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与嫡姐换亲后》
3. 有趣
沈悠然方才走到桥下时,回头偷瞥了一眼裴怀瑾那边,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很快便登上了自家马车,于是便也不再顾忌,提裙飞奔过桥,很快便追上了那位卖环饼的老翁,如愿买了一份环饼。
“姑娘,这一份十文钱。”那老翁将包好的环饼递给她。
沈悠然下意识地去摸腰间,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的是姐姐的衣服,而自己那平日里装碎银子和铜板的荷包,连同衣服一并换给了姐姐。
“我的荷包落马车里了,您稍等我片刻,我去将荷包取来。”她给老翁指了指河对岸的马车,这便要回去拿荷包,没想到却被老翁拦下。
“姑娘,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这是小本生意,你万一去了不回来……”那老翁见她衣着华贵,也不敢得罪,只小心翼翼地说,“不若姑娘先将环饼放下,我在此等着姑娘拿钱过来。”
“也好。”老人家做生意不容易,有这份防范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沈悠然将油纸包放回竹篓中,又提裙跑回去拿荷包。
待她气喘吁吁地再次折回时,还未掏出铜板,却见那老翁却笑盈盈地将环饼给她,说是方才有人过来帮她付过钱了。
“啊?”沈悠然环顾四周,并未看到什么认识的人,“是谁帮我付的?”
“是一位穿茶褐色褙子的妇人过来付的。”
茶褐色褙子的妇人?
方才在桥下与裴家郎君站在一起的嬷嬷,身上穿的可不就是茶褐色的褙子?
既然是她帮忙付的钱,定然是因为瞧见她跑来买环饼。
她既瞧见了,那裴家郎君定然也……
沈悠然心底一凉:大姐姐端庄娴静,万不会如此失仪的,自己方才跑得不管不顾的,岂不是坏了姐姐在他们心中的印象?
这可如何是好?
老翁推着羊角车,晃悠悠地走了,沈悠然捧着油纸包,早就没了方才的胃口,耷拉着一张小脸回到了车上。
沈云姝见妹妹一改方才兴冲冲的模样,鹌鹑似的窝在一旁不敢看自己,她便挨了过去,关心道:“不是允你吃环饼了么,怎的突然不高兴了?”
“大姐姐,我……”沈悠然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油纸,嗫嚅道,“我可能会坏了你的姻缘。”
“怎么这么说?”
沈悠然将方才失仪的事情说给她听,语气中满是愧疚,并忧心忡忡道:“都怪我嘴馋,等不及他们走远就跑去买环饼。若是裴家大郎因此对你印象不好,拒了这桩姻缘,该如何是好?”
“嗐,多大点事儿。”沈云姝抚了抚妹妹头上因为跑动而松散的发髻,声调轻松,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若是因为这个他便要拒绝我,那是他的损失,有福之女不如无福之门,他不选我,我再去挑选别的好儿郎就是了。”
况且方才沈悠然欢欢喜喜去买环饼的样子,她瞧了只觉得可爱,若是裴家大郎不喜这活泼可爱的模样,说明他古板又无聊,这样的郎君,丢了也不觉得可惜。
*
朝霞渐渐散去,天光大亮时,裴怀瑾回到府中,径直去了祖母的椿萱堂,陪老太太用早膳。
“相看得如何?”老太太含笑问他,“那沈家大娘子可合你心意?”
“祖母看中的姑娘,自然是极好的,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时……”裴怀瑾脑中闪过那抹动若脱兔,翩若惊鸿的倩影,唇角不由勾起淡淡的弧度,“也颇为有趣。”
端庄得体的大家闺秀他见过太多,但宜静宜动的人儿,还是头一回见。
老太太见他并无不满之意,心中自然欢喜:“既如此,回头我便差人去问问沈家大娘子的意愿。若是你们两厢都愿意,我便安排媒妇,正式去沈家提亲……”
裴怀瑾点头:“有劳祖母费心了。”
“你母亲那边……”老太太想到了什么,略做停顿,才道,“你母亲一心想让你娶孟家女,其实孟家女也很好,就是门户小了些,性子也软,若为你妻,日后怕是难以撑起中馈,你母亲也见过沈家女的,两相对比,她自然知道谁更适合你……”
孟家女孟婉心,是裴怀瑾一个远房姨母家的女儿,算是他的表妹。两年前她随长辈来京探亲,之后便留在了京城,寄住在裴府,就住在裴怀瑾母亲祝氏的院儿里。
祝氏身体不算康健,膝下只一子一女,女儿三年前就嫁了,唯一的儿子也去了凌州做官,这两年来一直都是孟婉心在跟前侍奉汤药,端茶送水也不假于旁人之手,祝氏自然喜欢她。
裴怀瑾在外为官很少回家,偶尔归家也有诸多事务要忙,与这位表妹并无多少机会接触,只知道她的容貌秉性,其他再无什么印象,今日听祖母说起,才知母亲还存了想将孟家表妹嫁给他的心思。
不过他既然已经认定沈家女,自然不会再考虑孟家表妹,与祖母用过早膳之后,便去看望祖父了。
裴怀瑾的祖父,曾任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致仕后依例擢升一级,加授太傅,如今花甲之年,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却得了朱雀离飞之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稚如孩童,虽好生调养着,但清醒的时候仍是越来越少了。
老爷子清醒的时候,还惦记着他这位嫡长孙的婚事,是以裴怀瑾之所这么快定下这桩姻缘,也是想着趁祖父还有清醒的时候,能看着他完婚。
另一厢,老太太也没耽搁,这便去了大房儿媳祝氏的海棠苑,支开了侍奉在一旁眉眼温顺的孟婉心,才将裴怀瑾看上沈家嫡长女的事情于大儿媳说了。
祝氏也知沈家女的好,但私心还是更喜欢眼前的孟婉心多一些,对沈家女不免挑剔了几分:“儿媳听闻,这沈家大娘子是两年前来的京城。她的父母和离多年,她本是跟了母亲留在蕈州,怎么会贸然来京投奔多年未见的父亲?她来京时也有十六岁了,若只是为了在进城谋桩好姻缘,倒也没什么,怕就怕她是在蕈州嫁不出去,才来的京城……”
这碧玉年华,且容貌姣好的姑娘嫁不出去,无外乎是德行有亏,名声不好。
祝氏这番臆测,话虽不好听,但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老太太既然早在半个月前就看中了沈云姝,自然也早就派人去蕈州打探过了,对于祝氏的担忧,也早有备好的说辞:“沈云姝的母亲八年前改嫁了时任蕈州判官的陆准,这几年陆淮不断擢升,现下任知州已有三年,即将入京为官,故而沈云姝早两年来京城也挑不出什么错来,毕竟要不了多久,她们一家就要在京城团圆了……”
祝氏听到沈云姝的继父也要入京做官,生父又是户部尚书,若是她嫁给裴怀瑾,两个岳父对于裴怀瑾的仕途自然助益颇多,非孟婉心父亲一个小州官能比的,祝氏这心不由就偏到沈云姝那边了。
“如此说来,那沈家大娘子确实无可指摘。”祝氏一改方才的态度,目带歉意道,“儿媳常年深居后院不出,有些事情不如婆母看得分明。且儿媳身体不好,大郎的亲事若就此定下,日后去沈家过六礼,还得麻烦婆母多多代劳……”
“瑾儿婚事可以交由我来操持,不过既然说定这桩亲事,那孟家丫头你也得早做打算,毕竟她今年十七了,她母亲留她在这里,自然是希望你帮她在京城找个夫婿。你若不舍得将她嫁去别家,我瞧着小七那孩子也不错,虽是爱玩了些,但心性不坏,且三房只他一个独子,孟丫头若能嫁给他,也不会吃亏的……”
老太太口中的小七,是三房小叔子裴远舟的儿子,裴怀安。
三老爷裴远舟,年轻时丧妻,后弃仕从商,带着年幼的小怀安去外面闯荡,一闯就是十余年。好在他颇有经商天赋,这些年裴府的家业日旺,其中的产业有一大半都是他置办来的。
只是他在生意场上赚得盆满钵满,但孩子却教养得委实不怎么样。
这裴怀安如今年已十六,既不爱读书,也不知乐业,性子倒是奢侈,交了一堆狐朋狗友,今日会酒,明日观花,整日穿街走巷不着家。
好好的孩子被他爹养成这个样子,祝氏私下里没少觉得惋惜,自然也瞧不上他。
老太太今日提起把孟丫头许配给小七,祝氏虽一时觉得不般配,但细细思量,小七虽是个不成器的,但是架不住他爹日进斗金,家财万贯。且这小七又生的一副金质玉相的好皮囊,上一次他来海棠苑请安,屋子里的小婢女们瞧见他,小脸一个比一个红……
祝氏心思一活络,待老太太走后,便将孟婉心叫进来,委婉与她道出了此事……
*
纤风细雨之后,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愈盛,重重缀在枝头,满院儿都能闻到花香。
沈悠然坐在海棠树下的石桌旁,桌上横着琴,对面坐着沈云姝,在对方的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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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的目光中,弹了一首漏洞百出的曲子。
曲罢后收回手来,垂着眼睫不看沈云姝。
沈云姝蹙着眉,屈指点着桌面,睨着一双美眸看她:“这首曲子前两日不是弹下来了么?怎的今日还能错这么多?”
沈悠然自知今日表现不好,故而也不顶嘴,任由姐姐批评。
“罢了,弹琴本就是为了静心启智,修身养性,你今日心神不定,不适合练琴,丹若,把你家姑娘的琴收了吧……”
沈悠然心中一喜,以为今日又可以偷懒了,没想到又听姐姐说,“青禾,把你家姑娘的文房四宝拿来,今天上午先练三千字。”
“三千?”沈悠然惊得抬起头来,“之前不是每天写一千字就可以了吗?”
“那就四千字。”
“方才不是三千吗?怎的又四千了?”
沈云姝看着花容失色的妹妹,悠悠道:“再多言,就写五千。”
来自亲姐姐血脉的压制,让沈悠然再也不敢讨价还价,只敢小声咕哝道:“四千就四千,姐姐的嘴,骗人的鬼,昨天还说不怪我呢,今天就罚我写那么多字……”
昨日她替姐姐相看过裴郎君,虽然最后出了点岔子,但是姐姐并未责怪她,还依照约定免了她的课业,让她痛快玩了一整日。
没想到今日一大早就来折磨她了。
若是裴家的亲事没成,那她岂不是每天都要写四千字?
四千字啊……
沈悠然分神之际,笔尖触纸后推笔慢了些,第一个字就写得一塌糊涂。
沈云姝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妹妹身后,握住她执笔的手:“尽人事以听天命,昨日的事情我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你也莫要一直记挂着,专心练字……”
不管是弹琴还是练字,本意都是为了磨一磨她这三妹妹的性子。
在她看来,三妹是聪颖的,琴棋书画一点就通,又难得率性纯良,天真烂漫,可就是被父亲娇惯得太厉害了,自小也没有被拘着修身养性,这才养成了懒怠的性子,不仅耐心不足,还不爱动脑子。
沈云姝有心留在家中多教导妹妹一段时间,可上个月母亲来信,说是继父已经收到了调迁的文书,即将要入京为官,当时她捏着那封信,身上的汗沁出了薄薄一层。
母亲在蕈州改嫁后,她多了一位继兄和几个弟弟妹妹,自她及笄后,继兄陆翊便暗中觊觎她,她为了母亲不敢声张,不昔改姓“陆”以绝了陆翊的心思,然而却被陆翊阻挠,让她仍以沈家女自居,她无奈只能逃离陆家,于两年前来京城投奔多年未见的父亲。
没想到继父擢升,举家要搬来京城,届时陆翊自然也会过来。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须得在继父一家搬来之前,将自己的亲事定下来。
若是裴家的亲事不成,还有忠勇侯府的,荣安伯府的,亦或是镇护将军府的,京城未婚的好儿郎有很多,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尽快定亲的。
故而她也没有多少时间能在这里教导沈悠然,便想着从今日开始严加督促,希望她出嫁时,妹妹能多长进些。
沈悠然由着姐姐握着自己的手写下一个清婉灵动的字,而后扭过头来看她,如此贴近的距离,还能瞧见对方白如雪的面皮上几颗未消退的红疹。
“姐姐,成与不成,裴家今天应该都会派人过来言说一句,你怎的这般沉得住气?”
“你也知道今天裴家会派人来,那咱们等着便是了,急什么……”
这般宠辱不惊的模样,看得沈悠然钦佩不已,正欲感叹一声自己何时能修炼出这般涵养来,就听见有人跑进了院儿里来。
是大姐姐打发去前院等候消息的婢女汀兰,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雀跃道:“大娘子,三娘子,裴府来人了。”
沈悠然一听裴府来人了,这便要搁下笔与姐姐一起去前院儿,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门亲事究竟能不能成。
然沈云姝怎会放过这个磨炼妹妹耐性的好机会,一记眼刀便将沈悠然钉在了原地:“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你专心练字,我回来时,这纸上至少要有五百字……”
而后留汀兰在此监督着,自己不慌不忙地离开了。
啊啊啊坏姐姐!
沈悠然握着笔,隔空揍了一顿空气,终还是不敢违抗姐姐的命令,垂首咬牙切齿地练起字来。
4.拒绝
沈悠然人在院儿里心在外,心浮气躁地写完第五百个字,便将笔一扔,提起裙子就要往外跑。
才跑至院门,便见姐姐早就回来了,正站在漏窗旁笑盈盈地看着她呢。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裴家的人如何说?”沈悠然拉过姐姐的手,迫不及待地问,“裴家大郎可同意这门亲事了?”
难得她真的写完五百字才跑出来,沈云姝便也不吊着她了:“我回来有一会儿了,今日来的人是裴老夫人身边的蒋嬷嬷,说裴大郎君那边是愿意的,问我作何想?我点了头,她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沈云姝抿唇笑了笑,“蒋嬷嬷还说,裴老夫人明日便会请官媒来府中提亲。”
“太好了!”清亮透澈的杏眸弯成月牙的形状,沈悠然笑得秀鼻都皱起来,一不小心将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大姐姐你终于要嫁人了,等你嫁出去,我就不用整日看书习字弹琴作画啦……”
言毕才惊觉自己失言,忙捂住了嘴巴,只剩一双乌溜溜眼睛眨啊眨的,心虚地看着沈云姝。
“你啊你……”这个娇懒的妹妹啊,叫她这个做姐姐的如何能安心嫁人呢?
素白的细指戳了戳她的额头,沈云姝好气又好笑地觑了她一眼,叫她继续回到桌前练字了。
次日,便有媒妇携采择之礼登了沈府的门。
两家长辈早就互通过心意,见两个孩子也都相中了彼此,卫氏作为沈云姝的继母露面应下了此事,将写有沈云姝生辰八字的草帖子交给了媒妇。
裴家得了沈云姝的草帖子后,便将其与裴怀瑾的一起送到庙里占卜,测算出两人的命相相生,八字相合,裴老夫人便筹备起去沈家下定的事宜。
此时裴怀瑾已经返回凌州,下定以及后面的事情皆由长辈出面,待半年后他调回京城,六礼也过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成亲也就提上日程来。
裴怀瑾的这门亲事自有老太太去操持,祝氏因着身子不济,没怎么插手,左右自家儿子时府中的嫡长孙,又是小辈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老太太自然会将最好的给他。
祝氏一边为大儿子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而开心,一边又为自家那外甥女的亲事而烦扰。
那日老太太提了一嘴,说是可以将孟婉心许配给三房的七郎裴怀安,祝氏便先将孟婉心叫到跟前问了她的意愿,那孟丫头怔忪了一会儿,倒也咬着唇羞涩地同意了。
祝氏原以为只要孟丫头点头,这桩婚事就八九不离十了,毕竟七郎那孩子自小没有母亲,一直十分敬重她这个大伯母,由她来牵线搭桥,七郎应是不会拒绝的。
于是便叫人盯着裴怀安那边,这小七经常在外面玩到很晚才回来,早上又不知何时会溜出去,委实叫她的人蹲守了好几天,才终于将裴怀安带到她的面前来。
祝氏看着眼前十六岁的侄儿,少年生的白皙隽秀,清俊无双,他和上面的几个堂兄长得都不像,半点不随他的父亲,想来样貌是随了他早逝的母亲,只是时间久远,祝氏已经想不起他母亲的容貌。
祝氏每次见到他总觉得可惜,这一次也是一样,忍不住多劝几句,叫他收起玩心,多读些书,日后说不定也像他大哥一样榜上有名,入仕做官。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一双微微上挑的瑞凤眼飘忽不定,显然并没有听进去。
祝氏无奈地叹了口气,才与他说起正事来。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姻缘,没想到他竟拒绝了。
他倒也没说孟婉心有什么不好,只是说他不喜欢比自己大的姑娘,而孟婉心今年十七,刚好比他大一岁。
任是祝氏怎么夸赞孟婉心的样貌性情,他就是打马虎眼不回应,总之就是不肯改口。
祝氏见他这般,也没有继续游说的必要,便挥手叫他离开了。
他走后,躲在座屏后面偷听的孟婉心噙着泪,也羞愤地跑了出去。
祝氏抚着淤堵的心口,却也无可奈何……
*
迤逦时光昼永,白日的时间渐渐变长,长到沈悠然写完五千字,弹半个时辰的曲子,又看完半本书后,滟滟斜阳仍旧挂在墙头,安静地撒下一地的融光。
趁着天光犹亮,沈云姝会喊她帮忙绣嫁衣,权当是练女红了。
沈悠然的绣活儿一直不好,沈云姝便只叫她绣些简单的花样,譬如石榴、云纹和双喜,至于龙凤、牡丹和莲花那些复杂的花样,自然都是沈云姝自来绣。又因着她眼睛不好,天色稍一暗,沈云姝便不叫她绣了。
虽然绣得不多,但姐妹齐心合力,还是很快将嫁衣绣好了。
此时离婚期还有三个月,沈悠然以为大功告成,日后可以多出些玩乐的时间,哪知姐姐又拿出了一匹锦缎,照着她的身量裁剪成衣服后,又拉着她一起绣起来。
沈悠然不解:“我又不急着嫁人,作甚现在就给我绣嫁衣?”
“怎的不急?昨日镇护将军府还遣媒妇上门给你说亲呢,他们家的梁六郎还是不错的,你意下如何?”
梁六郎是习武之人,现在在殿前司的招箭班当值,听闻他素性爽侠,不拘细事,样貌生得也硬朗,先前沈云姝还将他纳入未来夫婿的人选中,暗中着人打探过一番,只不过她与裴怀瑾的缘分来得更快一些,梁六郎那边她自然也就不惦记了。
如今梁家来府中说亲,而沈云姝对梁六郎早有了解,故而父亲问询她的意见时,她觉得此人尚可。
现下只看三妹妹的意愿,若她愿意,她们姐妹二人出嫁也是前后脚的事儿。
“我虽没见过梁家六郎,但是若爹爹和姐姐都觉得他好,那我嫁就是了,”沈悠然一边绣着嫁衣上的石榴,一边笑嘻嘻道,“而且他家是将帅之门,应该不会计较我琴棋书画样样不济吧?”
“什么叫我和爹爹觉得他好你就嫁,你倒是心大,就不怕洞房花烛夜的时候,盖头一掀,发现夫君的样貌你不喜欢?”
“也是哦,”沈悠然若有所思道,“毕竟夫妻晚上都是在一张床上睡觉的,若是夫君太丑,我可是会睡不着的……”
沈云姝手一抖,手中的针险些扎到自己,抬眸揶揄她:“什么睡觉不睡觉的,你还是闺阁里的姑娘呢,说这话你羞不羞?”
“这有什么好羞的,又不是说给旁人听,姐姐若觉得害羞,回头我送你两本话本子,姐姐多看些男女之间的故事,便不觉得这是什么很羞耻的事情了……”
“我不是不让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了么?是不是晚上又偷偷地看?”沈云姝轻声斥她一句,“眼睛已经不好了,仔细再把脑子也看坏了……”
既然沈悠然并不排斥梁家六郎,沈云姝便与父亲沈廷瑜商议着叫他们二人也提前相看一番。
“后日初八,正值大相国寺那边举办庙会,不若便借上香的名义,叫三妹妹和梁家六郎相看一眼……”沈云姝给父亲出了主意。
沈廷瑜望着眼前肖似其母的长女,不免想起自己的原配,感慨道:“要是当年我与你母亲没有和离,你们姐妹二人的婚事,本该是我们做父母的来筹划……”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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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像现在,长女的亲事是她自己谋来的,次女的亲事也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在操心。
“往事已矣,您和母亲的事情女儿无权置喙,我如今只是想多补偿三妹妹,给她择一个好夫家,好让她后半生无忧……”
沈云姝一想到沈悠然那双哭坏的眼睛,心里便倍感自责。
当年父亲追去蕈州挽回母亲未果,两人终还是到了和离的那一步。
那一晚沈云姝被爹娘小声说话的声音吵醒,偷听到他们商议的结果,是六岁的她随父亲回京,四岁的妹妹留在母亲身边。
她不想离开母亲,便趁夜深时偷偷躲藏起来,以为父亲找不到自己,就不会带自己回京城。
后来她果真留了下来,只是母亲怀里的妹妹没有了。
父亲启程之际仍找不到她,便改为带走了妹妹。
虽然母亲后来并没有怪她,但是这十多年来,她还是觉得自己偷走了妹妹的人生。
*
五月初八,气序清和,大相国寺开放,百戏竞集,万姓交易,肃穆端然的寺中朝拜极盛,黄墙褐瓦之间氤氲的香火气让空气变得浓稠起来。
沈悠然最喜欢凑热闹,这些日子被长姐拘在闺阁中收性子,难得出一趟门,她打定主意要玩个痛快再回去。
与梁六郎的相看是在天王殿后面的放生池边,这次两家离得不近,沈悠然也得以近距离观察梁六郎。对方高大俊毅,肩背宽阔,皮肤略有些黑,但是眼珠极亮,沈悠然与他对视时,冲他笑了笑,他竟先一步移开了视线,耳朵似乎有些泛红。
两家人停驻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各自离开了,梁六郎陪着梁夫人去上香,沈悠然则拉着姐姐,迫不及待地去庙会上玩。
庙会上万千货品琳琅满目,姐妹二人系了面纱,又戴上了幕篱,面纱遮住两人的好颜色,幕篱之下垂坠的薄纱也掩住了两人同样曼妙的身姿,使得她们能放心地在熙攘的人群中穿梭。
沈云姝陪着妹妹逛罢了两廊,身后的丹若与青禾怀中便堆满了沈悠然挑选的绣作,珠翠,花朵和一些逗趣的小玩意儿。
沈悠然还要买,奈何腰间的荷包空了,目光贼溜溜的便打起姐姐荷包的主意。
沈云姝叫丹若与青禾现将方才买的东西送到山下的马车上去,而后拉着妹妹往佛殿后面的资圣门走去,那里有书籍琴砚、字画古器展出售卖。
“你陪我去书展上瞧瞧,我想买幅字画,余下的钱都给你……”
沈悠然虽欣赏不来那些雅致的艺术,但还是乐滋滋地跟着姐姐去了。
*
寺内彩幕露屋之下,裴怀安与好友穿游其中,这般热闹的庙会,他自然要呼朋唤友游玩一番。
想着祖母寿辰将至,正好在这里挑个礼物,给祖母贺寿。
几个朋友逛累了,约着要去斋会上吃些东西。
裴怀安还没有挑选到心仪的礼物,便叫他们先去斋会那边,自己则往后殿的书展那里走去。
他样貌好,沿途有许多姑娘向他抛手绢,他无心理会,途径一个傩面具的摊子前,随手买了一张面具,戴在脸上。
如此他顺利地来到资圣门附近,书画他自然是不懂的,倒是瞧上了一对红鹦鹉。
那对红鹦鹉被他脸上的傩面具吓得振翅乱飞,摊主按住一只,他捉住了另一只,正欲问价格,却忽然瞧见不远处的书摊前,站着一位楚楚婷婷的姑娘,微风起时,掀开了幕篱下的轻纱,他瞧见一双秋水为神的眼睛,像是古画里的月,蕴着光华,直照到人心里去……
5.庙会
罗绮盈目,浮翠晃动,裴怀安的眼里却只瞧着那朵幕篱下的明月梨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迅速击中了他,叫他呼吸微滞,忍不住朝对方走去。
然而他手中还攥着一只红鹦鹉,摊主忙唤住了他:“这位郎君,您还没付钱呢。”
裴怀安低头一瞧,那只红鹦鹉正在他手中奋力挣脱着,忙将小东西还给摊主,道:“多少钱?”
摊主报了价,他拿出银子递过去:“这对鹦鹉且先在你这里放着,待会儿我再过来取。”
“好嘞。”摊主痛快应下。
只片刻的功夫,裴怀安转头再去瞧方才的那位姑娘时,却见书摊前已经没了白色倩影。
举目四寻,原是那位姑娘绕去了旁的摊儿前。
*
沈悠然原是陪姐姐过来挑字画的,可是姐姐眼光挑剔,许多字画都看不上,她陪着姐姐挑了好一会儿,委实无聊,刚好瞥见这书展的角落里竟有一个卖磨喝乐的,不似她在前面瞧见的那些泥塑的小佛像,这个摊儿上卖的磨喝乐,以楼台故事为人物塑像,饰以通草罗帛、金银珠翠,小小的人儿倚靠在雕花木料做的栏杆上,栩栩如生,精美非常。
沈悠然拉着姐姐过去瞧,一问价钱,最便宜的也要三两银,贵的要十两银。
难怪这摊儿前人少,原来都被这高价吓跑了。
姐姐不肯给她买,说是买了磨喝乐,余下的钱就不够买字画了。
可沈悠然实在喜欢这摊儿上的磨喝乐,赖在摊儿前不肯走,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她也不贪心,既没挑最贵也没挑最漂亮的,只挑了一个最合心意的,一手指着那磨喝乐,一手去扯身边人的衣服,熟练地撒起娇来:“我想要那个,才五两,给我买嘛……”
原以为还磨上一会儿姐姐才肯给自己买,没想到下一瞬,便见一只竹玉似的手递给摊主一块碎银,而后便将她方才挑中的那个磨喝乐拿起,转而递到她的面前。
“喏,给你……”
不对呀。
这不是姐姐的手,也不是姑娘家的声音。
沈悠然怔怔地顺着他手往上瞧,赫然瞧见一张粗犷凶悍的傩面具,吓得她腿一软,往后退了几步,偏又不小心又撞到了身后来往的行人,惹得她身子不稳,踉跄着要摔倒。
一只修长的手臂伸过来,及时扶住了她的后腰。
“抱歉啊,吓到你了。”嗓音清冽,余音微佻,应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
“没、没事……”
裴怀安扶她站稳后,便收回手来,想着将自己脸上的傩面具除去,可不待他将面具解下来,对方却似受惊的小鹿一般,转身就要跑。
他只好先放弃解开面具,再次伸手将人捉住,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方才挑中的磨喝乐塞给她:“你忘了拿这个。”
沈悠然面如涂丹,羞得只想快点消失在这个人面前:她方才竟然对着一个陌生男人撒娇,委实丢脸死了。
她挣脱着自己被箍住的手腕,推拒道:“谢谢,不过我不认识你,不能要你的东西。”
“小爷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对方执意给她,语气多了几分固执,“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沈悠然纵然看过许多话本子,知晓许多男女之间的故事,但大庭广众之下被陌生男子拉扯着,她一点也没有觉得像是话本子里描述的那般浪漫。
且她鲜少与外男接触,头一次碰见这种状况,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满脑子只想着找姐姐:“我姐姐有钱,我叫她过来把钱给你,你快放开我……”
她四处张望,寻找姐姐的身影,不妨幕篱下的轻纱被人拨开,她惊惧地瞪大了眼睛。
“果然是你……”
方才惊鸿一瞥,只约莫瞧了个大概,不过这双眼睛他是记得的,只是这双眼睛不复方才的淡然,而是充满了惊恐和防备,带着几分无措,睫毛颤颤地看着他。
愈发我见犹怜。
他心底一悸,又得寸进尺地扯下了她的面纱。
一张绯红的小脸就这样毫无躲藏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漂亮。
对待漂亮的姑娘,裴怀安向来大方:“不必叫你姐姐过来,小爷我有的是钱,我既说送你,你安心收着就是……”
而然再如何大方,也改变不了他孟浪的行径,沈悠然羞恼于他的冒犯,又听他一口一个“小爷”,言语间尽是飞扬轻佻,想来是个轻嘴薄舌、浮浪不经的登徒子,愈发不敢要他的东西,万一被他缠上了……
于是狠狠地瞪着他,试图证明自己不是好招惹的:“都说了不要,你怎的听不懂人话……”
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转眸瞧去,凭着对方高大的身量和熟悉的衣着,辨析出对方是早上与她在天王殿后面相看过的梁家六郎。
因着相距有些远,她看不清楚梁六郎的表情,但却见他身边的梁夫人摇了摇头,与他说了些什么,母子两人便转身走了。
不难猜出,他们母子一定是误会了她与眼前这位男子的关系,以为她也是个云心水性的女人,才失望的离开了。
她冤枉啊。
又气又恼之下,她使劲推开了眼前的男子,提着裙子飞快跑开了。
“哎你跑什么嘛?”裴怀安还未来得及问她的芳名呢,对方就跑进了拥挤的人群中。
他掂了掂手中没有送出去的磨喝乐,虽有些遗憾,但也没再纠缠下去:罢了,有缘总会再见面的。
沈悠然跑到一棵悬挂着字画的大树后面,躲了好一会儿才探出头去,见那个戴面具的男子没有追来,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而后又在人群中寻到了姐姐的身影,戴着幕篱的姐姐左右张望,轻纱随着她张望的动作波动着,显然也在找她这个妹妹。
沈悠然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没再瞧见那个登徒子的身影,才跑出去找姐姐。
“你去哪儿了,我方才……”沈云姝正要责备她乱跑,却被沈悠然打断话语。
“姐姐,我方才遇到登徒子了,这里不宜久待,我们快回家吧。”
沈云姝听着妹妹泫然欲泣的话音,俨然余惊未消,便也不再多言,字画也顾不得买了,拉着妹妹的手就往寺庙外走去。
宝马骎骎,车轮辘辘,车厢中,沈悠然抱着姐姐的手臂,委屈巴巴地与她道出了方才遇到登徒子的始末,以及她与对方推攘拉扯时被梁家母子看到的事情。
“真是倒霉,梁夫人与梁六郎肯定是误会我了,我要去找他们解释清楚……”
沈云姝听罢心里又后怕又懊悔,那会儿在磨喝乐的摊儿前,妹妹执意要买那雕饰精巧的磨喝乐,她本想着去旁边尽快挑一副字画,若有剩下的钱就回来给妹妹买,没想到途径一个书摊前瞧见了一本罕见的古籍,买下之后又绕去字画摊儿上,耽误了回去的时间,人声鼎沸之中,她一时没有察觉,妹妹竟被一个登徒子缠上了。
“解释的事情,回头让父亲出面就好,你也受了惊,不必亲自过去……”
姐妹二人回府之后,待傍晚父亲回来,沈云姝便将今日的事情尽数告诉了父亲。
沈廷瑜与梁父同朝为官,次日下朝之后,与梁父心照不宣地走在了一处。
梁父原是受了夫人的嘱托,要与沈廷瑜作罢两个孩子的亲事的,没想到听沈廷瑜这一番解释,才知昨日是自己的夫人和儿子误会了人家姑娘。
不过误会虽然消解了,但是亲事还是黄了,梁家虽然表面相信了这个解释,但是究竟是确有误会还是事后找补,他们也不好判断,索性就不要这桩亲事了。
而沈廷瑜这边,亦觉得自家女儿被登徒子冒犯,那梁夫人与梁六郎但凡留在原地多看一会儿,便能看清楚沈悠然身陷囹圄,脱困无门。他们倒好,转身就走,害得自己女儿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幸而最后没出什么大事……
梁家这桩姻缘不成,让沈云姝心里愈发自责,倒是沈悠然没心没肺的,一点也不觉得遗憾,甚至因为不用那么早嫁人而傻乐了好几天,连带着将那个登徒子带来的不快也忘在了脑后。
*
六月六,天贶节,本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但是裴家那边还是送来了节礼,足显他们对即将嫁过去的沈云姝的重视。
天贶节之后便是裴老夫人的寿辰,沈府作为未来的姻亲,自然也收到了裴家的帖子。
寿宴那日,沈云姝带着自己亲手绣的香囊,与继母卫氏一同赴宴。
沈云姝一直没有将自己定亲的事情告知亲生母亲,为的就是防止继兄陆翊得知后会来搅乱这桩亲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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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算算时间,母亲与继父他们应该也要抵达京城了,幸而她与裴家大郎的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然真怕那位继兄过来之后会从中阻挠……
马车在裴府门前停驻,沈云姝与卫氏一并下了马车,裴老夫人身边的蒋嬷嬷早早立在门口候着,见她们到来,笑融融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裴老夫人的寿宴安排在府中的花厅,因着老太太今年是整寿,除了远在凌州不能擅自离任的裴怀瑾,和在泉州码头忙着做生意的三老爷裴远舟,裴家阖府上下和其他几支的亲戚朋友能来的都来了,五间花厅坐得满满当当,沈云姝这个未来嫡长孙媳的到来,自是十分惹人注意。
甫一进去,花厅里便有无数目光带着或明或暗的打量落在自己身上,沈云姝浅低了睫,稳住心神,径直走到徐老夫人身边,两手置于胸前,朝老太太行了万福礼,又送上了自己亲手做的礼物,而后由老太太引荐着,向同桌的祝氏,也就是自己未来的婆母,以及其她长辈见了礼。
老太太左手边还空着两个位置,是给她和继母留的。
酒好花新,寿宴开始后,花厅内欢声笑语,贺声不断,落在沈云姝身上的目光渐渐少了,云衫婢女穿梭在厅堂之中,频倾寿酒,女眷这边喝的是果酒,色淡味香,沈云姝喝了几杯,心神渐渐放松下来,噙着笑意安静地听着桌上一众长辈聊天。
不过她未来婆母的身体不大好,宴席过半,她便叫婢女扶着回去休息了。
她一走,便有人随口问了一句:“今日怎的没见大嫂身边的孟丫头?”
说话的旁支的一位夫人。
裴家二房夫人答:“那孟家姑娘前日就走了,回老家待嫁去了……”
“孟丫头的亲事也定了?定的是哪家的郎君?”
“长兴侯府的林五郎……”
沈云姝原本醉陶陶的,倏忽听到长兴侯府林五郎的名号,不由想起,这林五郎不是两年前曾经上门求娶过三妹妹的人么?
当时她着人打听到林五郎身边有个十分得宠的通房,担心三妹妹嫁过去受委屈,才让父亲拒绝了林家的提亲,时隔两年,原以为那林五郎早就娶妻了,不曾想竟到现在才定下亲来,而且求娶的还是她未来婆母身边的人。
而那位孟家姑娘,沈云姝虽未见过,但也知道自己未来婆母身前有这么一位姑娘,没想到她竟答应了那林家五郎的提亲,但愿那林五郎已经改好,日后不是宠妾灭妻的主儿。
“大嫂那般喜欢孟丫头,我还以为她会将孟丫头嫁给自家儿郎呢?”话音才落,那人便被裴老夫人悠悠睇了一眼,于是忙改了口,“我说的是你们三房的七郎,七郎与那孟姑娘也算是年龄相当……”
实则她们都知道,当初祝氏是想将孟家丫头嫁给自家儿子的,后来老太太看中了沈家大姑娘,才不了了之。
二房夫人见气氛有些尴尬,忙笑着圆场:“说起来,小七那孩子怎的还没来?听说那孩子给老太太准备了一份神秘的寿礼,藏在屋子里不给旁人瞧呢……”
众人便又打趣起这位三房的七郎来,这位十六岁的少年郎纨绔的名声在外,沈云姝多少也听说过一些。
正说着,忽见一道浅黄色的身影跃进花厅,转眼间便来到她们这一桌前。
沈云姝不免抬头看去,见是一位身穿苏绣对襟半袖袍,墨发高束的少年郎,生的玉貌清扬,意气勃发,偏一开口,语调略显恣意,想来便是方才长辈们口中调侃的裴家七郎。
此时他正提着个鸟笼,里面的横木上站着一对毛发鲜亮的红鹦鹉,被他用草梗逗了逗,便争先恐后地说起吉祥话来。
“老太太吉祥!”
“老太太福寿康宁!”
“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鹦鹉学舌,虽然来来回回就这么几句,但还是逗得老太太合不拢嘴,宠溺地看着幺孙:“你这小猢狲,惯会钻营这些东西……”
一桌子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满桌都是长辈,唯独一个年轻的姑娘,自然引得裴怀安的注意。
他转眸一瞧,倏忽愣住:“是你啊!”
沈云姝一怔,面露疑惑。
他的目光在她的面上逡巡一遍,旋即眉宇微皱,似有些失望:“哦,不是你……”
6.错认
为了给祖母一个惊喜,裴怀安这些时日得了空便在房里训练两只鹦鹉说话,原本两个小家伙已经学得像模像样了,哪知今日终于到它们上场表演的时候,聒噪的小家伙们却忽然不肯学舌了,他只得在房里喂小家伙们最喜欢吃的松子,哄得它们开口了才赶了过来。
虽是来迟了些,幸好这两个小家伙最终没叫他失望,两张小嘴叽叽喳喳哄得祖母喜笑颜开,到底没有辜负他的良苦用心。
正欲将两个小家伙先拎到一边,余光却而瞥见祖母左手边第二个位置上,坐着一位明眸善睐的姑娘,熟悉的眼眸与他在庙会上遇到的那位姑娘重叠起来。
他欣喜地转眸去瞧:“是你啊!”
对方一怔,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他继而打量了对方一番,发现虽然眼前的这位姑娘与他在庙会上遇到的姑娘虽然眉眼很像,下半张脸却不太一样,显然但却并不是同一个人。
“哦,不是你……”
他想起庙会上的那位姑娘提起过,她有个姐姐也在庙会上,想来眼前这位姑娘就是她的姐姐。
真巧,竟然在家宴上遇到了她的姐姐,想来他与那位姑娘确实是有缘分的。
裴怀安脑子转得快,很快就猜出了眼前这位姑娘的身份,转瞬便笑呵呵地朝对方拱手道歉:“大嫂,方才怀安失礼了。”
沈云姝还未过门,便被他喊“大嫂”,原本她也没觉得害臊,但是桌上的长辈纷纷投来揶揄的目光,叫她只好装出一副羞涩的模样,站起来回了一礼:“不知方才裴七公子将我错看成何人?”
裴怀安勾唇一笑,却没有立即回答她这个问题:“这会儿不好与嫂嫂说,待会儿宴席结束后,可否请嫂嫂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裴怀安一脸神秘:“这会儿也不好说……”
他这般故弄玄虚,愈发惹得在座的长辈们发笑。
虽然未来的叔嫂之间本该设防,但是他当着长辈的面儿请未来嫂嫂帮忙,坦坦荡荡的反而不会让人多想,况且他平日里就没个正形,又是家中的幺儿,长辈们都拿他当孩子看,便也没多说什么。
之后裴怀安告辞离开,去了小辈那一桌。
而裴老夫人这边,因着他这番打岔,大家不由猜了一会儿他究竟想请他未来的嫂嫂帮什么忙,猜来猜去也没个头绪,问沈云姝,沈云姝也摇头说不知,毕竟她也是头一回见这位未来的小叔子。
众人只得放弃猜测,聊起旁的来。
沈云姝面色恬静地坐着,心里却不免猜测:方才裴怀安将她错认成旁人,这世上与她样貌相似的人,只有三妹妹一人,他应是将她认成了三妹妹?
可是他与三妹妹何时见过?
她亦从未听三妹妹提起过他。
三妹妹这两年被她拘在家中教导,偶尔出门也是央着她一起,姐妹俩之间并没有什么秘密,三妹妹接触过的外男她都知道,最近的一次,就是庙会的那个登徒子……
细眉微蹙,沈云姝呷了口茶,将细微的表情掩住:莫非三妹妹在庙会上遇到的那个登徒子,就是这位京城有名的纨绔少年郎?
沈云姝的猜测,在寿宴结束后,裴怀安拿出一个用碧纱笼罩起来的磨喝乐时,得到了证实。
果然是他。
“先前在大相国寺的庙会上,令妹相中了这个,我买来送她,许是因为当时我脸上带着面具,让她受到了惊吓,她怎么也不肯收下,”裴怀安将那磨喝乐递给沈云姝,“我那日不是有意吓她的,你把这个拿给她,当是我的道歉了……”
沈云姝盯着他手上的磨喝乐,眉梢眼角泛上一丝防备:若非是从三妹妹口中得知他不仅挑了三妹妹的幕纱,还扯下了她脸上的面纱,就要被他这副真诚无害的模样给骗过去了。
她不想三妹妹被这样的人缠上,便拒绝道:“多谢裴七公子的好意,不过我妹妹不喜欢收陌生人的东西,这个磨喝乐,七公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你是我未来的大嫂,日后咱们两家就是姻亲,不算是陌生人。”裴怀安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自然也能猜出对方因何对自己这般设防,于是笑嘻嘻道,“嫂嫂不必防范我,我当时只是觉得你妹妹好看,临时起意帮她买下这东西罢了,绝对没有什么龌龊的心思。嫂嫂若不肯代为转送,那我只好亲自登门去送了……”
沈云姝惊讶于此人不仅举止轻浮,脸皮还忒厚,但是如今已经被他知晓了三妹妹的身份,沈云姝担心他真的会做出上门送礼的事情,只好伸手将他手中的磨喝乐接了过来:“不劳七公子破费,明日我会差人将银钱送来给你……”
就这么不想她那位三妹妹与他扯上干系?
裴怀安微微上挑的瑞凤眸中划过一丝了然:“明日我不在府中。”
“那后日……”
“后日也不在,”裴怀安眉目慵懒,带着几分促狭,“明日我要陪祖父祖母去城外的庄子里避暑,归期不定,若嫂嫂执意还钱,也可以将银钱直接送去庄子里……”
只是几两银子而已,倒也犯不上大费周章地追去城外的庄子里还钱,改日有机会再还便是了。
沈云姝不再与他多言,拿了磨喝乐便转身离开了。
*
余霞散绮,暮色将落,沈悠然意犹未尽地从州西梁门外瓦子里出来,青禾拎着她采买的物什和吃食跟在她身边,丹若帮她系上了面纱,催促道:“姑娘快些回去吧,这个时辰,裴府那边的寿宴应该也结束了,咱们得赶在大姑娘之前回家……”
今日趁着大姐姐去裴府参加寿宴,沈悠然带着丹若与青禾偷偷溜出来,痛快地在瓦子里玩了大半日,今日带的银钱充足,她还买了一个与那日在庙会上瞧见的做工差不多的磨喝乐,只不过这里卖得更贵些。
她喜滋滋地抱着磨喝乐,往自家马车停驻的地方走去,忽听有人在身后唤道:“阿姝……”
嗯?是哪个姑娘与大姐姐的名字这般像?
还是大姐姐来这里了?
沈悠然登时紧张起来,停下脚步四处打量,在熙攘的人群见与一位陌生郎君的视线对上,而后便见那郎君大步朝自己走来。
那人身穿墨绿云绣锦袍,窄脸淡唇,轮廓锋锐,眼眸黑沉沉地盯着她,像是鹰隼一般,看得她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位郎君,沈悠然转身要走,可那人步子迈得大且快,很快追上了她。
腕上一沉,一只大手箍住了她的手腕:“阿姝,你跑什么?”
语气中带着几分质问,又似是夹杂了一丝颤音。
沈悠然此时带着面纱,只一双眼睛与眉毛露在外面,而她的眉眼与大姐姐生的极像,想必这人认识大姐姐,并将她认错了。
于是她回头,扯下自己的面纱:“你认错人了……”
那人一愣,忙松开了手:“抱歉。”旋即想到了什么,抬眸又问,“令尊可是户部侍郎?姑娘可是沈家三妹妹?”
沈悠然不由疑惑:“你是谁?”
对方自报家门:“在下是蕈州知州之子陆翊,也是阿姝的兄长……”
沈悠然想起姐姐随娘亲改嫁的人家,正是姓陆,她听姐姐说过,陆家原本有一位嫡长子和三位庶出的儿女,娘亲改嫁之后又生了一个儿子。
想必眼前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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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就是陆家的嫡长子,大姐姐的继兄。
只是她从来没有听大姐姐说过这位继兄的事情,她自然也没有兴趣去了解这位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继兄”。
于是她“哦”了一声,神情疏淡客气:“是陆家兄长啊,你来京城有何贵干?”
“阿姝没与你说么?家父调任京城承宣布政使司右参政,我们阖家搬来京城,我先一步抵达了京城,来看看宅院安置情况,不日父亲母亲他们也要到了……”
“娘亲也来京城了?”沈悠然心底一颤,手上不由自主地用力捏住,试图压抑澎湃而出的情感。
她在心里偷偷念了十二年的娘亲,竟然要来京城了。
“是,”陆翊见她神情掩饰不住的激动,晓得她念母心切,便趁机与她拉近些关系,“我经常听母亲说起你,她说你小时候很可爱……”
沈悠然离开母亲的时候四岁了,初初开始记事的年纪,分明前一晚还窝在娘亲怀里睡觉,醒来时却只瞧见父亲,车轮辘辘,她从那日起再也没见过母亲。
她问过父亲,为什么娘亲不要她了?是不爱她了吗?
父亲说,娘亲很爱她,娘亲只是不爱父亲了。
后来父亲娶了继室,她又有了母亲,可那时她已经八岁,和继母总是亲近不起来,饶是父亲给了她无尽的宠爱,然而她心底那块缺失的地方却一直不能补上。
“娘亲她……还有多久到京城?”她抬眸去看陆翊,眼底盈盈泛起水泽。
“约莫还有两日,”陆翊见她已然放低防备,便试探道,“既有缘遇到,不若我请三娘子去旁边的茶楼中饮一杯热茶,咱们坐下好好聊一聊……”聊一聊她的母亲,也顺便问一问阿姝的近况。
沈悠然心底念着多年不曾相见的娘亲,险些就要答应他的邀约,但随即想起大姐姐马上就要回府了,若是被大姐姐知晓她偷懒不练字不读书,还跑出来游玩,定然要斥责她的。
“今日不行,我有急事。”沈悠然略对他行了一礼,算是感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先走了。”
而后不待他再说什么,抱着磨喝乐急匆匆地离开了。
坐上马车紧赶慢赶地回到府中,却还是晚了一刻,大姐姐已经在她的院子里,手持戒尺等着她了。
沈悠然被抓了个现行,也不敢辩解,将怀中的磨喝乐递给丹若,随后垂着眼睫走过去,干净利落地认错:“姐姐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越是痛快的认错,越是说明她根本没有真心悔改,日后定然还敢。
沈云姝叫她将左手伸出来,攥住她的手腕毫不留情地打了五下戒尺。
沈悠然疼得直跳脚,眼角也溢出泪花来,委屈道:“我都认错了你还打我?”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既犯了错,就要受罚。”沈云姝以前也不忍真的打妹妹,通常只是扬起戒尺吓唬一番就作罢。只是如今她即将嫁人,再不严厉些将妹妹这性子彻底改了,日后她就没有机会再管教了。
可看到妹妹迅速红肿起来的手心,到底还是心疼了,轻轻拉过那只疼得颤抖的手,放在唇边吹了吹:“以后你若想出去玩,不要偷偷溜出去,若是府中的人都不知你去了何处,你在外面遇到危险了,我们也不知去哪儿寻你……”
沈悠然瘪了瘪嘴,本来疼得想哭,但是因为姐姐这一番软声细语的安慰,又觉得没那么想哭了。
倒是还有一桩高兴的事儿,要与她分享:“姐姐,我今日在外面遇到你的继兄了,他说娘亲也要来京城了……”
沈云姝心中一凛,霎时一阵寒气袭遍四肢百骸:“你遇到陆翊了?”
