少许僵硬,纤细的指尖,微微泛着青白色。 “眼神尤甚。” 又一声轻笑,随着湖面上泛冷的微风,拂至她耳廓处。 轻轻激荡起卫嫱的眸光。 然,她仅愣了一瞬,便佯作平静,将杯中酒水饮尽。 这酒并不辣人。 酒入喉肠,并没有预想中那般辣得蜇人,酒水一点点入肺腑,反倒还在喉舌里残存下几分甜意。她舔了舔唇角,没一阵便觉得发晕。 李彻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酒水里并无毒,也未曾被人下.药,只因李彻也兀自为自己斟满,男人一边把玩着手中杯盏,一边同她道: “夫人与卫颂,感情似乎很是不错?” 卫嫱虽晕乎乎的,但还是肯定道:“那是自然。” 自杯盏中飘来甜津津的酒香,弥散至人鼻息前,又如浅浅一层糖霜,融化至人心头。 她手指紧攥着酒杯,未去理会李彻面上表情。 却听闻对方继续问道:“那你可否知晓,卫颂曾经有一个妹妹。” 他问得漫不经心。 说这句话时,男人却恰恰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夫君与我说起过。” 卫嫱抿了抿唇,她忍住心头情绪,将面帘重新戴上,神色平常道: “他曾有一个妹妹,只不过故去得早,还未曾婚配,便已亡故了。” 不知有意无意,她说得很冷淡。 仿若真是在讲述一件事不关己的故事。 只是在她说出那四个字——“未曾婚配”时,卫嫱的余光能察觉到,李彻面上一闪而过的情绪。 鸦睫轻垂着,如小扇一般翕动。 那眸光黯了黯,似乎闪过一丝不虞。 李彻皱起眉。 “未曾婚配?” 身前之人刻意咬重了这四个字,起伏的情绪宛若粼光飘忽的湖心,摆动层层涟漪。 卫嫱将杯盏放下,坚定道:“她这一生,并未有任何婚配。” 未成婚,未拜堂。 既无父母之命,又无三书六礼。 她字字清晰。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言罢,卫嫱的鼻子竟微微酸了酸。那酸意一路连着神思,让她揉了揉太阳穴。 她饮了三杯酒。 准确地说,是李彻给她倒了三杯酒。 那酒水并不辣,甚至还有些甘甜。 可令卫嫱并未想到的是,这酒水的后劲却是极大。 说完这一句话,她便又有些发晕。 李彻自座上起身,走过来。 冷风轻带起他浅紫色的袖摆,对方直截了当地否认了她方才的言语。 “她有。” “她有过婚配,她有过夫君,她也曾嫁给过自己心爱之人。无论她想不想,认不认——” “这是不可更改,是命中注定。” 更是天赐良缘。 李彻眸光犀利,直视着她。 身前飘忽而来一阵龙涎香,将卫嫱身形裹挟着,于无形之间,宛若形成一顶巨大的牢笼。 她的面前闪过夜幕之下,被雨水冲刷的、朱红色的宫门。 头疼。 头疼欲裂。 卫嫱又揉了揉太阳穴,她嗅着那道香气,酒意向上涌着,叫她愈发觉得晕乎。 她纤软的腰肢不受控地倚着桌腿倒去。 李彻大手毫不避讳地捞过她的身形,湖心涟漪吹动着,倒映出二人纠缠的身段。卫嫱心中抗拒,伸手径直推了男人一把。可这醉意来得太过突然,叫她胳膊沉甸甸的,抬手的力道亦软绵松散。 李彻掐着她的腰身,一手揭开她方戴好未有多久的面纱。 四目相对。 对方望入她那一双杏眸。 “你……大胆!” 她是真醉了。 卫嫱的酒量本就不好,李彻又十分狡猾地为她斟满了这几杯看上去并不烈、后劲却极大的酒。 “你松手,你……我真要报官了!” 她的眸光越来越混沌。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息,卫嫱能感受到,对方目光定定,正落在她身上。听闻这一声,李彻毫不在意地扯唇笑笑,他垂眸: “夫人,莫要闹。” “我有夫君,我的夫君叫卫颂。你这般,分明是强抢——” 李彻于她耳边:“不是强抢,我只是想找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更何况——” “若是强抢,又能如何?” 她如何,卫颂又能如何? 他不相信。 依他对卫颂的了解,他不相信对方能这般快地另娶他人,还与之有了一个孩子。 那视线落在她身上,幽暗深邃的眸底,更是写着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 …… 卫嫱再醒来时,已并非身处河船之上。 薄如蝉翼似的纱帐,金碧辉煌的房梁,自朱漆八角薰笼内飘逸出来的甜香……那香气很清甜,仿若是某种梨香,却又与她从前所用的鹅梨帐中香大有不同。 此地是李彻的宅院。 她与兄长在逃跑之时,自己被李彻在河船上灌醉,强行带了过来。 她惊醒,脑海中“嗡”地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低下头看了眼身上的裙裳。身上全部衣衫齐整,李彻这个畜.生在确定她是卫嫱前,暂且还没有对她下手。 日头微斜,金乌浴血。 薄薄的霞光穿透轻盈的床纱,卫嫱移开视线,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发髻上那支白玉梅花簪却不知所踪了。 卫嫱披垂着乌发,正于枕头边寻觅着,忽尔听见一阵推门声。 极轻微的一声响。 仍是吸引她的目光,让她抬眸望去。 只见一名婢女手捧着汤药,朝屋里走了进来。 见卫嫱醒来,对方眉开眼笑,阿谀般得迎上前。 不等她开口奉承,只听床榻上女子清冷一声:“你家主子呢?” 那婢女一愣。 从未有人这般直呼主上,婢女顿了顿神,捧着热汤回避道:“夫人果然醒了,奴婢正好掐着时间,为夫人熬了这一碗醒酒汤……” “我在问你话。” 卫嫱打断她:“你家主子在何处,我的孩子与夫君如今又在何处?” “……” 昏昏霞光弥散着,落在女郎清艳的面庞上。她如一根坚韧的野草,面上虽未施粉黛,那张脸虽然并未有何种国色天香,却足以令人心神一震。 她的眼神,太过于清亮。 清凌凌的眸底,依稀掺杂着几分倔强的恨意。 不等婢女开口出声,有人推开门扉。前者回首,赶忙唤:“主上——” 李彻一袭紫袍,踩着满地霞影而来。 金粉色的辉光洒落在他衣摆处,他扫视屋内一眼,只一个眼神,那婢女将汤碗放至桌案边,袅袅一福后,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卫嫱目光清冽,也冷冷扫过他。 一开口便是:“你无耻。” 将她灌醉。 李彻逆着光迈过门槛,笑得人畜无害:“又并非是我刻意将夫人灌醉,夫人不胜酒力,摔倒在我怀里。”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步朝屋里走。渐渐地,卫嫱看见对方被光影遮挡住的轮廓。 卫嫱坐在床榻上,正攥着被角的手紧了紧。 她看着那一张脸,心中本能地抗拒与厌恶。 只闻李彻笑道:“是我将夫人收留至此,夫人理应感激我,为何又骂我无耻。” 她反驳:“莫要唤我夫人,唤我卫夫人。还有,我的夫君与孩子眼下在何处?” 她既能被李彻带回府,那便说明,小翎与兄长眼下的处境定然也十分危险。如此心想着,她眸光愈冷。 李彻却像是未听到她的话一般,他抬手轻掀开床帘。 扑面一阵龙涎香,男人的面容在眼前放大,对方眯了眯眸,笑着看向她。 “四年未见,脾气渐长,也敢用这种眼神看朕了。” 从前,她是牢笼中的金丝雀,柔弱无依,楚楚可怜。 每每望向他时,那杏眸中也像是含着秋水,宛若明月碎在澄澈的湖心。 又荡漾起层层涟漪。 她的眼神从未有过这般清冷。 听闻这一声,卫嫱亦抬眸,女子清澈的眼底掠过冷光,看着李彻道:“我在问,我的夫君与孩子在何处?” 二人四目相触。 床榻上,女子面色冷白,那视线却毫不退缩。 李彻歪了歪头。 “你就这般在意他们?” “就这般在意他?” 那个断指的废人。 他方一迎上前,只听“哗啦”一声响,男子腰际寒光闪了闪。下一刻,他看见卫嫱手中抽出的长剑。 ——自他腰际抽出的长剑! 周遭众人皆一骇! 左右侍人面色“唰”地白了白,他们双膝重重磕地,跪得瑟瑟发抖。卫嫱却浑不觉得惊惧,那右手紧握着剑柄,剑锋直直指向李彻。 “我与你并不相识,我最后问一声——” “我的夫君究竟在何处?!” 锐气破空,骤然一道冷风袭来,令人胆战心惊。 于李彻身后,有侍人试图劝阻,对方道:“郑夫人,谨言慎行!” 她拿剑所指着的,可是当朝天子! “郑夫人,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诛九族?” 剑锋横亘于脖颈之前,李彻不慌不忙,反倒气定神闲地勾了勾唇。 他未理会左右侍人,一双眼直直盯向卫嫱,问道:“我倒是派人查过了,我派了那样多的人,为何单单查不到郑夫人的九族呢?还是说——” 对方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 那力道并不重。 卫嫱朝后躲了躲,心中一阵厌恶。 熟悉的右掌,对方右手掌心处仍带有那一块薄薄的茧。茧块蹭过她白皙的面颊,引得卫嫱心底一阵反胃。她竭力隐忍住情绪,那可双眉仍是不受控制地蹙紧。 终于,卫嫱再也忍受不住,紧攥着剑柄,重重朝对方心口刺去—— 她想起,自己从前在皇宫中,那些禁受过的委屈。 那一句句冷话,那一个个冷眼,那一碗碗苦涩的避子汤…… 还有李彻在她身上所落下的全部“刑罚”。 这一剑,算作报应,并不过分。 李彻眼疾手快,两指一并,徒手将那剑身捉住。 男人食指与中指紧并着,夹过那一道寒光,锐气于其面上闪了一闪,在他的指侧划出一道锋利的血痕。 “啪嗒。” 剑锋距李彻喉舌不过一寸。 有鲜血滴下来。 瞧见见了血,李彻身后的众人愈发慌乱。有人慌张上前,欲将卫嫱捉拿,却见一袭紫袍的男人抬了抬手,示意莫要轻举妄动。 身为皇子,李彻自幼于宫中习武,修习一身剑术。 其剑法虽不及先前的兄长,可他的力道仍是极大,对方两指发力,直叫卫嫱又将剑柄攥握得愈发紧了些。 她右手手指发僵,小臂也开始暗暗发抖。 这是卫嫱练了这么多年剑法以来,头一次以剑锋对向活人。 虽说当初学习剑法之时,她心里最大的仇人便是李彻,可真等这剑锋见血之时,她的心头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她咬着牙,想要抽回长剑。 这是一柄男人的佩剑,剑柄较她平时用的略重,这剑身亦是又长又沉。收手之际,又在对方手指侧划开两道血口。细密的血珠渗落,顺着冰凉的剑身一颗一颗滴下来。 连成骇人的珠串。 平白划开两条口子,说不疼定是假的。 虽如此,李彻却并未收手,他的眼底反倒闪过一丝玩味。 “受伤了。” 他两指紧夹着剑,将其朝脸颊外移了移。 “真狠心。” 又是一道力,对方将剑身打掉。 “咣当”一下,长剑震地。 “流了好多的血呢。” 李彻走上前,脚踩过沾血的剑身,来到卫嫱身前。 下一刻,他竟露出委屈的神色。 那血未曾擦拭,更未曾有任何包扎和处理,顺着他的手指滚落,坠至卫嫱裙衫上。 对方轻叹道:“这也是卫颂教你的么?” 他的语气、他的神色,皆有着叹惋。 从前的她向来温柔,从不会对他厉声训斥,更不会对他拔剑相向。 “是他将你教坏了。” 正说着,男人伸手捧住她的脸,对方眼含怜惜,那血迹蹭至卫嫱面颊上。 她冷冷伸手,将对方推开。 “不管我夫君的事。” 卫嫱冷眼看着他。 “你再来,我还会再对你出手。” 李彻皱起眉。 他看向身前之人。 “我不喜欢你这样唤他。” “……” “他不是你的夫君。” 他才是。 凡是皆有先来与后到,他们少年时便定了情,要做一辈子的夫妻。 李彻眼里重新燃起占有的火焰,与此同时,那妒火亦在他眼底沸腾。腥红黏腻的血迹顺着卫嫱的面颊滑下,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道: “你真是疯了。” “我并未认识你,我是卫颂的妻子。我与他拜过天地,甚至与他有过一个女儿。我与他立下过海誓山盟,拜过天地神明,我们二人在贡川生活了许久许久……我并不知你是何人,更不知你到底将我认作了哪位故人。我只知,我的夫君叫卫颂,除此以外,我从未再与任何人暗许过终身。” 此一言,成功地让李彻眼底闪过痛色。对方愣了短瞬,眸光黯了黯,又追上来。 “定是他教你这样说的,对不对?” 他不可置信道: “定是他教会你同我说这些的,是不是?” 是卫颂。 都是卫颂。 过去便是因为那个人,他心爱的女子毫不犹豫地灌了他一杯毒酒;如今又是因为此人…… 卫嫱起身,绕开他的身形,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她冷声:“我要去找我的夫君。” “你的夫君在这里。” 李彻抓住她的胳膊。 他尚未止血,手指上的血水亦未曾干涸。那鲜血便如此晕染至卫嫱的衣衫上,宛如一点极妖冶的花。 她的步子被拽得顿住。 转过头,她见着李彻闭上眼。 “阿嫱,我寻了你许久。从京城,到珵州、江南……甚至连北漠我都去了……上苍有眼,叫我终于寻到你。” “阿嫱,你能不能不走。” 极低的声息飘散在男人唇齿边,一贯骄傲恣肆的李彻,此刻语气中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求。 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 这四年,她“亡故”的这四年,他每一日都在煎熬中渡过。 起初,他也曾鬼迷心窍,四处寻求复活她的办法。无论是复活她的肉身,或是将她还魂……他用了无数种法子,几乎整日都在烧香拜佛。 直至某一日,他梦见她,梦见了那棵梨花树。 好梦易碎,他终于清醒了。 可与此一同而来的,还有每一夜梦回,那数不尽的梦魇。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扯住她的衣袖,他手指攥紧,指尖微微泛白。 昏昏的光影落在骨节上,卫嫱垂眸,将对方手指打落。 她提起裙摆朝外走。 扑涌而来的是空气中的甜香,沁人心脾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处。金乌西垂,只余下昏黄的一角。便就在卫嫱即将迈过门槛之时,忽然听见一声: “娘亲——” 清凌凌、甜津津的声音,是小翎在唤她。 卫嫱脚步一下顿住。 她抬起头,只见小翎被一名婢女牵着,正朝庭院这边走。 见了她,小姑娘笑得愈发开怀。 “娘亲,娘亲——” 卫嫱右眼皮突突跳了跳。 一颗心忽尔被提起,她转过头,怒视向李彻。而后者仿若没有看见她的眼神,男人擦拭去手指上的血渍,朝着小女孩弯身。 “小翎,过来。” 他笑眯眯的。 小翎手捧着一只模样精致的竹蜻蜓,先是看了卫嫱一眼,而后迈出试探的步子,朝李彻所在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满头的金饰银饰,手举着竹蜻蜓,嘴里含了块酥糖,脖子上还挂了一只长命锁,看上去价值不菲。 不过一瞬息,卫嫱回过神后,小翎已走至李彻身边。对于这样一个“笑容和蔼”的叔叔,小阿翎仍显得有些拘谨,她害羞地看了李彻一眼,那模样,却像是已被对方的“糖衣炮弹”所迷惑。 爱玩是小孩子的天性。 年幼的小阿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 她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清澈的眼底尽是兴奋与好奇。李彻也伸出手,自盘中随意挑了个衬眼的玩具逗弄了阿翎一阵儿。 男人微微倾弯了身子,那模样像是在逗弄一只好奇的小猫儿。见状,卫嫱顿然感到胸闷,她紧咬着牙关,努力隐忍着不去发作。 从她身边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身上下手…… 终于,她生气道:“李彻,你无耻!” 李彻看了她一眼,而后命人将小孩子抱下去。 天色一寸一寸黯下来,男人华靴轻轻及地,也步步走下阶台。 他垂眸,看着如小猫儿一般发怒的卫嫱。 后者面上俨然是愠意。 “你在小孩子身上做手脚,你……卑鄙无耻!” 她像一只呲牙的小兽,又惹得男人心底里一阵怜惜。见状,他气定神闲道: “什么卑鄙无耻?只不过是那小孩子喜欢朕,喜欢朕的这一处宅子,想要在宅子里多待一会儿。我讨得小孩喜欢,也算是卑鄙,也算是无耻么,嗯?” 他的语调轻扬着,大言不惭。 “你也莫要以这种眼神看着朕。你放心,朕只是命人给她搜集了些小孩子都喜欢的新鲜玩意儿。对一个稚童下手……朕还没有那般龌龊。” “即便——” 李彻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凶意。 “她是卫颂的女儿。” 他原以为自己已接受这样的事实。 可待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他发觉,自己一颗心仍是不受控制地向下一沉。 坠落。 坠落得他眸光微黯。 那一丝不可遮掩的杀意,瞬间蔓延至那一双凌冽的凤眸深处,又在一瞬之间,被他很好地遮掩了下去。 下一刻,他抬起小扇一般的眼睫,同身前之人喟叹道: “只要你听话,朕就不会动她。” 即便他看那女孩极为不顺眼。 周遭光影又渐渐黯淡,卫嫱站在一片明亮与昏暗的交接处,眼底颤动着极细微的情绪。 她看着身前的男人。 看着身前,小翎的生父。 对方轻笑着,微勾的唇角尽是戏谑。他方才说了什么? 他说—— 只要她听话,他便不会对那个只有四岁的孩子下手。 卫嫱面上忽然露出几分哀伤。 “毕竟,她只是你与卫颂的孩子,而并非我与你的孩子。” “你说是吧,嫱儿。” 李彻面色冷漠地挥了挥手,下一刻,立马又有侍人走上前来。 对方神色恭敬、双手合十地奉上。 ——皆是……自她房中搜查出的信件。 看见那些信件与手札,卫嫱眸光动了动,她下意识上前,想要将其夺走。可李彻的动作实在太快,对方先一步撤身,将那信件拆开。 是她与清寂谷明心大师的信件。 作为明心大师的弟子,这四年,她时不时与清寂谷有书信往来。 一方面是答谢对方的恩情,另一方面…… 她总是觉得,明心大师似乎与她的亲生父母有所交集。 明心望向她时,那眼神飘忽而悠长。那般苍凉而悲悯的眼神,似乎在透过她,凝望向某一位故人。 “唰啦”一声,隐隐有信纸撕裂开。 李彻如同多年前带兵打入卫府一般,强行夺过她的信件,放于眼下细细端详。只瞧了一眼,对方便满意地勾起唇角。他开怀笑了声,面上尽是渴望与满足。 “你还说自己不是卫嫱。” “阿嫱,这么多年了,你的字迹仍未曾变过。” 娟秀的簪花小楷,一行一行,整齐地于那泛黄的信纸上铺展开来。与之一同铺展开的,还有卫嫱沉浮许久的记忆。 李彻挑着眉笑。 这样的字迹,除了卫嫱,这世上最熟悉的,怕只有他李彻一个人。 少年时,她与李彻亲密无间。 二人竟亲密到,甚至能够将对方的笔迹模仿得滴水不漏。 对方手指亲昵拂过信件上的字眼,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节,宛若在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廓。这般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少女面色僵了僵,她自知再隐瞒不过,将脸偏向另一边去,不去回答他的任何话语。 李彻闷闷轻笑了声。 他随意将信纸朝身后一递,示意左右侍人退下去。 偌大的庭院间一时寂静,寂静到只余下簌簌的风声,扑打着卫嫱的耳廓与心跳。 她紧咬着牙关,任由对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前。 李彻垂眸看着她,宛若在打量着一件世间难得的至宝。那眸光炽热而疯狂,不遗余力地横扫过她面上的每一个分毫。清风徐徐落尽,男人眼底辉影融化,渐渐也覆了一层寒霜。 对方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 轻微一声喟叹,便如此顺着晚风,飘忽入卫嫱的耳廓中。 “他将你弄成这副模样,我很生气。” 他的目光巡视着,而后又道:“虽然朕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将你偷偷带出皇宫的。不过你若是再回到朕的身边,过往那一切,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没关系的。 只要她回来,只要她能够回来。 只要她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温声细语地、一字一句地同他道,她还在爱他。 她甚至不必再作如何解释…… 他都可以原谅。 李彻深吸一口气。 男人目光愈发眷恋。 “回到什么?再回到从前那个牢笼之中么?” “李彻,休想。” 卫嫱冷冷挥开他的手。 见身份识破,她所幸也不再隐瞒下去。夜霜一点一点浸染上她的眉眼,那一双陌生的眼底里,亦重新有了一道颇为陌生的情绪。 她清冷着声音道: “更何况,我如今已是他人之妻。你如今将我留在身侧,实为强抢。” “堂堂一国之君,强抢他人之妻,当受万人唾弃。” “那又如何?” 李彻看着她,眼神愈发偏执,“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成为什么千古名君。” 只要她在自己身侧,受人唾骂,遗臭万年又能如何? “能如何?” 她被李彻气笑了,“陛下,这四年里,您果真没有一丁点儿的长进。” “您不是问我当年为何要离开你吗?” “不是想要知晓当年我为何要离开皇宫么?” 她顿了顿,声音清扬。 “好,那我便告诉你。” 对方眼神愈发探究。 “因为,李彻,你让我觉得恶心。”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无比恶心。” 清冷的声息落入耳中,果不其然,男子唇上“唰”地一白。 “自你归京后,再到你将我带回皇宫。每一次与你逢迎,我都忍着莫大的呕意。我反感你,厌恶你,恶心你。然而,这些都不是最令人恶心的——” “我最厌恶的,是你一次又一次,自以为是地对我强.迫。” 于榻上,于龙床上,于书桌上。 甚至于假山之后,于冰凉的铁墙上…… “李彻,你当真以为,你强迫而来的爱,当真便是爱么?” “你当真以为,我会臣服于你,臣服于你的强迫千千万万次么?” 她抬起头,清凌凌地直视上对方的眼。 “李彻,你不是说爱我么?” “……” “你到底明白什么是爱么?” “……” “痛失挚爱的感觉,好受么?” “……” 对方面色一寸寸,变得愈发灰败。 他只听见身前女子道; “我如今已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你强迫我一次,我便逃一次,你强迫我两次,我便逃两次……你强迫我一万次,那我便逃一万次。” “李彻,我不介意再死在你面前。” 这一声,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仿若有千斤之重,直勾勾地捶打在身前男人的心坎之处。 对方的面色被她骂得怔怔,在听到这一声后,他仿若忆起了什么极可怕之事,一双眼也变得极为痛苦。 女子冷冰冰的话语,回荡着他的耳边。 ——我已经死过好几次。 ——我不介意再死在你面前。 ——再死在你面前。 ——死在……你面前…… 他忽然伸手,将她身形紧抱住。 脖颈上方落下一道沉重的喘息,他痛苦地长大了嘴唇,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男人像是在一瞬间失了神,他眼神恍惚着,颤抖地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不要。” 他的话语也明显慌了。 “阿嫱,不要这般……” “莫这般……惩罚我……” 只一瞬,他又回忆起,四年之前。 少女手捧着一杯“毒酒”,就如此于他怀中,口吐鲜血,失了声息。 他害怕了。 他终于想起来,四年前的那一份恐惧。 男人将她身形环抱着,胳膊也一寸一寸,收得愈发紧实。对方仿若她是这世间极难得的一阵风,只要稍一不留意,便会自他的指尖,消逝而去。 他要将这一阵风抱紧,抱得愈发紧。 卫嫱胸膛处闷闷的,被他双手紧紧裹挟,闷得说不出话来。 她甚至被“挟持”地有些难以呼吸了。 她亦张开唇,深吸了一口气。透凉的冷风在一瞬间被吸入肺腑,宛若一把带血的刀刃,锋利化开她的喉舌与胃腹,令她也在瞬息回想起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往。 挟持,强迫,圈禁…… 她的呼吸也在这一瞬,随着李彻一同颤栗。 她也开始害怕了。 卫嫱伸出手,想要将对方的两臂推开,可男人的力道实在太大了,将她圈抱得根本无法动弹。便就在她欲想再使些力气时,脖颈处落下一道带着粗气的声息: “不要动。” “不许动。” “不许……离开我。” 卫嫱不禁笑了。 她道:“瞧,李彻,你又在强迫我了。” “你真的,同四年前一般。” “是同样地令人反感与厌恶。” “……” 兴许是她这一连串的话语太过于犀利,叫那一直养尊处优的皇帝一时晃了神。他原本白皙的面颊变得愈发白,那眸光亦轻颤着,小心迎上她的视线。 是小心。 是小心翼翼。 他嘴唇动了动。 反感与……厌恶么? 原来她竟厌恶自己至如此地步么? 他抬起眸,夜幕彻底坠下。黯淡的银辉洒落在女子身侧,将她面色映衬得愈发清冷。 不远之处,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当卫颂走入庭院时,只一眼,便看见院内相拥的一双男女。 准确地说,是李彻面色怔怔,弯腰将阿嫱身形换抱住。而女子面容清冷,那面上的神色间,写满了不耐与不虞。 看见那一袭白衣,卫嫱如同捉住了救命稻草。趁着李彻仍在愣神,她伸出手,将对方身形用力推开。 男人不备,朝后跌了跌,脚步有几分踉跄。 她跑至兄长身侧,终于恢复了小女儿情态,委屈地握住兄长的手。 她攥握的是兄长的右手。 对方用那仅剩的三根手指,用力牵稳她,于她耳边担忧地唤了句:“你可有受什么委屈?” 李彻可有趁他不在,对她行什么恶事? 卫嫱摇了摇头。 说也奇怪,方才她兀自一人面对李彻时,她的面色清冷,声音亦是冷静从容。可当她再看见站在自己身侧的兄长后……卫嫱躲至兄长身后,满心满眼竟在一瞬间,扑涌上一道不可遏制的委屈。 是了。 是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将兄长手指牵稳,小声道:“我无妨。我们走吧。” 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在此处待下去了。 卫颂看见她眼里闪烁的泪影。 短瞬,她看见——兄长的面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但兄长到底是有心性的。 身前的男子抿了抿唇,而后抬起手,循着礼节朝不远处之人一揖。夜风拂过兄长面容,一贯温润有礼的男人轻垂下眼,冷声道:“鄙人携妻女先行告退。” 言罢,兄长也不等着李彻开口,径直牵了她的手,便要朝外走。 李彻回过神,于他们身后唤: “天色不早,不若在府中用了膳——” 卫嫱道:“不必。” 走出府时,天色雾蒙蒙,似又要下一场大雨。贡川冬时的雨向来阴冷,雨珠子一串一串,连着簌簌飘雪,于房檐处留下一串光溜溜的结冰。 小翎在府中玩了一天,也累了。 卫嫱走上马车时,小姑娘已趴在座上,睡得香甜。 兄长弯下身,他轻手轻脚,未惊动小翎,将她抱起来。 轻轻一声“驾”,马车终于逃离了李府。卫嫱与兄长并排坐着,后背紧贴着车壁,靠得笔直。 她未掀开帘,却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这一辆马车上。那眼神偏执、炽热,仿若要透过这封闭的马车,将她整个人看穿。 卫嫱手指素白,紧搭在膝盖处,未掀开车帘。 她更未回首。 马车摇晃着,朝府邸而去。 她知晓,自己不该回头。 更何况,她也没有什么好回头。 …… 回到自家府邸之中,已是很晚。 兄长怀抱着小翎,又抬手轻轻将小翎交给乳娘。他的动作轻柔,言语声亦轻微,仿若他才是这小姑娘的亲生父亲。 一举一动,皆为她与小翎着想。 卫嫱想起白日。 李彻望向小翎时,对方眼底忽然升腾的那一抹杀意。 她心神一晃,双肩也不由得一阵瑟缩。 兄长心细,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温声问:“阿嫱,怎么了?” 她摇摇头,道了句“无事”,将所有情绪悉数抛之脑后。 她努力不去想这些事。 可等到饭菜端上桌时,她仍撑着手肘,兀自出神。 直到兄长将一块糖醋排骨夹入她碗中,对方轻咳了两声,她这才蓦地回神。 男人朝她抬了抬下巴,道:“吃饭。” 她低下头,攥着筷子,“哦”了一声。 “在想什么?” 兄长修养极好,平日在饭桌上,一直在贯彻“食不言寝不语”,府中每次用膳,那都是一片鸦雀无声。而如今,看着她愁眉不展,对方倒是先开口出了声。 闻言,卫嫱神色顿了顿,她终是绕不开这心结,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 “唉。” 这一道气却像是郁结在心胸之中,无论如何也叹不干净。 “兄长,我们好像暂时不能离开贡川了。” 经由这一事,李彻已发觉出二人想要逃跑,定会将整个贡川牢牢封锁住。便是连那一条小道儿,也派了人前去看管。 他们插翅难逃。 兄长又垂眼,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鸡翅。 一时间,卫嫱白花花的米饭上,全是对方坚持不懈夹来的菜食。 她忍不住道:“兄长,莫再给我夹了,我吃不完了。” 更何况,她也没有心思再去吃饭。 闻言,兄长将筷子搁下。对方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却是不露痕迹地转了个话锋。 “那小翎呢?” “什么?” “你打算何时告诉他,小翎……是他的女儿?” 说后半句话时,兄长的语气明显沉了下去。夜色摇晃着,落入那一双温柔好看的桃花眸。 卫嫱眨了眨眼。 下一刻,她抬眸,不解望向兄长。 “我为何要告诉李彻,小翎是他亲生?” 夜风吹拂着,兄长眉心轻轻拢起。 只一瞬间,男子眼底依稀有情绪细微晃动。 “你说什么?” 他似有几分不可置信。 卫嫱低下头,扒拉了一口米饭,而后又垂眸,兀自将右手的筷子攥紧。 她并不知晓,自己此番做是对是错,可她的心底深处,确实有这么一个声音。 “我并不想告诉他,小翎是他的女儿。” 她回想起今天下午,李彻望向小翎时的眼神。 男人虽唇角勾着笑,颇为“和蔼”望向她,可那眼神之中,分明是对小孩子不遗余力的利用。 直觉告诉卫嫱——她不该让李彻知晓此事。 也不该让小翎知晓,自己的生父竟是这样一个冷漠嗜血、人面兽心的怪物。 更何况—— 她声音冷了冷:“他也不配做小翎的父亲。” 兄长面色微动。 不知不觉间,周遭夜色愈浓,夜风浩荡吹拂着,将人衣袖与发梢亦吹得微微翻动。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嫱竟看见——兄长面上似闪过一道愉悦之意,那情绪极轻,极淡,又在转瞬被夜风吹落得一干二净。 她知晓,兄长定也不愿小翎认李彻作父。 除了生恩,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兄长在尽父亲的职责。 也正是在她与兄长的悉心照料下,小翎才如此无忧无虑、活泼开朗地长大。 听闻这一声,兄长点了点头。 须臾,对方神色自若地执起筷子:“也好。” 他很难想象,若是将小翎交给残忍嗜血的李彻手上,将会是怎样一件祸事。 兄长一面肯定,一面又往她碗中夹菜。 忽然间,对方右手一顿。 卫嫱看见,阿兄忽然皱起的眉头。 “怎么了?” 她问。 只听一声“嘘”,她顺着兄长眼神所指,亦朝房梁上望去。 ——有人在监视他们。 果不其然! 她便知晓,李彻不会这般轻易地放她与兄长离开,果然是派了人在暗处…… 卫嫱尚未思量完,却听见兄长于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可以听见的话语,悄声: “是他。” 卫嫱也蹙起眉头。 兄长重复:“是李彻。” 她大为震惊。 卫嫱本以为,对方派人对她寸步不离的监视已将是极限,却未曾想过,身为一国之君的李彻,居然会在这百忙之中,有闲心做这“梁上君子”。 正于暗处,有这么一双眼,在偷偷监视着他们。 卫嫱浑身不自在。 这样的监视,一连便持续了好几日。除此之外,对方倒也会在白天前来做客。她与兄长虽不怎么欢迎他,却奈何对方位高权重。还有小阿翎,在经历了李彻一日又一日的“诱惑”与“贿赂”之后,每每见到对方,便会笑逐颜开。 小姑娘会守在门口,甜甜唤他:“叔叔。” 李彻也会作出一副喜欢她的模样,弯下身,笑眯眯地揉揉小姑娘的脑袋。 李彻每每前来,都会带上许多东西。 有给小翎的,有给她的……无非都是市面上那些稀奇又珍贵的玩意儿。 有一日,李彻上门,命人搬来了一整箱的玉簪。 卫嫱细细一看,其中不少簪子,正是那日她与兄长上街,在小摊面前驻足时所见的款式。 那时,兄长为她买了这样一支白玉梅花簪。 她爱不释手,成日戴在发髻上,甚至还拿出这一根簪子,于李彻面前防身。 而如今……李彻竟将这一整个摊铺全部买下。 虽如此,她面色依旧冰冷,指挥着人将其重新搬回去。 她道:“玉簪乃男女定情之物,我已有夫君,不牢你们主子费心了。” 李彻往她院子里搬了多少,她便往回退了多少。 待到下一次,对方将送的、退的一同搬过来,场面一度声势浩大。 不少邻里乡亲投来好奇的目光。 卫嫱忍无可忍,命人将大门紧闭。 可谁知,李彻身为堂堂一国之君,竟也这般没脸没皮。 她将大门紧闭着,对方便派人一直在门口守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李彻一身紫袍玉立在大门后,迎风对着来往众人微笑。 于是乎—— 不出十日,周遭邻里便开始窃窃私语,隔壁卫家小娘子似乎有一个风姿绰约的相好,对方出手极为阔绰,为了她一掷千金。 卫嫱忍不了了。 她只好将大门敞开,于兄长携手,在众人面前将李彻客客气气地“请”进来。 对方一袭紫衫,外裹着那件雪白的狐裘大氅,面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就这般一步一步,从容迈过那不高不低的门槛。 卫嫱咬着牙,将头偏至另一侧去,不看他。 “怎么办。” 越过卫嫱时,对方在她耳边低声笑。 “好似你周遭邻里都知晓,我是你的奸.夫。” 她依旧咬着牙,怒骂:“李彻,你不要脸!” 可对方似乎受用极了她这般面红耳赤的模样,他抬起手,轻轻在她脸颊边拍了拍,而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这盆栽不好看,换掉。” “这石桌太简朴,也换掉。” “还有这些东西,都放在这一边。” “……” 李彻声音高昂,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模样。 便就在卫嫱终于忍受不住,欲上前之际。兄长伸出手来,将她的身形拦住。 “无妨,让他闹。” 卫颂眉目缓淡,一面说,一面目光放远,望向在庭院里上蹿下跳的李彻。 对方欢天喜地地抢占着庭院,幼稚地宛若一个孩子。 这一瞬间,不由得让他又回想起从前在皇宫之中,他代父亲为太傅,前往皇宫中教书。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三皇子是这一众皇子里最稳重,也是最能成大器的一个。 可他所见,却是少年李彻避开众人,兀自将书本摔了,带着宫人上蹿下跳,翻墙前去卫府。 祸害他家的小阿嫱。 卫颂收回目光。 他抿了抿薄唇,示意阿嫱,也莫要理会他。 再怎么说,李彻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光着繁重的国事,便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闹上几日便不闹了。” 兄长于她身边,低声道。 便就在二人之间窃窃私语时,忽然,一道目光朝着他们横扫而来。 李彻的眼神落在她与兄长的双手上,那视线定定,忽然变得凌冽。 只一个眼神。 卫嫱便知晓——李彻生气了。 原本欢喜的一双凤眸,此刻忽然染上些许妒意。对方眸光沉沉,终于缓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把这个东西,放在这里。” 他命令。 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李彻沉声:“都没有听见么?” 此一言,左右之人赶忙抬起石桌,朝卫嫱与卫颂而来。 李彻抬眸,定定然看着卫颂:“挡着路了,让开。” “轰隆”一道沉重的石桌响动,那桌案横亘于二人面前。兄长制止住将要发作的卫嫱,好脾气地往一侧让了让。 见二人原本交缠在一起的双手终于松开,李彻这才满意勾唇。 在院内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后,对方终于踩着落日的余晖,浩浩荡荡地离开。 看着完全被改造一新的庭院,卫嫱面色顿了顿,望向一旁的兄长。 她开口出声,想要安慰。 却未曾想,便在她开口之前,兄长率先道: “无妨。”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看的。” 夜色渐浓,兄长唇角边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他似是一阵轻飘飘的云,不争不抢。 见状,卫嫱鼻子莫名一酸,她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兄长。 而后一连数天,李彻仍不肯消停。 她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在白日里出门——她惹不过李彻,总也躲得过罢? 卫嫱披了一件大氅,踩着巷道,兀自朝外走。 这些日子天气总算暖和了些,暖阳落在人身上,可呼啸而过的东风仍算是阴冷。卫嫱心想着,待再过些时日,待到春风拂来,李彻兴许会离开。 她一天天数着日子,忽然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影。 不用她回过头,光用脚趾头思量,她便能猜想到对方为何人。 她无奈,也懒得搭理对方,只是加快了脚步,朝另一处巷道走。 忽尔,她听见身后乍起的风声。 对方步子猛地加快,似乎要追赶上她,卫嫱忍住心头厌烦的情绪,朝身后回头: “李彻,你莫要再——” 一道寒光骤然破空—— 卫嫱不备,那一道凌冽的白霜,“唰”地使得她面色变了变。她果断侧身,只见一名黑衣之人手执长剑,直奔她而来! 不是李彻! 她身上未带任何刀剑,只能狼狈躲闪。 对方出招极狠,几乎是步步直取她命门,便就在她躲闪不过之际,只听一道钝器声。 她惊惶抬头,血水顿然喷溅了她一脸。 身前黑衣之人轰然倒下,露出他身后,手执长剑的李彻。 后者手中剑气阴仄,那一双眼中亦闪过阴鸷的寒意,一招将对方毙命。 待对方倒地,李彻快速收回剑,他竟连剑身上血迹都未来得及擦拭,急忙朝着她跑来。 “你无事吧。” 对方牵过她的手,紧张地上下打量。 卫嫱一颗心扑通通地,跳到了嗓子眼。 短暂的愣神后,她收回神思。女子垂下眸,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毫不客气地将李彻的手甩开。 她并未理会眼前这个跟踪狂。 卫嫱态度冰冷,自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方帕,一面擦拭着面上血迹,一面转身朝巷道外走。 李彻在身后喊她: “我受伤了。” 她步履未停。 “我是救你受的伤,喂。” “不替我包扎包扎?” 他一连在身后喊了好几声。 “喂,卫嫱。你就能不能关心关心我。” 忽然一尾冷风吹拂而过,待再睁开眼时,对方已双手抱臂,闪至她身前。 李彻马尾高束着,低垂下眉眼,委屈看着她。 “卫嫱,你好狠的心。” 再怎么说,他方才也救了她一命。 卫嫱抬眸,眼神轻飘飘的。她朝对方身后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巷道,前方的路已然被此人堵死。 糟心。 她深吸一口气:“什么伤。” 李彻抬起手,如同献宝似的给她看。 多大的伤。 还不及那日她出手、于他手指间留下的伤痕重。 女子目光也冷冰冰的,望向他手上伤口,毫无半分怜惜。 “矫情。” 第53章 053 “请陛下自重。” 轻飘飘、冷幽幽的一道目光扫去。 伤口在李彻的手指处, 蹭着他的皮肤往下划,只见一道血淋淋的血口。那血口虽还朝外渗着血,可那伤口并不甚深, 甚至还未有那日她伤他之深。 毫不夸张地说, 卫嫱甚至怀疑——这一条血口是于方才,李彻解决完那蒙面之人后, 临时在自己手指上划出来的。 她并不想管这件事。 毕竟在从前, 李彻伤她的次数多之又多。 那时候的他可曾怜悯过自己? 如此思量着, 卫嫱脚下并未停。道路于眼前延展着, 便就在她方迈出两步时,衣袖忽然被人从后扯住。 袖角覆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微微有血迹黏腻,沾染上她的裙裳。 卫嫱拢起双眉。 她面上依稀有着不耐,尚未回首, 那力道覆握在她手腕处, 将她攥得严实。 她忍不住道:“皇帝陛下,您就这般闲么?” 身为大宣皇帝, 他理当忧国忧民, 日理万机才对。 怎的这般闲适…… 可对方依旧不肯放她走, 大有与她耗于此处、未肯罢休之势。 二人就这般对峙半晌,她听见李彻在身后。 “你替我包扎了,我便放你走。” 他的语气并未有先前那般强硬,甚至有些像个耍滑的泼皮无赖。可那手上力道却未松,对方紧紧将她攥着。 终于,卫嫱转过身。 她的面色并不大好看。 李彻面上似闪过一份欣喜,而后他后背贴着墙,将右手抬起来。 送至卫嫱眼下。 她冷淡垂眼, 自袖中又取出一块干净的素帕。 帕子很薄,于男子手指上缠绕了两圈,将那微乎其微伤口遮掩住。她的手指灵巧,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素帕打了一个结。李彻手指微勾着,不知有意无意,轻掠过她的肌肤。 轻微的触感,卫嫱面上神色并未动。 她利落地将帕子系好,便欲抬首之时,耳背处忽尔沉下一道气息。 男人气息微重。 对方如小扇一般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下,光影翕动,落至他眼睑处。李彻的眸光也一同轻轻坠落下来。 他低下头,眼里依稀有情动,嘴唇将要擦上她的耳廓,似乎欲想亲吻她的耳朵。 卫嫱反应过来,将他推开。 “请陛下自重。” 她冷淡收手。 辉光穿过云层的缝隙,泠泠银镯反照出一道刺目的光。她的手腕再度被人捉住,转过头,李彻正伸出那一只尚未受伤的左手。 对方微垂下眸,凝望着她。 原是一双凌冽的凤眸,此刻眼底却莫名升腾起一阵情绪。他的眸光幽暗、深邃,却又像是覆了一层粼粼湖光。 身侧是闭合的巷道,蓦然吹过一道极冷的风。 风声也呼啸得人衣袍猎猎,吹拂男人眼底层层涟漪。 卫嫱眉心蹙意愈浓。 她抿了抿唇,冷声重复道:“陛下,请您自重。” “我自重不了。” 忽然一道微沉的声息,顷刻截断了她的话语。 卫嫱感觉着,自己手腕处的力道明显加重了些。 她抬眸,正迎上对方的视线。 李彻不知在忍耐着什么,狭长的凤眸里浮光掠过。 “要我如何自重。” 这些天,他看着卫嫱,看着她与卫颂,嫉妒得甚至要疯掉。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看着他们手挽着手,看着他们嬉笑打闹。 他看着本属于自己的女人——她含情脉脉地唤另一人为夫君,甚至于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二人有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所有的心性在这一刻磨灭,他胸中顷时燃起熊熊妒火,直将他全部的情绪点燃。 “卫嫱。” 李彻声息微哑。 “我有些忍不了。” 对方紧抓着她的手腕,小臂颤抖着,指尖攥得青白。 男人的乌发以一根玄色发带束着,又顺着他垂首而披垂至胸膛前。微风拂挠着他的发丝,飘至卫嫱面颊一侧。 她宛若从前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一般,眼中是融不尽的霜寒。 “李彻,你弄疼我了。” 卫嫱试图甩开他。 在从前,她尚不知,对方竟这般难缠。 每当她要甩开手,对方便不依不饶地迎上来。 她终于忍不住:“你到底要做甚?!” “我想重新追求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倒是将卫嫱逗笑了。她也不知是气得或是笑得,忍不住“噗嗤”了声,转而抬眼睨向他。 “可是我已有夫君。我的夫君叫卫颂,我们二人已拜过堂。天地神明见证,我与我夫君誓愿此生此世不再分离。” 卫嫱承认,她是故意夸大。 她每往下说一句,对方的神色便难看一分。 到最后,李彻的面色已变得些许灰败。 浮光凝在男人面上,衬得那一张脸愈发白皙。听闻最后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有几分痛苦地闭上眼。 淡淡的光影在他指尖颤抖着,暴露出那不便人觉察的心事与情绪。 片刻后,他睁开眼。 “我不介意。” 他道。 卫嫱愣了愣,她像是没有听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义,问:“你说什么?” 李彻直视着她:“我说我不介意。” 泛冷的风吹拂过男子鬓发,他发梢被吹乱了些,就这般随意地抚上苍白的面廓。 他顿了顿,声息微哑:“阿嫱,我不介意……我愿意……” 李彻微红着眼眶,右手眷恋地覆上她的面颊。 “我愿意……做小。” 这一句话,来得猝不及防,更是听得卫嫱怔怔。 她愣愣地凝望向身前之人,男子微勾的眼尾彻底红了,那一圈淡淡的红晕,竟衬得他有几分楚楚可怜。 卫嫱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李彻。 他浑不顾周遭穿梭的风与巷道之外的人群,弯身低垂着头,微红着眼眶,如同小狗一般向她摇尾乞怜。 “李彻,”她道,神色冷静,“我有夫君,也有孩子。” 本以为这句话会再度令其退缩,谁曾想,还不等卫嫱言罢,便听见身前满带着偏执的一声: “我不介意,我都不介意。” 李彻道:“我情愿这般,阿嫱,我愿意……” 疯了! 真是疯了!! 简直是不可理喻!!! 卫嫱气血上涌,气得浑身发抖。 她或许想过,李彻还像从前一般疯,但并未想过他竟疯到这种地步。 她紧咬着下唇,除了震愕与愤然,自内心底升起一阵莫大的屈辱感。 李彻此言,无疑是对她的羞辱。 她愤愤然打掉李彻的手。 身后是冰凉的墙壁,身侧是幽长的、不见人影的巷道。 一尾清风穿过,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梨香。 冷冰冰的衣袖抽打过身前之人的小臂,她往旁侧退了半步。 “李彻,你可知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我清楚。” “我很明白。” 李彻看着她。 上挑的凤眸里满带着渴望。 四目相触。 李彻看见她眼底生起的厌恶。 男人愣了下。 冷风拂起他眼底薄薄的雾。 隆冬已过,初春将上梢头,贡川却要比京都更难觉察到春意。瑟瑟冷意浮动至女子满带着嫌恶的眼眸深处,她如同看见什么极穷凶极恶之徒,又似是见到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的仇人。 是仇人。 卫嫱抽开手,目光未再于对方那“伤口”处停留上一刻,目光里也写满了决绝。 “李彻。” “你让我感到恶心。” 比从前被囚于深宫之中、每每见到他时,还要感恶心。 “你不介意,可我介意。李彻,我不愿意。我讨厌极了你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你当真以为我会奢求你那些微不足道的、令人生厌的爱么?你以为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对你随手的给予痛哭流涕、感恩戴德吗?” “李彻,你真是我见过最、最、最自以为是的人。” 卫嫱一连说了很多话。 言罢,她不再等李彻作任何反应,径直转身,朝前方的巷路口大步走去。 她的步履不疾不徐,未有任何仓促,更未有任何犹豫。 那步子极稳,仿若不远处便是一条极通畅的大路。 通往光明与新生。 换言之,她在很久之前便得到过新生了。 身后似有一阵跌撞的脚步声,窸窣的衣袖沿着墙壁摩挲而过。 在将要踏至大道口的那一瞬,她听见自身后传来的声息。 男人似是恍恍然回过神。 声息顺着冷风飘荡,拂至卫嫱耳廓。 她听见—— “卫嫱,无论你如何想,如何想我。总有一日,我会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 她脚踩在光线与阴影的交织处,闻言,心中冷笑了一声。 这句话,真好笑。 真是衬极了李彻那副狂傲自大的模样。 短促的冷笑过后,她迈步,毫不犹豫地朝前走。 她不再去理会,李彻于身后的补充: “——我一定会让你重新回到朕身边!” “——心甘情愿。” …… 卫嫱回到宅邸后,院子里下了一场大雨。 细雨卷过竹帘,窗台上一片漉漉的湿影,她方一推开窗,身后便传来叩门声响。 兄长将伞收了,肩上有细碎的雨珠。 水影清清落落,顺着他的衣衫滚下来。见她回头,兄长温和道:“今日药喝过了?” 这些天,卫嫱总有些心神不宁。 无论身处何处,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悄悄跟随着自己,便是躺在床榻之上,也难以安寝。 兄长便为她开了一副安神药。 闻声,卫嫱点了点头。 窗扉外雨雪霏霏,细密的雨点敲打着卷帘,敲打得人心神不宁。 她将手中书卷放下,问兄长:“兄长方才可是去了码头?” 男人点点头。 “李彻的人可是还在那里驻守?” 言罢,不等兄长答,卫嫱已从对方的神色中窥看到答案。 李彻不走,他们很难离开贡川。 除此,李彻还在宅府外的每条巷道上都安插了人马驻守,目的便是监视她与兄长的一举一动。 她并不知,对方究竟还在贡川待多少时日。 郡守贪污案已全部呈入卷宗,为首之人也已枭首示众。现如今,李彻在贡川已无再待下去的必要。卫嫱只期盼着,自京都早些传来前朝信件,让李彻这个“闲人”早日归京。 他留在贡川,真是闲得发慌。 窗页方一推,迎面一阵凉风袭来,冷意涔涔的湿风吹拂过鬓角。忽然,一只长羽破空而来。 那羽毛有些锋利,落势极准,恰好扎在微微摇摆的窗棂之上。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卫嫱伸手捻起长羽。只见羽毛尾端恰好藏了一张字条。 万分熟悉的字迹—— “阿嫱,陪着我。” 右眼皮突突跳了跳,卫嫱眉头紧皱起。 “怎么了?” 兄长似乎察觉到不对劲,朝这边探了探身子。 “遇见什么了?” 她快速将字条揉作成团,碾在手指之间,而后佯作无事。 “无妨,刚刚有一只鸟在窗边停了停。” 卫嫱说得平淡。 她将字条藏起来,不让兄长看见,不想让他担心。 兄长目光于她面上掠过,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终是温和垂眸,从一侧取过一物。 是他方才去集市上,为她买的烤鸭。 兄长走过来。 诱人的香气漂浮至鼻息下,她看见兄长掩去眉宇间的情绪,一如既往地耐心道: “小妹,你爱吃的酱烤鸭。” “挑了最瘦的一只,路上揣着有些凉了,我方才热了一遍。你慢些吃,嗷。” 第54章 054 “阿嫱,我想你了。” 身前之人温声细语。 他将所有情绪尽数隐藏, 眉心间是一片似水般的柔情。这让卫嫱回想起,今早晨起,她曾顺嘴提起过, 有好些日子没有去吃城东那间烤鸭铺子。 这可叫她好一阵犯馋。 前脚刚如此思量着, 后脚兄长便揣着一整只酱烤鸭走了过来。他将烤鸭于桌上摊开,又至另一侧的小盆中净了手。 手指在清水里一阵摆动, 而后他用手巾将手指上水珠拭去。 还不等卫嫱开口呢, 只见兄长已伸手撕下一整只鸭腿, 用黄皮纸包着, 递给她。 看起来十分肥美的一只鸭腿,肉丝撕裂,立马有肉香四溢开。 卫嫱不假思索地接过。 身侧,兄长笑眯眯地垂眸,他一双眼里满带着柔情, 正宠溺地凝望向她。 “当心烫。” 正说着, 男人又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将一整只烤鸭轻轻撕开, 撕成一块又一块。 酱汁沾染上指腹, 卫颂平淡垂眼, 若无其事地将酱渍擦拂去。 兄长一贯温柔细心。 平日里,无论是对她,或是对小翎,兄长都百般照拂。 他将她们养得很好。 若非是这四年的相处,卫嫱从来不知,这世上有人除了可练就一手好剑、弹就一手好琴之外,竟还能做出这样一桌好菜。 都说君子远庖厨。 兄长自幼受诫,自然也应当对这些避之不及。 可自从他们三人相依为命时起, 兄长便从不让她踏入厨房半步。即便从前在深宫中,卫嫱已学会了生火做饭,可每当她要上前帮忙时,兄长的神色总会变得十分严厉。 他不准许她靠近灶台。 于是乎,这样一个如竹如兰的君子,竟为了她与小翎亲自掌勺,学习了许多她爱吃的饭菜。 香酥焖肉、桂花鱼翅、龙井虾仁、马蹄豆兰、百味汤羹……甚至连枣泥酥、蜜乳糕——只要是她与小翎喜欢吃的,兄长皆信手拈来。 阿兄将她与小翎都养得很好。 完全不似深宫中的那个男人,只会等着宫人们将膳盘摆好,自顾自地品鉴起来。 李彻…… 一想到李彻,她便觉得头疼。 天气一日日还暖,窗台上竟生起一抹新芽儿。 晨露自这一抹苍劲的嫩绿上摇晃坠下,泛冷的风轻摇着,“啪嗒”一声,又滴落石阶上。 又是一封“羽毛信”。 不知道第多少次,卫嫱几乎失去了全面耐心。她厌烦地将窗台边的信件取下来,连看也不看地,就揉作一团。 无聊。 李彻此举,不仅让她联想起。 从前课堂之上,对方也是以这种无聊的形式,于她眼前卖弄,拼命地吸引她的注意力。 真是无聊又幼稚。 她终于忍受不住,兀自提笔,生平头一次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堆粗鄙之语,而后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愿,学着李彻将其绑在羽毛箭上,射出去。 “嗖”地一声破空。 她收了手,拍拍短弓上的轻灰,头也不回。 本以为将李彻骂一顿,会让他就此收敛一些。她却未想,便就在第二日,她还未将窗页撑开之时,一支羽毛箭已飞至窗柩之下。 那人动作极快。 她甚至未来得及看见对方身形。 熟悉的羽毛箭,卫嫱顿然无语。 她本想再像从前那般将其上信件扔掉,可转念一想,她自己昨日刚将李彻臭骂了一顿,或许今日……对方总该有些改观。如此思量着,卫嫱右手取过信纸,泛黄的信纸展开,其上依旧是那十分熟悉的字迹。 李彻亲笔。 只看了一眼,卫嫱面色微变。 ——阿嫱,我想你。 ——阿嫱,我好惦念你。 ——你可否回到我身边? 对方用酸里酸气的话语,大言不惭地写下: ——我知晓自己做错了,阿嫱。这些天,我有在好好反思。我与闻铮聊了许多,便是连他也开始烦我了,我…… 她不再看,气呼呼地将其揉皱成一团。 无聊。 无聊至极! 她将窗页重重阖上,“砰”地一声闷响,兄长恰巧出现在身后。 他问道:“怎么拿窗户撒气?” 卫嫱握着短弓坐回软椅上,面色并不快。 “窗户怎么了,惹得你不开心?” “是窗户外的人惹我不开心。” 兄长抬眸瞟了眼窗外。 对方接了她的话茬,微笑道:“那看来不是窗户的问题,是这堵墙的问题。” 卫嫱:“墙的问题?” 兄长点头:“是墙砌得不够高,才会放些糟心的人进来。” 闻言,她抬起头。 就这般静默了短瞬,桌前女孩犹豫道:“兄长,你都……知晓了?” 知晓这些天李彻与她飞“羽”传信,一次又一次地“骚扰”她。 身前之人一身清淡青衣,那神色也是淡淡。见状,她如同一个犯了错事被大人捉住的小孩,轻轻道:“我只给他回了一封。”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瞥了身旁兄长一眼,末了,补充道: “全篇还都是在……骂他。” 兄长未多言语。 熹微的晨色落在他面上,衬得他琥珀色的瞳眸愈发清淡。 微风拂过,吹带起兄长身上淡淡的兰香。 卫嫱只能看见茶面上的雾气沉浮,至于兄长的神色,她看得并不大清楚。 兄长走到她身侧,一面替她倒着茶水,一面垂眸。 “小翎与我说了好几天,她想去学堂。方才我去过她屋里,她似乎并不开怀,你可要去看看她?” 这些日子,由于李彻还在贡川,卫嫱便去学堂先生那边告了假,让小翎先待在宅院中。 她着实担心李彻会在小翎身上下手。 闻言,卫嫱下意识攥紧了杯柄。她右手手指紧扣着,指尖已然泛起一阵青白之色。 缓和了片刻,卫嫱点头道:“一会儿我便去看看她。” 兄长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身前之人静默着,面上情绪同他水青色的衣衫一样清淡。可卫嫱总觉得,兄长似乎带了些情绪。 究竟是什么情绪,她却探寻不出来。 兄长给她倒了一杯水,带来几块新做的糕点。 又随意提点了几句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阿兄背影清寂。 似是一阵飘着兰花的雨。 卫嫱去了偏院。 小姑娘正坐在软榻上,如兄长所述那般,满脸写着不甚开怀。 她掏出方从集市上买的小物什,好一番逗弄,阿翎才咯咯笑出声来。 卫嫱心头一软,怜惜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 小阿翎坐在她怀中,睁大了一双好奇且无辜的眼睛,软声软语地问她: “娘亲,阿翎为什么不能去学堂。” 怀抱中,小阿翎的眼睛闪亮亮的,清澈的软眸,似是一片干净温柔的湖。 卫嫱抱紧了小翎。 她不知应该如何同小翎解释。 见她不语,身前,阿翎继续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位姓李的哥哥?” 卫嫱惊了一惊。 她下意识捂住小阿翎的嘴巴,片刻后问道:“你怎么知晓他姓李?” 小女孩不假思索:“那位哥哥同我说了,他还同我说——” “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卫嫱有几分心惊。 她生怕李彻对小翎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小翎浑不觉娘亲的紧张,自顾自地道: “他同我说他的家乡在京城,说他是京城人。那位漂亮哥哥还问我,想不想去京城……” 卫嫱终于忍不住纠正:“是叔叔。” “喔,漂亮叔叔。” 小翎眨了眨眼睛。 “他与我说,京城的集市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还有数不清的漂亮宝贝……” 卫嫱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 她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有耐心地低头问道:“那小翎呢,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同他说,京城听上去好大、好漂亮,我也想去京城玩。但是我只想与我的娘亲一起去京城。” 正说着,小姑娘的手指勾了勾,那瓷白绵软的手指便伸了过来。 卫嫱任由她勾住自己的手,只听那声音奶声奶气的,十分清澈干净。 “我带上阿娘,阿娘带上爹爹……” “我们一起去京城!” 第55章 055 “民妇恭送,陛下归京。”…… 听见“京城”二字, 卫嫱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阵心梗。 她低下头,只见小翎面容清丽天真,对方浑未觉她面上异样, 自顾自地畅想着。 李彻同她说了许多京城里的好东西、好宝贝。 小孩子贪玩, 对什么也都满是好奇。见她好不容易开怀,卫嫱也不忍驳了她的兴致。卫嫱垂眸, 温柔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顶, 嘴里随意应和着。 待日后, 阿娘带你去京城游玩。 京城。 她自幼生长之地, 也是将她紧紧困缚住的牢笼。 为了逗小翎开心,也心想着有好些日子未曾出宅院了,卫嫱便带着她出门前往东市散心。 东市的永福巷上,贩卖着许多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她同兄长言罢,而后牵着小翎的手, 两人上了马车。 今日天色并不甚明朗, 走下马车时,天际边忽然悬了一片浮云在头顶上。 乌蒙蒙, 沉甸甸。 好似下一瞬便要倾压下来。 所幸她带了伞。 她又自马车上将雨伞取下来, 再度下马车时, 却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带着几度窥视。 卫嫱朝后望望,往来穿梭的人群里,不见任何异样。 兴许是自己多想了。 她如是思量。 身旁,小翎像一只欢快的雀儿,一面叽叽喳喳,一面探出好奇的小脑袋。她领着小翎去摊铺上买了些玩具与零嘴儿,又不过须臾之间, 只听轰隆隆一阵声响,这场雨忽然落了下来。 卫嫱撑开伞。 骨伞撑开,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伞绸上,又顺着伞面湿哒哒地滚落下来。 砸在她天青色的裙角边。 洇开淡淡的湿痕。 她将小翎牵在身前,搂紧了。 穿过人潮与街巷,身前忽尔飘来一缕熟悉的清香。 似是龙涎香,却又不是龙涎香。 卫嫱脚步猛地顿住,她紧张四顾,仍未看见那道惹眼到刺目的身形。 人群往来穿梭,如同暗潮,涌动不止。 她一手牵着小翎,一手举着伞。 忽然间,小翎奶声奶气道: “阿娘。” “方才那个叔叔一直在看你。” 卫嫱脚下一停。 “哪个叔叔?” “那个姓李的叔叔。” 李彻? 方才她总觉得有人在悄悄跟着自己,可每当她回头时,都看不见对方踪迹。 难不成……李彻已跟了她一路? 尚来不及想,身前又传来一声: “阿娘,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呀?” 