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正当风华(快穿)》 1、古代篇之王清莞 才过完年,冰雪还没来得及消融,院中的梅花却开得正艳。 树下坐着一个与周围场景格格不入的妇人,素面素髻,只穿着单薄的衣衫,身侧的桌子上放着早已凉透的茶水。 侍人们待在走廊中,彼此间交换眼神,却无人上前。 此时,一个穿着厚实大氅的男子从长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面上还带着期待和喜色。 他走到妇人近前急匆匆地行了礼,像是汇报般:“母亲,今天上元节,我就不在家里过了,我已经和几个同窗约好了要出去赏花灯。” 妇人对此置若罔闻。 见到妇人这般模样,男子有意加重了声音,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到的急切:“母亲,我今晚还要参加上元诗会。” 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妇人,仿佛在下一刻,妇人会拿出什么绝世珍宝,好让他拿出去在同窗面前炫耀炫耀。 男子的话音落下之际,妇人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称自己为“母亲”的男子,继而又将视线转向别处,墨色的眼底翻滚着的全是浓郁的厌恶。 还有恨意。 “母亲。”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迫收拢。男子装作没有看见妇人眼底的厌恶,他半弯下腰,像寻常母子那般用一种撒娇式的近乎讨好的亲昵语气说:“母亲,同窗中有好几个好友早早就准备好了诗词,打算在今晚大出风头……” “他们说这是家中姐妹特意为他准备的。孩儿不像他们,我没有别的姐妹,只有母亲。” 妇人从喉间发出一声冷哼,别过头,试图将眼前的男子从自己的视野中甩开。男子怎么会让妇人如愿?只见他又出现在妇人眼前,低低恳求道:“母亲……” 大有妇人不同意便不罢休的架势。 妇人的厌恶更浓,她不再逃避,而是瞪着眼前的男子,随口怒骂:“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男子并不气恼,他温声道:“母亲,不要动怒,对身体不好。” 提及妇人的身体,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站在长廊下的侍人吩咐道:“你们去给母亲拿一个斗篷来。” 见侍人左右全都退下,男子脸上哪还有之前的讨好模样,他声音沉了下来,阴恻恻道:“母亲,你难道不想念外祖母吗?” 妇人身上搁置在双腿上的手指微颤,眼底的愤怒更甚,“你不怕遭到天打雷劈吗?你不得好死,你多行不义必自毙……” 男子似是早已习惯了妇人的诅咒,他并不恼,只是在妇人喘气的间隙轻飘飘地威胁道:“外祖母今天可是特意让人来给母亲送了信,母亲难道不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吗?” 王清莞的怒骂被迫中止,她将头别到一边,像是不肯承认自己就这般轻易低了头。 半晌后,她闭上眼,像是在隐忍什么痛苦:“给我。” 男子没有拿出信,而是意味深长地唤了一句:“母亲。”最后一个字,音调略重,像是提醒。 妇人愈发痛苦,冻得青紫的嘴唇极为缓慢蠕动出了几个字:“拿纸笔来。” 男子早就猜到了妇人会低头,他略带放肆地笑道:“母亲早若如此,又何必让孩儿我多费口舌。” 纸笔在来时就准备好了。 有外祖母的信在,男子不信妇人不低头。 妇人颤抖着的手捏起笔,墨迹随着她的动作而在纸上浮现。 随着纸上的墨迹越来越多,男子的面色就越变越缓和,任谁看了他这副模样,也不会认为他上一刻还在威胁他的生身母亲。 待妇人写完,他将纸一把夺过,吹干后叠好放在了自己的怀里。又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丢到妇人怀中,最终落在妇人的双腿上。 他像是不屑:“这是母亲您要的东西。” 妇人捏住信,并没有拆开的意思,男子也不好奇信封里面是什么内容:“母亲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孩儿过几日再来看您。” 男子离去时,与前去取斗篷的侍人撞了个满怀。欲离去的脚步一顿,他接过斗篷,轻柔地披在了妇人身上。 任谁见了他这副样子,都不会想到他方才狰狞着一张脸在威胁自己的母亲。 然而斗篷刚一披好,就被妇人面无表情地拽了下来,滑落地面,眨眼间沾上了冰雪融化过后的肮脏泥水。 一同落地的还有妇人毫不留情的声音:“滚。” 男子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他不觉惊讶,只是苦笑着又行了一礼:“母亲何故生气,是孩儿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分明是在演戏。 