7.躲避
沈云姝稳着心绪问沈悠然:“你是如何遇到陆翊的?他与你说了什么,你细细与我说来,一个字也不要漏。”
“是偶然遇见的,他不小心将我错认成了你……”她与那位陆家公子并未说太多,只寥寥几句她还是记得清的,便都一一转述给姐姐听。
沈云姝听罢,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实则心里已经慌乱起来。
沈悠然察觉出姐姐面色有异:“姐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云姝不愿叫妹妹知道陆翊的龌龊心思,便强装无事地笑了笑,“你这手明日还要练琴,叫青禾取些冰块来给你敷一敷,我今日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沈悠然目送姐姐离开,心下难免觉得奇怪。
娘亲马上就要来京城了,为什么姐姐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而且姐姐对于那位陆家继兄的态度也奇奇怪怪的,沈悠然想不通,索性便不想了,打算明日直接去问姐姐。
可谁知次日一早,丹若便带着大姐姐身边的汀兰来唤她起床,汀兰手中还捧着一封未封缄的信,说是大姐姐给她的。
沈悠然揉着眼睛接过信封,纳闷同住在一个府里,姐姐作甚还要写信给她,可抽出纸张一看,睡意登时消去大半。
“大姑娘说,她要去城外裴家的庄子里陪裴老夫人避暑,不晓得哪日才能回来,这信上是大姑娘特意为三姑娘布置的功课,大姑娘说她不在的这些时日,便由奴婢来盯着三姑娘每日习练……”
沈悠然气得一个仰倒:“大姐姐自己出去避暑找清闲,却给我布置了这么多课业,我不依我不依……”
*
其实沈云姝也想过带着三妹妹一起去裴家的庄子里避暑,多费些口舌的事情,想来裴老夫人也是愿意的,可是一想到那浪荡子裴怀安也在那里,便断了这个心思。
只是原本裴老夫人也并没有邀请自己去庄子避暑,昨日她不过是从裴怀安的口中得知了此事,若不是为了躲陆翊,她也不想厚着脸皮以没过门的孙媳身份住进裴家的庄子里去。
她与裴怀瑾定亲的事情一直瞒着母亲和陆家,眼下陆翊已经进京,想来很快就会探知到此事,以陆翊偏执的性子,届时一定会找上她,使手段逼她退亲……
她惹不起陆翊那疯子,只好躲藏起来,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她未来的夫家,那陆翊再如何耍手段,他的手也伸不进裴家去,待两个月后裴怀瑾调任回京,她如期嫁入裴家,便再没后顾之忧。
沈云姝一夜未睡,前半夜思量躲避陆翊的事情,后半夜思量她离家之后教导三妹妹的事情,将接下来两个月的功课尽数写在纸上,厚厚的一沓塞进信封中,天光微亮时,她将信交给身边得力的婢女汀兰,又去见了将要出门上早朝的父亲,与他说了自己要外出两个月的事情……
父亲知晓她主意大,并未多说什么,交代她照顾好自己,三妹妹那边他会多上心。
然而父亲公务繁忙,终究比不得她这个做姐姐的上心,可沈云姝现下也别他法,只能带着牵挂,携另一个贴身婢女琼枝乘马车出了府门,往城门的方向驶去。
裴家在城外的庄子并不难找,边走边打听,没费多少周折便来到了庄子所在的山脚下,裴家的山庄在半山腰上,青瓦白墙镶嵌在青绿的山色中,颇有几分水墨诗意。
沈云姝在山下赏了会儿景色,待近晌午时才与婢女一起下了马车,掂着荷包里的五两银,往山上走去。
她来裴家的庄子总要有个由头,昨日裴怀安递过来的磨喝乐欠下的五两银,正好给了她一块敲门砖。虽然牵强了些,但也好过没有。
是以裴怀安见到她时,一双瑞凤眼瞪得大大的,清俊的脸上满是惊愕:“就为了还我这五两银,你竟真的来这里了?”
“不是你说的,若要还钱,便送来庄子里。”明明知晓他昨日不过是随口一说,但眼下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只好利用一下她这未来的小叔子。
裴怀安第一次见到她这般较真的女人,本想再说一句“至于吗”,但见她脸色苍白,额头一片细汗,瞧着像是快要热晕了,又悻悻收了口,转而交代身旁的丫鬟:“去端盏解暑的甜水来……”
晌午暑气正盛,沈云姝从山下徒步走上来,难免中了暑气,饮下一盏甜水仍没有缓解,此时她来庄子的事情也传到了裴老夫人那边,裴老夫人过来瞧她,得知了事情的原委,斥责了自家幺孙一通,又叫人请了郎中过来给她诊脉……
她本就昨晚彻夜未眠,今日又中了暑气,身子自然虚弱得厉害,郎中嘱咐须得静养几日,老夫人便主动开口叫她在庄子里安心休养,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沈云姝矜持着也便应下了。
眼下虽然只是小住几日,但日后她只要讨得裴老夫人的欢心,自然能长久地住下去。
*
沈云姝离开家的第二天,陆家抵达京城,并向沈府递了帖子,次日陆翊受父母之托,携礼上门拜访,并打算接沈云姝回陆家。
沈廷瑜并不想见这位前妻的继子,便借公务繁忙,将招待陆翊的事情交给了卫氏。
卫氏得知对方要将接沈云姝接回去,如实道:“不巧,大姑娘前几日陪着裴老夫人去庄子里避暑了,不晓得哪日才能回来。”
陆翊并不意外她又跑了,只是……
“敢问裴老夫人是……”
卫氏不由觉得奇怪:“你不知道么?大姑娘与太傅府的嫡长孙定了亲,那裴老夫人是她未来的祖母。”
陆翊勃然变了脸色:“她定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卫氏摇着扇子,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对方,不同于对方的神情骤变,她言语依旧不急不缓:“入春的时候就定了,再有两个月就要嫁了。怎么,你们不知道这件事?”
按理说这婚姻大事,大姑娘应该早就写信告知她的亲生母亲了,怎么这位陆家郎君还被蒙在鼓里一般?
“呵……”攥紧的拳头在膝上锤了一下,陆翊的眼底闪过一丝森寒。
她竟然瞒着他,将自己许了出去。
她以为她躲到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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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夫家,他就拿她没办法了么?
陆翊勾起唇角,脸上恢复常色:“既然阿姝不在,那就等她回来我再来接她。”停顿片刻,又问,“对了,三妹妹可在府中?母亲有些话想托我亲口转达给三妹妹……”
他这一口一个“三妹妹”唤得倒是亲切,只是卫氏也不好做主沈悠然的事情,便打发一个叫绿萼的婢女去后院问了。
彼时沈悠然正被汀兰盯着在房间里习字,她用的墨也带着花香,凝出一纸的芬芳,只是那字比起前几日委实差了许多。
汀兰瞧着暗暗叹气:大姑娘一走,三姑娘就懈怠起来,自己再严厉也只是婢女,主仆有别,三姑娘倦怠起来,自己做奴婢的自然也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其实沈悠然也想专心习练,只是大姐姐走得匆忙,她一时不能习惯,又因为她的娘亲此时应该已经抵达京城了,她心里想念得紧,这一心三用的,自然练不好字。
索性不练了,沈云姝撑着脸颊,咬着笔头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汀兰看着三姑娘那张香娇玉嫩的容颜浸润在窗外碎金般的阳光中,漂亮得叫人移不开目光来。正欲开口提醒她继续练字,却见那双被阳光照得浅浅的眼眸一亮:“咦,母亲身边的绿萼怎么过来了?”
绿萼沿着廊檐一路小跑,远远的便瞧见三姑娘伏在楹窗上看她。
她快步走过来,矮身行了一礼:“三姑娘,陆参政家的大郎君过来了,说是受陆夫人的嘱托,有话要转达给姑娘您……”
沈悠然这两日一直念着娘亲呢,一听这话,哪里还坐得住,这便搁下笔跑出去了。
前院待客的花厅中,陆翊饮过半盏茶的功夫,便见那日在街上见过的姑娘提着葱绿色的裙裾小跑而来,衣裙随风而动,摇曳间窈窕纤细的身姿宛然在目,卫氏不知两人早就见过,给沈悠然引荐了陆翊后便适时离开,留几个下人在这里侍奉着。
“娘亲要与我说什么?”那双与阿姝相似的眉眼闪烁着期待的光,朝露一般的清澈,叫人一眼就能看透她单纯的心思。
陆翊隐藏起自己的心思,牵了牵嘴角,展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来:“母亲说她很想你,想见见你,但是她不方便来这里,便托我来问你可愿意去我们陆府见她?”
沈悠然当然愿意。
虽然她与娘亲分离十二年未见,但是父亲从未说过娘亲的不好,且当年父亲执意带走一个孩子,也是存了想利用孩子逼娘亲回头的心思。
奈何娘亲不仅没有回头,还带着姐姐改嫁他人,父亲只好熄了那份念头,不久后也娶了继室。
府中没有娘亲的画像,沈悠然已经记不起娘亲的容貌了,如今终于能见到了,她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我想见她的,现在就可以去见她!”
“三妹妹莫要着急,你既愿意,我这便回去禀明母亲,不日就来接你过去……”
陆翊垂眸看着眼前迫不及待的少女,心中暗暗冷笑:阿姝,你以为躲起来就万事大吉了么?不是还有个思母心切的妹妹任由我拿捏?
8.诱哄
自陆翊那日来过后,沈悠然便愈发没有心思做功课了。
她同父亲说了要去陆府看望娘亲的事情,父亲不仅同意了,还叫人准备了些礼物,叫她一并带去给娘亲。
沈悠然日也盼夜也盼,终于在三日后盼来了陆家的马车,陆翊骑马跟在马车一侧,带她去了陆府。
陆家在京城置办的府邸离沈府不算近,马车行了半个多时辰才到达。
母女二人多年未见,又因着都念着彼此,自是有说不完的话,流不完的眼泪,沈悠然当天就在陆府住下了,夜里与娘亲共枕眠,挨着娘亲说些体己话。
宁氏还像小时候那般搂着女儿,只是如今女儿这身量已经赶上她高了。
“对了,你姐姐与裴家大郎定亲的事情,我怎的从未听你姐姐说过?”
“姐姐说她写信给您了啊,”沈悠然道,“您没收到信么?”
“可能是送信的驿站出了差错吧,我并未收到你姐姐的信。”宁氏抚着小女儿如云的乌发,也操心着大女儿的婚事,“你见过裴家大郎么?他为人如何?裴府如何?”
“只见过他一次,”沈悠然没好意思说那日是自己代大姐姐相看的裴郎君,“只是我没有瞧清他的模样,但姐姐是满意的。而且他曾是殿试登进士第三甲,今年二十有一,在凌州做官,学识和品行应该都是极好的……”
“裴家大郎的祖父致仕后被加授太傅,他的父亲现任翰林院学士,二叔在一个清闲衙门做官,三叔在泉州经商……”
沈悠然对裴家的了解都是从父亲和大姐姐口中听到的,只知一些表面上的,再深一些就不知了。
“这样说来,裴家在京城应该也算是顶好的人家了,你姐姐的眼光很好,为自己挑了个好夫家……”
大女儿自小聪慧有主见,人也出落得娉婷端庄,在蕈州时便有不少人家上门求娶,宁氏原本想在蕈州为她寻一个合适的夫家,但是挑中的人家最后都因这样那样的缘故没成,待到大女儿十六岁时,忽然提出想去京城看望父亲和妹妹,宁氏原以为她去去就回,没想到她这一走就是两年。
现下竟连亲事也定好了。
宁氏虽然只从小女儿口中得知了一些裴家的事情,但女儿的生父沈廷瑜在京城为官多年,对京城的各个世家了解颇深,这桩亲事既然他也点了头,那裴家自然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的。
宁氏也就放心了。
“你那二哥哥……”宁氏对于那个孩子,一直不愿提起,但是有些事情也不能总是逃避,“你与他相处得如何?”
“他在泉州读书,鲜少回来,去年仲秋节回来过一次,住了两三天又走了。”沈悠然行三,上面除了一个大姐姐,还有一个与她龙凤胎的二哥哥。
在沈悠然不大清明的幼年记忆中,二哥哥在爹娘和离的时候开始生病,娘亲回蕈州时也只带了她和大姐姐,将尚在病中的二哥哥留在了京城。
只是二哥哥不晓得是生的什么怪病,一直医治不好,爹娘和离后不久,爹爹打听到泉州有一位神医或许能治此病,便送二哥哥去泉州治病,将他托付给泉州的友人照顾。
这一治便是十年。
再次见到二哥哥时,他已经十五岁了,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就是样貌和沈悠然不像,站在一起全然不像是一对龙凤胎。
约莫是因为分离多年,他与父亲和家中姊妹兄弟也不亲近,只待了几日便又回泉州了。
此后每年只回来一两次,每次只待两三日,很多时候,沈悠然都会忘记自己还有个二哥。
今日听娘亲提起,想来娘亲一定甚是想念二哥哥,便道:“二哥哥若知道娘亲回京城了,一定很开心。不若我写信去泉州,叫二哥哥回来看您?”
宁氏的眉眼流露出淡淡的感伤来:“你不必写信给他,我并不想见他……”
“为什么?”沈悠然觉得奇怪,“娘亲为什么不想见二哥哥,他不也是您的孩子吗?”
宁氏叹了口气,却也没再多做解释,只是将女儿搂进怀中轻拍,像小时候那般哄她:“悠然,听话……”
*
自这之后,沈悠然便时常往陆府跑,有时候还会小住一两日,每次都是陆翊接送她,来往的途中,陆翊会同她讲些关于母亲的往事,时间长了,两人渐渐熟络,沈悠然起初以陆郎君称呼他,后来改唤他为“陆大哥”,他却笑道:“你姐姐以前唤我‘阿兄’,不若你以后也唤我‘阿兄’。”
沈悠然也没想太多:既然大姐姐这般唤他,自己这样唤应是没错。
陆翊与她并无血缘关系,却待她友善,而另一个与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对她就没有那么友好了。
娘亲改嫁陆家后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名唤陆念,今年六岁半,和沈悠然的四妹妹差不多的年纪,但是可比沈雨眠讨厌多了。
沈雨眠是继母卫氏的孩子,从前经常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喊她姐姐,夸姐姐真好看。
哪儿像现在这个陆念,每次看到她都瞪着眼睛大声喊:“姐姐你真讨厌,这么大的人了还跟我抢娘亲,羞羞羞……”
沈悠然本不想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后来被他嫌弃的次数多了,便同他争执:“什么叫我跟你抢娘亲?那本来就是我的娘亲!”
陆念跳着脚道:“才不是,这里是我家不是你家,你的娘亲在你家里,我的娘亲在我家里!”
小小年纪,竟怼得沈悠然无话可说。
是啊,这里是陆家,而她姓沈。
沈悠然因为这件事,连着七日没有再去陆家,没想到陆翊却来府中找她,问她这几日怎的不去陆家了,是不是生病了?母亲很担心她。
沈悠然绞着帕子,别别扭扭地说出了缘由。
“原来是因为这个,”陆翊掩下心中即将得逞的快意,面上依旧良善,温声安慰他,“五弟年纪小,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若你想与母亲一直在一起,我倒是有个法子,让五弟不再排斥你……”
“什么法子?”
对方蓦的凑近了她,带着几分诱哄,轻声道:“你嫁给我,日后母亲既是你的婆母,也是你的娘亲,五弟自然没有理由再赶你走了。”
言罢,他直起身来,胸有成竹地垂眸看她,料想这些时日的相处,加之她母亲的利诱,她应该不会拒绝。
就算一时拒绝,也只是小姑娘家羞涩的本能反应罢了。
他多哄几句,总能哄得她答应的。
在他的预料中,小姑娘果真怔忪了片刻,而后小脸迅速泛起一股绯红,绞着手中的帕子不敢看他:“不行。”
陆翊欣赏着眼前势在必得的猎物:“为何不行?”
“你是阿兄啊,兄妹之间是不可以成亲的。”
“可我们既不同父,亦不同母,并不是真的兄妹。”
“那也不行,我的娘亲也是你的娘亲,我的姐姐也是你的妹妹,如此算来,我与你也算是兄妹,我不能嫁给你,这会乱了纲常……”
“你想多了,你姓沈,我姓陆,我们成亲,不会乱了纲常。”
“就是不行,”沈悠然执拗着,语气也多了几分强硬,“我唤你阿兄,便是将你当成兄长,身为妹妹怎么能嫁给自己的兄长呢?这太荒唐了……”
这样的话,沈云姝也曾对他说过。
不同于眼前懵懂无知的沈悠然,沈云姝说这些话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眸中带着浓烈的厌恶。
有那么一瞬间,沈云姝的脸与眼前人重叠,被再次拒绝的陆翊恼羞成怒,忽而攥住了对方纤细的胳膊,迫使她看向自己,目光中渗出几分阴沉:“所有的问题我会去解决,你只需说愿意……”
沈悠然被对方骤变的脸色吓到,胳膊被他攥得很疼,沈悠然挣了挣,没能挣开,只好一脚踢向他的小腿,在他因为吃痛而松懈时,才得以挣脱了他的桎梏。
“我不愿意。”她丢下这句话,便赶忙逃离了他。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背影,陆翊知晓方才自己失态了,想来是将她吓到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的计划,他本就没打算娶一个替代品,他要的是把他要娶沈悠然的消息送到沈云姝那里。
若是阿姝知道他要娶她的妹妹,一定会主动来见他的。
*
丹若与青禾原本在廊檐下一边绣帕子一边聊天,却见院儿里的海棠树下,原本正好好聊天的三姑娘与陆家大郎君似乎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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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两人正欲过去瞧瞧,又见自家姑娘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拉着她们二人进了屋,叫她们把房门关紧了。
“发生什么事了,姑娘?”丹若茫然无措的姑娘,“可是陆郎君说了什么吓到您了?”
“他……他让我嫁给他,”沈悠然抚着受惊的心口,咕哝道,“出的是什么馊主意嘛……”
丹若与青禾听罢,错愕地对视了一眼:这可不是小事,不管陆翊究竟是出于好意还是暗藏他心,这件事都须得告知家主。
沈廷瑜知道此事后,以为是陆翊看上了自家三女儿,虽然他不待见陆翊,但是若三女儿真的嫁到陆家,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毕竟三女儿比不得大女儿温良贤惠,若嫁去别家,免不了要受些舅姑妯娌的磋磨,但若是嫁到陆家,有她的亲生母亲帮衬着,她的日子定然好过许多。
不过这三女儿的婚事,除了他这个做父亲的点头外,大女儿那边也是要知会一声的。
沈廷瑜这便叫人去裴家的庄子走一趟,将此事告知沈云姝。
彼时沈云姝在裴家的庄子里已经住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她每日去给裴老夫人请安,陪老夫人说话散步,也会经常探望养病的裴太傅,在老爷子清醒时陪他下棋,据说这样经常用脑,对他的病情也会有所缓解。
裴老夫人待她日益亲近,舍不得她离开,她便也日复一日的住了下来。
这一日她照常去陪老爷子下去,在经过琉璃花房时,瞧见一个模样水灵的婢女,怀中抱着刚采摘的百合,红着小脸正翘首盼着什么……
那粉面含羞的表情甚是熟悉,沈云姝从别的婢女脸上也曾瞧见过,不出所料的话,她盼的应该是会途径此处的裴家七公子裴怀安。
身后恰有脚步声渐进,听声音应是男子,大抵是那小婢女等候许久的裴七郎。
沈云姝不欲撞破这种尴尬的局面,恰好这槐林竹海中甚好藏匿,她寻了棵粗壮的槐树藏住身子,又抵不住好奇,探过半张脸去瞧接下来的好戏。
见果真是裴怀安,一袭水墨枝叶纹窄袖交领衣袍,秀逸如玉,正慢悠悠走在青石铺就的小道上。
那婢女瞧见了他,当即抱着百合低头朝他走来。
小道不宽,勉强能容两人穿行。
裴怀安是主子,自然不会主动给婢女让路,但见对面那个小丫鬟头也不抬地冲过来时,他还是下意识的躲开了。
那小婢女原是想一头撞进他怀里,却扑了个空,脚腕一扭便要摔倒。
幸而裴怀安出手将其拽住,小丫鬟才没有在他面前出丑。
然而裴怀安虽然出手相助,但是嘴上也不不饶她的:“不许再对我投怀送抱,小爷我可不吃窝边草!”
那婢女脸上的红意犹如抽丝般褪了个干净,旋即小脸煞白,吓得像个小鹌鹑:“七、七少爷误会了,奴婢、奴婢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最好。”裴怀安不耐烦地挥挥手,“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婢女含泪跑开了。
裴怀安却没有离开,反而转头看向沈云姝这边,一双漂亮的瑞凤眼睇了个幽怨的眼神过来:“嫂嫂看够了没?”
被捉了个正着的沈云姝尴尬地眨了眨眼,从槐树后面走出来,故作无事地与他寒暄:“早啊,是要去看你的祖父么?一起吧……”
裴怀安却还要计较方才的事情:“嫂嫂方才明明比我先看到她,为何不出言提醒?反而躲起来看戏?”
“我哪里知道她要撞你呢?”沈云姝原以为那个小婢女只是想制造一场偶遇,哪里想到她直接往人怀里撞。“兴许她是不小心撞上的……”
可裴怀安一口咬定对方就是故意的:“她是这个月第六个来撞我的丫鬟了,先前还有个丫鬟把茶撒在我身上,可惜了我那件云锦衣袍染了茶渍洗不干净了,寸锦寸金,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那你是如何处置她的?”沈云姝瞥了他一眼,“当真把她发卖了?”
“卖了她也无济于事啊,我就骂了她一顿,叫她以后离我远点。”裴怀安轻哼道,“幸亏我爹有钱,回头我叫我爹再买一匹云锦给我……”
沈云姝莞尔一笑:原来是个嘴硬心软的少年啊。
9.改观
绿槐阴阴,细柳拂轩,沈云姝陪裴太傅在静乐堂下围棋,老爷子下到一半开始犯糊涂,沈云姝就改为陪他下五子棋,裴怀安原本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吃瓜果,见他们开始下五子棋,便兴冲冲地凑过来指导老爷子如何落子。
简简单单的五子棋,祖孙俩联手胜了两局输了三局,老爷子有些累了,裴怀安便叫人送他回去休息,自己则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势要再赢一局才作罢。
沈云姝方才是看在老爷子的面儿上才让出了两局,这会儿面对裴怀安自然不用手下留情,不出一刻钟便落下了连成一排的第五子。
裴怀安懊恼地拍了一下石桌:“再来一局!我就不信了……”
沈云姝闲着无事,索性奉陪到底,连着赢他七局,对面的少年从斗志昂扬到难以置信,再到怀疑自己,最后无精打采道:“我技不如你,甘拜下风,”随即为了找回面子,又问,“不过我投壶玩得极好,不若咱们来比投壶?”
亭内忽然吹来一阵风,携着几分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沈云姝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方才还算晴朗的天此时乌云沉沉,料是要下雨,便起身道:“我不会投壶,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少年急吼吼道:“那改日我教你,待你学会了,咱们再来比个高下。”
沈云姝笑了笑,先一步离开了静乐堂。
大颗的雨滴落下时,沈云姝距离住处还有一程的距离,风势渐大,吹得衣裙凌乱,若是再继续走下去,淋湿了身子,叫人瞧见就不好了。她只得就近寻了个亭子,躲避风雨。
疾风骤雨之中,又见裴怀安以手做伞,狼狈地跑了过来。
前脚刚踏进亭子,抬眸瞧见了她,被淋湿的玉面上一怔,随即喟叹了声,转身又冲进了风雨中。
到底他们是未来的叔嫂关系,方才在静乐堂有婢女侍奉在旁,尚不用避嫌,如今两人若是在同一方凉亭中避雨,孤男寡女的尴尬不说,更怕被人瞧见了说闲话。
沈云姝看着在雨幕中跑远的身影,觉得这个纨绔子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虽然他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为人轻浮又浪荡,但是其实他人并不坏,也没有那些膏粱子弟那些沾花惹草的恶习,反而洁身自好,懂得避嫌,还颇有孝心……
更难得还生了一副风流雅致的好样貌,也难怪惹得这庄子里的小婢女们春心荡漾,一个一个地往他怀里扑。
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亭下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的锃光晶亮,绣着珍珠的云头鞋踩在上面,沈云姝躲避着竹叶上残存的雨珠,赏着雨后新景,慢悠悠地回到了自己暂住的院落。
汀兰与琼枝正在廊檐下说话,见大姑娘回来,忙迎了上来。
“汀兰?”沈云姝原是留她在家中督促妹妹学习的,不曾想到她今日竟来庄子里了,想来是府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汀兰还未开口,但是沈云姝已经开始担心会不会与陆翊有关。
果不其然,汀兰接下来的话让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大姑娘,陆参政家的大郎君,也就是姑娘您的长兄,有意求娶三姑娘,老爷让奴婢来问问您的意愿,可愿同意这桩亲事?”
汀兰是沈云姝来京之后才到她身边伺候的,并不知道陆翊的真面目,此时脸上笑盈盈的,大抵觉得此桩婚事是亲上加亲,料想她是不会反对的。
然而沈云姝却一瞬白了脸,身子仿佛被冰霜冻结,缓缓换了两口气,才道:“你先回去禀告父亲,就说这桩亲事我不同意。”
汀兰不解,疑惑大姑娘为何会反对这么好的亲事:“若是老爷问起缘由……”
沈云姝神色凝重,声音虽缓而清:“日后我会与父亲解释,你只需告诉父亲,陆翊不是良配,日后也不许他再靠近三妹妹。”
汀兰应下,这就回去回话了。
雨后的空气尽染潮意,叫人呼吸都觉得沉重。
沈云姝知道陆翊并非真心求娶三妹妹,此举是冲她来的,是为了为逼她现身。
时隔两年不见,她这位继兄还是一如既往的卑鄙。
既然猜到陆翊的意图,沈云姝自是不想如他所愿,此时她若回去,便正中陆翊下怀。
可若是不回去……
沈云姝想到十二年前,她为了不被父亲带走而躲藏起来,以为只要父亲找不到自己就万事大吉,却没想到却让三妹妹替自己承受了与娘亲的分离之苦。
今日亦然,若是她为了保全自己继续躲藏下去,万一陆翊真的丧心病狂到要娶她的三妹妹……
沈云姝越想越怕:她决不能让陆翊染指她的妹妹。
“琼枝,陪我去换身衣服。”方才一路走来,饶是处处避让路边歧伸的竹叶,还是被几个雨滴弄湿了衣袖,留下几个深深浅浅的印记。
换了件晴山色的褙子和绛纱旋裙,沈云姝带着琼枝去找裴老夫人辞别。
这些时日裴老夫人已经习惯了她的陪伴,蓦的听说她要走,一时有些舍不得。但想到还有月余就到婚期了,她也该回去多陪陪家人,便拍了拍她的手:“也好,你回去安心待嫁,好好享受享受做姑娘的时光……”
而后又担心她回去的路上不安全,便让人将裴怀安叫来,叫他护送沈云姝主仆二人回去。
末了还打趣这幺孙:“你这猢狲日日待在庄子里也憋坏了吧,回城里去找你的朋友们好好热闹热闹,再过五日便来接我和你祖父回去,你大哥马上要回京了,这婚事也得加紧筹备起来了……”
裴怀安笑吟吟地应下此事,这便回去叫人收拾行李,备马,套马车。
半个时辰后,他与沈云姝在庄子门口碰面,一同往山下走去。
“嫂嫂怎么突然要回去?”分明早上还颇有闲情逸致地陪祖父下棋,怎的一转眼就要回家了?
沈云姝便顺着老夫人的话说:“马上要与你大哥成亲了,我回去看看嫁妆准备得如何了?”
“哦。”裴怀安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而后便提醒她雨后路滑,小心脚下,便没再聊其他的了。
沈云姝心神不宁地坐上马车,努力地沉气凝息,盘算着该如何反击陆翊。
裴怀安本想将她护送回沈府,但沈云姝称自己要去天香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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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定做的头面,叫他将自己送去了沉香阁附近。
她在沉香阁待了不足一刻,便戴着幕篱从后门走出,去了最近的一家青楼,挑选了一个与她身形有些相似的姑娘,给了对方大把的银钱,要她过几日帮自己一个小忙。
随后才回了沈府,径直往沈悠然的院子走去。
沈悠然此时正在房间里用功。
今日她知晓汀兰去裴家的庄子里找姐姐了,加之姐姐与裴家大郎的婚期将近,想来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前些日子她总往陆家跑,荒废了功课,大姐姐布置的课业还有八成没有完成,幸而今日姐姐没有跟着汀兰一起回来,让她尚有时间补足。
正奋笔疾书着,忽而听到推门声,以为是丹若进来了,头也不抬道:“丹若,你今日先帮我写五千字,你的字迹和我的像一些。对了,青禾的帕子绣得如何了?叫她莫要绣得太好,太好的话就不像是我绣的了……”
沈云姝径直走到她的桌案前,瞧见她袖口墨迹斑斑,就连白皙的手上脸上都沾着墨,字却写得一塌糊涂,不由皱起眉头:“练字需静心,你这般急躁,不如不练……”
笔尖顿住,沈悠然倏地抬头看去:“姐姐,你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我不在的这一个月,你就是这么做功课的?”沈云姝抬起那张大惊失色的小脸,拿帕子去擦她脸上的墨渍。
擦不干净,反将脸颊搽得泛红。
沈悠然感觉到疼意,不敢躲,心虚地垂下眼眸:“姐姐,我错了。”
每次都这样,认错倒是挺快,但就是不改。
沈云姝怒其不争地叹了口气:“你啊你,究竟要懒到什么时候?日后若是嫁了人,你的夫家能容许你这般懒惰么?”
“怎的忽然提到嫁人?”沈悠然仰着脸,一脸惶恐地看着她,“难道你同意我嫁给陆翊了?”
“你想嫁么?”沈云姝垂眸看她。
沈悠然使劲摇头:“不想不想,他是你的兄长,也就是我的兄长,兄妹之间如何能做夫妻呢?”
沈云姝的脸色才缓和了些,手上的力道也放轻了许多:“不想就好。”还担心她这单纯好骗的妹妹会上陆翊的当呢。
兄妹之间如何能做夫妻?
连三妹妹都懂的道理,陆翊却偏要违悖,委实疯魔了。
*
沈云姝在沈府住了两日,虽未与父亲言明陆翊的真面目,但也劝得父亲放弃了与陆家联姻的想法。
而后才回到陆家,见了母亲和弟弟,以及等候她已久的陆翊。
陆翊想与她单独说话,但都被她巧妙地避让了去。夜里她亦同母亲睡在一起,陆翊也不好前来打扰。
直到次日她故意支开汀兰与琼枝,假装落单,才被他寻了机会,将她拉到一处:“阿姝,你要躲我到何时?”
“阿兄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阿兄的。”沈云姝凝视着面前这位继兄,努力掩饰着心底的厌恶,淡淡与他道,“关于三妹妹的事情,我想与阿兄好好聊聊。只是有些话不好在家里说,今日午时,我在丰乐楼等你……”
10.偶遇
丰乐楼门面广阔,门首缚彩楼欢门,门内廊庑掩映,酒兴融怡。
沈云姝坐在小阁子里,桌上已经放了一道开口汤和几碟按酒的果子,另要了一壶黄酒,趁着陆翊还没来,她从腰间取出一包药粉,抖进那壶酒中。
她第一次做这种事情,难免心若擂鼓,双手发颤,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慢慢冷静下来。
午时的前一刻,陆翊如约而至。
他身上穿的衣服与早上时不一样,特意换了衣服,颜色是她喜欢的雨过天青色,高大的身影带着几分压迫,衬得这小阁子逼仄了几分。
他坐下,细长锐利的眼眸中藏着几分温柔:“阿姝,你主动约我,我很高兴……”
沈云姝没有心情与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直接道:“我知道你并非真心求娶悠然,悠然也不愿嫁你,希望阿兄高抬贵手,不要再去招惹悠然。”
声音冷冷,叫陆翊眸中的温柔慢慢敛去,继而不再遮掩自己的占有欲,逼视着她:“我可以不再去招惹她,但是,须得你做一件事情来交换……”
“什么事?”
“和裴家退亲。”
“不可能!”
被她一口回绝,陆翊也不恼:“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我既得不到,又不忍毁掉你,那我只好去找一个替代品。你那三妹妹的眉眼委实与你像极,待日后我娶了她,好生调教……”
“住口!”三妹妹冰清玉润,沈云姝不许他有如此恶毒的肖想。“你死了这条心吧,悠然不可能嫁给你。”
“哦?”陆翊牵了牵嘴角,轻轻的低笑从吼间涌出,“阿姝,我喜欢你,不愿意对你用些卑劣的手段。可你三妹妹不一样,我对她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她思念生母,常来府中走动,我只需稍动手脚,便能叫她委身于我,届时便由不得她嫁还是不嫁了……”
沈云姝越是在乎她的三妹妹,陆翊越是有把握拿捏她。
在他看来,此时的沈云姝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退亲,要么舍出自己的妹妹。
很显然,她舍不得那个三妹妹。
陆翊静待着她的回答。
若非早就知晓他的卑劣,沈云姝此时当真要被气得没有法子了。
可今日她既敢单独与他对峙,自然不会因为他这番话而乱了阵脚。
她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黄酒给对方。
琥珀琼浆在琉璃盏中荡漾着,她亦给自己倒了一杯,换了副神态,以求人的姿态向对方举杯:“求阿兄高抬贵手,放过三妹妹。”
见她没了方才的虚张声势,陆翊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垂眸扫了一眼那盏酒,悠悠道:“我若放过她,阿姝要如何补偿我?”
沈云姝执着酒盏的手微微颤抖:“我愿悔亲。”
“好啊,”陆翊这才拿起身前的酒盏,“一言为定。”
沈云姝饮下自己手中的酒,盯着他,直到他将那盏酒饮下才收回目光。
陆翊搁下酒盏,凝视着看起来有些紧张的沈云姝:“这酒的味道非比寻常,不知阿姝在里面下了什么东西?”
“阿兄喝完才问,是不是晚了些?”
“只要是阿姝倒的酒,便是里面下了毒药,我也甘之如饴……”
沈云姝冷笑:“阿兄才喝了一杯,就说起醉话来了。”
她起身欲离开小阁子,手腕蓦的被抓住:“你要去哪儿?”
“去催菜。”
“你且坐着,我去催。”
“也好。”
沈云姝坐回原处,看着陆翊走出小阁子,几息后,她迅速从腰间的荷包中取出一颗药丸服下,随即也起身离开了此处。
陆翊出去不过一字的时间,折回小阁子时,撩开珠帘往里一瞧,沈云姝果然已经不在这里了。
该说的已经说了,该许诺的也已经许诺了,她躲的了自己一时,也躲不过他一辈子。
陆翊心情转好,正欲离开,身上一热,忽然涌出一股难言的躁动之意。
却在此时,他在长廊的不远处瞥见了沈云姝的身影。
她竟还在这里。
陆翊抬脚追寻她而去,对方似有所感,行至长廊尽头,提裙上了楼梯。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只觉今日沈云姝窈然的身姿多了几分风情,带着一股子妩媚劲儿,直往他心里钻,勾得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终于在二楼追上了她。
他一把捉住对方的手腕,力道大了些,扯得对方撞进了他的怀里。
身体中那股燥意冲撞着他的理智,他依着自己的情欲将怀中之人抱住,喉中喑哑:“阿姝,你既答应了我,作甚还继续躲着我?”
下一瞬,怀中响起一声尖利的惊叫:“救命啊!有人要轻薄我……”
不是沈云姝的声音。
陆翊身子一震,忙将怀中之人推开,发现是一个与沈云姝穿着同样衣服的女子,此时正惊恐地指着他,大声叫嚷着。
午间正是酒楼宾客众多的时候,很快便有几个脸带正色的人冲过来将他擒住。
那女子瑟瑟躲在一位郎君身后,吵着要报官。
不多时,街上的巡铺兵赶来,因着人证颇多,问明之后便将他捆了,押着去了衙门。
陆翊百口莫辩。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沈云姝今日约他来酒楼究竟是为了什么。
*
沈云姝原是不想做到这个地步的,毕竟陆翊也算是她的半个兄长,兄长入狱,于陆家,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可他实在可恨,竟直接言明若她嫁入裴家,他便要对三妹妹使手段。
既如此,便怪不得她先对他使手段了。
她在酒里下的是能让人意乱情迷的药,为了诱他喝下,她自己也饮了一杯,虽然很快服下了解药,可那解药许是被炼成药丸的缘故,没有立即起效,她此时亦有些头晕脑胀,身体燥热。
不过沈云姝此时神志清明,自信不会被药性左右,她在陆翊离开小阁子后,返回那里,将酒壶中剩余的黄酒倒在事先准备好的竹筒中,准备回去的路上找个地方倒掉。
再次从小阁子中出来时,恰逢二楼传来女子的尖叫,楼上登时一片混乱。
那女子是沈云姝三日前从青楼中重金请来做戏的,届时只要她不肯松口和解,陆翊少不得要在牢狱之中待上十天半个月。
沈云姝躲在廊柱后面,忍着身体的不适欣赏了一会儿陆翊的狼狈窘态,而后趁巡铺兵赶来之前,离开了此处。
只不过,把陆翊送去牢狱只是缓兵之计,终究治标不治本,届时他出狱之后,定然会加倍报复回来。要想彻底斩断他对三妹妹的心思,须得尽快给三妹妹定一桩亲事才是。
若是庙会那日没有裴怀安横插一脚,或许三妹妹已经与梁家六郎定亲了,也不至于被牵扯到她和陆翊的纠葛中。
沈云姝将竹筒藏在宽袖之中,低头往酒楼的后院走去
身体的燥热渐渐褪去,头脑却愈发晕眩,蓦的有一股困意如洪水袭来。
她倏忽想起卖药人说过,服下解药之后,睡一觉就好了。
当时没有细想这句话,现下想来,那卖药人的意思是,这解药服用之后会令人昏睡。
沈云姝不免有些后悔:若早知这解药有这样的副作用,刚才就不会躲在廊柱后面看好戏了。
眼前凝起一团团的黑雾,沈云姝强行抵着困意,往酒楼后院的马厩走去。
她的马车停在那里,汀兰也在那里等着她。
沈云姝步履虚浮,不妨被往来的宾客撞到,本就摇摇欲坠的身子一个不稳便摔倒在地。
撞她那人似也是喝了酒,满身的酒气,兀自说了声抱歉便走了。
沈云姝试着站起身来,却因着使不上力,又狼狈地摔坐在地上。
有脚步声靠近她,随即一双有力的大手便将她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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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少年清朗的嗓音传来:“嫂嫂怎的摔倒了?可是吃醉了酒?”
是裴怀安。
在虚弱狼狈之时遇到熟悉的人,沈云姝本能地抓住了他的手:“我身体不适,劳烦你送我去马车上。”
“哦,好。”裴怀安朝不远处的几个朋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进酒楼,而后转身问沈云姝,“你的马车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沈云姝抬起脸来,茫然地去寻自己的马车。
可眼前黑雾弥漫,她一时分辩不清,况且她今日没敢用自家的马车,而是叫汀兰临时雇了一辆,这可叫她如何寻找?
“去找……汀兰……”沈云姝强撑着说出汀兰的名字,便没了意识。
“找谁?”裴怀安却没有听清楚,“什么蓝?”
先前他只在庄子里见过她的婢女琼枝,不知她身边还有个婢女叫什么蓝。
然而沈云姝已经软绵绵地昏倒在他怀中,任是他如何问也不开口了。
男女有别,他这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且她又是自己未来的嫂嫂,他不能不管,一咬牙,索性将她扛到自己马车上,随即下车去找她口中的“小蓝”。
可是他寻了一圈也没有寻到所谓的“小蓝”,只好返回马车。
他不好进车厢里,便坐在外面,捻开折扇给车厢里的沈云姝扇风,喃喃道:“怎的醉成这个样子?闻着也没有什么酒气啊,瞧着脸也不红……”
醉酒的人大都两颊酡红,可车厢里的女人非但脸颊不红,反而肤色晶莹,一片清然。
她闭着双眸,静静倚靠在车厢壁上,蜜荷色的百迭裙像绽开的花一般堆委着,素雅的颜色让她恬静的面容更加出尘,虽然早就见过她许多次,但第一次见她秀丽的睡颜,还是让未经情事的少年短暂失了神……
意识到自己自己僭越后,裴怀安忙将目光转开,看花,看树,看马,就是不敢再往车厢里看一眼。
秋日的天空蓝得澄澈而深邃,后院植着几棵桂花树,送来阵阵清香。
沈云姝醒时,睁开眼睛便瞧见半掀的帘子外,阳光下少年那张清俊的侧脸。
他不知从那里折来一根草梗,咬在嘴里,百无聊赖地仰头看天。
她便也随意瞥了一眼高远的天空,发现日头西移许多,估摸着她这一觉睡了约莫一个时辰。
身子一动,他便听到了声响,转过脸来看她,一双瑞凤眼清明透亮:“嫂嫂,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我便要饿死了……”
他原本与好友约着来此品尝酒楼的新菜,奈何被迫守在这马车上,期间好友几番过来催促,他遮挡着车厢的身影,让好友先吃。
一刻钟前,酒足饭饱的好友们一一离开,也没说给他稍点吃食回来,哪怕是一块饼子呢?
“我不是说让你带我去找汀兰么?”沈云姝揉了揉僵硬的脖颈,从车厢中走出来。
“我没听清她的名字,原来她叫汀兰啊。”裴怀安一个纵身跃下马车,扯了扯袖子,叫她隔着衣袖扶着自己的手臂下来,嘴里不免多念叨了两句,“嫂嫂,你以后可不能再喝那么多酒,特别是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这次亏得是遇到我了,若是遇到些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我没有喝醉,”沈云姝可不想让未来的小叔子误会自己是个爱喝酒的女人,略思忖,便道,“我应该是吃了些不好的东西,嗯,轻微中毒了……”
“中毒了?”对方惊讶道,“那我送你去医馆?”
“不用,我现在并无不适,应是无碍了。”眼前的少年虽锦衣华服在身,性情却抱朴含真,沈云姝心中对他的好感不免又多了一分。
她定定地看着他,陡然生出一个好主意。
“裴怀安,你要不要娶我的三妹妹?”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少年吓了一跳,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嫂嫂,虽然今日我帮了你,但是你也没必要让你的妹妹对我以身相许吧?”
11.梦境
“你先前在庙会上见过我三妹妹的,你对她念念不忘,还托我把磨喝乐送给她……”说起那个磨喝乐,却是还在沈云姝手中。
当时她对裴怀安尚还心存偏见,不愿三妹妹与他有所牵连,故而那磨喝乐还在她房里收着。
“我也没有对她念念不忘……”虽然当时确实念了几天,但是眼下事情都快过去一个月了,他早就把对方忘在脑后了。“而且我年纪小,还想多玩两年,才不愿娶个娘子天天约束我呢。”
“你若觉得娶个娘子会约束你,那你更要娶我家三妹妹了,”沈云姝笑盈盈道,“我三妹妹自小被父亲娇惯着长大,性子散漫,惯会偷闲躲静,自是懒得管你。且她与你一样喜欢吃喝玩乐,木射与投壶也玩得极好,日后你们二人定能玩到一处去……”
“哦?”这倒是与他兴趣相投,“那她可会逼我读书?催我上进?”
“她自己也不喜欢读书,倒是很喜欢看话本子。”
“那她可会嫌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你父亲挣下的家业,只要你不沾嫖赌,不无度挥霍,自会保你一辈子锦衣玉馔,无忧无虑,这样的生活正是她喜欢的,她又怎会嫌弃你?”
“这样说来,我与你三妹妹的确很般配。”反正他早晚都是要娶妻的,若是那沈三娘子真有她说得这般适合自己,那娶她自然比娶旁的姑娘好。
腹中传来辘辘声响,裴怀安委实饿得遭不住了,一边抚着肚子一边道:“后日我去庄子里接祖母回来,到时我便禀明祖母,若她老人家同意,那改日便遣媒人上门提亲。”
“要快些,你也知我三妹妹貌美非常,想要求娶的人很多,”沈云姝担心夜长梦多,须得赶在陆翊出狱前给三妹妹定下亲事来,“若老夫人不同意,劳烦你尽快告知我,我也好给三妹妹另寻好人家……”
“行行行,”祖母一向疼他,既是他想娶的姑娘,祖母怎会不同意。“我先去吃饭了,饿得我头晕眼花了。”
“嗯,去吧。”
少年飞也似的跑了,玉冠高束的墨发甩出肆意的弧度,不消片刻便跑进了酒楼中。
看来真是饿坏了。
沈云姝抿唇笑了笑,找到汀兰雇的那辆马车,主仆二人这便动身回沈府。
回去的路上,沈云姝一直在思量裴怀安与三妹妹的亲事,越想越觉得委实妙哉。
他们二人都是一般大的年纪,同是锦绣堆儿里长大的人,天真不知苦,性子也相近,不过是一个爱玩,一个懒怠了些。
裴怀安上有赚钱如流水的父亲,又有在朝为官的伯父与堂兄,光耀门楣的责任也无需他承担,就算不上进,三妹妹嫁给他也能过富贵荣华的生活。
更何况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嫁在裴家,届时她既是长姐,又是长嫂,有她在,裴怀安也不敢欺负三妹妹。
如此想来,那日裴怀安在庙会上无意破坏了三妹妹的姻缘,许是天注定的。三妹妹嫁入裴家,可比嫁入梁家要好许多。
今日可谓双喜,一喜是将陆翊送入牢狱,二喜是三妹妹的姻缘有了着落,沈云姝喜难自禁,满面春风地回了沈府。
原是想将这件事立即告诉三妹妹,不过现在这个时辰她约莫在午歇,沈云姝便没去打扰。
她亦有些疲累,毕竟今日这事她足足筹谋了三日,眼下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她长吁了一口气,解下外衣也准备小憩一会儿。
罗衣轻飘飘地落下,沈云姝忽的僵住,面上的喜色登时褪了个干净:她藏在袖中的竹筒不见了!
沈云姝忙穿好衣服,唤来汀兰,让她叫上一个小厮去追回方才雇的马车,去车厢中看看是否有她遗落的竹筒。若是没有,即刻去丰乐楼一趟,找到裴怀安的马车,问问是否落在他的马车上了……
*
裴怀安迅速填饱了肚子,想着好友们离开时说要去教坊私听曲儿,他原是想过去的,转念一想他马上要像沈三娘子提亲了,还是洁身自好些为好,于是便叫车夫送他回府。
马车一动,有什么东西从座板下面辘辘滚了出来。
裴怀安低头看去,见是一个竹筒,便随手捡了起来。
想来应是沈云姝落下的。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打开之后闻了闻,是酒,丰乐楼自酿的黄酒,味道醇和,不易醉人。
左右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裴怀安便也没想着还回去,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路,下车时也没扔,掂着竹筒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所住的辞忧院在府邸的最深处,虽是距离府门远了些,但胜在幽静雅致,其内遍植五彩花木,景随步移,十分怡人。
更重要的是,辞忧院挨着后门,十分便于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溜出去。
不过他之前溜出去的次数太多了,现下后门一直有人守着,以后再想偷溜出去,只能翻墙。
辞忧院的仆役不多,婢子们侍奉花草,打扫屋舍,家丁们便做些粗活重活,院儿里的主事是一位姓唐的嬷嬷,是祖母特意从自己身边拨过来的,帮着他管理这院儿里的人和事。
“七公子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唐嬷嬷目光柔和而慈祥,笑吟吟地看着他。
她知道今日这位小爷约着三五好友出去游玩,以往不玩到天黑是不会回来的,今日倒是奇了,竟然过了晌午就回来了。
裴怀安也不好说是因为看顾未来的嫂嫂才与好友分开,便随口敷衍了一句:“我吃多了,困得慌,回来睡一会儿……”
“晌午日头大,我瞧公子出了汗,可要沐浴一番再睡?”
“不用。”
裴怀安抬脚进了房间,将隔扇门推上,松散了衣襟,便往床上一倒,竹筒从他手中滚出,落在薄衾之上。
忽而有些口渴,裴怀安懒得唤外面的婢子送水进来,便打开竹筒饮下半筒黄酒,随即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去。
洞开着的槛窗外红情绿意,夏末秋至的风带着余热吹得枝叶沙沙作响。室内寂静如初,沉睡的少年亦陷入一场花香四溢的梦境之中。
一位朦胧秀丽的女子伏在一方窄榻上沉睡,墨发白衣,素极而艳。桃粉梨白的花瓣雨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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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柔腻的面颊,半挽的云发,以及凹陷的腰窝上。雅致的双眸缓缓睁开,乌黑杏眼闪烁之间,翻涌出无数情丝,将他一点一点地绕了进去……
梦中浮浮沉沉,他的眼中尽是她潮湿的眸,清丽的脖颈,以及隐隐泛着潮红的如雪肌肤。
少年竹玉似的手攥紧了薄衾,蛰伏在冷白皮肤下的青筋暴起,终于在一声喟叹后,销声匿迹。
裴怀安悠悠转醒之际,身上还有未完全褪去的酥麻之意。
难以名状的愉悦令人回味,裴怀安初次体验这般感觉,拥着被子迟迟不愿醒来,然而双股之间横生一片粘腻,令他十分不适,他迷蒙着坐起身来,掀起被子想瞧瞧是怎么回事……
而后瞪大了眼眸。
*
唐嬷嬷正坐在抱厦之下看着院儿的人忙活,忽听卧房里传来一声惊叫,忙起身往卧房而去。
“七公子,发生什么事了?”唐嬷嬷立在隔扇外,关心地询问。
“我、我没事,”隔扇的另一边,裴怀安用被子将自己的半个身子掩住,燥得几乎要烧起来了,“唐嬷嬷,我要沐浴,叫人快些备好水……”
“是,公子稍待,我这便叫人去准备。”
唐嬷嬷没想太多,这便安排人去厨下打热水了。
卧房内,裴怀安涨红着一张脸,先拿来帕子简单擦拭了一番,又换了一身衣服,至于被换下来的沾染了脏污的衣服,以及那张同样不清白的帕子,他不想被人瞧见,便将其团成一团,塞到了床底下。
做完了这些,才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开始反思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尤其是梦里那双熟悉的眉眼,分明是……
他按住胸腔里那颗如同擂鼓的心,劝说自己:一定是因为嫂嫂要将沈三娘子许配给他,他才会做了这样一个春梦,梦里的那个人一定是沈三娘子……
下流!
他在心里打了自己一耳光:还没与人定亲呢,就这般亵渎人家,委实不要脸。
余光瞥见枕边的竹筒,此时出了一身汗的他正口干舌燥,他摸过来打开竹塞,一股脑将余下的黄酒都喝了。
解渴,也能压压惊。
不多时,有婢子过来敲门,说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裴怀安起身去了净房。
明明水只是温热,可是他却越洗越热,只好不断地唤人进来加凉水。
负责加水的是他的随侍庆梧,第三次要水时,庆梧伸手探了探浴桶里的水,惊讶道:“公子,水已经很凉了,还要加吗?”