她低下头,只见小翎脸上写满了好奇之色。 小姑娘一双眸子乌黑,滴溜溜地转了转。 “嘘,阿爹同我说——” “他也不喜欢李叔叔。” 雨水忽然下大了些,“哗啦”地一声响,伞面上落满了初春的雨。 雨势愈大。 雨声浩荡,愈发响亮。 小翎扯了扯她的衣袖。 “娘亲,他还在看你。” 卫嫱牵着她往马车那边走,并未回头,更未因此停下脚步。 “娘亲。” 小翎又道,“他好像……并未带伞。” 大雨倾盆,银丝密密麻麻地倾压而下,溅在她的裙角边,吹打得她的裙角也有几分发沉。 “娘亲,他的身上淋湿了。” 对方并未站在屋檐下避雨。 隔着一行雨帘,那人直视着她。 遥遥清风,横亘于二人之间。 鼎沸的人声与飞雨声穿梭而过,卫嫱攥紧了小翎,步步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带好方才买的零嘴。” 她平淡道,“可还有什么想要买的,若是没有什么,我们便回家了。” 小翎有些不解地看了自家娘亲一眼,小姑娘砸了砸嘴巴,终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乖巧地跟上。 阿娘的手很温暖。 即便冷雨凄凄,冷风万分萧瑟,亦能让她感到十分温暖。 小阿翎抱紧了怀中物什,与阿娘一同坐上马车。 马车微微晃荡,碾压过那一条铺满了青石子的长巷。巷道上飘摇着仍有些料峭的寒风,不知不觉间,贡河的春天就这般悄然落了下来。 贡川的春天比京城来得要早上一些。 天气渐还暖,可卫嫱生来体虚,生小翎时又落了些病根,故而十分畏寒。这场春雨落尽,卫嫱屋子里头的暖炉仍未撤去,暖炭烟雾阵阵,缥缈着淡淡的暖香。 今日兄长领着阿翎去了书院。 唯恐李彻暗自对阿翎下手,兄长便陪同着阿翎一齐留在书院里。 故而今日偌大的宅院一片安静,唯余风声杳杳,吹荡几声铜铃。 百无聊赖,卫嫱取出长剑,兀自于院内练起剑法来。 她有好些日子未曾练剑。 自从来到贡川,她忙于照顾小翎,已有许久未曾碰过长剑。一时之间,她握剑的手也不免生疏了些。 这剑法,是明心大师与兄长一同传授给她的。 兄长虽只能以左手握剑,先前浑身筋脉已废,可多年来的研习,各路剑术招式早已经烂熟于心。卫嫱剑锋轻轻挑起,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右手乍一用力,破出一道凌冽剑气。 兄长说,她虽跟着明心大师学习了这么久,可剑法仍略显稚嫩。 尤其是她的实战经验并不足,长剑出鞘,从未见过血。 说这些话时,卫嫱看着,兄长的目光忽而放远了些。 金辉色的日光于兄长瞳眸间撒下一层薄薄的影,他的眸光闪烁着,其中眸底的神色,叫她看得并不真切。 兄长在想什么? 她并不知晓。 她只是默默攥紧了长剑,心中暗忖。 希望她的长剑一辈子都不要见血。 她虽苦学剑术,却并不想以此伤人。 她同兄长从前的心境那般,唯求在这波诡云谲的飘荡人世间,寻一门武艺作庇佑,以求得身心双安。 如此思量着,卫嫱长剑一划,又破开一道凌厉剑气。 剑锋横扫而过,料峭春寒催生,冷风吹得院内树枝动了动。 她忽尔一凝眸:“谁?” 执着长剑的右手微微顿住,卫嫱敏锐地捕捉到一丝闯入者的气息。 “何人在此处?!” 偌大的庭院内,周遭看似没有任何身影。而兄长早已带着小翎出门,而宅院中那零星佣人也知晓她喜清静,尤其兀自练剑时,不喜欢旁人打扰。 长剑微沉,差一寸划过地面,她朗声,喝道:“给我出来!” 身后倏尔一尾凉风。 她回过头,迎面猝然落下一道人影。 紧接着,是醉醺醺的酒气。 卫嫱蹙了蹙眉,朝后退了半步。 是李彻。 是喝了许多酒的李彻。 他一袭紫衣,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带起一尾料峭的春寒与醺然之气,忽然伸手将她一捞。 卫嫱眼疾手快。 对方并未捞着,反倒踉跄了一下。 男子头上的玉冠晃了一晃,折射出一道微微刺目的光芒。 她仍旧皱着眉,冷声问:“你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 此言一罢,对方竟还笑了。他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酒,原本深邃的眼此刻醉醺醺的,充斥着一道难以拨开的雾气。 “我原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何在此处。” “阿嫱,你原来,原来还是会关心我的。” 闷闷的一声笑,他眼底竟有几分开怀。 浩荡的风于那一双凤眸间徘徊,缭绕开些许沉重的雾。 卫嫱攥着长剑的手紧了紧。 “刺啦”一声,剑刃于冰凉的地面上划过,那声音有些刺耳,李彻明显也听见了,不禁也皱了皱眉头。 他今日像是特意来见她,身上穿得很是齐整。 深紫色的锦衣长衫,腰际佩了一只温润的芙蕖玉坠,衣袖上金丝精巧地勾勒出一朵朵祥云。他满头乌发以一根发带高高束起,头顶一只精致的玉冠。华丽得体的衣衫之上,似乎还刻意薰了些淡雅的清香。 只是他喝了太多酒,酒气已将那衣香掩盖住,只余下灼人的烈酒气息。 然,她根本不吃这一套。 卫嫱道:“自作多情。” 如此清冷一声,俨然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身前,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也不恼,初春的风拂过,那一双昳丽的凤眸间反倒添了继续柔色。 他无视卫嫱的冷言冷语,兀自道: “我跟了你许久。” 她知道。 李彻顿了顿,面色稍稍黯淡下来。 “今日……他终于走了。” 李彻口中的“他”,自然是她的兄长卫颂。 每每谈及到兄长,李彻总会变了面色。 她抬眸望去,只见男人眼底又如同被冷风搅动,生起那一分微不可查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卫嫱从前在宫中见过太多太多次,也唯有而今这一次,她不再遮掩着眸光,为此而担惊受怕。 李彻嫉妒,李彻吃醋。 那是他的事。 与她又有何关系? 如今,她与兄长、与小翎才是一家人。 而身前此人,是于她阖家团圆时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是这世上最多余的人。 李彻看了眼地面。 冰凉的地面之上,方落了一道长剑划过的新痕。也不知她手上剑身有多重,但他仍能看见,阿嫱在重新看见他时,握着剑柄的手忽然紧了紧。 她手指修长莹白,五指紧捏着剑柄,指尖微微泛白。 不知是不是剑身太过于沉重,又或是……其他因素。 李彻能看见,她的手,在发抖。 是发抖。 他抿了抿薄唇。 看着她,横亘于院门之前,拱门上的垂花被凄风吹打着,有几分哀婉凄切。 男人眸间醉意不减,竟道: “可以让我进来么?” 院门外的风声太大了。 见她不说话,李彻索性抱了臂,斜倚在院门边儿上。 碍眼。 卫嫱心想。 她也不知李彻今日究竟喝了多少酒,从前在京城中,她从未见过对方失态,更未见他如此烂醉如泥。 她懒得去探究,更懒得同眼前这个醉鬼纠缠。 青衣女子右手起势,借着力道转过身去,不再看向身后之人。 剑气凌风,她心中默念着兄长先前所传授于自己的口诀,于空中挽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剑花。 她的出剑干脆利落,招式像极了她的兄长。 李彻于她身后,半晌,默不作声。 他不说话,卫嫱自然也乐得将其当作一个死人。 她并未回首,甚至连眼神也未将拱门那处偏移上半分,只将长剑挥舞,剑气愈发凌冽。 她想起,从前在京城,在深宫中,所经受的那些磨难与过往。 出剑招式不由得愈发狠,愈发狠厉。 李彻就这般倚于拱门之处,无声看了她许久。 直到又一股冷风吹打入庭院,拱门上垂花乍一抖落。 伴着风声,男人的声音飘灌入耳。 “阿嫱。” “京城那边来信了。” 她并不在乎,手上动作未停。 “我可能——” 对方声息又是一顿,李彻抬眸,似乎看了眼她飒爽的背影, “马上要离开贡川了。” 这一声,卫嫱的手才终于停住,她猛一收势,浅声道:“恭喜。” 恭喜? 冷风亦吹灌入男子眸光之中。 带起他深紫色的衣袖飘然。 他的衣袂随风飘舞着,几许金光落下,坠在他玉冠之处。 须臾,卫嫱听见李彻道:“你可否,我说……你或许,愿不愿意随我一同回京城?” 这声音方一落,对方又唯恐她会立马拒绝,赶忙补充道: “只是回京城,阿嫱,不是回皇宫。” 男人的声音有些着急。 “前些日子我也与小翎说起过,讲起京城中的许多事,她也很想去京城游玩。待到了京城,我会将你们迎回卫府,还有小翎她……我会为她请全京城最好的老师,那孩子天资聪颖,若是觅得良师,日后定成大器……” 絮絮一声,还不等他言罢,只见破空铮然一道剑势,卫嫱右手长剑径直一挥。 那剑风险些劈在他面上。 拱门那边的男人一侧身,将剑锋躲过。 卫嫱两眼看着他,缓缓收势。 李彻眉心微蹙,与她对视,眼底醉意与情绪涌动。 卫嫱收了剑,将长剑搁置于石桌之上,缓步朝着那人迈去。 天青色的裙角轻轻荡漾开,宛若一朵清丽的芙蕖。 又宛若那坚韧的、生生不息的野草。 散发着强韧的生命力。 男人自墙壁边站直了身,他身形颀长,拱门外的台阶处落下一段断断续续的影。 卫嫱直视着他,眼神并未退缩,反倒有几分逼仄。 “李彻,你看着我。” 她清声,“你好好看着我这张脸。” 她被兄长易容,而今面上这面皮仍未换去。 即便“相处”已有数日,瞧着眼前这样一张略显陌生的脸庞时,他仍有几分恍惚。 卫嫱道,声音里已然有了质问: “你看着我这张脸,不觉得陌生么?” “你不觉得愧疚?” “不觉得心虚么?” 身前男人嘴唇微动,他似乎想要说什么。 却于他未开口之时,那声音又被身前女子截断。 “你又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诓骗小翎,对着那样一个三岁的孩童下手?” “京城富裕,觅得良师?” “阿嫱,我……” 卫嫱不由得笑了:“陛下果然是贵人多忘事,您怕不是真的忘了,当初是我夫君入宫,十五岁便拜为太子少师,传授课业于各皇子。便是陛下您,当初也不过是我夫君的学生。” “您说为小翎觅得良师。” “可这天底下,究竟有几人的才学,能凌驾于我夫君之上?又究竟能有几人,能比我夫君更能胜任这良师之职?” 更何况—— 她朗声,声音铿锵,直视着李彻,振聋发聩。 石桌上长剑依稀也随之发出铮然声响。 “我卫嫱,不会再入京都。不会再做任何人的笼中雀鸟。” 她看着李彻,对方不知是因为听了她的哪句话,原本灰白的面色此刻更为难看。他眉心微蹙着,眼中雾气与光影闪烁,冷风拂过他的发鬓与衣角,恍然间,身前之人的声音忽地放远。 “民妇恭送,陛下归京。” 第56章 056 危险地吻住她的唇 也不知是听见了哪句话、那几个字。 冷风穿过廊庑与拱门, 呼啸而过,让人只觉那言语中犹带着尖刺,十分锋利。 锋利地直朝人心窝深处扎去。 言罢, 卫嫱并未再看他。 她也未再探寻李彻面上神色, 兀自收了长剑,朝庭院深处走去。 她每一步都迈得极稳重, 未有片刻留恋, 更没有任何犹豫。 凄风阵阵, 拂过长剑铮然。 卫嫱听见身后之人出声:“阿嫱。” 李彻唤她。 对方回过神, 声音里明显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探寻。 “那后日我离开贡川,你可否,会送我?” 权当是临别时的送行。 冷风拂过她天青色的裙角,女子的衣袂与发丝飘扬着。闻言,她脚下似是微微一顿, 便就于李彻惊喜抬眸之时, 身前落下淡淡一声:“不必了。” “后日我要送小翎去学堂。” 言罢,卫嫱才反应过来。 她似乎并不需要同李彻解释。 不需要, 更是不应该。 长风拂过廊庑, 廊檐下吹落簌簌枝影。 绿茸茸的枝叶落在剑身上, 冷光乍一闪过,又碾落于尘土之中。卫嫱将门窗阖上,未再理会院外声息。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庭院内的人声。 是兄长带着小翎回来了。 兴许是今日去了学堂、见了好朋友的缘故,小翎的心情分外雀跃。小姑娘欢欣的声音回荡在庭院间,似是明媚的微风,停泊在春的秋千。 小翎今日,还带来了她在学堂里的好朋友。 她牵着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兴冲冲地跑到卫嫱面前,与她介绍。 看着小阿翎眉飞色舞的模样,她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对方又甜津津唤了声阿娘,卫嫱才缓过神思。她转过头,笑吟吟地取来几块兄长做的酥糖,叫小翎分享给自己的密友。 兄长一袭白衣,立在不远之处,正眺望着她们。 见小翎牵着那小女孩跑至另一处,卫颂这才踩着落日的余晖,步步走了过来。 兄长心极细。 只一眼,他便瞧见地面上的新痕。 金粉色的晖光落至男子瞳眸间,他眼底的神色又被那小扇一般的睫羽遮挡住。微风翕动着,吹得他衣影一片晃动,转眼之间,卫嫱听见他问道: “今日练剑,可是招式不稳,或是——” 四目相对。 轻微的风声,于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里响了一响。 卫嫱低下头。 果不其然,地上那一道裂痕很是显眼,她隐瞒不过去,索性便将实情全盘托出。 她道,李彻今日来过此处。 闻言,兄长面色果然变了变。他有些紧张,赶忙问她可有受李彻欺负。 卫嫱摇摇头,示意兄长放心。 李彻终于要离开贡川,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自从倒霉地再与李彻重逢,卫嫱成日里盼星星盼月亮,只等着那人早日离开贡川,自她的视线中消失干净。她本以为原先那闲适安心的日子终于要来临,却不曾想,李彻还是命人朝宅院内送了一封请帖。 约她前去花满楼,赴践行宴。 她并不想去,也不愿去。 更何况李彻的拜帖只下了一封,对方并未宴请兄长与小翎。 前来送拜帖的正是闻铮,对方一身黑衣劲装,腰际长剑被日影映照得一片铮然。见她面上犹豫,对方略一颔首,再开口时,眼前男子的语气却是分外客气: “我们主上说——卫姑娘,总归是情分一场,无论您又多么不想见我家主子,今夜过后,待主上离开贡川,从此便是生死再难相见。” “我家主上特意在花满楼设宴,除去还想再见姑娘您一面,也是想全了这多年来的一场情分。待宴席一过,主上的马车便会向京城而去。”所有的爱恨与怨愆,也都湮没于那踏踏的马蹄声下,化作这世间不起眼的一抔尘与泥。 闻铮如此絮絮而谈。 似乎还想要以此“感化”她。 晨光穿过不高不低的墙院,带着沾满露水的雾气,落在那一张冷白清艳的面容上。卫嫱面色不为所动,相反,听了闻铮这一席话语,她心中倒觉得有些好笑。 情分? 她与李彻,又有什么情分可言? 往日爱侣,而今拔刀相向。 卫嫱并不觉得可惜。 但她也深知,闻铮今日前来送请帖,并不是来与她谈条件的。 卫嫱看见闻铮腰际闪着寒光的长剑,以及对方身后,那神色冷穆的随从。 ——险些将整个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闻铮看着她,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他身后,又随行朝两侧排开,为卫嫱让出一条道来。 她深吸一口气,朝身后望去。 天青色的晨光笼罩着,整个宅院显得无比寂静而安谧。兄长恰在半炷香之前送小翎前去学堂了,而今整个内宅一片空荡沉静。 “等我片刻。” “我要给我夫君留信一封。” 闻铮没有故意难为她,对方笑着点头:“好。” 她匆匆回了寝屋,取了纸笔,留书一封。 再走出庭院时,闻铮已将马车备好。见她缓步走来,他身后那一行人倒是十分尊敬地朝她行了一礼。卫嫱未理会他们,只身坐上马车。 马车不疾不徐,并不摇晃。 晨色漫过车帘,逐渐攀上她的双膝。 车外响起喧闹声,卫嫱知晓,这是来到了繁华的西市。 未过多久,马车终于在一处门前缓缓停下。 有人掀开车帘。 “卫夫人,到了。” 高高的门槛,以黄灿灿的金色粉饰着,晨光撒下,遥遥望去,还真当是门槛之上洒了满满当当的金银。 整座花满楼早已被包场。 大厅内响着悠扬的管弦丝竹声,而李彻已然在雅间等候她。她跟着下人的脚步,步步上了二楼。房门从内微掩着,偌大的房间之内,飘传来淡淡的饭香与梨花香。 李彻今日穿着很是华贵而妥帖。 见她来,斜倚在软椅上的男人懒懒抬眸。那双狭长而昳丽的凤眸间闪过一丝波光,转眼之际,对方抬了抬下巴,示意左右将饭菜上齐。 满桌山珍海味,皆是她从前最爱吃的饭菜。 卫嫱站在桌边,未动弹。 见状,紫袍玉带的男人缓缓坐起身。对方抬手,亲自为她倒了一杯酒。 “坐。” 有侍人上前,为她抽开椅子。 见卫嫱狐疑的目光落在那杯盏上,李彻右手一顿,下一刻,似是戏谑般地道:“放心,没有毒。” 正说着,为了打消她的疑虑,男人举起酒杯,将其中酒水一饮而尽。 卫嫱便如此眼睁睁看着,那一杯澄澈的酒水划过他的喉舌,对方坚实的喉结滚了一滚。 饮罢了,李彻放下酒觞,别有用心地瞥了她一眼。 “朕可不像是某人。” 喜欢在他的酒水中下毒。 往事再被揭开,卫嫱轻垂下眼帘。 也不知怀揣着怎样一种心绪,她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酒水不算烈,但也算不上清淡。 滑入喉舌,还有些许灼人。 只抿了一口,卫嫱便将酒杯放下。 清凌凌的酒水,在杯觞上溅了一溅。转瞬她便听耳旁落下:“原以为你不会来了。” 用长剑架着她的脖子,又用一行人将整个宅院围得水泄不通。 卫嫱腹诽,她可不敢不来。 显然,座上之人并未有这等觉悟,对方还真当她是“回心转意”,眉宇间有片刻的愉悦之色。 袖袍轻展,身后侍人极有眼色地走上前,再将李彻杯中清酒斟满。 他的眼底亦有轻轻的情绪溅起。 清澈的,却又似是浑浊的烈酒,泛着令人看不清楚的醉意。 缥缈迷离的雾自博山炉内弥散开,漫过天青色的棱纱帐,飘逸至人眼底。 卫嫱于座上坐定,看着满桌子的玉盘珍馐,只觉食之无味。 李彻以公筷为她夹菜。 他的话并不多,清清淡淡的语气,却又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他的行踪。 对方与她道,这四年京城变了许多,卫家老宅他一直命人好生洒扫着,即便如今回到宅院,哪怕是门槛之处,亦是纤尘不染。 果不其然,一提起卫府,卫嫱眸光动了动。 她低垂下眼帘,压制住心头情绪。 伴着水丝的雾气吹拂过她的前额,带起那一帘细细碎碎的发。乌黑明亮的杏眸间,此刻亦弥散上一层薄雾。 情绪游离,令人看不真切。 片刻,她攥紧双筷,神色恢复如初。 身前座上,那人一身锦衣玉带,头顶着华美的玉冠。 晖光透过雕花屏窗,于他那玉冠处闪了一闪。 李彻亦佯作平常,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悦耳的管弦丝竹声响起,席间气氛一片和睦融洽,融洽到叫人还以为,席间真是一双阔别许久的老友在作临别践行之言。 丝竹管弦绕耳。 不绝如缕。 余音萦绕着,攀附上女郎冷白的面容。 听着座前之人言语间的不舍之意,卫嫱心中无甚波澜。她的面色同今日的衣裙一般寡淡,天青色的裙摆被风吹得微摆,斜斜的光影映衬其上,泛出一道潋滟的冷光。 她面无表情,将盘中饭菜吃完。 食之无味。 李彻的话落在耳中,更是十分假意惺惺。 见她不再能喝酒,李彻便为她换了茶。清淡的茶香四溢,恰恰冲淡了宴席间那一道浓烈的酒味。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卫嫱直将身前饭菜近乎于扒拉干净,她这才漠然站起身。 如今她已吃完喝完。 “如今民妇可否归家?” 兄长不知可否回到宅院之内,不知对方可否还在等她。 临行前,她给兄长留下书信一封。 道尽她被李彻的人带去了花满楼,如若黄昏时分还未归家…… 正说着,卫嫱看了一眼窗外天色。 天尚未暗沉下来,雾蒙蒙的天气,窗外好似要落雨。 卫嫱抿了抿唇,尽量缓和着语气道:“我的夫君还在宅院之中等着我。”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便于她说出那“夫君”二字时,卫嫱清楚的看见,李彻那一双瞑黑的眼中闪过一瞬的戾气。 他握着酒杯的右手松了松。 日晖落在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骨节处,他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白,片刻之后,那情绪又静默的收敛住,溶于轻微摇晃的烈酒之中。 李彻松开酒觞。 目光徐徐,自她冷白的面容上划过。须臾,他问道:“再陪我坐一会儿。” 卫嫱想要开口。 对方先一步,径直截断了她的话语。 “我算过了,如今小翎还未下学堂,卫颂也不在家。” 他抬起眸,近乎于央求:“再多陪陪我,再坐一会。” 日光一点一点,攀附上屏窗,穿过其上香梅祥云样式的雕花图案,又一寸一寸,缓缓坠落下去。 坠落在她的裙角边缘。 天青色的裙角,落下一片初春的霞影。 卫嫱朝后瞥了一眼,李彻言语间虽有央求,可闻铮却带人将她的退路堵得极死。 她根本退无可退,只好抿了抿泛白的唇角,再度坐下来。 似乎看出她心底疑虑。 身前,男子勾唇,轻笑了声。 他的笑声极轻,轻得像是一阵虚无缥缈的风,扑闪在卫嫱眼下。 “莫怕。” 他道。 “会放你走的。” 窗外的日光忽然黯淡下来,屏窗之外,吹刮起春寒料峭的风。 门庭内的帘帐亦被吹涌得怦怦然。 李彻的目光直视着她,未曾移动。卫嫱被那眼神注视得十分不快,偏过头去,不想再去看他。 有下人上前,又为她倒了一盏茶。 片刻,茶水面清平,不着任何微风。 二人就这般无声地,静默地。 相坐而又对峙着许久。 久到夕阳爬上她的双膝,卫嫱终于忍不住了,想要起身离去。 屋内燃着沉水梨香,自男人身上亦传来那一道熟悉的香气。嗅着那清香,于此处、与李彻共处的每一刻——对卫嫱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她不再理会他。 更不再去理会堵在门口的众侍从。 出人意料的是,见她起身,那几名身强体壮的侍从并未来拦她,反倒是极有默契地侧身,竟为其让出一条小道来。 卫嫱怔了怔,步履微顿。 下一刻,她正色,欲阔步朝外走去。 李彻唤她:“阿嫱。” “等一等。” 身后传来椅腿拖拽至地上的声音。 刺啦一声,并不甚刺耳。 而后,对方缓步,走至于她身后。 些许清润的嗓音自卫嫱头顶处传来。 “在临走之前,送我一样东西吧。” 闻声,卫嫱转过头。 正巧对上对方那一双漆黑的眸。 他的声音淡淡的,其中情绪卫嫱并不能听真切。 “阿嫱,送我一样东西,权当做留念。” 两人分别,天涯海角,不知何时再相见。 留着一样信物在身侧,平日思念起来,也总有迹可循。 此话落入卫嫱耳中。 却让她莫名回忆起四年之前,李彻带着她的“遗物”,发疯似的到处召回她的魂魄。 思及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可对方的目光赤.裸,那眼神也写满了不可拒绝。几经思量,她终于抬手,自耳边取下那一对耳珰。 温润的玉珰,通体莹白,几乎不含任何杂质。 说实话,将其取下来时,卫嫱还有些许心疼。 罢了。 全当破些财,送送瘟神了。 卫嫱如此思量。 她便将牙一咬,心一横。 一只手将其奉上。 李彻的目光有几分压迫。 他手指修长,接过她那一双耳珰。一尾清风拂过,男人唇角边忽尔勾起一抹变幻莫测的笑意。 他就这般勾着唇,噙着笑,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绕着,捻走她耳珰上那一根不长不短的青丝。 李彻将莹白的耳珰还给她。 只留下那一根发丝,绕在手指间。 见他此举,卫嫱明显怔了怔。她下意识皱起眉,心底里莫名窜上一股凉意。几乎是一瞬时,令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处也凉飕飕的。似乎有阴沉的风掠过,带起她单薄的衣衫。 她动了动嘴唇,未出声。 李彻极为珍视地捻着那一根发丝,宛若这样不起眼的一根头发,是什么极珍贵之物。 他阴恻恻笑着。 “我与阿嫱……结发为夫妻。” 男人自耳旁撩下一根青丝,卫嫱下意识伸手,对方眼疾手快地侧身。 灵活的手指将二人发丝紧紧缠绕在一起。 纠缠,绑紧。 她的手更被人勾住,对方又用了些力,将她拽过来。 她道:“你松开。” “阿嫱。” 自男人身上传来些许酒意,她并不知晓李彻有没有醉,她只记得,在自己的印象里,对方的酒量极好。 他深吸一口气,微扬着下巴,眼皮轻轻垂耷下来。 享受般地道:“我们未曾结过发……阿嫱,这一刻过,我们便是夫妻了。” 男人将那一缕青丝收好,眼底萦绕着诉不尽的贪恋。 “我们是夫妻,我们生来便应该是夫妻。” 卫嫱的手指被他勒得发疼。 身前,那行侍从又围堵成厚厚的人墙,将她前行的视野挡住。 她有些生气了,直视着对方的眼,气势汹汹地道: “适才都已经与我说好,而今为何又将我拦住?李彻,陛下。民妇已有夫君,并已育有一女。还望陛下不要再说什么胡话。” 他人之妻? 李彻浑然不顾。 他微皱着眉:“凡是都有个先来后到,阿嫱,是我先来的。你方才已与我结发,便是我的妻子。我不会,也不准许我的妻子流落于民间。” 他说得铿锵。 卫嫱问:“那你要做什么?” 李彻:“我要带你回京城。” “李彻,你真是疯了。”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听见对方这般说。 一袭青衫的女子冷着声,与他道: “身为人君,强抢民妇。你可知此事如若传出去,你究竟会被参多少道折子?你当真是——” 连脸都不要了。 “是他先抢我的。” 身前之人打断她。 晖光终于变作些许黯淡的金粉色,落在男子的玉冠之上。 他声音亦微凛: “旁人如何妄言,我都不怕。若有人敢嚼舌根,拔了便是。” 他乃九五之尊的帝王,四海浩荡,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更没有敢违抗他的人。 看着李彻眼底的厉色,卫嫱并未如从前一般觉得胆寒。只是她的唇色愈发白了些,连带着那面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她道:“我不会与你回去。” 李彻点头:“我知道。” 见状,卫嫱不接皱眉:“你说什么?” 李彻淡然:“我在你茶水里下了药。” 她的太阳穴忽然突突跳起来。 “你无耻!” “学你的。” 轻微冷风穿过屏窗,送来他的声息。 卫嫱原本冷白的面上忽然浮上些许烫意,见状,对方面上了然。 “不是毒药。” 李彻接过她的身子,“放心,睡一觉就好。” 怀中,女子怒目圆瞪。 那样一双清澈的杏眸,此刻又染上一丝无力的混沌。见状,李彻垂眸道:“只是迷.药,对身子无害,你睡一觉便好。” 正言道,他顿了顿声,末了,声音又一梗。 “只是睡一觉,放心,朕可没有你那般心狠。” 直接给他下毒药。 卫嫱心中愤然,她感觉胸腔之中,直直燃烧着一股怒火。怫然的怒意,将她的身子近乎要点燃。 但不等她再反应,那蒙汗药俨然起了作用。她一双眼皮耷拉着,昏昏沉沉,整个身子也开始变得酸软。 酸软,无力。 她堕入一片可怕的黑暗。 …… 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卫嫱心想。 如若她能再醒来,一定要用这四年来所修习的剑法,将李彻捅个对穿。 ——待醒来,卫嫱也如是想。 睁眼时已处于摇晃的马车中,四四方方的马车,颠簸着前行,看上去跑得极快。 像是归心似箭。 些许日光透过车纱帐,那纱帘极厚,其上绣着精美的图饰,令卫嫱根本分不清,眼下究竟为何时。 她只看见,自己的双手被人牢牢紧绑起,于她身侧,正稳稳当当的坐着一名男子。 一名名为李彻的、身着锦衣玉带的、正悠悠然看着她的男子。 见卫嫱醒来,他一眼便看见少女眸底生起的、宛若小兽般的凶意。她虽双手被牢牢绑着,可面上却并无任何求饶之意。那一双逐渐清澈的杏眸,此刻正凶狠瞪向他。 她的口齿亦被堵住。 死死的,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卫嫱的拳头握紧。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目光偏移过来。对方先是伸出那只修长的手,于她头顶轻抚了片刻。那动作,就像是在抚摸一只极怜爱的小兽,手掌万分轻柔。 便是连衣袖也不舍得刮蹭在她面颊上。 虽未将她口齿间的手巾取出来。 透过她那想要杀人的眼神,李彻依旧能感觉出来。 ——她骂得很脏。 完全不似一个大家闺秀。 但是无妨。 只要她在自己身侧,只要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哪怕变了脾性,哪怕换了一张脸。 都无妨。 男人如是思量着,手上力道不由得愈发温柔了些。 他伸出手,将少女那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先是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么快就醒了”,而后像是在解释着什么一般,缓缓与她道: “已快到漠川了。” 待她再晚醒些四五日,一睁开眼,便已经入了京城了。 李彻说着:“我知晓,你此刻定时很想骂我。阿嫱,我也答应过你……不过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强迫你。只要归京,只要归京之后……” 他顿了顿,诚恳道:“只要你随我归京,哪怕不在宫中,或是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再强迫你。” 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只要她在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 如此,便够了。 他一面说着,甚至一面还伸出右手做了个“起誓”的动作。那动作,那语气,虔诚得像是某位信徒。 卫嫱不知晓,对方究竟是想要感动何人。 她秀眉紧蹙着,不耐烦地“呜呜”了一声。 对方又轻抚上她的发顶。 “我说的是真的。” “阿嫱。” 他慢声道。 “陪在我身边。” 陪在他身边就好。 “就当……” “是在可怜我。” 她或许并不知晓,他这漫漫余生之中,根本不能承担再失去她一次的打击。四年前的往事,已生生吊着他的命悬一线。而今他终于遇见她,终于再拥有她。 只要能陪着她,她想做什么,她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怎么样都好。 他会给她天底下最多的钱财,最璀璨的宝石,最华美的宫殿。 只要她想,只要她喜欢。 …… 李彻如此思忖着。 他却看见,对方眼底燃起的怒火。 他知道——她是要逃。 她想要逃离,哪怕是在如此危险的境地,哪怕正处在这颠簸摇晃的马车之上。 无论是四年前,或是现在,她从未停止过逃跑。 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太多次。 李彻无奈叹息一声,紧接着,他自一旁取出一个小药瓶。 银白色的药瓶,瓶塞被他极轻易地打开。卫嫱眼睁睁见着,对方便如此,将一枚圆滚滚的小药丸倒在掌心。 不等李彻说,她立马反应过来此为何物。 ——对方还要迷晕她!! 对方要将她再度迷晕,让她一觉醒来便是京城,便是那吃人的皇宫! 她赶忙反抗,反抗得尤为猛烈。绑在身后的绳索剧烈摩擦着,整个人亦做出抵抗的动作。 李彻皱了皱眉,赶忙扯住她的手。 “不要这般。” 他心疼道。 “会将手腕磨伤。” 然,现如今,她哪里顾得上什么受不受伤?卫嫱剧烈抵挡着,拼命不让他靠近自己。 李彻微弓着身形,自唇角边又发出轻微一声喟叹。 那叹息声极轻,却极长。 转瞬之间,卫嫱嗅到自他身上散发而来的、那熟悉却又令她感到畏惧的龙涎香,尚在晃神之际,对方忽然扯掉蒙住她口齿的素布。 新鲜的空气荡入肺腑。 即便知晓下一刻,李彻便要开始给她灌药,但卫嫱还是贪恋般,深深吸了一口气。 新鲜自由的空气。 少女双脚并着,往后躲。 那秀眉间的蹙意浓烈,半晌仍未化开。更甚然,她的口齿方一恢复了自由,下一句便是铮铮之语: “你再靠近,我便是宁愿死——” 李彻忽然掐住她的下巴。 似乎怕是伤了她,男人的动作并不剧烈,他手上也不舍得使太多的劲,可力道却是恰恰能将她钳制住。 卫嫱不备,身形被他抵住,整个人靠上颠簸的车壁。 她紧皱着眉,看见对方靠近。 那龙涎香亦靠近,将她周身包裹。 “李彻,你、你——” 蹙意未歇。 对方虎口处力道也未消减。 她看着,原本一双平静的凤眸,此刻却染上几分贪恋与渴求。浩荡的情愫自男子瞳眸间生起,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对方的手自她的下颌,滑至她的脖颈间。 抚过她滚烫肌肤的每一处。 卫嫱瞪大着眼看着——李彻口含着迷.药,危险地吻住她的唇。 第57章 057 “先照顾好自己身子,然后再来…… 啮咬。 自双唇上传来酥.麻之感, 带着些许清冽的冷香,游走在卫嫱唇齿间。便就在此时,马车恰传来一阵颠簸, 使得男人身形压下。 那吻意愈发重。 愈发深深。 ——带着一股无名的、却又惹人万分熟悉的压迫感。 她挣扎了下, 想将李彻推开。 女子杏眸圆瞪,眼底的怒意丝毫不作掩饰。她想要自麻绳中抽出双手, 手腕却又被李彻空出的另一只手紧紧捉住。 对方就这样将她按在车壁上, 口齿间热意逼近, 直入肺腑。 她知晓那是什么。 ——李彻在逼迫她吃。 以此将她乖乖的、毫不加反抗地带回京都。 带回从前那座硕大的、繁丽的, 密不透风的牢笼。 卫嫱将脸偏至一侧,张了张嘴唇,想要吐出来。 李彻根本不给她机会。 他的动作虽不重,似乎害怕会伤到她,可那力道却控制得极好。男人的虎口自她的下颌渐渐落至纤细的脖颈上, 那力道温和。 卫嫱听见自己耳边落下一声: “听话。” 微沉的声息, 拂至耳廓一侧,撩带起鬓角碎发。 卫嫱瞪大了眼:“唔……” 唇齿间忽涌入灼烫的气息, 而后便是缠.绵的软.舌。李彻更向前倾压下身, 将她下巴托得扬起, 她胸前青丝就这样如瀑般倾泻下来。 马蹄声仍踏踏,不肯止歇。 卫嫱禁不住,犹如一头幼兽般,凶狠咬住对方的唇。 李彻“嘶”了一声。 极轻微,却让她双唇跟之一颤。阔别四年的、突如其来的亲吻,并未令卫嫱感到片刻的悸动,相反的,她的唇上愈发用力, 将男人直从温柔乡中恶狠狠地拽出来。 锋利的齿贝。 不过登时,二人便嗅到一阵血腥气息。 卫嫱咬烂了他的嘴巴。 她以锋利的牙尖狠狠捏咬着,虽如此,李彻却像是分毫未觉疼痛般,手上与唇上力道并未放缓。男人只是眉头稍拢,须臾,自唇边逸出一声轻幽幽的叹息。 他的吻意未退。 男人手指修长,轻掐着身前女孩的脖子,逼迫她,将药丸吞咽下去。 卫嫱感觉到,对方死抵住她咬得紧紧的牙关,与此同时,那悱恻的吻意仍旧缠绵不止。 温热的血液顺着两人嘴角边流下,渐渐地,卫嫱感觉到一阵失力。 在陷入混沌的前一刻,卫嫱仍死死咬着李彻的嘴唇。 忽尔一道陡峭的春风,轻扑入暗紫色的车帐。 帘帐之上,金丝祥云随风舞动着,轻轻坠在男子衣袖边。 他垂下眼帘,看着终于安静伏于自己双膝上的姑娘。 药效来得很快。 卫嫱唇边残存着血渍,点点腥红——是来自于他双唇上的痕迹。 适才那一场“鏖战”,仍旧令李彻唇齿酥.麻。 唇齿间虽传来痛感,滞后的,却令男子眼底染上一片耽于爱河的痴狂。 直至冷风将他眉目间情绪吹散了些。 因是常年习武练剑,李彻的掌心处有一道薄薄的茧。 他用手掌抚过膝上女孩面容,掌心的茧轻轻摩挲而过,手指每落至一寸,满目皆是爱怜。 即便女孩那眉目仍旧有些许陌生。 她并不是从前那副模样。 不过没关系。 胸前垂发落下,李彻倾弯下身,爱惜地亲吻过女子面上每一处。 仍旧当她为一件十分精美且易碎的瓷器,动作、神色皆是小心翼翼。 这是她的阿嫱。 无论她身处何处,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貌。 这都是他的阿嫱。 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阿嫱。 阿嫱安静地伏于他双膝上,宛若小时候那般乖巧。只一瞬间,莫名又令李彻回忆起了少时。 少时,琅月宫的前庭,种满了宛如白雪般清丽圣洁的梨花。他喜欢捧着一本书,与阿嫱一同倚靠在那一棵梨花树下。 二人肩并着肩,发丝轻轻纠缠着。轻柔微风拂过,少年皇子能嗅见身旁女孩身上的衣香。 那时候的她,也像现在这一般乖巧。 惹人爱怜。 他终于禁不住情动,俯下身,于卫嫱面上每一处细细亲吻。 女孩紧闭着眼。 那纤长的睫羽都未有一丝翕动。 唇角之处是一片缱绻与旖旎,情动宛若春潮,层层迭起,直叫人溺毙。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似是压到了路边的碎石,忽然一阵颠簸。 片刻,李彻直起身。 暮色渐落。 天际边的霞云,也翻就了成一片金粉色。 徐徐光影坠落,缀于男子暗紫色的衣袂上。他伸出手,稍稍拭了一下唇角,而后揭开马车帘。 车轱辘下的道路有些泥泞。 仿若在不久之前,这里曾下过一场春雨。 李彻的目光忽尔放远。 他抬起眸,眼帘亦朝上掀了掀,望向遥远的天际。霞光未散,昏昏的夜幕在一寸寸降临。他的目光缓缓,眼底有悠远的云。 再往前走,便是京城。 …… 京城的春雨向来多情。 雨丝随风,细细潜入一片夜幕。静谧的宫巷里,风灯悄然破开了雨雾。 雨水湿淋淋地将马蹄包裹,也将整座皇宫裹挟得夜雾沉沉。 恍然间,卫嫱嗅见一缕熟悉的梨香,那香气萦绕在鼻尖处,却让她眼皮沉甸甸的,怎么都睁不开眼。 她做了一个极冗长的梦。 梦里缠绕着她曾经最喜欢的鹅梨香,香气披弥,丝丝扣扣。冗杂的梦境也如同那香气一般迷离着,恍恍然间,卫嫱仿若看见那高大巍峨的紫禁城。 她看见一场春雨落尽,将朱门冲刷得一片肃穆而安静。 噼里啪啦的雨点,脆生生拍打着竹帘。窗扉湿漉,直将人的梦也打潮。 轰隆一声雷响。 卫嫱自床榻上惊醒。 “姑娘……” “姑娘醒来了……” 不等她反应,周遭传来女孩子们清脆悦耳的声音。卫嫱抬起头,入目的是水青色的床帐。 薄如蝉翼的纱帐上勾勒着金丝,正是富贵繁杂的图案。 身着宫衣的姑娘们,正于她床脚边跪了一排。 熟悉的宫衣,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抬眸的那一瞬,卫嫱仍有片刻的恍惚。 时隔四年,她终是又回到了宫中。 她终是如多年前,李彻带兵攻入皇城那夜一般,被他再度囚入了皇宫。 “姑娘,奴婢伺候您起床更衣……” 为首的宫娥颤巍巍的上前,对方声音怯生生的,看上去有几分怕她。 春风仍泛冷,吹带过卫嫱如小扇一般翕动的眼帘。 她咬了咬下唇,手指狠狠嵌入掌心。 嘶。 生疼。 不是梦。 她已然自适才的梦境中转醒。 弥散不去的,依旧是梦境中嗅到的那一缕梨花香,上好的鹅梨帐中香,正是她多年来最为喜欢的味道。见卫嫱不语,那宫娥再度上前,出声问道: “姑……姑娘……?” 六七个宫女于地上正跪着,她们虽规矩低垂着眼,可那面上却写满了畏惧与好奇。 是了。 她如今顶着的,并非是先前“卫嫱”的面容。 即便四年前有人曾在宫中见过她,如今再相逢,她也不会被外人识破。 更何况,“卫嫱”已在四年前身死,除了李彻那个疯子,还有何人会相信她能“死而复生”? 一想到这儿,卫嫱原本满是绝望的内心深处,竟涌上几分戏谑的心态来。 经历过了这么多事,卫嫱觉得,自己的心态已好上太多太多。 最起码,而今除了对李彻的愤恨,她竟也学会苦中作乐,开始思量待一会儿碰到宫中老熟人,对方见了她又会是怎样的一副神色。 卫嫱自床榻上站起身。 她未理会左右宫人,穿好鞋袜,便要不管不顾地朝外走去。 卫嫱于凤鸣居睡了一整夜。 此间正是清晨。 晨露高悬于枝,熹微的日影照耀着,水雾又被泛冷的风拂过。见她这副模样,宫人心中十分惶恐,忙不迭抱着衣服跟上。 “姑娘——外头风冷,当心着了凉……” 昨夜,陛下是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位陌生姑娘抱回凤鸣居的。 陛下本就鲜少出入后宫,自打四年前那一桩事后,更是对朝堂上举荐立后的折子充耳不闻。起初,前朝那些大臣们还有几分耐力,煞费苦心地朝金銮殿递来一道道奏折,可久而久之,久而久之…… 再没有人敢于陛下面前提起这件事。 甚至有传闻言,陛下不近女色…… 宫人跑得气喘吁吁,担忧抬眸,望向卫嫱背影。 “姑娘!姑娘——” 卫嫱朝着金銮殿方向跑去。 朱红色的宫墙,华丽而高大,框柱了深宫这四四方方的天。金銮殿内一片安静肃穆,直至一阵嘈乱的脚步声,打破眼下静谧。 庭院内,宫人惊愕见着,方被陛下抱入宫的那名“陌生女子”,便如此不顾仪容,提着裙角闯入这院门。 “李彻身在何处?!” 听闻这一声,众人大惊,登即变了面色。 一时间,庭院内众人乌泱泱跪倒了一排。 堵在卫嫱身前,几乎要绊住她的双脚。 她脚下未停,再度径直问出声。 “李彻如今在何处?!” 皇宫之中,天子脚下。 她直呼圣上名讳。 这番动静终于引来了孙德福,对方匆匆跑入院。 见到了卫嫱,孙公公也是一愣。 而今她已被兄长易容,孙德福自然是认不出她来。可即便如此,她仍是看见对方脸上浮现过片刻的恍惚。 孙德福总归是经过大风大浪的。 大太监微躬着腰上前,和气问道:“这位姑娘……我们陛下方下了早朝,而今正在书房中处理政事,不知姑娘您……” 孙德福话还未说完。 只见身前女子已然侧身,竟直朝那书房而去! 孙德福慌了神。 “姑娘,不可!” 不光是孙公公,其余宫人亦回过神,赶忙来拦她。 “姑娘若有什么急事,可与奴才们说,待陛下处理完政事——” “哎,姑娘,欸——” “哐当”一声门响。 身后众人面色愈煞白,各个仿若已然看透自身死期,皆低下头去,噤若寒蝉。 唯有孙德福一人敢小心抬头,半带着惊惧半带着好奇,朝书房之内望去。 书房原是静谧。 殿门紧掩着,便是连窗扉亦自内轻阖上。偌大的内殿安静而肃穆,缥缈的晨风之中,仍残存着淡淡的沉水香。 瑞金色的四角博山炉方被宫人点燃,香气清淡,伴风吹拂过那一封封呈上未有多久的奏折。便即在此刻,众人忽然听见一道推门声,春风泛冷,骤然迎面扑打而来。 与之一同来的,还有那名面容冷艳的女子。 她不顾旁人阻拦,就这样只身闯了进来。 彼时,皇帝方下早朝未有多久,他身上龙袍尚未褪,正坐在桌案前批阅着那成堆的奏折。 他离京实属太久。 而今正是政务堆积如山之际。 书房内还有几名宫人于左右磨墨添香,见到卫嫱,亦是大惊失色。他们忙不迭跪倒在一侧,却看见皇帝一抬头——男人右手只是一顿,而后竟抬起手,好脾气地屏退左右侍人。 “怎么了?” 李彻放下狼毫,目光凝在她身上,微微皱眉。 “怎么穿得这般少。” 京都的春天要比贡川稍晚些,眼下虽已入春,庭院之内依旧是春寒料峭。 男人自案台前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自一侧取过大氅,要披在她肩上。 晨露愈重。 迎风传来衣香,和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令卫嫱心中抗拒。 她往后倒退了半步,避开他的手。 发丝轻漾着,随风拂至女子面庞上。 衬得她一张脸愈发白,也愈发清冷坚毅。 极清艳的一张脸,依稀有几分从前的痕迹。这让李彻不得不承认,她的兄长果真有一双好手。 除了弹琴,用剑。 即便当初被废去了两根手指,卫颂甚至还能为她易容。 将她而今改成这样一副模样,明明换了一副全新的面容,却又能令李彻莫名联想到卫嫱从前的样子。 让人只瞧一眼,心中便凭生爱怜。 他抬起头。 看见卫嫱那一双乌眸中,依旧写满了愤愤之色。 见状,李彻非但不恼火,反倒继续走上前。男人力道极大,几乎是不容她拒绝地,那件弥散着龙涎香的氅衣已然披至卫嫱肩上。 李彻手掌宽大,扶住她的肩。 卫嫱感觉,一道极沉的力,便如此压在自己肩头。 沉得她花好些力气抬起头,与身前之人对视。 她听见李彻道: “先照顾好自己身子,然后再来恨朕。”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一阵风,却似乎又有千斤之重。 卫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依旧冷着声问他: “我的夫君与女儿身在何处?!” “他们死了。” “什么?” 李彻掀了掀眼皮,望向她,声音淡淡: “他们死了。” “朕杀的。” 第58章 058 补偿 ……什么? 男人的语气极淡, 仿若在说一件极稀松平常的小事,甚至未带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卫嫱面上怔了一怔,有刹那间的失神。 她愣愣地盯着李彻的嘴唇, 看着他薄唇一张一合。霎时间, 她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旁唯余下那道“嗡嗡”声响。 震得她一阵耳鸣。 李彻垂眸, 静静看着她。 看她本就白皙的面容再变得煞白一片, 不过转瞬, 便瞧不见分毫血色。 他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他……刚刚说了什么…… “朕将他们都杀了。” ——她的“夫君”, 她的女儿。 她的兄长,她的小翎。 对方身姿颀长,立在她不远之处,暖熏熏的沉水香浮动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男人的眼底有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漠然。 诚然, 是悲悯与漠然。 对她的悲悯。 对她痛失夫君与爱女的可怜与爱惜, 对两条性命随意取之的无谓与冷漠。 或者说,他恨不得他们死。 恨不得当即便抹除那二人分别的四年, 将这四年里所发生的一切、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抹杀掉, 一刀一刀, 抹杀得干净又利落。 卫嫱两眼一黑,险些晕倒过去。 李彻伸手扶住她。 他手上力道极稳,垂眼凝视着卫嫱煞白的面色。见她浑身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她睁开眼,满目悲愤怆然。 她已流不下泪。 卫嫱眼眶通红着,一息之间,两眼已然布满血丝。 眼前是一片迷蒙的雾, 她挣扎着破开重雾,“唰”地一下拔出书桌后的九龙匕首。 短匕铮然,于空中破开一道刺目的白光! “阿嫱?!” 李彻面色终于动了动,他眼疾手快,将身前女子右手攥握住。刀光凌然横扫过面颊,于他凤眸间快速一闪。 冷光也衬得他面上微白。 李彻低下头,看着她眉目之间的杀意——她俨然正处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两眼猩红,面上写满了对他的恨意。 她恨他。 她要杀了他!! 李彻低声,唇边似落下一声喟叹: “你这是在弑君。” 轻微的一句话,似乎是在提醒,又似乎是在警告着什么。 御前持匕,乃大不敬。 更何况这匕锋,正对着他的胸口。 当今天子的胸口! 是以极刑株连九族之过! 然,现如今的卫嫱哪里顾得上这些,九族之中,她的父亲早已病逝,自己的兄长与女儿惨遭毒害,而这罪魁祸首正站在自己身前,甚至还顶着那张清高自大、洋洋得意的脸! 叫她如何不去恨!如何不亲手刃之! 卫嫱侧身,手腕猛地一转,便要再度朝李彻心口猛地刺去—— 李彻无奈,抬掌再度抵御,虎口夺过她纤细的手腕,男子眼中似写满了无奈。 “我便是要杀了你!” “杀了朕,你也会死。” “只要你的匕首刺下去,门外的人便会将你围住。” 他低下头,极有耐心地道: “如若朕命大,侥幸于这刀下存活,定能护着你周全。可倘若朕今日毙命于此处——” 卫嫱抬起头:“李彻,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 李彻道,“朕是在救你。” 轻飘飘的水雾于他眸底汇聚,流淌成一条浅浅的小溪。 男人望向她的眼神居然还有几分温柔。 假意惺惺。 卫嫱几欲作呕。 她浑然听不得眼前此人的任何话语,满脑子只有“报仇”二字。终于,即在她挣脱李彻,用短匕欲再度刺向对方的前一瞬,耳旁沉沉落下一声: “他们没死。” 果不其然,卫嫱动作一顿。 李彻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他们没死,卫颂与小翎都还在贡川。” 都还好好活着。 “朕未杀他们,也未将他们接入京。” 趁着她还在发愣,一袭黄袍的男人用手接过她手中短匕,“朕命人将他们好生看管起来了。放心,不是软禁,朕只是不想让他们再出现在你面前。” “哐当”一声,匕首砸落在地。 发出些许刺耳声响。 “其实……朕本想杀了他们的。” 卫嫱的手腕重新被人攥握住,他的手指极长,勒着她的手腕,指间力道逐渐加重。 她抬起头,看见男人眼底重新燃起的情绪。 “卫嫱,朕真的很想,很想杀了他们。” “但是朕没有这么做。” “朕知道,倘若你知道他们死了,你一定会伤心,会难过。所以朕只命人将他们看住,只要他们一直待在贡川,一直不回京城,一直……” 卫嫱深吸了一口气,怒骂:“李彻,你就是个混蛋。” 这一声,明明是自牙关里挤出来的唾骂,却让李彻轻笑出声。他的笑声闷闷的,像是憋在胸腔之中,须臾,他点了点头。 “朕是个混蛋。” “那你便是混蛋的妻子,混蛋的皇后。” “阿嫱,”男人的目光落下来,眷恋地,爱怜地,落在她面上每一处,而后流转至那白皙纤长的颈项,“该是我们,一同参拜天地神明。” 他要她远离卫颂,要她忘记卫颂与小翎,忘记贡川之内的一千多个日夜。每当想起她与卫颂曾做过一千多个日夜的夫妻,他便嫉妒,便嫉妒得发疯。 这天地,本该是他们二人拜啊…… “李彻,你是还想困住我吗?” “你是还想再像从前那一般,将我困着、绑着、囚.禁着……” 闻言,李彻摇了摇头。 “朕不想困着你。” “朕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将你关着,朕会对你好的,阿嫱。” 正说着,他伸出手。 冰凉的手指拂过她清艳的脸庞。 卫嫱毫不留情面地别开脸。 她紧咬着发抖的下唇,听了李彻的话,她连牙关都开始打颤。自内心深处忽尔倒涌上一阵莫大的嫌恶与反感,让她张了张嘴唇,几欲作呕。 卫嫱伸手,推开他。 推开他的束缚,他的阿谀。 他那故作深情的“爱意”。 李彻站在桌案边,些许日影透过窗扉,落在他白皙俊美的脸庞上。从前,卫嫱总是看着他的脸呆呆地出神。少年时,他是宫中众皇子里长相最俊美,亦是性格最温润清朗的,他宛若一轮明月,清清肃肃,皎皎亭亭。 而如今。 那一双凤眸距她不过一寸之隔,二人就此对视着,男人眼底写满了阴森的偏执。 他俯下身,吻住她的唇。 卫嫱尖利的指甲深深嵌入男人的后背,直至留下两行血印。 “李彻,只要我死不了,只要我还活着……” “我就会踩着你的尸.体,爬出去!” 她咬牙切齿。 自唇齿间传来浓烈的血腥味,不知是何人咬破了何人的唇。殷红的血自男子唇角流下,李彻仿若感受不到自后背传来的阵痛,闭了闭眼。 水气氤氲,皇帝眼睫垂下,蜷长的睫羽随风轻微翕动着,宛若一双小扇。 片刻,他睁开眼,自唇角溢出一声叹息。 “好啊。” 李彻直视着她。 “那起码在朕死之前,阿嫱,你还是朕的,对吗?” 男人双手捧过她的脸颊。 “那么朕愿意……阿嫱,你可知晓,朕真的很厌恶那个男人,他怎可将你从朕的身边骗走,怎可将你变成这样一副陌生的模样。不过无妨,朕已经找了全京城最好的易容师,朕会将你变回来,变得像从前、像从前那样……” 正说着,男人眼角微红,声音里竟也多了一丝哽咽。 “……朕会好好补偿你。” “真的。” 他的双手落下,爱惜地抚过女孩那张说不上陌生的脸庞。 闻言,卫嫱手上抗拒的力道也顿住,她的乌眸清明了一瞬,忽尔很冷静地看着他。 “陛下要如何补偿我?” 她有些发笑。 见她这般,李彻竟也笑了。薄薄一层日影落在他发白的面容上,沉沉水雾撩动着,他眼底笑意愈甚。 渐渐地,男人竟捧着她的脸,笑得双手竟开始微微发颤。 卫嫱皱起眉头。 他就这样朗声笑着,微红的凤眸间忽然染上一丝疯狂。 不,是癫狂。 癫狂到,竟让卫嫱也觉得害怕! 她不明所以,只觉自己被一阵极危险的气息笼罩着,那气息愈近,男人温热的鼻息亦飘散至脸上。李彻就这般看着她发笑,阴森森的笑意,于危险之中散发着可怖。 忽然,对方的手指放在她脸上。 极修长的手指,像玉一样冷白。李彻唇角勾了勾,压低了声音: “补偿……” “倘若能让嫱儿开心些……” 忽地,他弯腰捡起地上短匕。 匕首上仍带着些血迹,是在方才的对峙间,滑破了他的虎口。男人手指摩挲过锋利的刀尖,低下头来,就这般认真凝视着她。 “那朕便也割下这两根手指,还给你的兄长,好不好?” 第59章 059 “你以为这样便可赎罪?”…… 李彻倾弯下身, 问她。 温热的鼻息与沉水香的雾气交错着,映照出卫嫱那张震惊错愕的脸。 她杏眸圆瞪,似乎未听清楚李彻的话, 震惊与之对视。 一时间, 卫嫱竟忘了伸手反抗他。 明黄色的衣角被风吹得拍在脸上,清香淡淡扑鼻, 带着几分冷意。卫嫱还未来得及反应, 李彻已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再而后—— 卫嫱惊叫了一声。 那声音并不大, 带着些许锐意, 登时便有下人鱼贯而入,将此处围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一进门,便看见殿内这一番惨烈的光景。 有血水顺着刀尖,自皇帝的龙袍上一路流下,淅淅沥沥的血水, 便如此淌落在地。而先前被皇帝抱入宫的那位美人, 如今正面色发白地站在皇帝身前,她用手捂住了嘴巴, 也瞪圆了一双眼。 宫人下意识要将她围住。 见状, 皇帝抬起另一只手, 制止左右之人。 为首的正是孙德福,他哪里曾见过此等场面?就如此呆愣了少时,孙公公这才想起传唤御医。尖利的一声响,立马有宫人跌跌撞撞地领命而去。 “传、传张御医——” 院外一片喧嚣,人心惶惶。 李彻未出声斥责,他甚至未理睬因惊惶而唤出声的人群。一双乌眸穿过人声与熹微的日影,静默注视着她。 风声微潮,混杂着淡淡的沉水熏香, 与男子身上的血腥气息一同,涌入她的肺腑。 卫嫱俨然被他吓傻了。 她痴愣愣地与李彻对视着,眉心蹙意长凝,久久未曾舒缓。 李彻拨开身前那一名宫人,朝她走来。 见他上前,卫嫱下意识便朝后退。即在快要走至她身前时,李彻脚步一顿,忽然倾弯下身去。 卫嫱眼睁睁看着——他弯身,居然从地上捡起那根血淋淋的断指!! 又像如获至宝般,捧至她的面前。 “陛、陛下……” “陛下您……” 两侧响起倒吸气声。 日头高升,辉黄的日影穿过九龙雕窗,金灿灿地倾洒入殿。许是李彻身后那宝座太过于夺目两眼,耀目的光芒顿然让卫嫱再朝后躲了躲。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看着男人步步逼近。 他面上带着痴恋。 一双凤眸紧盯着她。 原本修长的、而今染满了殷红鲜血的手…… 捧起那两截断指,凑到她的面颊前。 “阿嫱。” 李彻低头,看着她笑。 “还给你。” 卫嫱下意识摇头。 她不要。 她为什么要留下这种脏东西。 “不要给我。” 夺目的日影混杂着殷红的血色,湿淋淋的一大片,流至李彻袖口,也令卫嫱感到刺目与难受。 她将下唇咬得愈发紧。 对方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般——即便卫嫱能瞧见他额上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细汗薄薄一层,覆在男子前额处,亦衬得他面色发白。 平白断了两指,怎可不痛,又怎能不痛。 卫嫱却看见,李彻猩红凤眸间的痴念,他的眼底似闪过一抹痛色,须臾之间,原本冷冽的瞳眸中,竟闪烁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取悦与示好。 是示好。 是上位者那难得的、来之不易的讨好。 殷红的血顺着男子龙袍蜿蜒而下,将地板浸湿。他却浑然不觉自右手处传来的痛觉,一双眼定定凝望向卫嫱。 血流了他满手。 断掉的两根手指,在他掌中显得尤为可怖。 伤口之处,仍渗着淅淅沥沥的血珠。 卫嫱心口一紧。 看着而今的李彻,她心中却浮现出当年兄长受刑时的场景。遥想当年,李彻也是这般命人用匕首,废去了阿兄的两根手指。阴暗潮湿的耳房里,卫嫱仿若能听见匕尖剔去骨肉的声音,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令她的情绪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那时的李彻在做什么? 他乌眸沉沉,打量着她面上的泪痕,毫不加惋惜地抵上她的耻骨,一下又一下碾碎她全部的啜泣。 冷冰冰的手指,宛若阎罗的判词,抚过她全身。 卫嫱杏眸含泪,紧咬着牙关,不在兄长隔间哭出声音来。 看着李彻的断指,她想起来自己的哥哥。 对方奉上那两截手指,捧至她面前。微潮的沉水香包裹着浓烈的血腥气息,丝丝离离的雾气后,他俊美到艳丽的脸庞此刻也有几分苍白。 “阿嫱,够了吗?” 李彻看着她。 “不够的话,左手也还给你。” 他微微仰头,光洁的下颌也沾染上妖异的嫣红色。 微薄的唇角边,竟勾起一抹诡异的轻笑,顷刻,他又低下头,垂眸凝望着她。 他的眼里似怀有期待,又带着一种解脱。 窗扉“扑通”一声,被院内的烈风拍打开。 门窗未掩,湿漉漉的潮风吹涌至卫嫱脸上,裹挟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她深吸一口气。 “你以为这样便可赎罪?” “李彻,我的哥哥再也不能练剑,也再也不能抚琴……” 他是京城第一剑客,是这名冠天下的斫琴人。 “纵使将你十根手指都砍掉,也难泄我心头之恨。” 卫嫱原以为,自己说这些话时,她应是对李彻恨之入骨,她的语气应当是愤愤。 未曾想,看着那蜿蜒而下的鲜血,她的声音竟还发着抖。 听了她的话,李彻也是一怔。 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道失落。 “不要吗。” 不要他的手指吗? 太医院的人匆匆赶到,见到皇帝这般,张御医亦是一骇。可不等他上前,皇帝已抬手示意他去一侧,李彻也并不着急唤人为自己包扎断口,反倒深深凝视卫嫱一眼,而后抬了抬下巴,说了一句十分古怪地话。 他问:“孙才人可是养了一只狗。” 皇帝这么问,左右之人虽是不解,却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回答。 宫人们互相看了一眼,片刻,为首之人小心翼翼地应声道: “回陛下,孙才人并未养狗,养狗的是……是王娘娘……” 后宫之中,并不可饲养家犬。 但陛下一直无心于后宫,宫妃娘娘们便变着法子地给自己找些事做。起初是养花养草,再到了养猫养鸟。陛下从不踏足后宫,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们不闹出什么大乱子…… 李彻也默许了,她们在深宫之中饲养些玩宠。 仅一个眼神,立马有宫人会意。对方匆匆转身,又不过须臾,王美人平日里饲养的那只白色小犬立马便被人抱了过来。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犬。 体型并不大,被宫人如此抱在怀里,干净得像是一堆不染尘埃的雪。 唯有那一双眼乌黑,像湿漉漉的梅子,闪烁着紧张与好奇。 宫人怯懦,吓得连话也说不全:“陛下,王娘娘的狗,抱、抱来了……” 皇帝并未理会他。 那一道目光仍落在卫嫱身上。 炽热的,灼烈的。 带着探寻与期盼的视线。 卫嫱神色冰冷,避开他的眼神。 下一刻,她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既然你不要……” 轻微的两声响,有什么东西被掷落在地。 听着声音,卫嫱也顺势望去。却见李彻竟将自己的那两根断指朝小狗的方向投掷,沾着鲜血的手指便如此滚落在宫人脚边。 他神色漠然,眼看着那雪色小犬“嗷呜”一声、兴奋地自宫人怀里冲了出去! “不要就不要了罢。” 小犬兴奋摇摆着尾巴,将其中一指吞咽。 “嘎吱”的磨牙声传来,周遭众人回过神——他们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皆大惊失色! “陛下!” “陛下您……” 宫人瑟缩不止,跪倒一排排。 李彻眼神冰冷,看着那小犬将两根手指啮咬干净。男人视线淡漠掠过周遭下人,最后落在卫嫱身上。 她似乎也被吓到了。 震惊地看着那只幼犬,看那骨节于地上拖拽出一道红印。 湿淋淋的血痕,触目惊心。 她亦听见小狗牙关发出的、“嘎嘣嘎嘣”的脆响。 不知为何,听着这声音,卫嫱心中忽然很是不适。 骨头断裂的声响随风传入耳,而后便是一阵磨牙声,听得她眉心紧锁,紧攥着衣袖的指节也白得泛青。 李彻朝她走过来。 脚踩在那一滩血迹上,步步逆着光。 窗牖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动,“咣当”一声脆响,连日影也被割裂。 男人伸出手,试图来摸她的脸。 断了两指的右手仍朝下渗着血水,颗颗血珠砸落在地面上,宛若一支妖冶的梅花。 当那温热的、黏腻的血触及左颊时,卫嫱才恍然回神。 “李彻。” “……” “你疯了。” 宫檐上的铜铃被凄风打得骤响,一下一下衬着她杂乱如麻的心跳声。 腥红的血迹蜿蜒过她的肌肤。 带着令人排斥的味道。 李彻垂眸,静穆瞧着她,本就凉薄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他轻声一叹,似惋惜般地道: “你不要,朕留着也无用。” 极轻的一声,仿若一道不见痕迹的风。 轻飘飘地吹过去,窗外的雨应声砸在窗台上。 她不需要。 不需要他的赎罪,不需要他的指头。 那便是无用之物。 雪色小犬虽尚还年幼,可那牙齿却尤为锋利,一下又一下兴奋地啮咬着,转瞬便将那两根指头咬得千疮百孔。李彻却浑然不顾,他的目光分毫未落在雪犬上,更未理会周遭蜷缩发抖的下人半分。 他右手未移开。 亲昵地、爱怜的轻抚,手边流淌着鲜血。 流过卫嫱冰冷的脸颊,顺着她的脖子淌下来。 落在她前胸的衣衫。 氤氲开一朵嫣红的花。 卫嫱今日来时匆匆,本就穿得少。 身上那件衣衫更是素白清丽,被血水打湿,愈显得那道鲜红色触目惊心。 她不去闻,不去听。 也不去看李彻。 即便如此,自脸颊上传来的触感却尤为清晰。卫嫱能感受到对方的断指,他用残缺的右手抚摸过她的面庞,又顺着她颤抖的肩一寸寸落下来。 再然后,拉住她的手。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紧紧盯着她,牢牢盯着她。 企图从她面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心疼与怜惜,看到因他的断指而动容。 “卫嫱。” “你会难过吗?” “这是你欠他的。” 风雨交织着,女子泛着冷意的声音回答了他的话语。 “我并不会因为你断指而难过,更不会因为你这些所谓的补偿而畅快。” “相反,看着这一切……令我十分恶心。” 第60章 060 李彻将她养得很好 言罢, 她看见李彻的脸仿若更白了一瞬。 卫嫱未理会对方,趁着他还发着愣,卫嫱将男人的手挥开, 大步朝外走。 李彻没有拦她。 皇帝既也这般, 更无人敢上前阻拦。众人虽不知晓这名女子究竟为何人,望向她的背影时, 眼神里却莫名多了几分恭从与惧怕。 她是第一个不怕陛下的人。 更是第一个敢顶撞皇帝的人。 外间的雨仍淅沥沥地下着, 雨势并不算大, 却恰使人感到一股无从抵挡的冷意。 卫嫱前脚方冒雨迈过院门槛, 后脚孙德福便追上来。 太监一面喘着气,一面递来一把伞。 “姑、姑娘……” 德福公公上了些年纪,他口中含着粗气,跑到卫嫱面前,又长又缓地吁起来。 “雨天路滑, 姑娘回宫时当心脚下。还有这件袍衫, 是圣上唤奴才给您送来,姑娘回宫时注意身子, 切莫着了凉……” 明黄色的大氅, 其上绣着金色祥云与游龙, 乃是当今九五至尊的天子衣,而今却被老太监这样抱在臂弯处。 对方一双眼虽然苍老,可依旧闪烁着期望的光。 卫嫱目光掠过那件大氅,只接过雨伞。 鲜艳的红色,在卫嫱素色衣衫的胸口处绽放出一株红梅。 明明是那一滩血迹,说也奇怪,落在她的衣襟上,却并未让人觉得眼前这女子狼狈, 反而衬得其愈显得艳丽动人。 卫嫱裙角落了些水。 她面色凝白如玉,还是同孙德福淡声道: “多谢公公。” 孙德福不着痕迹地皱眉。 却是转瞬,这太监掩去面上异色,毕恭毕敬地朝她离去的方向躬身。 直到她的背影自眼前淡去,德福公公才直起身。 他一双眼裹挟着许多思量,瞧着那一袭雨帘,微微有些出神。 卫嫱胸前的血迹仍未干透。 细雨入帘,随风漂浮入伞绸,打得她衣衫前襟也微湿。她循着先前的印象,走在这悠长的宫道里。 朱红色的宫墙,将两旁围得严实,前路一望无际,卫嫱却不知眼下自己应身在何处。 这么大、这么大的皇宫,她跑不出去。 跑不出这朱墙碧瓦,跑不出这风雨飘摇的水雾。 恍然间,前方出现一行人。 两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高坐于轿辇之上,如众星捧月一般,身后七七八八地跟着些宫人。卫嫱抬眸时,那两人正巧不知说了些什么,皆眉飞色舞,掩面而笑。 想来应当是李彻养在后宫的妃子。 卫嫱无意生事,更无心与这二人斡旋,将头低下,欲低调走开。 却谁知,正在擦肩而过时,她忽然被人叫停了脚步。 “等等。” 语调上扬的一道女声,带着几分骄纵。 声音倒有些熟悉。 “你是何人,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卫嫱抬眸,只见那妃子目光凌厉,破过雨雾朝着她横扫而来。四目相触的一瞬间,卫嫱下意识攥紧了手边衣袖。 是毕氏。 曾对她百般折辱,致使她小产的金妃毕氏。 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但金妃似乎并未认出卫嫱,对方只瞧着她这一张十分陌生的脸,面上不由得浮现许多诧异来。 今早,毕氏便听闻,皇帝将一名女子抱入了凤鸣居。 对此,她十分的好奇。 经一番打听,此女子似是贡川人,甚至还有过一名夫婿。闻言,毕氏心中愈发诧异了,她骄恣的眉目间满带着疑色,凝眸望向身前之人。 眼前女子正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她生得并不是倾国倾城貌,模样却也算是出挑。尤其是那身段,更是十分窈窕动人。 水雾弥漫的雨帘里,只见这样白皙清艳的一张小脸。她适才不知经历了什么,鬓发有少许凌乱,极单薄的衣衫上,甚至还沾染了几分血迹。 毕氏蹙了蹙眉。 真是有一种…… 莫名的熟悉感。 “本宫在与你说话。” 又是尖锐一声,金妃的语气俨然多了几分不耐。 卫嫱垂眸,淡声:“娘娘。” “跪着听。” 凄风将雨线吹断,啪嗒嗒地砸在伞绸上。闻言,卫嫱也微拢起眉。 “本宫叫你跪着听。” “怎么,是没听见吗?” 见她一直站着并未动弹,一侧的宫女领着眼色走上来。 那宫女可并不知晓她是谁,只知道自家主子动了怒,于是颐指气使地上前两步。 宫娥猛一挥手,作势要扇卫嫱。 “我们娘娘叫你跪下——” 这声话音尚未落,宫女发出一声惨叫。 雨水淋落在地,砸在女子素色衣裙边。 雨伞微斜,伞面之下,露出那一双清冷而锐利的眼。 ——她竟是徒手接住了那宫女挥过来的右手,虎口与手腕一用力,“嘎嘣”一道脆响,宫娥的手腕就此脱了臼! 这一回,不光是周遭宫人,便是毕氏也吓得面色发白。她握了握轿辇的扶手,斥道: “你、你胆敢!!” 区区一个没有名分的平民妻,怎敢对她的人动手!! 卫嫱重新撑好伞,轻飘飘看了毕氏一眼。 今日走得急,她身上穿得甚少,雨中待久了,身上不由得也发了冷。卫嫱身子骨弱,本就畏冷,本不想同毕氏周旋。更何况—— 卫嫱扫了扫金妃周围侍从。 各个满脸警惕,紧张盯向她。 似是下一刻,便会朝她发起攻势。 卫嫱抿了抿唇,视线淡漠掠过那张惹人生厌的脸。 “李彻还是将你养得太好。” 这么多年,李彻还是未对金妃动过手。 也对,毕竟有毕焕安那样一名重臣在前朝,李彻又怎舍得对其掌上明珠动手呢?不光是毕氏,其余后妃也是被他安安稳稳地养在宫中。一来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二来,则也可以笼络人心。 “什么?” 卫嫱没来由的一句话,让金妃怔了一怔。 毕氏不明所以。 四目相对的一瞬,看着那双陌生的眼,她却莫名感到一阵惧怕。 身旁蒋美人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袖。 对方用眼神示意毕氏:虽然眼前此人并未有什么名分,可她毕竟是被皇上亲自抱回宫的女人。 还安置在了凤鸣居。 这一阵心悸时,雨下得愈发大了起来。哗啦啦的雨水趟过朱甍碧瓦,将眼前宫墙冲刷得愈发干净。 待金妃回过神,那一名女子已然远去。 瘦小的身影,穿过眼前幽长的宫道,踩在长阶之上,雨水却不留下分毫痕迹。 金妃深吸一口气,缓回神思,望向那女子离开的方向,心中腹诽。 哼,不过是与那死人有几分相似罢了。 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她有什么好怕的。 …… 卫嫱撑着伞,兀自走在宫道之上。 即便已离宫四年,可宫中每一处,她却在心中记得十分牢实。毕竟其中每一处,都是她当年一边流着血一边走过的,金銮殿,浣绣宫,纤华轩,鸣春居…… 她深吸一口气,未朝凤鸣居的方向走。 反倒是向着浣绣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要找一个人。 找一个故人。 被李彻重新带回皇宫后,她睁眼第一件事是寻找小翎与阿兄,第二件事便是打探月息的下落。 月息这丫头,是她当年在皇宫中唯一一个交心好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她一人在这深宫中过得如何。 如此想着,卫嫱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从前在浣绣宫里、与江月息相依为命的场景。 寒冬腊月,小姑娘穿着极单薄简陋的衣裳,却捧着脸、满怀期待地同她说: “莫看浣绣宫的日子苦,待到二十五,姑姑便会放我们出宫去。到时候能领一大笔银子呢!” “翻过年我就十四了,再熬上十一年,待出宫去后,我便可以、便可以……” “啪嗒”一声脆响,卫嫱低下头,发现自己踩断了一根树枝。 干突突的长枝,在脚下断成了两截。她深吸一口气,抬眸却发现自己不知已来到一座有些面生的宫殿外。 恰在此时,宫门内响起几许骚动声。 又是一行人。 卫嫱下意识侧身,躲至转角之处,与此同时,宫门另一头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 这雨声太过于嘈杂,那人声音又极低,让卫嫱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庭院的冷风拂过,她听见一阵木鱼声响。 清远,肃穆,寂寥。 她听见那女人轻笑,婉婉回应道:“多谢大师替玉嫆解签。这是玉嫆为大师准备的谢礼,还望大师莫要回绝。” 对面那僧人似乎还要开口,只听女子加急道: “不许回绝。” 这一声,这四个字。 竟带了几分小女儿独有的娇羞与俏皮。 那僧人未再言语,只是轻叹一声。木鱼声再度响起,女人道了别,朝院门这边走来。 偷看旁人总归是有些心虚的,卫嫱再往一旁侧了侧身,用宫墙将自己的身形完全遮挡住。 脚步声缓缓而来,又擦肩而过,带走一阵湿淋淋的雨点声。 过了少时,确认对方已离开后,卫嫱才自院墙后走出。她看着那名女子的背影,对方只带了一名贴身宫女,踩着宫道朝前走,分毫没注意到卫嫱的存在。 这名女子……卫嫱记得她。 她叫萧玉嫆,是萧丞相家的女儿。 也曾是先帝为李彻钦点的,他的皇子妃。 如若没记错,她如今正是宫中贵妃,居华玉宫,也是被李彻用俸禄好生供养起来的众后妃之一。 卫嫱不由得羡慕那些妃嫔。 一年到头见不到这个神经病一面,平日里也无需尽什么夫妻职责,每个月便能躺着收到不少的金银俸禄。可想而知,在一些妃嫔眼里,她们的皇帝是一位多么宅心仁厚的大善人。 又有枯枝砸落在卫嫱脚边,这一回她小心避让着,没再发出点声响。 瞧着萧玉嫆远去的背影,卫嫱将手中骨伞攥紧,心中不由得发笑。 李彻啊李彻。 你真是戴了好大一顶帽子。 …… 皇帝右手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 卫嫱再怎么厌恶李彻,他毕竟也是一国之君,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这龙体自然受不得半分闪失。但这一次,她只听见宫人道皇帝右手受了伤、正寻太医医治,至于受的什么伤、是怎么受的伤,外人却无从得知了。 她知晓,是李彻封锁了消息。 皇帝下令,在场之人自然不敢乱嚼舌根。 外人只听说,皇帝近些天一直在金銮殿内疗伤,兴许是这手上伤势太过严重,他短时间内似不能再握笔,只能用左手写字。 也是因此,他连批折子都耽误了,甚至还有些耽误国事。 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卫嫱正在凤鸣居读诗。 她心中不算畅快,也没有多少开怀。 毕竟当年她的兄长也是这么过来的。 李彻如今所吃的这些苦、遭的这些罪,只不过是当年兄长所经历的、在他身上走过这么一遭罢了。 她并未有开心,也未有多少共情。 正如此思量着,院门外一声传报,李彻竟到她这边来了。 他来时天色方霁,廊檐上的积水被风吹着,颗颗朝下落着雨。 他披着明黄色的大氅,面上尚有些疲惫之色,就如此掀帘走了进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061 白皙的皓腕,犹如明明皎月,凝…… 湿淋淋的积雨。 飘来一阵裹挟着药草气息的龙涎香。 一见到皇帝前来, 周遭宫人赶忙行礼跪拜。齐刷刷的跪地之声,令卫嫱抬起眸。 她看见李彻大病初愈,对方的面色并不算很好。晌午的天光依旧熹微, 透过雕花屏窗, 落在他那张仍有几分苍白的面容上。 卫嫱下意识放下手中书卷。 她还未来得及起身,李彻已两步走至其身前。浮光于明黄色的龙袍上掠过, 对方伸出手, 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跪拜。” 不必同那些人一样做表面功夫。 假装给他请安, 再心不在焉地道上一句圣上万岁、圣上金安。 李彻轻轻咳嗽了两声, 似是戏谑道:“朕知晓,你巴不得朕登即暴毙。” 这一句话说出来是玩笑。 听进去,却吓坏了周遭众人。只见那些宫人面色皆“唰”地一白,各个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圣上开口降罪。 宫女们在地上跪倒一排, 皆瑟缩不止, 大气不敢出一声。 但他们的陛下倒是无甚所谓,一句自嘲声罢了, 皇帝面上反倒挂了些笑。他垂眸, 含笑凝望着身前女子, 期待着她开口。 卫嫱抬头看了他一眼。 “陛下来做什么。” 这一句话,满带着未曾遮掩的语气。 院风仍旧潮湿,穿过廊庑,拂过未遮掩的门扉。 扑面而来男子身上的药草味,她余光看见,李彻右手手指处果然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纱布。 她听见李彻道:“不欢迎朕,装也不装。” 她懒得同对方斡旋:“你方才分明不让我装。” 那倒也是。 男人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他眼底又带了些笑意。温和的光晕自他瞳眸间一闪而过, 李彻话语顿了片刻,忽尔勾起唇,缓缓道: “阿嫱现下与我这般,倒真是像极了在……打情骂俏。” 后四个字,对方贴着她的耳边,咬得极轻。 恰恰好这一声,只让她一个人听见。 卫嫱:…… 果不其然,她面上没了从前小女儿般的羞赧。摇光倾落,微金的光晕在女子天青色的衣裙上洒了一层。她双眉蹙了蹙,眉心继而平缓舒展开。 厌恶一闪而过。 紧接着,她眉眼只剩下冷漠。 就如同从前的他一般。 孤戾的眉眼之下,只剩下一片令人心寒的漠然。 李彻不恼,于她身侧坐了下来。男人用手拨了拨腰际的玉穗子,又抬袖屏退其余众人。 周遭宫人原是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见皇帝抬了手,赶忙连连叩首,逃也似的离开了。 一时间,偌大的寝殿只剩下她与李彻二人。 日影被屏窗筛过,落在卫嫱裙角边,随风轻轻荡漾着,像是一朵将绽未绽的莲。 李彻左手自她手边举起那本诗集,诗卷微折,又被人爱惜地抚平。男人目光自其上一目十行掠过,而后有意无意道: “听闻阿嫱近日,在找一名宫女。” 他语气说得十分轻巧。 却让卫嫱心中“咯噔”一跳。 她抬眸,顿然警惕望向李彻。 男人面容本就光洁白皙,此刻更是被日光映衬得发白。他狭长的凤眸微勾着,面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美。 但现如今,卫嫱恨不得将他那一张脸撕碎。 看着她此番模样,李彻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他左手捏了捏书卷一角,垂眸看着她。 “怎么了,又瞪着朕。” “害怕朕对她下手?” “……” 他叹息一声。 “朕不会的。” 悠悠一声轻叹,他的袖摆拂了一拂。辉光于那明黄色的龙袍上掠过,投落一道薄薄的影。 卫嫱听着他道:“朕知晓,她是你的密友。如若朕对她动手,又要惹得你生气了。” “这些年朕未伤她一分一毫,给她找了一份清闲差事,她如今在清鸣殿当值,平日里的差事便是供奉殿中烛火,十分悠闲。如若阿嫱想见她,朕这便把她唤来。” 自然,她定是想见月息的。 却看着李彻并未急着开口唤人,将月息带来。 反倒是低下头,与她轻语: “朕手疼,该换药了。” 微风拂过男子鬓发,他眼底撒下一片粼粼的光晕。 李彻歪了歪头,看着她问:“嫱儿可否替朕上药?” 明明是轻声言语,可那眼神却似乎在同她说——江月息在他手里。 对方这是以月息为要挟。 她不得拒绝。 不得造次。 卫嫱深吸一口气,强稳下心性。 淡淡的龙涎香气扑入肺腑,她看着男人朝自己身前靠了靠,而后唤人取来包扎药物。精巧的一个小金罐,里面正是金疮药膏。卫嫱忍住情绪,将银盆中的手巾摆了一摆。 双手没入温热的净水,她低低唤了句:“给陛下净手。” 李彻含笑上前。 他拆开手指上的纱布,那两截断指赫然浮现在眼前。 即便心有准备,看见其上伤口时,卫嫱一颗心还是禁不住颤了一颤。 她低下头,心中惦念着月息,用手巾擦拭。 紧接着,便是上药。 上好的金疮药膏,用食指剜出一小块,于指腹打圈摩挲。不一会儿,那药膏便发起来温热。凑近时,药草香与龙涎香愈重,交缠的味道于空气中弥散着,带着雨后独有的甘香,迎面而来。 或是存了私心,上药时,卫嫱的手劲儿稍微加重了些。 李彻也并未因此龇牙咧嘴,他坐在梨木软椅上,清浅的眸光垂下,整个人未出声,温和看着她。 看着她手指灵巧葱白,先将那膏药涂抹至他的伤处,而后又取来纱布,将他手指“小心翼翼”地缠绕上一圈又一圈。 女孩低着头,许是过于认真,未顾及那自鬓角边垂落的碎发。 一缕乌发垂至耳鬓边,微风拂着光影,衬得她面容姣好,白皙静谧。 她的眼睫也低垂下来。 轻轻翕动着,像一对精致的小扇。 看得李彻心中一动,眸光又不受控制地软下来。 他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将身子稍往前倾。只一瞬间,女孩子脖颈处淡淡的梨花香气拂来,清甜,温和,又带着一种超然的冷冽。 却让人不觉得寒冷,偏偏想要亲近。 这香气,他朝思暮想,太过于熟悉。 熟悉到每一个午夜梦回时分,总肖想着、如何贪恋到这一缕幽香。 李彻眸光愈低。 自她的发鬓,面颊、鼻尖…… 再到那一双泛着娇红色的唇。 她的面容虽被她兄长改过,可那一双唇形却大差不差。 怜爱的眼神缱绻掠过那女孩双唇,他只觉心跳忽然加剧,连呼吸也变得极快,极短促。 一个心声破土,眼底情绪呼之欲出。 李彻再也禁不住,他伸出手去,捉住女子纤细的腕。 白皙的皓腕,犹如明明皎月,凝着无暇的雪。 卫嫱像是被他惊到,手中药瓶滚落在地,发出沉闷一声响。旋即,她皱了皱眉,清冷道:“做什么?” 李彻倾弯下身,用动作回答她的话语。 他低下头,嘴唇自女子嘴唇上掠过,唇尖轻微触碰的那一瞬间,卫嫱登即反应过来。她圆眸微瞪起,双手下意识朝男子胸膛处推去。可他虽未用多少力,那力道却仍旧沉重,醺醺的风轻拂着,送来他喉舌间温热的龙涎香。 将她包裹。 将她的唇齿裹挟。 忽然间,李彻双眸复而清明。 他眉心微蹙,快速掠了一眼右手,一阵疼痛袭来,正是来自他先前那伤口之处。猝不及防的疼痛终于使得男人松了手,其身形往后退了退,一眼便看见身前女子手中簪尖上的血迹。 说不上精致的一根银簪,簪尖锋利,正被卫嫱右手紧握着,抵御在身前。 “啪嗒”一声,又有血迹滴落,氤氲上衣裙。 李彻回过神,苍白着脸,无奈叹息。 “嫱儿……” 便就在适才二人亲吻之际,她快速抽出发上银簪,狠狠扎进了他的伤口,刺向他断指的血肉之处! 鲜血登即渗出,殷红的、细细密密的血珠,染湿了那一大块方包扎好的纱布。 得了空当,卫嫱右手握紧,也朝后撤了撤。 唇上尚有余温,让她竭力去忽视。 被平白刺伤,李彻他竟也不恼。他平缓垂眸,看着自簪尖滴落的血珠,微微发白的薄唇勾了勾。 须臾,他又发出一声轻叹。 “方才包扎好的。” 他的声音无奈。 淡金色的光影自男子面容上掠过,他眼底隐隐有情绪游走,遮掩下自右手传来的痛意。 簪身发凉。 卫嫱右手将其紧握着,眼看着对方弯下身,将地上摔落的药膏拾起来。 他没有动怒,亦没有唤人。 兀自坐回软椅上,用牙齿咬开纱布,将上了药的伤口处重新缠绕了一圈圈。 空气中又弥散着血腥味道。 便就在这一切处理干净之时,殿门口传来叩门之声。宫人的声音里仍旧夹杂着惊惧,恭敬道:“陛下,您要的折子……都给您搬过来了……” 李彻淡声:“进。” 看见地上那一滩血迹时,来者明显一愣。卫嫱看见对方眼底生起探究的疑色,却又因着惧怕,未造次开口。 几名宫人将折子摆放在桌案之上。 天光正亮,院内空气清新,随风扑入屋檐之下,吹散几分殿中的血腥气息。 地上血迹被人处理干净,又有宫人上前,于薰笼内点起熏香。 原是安神的香料,此刻被人放上了鹅梨香,清甜的香气弥散在缥缈的水雾中,反倒有一种安人心神之效。 看着堆积如山的折子,卫嫱便知道,他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赖在这里了。 她将簪子收好,漠然看着宫女将那成堆的折子搬过来,又看着李彻微微垂首,目光略微审视。 这是他右手受伤这些时日里,所积攒下来的奏折。 他本看着今日天气甚好,右手上的伤势又恢复得差不多。 于是便命人将这些天的政务搬至凤鸣居。 眼下如此…… 李彻无奈。 看来今天的折子真批不成了。 …… 鹅梨香清甜,寸寸拂至人眉眼之处。 李彻用一半右手撑压着奏折,空余下的那只手握着狼毫,如此生涩批阅着。 西北战事吃紧,他眉心微蹙,久久未曾舒展。 而另一侧,卫嫱也乐得清闲。 她全然视李彻为无物,怡然自得捧着先前那本诗卷,自顾自地读起来。读得兴味正浓之际,忽然听耳旁一声: “嫱儿。” 她抬起头,见李彻在唤她。 “嫱儿,来。” 她心中疑惑,却看一身龙袍的男人眉目温和,递给她一支笔。 这是做甚? 卫嫱眉心也微拧起,右手放下书卷。 李彻示意她坐过来。 迎面又拂来龙涎香,清淡,缥缈,温和。 直至执起狼毫、低头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 幼时二人感情甚笃,那时候的她与李彻,曾熟悉到能互相模仿对方的字迹。 第62章 062 有人步履极轻,走到她床前…… 那是很久远以前的事。 她与李彻, 曾也两小无嫌猜。 许是宫中久处无聊,或是为了互相逃避爹爹的罚抄,久而久之, 她与李彻竟也学会互相模仿对方的字迹。 卫嫱的字迹工整秀丽, 如她本人一样端庄。 但李彻的笔迹却截然不同。 桌案之前,一身龙袍的男人递过来狼毫, 另一只手将她轻揽入怀。 卫嫱尚在惊愕之中, 一时未反应过来, 待回神之时, 她整个人已坐在了李彻怀里,姿势十分暧昧亲密。 对方未留意她面上神色,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奏折。 “这里,代朕批阅。” 她再次震愕。 便在这发愣之时,吸满了浓墨的狼毫再也承受不住那饱满的墨汁。“啪嗒”轻微一声, 豆大的墨珠自笔尖坠下, 登时于铺展的奏折上氤氲开来。 脏了。 卫嫱执着笔,衣袖往后撤了撤。 身旁, 皇帝道了一声“无妨”, 而后取来手巾, 将其上墨迹拭干。 这是一道臣子上书请求立后的折子。 诚然,自李彻登基后,这后位便一直空虚。哪怕是萧氏女入了宫,如今也只落得个贵妃的名分。朝堂上形式瞬息万变,而后宫与前朝的局势向来密不可分。想也不用想,定有许多人对这空置的后位虎视眈眈。 一想到萧玉嫆。 卫嫱便回想起,佛殿之内,那位未曾露面的佛子。 私相授受, 二人的关系定然不一般。 也不知待李彻知晓此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神色。 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循着李彻的话,将此奏折驳了回去。 轻巧一落笔,笔下墨汁渲然,墨迹走势犹如游龙。 明明是一只素白的、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柔弱的柔荑,却落下此等遒劲的字迹。 与李彻所书,别无二致。 清风徐然,墨香随风飘来。 不觉间,不知何人添了银釭。银釭中灯火烟煴,昏黄的影铺满了桌案,落在人鬓发之上。 卫嫱垂眸,只循着李彻的话语落字,未有片刻言语。 李彻眸光低缓,瞧着身前女子。她乌发半挽,只用先前那根银簪别着,垂落的青丝愈为她添上几分温婉的柔色。 微风拂过廊庑,吹落庭中新叶,拂来一阵暗香。 那是一道清丽的、惹人万分熟悉的梨花香。 甜津津的香气,与薰笼内的水雾一齐扑鼻。与印象中不同的,那香气中独带了几分冷冽,犹如梨花坠入了洒满月色的湖里,清凌凌的,叫人无论如何也捞不上来。 恍然间,他仿若坐回到从前琅月宫的那棵梨花树下。 那时候他与阿嫱尚年幼,尚还两小无嫌猜。 他想起,阿嫱天生浅瞳,曾被宫中之人欺负,说她是不祥之物。 这话传到琅月宫中时,他恼怒极了,登即便去找六皇子理论,还因此打伤了六弟七弟。 他想起,阿嫱极喜欢蝴蝶,他便在后院里种满了花,却又因为吸入花粉而浑身起疹。 他想起自己曾受了风寒,染了很严重的咳疾,小姑娘心疼得红了眼,日复一日地为他熬制那冰糖雪梨粥。 他想起曾经二人也熟悉到,甚至可以互相模仿对方的字迹。 …… 夜风忽尔冷了。 天幕渐落,北风夜来,将天上的云彩刮碎,月影也这般碎生生地穿过屏窗,攀延至桌台上。 银釭中的灯火暗了又亮。 卫嫱已是疲惫。 她已有许久未曾写过这么多的“功课”,一整日下来,右手是又累又酸。而李彻叫她批阅的也并非什么大事,她一面听着李彻的话,一面在其上“画押”,当真是无趣至极。 她有些乏了。 李彻也看出来她乏了。 男人看了眼所剩无几的奏折,左手又随意挑了一本。 “最后一本。” 奏折方一摊开,卫嫱敏锐地察觉到,身侧之人的面色微微一变。 这一封,上奏的是边关战事。 早在前些年,西北边境便蠢蠢欲动,西蟒人联合了南郡,对中原虎视眈眈。他多次派兵,却因着南郡地势险要,加之其民风剽悍、能征善战,而久久未曾收复西北。现如今方开春未有多久,那头却又开始蠢蠢欲动,着实令人头疼万分。 一看到南郡二字,男人两根手指并着,轻轻按揉了一下太阳穴。 继而,他取来另一支笔,微微垂首,以左手生涩地于折子上落墨。 卫嫱坐至一旁,看着他。 适才一眼,她仿若看见什么有关乎“清寂谷”的字眼。 清寂谷,明心大师? 他怎么能和南郡牵连上关系? 卫嫱心想,兴许只是自己眼花。 不过少时,李彻便将折子批复完。转头看见她时,对方原本微凝着的眉头又舒展开。 他伸出手,似乎想来牵她。 卫嫱坐在原地,并未动弹。 月色清寂如水,自女子清冷的面庞上流淌而过。见她并未同后宫中那些女子一般谄媚于自己,皇帝倒也不恼。他将折子往一旁推了推,含笑看着卫嫱道: “今日朕宿在凤鸣居。” 卫嫱右眼皮跳了跳。 皇帝补充:“宿在此处。” 不去旁的偏殿。 卫嫱面上是丝毫不遮掩的抗拒。 诚然,她抗拒与李彻独处,更抗拒与他同宿在一张床榻上。李彻当他们二人是夫妻,可在卫嫱心里,对方是曾伤害过自己的刽子手,更是迫使她与家人分离的仇敌。 她思念小翎,思念兄长。 也不知他们二人如今在贡川过得如何。 见她此般,李彻抿了抿唇。男人蜷长的眼睫轻轻垂耷下来,又被晚风轻吹着,翕然颤了一颤。 他遮掩住眸底情绪,道:“今夜想陪着你。” 他便是想与她一起,什么也不做,单单嗅着这梨香,看夜色淌过银白色的纱帐。 卫嫱也咬了咬下唇。 只见身前男子略一思量,而后自袖中取出防身的匕首。精致的鎏金游蟒匕首,就被他如此不加防备地递了过来。 “朕发誓,今夜只陪着你,不做旁的事。” 他声音清润。 “你将这把匕首拿着,放在枕头底下,如若我造次,你不必留情。” 李彻看着她,神色真挚诚恳,目光灼灼。 卫嫱微垂下眼帘。 小扇一般的眼睫轻垂而下,她瞧着那柄匕首半晌,却并未将其接过。李彻道,要与她同宿于一张床上,一想到睡梦中周遭尽是他的气息,她便隐隐觉得倒胃口。 李彻自然也知晓,她这不是妥协,而是在抗拒。 男人轻叹了口气。 皇帝走出房门,不知朝外吩咐了些什么,须臾,他又回到寝殿之中。 只是这一回,其身后跟了几名宫人。 对方手里抱着些厚实的被褥。 李彻道:“先放在这儿。” 宫人一愣,略微不解:“陛……陛下?” 既是皇帝吩咐,自然无人敢违抗。心中虽又惊又疑,可那两人仍旧是将被褥放至床边的小榻上,而后躬身退离。 卫嫱坐在床边,一脸漠然地看着李彻……打地铺。 着实有几分滑稽。 堂堂一国之君,却沦落至如今就地铺而眠……卫嫱目光微顿,须臾抬手挑开床帘。 银白色的帘帐,月色盈盈,就如此洒落了满床。 虽已至唇,天还未彻底回暖。 地上仍是严寒,直至被褥叠了好几层,才堪堪能抵御住其中严寒。 卫嫱翻了个身,以后背对着他。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应当是他在脱掉外袍。 身后宿着仇人,她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奈何今日批阅了太多折子,卫嫱又累又困。这方坚持了未有一会儿,两眼皮便开始疯狂打架。 困意袭来,叫人无从抗拒。 她阖上眼,只觉周遭一片安然静谧。 连月光也悄悄。 一片银白月色里,有人步履极轻,走至床前。 第63章 063 “阿嫱,好梦。” 今夜风声不甚安宁。 窸窸窣窣的风, 穿过树上婆娑的叶。叶影坠在窗台之处,将月色筛得一片支离破碎。 察觉到女子熟睡,听着她舒缓而匀称的呼吸声, 李彻才走上前。 蹑手蹑脚。 银白的月光漫过薄如蝉翼的纱帐。 轻纱与月色笼着, 床榻上女子容貌姣好,肤色更是雪一般的凝白。 他伸出左手, 轻挑开那纱帐。 李彻的动作极轻。 怕惊扰到睡梦中的女孩。 她不知梦到了些什么, 原本平缓的眉心忽然蹙起, 牵连着男人的动作也是一顿, 左手微滞间,她的眉头又渐渐舒缓下去。 李彻长舒一口气。 眷恋的目光缱绻垂落,爱惜地划过女孩面容之上的每一寸。他就这般站在床边,凝神许久,久到这一场夜雨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他又探出手, 小心将女孩被角掖好。 前几日断了指, 他用起左手仍不太习惯。 动作些许生涩,他屏着呼吸, 将动作越发放缓。 月光将他的身影拖得极长。 良久, 他立在床边, 伴着皎皎月色,以极轻柔的语气,微声道: “好梦,阿嫱。” …… 兴许是一整日的劳累,这一夜,卫嫱竟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甜。 以至于她并未发觉昨天夜里落了一场雨,更不知晓李彻是何时离去。 待她醒来时, 对方已不见踪影。 不单如此,对方离去时,似乎还将自己昨夜打地铺的被褥叠好,干干净净、方方正正地放至一边角落处,看上去倒十分乖巧。 留在此处,似乎还思量着今夜再度前来。 卫嫱面无表情,命人将地上这被褥抬下去。 这厢正收拾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她正疑惑,却见一名宫人被孙德福带着,朝院内走了过来。 看见那名宫人的容貌时,卫嫱左眼皮猛地跳了一跳。 是月息。 是她回宫这些时日,一直暗自寻找的月息。 孙公公看了一眼她,躬身和缓道:“姑娘,这是陛下唤奴才给您带来的宫女。” 李彻虽将她安置在凤鸣居,却尚未给她名分。 即便瞧出来主子的心思,孙德福也不敢乱造次,只循着规矩唤她一声姑娘。 “她名唤江月息,原是在清鸣殿供奉烛火。哎,还愣着干什么,快上前来给姑娘请安。” 闻此一声,月息也回过神,依依上前福了一礼。 “奴婢见过姑娘。” 四年未见,她的眉目张开了不少,眼前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再是当初那个小丫头了。 看得卫嫱心生感慨,却还是抬了抬手,先屏退左右之人。 “你们且都退下罢。” 一声声“是”,半晌之后,偌大的院中只剩下她们一主一仆二人。 月息循着规矩,低着头,双眸温顺而柔和,整个人小心翼翼地,不敢看她。 卫嫱赶忙上前,将月息的身子扶起。 “月息。” 她道,“不必拘礼,是我。” 闻声,对方猛一抬头。 少女眼底闪着几分震愕,不可思议地朝卫嫱望来。映入眼帘的,却是另一张令她陌生的脸。便就在几度迟疑之际,她的手忽然被身前之人握住。 那并非是一双完全娇生惯养的手。 她这一双手,曾也做过浣绣宫的活。她生过火,洗过衣服,烧过水……而而今这一双手,更是能举起旁人从未碰过的、那万分锋利的长剑。 她道:“月息,我是阿嫱。” “是我,我回来了。” 一袭宫衣的少女瞪圆了一双眼。 窗牖未阖,那门扉也稍掩住。金晖日影倾泻而下,落在月息那双纯澈无比的杏眸间。她圆眸微瞪着,一双眼死死凝望向卫嫱的面容。满带着震惊的视线,缓慢滑过卫嫱面上每一寸。 微光粼粼,于她瞳眸间打着转。 情绪无声游走,又呼之欲出。 终于,只听着少女声音一哽: “阿……阿嫱……” 隐隐泪光闪烁着,月息立在她身前,双肩亦轻微颤抖着,下一刻便要哭出声来。 “阿嫱,你……你怎么变成这般……” 变得竟叫她也认不出来了。 少女声音满带着哭腔,听得卫嫱亦一阵心疼。她捏住对方小巧玲珑的手指,慢慢与她说着近些年来在贡川发生的事。 讲到他们离开清寂谷,拜别明心大师,于贡川定居。 讲到兄长,讲到她的小翎。 听到得月息眼泪直流。 见状,卫嫱忍不住笑道:“明明是极欢喜的事,你怎么还哭起来了呢。” 月息摇了摇头,哽咽着声音道:“阿嫱的身子本就弱,先前又受过那样的罪。适才你道自己生了个小姑娘,那必定是过了一趟鬼门关,两只脚都要迈去阎罗殿了……” 她听得也心疼。 卫嫱未想过对方会这般说,听闻这一席话,她也默了一默。 月息猜得不假,当年她生小翎时,出了好多的血,险些难产而亡。她还记得自己躺在产房之中,身旁的产婆声音焦急到尖利,连连直道大事不好。 是了,她本就是娇生惯养在闺阁中的,身子骨柔。 更罔论,她从前又在宫中伤及了根本。 月息抚着她的手背,蜷长的眼睫上已然挂了晶莹剔透的泪珠。 见状,卫嫱也有几分急了,在浣绣宫里她便见不得月息落泪。从前对方一流泪,她便也忍不住要跟着哭。 卫嫱自袖中取出拭泪的帕子。 “月息不哭。” 眼泪是珍珠。 身前少女破涕而笑。 “阿嫱,你当我是小孩子,竟也像哄小孩似地哄我。” 她也用随身的帕子擦了擦泪,眼眶一下便被擦得湿红。 “那便说好了,待见到了小翎,可得叫她认我做干娘才好。” 小姑娘声音轻柔,低声道着,明明是一句玩笑话,她却说得不大有几分底气。 卫嫱知晓,她的底气不足来自于何处。 这般心思细腻的女孩子,又在宫中待久了,自然也被养得十分细致而敏感。卫嫱抿了抿唇,并未多言语,而是伸出手去,将手心轻轻搭在少女手背之上。 不知是不是天气冷的缘故,月息手背微凉。 卫嫱掌心却是一片温热,她温柔轻抚着对方的手背,试图以此给予她片刻的温暖。 这宫中待得久了,人心便会慢慢冷下来。 卫嫱抬眸看着月息,日影凝落在女孩面容上,愈衬得她肤色凝白,面上却一片温婉柔和。 整整四年过去了,她好像变了些模样,又好似什么也未变。 天色灰蒙蒙的,仿若又将要落雨。 除去月息,李彻又往凤鸣居塞了些宫人。各个模样端庄,看上去伶俐得很。 李彻同她说,他终于挑得了个良辰吉日,这一次要凤冠霞帔,迎娶她为一国之后。 李彻将凤印递到她手上。 沉甸甸、金灿灿的凤印,看得卫嫱神色恹恹。她避开皇帝眼底的迎合之色,神色缓淡,让下人将凤印收至一边。 这凤印,这后位,她着实没什么兴趣。 可是她却听说,便是因这突然立后之事,引得朝堂上群臣反对。 上书的折子递了一封又一封。 甚至一连着好几日早朝之上,有臣子当众触怒龙颜,引得李彻勃然大怒,登即散了早朝。 勃然大怒? 听着自前朝传来的消息,卫嫱突然想起,她已有许久未见着李彻生气。 特别是自她回宫之后,李彻对她百依百顺,简直宠溺到了极致。每每望向她时,皇帝的神色缓淡,眸光却满带着柔色。 他的神情总是清淡的,似是贡河上升腾的、那一层薄薄的烟雨,伴着朦胧的月影。 清淡,消瘦,迷离。 不动声色。 李彻生气? 卫嫱将方写好的书信方方正正地叠起,忍不住轻“啧”了声。 真是稀奇。 第64章 064 讨好 一更 自入宫后, 李彻虽将她接至凤鸣居,却并未干涉她的生活。 对方不像从前那般干涉她、控制她,甚至……囚禁她。 私底下, 她命人去贡川调查兄长与小翎的踪迹。 密信写罢, 卫嫱转过头将此递给身后的月息。月息办事向来细致小心,卫嫱对她也是毫无保留地信任。 二人正低声言谈着, 忽然一阵传报声。只听院门外忽起嘈杂声响, 定睛一看, 竟是毕氏带人走了进来。 对方身上一袭妃位服制, 端的是雍容华贵,神采飞扬。 看见金妃,周遭宫人下意识迎拜。 卫嫱带着月息,也循声走入院中。 彼时天光大亮,院内树枝上缀满了春影, 风微一拂动, 便是日影簌簌,随风声直响。 她便是这般踩着满地叶影, 步步走下宫阶。 金妃自轿辇上下来, 审视着她。 见着卫嫱走来, 女人面上闪过一道寒色,转瞬便是一阵假笑。 “这便是……皇上带回来的郑姑娘罢。” 金妃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的“身世”,话语中满带着试探。 “听闻姑娘是贡川人?” 见到金妃,莫说是她了,便是江月息也觉得恼火。从前在宫中她受了毕氏那般多折辱,眼下卫嫱并未来得及去找她,对方倒先自己寻上门来了。 真是蠢货。 日影微斜,筛过纵横的枝叶, 落在卫嫱面容上。 她懒懒应声,“嗯。” 兴许是这一声太过于懒散。 毕氏面色变了变,微斜的光影亦落在女子眉梢,她眼神忽尔变得有几分锐利。 “本宫听闻,圣上今日很是宠爱你……” 卫嫱知晓了什么叫眼神一如尖刀,于她面上审视着,于她身上打转。 “带你入宫,还将你安置于此处……真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福气。” 酸溜溜的话语,听得人开始耳朵疼。 卫嫱一心惦念小翎与兄长之事,思忖着密信,着实懒得与毕氏应付。于是她又“嗯”了一声,径直道:“金妃娘娘造访,到底有何事?” 此言一出,毕氏明显愣了一愣。 半晌,她才道:“果然是不知分寸的山野丫头,如此没有礼数。陛下竟也不派教习嬷嬷前来,好好教教你这宫中的规矩。” “果然,只能学得她三分皮肉……” 这般没来由的一句话,卫嫱眉心微蹙起。 “你说什么?” 这一句,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根本未来得及思索。 见她面上一怔,毕氏还以为戳到了她的痛处,一时间露出得意的神色。淡金色光影坠坠,自琉璃瓦一路筛过树影,卫嫱眼见着,身前女子愈发耀武扬威。 她勾起唇。 “郑姑娘?你怕是不知道罢,圣上可有一位亡故多年的心上人。那可是个被陛下捧在心尖上的女子,因其亡故多年,在后宫之中,我们大家便是连她的名也不敢提呢。” 说这句话时,毕氏眼神于她面上嚣张掠过,似乎在捕捉卫嫱面上那微妙的情绪。 月息像是也知晓毕氏将要说什么,小姑娘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卫嫱一眼。 却见后者面容清淡,其上神色无懈可击。 金妃继续道:“不过本宫今日前来,看见你的模样,倒有些恍惚。” “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金妃以帕掩唇,笑意吟吟。 “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与那名女子,生得有几分相像罢了……” 卫嫱能看出来,毕氏这笑得是真开心。 好似这一句,便能将她所有痛处揭露,让尖锐的真相刺入她那颗“柔弱不堪”的胸腔之中。 对方在期待她的反应。 这世上,没有谁愿做谁人的替身。 对方便是要将“真相”血淋淋地剥开,一字一句告诉她,陛下对你的恩宠,只不过是在补偿对另一个女人的爱。 会生气罢,会难过罢,会伤心欲绝罢。 金妃得意洋洋,睥睨着她。 只可惜,毕氏并未如愿。卫嫱勾了勾唇,浅浅一笑。 她面色恬淡,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如此云淡风轻的态度反倒是有些激怒了毕氏,对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而后将鎏金小扇捏得更牢。 小扇轻摇,微风轻动,拂来庭间花香。 偌大的暖阁之内,依稀有淡淡的梨香,清甜的香气随风而来,扑至人鼻息之处。 毕氏将目光重新落在江月息身上。 她打量着,忽尔又一笑。 江月息微不可察地轻拢起眉心。 只听院落内的女人道:“如若本宫没有记错……你原本应是先前那人的贴身宫女罢。也难怪,陛下会将你又派过来,照拂我们郑姑娘的日常起居。只是本宫记得,从前你与那卫氏最为交好,如今你这般……算不算是,背、弃、旧、主?” 金妃刻意拖缓了声音,后四个字咬得极重。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月息面上依稀浮现几分恼意。 小姑娘咬了咬下唇,似乎想要上前争执。 卫嫱伸手将她拦住。 主仆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无声宽慰月息:“莫着急。”金妃便是要看她们二人被激怒的模样。 浅淡的梨香拂来,愈发衬得素衫之人眉目婉婉,清丽温和。 卫嫱唇角也噙了笑:“原是如此……也难怪,我入宫后便时常做梦。梦见一名女子托梦,如今想来,应当便是你口中的那名卫氏了。” 见她如此说,金妃勾了勾唇,似是越发得意。 女人摇着鎏金小扇,轻哼了声。 “郑姑娘知道便好,本宫也并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前来提点郑姑娘一句。这人呐,便应该知晓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掂量掂量自己在陛下心里究竟有几分分量。这对你、对大家都好,是不是?” 月息忍不住了:“金妃娘娘您……” 卫嫱轻捉住她的手腕。 江月息回过头,却见阿嫱面上笑容微却,她唇角笑意反倒愈浓,出声应和着毕氏。 “娘娘说得是,这人呐,确实应当知晓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也难怪那卫氏成日与我托梦。” “那她都与你说什么了?” “她与我说——” 卫嫱看了毕氏一眼,“她与我道,曾在宫中被你欺辱,梦中恳求我,如若再见到金妃娘娘,要替她主持当年公道。金妃娘娘,你说我该不该答应她呢?” 此一言,引得金妃一怔。她愣了愣神,面色有些仓皇。 她在心虚。 卫嫱眼见着,身前女子将薄唇轻抿起,她攥紧了扇柄,想要笑着将话题岔开。 “不过是梦见了些虚无之事,怎又能当真。” “可梦中,那卫氏可是伤心得很。” “她哭着同我道,若有机会,她定要来寻娘娘呢。” “啪嗒”一声,金妃小扇坠落在地。 精致的扇面,登即沾染上些许泥渍。 许是亏心事做得多了,毕氏愈发相信那些鬼神之说。不过登时,女子面色微白,却还是强撑着心性,漂浮的脚下站稳了。 卫嫱弯下身,将扇子捡起来。 她唇边挂着笑:“娘娘失态了。” 毕氏抬眸。 日晖曜曜,落于身前女子面容之上,瞧着卫嫱从容不迫的眉目,金妃有瞬时的晃神。 好似那人…… 可眼前郑氏眉目却并未有从前那人那般怯懦,她杳杳立于此处,神色奕奕。却又在一瞬之间,眼神里忽尔泛上几分寒光。 金妃道:“天色已不早,本宫先行回宫……” 卫嫱拦住她。 “娘娘,我已答应了卫氏,便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更何况……娘娘方才已是教过我,人在宫中,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是不是?” 言罢,她侧了侧身,道: “来人,取板子来。” 金妃脚下定住。 “你……你要做甚?” 一袭华裳的女人脚下顿住,她望着身前郑氏——对方的身上总有一种与宫中女子格格不入的气质。宫墙高砌,宫墙下的后妃皆宛若笼中之鸟,唯有她,却似是这高墙下的鹰。 卫嫱居高临下看着她。 做甚? “自然是替她——主持主持当年那一场公道。” 那时候她尚还年轻,既无权势,又无皇恩傍身。 父亲早逝,卫家失权,而李彻又对自己恨之入骨。 旁人靠不上。 她失去的、或是那场迟来的公道,她终是要一一讨回。 她命人将金妃押下去,于院外掌掴。 对方到底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毕氏剧烈反抗着,朝着卫嫱的方向怒斥。 “大胆!你胆敢动本宫,你——” “你……你当真不怕死吗!你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 卫嫱立于宫阶之下,看着众人将金妃押下去。说也奇怪,看着毕氏狼狈之状,她心中却并无多少畅快。 明明心胸之中出了一口恶气。 卫嫱并未像想象中那般,拍手称快。 或是耀武扬威地走至金妃面前,再对她如何地冷嘲热讽。 卫嫱神色淡淡,目光清平掠过。 “娘娘先前叫人教我学规矩,如今我也学会了。” “陛下已将凤印给我,今日是你以下犯上,我该如何惩你、罚你,都是你该受的。” 院风袭来,抚过廊檐。 琉璃瓦上闪过一道清冷的寒光,与曜曜日影交织着,笼上女子平静的面容。 卫嫱转过身,并未继续理会金妃。 她传令,待巴掌扇完了,毕氏真知晓错了,便将其带去宫道上跪着。 近些天,宫中关乎于她的传闻太多太多。 有惊异的,有好奇的,有羡慕与妒忌的……太多双眼睛满带着审视落在她身上,卫嫱知晓,已不乏有人蠢蠢欲动。 她无暇应付后宫,也懒得与那些后妃交手。 杀一儆百。 她思量着,最起码这些时日,凤鸣居能够安生一些。 …… 卫嫱却未曾想,自己上午刚惩戒了毕氏,这到晚时,李彻的龙辇便来了。 明黄色的辇车高高停落在凤鸣宫前,随着一声传报,有人踩着霞光缓步走了进来。 卫嫱坐在窗边,随意翻看着内务府呈上来的名册,未理会那人。 直到李彻将周遭宫人屏退,坐至她身侧。 “在看什么?” 皇帝问。 本是打发时间的东西,卫嫱也提不起多少交谈的兴趣。听见这一声,她倒是将名册“啪嗒”一阖,转过头望向李彻。 对方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腰间系着先前她送的那只芙蕖玉坠子,面容平和坐于此处,安静看着她。 卫嫱问:“陛下今日前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她上午方处罚完毕氏,消息怕是早已传至金銮殿内。 她漠然道:“如若陛下是心疼她了,特意来凤鸣居为金妃出气——” 不等她说完。 李彻笑着打断她:“不是。” 他面上笑容淡淡,声音亦清浅,看上去倒是心情甚佳,并没有半分因为金妃的事而烦心。 李彻道:“只是今日西域那边新进贡了一批料子,朕瞧着模样、成色都甚好,便想着给你送过来。方才见你看东西认真,便提前让孙德福送至后院收起来了。” 言罢,他歪了歪头,又问:“怎么,她今日来寻你麻烦了?” 明知故问。 卫嫱将名册推至一边,忍不住冷嘲:“她寻我的麻烦还少么?” 无论是四年前,她尚为浣绣宫宫女时。 或是现在,她以“郑氏”之身,居于凤鸣居内。 此一言,果然又令李彻回想起了当初。男人眸光动了动,他轻垂下眼睫来。 小扇一般的睫羽,随着思量极轻微翕动着。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须臾,他敛去眸间神思。 便是在这短短一瞬,卫嫱凝望着——她瞧见男人眼底的悔意。 他在心疼。 如今的李彻,在心疼四年前的卫嫱。 然,她心中并没有预想中的畅快。卫嫱扯了扯唇角,冷笑了声。 从前,金妃寻她麻烦时,李彻并没有为她出头。 而如今,金妃再度前来滋事,她再不需要李彻为她出头。 她将茶杯放下,水面清平,杯中依稀有枯叶翻卷,漂浮了一圈又一圈。 李彻想来握她的手。 她朝后撤了撤,皇帝的手顿然凝滞于原地。 他抿了抿薄唇,竟也不恼,反倒是好脾气地开口,像是在同她认错。 “朕会教训她。” 卫嫱不禁笑了。 她亦将头偏了偏,看似饶有兴趣:“陛下打算如何教训她?” 她还记得从前,即便那人致使自己小产,李彻也并未对毕氏真正做出些惩罚。是了,对方毕竟也是抚西大将军毕焕安之女,“朕方登基,根基未稳,需要毕老将军的拥簇”。 这是李彻的原话。 面对痛失骨肉、伤心欲绝的她,李彻所做的,也唯有沉默。 叫她如何不恼。 叫她如何不恨? 而今日影徐徐,金辉色的光晕穿过那层精致的雕花屏窗,伴着薰笼内的沉水梨花香,寸寸拂至人的衣衫。日头一天天渐暖,她也一日日穿得比先前单薄。薄薄一层素衫,衬得她愈发娇柔,也愈发清艳动人。 她用那双些许陌生的眼,紧盯向他。 一句一句,追问着。 如何“教训”金妃? “是褫了她的封号,降了她的位份,或是将她打入冷宫呢?” “李彻,你不敢。” “你口口声声说不会强迫我,却还是将我带回深宫。你一字一句说要补偿我,到头来却与他们一样,做了伤害我的刽子手。” “你甚至不敢去惩治毕氏,唯恐祸及你那九龙宝座。” “李彻,你不敢爱,也不敢恨。甚至这龙位你都不敢坐得太安稳,唯恐一日会有人执剑破开皇城,将你从那龙椅上踹倒。” “李彻,你的爱真的很窝囊。” 言罢这一句,她能完全想象出来,对方的面色定然会变得一片灰败。 日光打落在他那本就白皙的面容上。 周遭静谧少时。 她不知李彻在想什么。 也不想知道李彻他在想些什么。 薰笼内的香料似是燃烬了,寝殿内水雾渐薄,最后一缕烟尘气徘徊许久,终是随着窗扉的缝隙处飘散。卫嫱不知自己今日为何这般平静,她听见李彻道: “朕会立你为后。” 他顿了顿,重新开口: “朕要立你为后。” 皇帝语气坚定,似是毋庸置疑。 “不日便是亲蚕礼,朕会寻一个契机与你大婚。无论这次有多少人拦着,朕一定要同你完婚。婚仪上的喜服朕已重新命人赶制了,这次的喜服会比从前那一件更华丽精美。至于毕氏……” 他忽尔一扬声。 “来人。” 孙德福领命前来。 “传朕旨意,金妃毕氏以下犯上,罔顾宫规,顶撞皇后。即今日起,褫夺封号,降为美人,长跪于凤鸣居外自省。” “——直至皇后气消。” 言罢,皇帝转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讨好。 他在刻意,哄着她消气。 当天晚上,李彻依旧在她屋中打起了地铺。入睡之前,对方同她讨论了关乎封后大典的事宜。 虽然也只是对方单方面的“讨论”。 皓月皎皎,伴着清冷的夜风,送来他的声音。 李彻耐着心与她解释着:“你在时,朕未去过后宫,你走后朕更是未碰她们其中一人的任何一根手指头。前朝那些大臣叨烦,一个劲儿地往这后宫中塞女人。朕听得烦了,索性全将她们养着,便当是养花儿养草了。” 摆在那儿,既不看,也不过问。 卫嫱摇摇头,试图打断:“李彻,其实我根本不在意……” 他仍滔滔不绝。 以前她从未觉着李彻话多,今日却只闻其一句接连着一句,像是非要将自己对他的误会全部洗干净。终于,她插了个空档,开口道:“其实我根本不在乎你喜欢何人,又宠幸了哪位姑娘。李彻,你能不能放我走?” 一别两宽,各自安生。 何必又如此纠缠不断呢? 果不其然,在她说完后,身后一默。 半晌之后,又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 “不要说这些话了。” “……” “……西域新进贡的料子……你记得明日试一试。” 第65章 065 “我想要我的夫君和女儿。”…… 一夜春深。 李彻每日来时匆忙, 走时亦十分匆忙。 无论他每日怎样来她宫中说好话,又是打了怎样多日的地铺。 卫嫱浑然未准许他靠近自己半分。 他最近在准备亲蚕礼等事宜。 宫墙深深,前朝的讯息仍旧传到卫嫱耳朵里。她听着众宫人议论, 前几天陛下纵容那位来路不明的“郑氏”, 竟叫其严惩了毕氏。而今毕氏成日在宫中哭天抢地,直吵着要见皇帝一面。 此番举动, 亦引起前朝一阵骚动。 尤甚以毕焕安为首的臣子纷纷上奏, 直道妖女祸国。一道道奏本竟引得皇帝龙颜大怒, 当众摔了好一些折子。 “不止如此, 听闻陛下还要立那郑氏为后……可我听闻,那郑氏似乎嫁过人,曾有过夫君……” 一想到小翎与兄长,卫嫱一颗心惴惴,跳得很快。 她根本不在乎李彻如何。 更不在乎对方又是怎样力排众议, 于朝堂之上要立她为后。 李彻给她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 她便以此买了好些人情,又借着江月息之手, 暗自培养自己的眼线心腹。 宫中送出去的密信, 几经辗转, 却杳无音信。 她不知李彻可否有对小翎与兄长下手。 对方一日比一日来得勤,更是想了万千种法子、千方百计地逗她开心。李彻为她请了戏班子,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曾经她最爱听的戏,她兴致缺缺,坐在皇帝身侧昏昏欲睡。 她没有去看李彻那双对她满是歉意的眼。 那双凤眸深深,或许满带着补偿,可她已没有精力,更没有必要再去对视。直至一日, 孙德福忽然请她前去后花园,对方请得着急,声音里却满带着雀跃之色。 卫嫱放下东西,转过头同月息叮嘱了几句,只身前往。 春色落尽,一路上绿树粉花开得甚好。她踩着繁杂的、落了一地的春影,看着孙公公推开那朱红色的宫门。 略带着沉重一声。 忽有清香扑鼻,满院蛱蝶飞舞,朝那亮色翩翩而来。 孙德福嘴角弯着,朝她恭敬一福。 “姑娘,奴才们且先退下了。” 身后脚步四散,她看见眼前满院子的梨白。 一朵朵玉珠似的梨花缀在枝桠上,清丽,饱满,盛放。明媚的花珠与蝴蝶飞舞交织着,震撼的花影倒映在她未曾设防的心扉之上。 翩翩蛱蝶,簇簇梨花,仙姿白雪,帔惹青霞。 她看见自梨树后缓步走来之人。 他今日未穿龙袍。 反而一袭紫衫圆领锦衣,束着抹额,满头青丝以一根金色发带高束起。 乍一眼,只道风度翩翩少年郎。 一时间,竟叫她也晃了晃神。 卫嫱微蹙着眉心,只见对方拨开花帘。他唇边噙着笑,两眼亮晶晶的,垂眸看她。 四目相触的一瞬,她清晰地看见李彻双眸中所倒映出的那张脸。 ——那张她虽用了四年,却仍旧觉得陌生的脸。 女子眼中光晕散去。 她朝后退了半步。 李彻并未跟上来,他眨了下眼睫,含笑唤她: “阿嫱。” 他跟上来。 棠梨随风渐落,坠在男子衣袍上,似是一片片雪。 微风吹拂着枝叶,花影簌簌摇晃。他身后,不,这偌大的院中,皆种满了梨花树,一朵一朵,一棵一棵。 直将小院填满! 一整片梨花林。 她最喜欢的,梨花林。 李彻似乎忘记了自己不喜花粉,若是沾染上花粉,便会浑身起红疹的事实。 见她不语,男人唇角勾着笑,自顾自地说着: “你还记得这些梨花吗?从前我宫中也有一棵梨花树。自你回宫后,我便想着为你种一片梨花林。可这天一日比一日热,我原以为今年开不了花、还需等来年的……” 他四处求了方子,亲手往土里灌了好一些花草药材,又一棵棵、用残疾的手亲自种下,这才终于等到满院梨花开。 多漂亮啊。 从前她最喜欢梨花。 最喜欢与他坐在梨花树下,或是嬉笑打闹,或是弹琴读书。 他会忍着满身红疹的瘙痒与阵痛,佯作无事般的,低头看着她。风扬起少年华贵的衣襟,眼帘之下,他瞳光中尽是未说出口的情话。 再放肆一些,他会与阿嫱倚着、躺在树下。 直至红疹蔓延至他整个后背,渐渐爬上他白皙的脸颊。 阿嫱才知晓,他不能接触花粉。 可少年不甚在意。 而今满院珠白,风一吹犹有风铃响动,簌簌落下一地花影。 卫嫱回过神,面色平淡看着他靠近。 这场盛大的惊喜,只有他一个人欢欣。 再靠近些,她闻见李彻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他喝了酒。 身上的酒气,隐约被这满院子花香遮掩。 见她神色淡漠,李彻倒也不恼,他面上挤着笑,温柔地问她可还喜欢。 日光曜曜,被树叶的筛过。 男子俊朗的眉宇间藏匿着遮掩不去的疲色。 卫嫱未答。 她沉默地看着李彻,看着他欢喜伸出左手,非要牵住她。男人欢天喜地地拉着她躺下,躺在落了一地花瓣的地面上。 这一瞬间,他们好像突然回到了少年时。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爱恨憎愧,只有沙沙的风吹过枝叶,鼻息间坠了清甜的梨花香。 她不知道李彻是不是醉了,对方声音清润,半迷糊地哄着她道: “不知你是不是开心……阿嫱,那我再答应你一个心愿。” “只要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卫嫱:“我想要我的夫君和女儿。” 李彻沉默。 半晌,他浅声:“换一个。” 卫嫱:“没有了。” 又是一阵沉默。 林间再度穿过风声,一朵梨花坠在男人眼皮上。 轻轻的,睫羽扑闪了下。 李彻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卫嫱并未与他离得太近,却能听见他缓缓的吐息。他的吐息声很轻,却又莫名地、略显了几分沉重。 微风带冷,灌过她的衣领。 拂带起卫嫱鬓角边零碎的发丝。 她听见李彻隐忍着声息,问她: “你到底是想要见女儿,还是想要见他。” “你就这么离不开他。” 迎风而来的酒气忽尔加重了些。 “卫嫱,朕给你的还不够么?” 他给了她许多,给了她最好的宫殿,给她所有人求之不得的凤位,为了她在朝堂上与众臣子吵得天翻地覆,一箱又一箱地往她宫中送那金银珠宝、锦衣玉带…… 他给她的,难道还不够多吗? 李彻睁开眼,眸光在一瞬变得晦暗不明。 簌簌的寒风吹乱了他的思绪,却又使得他眸光一片清明。李彻转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出现一种近乎于逼视的情绪。他张了张嘴唇,似乎想要质问她,却又在看见身前之人面容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不受遏制地柔软了下来。 ——或是说,那是一种瘫软。 每当看见她的脸,她那张与四年前不同的脸,他总能回想起这四年来每一个痛不欲生的夜晚。 相思成疾,恨不得含泪跟去。 故而再次遇见她后,他的一切都变得小心翼翼。他小心地接近她、讨好她,甚至于她寝屋中打起了地铺。 他小心翼翼地,想要重新唤回她的心。 好似如今的温柔便可抹平一切。 他不敢想从前,也不愿想从前。 “卫嫱。” 李彻克制着声音中的情绪。 “不要想他。” “……” “不许想他。” 他忽尔一坐起,酒气迎面,男人捉住她纤细的腕。 “你看看朕,好不好?” 对方握着她的手,将其捧至心口处。卫嫱听见他怦怦的心跳声,以及那语气里的哀求。 李彻看着她。 “当年断他那二指,朕为他还了。你喜欢的梨花,朕为你种了。你还想要什么,还喜欢什么……朕是一国之君,朕都可以给你。” 他说得慷慨。 且认真。 卫嫱也忍不住笑了笑。 多自私。 多自以为是。 她勾起唇角,未理会手腕间加重的力道,自唇间挤出一声嗤讽。 她用手拨掉对方的左手,淡声道:“我今日乏了,先回宫了。陛下也还先回宫罢,免得此处呆的久了,身上又要起红疹。” 闻言,李彻面色稍缓,略带着欢喜道: “你是在关心朕。” “不是。” 她摇头,“我只是无暇再应付一场苦肉计罢了。” 李彻一时缄默。 回到宫中,孙德福又带人往她宫中送来一株开得正好的梨花。这时她才知晓,李彻今日喝了许多酒,是因为截到了她往贡川送去的书信。 一封一封,是她亲笔所写,字字挂怀关心。 孙德福佝偻着身劝她:“郑姑娘,陛下关心您,奴才们都看在眼里,您又何苦与陛下过不去呢。” 在这宫中,锦衣玉食,宠冠六宫,难道不好吗? 除了江月息,几乎所有人都在劝她,在这宫中,享荣华富贵,受君王恩宠,难道不好吗? 她神色淡淡,将梨花自瓶中折下,差人送了回去。 于是乎,宫中又有风言风语,谈起她脾气的古怪。 每当她乘着轿辇行于宫道上,旁的宫人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她。他们都知晓,这凤鸣居的郑娘娘乃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久而久之,宫中竟还起了酸语,道她不过是已故的一位美人的替身,仗着有几分相似的姿色,于宫中耀武扬威罢了。 她知晓这些话是从哪个宫中传出来的。 无妨,她根本不在意。 她连李彻都不在意,又会在意宫中何言何事呢? 不——她也还是在意的,每当李彻自我感动般、自以为是地施舍他那高高在上的爱意,她总会如坐针毡般的难受。 她受不了。 她受不了李彻,同样的,也受不了他那“高贵”的爱。 ——如四年前一样,要将她再逼疯。 第66章 066 很自我感动吧?李彻。 她也曾当面与李彻对峙过。 每当她询问起自己的家人在何处, 对方总是眼神躲闪着,将话题岔开。 那日过后,他的身上果真起了许多红疹。 太医院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废了好些力, 这才终于叫皇帝身上的疹消退了些。小院中的梨花仍旧开着,只是除了李彻与其中修剪洒扫的宫人, 再没有人去看过。 她喜欢的是幼时的梨花。 清丽, 明媚, 自由。 许是宫中待得久了, 便是殿门大敞开着,卫嫱也时常觉得胸中烦闷,生生憋得很。 直至一日,她提出,要前去卫府祭拜爹爹。 彼时李彻正在批阅那成堆的奏折, 听了她的话, 男人抬起头。对方目光里带着宠溺,闻言并未拒绝, 反倒要与她一同前去。 第二日, 李彻便为她备好了出宫的马车。 暗紫色的马车, 垂挂着祥云暗纹车帘,显得低调而贵气。 见她前来,马车前的宫人赶忙朝她恭敬躬身。卫嫱还未掀帘,垂帘内忽尔探出一只白净有力的手。 一只白净有力的左手。 皇帝今日也未穿龙袍,着微服,掀起车帘一角。 他伸出手,示意卫嫱扶着,走上来。 目光仅于其上停了一瞬, 她将脸偏至一侧。眼前女子并未理会他,她跨迈了稍一大步,卷帘坐上马车。 擦肩而过。 李彻的手顿在原地。 男人无奈笑笑,看了她一眼,而后与她并肩坐下来。 马车颠簸摇晃,二人一路无言。 大多时候,她与李彻私下相处时总是静默。久而久之,便到了如今谁人也不尴尬的局面。 她将半边身子靠在轻微晃动的车壁上,余光见着身侧之人一袭紫衣,正坐得端直。 李彻也未看她。 男人微微耷拉下眼皮,似是在养神。 自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药草味道,又被龙涎香遮掩住,变得难以察觉。 马车穿过闹市。 熙熙攘攘的街道,传来鼎沸的人声。卫嫱已有许久未曾逛过京城集市,听着车帘外的声响,一时不禁有些心驰神往。 宫中憋闷,她已有太久未见到此等鲜活的气息。 侧过脸看了看身旁之人,卫嫱抿抿唇,将眼底神思抑制住。 再穿过两条街巷,不过少时,便到了卫府。 李彻提前安置好了大小事宜,马车乍一停靠,便看见眼前正敞开着的大门。牌匾上“卫府”二字被人拭得锃亮,大敞的府门之下,早早便有下人候着。见马车停在宅邸外,下人赶忙一躬身,朝这头恭敬行礼。 李彻先下了马车,又转过身来扶她。 如上车时那一般,卫嫱视线避开,任由对方左手落空。 脚下踩着石砖,黑灰的砖渐渐变作青色,卫嫱穿过廊庑,心中百感交集。 她先去前堂,点了三根香。 而后又迈过垂花拱门。 再往前走,便是她从前的小院。 四四方方的小院,自是比不上凤鸣居一半之大,曾经却是温馨可爱。迈过院门的那一刻,胸口处忽尔有一道气憋堵着,她张了张嘴巴,眼角有些发酸发涩。 身后,李彻站在闺阁外许多步,似乎不太敢进来。 他自是不敢再随意走入。 这小小的闺阁,是他当初冒犯的开端。 也是她噩梦的伊始。 闺房之内,依稀燃着沉水香,混杂着清丽的梨花味道,自门扉蔓延至床帐。