“加。”扶着浴桶的手鼓起缕缕青筋,坐在浴桶中的少年眉头紧蹙,似在忍耐着什么。
察觉到主子神情有异的庆梧,将手中的半桶凉水倒进去,问道:“公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对方是陪他一起长大的侍从,年长他两岁,二人既是主仆,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一些无法与旁人道的难言之隐,裴怀安只能说给他听。
“庆梧,”身体的燥意愈来愈烈,少年喑哑着嗓子,羞耻道,“我想女人了。”
12.双喜
沈云姝遗落的那个竹筒终究没找回来。
汀兰雇来的那辆马车上没有,赶去丰乐楼时,裴家的马车已经不在了,又不好追去裴府询问,只得作罢。
那竹筒的酒是有问题的,若是被人误喝了去……
沈云姝不敢往下想,惴惴不安了几日,直到裴府的人再次登门提亲,忧虑被喜事冲淡,猜想那个竹筒应是没有引起什么大麻烦,便不再想这件事了。
关于裴怀安与三妹妹的亲事,沈云姝那日待父亲下衙回府,便同他提了此事,让父亲心里有个准备。
原以为父亲也会认同这桩亲事,不曾想父亲听罢,竟摇头说不行:“姝儿,你三妹妹她……配不上人家。”
“怎的配不上?”
沈云姝不免觉得奇怪,父亲一向疼宠三妹妹,怎的到了这个时候,反而看轻自己的女儿呢?
再说,当初那镇护将军府的梁六郎也不比裴怀安差,三妹妹既作配得了他,自然也能作配得了裴七郎。
“三妹妹秉性纯善,乐天达观,虽智识不足,学问浅薄,但裴七郎亦是个不求上进,贪图玩乐之人,他们性子相近,相貌也登对,且咱们两家门第也相当,父亲缘何觉得三妹妹配不上裴七郎?”
父亲叹了口气,又道:“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凑在一起,如何能过好日子?”
“这件事父亲亦不用担心,我与三妹妹同嫁入裴家,既是姐妹,也是妯娌,日后我定会好好帮衬三妹妹。再说裴七郎母亲早逝,父亲也常年在外经商,三妹妹嫁给他便不用侍奉公婆……”
可父亲还是不同意:“纵使这样,我还是不放心,趁着裴家还没派人来说亲,你明日去见裴七郎,与他说今日只是玩笑话,叫他莫要当真。”
“我不去,父亲今日若不能出个真正缘由来,我便去找母亲说理去……”
沈云姝执拗起来,连沈廷瑜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办法,默了一会儿,才道:“为父与裴七郎的父亲当年曾是同窗,后来因故割袍断义,若是让悠然嫁给他的儿子,岂不是叫为父与他都尴尬?”
原来父亲与裴怀安的父亲还有这样一番渊源。
沈云姝难免动摇了几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若是父亲与裴叔叔的恩怨颇深,那裴老夫人应是知道的,可她既然选择我做她的孙媳,说明并不介意你们之间的恩怨……”
不待父亲再次开口反驳,沈云姝接着道,“若是裴家真的来提亲,还请父亲暂且不要拒绝。我实不愿叫父亲知道,现在正有一个宵小之徒在觊觎三妹妹,我如此着急为三妹妹张罗亲事,也是为了防那宵小之徒。父亲姑且与裴家先商议亲事,暂不下定,用裴家做挡箭牌,也好保护三妹妹……”
“是哪个混小子在觊觎悠然?”
“父亲无需知道那人是谁,请父亲信女儿这一回……”
“也罢,先这样吧。”
沈云姝这厢费劲唇舌说服了父亲,殊不知裴老夫人在得知自家幺孙要娶沈家的三姑娘时,也颇费了些心神斟酌此事。
两年前着手给长孙裴怀瑾议亲时,老太太就把京城适龄的闺阁姑娘都寻摸了一遍儿,对沈家这位三娘子也略有了解,知晓对方样貌虽是极好的,却胸无点墨,腹中草莽,与秀外慧中,端庄知礼的沈家大姑娘有天壤之别。
不过老太太也知晓自家幺孙是个金玉其外的,与那沈家三娘子半斤八两,看起来还算般配。只是老太太还是希望给给幺孙挑一位克娴静内则,聪慧勤勉的姑娘,成亲后能相夫教子,辅佐夫君上进。
譬如先前在大房儿媳跟前侍奉的孟家丫头,虽是性子柔弱了些,但也勉强能入老太太的眼,可惜小七看不上人家,非是不愿意,后来那丫头叫长兴侯府的林五郎求去了,过些时日也要成亲了。
现如今小七瞧上个还不如孟丫头的,还不如当初逼着他娶了孟家丫头。
老太太也苦口婆心劝过幺孙:“娶妻当娶贤,若是沈家三姑娘有她姐姐一半的贤惠,祖母也就答应了,实在是……”
可小七非但听不进去,还梗着脖子与她反驳:“祖母,我不喜欢贤惠的姑娘,我就喜欢闲在家里什么都不会的……”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老太太板起脸来,不肯答应,小七那倔脾气也上来了:“我非沈三不娶,若是祖母不同意,那我就终身不娶好了。”
老太太气得戳他的脑袋:“你真是魔怔了……”
最后让老太太松口答应的,是辞忧院的唐嬷嬷。
唐嬷嬷与她悄声说:“老太太,今日负责整理七公子卧房的婢子,从床底下掏出好几件衣服和帕子,尤其那几条亵裤上还有尚未干涸的渍迹,小婢子不懂,老奴却是懂的,分明是七公子他……晓事了……”
老太太听得哭笑不得:这小猢狲馋那沈三,都馋到这个地步了?
终究老太太心里还是偏疼幺孙,他既如此喜欢沈家三娘子,莫如就随了他的愿吧。
不过这件事情老太太也不能一手做主,她想起小七的父亲与沈三的父亲有旧怨,两人已经断交多年,如今小七非要娶沈家的姑娘,这件事情须得他这个做父亲点头才行。
于是不理会孙儿的催促,老太太叫人写信去泉州,问询裴远舟的意见。
不过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去,小七的父亲竟然回来了。
他此番带队出海归来,准备休息一个月,趁此空隙回京城看望二老,顺便也帮着大房操持裴怀瑾的婚事。
裴老夫人与他说了小七的事情,没想到他非但不反对,反而觉得甚是不错。
“可你不是与那沈尚书断交了么?”
“是啊,多年不来往了,”裴远舟笑得意味深长,“如今正好借着儿女的亲事,与他重修旧好……”
裴家遣官媒上门说亲时,裴远舟也跟着去了。
沈廷瑜原本想将这亲事敷衍过去的,但见旧友登门,两人喝了一顿酒,重修旧好的同时,直接将两个孩子的亲事定下了。
待裴府的人走后,沈云姝便来前院寻父亲,想问问他们聊得如何。
父亲喝醉了,没了往日威严的仪态,翘着腿坐在台阶上吟诗,看起来心情颇为不错。
见她过来,父亲便拍拍身边的空处,叫她坐下,醉眼朦胧道:“我与远舟兄商议好了,趁着他在京的这一个月,把悠然的婚事一起办了,届时你们姐妹二人同时出嫁,他裴家双喜临门……”
沈云姝倍感诧异。
分明前几日父亲对待这桩亲事的态度还模棱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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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与裴怀安的父亲有恩怨,怎的今日不仅一口一个“远舟兄”叫着,甚至连三妹妹的婚期都说定了?
“父亲,这会不会太着急了?”
“没事,急也是他们急,他们家一下子娶两个新妇,自有一番忙活,你和悠然安心待嫁即可,悠然的嫁妆我也早就备好了……”
三日后,裴家来下聘礼,绫罗绸缎,珠翠团冠,茶果羊酒,堆满了院子,另有一口红木大箱,里面装着满满的金银元宝,两个壮汉抬得气喘吁吁……
裴远舟经商多年,果真财大气粗。
沈悠然只过去扫了一眼,连礼单都没有功夫去看,因为她的嫁衣还没有绣好,时下都兴姑娘家自己绣嫁衣,先前姐姐陪着她绣过,后来姐姐去裴家的庄子住的那段时间,她想着自己何时出嫁都不知,不必这么着急,于是便将其搁置在柜子里了……
万万没想到她这婚事来得如此快。
这几日她从柜子里掏出那件绣了一半的嫁衣,绣花针挥得眼花缭乱,绣得快哭了。
幸而有大姐姐帮着一起绣,姐妹二人齐心,还是有望在成亲之前绣完的。
只是沈悠然原本眼睛就不好,着急之下心火亢盛,那火直往眼睛里钻,惹得她双目赤红,流泪不止,连着喝了几天的降火药也压不下去。
沈云姝见她这般,只得拿走她手中的针,叫她先将眼睛养好。至于这剩下的绣活儿,沈云姝叫上女工还不错的汀兰和青禾帮忙,左右只要她们不说,旁人也不知道这嫁衣不是沈悠然一个人绣的。
沈悠然用帕子包了冰块敷眼睛,躺在美人榻上与姐姐聊天:“姐姐,那裴怀安长什么样子啊?”
前些日子大姐姐拿了一个磨喝乐来找她,正是先前在庙会上她挑选的却没钱买的那一个。说是那日帮她付钱的面具公子,正是裴家七郎裴怀安。
当时大姐姐只与她说裴怀安有意求娶她,没想到她连裴怀安的面儿还未见过,就要嫁给他了。
“他啊,生的玉质金相,可谓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①……”
沈悠然没听过这些词,但也能理解:“大姐姐的意思是,他生得极为好看,是么?”
沈云姝点点头:“嗯,总之样貌你不用担心,自是与你极为般配的,而且他虽纨绔名声在外,行为浮散,但并未沾染什么恶习,他率性不羁,亦识大体,有孝心,是个有纯善之心的人……”
沈悠然听得小腿一翘一翘的,喜滋滋道:“大姐姐帮我挑的郎君,总归是没错的。”
嫁衣将要绣好之时,陆家派人给姐妹二人各添了一份嫁妆。
沈云姝先前就与母亲商议过,要从沈家嫁出去,且这些时日借着帮妹妹绣嫁衣,一直不曾回陆家。
今日来添妆的是陆府的管家许伯,沈云姝同他打听了几句陆翊的事情。
陆翊那日被扭送去府衙后,便有人给陆家送了信儿。陆家本想疏通一番将陆翊救出来的,奈何人证太多,那青楼女子又咬紧了不松口,最后被判杖三十,拘十五日。
现下十五日已过,陆家已经将人接回来了,关了他的禁闭,让他在房中边养伤边反省己过。
沈云姝喜闻乐见,至少在成亲前,他都没法来烦扰她和悠然了。
13.催妆
裴怀瑾于七月下旬回京,彼时距离他与沈家大娘子的婚期还有十余日。
祖母为他准备了洗尘宴,宴上其乐融融,谈笑着说起双喜临门之事,裴怀瑾才知小自己五岁的堂弟怀安也要娶妻,且婚期与他在同一日,娶的还是他未婚妻的亲妹妹,沈家的三娘子沈悠然。
家人们不由调侃他们两个,在裴家他们是兄长和堂弟,到了沈家就是姐夫和妹夫,可谓“亲上加亲”。
宴后,裴怀瑾送祖母回了椿萱堂,探望过祖父后,又去了母亲的海棠苑,陪着她说了会儿话。
人逢喜事,祝氏的精神也比以往好了很多。这些时日她愈发认真调养身体,为的就是在儿子成亲当日,精神抖擞地接受儿子与新妇的拜礼。
平日顾及着身子,她从不饮酒,今日儿子归来,她高兴之余才敢浅酌了两杯药酒,身上暖融融的,人也有几分微醺。
祝氏欣慰地看着年轻有为的大儿子,说起前些日子老太太寿宴上,沈家大姑娘也来祝寿了,那姑娘哪儿都好,言语得体,端庄大方,她越看越喜欢。
后又说起孟婉心,祝氏从前拿她当半个女儿看,总忍不住提起她:“你与沈家大姑娘的亲事定下没多久,她也定了人家,是长兴侯府的林五郎,家世人才自是没得说,可就是听说那他院儿里有团糟心事儿,我劝婉心谨慎思量,可她非是不听。但愿她嫁过去能过上好日子……”
裴怀瑾与那位孟家表妹见得不多,对于她的亲事自然无多少兴趣,只安静地听着母亲的絮叨,并不往心里去。
祝氏说罢了孟婉心,又提起了小七要娶的那位沈家三娘子。
因着小七前头拒了孟婉心,转头又非那位沈三娘子不娶,祝氏是有些促狭的心思暗藏在心底的。
“都知道那沈家三姑娘是个貌美却无才的,比起婉心实在差许多,老太太也是过于宠溺小七,情急智昏,竟然依了他,你那三叔也是,不仅不阻止,还跟着媒人一起亲自上门提亲,婚期也定在了与你同一日,像是闹着玩一般……”
“母亲,”裴怀瑾适时出言阻止,“闲谈莫论人非。”
祝氏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竟在儿子面前议论长辈与小叔子,羞赧之余,又觉得伤了为人长辈的尊严,不由睇了他一眼:“知道了,到底是儿子不如女儿贴心……”
以前婉心在跟前侍奉的时候,自己说什么那丫头都附和着,哪儿像这个古板的儿子,没说几句呢就教育起她这个做母亲的来。
“行了,我今日也累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祝氏没了心情,摆手叫他走了。
*
掌灯时分,裴怀安自个儿抱着被褥枕头来了他的筠芝院。
“我那辞忧院正在重新修整,以备迎娶新妇,大哥,今晚我来与你挤一挤……”
裴怀瑾今晚歇在书房里,正房那边已经装饰得差不多了,一应物什都是崭新的,新妇未进门之前他不好去睡,便叫人抬了张罗汉床在书房里。
“怎的没去三叔的院儿里睡?”裴怀瑾接过他怀中的被褥,铺在罗汉床上。
“我爹每次喝醉了就喜欢跑到我的房间里对着我唉声叹气,不知道是嫌我不成器还是睹我思人想念亡妻了,今晚他在宴上又喝了不少,我可不想半夜一睁眼被他吓死……”
裴怀瑾没回来之前,裴怀安都是住在父亲的院儿里的。今晚瞧见父亲醉成那个样子,忙抱着铺盖找个地方躲着了。
兄弟二人挤在一张不算宽敞的罗汉榻上,裴怀瑾听着他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趣事,说起前些日子他陪祖父祖母去城外的庄子避暑,沈云姝也去了,在那里住了将近一个月,还与他下过五子棋,在棋盘上将他杀了个七进七出……
裴怀瑾提醒他:“七进七出不是这么用的。”
裴怀安笑呵呵道:“我读书不好,乱用典故,大哥能领会我的意思就好。”
提起沈云姝,裴怀瑾便多问了一句:“你与沈三娘子的亲事,可是云姝撮合的?”
“不是。”先前祖母也这般怀疑过,但是裴怀安见祖母不满意沈三娘子,担心祖母因此对嫂嫂心生不满,便没敢说此事的确有嫂嫂从中牵线。
今日大哥这样问,他亦是一口否认,搬出先前与祖母解释的那套说辞:“我对沈三娘子是一见钟情,那日在庙会上,她没钱买磨喝乐,不知将我认成了何人,扯着我的衣服让我给她买,我买了,她又不要,一溜烟就跑了……”
“后来在祖母的寿宴上见到嫂嫂,见嫂嫂眉眼与她相似,便大抵猜出了她的身份。过后我拿那个磨喝乐试探嫂嫂,求嫂嫂帮我转交给她,才确认她就是嫂嫂的三妹妹……”
“这段时间我总是梦见她,料想是得了相思病,才央求祖母去沈家提亲……”
这些话亦没有作假,自从那日嫂嫂与他提议,叫他娶她的三妹妹后,他便连着好几日都梦见了沈三娘子,还在梦里对她做了那样的事情,以至于他连着好几个晚上,半夜偷偷摸摸起来换裤子。
裴怀瑾听他说的言真意切,自然无从怀疑。只是他方从母亲口中听到一句,沈三娘子比孟家表妹差很多,难免多问了一句:“在你眼里,沈三娘子是怎样的人?”
“我只见过她一面,她长得很好看,也很可爱。”
“没了?”
“没了啊。”至于嫂嫂口中说的那些,什么生性散漫,喜欢偷懒,这些他也不好意思说给大哥听。
“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裴怀瑾望着上方的梁顶,悠悠道:“你那不叫一见钟情,叫见色起意。”
“……”说的好像也对。裴怀安摸了摸自己的脸,喃喃道,“希望成亲那日,她也能对我见色起意。”
毕竟到现在为止,那位沈三娘子还未看过他的脸呢。
婚期将近,依着规矩,即将成亲的男女都不宜再见面,他也没有机会去给她瞧瞧自己的模样,也不知道盖头掀开后,她会不会喜欢自己这张脸……
*
婚期的前三日,桂树尽数开放,香气盈了满院。
沈悠然的嫁衣紧赶慢赶的终于绣好,样式图案与大姐姐那件一般无二。裴家送来催妆礼,香粉团扇,凤冠霞帔,姐妹二人的俱是一致,唯有销金盖头不同,沈云姝的那张张是鸳鸯戏水,沈悠然那张则是喜鹊登梅。
翌日沈家派人去裴家铺房,挂帐幔,铺新褥,汀兰作为沈云姝的陪嫁婢女,留在筠芝院压房,沈悠然的陪嫁婢女丹若则留在辞忧院。
成亲的前一日,沈父特意派人去陆府接来宁氏,让她这个亲生母亲过来陪陪即将出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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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顺便教她们一些为人妻子要做的事情,第二日也能送她们出嫁。
姑娘做了媳妇,便不能像闺阁中那般恣意了,宁氏对大女儿是放心的,那些操心的话,譬如如何体贴丈夫,如何孝顺长辈,如何管理后院,大都是说给三女儿听的。
沈悠然听得呵欠连连,直到母亲拿出两本画册,分给她们一人一册,沈悠然随手翻开,那双半阖的眼眸霎时瞪得溜圆,困意一扫而光。
“这就是敦伦之礼?”从前她只在话本中看过寥寥几句描写,只知其事,不知其中奥妙,今日倏地看到,不由大受震撼。
那些交叠的画面闯入姐妹二人的眼眸中,两人的脸一个比一个红,宁氏笑了笑,开口道:“所谓敦伦,其仪男俯女仰,以合天覆地载之理……”
沈悠然一边听母亲说,一边将画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小脸通红,两眼发黄。
比不得姐姐含蓄矜持,沈悠然大胆发问:“娘亲,我看话本里说什么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此事当真令人愉悦么?”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宁氏摸了摸她的头,怜爱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叮嘱道:“初次是会有些不适的,若是觉得疼,尽可唤对方轻些,莫要由着对方来……”
姐妹二人听得齐齐点头。
宁氏又将目光放在沈悠然的脸上:“你年纪小,不宜过早有孕,我这里有张避子的药方,温和不伤身子,事后喝上一副,待两年后再要孩子。裴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家,那裴七郎年岁也不大,想必也不会着急要孩子……”
女子过早有孕,不仅伤自个儿的身子,也怕孩子会有不足之症,故而高门大户里那些心疼女儿的,大都不会让女儿太早怀上孩子,这也算是一条默许的成规。
夜色沉酽,四周阒寂,唯有沈悠然的房里还亮着灯。
沈云姝今晚不打算回自己院儿里了,和沈悠然一左一右挤在母亲身边,和小时候那般,央着母亲再给她们讲一次睡前故事。
“讲个什么故事呢?”宁氏拥着长成大人的女儿,那些幼稚的故事自然不适合讲给她们听,思来想去,倒是想到了一个应景的。
“时下娶妻之礼,讲究晨迎昏行。那你们知道,为什么要在黄昏时行大礼?”
沈云姝读的书多,很快答道:“《易经》中讲阴阳之道,谓之男为阳女为阴,黄昏正是阴阳交替之时,以黄昏为期绸缪束薪,合二姓之好,方为吉时良缘……”
沈悠然读书少,窝在母亲怀里啃指尖:“娘亲不是要讲故事么?怎的又讲起大道理来?”
宁氏欣慰于大女儿的兰质蕙心,也没有扫了小女儿的兴致,继续道:“姝儿说的很好,不过听闻,在很久以前,有一种野蛮的婚俗叫‘抢婚’,顾名思义,就是抢夺女子为妻,这种行为不宜光明正大的做,于是他们便趁着天色昏昏之时抢夺女子回去成亲,久而久之……”
沈悠然听着母亲娓娓道来的故事,嗅着母亲身上独有的淡香,渐渐陷入梦乡。
许是睡前故事听得太认真,在梦里,她也经历了一场兵荒马乱的抢亲。
梦过无痕,破晓时分,她被母亲从梦中叫醒,此时大姐姐已经回了自己的院子,梳头娘子也已在外面候着了。
母亲温柔地唤她:“悠然,该起来梳妆了……”
14.成亲
凤鸣朝阳,吉时已到。
迎亲队伍捧着瓶烛香球、纱罗妆奁、裙箱衣匣整装待发,负责抬喜轿花担的轿夫们姗姗来迟,裴怀瑾与裴怀安祭拜过家庙后,抱雁准备出门迎亲。
却有宫里的一位黄门奉圣上口谕而来,急召裴怀瑾进宫议事。
圣命难为,迎亲一事只能交由七弟裴怀安代迎,裴怀瑾脱下喜服,换上官袍便随黄门进宫了。
沈府的人见迎亲队伍前只有裴怀安一人,不见裴怀瑾的身影,得知缘由后,虽无奈但也只能接受。
窗阴渐渐东去,奠雁礼后,前院的迎亲队伍鼓乐催妆。
沈悠然头顶繁重的头冠与钗环,缀着珠玉的销金盖头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眼前只一片喜庆的红,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全凭旁人扶着,引着,直至走到喜轿前,她瞧见一抹红色的袍裾,晓得那是为她举着轿帘,即将成为她夫君的裴怀安……
心跳倏忽变得很快,她下意识地扭头想去看对方的模样,盖头上的珠玉随着她转头的动作碰撞出清越的脆响,与他那句“仔细脚下”重叠在一起,她一时没能听清楚他的声色,也无从看到他的容貌……
俯身进了喜轿,迎亲队的人唱起歌谣讨要红包,一番热闹后,两台喜轿并排而行,迎亲队伍与送亲队伍合成一队,宛如一条红色的游龙,浩浩荡荡地朝裴府进发,成为城中一大盛景。
清风拂帘,喜轿随着抬轿人整齐的步伐有规律的颠簸着,自卯时开始沐浴梳妆的沈悠然,被轿子颠出了困意,脑袋一点一点的,半睡半醒间,轿子突然一个急转弯,她不妨,身子不受控制地撞在轿子一侧,头上的凤冠被撞歪,扯得她头皮生疼…
而后轿子骤然颠簸许多,比不得方才的不紧不慢,这会儿像是轿夫们抬着她飞奔,颠得她在轿子里无法安坐。
轿外传来一片嘈杂的叫嚷声,沈悠然从中听到青禾尖利的叫喊:“有人抢亲了!快救我家姑娘啊!”
抢亲?
那不是娘亲讲的故事里才会发生的事情么?
如今朗朗乾坤,昭昭日月,竟然还有人敢行抢亲之事?
事发突然,沈悠然顾不得礼数,掀开盖头,从小窗中探出头去瞧外面的态势。
入眼先看到姐姐的喜轿,与自己的一起被抬着往一条深巷急速而去。四个抬轿的人生得俱是魁梧强壮,即便肩上扛着轿辇,也丝毫不影响他们脚底生风,疾步如飞??。
往后看去,又有一拨人持刀横在巷口,拦住了紧追而来的迎亲与送亲队伍。队伍里的人虽多,手里却无一件能与人打拼的兵刃,一时拦在巷外,乌泱泱的堵成一团。
余光瞥见姐姐也从喜轿中探出头来,沈悠然惊慌无措地看向她,吓得要哭:“姐姐……”
沈云姝脸色发白:今日这出,她哪里猜不出是谁的手笔?
竟没想到他连律法都不顾了,抢亲这种违天逆理的事情他也敢做?早知他丧心病狂至此,当初就该将事情做得再绝些,叫他在牢狱里待上一辈子才好。
不过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饶是沈云姝心底亦慌成一片,面上也只能强作镇定,安慰妹妹:“不怕,有姐姐在。”陆翊是冲着她来的,若真被他抢了婚,她也一定会想尽办法保全三妹妹。
正做了最坏的打算,忽听一声箭鸣,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转瞬没入一个抬轿人的后背,那人应声倒地……
沈云姝的轿子随即失了平衡,连人带轿摔到了地上。
箭啸声再次响起,三箭连发,抬轿人见事不妙,只能弃轿而逃。
沈云姝被摔出轿外,看到妹妹亦从轿中爬出来,小脸惨白地扑到她怀中:“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走。”沈云姝顾不得身上疼痛,拉起妹妹往后逃去。
一张销金盖头随着她们的跑动飘落在地上,另一张被凤冠朱钗勾缠着,堪堪曳在身后。
幸而巷口的迎亲队伍也在此时破开了阻拦,前来相救。
混乱之中,婢子仆从们将她们层层护住,有人捡回了那张销金盖头,交由全福人,全福人挤进来,看了姐妹二人一眼,随即将手中这张盖在了沈云姝的头上,又捞起沈悠然朱钗上挂的那张,给她盖好,随后将她们扶回轿中,另指了几人来抬轿。
只是队伍一时还走不了,因为有几人在方才的混乱中受了伤,尤其是急于护主的两个陪嫁丫鬟青禾与琼枝,一个伤了手臂,一个扭了脚,裴怀安拨出几人,将受伤的人先送去附近的医馆。
抢亲的歹人被捉住了一个,此事委实恶劣,裴怀安特意指派自己的随侍庆梧将那人扭送去府衙,请府尹务必严查此事。
而后才得以抽空同方才那位仗义出手的持箭郎君道谢:“今日若非郎君出手相助,恐怕不能善了。郎君如何称呼,今日可有空来府上喝杯喜酒,我得好好感谢你……”
持箭的郎君眉眼深刻,轮廓硬朗,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往落下帘子的喜轿上看了一眼,淡淡道:“某姓梁,今日还有事,便不去贵府叨扰了……”
“那你家住何处?改日我请你喝酒……”
“举手之劳,郎君不必挂怀。”那人朝他微一颔首,便握着弓箭离开了。
因着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队伍耽搁了许久才重新启程。
抬轿的那几人气力差些,走得慢,轿子也抬得不稳当。沈悠然被颠得七荤八素,又因着方才受了惊吓,神情恹恹,早已没了上午的欣喜与憧憬。
抵达裴府时,已将近入夜。
沈悠然眼皮沉沉地被搀扶下轿,踩着轿前铺着的青色席布进门,跨马鞍,坐虚帐,拜香案,拜诸亲,而后被一众亲戚仆婢簇拥着去了新房,等待新郎官过来与她行交拜礼与合髻礼。
依着流程来说,裴怀安应该很快会过来的,可是沈悠然等了好一会儿,却只等来两个婢女来送饭菜和茶水,并与她道:“少夫人先用些饭,若有其他需要,随时吩咐婢子们……”
沈悠然有些疑惑:“裴……夫君什么时候过来?”
“婢子不知,可需婢子去打听打听?”
罢了,人就在前院,倒也没有必要去打听。
沈悠然说了句“不用”,然后隔着碍事的盖头,简单吃了些东西,又解决了内急,随后回到床上静坐。
新房内静静的,一双龙凤喜烛安静地燃烧着,软纱红帐下的身影渐渐歪了下去,不多时,绛红的鸳鸯锦被上多了一个酣睡的人儿……
另一边,沈云姝头上的盖头同样未掀,她知裴怀瑾人在宫中,身为弟弟的裴怀安只能代替兄长迎亲,不能代替兄长与她完成剩下的礼仪,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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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叫房中侍奉的婢子们先下去,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白日里出了那样大的事情,让她现下心里仍有余悸。虽然猜测是那人筹谋的,但心底更希望这是一场无妄之灾,否则一旦被查出背后之人是他,牵连家人不说,更怕他败露之后存心攀咬,要她也不好过……
心下思虑着这团乌糟事儿,隐约听到外间的婢子们窃窃私语了什么,而后有一位婢女进来,毕恭毕敬与她道:“少夫人,方才前院派人过来,说老太爷的病症发作了,七少爷过去陪老太爷了……”
“知道了。”虽疑惑裴怀安去陪老爷子的事情为何要说给她听,但转念一想,约莫只是丫鬟随口多说了一句。
“那少夫人您先休息,奴婢去厨下端些吃食过来……”
“好。”沈悠然没有多想,随口应了一声,又陷入陆翊带来的烦扰之中。
*
天如墨,月色如霜,裴怀瑾踏着满地的月华回到裴府。
府中灯火煌煌,亮如白昼,红绸锦色,满目皆喜。
婢仆们见他回来,立即分头忙碌起来。
沈悠然迷迷糊糊被扶起来,以为自己只小睡了一会儿,揉了揉眼睛,强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
不多时,身边的床榻一沉,沈悠然吸了一鼻子清爽好闻的沉水香。
婢子们迅速站做两排,依着先前礼官交代的流程,先将秤杆递到郎君手中。
裴怀瑾接过,伸到盖头下轻轻一挑,一张被揉红了眼角,胜似海棠醉日的娇美面容便呈现在他的面前。
嵌满了珍珠宝石的凤冠,衬着那张傅粉施朱的脸越发美艳精致,只是一双眼睛蒙着惺忪之意,带着几分茫然望着他,显出几分娇憨无措来。
半年前在虹桥上的惊鸿一瞥,与眼前的美娇娘重叠起来。
“抱歉,让你久等了。”
清润的声音落在沈悠然的耳中,如珠玉相撞,清冽好听。
沈悠然怔怔地看着对方:大姐姐诚不欺她,这位裴家七郎当真玉样容貌,清朗如松风水月,好看极了。
更难得他双目清明,沉静如水,丝毫不见浪荡轻浮之气。
沈悠然心中窃喜,身上的困意,倦怠,与白日里受过的惊吓一扫而光,喜滋滋地与对方喝了交杯酒,行了合髻礼。
甫一结束,便有婢子上前收拾床铺,另有两人拿上衣物,服侍她去净房沐浴。
因着晨起沐浴过,两人都未在此事上花费太多的时间。
裴怀瑾沐浴回来时,寝房中的婢子们都已经退下了,房中各处的灯烛已熄,只留桌案上一对龙凤喜烛,映照着床边纤秾合度的新妇。
洗净铅华的人儿露出水木清华的好肌骨来,少了几分瑰姿艳逸,多了几分玉软花柔,像一株沾着露水的铃兰花,静美不可方物。
她似乎对幔帐下的一根绳子很感兴趣,扯动间,外间不断响起清脆的铃铛声响。
“这个绳子是做什么用的?我方才问她们,她们只是笑,都不告诉我……”
她扭头问他,明眸皓齿的人儿被烛光照得愈发晶莹动人。
裴怀瑾走过去,拉着她一起坐下,将那根细绳从她手中解救出来,外间的铃铛声响随之戛然而止。
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替她解惑:“叫水用的。”
15.弄错
裴怀瑾向来是个克己复礼的人。
但今日是他的新婚之夜,妻子又如此娇美动人,委实不需要那份克制。
他将那只柔软的手握住,另一只手拨开她肩头如瀑的青丝,抚上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微微抬起。
那双眼眸太过清澈,睫毛颤颤,带着怯意,叫人怜惜。
虽已是夫妻,终究还不甚相熟,对于接下来的敦伦之礼,裴怀瑾客气地问她:“可以么?”
沈悠然当然知道他在问什么,虽然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紧张起来,两只手无措地捏着衣角,涨红着脸点了点头。
那只带着水汽的大手,从她的脸颊滑落在纤巧的锁骨上,指尖泛着凉意,轻易就挑开了她的寝衣,沈悠然带着期盼与羞怯,由着他将自己按进了绛红的软衾之中……
*
另一边,裴怀安终于从祖父的书房中逃出来。
今晚这亲事才成到一半,祖父的朱雀离飞之症又犯了,记忆忽而回到二十年前他给前太子当老师的时候,自个儿收拾了书箧,闹着要进宫给太子授课。
老爷子年纪大了,抱着书箧横冲直撞,下人们担心伤着他,不敢硬拦,父亲与伯父们挨个过去解释劝说,祖父却是谁的话也不听,父亲只好将刚拜过堂的他找来,让他去劝劝祖父。
裴怀安起初还纳闷:“祖父连你们的话都不听,能听我这个做孙子的吗?”
父亲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当年你祖父给前太子殿下授课的时候,太子殿下也是如你这般大的年纪。待会儿你见到老爷子,莫要唤他‘祖父’,唤他作‘老师’,就说今日不上课,让他回去休息……”
裴怀安听得直咧嘴:“这……能行吗?”
父亲催着他:“能的,相信你爹!”
裴怀安将信将疑地去了椿萱堂,老爷子正抱着书箧在院子里对着拦路的婢仆们发脾气,裴怀安走上前去,生硬地唤了一声:“老师……”
老爷子一愣,朝他看来。
裴怀安心虚地迎上了祖父的目光:“老师,我今日有事不能上课,老师在家中好生歇息吧。”
他以为此计根本不可行,熟料老爷子竟真的将书箧随手递给旁人,正了正衣冠,恭恭敬敬走到他身前,抬手行了一礼。
“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殿下莫要虚度光阴,这便随臣去书房读书吧。”
祖父竟然真的信了?
裴怀安诧异地与父亲对视一眼,底气足了些:“老师,我今日真的有事,明日再来找老师讨教。”
老爷子不卑不亢道:“殿下有什么事情,比读书还重要?”
裴怀安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喜服:“我今日成亲啊……”
“殿下不是上个月刚成了亲,怎的这个月又成?”老爷子捉住他的手,拉着他往书房里走,“陛下要臣对殿下严加督促,今日不论殿下说什么,也得先把书读了……”
“老师,我不是……祖父……”裴怀安回头求助父亲,“爹……”
父亲无奈地摆摆手:“你先进去读会儿再说……”
这一读就读了一个多时辰。
直到老爷子终于清醒过来,捏着手中的书,疑惑地看着他:“小七啊,你今日不是成亲么,怎的来祖父这里了?可是因为祖父又犯病了?”
“没,孙儿就是过来瞧瞧您。”裴怀安搁下那本被他揉皱的书,按下心头的焦虑,起身笑道,“那孙儿回去接着去成亲了……”
“去吧。”
夜里秋风微凉,素月流辉,裴怀安无暇欣赏月色,几乎一路小跑回了辞忧院。
礼官与婢子门等了许久,见他终于回来,忙按部就班地忙活起来。
“她可是等着急了?”裴怀安随口问一个婢女。
婢女答:“少夫人一直很安静,没怎么说话……”
那便是生气了,且生闷气呢。
裴怀安愧疚地走了进去,搓着手,同她道歉:“抱歉啊,我在祖父那里耽搁太久了……”
盖头上缀着的珠玉微微一动,盖头下传出一道疑惑的声音:“裴怀安?”
“啊?”裴怀安下意识地应下这句话,莫名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你来作甚?”
什么叫他来作甚?“礼还未成,我来同你完礼啊。”
“你为什么要来与我完礼?”
这话问得裴怀安莫名其妙:“我是你夫君啊,不是我,还能是谁?”
对方身子一颤,蓦的站了起来:“你怎的是我的夫君?你要娶的不是我三妹妹么?”
“啊……”裴怀安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嫂嫂?你怎么在我的新房里?”
沈云姝抬手扯掉了头上的盖头,拿在手中一看,竟是喜鹊登梅的样式:“错了,我与三妹妹的盖头,弄错了……”
“老天爷啊……”那他的夫人,岂不是送到了大哥房里。
“还愣着作甚?”沈云姝提裙往外跑,“快带我去你大哥的院儿里。”
*
织锦红帐垂落,将梨花木山水圆洞床变成一个独属于两人的空间。
对于夫妻之事,两人都无真正的经验,又因着不熟,对方亲过来时,沈悠然本能地将嘴巴闭紧了。
一只滚烫的大手滑向她的腰间,轻轻一捏,她忍不住溢出一声嘤咛,他便顺势闯入她的口中来。
约莫他也没有与人亲吻的经验,比起那张成熟的脸,他的吻技委实算的上青涩,和她在话本子上看过的完全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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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
她也努力的,笨拙地回应着,牙齿不小心撞上他的牙齿,惹得他轻笑一声,暂时放过了她的唇,转而埋进了她的脖间。
修挺的鼻梁在她的脖间蹭着,顶着,迫得她仰起脖子,湿热的气息带来奇异的感觉,有点疼,有点痒,厮磨的间隙,身上的寝衣并一件红绫小衣,尽数被他除去,随手扔在了帐外。
她便也学着去解开他的衣襟系带,分明是很简单的活扣,被她胡乱扯拽了一番,反而变成了死结。
他只得暂时放过他,坐起身来,借着帐外的烛辉,低头去解自己的衣服。
沈悠然羞得钻进被子里,可又想瞧瞧对方的身段,于是探出半颗脑袋,偷偷去瞟他。
他刚好解开了系带,手臂一翻,便除去了上身的寝衣,露出与玉样容貌不符的宽阔臂膀与白皙健硕的胸膛。再往下瞟,又瞧见他腰腹劲瘦,脉络分明,似是蓄满了力量……
他不是才十六岁么?怎的身段如此……成熟雅俊?
微微出神之际,不妨他忽然转眸看过来,与她偷窥的目光刚好对上。
沈悠然忙缩进被子里,可随即身上一轻,被子被他掀开,对方覆过身来,将她困在身下,轻笑着问她:“怎的不看了?”
清冽的沉水香将她整个裹挟住,对方略高于她的温度亲密地熨帖着她,沈悠然脸颊一片滚烫,羞涩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不肯承认:“我才没看……”
裴怀瑾握住她的手,移开,按在了枕边:“莫要害羞,我们是夫妻,不怕你看。”
话虽这么说,但沈悠然到底是第一次见他,在不相熟的情况下如此“坦诚”相对,怎能不害羞?
好在,他现在离她很近,她看不到旁的,满眼尽是他如玉生华的脸,和那染上几分欲意的清眸。
那双眸子游移往下,想到他即将要看到什么,沈悠然的手忍不住又动了一下,想去遮他的眼。
他不许,纤细的手指被他分拨开,修长硬朗的指骨探进去,温柔又缓慢地侵入她手指的缝隙,直至十指完全交缠在一起。
那双薄唇又落了下来,比方才更烫些。
察觉他要更进一步,沈悠然紧张地闭上眼睛,准备迎接他。
却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声音愈来愈进,有人跑到隔扇门前,将门拍得震天响:“弄错啦弄错啦,新娘子送错啦!”
什么?
新娘子送错了?
“大哥……”
“三妹妹……”
听到外面传来姐姐的声音,沈悠然猛地睁开眼眸,看着上方的郎君,试探着喊了一声:“裴家……大郎?”
覆在她上方的男子清眸狠狠一颤:“沈家……三娘子?”
16.商议
裴怀瑾素来冷静持稳,处变不惊,没想到平生第一次体验到魂飞魄散的感觉,是在他的新婚之夜。
在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身下的人儿惊叫一声,用力推开了他。
他几乎是以摔倒的姿势下了床,狼狈地从地上凌乱的衣物中捡出自己的穿上,又捡起她的,隔着幔帐递过去,对方迟迟没接,应是没再看他,他亦不敢往床上看,只得丢下衣服,随即去柜中取了外衣穿好,这才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在最前面的是身着喜服一脸焦急的裴怀安和沈云姝。
裴怀瑾的目光从七弟的身上转到沈云姝身上,在看到对方的容貌后,有一瞬的恍惚:她的容貌与虹桥相看时的女子……也对的上。
她们姐妹二人的眉眼相似,加之今日需用厚妆压婚服,故而在妆后她们姐妹二人的容貌几近相同,以至于他在掀开盖头看到沈三娘子时,根本没有多想……
“大哥,你……”裴怀安看到大哥发丝凌乱,衣裳也穿的不算周整,心中已经预感不妙。
沈云姝看了裴怀瑾一眼,当着一众婢仆的面不好立即发问,想着先进去看看三妹妹,于是绕过他,侧身进了寝卧。
裴怀瑾随即将房门阖上,挡住了一干人望向房中的目光,略略镇定后,吩咐几个仆从分别去大房、三房的院子将此事告知长辈,叫他们一起去祖母院儿里商议此事。
婢仆们领了吩咐各自奔去,裴怀瑾看了一眼七弟:“边走边说……”
另一边,沈云姝进了寝房,见房中各处灯烛已熄,只余一对龙凤喜烛,已经猜到了什么。
拨开幔帐,洁白的寝衣与红艳艳的小衣堆拢在一旁,绛红的软衾被裹成一条长长的一条,抖抖索索地勾勒出一个受惊的虾子形状,沈云姝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终究是晚了。
白日里的那场抢婚弄错了两人的盖头,晚上裴太傅忽然发病将裴怀安叫走,四个陪嫁丫鬟,两个在混乱中受了伤,还有两个一直在看护嫁妆,再往前算,那日在虹桥的相看本就是三妹妹替她上去的,裴怀瑾见过打扮成她的模样的三妹妹,可三妹妹眼睛不好,那日根本没有看清楚裴怀瑾的面容,且三妹妹亦不知裴怀安的样貌,种种巧合之下,促成了今夜这一桩阴差阳错的婚事……
沈云姝咬住微抖的唇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坐到床边,伸手拍了拍被子:“悠然,出来,莫要闷坏了……”
听到她的声音,被子抖得愈发厉害起来。
“大姐姐,”被子下面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没脸见你了。”
“不是你的错,”沈云姝轻声哄着,“天塌了有姐姐顶着,你先出来。”
她哄了一会儿,才哄得沈悠然从被子里钻出来,转而扑到她的怀里,颤抖着哭了起来。沈云姝假装没有看到妹妹身上的红痕,一边安慰着,一边帮她把衣服穿好。
事情到了这一步,换回来是不可能了,可以预料接下来的结果,要么是将错就错,姐妹二人互换夫婿,要么,拆一对,只成一对。
若要拆,沈悠然与裴怀安的姻缘怕是不成了,可即便这样,裴怀瑾与三妹妹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她这个做姐姐的也不可能心无旁骛的与裴怀瑾继续做夫妻。
更何况三妹妹没了清白,又没了姻缘,日后叫她如何自处?
可若是将错就错,以三妹妹的性子和能力,做长房的嫡长媳终究是勉强了些,怕是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她原是想让三妹妹嫁来裴家享福的,如今却是将三妹妹置于两难的境地,她要如何做,才能弥补这个过错呢?
*
椿萱堂内,大房的裴家大爷裴远济与夫人祝氏,三房的裴家三爷裴远舟,以及今日的两个新郎官,裴怀瑾与裴怀安,齐齐聚在堂宇中,俱是一脸凝重之色,屏退下人后,开始商议今日这事和如何处理。
祝氏身子弱,闻听这件事时两眼一黑,险些晕了过去。
裴远济本想叫她在房里歇着,莫来商议了,可事关儿子的终身大事,祝氏还是强撑着身体不适过来了。
她捶着郁结的胸口,痛心疾首道:“怎的就弄错了?事先就没有一个人发现不对劲么?”
“行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埋三怨四也于事无补,”裴老夫人睇一眼大房儿媳,目光又扫向其他人,尤其是在看到两个孙儿时,目中一痛,叹气道,“都说说,该怎么办?”
裴怀安第一个沉不住气,哭丧着脸道:“还能怎么办?换回来呗,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不行。”裴怀瑾一口否决了去,他立在堂宇之中,身侧的青白釉莲花灯在他的脸上曳出一片暗色,“我与沈三娘子已经全礼,我须得对她负责……”
“大哥的意思是不换了?”裴怀安惊愕地看着他,连声不愿,“那不行,我一直当沈大娘子是嫂嫂,我怎么能与她做夫妻呢?我不要……”
祝氏本就知道沈悠然比不得她的姐姐,先前还曾出言讥讽,没成想她竟要成为自己的儿媳,眼前不由一阵一阵地晕眩:“不可啊,儿,那沈三娘子根本就配不上你……”
“同是沈家嫡出的女儿,没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她若是资质差些,儿子以后慢慢教就是了。”在女子清白面前,什么家世,品性,德才都不重要,他已经碰了她,两人做了本是夫妻才能做的事情,他便不能再将她推给七弟。
“七弟,此事算是大哥对不住你,”裴怀瑾此时才转眸看向裴怀安,犹记得成亲之前,兄弟二人挤在一张榻上谈心,七弟说他对沈三娘子一见钟情,甚至害了相思病,然而今日,他却不得不夺七弟所爱,“沈三娘子……我不能还给你。”
“凭什么啊?”裴怀安见大哥神情笃定,语气也不留余地,急得声音都变了腔调,“凭什么你说不还就不还?你问过我的意愿了吗?你问过沈三娘子的意愿了吗?”
“莫吵莫吵,”裴远舟出声安抚自己的儿子,“安儿,好好和你大哥说话……”
裴怀安不说话了,兀自站在一旁生闷气。
老太太顺势问裴远舟:“老三,你觉得呢?”
裴远舟初听这件事时也倍感诧异,但事情既然已经不能挽回,绝非儿子一句“就当没发生过”便能揭过去的。
“依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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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的两位姑娘都是极好的,不论是配咱们家哪个儿郎,都是般配的……”
“三弟的意思是同意换亲了?”祝氏冷笑一声,“若是将沈家大姑娘换给小七,你自然是欢喜的……”
她看不上沈家三姑娘,话里话外都是嫌弃。
裴老夫人越过她,去问大儿子的意见:“老大,你说说看……”
裴远济皱着眉头,缓缓吐了口气:“三弟说的对,都是沈家的姑娘,嫡出的女儿,沈家三娘子就算比不过她姐姐,也差不到哪里去,依我看,就这样吧……”
“什么叫就这样吧?”
祝氏还想出言阻拦,被裴远济堵了回去:“既然已经误了人家姑娘,理应负责到底,你难道还想让你儿子做个薄情寡义之人?”
祝氏咕哝道:“人家小七都说不介意了……”
裴远济沉声道:“半大孩子说的话,岂能当真?”
这话被裴怀安听去,宛若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气呼呼道:“我说的话怎么就不能当真了?我就是要娶沈三娘子,若你们担心日后见面尴尬,大不了我带她去泉州生活……”
“你还小,有些事情现在不计较,保不齐日后会计较,”裴远济看着孩子心性的侄儿,不好多加斥责,只能循循劝道,“再说沈家大姑娘哪里比不上三姑娘了?这么好的姑娘给你做娘子,你还委屈上了?”
祝氏忽而想起一事,捅了捅裴远济的胳膊:“小七先前说过,不喜欢比他大的姑娘……”
先前祝氏有意将十七岁的孟婉心许配给他时,他便是用这个理由回绝的。而沈家那位大姑娘,今年二九年华,比孟婉心还大一岁呢,难怪他非是不愿意。
可裴远济不以为然:“大两岁而已,不算大,三弟,你觉得呢?”
裴远舟此时已经完全接受了换亲的事实,心平气和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是沈家的姑娘,都好……”
言罢,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坐在堂中上首的裴老夫人。
裴老夫人听他们商议的这一番,心中也有了决断:“既如此,那便……”
眼看此事就要盖章定论,裴怀安急得又要闹:“祖母,我不要沈家大娘子……”
“祖母,”裴怀瑾也在此时出声,虽比不得裴怀安的声音大,但语调沉稳,掷地有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引到了他的身上来,“孙儿方才只是说不能将沈家三娘子还给七弟,并不是赞同换亲,沈家大娘子与七弟尚还清白,她也未必能接受换亲之事,此事,须得问过她的意愿才是……”
“说的也是。”长孙与沈家三姑娘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可幺孙与沈家大姑娘之间却还有回转的余地。
裴老夫人本想让人将沈家大姑娘叫过来,略一思忖又觉得不妥当,姑娘家脸皮薄,又是刚嫁进门的新妇,不好与长辈当面商议这种事,便与裴怀瑾道,“那你回去问问,沈家大姑娘意下如何?”
“是。”裴怀瑾同长辈行过一礼,便转身往堂外走去。
裴怀安见状,吵道:“凭什么只问沈大娘子,那我也要去问沈三娘子!”
说罢,也跟着走了出去。
17.莫怕
裴怀安不想换亲,一则是因为他之前梦见的一直都是沈家三娘子,二则,是因为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与沈家大娘子做夫妻,那可是他喊了一个多月的“嫂嫂”啊。
待到了筠芝院,裴怀安加快几步走到大哥前面,与他道:“大哥,咱们分开去问,我去见沈三娘子,你见沈大娘子。”
裴怀瑾虽知七弟的心思,但毕竟那沈三娘子本就是他的意中人,自己横刀夺爱已经对不住他,此时不好连说句话的机会也不给他们二人,便道:“好……”
此时沈悠然衣履周整,早已离开了寝房,与姐姐一起坐在左次间里。汀兰与丹若被召了回来,守在房间外,默默地叹气。
屋里的沈悠然眼睛也哭肿了,力气也哭没了,软趴趴地伏在桌案上,听大姐姐与她分析利害。
大姐姐说,裴家与沈家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门户,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必须捂住了不能传出去,否则损伤的是两家人的颜面。这两桩亲事究竟是将错就错的换了,还是退一门保住另一门,两害取其轻,裴家应该会选择前者……
沈悠然吸了吸鼻子,声音还带着浓浓的哭腔:“我不换,我要退亲,大不了我上山做姑子去……”
“莫说气话,裴家大郎在京城也是许多姑娘都想嫁的郎君,你嫁给他,不亏的……”
“我知道他很好,可是我与他不般配啊,正如你和裴七郎不般配一样,”沈悠然懊恼不已,“我真蠢,那会儿怎的就没看出来,谁家十六岁的少年长得这般成熟,竟稀里糊涂的……”
肌肤相触的感觉仿若还在,指缝间被他挤开的压迫感也尚存,沈悠然看着自己的手,一阵恶心涌上来,不由干哕了一声……
沈云姝看到妹妹这般抵触,一时也劝不下去了,只坐在一旁默默地叹气。
房门被人叩响,守在外面的汀兰进来与她们禀报:“裴大公子与裴七公子回来了,裴七公子想进来与三姑娘说会儿话……”
沈悠然不知所措地看向沈云姝,摇头:“姐姐,我谁都不想见。”
“嗯,不想见就不见。”沈云姝拍了拍妹妹的手,问汀兰,“裴大公子呢?”