屋子里的陈设还是从前那般模样,此处每一件物什,却像是被人精心擦拭过一样,与大门上那块牌匾那般透亮干净。 李彻立在小院之外等她。 卫嫱走出来时,恰好一道光影打下来,坠在他脸上。 连同那深紫色半边衣裳,也攀爬上一层微风摇动的花影。 他垂着眸,不知是沉思什么,听见脚步声,又抬起脸。 日影遮掩男人些许复杂的神色。 按着习俗,她应在未时祭拜父亲。彼时时辰正好,卫嫱提了提裙角,正色步入祠堂。 这是卫府祠堂。 但李彻贵为天子,整个大宣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虽是如此说,对方依旧于庭外留步。卫嫱深吸一口气,兀自上前奉香炷。 一根是为自己,一根是为兄长。 另一根,则是为……小翎。 她双手合十,看着父亲的灵位,于蒲团之上跪下来。 她神色肃穆,跪得端正。 身后留下一道清丽的阴影。 不过少时,她自祠堂走出来。 适才奉香时,李彻并不在庭院里站着,待行至转角之处,对方恰好迎面撞上来。卫嫱抿了抿唇,未问他去了何处,只抬眼看了下天色。 此刻时辰并不算晚,原是可以在宫外多待片刻。 但自从她出宫后,除去祭拜先祖,无论再做什么事,对方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她自然能瞧出对方的小心翼翼。能看见他小心翼翼地扶自己上下马车、各种温声细语地轻哄她、谨慎地避开她曾经的伤痛之处……便是连方才,走出祠堂时,卫嫱能闻见对方身上的香灰气息。 他去前堂祭拜父亲了。 走过来时,李彻眉目淡然,衣袖带起一尾清爽的风。 她能看清楚,能看清楚他全部的所作所为。 但她也清楚—— 这不过是他那虚伪的忏悔。 一位君主,一位高高在上的君主,肯自降身段,又小心翼翼地为她的父亲敬香。 很自我感动吧?李彻。 回宫的马车上,男人的手臂伸过来。 对方用左手将她小心搂着,卫嫱的眼皮跳了跳,没有费劲去躲。她余光看见,李彻唇角轻轻勾起,他面上带了些满足的笑,将她抱得更紧。 天气渐暖,她在李彻怀中,却感觉手脚发寒。 路过集市,他忽然叫停了马车。 男人眼底来了兴致,愉悦地牵起她的手,带她下车采买物什。 各种珍贵的、宝贵的、宫中未见过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只要卫嫱多看一眼,他便会一掷千金,将其买下来哄她。 李彻俨然也察觉到了她的憋闷与不虞。 于是他便千方百计地逗弄她开心。 宫中的戏台班子换了一轮又一轮,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送来一批又一批……可每当她询问起兄长与小翎,对方总会别开脸,岔开视线。 便就在卫嫱以为这憋闷又平淡无波的日子会如此进行下去时—— 当年兄长所斫那一把圣琴的弦断了。 这一把,乃是开朝圣琴。 眼下正是立后的风口,琴弦自断,而亲蚕礼之上圣琴又不得缺失。 李彻派人出宫,寻找其他技艺精湛的斫琴师。 修补琴弦本不是一件过难之事,可兹事体大,事关国本,此琴又出自芙蓉公子之手,使得不少人望而生畏。眼看着亲蚕礼一日日将近,闻铮愈发加派了人手,前去京城之外广征可以修补此琴之人。 若能修补好此琴者,赏黄金千两。 终于在第三日,有人揭了榜。 对方长跪于玉阶之下,道他并无斫琴的本事,不过他知晓这世间有人定能修补好开朝圣琴。彼时卫嫱正坐在李彻身边,百无聊赖地吃着葡萄,当听见那人名讳时,手里的葡萄“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滚落至那匍匐之人脚边。 李彻略带讶异,看了她一眼。 “嫱儿可是知晓明心大师?” 殿门未阖,清风穿过前堂,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未回答李彻。 他的话,她时常不答。 对此皇帝也习以为常,倒是一侧当值的宫人被吓得低下头,屏息凝神,分毫不敢出声。 她自然是知晓明心大师。 ——她曾经的师父。 收留过她,教习过她剑法,甚至……还救过她的命。 卫嫱并未打算与李彻道明,小翎实则乃他的女儿,更不想与她道当年临盆之际,她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之事。 至于对方追问明心大师…… 她看了眼那把断了弦的绿绮琴,选择沉默。 或许,李彻寻不到他人,便会如当年一般,将兄长接入宫中呢? 李彻还是命人飞鸽传书,传于清寂谷,想要请得明心大师出山。 密信加急,却如同她当初寄出的家书一般,石沉大海。 亲蚕礼迫在眉睫。 卫嫱面色清闲,平淡接过宫人所递来的茶水,吹开茶面上的热气。 几许茶叶于杯中飘转悬浮,又在片刻之后缓缓沉入杯底。 一整日过后,又一封飞鸽传书加急送往京城。 金銮殿内,手执密信的探子于座前跪下。他神色恭敬,言语亦是十分恭从。 “陛下,明心大师不在清寂谷中,其弟子道,他已去云游,杳无音信。” “不过属下于明心大师住处发现此物……” 正说着,这探子忽然抬起头,瞟了卫嫱一眼。 似乎察觉到了目光,卫嫱亦抬眸,恰恰与那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察到对方的眼神里,竟有几分不自然的紧张。 看她做什么? 她微微拢起眉,将鬓角边那一缕碎发拨弄至耳后。 …… 李彻命孙德福接过此物。 那是一本明显上了年岁的手札,扉页虽有些泛黄,却能看出被人刻意保管得极好。如若只是些寻常手札……卫嫱瞧着李彻,心想,想必那探子定然不会将其大费周章地送入皇宫。 明心大师写了什么? 她又捻起一颗葡萄。 圆滚滚的葡萄,只轻咬一口,便是汁水四溢,果香扑鼻。 她正吐着葡萄籽儿,余光忽见身侧皇帝右手一顿,他俊朗的眉宇亦拢起,紧接着,对方不可置信地朝她望了过来。 “怎么了?” 李彻紧攥着那本手札,不答。 唯独用那一双情绪如潮水般迭起的眼,紧盯着她。 他盯的是她的眼睛。 ——她那双清丽的、柔软的,自幼瞳色偏浅,无法被兄长以易容之术更变的眼睛。 第67章 067 他眼神里有着轻微的强制 男人眸光闪烁。 四目相触, 卫嫱也从对方的神色间看出几分不对劲。她又问了声,却见李彻将手札阖上,淡声道:“无事。” “只是突然想你从前的样貌了。” 他的言语瞧不出什么破绽。 皇帝命人将手札收下, 全程未让她有片刻过目。诚然, 李彻也不大清楚她与明心大师之间的师徒关系。正思量间,又有庭风穿堂, 桌案上鎏金香炉缭绕着舒缓的雾气, 随风迎面飞扑而来。 拂过李彻明黄色的衣摆。 男人左手提笔, 批阅折子。 这些天, 他已逐渐习惯以左手处理公事。有些宫妃娘娘为献殷勤,贴心地为李彻织就了右手所戴的护手。 然,无一例外地,护手皆被他扔进了炭炉。 后面还是卫嫱看不惯。 她看不惯对方日日用残疾的右手面对自己,心中总有些介怀, 于是命人买了副护手, 扔给了李彻。 对方如获至宝,欢喜得像个得了漂亮糖果的小孩子。 他爱不释手地戴着, 堪堪遮挡住那两根残缺破败的手指。 正思量间,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传报声。 闻铮带人立在殿门之外, 道了声:“陛下,人带到了。” 卫嫱原以为这是李彻找的斫琴师。 这些天,不光是前朝骚动,西蟒与南郡亦不甚安分。 他们对中原虎视眈眈,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这些天尤甚猖獗。 西疆边境交战了一场又一场。 亲蚕礼便是在此等当口拖了下来。 正思量间,李彻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男人目光流转在她脸颊上,淡声道了一句: “进。” 一名面生的中年男子被闻铮领着, 走了进来。 对方背着木匣。 卫嫱原以为那是什么琴匣,待自地上起身后,她才看清楚——那是一个小药匣。 一个同兄长先前所用的、模样大差不差的药匣。 皇帝抬手,屏退众人。 而后望了过来。 桌台上的熏香仍燃着,袅袅青烟寸寸蔓延过明黄色的桌台,与缭绕着的、淡薄的水雾里,她看见李彻那一双眼。 精细到有几分美艳的凤眸,夹杂着几分思量。 如此看她做甚? 那背着药匣的老者识眼色地朝卫嫱走来,先是向着她行了一礼,而后道:“娘娘,草民便开始动针了。” 她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脚边的老者,又不解地朝李彻望去。后者看出她眼中困惑,淡声道:“阿嫱,朕叫他给你将从前那张脸换回来。” 他虽未找到同兄长那般技艺高超的斫琴师。 却命人搜寻到同样技艺精湛的易容师。 这句话说到最后,皇帝的眉目间,不自觉带了几分柔色。 卫嫱讶了一讶:“现在便换?” “嗯。” 现在便换。 她下意识捂住脸颊,往后倒退半步。 “你……” 卫嫱看着身前一袭龙袍的男子,皱起了眉。 她不是不愿换。 这张脸皮本就是当年为躲避李彻的追捕,若非要她挑,她还是希望换回从前那张、本属于她自己的容貌。 可眼下,男人长身玉立,颀长的身形立在桌案之前,拖出一道影。 他的眼底有轻微的强制。 看得卫嫱眉心又拢紧了些。 她眼神里闪过一道情绪,清凌凌的银光,如水面上掠过冷白的月影。 她问李彻:“你为何不先同我说?” 就这般直接把那易容师传入宫中。 径直让对方背着药匣,跪在她裙角边,手指已探向那换骨的银针。 针尖刺芒。 泛着淡淡的寒光。 听了她的话,李彻先是一愣,微燥的风拂过他明黄色的袖摆,对方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他开口,并未径直回答,却像是在哄她:“嫱儿,乖。” 男人低下头,眼睫也如小扇一般轻垂着。 看上去倒还十分有耐心。 正说着,李彻又迎上前,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他用的是左手。 男人手指发凉,轻蹭过女孩面颊——卫颂的手很巧,仅在她的面容上动了几笔,俨然将她换就了另外一副模样。相比于从前的样貌,眼下她收敛了许多美艳的锋芒。她的模样清丽温婉,可唯有那一双眼,只有那一双眼…… 李彻垂眸,看见女孩眼底的倔强。 她道:“我不换。” 她今日不换。 即便是要换,她也不想听从于李彻的安排。 她可以去寻兄长。 男人的手指流连在她的颊侧,她抬起头,迎上他漆黑平静的视线。 李彻眸光微凝,往日里清淡的眸子直直盯着她那张被改了样貌的脸。他眼底似有困惑,开口问:“怎么了?” 他记得,这些天她也曾在无意间透露过,并未有多喜欢如今这副皮囊。 这副假皮囊。 他请来了全京城最好的易容师,将她的脸重新换回来。 这样不好吗? 卫嫱摇摇头,愈发笃定:“今日我不想换。”更何况要是她换成从前那副模样,到时小翎认不出她了,又该如何是好? 夏风微微燥热,穿过廊庑。明黄色的软纱被雾气浸泡着,窗外那一轮圆日让人看得愈发不真切。 一场无声对峙。 背着医匣的老者滞在原地,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卫嫱凉凉看了男人半晌。 对方似是还未发觉问题的症结,却仍是很有耐心。他的目光寸寸变得幽深,循循善诱般: “为何,是哪里不舒服吗?” “朕这样做,是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吗?” 窗外微光愈发急躁,摇晃的光影,坠在他宽大的龙纹黄袍之上。他歪了歪头,认真沉吟:“可是卫嫱,你为什么会不舒服呢?朕不懂,朕只是想看看你当年的模样……” 男人的手自她耳后落下,带起一阵酥.麻。 李彻就这样看着她,眼底有纷杂的倒影。许是那眸色太过于幽深,卫嫱看不清其中情绪。她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憋闷,如同压了一块大石,让她喘不上气。 片刻,他似乎有了结论。 “是因为这张脸是他给你的吗?” 轻飘飘一句话,仿若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怨念。 幽幽地,像漆黑狭路里一只绝望振翅的蝶。 卫嫱失望闭上眼:“李彻,你还是同当年一般。”没有半分改变。 老者仍跪在脚边,渐渐的,日影也爬上她的衣衫。 她全程阖眸,没有去看身前皇帝的神情。那老者动刀也极为小心,卫嫱觉得脸上酥酥麻麻,不知过了多久,耳旁落下一道战战兢兢的声音: “陛下,好……好了。” 李彻欢喜走上前。 他眼睛亮亮的,眼神里有着毫不遮掩的柔光。卫嫱方一抬眸,便见对方连忙唤人捧上一面圆镜,捧至她眼前。 澄澈干净的镜面,映照出那张熟悉的、与从前别无二致的脸。 仍旧是眼睛未动,巴掌大的小脸上登即却变了另一副模样。 白皙的娇靥上青黛施然,杏眸盈盈,顾盼之间波光潋滟。端的是非花非雾,人间颜色杳如尘土。 明艳得令那老者也惊了一惊,左右之人面上亦浮现惊艳之色。 李彻高兴一挥手:“赏!给朕重重地赏!” 紧接着他屏退周遭众人,笑着过来抱她。 长臂一揽,不容卫嫱反应地,她跌入对方怀抱中。龙涎香顷然弥散在鼻尖,又带着几分梨香的清甜,缭绕上她的吐息。 她看着,男人动情地倾弯下身,想要亲吻她。 被推开后,他抿了抿薄唇,掩住眼底的情动。 李彻下意识伸出右手,旋即右手顿住,又伸出左手来,揉了揉她的头。 虽被拒绝,他面上依稀仍有欣喜。 好似这么一折腾,便能将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姑娘,彻彻底底还给他。 李彻抱着她,将下巴放在她发顶上,深吸了一口气。 这些天,他夜夜于凤鸣居中与她“共寝”。 正如当年他不准她上龙床一般,卫嫱未有一日,准许他上榻。 李彻同样也知道,她的枕下,夜夜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见血封喉。 这样怀有弑君之心……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些许生疏地伸出左手,怜惜地抚摸上女孩眉眼。 再譬如此时此刻。 卫嫱能看出来,他心生欢喜。 那原本淡漠的眉眼间尽是雀跃,他似乎也对她面上的冷意习以为常,再次迎上前,搂住她的腰身。 明月盈盈入怀。 皇帝低下头,将一只明黄色的平安结系在她衣带上。 平安结看上去很是不工整,边缘甚至有些粗糙。卫嫱想也不必想,便已知晓这平安结是出自谁人之手。 她试过,拒绝李彻给予的任何东西。 但对方总有一种惊人的毅力,一而再再而三地将那些东西塞入她怀中。就譬如他微笑着砍下自己的手指,固执地将其捧上来。 久而久之,她便不再与李彻争执。 见她这副模样,男人翘起了唇角。他嘴角边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于她耳边缱绻道: “好乖。” 他双手又收紧。 “阿嫱。” 李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 吻罢,又生怕她反感,男人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李彻看见她那双颜色与情绪皆很淡的眼瞳。 那是一双极美,却带有几分破碎的杀伤力的眼瞳。 李彻薄唇微抿起,脑海里闪过一瞬间的思量。 恰在此时,殿门外响起脚步声。 紧接着便是一声传报:“陛下。” 是他的心腹闻铮。 李彻并未避嫌,径直让闻铮走入大殿。 一身黑衣劲装的男子先是看了卫嫱一眼,见她此番样貌,竟并未感到惊讶。李彻松开她坐下来,袖袍掠过桌角,只听闻铮恭声道: “陛下,南郡使臣来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闻铮说完这句话后,她余光见着李彻朝自己这边瞟了过来。 他的眼神有些许复杂,欲言又止。 然,仅是一瞬,皇帝又正色。 仿若适才所有神色的波动,都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第68章 068 “既无公主,那便封一位公主。…… 南郡使臣。 对于南郡, 卫嫱并不陌生。 大宣国境以南的国家,举国上下皆为女子为尊,包括那九五之尊的帝位。 若王室之中暂无适龄女子即位, 则由男子代为掌权。 譬如当今的南郡, 帝位空置,暂且由一名名唤滕狡的男子掌权。 南郡乃是马背上的民族, 南郡将士个个骁勇善战, 武力不凡。 卫嫱还听闻, 这南郡王室之中, 似乎有一位皇子极擅长巫蛊之术,平日里有事没事便跟身边之人下下毒。 但这毕竟也只是些道听途说,南郡皇都距大宣甚远,她也从未见过什么南郡人。 提到南郡使臣,卫嫱突然有些好奇。 她记得, 明心大师与南郡似乎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些天, 李彻虽未寻着明心大师,亦未寻到可以修复圣琴的斫琴师, 却在清寂谷发现许多医术古籍。 譬如什么医死人肉白骨之术……起初看到这些时, 李彻的目光望向她。对于当年之事, 对方仍有些挂怀。李彻全以为她是得明心大师所救,用了什么神奇丹药,使得她“死而复生”。 卫嫱并未告诉他,自己当年乃是假死。 正如同她并未告诉李彻,自己如今与卫颂的关系。 多此一举罢了。 不过说也奇怪,她明明记得李彻从前一向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如今竟也成了相信“以怪力乱神”之人了。 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潇洒恣意的少年郎君。 …… 南郡使臣前来,李彻并未带她前去赴宴。 卫嫱听闻, 南郡使臣此番前来,是为谈和。 或是说,谈“和亲”一事。 李彻膝下并无子嗣,更未有适龄公主。当李彻与那使臣商榷和亲之事传入凤鸣居时,卫嫱后知后觉地庆幸。 幸好自己没有与他说起小翎的真实身世。 不然她真的想象不到,李彻将会做出怎样丧心病狂之事。 李彻膝下无适龄公主和亲。 小翎是他唯一的血脉。 卫嫱想,这个秘密,她一定要带入坟墓里。 且说另一边—— 李彻设宴,宴请那南郡使臣。 南郡派来的人并不多。 礼乐错落有致,皇帝一身龙袍高坐龙椅之上,看着那一行随宫人缓缓入席之人。 入乡随俗,那群南郡人朝李彻行的是中原礼。 倒是那为首的颇有脾性,一双丹凤眼轻瞥了殿上皇帝一眼,而后右手握拳,放于左胸之前,也算是行了礼。 李彻倒也未恼火,他目光淡淡,掠过此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南郡男子。 他与身后之人皆不同,并未穿着南郡服饰,反倒穿了一身玄黑色的交领长袍。满头乌发编成一条条精细的小鞭,于两只耳垂旁边,还悬了一双小巧精致的银珰。 适才他走入大殿时,恰好有日光穿过门扉而来,此时还未至盛夏,日光并不甚刺眼。曜曜晖影缓落,坠在男子耳珰处,却折射出一道阴冷的、颇具有杀伤力的影。 见大宣皇帝望来,此人亦眯起那双浅眸,抬手命人抬上一物。 “此物名为鲛明珠,取百余鲛人泪研磨而就。尤甚是夏日,将其放于屋中,除却能将黑夜照得明白如昼,还会使人感觉到似是自海底扑涌而至的沁凉的寒意。” 正说着,对方一撩衣袍,站起身。 “此乃我南郡至宝,在下亲自为陛下献上。” 他声音悠悠,脚下步子亦是不疾不徐。 不过片刻,他已然走至皇帝身前。 日影炽艳,掠过敞开的门扉,明亮的光晕打落在男人面庞之上,他看清大宣皇帝的眼。 那是一双同样炽艳的凤眸,眼尾微微向上挑着,带着几分天子独有的、令人望之生畏的威严。 整个大宣王朝,偌大的皇宫之中。 除了卫嫱,他是第二个敢如此与皇帝对视之人。 四目相触,隐隐有火药气息涌动。 李彻亦看清对方的瞳眸。 只一瞬,他眼底浮光微凝,而后淡声道:“南郡二皇子,滕慕。”天生阴阳眼,一只深眸,一只浅眸。 李彻声音清淡而笃定。 被人如此揭穿了身份,滕慕并不惊讶,也不生恼。他并不遮掩自己的真实身份,面上反倒挂着笑,将那鲛明珠献至皇帝面前。 待靠近些。 李彻嗅到一阵异香。 香气似是自鲛明珠上传来,清清淡淡的,并不浓烈,也并不令人生厌。像是一阵海风裹挟着和煦的暖日,锦匣打开的那一瞬,无数光影顷然而至。 很漂亮的明珠。 李彻想,阿嫱定然会喜欢。 他颔首,命人将鲛明珠收下。 锦匣如此被人端下去,大殿之上,仍残存着些许异香。滕慕歪了歪脑袋,他并未退离,反倒饶有兴趣地望向李彻。 龙椅之上,十二旒冕之下,那双眼平静,却满带着不容撼动的威仪。 他的视线太过锐利。 清淡的风拂过廊庑,稍稍吹掀龙袍一角,只一眼,便让人生出许多忌惮与畏惧来。 滕慕道:“既是两国何谈,陛下又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正说着,他目光垂下,眼神轻掠过酒觞。 酒面清平,又似是被风吹得微晃。 滕慕举起酒觞。 李彻看出他的意图。 男人向来不动声色,只淡淡道了句:“朕向来不喜饮酒。” 防备他。 滕慕知晓自己方才下.药一事被他看穿,不由得举杯勾唇 “陛下误会了,这酒里头加的并不是什么取人性命的毒药。” “若有人不慎喝下,只不过……会狂笑不止罢了。” 他又补充:“三日三夜。” 李彻凉凉瞟了他一眼。 滕慕那一双阴阳眼仍向上微挑着。 视线不疾不徐,划过黄袍之人面上。 不得不说,眼前这大宣皇帝便如同传闻一般,果真有一副令人艳羡的好模样。天光倾落,男子卓然坐于九龙宝座之上,清透的光影落在他袖袍之处,微炽的风轻撩起他冕旒下的乌发。 他的眼里夹杂着雪雾缭绕,清清淡淡,平静疏离。 又偏偏带了几分与生俱来的上位者姿态,让人只瞧一眼,便忍不住想要低下头,不敢冒犯,更不敢亵渎。 但滕慕显然不是平常人。 他接过李彻视线,悠悠然看了眼对方面前所摆着的那一杯清酒。酒面平整,时有微风掠过,却掀不起男人心潮的任何波澜。 滕慕笑道:“看来陛下的戒备心当真很重呢。” 戒备他,更戒备这一杯酒。 这种戒备仿若也是与生俱来的。 “平日宫宴,陛下也不饮酒么?” 李彻:“不饮。” “是怕有人在酒中下毒?” 李彻看了他一眼,淡淡:“是。” 滕慕问:“这天底下,还有人敢在天子面前下毒?”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李彻道:“还真有。” 皇帝平声回答,面上未带情绪,语气之中竟也不恼。仿若他们二人眼下所谈论的,是一件极平常的小事。这言谈来回之间,倒是令席间不少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乏有人垂首,以袖拭额。 听了李彻的话,滕慕笑得倒是更加开怀了。他爽朗大笑一声,而后朝着皇帝眯眸。 那一双阴阳眼,此刻显得格外危险,又格外的意味深长。 “陛下……您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李彻想起自己的那条“小蛇”。 脑海之中,倏尔闪过那双倔强的眼,她的瞳眸略浅,与身前男子其中一只眼竟有些许重叠。 他拂袖,平淡道:“一只小宠,有何惧怕?” “真只是小宠么?”滕慕“啧”了一声,“不过说起这小宠,这一路走来时,我倒是在梨花树下见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狸奴,那虎头虎脑的,甚是喜人。” “还有那梨花树,一朵一朵,都漂亮得很……我听闻,陛下可是为了一个女子,种了这满皇宫的梨花树……”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使得在场之人听得真切。 有人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眼下分明不是梨花盛开的季节。 皇帝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使得这满皇宫的梨花树都开了花。 远远望去,竟像是夏日里的一大片雪影。 风吹玉珠簌簌,落下满地莹白。 李彻目光清浅,却也不禁随之放远。 不过片刻,龙椅上男人正色,酒过半巡,便又到了两国和谈的话口。 南郡想要大宣公主和亲,结秦晋之好。 这时候,席间不少臣子犯了难。 “陛下膝下,并无适龄公主……” 莫说是适龄公主了,陛下即位这么多年,从未开枝散叶,后宫虽有诸多娘娘,却是连一名皇嗣都未曾诞下。 滕慕眯了眯眸,尾愈翘起。 他的眼尾细长,像一条精明的蛇。 优雅地吐着信子,那双阴阳眼危险而又迷人。 片刻,他悠然道: “既无公主,那便封一位公主。” 此一言,引起席间隐隐骚动之声。 座上皇帝亦轻挑起眉,望向滕慕。 那双眸子幽深瞑黑,不知藏着些什么思量,深不可测。 另封一位公主,去和亲南郡…… 先前亦有臣子提议过。 但恐南郡觉得此举过于敷衍,遂作罢。 可如今,确实南郡二皇子立于大宣宴席之上,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此言…… 众臣子思忖: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和亲的人选究竟如何定夺? 既是南郡开了口,那她的身份不能太低,辱了南郡颜面。可论这大宣中身份尊贵的贵女…… 皇帝未言。 没有答应,亦没有开口拒绝。 见状,滕慕又笑道: “我们南郡也不愿叫陛下为难,既不能册封公主,那或是……” “我听闻陛下宫中,有一位还未册封位份的夫人。她生得肤白貌美,宛若娇花,明艳过人……” 第69章 069 卫嫱心跳得很快 未册封的夫人? 一侧, 候于一旁的孙德福,面上“唰”地一白。 他口中的“夫人”,自然是凤鸣居那一位、被陛下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龙椅之上, 男人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他飞眉入鬓, 眉心不着痕迹地拢起。日影徐徐,落在男子俊美的面容之上, 衬得他那张脸愈发冷白。 暗潮汹涌。 滕慕感觉, 便是面对下了“毒”的酒也波澜不惊的大宣皇帝, 此刻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凌厉。 还有明显的不耐烦。 有意思。 他勾起唇, 暗暗思忖。 终于在李彻身上感受到情绪的游走。 那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情绪,即便相隔甚远,席间不少臣子亦觉有些汗流浃背。皇帝高坐龙椅之上,那双薄唇轻抿着,须臾, 他轻笑了声: “哦?” “朕怎么不记得, 朕这宫中,还有位未册封的夫人呢?” 他目光犀利, 忽然近乎于逼视, 一双眼直直望向座下: “南郡二皇子所说的, 莫不是朕的皇后?” 席间陡有阴风阵阵,吹得酒面掀起一阵涟漪,金樽汹涌不停。 这般锐利的眼神,便是滕慕也惊了一惊。 他攥握紧手上莹绿的扳指,看着眼前之人。忽然间,滕慕感受到身前那一阵从未感受过的气场,随着阴恻恻的寒风,便如此扑涌至面上。 那是一种绝不容旁人觊觎与掠.夺的占.有之欲, 强硬的、强势的,不容人质疑。 像宣告占据自己的领地。 这让滕慕将手中金樽放下,道:“与陛下说笑呢。” “在下自南郡一路而来,听闻了不少皇城中的美谈。其中广为流传的,便是陛下与那郑夫人伉俪情深之事,真叫人艳羡不已。话说这满皇宫的梨花,便是陛下为郑夫人种下的罢。” 李彻看着他,纠正:“是朕的皇后。” 滕慕不愿真正激怒他,也跟着笑:“是,皇后娘娘。” 此一声落下,席间气氛终于缓和了些。龙椅上黄袍之人斜眸,睨了使臣团这边一眼,他心情似极度不虞,不想再理会旁人。 又是酒过三巡。 有人提议,前去园中观赏那片梨花林。 李彻颔首,也算是同意了。 他挥了挥手,并未传龙辇。 四下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分毫怠慢。 再往前走些,便是一整片梨花林。 此刻明明是盛夏,金乌炽艳,暖融融的金晖被树影筛过,灿灿然落在人肩头。皇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这一整片梨花树林竟绚然盛开到了眼下这等月份。 溶溶金光,梨花见雪,粉淡香清。 叫人一踏入院槛,便与这满庭未寥落的春色撞了满怀。 皇帝身后,立马有人赔笑迎上前,啧啧赞叹着。 臣子们微躬着身,言笑间尽是阿谀之姿。 对此,李彻已是见怪不怪。 倒是一旁的孙德福小心侍奉着,一面小声道:“陛下,您今日未吃药,当心着身子。” 是了,这梨花树虽是他亲手所植,可当梨树开花时,他却不能在此等美景中久久驻足。 稍一待了久些,他浑身便会生起红疹,瘙痒难耐。 可他又想多陪着这些花儿。 于是太医院花了好大一些工夫,终于研制出可以稍微抑制此等瘙痒的药汤。 虽可以抑制,却不能完全根除。 梨花树下待久了,他仍是会起红疹,仍是会浑身痛痒。 李彻摆摆手,对孙德福的话不以为意。 这种情形,德福公公也是见多了。正所谓皇上不急太监急,皇帝不担心自个儿的身子,他却忧心极了圣上龙体。 孙德福小心翼翼地撑开伞,试图抵挡这风吹时的落花雨。 忽然间,于这伞下,于这转角之处。 迎面直直撞上一人。 她一袭杏花对襟衫,未施粉黛,满头鸦发以一根梅玉簪松松挽了个干脆利落的发髻。浮光掠动,她只身立于重重花影之中,雪腮粉面,明艳动人。 她的身后,未跟着任何一名下人。 似是在独自赏花。 听见脚步声,卫嫱转身见到李彻。恰恰一片粉白色的花瓣随风飘落,坠在女子衣肩之处。 她面色未有波澜,朝皇帝微微欠身。 双眸之中花影流动。 明眸皓齿,一片淡薄。 卫嫱俨然看见站在李彻旁边的那个男人。 方才乍一回首,对方的视线便毫不加掩饰地撞了上来。 那是一双不似是中原人的眼睛,视线大胆而轻.佻,四目相触之际,卫嫱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她知晓——对方是自南郡而来的使臣。 南郡地势险要,而南郡人常年坐于马背之上,也生得高大而威猛。眼前这个男人与李彻的身量大差不差,也是同样的宽肩窄腰,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 对方随着李彻走上前,她眼皮跳了跳,眉头警觉地蹙起。 与二人对视,她需要扬起下巴。 花影落在她下颌之处,衬得她愈发容貌妍丽,像是一朵惹人喜爱的夏花。 那南郡使臣看了她许久,朝着她笑道: “在下斗胆,这位便是坊间传闻的那位郑夫人罢。” 李彻眉头也轻拢起。 滕慕赞叹:“果真生得花容月貌,气质出尘。” 这是卫嫱恢复容貌的第五日。 李彻大动干戈请来了易容师换脸,此举惊动整个后宫,当看见卫嫱真正容貌时,莫说是旁的人,便是连一直跟在皇帝身旁的老人也愣了一愣。 唯有孙德福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一般,躬身立于一侧,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得亏金妃正在禁足。 卫嫱心想。 她倒是好奇,待毕氏见到她这一张脸时,将会是怎样的反应。 而如今,那名南郡使臣立在她身前,眼神直勾勾朝她面上扫视,明显引得李彻不虞。皇帝面色微沉,方欲开口,只见滕慕忽然走上前,从自己左手手腕处摘下一只玉镯。 那是一只通体莹白的玉镯。 为日影与花影笼着,正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光芒。 滕慕笑着,将玉镯递过来。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他的右手,以及手腕上的图腾刺青。 像一条蜿蜒的蛇。 如同他的阴阳眼一般,令人觉得莫名的畏惧。 卫嫱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见她没有接过那玉镯,滕慕倒也不恼,他笑着眯了眯眼,似装作和善的模样道:“在下滕慕,南郡二皇子。见过……夫人。” 李彻走过来,径直抓住卫嫱的手腕。 不容她任何反应地,将她牵至身后。 隔断了卫嫱想要说的话,也隔绝了滕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满带着思虑与打量。 滕慕虽收敛了一贯的轻.佻与冒犯,可那眼神依旧令卫嫱感到有些不自在。尤甚是李彻,他眼神冷冽,眉宇之间像是凝着一层冰霜。 冷风乍一吹拂,冰冰瀌瀌,犹若雪雾簌簌落下。 令人通体生寒。 他冷声道:“二皇子,我们大宣有一句话叫做入乡随俗。二皇子似乎还不大懂大宣的规矩。” 李彻的手自她的手腕往下滑落,最后紧牵住她的手指,十指相扣。 他手上的力道在缓缓收紧。 似乎在害怕把她弄丢掉。 滕慕扫了他一眼,神色带着玩味。 不过到头来,他还是往后退了半步,右手放于左胸,朝卫嫱点头。 “在下滕慕,见过大宣皇后娘娘。” 他的袖口微低,露出那像蛇一样的刺青。 卫嫱不去看他,也回了一礼。只是她刚一站定,腰际处一沉,李彻的手轻贴着她的腰身,低下头来问她: “朕看你面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适?朕叫人先送你回宫。” 她点点头。 这是她回宫第一次,主动去顺着李彻的话茬。 她想避开滕慕。 李彻朝后递了个眼色,立马有宫人上前。卫嫱抿了抿唇,不去看那南郡二皇子。离去时,余光却能感受到始终有那一道目光,波澜不惊地落在自己身上。 卫嫱不甚明白,南郡二皇子的眼神里,究竟掺杂着怎样的情绪与考量。 她本能地想要避让。 回到凤鸣居。 天色尚早,金乌微微西斜,金晖较先前稍黯淡了些,光影灿灿,薄薄攀爬上寝殿的窗扉。 内寝的鹅梨香燃尽了。 朱漆八角薰笼之内,不知由何人悄然将其换作了安神香。清清淡淡的香气,随着门扉开阖传来。有宫女上前,恭敬奉了一碗热茶。 浅呷一口淡茶,茶面轻微晃荡,卫嫱眼前驱之不散的,仍是那如同青蛇一般的刺青。 露出锋利的、尖锐的獠牙。 看到那刺青时,卫嫱心跳得很快。 包括与他对视时,她内心深处竟生起一股微妙的感觉。 究竟是何等感受? 她分辨不清。 只是回过神来,她却总觉得,那刺青图腾似乎有些眼熟。 像是……曾在什么地方所看到过。 她一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 直到金乌浴血,自天际西垂。弯月伴着满天星子,一点一点升上来。 宫阶上也铺就一片夜色。 她方欲休憩,忽然听见自院内传来的异动声响。那是一阵急躁的风声,而后便是簌簌的打叶之声。如若她先前未曾习武,此刻必定想的是夜间风声太急,然而眼下,然而如今…… ——有人闯入她的小院。 她屏住呼吸。 忽然间,有一只手沉在她腰间,将她揽入怀里。 第70章 070 “明月镯上,血迹相融。”…… 那力道略重, 却又刻意避让着,未曾伤到她。 不等她抬起头,身侧登即有寒光闪过, 撩带起她鬓发飞扬。 那寒光自身侧劈出, 顺着不知何时大开的窗扉,朝院内杂丛间的骚动劈去。 “唰”地树影纷纷, 被风劈得一阵乱晃, 于月色映照着, 投落一地婆娑的树影。 卫嫱不用抬眼去看, 便已知晓是何人。 ——她嗅到身前那清淡的龙涎香与药草味道。 是李彻。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 男人一手沉在她腰间处,将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高大颀长的身形犹如一堵墙,结结实实,将她保护得严实。 黑夜中,李彻声音清寒。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胆敢于宫中行刺皇后。” 一片寂静, 唯余风声寂寥。半晌之后,一片漆黑的阴影里, 有人“咯咯”笑了笑。 这声音卫嫱熟悉。 正是白日里所见的南郡二皇子。 对方并未佩剑, 甚至未带任何兵器刀具, 只身自阴影间跳了出来。月华寒凉如水,坠在他被小辫微微遮挡住的耳珰上。他一面笑着,一面走上前,下颌处的寒光就如此晃了晃。 “行刺?” “在下可没有行刺。” 他歪了歪脑袋,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这样才算行刺嘛。” 骤然间,男人忽然伸出右手。长臂上的刺青仿若被什么所唤醒一般,忽尔化作一根根锋利的银针。 径直朝这边飞刺而来!! 针尖寒光渗渗。 在夜色之下,显得尤为刺目。 就在短瞬。 卫嫱分不清那究竟是多少根银针, 针尖排布犹如蟒蛇一般,锋利,迅猛,带着致命的毒。她很清楚,南郡人极善养蛊,尤其是这一位面冷心狠的南郡二皇子,更是浑身上下都藏着要人一招毙命的剧毒。 这个不速之客,深夜孤身潜入,绝非善类。 她看见李彻下意识欲侧身,却又因她立于身后,方扭转的身子又倾斜过来。他迅速自腰间抽出长剑,一道凌厉剑光闪过,数不清的银针就此砸出细细密密的声响。 铮、铮、铮。 滕慕歪头,右手三只挑着,立马又有银针飞刺而来。 卫嫱不禁道:“当心!” 那南郡二皇子,浑身上下藏满了暗器。 李彻右手将她护着,左手五指持着剑。他虽自幼习武,可于对方猝不及防的压势之下,他的左手用起来并不甚灵敏。见状,卫嫱也不禁有些急了,眼下滕慕是敌非友,她果断自袖中取出那柄精致小巧的匕首。 又一道寒光闪过。 听见自耳旁传来的声响,李彻回过头,看见她手中短匕,脸上有错愕闪过。 然,仅是一瞬之间,他回过神,唇角边却勾起一抹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弧度。 李彻右手轻握住她的手腕。 “躲朕身后。” 手腕上猛地一道力,她的身形被人一拽。 还未及趔趄,卫嫱耳畔已落下一道清润温柔的男声。 “朕虽废了右手,却也没有废物到这种程度。” “要朕的女人来替朕抵挡住这些暗器。” 卫嫱一怔,旋即咬牙:“我并未说要替你抵挡。” 她是怕他们两个一起死在这里。 “李彻,少自作多情。” 她的声音发寒,闻言,皇帝却笑笑。 对方对于她的冷言冷语早已司空见惯。 便就在此时,方被劈落在地的银针却像是忽然生了翅,自地上猝不及防地炸开,如旋花一般朝卫嫱炸来! 说时迟那时快—— 卫嫱身前落下一道黑影,几根银针钝入血肉,“刺啦”一下,又于卫嫱手背处划出一道血痕。 李彻目色一凛,眼神怫然。 身前之人为她挡住了绝大多数的银针,可虽如此,仍有一根银针自卫嫱手背处划过。 有血珠细细密密的渗出。 又顺着她的手指流下。 云翳缭绕。 月色铺就,如碎银一般坠于地面上,沾染星星血迹。 这一阵钝痛,卫嫱方欲抬手细看,忽然被人捉住了腕。 李彻面色愈加阴沉。 夜风拂过,轻撩起男人明黄色的衣角,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攥握的指节泛着青白之色。 卫嫱知晓。 他这是动怒了。 男人薄唇紧抿着,眸光于夜色间闪烁。 便就在此时,立于不远之处的滕慕忽然自腰间取出长剑,他动作行云流水,于自己手心处亦划出一条不深不浅的血口! 不光是卫嫱,便是连李彻都未预料到滕慕的动作。 二人一下怔住。 鲜血蜿蜒至他手腕上那一只明月镯。 便在此等间隙,滕慕手中忽然长剑一挑,极合时宜地,一滴鲜血自落至那锋利明亮的长剑之上。 “借皇后娘娘的血一用。” 滕慕的语气并不算客气。 许是被那剑风惊到,卫嫱下意识朝后闪了闪。余光之处,她不经意瞥见李彻不知因何皱起的眉头。 李彻抿了抿唇,拉着她,便要往另一侧走。 她身子被对方拽着,不明所以。 便就在转身之际,身侧突然有人半跪于地,那人膝盖发出沉闷的声响,忽然喊她道: “幺妹。” 清脆一声。 在一片黑夜之中响起。 卫嫱脚步一顿。 他说什么? 她转过头,只见身后夜雾弥漫,月光如碎银一般,施施然落在身前之人的衣肩上。南郡二皇子那原本轻.佻不羁的一双阴阳眼,此刻目光灼灼,正紧盯着她。 “明月镯上,血迹相融。” 滕慕于她裙角边跪下来。 “你是我的血亲,是我的幺妹。”是南郡的小公主。 清风吹拂,月光将幽深漆黑的天破开一个柔胧的口子。还不等卫嫱反应过来滕慕此一席话的含义,她只觉得自己右手又被人攥得紧了紧。 李彻紧抿着唇线,并未理会滕慕,牵着她便要朝院外走。 滕慕起身,将他拦住。 “陛下这般着急阻拦做什么?自下午与皇后娘娘相见,便觉得娘娘的样貌与我们三公主极为相似。”她与南郡三公主一般,都天生浅瞳。“陛下如此阻拦我们兄妹二人相认,怕不是……一开始便已知晓小妹的身世?” 卫嫱抬头,望向李彻。 适才银针飞舞,李彻为她挡下了许多暗器,锋利的针尖寸寸刮过皮肤,他的伤势并不轻,如今左手之处还在往下渗着血。 殷红的血珠细细密密落下,坠于一片无声黑暗中。 难怪今日梨花林里,滕慕看她的眼神这般奇怪。 难怪对方一直坚持不懈,要为她带着这一只明月镯。 明月镯上,她与滕慕血水相融。如若对方说得当真是实话,那她便是南郡人。 是南郡的小公主,前女尊之女。 忽然间,卫嫱脑海中闪过许多零碎的记忆。 阿爹生前对她的身世闭口不言,她天生浅瞳使得自幼受同龄人异待,还有清寂谷的明心大师…… 那一双清澈的、沧桑的,透过她又不知是在望向何人的眼。 她是南郡人。 她竟是南郡人。 明明是夏夜,晚风却莫名泛着寒。清凌凌的夜风吹带起卫嫱的鬓发,她并未言语,反倒是直视着李彻。 直视他那一双精细的、清明的,满带着考量的凤眸。 他定然知晓她的身世。 男人长身玉立,垂下双眸,无声回望她。 纷飞的思绪于他瞳眸间收敛,微垂的眼睫之下,是轻轻游走的情绪。 卫嫱问他:“你一早便知晓,是不是?” “李彻,你一早知道我是南郡人,是不是?” 他的薄唇动了动。 半晌,却仍未说出一句话来。 “李彻,你是何时知晓我是南郡人?” 为何不告诉她。 为何还将她继续蒙在鼓里? 淡淡的月光层层透过树翳,她的眉目间是一片失望。 卫嫱深吸一口气,须臾,眼神恢复如往日一般的清冷。她并没有再去看李彻,反倒是循着滕慕的话,朝门外转身。 “我不想再待在此处。” 不想再被锁在这如牢笼一般的深宫之中。 滕慕当然点头:“好。” 只要离开皇宫,无论去哪儿。 是回贡川或是回南郡。 手腕间一阵力,有人攥住了她的衣袖。 卫嫱道:“松手。” 对方手指死死扣着,指尖仍泛着青白色。 她回过头,才发觉,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李彻的面色竟变得如此苍白难看。 如同失血一般,唇上没有半分血色。 滕慕道:“针上有毒。” 他补充,声音慢悠悠的,又带些幸灾乐祸:“三刻之后,催人性命。” 谁想,眼前女子并未被他这一番话吓到。她神色波澜不惊,眉目间仿若在写着——“你不敢。” 在大宣皇宫中,公然刺杀大宣皇帝。 滕慕此番来使,谨遵女尊令,为的是两国邦交。 这也是李彻为何不唤来下人,将滕慕当场捉拿的缘故。 虽然滕慕确实在那针尖上下了毒。 对方于怀中抛给卫嫱一个小药瓶,只让她先将毒解了。她手背只受了一道划痕,伤势并不重,而李彻却不一样了。 滕慕眯了眯眼,饶有兴味地问她: “你讨厌那个男人?” 他顿了顿,又让话语更精准了些: “你很讨厌那个男人?” 不用卫嫱开口。 滕慕已然自她神情间窥察到一二。 她讨厌他。 滕慕勾唇道:“无妨,你既是我滕慕的妹妹,就没有被旁人欺负的理,哪怕对面是大宣皇帝也不行。” “所以啊,我在那银针上面撒了毒。虽说不足以取他性命,却也能叫他好好喝上一壶。” 他的声音雀跃,带着几分兴奋。 不禁让卫嫱好奇,他的针尖上撒的究竟是什么毒。 她这个便宜哥哥的眉尾挑起来:“也就是将他的命脉封了七日,这七日不能动武,不能剧烈活动,否则浑身血流倒窜。严重者经脉俱断。” ……好狠。 她回头扫了李彻一眼。 月华倾落,他眼里似乎有戚然的光。 卫嫱不假思索,任由滕慕带自己离去。 她知晓,李彻追不上来。 滕慕与她道,天下之大,针尖上的毒唯有他一人可解。或是待七日之后,此毒自会兀自解开。 “不过是七日不能动罢了,算不得什么大事。” 滕慕的轻功极好,带着她于黑夜间穿梭。 犹有轻微的夜风声,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 “你既不喜欢他,那休了便是。” 大宣从未有过休夫的前例,可南郡却有。 南郡以女子为尊,滕慕的妹妹滕月——便是她现在的三姐,正是南郡现如今的女尊大人。 只不过滕月身体不好,无心于政事,暂由他们的舅舅滕狡掌权。 可现在不同了,他们失散多年的小妹如今寻回来了。 “二哥带你回南郡,给你寻十个、百个南郡儿郎。这个不喜欢,那便再换一个。你是我滕慕的妹妹,是南郡的小公主,将来可是要成为女尊的人。什么大宣皇帝,带到咱们南郡去,也只有给我妹妹做面首的份儿。什么破大宣皇后,咱们才不稀罕……”【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071 她倒要看看李彻能追到何处…… 滕慕将她带回了驿馆。 他同周遭人皆打点过, 见了卫嫱,随行之人面上虽带着疑惑,却也对她十分客气。 她在此地待了一整晚, 翌日清早便听闻她那个便宜哥哥进了宫, 与李彻谈起条件。 昨天夜里,她同意与滕慕回南郡。 此去南郡, 她不光可以逃离皇宫, 彻底离开李彻, 还能见到自己的血亲。这对卫嫱来说, 是一个无需多加思索的选择。 她听闻,作为南郡使臣,滕慕于大殿之上同李彻道。 不必再派公主和亲南郡,他们南郡人,只想迎回自己的小公主。 前女尊血脉流落在外, 南郡只愿接回公主, 这并不算一件多么过分的事。 皇帝却于大殿之上沉默半晌。 待金乌再高悬之时,李彻的龙辇忽然到了。 辇车停在驿馆之前, 明黄色的车辇, 被日光衬得愈发威严而夺目。卫嫱微微眯眸, 看清楚来者。 他仍中着七日之毒,身着黄袍,高坐于龙椅之上。 那毒像是不但并未消散,反倒还有几分加剧之势,他此刻面色仍显得有几分虚弱。 卫嫱想了想,还是同周围人一般,向他行了个礼。 皇帝并未理会周遭众人,他视线紧紧落于她身上, 抬手示意左右退散。 尔后,他道:“朕来接你。” 男人朝她伸出手。 卫嫱歪了歪头,问他:“接我,去哪儿?” 是回宫,还是回南郡? 李彻微抿起双唇。 他的唇极薄。 此刻日影倾照,他双唇没有多少血色,这使得他看上去愈发淡漠。 他一沉默,卫嫱便知晓答案。 果然是如此。 她一面摇头,一面朝后退了退。 “我不愿同你回宫。” 清凌凌的一句话,她眉目浓艳,浮动着清冷的光。 这一副皮囊相较于四年前,不,相较于兄长为她所换的那一副,俨然明艳秾丽了许多。原本那双柔软的杏眸此刻向上微挑着,纤长的眼睫下,是如野草一般的顽强与倔强。 她的话语坚定,不容分毫转圜。 皇帝看着她,言语恳切,似乎在哄她。 男人低垂下眉眼,温和的眸光里,带了几分无奈: “琴朕已命人修复好,阿嫱,再过几日,便是我们的大婚。” 他一直最为期待的大婚。 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她也一直在期待,难道不是吗? 他们自幼相熟,曾彼此交心,是天定良缘。 他的目光里不禁又带了几分柔色。 唤着她的闺名,试图诱哄道:“阿嫱,乖。” 同他一起回宫。 正说着,皇帝走上前。男人华靴轻叩在台阶与门槛之上,发出催人的声响。 他伸出手,似乎想来牵住她。 卫嫱朝后退了半步。 她一双眼倔强,道:“李彻,你不要逼我。”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许是她眼底情绪太过于浓烈,此一言,李彻步子果然顿了顿。他身形滞住,晨光笼罩的地面之上,停落一道颀长的影。 皇帝沉吟少时,温缓道:“阿嫱,朕记得你曾说过,你很喜欢皇都。前去贡川定居也是因那里比他处更像京城。更何况你一个人回到南郡……” 皇帝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听上去倒真像是对她耐心地劝诫。 留在京城,留在他身边。 像一只乖顺听话的雀儿。 卫嫱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她目光自皇帝面上移开,转眼便是那一扇四四方方的小窗。驿馆的小窗并未有皇宫之中的漂亮,上好的紫檀木上轩云错落有致,再往外看。 她看见那一大片悠悠的云。 干净,纯澈,透亮。 自由。 她的眼眶忽然红了。 明明是四四方方的天,窗外的云却被清风吹拂着,无拘无束,不知下一刻便要飘至何处去。 而身前,男人一身明黄龙袍,衣袍上鎏金祥云错落,端的是尊贵无双。清风扬起他衣袍一角,李彻玄发亦随风轻扬着。 说也奇怪,他明明是在笑,嘴角分明是向上勾着,却令卫嫱无端感到一阵压迫。 压迫,逼仄,眼前犹有一条狭窄的、深不见底的甬道,再往前走一步便是深渊万丈。 皇帝朝她伸出手来。 伸出手,要将她朝深渊处拽。 便就在将要牵起她的那一瞬,李彻清楚地看见,眼前的姑娘不知为何,两眼一下湿润。她眼眶红通通的,似是噙着泪。 “李彻。” “……” “我说了,你不要再逼我。” 清风呼啸而过,脑海里有模糊又零碎的记忆席卷而来。 她乌发散开,颤抖的、发紫的手紧攥着杯盏,于他怀中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与奴,两不……不相欠……” 他的右眼皮加剧跳动,一颗心也莫名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那时,她的眼神与当下…… 别无二致。 李彻张了张嘴唇,忽然发现嗓子眼似乎被某物所堵住。男人蹙紧眉心,双手拢于龙袍之中。 他心跳得很快。 袖中,手指缓缓收紧,指尖亦紧张地泛了青白之色。 “放奴走罢……” “陛下……” “奴与陛下,从此两清。” “……” 分明时盛夏,庭风却分外寒冷。他的袖袍被吹鼓,眼底的墨色亦随之掀翻。 眼前,女郎通红着眼,那杏眸闪烁着倔强的水光,仿若在同他道: 李彻,你还要再逼死我一回么? 将她锁在身边,再逼死她。 再留他一副冷冰冰的尸身。 那眼神分明在同他说,她干得出来,她分明干得出来。 李彻一下泄气。 日光在他脸上映照着,一贯清冷骄矜的男人,此刻面色忽然灰败。 …… 听闻南郡比上京炎热上许多。 尤甚是此时,炎炎夏日,金乌高照。 卫嫱离京时,整个盛京犹如一个炽热的暖炉。 热烘烘的风,轻带起马车帷帘一角。卫嫱粉衣长裙,端庄坐于马车之内。 她双手熨帖,搭置于双膝,面色清淡,清亮的眼神里没有片刻波澜。 她那个便宜哥哥高坐于马背之上,依旧是短衣劲装,一双耳珰亦被日光映照得莹白透亮。 她不知滕慕用了什么法子。 又不知他是如何说服李彻。 对方竟同意放她离开,放她前去南郡。 离开京城,前去那记忆中从未踏足的陌生之地,按道理来说,她应该紧张与忐忑。 然,当马蹄声响起时,轻飘飘的风穿过窗帘的缝隙,燥热拂至卫嫱面上。 她的内心深处居然是十分平静。 此去一路,山长水远。 李彻派了闻铮前来护送她。 其实无需闻铮出马,她身为南郡的小公主,滕慕及其属下定会护得她周全。临行之前,卫嫱特意与她这位二哥叮嘱了,前去贡川接来兄长与小翎。她本以为滕慕会犹豫思索。却不想,滕慕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他眉眼微弯,看上去倒真像是一位无比宠溺小妹的兄长。 闻铮御马,跟在她马车外,并行于她的不远之处。 马车晃动,轻垂的车帘掩住马车外的光景,她未理会外间景象,后背轻轻抵在车壁上,阖眸小憩。 马车穿过斑驳的日光,落下一地婆娑的影。 未过几时,她已感觉到几分热意。 后颈处隐约有细汗渗出,贴住轻透的纱衣。 忽然间,她听见一阵马蹄声。 马车之外,响起一阵骚动。 卫嫱听见滕慕警惕地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送她一程。” 来者声音清淡,错落有致地,带着几分疏离。 卫嫱一下辨认出来者身份。 滕慕知晓她不喜欢李彻,如今又在离京途中,并非皇宫之内,他自然也连带着不愿给李彻什么好脸色。一身劲装的男子高坐于马背之上,右手微动,叩了叩腰际长剑。 李彻道:“朕只是送一送她,不会掳她走。” 风吹带起他的鬓发。 来者看似无奈,低笑了一下:“朕已同意你将她带回南郡,便不会无端出尔反尔。” 他虽这么说,可滕慕眼底戒备仍未消散。他那一双精细的阴阳眼微眯起,审视着李彻面上神色。 上一次相见,他还是大宣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神色淡漠,满带着令人敬仰与惊惧的威严。 而眼下,此时此刻。 他褪去那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换上那一袭紫衫,锦带被燥热的夏风吹得飘扬。 男人眼底竟带了几分柔色。 滕慕顿了顿,想起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是在车窗外试探性地道了句: “幺妹。大宣皇帝跟过来了。” 李彻同样高坐于马背之上,他右手紧攥着绳索,看上去有些紧张。 日头正盛,头顶上金光灼灼,他指尖微泛着青白色,身形被日影拖得极为颀长。 卫嫱本想让滕慕赶他走。 可她转念一想李彻的性子,不由得抿了抿唇,道: “罢了,他愿意跟就跟着罢。” 这一路漫漫,她倒想看看李彻能一路追到何处去。 她朝后靠了靠,继续闭目养神。 第72章 072 滕慕以为她会心软 此去南疆, 山水迢迢。 不止如此,这一路南下,愈行天气愈发炎热。卫嫱仅仅是兀自坐于马车之内, 便觉得后背热汗涔涔。 湿漉漉的风, 带着热腾腾的水气。 卫嫱取出帕子,将额间与颈间冷汗一点点拭净。 马蹄声踏踏, 像一首无歇止的歌, 满带着令人疲惫的燥热。 她那个便宜兄长时不时地掀帘, 如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变来些零嘴小食。再加上他一直在马车外同自己讲着南郡那边的风土人情, 这一路上,卫嫱也并未觉得有多无聊。 这一路并不途径贡川。 滕慕特意派了属下前去贡川城内,另备了一辆马车,接应卫颂与小翎回南郡。 卫嫱写了一封家书。 她的兄长卫颂回得很快,道他与小阿翎已然坐上了前去南郡的马车。 要她莫担心。 熟悉的字迹, 如兄长人一样端正。 如一朵兰花, 于鸿雁家书上杳杳盛开。 卫嫱掀了掀帘子。 夏已深深。 顶着头顶那一轮金乌,炎炎夏日, 李彻驭马也跟了她一路。 她未朝李彻所在的方向望去, 这一路未给他什么话语, 更没有给他什么眼神。 每当车队歇脚,她那南郡的兄长总会围着她、刻意避开李彻。夏时炎热,她面上神情却清冷淡漠,始终未朝马车另一头瞥去一眼。 他高坐于马背之上,紧攥着马绳,亦不作声。 日影灼灼,穿过零星树丛,于男子身后投落下一道颀长的影。 此处是天凌, 过了天凌,则是霞州。 离京城越来越远。 李彻此行,自然不是独行,但这毕竟是前去南郡的车队,他只零星带了几个身手不凡的侍从。卫嫱大抵能猜到那些随行之人会同李彻说些什么,她既没有理会李彻,也没有理会周遭风声。 风声越来越躁,越来越燥热。 有人禁受不住,头冒冷汗,面颊发红。 灿灿的金乌,将周遭炙烤得像一个偌大的蒸笼。随着马蹄声踏踏,本就零星的树丛愈来愈干秃零散。忽然间,卫嫱感受到一阵颠簸,她还未抬眸,只听“扑通”一声—— 前方似有人竟自马背上直挺挺栽了下去! 马车外传来一阵骚乱。 是天太炎热,有人中了暑。 短暂一阵安置,马车外传来滕慕的声音。他微微掀帘,言语间带着关怀。 “幺妹,身子可有觉得不适?” 卫嫱接过他递来的水,饮了一口,清冽的甘泉自肺腑间流淌而下,却又带着被烈阳炙烤的余温。 她摇了摇头,道:“兄长,我并没有那般娇贵。” 她并不似深宫中那些娇生惯养的宫妃娘娘,十指不沾阳春水。 她的手,也曾举起过那无比锐利的剑与刀。 滕慕目光垂落。 他的眼神落在这个凭空出现的便宜妹妹身上——她在中原长大,却有一双与她的三姐极为相似的眼睛。略淡的瞳色,此刻倒映着炎炎日晖。 她的眼中,有一种野草般的韧劲与倔强。 大宣皇帝跟了一路。 滕慕以为她会心软。 可卫嫱却没有,她的目光甚至未瞥向那人一分。 滕慕心有讶异。 他略微扬起眉,不由得重新审视面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妹。 那个男人于马车之外的不远之处策马,步步紧跟着。 滕慕搞不懂,李彻明明知晓自己已遭到她的厌弃,为何还要这般固执地自京城追来。 一路朝西南而下。 难不成,他是要入赘南郡,放着好好的大宣皇帝不做,跑来他们南郡做驸马吗? 滕慕不解,却也觉得将大宣皇帝拐来南郡,似乎也挺好。 此一行,未求到大宣公主和亲,倒让他们皇帝入赘了进来。 啧。 有趣。 …… 热风翻涌。 热浪一层一层,穿过帘帐,直扑人面。 她听见周遭随行之人的低语声。 他们说的是南郡话,卫嫱听不懂,片刻之后,滕慕右手掀开车帘。迎面一阵燥热的气息,她这个便宜兄长逆着光,缓声同她道: “幺妹,前方便是南郡了。” 她的“故土”。 卫嫱自他身后眺望,只见黄沙漠漠,长烟入云。 这里的一切与京城大不相同。 若说大宣的皇都是奢华,是富贵,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那么此地是一片浩瀚与广阔。 是辽阔。 是壮阔。 于她短暂的出神之际,滕慕转过头,朝李彻所在的方向“啧”了一声。 “幺妹。” 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戏谑。 “还要他跟着入南郡么?” 再往前,目光所及之处,则是南郡国度的大门。 虽然滕慕十分想让李彻入赘,毕竟大宣皇帝入赘南郡,说出去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然,现如今大宣与南郡的关系并不算融洽,滕慕自己亦担心,自己会因此将一名大魏奸细放入城。 人心隔肚皮,谁知对方又憋着什么坏呢。 卫嫱回过神,与二哥四目相触,登时明白了他的顾虑。 她抬手掀开车帘,缓步下了马车。 听见声响,李彻果然朝这边望了过来。 他于高高的马背之上回首,微风撩带起男人飘扬的乌发与衣摆。 或是因为这一路长途跋涉,他面上依稀有着疲惫,却又在看见卫嫱的那一瞬—— 如野火一般,他眼底忽尔生起星星光亮。 那一双瞑黑的眸,往日里藏着算计与思量,此刻于烈阳之下,却满带着纯粹与炙热。 卫嫱压低了声,与滕慕道:“我去同他讲。” 看见她走过来,李彻欣喜了一瞬。 他微微理了理衣领,修长的手指抚过风尘仆仆的前襟。 她开门见山,不等李彻开口。 “陛下还要追我到何处?” 她的声音清凌凌的,像一汪清澈的湖水。 不掺杂质,未起微澜。 李彻听见她道:“多谢陛下一路相送,落雁关在前,卫嫱拜谢陛下,拜别陛下——” 正说着,她低下头,便要依依拜别。 一只苍劲有力的手,忽尔捉住她的腕。 卫嫱抬起头,他的目光恰此落了下来。 黑沉沉的眸,闪烁着几许情绪。她平静迎上男人漆黑的视线,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耳旁落下一声: “为何?” “……” “为何要这般着急赶我走?” 他的手抓紧了。 这一下,令卫嫱这一拜并未拜下去。手腕上的力愈加重,却又因害怕伤了她,而带了几分隐忍。 他在忍耐。 往日里那双精细的凤眸间,有情绪暗暗游动。 卫嫱不动声色:“这一路相送,卫嫱不甚感激。眼下已至南郡皇城脚下,陛下再随我入内怕是不妥。山高水远,不若就此别过。” “那我们呢?” 李彻攥着她的手腕,忽然道。 他吐息沉沉,被燥热的风裹挟着,扑涌至卫嫱面上。 她看见对方指尖微微泛白。 “卫嫱——” 他追问。 “那我们呢?” 我们? 女郎衣裙飘飘,目光一下放远了。 云烟迭起,巍峨飘聚于落雁关城门上空。落雁关乃是通往南郡皇城的最后一道关卡,此地正如其名,一排排大雁盘桓于关门之上,遥遥望去,当真是好一副壮美辽阔的景象。 金乌雁落,明月风起。 天光破开云层,卫嫱迎着风,声音如平沙落雁一般清寂。 “我与陛下——” “千山万水,不再相逢。” 关门前的树枝忽而一阵簌簌,抖落些许清霜。 皇帝眸色微滞,面上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转瞬,他斩钉截铁:“不可能。” 他道:“朕不许。” 千山万水,不再相逢。 他不准许。 “朕一路跟过来,不是将你送给旁人的。” “那陛下是要做什么?” “陛下一路追到南郡,不是送别,难不成是要入赘南郡,成为南郡的驸马爷吗?” 李彻的眼神晃了一晃。 见状,卫嫱不免笑道:“更何况,您又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您定也不允许自己沦为敌国驸马,沦为——” 南郡以女子为尊,上至女帝公主,下至平民百姓。 在南郡,女子可纳夫妾,身为南郡尊贵的小公主,除去驸马正室,自然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豢养面首。 她笑着朝李彻轻吹了一口气。 “沦为……我的玩物。” 在听完这句话后,面前一贯骄矜的男人,果真瞪大了双眼。 玩物。 卫嫱冷笑看着他。 他在忍耐,在不可置信。 在怀疑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城门外蓦地吹刮起夜风,层层叠叠,犹若浪潮将地面上的尘沙亦吹升起。卫嫱知晓,罔论对方如何说爱自己,怎样说要为当年之事赎罪,可他刻在骨子里的、独属于上位者的骄矜与高傲终究是无法被磨灭的。 他骄傲,他高傲,他清高。 他自幼锦衣玉食,除却受难的那几年,这辈子过得一直是万人之上、受人敬仰的日子。 又怎会甘愿沦为他人之玩物? 她直视着李彻的眼睛。 想要从其中窥视到,某种名之为“尊严”的东西碎裂开来。 犹如卞和玉碎,碾作齑粉。 夕阳之下,他的眸光晦暗不明。 唯余深紫色的衣袍随风摆动,与流云一齐,沉沉浮浮。 她笑了笑,唇角勾起一抹不明意味的弧度。 “陛下——” “卫嫱,朕——”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 四目相触的一瞬,迷离的月色于男人漆黑的瞳眸间氤氲开来。 卫嫱不管他,强行截断他的话。 “陛下莫要感情用事。” “您乃大宣天子,有您的家国与子民。何至于沦落至此,有辱皇家颜面,更是有辱大宣颜面。” 她一字一字,平静如斯。 李彻未听见她声音的起伏,亦未自她面上窥出情绪的起伏。 霞光渐散,滕慕在另一边已然等得不耐烦。 些许月影洒落,坠在男人袍衫上,李彻微抿着薄唇,皱眉看着她。 “陛下——” 她侧了侧身,毫不留情地为他“让”开一条道儿。 “您请回罢。” 第73章 073 “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赶”走了李彻。 对方重新坐回高高的马背上, 霞光炽热,于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光。 