“裴大公子在堂中。”
想来是他们在老太太那里已经商议出结果了,所以回来告知她们。
沈云姝站起身来,对沈悠然道:“我出去见见他们,你在这里等我,莫要再哭了,你的眼睛本来就不好……”
“嗯。”
甫一打开房门,裴怀安便要往里钻,被沈云姝拦住:“七公子,三妹妹受了惊吓,这会儿不想见人,你有什么话不妨先与我说,我帮你转达给三妹妹。”
“不行,有些话我要当面与她说,”裴怀安扶着隔扇,探过半个身子,朝里面喊了一声,“三娘子,你让我进去吧?”
房间里迟迟没有传来回应,沈云姝不想让三妹妹为难,便将他推了出去,顺势阖上了房门。
“七公子,你们在椿萱堂商议得如何?”她问。
“你去问大哥吧。”裴怀安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今晚非得见到沈悠然不可。
沈云姝以为他是被自己气走了,便去堂中找裴怀瑾。
堂宇中燃着几盏灯烛,裴怀瑾负手立在堂中,身姿卓然,却未免清冷,见她进来,微微出神的眼眸便看了过来,他朝她略略颔首示意她落座,面上端的是疏离有礼。
经过今晚这场闹剧,本该成为夫妻的两个人,只能分坐两旁,像陌生人一般客客气气地说话。
“她还好吗?”
“刚哭完……”
“嗯,”裴怀瑾默了几息,缓缓道,“虽是场误会,但我与她几乎已经全礼,须得对她负责,你我二人的婚事,只能作罢。”
“大公子愿意对悠然负责,这样很好。”沈云姝丝毫不意外他的话,“长辈们怎么说?”
“长辈的意思是,将错就错,让我与七弟换亲,但你与七弟并未全礼,你若想全身而退,我可以帮你去劝说他们……”
全身而退?
沈云姝不是没想过,只是她不能走,她不放心留三妹妹一个人在裴府,她亦不敢走,因为外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陆翊。
“多谢大公子体谅,只是我若走了,无异于坐实了换亲之事,咱们两家恐会成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我若不走,只需堵住了下人的口,对外称当初定下的两桩亲事本就是你与三妹,我与七公子,或许能为两家挽回几分颜面……”
裴怀瑾微微挑眉,对于她的回答有些意外。
“我听母亲说过,先前祖母寿宴你也来贺寿,当时赴宴的人众多,早就知晓了你的身份,府中的下人尚可以封口,可外面的悠悠众口如何能堵?况且颜面终究是虚的,不会伤及两家根本,不值得你牺牲自己的姻缘来换。”
“我知裴七公子的为人,我嫁给他,不算牺牲……”
“可你与七弟并不般配,”方才在椿萱堂,七弟跳着脚不愿意的事情,裴怀瑾不想叫她知道,只是委婉地提醒,“七弟他似乎说过,不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
“既如此……”她沉吟片刻,才道,“强扭的瓜不甜,我若实在与七公子过不下去,日后和离便是,左右我已经穿过一回嫁衣,就算现在退亲,与和离也没什么分别。”
“你大可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沈云姝无法将自己真实的意图说出来,只能婉拒对方的好意:“既然换亲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大公子就不要再劝我了。”
裴怀瑾不懂她为何如此执拗,但既然她心意已决,他亦不好再多说什么。
他神色泠泠,在对方起身欲走时,又提起另一桩事情来。
“我回府之后听说,白日里有人抢亲,可京城上安下顺,风清弊绝,已经许久不曾发生过这么恶劣的事件了,大理寺司直萧辞曾是我的同窗,他专审京中疑难案件,我欲请他协助查办此案,你可有什么线索能提供给我们?”
他淡淡地看过来,平静无波的语气中却藏着怀疑。
他果然开始白日里抢亲的事件与新娘有关。
一阵寒气从沈云姝的身体中升起,不过她早就料到会有人起疑,并未因此而流露出慌乱的神情,反而抬眸迎上对方压迫而来的目光,端的是满脸的无辜:“事发突然,我未曾留意到有什么线索……”
“恕我问的直白,成亲之前,你身边可有图谋不轨的外男?”
沈云姝沉气凝息,淡然自若道:“我于两年前入京,与三妹妹一直深居后院,鲜少外出,唯一一次接触外男,是在成亲前的三个月,城隍庙会那日,我陪三妹妹相看镇护将军府的梁家六郎,只不过那场相看因为七公子的出现无疾而终……”
她说得越详细,越能将自己与三妹妹摘得干净些。就算之后大理寺真的查出谋划抢亲的人是她的继兄陆翊,她也会咬紧牙关说不知继兄对自己的情意。
裴怀瑾观她坦然自若,并无说谎的痕迹,便收回了试探之意,复又说回换亲的事情:“既然你对换亲一事并无不愿,便与我一起将此事告知沈三娘子,过后我便可去椿萱堂回禀长辈。”
“三妹妹她现在情绪不稳,大公子可否容她再平复一会儿?”
“她迟早要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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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不好叫长辈们一直等下去……”
沈云姝劝不住,只好与他一起往左次间走去。
*
殊不知,早在他们在堂中说话的时候,裴怀安已经绕去了房后,推开了左次间的窗牖。
彼时沈悠然还伏在桌上自怨自艾,听到窗户那边传来响动,以为是风吹开了窗户,懒得扭头去看。
随后听到一道轻盈地落地声,似乎是有人翻窗进来,她才缓缓转过头去,一道人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
正欲惊叫,将将张大的嘴巴却被对方捂住。
“莫怕,是我,”裴怀安对上那双惊惧的水眸,“我是裴七,你今晚本该嫁的夫君。”
“我知你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但是有些话我须得与你当面说,你莫叫,莫闹,我就放开你,好不好?”
沈悠然点了点头。
对方收回手,兀自搬了凳子坐在她旁边,盯着她瞧。
沈悠然也好奇地看他:原来她要嫁的裴家七郎,长得这般模样啊。
身量不似裴家大郎那般修长高大,却也秀逸如竹。一身红衣喜服,将如玉公子衬得愈发清姿明秀。桌上流泻的烛光照着他精致的五官,冷白的皮肤,漆黑的眸子,眉梢微挑,有股独属于少年人的清越张扬。
他也生得极为好看,只是和裴家大郎一点都不像。
但凡成亲之前她见过这张脸,也不至于将裴家大郎认成了他?
思及此,她眼眶一热,委屈与羞耻再度涌上心头。
裴怀安还未曾开口呢,便见她瘪嘴又要哭,忙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先别难过,方才在椿萱堂,长辈们都劝我和大哥就此换了亲事,可是我不想娶你的姐姐,你也不想嫁给我的大哥,对吗?”
沈悠然强忍着将落的眼泪:“嗯。”
“既然你也不想,我也不愿,那咱们就当今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你还做我的妻,以后我带你去泉州生活,再也不叫你见到大哥……”
“去泉州?”沈悠然想起自己的二哥就在泉州读书,可是她与二哥哥感情并不亲厚,她更想和大姐姐在一起,“那我以后岂不是也见不到大姐姐了?还有爹爹,还有娘亲……”
“啊?”裴怀安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自己是在泉州长大的,爹爹也常年在泉州经商,便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也愿意随自己去那里。
没想到她如此惦念亲人。
叫她割舍了亲缘随他去泉州定居,确实是他思虑不周了。
“那……不若日后咱们搬出府去,我爹在乌衣巷里还置办了一处宅院,咱们就搬去那里如何?”
“这……”这倒是可以的。
沈悠然心中一动,几乎想要答应他,可是……
“你不介意吗?”她垂眸,手上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跟你大哥已经,已经……”
她咬着唇,委实羞于说出口。
“我……”说不介意是假的,可是他先前几度在梦里与她云雨,早就亵渎了她,如今人就在自己眼前,只要他迈过那道坎儿,就能真正拥有她。
况且长辈们执意换亲,若是不能要回她,他就要娶那位“嫂嫂”了。
裴怀安主动牵起她的手,以示自己的决心:“我不介意的。”
陌生的触感,让沈悠然又想起了那只强势有力的大手,心底一阵恶寒,她试图挣脱出来。
“可是我介意……”
裴怀安绞尽脑汁宽慰她:“你也别想太多,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房门乍的被人推开,一道清幽的声音传了过来。
“谁是狗?”
18. 说服
门开时,有风吹过,房中烛火晃动,沈悠然的身影也僵在了摇曳的烛光中。
此时她的一只手还被裴怀安握着,羞愧,难堪,好似被人捉了奸一般。
偏裴怀安攥紧了,不仅不叫她抽回,还明晃晃地抬起,给站在门口的人看。
“大哥,我方才问过悠然了,她说她不愿嫁给你,所以这亲事我能不跟你换!”
裴怀瑾缓步走到两人身前,目光从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上掠过,看向沈悠然。
她坐着,垂着头不愿看他。
他站在她旁边,刚好能瞧见她白皙清丽的颈侧上一朵绽放的红梅。
“七弟既与你单独聊过了,何妨与我也单独说几句话?”他语气依旧沉静,听不出情绪来。
沈悠然缩了缩肩膀,鹌鹑似的埋着头,不应他的话,被握紧的那只手还在暗暗用力,一点一点地挣脱裴怀安的桎梏。
裴怀安以为她在害羞,便松开了她的手,站起来挡在她的身前:“我都与她说好了,大哥作甚还要多此一举地问她?”
“既然你们已经约定好,又何必怕我多问?”裴怀瑾微微挑了眉看向他,语气很淡,却有长兄的威严,“是你出去,还是我带她去别处说?”
裴怀安到底小他许多,见对方端出长兄的架势来,气势不由矮了几分:“那还是我出去吧。”
说罢,回头不放心地叮嘱了沈悠然一句:“我方才与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一定要往心里去……”
而后悻悻离开。
裴怀瑾随即看向沈云姝:“放心,我有分寸,不会逼她。”
这是也要她先出去的意思。
一只白皙的手怯怯伸出来,捏住了沈云姝的衣襟,从方才他们进来就一直在装鹌鹑的沈悠然,眼看自己要与裴怀瑾单独相处,忙牵住了姐姐,抬起脸来,乞求地看着她。
沈云姝对上妹妹那双泪痕未干的眼睛,心中自是不忍,但是这件事情终究要有一个结果,一味的逃避不是办法。
她握住妹妹的手,抽回自己的衣角:“没事的,我就在外面。”
沈悠然见留不住姐姐,手便垂落回膝上,目光从姐姐身上收回时,不经意瞥到了一旁身姿笔挺的男人,如同被火烫到一般,她忙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你要同我说什么?”
对方轻撩衣摆坐在方才裴怀安坐过的那张凳子上,因为挨得近,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便萦绕过来,沈悠然闻着,呼吸都觉得不舒畅起来。
“七弟方才说你不愿意换亲,即便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你还是想要嫁给七弟?”
沈悠然默默往后移了移身子,闷声道:“反正我不能嫁给你。”
“为何?”
“因为你和我姐姐才最般配。”
“换亲之事,你姐姐已经同意了。”
“那你呢?你也同意了么?”
“自然。”
“为什么?”
“因为我碰了你,须得对你负责。”
“此事我也有错,不需要你对我负责。”
“不需要我对你负责?”他呵的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嘲意,“你倒是看得开,莫非你真信了七弟的话,以为他不介意我与你险些成为夫妻的事?”
他方才进来之时,听到七弟说什么“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呵,为了哄她,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不是……”她不是因为听了裴怀安的话,才不需要他负责。
只是不等她将话说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蓦的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来。
“就算他真的不介意,那你呢?”微凉的指尖探上她的唇,又缓缓划过她的颈,“我碰过你这里,还有这里,往后你与他每一次亲热,都会记得是我先碰过这些地方,你当真还能与他安心做夫妻?”
“你……”
指尖划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能让她想起方才床笫间的亲密无隙的接触。
喉中一恶,她又想吐,但如此佻薄动作与话语让她羞臊占了上头,正欲开口骂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忽又听他话锋一转。
“我亦然……”
嗯?
落在她脸侧的大手收回,烛光映上他的眼,他依旧是那个满目清辉的端方公子:“我此前从未有过女人,今夜与你是初次,难免印象深刻。日后不论我与你姐姐做夫妻,还是另娶她人,都会想起与你的这一夜,这对她们来说,不公平……”
说得好像……挺对的。
有那么一瞬间,沈悠然几乎要被他说动了。
“可是……”可是不行,姐夫与小姨子的故事,她只在话本子里看过,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件有悖人伦的事情,上一次她经历这样的事情,还是陆翊说要娶她的那一次。
没想到同样的事情竟然还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他可是要做自己姐夫的人,纵然他说出天大的道理来,她也越不过自己心头那一关。
十六岁的小姑娘,还没有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心里想的什么,很容易就被他看了出来。
见她小脸一团惊恐,支支吾吾的不肯答应,裴怀瑾也没有那么多的耐心继续哄她了,既然软的法子已经用过了,那只能与她用硬的了。
“你不愿意接受,是因为在你心里早就把我当成了你姐姐的夫君,可若非白日里出了抢亲的乱子,你也不会被送到我的新房中,至于为何会发生抢亲的事情,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冷淡许多,带着几分引而不发的质问之意,听得沈悠然一懵。
“什么意思?”
裴怀瑾方才在堂中已经试探过沈云姝,既然抢亲是奔着两位新娘子去的,那便极有可能是她们姐妹其中一人之前招惹过什么外男。
不过沈云姝神态坦然,回答他时滴水不漏,他一时窥不出端倪,假若她真的无辜,那么招惹外男的人,便极有可能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单纯无害的小姑娘。
“在你出阁前,身边可有郎君对你有意,却求而不得?”
她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湿漉漉的眼眸,满是茫然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裴怀瑾想,她果真不如她的姐姐聪颖。
他只好将话说得更直白些:“若是你身边有这样的人,那白日里那场抢亲便极有可能是他谋划的。我问过你姐姐,她身边并无这样的人,那你呢?可有人对你表露过喜欢,你却拒绝了他?”
沈悠然“咻”地吸了一口凉气:这不巧了么?方才她刚想起陆翊曾诱哄她嫁给他,在她拒绝后骤然变脸,恼羞成怒地攥着她的胳膊逼她说“愿意”。
难道……
难道白日里那场抢亲,真的是陆翊谋划的?
陆翊求娶她不成,便行险招要对她强取豪夺?
咻!
他爱她爱到这种地步了么?
裴怀瑾见她不语,只一味的吸凉气,不由眯了眯眼眸:看来是了,果真是她招惹了一位外男,才导致今日上演了一场抢婚的闹剧,弄错了他的新娘。
此事虽然错不在她,但是裴怀瑾有意吓她一吓,便故意沉下脸来。
“他是谁?”
沈悠然心虚得要命,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往常她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习惯去找爹爹或者大姐姐求助,今日亦然,她慌张无措之际,本能地站起身来,要去外面找大姐姐。
可还未走出两步,腕上一沉,她便被裴怀瑾拉了回去。
后腰抵在了桌缘,一只手锁住她的腕子,另一只手撑在她的身侧,他像山一样压迫过来,眉宇间拢着一层翳影,显得面色都阴沉起来。
“去哪儿?”
“找、找我姐姐……”
“找她作甚?”手腕上的力道加重了些,他的声音一改之前的温润,低沉得令人发寒,“莫非,她也知情?”
“不不不,不关姐姐的事……”
“那你告诉我,那个对你有意的男人,是谁?”
沈悠然不敢说,毕竟那人是长姐的继兄,母亲的继子,而且现在也没有证据能证明抢亲的事情就是他做的。
她只能苍白地为自己开脱:“我不知道……”
他愈发迫近了她,盯着她眸底盈盈颤抖的水色,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你在说谎。”
“我没有!”虚张声势之下,她一时心急口快道,“对我有意的人多了去了,我哪里知道是他们之中谁做的?”
“是么?”原是想吓唬一下她,没想到还有意外的收获,“对你有意的人很多?看来你很招人喜欢。”
沈悠然当然能听出他的阴阳怪气,但已经说出的话不能收回,她只能微弱地补了一句:“其实,也没有很多……”
目的已经达到,裴怀瑾无意深究她的过往:“成亲之前的事情,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如今你已嫁于我为妻,日后须得安分守己,正身洁行,从明日起,将《女诫》第四篇抄写十遍……”
“……嗯?”抄书的事情先不提,前面那句他说的什么?“我什么时候答应嫁给你了?”
“抢亲之事既是因你而起,后果自然由你来承担。”
“你与我的确不般配,但换亲实属无奈之举,此事委屈的不止你一个人,你姐姐为了两家的颜面,愿意与七弟结为连理,希望你也能顾全大局,莫再使小孩子脾气……”
小姑娘被他又吓又斥的,一时怔怔的没了声响,眼尾泪涟涟的,怯怯地看着他。
他心底一颤,到底还是将语气放软了几分。
“现在,你能接受我成为你的夫君了么?”
19.约定
院儿内灯火煌煌,堂中却静静的,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毕剥声响。
沈云姝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抬眼便能瞧见对面的坐立不安的少年郎。
他坐在方才裴怀瑾坐过的圈椅上,但兄弟二人的姿态与气质完全不同。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可裴怀瑾沉稳持重,处变不惊,从容不迫地与她言明厉害,甚至还有心思试探她是否与抢亲之事有关。
虽然对于他的试探,沈云姝委实捏了一把冷汗,但不得不说,他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却能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不似眼前的裴怀安一般,只是名字里有一个“安”字罢了,实则心浮气盛,比不上他大哥一半。
沈云姝每瞧他一眼,心里便要叹上一口气。
虽然先前觉得他尚还不错,但前提是将他当成妹夫看待,他与三妹妹性子相近,习气相投,两个被家里宠坏的孩子,凑在一起倒也能开开心心过日子。
如今他即将要成为自己的夫郎,沈云姝再度看他,便不觉得他好了。
“大哥怎的还不出来?”对面的少年嘴里咕哝着,不安地站起又坐下,复又站了起来,“不行,我得进去看看……”
沈云姝撑着额头,侧眸看着他往左次间而去,见他临近房门时却不敢敲门,踟蹰一番后折返了回来,忸怩着来求她:“嫂嫂,要不你陪我一起进去吧?”
从前沈云姝很受用他这声“嫂嫂”,但今日不同往日,往后他这声“嫂嫂”,不一定要唤谁呢。
“我与你大哥的亲事已经不成了,你莫要再这样唤我。”
裴怀安一双瑞凤眼瞪得大大的:“怎么连你也屈服了?”
沈云姝淡淡道:“事情已成定局,我也没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我有办法,”裴怀安说,“我与悠然已经说好了,她是绝对不会同意嫁给大哥的。”
“你若真的笃定她不会,又何必紧张成这个样子?”沈云姝能看透他,就如能看透自己的妹妹一般,“想必方才在屋里,三妹妹并没有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吧?”
被看穿心思的少年,一下子萎靡了起来:“可我都跟她说了,我真的不介意她和大哥……的事情,她不信我吗?”
沈云姝摇头轻哂:到底是少年心性,只会意气用事,时下女子重声誉,更重贞洁,岂非他一句“不介意”就能交付信任?以这般智识对上他大哥,他毫无胜算。
可以预见,待会儿裴怀瑾带着三妹妹的答复从次间出来后,裴怀安一定会很失望。
“若是三妹妹没有选你,你当如何?”沈云姝想让他心里提前有个准备。
“她若不选我……”裴怀安在她笃定的目光下,只好作出最坏的打算,“那我就跟爹爹去泉州,再也不见她和大哥了。”
去泉州?
泉州距离京城有千里之远,虽然去那里能躲避陆翊,但是三妹妹还留在裴府呢,她不能不管三妹妹。
“不行,我不能与你一起去泉州……”
裴怀安吓了一跳:“我没说让你陪我去泉州啊?咱们俩之间清清白白,你没必要改嫁于我吧?”
“可我听你大哥说,长辈们希望两桩姻缘对换……”
“那我也不能为了顺从长辈的心意而牺牲自己的一辈子吧?”
“不用你牺牲一辈子,只耽搁你一年,如何?”
裴怀安怔道:“什么意思?”
沈云姝曲指朝他勾了勾:“我有一个两全之法,你过来些,我小声说与你听……”
裴怀安飘忽的目光撞进她清然的眼底,不由神情一滞,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
从次间出来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不仅仅是因为担心沈悠然会改变主意嫁给大哥,另一个原因,是他好像没有办法安心与沈云姝共处一室。
自从他连做了几日的春梦,他就一直在说服自己,他梦见的人是沈悠然。
可在梦中神智并不由自己,他在梦里常常将身下的人儿看成了沈云姝,每每清醒过来时,他都要羞愧着为自己开脱:一定是因为他见沈云姝的次数比较多,所以才会将她们姐妹二人混淆,其实他想梦见的人一直都是沈悠然。
他深以为只要自己娶了沈悠然,与她日夜相对,他就不会再混淆二人,以后入梦的便只有沈悠然一人。
可眼下,她只是朝他勾了勾手指,他便守不住心神,抬脚朝她走去,在她的示意下,弯下腰,将耳朵附到了她的唇边。
清浅的气息缓缓浮动,轻柔地抚上他的耳廓。
“你与三妹妹有缘无分,我亦觉得惋惜。我知你不愿与我做夫妻,换亲后,我便与你写下和离书,以后对外我们假装是夫妻,关起门来,咱们只当是姐弟相处……”
“一年后,咱们便以性格不合分开,想来那时候长辈也好接受些。若是这一年之中你遇到了另一个喜欢的姑娘,我会替你们做掩护,必要时我们也可以早些分开……”
“若是我遇到了喜欢的郎君,也会与你言明,咱们互不干涉彼此的姻缘……”
挨得太近,他几乎贴近了她纤薄的肩颈,鼻尖嗅到一缕清香,素雅,清幽,她应是熏的茉莉花香。
裴怀安的手不自觉的攥成拳,极力压制着心头的杂念,目光也克制着不敢往旁处看,终于,耳边的气息抽离,他直起身子,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
“七公子,你可愿意?”
她恬静地坐着,盈盈望过来的双眸中,满是真诚,叫人不忍拒绝。
诚然他方才也只囫囵吞枣地听了个大概,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加之对上这双真诚无限的眸子,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也行吧……”
话音甫落,便见她浅低了睫,眉梢眼角绽出笑意来,仿若明珠生辉。
“那便这样说定了……”
他的目光被她攫住,心却晃在了半空。
不多时,听见房门开合的声响,裴怀安回头看去,见是大哥终于出来了,宽大的衣袖一动,从身后牵出个蔫耷耷的人儿来。
那只方才被他握过的手,此时正乖乖被大哥牵着。
裴怀安一瞬就明白了。
虽然他与沈云姝方才也已做好了约定,但此时还是忍不住走过去,与那垂头耷耳的人儿再次确认:“你真不选我啊?”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角一片凄红。
“不了,”她低下头去,声音听着像是要碎了,“既然错了,就要认……”
裴怀安见她终究还是拒绝了自己,心底竟没有想象得那般失落:“那好吧,那……大哥,你以后好好待她啊。”
“好。”裴怀瑾应了声,继而问他,“你如何打算?”
裴怀安挠了挠头,尴尬道:“还能如何打算,那就换呗。”
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仿佛先前在椿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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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着脚说不要沈大娘子的人不是他。
“既如此,我去椿萱堂回禀长辈。时辰不早了,你带着……”他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抹秀雅的身影,顿了一瞬,才接着道,“你带着七弟妹回辞忧院歇息,明早五更还要早起拜谢长辈,莫迟了。”
“哦。”裴怀安应下之际,沈云姝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她不知裴怀瑾究竟是怎么说服的三妹妹,但见三妹妹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很想留下来陪陪她。只是今夜委实太晚了,对方又下了逐客令,沈云姝只好先随裴怀安去辞忧院。
“悠然,你也早点歇息,别再哭了,”她摸了摸妹妹的头,“以后姐姐还会陪着你的。”
沈悠然抽噎着点了点头。
虽然她不想姐姐嫁给裴怀安,但是如今姐姐还留在裴府,也算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慰藉了。
沈云姝与裴怀安走后,裴怀瑾便松开了她的手:“你先去睡,我去去就回。”
“嗯。”她的声音蚊蝇般微弱,呆蔫着转身朝寝卧走去,步子拖得又沉又慢,背影写满了不情愿,仿佛那卧房里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还是太小了,满身小女儿家的习性,日后定然少不了要他操心。
裴怀瑾皱了皱眉,踏着月色去椿萱堂回禀了各位长辈,再回来时,卧房的灯烛已经熄了。
罢了,再给她几日的时间慢慢接受吧。
裴怀瑾转身进了东厢的书房,浅眠一晚。
月落星沉,五更已至,丹若看着红帐内酣睡的人儿,虽不忍心,但还是摇醒了她。
“姑娘,快些起床吧,今早新妇要向长辈行跪拜礼,迟了不好……”
昨夜辗转难眠,天蒙蒙亮时才堪堪睡着的沈悠然,只觉得自己才睡了一刻钟便被叫醒了。
醒来后先抱着丹若哭一哭:“呜呜早知道成亲是这个样子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
“姑娘莫说孩子气的话了……”丹若轻声哄了哄,熟练地伺候她穿衣洗漱,而后扶她去妆镜前梳发。
雕花铜镜中映出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儿,沈悠然揉了揉眼睛,还是瞧不清,便知是自己的眼睛又不好了:“丹若,待会儿拿药给我熏一下眼睛吧……”
“是。”丹若早就看到自家姑娘一双眼睛红肿着,方才用了些脂粉去掩盖眼睛四周,但是瞳珠里的红血丝却是无法掩盖的。
只是不等她将熏蒸的药准备好,外面的人已经进来催了两回:“少夫人,五更将过,大郎君已经在外面等候许久了。”
沈悠然只好顶着一双看不清明的眼睛走出房门,待拜谢完长辈再回来熏眼睛。
月影已熄,晨光尚还熹微,沈悠然甫一出来,便瞧见东厢的廊下立着一道青色的背影,修长挺拔,如青松一样笔直。
她缓缓吸了口气,小步挪过去,挨到他的身边:“走吧。”
那人转身,拱手同她见礼:“少夫人,早。”
沈悠然:“……啊?”
她抬头,疑惑地看去,不甚清明的视线中,依稀分辨出对方不是裴怀瑾。
“他是青见,我的随侍,”身后一直敞开着的房门,传来一道清冷的,无奈的声音,“你到底要认错几回夫君?”
沈悠然受惊,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不妨又撞到了刚从厢房走出来的裴怀瑾身上。
裴怀瑾伸手将她扶住,看着这个迷糊,莽撞的小姑娘:罢了,日后慢慢教导吧……
20.见礼
辞忧院中,已经梳妆打扮好的沈云姝,拢袖端坐在堂中等裴怀安。
昨晚他们从筠芝院回来后,沈云姝便依照约定写下了和离书,并交由他保管。
他揣着和离书去厢房睡了,将寝室让给了她。
她心里惦记着三妹妹,一夜未睡,昧旦时分便起来梳洗,此时在堂中已经等了两刻钟有余。
眼看时辰不早了,沈云姝只好让汀兰去催。
不多时,汀兰慌忙地回来:“姑娘,奴婢在厢房里没见着七公子,问了洒扫的婢子,说是有人瞧见七公子天不亮就带着庆梧出去了……”
嗯?
昨晚不是已经约定好了么?和离书也给他了,他这会儿跑什么?
沈云姝心中虽不解,但想到两人终究只是假夫妻,她为了己私要耽误他一年的时间已经是对不住他,更没有管教他的资格。
“罢了,他不在也没关系,我们自个儿去前院拜谢长辈就是。”
此时裴府的长辈齐聚在花厅之中,因着昨晚那场换亲的乱子,除了二房的人,裴老夫人以及大房与三房的长辈都没有睡好,眼底聚着一层青黑之色,神色看起来倦倦的。
沈云姝独自前来,免不了被长辈们过问一番,她如实回答后,长辈们看她的目光愈发怜惜。
“委屈你了。”裴老夫人接过她的茶,饮了一口,依着习俗赠与她一匹彩缎,又拉过她的手,往她腕上套了一个莹润透澈的白玉镯。
其他长辈也拿出见面礼给她,作为她的翁父,裴远舟不仅送了她一匹浮光锦,另送了一枚透雕紫金砚,此砚石纹绚丽,清润而坚,是坊间不可多得的名砚。
拜谢过长辈之后,二房夫人便引着她去偏厅认认府中的妯娌。
裴家人丁简单,子嗣不算丰盛。长房的大夫人只育有一子一女,裴家大爷也并未纳妾,裴家二爷倒是纳了一个妾室,二夫人与那位姨娘各生了两个孩子,除了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另外两个儿子并一个女儿都已成亲。三房的裴三爷,也就是沈云姝的翁父,发妻早逝,不曾再续房,只裴怀安一个儿子。
今日大夫人身子欠安,并没有来花厅,现下偏厅里只有二房的两位堂嫂并一个姑姐。
因着老夫人提前交代过,谁都不许提换亲的事情,故而场面还算和善,沈云姝依次送上自己绣的巧作,三位妯娌也送了钗环作为回礼,随后便坐下客客气气地聊起天来。
方说了没几句,就听到花厅的婢女进来通传,说是大公子与大少夫人到了。
偏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三位妯娌不约而同侧首往正厅那边瞧去。
虽然她们面上平静,但眸中还是透出看热闹的促狭之色来。
沈云姝忧心忡忡地望了过去,一眼便瞧出三妹妹的眼睛泛红,料想是眼睛又不好了。
果然,才进花厅,沈悠然便被低矮的门槛绊了一脚,撞得身旁的裴怀瑾身子也跟着一晃。
如此失仪,令堂中的长辈都不由蹙了眉。
裴怀瑾无奈地转眸看她。
长辈们已经表露不悦,他身为她的夫君,此时不能火上浇油,只能状若无事地帮她扶正被撞歪的发簪,替她同长辈们解释:“悠然有些紧张,请祖母、父亲和两位叔父见谅。”
因为有举止得体端方的沈云姝珠玉在前,长辈们看向沈悠然时,难免存了比较之心。
诚然沈悠然也的确如他们预想的那般,无论是行礼敬茶,还是与长辈回话,比起她的姐姐都逊色了不止一分。
娇小的,怯懦的她与沉稳持重的裴怀瑾并肩站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登对。
裴老夫人面上不显,实则心里惆怅不已:这可是他们家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却娶了这样一个空有其表的妻子,如何不叫人惋惜?
虽然不满,但裴老夫人还是递出了一个与沈云姝腕上一模一样的羊脂白玉镯,并趁机教导长孙媳妇:“所谓夫正妻贤,是成家之本。你如今既已是我裴家的长孙媳妇,日后当将勤补拙,勤习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早日帮着你婆母执掌中馈……”
因着大房儿媳身子骨弱,现下中馈由二房儿媳暂时代掌,裴老夫人原本打算等长孙媳妇进门后,就慢慢将掌家之权交还给大房,但现在这个嫩生生的小丫头显然还担不起这份责任。
见她一双眼睛红肿着,又是和幺孙一般大的年纪,裴老夫人到底还是生了几分怜惜,规训的话点到为止,便叫她去偏厅认亲了。
沈云姝过来接她,问她眼睛还好吗?
沈悠然不想让姐姐担心,忍着眼睛的刺痛,谎称:“我没事,熏过药了。”
沈云姝才稍稍放下心来。
偏厅的三位妯娌起身,笑着地喊她“大嫂”,语气乍听似是热情,实则暗藏了几分揶揄。
沈悠然只当听不出,认了亲,与她们交换了礼物后,便想着随便应付几句就找个借口离开。
“嫂嫂长得这般娇嫩,叫‘大嫂’都叫老了,我看啊,不若叫‘小嫂嫂’……”调侃她的是二房的一位弟妹,沈悠然瞧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声音分外刺耳。
若真是因为年纪小才这样唤她倒也罢了,偏偏她原本要嫁的裴怀安也是家中最小的,这一声“小嫂嫂”听起来,颇有些别的意味。
“大嫂就是大嫂,何来什么‘小嫂嫂’?”沈云姝听不下去,开口替妹妹反驳了回去,“规矩诚设,不可欺以方圆,堂嫂可不能乱了规矩。”
“七弟妹莫要较真嘛,这不是看着咱们这位嫂嫂年纪小,才这么唤的……”另一位妯娌不以为意笑道。
“就是啊……”二房的那位姑娘也站在她们那边。
眼看姐姐为了维护自己,被其她三位妯娌出言挤兑,沈悠然“蹭”地站起身来:“既然要这么论,那在座的弟妹年纪都比我大,不若以后你们叫我‘小嫂嫂’,我叫各位‘姐姐’,如何?”
她读书少,说不出姐姐口中的大道理,不如把水搅浑,再把她们都拉下水。
果真这话一出,几个妯娌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二夫人眼看气氛不对,忙出言打圆场:“开个玩笑而已,哪能真这么叫呢?”随后话锋一转,提起她的婆母来。“你婆母昨晚就晕过去一次,今早更是连房门都出不了。你既已是她的儿媳,理应过去问个安,不若待会儿叫你这三个弟妹陪着,你们一起去海棠苑给你婆母问个安……”
沈悠然虽不够机敏但也听出了几分,二夫人故意点出大夫人昨晚晕过去一次,定然是因为接受不了换了个儿媳。且今日连拜谢礼也不露面,摆明了是不待见她。
分明她们都知道,但还是拿规矩来压她,逼她去给婆母请安,想要看她的笑话。
偏她身为儿媳,自己的婆母生病,她没有不去探望的道理。
一口闷气憋在心里,正思忖着该如何婉拒她们的“好意”时,裴怀瑾走了进来,与二夫人道:“二婶,我正要带悠然去见母亲的,就不劳几位弟妹作陪了。”
说完,看向沈悠然,“走吧。”
沈悠然得以脱身,虚虚朝二夫人行了一礼,便跟着裴怀瑾一起出了花厅。
待走出去有段距离后,才开口询问:“真去还是假去啊?”
这话问得裴怀瑾身子一顿:“自然是真去。”
“可是大夫人应该不想见我吧,”还以为他是为了帮自己脱身才故意这么说的,没想到会错意了。沈悠然揉了揉眼睛,只想着快些回去给上药,“她既病了,我还是不过去添堵了,改日再正式拜见,行么?”
“只是去见个礼,你不必紧张。”
“可是我怕我会出差错……”她现在这双眼睛跟半瞎差不多,方才在花厅已经出过一次丑了。
“既然知道自己会出差错,更应该谨言慎行。”
裴怀瑾对于她方才在花厅的表现是很不满意的,只是当着长辈的面儿不好表露出来罢了,这会儿她既自己提出来了,他免不了要多说几句。
“坐立行走,举手投足,须得有式有度。你的礼仪学得不好,改日我会请一位女师,专门教习你仪态规矩,以及祖母说的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德……”
沈悠然在闺阁中时就不愿学习那些东西,如今嫁了人还要学,心里自然抵触得很:“与其煞费苦心地栽培我,还不如你休了我重新娶一个的好……”
裴怀瑾板起脸来:“我没有休妻的打算,你以后也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沈悠然捺了捺唇角,闷闷不乐地跟着他去了海棠苑。
*
海棠苑,寝房中,大夫人祝氏头戴抹额,靠坐在床上,长吁短叹。
昨晚从椿萱堂回来后,祝氏便一直胸闷气短,加之一夜未睡,此时面色苍白,眸光暗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扯着一般疼。
床边侍奉汤药的,是院儿里的管事张妈妈,从前是她的陪嫁婢女,现在帮她管着院儿里的人,也时常帮她拿主意。
孟家丫头走后,祝氏身边能说知心话的,便只剩张妈妈一个了。
“夫人,事情已经这样了,您还是看开些,”张妈妈温声劝解,“左右那沈家三娘子出身极好,若是个温顺的,日后您悉心教导,早晚也能上得台面的……”
“论温顺,还有谁能比得过婉心那丫头?”祝氏扶着额头,说话有气无力,“再说他爹宠溺子女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个温顺的性子?”
“所以夫人您从一开始就得拿出婆母的气势来,叫她敬您,顺您,日后才好加以管教……”
祝氏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张嬷嬷的话:“若是沈家的大姑娘嫁过来,何须我操这份心……”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有婢女进来通传,说是大公子带着新妇来问安了。
祝氏与张妈妈交换了一个眼神,张妈妈才去开了门。
隔扇的门被推开,新婚夫妻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自家儿子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祝氏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很快被他身侧那个雪玉般的人儿吸引了去。
她身穿绯红罗裙,系着巴掌宽的芙蓉绦带,腰肢纤纤,身形娇柔,皮肤是泛着光的莹白,像是将这满是药味的屋子都照亮了几分。
祝氏先前从未见过沈悠然,只是见沈云姝容貌不俗,料想她的妹妹应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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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好颜色的,不曾想这位沈三娘子的样貌比起她姐姐,无有不及,眼尾那抹红,沾着盈盈泪意,更显得楚楚动人。
她两只手交叠在身前,浅低了眉睫朝她行礼,看着似乎是乖顺的:“儿媳给婆母请安。”
有那么一瞬间,祝氏似乎理解了儿子为何执意换亲,毕竟在这样的雪玉容颜之下,好似什么缺点都能被原谅。
祝氏恍惚片刻,很快回过神来:娶妻娶贤不娶色,妻不贤,何以事夫?这样一个绣花枕头,既无持家之能,又无辅助夫君之益,娶来当个吉祥物供着么?
饶是心里有诸多怨怼,祝氏身为长辈,总不好在对方无错的情况下就发作,便不冷不热地应了声:“不必多礼,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而后示意张妈妈,把见面礼拿出来。
张妈妈转身端来一个红木托盘,其上摆放着一封红包,与一个碧绿的镯子。
沈悠然抬手拿起红包,又去摸那镯子,不妨对方此时忽然将托盘收回,她手上一空,那镯子便啷当坠落,摔出清脆的玉碎声。
听声音,至少碎成三段。
面前的张妈妈惊叫一声:“少夫人怎的如此不小心,这可是夫人精挑细选的镯子啊……”
沈悠然怔愣片刻,抬眸看向对方:“我还没拿稳,你怎的就将托盘收回去了?”
她眼睛刺痛,总是噙着泪,没法用力看人,投过去的目光也是软绵绵的。
这便给人一种她很好欺负的错觉。
张妈妈没有与她顶嘴,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好听:“是,少夫人既然说是老奴的错,那便是老奴的错……”
随后面朝床上的祝氏跪了下来:“老奴摔坏了夫人给少夫人的见面礼,请夫人责罚。”
祝氏虚虚伸出手:“你在我身边侍奉多年,做事一向稳重,我岂能怪你,起来吧。”
言外之意,错不在她。
目光悠悠转向那抹娇柔的身影,祝氏缓缓道:“瑾哥儿媳妇,可是对我给你准备的见面礼不满意?”
沈悠然平日里不爱动脑子,但并不代表她是个笨的,况且她早就笃定大夫人不会待见她,今日这脑子便格外敏锐了些。
“不是我对您的见面礼不满意,是您对我不满意吧?”方才她虽未看清镯子,但青玉本就不是玉中上品,听那碎掉的声响也知不是个上等的货色。
裴老夫人不喜欢她,尚还给了她一个质地最好的白玉手镯,而身为她的婆母,却“精挑细选”了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镯子,又故意摔碎,可见根本就不是诚心要给她见面礼。
打从花厅起她就一直忍着,裴家长辈们对她另眼相待,妯娌们对她明里暗里的挤兑,她今日受的委屈比先前十六年都多,便是当年父亲迎娶继母卫氏,也是经她点了头才娶,继母进门之后虽与她不算亲厚,但也从没有给她找过不痛快,眼下连裴家的一个老仆也敢给她使心眼,不就是仗着大夫人不喜欢她么?
她只是长得白,又不是面团捏的。老虎不发威,都当她是病猫么?
祝氏不妨她竟敢顶撞自己,倏然变了脸色:“你……你怎敢这么与我说话?”
沈悠然生起气来六亲不认,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刚见了一面的婆母,她毫不留情面地戳破对方的伪善:“那您为何纵容老仆欺负我?”
“不关夫人的事,”张妈妈原本要起身,忙又跪了回去,“都是老奴的错,老奴认罚,夫人和少夫人莫要因为老奴伤了和气……”
她这招以退为进,在直性子的沈悠然面前根本行不通,反而被沈悠然捏住了话柄:“既然你承认都是你的错,那你摔坏了婆母给我的见面礼,要如何赔我?”
张妈妈:“这……”
沈悠然眯了迷眼睛,看到对方发髻上也有一抹绿色,应是支玉簪,不由分说便将其拔了下来,看也未看,直接摔到了地上。
玉簪摔碎的声音,比方才玉镯碎时的声音更清越动听。
沈悠然这才解了气:“你摔碎了我的东西,我便也摔了你的,如此,两不相欠!”
张妈妈头上被抽走了发簪,连带着发髻也散落了一半,“哎唷”一声之后,一屁股跪坐在地上,一时被她这刁蛮劲儿给唬住了。
“你……”祝氏哪里见过这样的姑娘,惊愕之后,登时气得上气不接下气,颤颤地指着她,“你粗鲁?”
沈悠然丝毫没有了方才进来时的低眉顺眼,娇嫩的面上满是不在乎:“嫌我粗鲁,那你叫你儿子休了我啊……”
祝氏苍白的一张脸被气得铁青,难免迁怒到儿子身上:“这就是你……执意要换过来的……好媳妇……”
话还没说完,一口气没喘匀,竟晕了过去。
房里顿时乱成一团。
裴怀瑾上前查看母亲的情况,沈悠然初时还以为对方是装的,但见郎中都来了,把脉之后说了些不太好的话,而后拿出银针准备针灸,沈悠然这会儿才知道对方是真的被她气晕了。
她凑过去,扯了扯裴怀瑾的衣袖:“我、我不是故意的……”
对方手腕一动,衣袖自她手中滑落,他的眉心皱成沟壑:“你先回去。”
第21章 偷跑
天际淡橘色的朝霞缓缓散去, 一大早经历了这么多乌糟事儿,其实也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时辰,此时天光才真正放亮。
沈悠然回到筠芝院, 丹若已经准备好了熏蒸的药,见她回来, 便点燃了起来。
沈悠然坐过去,熏炉里的药雾丝丝缕缕蜿蜒而上, 扑向她红彤彤的眼睛, 折磨了她一早上的刺痛终于得到了缓解。
“姑……少夫人怎的一个人回来了?”丹若还不太适应改口称自家姑娘为少夫人。
“说来话长, ”沈悠然疲累地揉了揉脑壳, “算了, 回头再与你说罢。”
丹若见她神情委顿, 猜想应是发生不太好的事情, 不想再惹的她不高兴,便没再继续问了。
沈悠然昨晚睡得少,今早又被一通折腾,药还没熏完, 便一头栽到桌子上睡着了。
丹若只好收起熏炉, 将她扶去床上睡。
只是她并未睡太久,又被人摇醒。
“悠然, 醒醒……”
长姐略带几分急切的声音传入耳中, 沈悠然哼唧一声, 连眼睛也不想睁,只迷迷糊糊地挨了过去:“姐姐, 你怎么过来了?”
沈云姝捧起她的脸, 试图让她清醒一些:“我听说你把大夫人气晕过去了, 可是真的?”
她“嗯”了一声:“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不过我,自己气晕了过去,不是我的错。”
“那你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悠然这才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拱进姐姐的怀中,简单将事情的经过说给她听:“大夫人她不喜欢我,拿个不值钱的镯子糊弄我,她身边那老仆妇也跟着欺负我……”
沈云姝听罢事情的大概,心中虽然早有预料妹妹婚后会遇到难处,但没有想到新婚的头一日便闹出这么大的事端。此事虽确实不是三妹妹主动挑起的,但若计较起来,三妹妹也难逃一个忤逆不孝的罪名。
毕竟大夫人再如何发难,也没有摆到明面上来,三妹妹性子直,旁人给她捅软刀子,她就直接挥起硬刀子回击,事情闹大了,分明是别人的错,最后也成了她的错。
“悠然,这里不是沈家,我们是刚嫁进来的新妇,不管是说话做事,都要三思之后再做决定,不可以这么冲动……”
“我忍不住嘛,”沈悠然见姐姐不安慰自己,反而同她说教,愈发委屈起来,“大不了休了我嘛,我求之不得呢。”
“他们连换亲之事都认了,为的就是维护两家的体面,又怎会轻易休妻?”
“既然这样都不休我,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后院管教新妇的手段,且多着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她才不会为了没有发生的事情担惊受怕,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睡一会儿来的实在。
沈云姝思深忧远,没有妹妹这般乐观,看着妹妹又闭眸睡去,轻轻地叹了口气:既是她将妹妹带到这裴府的,妹妹做错了事,自当是她这个做姐姐的替她受罚……
她托着妹妹的脸将她扶回枕上,起身准备去椿萱堂找老夫人请罪。
还未走出筠芝院,便遇到了刚从海棠苑回来的裴怀瑾。
沈云姝如今已是他的弟妹,见到大伯哥自然要敬上三分,微微欠身行了一礼,问道:“大哥,大伯母她好些了吗?”
裴怀瑾看着眼前知书达理的弟妹,不免想起那个得理不饶人摔人簪子的刁蛮姑娘,心中暗叹:这姐妹二人,怎的就相差那么多?
“母亲已经醒过来了,尚无大碍。”他说。
“我替悠然赔个不是,”大夫人既然醒了,那他定然是回来找三妹妹发难的,沈云姝绞着手中的帕子,先将妹妹的错揽到自己身上,“从前悠然在闺阁中时,我这个做姐姐的对她管教不严,叫她养成了冲动的性子,才会行事如此莽撞……”
而后才透露出维护之意:“悠然她只是任性了些,但秉性纯良,心无恶念,听闻起争执时大哥也在,想来看得比我分明,此事并非悠然无理取闹……”
“我知道,”平静的语调,一语便稳住了沈云姝忐忑不安的心,“我知道此事不是她的错。”
方才在母亲的房中,他的确看得分明,张妈妈在沈悠然的手刚碰到玉镯时便收回了托盘,才导致玉镯掉在地上摔碎。
而后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得吵了起来,他还未等到插话的空隙,母亲便被沈悠然几句话气晕了过去。
他只好先叫沈悠然回来,自己留在那里等母亲醒来。
郎中给施针之后,母亲便悠悠转醒,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他休妻。
“儿啊,你方才也瞧见她是如何飞扬跋扈的,这样的性子,实不配做我长房儿媳,你趁早将她休了,另聘佳妇……”
“母亲,”他淡淡打断了母亲的话,嗓音微沉,“您今日……过分了。”
母亲一愣:“我过分?她在我面前又摔镯子又摔簪子的,还对我出言不逊,如此不敬长辈,你却说我过分?”
“您和张妈妈故意与她为难,却反过来将错都推到她身上,母亲,我有眼睛,会看,不是谁弱谁就有理的。”
母亲冷笑:“好好好,世人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果真如此,我算是白养你一场了。”
“您身为她的婆母,想要管教她,大可以名正言顺的来,而不是故意寻她的错处,试图拿捏她。”身为儿子,他一眼就看穿了母亲今日行此事的目的,无非是想试试新妇的脾性,看看她是否是个好拿捏的。
沈悠然这一通闹,叫母亲看出她不是个温顺的脾气,母亲自然想让他休妻另娶。
可他虽敬重母亲,却非愚孝之人,今日之事沈氏虽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但不至于到休妻的地步。
“母亲身为长辈,当有长辈的雅量,须知长者德,子女孝,家中方太平,而不是一味的只要求晚辈孝顺。”眼看母亲又被气得呼吸不匀,他也话尽于此,最后表明了态度,“沈氏无大错,我不会休妻,母亲在没有真心接受她之前,我不会再让她来见您。您好好休息,我回去看看她……”
他才回到筠芝院,便遇到了沈云姝,想来她是担心他会怪罪她的妹妹,才会急着替沈悠然承担此事。
“我知此事不是她的错,”他话锋一转,又道,“但过刚易折,她这性子得改,否则日后总有吃亏的时候。”
沈云姝见他是个明事理的,也就放下心来。
“是,日后我会多多敦促她。”
“身为她的夫君,我会多管教一些,你那边……”到底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如今既是他的弟妹,也是他妻子的亲姐姐,“七弟正是定心性的时候,你也要多操心些,莫由着他在外逍遥自在,若是交了些狐朋狗友,沾染了不好的习性,日后受委屈的也是你……”
沈云姝虽有自己的盘算,但也由衷地感谢他对自己的关照:“是,我知道了。”
“你先回去,遣人出去找找七弟,悠然的事情你不必费心,我不会为难她,若是此事闹到祖母那里,自有我去分说……”
清辉明月的君子之言,沈云姝愿意相信他这番保证:“那弟媳先回去了。”
送走了沈云姝,裴怀瑾便径直往寝室中走去。
甫一进去,便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药味。
和母亲房中的药味不一样,应该不是她从母亲房中沾染上的。
他问那个叫丹若的陪嫁婢女:“为何有药味?”
丹若已经收好了熏蒸的药炉,闻言答道:“少夫人眼睛不适,睡前用药熏蒸过。”
“她的眼睛怎么了?”
“少夫人幼时伤了眼睛,偶尔会犯眼疾,许是因为昨夜睡得晚,今早起来时眼疾又犯了。”
“是么。”难怪今日一直见她揉眼睛,眼白也泛着红,他还以为是她昨晚哭太多所致。“眼疾犯时,会如何?”