卫嫱没有理会他,转过头, 跟着滕慕朝着落雁关内走去。 因是不同路, 再加上贡川距南郡较远。滕慕同她讲,她要的人还有一两日才能到。 卫嫱点点头。 她并不担心兄长与小翎。 这些日子, 对方与她一直有书信往来。信件上卫颂说, 虽长途颠簸, 可他与小翎一切安好, 叫她无须忧心。 南郡辽阔,落雁关之内,遍地皆是军帐。 因是另有政务要禀,滕慕暂且将她先安置于一处后,便先行离开了。 周遭尽是南郡人, 滕慕为她专门准备了一位精通中原语与南郡语言的下人。 对方知晓她乃遗落在外多年的小公主, 对她很是恭敬。 尚未入帐,帐内已然摆好了精致可口的菜肴。 饭桌之上, 一边是中原菜, 一边是南郡菜。 卫嫱喜甜口, 可南郡菜肴偏咸,叫她一时并不能吃惯。 幸好滕慕较为贴心。 正用着膳,账外忽然响起一声传报,对方乃是奉了女尊大人之令,不由分说地便朝帐内送来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 红珊瑚攒珠耳珰、金玉蜻蜓簪、如意梅花对钗、明月玉对镯、碧绿翡翠对镯……一箱箱价值连城的物什于卫嫱眼前摆放开,端叫人眼花缭乱。 卫嫱咽了咽口水。 看来自己真是亲生的。 尚未来得及谢恩,紧接着,一名身着碧绿色对襟罗裙的女子施施然掀帘而入。 卫嫱抬眸。 映入眼帘的, 是一张与自己颇为相像的脸。 她立马反应过来对方是何人。 正是南郡如今的女尊大人,更是她的三姐,滕月。 她听闻滕月自幼体弱,如今的身子并不爽朗,在寻回卫嫱之前,对方虽是南郡女尊之位唯一的继承人,实际上南郡的掌权者却是他们的亲舅舅滕狡。 而滕月此人,更是无心于政事,一听闻终于寻回了个有皇位继承权的亲妹妹,她喜不自胜,连忙准备了好些宝贝前来见她。 看见卫嫱时,滕月也愣了一瞬。 极相似的一张脸,令滕月倍感亲切,又瞬时间热泪盈眶。 ——真好,她们滕家的皇位终于!后!继!有!人!了! 她也终于可以从这皇位上解脱了!!! 滕月恨不得登即扒下朝服,登即套在卫嫱身上。 对方热情上前,亲热拉住她的手。 这是卫嫱才发现,或许是为了迎接她,她这个三姐身上穿得竟是大宣的服饰。 她这个女尊姐姐没有一丁点儿架子。 尚未有多久,对方已跟她从好看的衣裳首饰,唠到了如今家里有几口人,都姓甚名谁,有如何脾性,又该如何相处。 她那个擅长用毒、嘴也毒的二哥滕慕便先不说了。 她的大哥滕元,性子清冷,为人正直端庄,用一个词形容,便是靠谱。 “听闻小妹也会武术。大哥他极擅长骑射与弓箭,有时间你可以去练武场找他切磋切磋。” “还有你的四哥滕羚,性子亦是活泼温顺,是我最听话的弟弟。只是他与他的二哥一样,喜欢养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比如说……” 滕月咽了咽口水。 “蛇和老虎。” 她用略显蹩脚的中原话与卫嫱交谈。 似乎想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分享给她,恨不得弥补上她这二十余年来的空缺。 如若不是夜深怕打搅到她休息,卫嫱当真觉得,对方会留下来与她共睡在一张榻上,她们一双亲姐妹,一句句聊到天亮。 第二日,卫嫱见到了她的四哥滕羚。 对方方自练武场出来,一身劲装,高昂坐于高高的马背之上。见到卫嫱,年轻男子一跃下马,他自然知晓眼前这个漂亮可人的小姑娘是自己的亲生妹妹,一路走来时,他面上仍带了几分腼腆。 那名会中原话的下人在她一旁,悄声同她说: “平日四殿下的坐骑是老虎,今日怕吓到她,终于换了坐骑。就连他手上常盘绕的那只毒蛇小宠也未带。” 卫嫱吃惊:“毒、毒蛇?” 对方:“是啊。” 无毒的蛇,养着又有何等意思? 看见她面上浮现出惊惧的神色,那下人又赶忙安慰她。 “小殿下莫要怕,四殿下养得那些毒蛇极通人性,听极了四殿下的话,断不会伤到您。” 他说得肯定,一脸打包票的模样。 虽如此,卫嫱仍听得心惊胆战,便连带着在滕羚步步走来时,她一颗心怦怦跳得快要跳出来。 滕羚似乎瞧出她的担心。 对方笑了笑,明亮的眼睛眯就成一对月牙儿。 他伸出手,自怀中捧来一物。 那是一只窝在他怀中的、纯白的小兔子,毛发极好,莹白而光亮。 此刻正于熹微的晨光下机警地竖着耳朵,好奇打量着四周。 这是今晨滕羚入林,为她抓得最漂亮的一只小兔子。 对方将白兔塞在她怀中,勾唇笑得害羞。 “小妹,见面礼。” 其余珍贵的东西二哥与三姐都送过了,他着实不知该送些什么,便送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 滕羚关切地看着她: “昨夜可住得习惯?” 这里的床榻自然没有大宣皇宫中奢华绵软,卫嫱抿了抿唇,轻轻道了句:“还住得惯。” 她的身子并就没有那般娇贵。 更何况,似乎忧心她睡得不好,在她来之前,她的一帮哥哥姐姐们已将此处打点得妥当而温馨。 二人方谈论上未有多久。 忽然有下人前来,看见卫嫱,同她先是恭敬行了个礼,而后道: “小殿下,二殿下找您。” 滕慕? “二殿下说,您要他接的人,如今已到落雁关口了。” 闻言,卫嫱的眸子立马亮了亮。 她满心欢喜,迫切地拜别滕羚,随着那下人前去。兄长与小翎已被她那个便宜二哥安置在帐内,她步履匆匆,抬手掀开帘帐。 兄长与小翎的目光齐刷刷朝这边望了过来。 她事先已告诉兄长,在皇城里,李彻已将她从前那张脸换了回来。 事虽如此,四目相触之瞬,她清楚地看见卫颂愣了愣,随机,对方的面上竟浮现出短暂的痴怔。 他那双原本清澈的瞳眸汹涌起一阵情绪,却又是一短瞬,那迭起的、微妙的情绪于片刻后飞快地烟消云散。 飞快到,她还以为那道情绪不过是一阵错觉。 倒是兄长身侧,那一贯活泼好动的小翎未曾开口。小姑娘也仰着脸,迷茫望向眼前已“改头换面”的娘亲。见状,卫嫱微微弯身,打开双臂迎上前去。 她唤着小阿翎的乳名。 原本清冷的声音,此刻也平白地多增添了几分柔情。 听见那熟悉的一声唤,小翎的眼神变了变。 阿娘的容貌发生了改变,可她的声音,她身上那温暖的味道——卫翎不会认错。 于是她试探性地走上前:“娘、娘亲?” 帐外的风沙忽尔大了起来,虽是夏秋之交,可夜间的风仍带着冷。簌簌一阵风吹树响,婆娑的影窸窸窣窣落在厚实的军帐上。 小姑娘像一只雀儿般,飞扑上前。 “娘亲!!!” 她张开双臂,撞入卫嫱温暖的怀抱里。 此一声唤,听得滕慕瞳仁遽睁。 他在一旁惊掉了下巴。 卫嫱只同他讲,前去贡川接一名叫卫颂的男子,以及他的孩子卫翎。 可她也没同自己说,这是她的孩子啊。 “这……这是谁的女儿?” “……” 卫嫱指了指自己。 不是。 滕慕这个当舅舅的走上前,推开卫颂,将小阿翎拎着提溜了一圈儿。 “我是说。” 滕慕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卫嫱与卫颂对视了一眼。 她示意人先将孩子抱下去。 此一举动,愈发惹得滕慕心中奇怪。一时之间,他的眼神里也不禁多了几分警觉。 待小翎被抱走后。 卫嫱咽了咽口水。 “李彻的。” 滕慕:…… 第74章 074 招亲 她被她这个便宜二哥提溜着耳朵骂了一上午。 直到卫颂终于看不过去了, 他走上前,将二人分开。 同样是哥哥,滕慕的性子比卫颂急躁许多, 他的脸瞬时阴沉下来, 连连说了好几句——他李彻凭什么。 滕慕追问:“那大宣皇帝知不知道?” 卫嫱摇摇头:“他还不知道。” 滕慕:“那便好。莫让他知道了,非要将孩子带回他们大宣。她是你的孩子, 也是我们南郡的小公主, 日后可是要承大统的。千万莫被李彻拐去大宣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 在他说出那句“继承大统”之时, 卫嫱看见她另一个兄长卫颂似乎面色不悦,轻飘飘睨了滕慕一眼。 卫嫱知晓,兄长他见识过皇家险恶。 小阿翎就是小阿翎,无论是大宣的公主,还是南郡的公主, 他都不希望阿翎做得。 人活一世, 最重要的是开心与平安。 卫嫱自然亦是这般想,她抬头看了看沉浸在当舅舅的喜悦中的滕慕, 抿了抿唇, 未敢再开口出声。 于是乎, 他们三个原是在大宣长大的中原人,居然在南郡过了一段于大宣少有的、清闲而又富贵的日子。 起初,小阿翎还不大适应。 奈何她的几个舅舅姨母见了她也欢喜得不得了,变着法子逗弄她开心。小孩子天性总是爱玩的,再加上她朝思暮想的娘亲亦在此处,还未过上几天,小翎已经与南郡的小孩子打作一团。 唯一令他们苦恼的,便是语言不通的问题。 所幸滕慕又寻了好几个会精通两国语言的下人, 一面为他们翻译,一面教他们南郡语。 小翎虽年幼好玩,却十分聪明,学得很快。 另一面,作为姐姐,滕月对卫嫱也不设防,正如家人一般,带她去了落雁关许多地方,领略了许多风光。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每当滕月说起她那个不着调的二哥滕慕时,许是落雁关的日光太过于灼烈耀眼,滕月原本清丽白皙的面上居然浮现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红晕。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卫嫱看在眼中,却识相地未曾开口。 情窦初开,男欢女爱。 对于卫嫱来说,遥远得好似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蓦然浮现过一个场景。 明月深深,琅月宫那棵硕大的梨花树下,少年金冠紫衣,斜倚着树干,阖眸养息。 有风吹过,浮光花影簌簌,带起一阵脚步声响。 他闻声抬眸,俊朗的面上忽然生起清润的笑意。梨花宛若落雪,皎洁坠在他衣肩之处,他高束的乌发上亦沾染些许秋霜。 好似无暇又脆弱的雪,一伸手,一触碰,便要融化。 他便要融化。 忽然间,眼前景象一转。再抬起头,已然是他坐在高高龙椅之上,头顶十二冕旒,面上青涩俨然不再。 他神色淡漠冰冷,寒霜似的眼神里,带着犹如火烧一般的压迫。 卫嫱打了个寒颤,回过神。 将那个令人厌烦的身影自脑海中驱散。 兴许是这些天,滕慕一连问了许多关乎小翎生父的事。 出于一个当舅舅的责任,对方恨不得让她将当年自己与李彻的那些破事抖落干净。 她一面说,滕慕一面又在一旁恨得牙痒痒。 卫嫱:“问了你又不高兴。” 可慢慢地,她又发现,滕慕似乎还很在意她与卫颂之事。 “他是你的哥哥吗?” “是。” “那小翎为何又要喊他爹爹?” “……” 卫嫱抿了抿唇,耐心与他解释。 “并非亲哥哥?” 他挑了挑眉,竟还吃起卫颂的醋来。 “那便好。” 男子微低下头,假意整理右臂上的刺青暗器,说出来的话语却是酸溜溜的。 “反正你记住,如今我才是你的亲哥哥。” 是她最亲最亲的哥哥。 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又似乎想彻底夺回小翎的抚养权。 她在南郡住下半个月后,滕慕开始替她张罗起婚事来。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为开始她挑选面首起来。 卫嫱:“南郡公主豢养面首之前,不应当先挑选驸马吗?” 正如同在大宣,若一名男子想要纳妾,那需得先娶妻成家。 而后才可行纳妾之事。 滕慕指着面前那一排形色各异的男子,摇摇头: “你是南郡的小公主,想纳几个面首又能如何,管他什么劳什子规矩。至于迎娶驸马之事,此事无须着急,还得从长计议。我瞧着妹妹成日在帐中无趣,便挑了几个出众的男人过来。” 有模样出众的,有身材出众的,有才学出众的。 还有脾气好的、贤惠的、能带孩子的…… 滕慕大手一挥,颇为阔气:“妹妹,挑!” 若是这一批不满意,他还有下一批,下下一批…… 也不知是气得,或是羞恼得,卫嫱余光看见,一旁的卫颂面红耳赤。是了,在大宣时他便是受人称赞的、那清朗雅正的芙蓉公子,又何曾见过此等“腌臜”又气势汹汹的阵仗?卫颂咬了咬牙,忍着没说话,也未同她与滕慕拜别,兀自掀了帐帘而去。 卫嫱:“兄——” 滕慕拦住她:“兄什么兄,你兄长在此处。这些都是兄长为你精心挑选的南郡好儿郎,若是你对男人着实没什么兴趣,也可给小翎挑选几个小爹。他们都是极会照顾人的。” 滕慕的话另有所指。 言罢,他目光之中颇带有几分促狭,朝帘外卫颂离去的方向瞟去。 滕慕看不惯大宣人。 当然是除了她以外的大宣人。 不光是滕慕,眼前那一排排“少男”更是眸光炽热,以少敌多,卫嫱心中暗道着阿兄救我,一面硬着头皮接受了自己另一个兄长的“好意”。 其间,她婉拒了很多次,又着实不好拒绝。 反正她的院子大,院内又有许多军帐,随便将他们安置好,效仿李彻于后宫中豢养那些光顾着吃喝玩乐的妃嫔。 只要不惹事,不生事,当个花瓶养养,有时倒也能解解闷儿。 如此心想着,秉持着养眼的原则,卫嫱挑了几名模样好看的男宠。 那几人欣喜若狂,赶忙扑倒在卫嫱裙边,一面磕头,一面痛哭流涕道为公主效力。 她就这般像养小宠似的,与他们玩了两三天。 又看着他们陪小翎玩闹了两三天。 其中一名叫阿呈沙的少年,生得伶俐,又有一副肤白貌美的好皮囊,嘴上惯会说些拍须溜马的好听话,还算得卫嫱心意。 她随手赏了几个纯金的小物什。 看着对方跪于帐内,她愈发觉得无趣至极。 她忽然明白,李彻为何豢养了三千佳丽,却从未踏入后宫半步。 他们望向她时,眼底是对权力与钱财的贪婪,是对她的畏惧与敬仰,却无一是喜欢。 无一是爱。 无一是单纯又炽热的、独属于少男少女的爱。 待见到她那个执政的亲舅舅,卫嫱才知晓,往她屋中送男人,原是她舅舅滕狡的主意。 心想着王室血脉单薄,而她与滕月又是女尊之位唯二继承人,为了开枝散叶,滕狡让滕慕朝她们二人的小院之内塞男人。 只不过,滕慕将原本属于滕月的那一份,也强送入她院中“而已”。 自打那群男宠送入小院中后,滕狡便派人时时打探这边的动静。 可这打探着打探着,回来的眼线却同他说,二皇子送去的那些男宠面首们,在院中与……与那名中原小孩玩得很欢。 说这话时,探子低着头,声音很低,似乎不敢看他。 滕狡面色变了变。 男人已上了些年纪,胡须蓄得极长,他微眯着一双丹凤眼,一面思量,一面以右手抚过长长的胡须。 片刻,他面色稍缓: “也罢,那群庸俗之辈,又怎能入我们小公主的眼?” 定是公主眼界太高,瞧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滕狡思来想去,终于决意——为小公主招选驸马。 翌日他便张榜。 榜上招婿,为公主择一位模样出众的、才学过人的、品性端庄的驸马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听闻此事,卫嫱着实觉得几分头疼。 奈何对方执掌大权,不止是外政,便是连公主内府亦要管上一管。对方诏令既下,揭榜者顿然数不胜数。卫嫱坐在滕慕事先为自己所准备好的、高高的轿辇之上,向下眺望。 乌泱泱的人群,看得她一阵头疼。 “这是布泰台鞍家的好儿郎,武艺出众,耍得一手好刀。待上了沙场,更是雄姿英发,所向披靡。” “这是孜兰家的小儿子,德行甚佳,心思细腻,极善打理后院。模样也生得出众,着实讨喜。” “这是阿尔善家的……” “……” 其间有人说了几句南郡语,似是在极力推荐自己。 她听不懂,听不大清,也不甚在意。 对方每上前一个人,她便每摆手一次。 招亲进行了整整三日。 卫嫱高坐于台上,兴致缺缺。 待第三日终于要结束之时。 夕阳渐落。 金乌跃入浓云,天际一下昏暗,金粉色的霞光亦被浓云遮掩着,淡淡一层光晕落至人衣摆之处。 百无聊赖。 卫嫱低下头,一面数着碎石,一面瞧那地上缓缓攀爬的光圈。 “下一位——” 正说着,忽然,通报者声音顿住。 与卫嫱并肩所坐的滕狡闻声抬头,而另一面,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滕慕亦挑了挑眉。 “怎么了?” 怎么突然不报了? 对方抿了抿唇,似乎吞咽了下口水。 片刻,他才声音缓缓,开口道: “公主,下一位揭榜者,他是,是……” “是自大宣远道而来的……” 卫嫱右眼皮忽然突突跳了一跳。 第75章 075 伺候 一个名字骤然自脑海中闪过。 叫她竟有些紧张地咬了咬下唇, 只觉想逃。 可不容她反应,下一瞬,那人已跟着下人施施然走了进来。看见对方的第一眼, 卫嫱才放下心。 不是李彻。 只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原人。 对方倒也穿了一身紫衣, 立在众人面前,朝堂上谦卑拱手而礼。他行的是大宣礼, 也莫名地, 令卫嫱生出几分好感来。 她一颗心缓了缓, 眸光微定, 听那名风度翩翩的中原郎君言罢,又如同走仪式一般挥了挥手。 滕慕凑过来问她:“这个也不喜欢?” 卫嫱诚实地摇摇头。 滕慕有些惊异地睁大了眼,嘴上不免“啧”了一声。 “他与你那中原的郎君陛下,倒是有几分相像。” 滕慕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讲, 卫嫱又不禁打量起身前这个年轻人的眉眼来。 倒还真有些相似之处。 只不过那一声“郎君陛下”听得她有些膈应。 卫嫱微微蹙眉。 见状, 面前此人顿然心凉了半截。 果不其然,不过下一刻, 座上公主已然抬手。 她今日所穿的是大宣服饰。 淡紫色的菱纱襦裙, 勾勒着奢华的金丝线。她招手时水袖轻动, 微风拂面,送来一阵清丽的梨花香。 那大宣人面露憾色,朝堂上拜了一拜,而后领命而去。 一连三日,无人入她眼。 滕狡转过头,反倒看着这一系列的折腾,令自己身旁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公主兴致恹恹。她似是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三日如同提线木偶似的坐在那儿, 打不起几分精神。 滕狡叹了口气,与一侧二皇子对视一眼。 后者挑了挑眉,倒也觉得正常。 便就在一切将要落幕之瞬,偌大的帘帐外,忽然响起一阵步履声。 那是一道有些嘈杂的脚步,下人气喘吁吁,跑上前来。 “王爷,小公主。” “帐外有人求见。” 卫嫱方欲起身离去,听见这句话,步子又不得不顿住。 帐外风声渐起,一轮明月高悬,投下婆娑的树影。 微透的帘帐之上,似乎也落下一道清影。 卫嫱抬眸望去。 那是一道极颀长的影,身姿杳然玉立于帐口之处,却又因着并未得到应允,而极守礼节地止步于此。 树影摇动,月照霜花。 他宽大的衣袖亦随风轻摆着,恍若芝兰玉树,光彩照人。 那样的身段…… 卫嫱思绪晃了一瞬。 不等她开口,她那个舅舅更未来得及深思,他一抬手,只听一句“唤他进来”,已有人抬手掀开不甚厚重的帘帐。 清风吹拂而过,身前似有梨花香。 带着月下微潮的雾气,轻带起她鬓角边的碎发。 亦轻带起军帐一角。 月色如水,瞬时汹涌而至。 于清浅模糊的月光之下,她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影。 对方一袭深紫色长衫,乌发以一根金带高高束起。许是一路颠簸,又许是惦念着应当低调行事,他今日并未戴金冠,只在腰间系了枚简单大方的玉佩。 他一面走进帐内,衣衫下摆处玉佩一面轻晃。深紫色的流苏穗子上,坠满了清丽的月影。 见卫嫱目光望来,来者含笑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她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又再度撞入那一双眼。 那一双幽暗的、深邃的、又不辨悲喜与声色的黑眸。 对方笑了笑,朝她作揖。 “公主。” 卫嫱朝后退了半步。 李彻。 他怎么又追到南郡来了? 她下意识扶住椅把手,纤细的手指缓缓攥起。见状,滕慕亦皱了皱眉头,出声道:“你……” “你来做甚?” “揭招婿榜,求娶公主。” 他一字一字,字字清落。 犹若裹挟着月色的水珠,颗颗滴落在开满荷叶的池塘上。 夏风阵阵,撞下一片涟漪。 卫嫱认得他,滕慕认得他,可他们的舅舅滕狡却不认得李彻。 只觉得他仪表堂堂,举止与谈吐皆不凡。 于是不等众人开口,他招了招手,示意眼前男子走上前来。 他问起,李彻姓甚名谁,家从何处。 李彻笑着看了一眼她。 卫嫱本欲在这之前赶他离去,便就是这一眼,四目再次相撞。对方的笑意于她眼底氤氲开,忽然间,她也起了许多玩弄的心思。 玩弄他,的心思。 于是女郎重新坐回椅边,她微微撩了撩裙衫下摆,身形朝身后一靠。 帘帐未阖,月色依旧如水如绸般倾泻,坠在耳珰之上,犹如一轮弯月。 明亮,皎洁,惹眼。 卫嫱眯了眯眼,看李彻面不改色,胡编乱造。 真是长了一张糊弄人的好嘴。 她忍不住心中冷笑。 而她那个嫁女心切的舅舅被李彻骗得一愣一愣的,又如获至宝般,对李彻欲加追问起来。 “家中还有几口人?” “父母可还健在?” “你说你是大宣人,日后可否一直留在南郡,守在公主身侧?” 卫嫱明显感觉到,在回答之前,李彻忽然抬起眸,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愿一直侍奉于公主身侧,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滕狡捋了捋胡须,似乎非常满意。 卫嫱轻轻喊了声:“舅舅。” 滕狡未理会她,对李彻又多追问了几句。好一番拷问之下,最后他扬声道: “那你又有何擅长之物?” 李彻答:“略通琴艺。” 卫嫱心底里轻轻“啧”了一声。 投其所好。 投她所好。 下人搬上一把绿绮琴。 琴身平稳放下,李彻垂眸而坐,待他抬袖、脱下右手上的指套时,众人才惊恐地发现——他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 小指、无名指皆残缺。 指套是她先前无趣时缝制的,因是打发时间,其上针脚并不细腻精致,便是连指套上的针线图案,也显得有几分粗糙与丑陋。 但李彻似乎并不在意。 他非但不在意,还将其视若至宝,日日戴在手上,护住那两根残缺破败的手指。 看见他的右手,周遭隐隐响起一阵倒吸气之声。 是了,他这样的手,这样残疾的手。 又能“略通琴艺”,弹得起眼前这把绿绮琴? 即便从前在皇宫研习时,他的琴技仅在她与兄长之下。 卫嫱微微坐直了些身子,也想看起他这一场“好戏”起来。 此处不是大宣皇宫。 旁人可毫无顾忌地对他的手指议论纷纷。 却见李彻神态自若,他似是未听见那些言语般,兀自低垂下眼,平静搭手,将双手轻轻搭在琴弦之上。 “铮——” 清冽一声。 有缕缕清风自男子手指间游动。 轻带起他的衣角,他的发梢。 李彻屏息,手指熟稔,拨动琴弦。 这是一支卫嫱同样也十分熟悉的曲子。 从前在皇宫中,她尤为喜欢弹,也尤为喜欢听。 莺嘴啄花红溜,燕尾剪波绿皱。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恍然间,如水般流淌的月色之下,恍若有梅花簌簌然而落,坠在人的衣肩、眉睫、发梢。 轻坠在人眼皮上。 她嗅到一阵花香。 帐外,不知是什么花开了。 招引出翩飞的蛱蝶,一只只,一对对,扑闪着轻盈的羽翅,描摹着月华的纹路。 轻盈的,清透的,清丽的。 簌簌然又撒落一地月霜。 依旧,依旧。 人与绿杨俱瘦。 …… 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一曲作罢。 琴音缓然一收,却又有余音袅袅,盘旋在周遭,萦绕于帘帐周遭。 待卫嫱回神之后,又过了片刻,周遭之人才终于缓缓找回神思。 各人面上,神色各异。 唯一相同的是,众人皆不敢相信——方才自己所听到的那一支仙乐,竟是由眼前此等手指不全之人所弹奏。 即便卫嫱觉得,李彻所弹奏的这一支曲子,与她的兄长相比,简直是差太多了。 李彻指间曲调悠扬,却不似兄长那般纯净,又如何能称得上是“仙乐”? 卫嫱觉得这一行人瞎了耳。 而身前此人,自然也不在乎左右之人的评价。 他眸光灼灼,直视着她,似乎想要自她那双原本平静的瞳眸中窥看到几分不一样的情愫。 他失败了。 座上,女子挑了挑眉。她捋平衣袖,一双眼睥睨着他。 正如当年他于皇位之上审视自己一般,卫嫱那一双眼里,满带着审视与打量。 她看着李彻立于自己不远之处。 低眉顺眼,敛目垂容。 就像当年的她一般。 不可抑制的,卫嫱心底生起一阵莫名的爽感。 是了,时过境迁,二人姿态掉换。 她这方才发觉,原来上位者的命运是这般平坦轻松。 她直视着对方,笑道:“弹得很好。” 须臾,她打量的目光落下,又刻意带了些居高临下的审视。 “这张脸,生得也不错。” 她评价着,言语间依稀有羞辱之意。 李彻啊李彻,从前你是何等的骄傲高贵,如今竟也沦落至此。 流落异国他乡,卑躬屈膝,来看她的脸色。 她本意是带着羞辱。 一番话过后,她却并未从对方脸上看到恼怒。 他便如此站在那里,怀抱一把绿绮琴,杳杳而立,犹如仙人。 只是那清淡的神色间,那看似不动声色的瞳眸里——仍能叫人窥看到几分渴望。 对她的渴望。 对能留在她身边的渴望,与她长相厮守的渴望。 “但——” 卫嫱扬了扬唇。 “你落选了。” 言罢,她未理会男人面上错愕的神色,毫不加留恋地转身离去。 帐外的风不是何时大了,树声簌簌,未牵绊住她的脚步。燥热的晚风撩带起她飘扬的裙摆,衬得她愈发像一朵夏花,妍丽而张扬。 那是一种独属于夏天的生命力。 ——李彻啊李彻, 伺候本公主,你还不够格。 第76章 076 面首 回帐的路并不远。 卫嫱脚踩着砂砾与卵石铺就的小路, 月色轻缓,于地面拖长了一道清丽的影。她走得并不快,却有些急, 她急得想离开那人, 想甩开那人。 即便她方才着实起了戏弄他的心思。 那一瞬,她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微妙的快感。 这种快感并不猛烈, 却很真实。 让她走在小径上, 周遭呼啸起裹挟着回忆的风。 李彻曾彻底踩碎过她的尊严。 于她的闺阁中, 于牢笼似的皇宫里, 于那四周都是铁壁的暗房。 他修长的手指捏过她的下颌,羞辱似的吻过她的唇,对她残破的身体进行一昧的索取。 他用言语,鞭笞过她的身心。 那段时间,卫嫱总是做噩梦。 尤甚是, 当她假死脱身, 逃离皇宫之后。 逃离了李彻,比她被囚在皇宫时更让人惊惧, 更令人提心吊胆。 梦着梦着, 她眼前的皇帝变成了厉鬼, 在每个午夜梦回之时,伸出尖利的爪,死死抵住她的脖颈。 将她拖入地府,叫她不入轮回。 一阵清风拂面。 微燥的风飞扑入鼻息,卫嫱回过神。 这些回忆,好似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回想着,竟也感觉到几分不真实。 待再抬起头时,身前忽尔落下了一道影。微风簌簌, 将地上树影吹得婆娑,李彻不知何时,竟停在不远之处。 他站在树影里,颀长的身形被月影裹挟。 四下无人。 卫嫱脚步顿住。 她抬起头,与身前之人对视。男人立于月下,和缓的风吹起他的袍与发。 卫嫱一下拧眉。 他怎么又追至此处? 阴魂不散。 只一瞧她的神色,李彻已然猜到她心中所想。男人眸光平淡,走上前,来到她的身前。 卫嫱嗅到一阵熟悉又清淡的清香。 那是一阵暖香,又不似他往日里所有的龙涎香,比龙涎香更淡,更清新一些,清和的暖香里又带了一星星的甜。 卫嫱问:“你怎么在此处?” 李彻微笑着回答她:“你舅舅对我很满意,将我留在此处——侍,奉,公,主。” 他刻意咬重了后四个字。 话语之间,还颇带了几分骄傲与得意。 卫嫱:…… “我不需要你侍奉。” “更何况,陛下这尊大佛侍奉我,我担待不起。” “如今在南郡,你不要唤我陛下。我是大宣的君主,不是南郡的皇帝。相反,你是南郡的小公主,是我想要来侍奉你。” 李彻顿了顿,补充道:“是我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侍奉你。” 清霜似的月色下,他说得真诚。 听得她不禁笑了,她勾了勾唇,着实觉得李彻的话惹人发笑。 “是我舅舅对你满意,又不是我对你满意。他可以将你留在这里,我可以一句话让他赶走你。” “同样的,我也可以一句话让你死在这里。” 风光一时的大宣皇帝,身死异国他乡。 李彻也勾唇笑了。 “这么凶。” 他唇角边翘起一尾小小的弧度,眼底也氤氲起清淡的笑意。 “好啊,公主若想取我的命,我双手奉上。我能在临死之前,侍奉公主一次,死在公主的温柔乡里,也不算什么坏事。” 油嘴滑舌。 这些日子,卫嫱听惯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 她懒得理会李彻,也实在懒得给他什么好脸色。 卫嫱自发间将簪子拔下,丢给他。 “好啊,那本公主准许你,用这把簪子自戕。今夜月色正好,血溅当场也未曾不是一种雅兴,李彻,那你就死在我面前吧。” 李彻接过她的簪子,伸手将她一把揽入怀中。 “别闹了。” 男人的嗓音软下来。 “我想你了,阿嫱。” 他想她了,自落雁关送别,他又驭马回到了京城,回到了那空荡荡的皇宫中。夏花未烬,偌大的深宫却是寂寥无比。不再见到她的每一日,他独坐于龙椅之上,都思之如狂。 于是他安顿好了政事,将一切打点妥当之后,兀自策马,朝落雁关疾驰而去。 他所用的力道极大,卫嫱挣脱不开,只听见耳畔吹刮起的风声,他的声音也这般落下来。 “适才帐中,我未能令公主满意么?” 着实。 适才他所弹奏的那一支曲子,与兄长所奏相比,差得简直不是一星半点。 “无妨,我会让公主满意。” 热气紧贴着她的耳朵,卫嫱耳垂上一阵酥麻。 “在下一定会让公主满意。” 她冷冷推了李彻一把。 “松手。” “再不松手,我便喊人了。届时堂堂大宣皇帝陛下,可否会成为乱刀下的肉泥……本公主可说不准。” 她气势汹汹。 活像一只龇着牙的小兽。 大有进攻之意。 李彻无奈笑了笑,朝后退了半步。 他的笑声很短,很促狭。轻轻一声,于浓黑的夜色间飘逸开,令人听得不甚真切。 “听闻公主养了许多面首。” 夜风微燥,他的声音清润,听不见多少情绪的起伏。 汹涌的夜色融于男人凤眸间,他缓声道:“总归是豢养着玩儿的,养着也不费什么精力,公主权当再多养我一个,如何呢。” 闻言,卫嫱顿了一顿。 她掀了掀眼皮,问道: “李彻,你要做我的面首么?” 她的眸子清凌凌的,声音亦是。 盛夏的风在面上拂了一拂,她的衣摆似乎沾上一朵说不上来名字的野花。 李彻站在那里,闻言,不答。 他没有承认,同样的,亦没有否认。 那未曾离去的脚步,已然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卫嫱笑了。 她勾起唇角,唇边笑容愈发艳丽妖冶。 她走到李彻身边,抬了抬头,靠得离他近些。 再近些,她能嗅到对方身上的香气。 “瞧,多新鲜。” 她伸出手,捏起李彻的下巴,轻叹。 男人的睫毛颤了一下,眼皮低垂下来。 那一双眼,些许无辜看着她。 与她平日里养在院中的那些男人一样。 又与她豢养的那些男人大不一样。 许是夜雾深深,衬得他眸光也有几分湿漉漉的,他的下巴被她紧攥着,不得动弹,也未有动弹。树影落在他的衣肩,不过瞬时爬满了男人的衣衫。最高头的枝桠轻轻晃动着,随着他宽大的衣袂,一齐轻微飞扬。 他安静,听话,迎风而立,顺从地垂下眼帘。 可卫嫱能看清,他那双乌眸中精细而平淡的目光,他那伪装的乖巧顺从之下,藏匿着那颗勃勃野心。 他的动作可以演,神色可以装。 可那双眼,那一双眼—— 鬓发被风吹散,落在眉骨处,男人眼尾稍向上挑着,那一双眼似乎在打量……她会对自己做出何等出格之事。 或者说,她会做出何等——“有意思的事”。 他没有单纯地听从。 他甚至在期待。 卫嫱的手指很凉,划过李彻的下颌。 夜风阵阵,自她指尖传来些许幽香。 似是一阵梨花香气,从女孩葱白的手指间逸出,又轻轻的、慢慢的划过他的下颌之处。 教他恨不得伸出手,登即掐住她细软的腰身,恶狠狠吻下去。 将她一寸一寸,尽数吞入腹中。 李彻的喉结动了动。 夜色隐匿着,她没有看清。 但卫嫱却能够看清楚,他的眼神精明,诱惑而危险。 在她手指再攥紧一寸时,李彻低了低脖子,腰间玉佩发出一声脆响。 他将整个前颈送入她虎口之中。 “公主。” 他低低道:“我很好养。” 月色烟煴,微风拂过。 婆娑的影停落在男人睫羽上,他眼底缱绻起一片夜色。 他要留下来,做她的面首。 他恳求自己能够留下来,成为她豢养的面首。 卫嫱松开手指。 只不过瞬时,她的指尖残存了他的温度与味道。清润的暖香,又带了些清丽的兰花香气,卫嫱转过头,声音微微泛冷: “李彻,你要些脸。” 骂完这一句,她有些踉跄地转过身。于不远处恰恰走来一行侍从,她开口命令: “看好他,不准跟着本公主,不准靠近本公主的军帐。” 一声整齐的“是”,卫嫱未回头,也未再去对视上那一双满带恳求的目光。 她觉得很荒谬。 堂堂一国之君,身往敌国,甘愿去做敌国公主的面首之一。 即便她着实很想戏弄李彻,很想将当年之仇自他身上一笔笔、一件件、变本加厉地全部报复回来。但如今她的生活刚刚安定,日子也刚刚清闲。 她不愿再与李彻周旋。 她不想打破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他爱如何如何,他想留在此处便留在此处,总之,她不去见他。 眼不见心不烦,她又唤来侍从围在左右,不准外人踏足半步。 尤其是李彻这样的外人。 可渐渐地,卫嫱发觉,每每她回屋之后,帐内都会变得焕然一新、异常整洁。 起初,她还以为这是先前二哥所送来的、哪个勤快的面首做的,她并不喜欢旁人乱动自己的东西,于是她将所有人传唤入帐,进行好一番提点训诫。 众人诺诺应是。 可这等场景依旧不改。 她有些忍无可忍了。 直至一日,她听见帐中声响,掀帘而入时,恰恰看见为她整理妆奁的李彻。 男人侧立于妆台前,灯色烟煴,他修长的手指轻掠过那一排金钗银簪。 听见响动,李彻回首,也朝她望来。 她冷着脸将李彻赶出去。 可于这之后,李彻总是能以各种方式频频出现在她面前。 或是为她收拾妆奁,或是为她擦拭花瓶……不知为何,每每当她看见李彻做这些事时,心里头总觉得很是滑稽。 都说君子远庖厨,李彻竟也洗手为她做羹汤。 是了,她身在南郡,所食饭菜却并不习惯。 即便滕慕与滕月姐姐为她请了好一批大厨,可无论对方如何去做,却总是不合卫嫱的胃口。 见状,李彻竟亲自去下厨。 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他竟做了满满一大桌子饭菜。 卫嫱被他缠得没法儿,又抵不住家乡菜的诱惑,于对方炽热的眸光之下,半信半疑,于桌边坐了下来。 一桌子的饭菜佳肴。 颇有大宣宫廷之中的款式。 男人目光殷勤,看她执起筷子。 她面上带着怀疑,素手纤纤。 随意举了一筷。 登时便有飘香,顺着黄昏时的雾气,飘逸而来。 看上去不错。 卫嫱咬了一口,忽然皱眉。 “怎么了?” 坐在对面的人看着——她仅吃了一口,还未咽下便吐了。 见状,李彻也自一旁执起另一双筷子,他面带疑惑,同样也夹了一口。 还好啊。 也不是很难吃……吧。 泛黄的霞光坠于男人玉佩上,他的衣袖轻轻拂了一拂。 “怎么吃一口便吐了。” 他问道,片刻,又顿了顿声,“放心,无毒。” “我没有给人下毒的癖好。” 卫嫱:? 这一句,不是错觉,她听出了许多阴阳怪气之意。 做饭便做饭,是他自己做得难吃了,怎么反倒转过头戏谑起她来了?卫嫱的心气一下子上来,扔了筷子。 “都撤走,我不吃了。” 她转过头朝帐外命令:“来人——” 她方唤出声,李彻又赶忙来哄她。 男人自桌边坐至卫嫱身侧,腰际玉佩叮当响了一响,方一启唇,帐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下一瞬,已有人掀帘而入。 扑面一阵些许浓烈的脂粉香。 哦,是她豢养在院子里的面首们。 花花绿绿,庸脂俗粉。 不堪入目。 第77章 077 殷勤 为首的那个他认得, 好似叫阿呈沙,平日里,就数他最殷勤。 频频朝公主面前跑, 像一只疯狂开屏的花孔雀, 耀武扬威地炫耀他那身花花绿绿的羽毛。 李彻也最看他不惯。 故而当对方掀帘而入时,他自然也没有给其什么好脸色。 他乃大宣君主, 如今虽“虎落平阳”, 却好歹也是九五之尊的真龙天子, 又如何能与眼前这等出卖皮肉相的相比较?李彻轻嗤一声, 目光轻飘飘掠过眼前那一排“不速之客”,显然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冷眼看着,那些被称作“面首”的男人跪倒在卫嫱裙角边。 “公主。” 李彻略通一些南郡话,听这一声唤,只觉得矫情谄媚。 他轻哼了声, 也不知是不悦还是嘲讽。 卫嫱未理会他。 她只一伸手, 阿呈沙便立马跑了过来,他步子又快又稳, 于卫嫱腿脚边跪坐着, 伸出手替她捏手臂和肩。 卫嫱朝李彻勾了勾唇。 先是小臂, 然后是左肩,再然后是右肩……阿呈沙一边替她揉捏着,一边又说着讨人喜欢的漂亮话,一张小嘴甜得快要溢出蜜来。 一面说着,一面他也浑然未忘手上动作,无论是言语或是力道,皆拿捏得恰到好处。 经由这么些天,卫嫱已学会了些简单的南郡语, 也能够稍微流畅得与南郡人交流。她轻声一吩咐,阿呈沙身后的那批少年亦乖巧上前,于她身侧、于她身后,为她按腰捶背起来。 卫嫱稳稳坐于那把梨木贵妃软椅之上,坐怀不乱。 倒是一侧,李彻的面色,显然变得越来越难看。 他并未着南郡服饰。 男人袖摆微宽,微长,轻垂下来时,恰恰遮挡住笼于袖中的双手。 李彻抿着薄唇,双手一寸寸合拢起。 他听见,少女娇俏的声音。 “不是要留在本公主身侧么,那就学学是怎么伺候人的。” 说这句话时,帐外恰有一阵夜风疾驰而过。月色吹掀入帘,帐内忽然涌入明白的月光。皎皎月影裹挟着水雾,倾落于女子光洁的下颌处,她轻轻扬着下巴,像一只狡黠又诱人的小猫。 眼底清亮,落满了月影。 微微向上勾起的眼尾,偏又带着一种催人性命的诱惑。 李彻深吸了一口气。 他眼神复杂,看着软椅上的少女——她轻抬起柔荑,朝身前之人勾了勾小指。 她的小指上有一颗痣。 一颗暗红色的小痣。 跪于她裙角边的少年赶忙起身,不知于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又转过身去。 他取来原本安静置于桌面之上的果盘。 “公主。” 阿呈沙净了手,自果盘中取出一颗黄灿灿、圆滚滚的橘子,唤得有些腼腆。 卫嫱未再看李彻,身子朝后靠了靠,懒懒垂耷下眼皮。 浓密纤长的睫羽,被微风与月色拂了一拂。 她的眼睑处投落淡淡的阴影。 暧昧。 这月色与微风,在此刻显得略微暧昧。 李彻忽然站起身,掀帘朝外走去。 “站住。” 男人的右手停在帘帐之上,三指紧攥着帐角。他今日未来得及戴指套,使得他手指上的缺口一览无遗。 月光莹白清寂,无声落在他缺指上,须臾,他听见自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卫嫱的步子又轻又缓。 她腰际不知坠着哪位情郎所赠的玉佩,叮叮当当的。 值此深夜,尤为刺耳。 李彻背对着她。 身形颀长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 “李彻。” 她唤他的名字。 声音清幽,听不出过多的情绪。 “转过来。” “……” “本公主说,转过来。” “看着我。” 卫嫱伸出手,挑起他的下巴。 他眼神寒凉,深艳的凤眸间,闪过一瞬的冷光。 李彻便如此停在帐口处,面上笑容完全隐没,唯余那阴鸷摄人的寒意。 寒光掠过,杀气腾腾。 那杀意自然是对那些她身后之人的。 素日在皇宫之中,他极善隐藏情绪,无论何种心思,无论阴晴悲喜。 他都隐瞒藏匿得很好。 卫嫱盯着他,轻轻扬了扬眉毛。 似戏谑般,她歪了歪脑袋。 “生气了?” 她迈开步子,裙裾如同青莲,于她脚边荡漾开来。 女郎笑容清丽,亦如一朵青色芙蕖。 可那笑意偏偏不达眼底,原本清澈见底的杏眸间,像是又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片刻,卫嫱手上力道忽然加重,她向前倾了倾身子,眯着眼问他。 “不是你要留在这里的么?” “不是你亲口说,要留在本公主身边,做本公主的面首么?” “怎么反倒头,竟还吃起味,生起气来了?” 他凭什么。 卫嫱的手指滑至他的衣领处,忽尔一用力。 “好啊,我可以留你,可以将你当作面首一样留在本公主身边。但是李彻,你给我记住了。” “本公主留你在此处,不是叫你来当皇帝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手上力道愈发重。 迎面拂来幽香,清丽的味道,仿若梨花香气,却又不似梨花那般清甜。 李彻垂眸凝视着她。 他似乎捏紧了拳头。 脖颈处的衣领紧了一紧,勒住他的喉结,在如此禁锢之下,显得异常难受。他低头瞧着她那双艳眸,漆黑的眸子也冷了一冷。 “好。” 他冷笑着,似乎想要看她会闹到何种地步。 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的雨声,纷纷杂杂地落在军帐上。 吵得人心绪烦忧。 李彻转过脸去,似是赌了气,不愿再看她。 对方不愿再理会自己……见状,卫嫱也乐得了个清闲。她亦轻轻哼了声,紧接着便转过头去。 朝榻上走去。 天色已晚,帐外风声遽然,夹杂着细密的雨点声,一切皆催人入眠。 她褪去挡风的罩衫。 薰笼内的舒神香烬了,也不等她开口,一旁少年立马识眼色地上前。对方自小盒中取出香料,于桌前俯身。 火折子轻轻一响,偌大的帐中,登时有轻悠悠的香气弥散开来。 很薄的香气,与月色掺杂着,涌入鼻息。 阿呈沙与几名少年走上前,为卫嫱捏起肩。 一双双白皙修长的手搭在她颈项处、手臂处、腿肚处,卫嫱闭目养神,听着耳旁温声细语,只觉格外舒服。 这是她第一次唤这群人入帐侍奉。 虽说滕慕确实为她找了这一群会伺候人的面首,但这么些天以来,卫嫱一直将他们当花瓶似的养着。今日她也不知怎么了,格外想唤他们入帐。 被人伺候的滋味,着实不错。 她阖着眸,未去看李彻,嘴上的话语却分明是同他说的: “本公主乏了,你先退下罢。”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从前在皇宫之中,李彻对她不也是如此么? 那时的她是怎么做的来着? 少女低眉顺目,浑不敢开口说半句话。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触怒龙颜,为自己招惹来祸端。 甚至是,杀身之祸。 高高的宫墙内,她大气也不敢出。 而眼下—— 她没有报复。 也没有公报私仇。 卫嫱命人将床帘放下,隔绝外间那一道满带着情绪的目光。 她不过想让那人也尝一尝,从前自己那般究竟是何种滋味。 不好受吧,李彻。 正思量间,军帐似乎被人掀了掀,有风雨声入耳。 “啪”地一声脆响。 帐子又被人摔上。 阿呈沙于她耳边难为情:“公主,他……” “不必管他。” 他爱怎么生气便怎么生气, 爱去哪里便去哪里。 眼下是在南郡,又不是在大宣,倒还要惯起他来了? 卫嫱在心中冷笑。 从前的光景在脑海中一幕幕闪回,呼啸而过,宛若层层叠叠的浪潮。汹涌澎湃间,她的情绪却异常清冷平静。女子杏眸扫过被风吹带得微卷的帐帘,开口道: “将香添了便先下去罢。” 她的声音很轻,恰巧只能让周遭之人听到。 公主虽此般吩咐,可围于床帷旁的几名少年却格外依依不舍,少年嗓音青涩稚嫩,撒着娇般,于床帐飘摇间: “公主,奴愿侍奉公主,请公主准许奴留下……” 明明是男子,阿呈沙的声音里却带着小女儿般情窦初开的娇俏。卫嫱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双眸。他半跪在床边,神态娇柔凄婉,乌黑的软眸里,满带着期待与渴望。 “求您,准许奴留下,侍奉公主……” 帐外风声忽然大了些,哗啦啦席卷过军帐,将厚实的帐子拍打得“啪啪”直响。 阿呈沙跪下来,撩起原本披垂的乌发,露出天鹅一般纤长白皙的颈。 见公主一直沉默,少年大着胆子,右手一寸一寸,沿着床边向上攀去。 卫嫱按住他的手。 说实话,她并不反感眼前这个少年,他生得好看,性子细腻温柔,待她亦是殷勤恭敬。毕竟在这世上,有何人会不喜欢这般漂亮听话的小美人? 可她心中,从未想过与他、与他们,发生任何男女之事。 她将他当小猫儿养着,投喂些饭食,听他说些好听的漂亮话。 看着眼前满脸殷切的少年,于众人的注目之下,卫嫱担心直接拒绝会伤了他的心。 于是她开口,对周围人道:“你们都先下去罢。” 未赶他走。 阿呈沙小鹿似的眸子亮了一亮。 又是一阵帘帐垂落之声,卫嫱后背枕着一块枕头,靠着床栏缓缓坐直起来。便就在她思索该如何同阿呈沙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时,突然听见一道惊雷之声,夜幕间天雷滚滚,将偌大的帐中劈得一片煞白。 阿呈沙面上也白了一白。 他双肩微抖,似乎在怕雷声。 然,下一瞬,帘帐被人自外粗鲁地掀起。 有人身上挂着雨水,怒气冲冲,自帐外闯了进来。 卫嫱抬起头。 她支起上半身,循声朝帐帘口挑眉望去。 男人面色冷白,冰冷的面庞上仍挂着未落尽的雨珠。雨水淅淅沥沥,将他身后夜幕浸湿。 她开口:“谁人准许你闯进来的?” 李彻面上带着愠意。 他眼神掠过她床榻边的阿呈沙,原是平静漆黑的一双眸,此刻眼底汹涌起无边的怒意与妒火。是了,是妒火。适才他兀自在帐外,听着呼啸而过的风雨声,数着那些男人一个个退出来。 毕恭毕敬,奉承阿谀。 李彻心中一阵烦躁。 直到他等到——帘帐开合之际,忽然又没了动静。幽黑寂寥的天地间,独留一片空寂。周遭安静下来,耳畔穿过簌簌的风吹树响,李彻眸色愈沉,攥着衣袖的手指也愈发用力。 他抿着薄唇,任由雨水落至衣肩。 将他的衣袍缓缓浸润得湿透。 他忍不住。 他终于忍不住。 一个箭步上前。 身后似有惊雷声响,白花花的电光劈开天地,愈衬得帘帐之内一片灰白。 床前的阿呈沙惊呼一声,朝她身后的方向躲去。 “公主——” 李彻冷白着脸,周遭游离的夜色间,裹挟着无法遏制的杀气,让人只看一眼,便心生起无边的畏惧。 他是伴着雷声而来的。 湿淋淋的雨水顺着男人衣衫落下,顺着宽袖坠在地上,复而溶于一片黑暗。 啪嗒,啪嗒。 “公主。” 阿呈沙无处也躲,瑟瑟发抖地抱紧了胳膊,“奴害怕……” 这样的话,便就在方才,于电闪雷鸣之时。 在那么一个瞬间传入至李彻耳中。 便就在方才,他听见。 她床边的少年用那委屈兮兮的语气,同她撒娇道: “公主,奴害怕。奴最害怕打雷天。” “公主让奴留下,好不好……” 第78章 078 吃醋 卫嫱没有开口。 她未曾言语, 薄唇抿着,紧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眼前这个,未经允许突然闯入她帐中的——“不速之客”。 阿呈沙惧怕打雷, 可眼下, 却尤为怕他。 见其瑟瑟发抖,卫嫱抬了抬手, 示意他先退下。 又是一声帘帐声响, 门扉开阖间, 偌大的帐中唯剩下她与李彻两个人。 她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面上余怒未消。 除去那一层怫然,他眸色深深,其间情绪汹涌,如海浪一般起伏。 夜潮起起伏伏。 她开口:“李彻,你又进来做什么?” 还未等到他回答, 自帘帐外忽尔吹刮起一阵冷风, 将人吹得稍加清醒了些。 “李彻,” “你想要做什么?!” 对方忽然走上前, 迎面抓起她的手。 男人手指修长有力, 紧攥在她手腕之间, 卫嫱未曾防备,一时间吃痛。 “你攥疼我了。” 这一声,并非娇滴滴的求饶,而是以一种近乎于命令与指责的语气,指责他放开手。 “我要做什么?” 李彻看着她,反问道。他的声音冰冷锋利,嘴角边忽而勾起一抹冷笑。 “你说我要做什么?” 雨水自他发鬓间滴落,晶莹剔透, 摇摇欲坠。 男人攥住她手腕的手指愈紧了些。 一回想起方才他所见到的一切,李彻只觉心头似在滴血。他深吸一口气,近乎以恨恨的语气,于她耳边,咬牙切齿。 “卫嫱,你是不是想死。” 气息喷薄而出,他快要咬上她的耳朵。 他在帐外,她于帐内。 床前围满了如孔雀一般朝她频频开屏的面首,他们无论是言语,或是举手投足之间……皆充满了对她的暗示。 周遭空气旖旎,夏夜迷醉,蝉虫啼叫不息。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妇道。” 闻言,卫嫱明显一愣。 她抬起头,望入对方那一双因嫉妒而泛红的眼。 “你在做什么?” 他在说什么? “李彻,你看清楚了,这里是南郡,不是大宣。” 什么妇道。 逼着她守什么妇道? 她是南郡的公主,是女尊大人的亲妹妹! 帐外雨声未停,伴着呼号的夜风,噼里啪啦地砸在帘帐之上。军帐亦被冷风吹掀起一角,冷幽幽的寒风吹灌入内,卫嫱坐在榻边,通体生寒。 她被李彻的话快要气得发抖。 “倒是你,身为本公主的面首。” “确实应当学学,什么叫做夫道!” 她会回攥住李彻的手,声音凌厉。 却奈何对方力道着实大了些,她掰不过对方手劲,反被他钳住腕。 不过登时,那纤细的皓腕已然被对方攥得发红。 “你松手。” “你又捏疼我了!” 男人浑不顾她的话,寒霜如雾,于眼底弥散开。 他的眼神愈冷。 手上力道半刻未松,眼中冷风渐犀利,带着一种近乎于执拗的情感,忽然之间,他低下头。 “李彻,你——唔……” 唇上一痛,卫嫱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灼热的气息自唇齿间传来,叫她顿然瞪大了双眼。 那是一个满带着占有欲的吻。 炙热,疯狂,执拗,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将他席卷。 将她席卷。 唇上传来剧烈的痛感,对方牙齿上力道发凶,狠狠啮咬着她的嘴唇。下一瞬,卫嫱已嗅到一阵血腥味。 不知是自谁人唇间传来,满溢她整个唇齿,不过呼吸之间,那血腥气息已然蔓延至卫嫱喉舌,对方逼迫着她,要她吞咽。 他的虎口朝上移,手腕、小臂、肩头…… 至,她的脖颈。 纤细的脖颈,盈盈不堪一握。 他指尖力道愈重,似乎要将她尽数揉捏入指尖,揉捏入他的胸腔之中。 差一瞬,就差一瞬…… 趁着他较为入神,未曾设有防备,卫嫱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李彻的舌头,而后奋力推了他一把。 李彻被她推得一踉跄,身子朝后斜了斜,又于顷刻之间立稳。殷红的血自其齿间溢出,他察觉到疼痛,眉头轻微一蹙。 男人低下头,用手指背擦拭了拭唇角。 李彻本就生得白,如今嘴唇里又流了血,这使得在黑夜衬托之下,他面上肤色愈发白皙。 夜色汹涌,吹扬起他的衣袂与乌发,男人发丝于身后飞舞着,面色苍白如纸。 宛若催命的恶鬼。 他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她,眼神幽幽,满带着渴望。 便就在他再度朝着自己走来之时,卫嫱扶住桌角,愤然抬手。 ——啪! 清脆一声。 李彻的脸被扇歪,脑袋偏至另一侧去,又有血迹自唇角蜿蜒下来。 登时间,一个清晰的巴掌印浮现在他脸上。 她的手劲同样很重。 卫嫱咬着牙后退,快速自发髻上拽出金簪,锋利的簪尾对准那人心口。 “……滚!” 被这般狠狠扇了一巴掌,李彻却不恼,他眼神清明了些许,以本就染红了的衣袂更是随意擦了擦唇边血渍。 寒光闪过,卫嫱手上针尖芒然。 刺入他那一双幽深的瞳眸中。 李彻瞑黑的眼眸间浮掠过一瞬的情绪,夜风浩荡不平,将月色与雨声悉数吹入帘帐。他的衣袖湿了些,月光盈满,洒落于他半边肩膀。 “给本公主滚出去!” 卫嫱出声,低斥。 她紧攥着簪身,眼神清冷而尖锐,仿若下一刻便要握着那枚金簪,狠狠刺入他的胸膛。 李彻扶了扶脸。 借着月色,卫嫱这才看见,对方的嘴唇已有些发肿了。 让他看上去愈发妖冶而淫.乱。 她手中这根簪子,是命人特意打造的。 纯金的海棠花,簪尖却被刻意打磨得异常锋利。命人打磨这一根簪子时,卫嫱千叮咛万嘱咐,便是等有朝一日,于不备之时,将此簪拔下,以作防身之用。 于南郡,自然无人敢害她。 她防的是李彻,自打磨了这根簪子起,便是已预想到,于未来的某一日,自己会用这根锋利的金簪,狠狠捅入李彻的心口。 同样的事,曾经她也做过一次。 寒芒闪过,映衬出她眼中决绝之色。 李彻抿了抿嘴唇,他神色微动,似乎想要上前来哄她。 银光于他腰际的玉佩上晃了一晃。 浮光掠过,将卫嫱眼神衬得更加寒凉。 “阿嫱,朕……” 言及此,他顿了顿,而后又道,“阿嫱,我……” “滚!” “给本公主跪倒外面去!” “……” 冷风霹雳,吹扇至帘帐之上,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李彻默了一瞬,而后点头。 “好。” 他双唇微动。 临走时,他又看了那簪尖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她竟无端看出几分落寞与痛楚。卫嫱不再理他,掀开纱帐于床榻边坐了下来。她唇角也肿了,红.肿得很是厉害,原本娇嫩的唇瓣上,还带了几分发痒的疼。 她以帕子又拭了拭唇边。 未出血。 唇上的血渍尽是李彻先前留下的。 卫嫱在心底里骂了声晦气,心中一时愠怒,将帕子丢至另一边去。 今夜雨声浩荡。 时而又有惊雷劈过,将帐中劈打得一片煞白。 从前,在深宫之中,卫嫱也曾惧怕过雷雨天。 浣绣宫总是很冷,尤甚到了刮风下雨之日,遽冷的寒风伴着雨珠落下,捅破那一层摇摇欲坠的窗牖,呼啦啦地直朝人心口处吹刮而来。 潮湿的雨天,满屋子的黏腻。 攀延至人裙脚处,将她的鞋子染脏。 她梦到眼前那一大片白雾,层层叠叠的雾气,将少女眼眶蔓湿,亦将她的身形直朝下拽去。她大声惊呼,却发觉嗓子好似被人堵住,任凭她想如何喊,如何唤—— 她只听见雨声。 没有任何声息。 雨点细密,雨声叨扰不绝。 她是被门外的声响吵醒的。 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湿濛濛的天,仍残存着昨夜清冽的雨水气息。昨天夜里卫嫱睡得并不好,她揉着太阳穴起身,入耳的即是帐外那阵窃窃私语。 “他犯了什么错,公主让他跪在这里?” “不晓得,今早我一起来,他便在帐外跪着了。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好似在这里跪了一晚呢!也不知他是犯了什么事,竟挨了这样一顿罚……” 在电闪雷鸣的暴雨夜这般跪了一整晚。 “能惹得公主动怒,定然是做了什么穷凶极恶之事,不然公主那般好脾气,定也不会这般罚他。” 众人朝他身上望去。 即便已经雨停,他浑身仍是湿透。黏腻的乌发湿漉漉地披垂下来,衬得他本就白皙的面容愈发没有气色。身侧之人愈来愈多,他却视众人为无物。李彻端正长跪于此处,一双凤眸微垂着,虽是落魄,看上去却仍然清贵骄矜。 他未理会身侧之人。 即便那名唤作阿呈沙的少年上前——对方一身粉裳,怀里还抱着一大捧叫不上来名的野花。见人群围堵,少年好奇地朝这边探了探脑袋,见着是他受罚,阿呈沙唇角竟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对方得意地抬抬下巴,将怀中花束抱得愈紧,欢快朝帐内走去。 “公主姐姐——” 一声甜腻腻的。 李彻在心中道:庸俗。 此等庸俗之物,他定然也不会将对方放在眼里。 可即便如此,男人一贯淡漠清贵的眼底,仍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冷意。 二人不知在帐内说了些什么。 于帐外,李彻只听见阿呈沙一声又一声地、接连唤着公主姐姐。 令人反胃。 耳畔是簌簌的风声,吹落树叶不止。 他于此处跪了一整晚,膝盖被冻得发痛,此刻甚至不大有知觉了。衣衫上的水渍未干,仍有水珠顺着指尖淌下来,汇聚于他的双膝处,蜿蜒成一片浅浅的水洼。 片刻之后,阿呈沙自帐内走了出来。 他怀里没有了那一捧花。 花花绿绿的、颜色庸俗且杂乱的花束……李彻轻嗤一声。 他眉尾舒展,忽然开始后悔,自己昨夜怎能吃这等人的味。 又过了片刻,金乌彻底跳出云层。 金光落至男子眉眼处,让他稍稍眯了眯眸。 只因他看见,于不远处缓步而来的男子。 对方一袭月白色长袍,袖口缀着清雅的兰草图案。男人衣着大方精简,满头乌发更是以一根发带随意束着。却叫人只瞧一眼便觉得其气质矜贵、仪表不凡。 卫颂亦看见了他。 与先前的阿呈沙不同,对方面上倒没有明显的幸灾乐祸,卫颂神色淡淡,只瞥了李彻一眼,却未曾理会他,只抬手欲步入帐帘。 李彻:“站住。” 此一声唤,卫颂果然先停下脚步。对方微挑眼尾,朝这边凝望而来。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卫颂稍垂下首,却不见李彻面上局促之色。 他倒是眉目淡然,像昨夜受罚的不是他那般,开口问道:“你进去寻她做甚?” 卫颂顿了顿。 他不答,反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是询问,还是在质问?” “此处并非大宣,我可以不回答您。” 卫颂声音清淡,神色更是和缓。 “倒是您,不若现在多考虑考虑自己。”言罢,他以并不轻佻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李彻一番。说也奇怪,他并未露出多少神色,却莫名叫李彻感到几分不适感。 是不适。 金晖之下,李彻眯眸看着他。 “考虑什么?” 他歪了歪脑袋。 面上竟有几分悠然。 卫颂忍不住:“你究竟是如何惹得我妹妹,让她生了这般大的气。” 昨天夜里,他便听说了李彻不知如何惹了阿嫱,被她于暴雨天赶出帐外罚跪。 李彻不答,只瞟了瞟四周。 卫颂抿了抿唇,朝左右吩咐:“你们都先退下。” 卫颂虽在南郡并未实权,可旁人都知晓,他是小公主在大宣时的哥哥,于是对他也毕恭毕敬、不敢有分毫造次。 众人点头应是。 周遭围观者悉数散去,一时间,帐外唯余下他们二人。 卫颂目光里带着探究。 清风拂过,男人袖摆处的树影微动,天雾渐渐弥散,水气烟煴至衣袂间,缭绕至他的周身。 竟衬得他有几分超然似仙。 “所以,”卫颂问,“你昨夜到底做什么了?” 李彻面上悠然。 “我亲她了。” 卫颂愣了愣,片刻,面上浮现出一层微红的薄怒。 “李彻!” 他怒喝。 话语在嘴边打转了半晌,却又因着自身极好的修养,未骂出什么难听的腌臜之言。 “你……你怎可……” “怎么,不是你在问朕昨夜做了什么吗?” 卫颂红着脖子瞪了他良久,终于咬着牙,道: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好,骂他不要脸。 无妨。 李彻面色淡定,只是那眉目间带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寒意。 似乎是害怕打扰到帐内的阿嫱,又许是素质使然,卫颂声音并不高。 直到他骂出那一句—— “难怪阿嫱也觉得你恶心。” 不咸不淡的一声。 他并未咬牙切齿。 却令李彻面上神情遽然一变。 凤眸间冷光一闪,一股莫名的情绪顿然游走在他周身。 卫颂直视着他,毫不退让。 也丝毫不畏惧他眼底的愠意,一字一字: “我要是她,我也觉得恶心。” 起初,以为他是食人的恶魔。 到了现在才发觉,他也是那无法甩脱的水鬼。 一寸一寸,用呼吸和肢体缠绕着她。 无法躲避,无从摆脱。 “你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她,爱她。” “可你的爱又是什么呢?是无休止的强迫,是她躲你躲到天涯海角,也要被强硬追回来的束缚。” “李彻,你当真爱她吗?” 卫颂明明身在眼前,可那声音清冷,似是自天际边传来,广阔而辽远。 最后一句话,近乎于逼问。 李彻登即不假思索道: “不然呢?” 二人目光相触。 他看见,卫颂勾起唇角,像是笑了笑。 似是在嘲讽。 然,仅是一瞬,对方敛去了面上笑意。 他似乎并不愿同李彻过多纠缠,只当适才所言不过对牛弹琴。清风拂过,男人面上恢复清淡,旋即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袖摆,欲兀自朝帐内走去。 “站住。” 李彻自地上起身,微拧着眉问他。 “卫颂,你究竟是何意?” 卫颂脚下顿了顿。 冷风迎面,掠过男子袖摆,向人面上送来一阵清淡的兰香。 清淡的,儒雅的,未带有任何锋芒的味道。 在此刻,令人嗅之却有几分不适。 片刻,他转过身,凝视眼前与自己平视的男子。 卫颂声音缓缓:“陛下,您可曾有一刻明白什么是爱?” “朕当然懂。” 他回道,声音斩钉截铁。 “倘若朕不爱她,为何要一路追到南郡来。” “倘若朕不爱她,为何要与那一群庸俗之辈争风吃味。” “朕若不喜欢她,不爱她……朕——” 李彻顿了顿,继续道: “朕甚至可以接受小翎,甚至可以不在乎她和你的孩子。” 闻言,卫颂“噗嗤”一声笑了。 笑着笑着,他眼底神色愈冷。 卫颂眼神清冷,直勾勾看着他,似乎是在确认,又似乎是在否定。 “陛下,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第79章 079 小翎究竟是何人所出? 李彻凝眸。 身前之人眼神之中带着讥讽。 那是一种他未曾见过的、极轻蔑的笑, 男人唇角微勾,眼尾亦向上轻挑了些弧度。卫颂虽笑着,可那笑容却未至眼底半分。那人就这般瞧了他片刻, 忽然哂笑道: “那陛下的爱可真高贵, 真伟大。” 他的笑声发冷。 声音里亦掺着冷意。 言罢,卫颂面上恢复了漠然的神色。他眼神淡淡掠过皇帝脸庞, 眼中有着李彻看不懂的神色。 什么情绪? 愤怒? 不是。 嫉妒? 也不是。 他忽然看不大懂了。 即在自己刚提起小翎时, 李彻清楚地看见——不过一刻之间, 卫颂面色明显变了变。男人的薄唇轻抿起, 双眉亦蹙得有几个不大自然。帐外日头愈盛,金灿灿、湿漉漉的光晕倾洒下来,将他腰际那枚玉佩映照得熠熠。 他的眼神,却有一瞬间的黯淡。 李彻看不懂。 “你究竟是何意?” “没什么。” 卫颂声音清淡。 似是极轻的一阵微风,拂过他衣袖上的兰。 兰香幽然, 催人面上。 带着雨后独有的清冽香气, 朝人肺腑间扑来,将人喉舌催生得几分发痒。 “陛下可以不在乎她和旁人的孩子。” “……” “我也可以。” 轻飘飘一句话, 忽然堕入李彻心头。 帐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轻飘飘的雨点, 细细密密地倾砸下来。原是烧得熔金的烈日, 此刻也躲入乌蒙蒙的云层中。李彻被卫嫱一句话打发了下去,回到帐内时双膝已跪得青紫。大片大片的肿胀,伴着破了皮的红渍……他却丝毫察觉不到疼痛。 有下人走上前,为他递上药膏。 李彻摆了摆手,面色清平,示意对方退下。 雨愈下愈大。 帐外雨声浩荡,帐内,他的心绪却不甚清平。 他回味着卫颂的话。 ——陛下可以不在乎她和旁人的孩子。 ——我也可以。 纷杂的雨声砸落人心底, 如坠入水洼般,激荡起清冽的珠玉。在此之前,李彻心中便一直有一个猜想,或是某一种感应,抑或是某种自我安慰……在见到小翎的第一眼,他便觉得这孩子与自己很像。 直到卫颂走来,将小阿翎牵走,直到小女孩一声一声,甜甜地唤另一个人“父亲”。 下人同他道,漂亮的小孩子在未张开之前,大致都一个样。 