“视物不清,眼睛也会疼……”
所以她今天在花厅被门槛绊了脚,同长辈敬茶时方向错了几分,镯子掉落时她没有及时捞回,概因为她今日眼睛一直看不清,忍着疼痛同他行完了拜谢礼。
真是个倔的,若是她早些同他说眼睛不适,他大可以等她用过药后再带她出去。
裴怀瑾拨开低垂的织金红帐,八尺梨花木山水圆洞床上,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姑娘拥被而卧,睡得一脸乖巧。
长睫忽然颤动,一双细眉也皱了起来,淡粉的樱唇微张,喃喃呓语起来。
裴怀瑾听不清明,便俯低了身子,凑近她的唇边,听她委屈地咕哝着。
“我没错,我就是没错……”
裴怀瑾莞尔,起身,伸出一指熨平了她拢起的秀眉:行了,知道你没错。
今日之事果真还是传到了老太太的耳中,晌午过后,椿萱堂来了人,说老太太请大少夫人过去说话。
彼时沈悠然还未醒,裴怀瑾想着她今日犯了眼疾,多睡会儿许是能好的快些,便没让人叫醒她,自己去了椿萱堂。
他与祖母解释了今日的是非,只是祖母虽知此事对错,但对于沈悠然今日的表现,仍有很大的成见。
“人之行,莫大于孝,万事不能越过‘孝’字去。你母亲做的再不对,沈氏身为儿媳,也该敬畏三分,受了委屈,可以找你这个夫君做主,也可以来找我这个祖母做主,实不该越了婆媳之道,当场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将人气晕了过去……”
裴怀瑾虽不完全认同祖母的话,但也有心日后教导沈悠然改性,便没有出言反驳:“是,孙儿以后会好生教导她的。”
“莫说什么以后,教妇如初,从今日起就好好管教。”
“是,孙儿已与她说好,叫她抄写《女诫》……”这本是昨晚与她说定的,原想着今日她眼睛不好,姑且日后再抄,但见祖母大有惩处她的意思,裴怀瑾便先拿此事应付祖母。
“只是抄写《女诫》还不够……”自来府中女眷犯了错,都是要去家祠中跪一跪反省己身的,裴老夫人意欲如此,只是不等她说出口,又被孙儿堵了回来。
“是,所以孙儿打算给她请一位女师,悉心教导。”
看着孙儿三番两次堵她的话,裴老夫人又想起了今早在花厅,小姑娘那双红彤彤的,水盈盈的兔儿眼。
眼神纯澈,心眼自然也坏不到哪里去,妯娌们挤兑她时,那番回击的话也甚是巧妙,看得出来不是个笨的,就是这乖张的性子……
“罢了,她是你的妻,你既不想让祖母插手,那便自己多费心吧。”
裴怀瑾回去之后,便吩咐了下去,让沈悠然在房中反省两日,这两日不得踏出卧房的门。
这样做,一来对祖母有了交待,母亲也不好再用此事去叨扰祖母,二来,或许也能让她收收性子。至于抄写《女诫》的事情,待她眼睛好些再说吧。
***
沈悠然一觉醒来,房中比她睡前还要昏暗。
洞开的窗牗外面飘着暮云,斜阳融于天际,竟已是日暮十分了。
这一觉睡得安生,连带着眼睛都清明了许多。
就是有点饿。
她抚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打开房门,欲唤丹若传饭食,不曾想一开门,便有两个眼生的婢女拦住了她。
“请少夫人止步,郎君说要让少夫人在房中反省,这两日不得出门。少夫人有何需要,尽管吩咐奴婢们去做……”
什么意思?
不让她出门?
裴怀瑾要关她禁闭?
凭什么啊?今日之事又不是她的错,凭什么把她关起来?
“裴怀瑾呢?”她气呼呼问道。
“郎君在书房……”
“让他来见我!”
“郎君先前交待过,这两日不见您……”
“那我去见他!”
“郎君说过,少夫人您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沈悠然试图强行冲出去,但两个婢女的力气显然比她大许多,将她拦回去之后,立即将房门阖上了,任她喊了好几声,也不肯给她开门。
“不让我出门是吧……”沈悠然叉着腰在原地生了会儿气,转身搬了个凳子走到窗边,“本姑娘翻窗就是了。”
提裙踩上凳子,双手扒住框沿,半个身子便探了出去。
面前蓦的横过一条修长的手臂,惊得她忙退了回去。
“少夫人,请回。”是裴怀瑾的随侍,青见。
早上她未曾看清他的样貌,现下终于看清楚了,和他主子一样,是个眉眼冷峻的死鱼脸。
房门和窗户都被堵住了,沈悠然终于接受了自己被关禁闭的事实,绷着脸道:“我饿了,要吃饭。”
青见面无表情道:“少夫人去吩咐门口的婢女,在下不负责传饭……”
沈悠然“啪”的将窗户关上了。
她自认今日无错,为了表达自己的抗议,她决定不吃饭了,绝食,绝水,绝对不会向他屈服。
青见在窗外守到月上中天,一直没有听到房内传来声响,趁着自家主子还未歇息,他去书房禀报:“郎君,少夫人一直没有让人传饭。”
也就是说,打从早上五更到现在,她还滴水未进。
“她这是在抗议我对她不公呢。”反省是没有的,气人倒是一绝。“让婢女去厨下端些汤饭送进去,她若还不吃,再来告诉我……”
总不能真的叫她饿着。
“是,还需我去窗边守着么?”青见问。
“不用了。”以她这单纯执拗的性子,知道窗户外面有人,应该不会爬第二次。
青见领了吩咐便出去了。
***
深夜,寝房中阒寂无声,偶有“咕噜”声从幔帐中传出。
沈悠然抱着肚子,饿得恨不能啃被子两口。
她从来没有绝食过,不知道饿到极致是这样的感觉,心慌,手抖,胃疼,头晕,四肢百骸都麻麻的……
好饿啊,好想吃东西。
她在床上滚了滚,从床头到床尾都翻找了一遍:昨晚行交拜礼时,床上分明洒满了红枣花生与桂圆,合髻礼后,婢女重新铺了床,将那些东西扫了去。她们手脚可真仔细,愣是一个也没留下。
沈悠然寻找无果,瘫软了手脚歇息了一会儿,实在抵不住腹中饥肠辘辘,正打算起身唤外面的婢女传饭时,忽听到窗户被打开的声音。
原本要服软的她,立即又躺了回去,气息弱弱,嘴却还硬着:“告诉你家主子,不放我出去,我就饿死我自己!”
“啊?”窗边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你干嘛想不开,要饿死自己?”
嗯?
沈悠然从帐中探出头来,望向窗边:“裴怀安?怎么是你?”
“那不然呢?”
“青见呢?”
“没看到啊……”
青见居然不在窗户外面了?
他定然是猜到她不会再去开窗,所以早就溜走了。
可恶,心眼子也不知随了谁?
沈悠然从床上下来,起得有些猛了,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撑着一双绵软的腿走到了窗边。
第22章 训妻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 却又整齐划一地停住,而后再无声响传来。
沈悠然疑惑那些人分明是冲他们的方向来着,听声音距离不过两丈远, 怎么忽然不动了?
正要探出头去瞧个究竟,脑袋才露出半颗就被裴姐姐一巴掌给拍了回去。
片刻后, 青见的声音响起:“何人在此?”
沈悠然想起之前她推开窗牖时,横过来拦她的那条手臂蓄满了力量, 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青见是个会武功的。
既然会武功, 脚步声自然轻, 所以他靠近时, 沈悠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在她躲回去的同时, 姐姐亦假装羞涩地扑进裴怀安的怀中, 与他错开半个身子,刚好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蓦然撞进怀中的身子,似是一抔水,一团雾, 轻盈而柔软。
虽然做好了她要扑向自己的准备, 但此刻的裴怀安还是被撞得恍了神。
她半抱着他,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 气息穿透锦衣, 在他的皮肤上引起一片酥栗。
他几乎忘了要配合她演戏, 只是受本能的驱使,抬手扶上她的腰。
“七公子, 您怀中是何人?”原本淡漠的语气, 此时起了些许波澜。
“啊?”裴怀安此时反应却迟钝起来, 一时忘了要假意斥责对方。
伏在他身前的沈云姝, 只好缓缓转过头去:“是我,有事么?”
对方惊讶地后退两步,神情染上尴尬之色:“抱歉,打扰二位了。”
“既知打扰,还不快走!”沈云姝演起戏来,竟是颇有几分天资在身上的。
对方果然被他斥退,眼看他已经走出几步远,沈云姝正欲从裴怀安怀中退出来,忽然青见转过身来。
她一惊,忙又抱紧了裴怀安。
被她抱住的人,身子愈发僵硬起来。
幸而青见转过身来,并非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而是告知他们:“七公子,七少夫人,大少夫人不见了。”
“悠然不见了?”沈云姝假装着急,“什么时候的事儿?”
“不到两刻钟……”
“那你们还不赶紧去找……”
“是。”青见抱手行了一礼,离开,这里没有再回头。
待青见等人走远后,沈云姝才松开裴怀安,转而去看三妹妹:“你且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和七公子假装出去找你,过一会儿便来接你,送你回筠芝院……”
“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夜里黑,你眼睛又不好,万一迷路了……”
“没事,青见他们不是在找我吗,我就假装迷路,叫他带我回去就好了。”
“也好,那你一个人小心点,仔细脚下,莫摔着……”
“放心好啦,”沈悠然见姐姐总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待,笑道,“我只是眼睛不好,又不是瞎了,不用担心我,你们先走吧。”
沈云姝拉起裴怀安的手,与他道:“那我们去附近转转,假装找人。”
裴怀安被她拉着离开了假山,走出去些距离后,不经意瞥见他一直在盯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看。
“呃……”她忙松开了手,“抱歉,以前常拉弟弟妹妹的手,习惯了。”
“没、没事。”裴怀安将汗湿的手负在身后,可那份柔弱无骨的触感却似还停留在手心。
*
约莫一刻钟后,沈悠然也离开了假山,漫无目的地在园子里乱转。
她嫁来裴府不过两日,对府中布局并不熟悉,方才溜去厨房也是裴怀安带的路,这会儿只剩她一个,加之眼睛在黑夜中看不清明,都不用假装迷路,她是真迷路了。
已是深秋,夜里寒凉得紧,一阵风吹过,激得衣衫单薄的沈悠然打了个喷嚏,抱着手臂去找青见他们。
方才不想见他们时,他们步步紧逼,这会儿想见他们了,竟一个人也找不到。
沈悠然在外面转悠了许久,快冻僵了才被青见找到,带她回了筠芝院。
原以为青见会先带她去书房见裴怀瑾,没想到对方直接将她送去了寝房,疏淡客气道:“少夫人,早些休息。”
咦?
裴怀瑾居然不管她?
太好了!
沈悠然搓了搓被冻得冰凉的胳膊,迫不及待地走去圆洞床边,随手脱掉了外衣,踢掉了鞋子,钻进红帐中,掀开被子动作丝滑地滚了进去……
下一瞬,帐内传来一声尖叫。
沈悠然一个骨碌爬了起来,跪坐在床边,大惊失色:“裴怀瑾,你怎么在这里?”
“在等你。”裴怀瑾不急不缓地坐起身来,眼眸淡淡看向她,语气透着比外面的风还凉的寒意。
“你等我就等我,作甚躺在我床上?”
“夜深了,屋里冷,而且,”他说,“这也是我的床,我们的婚床。”
话虽没错,可是……
“可是你不是应该去书房睡么?”
“昨晚去书房睡只是为了照顾你的情绪,从今晚起,我回这里睡。”
“为什么啊?我今晚的情绪也很需要照顾。”换亲之事沈悠然已经认了,但她尚没有做好准备去接纳他这个人。
裴怀瑾冷然一哂:“我是你的夫君,你最好早点接受这件事,不要再和七弟纠缠不清。”
提到裴怀安,沈悠然不由生出几分心虚,但所谓的纠缠不清,她是不认的:“我哪有跟他纠缠不清?”
“那你今晚为何偷偷跟他出去?”
沈悠然梗着脖子不承认:“是我自己偷偷溜出去的,与他无关。”
“窗边有颗梨核,是七弟给你的梨吧。”
沈悠然气势弱了几分:“……不是。”
“我问过婢子,今日府中未曾采买梨子,除了白日里不在府中的七弟,还会有人跑来给你送梨?”
沈悠然垂下头来:“好吧,我方才撒谎了……”
她对不起裴怀安和姐姐,那会儿在假山下,他们二人为了掩护她不惜在青见面前演戏,结果她一回来就被裴怀瑾识破了。
“不过你别误会,我并非与七公子纠缠不清,我只是太饿了,叫他带我去找点吃的而已……”在那双淡雅如雾的冷眸之下,她弱弱地解释了几句,而后捏着衣角,小声问他,“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七弟吧,我们真的没什么……”
她跪坐在绛红的软衾之上,垂着脑袋,一改方才的嘴硬,认错的模样倒是乖巧。
“眼睛好些了么?”他问。
“嗯?”虽然纳闷他是何时知道自己眼睛不适的,但听到他的语气比起方才少了几分咄咄逼人,她还是很积极地回应了他这个问题,“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
“既然好多了,明日开始抄《女诫》。”
“……”沈悠然鼓了鼓嘴巴,凑了过去,指着自己的眼尾道,“其实我的眼睛还没好,你看,是不是还有点红?”
到底年纪小,给点好脸色就敢蹬鼻子上脸。
“我话还没说完,”裴怀瑾抬手,抵住她的额头将她推开了些,严肃道,“今夜之事,我不会再追问,再有下次……”
沈悠然忙比出三根手指发誓:“没有下次了!”
“嗯。”看在她认错态度还不错的份上,今晚就先说到这里,“很晚了,睡觉。”
他重新躺下后,见她还兀自扭捏着,满脸写着不愿意。
“你今晚……真要在这睡啊?”
“……”不然呢?没瞧见他寝衣都换上了么?
沈悠然一点一点地将被子往怀里扯:“要不,我去书房睡?”
裴怀瑾知道她在怕什么:“今晚不碰你,安心睡。”
沈悠然拥着被子讪讪地躺下,末了还是受不了,又坐起身来:“其实我这会儿不困……”
“那你现在就可以出去抄《女诫》。”
“突然就困了呢……”
躺下,闭眸,捏紧了被子,薄薄的眼皮下眼珠还在骨碌碌的转。
裴怀瑾勾了勾唇,不再与她说话,兀自睡去。
幸而今日床上有两张被子,两人各盖一张,井水不犯河水,沈悠然拥着自己身上的那张,在心惊胆战中逐渐入了梦乡。
因着前头那日白天睡了一觉,惯喜欢睡懒觉的她,难得早醒了一回。
扭头看向枕边,裴怀瑾还在睡,睡姿端正,连头发都不曾乱。
他睡觉都不动的吗?
天光朦胧透进来,落在他冷隽秀致的面庞上。睫羽又长又密,在眼下投下两抹淡淡的翳影。这双眸子不睁开时还好,一睁开,便有说不出的冷意,轻易就能洞穿她的心思。
一想到要和他共度余生,沈悠然心里就懊恼不已。
也怪她新婚那晚不矜持,被他的好皮相诱惑,沐浴之后急吼吼就跑回来了,但凡她像往日一样泡个花瓣澡,耽搁上小半个时辰,事情也不至于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唉,原来美色误人,也可以用在男人身上。
她这厢正对着这张俊脸叹气,不妨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吓得她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听声音,对方应是坐了起来。
而后好一会儿没有其他声响传来,应是在醒神。
沈悠然耐心等着,在对方下床之前,她是绝对不会睁开眼睛的。她可不想伺候他穿衣,她连自己穿衣都嫌麻烦。
正盼着他快点下去,背上忽然传来一阵莫名的痒意。
虽不是特别痒,但因为此时她是清醒着的,又因为装睡无法做其他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于是背上那份小小的痒意便被无限放大,不消片刻便痒得叫人受不了……
她想,便是真的睡着的人,应该也是可以挠痒痒吧?
只是现下她是平躺着的,若是要挠后背,得侧过身来才行。
可是往哪儿侧呢?
往里侧,便是正对着裴怀瑾,往外侧,又会被他瞧见自己挠痒痒,动作应该是雅观的。
要是他不在床上就好了。
沈悠然咬牙又坚持了一会儿,听见对方仍没有要下床的动作,实在受不住痒,只好背对着他侧过身去,负过手去挠后背的痒处……
偏痒痒的地方在肩胛骨中间,她的胳膊韧性差了些,够不到。
于是伸出另一只手,试图从肩膀处绕过去挠。
还是挠不到……
再努力将手伸长一点试试……
无论她怎么尝试,两只手都够不着痒痒的地方,反而两只胳膊扭得快要抽筋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哪里痒?我帮你。”
她只能放弃装睡,羞恼地坐起身来,打算喊丹若进来给她挠背。
只是还未等她下床,一只大手从身后拉住了她,轻而易举就将她定在原处。
“去哪儿?”
“去喊丹若。”
“喊她作甚?”
“给我挠痒痒。”
“是我没长手么?”
“……”沈悠然下意识地想说男女有别,但随即想到若她说出此话,定又会惹得他一顿说教,于是便收了口,伸手指了指背上的痒处。“这、这里痒……”
“嗯。”他应了一声,嗓音带着初醒时的微哑。
又长又韧的大手探进她的里衣之中,修剪圆润的指尖抵在她的背上,继而是比她皮肤的温度还要烫一些的指腹:“是这里么?”
随着他的触碰,沈悠然的身子不由往前一挺,自他指尖所落下的地方生出一片酥麻之意。
她咬着唇,动了动身子,小声道:“再往上一点点。”
大手随之往上方挪了些许距离,在她点头后,指骨轻轻蜷曲,上上下下动了起来。
纵然对方的动作十分和缓,但毕竟男子的力道总是大了些,痒意还未缓解,又生了几分疼。
“轻点……”她咕哝道。
“好。”
纵然裴怀瑾觉得自己的力道已经很轻了,但还是依着她的要求,再度减轻了手上的力道。
此时她背对着他坐着,白色的里衣被他的手撑出一个鼓鼓的轮廓,依稀透出下面胜雪的肌肤。
他身量高,目光自上而下看去,还能瞧见她柔嫩白皙的后颈处系着的红色的小衣系带。
指腹下的肌肤若铺了蜡,滑腻似酥,裴怀瑾喉结不自觉滚动一下,随即别开目光,问她:“好些了么?”
“嗯,好了。”
背上的触感随即撤离,沈悠然红着脸拢了拢被他撑得有些后坠的里衣,拨开幔帐,逃也似的走下床去。
地上的衣服是昨日穿过的,她看也不看,径直走到衣柜前,打算找一套新的衣服换上。
柜子里的衣服被分门别类的放在一起,一侧是她的,另一侧是裴怀瑾的。
属于她的那一侧,短襦,褙子,罩衣,长裙,裈裤各一摞,颜色各有不同,看得沈悠然眼花缭乱。她随手抓出几件,鹅黄色的缎裙,胭脂色的短襦,湖蓝色的锦袄,她抱着这些方一转身,便见裴怀瑾已经走到跟前。
他低头扫了一眼她怀里的衣服:“这些颜色,不般配。”
第23章 上来
“调戏你?”裴怀瑾的目光变得幽深, 透着几分不相信,“她怎么调戏你的?”
“她让我给她表演轻功,我不愿, 她又让我表演后空翻……”
这位少夫人可真有耐心,趴在窗边硬是讹了他足足一个时辰, 最后他实在抵不住,给她打了一套拳, 她才满意地回去午歇了。
裴怀瑾听罢, 笑道:“哦, 那不是耍猴么?”
青见的脸, 青了。
“行了, ”裴怀瑾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去看看她, 帮你说她两句……”
“少夫人她不在房里了,”青见道,“您刚解了她的禁足,她就跑出去了。”
跑得倒是挺快。
这偌大的裴府, 她能去的地方, 估计也只有沈云姝所在的辞忧院了。
禁足了两日,约莫是攒了一肚子的委屈要去找她姐姐说。
早上他出门时听闻七弟一大早又跑出去了, 估计天不黑不会回来, 既然七弟不在辞忧院, 裴怀瑾便也不着急叫人催她回来了。
辞忧院。
沈悠然进来时,厨下的人刚送来晚膳, 汀兰正在布菜, 姐姐立在廊下, 正在喂一只小巧玲珑的画眉鸟。
这是沈悠然第一次来辞忧院, 甫一进来,便被这里精美奇巧的布置惊艳,翠竹青松,五彩花木,别有一番意趣。
这个时节,秋菊与文心兰开得正好,长寿花也满满登登开了十几盆,花香四溢……
不比不知道,和筠芝院比起来,这里恍若是仙境。
这才是她的梦中情院。
若是没有换亲,现在在院儿里赏花逗鸟的,就是她了。
呜呜……
“姐姐,我都被禁足了,你不来看我就罢了,还有心思逗鸟?”沈悠然哭丧着脸,过去抱住姐姐,一脸的委屈。
沈云姝忙搂住妹妹,解释道:“不是,是这鸟儿吵得我心烦,才过来喂喂它的……”
“姐姐,你都不知道裴怀瑾有多过分,”沈悠然控诉道,“他禁我足就罢了,还让我吃剩饭……”
“他让你吃剩饭?”沈云姝不意他竟会做这样的事情,忙关心道,“怎么回事?”
“我哪儿知道怎么回事?一大早就让人给我送剩饭,说什么我连混沌不分的面糊汤都喝的下去,吃点剩饭剩菜怎么了?”
“等等,面糊汤是怎么回事?”
“就前天晚上啊,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七公子带我去厨房找吃的,见没有,就给我做了一锅面糊汤,可难喝了,但是我实在太饿了,就喝了小半碗……”
关于那晚上的事情,裴怀安已经与她解释过了,沈云姝只知他说看三妹妹饿得可怜,便给她随便做了点吃的,原来做的是面糊汤啊。
稍一思量,沈云姝便推测出了来龙去脉。
“应是你饿肚子的那一晚,裴大郎君怕你饿坏了,命人给你送吃的,但是你刚好与七郎君溜出去了,没吃到好的,反而吃了半碗难吃的面糊汤,裴大郎君应是吃味了,才故意叫人将前天晚上的饭菜热一热再送给你吃……”
“他吃味?他吃什么味啊,他又不喜欢我……”
“可是我听说,昨晚……”沈云姝屏退了身旁的婢子,才继续说道,“昨晚他宿在你房间了?”
说起这件事,沈悠然更生气了:“那个老古板,真是一点情趣都没有,感情之事本该顺其自然的,他怎么能强求?”
“老天!”沈云姝掩唇惊呼,“他强迫你了?”
沈悠然一看姐姐花容失色的脸,就知道她想歪了。
“哎呀呀不是那种强迫,是……”她沉下眉头,思索着该怎么和姐姐说。“他好像知道我非常抗拒他,所以会刻意的做一些事情来增进我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他到底做了什么?”
沈悠然便将今早发生的事情尽数说给了姐姐听。
谁知姐姐听罢,沉吟片刻,竟认同他的做法:“其实他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好,你退他进,他在主动的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若是他也僵在原地不动,那你们何时才能真正接纳彼此?”
“那他至少别说出来啊,说出来的话,不就没有情趣了?”
“我倒觉得,这样坦坦荡荡的也不错……”
沈悠然垮起小脸,松开了抱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道:“所以说,你俩才是天生一对,可惜被我破坏了……”
“别说这样的话,”沈云姝摸了摸妹妹快要哭了的小脸,“换亲之事不是你的错。”
沈悠然坚持道:“就是我的错!”都怪她招惹了陆家继兄,才生出这场事端。
“真的不是你的错,若论起来,该是我的错才是。”沈云姝捏捏她的小脸,又拉起她的手,“事已至此,往后咱们都要向前看才是。你不是说吃了一天的剩饭了么?今日我院儿里的菜色新鲜,你留在这里与我一起吃吧……”
沈悠然眼里含着两包泪“唔”了一声,委屈道:“我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一顿好吃的饭……”
“刚好今日我叫厨房做了你喜欢吃的蟹酿橙,待会儿多吃些……”
丹若与汀兰净了手,各自守在自家主子身旁帮忙拆蟹,沈悠然先吃了几口其他的菜,而后举着筷子专心等蟹肉。
待蟹子拆好,她便叫丹若汀兰她们二人也去吃饭,不必在旁侍奉了。
“姐姐,其实我今晚过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在自家姐姐面前,自然不必顾及“食不言”的规矩,她边吃边与姐姐小声道,“裴怀安他要、出、家。”
沈云姝闻言,扑哧笑了出来:“怎么可能?你从哪儿听说的?”他一个纨绔子弟,以游戏人间为乐,怎么可能会舍弃人家欢乐,转而遁入空门?
沈悠然看着姐姐不以为意的样子,不由着急起来:“真的!他亲口说的,我亲耳听见的!”
“哦?他怎么说的?”
沈悠然回想了一番:“是我先猜到的,我闻到他身上的檀香味,猜到他去过寺庙,他便同我说是去寺中听师父们诵经。可是好端端的,他为何在新婚第二日就去寺庙听经?我问他是不是想出家,他左右而言其他,还说什么不管出不出家,都不会让你守活寡……”
虽然在她的逼迫下,裴怀安还与她起誓说不会出家,但是他分明不是真心发誓的。
“他还让我不许告诉旁人,我连裴怀瑾都没告诉,但是你是我的亲姐姐,如今又是他的夫人,我必须得告诉你……”
看着妹妹煞有其事的样子,沈云姝虽觉得此事不可能发生,但心里还是犯了嘀咕。
那晚她的确也闻到了裴怀安身上那种只有在寺庙中才会沾染上的香火气,但是她并未多想,也没有去问他去寺庙中做什么了,毕竟他们只是假夫妻,他们约好私下里谁都不打扰谁的。
今日一早他又出去的,现下天都要黑了,他还没有回来。
难道又去寺庙了?
他真的想“出家”么?
可看他的样子不像啊。
虽然想不明白他为何会闹这一出,但眼下连三妹妹都知道了,若是不能问个明白,三妹妹怕是会一直替她担忧着。
“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件事,不过你也不要过于担心,我会弄清楚这件事的。”沈云姝安慰妹妹。
沈悠然见姐姐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应是将此事放在心上了,便也暂时松了口气,又往口中舀了一口蟹黄。
不多时,身前的这只蟹子便被她吃光了。
沈云姝见她爱吃,便将自己那盘还未动过的蟹肉递给了她。
沈悠然也不跟姐姐客气,接过来后,又大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姐姐……”
“嗯?”
“你说,裴怀安究竟为何要出家啊?”
虽然事情还没有定论,但是在沈悠然心里,她已经认定了。
“现在还猜不出,不过若是他真有这样的想法,应该也是与换亲有关吧。”
“所以他是为了反抗换亲,才借此想要摆脱与你的姻缘?”
“不是,我与他聊过了,他已经接受换亲的事情了。”况且和离书都签了,他这会儿再闹出家,并没有什么意义。
“那是为什么?”沈悠然困扰起来,“难道是因为对我爱而不得,所以才想出家为僧?”
从前她不信真的有人会像话本子里的主人公一般,因为爱而不得而做出疯狂的事情。但自从她猜出抢亲一事极有可能是陆翊所为时,便信了,这世上真的有偏执的人,会为了看不见摸不着的感情而癫狂。
沈云姝看了一眼三妹妹,虽然觉得裴怀安因为伤情而遁入空门的可能性极小,但还是随口应和了一声:“或许吧。”
“可是在成亲前,我与他只见过一次啊。”而且那一次,她都没有看到他的脸,就被他吓跑了,“那他为何对我如此情根深种呢?”
沈云姝看到妹妹一派天真的模样,便觉得可爱:“可能是因为你很好吧。”
沈悠然怀疑姐姐在说反话:“我又懒又馋,哪里好了?”
“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玩!”
沈悠然鼻子一哼:“我就知道你在打趣我……”
她在姐姐院儿里用了晚饭,又拉着姐姐在院子里逛,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也不愿回去。
沈云姝只好催她:“太晚了,你该回去歇息了,明早咱们回门,自还有说话的机会。”
“可是我不想回去……”沈悠然拉着姐姐的手,撒娇道,“姐姐,今晚我跟你睡好不好?”
“咱们如今都为人妇了,不能再像没出阁前那样了。”沈云姝见她磨磨唧唧的不愿走,一眼便猜出了缘由,“你是不是害怕裴大郎君?”
“嗯,”沈悠然垂着脑袋道,“他今日让我将《女诫》第四篇抄十遍,我还一个字没写呢。”
“这样啊……”比起她新婚第一日就气晕婆母,半夜又与裴七郎偷溜出去的事情,抄写《女诫》已经算是极轻的处罚了,况且还不是整篇抄写,第四篇不足两百字,十遍加起来不过两千字,以她先前每日上午练三四千字的水平,这点字数委实不在话下。
沈云姝也知道妹妹为何不愿意抄,无非是认为自己做的没有错,所以打从心底不愿意。
“我知你心里委屈,但外人不知,单单你气晕婆母这一件事,就足以引起不小的风浪了,现在是裴大郎君将此事按下了才没有闹大,关你禁闭,罚你抄书,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目的是想将此事尽快揭过去,你也该配合些,不过是抄两千个字,权当练字了……”
别看沈悠然白日里倔头强脑的,但这会儿却知道心虚了。
尤其是听到姐姐与她分析的这番道理,愈发不敢回去面对裴怀瑾。
“那、那我就是没抄嘛,现在回去要怎么同他说嘛?”
“他其实要的就是你的一个态度,你回去主动服个软,同他说自己改日一定抄写,他是君子,有容人之量,又比你大几岁,不会真的跟你一个小姑娘计较的……”
“真的?”
“相信姐姐。”
在沈云姝的鼓励下,沈悠然到底还是鼓了鼓勇气,带着丹若回到了筠芝院。
此时夜已深,院内灯火煌煌,沈悠然心里也惶惶的。
她先去洗漱了一番,又去熏了眼睛,如此消磨了半个时辰,待回到寝房门口时,小声问值守的婢女:“他睡了么?”
婢女答:“郎君没叫奴婢进去熄灯,应是没睡。”
沈悠然抬手抚上隔扇门,却没有用力,终还是泄气了,转头与丹若说:“你进去,拿身我的衣服出来,我要去沐浴……”
丹若好心劝道:“少夫人不是前日才沐浴过的,现在天凉了,夜也深了,今晚还是不沐浴了吧。”
“让你进去你就进去嘛……”
“可、可我也不敢进啊。”
主子怕那位郎君,难道她这个做丫鬟的就不怕吗?
“进来。”隔扇门内传来裴怀瑾清冷的声音。
“听见没,让你进去。”沈悠然催促丹若。
“沈悠然,进来。”
被指名道姓的沈悠然躲不过,只好垮着个小脸,一步一挪地走了进去。
房内多了一个黄铜熏炉,虽不大,但也烘的房里多了几分暖意。
月洞床前的红帐被金色的帐钩??分钓两端,裴怀瑾已经换好了寝衣,靠坐在床上,身后倚着一个吉祥如意软枕,手里捧着一本书,随意地翻看着。
沈悠然走近一瞧,发现他看的是《女诫》,不由吸了口凉气。
“那个……”不等他发现,沈悠然便主动认了错,“我今天没抄《女诫》。”
“为何没抄。”
“因为……眼睛还没好。”
“说实话。”
“因为懒……”
“既知自己懒怠,往后便要改正。”
“哦。”
嘴上虽答应着,但一双菱唇却是噘着的,语气也是不情愿的,哪里像是能改正的样子。
罢了,多年养成的性子,岂非一朝一夕便能改的。
“不想抄就算了……”
床下的沈悠然听他这句,立即抬起头来,黑莹莹的眸子里满是惊讶与欣喜。
“背下来也是一样的。”他又补了一句。
方才还乌润发亮的眼眸一转,她拿眼白斜了他一眼。
裴怀瑾只当没瞧见,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上来,背书。”
床上是背书的地方吗?
床上是睡觉的地方啊。
“明天再背不行么,今天已经很晚了……”
“今日事今日毕,明日还要回门,你没时间背。”
“可我眼睛不好,爹爹和姐姐从来不让我在晚上看书。”虽然她也没那么听话,经常晚上偷偷看话本子。
“既如此,我读,你听,什么时候背下来,什么时候睡觉……”
看来今晚是不打算放过她了。
沈悠然瘪瘪嘴,先去卸了钗环,又去屏风后面换了寝衣,才磨磨蹭蹭地爬到床上去。
他坐在外侧,她只好去了里侧,那里有提前铺好的一张被子。
第24章 不嫌
熹微晨光漫过天际, 在白墙黛瓦上落下薄纱似的的柔光。
卯时一刻,习惯早起的裴怀瑾,自床上坐起身来, 捏了捏眉心,试图上自己尽快提起精神来。
里侧的人儿还在睡, 姿势早已不复昨晚那副乖巧,两只手随意搭在枕侧, 脸朝一边偏着, 一丝睡相也无。呼吸绵延悠长, 显然还在熟睡之中。
房内熏炉里的炭已经燃尽, 空气中凝着凉意, 裴怀瑾将她的两只手塞进被下, 这才撩开幔帐走了下去, 兀自去衣柜前换了衣服,洗漱之后,便去院里晨练。
青见已经等在院中,陪他一起晨练。
“郎君昨晚没睡好?”青见瞧见他眼底两抹青黑色。
“嗯, 捉了一晚上的猫儿。”
“郎君房里有猫?我怎的没听见?”
“开玩笑的……”这都听不懂。
不是猫儿, 是个被梦吓哭的小姑娘,也不知梦见了什么, 哭着嚷着不要吃她, 还爬起来又是磕头又是求饶, 弄得床上一片乱糟糟的,他被吵醒了, 实在看不下去, 只好坐起来一边拍一边哄。
成亲前他是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还得半夜起来给妻子接觉。
晨练之后, 他去海棠苑给母亲请安。
母亲因着他袒护沈悠然的事情,还在与他置气,不肯见他,他问了侍奉的婢女,得知母亲身子并无大碍,便回来了。
此时卯时过半,天光变得充裕起来,他去书房中看了会儿书,习了会儿字,不知不觉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辰时,厨下的人送来早膳,裴怀瑾人都来到偏厅准备用早膳了,发现沈悠然竟然还没从寝房出来。
她的婢女丹若过来,怯怯地与他解释:“少夫人还在洗漱,让郎君先用早膳。”
既然开始洗漱了,应该很快。
裴怀瑾便没动筷:“无妨,我等着她。”
丹若欠身退下,转而回到卧房,将起床起了一半,半个身子还挂在床上的沈悠然扶了起来,焦急道:“少夫人,郎君在等你用早膳,您快些过去吧。”
“丹若……”沈悠然软绵绵地靠在她的身上,“我这一觉睡得好累啊。”
梦里又是背书又是被老虎追的,一觉醒来,不仅不解乏,反而觉得脑袋嗡嗡的。
“姑娘快清醒一些,奴婢方才骗郎君您已经开始洗漱了,咱们得快些……”
她先前端了水进来,动作麻利地伺候沈悠然漱口擦脸,简单将头发挽起,便将人扶去了偏厅。
沈悠然勉强打起精神,但身体中的困意还未消退,此时一点胃口也无,委顿地坐在桌前,两眼直直的望着桌上的早膳发呆。
“这次不是剩饭。”裴怀瑾见她迟迟不动筷,便想起昨天晚上她委屈巴巴的模样。
“哦。”沈悠然面无表情地应了声,一双眼皮沉沉地就要往下落。
裴怀瑾这才看出来,她竟是没睡醒的模样。
“昨晚不是亥时就睡了么?”算算时间她差不多睡了五个时辰,怎的还一副没睡够的样子?
“我这会儿委实吃不下,”沈悠然思绪神游的这一会儿,已经为自己想到了一个补觉的借口,“我的头发还没梳好,今日回门,我想梳个隆重些的发髻,你先吃,我回房梳头了……”
而后叫上丹若,昏昏沉沉地回到寝房。
她没敢回床上补觉,担心会睡过头,便坐在梳妆台前,趴在桌案上打算小憩一会儿:“我就睡一小会儿,待会儿你就喊我起来梳发……”
丹若知晓自家姑娘是个贪睡的,只好先帮她打理头发,选好首饰,待一刻钟后,才出声再次叫醒了她。
待梳好了头发,画了好妆容,再次返回次间时,桌上的早膳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早膳呢?”沈悠然问正在擦桌子的婢女,“他没给我留点吗?”
“郎君说,少夫人不吃剩饭,便叫奴婢们把剩菜剩饭都撤下去了。”
“……”她昨晚的确说过不想吃剩饭,但是她的意思是不吃上一顿剩下来的饭,不是不吃这一顿剩下的饭。
“少夫人莫急,”丹若道,“奴婢去厨房看看,叫厨房的人再做些送来……”
然而不等丹若走出去,青见便走了进来:“少夫人,马车已经套好,郎君在院儿里等您。”
这是要催她出门的意思。
故意的!
故意不给她留早膳!
敢叫她饿着肚子回门,等她回去之后一定要和爹爹告状。
沈悠然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出了厅堂便瞧见院里长身玉立的身影,一身稳重的墨蓝色广袖长袍,束黑金色革带,略显暗沉的颜色,将人衬得愈发成熟。
与他这身相比,自己今日穿了一身桃夭粉,倒是显得过于稚嫩了。
不过她也不会为了配他而选一些老气的颜色,她这个年纪,喜欢娇俏些的颜色的很正常,樱粉,夕岚,水红,总之粉粉嫩嫩的颜色她都喜欢。
她走过去,对方适时转过身来看她,她哼的一声偏过头去不理他,自顾自加快步子,不愿与他并肩而行。
裴府门口。
沈云姝过来的时候,发现裴怀安斜倚在马车旁,正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庆梧聊天。
见她过来,庆梧便适时退下了。
沈云姝看到他,不免有些意外:“还以为你今日也会出去。”
昨晚三妹妹在晚膳时说起他要出家的事情,沈云姝原是想昨晚就问问他的,奈何一直等不到他回来,只好先去睡了。
今天起时叫汀兰问过院儿里的人,说是瞧见他一大早又出去了,沈云姝便以为他今日不会陪自己回门,还在心里思忖着该如何与父亲解释。
没想到他竟等在府门外。
“我今早与庆梧出去吃早饭了,府中的早膳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花样,早就吃腻了。”裴怀安才不会告诉她,原本自己今日的确想躲出去的,但是庆梧说今日新妇回门,若是没有夫婿陪同,未免不好看,他便折返了回来。
至于早饭,其实根本没来得及吃,这会儿腹中饿着,也只能忍着。
沈云姝不疑有他,与他站在一处,望向府中,等着妹妹与裴家大郎过来。
佳人在侧,裴怀安不由又想起昨晚的梦。
许是因为昨天一整日都没有见到她,昨晚他并没有做什么香艳的梦,反而梦见了很久之前,他在庙会上初见沈悠然的那一幕。
风吹起她的幕纱时,他的眼前却起了一团雾,只隐隐绰绰看到一个模糊的倩影,一时像沈悠然,一时又像沈云姝。
梦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他感觉那个梦似乎是想告诉他什么。
他今日是想去庙里找大师解梦的,不过眼下,还是陪沈云姝回门这件事更要紧些。
不多时,便见沈悠然鼓着小脸朝这里走来,她步子迈得快,雄赳赳气昂昂的,满脸不高兴的模样。
身后跟着闲庭信步裴怀瑾,因着他腿长,步子迈的大,所以很轻易就跟上了前面那个气鼓鼓的人儿。
沈悠然瞧见了姐姐,提裙迈过高槛,径直走到姐姐身前:“姐姐,我要和你坐一辆马车。”
府门外停靠着两辆马车并两辆骡车,骡车上放着大雁以及各式的回门礼,因着今日要回沈陆两家,所以礼物备得格外多。另有一些糕点实在放不下,便搁在了马车上。
沈云姝不是不想和妹妹共乘一辆,只是如今她们各有郎君,在裴府门前还算妯娌,自然没有共乘一辆的道理。
况且她难得有机会与裴怀安独处,自然想趁回门的途中问问他关于“出家”的事情。
于是便婉拒了妹妹的请求。
“今日回门,还是依着礼数来,你去大哥那辆马车,有什么事情,待咱们回了家再说。”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事……”没吃早膳这种小事,还是不与大姐姐抱怨了。
正欲走开,肚子却忽然发出“咕噜”的响声。
“你没吃早膳?”同样正在忍受饥饿的裴怀安问她。
沈悠然点了点头,没好意思说是因为自己偷偷回去睡了一个回笼觉,所以裴怀瑾没有给她留早膳。
“我知道有家熟肉饼味道不错,待会儿在路上我给你买两个……”裴怀安原本已经打算饿着肚子去岳丈家了,没想到沈悠然正好给了他买早饭的理由。
待会儿多买两个,她肯定吃不了那么多,剩下的自然就有理由进他的肚子里了。
“谢谢,你真是个大好人……”沈悠然简直感激涕零。
同样是裴家的郎君,一个因为她不守时就故意让她饿肚子,一个却愿意半路给她买饼吃,可惜当时没选后者,如今真是悔之晚矣。
大好人?
裴怀瑾甫一踏出府门,便听见她因为两个饼子就夸赞对方是大好人,那他这个不给她吃早饭的人,岂不成了“大恶人”?
而那个有了饼子吃的人,愈发不待见他,扬着脑袋再次从他眼前晃过,无视他,自顾自上了前头那辆马车。
青见自他身后走出,递上刚从厨下要来的两个热乎的饼:“郎君,您还要吗?”
“不要了,”裴怀瑾冷哼一声,“你吃吧。”
那敢情好……
青见揣进自己怀里,打算回头到了沈家之后再吃。
马车自府门辚辚而去,车厢内一片安静,只有糕点的香甜味道充斥其中。
若非是座板被糕点占据了一半的位置,沈悠然是绝对不想与裴怀瑾坐得这般近的。
她虽端坐着,但实则已经被糕点馋得口水横生。
不过裴怀安已经说过要给她买熟肉饼吃了,她只得咽着口水,盼着裴怀安早点将饼子买回来。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刻钟后,她第三次掀帘往后瞧,见姐姐和裴怀安的马车停了下来,赶车的庆梧一个纵身跃下马车,往路边的食肆中去了。
他一定是去买饼了。
沈悠然喜滋滋的想:马上就能吃到热乎乎的熟肉饼了。
“青见,”久未开口的裴怀瑾忽然出声,朝帘外赶车的青见道,“有点慢了,不要误了时辰。”
“是。”青见应声,往前挥了一鞭,马车的速度骤然快了许多。
沈悠然不妨,身子往前倾去,眼看脑袋就要撞到马车的立柱之上,一只大手及时托住她的脸,将她扶了回来。
“不要你假好心!”沈悠然推开他,气呼呼地瞪着他,“不让我吃早膳就算了,七公子要给我买饼吃,也不行么?”
裴怀瑾被她推开,神情也不见恼意,又唤了声“青见”,而后朝帘外伸出了手。
“啪!”青见朝他手中砸了一个带着情绪的油纸包。
方才让青见拿去吃不过是随口一说,这小子要赶车,诚然也没有功夫吃,不出他所料,饼子果然还好端端地揣在他身上。
“不是要吃饼么?”裴怀瑾将尚还温热的油纸包塞到她的手上,“吃吧。”
今日回门,他怎好真的叫新妇饿着肚子回去。
催着她出门,是因为今日不仅要陪她去沈家,还要去一趟她生母所在的陆家,且时下风俗,回门的新妇要在当天正午之前赶回,而她在寝房中迟迟不出来,眼看要耽搁了时辰,他只好叫人先将早膳收拾了,让腿脚最快的青见去厨房要来两个刚出锅热饼子,给她带在路上吃。
只是不等他将饼子给她,七弟那厢就已经开口要给她买饼子了。
若她真的吃了七弟的饼子,不知道自己也给她带了饼子,怕是真的要生着一肚子闷气回门了。
果然,小姑娘瞧见了他手中的饼子,脸色一变,惊讶道:“你是怎么变出来的?”
裴怀瑾见她没接,便将油纸打开,两个肉香四溢的饼子登时勾得饥肠辘辘的人儿眼睛都直了。
沈悠然半是惊喜半是疑惑地接过,咬一口,肉鲜味美,汤汁充盈,饼子不冷不热刚好下腹。
她一口气吃了半个,才悠悠反应过来,他虽然早早叫人撤了早膳,但并没有打算饿着她。
而她不知情,还三番两次给他使小性子。
说起来,也是因为她贪睡,才耽误了用早膳的时间。
沈悠然这个人,不是自己的错她不认,但既是她的错,她认得比谁都快。
不多时,一个热乎乎的饼子下肚,腹中舒坦后,她便主动向他道歉:“对不起,我误会你了,下次我会早起些的。”
裴怀瑾原以为她还要与他再置气一会儿的,毕竟在他看来,她是个执拗的姑娘,上次气晕母亲后,她都被禁足了,半夜做梦还气哼哼地嚷着自己没错,没想到今日脸色变得如此之快,吃饼子前还对他冷眼相待,吃过饼子后,竟就软声细语地与他认错了。
“昨晚你睡得不安稳,晚起一些也无妨。”她既主动认了错,他也不好多加斥责,不过还是教导了一句,“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知道啦。”沈悠然冲他弯眸一笑,又去咬第二个饼子了。
第二个饼子吃了一半,便觉油腻。
裴怀瑾从小案几上倒了杯茶水给她,沈悠然喝下之后,又咬了两口饼子,便将其搁在了案几上。
“吃饱了。”虽然还没有全完吃饱,但是没有清淡的小菜佐口,她委实吃不下两个油乎乎的肉饼。
裴怀瑾见那油纸上剩下的那一小块饼,三四口就能吃完的样子,便劝她:“今年三月,北方少雨,麦收不比往年,不要浪费粮食。”
“我知道浪费粮食不好,”沈悠然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剩下的饼子,“可是我真的不想吃了。”
“罢了。”裴怀瑾并没有强迫她,而是自己拿起饼子,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沈悠然看着他平静而优雅地吃掉了她剩下的饼子,不由惊骇:“你、你怎的吃我剩下的?”
裴怀瑾咽下最后一口饼子,道:“总不能扔了?”
“可是……上面有我的口水啊?”沈悠然尴尬道,“你不嫌弃么?”
“不嫌,”他淡淡地看着她,“我们不是亲过么?”
沈悠然:“好了别说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晚上见!
第25章 客房
挂着裴府家徽的另一辆马车上, 裴怀安手里捧着四个熟肉饼,眼看追逐前面的马车无望,只好一边咽口水一边道:“大哥的马车实在太快了, 这饼子凉了就不好吃了,还是我自己吃吧。”
说着, 递给沈云姝两个:“你吃么?”
沈云姝用过早饭了,自是不吃, 裴怀安假意叹了口气:“那我自个儿都吃了吧。”
“可是你不是已经吃过早饭了, ”沈云姝惊讶地看着他, “你还能吃下四个饼吗?”
“当然, 我这个年纪, 正是饭量大, 饿得快的时候……”
于是沈云姝眼睁睁看着他大口并小口, 风云残卷般地把四个肉饼都吃光了。
“你很喜欢吃肉?”她突然问。
裴怀安不假思索道:“肉这么香,我自是爱吃。”
既然这么爱吃肉,那么三妹妹昨日说他要“出家”的事情,看来的确是场误会。
“我能问你一件事么?”看到他嘴上吃得满是油光, 沈云姝拿出帕子递给了他。
“什么事?”裴怀安接过, 随意往嘴上擦了擦,便要将帕子往自己袖子里塞, “回头我叫人洗干净了再给你。”
沈云姝倒是不在乎一条帕子, 反正她有很多。只是见他没有将嘴角擦干净, 于是便按住了他塞帕子的手:“嘴上还有,再擦擦。”
裴怀安复又将帕子抽出来, 漫无目的地又往嘴上擦了一通。
“这样呢?干净了么?”
沈云姝抬手点了一下他的嘴角:“这里……”
指腹带来的柔软与馨香, 在他唇边转瞬即逝。
裴怀安一怔, 鬼使神差的, 将自己的脸凑到了她面前:“我看不到,你帮我擦……”
蓦然放大的俊脸,让沈云姝本能地往后躲了一寸。
十六岁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眼眸清澈干净,就这样直愣愣地凑过来,不仅不讨人嫌,反而像只毛茸茸的大狗狗,看得人心里一软。
沈云姝莞尔一笑,拿过帕子,浅低了睫看向他的嘴角,轻轻擦了擦。
那一点小小的油渍很快消失在巾帕之中。
“好了。”左右帕子已经在她手里了,没道理再塞给他叫他拿去洗。“帕子我叫汀兰去洗就好了。”
裴怀安盯着那方被她收回的帕子,心里莫名竟有些失落。
沈云姝收好了帕子,又说回方才的话题:“你这两日,怎么老往寺庙里跑?”
“悠然告诉你的?”那声“大嫂”他实在叫不出口,反正都是一般大的年纪,索性就直呼她名讳了。
沈云姝自然不想出卖妹妹,便装作不知的样子:“嗯?悠然也知道这件事?”
裴怀安转念一想,既然沈悠然都能猜得出,那么比她更聪慧的沈云姝能猜到也不足为奇了。
“你不会也以为我要出家吧?”裴怀安目光躲闪起来,“我没有要出家的想法。”
“那你去寺庙做什么?”
“听经,静心。”
“是因为换亲的事?”
裴怀安含糊道:“算是吧。”
沈云姝一直盯着他的脸,观察他脸上微妙的表情,见他闪烁其词,言语遮掩,总觉得除了换亲的事情,应该另有一件事情让他苦恼。
究竟是何事会让一个张扬恣意的少年宁愿枯坐在寺庙中听经以静心呢?