清澈的、圆溜溜的眸,雪嫩的肌肤与极好的骨相……李彻越往那方面去想,心中却有一个越大声的声音在一句句否定自己。阿嫱那么讨厌他,那么憎恶他,又怎会留下他的孩子。 还有卫颂,又如何能甘心去养他的孩子。 他若是卫颂,定然做不到这般。 他是一个很坏的人。 他阴暗,阴鸷,嫉妒心与报复心皆很强,对心爱的姑娘,有着无可遏制的占有欲。他想要拥有她,占有她,占据她身体和生活的每一寸,要她日日、夜夜,都一声声、亲口说爱他。 他爱她。 却做不到想象中那般大度。 于是他一面安慰,又一面否定,直至今日清晨……埋藏于心底深处的那个猜想,终于破土而出。 李彻开始重新关注那个孩子。 不可否认,在这之前,他确实并不怎么喜欢小翎。小翎是她与卫颂的孩子,见证了他们花前月下、耳鬓厮磨。 他没有卫颂大度。 天气渐晴,风淡云轻,地上的水洼亦消散了,独留一轮金乌高悬,破开这乌沉沉的帘帐。 他开始尝试与小翎一同玩耍。 虽说他曾“赏赐”了小阿翎许多稀奇宝贵的物件儿,但这孩子仍有几分害怕他。这让李彻想起,自己也曾以小翎为要挟,逼迫卫嫱重新回到自己身侧。那时的他是怎么做的来着?摇摇欲坠的小船下风浪不止,他步步逼着卫嫱,将她逼至围栏处,岌岌可危。 那时,阿嫱哭了没有? 那时,小阿翎哭了没有? 他记不大清了。 他只记得自己沉溺于对挚爱失而复得的的欣喜中,顽固地、执拗地想要伸手,将她捞住。 她是水里阔别许久的月亮,即便只是一行清影,也让他奋力伸手,揽月入怀。 即便月亮不愿。 即便,小女孩哭声清脆——她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声一声唤着娘亲,脆生生的哭泣声,却换来他冰冷的漠视。 他不喜欢她。 不喜欢这个与卫颂有关联的孩子。 思及此,一颗心忽然阵痛。他迫不及待地掀帘,冒着雨朝前走去。 一声惊雷。 劈得军帐发白。 许是天气酷热,近些天,雨水总是来得很急。 暴雨连天,如潮水般蔓延,整个军帐亦被熏得潮湿,湿热的空气中,熏香氤氲得湿漉漉一片。 彼时卫嫱正斜倚着软椅,捧着一卷书。 知晓她身子骨弱,滕月又命人为她打造了把原先大宣宫中才有的贵妃软椅。 南郡比不上大宣养人,她又是自皇宫里头出来的,即便卫嫱说了许多遭自己的身子骨并不挑,可她这个护妹心切的姐姐仍是不信。卫嫱不过于帐子内住了大本个月,军帐内的物设便已换了好几遭。 她的姐姐与兄长,非将她养成那娇贵无比的小公主。 灯色烟煴,卫嫱的思绪抽回,全神重新汇聚于那本书卷之上。 帐外雨水连天,最适合夜读。 这些天,她学认了许多南郡字,莫说是与南郡人正常交流,便是连一些书信文章,读起来亦不耗费什么力气。每每提及此事,她的姐姐滕月总是一脸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对方声音温柔,满是骄傲地道: “小妹聪颖,学什么都快。” 再加上后半句—— “比你那个不着调的二哥伶俐多了。” 二哥,二哥。 三姐总是有意无意提起二哥。 每每至此,三姐的薄唇总轻抿起,她的眼神温柔而和缓,唇角边似乎也翘起一尾浅浅的笑。卫嫱并非是小孩子,自然也懂得眼前此人的少女心事,既是三姐不愿承认,她亦未主动去戳破,只当闭着眼睛,同三姐嬉笑着糊弄过去。 大哥带她骑马。 三姐带她读书写字。 四哥抱来一窝可爱的兔子。 唯有那个将她自大宣带回南郡的三哥……每天盘玩着那些成了精儿似的蛊虫,手臂上那条青蛇滋滋吐着“蛇信子”,每每见她,都十分兴奋。 看上去那般凶猛的蛇,滕慕与滕羚却说它可爱。 卫嫱无法理解,敬而远之。 手指夹过书角,她刚要再翻开下一页,那个令人敬而远之的人便出现了。 帐外电闪雷鸣,隔着一袭雨帘,她听见那人清冽的嗓音。 在缱绻唤她。 阿嫱。 卫嫱皱了皱眉头。 兴许是云雨遮掩着,分明还未入夜,周遭却是一片昏昏之色。灯色自桌角烟煴,她抬起眸,清冷的目光审视着这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他将伞放在帐外,半边衣衫微湿,似是走得很急。 不止如此,他的手指上仍残存了些水珠。 晶莹剔透,衬得其手指愈发修长。 卫嫱面色清平,将书本压平。 薰笼内的冷香未烬,袅袅香雾伴着灯色,于偌大的军帐之中氤氲开来。帐内原是安谧,直至被这一声轻唤所打破,二人四目相触之际,她忽然看见对方眼底所升起的情愫。 缱绻,贪恋,欢喜。 还有…… 探寻。 他眼底满带着探寻,一双瞑黑的凤眸,透过潮湿的雾气。 便如此凝望向她。 灯色将她的面容衬得极白。 也将他那双眸衬得愈发精细。 卫嫱听见他缓声道:“平时小翎常在帐内或是院中玩闹,近些天,倒是未怎么见着她……” “大殿下带她去了城中。” 卫嫱看着他,眼神里有了警惕,“你寻小翎做什么?” 大殿下,即是她的大哥滕元殿下。对方为人端庄正直,却似乎也因是如此,卫嫱每每与其相处时,总能感受到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冷与疏离。 滕元平日甚是忙碌,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空,带小翎于城中买些小孩子喜欢的宝贝小物什。 李彻也瞧出她眼底警惕之色。 他将衣袖上水珠轻拂去,似是淡然到:“未寻她,只是好久未见到那孩子,有几分不习惯罢了。” 不习惯? 他先前可是从未在乎过小翎。 因是他以为,小阿翎是她与兄长的所出,于是也连带着“恨屋及乌”。平日里虽未对小翎做什么出格之事,但卫嫱也能瞧出来—— 李彻不大喜欢阿翎。 她也未曾想过,让李彻认回阿翎。 她未想过,兄长更未想过。 这么多年,一直是兄长代李彻,尽了本不该属于他的生父之责。 四目相对,卫嫱也不愿同李彻主动提起她的女儿。 谁知,李彻今日却像是吃错了什么药般,句句皆往小阿翎头上引去。 她终于忍无可忍。 “李彻,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冰冷,甚至有些许疾利。 李彻怔了怔,须臾,他摇头道。 “你莫要担心,我并不想对小翎做什么。” 他言语恳切,目光亦是分外陈恳,所说似真是肺腑之言。 “我只是想多关心关心她。” 什么? 他要关心谁? 卫嫱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话。 李彻说要关心小翎? 她心中觉得好笑,勾了勾唇,几乎要讥笑出声。 “李彻。” 卫嫱嗤笑道。 “关心小翎?” “真稀奇。” …… 帐外风雨未歇,桌上书页被风声吹皱,与之一同吹摆的,还有卫嫱身后的帘帐。金丝镂花的帐子,此刻被灯色包裹得严严实实。昏昏灯火烟煴着,蜿蜒至男子眉眼之处。 他生得俊美,眉目近乎可以“美艳”来形容。 美艳得,像是一名女子。 这些天,李彻数次对镜自视,每窥镜一次,便觉得小翎的眉眼愈像自己一分。 气氛凝滞的军帐里,卫嫱的视线不可控地与之撞在一起,她的眼皮“突突”跳了跳,忽然之间,一个念想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颗心忽然被提起。 卫嫱听见对方沉吟:“嗯。” 极轻的一声,紧接着,男人继续承认: “先前,着实是我的过错。是我对小翎态度不好,我对她太坏,也对你太坏。”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步上前。 华靴轻叩地面,轻轻敲出声响。 卫嫱拧起眉。 对方朝前走,她也下意识朝身后退去——几乎同样的动作在先前上演过许多次。每一次、无一不是地,对方脚步逐渐靠近、逐渐逼迫。 渐渐地,来到她身前。 那一双鹰隼似锐利的眼睛,赤.裸.裸望向她,直对着她那一双眼。 卫嫱站直了身。 “你说这些做什么?” 虽强作镇定,卫嫱心中还是“咯噔”一跳,她隐约觉着,隐约觉着…… 李彻似乎发现了什么。 第80章 080 “是草民强迫小翎唤我父亲。”…… 雨打枝头。 滴滴答答的声响, 自帐外敲击于人心尖处,卫嫱的呼吸忽然凝滞,她抿了抿唇, 尽量不让那人瞧出自己面上异色。 书又被冷风吹皱, 往前翻了两页。 李彻目光迎上那摊开的书本。 书本旁,有她尚未誊抄完的诗文, 其上笔墨未干透, 隐隐可嗅见自其上飘逸来的、清淡的墨香。 女子袖见亦有清香。 清冽的香气, 又带了些温和的暖意。李彻垂下眸, 神态自若地回应: “从前是我太坏,对你、对她百般苛待。惹得你、惹得小翎不快。” 正说着,他话语一顿,愈靠近些, 他的声息就这般落了下来。 “阿嫱, 小翎她——” “她是朕的孩子, 对么?” 李彻捧住她的脸。 ——这一句,对方虽在发问, 可声音却分外笃定。防不设防地, 卫嫱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 她没想到李彻会这样问。 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然, 也仅仅是瞬时,卫嫱掩去面上神思。 她的声音清婉: “你在说什么?” 李彻垂眸凝向她,只见女子原本白皙的面容此刻正被灯色笼罩着,略为昏昏的灯火,将她的轮廓衬得越发温婉柔和。 她的眼神清亮,却没好生气。 一句直戳他的心窝: “小翎是我与卫颂所出,与你有什么干系。” 她的声音亦清亮无比。 似是一把极锐利的尖刀,要血淋淋地划开他的胸膛, 划破他胸腔中那颗柔软之物。 告诉他—— 不要乱想。 不要肖想。 李彻右手贴上她的脸颊。 男人眸色沉沉,其中凝结着她看不大懂的情绪。 “你在说谎。” 这一句,斩钉截铁,分外笃定。 他幽深的、满带着探寻的眼神望入她那一双软眸。 时过境迁,她说谎时的神色却丝毫未曾改变。 一如那日,她端毒酒入帐——看见酒壶的第一眼,他便发觉了端倪。 少年未曾讲明,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唯余唇角那一抹苦涩的笑。 而眼前,男人手指轻挑开她眼前一缕碎发。 即便手指被废去,李彻如今依旧习惯用右手。他今日来得急,手上未带有指套,这使得手上那丑陋的伤口暴露得一览无遗。 他残缺的手指抚摸上卫嫱的脸颊。 须臾,李彻轻叹。 “阿嫱,你慌什么。” 轻轻一声,似带了几分无奈。 落入卫嫱耳中,尽然是调笑与讥讽。 ——他知道了。 他猜出来了。 他反应过来了。 “小翎就是朕的孩子,是你与我的女儿。” “她不叫卫翎,她是皇家的小公主,是我李彻的女儿。” “……” 男人眼底光影闪烁着,极力向她确认。 “阿嫱,对么?” “李彻。” 卫嫱扭过头,避开那人视线。 “你松开我。” 他手上力道未松开半毫。 “先前之事,我不想与你再多纠缠。小翎是你的骨肉能如何,不是你的骨肉又能如何?她如今是南郡的小公主,并非你大宣的小公主。自她出生,到现在——每时每刻,她所唤的每一句父亲皆是卫颂。无论是从前、现在,或是将来,小翎心中的父亲,只能有我兄长一人,也只会有我兄长一人!” 她这一席话,不免令李彻回想起,先前小翎与卫颂相处时的场景。 春色未烬,小姑娘被打扮得像一只美丽活泼的雀儿,飞扑到身前男子怀里。 她神色亦雀跃,一句一句、脆生生地唤着那男人——“爹爹” 一对小梨涡,盈满了甜腻腻的笑容。 “她口中所唤的父亲,从来都是我的兄长。” “时至今日,你追问我、逼问我,问她是谁人的孩子,究竟还有何意义呢?” 他现在又要做什么?认回他的骨肉么。 然后呢?像从前对待她一般,再将小翎也带回大宣,将她关到从前那一座牢笼般密不透风的皇城里? 她定不准这样的事再发生。 思及此,卫嫱面容愈发冷峻,她抿了抿发白的下唇,瞑黑的乌眸此刻满带着倔强。 清凌凌,冷冰冰。 与李彻对视。 这一连串的话语,并未令他恼怒,男人手上力道更没有因此而放松。他眼底情绪愈盛,如潮水般汹涌不止,又在听了她的话后,他的眼神复而有一瞬的清明。 他温声,试图缓缓道:“我并非想将你们母女强掳回大宣,只是我瞧着小翎生得很像我,如果能让这孩子认祖归宗……” 别太好笑。 卫嫱面容浮上一丝冷意。 “认祖归宗?她的母亲姓卫,她便也跟着名叫卫翎,不可以吗?” 李彻顿了顿。 沉默片刻,对方道:“可以。” “我虽养于大宣,可身上所流着南郡皇族血脉,将小翎留在南郡,算不算是让她认祖归宗?” “……算。” 卫嫱笑了。 “是,我承认。在大宣,着实是你们男子为尊,可我尊敬的皇帝陛下,您是大宣的皇帝,并非南郡的国君。而小翎,她是我卫家的孩子,并非是你的女儿。” “她不是你的女儿。” “她不会是你的女儿。” “她不会认你——” 忽然间,她的话语被堵住。 一只手……不,一只残缺破败的手忽然捂住她的嘴唇,截断了她冷冰冰的话语。 “……这么恶毒的父亲。” 李彻忽尔弯身,堵住她的唇。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 倒不若这是一番满带着情绪的啮咬。 唇齿交缠,忽然之间,有人掀帘而入。 “住手!” 一声呵斥。 是卫颂。 适才他于帐外,听见帐子内的对峙声,于这千钧一发之际,快速掀帘入帐。 来者步履飞快,面上带着愠怒之意,上前强行将李彻与她分开。 卫嫱靠着兄长,气息尚不平稳。她扶着心口,一下又一下轻轻喘着气。 兄长先是对她满面关怀。 “如何,他可有伤到你?” 这一句方问出声,卫颂便瞧见她略微红.肿的嘴唇。 男人目光黯了黯,心中涌上一阵微妙的情绪。 然,仅是刹那间,他心底情绪被悄然压制。 卫颂一双眼底燃着熊熊怒意,瞪向李彻。 ——这个清高的、虚伪的、令人厌恶的始作俑者。 对方一袭紫衫,随意披散着发,唇角边残存的一点嫣红,使得他看上去愈发轻.佻与放荡。 卫颂本就看他不喜,如今对方又做出此等放荡荒唐之事,卫颂面色愈发沉。 气氛剑拔弩张。 卫颂将一块干净的素帕递给她,而后转过头,大胆迎上皇帝的视线。 ——那是一种独属于上.位者的眼神。 轻佻,轻蔑,眼神之中,满带着对他的不屑。 卫颂:“陛下。” “草民尊称您一句陛下,只因顺应礼法,而并非我畏惧您。此处乃是南郡,阿嫱又是我的妹妹,您若再对她……” 他顿了顿,“……做逾矩之事,即是玉石俱焚,草民亦要为她争得这一口气。” “妹妹?” “平日里不是以夫妻论处,今日怎么倒成了妹妹。还有啊,那你说说,朕是做了什么逾矩之事?” 李彻歪了歪脑袋,弯唇笑了。 “她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妻子,朕同朕的妻子共处一室,难不成……也要得到你这个贱民的首肯?” 后半句,他的声音忽然冷下来。 听得卫嫱亦面色一凝,那一句“贱民”落入她耳中,犹如一根尖锐的刺。 她猛一皱眉。 兄长身形高大,遮挡于她身前,亦将桌台上的灯盏遮掩得严实。虽如此,仍有光晕流动着,将她的周身包裹。 她听见李彻道: “如此情意绵绵,只怕有些人做惯了假的,便当自己是真的,冒名顶替,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 卫颂直起身。 “所以陛下以为,是草民冒名顶替,以生父之名,强居阿嫱她们母女身侧。或是草民故意胁迫三岁稚童,逼迫小翎日日唤我父亲?” 灯火明亮了些。 却将他的声息不再遮掩住,卫颂字字铿锵,有力道: “陛下以为,身处于贡川的那几年,是草民主动想,或是草民主动愿?” 帐外风声未歇,天色寂寥,霞光被烟云蒙着,纷纷大雨席卷而来。 风卷残云,依稀有天光要暗暗破开。 昏暗的金光落至李彻眉眼处,听了卫颂的话,他眼底神色未改分毫。是了,他心中那般嫉恨卫颂,又怎会因现下的一两句话而对卫颂改观? 李彻讨厌他,憎恶他,自幼时起,便嫉妒他与卫嫱相处的每一瞬。他们二人明明并非血脉相融,却以亲密至极的兄妹相称。他嫉妒了卫颂二十余年,又怎能因此一句话而打消疑虑? 相反,男人唇角勾起一抹哂笑: “不然呢?” 阿嫱单纯,瞧不出卫颂的私心。 可他清楚。 他最为清楚。 这也是他的私心。 思及此,皇帝眼底愈发凉薄,那情绪似是积涌着,如同帐外沉沉的天色。 李彻问他:“为何不再开口?” 卫颂只丢下一句:“对牛弹琴。” 对方的声音清凌凌的,似带着几分疲倦。 斑驳的光影打至男子眼睑处,皇帝冷声: “卫颂。” “朕看你是嫌命长了。” 满带着威慑的一句,终于令卫嫱开口:“李彻!” 自方才,到现在,从那一句“贱民”起——不,自李彻掀帘入帐的那一刻开始,卫嫱便已忍了他许久。 皇帝看了她一眼,声音稍微软了下来。徐徐光影打落在男子眉骨处,他对着卫颂道: “朕不杀你,不是朕不敢杀你。倘若你再这般不识抬举——” 眼神冷冷一瞟,似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又因顾忌着何人何事,他并未放出最后那一声狠话。 只狠狠剜了一眼卫颂。 不过这一眼,谁曾想,竟叫卫颂冷冷哼了一声。男人双手平举过前胸,朝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宣帝王行了一礼。 “是,草民不识抬举。” “草民鸠占鹊巢。” “草民挟破她们母女。” “草民逼迫小翎唤我父亲。”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爆发。 “可是李彻,那你知晓,当年阿嫱诞下小翎时,便只有我守在一侧,便是在你安稳高坐于龙椅上之时——她险些有生命之危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081 李彻,你真是个疯子 掷地有声的一句。 仿若能听见回响。 李彻面上一愕, 眼神于一瞬之间,凝望向她。 卫嫱回忆飘远了。 回到了,生下小翎的那个雨天。 无论是之于她, 或是之于兄长, 那都是噩梦般的一个阴雨天。清寂谷电闪雷鸣,山间风雨飘摇着, 白花花的闪电直朝高耸的树丛间劈去。 她躺在被血水浸泡得湿透的床单上, 浑身痉挛着, 痛苦不止。 兄长为她请来了全贡川最好的产婆。 可即便如此, 听着床边焦急的声音,卫嫱身上疼痛并不能消减半分。 相反地,她愈发用力,愈发觉得一阵撕裂的疼。 产婆子在她耳旁唤:“夫人,用力些, 再加把劲儿, 孩子马上就要生出来了!” 喉咙似是被棉花堵住,她说不出来话, 甚至发不出任何声响。她只记得自己于一片血泊中挣扎着, 她奋力攥紧手边的被褥床单, 忽尔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晕眩间,她听见有人惊惶大喊: “出血了!夫人大出血晕过去了!!” 眼前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昏黑,她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只觉屋外雨声愈大。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直朝人心头砸去。 也直朝她身上鲜血淋漓的伤口、狠狠砸去。 尖锐的雨点,宛若碎石。 她就这般于风雨飘摇的雨声里,挺了整整一夜。 产婆同兄长道,夫人的身子很不好。她本就身子骨弱, 先前有小产的经历,更是伤及了根本。如今这一趟鬼门关,怕是得靠她自己闯过去了。 雨水细密如织,将窗牖冲刷得凉的彻底。 卫嫱不知自己如何挺过这一遭的,只记得待她清醒时,兄长已疲惫地守在她榻前许久。原本清俊的男子,此刻面上尽是未来得及修理的胡须。这是她第一次见兄长如此狼狈的模样。 她的身子很不好。 生了小翎后,情况愈发糟糕。 在兄长与明心大师的照料与调理之下,过了好些时候,她的身子才日日渐好。 虽如此,每逢阴雨连绵、东风刺骨之日,她仍觉得有几分不适。 是病根,也是陈年旧疾。 兄长将她死死护在身后,一双眼满带着恨意,凝望向皇帝。 凝望向面色怔忡的皇帝。 对方尚未缓过神,只听见他字字泣血,道:“你不知那一夜她是如何过的,便如同你不知在皇宫的每一日,她是如何过的。你念着寻回小翎,可你还记不记得,你与她在雪中死掉的那个孩子?” “那也是你的亲生骨肉!” 记忆呼啸而来,卫嫱忆起那日。 彼时她的嗓子尚不能发生,听着隔间的欢声笑语,生生抠掉了十根指甲。 她拼命抓着墙,企图发出声响。 也是在那时。 李彻杀死了与她的第一个孩子。 自此每逢大雪,她的小腹便会隐隐作痛。 还有一双膝盖,也时不时生疼。 李彻不懂。 自皇宫内的每一夜磋磨,到雪夜里失去的那个孩子,再到至此往后的每一次关押与强.迫……卫嫱知晓,他此生都不会懂。 既是不懂——她不明白,此刻对方面上为何会露出此等懊悔与自责的神色? 李彻无暇再多理会卫颂的追责声,视线越过对方,径直朝着她凝望而来。 穿过幽黑的夜色。 四目相对。 那样一双精细的眸,美艳到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触目惊心。 而今眼底情绪如潮涨,起伏不平。 他张了张嘴,似是想问什么。 卫嫱扭过头,扯了扯兄长袖角:“莫再说了。” 卫颂:“可是你——”显然有替她打抱不平之意。 女子神色清淡,平静的语气似是在说一件极稀松平常之事: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兄长,不必再提了。” 云淡风轻的一声,宛若已打开心结,过往再多纠葛,也都不以为意了。 李彻一颗心狠狠一陷,神色复杂,眼瞧着她。 方才卫颂说,当年她险些死在了产房中。 而他,这个对自己妻子残忍至极的男人——便是差点杀害她的凶手。 他张了张嘴唇,本想开口,却发觉嗓子眼如同被棉花堵住一般,让他发不出半分声息。 李彻就那样立在此处,呆呆地看着她。 原是一双无比精细的眸,此刻眼神中流转着她看不大懂的情绪。 那是什么? 是心疼,是自责? 还是悔恨? 片刻,对方微哑着声音,自喉咙里低低挤出一句: “阿嫱……” 拜他所赐,她受了那样多,那样多的苦。 灯火阴冷,逐渐有几分逼仄,笼住人单薄的、瘦小的影。一回想起那日,卫嫱仍是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原本清淡的鸦睫,此刻不知被何物漉湿,她的眼角亦洇了些红。 那时候,卫嫱过得有多苦,心中便有多恨李彻。 她一面恨着李彻,又一面恨着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懦弱。 卫嫱闭着眼睛,一边流泪一边心想。 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永生永世,她都不要再遇上李彻了。 太疼太疼了。 阴冷的风裹挟来薰笼内的安神香,温和的雾气,又带了几分梨花的清甜。所幸她立于阴影之下,面上异样不甚明显。女郎深吸一口气,绕过桌角转身朝里走去。 “我乏了。” 她不看兄长,也不再看李彻。 不去看那些剑拔弩张。 不去看二人眼中情绪的汹涌。 她着实太累太乏了。 阴雨又是一阵绵延,夜风将烛火吹打得断断续续,投落下她摇曳不平的黑影。 忽然间,她听闻帐外一阵脚步声。 行色匆匆,越过她的军帐,朝另一侧走去。 听这方位,似是走向李彻的帐子。 李彻。 又是他。 卫嫱无心去听,却也能自风雨飘摇间听到这么几句: “他要这种药做什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说他一个男子,怎能如此,将自己弄成……” 雨声渐大,噼里啪啦地打过枝叶,再接下来的话,卫嫱再听不清了。 于是她也不会知晓,今夜李彻帐中,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 水光夜色交映,桌案上灯色烟煴。男人一袭紫衫,坐于帐内之间。右手正戴着一只指套,食指有意无意地敲打着桌面。 少时,如他所预想的一般,有人掀帘入帐,跪在他身前。 “公子。” 那人半跪着,眼神却“不经意”瞥向另一侧。 ——灯盏之后,是一沓堆积如小山的银票。 见钱眼开,他的态度立马又恭敬几分,朝着帐后道: “公主,药都备好了。” 李彻目光扫去。 那是个约莫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一身素衣,身后背着个小药匣。正说着,对方自药匣中掏出一个银瓶。于李彻的示意之下,男人递上前来。 帐中只有他们二人。 李彻接过药瓶:“今夜之事,不可向外声张。” 那人犹豫了下:“连公主也不可……” “她也不可。” 斩钉截铁的一句,不让那人再有任何念想。 如此阴冷的眼神……男人顿了顿,一股莫名的畏惧感涌上心头,叫他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可记住了?” 李彻眼神寒凉,居高临下睨着他。 那人跪在他脚边,打着哆嗦道:“记住了,记住了。今夜之事,只有小人与公子知晓,不会再有第三人……” 李彻满意点头。 “公子——” “何事?” “无、无妨。” 看着座上之人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下,地上男子一时间竟紧张地犯了结巴。特别是在知晓面前此人的身份后……他愈发感到一阵胆战心惊。 李彻出声,让他退下。 谁曾想,此人方长舒一口气,尚未退下,忽然有人猛一掀帘。扑面是一阵清香,混杂着梨花的香气,待看清楚来者面容,男人赶忙跪倒,以头抢地。 “公……公主!” “草民参拜公主——” 卫嫱未曾理会他,一双眼掠过地上之人,径直望向李彻。 以及他手中的那个小药瓶。 “这是何物?” 她开门见山。 “鬼鬼祟祟地在这里做什么?” 今夜屋中,听见那阵响动,卫嫱本应入睡,内心深处又催生了极大的好奇。她太了解李彻,又太不了解李彻,她想知晓如此三更半夜,对方寻了南郡的医师,究竟要在帐中搞什么鬼? 只是她来晚了一步,赶在那之前,李彻已将药丸吞下。 “这是什么?” 她再次问。 李彻不言,地上之人也哆哆嗦嗦,显然不敢出声。 “本公主在问你话。”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不耐烦。可不等他话音落下,忽然间,身前男人眉头一皱,竟呕出血来。 …… 一切事发的太过突然。 鲜红的血自男人唇齿间溢出,自下巴流溢至他前襟之处。不过登时,他前胸的衣衫便被鲜血濡湿。男人眉头微皱着,看上去是似些痛苦。 见状,送药人“扑通”一声再跪地,再也隐瞒不下去。 “公主,公主……草民有罪,草民该死。草民、草民……” “草民喂公子……服下了断子之药!” 卫嫱瞪大了双眼。 这话语太过于惊世骇俗,着实令她万万未曾想到。惊愕过后,她并未上前扶住李彻,反倒是一脸不解的看着身前呕血之人。 他捂着下腹,面色极惨白。 手臂上青筋微微凸起,甚至因疼痛而暗暗打颤。 她反应过来。 何为断子之药? “便是服下之后,公子虽行床事与常人无异,可再不能致使他人怀孕生子。” “李彻,你……” 卫嫱震惊。 “你疯了!” ——你真是个疯子。 ——这样的话他听过无数次。 床榻上,暗室里,风雨飘摇间。 在他砍掉那两根手指时。 唇角的血蜿蜒至下颌,又顺着他的脖颈,如一条妖冶的红蛇。他不顾药效发作的疼痛,抿着发白的唇,朝她踉跄走过来。 而那第三人长跪于地,见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身前落下一道人影,李彻伸出手,想要抱住她。 也不知他有多疼,男人睫羽微微翕动,额前的汗已将鬓角溽湿。 “阿嫱……” 他开口,轻声唤着她。 “我,我知晓错了。” 卫嫱躲开,对方戴着指套的手紧攥住她的衣角。一道微哑的、缱绻的声息便如此落在她耳边。 李彻紧紧抱着她,像湿漉漉的小狗,摇尾乞怜地同她哀求。 “阿嫱,我吃药,我吃了药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伤得了你,你再不会——” “阿嫱……你再不会。” 对方紧捏着她的肩头,将脸埋入她的脖颈里,低声呜咽。 “……再也不会了。” 第82章 082 上位者的眼泪,竟也是凉的…… 卫嫱来不及躲避。 脖颈上一道凉意, 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 ——是他的泪。 是李彻的眼泪。 她怔了怔,后知后觉地反应——像他这样冷血冷情的上位者, 眼泪竟也是凉的。 对方埋首于她脖颈间, 泪水亦一路自沿着她细长的颈流下。缓缓地,亦将卫嫱的衣领洇得微湿。 这是什么? 是他悔恨的泪水么? 她并未抬眸, 只感觉耳畔一片温热, 对方的哀求与呼吸一同于耳垂边刮蹭着, 她听见李彻的一声声, 对不起。 以后不会有人再伤害她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伤害她了。 沉沉的雾气,将漫天的雨色遮掩,落雨一声声捶打入耳,噼里啪啦地砸在人心牖上。 天光乍亮之时,李彻恰好于榻上转醒。 自从来了南郡, 他总是夜不能寐, 几乎无一夜安稳。今日醒来时他只觉头昏脑涨,太阳穴也突突跳得厉害。 还不等他细想昨夜发生了何事, 忽然间, 如某种感应一般, 男人余光朝床头边瞟去。 床头小桌规整干净,其上安稳平放一物,此刻正有几分显眼。 李彻上前。 ——那是一封阿嫱留给他的书信。 娟秀的簪花小楷,一笔一笔是她工整的字迹。 不知为何,明明尚未打开信封,李彻心头竟莫名被提起。修长的手指紧攥过信封一角,读着读着,他忽然皱起眉。 女子字迹清秀。 字里行间, 却异常清冷。 只看着眼前白纸黑字,李彻便能想象到。 她是以何等平静与平稳的心态,言简意赅地落下一句: 李彻,回大宣吧,去做你的皇帝。 男人本就发白的脸上瞬间失了血色,下一刻,他紧捏着信纸箭步出帐。 他忽然很慌。 步履生风。 来到卫嫱的小院前,先要途径她所豢养的那群“面首”的后院。与往日不同的是,原本热闹的后院此刻竟十分安静。 看不出半分活人的气息。 令他越加提心吊胆。 “阿嫱将他们都遣散了。” 卫颂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 他语气清淡,像一片清淡的云。 微风亦拂过男子白云似的衣袖,他转过头,看着李彻。 “那些人今早都已离去离了。还有你,她说你也该走了。” 说后半句话时,卫颂话语顿了一顿。 对方似乎已经知晓,昨夜他帐中发生了何事。 极好的教养使然,卫颂对昨晚之事避而不谈。虽如此,李彻仍能看出他眼中思虑,索性先发制人。 “你想说什么便说。” 何至于此般扭捏。 卫颂又看了他一眼。 昨夜一场大雨,将天色映得清淡。帐顶上仍余积雨,水珠啪嗒嗒朝下落着,砸在二人衣脚边。 片刻,卫颂佩服道:“你……其实你也不必非要如此……” 那话语有些残忍,他着实不大能说下去了。 李彻乃一国之君,是大宣天子,自是要承担皇家开枝散叶的重任。如何又能服下那等烈药,自己绝了后路? 着实是自己绝了“后”路。 明明是难得带了几分关怀的话语,可这话落入李彻耳中,却格外显得刺耳。他本想冷笑一声,却见卫颂神色竟格外真诚。 是的,是真诚。 像是当真在担忧他的身体,佩服他的所作所为。 卫颂的声音越发刺耳了。 李彻冷下眸,方欲出声,却又听见对方坚决道: “任凭你再做什么事,皆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阿嫱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将你留在此处——” 卫颂抿了抿唇,末了,又补充一声,“碍眼。” 日色清浅,身前男子的眸色却沉下来。 他并未理会卫颂的攻击与挑衅,波澜不惊地目视着前方。 “让开。” 这一声,似是不可违抗的命令。 旁人怕他,卫颂却不畏惧他,先前他违抗过皇命许多次,而今更是雷打不动地立在李彻身前,挡去了对方去路。 “朕说,让开。” 不怒自威的一句。 卫颂面色未有波动,直到有人小跑而来,战战兢兢地抵上行囊。 李彻冷笑:“这般急着赶朕走,铺盖都给朕收拾好了。” 见他未接过,卫颂也不逼迫,面如冠玉的男人略一颔首,清声: “陛下,您自重。” 冷风将二人袖摆又拂了一拂。 此一言罢,卫颂便不再理他,兀自转身而去。 李彻顽固,任凭几个卫颂都拦不住他。 男人紧攥着信纸,轻车熟路朝前走着。尚未来到小院,忽然间听见一阵清越的乐曲声。泠泠的琴声,自院内悠扬传来,熟悉而悦耳的曲调,令人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清晨雾气未散,女子长衫端坐于院内,微低着头,纤细的手指随声拨动着。 微风徐徐而过,树影翕动,光影匆匆。 一根根琴弦,犹若被珠玉拨弹而过,错错杂杂,却交织出一段美妙的乐曲。 是大宣的小调。 曲调他并不熟悉,许是她或卫颂新作的一支曲。 李彻想起来,从前在皇都,她也经常与兄长一齐谱曲弹琴。 也就是那时,每每看着旁人赞颂他们二人郎才女貌,少年的内心总是不可遏止地生出阴暗的果实。 正回忆间,琴声忽然停歇。 他回过神,正对上座上女郎眼眸。 晨间微凉,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外披上天青色披风。四目相对的一瞬,枝头恰有积雨滴落,“啪嗒”坠于琴弦之上,发出铮然一声响。 卫嫱率先开口。 “东西都收拾好了,怎么还不走?” 俨然有赶客之意。 李彻一袭紫衫,负手而立。 见他迟迟不语,卫嫱亦将眉头蹙起。她眼看着,似是药效所致,身前男子面色仍不大好,兴许是这一路走得急,他鬓发微乱,却并未因此显得有任何狼狈。 清影坠坠,摇曳于积雨之上。卫嫱等得不耐,再度开口道: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此一言罢,她看见身前之人迎面走上来。 她嗅到一缕极淡的旃檀香。 混杂着微不可察的草药香气。 对方似乎犹豫了下,末了,忽然伸出手,别上她的鬓发。 今日虽走得匆忙,他仍旧戴了指套。 始料未及,卫嫱怔了怔,反应过来后她下意识想要伸手,欲向自己鬓发间探去。 李彻道:“是花。” 他言语温和。 “方才来时,看见这一朵花开得正好,便摘了下来。” 南郡不比大宣,即便是如此炎炎夏日,仍极难见到开得此般艳丽的花。 她喜着素衫,这一袭清淡的水青色衣衫也衬极了她。可李彻却觉得,这般素雅的衫子兴许要配一束花才算好看。 只可惜此处没有梨花。 也种不了梨花。 如此思量着,他心中不免感叹,此乃一件极大的憾事。一缕清风引来花香,也叫李彻回过神,因是不喜花香花粉,未有少时他的身子便有几分不适了。虽是如此,男人的目光仍不自觉地流转于心爱女子的鬓发上。 他下意识:“很……很好看。” 卫嫱抬起头。 天色忽尔一亮,恰有金乌跳出云层,清浅的光影坠于男人清俊的面庞上,只一瞬间,她竟看着——对方脸上居然露出少有的、少年般的神色。 清透的光越过树梢,李彻一双凤眸清亮,迎着柔和的光晕,温和凝望向她。 只一瞬间,竟让卫嫱回忆起,梨花树下那个满眼都是自己的紫袍少年。 他的声音轻柔落下来:“很衬你。” 鲜花赠美人。 鲜花配美人。 可卫嫱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并不领情,也根本不吃这一套。 她将鲜花摘下,瞥了一眼。 “我不喜欢这般俗气的花。” 清冷的话语,不带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雨后的风扑簌而过,吹得树影一阵婆娑。她看见李彻衣袖下因采花而生起的红点,女子神色平淡,视若无睹。 是他要采的花,因此自己惹得自己身子不快,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正如同昨夜,是他自己非要服下那药丸,即便对身子有如何的损害,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她望向李彻手中所捏的信纸。 其上所有字句皆是她肺腑之言,天地可鉴。 在大宣的那些日子,她跟在李彻身边,也学会了冷心冷情。 卫嫱未再多理会李彻。 也不再关注他的近况。 她命令下人,催促着李彻离开。 只是不经意地,她总能发觉自己的小院前多了几束不知名的小花。南郡土壤贫瘠,这里的花草树木也让她有些叫不上来名字。卫嫱垂眸,看着花瓣上尚还挂着露水的花束,冷声命人将其处理掉。 她自是知晓这些花是如何来的。 与花一同前来的,还有李彻那一封又一封的书信。 卫嫱不愿见他,他便没日没夜地往她院中送信。 终于,此事惊扰了她的兄长。 于下人添油加醋的控诉之下,她的兄长们出手了。 1率先知晓此事的是她的大哥滕元,长兄如父,作为滕家五兄妹之中最为年长者,他的性子是最为沉稳,亦是最看不起这等溜奸耍滑之辈。 特别是对方所“骚扰”的对象还是自己的亲妹妹。 滕元一身甲胄,高昂坐于马背之上,右手执弓,抬眸朝李彻望去。 听闻眼前此人,便是先前欺负过他小妹,而今又叫嚣着想迎娶小妹的大宣人。 滕元微微皱眉。 好不容易认回了小妹,他并不愿小妹再远嫁,特别是在知晓对方曾欺负过小妹之后,滕元对李彻可谓是不满意到了极致。 他命人,丢给李彻一把长剑。 “听闻你要求娶本王的妹妹。” “是。” “本王的妹妹,乃是南郡最尊贵的公主,不能你娶,只能你嫁。” 入赘于他们南郡,自此不再坐上大宣那张九龙宝座。 令滕元未曾想到的是,自己话音方一落,对方竟毫不犹豫:“好。” 滕元愣了愣:“为了吾的小妹,你的皇位也能割舍?” “有何不可。” 身前之人声音坚定,不像虚假之言。 滕元暗暗腹诽了句:真是疯了。 虽如此,他仍是命手下亦取来一柄长剑,扬声对李彻道: “即便你真心对阿嫱,可我滕元的妹夫可不是这般好当的。如若你想要入赘南郡,还得先过了本王这一关。” “本王的剑可不会留情,接招——” 作为皇室的皇长子,亦作为南郡最英勇的儿郎,滕元的弓箭、骑射、剑术更是一等一的出挑。卫嫱曾见过她这个大哥练剑,自他的身上,她看见了自己另一位长兄曾经的影子。 ——卫颂,曾经的大宣第一剑客。 只可惜他右手被李彻所废,早已不拿刀剑了。 滕元眼看着他,看着他那举剑的左手。 “左手举剑?” “……” “何不用右手出剑?” 明知故问。 利剑破空,掠过一道疾利的残影。 李彻侧身,左手举剑,眼疾手快地接过,长剑相撞,发出沉重的铮然声响。 滕元声音愈发尖锐: “你残疾之身,叫本王如何能信得过你,你又如何能保护得了本王的幺妹?!” 锐利的剑气势如破竹,直朝李彻面上劈来。卫嫱立在不远之处,隔着摇晃的日影与剑光,她听不清李彻再回答了什么话。卫嫱只能见着——马背上的紫衫之人抿着唇,执剑的手愈发紧。 男人左手未戴指套,手背上青筋暗暗凸起。 ——他不是长兄的对手。 卫嫱知晓。 而今残疾、以左手拿剑的李彻,俨然不是长兄的对手。 刀光剑影之中,滕元出声:“你今日撑过本王三百招,便算是过了本王这一关。” “可若是撑不下来,自此不可再踏足我南郡,给本王滚回大宣!” 李彻昂首:“一言为定。” 长兄:“一言为定。” 话虽这般说,滕元却在心中冷笑。 三百招? 他的剑术是南郡数一数二得好,对方一个残废,又如何能撑得过自己三百招? 只怕尚未至一般,他便能将其捅个对穿。 剑气震得叶落纷纷,坠于卫嫱衣肩处,金乌高升,眼下日头愈发盛了。 盛夏酷热,卫嫱跟着下人躲至树荫之下,遥望着练武场。 二人高昂坐于马背之上,出手干脆利落,正是你来我往。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彻并未预想中那般,相反的,烈日之下,男人手指紧攥剑柄,烈日之下,他的指尖愈发用力。 铮铮声响回荡在耳边,一侧,有下人问道: “小公主,您是希望谁能赢?” 此言一出,立马惹来周遭不少目光。 关乎她与李彻的事,这些天下人们已议论得沸沸扬扬。即便卫颂竭力去遏制,但终抵不过众人的好奇之心。 有言道,小公主与这大宣皇帝在大宣时已结为夫妻,对方千里迢迢,是为寻妻。亦有言道,大宣皇帝曾有负于小公主,伤透了公主一片痴心,故而公主才这般冷情。 于一片注目下,卫嫱神色不变,平静道:“自然是长兄。” 第83章 083 “你会命绝于此。” 也是事实。 被长兄叫来看二人比试时, 卫嫱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李彻在她面前再怎么泼皮无赖,可他总归也是一国之君,所代表着大宣的颜面。赌约既下, 便不可在长兄面前毁约。 她要亲眼看着, 李彻输得心服口服。 心服口服地离开南郡。 南郡的劲装他仍穿得不大习惯。 暗黑色的束口紧收,衬得男人身形愈发端正笔挺。即便右手残缺, 李彻左手力道却未因此有半分削弱。他出招流利顺畅, 虽只是步步退避, 可每一剑皆接在要害之上。 沉闷而刺耳的一声声, 催得人汗如雨下。 炽烈的光影被树叶筛过,于卫嫱头顶摇晃着,不过少时,她便已感觉到耳背处的薄汗。 忽然,在接过极危险的一剑之后, 李彻回首, 忽然朝她所在的方向匆匆一瞥。 便是这一眼,见她也正瞧向自己, 他于马背上竟勾起嘴角。 极浅的笑意, 又在回身时转瞬即使, 忽然一刹那,流转在他身上的日光也炽艳起来。 眼前的一幕与印象之中重叠,记忆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在这一刻间遽然回首。 风扬起她耳畔的笑意。 “阿嫱,瞧我这一剑接得厉不厉害!” 少年郎君紫衣飞扬,高昂坐于马背之上。梨花如雨,簌簌落在他玉带之上,少女亭亭玉立于一侧, 听见这一声,她以扇掩面,忽然红了脸庞。 耳边传来宫人们的打趣声。 下人们虽嬉笑着,面对她时,脸上却只剩下了恭维之色。 真好。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真好。 不必想着仇恨,不必想着算计,明媚的春光徐徐而落,梨花雨下,二人面上皆是青涩与欢喜。 这也是卫嫱最不愿忆起的一段时光。 美好的过往如同一根尖锐的刺,锋利的针尖,将人心口扎得鲜血淋漓。她不愿回忆,却又不能否认它们真实存在过,她曾经是喜欢过李彻,可她确实伤害过李彻,也被李彻真真切切地伤害。让她说不恨定然是假的,可这么多年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她不愿再多纠缠,只愿让所有恩怨随风而去,化作过往云烟。 这般来回纠缠,非要将分个是非对错,实在太累了。 思量间,眼前忽然闪过一道亮白的影。 那剑影掠得极快,剑风劈过树丛,劈得一片叶落簌簌。葱郁的叶坠在卫嫱衣肩处,她尚来不及将其拂去,只见马背上的兄长忽一眯眸,电光火石之间,他袖口出忽然飞出银针。 ——先前,滕元只说了比试剑术。 暗箭始料未及,虽是微惊,李彻仍快速侧身回防。 便就在他转身挥剑的一瞬—— 马背上,滕元一冷眸,忽然一剑捅了上去。 利器刺入肉身,发出一阵略显沉闷的钝响。 登即便有鲜血汩汩,李彻面上白了白,皱眉看向身前之人。 他被刺破了右掌。 滕元本不屑于偷袭。 这并非君子所为。 可他更清楚——对方要娶的,是他的小妹。是他失而复得的、享无上尊荣的南郡小公主。 于是他只好带着些歉意道:“方才本王并未说不可用此法。” 李彻右手张开,殷红的血自指尖流溢出。 所幸那伤口并不深,他咬了咬牙,问滕元: “……还有多少招。” 滕元如实:“二百三十七。” 末了,他又十分好心地补充道:“如若你现在认输,并立誓从此离开本王的王妹,便可以结束这场比试。” 说这句话,不止是给李彻台阶下,他也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看着对方自伤口处流出的鲜血,说实话,滕元也有几分心慌。 再怎么说,李彻也是大宣名正言顺的狗皇帝,若是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若是死在他的剑下…… 滕元自是以为李彻会就此放弃。 也希望他就此放弃。 日色炽艳,愈将铁骑映衬得银光泠泠。尖锐的刀尖染血,血珠成串地砸落,显得格外凶煞。 李彻随意用袖摆拂了拂血珠。 下一刻,他道:“来。” 金光落于男子眉宇之处,李彻微微颔首,并未望向身后的卫嫱。 见状,滕元讶异地扬了扬眉。 “好。” 他着实未曾想到,对方能再坚持下去。 滕元策马,手心重新握紧长剑。 “那本王便不再留情了。” 遽然一道凌冽的剑风,将树林也震得簌簌。 一片叶落在卫嫱袖口处,她面色平淡,将其拂去。 二百三十六。 二百三十五。 李彻左手用剑本就不太熟稔,而今右手掌心更是朝下渗着血珠。细细密密的水珠,蜿蜒处一大片的红痕。有人别过头,不忍去看。 二百一十三。 二百一十二。 滕元于马背上高声:“输给本王不算什么丢人的事,而今只要你认输,本王便就此收手。” 汗水黏腻,染着李彻的鬓发。他仿若感受不到身上与掌心的疼痛,只听见滕元的声音: “只要你认输,不再纠缠本王的小妹——” 长剑横刺,捅破他的左臂。 胸口处亦冲上一股力,而后便是血流不止的钝痛,血肉模糊间,他忽尔嗅到一阵梨花香。清淡的香气,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道,一同涌入李彻的肺腑。 他抿了抿发白的唇,低声:“继续。” 他怎可降? 他不会降。 李彻手指紧攥着剑柄,指尖泛着一阵青白色。 “再如此,你会命丧当场。” 李彻:“不会。” 他的罪未赎,孽还未还清呢。 他还没有娶到自己年少时的爱人。 又怎舍得命绝于此。 他说得笃定,落入滕元耳中,却换得些许不屑的神色。 对方剑锋一挑,长驱直入。 长兄的剑术出神入化,无形之间,便可轻易取敌方项上首级。 尚未至一半,李彻便已负伤累累,故而接招时已显得几分狼狈。 待长剑再度划破他前胸的衣襟时,滕元的手顿了顿。 烈日之下,男人皱着眉头,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再继续,你会没命。” 李彻未答。 “喂。” 滕元高声。 “我说你会死的。” “我不会。” 李彻忽尔出手,这一剑,他刺得又狠又快,滕元完全始料未及,瞪圆了眼眸。 “铮”地一声响,二人手中铁器皆震了震,滕元一阵吃力,勒紧缰绳朝后退了退。 日影灼灼,金晖刺透薄云,于人衣肩处投落斑驳的树影。卫嫱紧张地眼看着,不过一瞬之刻,长兄已稳下心神,重整旗鼓。 至于这后半场—— 日头高升,即便是站在树荫之下,卫嫱仍感到十分闷热。 汗流了满后背,已然知晓结局,她无心再去看。 一侧,卫颂亦瞧出她愈难受的身子,扭头轻语道:“你若是站不住了,我送你回去。” 卫嫱点点头。 眼下着实也无甚好看的。 转身时,卫嫱余光瞧着,高坐于马背上的李彻,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 南郡的夏时较大宣要炎热上许多。 即便是坐在帐内,桌案上的摆台盛满了冰块,眼下仍难消半分炽热。少时,有下人端了盘冰镇西瓜入帐。新鲜多汁的瓜果,正适合消减酷暑的炎炎之气。 然,卫嫱只咬了一口,便将其放下。 坐回帐内,她却是兴致恹恹。兄长前来不知讲了些什么逗弄她的趣事,她并未听清,只扯了扯唇角一笑带过。 见状,卫颂叹了口气:“阿嫱,你可是在担心他。” 卫嫱怔了怔,回过神,下意识脱口而出:“担心什么?” 她的神色清冷,声音亦冷淡。倒真是让卫颂以为,她对校场那边的情况毫不在意。 卫颂手指修长,轻轻捏了下杯身,端起杯盏。 “你可是想……知晓校场那边如何了?” 兄长说这句话时,他面前的茶水正悠悠冒着热气。腾腾的雾气遮掩住男子那一双精细的瞳眸,亦将其眸底情绪遮掩。 轻飘飘的一句话,也并未令卫嫱有所留意。她随意应了声:“定是长兄赢了。” 这话音刚一落,门外立马传来讯息。 “小公主,校场那边的比试结束了。” 得了首肯,对方掀帘入帐,于卫嫱身前跪下来。 卫嫱并未想到这二人的比试会进行这般久,她将手中杯盏放下,随意问道:“比试结果如何?” 不光是她,便是一侧卫颂心里也已然有了答案。 毋庸置疑。 谁知,身前之人却在此时打起了结巴。对方顿了顿,竟道:“回小公主的话,大殿下,大殿下与那人……” “……与那人打了个平手。” 李彻接下了滕元整整三百招。 三百招,滕元并未因心软而放水。 接下这三百招,李彻自然也伤痕累累。据下人说,大夫已守在他帐口外,血水已流了一盆又一盆。 李彻伤得很重。 自马背上下来,状态愈发不好。 下人跪在卫嫱脚边,同她讲着先前校场内的场景。即便如此,男人攥握着剑柄的手未有半分松动。 他在守护着什么? 他到底在倔强什么? 卫颂看了身侧女孩一眼,她面色清冷,并未因李彻受伤而感动。 是了,李彻愿与滕元比试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如若她因此便感动得热泪盈眶,那这天底下,是否只要有人愿被她的长兄暴揍一顿,那她便要涕泗横流以身相许? 她面容清平,命人将前院里李彻先前所种的花通通铲除。 卫嫱本以为,对方会因为养伤而消停几日,却未曾想过。比试完的第二天夜里,李彻便驾着轻功,前来寻她。 长夜如漏。 卫嫱方一走入帐,身后便横来一只手。 似乎怕吓到她,男人特意戴了指套,手臂上的伤痕累累亦用纱布包扎过。虽如此,卫嫱不必回头,便嗅到一阵浓郁的药草香,她抿了抿唇,清声道: “方挨了一顿毒打,非但不好好于榻上养伤,还于此处骚扰我。李彻,你真是不想活命了。” 她的声音清冷,于夜幕间散开。 落入男人耳中,却莫名引得他“扑哧”一笑。 他捂了捂右臂上的伤口,歪过头来看她。 “阿嫱。” 男人双眉扬起,几分得意道: “我说……你现在是不是在关心我呀?” 第84章 084 “我种花,是为了来见你。”…… 关心? “我只是怕你死在这儿, 脏了我的地方。” 她说得冷冰冰的,李彻却仿若并未因此而难过。他听惯了对方这般冷言冷语,反倒愈凑上前来。 “不会死, 不会死。” “我向你保证, 我若是死,一定挑个离你远的好地方死。保证不脏了阿嫱的屋子。” 他一面说着, 一面竟举起左手。 四根手指并着, 作发誓状。 卫嫱回过头, 只觉迎面药草香气愈浓。她撞上满腔的药草气, 以及那一张眉飞色舞的脸庞。 他唇角勾着,一双眼瞧着她,仿若她便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见到她,便是连身上疼痛都减轻了许多。 卫嫱忽尔忆起儿时, 每当李彻生了场大病, 或是受先生责罚之后,总是一个人偷溜出宫门, 千方百计来见她。 那时阿爹总说, 男女授受不亲, 还请三殿下自重。 少年表面应下,可翻墙爬树总是照干不误。 每每来见她时,李彻手中总会为她带来一大捧花。 这些花束与路边的大不相同。 并非他随手所摘,而是他亲手所种。 他说,阿嫱,我种花,就是为了来见你。 即便他不喜花粉,常常因此而难受得龇牙咧嘴。 ——好似只有这般, 他才有无数个,可以来寻她的由头。 而今夜风沉沉,吹得身前男子发丝飘扬,亦将卫嫱面上拂得微痒。 夜色沉浮间,她仿若看见当初琅月宫那个少年。他亦是这般捧着一束花,嬉皮笑脸地来寻她。 那时她会说什么来着? 少女掩去面上红晕,满脸关心地低头,挽起少年的袖口。 看他原本白净的手臂上,爬满了成串的红点。 每每看到这些红点,她便忍不住心疼。 少女两眼红通通的,活像只小兔子。 “你怎的……怎的又将自己弄成这样。” 李彻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她哭。 少年见不得她此般模样,一看她眼眶红了,声音赶忙软下来。他低下头,一面手忙脚乱地为少女擦拭着眼泪,一面温声轻哄着。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弄成这般,吓到你了。阿嫱,你打我吧,你打我。” 正说着,少年忽然举起她的手,便要往自己的心口处捶去。 阿嫱赶忙收回手。 同样微燥的夜风,空气间混杂着清甜的梨花香气。卫嫱微低着头,听见耳畔落下少年清朗的笑。 而今夜风飘扬,她微微掀起眼皮,抬眼看他。 ——身前,男人面容较记忆中成熟了不少,可那一双眼凝望向她时,眼神里的深情之色,竟让卫嫱有着一瞬间的错愕。 他这是在做什么? 是在讨好她,或是在打什么感情牌么? 卫嫱回过神,伸手冷冷推开李彻。 许是她太过于用力,收手的一瞬间,她听见对方皱眉哼了一声,看上去似乎有些痛苦。 紧接着,有鲜血自他胸前渗出,染红了布料。 他歪了歪头,扶着胸口苦笑:“阿嫱,你当真想要弑杀亲夫。” “莫这般说,你我二人并未成婚。” “我这般做,只是弑君。” “最多?” 李彻唇角笑意愈发浓烈。 “那可不得了,弑君这般天大的事,可是要掉脑袋的。严重些还要诛一诛九族,你那几个哥哥怕是连哭都没处哭。” 无聊至极。 李彻也不怕热脸贴冷屁股,他愈发贴近了些,低头在她耳边轻笑。 “怎么办呀,这可怎么办呀。不然你多唤我几声阿彻哥哥,我便不让他们来捉你了,好不好?” 他吹出一口热气,落在卫嫱耳边。 她耳垂一阵酥麻。 卫嫱垂下眼睫:“李彻,我发现你真的很无聊。” “我便知晓你会说这句话。” 李彻并不恼,反倒轻轻勾了勾她的头发丝儿。 她的衣服上总带着淡淡的梨花香气,发间也是如此。男人手指动了动,温和道:“那你可知晓,那日校场之上,我与你长兄打了个平手。” “那又不能代表什么。” 李彻认真看着她:“不。这代表,从此以后,你的长兄便不能将我自南郡驱逐出去,代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你,可以一点一点地补偿你。” “我可以用接下来的余生,忏悔我曾经所犯下的过错。” “即便是长兄不再赶你,我也不止是有这么一个哥哥。” 闻言,李彻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他竟点头:“好。” 卫嫱不明所以:“好什么?” “明日,我会亲自登门。你有多少个哥哥,我便去求多少次。我去征求他们的同意,让他们同意,放心将自己的妹妹交给我。” 哪怕如前日一般,再上一次刀山。 男人痴痴看着她:“待我做完这一切,是不是就代表着——”代表着他们再有机会,重归于好。 “李彻,你无需再说了。” 她截断对方的话。 “从前所有事皆已是过眼云烟,我只想现下能过得好。” “那我便让你过得好。” 李彻向她保证。 “我不信了。” “李彻,我不想再相信了。” 卫嫱只是摇头。 “无论你再怎么说,再怎么做,哪怕以自残的方式想要博得我的同情……但是,李彻,你可知一朝被蛇咬的滋味吗?你可曾于大雪天被人抛弃,可曾被人囚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你可曾被人紧紧掌控,被人一点一点、毫不留情地禁锢与掠夺?那感觉便是我的脖颈一直置于你的虎口之中,我命悬一线,生死全部掌控在你那阴晴不定的喜怒哀乐中。” “李彻,你可曾体会过这样的感受?” 大冷天挨罚,大雪天小产。 甚至明明患有哑疾,却生生将嗓子痛破音。 那太痛苦,太绝望了。 甚至还在前些年,只要她一回想起身处皇宫之中的点点滴滴,情绪便濒临崩溃。 她好不容易走出去,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 许是她的情绪有些激动,又许是她的话语着实牵扯着人心。她话音尚未落,眼眶竟先红了一圈。 是了,她难受,她委屈。即便卫嫱知晓,她与李彻的恩怨早已自那杯毒酒起便纠缠不清,孰对孰错,孰是孰非……二人早已算不清楚。 既算不清,那便算了罢。 那个高高在上、冷情冷性的上位者,此刻一双眼紧盯着她。夜潮呼啸,他幽深的眸底也汹涌起卫嫱看不大懂的情绪。 ——怜惜,悔恨,愧疚? 她没有去探究,只见男人忽尔又将眸色微掩起,他垂下眼帘,如实道: “不曾。” 卫嫱笑了。 是啊。 不曾。 李彻不曾体会过她的痛苦。 便如同他的断指、他的断后、他于长兄剑下所受的伤、他所做的一切补偿,她都不曾、也不能感同身受。 胸前衣襟渗出殷红的血,染湿那一片暗紫色的布料。她将军帐阖上,隔绝了对方所有的目光。 事后,据周遭的下人所述。李彻一个人坐在她军帐外的石碓上,兀自出神了许久。 伤好未有多久,他便前去找了她的二哥滕慕。 消息传入卫嫱耳中时,她正斜倚于软榻上,捧着一卷古书。女子的视线未自那古书上移开半分,她扯了扯唇,不以为意地冷笑。 “任凭他去折腾。” 滕慕知晓他的来意。 先前,李彻与滕元的比试已传得沸沸扬扬,滕慕又岂能不知晓。看着身前男子那张有些可憎的脸,一时间,他竟也起了几分玩心。 滕慕歪了歪脑袋,含笑看着他。 “好啊,你既愿玩,那本王便陪你玩。只不过我可没有长兄那般心软。” 男人凑近了些,微倾着身,在李彻耳边吹气。 “换句话说,李彻,你是会死的哦。” …… 李彻想起那日二人于军帐之中,卫嫱同自己说的话。 日影本是炽热,炎炎的金光,又不知何时躲至乌云之后。晴空中的霹雳一响,白光闪过,他听见卫嫱道: “好啊,你不是要征得我哥哥的同意么?我也不止有这么一个哥哥。若是你让我所有哥哥皆认可你,我便不再将你赶出南郡。” 如此随口一句,却让李彻眼神亮了一亮。 这几日接连好几场大雨,将小院冲刷得透亮干净。终于盼得雨停,李彻身上的伤也一日日愈合。尚未等伤势完全恢复,他便已迫不及待地来到滕慕帐中。对方眯起一双丹凤眼,漆黑的眸内闪烁着精明。 滕慕这一关,乃是过毒蛊。 众人皆知晓,南郡二殿下,最善下蛊,也最擅长用毒。 对方挥了挥衣袖,不过顷刻,便有人捧着一个木罐上前。 滕慕身上带着些奇花异草的香气,对着李彻,忽尔靠近。 后者眉心微蹙起,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半步,与他拉开距离。 李彻只听见对方道:“这瓶中蛊虫,乃是本王耗费万千心血,所养出的奇蛊。你只要——吞下他……” 滕慕这边话音还未落,忽见李彻伸出手,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小罐,根本还未看清那蛊虫的模样呢,就已将其吞了下去。 面不改色。 滕慕惊了一惊,着实未曾想到他的动作竟如此迅速。 “哎——你不问这蛊虫究竟作何用?” 身前,男人静静看着他,一双眼中无甚波澜。 李彻淡声回道:“迟早是要服下此蛊,问了心中反倒会愈发抵触,何必多此一举?” 说的也是。 滕慕勾了勾唇,看来他还算是个聪明人。 只可惜,是个为情所困的“聪明人”。 ——毕竟在毫不知晓此蛊效用的情况下,便如此不加犹豫地吞下……滕慕眼中带了些阴恻恻的笑,如欣赏战利品一般,开始打量李彻面上的反应来。 这是他新研制出来的蛊。 名为“五味散”。 所谓五味,顾名思义,便是酸甜苦辣,再加之最后一味——万箭穿心之痛。 服下五味散之人,即在最短的时间内,体尝到这五种最为浓烈的情愫。 果不其然,便在顷刻之际,滕慕如愿地看见,李彻的面色遽然一变。 …… 画面一转。 忽然,自鼻息间传来些许酸涩之意,李彻睁开眼,才察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回到了皇城的宫墙之下。 梨花簌簌,随风迎面。他愣了一瞬,像是忆起了什么般,发了疯般朝宫门外跑去。 宫人惊了一惊,于他身后大声喊着:“三殿下,三殿下!快要落雨——” “轰隆”一道雷声,天幕落下泥点。惊雷劈打着,男子却恍若未闻,脚下未有半分滞缓。 方才既在皇宫,他身上所穿的也是皇子服制,既代表那蛊虫让他短暂地回到了少年时。李彻已完全不在乎那“五味散”究竟是何五味了,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去卫府!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虽不知将要发生何事。唯有一个念想在李彻心头疯狂滋长。 他要去卫府,他要去见她。 去见一面,他年少时视若至宝的爱人。 他要弥补年少时的憾事,他要亲口告诉阿嫱。 他喜欢她,他爱她。 所以无论日后发生何事,一定要与他说,一定要告诉他。 他们一起想办法去应对。 莫要独自咽下苦楚,再送他一杯毒酒上路。 …… 雷雨声愈演愈烈。 泥点飞溅,染上他的衣摆。 李彻快步,于雨帘中跑得飞快。此去卫府这条路他走过许多次,早已熟记于心。 他心想着。 快一些,再快一些。 再快一些,去见见他年少时的爱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远远地看见卫府牌匾。一时之间,他忽尔明白了什么叫近乡情怯。 李彻理了理被雨淋湿的衣衫,低下头——衣袖中右手尚还完整,未有受伤,未有断指。骨节分明的右手,甚至还带了些未经受过沙场磨炼的少年气。 大门口,未有下人守门。 府邸大门也虚掩着,犹豫片刻,李彻还是一股脑,推门而入。 “阿嫱——” 他脚步欢快,朝后院而去。 浑不顾大雨淋漓,更不顾身上尽被雨水淋湿。脚下的石子路仍是同记忆中一般,一切都非常亲切可爱。 “阿嫱——” 他唤着心爱姑娘的乳名。 忽然,李彻脚下猛地顿住。 他微微瞪圆了眼。 ——少女闺房内,那门扉虚掩着,雨影与灯影交错着,他看见门后依偎的那两道人形。 她的兄长,她那并未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哥哥。 那众人口中谦逊有礼、处处都压他一头的,被他视为眼中钉的,卫颂。 第85章 085 “我喜欢,阿颂哥哥。”…… 即便知晓这是滕慕所创造出来的幻境, 可看见阿嫱依偎在那人怀中时,李彻的一颗心还是不可遏止地为之一痛。 虚掩的门扉后,少女身肢窈窕, 细腰正婀娜地贴向身前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的男人。幻境之中, 卫颂仍是那副欠揍的模样。对方一袭青衣锦袍,腰际别着一只芙蕖玉坠子, 此刻正人模狗样地低下头, 不知在阿嫱耳旁说了些什么, 逗弄得女孩一阵开怀。 少女于他怀中咯咯笑着。 银铃儿一般的笑声, 混杂着雨声传入李彻耳中,让他忍不住紧攥起拳头。 酸涩,嫉妒。 愤怒。 他愤怒于卫颂的亲近,愤怒于这不真实的幻境中,对方竟也能打起他心爱姑娘的主意。雨帘淅淅沥沥, 屋檐上落下成串的雨珠, 一片雨水朦胧间,他听见卫颂引.诱般的话语。 男人低下头, 手指轻.佻地按在少女光洁的下巴上, 笑着问: “阿嫱, 是喜欢彻哥哥,还是喜欢颂哥哥?” 此一言,竟引得少女一阵脸红。她羞赧地低下头,过了好半晌,才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 微潮的风穿过廊庑,拂至少女颊侧,温柔地、轻扬起她的鬓发。 李彻呼吸顿住,一时间, 周遭雨声仿若尽数消散。 即便知晓此乃虚拟,他仍是忍不住,屏息凝神。 去听女孩接下来的话。 是他。 是他吧。 毕竟那时,二人之间还未有什么恩恩怨怨,无数人曾夸赞过,他们青梅竹马,他们情投意合。 他们令人羡艳的一双璧人。 男子的手指在小姑娘下巴处轻轻摩擦着,须臾,卫颂捧起来她的脸。 “我喜欢,阿颂哥哥。” 轻声的一句话,带了许多雀跃。阿嫱如一只雀鸟,欢快又娇羞地扑入身前男子怀中。她将脸紧贴着男人的胸膛,轻声细语。 “阿嫱喜欢阿颂哥哥,阿嫱只喜欢阿颂哥哥。” 轻轻几声呓语,少女声音沁甜如蜜。 