是为了情么?换亲之后,他一时不能割舍对三妹妹的情意,所以选择去寺庙中求助佛祖以割舍情缘?
没想到他虽看起来轻浮,却是个痴情的人。
既然他没有要遁入空门的打算,沈云姝便也没再深问下去。若是此法真的有用,她也希望他能早一日放下对三妹妹的执念。
马车穿过人烟辐辏的街道,拐进一条巷子,在距离沈府不远的地方停下。
一刻钟后,裴怀安的马车也跟上来了。
随后两辆马车一起抵达了沈府。
沈悠然扶着车驾外棱探出身来,早她一步下车的裴怀瑾一身风姿立在车下,抬手扶她下车。
另一边,裴怀安刚从马车上下来,便跑来沈悠然这边,问她:“我都给你买好肉饼了,你怎的不等等我?”
沈悠然使劲斜了裴怀瑾一眼,用眼神示意:都怪他……
裴怀安了然,原来是大哥从中使坏:“大哥,你胆子也太大了,今日回沈家的门,你还敢叫沈家的姑娘饿着肚子回来?”
裴怀瑾一脸淡然:“谁说她是饿着肚子回来的?”
沈悠然道:“我在路上吃了两个饼……”虽然还剩下半个被裴怀瑾吃了。
“你吃了?”裴怀安理所当然的以为她是在路上买的,“不是说好我给你买的么?你怎的自己买来吃?”
“不是买的,是你大哥变出来的?”沈悠然边说着,边抬脚往府里走。
门口以李妈妈为首,两边各站着迎接他们的婢从。
“大哥怎么变出来的?”裴怀安紧跟着她走了进去。
“就这样,一伸手,‘刷’的一下就变出来了。”她知道那饼子应是青见一直揣着的,但还是故意逗裴怀安,“然后我就有饼子吃啦。”
裴怀安也不傻,很快就猜了出来:“我知道了,肯定是大哥让青见拿着饼,然后故弄玄虚,在你面前耍宝……”
“你真聪明!”沈悠然闻到他身上也有几分淡淡的肉饼香,问他,“那你给我买的饼呢?”
“我追不上你的马车,只好自己吃了。”
“你吃了几个?”
“四个。”
“这么多?难道你也没吃早饭……”
“我……吃了啊。”
“你吃过早饭还能吃下四个饼?你饭量可真大。”沈悠然愕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绽出一个笑来,“那你今日有口福了,我家厨娘做饭可好吃了……”
“那我待会儿多吃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边聊着边往里走,眼看马上要到前厅了,跟在他们身后的裴怀瑾与沈云姝对视一眼,裴怀瑾出声叫住了二人:“站住。”
前面的两人应声止步,齐齐转头朝他看来。
裴怀瑾看向七弟:“咱俩谁是她的夫君?”
裴怀安怔了一瞬,随即脸上一赧,与大哥交换了位置。
两对新人一前一后走进厅堂,向坐在堂首的两位长辈行拜礼。
“怀瑾拜见岳父,岳母……”
“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沈云姝与沈悠然姐妹二人亦盈盈向父亲和继母行礼。
卫氏笑着抬手叫他们起身入座,身旁的沈廷瑜目光在四个孩子身上扫过,着重去看了三女儿,见她小脸红润,神采奕奕,眉眼间并无受过委屈的模样,才堪堪放下心来。
换亲的事情,沈家是在第二日得知的。
当时裴家大爷裴远济与三爷裴远舟亲自登门告知,沈廷瑜得知两个女儿都同意了,便也没再反对换亲之事,只是要他们承诺,不能让两个女儿在裴家受委屈,他们也都拍着胸脯应下了。
沈廷瑜倒是不担心大女儿,如她那般懂事聪颖,不管是嫁给谁都能过好。他唯独担心三女儿,三女儿四岁就没了亲娘管教,这些年自己把她养成什么样子,他心里是十分清楚的,他一边担心三女儿嫁到裴家大房会受委屈,一边又担心她会惹出什么事端……
果然,下午又传来消息,说是三女儿悠然把大房夫人气晕,被禁足两日以示惩戒。
沈廷瑜这两日寝食不安,人也憔悴了一圈,今日得见两个女儿神态安然,四人之间相处得也十分融洽,郁卒两日的沈廷瑜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
之后谁也不提换亲的事情,在堂中喝茶聊天,还算其乐融融。
待酒宴准备好后,两个女婿一左一右在岳父身边落座,打算陪着岳父好好喝一顿。
酒过三巡之后,沈廷瑜看着端方成熟的裴怀瑾,以及他身边面庞稚嫩的三女儿,终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般配,实在是不般配。
不放心,他实在不能放心。
“怀瑾贤婿,悠然从小被我宠坏了,如今她做你们家的长房嫡媳,难免吃力了些,你日后可以多多教她,她做错了事,你可以禁她的足,但是你别打她,也别骂她,若是你觉得教不好她,你把她送回来,我亲自教。若你还不满意,你就把她还给我,我……”
卫氏见他酒后失仪,忙出声提醒:“夫君,大好的日子,说什么还不还的?”这不是咒人家小两口和离么?
裴怀瑾理解他的爱女心切,也听出他话里的埋怨之意,于是保证道:“岳父放心,我会耐心教导她,绝不过分苛责。”
沈云姝也道:“父亲放心,我也会从中帮衬的。”
沈廷瑜此时醉意上头,恨不能当场就把三女儿留下说不叫她回裴家了。自己养大的女儿是什么性子自己还不知道么,她就是再任性,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姑娘,气晕婆母那件事,指不定是谁先欺负谁呢?
只是百事孝为先,她到底是儿媳,矮了一辈,再如何也越不过一个“孝”字去,可怜她新婚头两日就被夫家关了禁闭,他这个做父亲的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心疼着呢。
卫氏见他情绪不对,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忙以喝醉了的理由,叫人将他扶回房中休息。
酒宴结束后,卫氏知晓他们还要去一趟陆家,便没留他们多待。
明明是自己住了十六年的家,如今嫁了人,却不能久待,沈悠然透过车窗,惆怅地看着沈府的牌匾越来越小,想着爹爹在酒宴说的那番令她窝心的话,忍不住瘪了瘪嘴:爹爹也真是的,说什么日后对她不满意就把她还回来,一点都不霸气,就不能现在叫她回来么?
姐妹二人换亲之事,陆家也是提前知晓了的。
相比于沈父对三女儿的担心多一些,宁氏身为她们的母亲,却是更心疼大女儿多一些。
面对裴家的两个女婿,陆府同样精心准备了一桌的酒菜,陆准是沈云姝的继父,也算是裴七郎的半个岳父,且他刚到京城不久,正是需要官场结交的时候,而裴家大郎也是刚从凌州调任回来,听说马上要进枢密院,陆准不免对他高看一眼。
宁氏看着与丈夫把酒言欢,八面莹澈的裴家大郎,又看了一眼吊儿郎当,插不上话只能埋头吃饭喝酒的裴家七郎,一想到自己精心培养的大女儿嫁给了这么个纨绔子,便难受得吃不下饭去。
她掩着情绪,忍耐着陪到酒宴过半,才谎称自己醉酒头晕,叫两个女儿扶她回去休息。
沈悠然早就吃好了,正乐得与姐姐一起陪母亲去后院单独说会儿话,这便搁下筷子,与姐姐一并跟着母亲离了宴。
来陆家之前,沈悠然还担心遇到陆翊会尴尬,没想到他今日根本没露面,方才在宴上只有陆家的另外几个年长些的孩子,以及母亲生的弟弟陆念。
陆念年纪小,吃了一会儿便坐不住,被丫鬟们带去旁处玩耍了。
“母亲,方才在宴上没好多问,今日怎的不见阿兄?”
沈悠然正要问母亲陆翊怎的没出现,便听姐姐先问了起来。
也对,陆翊是姐姐的继兄,姐姐与他的关系自然更近些。
“他啊,之前因为那事受了杖刑,现在还在房中静养呢?”
“伤得厉害吗?”
“是啊,伤到了筋骨,郎中说至少要静养三个月。若非如此,前几日他还能送你出嫁。你阿兄也会些功夫,若是当日有他在,兴许就不会发生弄错新娘子的事儿了……”宁氏惋惜道。
沈云姝心中冷笑:伤了筋骨?静养?
这些话她是不信的,猜他多半是用伤势做掩护,便于暗地里组织人手破坏她的亲事。
若非是他,她和三妹妹也不至于是这个结果。
然而一旁的沈悠然听了这番话,却是疑惑起来:“陆大哥受了杖刑?什么时候的事儿?”
此事是家丑,陆家自然极力遮掩,因而并无传出去,沈云姝也未曾将此事告诉她。
“你们成亲前的一个月,他在酒楼喝醉了,闹出了点事儿……”调戏姑娘这种事情传出去不好听,宁氏便含糊而过。
“这样啊……”倘若陆翊因为杖刑在家中静养,那抢亲的事情是不是与他无关呢?
又或许他伤得并没有那么严重,早就能下床行走,然后暗中行事。
抢亲之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沈悠然迫切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毕竟当日裴怀瑾就是利用这件事,让她误以为是自己招来的祸端,才被迫答应换亲的事情。
若是此事不是陆大哥做的,那么她就不是祸起之源,她也不必因为此事而内疚了。
为了找出这个答案,沈悠然有心去探望陆翊,想看看他的伤势究竟如何。故而她在母亲房中只坐了一会儿,便寻了个借口出来了。
而宁氏对于裴家大郎是满意的,三女儿阴差阳错嫁给了他,总归是占了便宜,宁氏对她并无多少叮嘱,只是担心那裴家大郎如今二十有一,会着急子嗣,便叫三女儿回去与他商量商量,能否晚两年再生孩子。
而对于大女儿,宁氏要说的话就多了。
“你分明还是清白之身,作甚还要委屈嫁给裴家七郎,我听闻他学识浅薄,胸无大志,今日一见,果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既不懂事理,又行事浮散,你说你跟着他图什么?”
“母亲,比起裴家大郎来,他的确不够成熟稳重,但他秉性纯善,并无恶习,只是玩性大了些,他还年轻,日后若发奋读书,不会比裴家大郎差的……”
宁氏却不看好他:“他爹是个富商,金山银山供着他,他怎么可能有上进的心思?”
“母亲对他有偏见,所以看不到他的优点。我在嫁入裴府之前,曾在山庄与他相处过一个月,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看起来轻浮佻达,其实是个洁身自好的人,看起来不懂事理,却也知羞识廉有教养,只是因为年纪小,没那么世故圆滑罢了……”
“你就算将他夸得再好,可他不适合你,你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本不该嫁这样一个人啊……”
“母亲,我嫁给他,既不用侍奉公婆,又不用操持中馈,日子自然过得舒坦。倒是三妹妹,身为长房嫡媳,处处受到管束,日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我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母女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沈悠然的事情,宁氏见大女儿决心已定,任是如何劝说也不肯改变心意,只能由着她去了。
沈云姝眼看时辰不早,想着前院的酒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便与母亲告别。
才走出母亲的院子不久,便有一位婢女寻她而来。
“姑娘,姑爷他吃醉了酒,现在正在客房休息,他一直嚷着要见您……”
“他在哪个客房?”
“奴婢带您过去。”
沈云姝没想太多,便跟着她离去。
另一边,沈悠然悻悻地从陆翊的院子走出来,刚好瞥见姐姐的身影。
她唤了姐姐一声,但相隔甚远,姐姐应是没听到,身影一闪,消失在一堵院墙里。
嗯?姐姐不去前院,往那边去作甚?
沈悠然跟了过去。
她想叫上姐姐,一起去陆翊的院儿里。
方才她想自个儿去见陆翊,但他院儿里的婢从将房门守得紧,说是郎君在静养,不方便见人。她执意要进去,但那些人死守着房门,就是不进去通传,她不好硬闯,只能暂时作罢。
第26章 燥热
沈云姝折回母亲院儿里, 同婢女要了壶热茶,一杯接一杯地饮尽,逼得身上出了一层汗, 体中的不适之感才渐渐消失。
那会儿她从母亲院里离开后,便有婢女将她引去了客房, 她在那里见到了陆翊,才知自己上当了。
陆翊欲对她图谋不轨, 她小心应对, 很快寻了机会, 用花瓶砸了他的脑袋, 趁他一时无力, 忙从客房中跑了出来。
原是想去前院的, 但是走动时发觉身体出现怪异的感觉, 联想到她进入客房时闻到的那股暖香,猜到是陆翊在那熏香里加了催情的东西,意图毁她清白。
幸而她先前在丰乐楼设计陆翊中药的时候,提前了解过这些东西的药性与解毒之法, 且这次她吸入的不多, 只一壶热茶就能解了身上的微毒。
母亲见她回来,难免问了一句, 她只好扯下一个耳珰藏在手里, 谎称自己丢了个耳珰, 回来找找。
之后再假装找到,与母亲道别之后, 才回了前院。
彼时继父与裴怀瑾都已醉得不成样子, 却不见裴怀安与三妹妹的身影。
奇怪, 三妹妹不是早早地就从母亲房里出来了么?怎的这会儿不在前院?
因着今日回门, 马车不够宽敞,两人都没有带随身婢女,沈云姝问了陆府的婢女,都说没见三姑娘回前院,倒是见到那位年轻的姑爷往后院去了。
一瞬间,沈云姝想起来时的马车上,裴怀安为情所困的样子,心中涌出一个猜测来:难道……裴怀安去后院找三妹妹了?
他们莫不是在一处?
此事绝不能让裴怀瑾知道,沈云姝稳住心神,先叫人将醉得走不了路的裴怀瑾扶回马车上,随后自己返回后院,去母亲院儿里要了两个婢女,同她一起在后院各处找人。
途径客房所在的院子时,沈云姝往里瞥了一眼,见之前陆翊骗她过去的那间客房已经落了锁,想必陆翊已经离开了。
她鼓起勇气走进那座院子,想看看裴怀安与三妹妹是否在此处。
才靠近那间客房,便真听到里面有声音传来。
“我怕疼,还是别了……”是三妹妹的声音。
“就疼一下,你忍着点。”是裴怀安的声音。
“呜呜不要不要,我后悔了……”
他们二人竟真的在一起?
门外被人上了锁,想必是有人故意将他们关在一起,且那人极有可能就是陆翊。
沈云姝一时猜不出陆翊是如何做到的,但眼下她更担心的是,房里燃着催情香,他们二人不知被关了多久,且裴怀安本就对三妹妹情根深种,听方才的声音,难不成两人已经……
乱了乱了!这下全乱了!
沈云姝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凭着仅存的一丝理智,找来一块石头,将门锁砸开,心里做好的最坏的打算,用力推开了房门。
房门推开的那一瞬,里面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沈悠然疼得一个后仰,躺在床上,额头一片冷汗。
而裴怀安坐在床边,一只手攥住她纤细的脚腕,另一只手里捏着一片染着血色的碎瓷片,听到房门声响,扭头望了过来。
洁白的足衣很快被鲜血洇透,沈云姝忙朝他们走来:“愣着作甚,赶紧包扎啊。”
“哦哦。”裴怀安抓起旁边早就撕扯好的布条,隔着足衣,将沈悠然那只受伤的脚包扎好。
沈云姝观她们二人,一个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一个疼得小脸煞白,但都衣衫完整,只是各褪了一只鞋子,裴怀安脚上也有包扎的布条,想来是两人都被地上的碎瓷片扎了脚,才不得已被困于此。
“悠然,你还好吗?”沈云姝将床上的妹妹扶起,“这里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
“呜呜姐姐,”沈悠然软绵绵地靠在她的身上,“我好疼,好难受啊……”
脚很疼,身上又热又涨,说不出的不对劲。
“我知道,等咱们出去就好了。”沈云姝将那两个婢女唤进来,一个力气大些的婢女主动背起了沈悠然,另一个婢女捡起鞋子跟在身后。
沈云姝随即去扶裴怀安:“你能自己走吗?”
裴怀安捡起地上的鞋子往脚上套去,疼得龇牙咧嘴,逞强道:“可以,我自己能走。”
沈云姝观他头脑还算清明,想来那熏香虽有催情之效,但两人都被瓷片扎到了脚,疼痛令他们二人一直保持着神智,才不至于被那迷香左右了心性。
陆翊那个疯子,一定是想通过毁了他们两人的清白来报复自己,她不能再留这样的人在京城了,得想办法把他赶走才行……
沈云姝一边对陆翊恨得咬牙切齿,一边看顾着三妹妹往外走,将要走出府中时,才发现裴怀安踮着一只脚,已经落后她们许多。
他呼吸粗重,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瞧着怪可怜的,沈云姝折回来想要搀扶他,他却如临大敌,惊惧地往后退:“你别……别靠近我……”
身体中升腾而起的燥热之感令他倍感熟悉,遥想他第一次做春梦之前,就是这样的感觉。
方才在那间客房中,他与沈悠然共处一室时,身上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
天知道他有多么努力的克制自己,才没有让自己唐突了已经成为自己大嫂的人。
他现在当真糊涂了:分明他才确认自己梦中之人是沈云姝,今日喝了酒之后,为何还会对沈悠然心生邪念?
难道他本就是个滥情花心之人,一边对沈悠然念念不忘,一边又夜夜梦见沈云姝?
他委实不能接受自己是这样一个人,更令他惊惧的是,在沈云姝靠近他时,他竟又对她产生了欲念。
下流!恶心!无耻!
他在心里痛骂自己。
“你别靠近我,我自己能走,真的……”不要靠近他,否则他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对她做出不好的事情,他觉得那股子欲念就要控制不住了。
“我知道你现在很不舒服,别怕,我会帮你……”离陆府不远就有一家药铺,途径那里的时候她去买些清毒的药给他和三妹妹服下,回去之后再让两人多喝些热水,应该很快就能化解他们身体中的药性。
沈云姝到底还是扶住了他,对方嘴上说着不要,可身体还是诚实地压了过来。
他虽小她两岁,却也是男子的身量,比她高,比她重,待她吃力地将人扶到府外,便唤庆梧过来接手。
“庆梧,你将他扶到大哥的马车上去……”他中了药,不能与她待在一处,且她也不放心把同样中药的三妹妹放在裴怀瑾的马车上。
“可是方才大少夫人已经上车了,郎君再上去的话,会不会太挤了?”
庆梧不明白她的用意,她也不好向他解释,思及裴怀瑾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三妹妹就算药性发作,对着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应该也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况且顶多一刻钟她就能买到清毒的药。
她让庆梧先将裴怀安扶回自己的马车上,又去前面马车旁嘱咐负责赶车的青见:“大哥与悠然都喝醉了,待会儿我去附近的药铺买些醒酒的药,你给他们服下……”
青见点头应“是”,沈云姝才回到裴怀安所在的那辆马车上,与庆梧说了药铺所在的位置,让他赶车走在前面,让青见的马车跟在他们后面。
马车往前走了约莫一程的距离,被药性左右的裴怀安便哼哼唧唧地凑了过来。
沈云姝推开了他两次,见他实在难受得紧,第三次他凑过来时,沈云姝心里到底还是不忍,允许他靠在自己肩上,拿出帕子给他擦脸上沁出的涔涔细汗。
“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药铺了,吃了药,你就会舒服很多……”
逼仄的车厢里,一直入梦的人儿就在眼前,乌润的眸,樱粉的唇,清丽的脖颈,无一处不在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裴怀安的理智不断地被愈发汹涌的欲意冲击,在本能的驱使下,他一次次靠近她,终于如愿以偿地靠在她纤薄的肩膀之上,鼻尖轻蹭着那一截白皙细腻的颈子,他张了张口,想要咬住,含在口中,细细地吮,以缓解身体里的燥热……
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间,沈云姝不适地往后退了退身子,可对方随之又欺了上来,直至她后背紧贴在车厢壁上,再无可退的空间,她只能偏过头去,抬手横在他的唇与自己的脖子之间。
“裴怀安,你……”
下一瞬,指尖便被他咬住,湿热的舌绞了上来。
她惊得身子一僵,本能地将手抽了回来。
“姐姐,你好甜……”他蹭着她,混混沌沌地缠了上来。
沈云姝被他紧紧得锁住,推不开,挣不脱,后悔方才一时心软,给了他可趁之机。
可转念一想,他之所以会中了迷香,也是因她而起,如今被他占便宜,也是她该受的因果……
“姐姐,姐姐……”他在她的脖间拱来拱去,终于还是颤颤巍巍地咬了上来。
唇齿贴上肌肤的那一刹那,沈云姝身子一颤,仰头溢出一声痛呼。
好在他很快减轻了力道,收了牙齿,改为吸吮,在她脖间留下一连串的湿热水汽。
马车终于停下,帘外庆梧的声音传了进来:“少夫人,药铺到了。”
那个药,不好假手于人,须得她亲自下去买。
然裴怀安似是察觉她要挣脱,双臂愈发将她勒紧了:“姐姐,不要走……”
沈云姝只好轻声安抚:“乖,我马上就回来。”
好说歹说,终于还是哄得他暂时松了手,沈云姝忙从马车上下来,去药铺买了她想要的清毒的解药。
她自己留下一粒,另外两粒给了青见,叫他转递给车厢里的裴怀瑾和三妹妹。
裴怀瑾虽然并未中迷香,但是她问过药铺的郎中,说这药以青黛为主,常人服下,亦有降火之效,对身体是无大碍的。
为了避免怀疑,她只能骗青见这是解酒的药,让裴怀瑾也吃上一颗。
青见接过药后,并没有马上递去车厢内,而是等沈云姝回到马车中时,才谨慎地嗅了嗅手中的药。
那位七少夫人并不知,他虽是侍卫,却也略识些药理,立即就嗅出这药里有大量的青黛,而青黛这种药以清热解毒为主,亦有凉血降火之功效,唯独不能用来解酒。
不晓得是那位七少夫人买错了药,还是被卖药的骗了。
不过这药无毒,吃不吃都可,他随手递进帘内,与车厢内的人道:“郎君,这是清热解毒的药……”
“知道了。”
一道略带喑哑的声音之后,青见手上一轻,掌中的药便被车内之人取了去。
作者有话说:
双更暂时结束,后面就开始日六啦。
明天要上千字收益榜啦,因为排榜规则的原因,提前更新可能会对排名有影响,所以下一章的更新时间在明天晚上23点,请耐心等我呀!
第27章 夫君
裴怀瑾的酒量一直很好, 但今日他从沈家喝到陆家,两场酒宴下来,饶是酒量再好也有了醉意。
他知晓人在大醉之后言行举止会不受控制, 故而从不会让自己喝到那个地步,然陆大人还在锲而不舍地劝酒, 拉拢之心溢于言表。眼看对方已经醉得说不清话,他便也假装醉得厉害, 恰好沈云姝回来, 叫人将他扶回马车上, 而她则匆匆折回后院。
先前分明是她和沈悠然一起陪陆夫人去后院的, 眼下怎的只见她一人回来?
且七弟离席之后也一直不见回来。
裴怀瑾揉了揉额角, 头疼不已:这两人, 当真是不叫他省心……
约莫两刻钟后, 青见忽与他道了一声:“少夫人回来了。”
他心中不悦,闭眸装醉,本不想理会,可青见将人扶上来后, 直接往他怀里一推:“郎君, 少夫人的脚受伤了,人好像也醉得不轻……”
怀中多了一个又热又软的人儿, 裴怀瑾睁开眼睛去瞧她, 果真见她一只脚被布条包得乱七八糟, 双眸迷蒙着,莹白的小脸上凝着两团红云。
她在席上喝的是果酒, 离席的时候分明没有醉酒的样子, 怎的去了一趟后院, 回来醉成这个样子?
莫非是陆府的果酒颇有后劲?
裴怀瑾没做他想, 欲将人从怀中推开,叫她去座板上坐着。
然而怀里的人儿又软又黏,似扯不起的面团,搂着他的脖子不放:“我好难受,你叫我抱一会儿……”
清醒时对他避之不及的人,没想到醉酒之后竟这般粘人。
罢了,左右是她主动抱他的,可不能算是他趁人之危。
裴怀瑾调整了一番姿势,手从她的膝弯下抄过,将人捞起,叫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而后一手搂住她的腰,稳住她的身子,另一只手将那颗蹭来蹭去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安分些……”
然而对方不仅没有安分下来,反而愈发胡闹起来,猫儿似的在他脖子上嗅来嗅去,柔弱无骨的小手在他胸前一通乱摸,然后顺着他的衣襟往里探……
“沈悠然,”他攥住那只胡作非为的小手,想要训斥她,但想到她醉成这般俨然是听不进去的,他只能将人制住了,原有几分愠怒的语气转为无奈,“以后不许喝酒了。”
沈悠然被他箍住,半个身子动弹不得,只余两条腿还能动。
无从发泄的她愈发难受,踢着腿表示不愿,刚好那只受伤的脚踢在厢壁上,痛得她呜咽一声:“好疼啊,裴怀安……”
她脑中混混沌沌,只记得这疼是裴怀安非要给她拔脚底的碎片带来的,故而在剧痛传来时,下意识地喊了他的名字。
下一瞬,有一只大手捏住她的下颌,迫她抬起脸来,低沉得令人发寒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在叫谁的名字?你果真又去与他私会了?”
沈悠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禁锢自己的力道少了一半,叫她快要着火的身子得以挣脱出来。
她被身体的欲意驱使着,重新环上他的脖颈,迷迷糊糊的去亲他。
腰上一疼,她还没亲到,就被他掐着腰制住了:“先回答我,你与七弟在一起时,也是这般……”这般不知羞耻。
沈悠然奋力地睁开眼,噙着泪,委屈又无助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不给我亲,你不是我夫君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这般想要亲近他,但她从那间客房里时,就在想他了。
脑中莫名想起与他洞房的那一夜,他强势闯入她口中的舌,与她十指交缠的大手,以及他褪去寝衣时,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分明的壁垒……
她与他做过最亲密的事情,而现在,她想将那些事情与他再做一遍。
“让我亲一亲吧,夫君。”身体内的火越烧越旺,为了让他同意,她现下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来。
捏住她下颌的手愈发用力,裴怀瑾长睫垂低,眼神凌厉地看着细声哀求他的人儿。
她从未唤过他“夫君”,不知她现下口中这声“夫君”,唤得是谁?
“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她眼角溢出泪花来,带着哭腔唤他:“夫君……”
“唤我的名字。”
“裴……怀瑾……”
钳在腰上的手一松,下颌上的力道也在这一瞬消失,她终于摆脱了束缚,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
她亲得又凶又急,毫无章法可言,灵巧的小舌头在他口中胡搅蛮缠,原本横坐在他腿上的,不知何时改为跨坐,马车行驶时,她整个人都压在他的身上,越亲越深……
不够,还不够……
只是亲吻,根本化解不了她身体里的火。
沈悠然再次将手探进他的衣下,又被他阻止,她不满,便去咬他。
裴怀瑾唇上一痛,由着她咬了一会儿,见她没有要松口的意思,只好捏住她的脸颊,将自己的唇从那张咬人的小嘴里救下来,喘息着与她解释:“不能再胡闹了,我们还在马车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裴怀瑾开始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口中并无多少酒气,可脸却红得不正常,身子也热,又表现得如此意乱情迷,不像是喝醉了酒,倒像是……
他眸中一凛:“七弟给你下药了?”
沈悠然耳中已听不进话去,雾蒙蒙的眼直往那被她扯乱的衣襟下面瞧……
裴怀瑾眼看她情不由己,立即捂住她的眼睛,将人重新困在怀中:“别看,别想,冷静下来。”
可她如何能冷静下来?
那□□在她四肢百骸里来回冲撞,可她的手脚都被困住了,眼睛也瞧不见,无从宣泄的她,挣扎了一会儿后,只能无助地哭起来。
滚烫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掌,裴怀瑾对于这种事情也毫无应对经验,只能尽力安抚她:“再忍耐一下,待回了府里,我给你请郎中……”
沈悠然一直在哭,身上亦出了很多的汗,脸上,脖间,延伸进领口的那一抹肌肤,不断有细汗冒出……
她的哭声越来越小,身子渐渐不再挣扎,软绵绵地伏在他的怀中,只是吐纳间气息越来越急。
焦灼之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青见与他道:“郎君,七少夫人去买醒酒的药了。”
裴怀瑾撩起帘子向外看去,刚好看到沈云姝走进药铺的背影。
既是药铺,想来应该有解此情毒的药。
裴怀瑾打算待沈云姝走后,再下车去买解药。
不多时,沈云姝便将解酒的药送了过来。
青见转而将药递进来:“郎君,这是清热解毒的药……”
清热解毒?
不是解酒的药?
莫非沈云姝也知她妹妹中了药,所以借着送解酒药的理由,将解毒的药送过来。
裴怀瑾将药接了过来,拔出药瓶上的软塞,里面只有两颗药丸。
他倒出一颗,塞进了沈悠然的口中。
哪知她眉头一皱,歪头就吐了出来。
裴怀瑾不妨,一个没接住,黑色的药丸掉落在车厢的木板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好苦……”她将脸埋进了他的臂弯里。
“是解药,你吃了会舒服些。”他倒出第二颗药丸,挖出她躲藏的脸,欲将药再次喂给她,“听话,吃药。”
她躲闪着,闭紧了嘴巴。
好不容易捏开了那张小嘴,药才送进去,又被她用舌尖抵了出来。
这次裴怀瑾有防备,张手接住了那颗药丸,反手就送进了自己的口中,用牙齿轻轻咬出,低头凑近了她。
不是要亲他么?这次给她亲……
果然,看着他主动送上来,她再次勾住他的脖子,颤颤地吻了上来。
那颗小小的药丸,在两人的口中被推来推去,最后还是裴怀瑾更胜一筹,成功送进她口中深处,抵住了,迫使她咽了下去。
他随即离开她的唇,倒了杯水给喂她喝下。
懒得换杯子,他又倒了一杯给自己,垂眸看向那双泛着水光的菱唇,红肿着,微张着喘着气,裴怀瑾喉结一滚,克制住自己想要再亲下去的念头,别开了目光。
另一辆马车上,沈云姝也顺利让裴怀安吃下了解药。
他情迷之时,倒是听话许多,沈云姝拿出药丸塞到他口中,命他咽下去,他就真的乖乖咽下去了。
只是这解药不能立马起效,他服下之后,欲再次缠上来。
沈云姝双手抵住他的胸膛:“再忍一会儿好不好?你马上就能清醒过来……”
已经尝过她的香甜,裴怀安愈发压不下心里的那股欲念,他一只手便将胸前两只纤细的腕骨攥住,举起了,将其困在她的头顶。
双眸此时不再清澈,盯着她的唇,一点一点流泻出晦色的光来。
“姐姐,我忍不了了……”
低头,迫不及待地含住,将她来不及发出的惊呼一并吞入。
难以克制的火早就将他烧得口干舌燥,少年凭着一股子蛮力在她口中掠夺,碾着她的舌,吮吸着独属于她的香甜。
沈云姝敌不过他,挣脱不出,只能任他予取予求。
然而他尚还有一只不老实的手,在她的腰上游移,渐渐有向上的趋势。
沈云姝终于奋力挣脱出一只手,去拦那只即将覆上峰峦的手。
随即她的手被他反握住,掌心滚烫的温度熨帖着她手上的每一寸皮肤,他放开她的唇舌,低头一根一根咬了上去……
*
当午日明,碧空如洗,马车赶在午时正的前一刻停在裴府门口,将回门的两位新妇准时送了回来。
沈云姝神思恍惚地从马车上走下来,站在府门口等待许久的婢女汀兰忙迎了过来。
“少夫人,你的脖子……”汀兰立即就发现了她脖间的红痕。
沈云姝才知裴怀安那个狗东西在她脖子上咬出了痕迹。
她抬手捂住,心虚道:“被蚊子咬了而已……”
“少夫人你的手……”五根皙白的手指上,赫然都是红红的齿痕。
沈云姝忙将手拢于袖中。
裴怀安没有下车,但是他在昏睡之前叮嘱过庆梧,叫他送自己去大相国寺,庆梧在沈云姝下车之后,便驾马车拉着自家郎君离开。
沈云姝不管他,转而去看妹妹所在的马车。
青见将马凳放下后,旋即撩开帘子,便见裴怀瑾抱着三妹妹,步履平稳地走了下来。
沈云姝惊诧不已:他不是醉得都走不了路了么?
裴怀瑾看了一眼已经绝尘离去的马车,目光便幽幽落在了沈云姝身上:“弟妹,一个时辰后来筠芝院,我有事情要问你。”
沈云姝心中一紧:“是,大哥。”
裴怀瑾抱着人先进了府中。
他本欲先找七弟兴师问罪的,但是七弟跑了,不过沈云姝显然也是知情的,问她也是一样。
至于他怀中昏睡的人儿,自然也得好好审一审。
筠芝院。
裴怀瑾将人搁在床上,打发走了跟着一起进来的丹若,并叫她将房门阖上,没有他的吩咐,任何人不能进来。
房中只剩他们两人,裴怀瑾立在床边,自上而下俯视着双眸紧闭的人儿。
她这会儿应是已经醒了,只是在刻意装睡,眼皮略略颤动。
“莫要再装了,起来,我有话要问你。”
沈悠然眼睛闭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声音有几分冷,想来是要向她兴师问罪了,可她还没有想好与他怎么解释,只好假装听不见。
不起?
裴怀瑾的目光从那张紧绷的小脸上一寸寸往下扫去,最终停留在被绦带束住的细腰上。
他坐在床边,大手覆上去,不轻不重的一捏,下一瞬,她便鲤鱼似的打挺坐了起来。
“好啦我不装啦……”她怕痒,腰上尤是。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自己的软肋。
沈悠然坐起身来,尴尬,窘迫,心虚,令她不敢直视对方,本能地想要抱膝而坐,把自己绻成一团,可腿才动了一下,右脚的脚腕便被他按住了。
“脚上有伤,别乱动。”
“哦。”沈悠然垂着眼睫,小声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不是故意亲你的,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看见你就想亲……”
天知道她在马车中逐渐清醒时,发现自己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这一幕有多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看到他破皮的唇,脑中便浮现出她对他做的一切。
她好像一个色中饿鬼,对着他又亲又啃。
“你被人下药了。”裴怀瑾平静地与她说出了缘由,“是催情助兴的药。”
“下、下药?催……情?”沈悠然不敢相信地张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儿?”
“在陆家后院,你与七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其实他现在还不知她是不是真的与七弟在陆家后院私会,同她说这句话,是在试探她。
果然,试探的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啊?我那时候被人下药了?”她既惊诧又迷惑,喃喃道,“谁给我下的?怎么下的?”
呵,她果然又与七弟私会了。
“沈悠然,你先前是怎么与我保证的,说不会再与七弟私会?”按住她脚腕的手不自觉用力,饶是裴怀瑾再如何大度,也不能忍受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你知不知羞耻?”
沈悠然痛得低呼一声:“私会?我没有,我与七公子只是偶然遇到,他迷了路,我带他去……”
正要说是带他去找姐姐,却在此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倏然噤声。
在马车上,她清醒之后,便一直在暗暗思索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带着裴怀安去找姐姐时,并没有瞧见姐姐的身影,反而在客房里发现被人用花瓶砸了脑袋的陆翊。
当时她急于质问陆翊是不是抢亲之人,又因为他故意在裴怀安面前承认喜欢她而羞愤,一时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她明明看到姐姐进了那个院子,为什么找不见姐姐?砸伤陆翊的人,是姐姐吗?
可是姐姐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继兄?
难道姐姐也早已猜出陆翊就是背后谋划抢亲一事的主谋,所以找机会去质问陆翊,然后砸伤了他?
第28章 共衾
书房中, 桌案上的博山薰炉轻吐香云,烟缕细细缭绕中,沈云姝向裴怀瑾吐露了她隐匿在心底的秘密。
她十岁时随母亲嫁入陆家, 听闻继父年轻时就喜欢母亲,这次与母亲再续前缘, 对母亲极为爱重,爱屋及乌, 继父对她这个继女也格外多了几分关照。
原本相处得平安无事, 她与继父的几位子女相处得也还算融洽, 陆翊年长她两岁, 虽然脾气不太好, 但他大多数时间都在书院里读书, 平日里很少回来, 沈云姝与他接触并不多。
直到有一次她带着婢女去逛瓦舍,不经意撞见本该在书院读书的他,竟与一群匪里匪气的人在瓦舍吃酒看戏……
他威胁她不许告诉继父,沈云姝一向有些怵他, 只好答应了他。
可没过几天, 继父不知怎的还是知道了他逃学的事情,将他从外面捉回来, 摁在祠堂中打了个半死, 在那之后, 他对她就忽然恶劣了起来。
明面上,他不再冲撞长辈, 不再惹是生非, 折节读书, 精进不休, 不出三年就过了县试,之后又如愿考中秀才,从一个桀骜不恭的少年,长成了一个谦逊有礼的才俊。
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改过自新,只有沈云姝知道,他骨子里其实还是那个恶劣的少年。
他坚信是她向父亲告的密,暗地里没少欺负她。
自然她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大多时候都能反击回去,直到她及笄后,他却换了一种方式“欺负”她,嘴上说喜欢她,不顾她的意愿挑逗她,当着长辈的面装得兄妹和睦,暗地里却破坏她的姻缘……
她为此束手无策,担惊受怕了一年多,又羞于求助长辈,只能逃离。
沈云姝与他说罢了往事,才说起今日在陆府后院发生的事情。
“我从母亲院里出来后,他让一个婢女将我骗去了客房,我察觉不对,用花瓶砸倒了他,逃离了那里,但是我不知道为何悠然与七郎会去那儿,我从前院折回去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被人反锁在客房里,但是那时两人神智尚还清明,且各自受了伤,并未做任何不伦之事……”
她缓缓换了口气,又道:“陆翊此人,偏执阴暗,我甚至怀疑当日抢亲之事就是他所为。今日他又再度生事,险些害了悠然与七郎,这些虽非我所愿,却也都因我而起,我愿受罚……”
裴怀瑾支着额,安静听完了她的话。
被自己的继兄纠缠,此事虽错不在她,但世人对女子大都严苛,这种不伦之事若传出去,对女子的声名损伤更甚,故而她没有必要拿此事说谎。
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她宁愿自揭伤疤,正如沈悠然为了保护她,不惜自己给自己泼脏水。
倒是姐妹情深。
“难怪换亲之后,你宁愿嫁给七弟也不愿回去……”之前他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可以清清白白地回娘家重新待嫁,却偏要嫁给一个与自己并不登对的人,原来真正的原因在这里。
“你从陆家躲到沈家,又不惜委屈留在裴家,难道你要这样躲他一辈子?”
“先前我以为只要自己嫁了人,他就会放弃恶念,现在看来,是我想得太天真了。”语气虽无奈,但眉眼清然间却透出不屈不挠的坚韧来,“陆翊先前为了满足自己的龌龊心思,曾有意求娶悠然,此事他是明着来的,有人证,大哥不妨将这条线索告知府衙,叫他们查一查陆翊,若能查出是他串通匪徒在京城作乱,便能以‘通匪’的罪名将他驱逐京城,流放外地……”
一个囿于后院的女子竟然连律法都知晓,一时叫裴怀瑾惊讶不已。
不过更叫他惊讶的是,陆翊竟然还对沈悠然动过心思,甚至明着求娶过,难怪……
难怪换亲那晚,他试探她是否招惹过外男,她那心虚的表情根本藏不住,才叫他误会了她。
真是背了好大一口锅。
裴怀瑾暂时按下心中对她的愧意,继续与沈云姝说道:“抢亲之事,我会请大理寺萧辞协助彻查,应该很快能查个水落石出。”
“有劳大哥。”
“你继兄纠缠你之事,我会替你保密……”
“多谢大哥。”
“不必言谢,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托付于你……”
“大哥请说。”
“七弟不求上进多年,如今既已成家,也是时候好好收收心。我与三叔已经商量过,叫他在家中潜心读书,明理养性,虽另聘夫子,但也需你从旁督促,一年后,或叫他入应天府书院,或叫他去考国子监……”
这本是好事,但沈云姝却一时为难起来。
在换亲那日便与裴怀安约法三章,不干涉他的生活,也不督促他上进,他也是因为这个,才答应与她做假夫妻的。
眼下若是答应了裴怀瑾,那裴怀安那边……是不是就不肯与她继续扮演假夫妻了?
不过裴怀瑾方才已经承诺会请大理寺的人帮忙彻查抢亲之事,若是能很快将陆翊捉拿归案,那她不妨先答应裴怀瑾,至于裴怀安那边,她想办法将人哄住了,待到陆翊被逐离京城后,她自可以恢复自由身离开裴府。
不过几息之间,她便眉头舒展,温顺地应下了此事:“是,大哥,日后我会督促七郎勤勉读书的……”
裴怀瑾观她双目流转,方才短暂的沉吟间,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无意探究她的心思,见她答应,便不再与她多待:“时辰还早,我去趟大理寺,弟妹自便。”
自便的意思,是她可以在这院儿里随意走动,包括可以去寝房看看她的妹妹,那个要把自己关起来抄《女诫》的傻姑娘。
*
沈云姝进去时,沈悠然刚让丹若拿来笔墨,准备抄写《女诫》,听见房门开阖的声音,还以为是裴怀瑾进来了。
正埋头做认真悔改的模样,手中的狼毫倏的被抽走,姐姐故作生气的脸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作甚把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傻不傻啊你……”
沈悠然方才便听丹若说姐姐来这里了,料想是裴怀瑾叫姐姐过来问话的。
“姐姐,你……”她一时语噎,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我与大哥已经解释清楚了,今日之事你和裴怀安没有过错。”
“那他相信你说的话么?”
“应是相信的。”
“那你是怎么与他解释的?”
“实话实说,”沈云姝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来,“熏香里的药,是陆翊下的,不过你和裴怀安为何会在一起?你们俩又为何一起去了客房?”
“我……我看到姐姐你去那里了,本来我想直接去找你的,但是遇到了喝醉酒迷路的裴怀安,他说想叫上你一起回前院,我便带他去客房那边找你了……”
“原来是这样啊。”竟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缘由,全然不是她和裴怀瑾想的那般,以为他们二人寻了个地方私会。“那你一定猜到了吧,陆翊下药……是想害我。”
沈悠然只敢在心里偷偷揣测,尚还存有侥幸,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没想到姐姐竟然直接承认了此事。
“陆翊他当真、当真如此卑劣?”
沈云姝点了点头:“当初他求娶你,是为了逼我与裴家退亲,我不愿意,便设计将他送去了牢狱,可惜他只被关了半个月,若是关得更久些,或许就不会出抢亲的乱子了……”
沈悠然惊愕地捂住了嘴巴:没有想到陆翊的牢狱之灾,竟是姐姐的手笔。
在她自以为风平浪静的生活之中,竟藏着这般凶险的涡流,若非有姐姐替她暗中挡下,她险些就被这涡流拽了下去。
“亏我之前还以为他是个好人,没想到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沈悠然痛骂了几句,转念想到,“你不会把这些事情也说给裴怀瑾听了吧?”
沈云姝点了点她的额头,宠溺又无奈:“我若不告诉他实情,难道真要你背锅?再说,今日之事并非小事,若非我及时赶到,你和裴怀安真的出了什么事,裴家定会执意追查下去的,届时我的秘密恐也保不住……”
“姐姐,”沈悠然拉过她的手,心疼不已,“你怎的不早与我说,若我早知道他如此欺负你,我定要想办法狠狠打他一顿……”
“他这样的人,沾上了,就甩不掉,我可不想你与他再有瓜葛……”
另一边,裴怀瑾去大理寺见了昔日的同窗好友萧辞,请人帮忙自是少不了一顿酒菜,于是待对方下值后,叫上三五好友,一起去丰乐楼吃了顿饭,席间又喝了不少酒。虽未醉,但这一日连喝三场,身体委实吃不消。
他回到筠芝院时,见寝房的灯烛昏暗,想来她已经歇下了,只留了一盏小灯给他。
闻着自己身上浓郁的酒气,裴怀瑾洗漱之后,选择去书房睡。
翌日他的休假结束,要去枢密院观政,于是早早起床梳洗,用罢早膳后便离开了。
初入枢密院的新人,又因是新婚不久,枢密院的同僚们为表示关怀,下值后便拥着他去附近的酒楼吃喝了一顿。
于是这一晚,他又宿在了书房。
连着两晚不曾踏入寝房,难免让沈悠然以为他在生气。
可是姐姐不是都与他解释清楚了么?
他为何还要如此冷待她?
不过,这两晚没有他睡在枕边,沈悠然倒是睡得格外香甜。
他既要生气,那便气得久一些吧,她乐得一个人睡呢。
于是第三晚,她叫丹若将他的被子连同枕头一并塞进了柜子里,偌大的黄花梨木床上只有她的一枕一衾,十分宽敞。
她翻出本话本子,趴在枕上,翘着脚悠哉看了起来。
正看得小脸通红时,不曾留意到房门被人推开,待那人走到床前时,才循着那抹绿色的袍裾向上看去……
她吓了一跳,一边慌张地将话本子往枕头下藏,一边坐起身来:“你、你今晚怎的过来了?”
披散的青丝从肩头铺至胸前,她一身白色的寝衣跪坐在床上,涨红着脸,长睫颤颤而动。
“你先前不是说,你眼睛不好,晚上看不得书?”裴怀瑾俯身,从枕头下抽出她方才看的话本子,随手翻看了几页,便搁在了一旁的案几上,目光又扫向今晚格外宽敞的床铺,“我的枕衾呢?”
“我以为你今晚不过来睡,便叫丹若收起来了。”沈悠然见他脸色平淡,不喜也不怒的模样,小心翼翼问道,“你不生气啦?”
“生什么气?”
“我和裴怀安的事情啊。”
“你姐姐已经同我解释过了,所幸没有酿成大错,你日后与七弟还是避防些,不要与他单独在一起……”
语气听起来也甚是平静,看来的确不生气了,那岂不是以后又要与他一起睡了。
沈悠然心里暗暗惋惜了一瞬,下了床,单脚往前蹦了两步。
裴怀瑾扶住她,问她:“作甚?”
“我叫丹若进来给你铺床……”
“不用,”裴怀瑾将她按在床上坐好,“我自己来就好。”
他自己能做的事情,向来不喜假手旁人,沈悠然便没坚持,自顾自爬回床上,将自己置于中间的枕头与被子拉到里侧,留出一半的位置给他。
裴怀瑾转身去换了衣服,洗漱回来后,自柜中拿了枕头走了过来。
沈悠然以为他还要折回去拿被子,不曾想他将枕头置于她的枕边后,便褪鞋上来,抬手去扯她的被子。
沈悠然忙抓紧了被缘:“你扯我被子作甚?”
他平静道:“两人盖一张被子足矣,没必要再多添一张占地方。”
“可之前不是一人盖一张么?”
沈悠然死死抓着被子不妨,但抵不过他力气大,还是被他扯了一半去。
被子一起一落,男人的身体便挨了过来。
“我们是夫妻,若一直分被而眠,何时能圆房?”
吓得沈悠然一个骨碌爬了起来:“今晚要圆房?”
“不是今晚,”裴怀瑾姿势端正地躺下,侧眸看她,“我会给你多一些时间,但你也要尽快适应妻子的身份。”
不是今晚就好。
比起圆房这件事,同盖一张被子倒显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沈悠然小心翼翼地钻回被子下面,攥着被角勉强将自己盖好,但中间与他隔了一些距离,以至于被子中间空着,冷气便侵了进来。
“不冷么?”裴怀瑾悠悠开口。
沈悠然嘴硬道:“不冷。”
“随你。”
裴怀瑾没那么怕冷,加之这两日初入枢密院,要学得东西多而杂,白日里耗费了他不少精力,现下纵使不太舒适,但还是很快就有了睡意。
反而嘴上说不冷的人,却是辗转难眠,长吁短叹,不停地在被子下面变换着不同的姿势,搅的被子里本就稀薄的热气越来越少。
裴怀瑾每每要睡着时,便被对方闹出的动静惊醒,如此几次后,饶是他脾气再好,也没了耐心,闭眸将人一把捞过,按进怀里,像是在马车里那般将人困住:“安生些,我明日还要早起上值……”
怀中的人儿想要挣扎着逃脱,他翻了个身,彻底将人压住。
她终于不动了。
裴怀瑾满意地睡去。
可苦了沈悠然,在他的怀中,瞪着眼眸,直至半夜才堪堪睡去。
*
次日清晨,东方既白,凝露的枝叶在晚秋的晨风中微晃。
沈云姝摘下披风上的帽子,立在椿萱堂外,准备给老太太请安。
裴怀安生母早逝,她上面没有婆母,本不必晨昏定省,但裴老夫人健在,待她颇为怜爱,是以沈云姝每日都会来椿萱堂行晨谒礼。
老夫人梳洗妥当后,蒋嬷嬷便唤沈云姝进去,彼时二房夫人抱着账本姗姗来迟,与她一并走了进去。
请安,奉茶,一番寒暄之后,裴老夫人问沈云姝:“安哥儿可回来了?”
自那日回门之后,裴怀安叫庆梧驾马车离去,便一直没有回来。
“还未,孙媳今日打算出去寻他。”毕竟她已经答应了裴怀瑾,日后要督促裴怀安读书,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将人找回来。
“可知去哪里寻?”
“现下还不确定,不过祖母放心,孙媳一定将七郎寻回。”
裴老夫人看着温婉懂事的孙媳,愈发怜惜:“安哥儿被他爹宠坏了,不懂事,委屈你了。”
“祖母,孙媳不委屈。”旁人都以为她嫁了裴怀安是委屈,殊不知这桩姻缘里,真正受委屈的人是裴怀安。
他本可以恢复自由身,是她求着他扮演假夫妻,用这桩姻缘约束了他,反而大家都以为是她委屈求全。
不过现在看来,应是用不了一年,她和裴怀安便都能恢复自由之身,只要陆翊被驱逐出京,他们也不必继续演下去了。
沈云姝陪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后,便起身告辞,叫人备马车准备出府寻人。
椿萱堂内,便只剩了二夫人与老太太说话。
“母亲,这是上个月的账目,您瞧瞧……”二夫人惴惴不安地将一摞账本呈了上去。
老太太将府中中馈交于二房打理已有五年,这五年来查看账目的次数少之又少,昨晚椿萱堂的人突然来二房的院儿里传话,说是老太太要看上个月的账本,事出突然,二夫人一夜未睡,连夜将上月的账目整理出来,今早险些误了请安的时辰。
然而即使勉力找平了账目,但老太太年轻时掌家多年,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账目里有诸多问题。
裴老夫人知道这位二房儿媳的本事,掌家能力本就一般,又总想着往自己房里捞点好处,若非是大房儿媳身体不好,府中又无旁人可用,掌家之事也不会交给二房。
昔日老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二房捞得别太过分,她也懒得计较。但如今府中添了两个孙媳,若瑾哥儿媳妇实在扶不起来,叫三房的孙媳沈云姝掌家也不是不行。
是以今日老太太便没再惯着二房儿媳,将账本上的错处与不妥之处从头到尾挑剔了一遍,直说得二夫人颜面尽失,讷讷不敢言。
二夫人也不是个傻的,从前老太太对她很是宽容,如今忽然挑剔起来,无外乎是不想她继续掌家了。
第29章 疯啦
沈悠然狼狈地从他身上逃下来, 顶着一张通红的脸,钻进了被子里。
被子一动,又被他扯去了一半, 床榻一侧沉下去几分,他竟又躺了下来。
“你、你不是说要迟了么, 怎的还不走?”她在被子下面尴尬地发问。
“待会儿便走。”
“不能现在就走吗?”
“不能。”
“为何?”
“在等它冷静下来。”
“……”
裴怀瑾瞧着身侧隆起的被子,伸手拍了拍:“不嫌闷么?出来罢。”
“不要。”委实太尴尬了, 她不敢出来, 只敢偷偷将被子掀开一条缝, 不至于憋坏了自己。
约莫一刻钟后, 那处才终于消停下去。
裴怀瑾拂开幔帐下床, 去衣柜处穿好衣裳, 问她:“不起来一起用早膳吗?”
“不要, 我还想睡一会儿……”
裴怀瑾无奈轻笑:先前是谁在马车里咬着饼子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以后会早起与他一起用早膳?
罢了,昨晚弄得她没睡好,今日叫她多睡会儿也无妨。
衣履妥帖后, 时辰已经不早, 晨练自是不能了,裴怀瑾连早膳都没吃几口, 便叫人取来披风要出门。
青见在院中等候, 见他出来, 便递过来一摞账本,说是椿萱堂的人送来的。
裴怀瑾扫了一眼, 便明白了祖母的意思:“你今日不必与我一起出去了, 待少夫人醒来, 把这些账本给她, 叫她今日先看两本,你在一旁监督着,莫叫她偷懒……”
“是。”青见捧着账本退下了,目送自家郎君出了院子,才转身往正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郎君方才说待少夫人醒来,便叫她看账本。
都这个时辰了,少夫人还没起啊?
*
沈云姝来到相国寺时,晨雾还未完全消散,薄雾漫过林梢,松针凝着银霜,在风中微微晃动。
她在山下瞧见了裴怀安的马车,果真与她猜的一样,他又跑来寺庙了。
从前只听说那些纨绔子弟喜欢往青楼教坊里跑,他倒好,天天往寺庙跑不说,竟还在此住下了。
沈云姝找到裴怀安的时候,他正一瘸一拐地从寮房中出来。
脚上的伤还没好,但也不耽误他看到沈云姝后拔腿就跑。
沈云姝提裙去追,从寮房追至斋房,从后院又追去后山。他瘸着一条腿跑得飞快,在山林里很快没了踪影。
沈云姝遍寻他不到,心思一动,假装摔倒,见他仍不现身,又佯装唤汀兰:“汀兰,快来,我被蛇咬了……”
汀兰没来,来的果真是那个沉不住气的单纯少年。
“被咬到哪里了?”
沈云姝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我骗你的,你不许再跑了。”
“你……”裴怀安被她捉住,便是想跑也跑不了,只好道,“你先起来。”
裴怀安扶着她站起身来,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对方不仅不松手,反而又攥上来一只。
他盯着自己被她握住的手,神情不自然道:“我不跑了,你先放开我。”
沈云姝不放,问他:“脚还伤着,你跑什么?”
裴怀安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脖子,白皙秀丽的脖颈上干干净净,那日在马车上他留下的红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委实没脸见你。”当初说好了只做表面夫妻,背地里以姐弟相处,可他竟然在喝醉之后对她百般冒犯,还捉着她的手往……
一想到那件事,裴怀安窘得恨不能将自己埋进土里躲起来。
这几日他一直待在寺庙中不敢回家,打算过些时日就跟着父亲回泉州,便不用再面对她了。
没成想她竟会来寺庙中寻他。
“那日的事情,不是你的错。”沈云姝当然知道他为何躲着自己,来找他之前也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其实是那日的酒有问题,我差人回陆家查过了,下人拿错了酒,误上了一坛益肾补阳的酒,你本就年轻气盛,喝得又多,所以才会如此……”
关于这件事情的真相,她能与裴怀瑾说,是因为相信裴怀瑾成熟可靠,不仅能帮她解决陆翊,还会替她保密。但是她不敢告诉裴怀安,他少不经事,又沉不住气,若叫他知道了,事情怕是会变得不可控。
“原来是这样。”裴怀安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我就说嘛,先前只敢在梦里……”
“嗯?”
裴怀安忙收了口,心虚地躲开她的目光,脑中又想起一事:“我瞧着那日大哥喝得比我还多,那他是不是也……”
沈云姝不好编排裴怀瑾,但这个谎言还需圆下去,她只能隐晦与他道:“那日,大哥的嘴唇都破了……”
裴怀安听罢,心里顿时坦然多了:连端方清冷的大哥都失了控,那他这个做弟弟的守不住本性,更在情理之中了。
“那你真的不怪我唐突了你?”
“我既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自然不会怪你。”沈云姝见他如释重负的样子,料想他应该真的不会再跑了,便松开了他的手,“现在,可愿跟我回去了?”
裴怀安手上一轻,低头见她已经收回了手。
方才不肯被她抓,这会儿她真的松开了,竟有几分怅然若失。
“那就回吧。”正好这几日在寺中吃素吃够了,很是怀念外面的大鱼大肉。
“你脚上的伤还没好,可需我扶你?”沈云姝体贴道。
裴怀安动了动受伤的那只脚,方才逃跑时顾不得脚痛,这会儿被她提醒,竟觉得疼痛非常,已经结疤的伤口似是裂开了。
他心底是想让她扶的,但是他自诩是男子汉,若是因为这么点小伤就要人扶,岂不是被她看轻了。
“不用。”他故作轻松道。
“那我陪你慢慢走。”
她配合着他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裴怀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总忍不住偷偷瞄身侧眉目恬静的人儿,眼神带了那么点幽怨:说不用扶她就真的不扶啊,他只是客套一下嘛……
傲娇的少年故意加大了瘸腿的幅度,身体也一点一点地挨近她。
衣袖摆动间,她的袖缘是不是刮蹭在他的手背上,有点痒。
心里的某处,好似也痒痒的。
沈云姝目不斜视,实则心里暗暗憋笑:方才分明瘸得没这么厉害,想让她扶又不好意思开口说,她偏装作看不到,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
裴怀安越瘸越厉害,见她还不理会自己,郁闷极了,终是忍不住开口:“我觉得……你若是扶着我,我会走得快一些……”
沈云姝忍俊不禁看向他。
少年一脸的别扭和委屈,干净清澈的眼眸里盛着期待,巴巴望着她。
没有人能拒绝的了一个长得如此好看的人的撒娇。
“好啊。”沈云姝忍不住挠了挠他的下巴,姿势和逗弄小猫小狗一样,“叫声姐姐,就扶你。”
少年动了动唇,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姐姐……”
“再叫一声。”
“姐姐。”
“没听够呢……”
“姐姐姐姐姐姐……”
沈云姝笑着扶上了他的手臂。
直至两人上了马车,驶出好一段路程后,沈云姝才与他说出了自己来寻他的真正目的。
“你大哥说,要你日后在家中潜心读书,让我在旁督促……”
裴怀安听了这话,一改方才在后山的乖顺,站起来就要跳车:“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我读书?那我不回去了!”
沈云姝拉住他:“读书又不是什么坏事,你莫要抵触……”
裴怀安果真与她掰扯起旧账来:“你先前怎么与我说的?说好咱们只做假夫妻,你不会催我上进的……”
沈云姝当然记得那份承诺,但是裴怀瑾那边她也不好拒绝。
“并非是我不想遵守承诺,读书这件事,大哥说他已经与你父亲商议过了,不止要读书,一年之后还要你考进书院或是国子监……”
“父亲也同意了?”裴怀安惊呼,“父亲之前可不是这样说的,肯定是大哥的主意……”
他愤愤地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定是大哥为了防止他接近沈悠然,才想出了一个制约他的法子。
大哥也忒小心眼了,把他想成什么人了?他现在已经接受沈悠然成为自己的大嫂了,日后定会克制己欲,不会再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回去亲自与大哥说……”
*
深秋的阳光,褪去了夏日的炽热,至中午时才柔和地洒下一片暖意。
眼看就要到晌午用饭的时间了,青见拿着账本再一次找到丹若,问她:“少夫人还没起么?”
在郎君成亲之前,他是断然想不到,自律甚严的郎君会娶一个能睡到日上三竿的夫人。
今早郎君走前让他将账本交给少夫人,还说叫她今日看完两本。可眼下都这个时辰了,少夫人再不起,怕是连一本都看不完了。
丹若知晓自家姑娘贪睡,但再如何贪睡也鲜少睡到晌午,今日这是怎么了?她欲进房里去看看,恰好此时房里传来自家姑娘懒洋洋的声音:“丹若……”
丹若忙走了进去,见她睡眼惺忪地靠坐在床柱上,倒是并无大碍的样子,才松了口气。
服侍她穿衣洗漱,又叫人端来午膳,沈悠然用过之后,又要往床上扑。
丹若忙将人拉了起来:“不是已经睡到中午了,怎么还要睡?”
沈悠然顺势靠在她的身上:“我脚上的伤还没好,哪儿也去不了,不睡觉还能作甚?”昨晚缺的觉,只一个上午哪里能够补回来?
“少夫人莫要再睡了,青见拿着账本来找过你好几次了,说是郎君吩咐的,今日要你看账本……”
“什么账本?”
“不知道,但听说是椿萱堂的人送来的。”
椿萱堂?老夫人?
沈悠然霎时清醒了几分:这才新婚没几日,就要让她学着看账本,难道以后真的要来这个长孙媳妇来掌家么?
放着聪明贤惠的姐姐不用,作甚非逼她这个草包学掌家,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然而纵使心里再不情愿,沈悠然也不敢在背后置喙长辈:“账本呢?拿来给我看看……”
不就是看账本吗?坐着也是看,躺着也是看,关起门来枕着睡也算是“看”。
“账本在青见手中,他说要亲自交给你。”
他是男子,不方便进寝房,沈悠然便叫丹若扶着去了次间,才唤青见进来。
青见搁下账本后却不走:“郎君吩咐,少夫人今日要看完两本,让我在旁边监督。”
狗裴怀瑾!竟将她的心思摸得透透的,猜到她会偷懒,所以留下个小古板看着她。
“好,我看。”沈悠然咬牙切齿地拿起账本,在青见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气鼓鼓地看了起来。
另一边,裴怀安从寺中出来后,并没有马上回家,带着沈云姝去了一趟丰乐楼,狠狠吃了一顿,回府之后叫人送来热水,痛快沐浴了一番,又将脚上的伤重新上药包扎,待到日暮时分,估摸着大哥应是要下值回府了,才不紧不慢地去了筠芝院。
问了院儿里的婢子,大哥此时还未回来,他正要去大哥的书房里等上一会儿,不经意瞥见正屋次间的楹窗里,一张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小脸。
他好奇地凑了过去,撑在窗木上往里瞧,惊讶道:“你在看什么?”
沈悠然正对着那些繁综错杂的账目咬指甲,蓦的被人出声打扰,抬头循着声音往窗外看去:“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大哥,”他扫了一眼桌案上的东西,不解道,“你怎么看起书来了?”
“不是书,是账本。”
“大哥让你看的?”
“算是吧。”虽然账本是椿萱堂送来的,但要她今日看完两本的人是他。
可现在她连一本都没看完呢。
“大哥真过分,逼我读书就算了,怎的还逼你看账本?”
“他让你读书?”沈悠然一听到读书就头大,“那咱俩还真是同病相怜。”
“不不不,”裴怀安幸灾乐祸道,“我是来拒绝大哥的,我才不要读书,是你一个人可怜唷……”
“……”沈悠然垮下小脸,怒目瞪他,“丹若,关窗!”
不待丹若将窗户关上,便见裴怀瑾回来了。
他看了一眼趴在窗上的裴怀安,眉宇微一沉:“七弟,跟我去书房。”
裴怀安朝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昂着头,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背着手悠哉跟着裴怀瑾去了书房。
沈悠然气恼地搁下账本,决定跟去书房偷听:若是他能说服裴怀瑾改变心意,那她也不要再看这破账本了。
“大哥,我不想读书。”甫一进了书房,他便迫不及待地表明了来意,“而且之前爹爹也说过,他赚来的钱足够我和我的子孙过上富足的生活,且他无意让我参加科举,那我读书还有何用……”
裴怀瑾看着心浮气躁的少年,缓缓道:“读书不仅是为科举入仕,亦可以启智,可以明理,可以医愚。三叔先前不让你读书,是为了你好,现在让你读书,也是为了你好……”
“既然读不读书我都可以过得很好,作甚非逼我吃读书的苦?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我好,而是想把我关起来,不叫我靠近大嫂。”裴怀安伏在桌案上,恳求道,“大哥,你看我都愿意唤她大嫂了,你就别逼我读书了好不好?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惦记她了!”
“你想多了,我让你读书,与她无关。”
好好好,不承认是吧。
裴怀安以退为进:“你非让我读书也行,听说大嫂学识也一般,不若叫她与我一起读书,如何?”
裴怀瑾掀眸睇了他一眼:“激将法对我没用,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没工夫与你一起读书。”
“那我就不读,大不了过两日我就跟爹爹一起回泉州。”
“三叔今早就启程回泉州了,”裴怀瑾似笑非笑,“他将你托付于我,并与我交代过了,若你不服管教,便断了你每个月的例银……”
第30章 着凉
裴怀瑾的手横在桌案与她的脸之间。
她枕着他的手心, 满意地蹭了蹭,很快就睡着了。
裴怀瑾几度想要抽回手来,但每次微微一动, 她便又抓紧了几分,小脸也愈发往他手心里埋。
可账本还未看完, 如何能睡?
他心里是这般想的,可看到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 出口的话却变成了:“醒醒, 回房再睡。”
睡着的人儿听不见, 只有浅浅的呼吸回应着他。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很久, 久到肩膀与手臂已经开始泛酸, 而她呼吸变得绵长, 显然已经睡熟了。
账本不看就不看罢, 但总不能一直枕着他的手睡。
裴怀瑾起身,绕过桌案来到她的身边,将人横抱起来,走出了书房。
守在门外的青见看到他出来, 倍感讶异:半个时辰都没过呢, 怎么就睡成这样了?
睡着的人儿乖巧地窝在他的怀里,由着他一路抱回了寝房, 丹若想跟进去伺候, 但没有主子的吩咐不敢擅做主张, 见裴怀瑾没发话,便只好在房门处候着。
裴怀瑾将人搁在床上, 褪去她的鞋子与足衣后, 特意去瞧了她脚底的伤。
伤口愈合得很好, 再有三五日应该就能落地走路。
“今日可换过药了?”他问门口的丹若。
“回郎君, 还未。”
“进来给她换药吧。”
丹若这才敢进来。
书房中还有公务未处理完,裴怀瑾便没在寝房多待,回到书房时,看到桌案上那打开之后就没怎么翻动过的账本,转头吩咐青见:“明日,你盯着她,叫她务必看完两本。”
青见捺了捺唇角:“郎君,我觉得少夫人看不完。”
也是,她初初接触账目,一时应该很难看进去:“看完一本也可。”
青见还是摇头:“莫说一本了,便是一页,怕是也看不完。”
裴怀瑾微拧起眉头:“如何说?”
青见今天下午盯着沈悠然了一下午的账本,据他的观察,虽然账本被她翻了一半,但他确认,少夫人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少夫人看账本时,眼神是直的……”
“什么意思?”
“她一看账本就发呆……”发一回儿呆,掀过去一页,再发一回儿呆,再掀过去一页,如此循环往复,合着那账本是给他看的。
“知道了。”裴怀瑾将桌上的账本阖上。
看来让她自学是不成了,还是要尽早为她请一位女师才是。
*
三日后,裴怀瑾为裴怀安请来的夫子先入了府,夫子严厉,不苟言笑,课讲得也甚是枯燥,把裴怀安管教得急眼了,两天跑了三次,每次都被守株待兔的沈云姝逮了个正着。
第四次逃跑的时候,他终于跑出了自己的院子。
脚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比那日在山林中跑得还快,眼看就要跑出府门,但门口的小厮早就得了沈云姝的吩咐,见他跑来,便冲上来拦住了他。
只不过小厮们虽敢拦他,但却不敢弄伤了他。
推搡之中,他还是出了府门。
却在这时,有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裴府门口。
彼时沈云姝也带人追了出来,走上前来唤他:“七郎,与我回去吧。”
“不要,那些书我是一个字也读不下去了……”眼看又要被抓回去读书,裴怀安奋力一挣,终于甩开了拦腰抱住他的小厮。
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殃及了沈云姝。
她被一个摔倒的小厮绊住了脚,身子失衡,踉跄着往后摔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不可避免要摔倒时,却有一只大手横过来,扶住她的后腰,帮她站稳了身子。
她扭头望去,撞进了一双深邃的墨眸中。
“没事吧?”对方适时收回手去。
“没事,多谢郎君出手相助。”沈云姝退开几步,朝对方浅行谢礼之际,裴怀安已经甩着袖子跑远了。
沈云姝看着裴怀安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巷子,神情有几分无奈。
方才扶她那人,年纪看起来与裴怀瑾差不多,又有青色官袍加身,应是八品以上的官。
原以为对方只是凑巧路过裴府,没想到对方立在马车旁,待车帘被人掀起时,他从中扶下来一位身着茜素青色衣裙,容貌端美的夫人来。
那位夫人的一举一动,无不透露着优雅从容,下车之后,便朝她温柔一笑,抬手往她发髻上扶了扶:“七少夫人,你的鬓钗歪了。”
对方竟然认识她?
可沈云姝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位夫人。
“失礼了,不知夫人您是……”
“我姓萧,受裴大郎君所托,来贵府教导大少夫人……”
先前听三妹妹提过一嘴,说是裴怀瑾要为她请女师。
原来就是眼前这位夫人。
对方姓萧,沈云姝确有听闻京中有一位贤淑无双的萧姑姑,识字能书,工诗善绣,还曾在宫中做过女官,未婚夫英年早逝后便她便自梳发髻,再未改嫁。
没想到裴怀瑾竟能将她请来给三妹妹做女师。
沈云姝正欣喜时,又听她介绍起旁边的郎君,便是方才出手扶她的那位。
“他是我的侄儿萧辞,现下在大理寺当值,今日顺路送我过来……”
萧辞?
大理寺司直萧辞?
陆翊抢亲的案子,裴怀瑾便是托付给了他。
现下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不知道案件进展得如何了?
“萧司直年轻有为,我听大哥提起过你……”沈云姝有心问一问抢亲的案件,但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如此直接询问难免失礼了些,便只好忍住了。
萧辞朝他略略颔首:“我赶时间去衙署,便劳烦七少夫人送我姑母进去。”
“萧司直客气了。”沈云姝抬手引萧夫人入府,“萧姑姑,请。”
“七少夫人请……”
筠芝院。
沈悠然呆蔫地坐在堂宇中,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昨晚裴怀瑾提前知会她,说是今日他为她请来的女师会来府中,叫她早些起来梳妆打扮,以示尊重。
她为此愁得又是一夜没睡好。
听闻他给裴怀安请了一个非常严厉的夫子,可以预见的是,他给自己请的女师也一定不是和蔼之人。
今早连用早膳的胃口都没有了,寥寥吃了几口便回房梳妆打扮。
先前在成亲那日为护她而受伤的青禾,如今也养好了伤,回到她的身边伺候,两个小丫鬟铆足了劲儿,将她盛装打扮了一番。
沈悠然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两眼无神地望着堂外,眼皮懒懒垂下去,马上就要合上的时候……
“来了来了,女夫子到了。”在院门处守着的青禾跑来传话。
丹若忙将昏昏欲睡的人儿扶起来:“少夫人,快打起精神来。”
为表尊师重道,沈悠然是要去裴府门口亲迎的,然而她方至院儿里,便见姐姐陪着一位端庄典雅的夫人进来了。
连着两日都没见到姐姐了,裴怀安被关在辞忧院读书,姐姐要陪着他,无暇来筠芝院。
“姐姐!”乍的见到姐姐,她自然满心欢喜。
姐姐却给她悄悄使了个眼色:“悠然,这位便是大哥为你请的女师,萧姑姑。”
沈悠然端端向对方行了一礼:“悠然见过姑姑。”
“大少夫人不必多礼,”萧姑姑轻抬手臂,姿态从容端庄,举手投足皆赏心悦目,“承蒙裴大人抬举,日后便由我做你的姆师。”
对方口吻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与沈悠然想象的言辞厉色的姆师很不一样,不过短短几句话,就令人油然产生一种心悦诚服的感觉。
“是,姑姑,日后我会跟着您好好学的。”虽然她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学好,但至少她在态度上是诚恳的,认真的,乐意的。
“大少夫人天生丽质,玉骨冰肌,不适合用过厚的脂粉,”萧姑姑打量了一番她的妆容,“今日就先从妇容学起,晨省时当以素显孝,以庄明礼,当粉不掩肌,黛不夺目,朱不溢唇,走吧,咱们进屋,我教你重新理一个妆容……”
学妆容?
没有姑娘能拒绝这种事情,沈悠然当然欢喜地答应下来:“好呀。”
沈云姝见妹妹与萧姑姑相处怡悦,便放下心来,与二人辞别后,便回了辞忧院,收拾裴怀安逃跑后撂下的烂摊子。
一个时辰后,萧姑姑结束了授课。
初次见面,她并未教太难的东西,只教了晨昏定省时的妆容与衣服搭配,沈悠然学得意犹未尽,亲自将人送出门后,回来高兴得中午多吃了半碗饭。
没想到裴怀瑾竟然给她请了这么一位温婉和煦的美人姑姑做姆师,每逢教她东西必先夸赞她几句,比大姐姐还有耐心,沈悠然在这一个时辰里,犹如被人顺毛捋的小毛驴,学得那叫一个甘心乐意。
连续学了三日的妇容,后又学了三日的妇德,虽然那些三从四德的东西她大多不认同,但是看在萧姑姑人美脾气好的份上,她还是乖乖学了下去,就连之前死活背不下来的《女诫》,经对方稍加指点,她也流畅地背了下来。
至此,一切都还算顺利,直到萧姑姑捧来了账本,要教她会算账目,她登时头都大了。
“姑姑,一定要学这个吗?”那些妇德的东西,她捏着鼻子囫囵吞枣的也就学了,但是这账本她之前看过,委实复杂,她实在学不来。
“你日后要主持中馈,打理家业,都少不了要看这个的。”萧姑姑见她心生怯意,便先夸她,“你跟着我学了这几日,看得出来你是个冰雪聪明的人儿,这账目不难的,我稍一指点你就会懂,莫怕,咱们慢慢学,今日先学如何核对田租账目……”
沈悠然炸起的毛又被她捋得服服帖帖,捧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与她认真学了起来。
院儿里有婢女在窗子底下听了一会儿,便趁人不注意,悄悄出了筠芝院,往二房的院儿里去了。
二夫人在得知裴怀瑾请了萧姑姑给沈悠然做姆师时,心里便泛起嘀咕来:这位萧姑姑在京城颇具贤淑之名,便是世家大族也很难请到她来授课,不晓得裴怀瑾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将她请来府中?
起初她还盼着沈悠然性子懒散,不服管教,不会跟着对方好好学,可她安排在筠芝院的人,连着几日送来消息,说是沈悠然一改先前的慵懒,跟着那位萧姑姑学得颇为认真,萧姑姑对她也是百般夸赞……
这更叫二夫人寝食难安。
但凡大房的那位嫡长媳能习得萧姑姑的三分真传,老太太都会把这府中的中馈转交到她的手上。
二夫人虽知自己迟早都要把这掌家职权让出去,但却希望这一日能来得晚些,再晚些。
得知今日沈悠然已经开始学看账本了,二夫人再也沉不住气,叫来心腹婢女,塞给她一包凉药,叫她安排人,每次往送去辞忧院的早膳里偷偷撒一些。
那凉药不算是毒,男子阳盛,吃了无碍,但女子阳虚,吃下之后,身体便会有不适的症状。
二夫人不想做得太过分,只想着能拖延她几日,叫她不要那么快出师……
而沈悠然这边,初学算账还是吃力了些,难免有些受打击,好在萧姑姑一直鼓励她,夸赞她,她才硬着头皮学了下去。
翌日一早,用过早膳之后,裴怀瑾同往常一样出门,沈悠然也抖擞了精神,等着萧姑姑来给自己授课。
今日学得内容与昨日一样,萧姑姑先将昨日教的内容与她温习一遍,正欲教她些新的东西时,沈悠然忽觉小腹有些不适,只好打断了萧姑姑的授课:“姑姑,我肚子有些不舒服,想去更衣……”
“去吧。”
沈悠然欠身离开。
小腹隐隐作痛,让她以为是内急,可是如厕之后却并没有缓解多少,才回来坐下没多久,小腹又再次痛了起来。
如此来回几次,课也上不好,萧姑姑将账本收起,与她道:“可是吃坏了东西?今日先不上课了,你好好休息,若还是不舒服,便叫人请郎中来瞧瞧……”
萧姑姑不止教她一人,另有两家贵女等着她去,不好在她这里耽搁时间。
沈悠然抚着胀痛的小腹,心下也觉得奇怪:她今日用过早膳之后,并未再吃什么东西,而且月事也还要五六日才来,不该在这个时候肚子痛啊?
不过今日这课的确上不下去了,沈悠然一脸歉意地送走了萧姑姑,又叫丹若泡了壶热茶过来,喝下之后,腹痛还是没有缓解。
“少夫人,要不还是去请郎中来瞧瞧吧。”丹若担心道。
“再等等看吧,兴许过会儿就好了呢。”
果真,过了中午后,腹痛渐渐缓解,未至傍晚就已经完全不痛了。
沈悠然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孰料次日又是这般,腹中再次莫名作痛,甚至痛意比昨日更厉害些,搅得她无法安心上课,萧姑姑只好再次提前结束了授课,并做主叫人请来郎中给她诊看。
郎中瞧过之后,却说她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稍微有些受凉,嘱咐她早晚多添些衣物,莫吃凉食即可,连药方都不曾给她开。
萧姑姑看她的眼神就变了。
“没有大碍就好,不若这课先停一停,待你养好了身子,再差人去萧家告知我罢……”这是明日起她就不来了的意思,连着两日上不成课,总不能日日白跑一趟。
语气虽然一如既往的温和,但是沈悠然听得出来,萧姑姑生气了。
“姑姑,我是真的不舒服,许是月事快到了。”她真的不是装出来的,也没有要假装腹痛来逃避上课的意思,这腹痛来得莫名其妙,郎中又说无大碍,她亦百思不得其解。
“无妨,你先好好调理身子……”萧姑姑没有多待,这便走了。
沈悠然抚着自己的小腹,一脸的苦恼:难得她这次真的想跟着萧姑姑学点东西,可如今萧姑姑却不肯教她了,待裴怀瑾知道这件事后,肯定要来责备她……
暮色四合时,裴怀瑾方回来。
彼时沈悠然的腹中已无不适,她自认自己并非故意气走萧姑姑,故而在面对裴怀瑾问她今日为何又没上课时,心中难免委屈:“我是想好好学的,可我是真的肚子痛嘛……”
裴怀瑾看她的眼神,和白日里萧姑姑看她时甚是相似,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现在可还痛?若还是痛,我叫人请郎中给你瞧瞧……”
“白日里已经请郎中来瞧过了,郎中说只是有些受凉……”
“许是那位郎中不善此症,另请一位来瞧瞧吧……”随后便叫丹若出府再请一位郎中来瞧。
然而另一位郎中过来,亦不曾诊出什么问题,只推测或是着凉,或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她平日里多加注意即可。
送走郎中之后,裴怀瑾端端坐在她的面前,问她:“你可有话说?”
沈悠然有苦难言,有冤没法说,只倔强地辩解着:“我没说谎,我白日里肚子真的很痛,你不相信就算了……”
裴怀瑾虽猜疑她在说谎,但现在没有证据,不好与她为难,只是道:“明日一早,我亲自去萧府同萧姑姑赔罪……”
第31章 不准
她不是第一次对他“投怀送抱”了, 但是每一次都是在她迷迷糊糊之际,亦或是马车里那次她意识不清明的时候,才会如此。
这次也是一样, 让裴怀瑾既无奈又觉得好笑。
怀中的人儿并不重,软得像一团棉花, 又带着一丝香甜,裴怀瑾拥着她, 心里对她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想着便是她真的假装腹痛气走萧姑姑, 好似也不是不能原谅……
次日醒时, 人还在他怀里睡着, 裴怀瑾第一次生了不想起床的心思, 但多年来养成的自律还是让他轻轻推开了怀里的人, 留她在床上多睡会儿,自己则换好衣服,洗漱去院儿里与青见晨练。
厨下的人送来早膳时,沈悠然也起了, 与他一起用过早膳之后, 与他道:“既然今日萧姑姑不来了,我想带着账本去姐姐院儿里, 若有看不懂的地方, 便可以随时向姐姐请教……”
裴怀瑾知道她们姐妹二人感情好, 且这两日七弟又跑出去了,想必沈云姝也正为此事苦恼, 叫她过去陪沈云姝说会话也好, 便没阻拦:“去吧。”
沈悠然抱着账本, 欢欢喜喜往辞忧院去了。
而裴怀瑾则带着礼物出了门, 坐马车往萧府而去。
辞忧院中,沈云姝也已用过早膳,正在撑着额头看书,思绪偶尔会从书上,转到裴怀安身上。
那日他跑出府中,躲进了好友家中,沈云姝派人找了三日才将他找回来,可回来之后读了两日的书,又偷跑出去了,现下还没找到他躲去了哪里?
沈云姝不是没有办法逼他回来,只是心中有所顾忌,担心将他逼急了,会把他们已经和离的事情抖落出来,这才没敢与他用着强硬的手段。
沈悠然进来之后,先往书房看了一眼。
辞忧院原先是没有书房的,前些时日为了请夫子教裴怀安读书,才将东边的一间厢房改成了书房。
今日那书房楹窗开着,里面坐着的人却是沈云姝。
沈悠然走了进去,疑惑道:“姐姐,怎的是你在这里?裴怀安呢?”
“前日又跑了,现在还没找回来呢。”沈云姝见她来这里,不免也问了起来,“你怎的过来了?今日不用跟着萧姑姑上课么?”
“唔……”沈悠然含含糊糊道,“都连着上了好几日了,也该让萧姑姑休息两日了。”
“休息两日也好……嗯?你怀里抱的什么?”
“账本。”沈悠然将怀中的账本搁在桌案上,“裴怀瑾让我这两日先自学着,我哪里看得懂,所以就来找你了。”
沈云姝哧的笑了声,提醒她:“他现在是你夫君,别总是这么连名带姓地唤他……”
“在旁人面前我自是不敢这样唤的,在姐姐面前还不许我自在些嘛?”沈悠然见姐姐面前也放着一本书,已经翻了大半,上面晦涩难懂的字据她看一眼都觉得头疼,“姐姐,裴怀安都跑了好几日了,你还有心思看书啊?”
“已经差人出去寻他了,待有消息我再亲自去找他。左右闲来无事,便过来读会儿书……”
沈悠然知道姐姐喜欢读书,托着下巴惋惜道:“姐姐若是男儿身就好了,凭姐姐的学识,去参加科考的话,考得定然不会比男儿差……”
沈云姝莞尔一笑:“我确实也有这个打算呢。”
“嗯?你要去参加科考?”沈悠然惊讶地眨了眨眼,“女扮男装吗?”
“那是欺君之罪,我怎么敢?”沈云姝看着天真的妹妹,与她解释道,“前几日我听夫子提起,以前宫中选拔女官,多是从宫女中挑选培养,今年起,圣上下了一道恩典,准许宫外女子通过科考入禁内,我想试试……”
沈悠然愈发惊诧:“你要进宫?可是你已经嫁人了啊?”
“我问过夫子,并无嫁了人就不许参加科考的限制……”
“太突然了,”沈悠然捧着自己的脸,一时无法接受,呐呐道,“我以为咱们都嫁到了裴家,就能一辈子不分开的。”
“我只是说想试试,又不一定能考中,你不要想太多。”沈云姝拉过妹妹的手,叮嘱她,“此事我暂时还不想叫旁人知道,你要替我保密哦……”
沈悠然噘起嘴,闷哼一声:“那你还不如不告诉我呢。”
“好啦,别不开心了……”
沈云姝安抚好妹妹,便阖上自己的书,专心教她看起账本来。
才看了两刻钟,汀兰便来敲门:“少夫人,方才有小厮来禀,说是找到七郎君的行踪了,他今日要去与朋友去牙道柳径那里打马球……”
“知道了。”沈云姝转头与妹妹道,“我得去将人捉回来,你先自己看账本……”
沈悠然忙拉住她的手:“姐姐,我想跟你一起去。”
“你不看账本了?”
“账本有什么好看的,我跟你一起去,还能帮你一起捉人呢。”
沈云姝知道她前几日跟着萧姑姑学得还算认真,今日既然不用上课,不妨带着她出去走一趟,权当是放松了。
“那走吧,带你看他们打马球去……”
牙道柳径在金明池旁,那里有一处千步方圆的马球场,场内夯土平整如镜,三面有矮墙,四周有栏杆,去年三月父亲还带着她们来这里看过皇家马球队的表演。
沈悠然与姐姐赶到这里时,球场上的比赛已经开始了有一会儿了。
数匹骏马在球场上交错而过,球在马蹄下的尘烟中翻滚着,两队人马抢得不可开交。
沈悠然伏在栏杆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才眯起眼眸去寻裴怀安的身影。
她虽眼睛不好,但裴怀安的样貌实在出众,且肤色白皙,很快便被她找到了。
彼时刚好有队友将球传给他,他骑马绕至球门后方,一记“倒挂金钩”将球打入网中,引得栏杆外的看众欢呼雀跃。
他所在的队伍已胜两筹,按照规则比赛暂停,可下场休息片刻,沈悠然扭头问姐姐,可要现在过去找他?
沈云姝看着球场上张扬肆意的少年,并不着急:“待他尽兴了,咱们再过去吧。”
沈悠然乐得多看一会儿,马背上的都是与裴怀安一般大的少年,他们腰系玉带,足蹬乌皮靴,意气风发,可比裴怀瑾那个老古板看着赏心悦目多了。
有人递了水囊给裴怀安,裴怀安举起喝水时,余光不经意瞥见了栏杆外两道熟悉的身影,不由定睛细瞧,看清之后,一口水呛在了嗓子眼,惹得他咳嗽不止。
他扔了水囊,与同伴们道了声:“今日先到这儿,我得走了。”
说罢,翻身上马,这便要走。
“哎哎哎,还没打完呢,怎的要走?”同伴拉住了他的缰绳。
与此同时,沈云姝察觉到他要逃,只好现在就拉着妹妹去找他。
沈悠然平日里吃得多,睡得多,这会儿便发挥了她唯一能比得过姐姐的优点:她跑得比姐姐快……
那边裴怀安不好与同伴解释缘由,强行从对方手中拽回了缰绳,策马要走时,便见沈悠然眨眼已经跑到了他的马前。
她双臂一张,拦住了他的去路:“不准跑!”
裴怀安见沈云姝还未过来,心存几分侥幸,与马下的人儿商量:“小姑奶奶,看在咱俩同病相怜的份上,你就放我一马吧。”
“不行,我是你嫂嫂,不是放马的!”沈悠然倔强地挡在马前,没有半分要动的意思。
裴怀安眼看逃跑无望,只好从马背上跃下来,与沈悠然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瞪了一会儿,直到沈云姝过来。
他身后是一群鲜衣怒马少年郎,正是好逑窈窕淑女的的年纪,蓦的看到球场上多了一对眉眼如画的姐妹花,当即就开始起哄。
“哟,七郎艳福不浅啊……”
“七郎不介绍一下嘛,哪位是你的夫人啊……”
裴怀安转身挡在沈云姝面前,背对着她抬手驱赶那些怪声怪气的同伴:“去去去,打你们的马球去。”
那些人闹了一通后,又各自拾起马球杆,往场中去了。
裴怀安这才转回身来,愁眉苦脸道:“我真的不想读书,你就别逼我了……”
“我知你不愿,我也很为难,你先与我回去,我已经同夫子说好了,叫他日后对你不那么严苛……”
“不是严苛不严苛的问题,是我不喜欢读书,为什么你们非要逼我?你之前明明……”裴怀安又想搬出他们之前的约定,碍于沈悠然也在这儿,只好打住,“反正我今天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沈悠然乖乖在一旁站着,想着凭姐姐的聪慧,一定有办法将裴怀安劝回去,正一脸期待地看向姐姐时,却听见她说:“你若打定主意不回去,那便算了……”
嗯?
姐姐居然这么快就退让了?
难道姐姐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不能够啊?
愚钝如她,都能想出好几个法子逼裴怀安回去,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来横的,怎的姐姐居然连一个法子都想不出来么?
裴怀安亦倍感诧异:“啊……算了?”不再继续劝劝他么?
“嗯,若祖母与大哥若怪罪下来,自有我一人承担,今日回去之后,我便去椿萱堂向祖母请罪……”
沈悠然震惊不已:“姐姐你……”何时变得这般窝囊了?
那她这两年挨的戒尺算什么?她说不想读书,姐姐拿出戒尺,她练字不专心,姐姐拿出戒尺,她弹琴弹错了调,姐姐又拿出了戒尺……
怎么到了裴怀安这里,莫说是拿戒尺了,姐姐竟然连句重话都不敢说。
难道姐姐是在以退为进?以柔克刚?
裴怀安亦没有想到这次她会如此向着自己,一时怔住了,但仍是没有改口:“你不必向祖母请罪,改日我回去见祖母就是……”
沈悠然的目光从姐姐身上转到裴怀安的身上:姐姐这招儿也不管用啊。
“好,那我们先回去了。”沈云姝不再过多纠缠,拉着妹妹的手就要走。
她今日来此寻他,本也是做做样子,若能劝他回去自是更好,若是劝不动,也算是她尽力了,裴家的人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况且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大理寺就能将陆翊捉拿归案,到时候她便可以离开裴家。而三妹妹如今有萧姑姑教导,亦不需要她多操心,日后,她就可以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只是她心中所思所想,沈悠然全然不知晓,见姐姐在裴怀安面前如此下气怡声,难免心生愤懑,越想越气。
不行!
不能就这样回去。
她得帮姐姐把裴怀安带回去。
沈悠然松开姐姐的手,转身跑回裴怀安面前,见他又拿起了马球杆,准备回场中打球,便一把夺了过来,摆起长嫂的气势来:“长嫂如母,你得听我的,不许再打马球了,跟我们回去!”
裴怀安方才听沈云姝那样说,心里其实已经有些动摇,只是碍于身后朋友们的调侃,才拿起马球杆,想着今日先全了自己的脸面,明日他就回府中去,总不能真的叫她替自己受罚。
但他没想到沈悠然会折返回来,顶着一张嫩生生的脸说什么“长嫂如母”,也不看看她那不到五尺高的身量,够不够气势说出这种话来。
身后的朋友们显然也听到了沈悠然的话,立即发出一阵哄笑。
裴怀安不免觉得伤了颜面,冷下一张脸,欲夺回自己的马球杆,压低声音道:“还长嫂呢,若真这么论起来,你还得喊我一声‘姐夫’呢,听话,把球杆给姐夫……”
沈悠然将杆子紧紧抱在怀里:“不给,就不给……”
她那点力道,裴怀安根本不放在眼中:“别闹,我可不想伤了你。”
却在此时,小腹竟又作痛起来,沈悠然眉心一皱,忍住了,固执地看着裴怀安:“跟我们回去……”
“嗐,”裴怀安无奈地喟叹一声,趁她不妨,一把将马球杆从她怀中夺了过来,“拿来吧你。”
便是在这一刹间,小腹的痛意骤然加剧,沈悠然的身子一晃,痛苦地蹲在了地上。
裴怀安拿了球杆转身欲上马,衣摆却被她扯住。
她蹲在地上,白着一张小脸,倔强地拉住他的衣角:“不准走……”
沈云姝此时也折了回来,见她脸色不对,忙蹲下来问:“悠然,你怎么了?”
沈悠然一手死死攥着裴怀安的衣角,一手深深按进自己的小腹中:“姐姐,我肚子好疼……”
“裴怀安!”沈云姝一改方才的温顺忍让,横眸看向他,“你为何伤她?”
“不关我的事!”裴怀安大感冤枉,以为沈悠然是在做戏,“我就是拿回球杆而已,怎么可能会伤到她?”
还肚子疼呢?他的球杆分明就没有打到她的肚子看,做戏也要逼真一点啊?
“是不是与我演苦肉计呢,小爷我可不吃这一套……”
裴怀安欲将自己的衣角从她手中拽回来,可不待他用力,便见她的手一松,随即人也倒在了沈云姝的怀中。
“悠然,悠然……”沈云姝急切地唤她,可怀中的人儿一丝反应也无。
裴怀安此时也察觉出她的异样来:见她小脸惨白一片,额头鼻尖尽是细汗,好像……的确不是演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方才不小心伤了她?
他忙将手中的马球杆扔了,弯腰将人抱起,与沈云姝道:“这附近有医馆,跟我走。”
沈云姝与他一道将妹妹送去了医馆。
途中沈悠然痛醒了过来,还不忘抓着裴怀安的衣襟问他:“你跟不跟……我们回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事儿呢……”
“你……回不回?”
“回回回,我回行了吧……”
得到满意答复后,沈悠然又疼晕了过去。
裴怀安将人抱进医馆里,郎中听他们二人描述过症状,把脉之后,道:“她月事来了,经行腹痛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儿。”
一句话,算是还了裴怀安清白:“你看,我就说不是我弄伤的她。”
沈云姝却觉得不对劲。
三妹妹是十四岁才来的月事,初潮来时她什么都不懂,还是自己这个做姐姐的教她如何应对月事。三妹妹身体向来不错,这两年间每一次来月事都不曾痛过,只是腰腹稍微有些不适,且今日还没到她的小日子,月事怎的提前来了?还痛得这般厉害……
“先生,劳烦您仔细探一探,她往常都不怎么痛的,这次怎么痛成这般?”
那郎中年纪不大,行医也不算久,委实探不出其它缘由:“你们若不信,便换个医馆给她瞧吧……”
幸而此时有一位年迈的老郎中经过,闻言停下步履,过来搭了一下脉,白须一动,道:“她这是寒邪入体,导致血虚寒凝,胞宫失于温煦,才会如此……”
“寒邪入体?”沈云姝怔忪道,“是什么意思?”
“应是服用了什么大寒之物……”
“那……严重么?”
“食入不算多,现下没什么大碍,”而后与那位年轻的郎中说道,“先给她服用活络效灵丹止痛,再开一道温宫散寒的方子,吃三日,另开一道当归四逆汤方,吃七日,祛寒毒……”
“是,老师。”年轻的郎中是老先生的徒弟,当即便取来止痛的丹药,叫沈云姝先给她服下,随后依着老师的要求,洋洋洒洒写下两张药方。
裴怀安拿着药方抓好药后,沈悠然已经醒来,小腹的疼痛缓解了很多,但身子一动,便察觉小腹下有暖流涌出,才知自己月事提前来了。
沈云姝不方便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便叫裴怀安解了外衣给她披上,随即扶她走出了医馆。
裴怀安将她们二人扶上马车,自己也挤了进去,闷声坐在一侧。
沈云姝拥着身体虚弱的妹妹,看了他一眼:今日出来寻他,本没抱什么能劝他回家的希望,没想到三妹妹到他面前闹了一通,他竟真的乖乖跟她们回去了。
看来他心里还喜欢三妹妹……
第32章 主动
裴怀瑾将人抱进府中去后, 沈云姝从裴怀安手中接过药,与他道:“你回去换身衣服,去椿萱堂给祖母请个安, 你出去这两日,她老人家很是惦念你……”
“哦。”裴怀安一脸惆怅, 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了进去。
沈云姝提着药,加快脚步追上了裴怀瑾与妹妹, 待去了筠芝院后, 便吩咐丹若进房伺候妹妹清洗换衣, 又拿出两副药交与青禾, 叫她拿去厨房煎上, 随后才走到裴怀瑾面前:“大哥, 我有事要同你说……”
裴怀瑾与她去书房说话, 房门敞开着,青见在外面候着,其余婢仆则被遣开了。
沈云姝将医馆那位老郎中的话转述给他,并隐晦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怀疑:“大哥, 悠然说这几日她入口的东西都是厨房送来的, 会不会是厨下的人不小心在饭菜里误放了什么大寒之物?若是不能查清楚,万一旁的长辈们也误食了, 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双方都是聪明人, 不用把话说得明白, 裴怀瑾也能知晓她真正的用意。
“让她受委屈了,即刻起我会叫人盯着厨下那边……”
沈云姝微微颔首:“有劳大哥, 那我先回去了。”
“对了, 我今早去了一趟萧家, 同萧辞聊了一会儿……”
沈云姝闻声, 止步。
“抢亲的案子已有眉目,陆翊确有嫌疑,现在府衙正暗中派人找寻证据。”
沈云姝心中暗自欣喜,期盼道:“希望府衙能尽快将他捉拿归案……”
沈云姝去寝房看望过妹妹后,便离开了筠芝院。回到辞忧院时,裴怀安也刚换好衣服,正欲去椿萱堂给祖母请安。
他应是沐浴了一番,身上还有皂角的清甜香气。
左右这会儿她也没什么事,便陪他一起去了椿萱堂。
老太太见到这个顽劣的幺孙,自是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了一番,甚至要动用家法。
裴怀安脸皮厚,嬉皮笑脸地挨过去认了错,又是捶腿又是捏肩地卖乖,总算哄得老太太展露笑颜,免受家法伺候。
“你去看看你祖父吧,他近日发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是,祖母。”
沈云姝有意与他一起去看望裴老太爷,方站起身来,却被裴老夫人叫住。
“云姝,你留下,再陪我说会儿话……”
“是。”沈云姝坐了回去,眉眼沉静地看向她。
裴老夫人故意支走幺孙,是有些话不方便叫他听到。
“云姝啊,听说你和小七,一直分房睡?”
沈云姝心底一紧,便猜到了老夫人单独留下她的意图。
“是,毕竟我与他并非两情相悦之人,我们都需要时间来适应彼此。”
“祖母知道你们心有隔阂,但既然你们都已经接受了这桩姻缘,一直这么僵着也不是回事。”裴老夫人语重心长道,“你年长小七两岁,又懂事,不妨你主动些,你看你大哥那边,新婚第二日就搬回正房了,现下不也挺好的,你也学着点……”
“是,孙媳听祖母的,今晚就叫七郎搬到正房来住……”幸而她早就预料到此事,提前叫人在寝房里安了一张罗汉床,屏风也换成了六扇的画屏,届时一人睡床,一人睡榻,中间有屏风隔着,也不至于太尴尬。
见她如此温顺乖巧,裴老夫人眼露满意之色,继续说道:“你们祖父的身体,一日不复一日,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前几日他清醒时,还同我说,不知道何时能抱上瑾哥儿与安哥儿的孩子……”
老夫人叹了口气:“瑾哥儿也不小了,本该叫他早点开枝散叶的,奈何瑾哥儿媳妇年纪小,只能等个一两年再叫她生孩子。现下就看你和小七了,三房只他一个独子,本就子嗣薄弱,你辛苦些,多给三房添些人丁……”
沈云姝杏眸微微睁大一瞬,随即垂下眼眸掩住心虚,尚还算得上镇定:“是,祖母,孙媳记下了。”
心中不由庆幸,幸好府衙已经开始查陆翊了,想来用不了太久,抢亲一案便能破,届时她也能早点离开裴家,否则,这种催生的话,不知道还得听多久。
“祖母,孙媳也想去看看祖父……”沈云姝怕此时谎话说得越多,待她从裴家离开之时,老夫人对她的失望就越多,便想借故离开。
“真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小七娶了你,是他的福分,他早晚有一日会知道你的好。”裴老夫人欣慰地看着她,点了点头,“去吧。”
沈云姝起身,欠身行了一礼,便朝堂屋后走去。
椿萱堂后院清幽古朴,婢仆们扫去落叶后,正忙着将廊下的菊花搬出来晒太阳。
院中植着一棵石榴树,树龄少说也有十余年,低矮处的石榴已经被摘干净了,只余几个又红又大的高高挂在树梢,不好摘取。
沈云姝过来时,裴怀安正被老爷子指挥着爬树摘石榴:“往右边点,对,就是这个,这个最大……”
裴怀安踩着愈来愈细的树干,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伸手去够老爷子指的那颗石榴。
沈云姝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小心些。”
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挨近石榴,裴怀安又往前挪动了一步,终于如愿将整个石榴攥住,用力往下一扯……
只听得“咔嚓”一声,石榴被他摘下的同时,他脚下的横枝也随之断裂,他连人带石榴一起摔了下来。
“没事吧?”沈云姝赶忙走过去查看。
裴怀安护着手中的石榴,从断枝乱叶中爬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没事,树不高……”
看来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手上和脸上有些擦伤。
裴怀安拿着石榴走到老爷子面前:“给,祖父。”
裴老爷子接过了石榴,转而却交给一个仆从,吩咐对方:“你去,把石榴拿给安哥儿吃,他最喜欢吃石榴了……”
看来老爷子又糊涂了。
裴怀安已经见怪不怪,给那仆从递了个眼神,那仆从便捧着石榴假装去送了。
老爷子看了他一眼,表情带着责怪:“叫你摘个石榴,反把我的石榴树折了一大枝,赶紧收拾了,去擦药吧……”
裴怀安无奈地与沈云姝对视了一眼。
老爷子负着手,悠哉悠哉地离开了。
沈云姝见地上的残枝上还挂着一颗石榴,便摘了下来,递给他:“走吧,回去上药。”
裴怀安懵懂着接过那个石榴:“你给我这个作甚?”