清风麝影,细雨濛濛。日晖被雨吹打成黯色,却将卫嫱那一双眼映衬得格外明亮动人。 这神色,李彻也曾在她的脸上看到过。 情窦初开,怦然心动。窗边的晚霞染就了少女面上的红晕,她羞答答地低垂着脸,却又满心欢喜地期待着身前之人的反应。 雨点噼里啪啦,砸落在李彻心头。 这一瞬间,他下意识想要逃。 可门扉后的人却根本不给他反应,也不容给他任何逃走的机会。便在“卫嫱”说完这席话后,她身前的男子开怀大笑起来。对方长臂一揽,眼下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与礼节了,径直将少女拥入怀中。 缠绵的亲吻。 女孩子闭上眼,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细细密密的雨珠,就这般落在她的声线上,不自觉间,卫嫱的声音竟带了几许颤意。她将娇小的身形靠入男人怀里,又因那炽热的拥吻而轻轻喘.息。 “颂哥哥。” 不一阵儿,她便开始求饶了。 “颂哥哥,莫这样,莫这样。我……我有些喘不上气来………” 此一言,换得卫颂一声轻笑。他非但未因少女的话而停下动作,反倒还愈发大胆。 男人的手抚上女孩滚烫的脸颊。 卫颂于她耳旁,低声诱哄着:“乖阿嫱,不要怕。你若是难受了,我便轻一些。我便——” 即是大雨倾盆,冰冷冷地浇灌了李彻全身,看见眼前场景时,他仍气得浑身燥热不止。一股火气涌上心头,他紧攥着发抖的拳头,冲上前。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少年人的爱意总是稚嫩青涩,那时候,他甚至不敢多勾一勾阿嫱的手指。生怕自己的冒犯唐突了她,也生怕自己大胆的动作会吓得她哭。 于他心里,阿嫱是这世上最好、最温柔的姑娘。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总是牵起他万千心绪,更是能激发他莫大的保护欲。 他又怎会如同眼前的“卫颂”一般,做出此等轻佻之事? 心潮被愤怒淹没,他心中的怒火燃烧着,便要冲出这一行雨帘。 谁知,他放迈出几步,眼前却似有一堵无形的墙。他冲不破,敲不碎,只能隔着这几步之遥,眼睁睁看着他最厌恶的人,亲吻他唯一喜欢过的姑娘。 他拼命地喊:“阿嫱——” “阿嫱,我在这里——” 听不到。 他的声息被雨声湮没,堵塞的喉咙间,发不出任何声响。 “嫱儿——” 他一拳打在结实的雨帘上,身前之物未有分毫撼动,反倒叫他打破了皮,右手一阵鲜血淋漓。 此时间,脑海之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一个令他悔恨终身的画面。 深深宫闱之中,阿嫱的嗓子正如他现在一般,隔着一堵厚实的墙壁,她发不出任何声响。 而那时,他在做什么? 他坐在那一堵墙后,神色清平,审视着毕氏奉上的茶盏。 他听不见。 ——她听不见。 他要疯了。 ——她绝望得要疯了。 他右手鲜血淋漓,而那时,女孩的下身正止不住地流淌着鲜血。渐渐的,她的声音愈发虚弱,只用那双手,用那长长的指甲绝望地刮蹭着墙壁,企图能发出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声响。 李彻闭上眼。 他不敢想,那时候的卫嫱该有多痛苦,该有多绝望。 该有多心如死灰。 ——他如今的痛苦远不及她那时的万分之一。 雨水冲刷着男人的伤口,侵蚀着他的痛感,又让那阵痛意愈演愈烈。他面色一白,忽尔扶住胸口,一颗心随着雨声怦怦,颤抖不止。 他的冷漠,他的无视。 是她最大的噩耗与灾难。 指尖深深嵌入伤口处,他任凭那鲜血横流。而眼下,看着身前依偎着的一双男女,李彻心中不止是酸涩。 他开始憎恶自己。 ——眼前之景,不过是滕慕的蛊虫所创造出的幻想,是虚构的,是假的。就如同他年少时一直纠结于心的假想敌,他假想,视卫颂为自己最大的情敌。是了,对方乃世人称赞的翩翩佳公子,学识渊博,知书达礼,不光弹得一手好琴,更是那皇城第一剑客。 他仿若哪哪儿都比自己要强上那么一头。 他甚至还是阿嫱没有血缘的哥哥。 他幻想着,有朝一日,阿嫱会因那个人弃自己而去。 她会投入卫颂的怀抱里。 他太害怕,太偏执,太疯狂。 他太过于幼稚。 而今,看着眼前的景象,看着依偎着的这一双人影。李彻心中虽有酸涩,可愈加浓烈的,是对自己先前的憎恶。眼前这些是假的,他从前所担心的、所纠结的也是假的。 从始至终,困在虚影里的只有他一人。 他走不出来。 他没有走出来。 瓢泼大雨淋落,渐渐地,也将他的脸庞打湿。他闭上眼,已分不清脸上究竟是雨水或是泪水。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头顶忽然雨停。 李彻睁开眼。 雨声未止,眼前落下一道窈窕昳丽的身影。 小姑娘一袭粉裙,手里撑着一把伞,伞面恰恰将他头顶的雨水遮挡住。她抬着一双明眸,正格外关怀地凝望向他。 “阿彻哥哥。” 少女声息柔软。 “你怎么哭了呀?” 卫嫱踮了踮脚,伸出柔软白皙的手指,轻柔朝他面上拂去。 她的手指很凉,比雨水还要凉,那时一种不大真实的温度,却莫名让李彻眷恋。 叫他心中生起一阵暖意。 他未说话,小姑娘便自顾自地说着。她的声音脆生生的,还带有一种少女独有的、青涩的稚气。 “阿彻哥哥,你莫哭,阿嫱来接你回家了。你……你是不是不高兴呀,可是陛下又凶你了,可是……” 不等她说完,身前之人忽然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力道极大。 生怕下一刻,她便要随风,自眼前消失掉。 “对不起,阿嫱,对不起。” 他声音里不自觉带了些颤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少女卫嫱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她愣了一愣,又惊又疑地问道: “彻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要这般说。” “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对方紧拥着她,右手上血迹仍未凝固。殷红的鲜血自他指尖流下,染红了少女淡粉色的裙裳。 她浑然不觉,似乎也未嗅到那血腥味,只担心地问着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彻哥哥,你……你莫要这般,你这般,阿嫱不知该如何好了。你忘记了吗,再过上三日,我们便要大婚啦!我今天本想穿着嫁衣来见你,可爹爹说,那大红嫁衣可是要留到成婚之日才能给夫君看的。他与兄长都在取笑我,叫我莫要心急。” 可嫁给年少时最喜欢的人,怎能不心急呢? 说着说着,少女面上不禁浮现出一片红晕。 李彻扶住她的胳膊,下意识: “卫太傅?” “他的身子可还好?” “你在说什么呀,爹爹的身体可硬朗了!” “等等……阿嫱,你方才说……我们要成婚了?!” 兴许是过于激动,他手上忽然用力,捏得少女轻轻叫了一声,红着脸推开他的手。 “彻哥哥,你这是怎么了?陛下亲自为你我赐的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还是你在这里与我装傻,实际上,你根本不想娶我进门。” 正说着,她佯怒。 撅起嘴哼了一声。 李彻赶忙摇头,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不不不,阿嫱,我……我这是高兴傻了。我欢喜都来不及,又怎想着不娶你呢?” 娶到她,是他这辈子最肖想,也是最为奢望之事。 他曾在无数个梦回时分盼望着,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迎娶她,成为自己唯一的妻。 李彻将她抱紧了些,混不顾伞外风雨飘摇,那唯一一把伞也被风吹得微斜。 些许雨丝飘扬至面上,叫李彻稍加清醒了些。他回过神,方欲开口,便听见身前落下一声: “彻哥哥,我也喜欢你。” “我愿意嫁给你。” “我愿意成为李彻的妻。” 画面陡然一转,他跌坐于龙椅之上,身上穿着那件不大合身的明黄色龙袍,宫门敞开,少女逆着霞光步步走来。 卫嫱戴着凤冠,衣裳是他从未见过的华丽。 “陛下。” 隔着高高的宫阶,她恭敬跪拜下来。 李彻赶忙站起身,前去扶她。 “阿嫱,其实你不必——” 话音未落,身前之人已朝龙椅行了个大礼。她姿容平静,一双眼淡然无波。 整个人犹如被头上这顶沉重的凤冠死死压着,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跪拜,清声:“臣妾卫氏,参拜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伸出手,捉住少女冰冷的手腕。她的手腕极白,极纤细,仿若只要他再稍一用力,便要将其彻底折断。 他皱着眉头,道:“阿嫱,你不必行此大礼,见了我……你不必再行什么礼。你知晓,我在乎的不是这些……” 身前“卫嫱”忽然抬起头。 女人那木然的眸光里终于有了半星神色,她眸光微闪着,似乎不太理解他所说的话。 “陛下是天子,是一国之君。见了陛下,自然是要行礼的。即便陛下宠爱臣妾,臣妾也不可恃宠而骄,失了礼数……” 李彻抱住她。 “莫要说了,阿嫱,都是朕不好,你莫要、莫要再说这些话了。” “臣妾——” 李彻低下头,捂住她的嘴唇。 迎面一道血腥气,引得卫嫱惊了一惊,她瞪圆了眸,眼中情绪却又是转瞬即逝。少女朝后恭敬地退了半步,温吞道:“陛下受伤了,臣妾去为陛下请太医来。” 李彻紧紧捉住她的手腕。 “不要走。” “可是陛下一直在流血。” “无妨。” 此一言刚落,身前,女子神色忽然变得阴恻恻的,她直勾勾盯着李彻,唇角挂了一抹极诡异的笑。 “可是血流干了,就会死。” 他的右手,一直血流不停。 李彻抿了抿唇线,不知不觉间,他的唇色已然有几分发白。他未说话,只是紧紧攥着身前女孩的手,那双手极为冰冷,冰冷得让他觉得陌生。 他不开口,卫嫱也不恼。女孩的眼神于他面上流转,片刻,她忽尔道: “娶到臣妾了,陛下不开心吗?” “……” “既是开心,陛下为何又要流泪呢?” 他这才惊觉,自己面上水渍竟未干。 两行清泪落下,滑过他白皙的下颌。是啊,他明明已在幻境之中娶到她,他明明已经完成着一直以来、他最想做之事,为何如今自己心里,竟没有半分甜意? 他服下的难道不是五味散么? “你不是卫嫱。” “臣妾就是卫嫱。” 女孩看着他,“臣妾是您心里的卫嫱。” “不是的……” “陛下,您希望我听话,乖巧,不惹您生气,不忤逆您。希望我成为您的妻子,永远被困于这宫墙之中。我做到了,陛下,您又为何不开心呢?” “朕没有……” 他摇着头,想要开口解释,话语到了嘴边,却发觉一切皆是那般苍白无力。是了,这着实是他从前心中所想,他喜欢她,恨不得将她日日夜夜关在身边,让她只守着自己一个人才好。 从前的他,执拗,贪婪,固执,无耻。 置于龙椅上的手微不可察地颤抖着,李彻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他不大敢去看她。 面前的阿嫱,让他清楚地知晓,而今自己身处于幻境中。 记忆中,他所认识的阿嫱,表面上看起来柔软温和,实际比任何人都不认命服输。她如同一颗坚韧的野草,风吹雨打、烈火侵蚀,无论发生了何事,无论再发生何事,都不会向命运低头。 知晓是假的,即便知晓是假的…… 他仍不舍得离去。 毕竟,在这幻境里,他是真真切切娶到过阿嫱。 第86章 086 凤冠华衣(二更) 新婚燕尔, 红烛成双。 虽未亲历过他朝思暮想的时刻,但如今,看着身前女子凤冠华衣, 他的内心深处也涌现出一种从未拥有过的满足感。 李彻闭上眼, 轻嗅着少女身上恬淡的香气,却未去看她。 他不知该说什么。 长久的沉默, 忽然, 一双冰冷的手抚摸上男子面颊。 她的声音依依:“若是陛下不开心, 那臣妾便讨陛下欢心……” 他惊愕地睁眼, 只见眼前精美的华服宛若羽翼垂落,她解开衣扣,外衫就这样坠于纤细的脚踝边。 而后,便是里衣。 她的动作熟稔,未有任何磕绊, 震惊过后, 李彻回过神,赶忙上前阻拦。 他自地上捡起衣裳, 将少女身形尽数包裹住。 “卫嫱。” 一袭龙袍的男人皱着眉, “你在做甚?!” “陛下, 您不开心。” 衣衫扣子未系,她的衣领滑落至胸口处,露出那雪白的双肩与前胸。男人眼神避让了一刻,又微红着耳朵,手忙脚乱地将她衣领提起来。 少女于他耳畔呵着气:“平日里,陛下不是最喜欢这样了么……陛下不开心,那臣妾便让您开怀……” “够了!” 身前之人陌生的语气令他感到万分不适,李彻紧皱着眉, 却又因为身前那张脸,那张与她无异的脸,而软下眸色来。 他顿了顿:“朕错了,不该凶你。你将衣裳穿好,莫再带着这张脸做旁的事。” “可是陛下——” “你出去罢。” 他别开头,不去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朕一个人待着便好。” 右手伤口仍血流不止,李彻未加理会,任由其向下淌着。殷红的血水带了些暗沉的黑色,于龙椅旁蜿蜒。 眼前的幻境仍未结束。 他右手拖着下巴,撑在龙椅上,闭目休憩。 忽然间,自门扉处飘扬而来一阵清风。 带着些清甜的梨花香气,拂至座上男人鼻息下。他抿了抿唇,下意识抬起眸。 四目相触,女子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哀婉。 “不是叫你离去……” “李彻。” 她站在一片水雾里,朦朦胧胧的雨水,将天光遮掩着,她的神色又在一瞬间变得不真切。 他坐直了身子,紧张道:“阿嫱。” “阿嫱,是你吗?阿嫱——” “李彻。” 雨水打落芭蕉,吹得她话语间也带了几许冷意。少女眼看着他,像是在看着曾经加害于自己的一名施暴者,又像是在看着一位竭力悔过自新的爱人。 她垂下浓密的眼睫。 “我原谅你了。” …… 不由得反应,画面陡然一转。 他紧握着手边龙椅的扶手,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曾经于马背上颠簸征战,他也从未感受过此般浓烈的晕眩感。依稀有什么于胃中翻江倒海着,叫他紧闭起双眸,另一只手扶住心口。 与之一同涌入的,还有耳畔的风声。 风声浩浩,遽然吹刮于男人耳边,混带着几分泥沙的气息,紧接着,李彻听见一阵兵戈相接。 乒铃乓啷的铁器声,曾在西疆时,他最熟悉不过。 “将军,将军——” 忽然一阵嘈杂声,将李彻唤醒。 再睁开眼时,他所攥握的东西已然变作了一把长剑,冷冰冰、沉甸甸的铁器,就这般被攥握于他的手掌中。李彻拧了拧眉,发觉自己已然来到了西疆。 ——在被阿嫱一杯毒酒送上路后,他于阎罗殿前走了一遭,最终还是被心腹闻铮所救,将他于那尸山血海中一步步背了出来。 而后,他便在西疆养病,暗暗规划着,有朝一日能打入京城。 李彻心想,这当时他这一生最苦的时候。 帐外不知何时也下了一场大雨,雨水浇灌的土地泥泞,他的长枪上也沾了些泥点。他低下头,看着攥握住红缨枪的右手——此时此刻,他尚未断指,右手能握紧枪剑,能上马杀敌。 真好。 这一切还都未发生。 真好。 属下瞧见他右手上的伤,先是一惊,而后立马关怀地为他去取医药包扎。李彻回过神,摆了摆手,将帐中之人悉数屏退。 他久违地,回到自己从前的军帐中。 抬起眸,入目的是帐中悬挂的画像,一幅接连着一幅,快要将他的帐壁都挂满。 无一例外的是,这些画像中的都是同一位女子——那是个身材玲珑纤婀的姑娘,一双明眸善睐,或是掩面而笑,或是闭眸小憩,或是于那梨花树下玩闹……男人眸光微变,细密的眼睫亦被冷风吹得一阵翕动。 心潮汹涌。 即便时隔多年,再看见这些自己亲手所绘的画像,他仍免不了一阵心潮暗涌。 忽然间,前方又传来军报,他来不及再缅怀与思考,提枪上马。 敌军来势汹汹。 更是令他未反应过来,被打得始料未及。 兴许是有许多年未曾再提枪,又兴许是从前右手曾受过伤,他出枪的动作并不算熟稔。几番过招,有长剑险险掠过李彻的腹部,他皱了皱眉,忍着痛遽然还手。 当晚,他被属下手忙脚乱地抬入医帐。 他的伤势极严重。 下腹受了一道贯穿伤,所幸未伤及要害之处。 军帐里,在众人眼里,他虽“昏迷”躺于榻上,实际上他的意识却是分外清醒。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水被盛满了一盆又一盆,一瞬之间,内心深处忽然涌现上一个想法。 ——他真的会死在这幻境之中。 “这便是本王最新研制的奇蛊,名为——五味散。” “所谓五味,顾名思义,便是酸甜苦辣,再加之最后一味——万箭穿心之痛。 “服下五味散之人,即在最短的时间内,体尝到这五种最为浓烈的情愫。 “直至——” 后半句话,他没有听太清。 冷风将他的神智吹拂得又清醒了些,他“看着”瘫倒在病床上的自己,心中忍不住苦笑。 早知如此,他便死在上一个幻境中。 最起码上一个幻境里,有他最爱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将卒终于将他“唤”醒。他睁开眼,入目的是熟悉而陌生的军帐。 耳畔的风声仍旧刮着,他反应过来——这是他离京的第一年。 第一年,他颓废不振,常常一个人坐于帐中出神。 便连闻铮也说,殿下,您好像丢了魂儿。 他不是丢了魂。 他这是心死。 与此同时,一颗名为“复仇”的种子在李彻心底疯狂发芽滋长。他一遍又一遍地闷头于帐中作画,又一遍又一遍地将画作撕毁。 他一边爱着她,又一边恨着她。 日复一日的痛苦渐渐将他的身体麻痹,他全心全意投入到沙场之中,刻苦练着剑法与枪法,一场又一场胜仗下来,他的身上早已布满了伤疤。 最严重的,是腰腹处那一道长长的刀伤,来到西疆的第一年,他于沙场上险些丧命。 那时候,静下来,李彻有时会想。 自己真是命大。 经受了这般多的事,仍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或者这无尽的爱与恨之中。 他忽然像是发了疯,将帐上的画像全部撕扯掉。 将那一张又一张人脸狠狠撕扯,又命人叫来火盆,将其投掷于其中。 看着火舌吞噬,看着火势蔓延,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心中并未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倒是一颗心突突直跳,刺痛不止。 他又像是疯了一般,不顾旁人阻拦,将火盆中的画像捞出来。 火舌席卷着他那同样伤痕累累的双手。 他小心吹去画像上的灰,一个人坐于桌前,将其拼凑。 记忆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 李彻看着,从前的自己坐于灯火之前,埋着手。不知不觉间,灯火忽然黯淡了下来。 明灭恍惚的灯色渐渐烟煴,却照不亮他的影。 此时此刻,看着从前的自己,他很想冲上前。 冲上前,去告诉他,李彻,忘记仇恨吧,莫再复仇了。 他要他只记得爱。 帐外的风声响了又停,此间淅淅沥沥地,接连下了好几场雨。无一例外的,连天的雨水下,帐外土地未有一日干净整洁。泥点沾染上他的裤腿,他却浑然未觉。 他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 不知“李彻”撕毁了多少幅画,又重新拼凑了多少。 不知这里究竟下了多少场雨 李彻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个名为“至苦”的幻境,他走不出去了。 …… 第二年,第三年。 他躲在黑夜里,静静听着帐中另一个李彻的心声。 “今日又收缴了一批兵器,距打入京城又近了一步。这些天并没有京城那边的消息,城中一片和平安宁。” “今日右臂受伤,险些折了一只胳膊,所幸医治及时。” “今日领兵御敌,作战两次。闻铮受伤,需养病数日。” “今日卫家有变,卫颂离京。” “今日大雪,粮草渐渐不济。需另谋粮草,顺便提防南郡。” “今日,攻打上京。” 他提笔,于卷宗之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两个字。 ——卫府。 …… 借着灯色,李彻才发觉。 原来当年自己执笔落寞之时,他眼底所燃烧的,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 他的眼里竟有期待。 竟有…… 痛苦。 桌案前,男人右手紧攥着狼毫,手上力道一点点收紧。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卷宗上那二字,终于愣愣地回过神。 紧接着,他漠然搁笔,起身披衣。 李彻忍不住唤出口:“等等——” 他在这儿静静观望了另一个自己许多年,早已知晓对方从始至终,并未察觉出来身侧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虽如此,这句话仍是脱口而出。便就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出人意外地,方披上甲胄的将军脚步一顿。 紧接着,对方朝他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第87章 087 你的恨,当真远大过于你的爱吗…… 四目相触。 灯影之中, 他看见另一个李彻眼中的茫然。 “你……可以看到我?” 他开口,许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这声音显得略有些沙哑。 少年眉心微蹙着, 衣领处系带尚未来得及系上, 他长大了嘴巴,下意识道:“你…” "你是何人?” 为何生得与他一模一样? 帐外风声遽急, 吹得这灯火摇晃, 不甚明亮。眼前是一片略微昏灰之色, 听着帐子外的风雨声, 他知晓自己再无暇同身前之人解释。李彻迎着灯色,走上前。 他径直问身前的少年将军:“你要去哪里?” 对方并未说话,却下意识朝帐外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是京城的方向。 李彻顿了顿。 “你此番出兵,是要做什么?” 他问身前的少年。 “是要打入天家, 还是要攻入卫府?” 许是他问得有些急, 少年不耐烦了,后者皱了皱眉, 还未来得及开口呢, 又听见那人阻拦道: “你不能去。” 他顿然觉得好笑, 反问:“我为何不能去?” 少年立定,回头看着他。 那眸子清凌凌的,带着年轻人独有的锐气。 还裹挟着几分探寻。 “本王养兵蛰伏,在西疆待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等这一日?我不管你究竟是何人,今日,谁都拦不了我,也拦不住我。” “那你回京要做什么?” “报仇。” “报谁人的仇?” “曾欺我、骗我、害我之人。” 少年声音坚定:“谁人曾害过我, 我便找谁人报仇。” 李彻:“那她呢?” 冷不丁一句话。 风将烛火吹得黯淡了些。 灯色烟煴,火星子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片刻的一阵沉默过后,少年忽然冷笑出声。 “她?你说的是何人,卫嫱吗?” 李彻不应声,眸色沉沉,只看着他。 少年嗤笑声愈盛:“她的仇本王自然是要报的,毕竟当初,她可才是谋害本王的第一人。我又不是什么圣父,别人都要拿刀子捅我了,还要我再喂她颗甜枣不成?” 说着说着,少年将军的眸光也阴冷下来。 倒像是提及了什么仇人一般。 他的眼底竟闪烁着恨意。 是恨。 昏昏的灯光下,李彻看得清清楚楚——灯色将他身上那件银色甲胄衬得越亮,对方微抬着下巴,光影流连于他的下颌之处。 李彻就这样看着他,静静地看了那少年许久。 他的内心深处,竟涌现上一股不可遏制的悲哀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 缓缓吐息,男人不知自己是以何种语气说完这一句话,他只记得这晚雨声很大,砸在军帐上,许久都未曾止歇。 他的心底也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 “李彻,你当真恨她吗?” “你当真是,恨不得想要杀了她吗?” 听了他的话,少年眉心愈紧,他厉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看着她被报复,看着她死……李彻,你当真会感到舒畅,感到大仇得报么?” “不然呢?” 小将军紧紧攥着拳,“她当初可是想要杀了我!” 那样烈的一杯酒。 那般猛的剧毒。 “在饮下毒酒时,李彻——” “你当真不知道,那酒里被她掺了毒吗?!” 二人四目相对。 “轰隆”一道雷声响,银光劈闪而过,一瞬之间,整个军帐被劈得明白如昼。 是啊。 他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 知道她为保全自己的父亲与兄长,不得以出卖他。 他明白,当少女满脸泪痕地端着酒杯走入殿时,他便什么都知道了。 她想救自己的父兄。 他想救她。 端起那酒杯,少年静静看了她许久。 他在等她的那一句:“彻哥哥,酒里被我下了毒药。” 可是她没有。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该怨恨何人。 是她的狠心,还是他的愚笨? 愚笨到居然用自己的死,去赌他们的爱。 冷风顺着缝隙涌入军帐,轻拂起少年衣袍。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彻亲眼所见,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变成如今的满目风霜。听了他的话,少年将军愣了一瞬,片刻,他眼底复而一片狠厉。 他冷声道:“你又不是本王,又怎知本王心中所想?” 白光劈至他衣袍下摆边,少年就这般踩着灯影,朝这边走了两步。 他的声音恨恨:“我便是恨她,对欺我、骗我、弃我、害我之人,本王便是睚眦必报。她也不例外。” “我便是要攻入京城,入京的第一件事,我便要前去卫府,让她看着我的脸。” “让她好好看看,究竟是谁回来了。” “我便是要报复她,我要将从前之事——” 李彻接过了他的话:“你要将从前之事,自她身上一笔笔、一桩桩、一件件,尽数还回。你要让她痛苦,让她后悔,让她痛彻心扉地同你说,她错了。” “她不该害你。” “她不该为了别人害你。” 少年瞳眸微圆。 仿若所有心事被人当面戳破,他的面上渐渐浮上一层羞恼。 冷光掠过少年瞳眸,原是漆黑平静的眸底,此刻眼中光影摇晃着,情绪波涛暗涌。 “你莫再说了。” 他出声。 此一言,竟带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命令。 少年抿了抿嘴唇,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的双唇竟已干涸如斯。 李彻不管他的话:“你要报复,要复仇,要让她体尝到当年你所仅禁受的、甚至于十倍百倍的痛苦。你以为你当真恨她吗?你所求的究竟是她的一声道歉,还是她的一句爱呢?” “自然是道歉。” 少年右拳攥紧了些,“你说的没错,我便是要她后悔,要她痛苦。” “真的吗?” 李彻直视着他。 一双眼仿佛能够看透他的内心。 少年将军忍不住发笑:“不然呢,她那般害我,难不成还真要我善待于她?” 白日做梦。 他的声音泛着冷。 一瞬之间,便是连那眼神也变得异常冰冷。劈闪而过的寒光照在少年面上,掠过他光洁如玉的下颌。 李彻面色未变。 他仍直视着身前少年——微潮的风轻带起小将军的袍角,他的发丝亦轻扬着,除却这灯影,身上无一处黯淡。 他口口声声说着,对她的恨。 滔滔不绝的恨,仿若连绵不绝的江水,徜徉着,汹涌着,仿佛此生此世都不会止歇。 “当真如此吗?” 一袭紫衣的男人立在灯影之下。 不知为何,灯色烟煴着,他身后竟未落下半分影。 明月溶溶,帐外风声愈烈,北风呼号着,男人声音忽远忽近。 “李彻,你对她——真的恨大于爱吗?” 他直视身前少年,也不知是在问谁。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 “轰隆”一道雷声。 虚影消散,耳旁风声也不再有了声息。李彻只觉自己身后重重一陷,再睁眼时,竟已回到了皇宫之中。 这是他的第几场幻境? 脑子一阵胀痛,而后便是昏昏沉沉的晕眩感,无数记忆涌入脑海,他只记得——自己在上一场梦境里似乎待了有三年之久。 三年。 当初,他在西疆亦蛰伏了三年。 这一次,那五味散又将他带至了何处? 目光所及一片雕梁画栋,涌入鼻息的,还有淡淡的安神香,混杂着一种颇为熟悉的梨花香气。 短暂的回神过后,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的那件深紫色衣袍。 尚还是皇子的服制。 琅月宫。 他又重新回到了琅月宫。 并未有初次步入幻境的喜悦,李彻心中更没有半分激动。他未开口唤宫人,兀自下了床。 不知为何,他的嗓子眼发堵,双唇更是无比干涩。 还未来得及伸手去寻水壶,自殿门之外,忽然响起一道脚步声。 极轻的步子。 带着几分踟蹰。 他没有细想,却又在对方推门而入的前一瞬,看见桌案上铺开的请婚书。 刹那间,有什么碎片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阿彻哥哥。” 身后之人怯怯开口。 他回过头,一眼便看见那藕粉色衫子的少女,和她…… 手中的酒壶。 李彻愣在原地。 …… 桌案边,安神的暖香未烬。 周遭仍残留着袅袅余香,与冷风轻拂着,缠绕上人的衣袖。 正值深冬。 北风烈烈,少女穿的极厚,这一路走来,她的一张脸也冻得通红。 若是平日里,每每见到他时,小姑娘一双眸定是明亮而娇羞。但如今—— 李彻掩去眸中神色,朝她望去。 少女只身立于门前,双手捧着酒盏,微垂的双眸彰显出重重心事,她紧抿着发白的唇,似乎不太敢望向他。 做贼心虚,分外明显。 李彻回过神,朝她温和笑笑:“你来啦。” 他表现得轻松,话语也轻快,倒真像是因见到爱人而开怀。 “阿嫱今日怎来送酒?” 毕竟她往日前来送的,都是治愈他咳疾的冰糖雪梨。 正言道,自窗门缝隙处忽而吹刮来一道凌厉的寒风,涔涔冷意涌入男人喉舌,引得他一阵剧烈咳嗽。少女赶忙上前,于他后背处轻抚着,李彻抬起头,正对上那样一双关怀的眼。 一颗心蓦地,跳动得飞快。 少女抬起眸,软眸中光影闪烁,略带结巴地同他道:“今日…今日不做冰糖雪梨汤,今日我在府中,偷着酿制了这一壶梨花酒……” 李彻看着她,忍不住笑。 原来当年她的谎话是这般拙劣,说起谎话来时,是这样的手忙脚乱。 身前少女笨拙地与他扯着谎,一面说,竟还一面仓皇无措地指手画脚。 李彻已全然忘记了那些谎言,只记得这天风声很大,很急,雨水声淅淅沥沥。 她的声音很好听。 回过神,面前已是一杯毒酒。 少女素手纤纤,一双干净纯澈的眼凝望向他。 如当年一般,她奉上一杯毒酒。 她在轻声唤他, 阿彻哥哥。 拙劣,太拙劣了。 他能看见少女发白的面色,能听见她声音间的恐慌,能看见她颤抖的双手。 雨水如注,自天幕倾泻,落在屋檐,又洒落在他心上。 毫无征兆地,他的心亦被砸出一个个或深或浅的小水洼。 李彻接过酒杯,认真看着她。 “阿嫱希望我喝吗?” 这一句,倒真像是在征询她。 没想到他会这般问,卫嫱愣了愣。少女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眼神飘忽,不敢看他。 她未答,也未未答。 一双杏眸柔软,似乎藏着无数的纠结与挣扎。 李彻笑笑,同她道:“阿嫱,没关系,没关系的。” 他想起先前滕慕所说的,这五味散的最后一味。 万箭穿心,痛彻心扉。 他庆幸,滕慕让他再经历一遭的是这一日。 而并非那一天。 第88章 088 卫嫱,你是不是偷偷骂我了(二…… 在少女忐忑不安的眼神下, 他将毒酒一饮而尽。 “咣当”一声酒杯坠地,杯盏碎在了周遭,剩下半本未饮尽的酒水, 落了一地的晶莹。 皎皎明月, 忽而碎在了他的怀里。 只一瞬,自喉舌处传来无可遏制的辣意, 热烫的辣, 宛若锋利的刀尖, 仿佛要将他的喉咙自上而下尽数割开。他右手攥成拳, 沉闷地咳了一口。无边的痛意登即涌入肺腑,直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听见耳畔传来的惊惶: “彻哥哥,阿彻哥哥……” 她哭着将酒水打翻,无措地抱起他,这一次, 自少女颤抖的声音中, 李彻听见了悔意。 她慌张了,她后悔了, 她害怕了。 她不要他走。 “阿彻哥哥, 我去请御医, 你……要撑住。对不起,阿彻哥哥……” 他的身上很冷。 喉舌却很烫。 胸腹之中犹若千刀催过,刮得他禁不住,呕出一口鲜血来。 疼。 太疼了。 跟那一日一样疼。 他忍着痛,紧攥着少女同样冰凉的手指,伸出另一只手,拭了拭她眼角的泪痕。 指尖传来晶莹。 冰凉的、剔透的、亮晶晶的一片。李彻低下头,反应过来。 是酒。 眼前不知何时竟升腾起一片大雾, 灰蒙蒙的雾气,将殿中景象遮掩。他喉咙里犹如刀割过,尚未来得及开口出声,身前已传来清澈一声。 清澈一声脆响。 少女一身宫服,气息虚弱地倒在他怀里。 酒杯正是自她右手间垂落,坠在地上。 倾洒的酒水,碎裂的杯觞,将眼前的满堂喜色衬托得一片狼藉。李彻回过神,心口骤然一痛。 他回到了这日。 又回到了这日。 ——他午夜梦回时分,最害怕的魇。 又一次的,他像疯了一般拼命唤着御医,他双手紧抱着女孩的身体,看着他于自己怀中一点点气绝。即便知道此乃假象,他的一颗心仍遏制不住的狂跳。众人眼见着,年轻的帝王一身喜服高坐于殿上,忽然,竟呕出一口鲜血。 “滕慕,放我出去——” “滕慕!!” 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皆是痛。 他想起来,于上一场梦境里,自己待了整整三年。 他花了三年时间,看着另一个李彻,如何一步一步自西疆起兵,又是如何从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步步变作如今狠厉冷漠的大将军。 喜色漫天。 纷纷雪落声,独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爱人。 他垂下颤抖的眼睫,双手覆于少女面上。 往日里鲜活的脸庞,此刻悄无声息。少女鬓发散开,无比冷漠的神色,似乎在惩罚着他的绝情。 他俯下身,忍住喉间的痛意,一声一声,轻轻唤她, 阿嫱。 正如同那一年,风吹簌簌,他抱着少女僵硬的尸体,一声又一声唤着,忏悔着。 阿嫱,朕错了。 朕知错了。 朕…真的知道错了。 回来好不好,回到朕的身边来。 朕不再一意孤行,不再关着你,不再惹你生气。 朕…… 他忽然站起身,“唰”的一声拔出一侧长剑,寒光闪过,他已将长剑横置于脖颈旁,一双眼里尽是悲怆的一双眼里尽是悲怆的决绝。 “陛下不可!” “陛下——” 视野里是大片大片的鲜红色。 血腥弥漫,呛过他的鼻息,淹没他所有的神智。 李彻心想,若是他此生此世,无法得到她的原谅。 那便用这余下的后半生,去偿还他这满身无法洗清的罪孽。 …… 李彻是在一个初秋醒来的。 尚未苏醒,他便听见窗门外的窃窃私语。医师赶入二皇子帐中时,李彻浑身上下爬满了蛊虫。一只又一只的蛊虫,蚕食着他的皮肉,将他本就残缺的、右手小指啃秃。 而滕慕,全程立于一侧,冷漠地看着被蛊虫覆盖了全身的男人。看着蛊虫爬入他的耳鼻、喉咙,看着他自喉舌间艰涩地挤出一声: “阿嫱……” 在蛊虫日复一日的啃食下,他气息一日较一日微弱。 蛊虫不仅啃食他的身体,更啃食他的神识,若是神志不甚坚定之人,不到两个时辰,便会忘记自己姓甚名谁,忘掉此生全部的记忆。 然后于这万虫啮咬与啃食之下,气绝而死。 这便是所谓的,万箭穿心。 万虫穿心,痛不欲生。 滕慕心想,这大宣狗皇帝此刻落在自己手里,此乃千载难逢的时机,定要让他倍尝痛苦之后死去。 他要杀死李彻,要用蛊虫杀死李彻。 是了,只要他杀死了大宣皇帝,那么南郡便会少一个强势的劲敌,他妹妹的江山便更易稳坐。 只是…… 待他下手时,滕慕脑海闪过的,竟是他的另一个妹妹会恨他。 于是李彻醒来时,只觉得浑身痛痒难忍,四肢百骸像是被什么东西啃食过一般,难受得不成样子。 鼻尖飘过一缕清淡的梨花香,让他几乎不加犹豫、下意识伸出手去。指尖一片柔软,他攥住了一片衣袖,再抬眼时,恰见那人欲离去的身影。 是她。 李彻张了张嘴唇,想要开口说话,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卫嫱垂眼,平静看着他: “你的喉咙与声带被蛊虫啮咬过,已受损了。” 不止是喉咙,他身上各处,被蛊虫啮咬得体无完肤。 李彻愣了一瞬,瞑黑的眸光一阵黯淡,又在须臾亮了起来。 他撑起身,打着手语同她笔画道: “阿嫱,你怎么在此处。” 他从未想到,竟能有一日,他一睁眼便能在床前看到她。 不等卫嫱回答,下一刻,床榻上的男子竟痴痴笑了。 “你……是不是在关心我呀?” 神经病。 卫嫱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神色清冷:“我是来看你死没死。” 即便身前女子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李彻却浑然不恼,他面上甚至未有半分愠怒,眉眼缓缓舒展开,浅笑看着她嗔怒的模样。 “可惜了,到底还是没死成。” 她毫不留情地道。 李彻打着手势:“是啊,没死成。” 他顿了顿,又:“那我……下次再努力一下?” 卫嫱将手巾甩到他脸上,转身便往外走。 身后一阵窸窣声,而后便是沉闷一声重响,卫嫱尚未来得及回头看,榻上之人已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下了床。 他前来追她。 因是受了伤,他的行动大有不便,动作稍微加大一分,便不禁牵扯到伤口。 见她走得急,李彻跪得也急,“扑通”一声,男人的双膝重重磕在地上。 始料未及,她转过头,皱着眉问:“你做什么?” 地上蜿蜒出一道血渍。 颇有几分触目惊心。 男人唇角仍勾着笑,一双眼望向她。因是常年未曾用过手语,他的动作已有些许生疏了。 可卫嫱仍能判断出他想要说什么。 他说, 阿嫱,我想让你留下来。 陪陪我。 他的神色里竟有了几分乞求。 下床得急,他的双膝重重磕落在地,一双眼望着她,如同在祈求一位上位者的恩泽。他的头发披散着,本就白皙的一张脸,此刻更是惨白如纸。卫嫱心想,那些蛊虫也真是会挑地方咬,竟未将他这张为祸四方的脸咬烂。 她转过头,居高临下看着他。 秋风拂过落叶,穿过帐帘,轻轻落在她的衣肩处,将她的衣袖拂动得微摆。 他说, 阿嫱,求求你留下来。 我需要你。 他需要她。 他惨白干涸的唇发不出一丁点儿声响,额发轻垂,鬓角边的发落至耳前。他双膝跪于地,衣袍亦施施然轻铺在地上,许是经历了这一遭磨难,他瘦了许多,如此眼看着,倒颇有几分道骨仙风。 即便面色惨白,可身前,那一张脸依旧美艳。 卫嫱想起来,自从来到南郡,滕慕这个不着调的像是专要打趣她一般,为她寻来了许多“南郡美男”。他们其中或清雅,或妖艳,或青涩,或热烈…… 都比不过身前这一张脸。 他跪在这里,身形单薄,求她怜惜。 纤长的睫羽忽闪了一下,犹如振翅的蝶,于一片靡靡之色间,飞往春风沉醉的花园。 卫嫱垂下眼,看着他:“我兄长对你做什么了?” 他摇摇头:“先前答应了他,过了这一关,他便不再拦我们。所以无论他对我做出什么,令我如何,都是我该受得。” 卫嫱打断他,纠正道:“是他不再拦着你,并非不再拦着我们。” 李彻是李彻,她是她。 她也不想与李彻变成什么“我们”。 “晦气。” 李彻抬起头,比划着手势问她:“阿嫱,你刚说什么?” 他的神色虚弱,动作也有几分虚弱,像是风一吹,便会倒。 卫嫱抿了抿唇,冷冰冰:“你先休息罢。” 李彻:“那你今日,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他眨巴着眼睛,光影徐徐,落入男人眼中,明亮亮的。 倒煞是好看。 卫嫱:“你怎么这么多话。” 对方摇了摇头:“我可没有说话。” 幼稚。 “卫嫱,你是不是在心底里偷偷骂我了?” “没有。” “真的吗?” “你就不能坐回床上。” “我想坐在这里,这里能离你近些。” 这一句话“说”完,李彻竟将衣袍一铺,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卫嫱下意识:“你的伤不是尚未好么,怎就坐地上了?地上凉——” 李彻眯着眼睛,朝她笑得灿烂:“阿嫱,你嘴上虽冷冰冰的,可心里到底还是关心我呀……” 一种莫名的幸福感,洋溢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 卫嫱左右看了一眼。 下一刻,她自床头端起银盆,“哗啦”一声,一盆冷水直接自男人头上浇了下去。 …… 第89章 089 “你怎么敢提她?”(一更)…… 李彻浑身湿了个彻底。 如此冷冰冰的一盆水, 自上而下,将他从头到尾浇灌。男人始料未及,又仿佛有些被水呛住, 低头轻轻咳了两声。那咳嗽声闷闷的, 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疼痛,这一盆水下去, 将他的面色浇得愈发白。 水珠一颗一颗, 自他的发尾、衣衫滴落。 被人如此泼了一盆冷水, 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愠意, 反倒抬起头,跪在地上看着她。 看着她冷着眸,目光里带着些哂笑。 关心他?自作多情。 “我只是来看看你死没死。” 她确实有些怕李彻死了。 毕竟对方乃是这大宣天子,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南郡……大宣与南郡,一个是她的母国, 一个是她的故土, 他日若真要开战…… 卫嫱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李彻, 我真怕你死了。” “我真怕你死在了南郡。” 聪敏如李彻, 自然能明白她这句话之后的含义。 她是南郡的公主, 也是在大宣被养大的孩子,私心里讲,她自然是希望两国和睦,不再发生任何战乱。 两国百姓安居乐业,是南郡公主所求,也是卫氏阿嫱所求。 男人跪在地上,将额发前水珠拂去,纤长的手指, 此刻颜色也十分惨白,他睫羽动了动,眼里竟还带了些委屈。 想了想,卫嫱还是自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递到了他面前。 “我今日本是想来给你送这个的。” 李彻目色微疑,将其打开。 “我知晓,你这些时日待在南郡,除了骚扰我,还在与我长姐商议什么。” 卫嫱声音缓缓,已有许久未曾用这般平和的语气同他说话:“你想要两国结盟,不再生战事,想要大南郡永结秦晋。这是我皇姐斟酌过后的结果,她想,应由我来将这个交给你最为合适不过。” 论起两国实力,大宣远远在南郡之上,但南郡地势崎岖,易守难攻,虽人口数目少,却占据了天然的优势。 这些年,毗邻大宣与西蟒的南郡于两国夹缝中艰难求生,大宣地大物博,西蟒骁勇善战。自李彻登基后,南郡便依附着西蟒,时不时也对大宣边境发起骚扰性的攻击。 这一次,为了劝说南郡倒戈,李彻开了不少条件,费了不少口舌。 也不知为何,在知晓李彻此行,并非单纯是为了对她死缠烂打式的骚扰,同样也是为了两国邦交后,卫嫱心底里竟莫名好受了许多。 是了,无论他再怎样陪她闹陪她玩,对方毕竟也是大宣天子,千里迢迢追至南郡,又岂能只是一场儿戏? 她道:“你莫这般跪着,大宣皇帝跪我,我可受用不起。” 李彻自是能听出她言语中的讥讽。 他温和笑笑,低下头继续看那文书。 在南郡待了这些天,他学了些南郡话,也能认懂一些南郡字。 南郡的语言并不难学,可卫嫱担心他仍看不大懂,也是为了公平起见,她于长姐的字迹下,又以大宣的文字誊抄了一遍。 前几条条约,他并无异议,眼神飞快扫过。 忽然间,男人神色顿住。 ——和亲? 什么意思? 不等卫嫱开口,李彻便知晓,她断然不会因为这所谓的两国合盟去和亲,也万万不会如此荒唐地嫁给他。 李彻抬起头,皱眉,似乎有千言万语想问她。 卫嫱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般,声音淡淡:“长姐欲在旁支一脉择一位品行样貌出众的贵女,嫁入大宣。听闻陛下后位仍是空虚,既是陛下提的联盟,那我们南郡嫁过去的女子,所求的便要是宫中最好的——” 皇后之位。 李彻打断她:“不可能。” “怎么,不是陛下提的永结秦晋么?而今怎么像是要反悔了?” 跪在地上的男人直勾勾盯着她。 他的眼底有情绪汹涌着,半晌,男人伸出手。 “阿嫱,你这是在逼我。” 逼着他离开,逼着他另娶他人。 他摇摇头,很是无奈,唇角似带着一抹无声的喟叹。 “即便没有她,我也不会逼你和亲大宣。” 他只与滕月提了结盟,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提起过任何有关和亲之事。 “因为我所心仪之人,不是南郡公主,是卫家阿嫱。” 他喜欢她,无关乎她的身份,更不想以这种卑鄙的手段去束缚她,禁锢她,去强迫她嫁给自己。 ——这是从前的李彻。 乌发沾满了水渍,乖顺地黏腻在他苍白的颊侧。男人眸光闪了闪,将文书暂且收下。 “关于和亲之事,我会再与你的姐姐商议,将和亲一事取消。至于旁的——”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 男人走上前,千疮百孔的身上带了几许草药香气。二哥说他伤得很重,若是再迟发现一刻,怕是无力回天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二哥说这句话时,她的心中竟也有些急。 她想,李彻的死活,她并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两国百姓的生死,在意大宣与南郡,不再生起祸端。 这一方条约,她是欣然交到李彻手里的。 她自然也知晓——至于那最后的“和亲”一条,是她的长姐,也就是如今南郡的女尊大人所加上去的。 姐姐想将她留在南郡。 是了,相比于成为大宣的皇后,被困在那不见天日的深宫之中,甚至与他后宫三千妃嫔成日勾心斗尔虞我诈,姐姐更希望她留在南郡,做南郡最自由、最受宠爱、最无拘无束的小公主。 她该是一只雀鸟,该是一阵清风。 李彻在帐中养伤了数日。 直至收到一封自上京加急而来的密信。 皇城有变,亟需归京。 李彻离开南郡的那一日,是个艳阳天。 卫嫱未去送他,她听闻,李彻高高独坐于马背上,于城关处,似乎等了她许久。 末了,他将两国合盟的文书收好,策马而去。 离去时,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 皮肤上的伤口渐渐愈合,受损的声带也一日日好了起来,这些日子,他无需通过手语,也能短暂地发出一些声音。 唯一的是,他的嗓子仍很痛。 卫嫱未有理会他,只是在他出关后,卫颂走了过来。 对方问她,阿嫱,你难过吗? 她反问,为什么要难过? 对方眸色沉沉,看了她一眼。他抿了抿薄唇,双唇紧抿成一条线。 “他离开了南郡,不知何时才能归来。大宣距南郡甚远,或许、或许……” 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了下来。一缕幽风穿过军帐,轻轻拂至女郎面上。 空气中多了几许清甜的梨花香。 沁人心脾的甜意,又混杂着旁的花束的味道,莫名令卫嫱几分熟悉。 她站起身,朝外看。 才发现,李彻种在她小院里的那些花,不知何时竟全部盛放了。 时至深秋,竟还能有花开。 卫嫱吃了一惊。 见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花丛上,卫颂的眸色黯淡了几许,片刻之后,男人弯了弯唇。 兄长温和同她道:“既是没有难过,那……阿嫱,你开心吗?” 李彻离去,她开心吗? 卫嫱收回目光,循着他的话,仔细想了想。 是啊,他是那么讨厌的一个人。他无耻,他卑鄙,他无赖,他像狗皮膏药似的粘着她,对她死缠烂打,不肯罢休。 如今他离去了,她应该开怀才对。 ——卫嫱惊讶地发现,现如今,她的内心居然没有任何波澜。 或是说,她看不懂自己内心深处的微澜。 正思量着,小阿翎突然走进来。 她穿着翠绿色的衫子,外披了件挡风的小裳,头上尚还戴着李彻去集市上给她买的小花,看上去格外天真浪漫。 小阿翎是像一只鸟儿雀跃着进来的。 甫一入帐,阿翎便问她:“娘亲娘亲,平日里的那位大哥哥怎么不见了?” 她弯下腰,抱住怀里的阿翎,问:“哪位大哥哥?” 话一出口,她心中便有了答案。 这些日子李彻一直都在陪小阿翎,带她上街、陪她玩耍、与她采花,给她买各种各样稀奇好玩的小东西。 小孩子总是不记仇的。 这一套“收买”下来,便是连从前有些怕他的阿翎,都有些喜欢他了。 “便是总陪我玩儿,给我买好多好多宝贝的漂亮大哥哥!” 小姑娘腰间挂满了李彻与她买的玉佩,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卫嫱抿了抿唇,将她抱起来。 “怎么总是与他玩儿,几个舅舅平日里不也是总陪着你玩吗,怎么总爱找他。” 话一出口,卫嫱才惊觉——便是方才那一句,她的声音里竟不自觉地带了些情绪。 酸溜溜的。 她摇摇头,将脑海中的情绪驱散。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定是自己近些天太忙,陪女儿的时间少了,竟叫小翎被那人蛊惑了去。 卫嫱心底里涌现一阵危机感。 所幸那人走了,不再与自己抢女儿。 她长吁一口气,将阿翎抱在怀中,一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面温声哄着。正言语间,忽然有下人通报,于李彻帐中发现了一封信,想来应当是留给她的。 兄长看了她一眼,退至一旁。 卫嫱满腹疑惑,将信件拆开。 依旧是遒劲的字迹,力透纸背。其上墨色微微有些干涸,方一展信,便能嗅到一阵墨香。 对方似乎已经预想到她不会来送自己,于是在信上写下了未尽之言。 抛开那些十分肉麻的话。 卫嫱看见,李彻在信上说,此去大宣,山长水远,他定能完成她心中所纠结之事,也望她独自在南郡,万分珍重。 她所纠结的,两国同盟,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 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于信中,他言道:自己已经通过了她大哥二哥所设的两道关卡,还有最后一关,待他归来。 他一定会带着两国同盟的条约,平安归来。 …… 不知不觉,这一场秋雨落了下来。 秋霜更显树重,枝丫上密密麻麻积就了一层霜影,这一路的快马加鞭,李彻终于颠簸赶回京城。 尚未入主皇城,他便听闻——毕氏反了。 终于反了。 男人勒紧缰绳,冷笑了一声。 这些天他虽在南郡,可与京都的通信却从未断绝过。他于南郡,心腹于上京,便是在他离开大宣有了一些时日后,京城来信——毕氏终于有了骚动。 事情的起因还追溯到他离京之前。 将金妃禁足的同时,他一面命闻铮暗暗削弱毕氏实力,收缴了不少兵权。 放长线钓大鱼,远在京城之外的年轻帝王下令,这一次,终于要将毕氏一网打尽。 除去金妃,毕氏上下本就有谋逆之心。 于皇权的多次施压之下,毕焕安终于反了。 是夜秋雨雷霆,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了整个京城,也将天地映衬得几分可怖。李彻自西北暗门步入皇都,入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金妃毕氏打入冷宫。 凄切的风雨声混杂着女人痛彻心扉的嘶吼,毕氏披头散发,哭声凄厉不绝。 年轻帝王高坐于龙椅之上,残缺的手指紧紧攥握住椅柄上的黄金宝珠,一双眼冰冷淡漠,却强势得寸步不让。 任凭女人如何出声恸哭,如何苦苦哀求。 “陛下!冤枉啊陛下,父亲对陛下忠心耿耿,定不会做出此等谋逆之事。陛下明鉴!陛下明鉴!” 往日里娇生惯养的女子,被凄风打掉了鬓发上的鲜花簪——自从被陛下禁足后,内务府便克扣了她的一切月例,无论吃、穿、住,都大不如往日的金妃娘娘。 她于宫中禁足,却无一句怨言。 甚至还满心期待着,她深爱的陛下会在某一日回心转意,将她接出这冰冷冷的宫殿。 皇宫的深夜着实太冷,太凉。 皇宫的雨,来的比任何地方都要猛,都要急。 她于冷冰冰的宫殿中痴痴地盼着,日复一日地摘下园中那即将枯萎的花,将其别至鬓发之上,等待着帝王某一日的恩泽。 没有人告诉她,陛下不会再踏足此处。 甚至没有人愿意告诉她,陛下已不在皇宫。 她一日日地等着,等了太久太久。 等来的却是帝王那一道冷冰冰的诏书。 ——隆阳毕氏,谋逆犯上,株连九族。 宦官脸上没有半分怜惜,只挤弄着眉眼,狗仗人势地端上来三样物什。 短匕,毒酒,白绫。 对方扬着下巴,颇为轻佻地看了她一眼。毕家大势已去,事已至此,那太监连样子也不装了,居高临下地同她道: “喏,东西都在这儿,你且挑上一样,自个儿走吧。” 毕氏满面惊惶,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定是你们这些贱人假传圣旨,想要谋害本宫。来人啊!本宫要见圣上!圣上!有贼人要害臣妾!” “本宫、本宫要见圣上——” 她打翻了面前三样东西,自顾自地喊着,似乎想要冲破这一道宫门。 此番模样,久居深宫的大太监早已是司空见惯。来者心中厌烦,重重的一甩手,赏了她一个巴掌。 “啪!” 清脆一声。 毕氏被他扇得昏头转向。 人尚未站定呢,她已听见耳畔满是讥讽的冷笑声:“还嚷嚷着见圣上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圣上日理万机,忙着处理公务,可没闲工夫搭理你这个贱妇。咱家劝你还是乖乖选上一样,自我了结了去。莫逼的咱家动手,闹的场面也不大干净。” 此一言,大太监身旁立马有人躬着身子奉承道:“不必师傅您动手,若是她不听话,奴才我带人将她吊死了便是。这雨下得紧,哗啦啦一冲,便什么都干净了。师傅您且站远些,待会儿莫再弄脏了您的衣裳……” 闻言,毕氏怒目圆瞪。自幼娇养惯了的性子,使得她破口大骂: “呸!你们这些狗奴才,往日里本宫得势,没少见你们点头哈腰攀着高枝。今日倒显得你们了!我们毕家满门忠烈,定不会反!必是轻信了你们这些小人的谗言!本宫要见圣上!本宫要面见圣上!” “松开本宫,你们这群腌臜的阉人!放开本宫!!” “本宫有要事要同圣上说!关于、关于卫氏之事——” 她忽然灵光一闪。 果不其然,一听到此句话,左右之人动作猛然一滞。 这一群太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在考虑着要不要上报。 ——关于卫家女,他们也略有些耳闻。 见此言奏效,毕氏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不迭一声声高呼。 “放开本宫!本宫要面见圣上!” “让本宫去见圣上!!” 恰在此时,院内的雨声忽然大了些。雨水淅淅沥沥,流淌过碧瓦飞檐。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道轰隆的惊雷声,一声“陛下驾到——”就如此响彻于废弃的冷宫宫门口。 大太监拖着长长的尾音。 周遭之人忽然一噤声。 如注的雨帘之下,是那尊贵无比的九龙宝辇,明黄色的伞绸轻轻向上抬起,一片密集的雨点声里,众人看见那张令人又敬又畏的脸。 “陛下……” “参拜陛下……” 李彻高坐于龙辇之上,眸色阴沉,直勾勾地望向她。 “你怎么敢提她。” 第90章 090 遣散后宫(二更) 这一声, 不怒自威。 雨水冲刷下,浑身湿透的女人艰难抬眼。甫一抬眸,毕氏眸光变猛的一亮。她浑然不顾男人面上的阴冷之色, 只看着那件落入眼中的明黄色衣袍。如得到某种救赎般, 毕氏勾了勾唇,艰难地朝他爬了过去。 “皇上, 皇上……” 她一面爬, 声音一面有了哭腔。 “您来了, 臣妾便知晓您会来的!是那□□人、那□□人, 要害臣妾,皇上,您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 “毕氏没有造.反,阿爹他不会反……陛下、陛——” 不等她爬至李彻龙辇边,立马便有宫人上前, 彻底拦住她匍匐前进的路。 李彻未理会她而今言语, 更不顾身前女子哭得有多梨花带雨。男人凤眸间寒光未减,一双眼依旧阴鸷地俯视着她。 “你如何敢提起她。” 冷津津一句话。 毕氏愣了一瞬, 声息弱了下去:“陛下……” 只一句, 那话语中凝结着万千寒意, 令人后背顿升起寒芒。辽阔的天际劈闪过一道白光,冷风呼啸着,周遭之人不禁皆打了个冷颤。 毕氏委屈道:“陛下,臣妾想见您……臣妾已有许多时日未曾见到您……臣妾知道错了,臣妾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臣妾出去……” 还有她的父亲,她的族人。 “父亲对您一向忠心耿耿,不会做出此等叛乱之事, 其中定有虚情。陛下圣明还望陛下严查,还我毕氏一个——” 她这话音尚未落。 闻铮斜了斜眸,如同某种号令一般,立马有人走上来,手里提着圆滚滚的某物,朝毕氏所在的方向扔了过去。 轱辘轱辘,滚到她裙角边。 毕氏下意识低头,只看了一眼,猛地尖叫起来。 “啊!!” 疾利的一声,响彻宫闱。 紧接着,她花容失色。 “父、父亲……” 女人声音打着抖,不可置信地、又低下头确认了一遍。也就是这一遍,彻底让她情绪崩溃,他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瘫坐在那里,浑身缠绕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毕氏领兵,于尚灵门兵变。闻大人带兵前去,将乱臣贼子斩于马下。” “此乃贼人首级,贼人尸身悬于尚灵门之上,曝尸七日,以儆效尤。” 毫无感情的声音,随着冷冰冰的雨点声,传入毕氏的耳中。 “圣上已下令,抄毕氏满门,株连九族。” 最后一句话,终于唤起地上女人的神思。 她猛的一抬头,不过刹那间,女人的双眼已布满血丝。毕氏红通通的一双眼,死死盯着龙辇之上,那矜贵淡漠的男人。 风雨飘摇,不染其身。 “陛下……?” 她紧咬着牙关,双唇哆嗦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为……为何?” 一侧有人扬声道:“你说为何,乱臣贼子,当不当诛?” “为何……” 她哑了嗓音。 一口鲜血自胃腹中涌上来,将她的喉咙堵住。嗓子眼里尽是血腥气,让她一时间再无法说出话来。 她想问的是,为何? 即便陛下认定父亲有罪,株连九族,也大可以给她一个痛快。而今又为何斩下他的头颅,命人扔至她身前,看着她如今崩溃癫狂的模样。 为何要这般……折磨她? 她宁愿……宁愿死在上一刻。 至少,是死在看见父亲的头颅之前。 “陛下,您为何要这般……对臣妾?” 缓了好些时候,她终于开口出声,却也是嗓音颤抖着,哽咽地说道。 “自臣妾入宫以来,从未有一日负过陛下,也从未对陛下起二心。臣妾从头到尾,心中唯属陛下一人。即便陛下不喜欢…即便陛下不喜欢我……” 她闭上眼。 自眼角,竟流下血泪。 她想,自己或许是不该入宫的。 入宫那一日,是她人生中难得的一个晴天。她自采秀宫中惊鸿一瞥,少年天子高坐于龙辇之上。锦衣,华带,十二冕旒。 便如此匆匆一瞥,便如此惊艳一瞥。 便如此……她红着脸,撞入皇帝冷淡的视线。 她抱起父亲的头颅,用袖子拼命擦拭着其上血迹,忽而想起曾几何时,父亲也曾买通过宫人,暗地里给她送了一封密信。 毕氏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兴许就是在那一日,父亲有了反叛之心。 他在信中提点,要她争宠,要她诞下皇嗣,要立她的孩子为储君。 他在信中说,要她注意皇帝。 彼时,她满脑子都是信的前半段。她自是会拼了命的专宠,不光是为了家族荣辱,更是为了她那一颗荡漾的少女春心。 只是她未想到,她从未想到…… 入宫这么多年,陛下从未在她的寝宫之内歇过脚。 他甚至从未在夜幕降临时分,踏入过一次后宫。 她未想到。 未想到那个女人,竟叫陛下记得这般重,这般深。 即便她曾“死”了,也叫陛下挂怀。自看见皇帝书房中那张悬挂着的小像起,她心中的嫉妒便开始疯狂滋长。 不,或许早在更久以前。 她便开始疯狂的嫉妒那个女人。 即便在知晓,陛下所要立的新后,并非是她,而是萧氏女时。 她心中的妒意也并未削减过分毫。 甚至于,在得知陛下要立萧氏为后而非卫氏时,她竟暗暗松了一口气。 毕氏不知,她为什么。 她凭什么。 她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愿在朝中为她撑腰的父亲,甚至她唯一的亲人,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琴师。 “京中第一公子”又如何,不过是虚名罢了,哪里抵得上他的父亲,哪里抵得上他的哥哥?哪里能抵得上他们毕家的满门功绩? 凭什么是卫氏。 为什么是卫氏。 为什么…偏偏是她…… 便是死了,也不放过陛下,也不放过她。 血泪自眼角流下,滴落至她怀中之物。大雨倾盆,她身上的布衣也沾满了泥点。 毕氏就这样低着头,抱着怀里的东西擦拭了许久。 “擦不干净,擦不干净了……再也擦不干净了……” 忽然间,原本呆滞的眸光忽而一凛,混沌的眼神在一刻之中变得无比坚定,她飞快站起身,双手撑地,朝一侧的柱子上猛地撞去。 电光火石。 李彻抬了抬下巴,闻铮眼疾手快,遽然将她抓住。 也就是这一瞬,像是使尽浑身解数后,女人身子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她再没了力气,只披散着头发,绝望看着他。 看着皇帝一步一步,缓缓走下龙辇。 周遭气息尚有些浑浊,混杂着泥土与血腥气息,不大好闻。可面前的男子却像是浑然未被沾染过这些气息一般,迎面的是清冽而温和的香气,雨影斜斜,风雨也轻飘飘拂至皇帝面上,他垂下一双眼,气质矜贵而干净。 她瘫软在地:“为何……叫人拦我……” 他这般厌恶她,为何不叫她死? 男人与她把控着极恰当的一段距离,即便是冷风摇曳,吹拂着他的衣袍,也并未教她沾染上他的袍角。 