“方才祖父不是说,你最喜欢吃石榴了么?”
“祖父糊涂了,我打小就不爱吃石榴,这东西要吐籽儿,我嫌麻烦……”
“这样啊,那还给我吧……”沈云姝欲将石榴从他手中拿回来。
裴怀安攥着石榴往后一躲,笑道:“给都给了,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吃……”
“不吃,拿着把玩也好。”
沈云姝好笑地觑了他一眼:“随你。”
两人穿过前堂,并肩走出了椿萱堂,沿着游廊往辞忧院走去。
“方才祖母交代给我一件事,我一个人做不到,需要你帮忙……”
裴怀安掂着手中的石榴,漫不经心道:“什么事?”
“她叫我们同房……”
“……”裴怀安手中的石榴一个没接住,摔倒地上,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他转头,惊愕得看向她,说话都变得不利索起来:“这种事……我帮你?不、不太好吧,咱们不是假……”
沈云姝才恍然察觉自己方才言辞有失,瞬间红了脸:“不是那个同房的意思?是不想叫我们分房睡了,以后,你晚上回正房睡,可好?”
“我……”
“你放心,寝房我已叫人布置好,届时我睡在罗汉榻上,你睡床上,中间有屏风隔着,谁也瞧不见谁。”
“可是……”
想到晚上要与她同处一室,他心下的第一反应,竟是十分开心,可随即又想到一个巨大的隐患:他夜里总时不时做春梦,每每做那种梦,醒来裤子都要濡湿一片。
此事除了庆梧,旁人都不知晓,若是与她睡在一个房间里,万一被她发现了……
“不行不行,我不能与你同在一个房间里睡觉。”他连声拒绝。
沈云姝原以为自己安排得如此周到,他定是会同意的,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为何?先前我们不是说好,明面上要装作夫妻,若你一直不肯回正房睡,难免叫人察觉出异样……”
“反正就是不行。”若是被她发现了那件事,自己的脸怕是就丢干净了。
沈云姝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缘由来,左右就是不肯答应,只好暂时作罢。
转念一想,她既然在裴家不会待太久,也不必强求他与自己共宿一屋。想来至多半年,陆翊的案子就能破,她只稍找个理由应付过这段时间就可以了。
心思一动,这便有了主意:“你既不愿就算了,日后你好好读书,回头我便同祖母说,你想专心读书,不想被外事打扰,想来祖母也不会多说什么了……”
读书?
专心读书?
他怎么可能做到?
“我只能保证我的身体在书房里……”至于心在哪儿,他也控制不了。
“不行,你若心思不专,岂不是辜负了夫子的辛苦教诲?”
“可我实在学不进去,这东西又不能佐以葱姜吃下去,我也没有办法。”
“那就自明日起,我陪你一起在书房读书。”
“你莫不是忘了,当时咱们说好了……”
“我没忘,”沈云姝打断他的话,“不过这个约定可以改一改了,你只需忍我半年,半年之后,咱们应该就能真正和离了。”
和离?
半年?
“不是说好一年么?”
“那只是最坏的打算,现下看来,我应该不会耽搁你那么久的时间……”
“你……”裴怀安一时怔住,好一会儿,才扁着嘴道,“你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一年就是一年,她凭什么自作主张改成半年?
“这不是好事么?”沈云姝不明白他为何一副生气又委屈的模样。
裴怀安瞪了她一眼,抿着嘴不再发一语,闷着头走得飞快。
沈云姝追不上他,只好落在后面慢慢走,待她回到辞忧院的时候,裴怀安已经把自己关在西边的一间厢房里了。
她让汀兰找来伤药,交给庆梧,叫庆梧进去给他上药。
庆梧端着药,敲了好一会儿的门才进去,可不消片刻就出来了:“少夫人,郎君说不用上药。”
“不上药怎么成?”虽然只是些擦伤,但若不上药,不仅愈合得慢,也容易留下疤痕来。
沈云姝从庆梧手中把药接过来,走了进去。
这间厢房本也是裴怀安用来放置宝贝藏品的地方,成亲后叫人将那些东西归置了,搬进来一张床,他夜里就在这里安置。
此时他已经甩了鞋子,侧躺在床上,背对着沈云姝生闷气。
沈云姝将药搁在床边的案几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同姐姐说说,为何突然生气了?”
裴怀安往床深处拱了拱,一张俊脸埋进枕头里,闷哼了声:“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正如她所说,她提前离开本是好事,两人本就是假夫妻,和离书都写好了,早晚有一日她都会离开,但是在听到她说要不了半年就能真正和离,他却一点也不开心,甚至有些生气。
这种别扭的情绪因何而来,他自己也猜不出。
沈云姝见他这脾气倒是和三妹妹挺像的,而她身为大姐,向来很会哄弟弟妹妹。
“好啦,先不生气了,”她摸了摸他的头,见他还不肯定,又抚上他的脸,“瞧你,脸上的伤若是再不上药,留下的疤痕怕是几个月也消不了。这般好看的脸,若是添了瑕疵,岂不是叫人心疼?”
“那你心疼吗?”他扭过脸来问她。
她的手来不及收回,被他那双好看的唇蹭到了手心。
掌心的触感,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柔软的,温热的,猝不及防的……
两人一时都怔住了。
还是沈云姝先反应过来,缓缓将手放回膝上,笑道:“我当然会心疼。”
裴怀安心中一漾,坐起身来,暗暗咬着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傲娇着将脸扬起:“那好吧,你给我上药。”
沈云姝从案几上拿过药来,先将他脸上的擦伤仔仔细细涂了,后又垂下颈子,去给他手背上的擦伤上药。
他脸上的擦伤看着严重,但其实只伤了表皮,略微渗出了些血珠,薄涂一层药膏就好。手背上的伤口就深了些,须得仔细清理了,再厚涂些药。
裴怀安虽小她两岁,但到底是男子,身量比她高,手也比她大。
几根柔软的手指探进他的掌心中,大手被她抬起,裴怀安忍不住轻蜷指骨,虚虚握住掌心里几根柔荑。
垂眸看去,刚好看到她挽起的墨发下,一截暖玉似的脖颈,线条清丽,泛着层柔光。
喉结滚动了一下,脑中便浮现出那日在马车上,他拱进她的肩颈间……
脸上迅速泛起一阵滚烫,身体里也窜起一股子热意,叫他整个人像是要燃烧起来了。
沈云姝将他手上的伤处处理好后,轻轻吹了吹,待那药膏晾干了些,才抬头看他。
甫一抬头,竟发觉他脖子上还有一道伤口。
伤口细长,在他的下颌与脖子之间,位置隐秘了些,难怪之前没有发现。
“别动。”她捏住他的下巴,抬起,叫那伤口完完全全展露出来,而后蘸取药膏,一点一点按压上去。
见他喉结滚动的厉害,她以为是弄疼了他,便愈发放轻了力道,动作也放缓了些。
终于将伤口处理妥当,药膏涂得有些多,担心被他的衣领蹭到,她便凑过去,对着那道伤口吹了吹。
腰上骤然一紧,沈云姝被一只大手带着,栽进他的怀里。
她一手举着药,一手拿着竹制敷药匙,没有多余的手抵挡,被他拥了个正着,鼻间撞在他的肩上,吸了一鼻子少年身上带着几分汗气的青草香。
“怎么了?”
“你、你方才朝我吹气……”方才往他手上吹的时候,他尚不觉得有什么,可那道温润的带着浅香的气息落到自己的脖子上时,恍若是一个轻柔的吻,隔空落了下来。
完了!
他想,今晚肯定又要做那样的梦了。
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了,裴怀安忙又放开了她,找补道:“那个……我脖子怕痒,你别朝这里吹气……”
“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个。”沈云姝搁下药,以手做扇,帮他扇了扇,眸中溢出浅笑,“好了,这两日洗漱的时候注意些,莫让伤口沾了水。”
第33章 纯洁
晨风拂过林梢, 携着昨夜的雨雾留下的湿气,吹得檐下风铃轻响。
敲门声吵醒了裴怀安,他迷迷瞪瞪着坐起身来, 第一件事就是掀起被子去看自己的身下。
昨夜已经换过一次的亵裤依旧干净清爽,他一愣, 恍惚发觉自己昨晚竟然并未做那种梦。
怎么会?
先前被沈云姝拉了一下手都要做那种梦的他,昨天换药时与她那般亲近, 自己竟然一夜无梦?
这是怎么回事?
余光扫到昨晚被他扔到床下的帕子与亵裤, 上面俱沾了不可描述的污渍, 他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道, 只要他提前纾解一番, 就不会做那样的梦了?
若真是如此, 那他岂不是就不用害怕与她夜里共处一室了?
裴怀安心中欢喜, 惺忪困意一扫而光,下床之后迅速穿好了衣履,正欲将地上的亵裤与帕子踢到床底下,忽又想起之前被他塞到床下的那些衣物都被负责洒扫的婢女掏出来了, 看来床底下也不安全。
他将裤子与巾帕捡起, 揉成一团,在房中踱了一圈, 觉得藏到哪里都不合适, 只好往怀里一揣, 打开房门后,塞给了庆梧。
“每月给你涨五两银, 帮我洗裤子。”他面色不自然道。
庆梧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嘴角压都压不住, 痛快答应了下来:“好嘞。”
在偏厅用罢早膳, 裴怀安正欲与沈云姝说自己要搬回正房的事情,汀兰却进来禀道:“郎君,少夫人,夫子来了。”
沈云姝忙拉着他出了偏厅:“走,咱们亲自去迎夫子。”
裴怀安只好暂时咽下那些话,与她一起去院门处将夫子迎进来。
夫子因着他三番两次的逃课,对他并无笑意。
沈云姝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拢袖向夫子道歉,并表示自己日后再也不逃课了。
夫子虚扶他一把,神情平淡:“希望七公子说到做到,进去上课吧。”
书房里多了一张书案,置于裴怀安书案的后面,沈云姝拿了本书在他身后坐下,这样,他若有不专的时候,她便能及时提醒他。
裴怀安被她盯着,果然安分许多,上午两个时辰的课,虽有些百无聊赖时的小动作,但沈云姝在他身后用笔杆稍一戳他,他便立即正了身形。
上午的授课结束后,沈云姝让人带夫子去客房用膳休息,裴怀安憋了一上午的话,终于有机会同她说出来。
“姝姐姐,我昨晚想过了,不若还是听祖母的,今晚起,我就搬回正房睡吧。”
孰料这会儿反沈云姝已经看开了:“我也仔细想过了,此事除了能应付祖母,对你确实没什么裨益。只要你日后能像今日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读书,祖母那边自然不会强求。待日后咱们和离了,你还是个守身如玉的纯洁之身,想来凭这一点,也能找到一位更好的姑娘……”
守身如玉是不假,但纯洁之身……
想到昨晚那场不可告人的宣泄,裴怀安不由心虚地垂下眼眸:他早就不纯洁了。
“你真的不要我回去睡吗?万一祖母那边又催你……”
“没事的,祖母那边,我应是抵得住。”
裴怀安后悔不迭,恨不得给昨天拒绝她的自己一个嘴巴子。
*
时间一晃过去三日,沈悠然喝罢了温宫散寒的药,还要喝四日的当归四逆汤。
小腹已经完全不痛了,这几日裴怀瑾一直叫她在房中休养,一日三餐都由人端到房里来,像是把她当成一个重病的人在伺候。
不过这几日的饭菜味道颇好,她问丹若,是不是厨房新来了个厨子,丹若摇头不知,说是这几日的饭菜都是青见送来的,她没去过府中的厨房,不晓得有没有换厨子。
说起青见,他作为裴怀瑾的随侍,本该在裴怀瑾结束休沐后跟着一起出去的,可是他一直留在府中,抱臂守在正房的檐下,鹰隼似的盯着每一个出入院子的人。
沈悠然这几日要喝药,让青禾去外面买了些蜜饯回来,都被青见没收了。
青禾气得进来找她告状,她亲自出去讨要,青见却不给:“郎君吩咐过,这几日,少夫人入口的东西须得是我亲自送的,其他的东西一概不能吃。
“青禾是我的贴身婢女,她买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吃?”
“郎君吩咐,少夫人入口的东西,须得是我亲自……”
“好了你别说了,不吃就不吃……”重复的话她不想听第二次。
她知道裴怀瑾之所以这么吩咐他,应是怀疑之前有人在她的饭菜里动过手脚,才导致她身体出现寒症,她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暗中对她使坏?
傍晚,裴怀瑾回来时,将先前那包被青见收走的蜜饯搁在了桌上,与她道:“害你的人已经捉到了,祖母叫我去椿萱堂一趟,你身子如何了?要不要与我一同去?”
这府中还真有人害她?
且都闹到老夫人那里去了,岂不是有好戏看?
沈悠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打开桌上的蜜饯抓了两把,便迫不及待要往外走去:“我的身体本就没什么大碍,快走吧。”
裴怀瑾唤住她:“你身子才刚好,外面天寒,穿件披风再出去……”
沈悠然顿住脚步,攥着两把蜜饯转过身来。
裴怀瑾往那两只攥得鼓鼓的手上看了一眼,便自己走到衣柜前,取出披风给她披上。
披风的领缘镶了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那张小脸愈发莹白可爱,一双乌润的眼眸清澈单纯,望着他微一弯,笑着同他道了一声“谢谢”。
“你吃吗?”她举起一把蜜饯。
“不了。”都是小姑娘家爱吃的零嘴,他不喜欢。
沈悠然转手便将蜜饯塞到了自己的口中,骨碌碌地含着。
他们自房中出来,遇到了守在外面的青见,沈悠然特意走到他面前,当着他的面儿又吃下一颗,而后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青见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他身边的裴怀瑾:“郎君,少夫人又调戏我……”
这话把沈悠然吓了一跳,差点咬到舌头:“闭嘴闭嘴……”
什么叫调戏?哪里来的又?这是什么虎狼之词也敢往外乱说?
裴怀瑾嘴角微动:一个是率性而为的小姑娘,一个是正得发邪的侍从,他也不知道该偏向谁才好。
他只好攥住她的手腕,将人拉走:“好了,走吧。”
前几日一场小雨后,天气骤然冷了下来,已近冬至。
在椿萱堂前,两人遇到了同样被老夫人叫过来的沈云姝与裴怀安。
这几日沈云姝一刻也不离地看着裴怀安读书,但也没有忘了自家妹妹,每日派汀兰来筠芝院过问她的身子状况。
今日看着妹妹气色也不错,想来已经大好了。
“姐姐,”沈悠然见到姐姐,自然欢喜,加快步子跑了过去,挨到姐姐身边撒娇,“你这几日都不来筠芝院看我……”
“没办法,要看着七郎读书。”
沈悠然不满地看向裴怀安:“你都多大的人了,读书还要人看着?”
“那你找大哥说啊,谁叫给我请了一位如此严厉的夫子,你若是我,你也想跑……”
“那还不是因为你根基太差。”
“站着说话不腰疼,那日要不是你肚子疼晕倒了,让我误以为是我伤了你,我才不会答应你回来读书,白白受这个苦……”
裴怀瑾走过来时,刚好听到了这句话,眉梢微微一挑:原以为是沈云姝将七弟劝回来的,没想到七弟愿意回来读书,竟是因为她……
看来七弟心里还在惦记不该惦记的人。
沈悠然正欲与裴怀安理论一番,忽而后颈一紧,整个人被人拽了回去。
裴怀瑾语气淡淡:“进去吧,莫让祖母他们久等。”
椿萱堂的堂宇内,长辈们已经落座,裴老夫人坐在堂首,大房的老爷与夫人坐在东侧,二房的老爷与夫人坐在西侧,身后坐着自家的孩子和儿媳,另在东侧的圈椅后面置了四张凳子,四个晚辈姗姗来迟,进来行过礼后,便自觉去东侧后面坐了。
裴怀瑾行一,自然坐在最前侧的凳子上,沈悠然挨着他坐下,另一侧是裴怀安,沈云姝则坐在最后一个位置上。
堂内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对面的二夫人神情难掩慌乱,坐在堂首的裴老夫人面色更是凛若冰霜。
在进来之前,沈悠然以为此事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自己只是肚子痛了几天,郎中也说只是误吃了大寒之物,不算是毒,应该不至于闹出太大的阵仗。
却没想到竟是将府里的人都惊动来了。
沈悠然往嘴里塞了一个蜜饯,等着看接下来这场大戏。
裴怀安瞥见她的动作,抬起手肘杵了杵她,用眼神询问她在吃什么?
沈悠然示意他伸手,大方地分享给他一半的蜜饯。
裴怀安往嘴里丢了一颗。
裴怀瑾的眉头又沉下去一分。
见人已经来齐,裴老夫人便吩咐将人带上来。
“咱们裴家,虽不是礼教严苛的世家,可也算得上门风严谨,老爷子还没病时,是怎么教导你们的?清、正、节,守住这三个字,才能家道兴盛。往日里你们有些小心思,小龃龉,只要不过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权当不知道,日子将就着也还能过下去,可我万万想不到,竟有人敢做下如此龌龊的事情……”
此时已有两人被带进堂中来,其中一个瞧着眼熟,沈悠然眯着眼睛才看清楚,竟是筠芝院的一个粗使丫鬟。
另一个人,看穿着,应是厨下那边的人。
老夫人显然动了不小的怒气,拍着桌子道:“说,是谁指使你们往大公子和大少夫人的早膳里下药的?”
面对老夫人的声色俱厉的质问,跪在堂中的两人初时还哆哆嗦嗦喊冤枉,后来老夫人身边的蒋嬷嬷唤了人证进来,又将一包搜来的药粉扔在他们面前,那位厨下的婢仆磕着头才说了实话。
“老夫人饶命,药是采薇姑娘给奴婢的……”
蒋嬷嬷便叫人将采薇捉来。
“采薇是谁?”沈悠然含着蜜饯小声问裴怀安。
“庖厨主事的女儿……”裴怀安嘴里塞满了蜜饯,伸手欲再问她要几颗。
沈悠然手里也没几颗了,不舍得给,但是他还在张着手要,正犹豫的时候,手中忽然一空……
扭头看去,是裴怀瑾将她手里的蜜饯都拿走了。
他不是说不吃这个吗?
采薇很快被带了进来,眼看事情兜不住,只能后悔不迭地招认:“是春兰姐姐让我这么做的……”
二夫人冯氏登时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指着采薇:“混账东西,你怎敢胡乱攀咬?”
春兰正是二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鬟。
没想到竟是二夫人在背后使坏?
沈悠然惊讶地张了张嘴,下一瞬,嘴里就被裴怀瑾塞了一颗蜜饯。
沈悠然:“……”我这是表达惊讶,不是要吃蜜饯的意思!
虽然二夫人不肯承认,但是在人证物证面前,也由不得她狡辩,老夫人训斥了她一番,以私德有亏为由,收回了她的掌家之权,今晚去祠堂反省,明日开始禁足十五日,并罚三个月的月例。
至于参与此事的婢仆,各杖二十,之后一概发卖了出去。
沈悠然一边钦佩于老夫人的雷厉风行,一边不动声色的找帕子。
她吃了好几颗蜜饯,糖渍的青梅咬去果肉后,剩下的果核还在她的口中,她打算吐到帕子里去。
奇怪,她的帕子呢?
难道方才着急出门,忘带了?
正欲问姐姐要一张帕子时,面前忽然横过来一只大手。
沈悠然循着这只手望去,见是裴怀瑾。
他这是什么意思?
沈悠然疑惑地张大了眼睛。
那只大手便抚上她的脸,虎口处卡在她的下颌处,拇指与食指分别落在脸颊两侧,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沈悠然嘴巴一动,险些兜不住嘴里的果核。
原来他是要她将果核吐到他的手里。
这样不太好吧?
她抿紧了嘴巴,犹豫着不肯吐。
脸颊两侧的力道蓦的大了许多,捏得她一痛,索性就扶着他的手,将口中的果核尽数吐了出来。
一颗,两颗,三四五颗……
才吐完最后一颗,忽听老太太唤她:“瑾哥儿媳妇……”
被点了名字的沈悠然忙站了起来,有些慌乱无措,心里又万分庆幸:幸而方才她将果核吐干净了,不然待会儿都不能开口说话。
“你才嫁进来不久,就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作为补偿,冯氏罚没的那三个月的月例,便转交给你,可好?”老夫人脸上虽是仍无笑意,但与她说话时的语气却是和蔼了许多。
沈悠然浅浅行了个礼:“都好,孙媳都听祖母的……”
裴老夫人一方面满意她的乖巧,一方面又觉得她还是太稚嫩了些,到底撑不起执掌中馈的责任。
她示意沈悠然坐下,看向大房儿媳祝氏:“这掌家之事总要有个人接手,按理说本该交到你手里的,可你身子弱,不能受累,若是交给瑾哥儿媳妇,恐她现下也难以胜任,依我看,不若叫安哥儿媳妇暂时掌家,瑾哥儿媳妇跟着一起学学,加之萧姑姑的教导,想必也能很快立起来……”
祝氏从前一心想将掌家之权从二房那里要回来的,可惜自己身子骨不争气,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媳,也换成了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老太太不愿把掌家权交给她,她虽心里不舒服,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只能强挤出笑意来,道:“是,母亲这样安排,自是极好的。”
“既如此,今日便先到这里,你们都回去吧,小七,云姝,你们留下……”
除了裴怀安和沈云姝,其余人纷纷起身离开。
今日丢尽颜面冯氏,也在女儿和儿媳的搀扶下,羞赧地离开了椿萱堂。
裴怀瑾将手中的果核丢进了旁边的月季花丛中,沈悠然正想就方才的事情同他道谢,但见婆母祝氏在旁边站着,面色不太好看的样子,便暂时没有说话。
祝氏先是关心了一番自家儿子:“方才听你祖母说,那下了药的早膳你也吃了,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我没事,那药我叫人查过,是用雷公藤制成的凉药,寒性重,对女子的身体会有损伤,于男子却无大碍……”
祝氏才松了一口气:幸好二房弟媳还有些分寸,不敢伤了府中嫡长孙,否则今日老太太定不能轻易饶过她……
确认自家儿子无事,祝氏才将目光放到他身边的人儿身上。
这是自新妇进门之后,婆媳两人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闹得不太愉快后,祝氏一直不想见她,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饶是她再不喜欢这个儿媳,也得尝试着接纳她。
第34章 朦胧
裴怀安主动提出要回正房睡, 老太太倍感欣慰。
“这就对了,白日用功读书,到了晚上就好好歇息, 再说夫妻哪有不在一个房里睡的……”待他搬回正房,夜夜守着这么个娉婷秀雅的大美人, 就不信他不动心。
眼看天色不早了,老太太留两人在椿萱堂用过晚膳。
裴老夫人向来注重养生, 吃得是自己院子里小厨做的药膳。
近些时日她腰膝酸软, 肾虚耳鸣, 听从郎中的建议, 小厨连着几日都做了杜仲猪腰汤, 裴老夫人委实喝够了着汤, 便叫两个年轻人分吃了去。
沈云姝喝不惯猪腰汤的膻气, 倒是裴怀安觉得别有一番风味,大半盅的汤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用罢了晚膳,两人便与裴老夫人告辞,离开了椿萱堂。
在回辞忧院的路上, 沈云姝不禁问他:“明明祖母已经要松口了, 你怎么上还赶着答应了?”
裴怀安抚着鼓鼓的肚子一脸餍足,漫不经心道:“我先前不同意, 是因为我有苦衷, 现在没有了……”
“什么苦衷?”
“那不能告诉你……”
不告诉她, 沈云姝也能猜到,肯定是他之前心里放不下三妹妹, 才会想着与她划清界限。许是今日瞧见三妹妹与大哥成双入对, 受了刺激, 才会一时冲动, 主动提出搬回正房住。
“姝姐姐……”
“嗯?”
“日后咱们晚上共宿一屋,要不要先约法三章?”
看,才说要搬回来住,就迫不及待地与她划分楚河汉界了?
“好啊,你想怎么约?”
“你先前说,让我睡床,你睡罗汉榻,可是那床是你的嫁妆,我怕睡不惯,不若日后还是我睡罗汉榻吧。”他肯定不能睡她的床,那床上尽是她的香气,他闻了还得了?
“好啊,只要你不嫌那罗汉榻小就行。”
“还有,我睡的床榻,自有庆梧帮我收拾,你或是你的婢女都不可以动我的被褥和衣物……”
“好。”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提这样的要求,但听着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沈云姝便痛快答应了下来。
“还有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裴怀安站定脚步,看着她,难得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来,“姝姐姐,晚上咱们各睡各的,你可千万不要对我有非分之举……”
根据他以往做梦的经验来看,每次只要她离自己太近,亦或是触碰过他,他晚上十有八九就会做那样的梦。
这件事情一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情窦初开时一见钟情的人是沈悠然,为什么入梦的却一直都是沈云姝?
虽然至今还没有想明白,但好在他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
只要沈云姝不再对他有亲昵之举,他就不会做那种梦。
沈云姝听他这样说,扑哧一声笑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说好的私下里咱们只做姐弟,我拿你当弟弟,莫说对你有非分之举,就是非分之想也是没有的。”
裴怀安听到这话,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心里莫名有些失落:“你从来都没有对我有过非分之想吗?”
“没有。”
“我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天天在你面前晃悠,你居然对我一点非分之想也没有?”从前喜欢他的姑娘可是能从裴府门口排到城门外的,他自认自己英俊潇洒又多金,与她相处这么多时日,他以为她会像他一般,偶尔也会对他产生一点邪念的。
居然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么?”
沈云姝以为他是在试探自己,于是真挚地宽慰他:“放心,一丝一毫都没有,所以就算你我晚上共处一室,你大可以将心放到肚子里,安心睡觉……”
回到辞忧院,沈云姝便让汀兰将寝房中那张罗汉床整理一番,将榻上那些她的东西全都收进柜子里去。
这张罗汉榻挨着楹窗,先前她经常躺在这里看书,或是赏院儿里的风景,有时也会在这榻上小憩。
汀兰将榻上的东西收好之后,庆梧便抱着裴怀安的被褥过来敲门。
沈云姝示意汀兰将那六扇屏风拉开,挡住了床榻,才允许庆梧进来。
庆梧目不斜视走到罗汉床边,迅速地铺好被褥枕头,便低着头退了出来。
琼枝抱来一摞账本,说是二房那边送过来的,问她该放到哪里?
沈云姝让她放在床边的案几上,她今天晚上先大致看一遍,明早见府中的主事们,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裴怀安沐浴之后进来时,探过半个身子往屏风那边看了一眼,见她正倚在床边看账本。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神情专注,发间斜插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素簪,挽着如云秀发,有一缕垂落在颊侧,随着她翻阅的动作轻轻晃动。
裴怀安看呆了一瞬,她恰好抬起头来,睫尾勾着烛光,唇角漾起涟漪:“你先睡,我看会儿账本。”
“啊……哦。”他正回身子,往床边的罗汉床走去。
屏风中间放置着一个熏炉,散发着阵阵暖意。
裴怀安解开外袍,将其往屏风上一扔,而后褪了鞋子躺在罗汉床上。
他身量高,这罗汉床于他来说委实短了些,勉强能放下他的大长腿。
不过侧躺好像更舒服些。
他这边没有掌灯,只有六扇画屏之间的缝隙里流泻过来的烛光,屏面画的是山水画,山峦云雾缭绕,空灵缥缈,她的身影隐隐绰绰映在画屏上,宛若空谷幽兰。
虽然今日她并未对他有过亲昵的动作,但因着是他与她共处一室的第一个晚上,那会儿他在净房还是特意纾解了一番,杜绝今晚做那种梦的可能。
室内寂静如初,熏炉暖意融融,枕边萦绕着几分淡淡的花香,分明是他自己的枕头,可鼻间总能闻到几分熟悉的茉莉花香……
裴怀安陷在甘醇的花香中,心神放松,渐渐进入了梦乡。
夜已深,将要燃尽的灯火无力地跳动着,账本上的小字变得模糊起来。
沈云姝一目十行看完最后几页,将账本搁下,捏了捏眉心,缓解眼睛的酸涩。
瞥了一眼漏刻,竟已是下半夜,明日卯时还要早起,算起来还能睡两个时辰。
沈云姝将背后倚靠的软枕放下,正欲躺下时,忽而听到屏风那边传来异样的声音。
她屏气细听,发现是裴怀安的呼吸声。
那声音不似寻常,一声比一声重,一声比一声急。
莫不是梦魇了?
“裴怀安?”沈云姝唤了他一声。
回应她的,只有急促粗重的呼吸声。
沈云姝只好从床上下来,趿着鞋子走近屏风,又唤了他一声。
“裴怀安……”
“姝姐姐……”
见他回应自己,沈云姝忙问:“你怎么了?”
“姝姐姐……”
“我在呢。”沈云姝扶着屏风,“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需要我过去看看你吗?”
他口中仍在喃喃念着什么,沈云姝听不清,不好放任不管,便绕过屏风,走到了罗汉床前。
烛火将近,屏风这边愈发晦暗了些。
她只好俯低了身子去看床上的人。
只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潮红,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被褥,呼吸声愈重,似乎很是痛苦的模样。
沈云姝以为他发热了,抬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不算热,但却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是今晚的熏炉烧得有些热了么?
沈云姝替他擦了擦汗,想将他的被子往下拉一拉,希望能让他凉快些。
可他的手抓着被子不放,沈云姝拽了几次,没能将被子拽下去,只好另寻他法。
抬头瞧见床榻上方的楹窗,沈云姝避开他的身体,单膝跪在榻上,伸手去推窗牖……
将将推开一条缝隙,不妨榻上的人忽然翻了个身,连带着她膝下的被子也跟着一动,沈云姝顿时失去平衡,摔倒在他身上。
榻上的人被她惊醒,迷蒙着睁开了眼睛……
沈云姝正欲开口解释,肩膀却忽然被他握住,霎时天旋地转,她被按在了他的身下,不待她反应过来,微张的唇便被他攫住……
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吻让她措手不及,她本能地想要推开他,奈何他力气大,将她的两只手交叠,握住了按在头顶,高大的身量将她牢牢压住,炽热的气息缠住了她。
“裴怀安,裴怀安……”含糊的声音淹没在暧昧的水声里,不仅没能唤醒他,反而让他吃得更深……
很软,很甜……
这次的梦似乎格外真实。
裴怀安由着身体的欲意驱使,蛮横地索取:这是他的梦,旁人窥不见,他可以肆意地沉沦。
沈云姝感觉自己的唇快要被他揉碎了,舌尖亦被他吮得发麻,她不知他为何会这样,一时挣脱不了,直至但那份湿热滚烫终于放过她的唇舌,沿着她的下巴一路吻下去……
“裴怀安,裴怀安……”她大声唤他,“你醒醒!”
颈间的气息一滞,他抬起脸来,晦暗之中,那双染着欲色的眼眸疑惑地看着她。
“姝姐姐?”
沈云姝动了动:“你先起来……”
裴怀安松开牵制着她的手,缓缓地从她身上下来,坐在榻边,抬手捏了一把自己的脸。
疼……
疼?
怎么会疼呢?
这不是梦么?
梦里怎么会疼?
裴怀安呆呆地看着她从榻上坐起,凌乱的发,嫣红的唇,一双惊恐未定的清眸。
“裴怀安,你方才怎么了?”她蜷在榻上,满是防备。
裴怀安只觉身上燥热的血在一瞬间凝固:这竟不是在梦里……
“我……”要怎么与她解释,他以为自己又在做那种梦。“姝姐姐,你……为什么在我的榻上?”
“我听见你呼吸急促,以为你不舒服,便过来看看你。你……”沈云姝试探着问他,“是不是梦魇了?”
裴怀安不敢看她:“……没有。”虽然她给自己递了台阶,但是谁家正经郎君梦魇时会胡乱亲人呢?说出去他自己都不信。
“那是为何?”沈云姝猜测道,“莫不是你有怪癖?”
裴怀安没想到今晚自己做了完全的准备,不仅没能阻止自己做梦,甚至还在半梦半醒之中冒犯了她?
“姝姐姐,其实……我的确有一个怪癖,”事已至此,裴怀安也顾不得难堪,将这些时日一直折磨自己的梦境说给她听,“我有时候会做那种梦……”
“哪种梦?”
“就、就是春……”
他羞于说出口,只说了一个字沈云姝便明白了:想来他经常做那种梦,方才也以为是在梦里,才会对她那般。
看来他也不是有意要冒犯他的。
只不过,即便他并非有意,但发生这样的事情,也足以让沈云姝尴尬到想要尽快逃离。
“想来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做这样的梦也很正常,”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在意方才的事情,边说着,边要从榻上下去,“方才的事情,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你继续睡吧。”
“姝姐姐……”
才下了榻,手腕却被他捉住。
沈云姝像是被火灼了一般,下意识地甩开了他的手。
他一愣,清俊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受伤的神情:“我只是想跟你道歉,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沈云姝不禁后悔方才自己的反应太过,原本她想尽快逃离这里的,但见他这副模样,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嫌弃他,只好改了主意,坐在他的身边:“我没有嫌弃你,只是一时被吓到了。”
“我也不想做这样的梦,我之前去寺庙中听经,去找大师解梦,甚至……”甚至自亵,“我试过很多法子,就是想要摆脱这种梦,现在看来,都失败了。”
“原来你之前老往大相国寺跑,是因为这个。”三妹妹一度以为他要出家,没想到他非但没有出家的心思,反而身陷红尘欲念之中无法自拔。
想到三妹妹,沈云姝心里倏忽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来,扭头问他:“你是何时开始做这样的梦的?”
裴怀瑾想说是在丰乐楼的后院遇到她那日便开始做梦,但那时候她还是他未过门的嫂嫂,小叔子肖想未来嫂嫂,这种事情委实太过惊世骇俗,为了挽尊,他决定撒一个无关紧要的谎:“就是从成亲那日开始的……”
沈云姝暗暗吸了口凉气,但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那你梦中之人是谁?”
裴怀安便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了,低着头,犹豫着:“我不知道能不能与你说?我怕与你说了,你会觉得我是一个丧德败行、蔑伦悖理的无耻之徒……”
他越是这样说,沈云姝越是不安。
她亦是害怕知道答案,便旁敲侧击地问:“是我认识的人么?”
裴怀安点头。
“是你不能肖想的人么?”
点头。
“是……这府中的人么?”
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沈云姝的整课心都提了起来,声线已然有些颤抖,在看到他仍然选择点头后,她心里霎时一片冰凉:他梦到的……果然是三妹妹。
“不行!不许!不可以!”沈云姝站起身来,连说三个“不”,表情严肃,“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三妹妹已经成为他的大嫂,便是在梦里,也容不得他亵渎。
脾气温婉的人第一次在他面前发脾气,裴怀安委实吓到了,愣了片刻,继而委屈道:“我知道这样不对,我也不想这样的,只是睡着之后,便由不得我了……”
少年耷拉着脑袋,肩膀微蜷,像一只做错了事情的大狗狗。
可是狗狗有什么错呢?他只是太喜欢三妹妹了,爱而不得,只能一直压抑着自己,所以夜里才会做那样的梦。
沈云姝心中不忍,想摸摸他的头安慰他,可才碰到他,便被他躲开了。
第35章 娇气
沈悠然虽然喜欢吃肉, 但从未杀过生,厨娘见她迟迟不敢杀鱼,心底是想帮她的, 奈何今日大夫人身边的张妈妈提前吩咐过了,谁都不许帮少夫人, 她能做的,也只能是将鱼从盆中捞出来, 按住了, 看向举着棒槌不知所措的少夫人, 教她:“少夫人, 您只稍往这鱼头上用力一敲, 就好了……”
沈悠然看着那条离了水的鳜鱼, 在厨娘的手底下挣扎, 嘴巴一张一合,似是在向她求饶。
“我、我不敢……”
“少夫人,锅马上就要烧热了,这鱼再不杀, 错过过了火候, 煮起来会腥。”
“那你来杀嘛。”
“少夫人恕罪,此事奴婢不能代劳……”
在厨娘的催促下, 沈悠然只好将棒槌又举高了些, 瞄准那案上的也鱼头, 一咬牙,闭着眼睛敲了下去……
棒槌没有敲到鱼头, 反而敲在了厨娘的手背上, 厨娘痛得“哎唷”一声, 手上力道一松, 那鱼便从案板上翻腾着滑落,正好落在沈悠然的绣鞋上……
沈悠然连连后退,叫得比厨娘还大声。
“啊……”
背上忽然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胸膛,有人从后面扶住了她。
“发生了什么事?”
是裴怀瑾来了。
鱼还在地上扑腾着,受到莫大惊吓的她顾不得其他,扔了手中的棒槌,转过身就跳到他的身上躲避:“呜呜呜我不敢杀鱼……”
裴怀瑾下意识地捞住她的腿弯,腰侧那两条小细腿扑腾得比地上的鱼还厉害。
于此同时,青见也走了进来,听到她说杀鱼,便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棒槌,一手将鱼按住,一手挥了下去。
一声闷响之后,青见拾起死透了的鱼,举起来给沈悠然看:“少夫人,鱼杀好了……”
伏在裴怀瑾肩头的沈悠然抬眸一瞧,正好与那一双死鱼眼对上,又是一声惨叫:“啊啊啊谁叫你杀它了?”
随即闭着眼睛念叨:“冤有头债有主,鱼儿鱼儿,不是我杀的你,你死后莫要找我……”
青见先是有些懵,听到她后面的话,险些气笑了。
他将鱼丢回案板上,站在一旁,无语凝噎。
灶房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惊愕地看着大少夫人与大公子抱成一团。
裴怀瑾知这般于礼不合,便拍了拍她的后腰:“好了,没事了,下来吧。”
“不要!”她的两只手臂仍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两条腿也环上了他的腰,赖在他身上不肯下来,“我的鞋子湿了,走不了路……”
“那我叫人回去拿双鞋给你……”
“我的足衣也湿了,好难受,等不了那么久,你抱我回去换鞋。”
只是湿了鞋子就不能走路?这般娇气可不行。
“青天白日我这样抱着你回去,成何体统?”
“不成体统就不成,反正我湿着脚,走不了路……”
裴怀瑾试图将她从自己身上拽下来,奈何她像个章鱼似的越缠越紧,无奈,只能将人托住了,抱着走了出去。
“只这一次,下次不许这么娇气!”
“哦。”将要走出去时,她忽而想到什么,指着案板上的那条鱼,对青见说,“鱼鱼鱼,把鱼也带走?”
青见不知她要带走鱼作甚,但还是冷着脸将鱼拎了起来,与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张妈妈守在灶房外面,见沈悠然竟是被抱着走出来,以为她受伤了,得知只是被一条鱼吓到了,便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跟在裴怀瑾身后走了一程,发觉他们并没有往海棠苑去,不由提醒了一句:“郎君,夫人还在等着少夫人去请安呢……”
“请安?”裴怀瑾顿足,盯着张妈妈,缓缓道,“她吓成这个样子,如何请安?”
张妈妈浑不在意:“不过是一条鱼……”
“不过是一条鱼?”裴怀瑾眸中泛起寒意,“她是尚书之女,养尊处优,身子娇贵,杀鱼这种腌臜事,你们也敢叫她做?”
“不不不,不是老奴……”
张妈妈还想替自己找补,可裴怀瑾却懒得听她狡辩。
“你回去转告母亲,她既非诚心叫人来请安,以后这安,不请也罢……”
*
海棠苑,祝氏听罢张妈妈转达的话,不由火冒三丈:“他真这样说的?”
“是啊,”张妈妈心里还记恨着那日被沈悠然夺簪的事情,今日之事从她口中说出,自然要添油加醋一番,“不过是叫她给夫人您煮一道鳜鱼粥,她在厨下闹了一通,说是受了惊吓不能走路,赖在大公子身上,叫大公子抱回去的……”
“岂有此理!这一路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她怎的如此不知害臊?”
“可不是么……”
祝氏一生气便头疼,她扶着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先前不是说好,若是大郎陪她来请安,便不叫她去厨下了,你怎么还是将她引去了?”
“老奴冤枉,少夫人来请安时,只带了一个婢子过来,老奴还特意问她为何大公子没有陪着一起,是她说大公子不过来,老奴才带她去厨下的,谁能料到大公子后面竟也来了灶房,老奴猜想,定是她虚晃一招,骗了老奴……”
祝氏听罢,心里也认同张妈妈的猜测,冷哼一声:“倒是小瞧她了……”
*
裴怀瑾将人抱回了辞忧院,她虽然不算太重,但厨下距离辞忧院有些远,中途手臂便开始泛酸,又不能将人放下,只能勉强支撑着将她抱了回来。
她倒是轻松,晃着两条小腿,优哉游哉地回来了。
裴怀瑾抱她去了寝房,才有功夫去瞧她的绣鞋。
缀着珍珠的鞋面只有一小块的水渍,将鞋子褪下后,足衣也只湿了拇指大小的一点。
只这一点点的湿,她就难受得不肯走路,分明是在故意耍赖。
裴怀瑾用了几分力道捏了一把,她叫了声痛,裴怀瑾也没理她,兀自走出了寝房。
青见手里还拎着那条鳜鱼,问他:“郎君,这鱼要如何处理?”
裴怀瑾也不知她非要把鱼带回来做什么:“等她出来,你问她。”
沈悠然换好了干净的足衣与绣鞋,出来后,便叫汀兰去找把小铲子和一块黑布来,她则来到青见面前,望着他手中已经死的透透的鱼,满脸愧疚道:“这条鱼虽然并非我亲手杀死,但它死在我的眼前,我终究不忍,一会儿咱们把它埋了吧?”
青见不能理解:“少夫人,它是鱼……”
“鱼怎么了?”
“埋了可惜,少夫人不若赏给我,我拿去清蒸。”
“唷……”沈悠然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你杀了它,还要吃它?还是厚葬了吧……”
厚葬?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青见,第一次表情有些失控:“那要不要再给它立个碑?”
“那倒不用……”
青见不再与她多说,转而看向裴怀瑾:“郎君,你怎么说?”
裴怀瑾还是第一次看到,平日里惜字如金的青见,今日竟然说了这么多话,一时也起了逗他的心思:“那就……埋了吧。”
青见没再说话……
但是沈悠然觉得他的眼神在骂人。
丹若拿来铲子和黑布,沈悠然叫她用黑布将鱼裹住,去院儿里的玉兰树下挖个坑,把鱼埋了。
丹若与青禾亦习惯了自家姑娘偶尔的幼稚行径,并不多言,依着她的吩咐各自去忙了。
此时厨下的人送来了早膳,折腾了一早上,沈悠然也饿了,坐下吃了几口,觉得味道不太对劲:“我前几日吃的早膳味道都很不错,怎的今日差这么多?”
“前几日还未查出是何人给你下药,故而没敢叫你吃府里做的饭菜,你前三日吃的,都是青见亲自去外面的酒楼里买来的……”
“好吧……”沈悠然捏着筷子,悻悻地夹了一块酥琼叶。
唉,早知道刚才就不故意气他了。
裴怀瑾用完早膳后便出了门,临走前嘱咐她,今日去辞忧院,注意叔嫂避防,不要与裴怀安走得太近,不要待太久,午膳之前要回来。
这话说的,好像她和裴怀安之间有什么猫腻一样。
“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你自己的亲弟弟么?”
“你们二人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
将近辰时,裴家府内外的管事们陆陆续续赶到了辞忧院,沈云姝已经在中堂等候着了。
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每次只一位管事进入中堂,其余的则三三两两聚在廊下,小声说笑聊天。
裴怀安从中穿过,往书房中走时,听到了他们在谈论一件刚发生的趣事。
“听说,今早大少夫人在厨房被一条鱼吓晕了……”
“是什么鱼?还能将人吓晕?”
“说是条巴掌大的小鳜鱼……”
“那鱼长得是丑了点,但也不至能把人吓晕……”
“是真的,听说大少夫人晕倒后,还是被大公子抱回去的……”
“那看来的确吓得不轻……”
沈悠然被鱼吓晕了?
这么好玩的事情,他居然没能亲眼看到。
想着待会儿她就要来辞忧院,裴怀安心生一个有趣的主意,想着待会儿捉弄一下她。
趁着夫子还没有来,他快步跑去书房,叫庆梧给他研墨,他铺开宣纸,拿起紫檀羊毫蘸了墨汁,垂眸画了起来。
他虽读书极差,但在作画上却颇有几分天赋。
不多时,一只活灵活现的鳜鱼便出现在宣纸上。
裴怀安往窗外瞥了一眼,沈悠然还未过来。
很好。
他吹干了纸上的墨迹,将其从两端卷起,揣着出了书房,蹲守在来辞忧院的必经之路上。
堂中的沈云姝一边翻看账本,一边听庄园的管事与她细禀今年庄子的收成,不经意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出了院子……
是裴怀安,他莫不是又想逃跑?
沈云姝分不开身,只好吩咐汀兰追上去瞧瞧。
不消片刻,汀兰便回来了,与她低声耳语:“郎君他没逃,他藏在银杏树后面,说是要给大少夫人一个惊喜……”
这混球!昨晚还因为梦到三妹妹而羞愧得抬不起头来,今早知道三妹妹要来,就迫不及待的去院子外面候着了……
沈云姝“啪”的搁下手中的狼毫,惊得正在禀事的管事一怔,小心问道:“七少夫人,可是我哪里说得不对?”
“李管事先喝杯茶润润喉,我去去就回。”她得赶紧出去把那个混球揪回来。
孟冬之初,风过尤寒,一夜之后,青石板上又落下许多枯叶,另有一些银杏果,被那些来辞忧院的管事们踩得一塌糊涂,即便扫过,仍留下一团团的乌糟,负责洒扫的婢仆们只好提了几桶水过来……
裴怀安躲在粗壮的银杏树后面,时不时探出头去,终于瞧见了姗姗来迟的沈悠然。
唇角勾起一抹邪恶的笑,他两只手攥紧了方才的画作,正欲待她走近时吓她一吓的,可忽然瞧见一个丫鬟神情有异,拎着水桶鬼鬼祟祟地跟在沈悠然后面。
虽然不知道那丫鬟要作甚,但明显不怀好意,昨日祖母才因为沈悠然罚了二婶,难保不是二房那边有人想故意报复她。
于是赶忙跳出来,想要提醒沈悠然。
然而沈悠然不妨他乍的出现,难免受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刚好撞到了身后的丫鬟。
丫鬟手中的木桶随即掉落,桶中的水溅起,泼湿了沈悠然半边的身子……
“大少夫人恕罪,”丫鬟也摔倒了,忙爬起来跪着,立即替自己辩解,“奴婢不是故意的。”
沈悠然顾不得宽宥丫鬟,先往那始作俑者看去。
“裴怀安!你作甚吓唬我?”
裴怀安原是打算过来吓唬她的,但是这会儿真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是她……”
他指着那丫鬟,正要解释,手中的画却被沈悠然看到了。
沈悠然抽走他手中的画,展开一看,便扔到了地上,气呼呼地瞪着他。
裴怀安自觉心虚,将她扶了起来:“我真不是故意的。”
沈悠然站起之后,便甩开了他的手,转头让跪在水里的丫鬟起来:“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奴婢谢过大少夫人……”
沈悠然摆手让她下去。
“哎哎你别走……”裴怀安要唤那丫鬟回来问话,那丫鬟却飞快地跑远了。
裴怀安有苦说不出。
沈悠然的衣服湿了许多,幸而今日穿的衣裳厚,且外面还罩着一件披风,不至于因为衣服湿了而泻了春光。
正欲回去换衣服,却见大姐姐朝他们这边走来。
沈悠然立即委屈起来,往前走几步,投到姐姐的怀中,指着裴怀安道:“姐姐,他吓唬我……”
“裴怀安,”沈云姝看着妹妹半边身子都湿透了,一手搂着她,一手去揪裴怀安的耳朵,“瞧你干的好事?”
“哎呀呀……”裴怀安被她揪着耳朵拽歪了身子,丫鬟已走,他无对证,又因着自知理亏,不敢反抗,“我只是想逗一逗她嘛,我错了还不行嘛?”
白玉似的耳廓被她扯红了,沈云姝才松开手,没好气地斥他:“回你的书房去!我没叫你出来之前,你不得出来!”
“知道了。”裴怀安揉着生疼的耳朵,悻悻地往回走。
沈云姝拉着妹妹的手:“走吧,去我那儿先把湿衣服换了……”
这里离辞忧院更近些,天太冷了,不赶紧把衣服换了,怕是会着凉。
沈悠然忍着湿衣带来的不适,同姐姐一起回了辞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