李彻就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冰冰的话语,敲碎了她眼底的全部希望。 她听见身前之人道: “朕不会叫你如此轻易地死了。” “朕也不会杀你。” “朕会留着你。” 他厌恶她。 ——这样的神色,从前,她在李彻脸上看到过无数次。 对方总是不加掩饰的对她皱眉,那时毕氏还以为,陛下这是对谁都淡漠。而今她才知晓,原来从一开始,他便厌恶她。 她瘫倒在地上,不禁笑了。 笑着笑着,他流出泪,笑出声。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果真不假。 原来他这样冷漠的上位者,便是连眼底那厌恶的神色,都表现得如此轻飘飘,如此淡漠。 “朕会留着你,因为要审判你的人并非是朕。” 决定她生与死、如何死的人不是他。 但留着她的每一日,他都教她生不如死。 他会将她的族人——那每一位兵变的叛乱者,将那些人的头颅、四肢、骸骨,一日接一日地送入她的宫殿中。有她的父亲,她的舅舅,她的兄长她的弟弟……还有无数看着她长大、拼了命将她送入宫的族亲。 他要她生不如死,却又偏偏不让她死。 于她的身侧,将布满皇帝的眼线。他们将寸步不离地监视着她,不叫她有任何自寻短见的机会。 他们要撬开她的嘴,倒入那糟糠般的流食,以保证她得以存活。 又敲碎她的牙,磨掉她身上每一处锋利之物,“小心翼翼”地,确保她没有任何闪失。 还要撑开她的眼皮。 让她亲眼看着那些仿若气息未绝的血与肉,要她亲眼看着从前那一个个鲜活的族人,如何在她面前变作一滩烂泥。 …… 她自嘲般地心想,这竟是自己第一次,如此受到他的重视。 冷宫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终于第一次喊出皇帝的名字。 “李彻,原来你竟这么恨我。” 沉重一道宫门闭合声,女人微弱的声息,被雨水浇灌,被风声吞噬。 被这座硕大的、宛若囚笼一般的宫殿,一点点吞噬。 她没有看见皇帝回头。 …… 没多久,宫中便传闻,毕氏疯了。 消息传入金銮殿时,李彻正在批阅收缴毕氏兵权的卷宗,女人疯了的消息并未让他的笔尖有半刻的停顿,须臾,他连眼睛都未抬一下。 “人死了么?” 下人战战兢兢:“奴才不敢让她死。” 没死就好。 他不再理会,而是又自一侧取来玉玺,颁布了一道诏书。 皇诏一下,群臣哗然。 ——陛下竟、竟遣散了后宫。 无论朝臣如何反对,李彻高坐于龙椅上,毫不在意地将那奏折一个个打了回去。大殿之下,朝臣急得直跺脚,却又因近日毕氏之事,不敢再当出头之鸟。 废黜后宫的诏命,便这样轰轰烈烈推行了下去。 不过多久,朝堂之上,李彻又做了群臣反对的第二件事。 …… 边关传来急报 在得知大宣与南郡合盟一事后,西蟒人果然怫然,一怒之下,竟朝南郡出了兵。 李彻坐在龙椅上,听着南郡送来的求救急报。 密信上言,南郡岌岌可危,请求大宣出兵相助。 便就在李彻欲抬手之际,一批又一批的臣子,乌泱泱跪在了殿下。 众人惊慌失措地阻拦,于大殿之下叩首,一个个皆道: “陛下三思!!”【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94 第91章 091 和亲(一更) 在此之前, 大宣一直与南郡、西蟒水火不容。 甚至于,西蟒曾也联合南郡,两国联手骚.扰大宣边境, 对大宣虎视眈眈已有多时。 而今西蟒与南郡打了起来…… 鹬蚌相争, 渔人得利。 此时正是隔岸观火之刻。 李彻知晓,既是此二国交战, 如今自己最应当做的, 便是对这一封自南郡而来的求救信视若无睹。他袖手于一侧, 再待对面打得国力亏虚之时, 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两国一句吞并。 此乃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作为一个心狠手辣的帝王,他当如此。 也该如此。 可是众朝臣却见着,于群臣叩首之时,大殿之上那原本冷心冷情的帝王却是一阵缄默。日头微斜, 光影却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件明黄色的龙袍之上。暖光灿然, 晖色鎏金,也就在这一刻之时, 皇帝忽然朗声, 开口。 “传朕旨意, 出兵十万,增援南郡。”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且不说坐等渔翁之利了,若皇帝着实不愿与南郡就此撕破脸,亦可假意出援。怎么乍一派兵,便是出兵十万…… 殿下众臣子忙不迭劝阻,一个个都将头磕得砰砰直响。 任凭众朝臣如何道,座上天子如往常一贯, 已下定了主意——是了,他是一贯有主意的,天命既下,便是覆水难收。 只是此一路山水迢迢,又是这般泱泱之师。 尚未行至永川,李彻便已收到一封讯息。 信件尚一展开,男人面色登即一寒。 信纸之上,白纸黑字。 赫然写着, 西蟒攻势迅猛,不出短短几日,已将南郡大军打得节节败退,甚至于已侵占南郡边境数座城池,大有灭国之势。 对方乃是下了举国之力。 无奈之下,南郡只好求和。两方于落雁关前,签下盟约。 与其说是盟约,倒不若,说是南郡被迫签下了此等屈辱的条约。 除去割让城池、赔偿马匹金银,条约上还有一句—— 送公主和亲。 卫嫱是自愿去和亲的。 西蟒原是指定,要阿姐滕月前去和亲,是笃定了南郡宗室,只有这样一名女子。阿姐乃南郡女尊,定不可受此辱,西蟒此举,乃是在宣告天下众人——即是南郡的女尊大人又如何,于我大军铁骑之下,便是一国之女帝,也还是要入我后宫,为我后妃。 甚至于,阿姐和亲过去,并非为后,而是为妃。 为妾。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滕月并未要她代自己前去。 也未有任何一人试图劝说卫嫱,要她代阿姐前去和亲。 只是举国上下,一片疮痍与沉默,恰在这时,她站了出来。 这西蟒,总归是要有人去嫁的。 不光阿姐,她也是南郡公主。 卫嫱一袭绯衣,长跪于大殿之下。南郡的风向来比大宣凉上许多,寒风呼啦啦地灌入军帐,夹杂着些许风沙与石砾。 将人侧脸吹刮得有几分生疼。 阿姐裙尾拖地,走下殿,摸了摸她的脸。 有时,卫嫱也觉得,月姐姐与她有些像。 自从她来到南郡后,滕月也与她一起,慢慢地,像中原女子那般梳妆打扮。滕月很喜欢中原姑娘们的长裙,长长的裙摆险险及地,莲足荡开,裙裾随波轻晃着,如一朵朵盛放的莲。 金枝玉叶的女子,头发披垂下来,满面愁容,怜惜地看着她。 这些天的败局,并未压垮面前的身前的女人,反倒是在知晓她要和亲之后,神色黯淡下来。 阿姐哀声:“阿嫱,你不必这般。阿姐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南郡,是阿姐无能。你还这么年轻,阿姐不能让你嫁过去,毁了你的一生。” 滕月伸出手。 阿姐手掌柔和,温柔地轻抚过她的发顶。 她自幼是被阿爹与兄长教养长大,虽说二人皆待她很好,或许也是性别的缘故,卫嫱从未感受过女性长辈这般柔软的关怀。听这阿姐的话,看着对方因自责而通红的眼眶,卫嫱的眼睛也一下红了。 一面是自幼流离在外令人无比心疼的小妹,另一面是压在肩头千斤之重的家国。 卫嫱回抱住滕月纤细柔软的腰身,她头发亦披垂,依依落至二人肩头。 这是她第一次见,一贯坚强的长姐落泪。 她也轻抚着长姐薄薄的后背,温声安慰道:“阿姐,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怎么能说没事?西蟒虽说离南郡并不算远,可那些粗鄙的西蟒人,却是个个都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我怎么能放心叫你和亲过去,蒙受此等大辱?与其这般,当初倒不如……倒不如……” 滕月的声音小了下来。 卫嫱猜到她后半句话想要说什么。 ——倒不如让她当初就跟着李彻回去,回到大宣。 “至少那大宣皇帝,待我阿妹是真心……” 她不会受辱,更不会受苦。 月色清浅,朦胧覆于少女衣肩处,卫嫱抿了抿唇,轻声:“长姐无需这般自责,阿姐,我有主意的。” “你有什么主意?” 灯色与月色交织下,女人泪眼朦胧看着她。 卫嫱垂下眼眸。 “阿姐您也说,李彻待我是真心。” 那她何不利用这一份真心? 她在赌。 赌李彻会来,赌他会出兵,增援南郡。 滕月抬起头,目光之中,微微带了几分讶异。女人与她一般抿了抿唇,却是欲言又止。 灯色于她那双浅色的瞳眸中烟煴了半晌。 卫嫱也知晓此时她要说什么,于是出声宽慰:“阿姐,我既这般做,便是有自己的把握。更何况,小翎尚还留在南郡,我又怎舍得丢下她一人?”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滕月登即回望了她一眼。女人眼底疑虑消散了些——是啊,小翎都在南郡,卫嫱又怎么能忍心丢下她? 小妹她……是有把握的吧。 卫嫱垂下眼帘,眸光轻微闪动。 月影莹白,亦于其眼睫上翕动着,许是心虚,又许是旁的缘故,她并未迎上长姐满带着期冀的目光。 她同长姐说,她要赌。 ——可这胜算,卫嫱却不知自己应该有几分把握。 帐外不知何时又落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将天地也冲刷得一片澄澈。再一次穿上眼前这一件嫁衣,炽热的鲜红色于眼前弥散开来,那般鲜艳的颜色,明媚得像是一团火。 卫嫱已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看见这般明艳的正红色。 南郡的嫁衣与大宣大有不同,虽说火红的嫁衣上,都是一样的镶金戴玉,可眼前这件嫁衣的裙尾却收窄了许多。卫嫱屏退周遭侍人,兀自将嫁衣穿好。 不光是裙尾,便是连那一对宽大的袖摆也收紧了许多。 似是为了行某事方便,而特意这般缝制。 迎亲的队伍一早便到了,西蟒似乎是要刻意羞辱南郡,接亲行列布设得异常简陋。反倒是那婚轿之外,被特意安排了乌泱泱一大群人。见状,卫嫱忍不住笑。 “这是防着我逃婚呢。” 滕月心有担忧,上前攥了一把她的手。 对方派了滕元滕慕,亲自护送她出关。 临别之前,卫嫱听见长姐于自己耳边轻声:“这一路上如若后悔了,你的这两个哥哥随时都可以带你回来。”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只让卫嫱听见。 坐上大红色的婚轿,为首之人登即敲了声婚锣。清冽的一声响,竟还带着几许悲壮。卫嫱听见踏踏的马蹄声响起,沉闷的声音,带着她告别了故土。 冷风混杂着砂砾,吹拂过窗帐,轻扑至卫嫱脸颊上。 她未蒙盖头,也未执婚扇。 行了少时,她自马车之内悄悄抬起车帘一角,恰见滕慕高昂坐于马背之上,手握着缰绳,寸步不离跟着她。 虽说,平日里她这个二哥确实不怎么靠谱,但如今看着对方的身影,卫嫱坐于马车之内,仍感到一阵前所未有过的心安。 她抿了抿唇,将车帘放下,后背靠在车壁上,阖眸休憩。 虽说南郡距西蟒并不甚远。 可这一路上山路曲折,光是弯弯绕绕,便要走上将近三日的路程。 出了落雁关,悬崖峭壁,怪石陡峭崎岖。 也正是这般恶劣险峻的地形,韬养了西蟒人的骁勇善战。 用滕慕的话来说,西蟒人都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 莽撞、粗鄙、野蛮,极其好武。 他说这些话时,卫嫱也忍不住偏过头去,她脑袋歪了歪,似乎想问:“那大宣人呢?” “大宣人啊……” 滕慕瞧出她心中所想,男人话锋未收,径直道:“说实话,我并未与大宣人有过过多接触,但若是大宣人都像他们皇帝那一般……” 滕慕“啧啧”了两声。 紧接着,男人面上露出了些许鄙夷的神色。 卫嫱好奇道:“像他又如何?” “我并非是在说你,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们南郡的小公主。” 滕慕先是补充了一句,而后才道:“若是大宣人都像他那般,看上去文文弱弱,只会耍些阴招……啧,举国危矣!” 不知为何,于滕慕心中,李彻总是如先前那帮面首一样,是“小白脸”似的存在。 滕慕一贯不喜欢他。 然,真让她嫁去西蟒时,二哥却是一阵沉默。 他静默立于月下,月色莹白通明,将他的影拖得极长。 卫嫱不知他又与长姐暗暗商议了些什么,她只看见滕慕牵了匹马,神色匆匆地同她道:“我带你走。” “去哪儿?” “去大宣。” ——寻李彻。 即便滕慕掩去了后半句话,可那微微闪烁的神色,仍能让她窥看出对方心中所想。 他与长姐一样,不愿拿自己小妹后半生的幸福,去赌南郡这半壁江山。 他们不够狠,不够狠心。 只一瞬间,卫嫱脑海中忽然飘闪而过一个人影,对方紫衣玉冠,高坐于龙椅之上。流光掠过,带来淡淡的龙涎香气。深宫浩浩,宫海沉浮,森森红墙绿瓦之下,是那个人第一次教会她,何为狠心与决绝。 也教会她,如何承担起,身为一国上位者的责任。 卫嫱已然忘记,自己是如何挥开二哥的手。 不光是滕慕,滕月,便是卫颂也曾御马前来,要带她走。 月影朦胧,薄薄铺就于男人肩头。他就那样牵着一匹马,立在她的帐前,什么也没说,只看着她。 在卫嫱的印象里,大多时候,兄长总是静静的。 静静注视着她,静静朝着她笑,静静地陪着她做每一个决定。 从不干涉她的想法与心意。 见状,卫嫱只愣了一瞬,而后浅笑着走上前。 “兄长,这大半夜的,您牵着一匹马做什么?” 她乍一开口,卫颂便已知晓了她的决定。 男人一贯清平的眼底闪过一丝哀伤,须臾,他佯作平静,正色道: “遛马。” “嗯。” 卫嫱点点头,“兄长,你早些睡啊。” “好。” 南郡的风总是来得很急,便是连雨也如此,送亲的行列步步走在山路上,踩出一连串泥泞的脚印。卫嫱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壁上,不知不觉已做完了一场梦,待再度转醒时,已至天明。 送亲的马车走得愈远愈深了。 卫嫱抬起车帘,朝外看去。 层层叠叠的山峦,掩于灰蒙蒙的云雾中,灰青接连着灰青色,霭霭凉风便就此扑面而来。适才她竟做了一个梦,梦见幼时的那棵梨花树。记忆里那棵梨花树总是常开不败,白里缀着些粉的花瓣,遥遥望去,如珠似雪,却有幽香不绝。 记忆里,那个人总是出现在梨花树下。 或温书,或休憩。 或, 等她。 转醒时,似有凉风穿过车帘,落在卫嫱眼皮上。 轻幽幽的一层雾,将车帘也氤氲得湿濛濛。待卫嫱再一次转醒时,她听见,有人道: 螟青关到了。 再踏一步,便是西蟒的城池。 她没有等到李彻。 没有如同预想中那般,等到李彻。 第92章 092 “我守着你。” 婚宴声势浩大, 却并不喜庆。 没有任何西蟒人会在意这轿辇上的新娘如何——是了,于西蟒而言,此番和亲无非是在向全天下人宣告, 他们是胜者, 是上位者,而与自己作对的南郡, 只能被打得节节败退、对他西蟒俯首称臣。 没有西蟒人会在意花轿上卫嫱的死活。 待送亲的队伍甫一踏入螟青关, 西蟒王便下令, 将其余闲杂人等驱逐出境。 同样的, 她的两名哥哥自然不能于此处久留。 即便是大婚之日,西蟒王也不准她的两名哥哥出席。 其中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卫嫱背靠着窗牖,身前是一面铜镜。镜面澄澈,映照出她如今这一身装束。按照西蟒传统, 西蟒王娶妻纳妾, 即便是封妃,为求得良缘永结、福祚绵长, 亦是要在日落之时大张旗鼓地操办。 可眼下莫说是日落了, 只见明月高悬, 挂于天际,清辉洒落,正将偌大的厢房,映照得一片透亮。 她坐在妆镜前,瞧着镜中天色,闭上眼,自嘲般地笑笑。 从前在大宣皇宫,虽说后妃不得干政, 可李彻每每处理政事时从不避讳着她。卫嫱或多或少也有些耳闻——无论是西蟒或是南郡,皆令李彻感到头疼。 而今两国交战,正中李彻下怀。 是啊,她又怎么能够忘记了,自己记忆中的李彻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郎君,他是大宣的帝王,是那薄情寡义的上位者。 他最会做的,便是袖手旁观,便是隔岸观火。 正思量间,屋外已有鼓点声明,一声又一声,宛若打更,又催促着她收拾妥当。 窗外风声有迅猛了些,“啪”地一声,屋内一双红烛被吹熄。 周遭侍人皆被遣散,卫嫱摸着黑,先是将烛火点燃,而后藏好掩于袖中用来防身的短匕。 忽然间,窗外响起骚动。 极轻的脚步声,踏着一轮弯月而来,还不等卫嫱反应,院内已响起疾利一声: “何人在此——” 而后更有踏踏的脚步声,听得卫嫱莫名一阵胆颤。 她也循声朝外望去,原本微掩的窗牖,恰恰被冷风吹开窄窄的一条缝。缝隙外是陷入沉静的小院,院内清风拂荡,一轮明月独悬。 有人于院内仔细搜寻了阵儿,半晌,又因是什么都未发现,无功而返。 窗牖仍漏着几许冷风。 见院内搜寻之人走远了,卫嫱站起身,欲去阖上窗页。 忽然之间,一只苍劲有力的手自窗牖下探出,径直捉住了她的腕。 卫嫱微惊,还未来得及呼叫出声,对方已眼疾手快,轻捂住她的唇。 唇瓣覆上一层温热。 是对方掌心的温度。 熟悉的香气令卫嫱反应过来,又让她在一瞬之间,瞪大了眼睛。 ——是李彻。 居然是李彻。 他竟在此时来了! 男人不知是如何躲过先前巡逻之人,又不知何处冒出,待卫嫱回过神思时,对方的身影已落至自己眼前。男人大手一揽,环抱过她的腰身,晚风轻轻,她耳畔落下低声一句: “跟我走。” 卫嫱下意识抓住他的衣领。 见她未有抗拒,身前男人似乎轻舒了一口气。那只落在她腰际的手愈发紧,带着她破窗,逃入那一片旖旎夜色中。 一切动作之迅速,让她来不及换下身上那件大红色的婚服。 便就在李彻带她破窗而出的下一刻,她听见,房间的门扉被人打开,紧接着自身后传来骚乱之声。 她并不会西蟒语。 却也能猜出来,于身后,那一群西蟒人定然大喊着,人逃走了。 不过顷时,身后便有追兵。 她被李彻牢牢抱在怀里,对方以左手环抱住她的腰身,携她于黑夜间私逃。 也是莫名地,在她看见李彻破窗的那一瞬,自鼻尖出忽然传来一阵酸涩之意,加之夜风呼啸,也不知是不是冷风吹的,竟让卫嫱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似乎察觉出什么异样,百忙之中,男人低下头看了她一眼。 也只是这一眼,见怀中女孩眼眶红红的,李彻的神色登即慌乱了下来。 卫嫱将脸轻轻贴向他,半边身子靠在对方怀里。 “你怎的来了。” 她原以为他不会来了。 这半句话,落入李彻耳中,却是——你怎的来得这般晚。 “对不起,”他软着声音,像是在哄她,“这一路崎岖,是我来晚了。” 末了,男人抿了抿唇,又道:“我说过,不会让你和亲。” 不会让她再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 ——包括他。 卫嫱在他怀里,极轻地“嗯”了一声。 李彻轻点足尖,稳稳当当抱着她,以轻功极快飞掠而过。呼啸的风声汹涌在耳旁,兴许是这些天的来回颠簸,竟叫卫嫱有些累了。即便是在如此逃亡途中,她靠着李彻的胸膛,居然也能感受到一丝困意。 对方事先备好了马车,先将她抱上马车,而后御马前行。 身后是重重追兵。 卫嫱果断拔下头顶那繁杂沉重的金钗银簪,挑选了几根较为锋利的藏于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风声飒沓。 席卷过车帷,于她耳边愈加飞快地吹着,将车帘吹皱,将鬓发吹乱。 夜风吹刮得凶,马车行驶得也愈急。所幸这山路崎岖,加之李彻御术不错,身后又未有多少追兵,几经辗转,他们终于暂时甩开了身后之人。 马车靠着路边,缓缓停下来。 与其说这是路,倒不若讲,眼前这一片,是卫嫱从未见过的、虽说群山环抱,却仍是一片荒芜之地。干秃秃的山峦连绵,目光所及却不见多少枝叶。李彻先是将马车停至一隐秘之处,而后带着卫嫱,跳下马车来。 她这才发觉——便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很狭窄的山洞。 李彻:“夜已深了,山下都是追兵,先在此处将就一晚。” 正说着,男人伸出手,她下意识点头,跟上。 将右手放进对方掌心中时,卫嫱的手倏地烫了一下,她手指蜷了蜷,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瞧见对方回首。 狭窄幽长的洞口,男人侧身瞧着他,眼神清浅柔和,如有弯月盈盈。 他问:“怎么了?” 莫名地,她感到几分促狭。 李彻原以为她是在担忧追兵,于是道:“你放心,此地极为隐秘,外间又有夜色相掩,那群西蟒人一时半会儿是追不到此处来的。适才逃亡时,我已向援军发了信号,不待明日天亮,便会有人相援。” 似乎是为了让她更放心些,男人语气轻松,甚至于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听得卫嫱不禁发问道:“李彻,你对此处很熟悉吗?” 男人唇角微勾,对着她,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而后又牵着她的手—— “来。” “当心。” 卫嫱愣愣地,跟着他踩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土坑,因是怕她踩空,对方小心搀扶着她。越朝上走,月色越明亮如绸。似水般的月光蔓延过她鲜红的裙摆,终于,李彻带着她立于阶顶之处。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句诗所说的果然不错。 虽说卫嫱并未与他真正站在山顶,却也是站于高处朝远眺望。月色一望无际,李彻站在她身边,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她问:“那是何处?” 李彻目光也放远了。 “是大宣。” “是大宣边疆。” 大宣、西蟒、南郡,各自接壤。 她站在这里,可以看见三国边境,亦可以顺着身侧之人的手指,眺望到大宣那辽阔无垠的边疆。 是西疆。 短暂的反应过后,她立马意识到: ——这是李彻曾经待过的地方。 他于此处,蛰伏了整整三年。 终于养精蓄锐,换得一举攻入皇城的机会。 李彻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 尚未等卫嫱开口,对方竟点头,径直道:“是西疆。” 脚下夜色旖旎,随风盘旋着,卫嫱再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凝望而去,只见夜色中有沉闷的暗黄色点点。片刻,她反应过来——那些似是军帐。 李彻拉着她的手,也来了兴致。他眼神亮亮的,与她说起话时,却又温柔得不像话。 像是全然忘却了,曾经是谁人害得他远离京都,被迫来到西疆。 “阿嫱,你能瞧见吗?那里是演武场,那里是庖房,还有那里……” 男人兴冲冲地指着某一处,浑然忘却了眼下处境。说也奇怪,现下她与李彻明明正在逃亡途中,明明正是胆战心惊之刻,可卫嫱吹着夜风、听着耳旁李彻的话,却又莫名地感到一阵心安。 她也指着一处,歪了歪脑袋:“那……那里呢?” 李彻含笑:“你所指的,应是我先前的军帐。” 她讶异:“这你都能记住。” 李彻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是啊,毕竟在此处待了三年之久。”即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记忆犹新。 “你难道不记得你在贡川时的宅院了么?” 那也是。 卫嫱点点头。 不知为何,听着李彻的话,她的思绪又飘回至少时。卫嫱忽然想起,少时在一众皇子中,李彻是最不喜欢舞刀弄枪的。他虽剑术不错,可平日闲下来,却也不喜欢耍枪耍剑,反倒是喜欢弹弹琴、看些诗文。 即便老师同他说,身为储君,日后定要亲自上战场统兵,立军功,树威严。 一转眼,倒真一语成谶。 眼前,男子轻描淡写地提及曾在西疆的过往,他声音很轻,神色亦是清平如许。因是前些天一场大雨,脚下的黄沙仍变得些许泥泞。卫嫱能设想,平日里,西疆是如何的黄沙漠漠,风尘宛若尖刀,直朝人面上吹刮而去。 “待以后若有机会,我带你去我曾经的军帐。” 听闻这一声,卫嫱更为惊讶了,她微微瞪圆了眼眸,不可思议道:“都这么多年了,你的军帐居然还在吗?” “自然是——” 他勾了勾唇,“不在了。” 卫嫱:? “不过我入京之前,曾将一些东西都收拾好,叫属下妥当保管着。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末了,他又眨眨眼,几分狡黠地补充道:“那些都是我的宝贝。” 什么东西,这般卖关子? 对方未语,只轻轻抬了抬下巴,看上去竟还有些骄傲。 宝贝,什么宝贝? 卫嫱能联想到的,无非是一些金银珠宝之物。 可转念一想,李彻出身于皇家,自然也见惯了这些,无论是外人看来如何稀罕的珍宝,于他眼中不过都是些身外的俗物。 卫嫱再缠着他问,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罢了。 他不愿再说,她才不想知道呢。 权当方才那一席话,是于此处等待援军时,无聊得打发时间罢了。 卫嫱冷哼了一声,便要自陡坡上跳下来。 “当心——” 即在她要踩空之际,李彻大手一揽,将她拥入怀中。 所幸对方眼疾手快,卫嫱踉跄了一下,并未跌倒。 李彻无奈,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都说了小心些。怎么,就这么急着去看我的那些宝贝啊。”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却定定落在卫嫱身上。那般温柔的眼神,却看得她莫名有几分不自在。 卫嫱偏过头,不去看他:“风大起来了。” “好,”李彻含笑,“我们回去吧。” 洞口狭小,山洞内也不甚宽敞。因那洞口在风口,时不时有呼啦啦的寒风倒灌入内。 李彻率先解下衣袍,叠了好几层铺在卫嫱的身下,而后又将先脱下的氅衣披在她衣肩处御寒。 接着微弱的光亮,她看见了——男人那不甚完整的右手。 如今他已开始习惯用左手。 写字,吃饭,执剑。 卫嫱抿了抿唇:“其实——” 她方一出声,男人望过来:“怎么了?” 她顿了顿,仓促垂首。 “没,没什么。” 就方才那么一个瞬间,卫嫱其实很想说,当年之事,她也有很大的问题。 是她先亲手,奉上了那一杯毒酒。 尔后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早已纠缠不清了。 她如今心中所想,只愿这一晚能早些过去。 侧睡在地上,卫嫱后背朝着李彻,地面上虽铺了好几层那人的衣裳,可冰冷的石头,仍枕得她有些难受。卫嫱来回轻咳了几声,似是觉察到她的不适,身侧男人半支起身,示意她朝自己靠过来。 “枕这里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赶在卫嫱说出“不必”之前,率先将她的身子轻轻抱了过来。 “你睡吧,”他道,“我守着你。” 第93章 093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就像小时候一样。 守着她, 不离开。 虽是深秋,未见冬影,眼下这山洞之中却仍有几分冷意。李彻解下外衣, 将膝上少女裹了个严实。说也奇怪, 听着山洞之外呼啸的风声,卫嫱竟也能安然入睡。她闭着眼, 不知不觉, 已沉沉步入梦乡。 她梦见皇宫中的那一棵梨花树。 少女踮着脚, 于树下眺望着, 不知是在等候着什么人。 零碎的记忆于眼前忽闪而过,呼啸着,宛若迟缓而来的飓风,遽然的,凌厉的, 却又带着几分温柔的钝痛。 她仿若听见有人在耳边轻轻呢喃着:“其实帐中藏着的, 是你的画像。只是我画得并不好,未能画得你三分美貌, 拿出来怕是要让你笑话了……” 对方的声音很温柔。 迷迷糊糊间, 她下意识抬了抬下巴, 又用脸颊蹭了蹭身旁之物,轻轻“嗯”了一声。 男人的身子登即一僵。 片刻,他垂下眼,将腿上少女的脑袋朝另一侧轻轻移了移,无奈叹息道:“阿嫱,莫要乱蹭……” 此言一罢,也不知膝上少女听进去没有。但她倒真还是乖顺枕着,一时不再乱动了。 李彻衣袖微掩着手指, 轻抚过她的发顶。 女孩子身上很香。 即便未燃香薰,她的身上总带着那种记忆中梨花味道。那香气甜津津的,却并不腻人。李彻低下头贪恋般地轻嗅了一下,而后把她颈下衣料掖了掖,将她护得更紧了。 卫嫱不知梦到了什么。 唇角竟轻勾起,那笑容浅浅的,仿若风吹即散。 梦里是一片梨花。 压在卫嫱的眼皮上,稳稳的,沉沉的。 忽然间,她的胳膊被人捏了捏,紧接着便是李彻些许紧张的声音: “好像有人来了。” 她还没回过神儿呢,身子便被人抱起,对方动作极迅速,毫不拖泥带水。待她反应过来时,身子已在马车之中。而身前之人亦穿戴齐整,手握着缰绳,快速抽打了一下。 马车开始颠簸。 所幸李彻反应迅速,因为卫嫱已听见——身后传来追兵之声。 是西蟒的人! 他们追杀到了此处! 卫嫱不敢回头,只听那踏踏的马蹄声,她能察觉出来——身后追兵的数量俨然比先前多了数十倍不止。对方来势汹汹,直朝他们追杀而来! 她不仅慌乱道:“李彻,李彻……” “莫怕。” 对方御马,手里缰绳勒得极紧,马车迅速穿过山丘沟壑,卫嫱坐在马车上,却不觉身后车壁颠簸得很凶。 男人声音沉稳,顺着风声而来:“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阿嫱,坐稳,不要怕。” “要是害怕,就闭上眼。” 他的声音一道一道,被夜风吹至卫嫱耳边。听着身后的追杀声,她紧咬着发白的唇,却也莫名地听着李彻的话,将眼睛闭上。 凌冽的凉风穿过,撕开车帘。 顺着帷帘的缝隙,拍打着她的脸颊。 她将两只手绞得极紧,因是紧张,她的指尖更是泛着淡淡的青白色。 越有风吹过,她越将眼睛阖上。一片风声之中,卫嫱不知他们策马逃奔了多久,竟有种亡命天涯之感。 她会死吗? 她和李彻今日会死在这儿吗? 若是从前,她定然是十分怕死的,她不光怕死,还怕疼,更怕孤单。 从前的她,想到是要与李彻死在一处,甚至要在死后与他共寝,卫嫱内心便油然生起了一阵抗拒感。是了,是抗拒,是反感,甚至是…… 恶心。 她怎么能与李彻这样的人合葬呢? 怎么能与他,同为连理枝呢? 夜风呼啸,将星光也汹涌得乍冷。星子于天际拖长了尾光,浩浩荡荡的追兵声被风声遮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轻盈。 她扶着车壁,掀开帘。 夜色裹挟着身前男子宽阔的后背,他身姿笔挺,却因着惯性而稍稍向前倾了倾身。 有这么一瞬间,卫嫱突然感觉。 就这样死在这里,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只是他们的国,他们的亲人,他们那么多的生前身后事…… 正思量间,不远处的山坡上忽然多了浩浩荡荡的人马。信号灯如烟花一般窜至天际,不过刹那间,火把将夜空照得明白如昼。 她看见山坡上的旗帜。 卫嫱眼前一亮——是援兵! 是大宣与南郡的援兵到了! 她与李彻得救了! 还不等她兴奋出声,忽然,她看见身前之人后背一直。卫嫱方欲开口询问,却见那拉车的马匹像是受了惊般,疯狂朝着不远处的悬崖奔去!! 于前方…… 正是万丈深渊。 李彻赶忙勒紧缰绳,原本乖顺的马儿,此刻却突然不听任何使唤。 卫嫱也有些着急了。 她出声: “李彻,李彻!” 她正坐在马车里,此刻马车的速度极快,周遭都是山丘沟壑。如果她这时不管不顾的冲下马车,即便摔不死,怕也能摔得个残废。而李彻正坐在车头,他的轻功甚好,虽不能于此等危机时刻带着她一同安全下马,却至少也能弃车而逃,独自跳至安全地带。 耳旁风声愈发迅猛,也愈发急切。 眼看着悬崖峭壁离自己越来越近,卫嫱终于忍不住了,她朝车前大喊道: “你不必管我,李彻,你、你——” 跳车啊! 眼下总归她是死路一条,卫嫱闭上眼心想,也许这就是命数,叫她即便从西蟒军帐中逃出来,即便等到南郡与大宣的援军,即便…… 身前之人仍试图控制着座下马匹。 她大喊:“李彻,你在做什么?!” “你停下来,李彻!你停下!” 任凭她如何喊,如何唤,对方却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 夜色倒退至身后,耳畔是急速的狂风。 卫嫱看见,悬崖离他们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再这样下去,他们两个都会没命的! “停下来,李彻,李彻!” “李彻,你疯了!!!” 万丈悬崖撞入眼帘,卫嫱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她看着眼前男人近乎于疯狂的举动,忽然间,对方猛地一回头。 李彻转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意味深长。 缱绻,留恋,不舍。 还有……决绝。 卫嫱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个画面。 男人唇角噙着笑,歪头看向她。 那时候他说, “阿嫱,你不会有事。” “我不会让你出事。”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李彻?!” 夜风倒灌着,一手掀开车帘的卫嫱,瞪大了一双眼。 只见男人“唰”地一下,拔出腰间的匕首。便就在马车即将坠崖的前一瞬间,猛然一用力,斩断了马车上的全部绳索。 对方的动作之快,根本容不得她有任何反应。待卫嫱回过神来时,待她回过神来时…… 她所乘坐的马车已与那匹发了疯似的马儿彻底分离,一阵内力涌过,卫嫱紧抓着车帷,终于感受到她停在悬崖峭壁之前。 残风汹涌着。 似有什么坠入深不见底的山谷。 似有鸟啼声,自上空悲鸣而过。 极悲怆的一声,响彻山谷,也让天际破晓,原本漆黑的夜,迎来第一缕曙光。 一片暗紫色的衣袂随风飘舞,于空中盘旋了半晌,飘至卫嫱脸上。 捂住了她的眼睛。 卫嫱一下怔住。 微凉的风停在少女眉睫上,轻轻的,缓缓的,分毫没有先前那般急汹涌急忙。晨风拂过她颤抖的睫羽,忽闪地,一片枯叶落在卫嫱艳丽的裙衫上。 一抹红影停在山崖边。 她目光怔怔,呆望着身前的悬崖,良久未回过神。 风声乍止,山谷中只剩下悲鸣。 和那一片漂浮的衣角。 刚刚…… 刚刚……发生了什么? 李彻斩断绳索,摔下悬崖。 尸骨无存。 第94章 094 “我不知是该爱她,还是该恨她…… 卫嫱呆愣在悬崖边。 这一路逃亡, 她的发髻早已散开,发上金簪跑掉,朱钗亦不知散落在了何处。站累了, 她便索性坐了下来。女人双手抱着膝盖, 目光不知朝何处望着,空洞的眼神里, 分不清有多少颜色。 身后传来脚步声。 试探般地, 绕至她身后, 却又因心中忐忑, 而不敢上前。 是滕慕。 她的二哥。 赶到这里时,他恰恰眼看着李彻坠崖。对方动作干脆,毫不犹豫,也就是这么一瞬间,即便先前他有多讨厌李彻, 滕慕的一颗心亦忍不住跟之颤了一颤。 李彻出事后, 妹妹便呆坐在悬崖边。 仍是那一件鲜红的嫁衣,仿佛鲜血染就般, 迎着山风, 裙摆飘舞。 大宣与南郡的援军赶到, 将西蟒追兵击退。 天色也一点点亮了起来。 此时已至晌午。 金乌高挂,正悬于头顶,洒下一片灿灿金辉。 说也奇怪,昨夜明明是那般阴冷的风,如今的日光却有几分烈了。暖融融的光影将人身形笼罩住,卫嫱独自一人坐于悬崖边,竟觉得手脚发寒。 她听见了脚步声。 知晓身后站着的,是她的二哥。 她更知道, 此刻滕慕定是满心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去做傻事。 卫嫱将双膝抱紧了。 她不会做傻事。 不会傻到丢下自己的亲人,为了李彻殉情。 但此时,她只想一个人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干,单单就是这般坐着,吹吹这山谷的风。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动。 卫嫱愣了许久。 直到有下人上前,不知在身后与二哥说了些什么,她下意识转过头,只看见那件深紫色的袍子。 是李彻的。 是他在坠崖前所穿的外袍。 这件袍子,卫嫱分外熟悉——便就在二人困于山洞时,是李彻脱下这件外袍包裹着她、为她取暖。如今看着眼前这一件被树枝刮得有些破烂的袍衫,不知为何,她的内心深处竟涌上一阵莫大的酸涩感。 滕慕手里拿着那件袍衫,看着她,欲言又止。 半晌,二哥沉默地上前,还是将衣袍递给她。 “山间风大,跟哥哥回去吧。” “大宣的援兵来了,一切都会结束的,跟哥哥回去,阿月还在等你。” 滕慕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是了,大宣的援军到了。 有大宣支援共同御敌,南郡有救了。 莫名地,卫嫱脑海中闪过一个声音,对方语气也同样温和,夹杂着几分笑意,与她道: “无论你如何想,阿嫱,这一次我都会抓紧你。” “我不会让你出事,更不会让你去和亲。” 再来一次,他不会让她被迫嫁给任何人。 无论是大宣的皇帝,或是西蟒王。 滕慕眼神里带着心疼,顿了须臾,仍是同她道明了实情: “哥哥派人于山间搜寻,只找到了这一件破碎的衣袍。这般高的山崖,他怕是……小妹,同哥哥回家吧,哥哥再给你找更多更好的儿郎。这山上风冷,你又辗转了一夜,当心受了寒,身子病倒了。” 这般高的山崖,一具肉体凡胎,坠下去定是尸骨无存。 如今能寻回一件衣物,能寻回他的遗物,已是万幸。 卫嫱结果二哥手里的衣衫。 想来这应当是他跌落悬崖时,宽大的衣袍被树干勾扯住,衣衫上破了个大洞,还有些许残叶藏在其中。 她将衣袍紧握住,心里却莫名空了一块。 卫嫱跟着兄长,朝前走着。 没有滕慕预想中那般伤心欲绝,他眼看着,自家小妹甚至没有落泪,她只是乖巧地跟着自己向前走着,步履缓缓,行至马车前。 “二哥,”她转过头,“你怎么不走?” 女郎声音柔缓,根本听不出多余的情绪,此一言,倒是让怔在一侧的滕慕回过神,他应了一声,立马跟上去。 “走。” “我们回南郡。” 风轻扬起卫嫱艳红色的裙衫,也不知是不是这山间风沙太大,有些糊眼,她竟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了。 多么可笑。 一生算计,一生高傲,最终却还是要死在这干秃秃的山间,甚至尸骨无存。 卫嫱低下头,默默吸了吸鼻子。 脚踩着山上的石砾,她心中竟有些难过。 为什么会难过。 她不是一贯视李彻为仇敌么? 一场大雨,教山间泥泞,便是那满带着黄沙的石砾,此刻也变得黏腻不堪。她紧咬着牙关,坐上马车时,才后知后觉到,自己的牙齿竟还在轻轻打颤。 山间太冷了。 她裹紧了衣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浑身仍是有轻微的颤意,与此同时,一股莫名的情绪自心底生起,游走在卫嫱的四肢百骸。 李彻死了。 与她纠缠这么久的李彻,终于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哭。 马车缓缓朝山下行驶,靠着轻微摇晃的车壁,卫嫱忽然回想起来。在自己这短暂又坎坷的前半生中,与她相处最多的人,不是爹爹,不是兄长。 而是李彻。 是李彻。 年少时的青梅竹马,入主皇城后的爱恨纠缠。于爹爹不在、兄长游学的这段时日里,她身边的,一直是李彻。 她爱的是李彻,恨的也是李彻。 卫嫱哭不出来。 她根本无法做到放声大哭,也无法因为李彻的死,表现得有多么痛彻心扉。潜落入心底的,反倒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情绪。淡淡的,缓缓的,丝丝离离的,却又似乎能绵延良久。 像一场不会停歇的雨,将这山头也浇得一片乌蒙。 忽然之间,她自马车内探出一只手。 “兄长。” 卫嫱唤。 滕慕稍稍勒了勒马绳,“怎么了?” 她抿了抿唇。 流光掠过,落在她翕动的睫羽上,须臾,女郎轻声: “我想去西疆看看。” “李彻生前与我说,他在西疆藏了许多宝贝。兄长,我想去看看。” 不然这件事,真的会困扰她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不止是兄长,便是连一侧,前来接应的闻铮亦顿了顿。 他原是闷头御马,在听见“李彻”二字后,又抬首朝马车这边凝望而来。 去西疆么…… 只一眼,便看见了那一抹鲜艳的红。 像血一般妖冶,夺目,惑人。 他那个情种主子,到头来还是栽在了她身上。 闻铮眼眶红红的,看了她良久。 暖融融的日影落在他眼底,烟煴开淡淡的情绪。 卫嫱不知对方在想些什么。 终于,他点头,艰涩地道:“好。” 既得了闻铮的首肯,周遭人自是不便拦她。只是闻铮在点头之后,又警惕地看了滕慕一眼,见状,卫嫱补充道:“我一个人去,去他先前的军帐。” 她的兄长并没有阻拦。 此去西疆,一路虽颠簸坎坷,但路途却不甚遥远。卫嫱将车帘放下,整个后背贴向摇晃的车壁。车壁轻微晃动着,若在平日,着实有些催人入眠。 卫嫱如今的头脑很清醒。 待真正踏上西疆的漠漠黄沙时,她忽然有一种极不真实之感。 命运的洪流涌动着,推动她上前。 闻铮引她来至一处。 走到一顶军帐前,前者适时地停下了步子。对方只站在军帐口,本就低沉的声音此刻愈显喑哑。他的状态很不好,要比卫嫱差上许多,闻铮沉默地看了片刻帐口,而后压抑着情绪道: “这便是陛下的军帐。” 这么多年,闻铮一直派人看守打扫。 他仿若知晓,在未来的某一日,会有人再度来到此处。 或是踏足,或是重回。 即便经历了这般大的变故,男人仍一身劲装,身形笔挺地立在军帐口。 “属下不便冒犯,便不随卫姑娘进去了。” 卫嫱迟疑了一瞬,片刻,于心底疑问的驱使之下,一伸手,掀帘而入。 只一眼,卫嫱立马怔住。 不为旁的,只因此时此刻,这身前。 于李彻的军帐里,四面竟挂满了她的画像! 一幅一幅。 一卷一卷。 卫嫱忽然想起来,便就在先前,李彻笑着同她说自己的军帐里藏有许多秘密。 待她再追问对方藏了些什么时。 对方只勾勾唇,神秘莫测地同她道: “他们啊,都是我的宝贝。” 画像中的女子,或阖眸小憩,或捧书慢阅,或踏春赏风景。 少女眉目美艳,神采飞扬。 不由引得卫嫱一阵痴愣。 她伸出右手,掌心轻覆于卷轴之上。 画卷上的墨迹早已干涸,此时望着,竟还有几分年代感。 卫嫱怔怔地想——这画卷中的女子,竟是她么? 从前自己,竟是这般么? 这究竟是她从前的模样,还是李彻眼里她的模样。 她分不清了。 画上少女笑容明媚灿烂,神采飞扬。 眉眼中尽是荡漾的春色,明亮,娇艳,欢快。 令人心驰神往。 春风停在少女裙角,树上梨花簌簌而落,纯白得仿若一片片雪。 坠在少女衣肩处。 覆盖在她的鸦睫。 莫名的,卫嫱的一颗心也随之翕然一颤。 她垂眸,忽然有些不大敢去看那些画了。 帐内燃着昏暗的灯,将墙上悬挂的每一幅画都照得真切。卫嫱目光掠过那些画卷,忽然于角落处的书桌上,看见一本保存完好的手札。 手札之上,蒙着一块薄薄的布,用来防灰防尘。 她心有疑惑,想要翻开。 可手指落至扉页时,却又莫名害怕起来。 指尖清白,灯色烟煴着,落在其上轻轻打着颤。 翻开一页页。 其上虽未落有她的名字,却处处写满了她的痕迹。 “今日天凉,咳疾复发。遂熬制一碗冰糖雪梨,略甜。” “今日大雪,天气愈凉。满树银白,犹若梨花缀枝。” “今日天晴,日渐回暖。不知盛京如何,可还严寒。” 忽然间,她的目光忽然凝在其上一出—— “今日噩梦,梦回盛京……黄粱方醒,心中怅然。一枕槐安,我不知是该恨她,还是该爱她。” 于这一句的正下方,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添上去了一句话。 以极不显眼的一行小字,而笔迹明显比之前成熟许多。 仿若一声低低的喟叹: ——“原来我只是恨她不够爱我。”【你现在阅读的是 】 第95章【正文完】 第95章 -正文完- 风也启程,花也…… 极轻的, 叹息落在耳边。 些许温热的一声,拂起卫嫱耳旁的鬓发。声响于身后蔓延着,悄悄的, 缓缓的, 让她后背猛地一僵。 卫嫱以为出现了幻听。 她不敢回头。 身后的响动并未消止,反倒愈发贴近。忽然间, 对方的步子停了下来, 极微弱的一道风声, 她听见风中男人的声音。 “阿嫱。” 他唤。 极轻极轻的两个字。 落在卫嫱耳朵里, 犹若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轰然炸开。 她转过头。 手札仍被她捧在手里,正对的那一页,恰好令她潸然泪下。只一眼,她便看见立在帐口的男子。对方身姿颀长, 只着了件素色的袍衫, 脸上依稀有被树枝刮烂的痕迹。 此刻正立在那里,眸色深深, 凝望着她。 卫嫱的眼眶一下红了。 “你……” 话出声, 她这才惊觉——自己的声音, 竟是在发抖。 他是谁?是人是鬼? 自己这是……在做梦么? 卫嫱呆立在此处,亦久久凝望着他。二人目光相撞,依稀有什么情绪,于女人眼底游走开来。 见状,李彻走上前。他低头看着卫嫱,不免笑了。 “怎么了,怎么傻住了?” “见到我,竟跟见了鬼似的。” 他竟还有心思揶揄。 卫嫱方欲开口, 可看见他那双澄澈的眸子时,话语却一下子凝在嘴边。 千言万语,千丝万缕。 她听见,自己忽然加剧的呼吸声。 心跳怦怦,响彻耳际。 男人原本含笑看着她,见她此番模样,话语也一下顿住。只见身前女子彻底红了眼圈,她双手紧攥着那本手札,指尖收紧。 泛起一阵青白色。 李彻赶忙上前。 他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却又不打敢去抱她,生怕一不小心便唐突冒犯了。他的手指于半空中凝了一瞬,片刻,男人温声低叹: “阿嫱,我回来了,你莫这般。你……你怎么还哭了呢。” 他的话语轻轻,犹若一阵春风拂面。 莫名的,令卫嫱感到一阵心安。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伸出手,用左手食指轻轻拭了拭身前女孩眼下泪痕。 一滴晶莹就这般落在他指背之上。 柔软,冰凉。 男人垂眼看着她。 “我回来了,阿嫱,对不起,是我的错,让你受怕了。” 他道,那日悬崖断绳,乃是紧急之策。坠下悬崖时,他也未曾想到自己竟能活着回来。 也许是老天垂帘,再给了他一次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机会,他竟被弯曲盘虬的树枝所救。于这道冲力之下,他摔进了一侧的山洞。洞口狭小,又有丛林遮掩着,故此搜寻之人未曾发现他。 他在山洞里不知昏睡了多久。 待转醒时,原本那件暗紫色的外袍已不见,身上亦被树枝划破了些伤口。 所幸性命无忧。 醒来的第一件事,他便在感慨,真好,还活了下来。 还能再与阿嫱相见。 从前他并不怕死,哪怕是被少女亲手递上一杯毒酒,哪怕是知晓酒中或许掺了什么毒,他亦是仰头喝了那杯毒酒。 未有丝毫犹豫。 她的演技实在太差,太拙劣了。 红着眼,低着头,捧着酒杯的双手还在发抖。 即便他那时被心中情爱蒙了眼,可他又未曾失了智,如何看不出她的慌乱,如何看不出那酒水里头有问题。 若再来一次…… 李彻垂下眼睫。 光影于他浓密纤长的睫羽上翕动着,他未曾告诉卫嫱,若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饮下那杯毒酒。 而如今—— 他立于此处,扬眉。 “阿嫱。” “这么怕我死啊。” 令卫嫱有些许愠怒的,他的声音里,竟还带了几分笑意。 回过神,她忍不住伸出手,狠狠锤了锤李彻的胸口。 换来一声吃痛。 男人微微皱着眉,像是真因她这一巴掌而触及到了伤口之处。这轻轻一声“嘶”,叫卫嫱眸光也软了软。对方到底是因自己而受伤,历经了这般九死一生……思及此,她的眼神之中不觉多了几分歉意。 她道:“抱歉……” 一句歉字尚未落音,对方忽尔扬了扬唇,他舒展双眉,声音很轻快: “你是在心疼我么?” “阿嫱,我很高兴。” 卫嫱:…… 无语。 命都要没了,还在这儿高兴呢。 他像是浑不在意自己方自鬼门关走了一遭般,满心欢喜于与她的重逢。看见这满屋子的画像与女孩手中手札后,他的话语顿了一顿,须臾温声道: “先前说有机会带你来看看,没想到你先一步自己找过来了。” 卫嫱:“这便是你先前说的,屋子里的宝贝吗?” 李彻点头:“嗯。” ——这些都是他的宝贝。 是无论多少银钱,无论多少金银珠宝,都买不到的宝贝。 他的神色,忽尔变得似从前那般温柔。 仿若有明媚的春风,在卫嫱心头拂了一拂。点头之时,卫嫱看见,身前男人的神色似还有几分难为情。 像是珍藏多年的心事,被人一眼看穿。 面上竟浮现,少年般独有的红晕。 “你莫再看了。” 他走上前,就要抽走她手里的手札。 卫嫱眼疾手快,将其背在身后。 “不是你要带我来看的么,怎么,现在倒还不乐意让我看了。” “并非不乐意,阿嫱。” 他方想再说些什么,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画轴上,声息却一下子顿住。满帐子的画卷,一张张,一幅幅,皆是他以彩墨一笔一笔地认真勾勒。李彻的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来,自己来到西疆后,所熬过的那段最难捱的时光。 是,是难捱。 那段时间,他颓废了许久,始终不愿相信,是自己喜欢的姑娘,亲手给他奉上了一杯毒酒。 他抿了抿唇,本就幽深的瞳眸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片刻之后,他沿着桌边坐下来。 轻微的情绪,在男子眼中起伏着,却又因着什么情愫,那阵情绪被他极力地压制下来。如同每个痛苦的午夜梦回般,他深吸了一口气,吸入肺腑的,是不知于何时入帐的那萧瑟的夜风,以及女孩身上淡淡的梨花香气。 清甜,清雅,柔和。 他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将他们拿给你看。” 不知该如何,将他的满腹心事,拿给她看。 从前他很讨厌卫颂,总觉得对方成日里搔首弄姿,便是连说话也带着一股子酸味儿。李彻讨厌卫颂,更是讨厌他与阿嫱亲近,可那时候的少年李彻却总觉得,自己是大宣皇子,是一国之储君,心胸不应当这般狭隘。 他不能胡乱吃飞醋,还吃的是她哥哥的醋,平白叫人看了笑话去。 那时的他顽固而倔强,一味地用自己的方式去赶走卫颂,却浑然未曾顾及她的感受。 嫉妒真的是一颗很可怕的种子。 满腹心事藏匿于口中,演化成饲料,浇灌出那名为孽缘的花。 “我——” 李彻张了张口。 双唇方一动,男人甫一出声,忽然听见身前一句: “对不起。” 李彻愣了愣。 卫嫱抬起头。 她手中仍紧攥着那本手札,正翻开的那一页,其上依稀氤氲了些水痕。帐外风声呼啸着,今晚月色却格外明亮,透过帐帘的缝隙,坠在她身上,落在二人眼中。 她的眼神亦明亮了许多。 卫嫱的手指稍稍收紧了,像是攥握住了什么。一缕悠扬的、带着些梨花香的夜风拂面,轻轻穿过她的发梢。 她道: “对不起。” “当年那一杯酒……”是她的错。 身前之人忽然打断她。 “不要再提了。” 他的声音温柔,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急切。 “阿嫱,不要说。” 男人的话语顿了顿,旋即道:“陈年旧事,我早已经忘了。” 真的忘了吗? 她的一双眼澄澈,静静瞧着他。 如一阵月光,就这般轻笼在他身上。 李彻偏过头去。 轻微的情绪于眼底乍起,犹如一道浅浅的、未着太多波澜的涟漪。卫嫱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见男人轻轻抿了抿唇。 他的唇很薄,卫嫱不知在哪里听到过这样一个说法——嘴唇越薄的男人,越是凉薄无情。 而眼前,男人长身玉立,一双温和的凤眸,满是深情氤氲。 唯有那眼底,那微不可察之地,极轻地荡漾着,一道不能明说的阵痛。 片刻,他含笑,揉了揉她的发顶。 他用的是左手。 健全的、不会吓到她的左手。 “今日天色不早了,此处还未曾收拾,我带你找一处干净的军帐就寝。” “李彻——” 卫嫱忽然开口,打断他。 她自怀中取出一个平安符。 很小,很轻,看上去却十分精致。 “这是我那段时间求的平安符,之后经历了种种事,我一直戴在身上。兄长说过了,这平安符是高僧开过光,待危急时刻,还能保命用。” 说这话时,卫嫱的声音温缓,尽量不掺杂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可对方仍是笑眯了一双眼。 “送给我啊。” 李彻看起来很高兴。 细细回想,他已有许久未曾收到过她的礼物。 男人高兴地接过平安符,用手指小心地拭了拭,在手里头焐热一番后,又将其还了回来。 卫嫱不解。 他道:“我命硬,先前找道士算过了,一般邪物近不了我的身,也克不了我的命。既是高僧开过光的宝贝,又跟你这般久,自然是要你带着了。” 正说着,李彻低下头,重新将其系回她的腰际。 卫嫱有些着急了:“可是——” “我知道那是毒酒。” “什么?”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她的话语一下顿住。 “我是说,”他系好了平安符,稍稍往后退了半步,夜风轻拂着他的发丝,李彻眼底溢满了情谊,“阿嫱,我喜欢你。” “我方才在帐外,遇见了你二哥。他与我说,我可有一关还未曾过呢。” “待我与你回到南郡,便去找你的四哥哥,好不好?” ——过了她每个哥哥的关,才可以迎娶他们的小妹。 迎娶南郡的公主,他们的掌上明珠。 说这些话时,即便有所遮掩,但卫嫱仍是能感受到,对方话语间的试探。 他在试探,在期待。 她抿抿唇:“再说吧。” 轻幽幽一句话,男人的眼神黯淡下来。 言罢,卫嫱又看了一眼他: “我听闻四哥那一关可是要入无回谷,无回谷顾名思义,便是有去无回,也不知某人能不能活着出来。” 她的语调轻扬起。 李彻眼神一亮。 不过须臾之刻,男人眼底已没了原先的黯色,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久违的欣喜。 她同意了。 同意他进无回谷,同意他接受兄长们的考验。 她甚至,在担心他的安慰。 李彻忽然觉得,自己坠这一次崖,似乎还挺值。 无回谷,有来无回。 李彻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他的声音温和,却又带着一股锐气。 有这么一瞬间,令卫嫱恍惚——她记忆中的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好似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 她与李彻在西疆这边歇了一日。 一日之后,他们启程,前往南郡。 准确地说,是他前往无回谷。 这是这么多年后,卫嫱头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与他乘坐用一辆马车。马车并不宽敞,却恰恰能容下一双人。 她与李彻并肩坐着,马车乍一颠簸,她身子一个摇晃,对方眼疾手快,赶忙将她扶住。 轻靠了对方肩头一瞬,她仍有些不好意思。 卫嫱轻轻咳嗽一声,将脸别开。 略显狭窄的马车内,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直到马车缓缓停落,李彻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那我便先下马车了。” 说这话时,他微红着耳根。 “李彻。” “嗯。” “一定要回来。” “什么?” 他站在马车下,她声音太小,他没听清。 卫嫱掀开车帘。 迎着熠熠日光。 她一字一字, “我说,一定,要,回来。” …… 回到南郡,听旁人闲聊,卫嫱才知晓。 原来三个所设立的无回谷这一关,并非是为了刁难李彻,而是南郡当地的一种习俗。 在南郡,若是有人想要迎娶公主,除了得到女尊的同意,还须得亲自入一趟这无回谷。 卫嫱并不知晓无回谷中有什么。 有人说,里面有各种凶猛的异兽,亦有人说,其中布满了重重陷阱,只要稍一不留神,每个陷阱都会让人当场毙命。 众说纷纭。 令卫嫱大为吃惊的,是她的二哥,南郡的二皇子滕慕,竟也跪在长姐的大殿之下,自请入这无回谷。 李彻入无回谷是为了迎娶她。 那么二哥入无回谷又是为了…… 一个大胆的猜想于卫嫱脑海中闪过。 她忽然想起,二人每每遇见长姐时,她那不着调的二哥,望向长姐时的眼神…… 不行。 不能再想了。 她满心都是另一人,甚至无暇顾及滕慕与长姐之事。 滕羚告诉她,即便李彻与滕慕是同时进的无回谷,但这谷中大有玄机。 谷像即心像,进谷的人不同,于谷内所见的场景便也不同。 也就是说,李彻与滕慕即使是同时进谷,也根本不会在谷中相遇。 更莫提二人在谷中可以相互有个照应。 思及此,卫嫱心中莫名一阵慌乱。 一颗心怦怦直跳,右眼皮也突突跳得厉害。 心慌。 没来由的心慌。 旧疾新伤,李彻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卫嫱开始后悔,让他进这无回谷。 她在谷外守了整整一日。 直至金乌西坠,夜幕降临。 清浅明白的月色洒落在她裙脚边,她忽然回过神。 “李彻如何了,他回来了吗?” 下人极有耐心地回道:“公主莫要着急,这自入谷,到完全步入无回谷深处,即便是光走也要走上个一日一夜。这才过去了一个白天,公主无需多虑,也不必这般焦急。” 对方的话虽这般说,虽是这般宽慰,可卫嫱心中清楚,这无回谷是何等凶险之地。 每每在里面多待上半刻钟,李彻与二哥的生命便危急上半分。 她忽然又想起从前,在那棵梨花树下等少年下学的日子。 梨花纯白,坠在她衣肩与发梢上,迎面扑来淡淡的花香与墨香。 身后声脚步轻响。 卫嫱知道,那是他来了。 前所未有的,令人感到心安。 她平躺下来,在梨花树下等了很久。 等到梨花一片一片,覆盖在她的眼皮上。 睫羽翕动着,卫嫱只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她好似做了一场梦。 梦的尽头依旧是那棵雪白的梨树。 睁眼时,原本缀在枝桠上的梨花,不知怎的竟变作了飞雪。飘雪簌簌,她尚未来得及起身撑伞,忽然听见身后一声。 “小妹!” 转过头,是滕慕。 她的二哥。 没有预想中那般遍体鳞伤,对方身上甚至没有一处太过于明显的伤口。卫嫱长舒一口气,短暂的欢喜过后,她出声问滕慕。 “二哥,李彻呢?” 二人是一同去的,怎么如今只余他一人回来了? 滕慕下意识才朝后退了半步,眼神忽尔变得躲闪。 这不免让卫嫱右眼皮突突跳了跳,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终于,在她的连番追问之下,兄长道出了实情。 对方看着她的眼神忽尔变得十分悲伤。 滕慕就这般看着她,半晌之后,隐忍着情绪道:“小妹,李彻他……” “……他回不来了。” 卫嫱呆呆地看着他。 回不来? 什么叫回不来了。 她好像忽然不大能理解兄长的话了。 卫嫱只看着,二哥的嘴巴就这样一张一合的。她极艰难地理解了二哥所说的话,忽然落下泪来。 她的情绪就在这一瞬间,如雪崩一般,山崩地裂。 泪水像是决了堤,她一遍遍地问二哥。 什么叫不回来了。 什么叫……不回来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呢。 临走前他明明答应得那么好,明明答应得那么笃定。 他们明明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可以解开心结。 “他怎么能回不来呢……” 卫嫱一遍遍地确认。 是李彻丢下她了。 这一回,是李彻彻底不要她了。 那个在梨花树下为她撑伞的少年, 那个于大雪之中一步一叩为她求来平安符的少年, 那个与她情爱纠缠这般之久,将她伤得痛彻心扉的男人, 是彻彻底底要离开她了。 便就在她埋首大哭之时,忽然一声轻唤,将她拽回现实。 ——“阿嫱?” 她惊醒,看见落在眼前的身形。 他不知在无回谷待了多久,面色尚有些疲惫,仍旧是那一袭紫衫,踩着清透的月色,朝这边小心翼翼地走来。 “阿嫱,你……怎么了?” 她忽然上前,猛地抱住他。 男人身形微定,任由她抱着,少时,伸出左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 落在她睫羽上的不是什么白雪。 而是她在梦中的眼泪。 对方的声音是她许久未曾听到过的温柔。 “怎么了,阿嫱,是做噩梦了么?” 她整个人蜷缩在李彻怀里,像一只小兽。 用些许沉闷的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李彻安慰她:“不要怕,我自无回谷回来了。以后再没有什么能拆散你和我,再没有什么事……” 卫嫱忽然拽住他的衣袖。 “不要走。” 那噩梦太过真实。 她仍在心悸。 过往的爱也好,恨也好。 爱也罢,恨也罢。 “不要离开我。” 对方身形定了半晌,须臾,他温声哄着:“好。” 男人将她抱紧了。 她将脸埋入对方怀中,用他的衣裳擦了擦眼泪。不知是未曾饮水,或是大哭过一场的缘故,她的嗓子很哑。 可即便如此,卫嫱仍是埋在他怀里,仍要说道: “李彻,我在那之前,还做了一个梦。” “我还梦见,我去了很多地方。” 她说,他便耐心地答着。 同少时一般。 “什么地方?” “我梦见我们回到了盛京,不,还有贡川,逞州……还有好多好多地方。” “好,我陪你去。” 带上小翎。 他们的孩子还没有机会,亲口喊他一声父亲。 李彻想,他定是世上最不称职的父亲。 没关系,时日还长。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我带你去盛京,回贡川,去逞州。” “去看辽城的雪,苏杭的湖。” “去看乌连高耸入云的金山。” 他说着说着,低下头看了怀中女孩一眼。 卫嫱竟窝在他怀里,像是要睡着了。 迷蒙中,她轻哼着: “那我们先要去哪里?” “回京城,”李彻认真思索了一下,“先回京城,好不好?我们先去祭拜你的父亲,对了——阿嫱,我在京城寻到了一位名医,有活死人医白骨之术,可以接骨术,治疗卫颂的手指。” “那你的手是不是也——” “我只与他说,给卫颂一个人接骨便好。” “什么?” 卫嫱困意消减了几分,抬头望向他。 他的眉目温和,手指轻拢起她的耳发,声音缓缓: “至于我的手,便永远当作惩罚吧。” 和煦的风轻撩开车帘,车内之人望向窗外。 “阿嫱,该启程了。” 回盛京,去贡川,到逞州…… 风也启程,花也启程。 这一路,斯人为伴,清风作衣,山川明媚,湖泊温柔。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