王清莞瞪着他,在众人没察觉之时一巴掌扇了上去,重新回归袖子中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滚!” 男子被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得有些懵,脸上瞬间浮现了几个指印,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反应过来的他脸色变了几变,正想发怒时却听到了侍人发出的惊呼声,他攥着拳头将脸上的表情隐了下去。 他又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牙却是紧紧咬着的:“虽不知母亲为何生气,但母亲不愿见到孩儿,孩儿现在走就是。” 听者无人不动容。 侍人彼此交接了个无可奈何的神色,她们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大少爷才学好又十分孝顺,不知道夫人为何总是这般不待见他。 好像大少爷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男子似是知道下人的想法,心中得意洋洋。 母亲在下人面前对他态度越差,下人就会越同情他,他的孝顺之名会通过这些下人的嘴传播出去。 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离开妇人所在院落的男子穿过精巧的假山,沿着迂回曲折的长廊走至尽头,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内坐着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父亲。”男子脸上没有笑意,他的左半边脸正火辣辣地疼。 中年男人眼也不抬:“那女人还是老样子?” “是。”男子面上是在妇人跟前没有过的顺从,他一听这话,也顾不上脸上的疼痛了,十分得意地晃了晃手上的纸张,一脸鄙夷:“真不知道爹你为什么说她聪明,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外祖母早已过世。” 还不是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这样的人做他的母亲,是他此生的耻辱。 中年男人只是笑笑,随后放下笔,刚一抬头,就看见了男子脸上肿起的红痕,空气中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打的?” 男子这才再次感受到了脸上传来的疼痛,心顿时沉了下去,他哭丧道:“爹,我这伤该怎么办?今晚我和几个同窗约好了要去参加上元诗会,我这副模样,他们见了肯定会嘲笑死我的。” 没等男子说完,中年男人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他没敢将剩下的抱怨也说出来。 今晚的上元诗会可是一个重要场合,全城的人都会聚集在此处,若是以这般模样暴露在众人眼前,必会引发耻笑。这个王清莞……摆明了是有意为之! 成婚这么多年,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现在就杀了那个毒妇。 只见他强压着怒气,目露狠光:“吾儿别急,你年岁稍轻,又没有进入仕途,暂且忍耐她几分。等她做出一首可以让你立足世上的诗篇后,爹自会帮你报仇!” 一直隐在暗中的人影渐渐显露身形,满脸的不可思议。 书中用大量的笔墨记载妇人的儿子是如何孝顺,最众所周知的,便是在妇人过世后,为人子的他作了一首祭母诗而名声大躁,闻者无不落泪。 就在众人以为他此生前途无量、即将平步青云之时,沉浸在母亲过世的悲痛的他宣布此生不再作诗。 作出如此绝世之作的人竟然宣布不再作诗?这不是白白将名声利禄往外推吗?世上怎么会有如此蠢笨之人。 后人评价他是世间少有的至善至孝之人。 谁也想不到,事实竟与书中记载相反。 所谓的才学,居然是从他最亲密的人身上抢夺来的! 2、古代篇之王清莞 妇人仍保持着男子离开前的样子,白色斗篷上面洇的泥水更多了,连有人影走到近前都没有察觉。 从男子那拿到的信封还没有拆开,妇人将它搁置在膝盖上,墨迹朝上,人影能清楚地看到封面上的几个字是:吾儿清莞亲启。 这一刻,人影终于确定,她就是自己要找的王清莞。 “为什么不拆开看看呢?” 随着人影发出声音,她的身形也出现在了王清莞的视野中。 “我刚刚跟随你的孩子去了书房,里面应该是你的丈夫,他们说……” 当孩子和丈夫这两个字说出口时,人影感受到了一阵恶心。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之下,藏着的全是龌龊。 斟酌之下,人影没有直接告诉王清莞真相:“他们说,你的母亲病得很重。” 王清莞看了过来,长时间出神的双眼在转动时迟缓而涩滞,像是用木头雕刻出来的一般:“真的吗?” 无人影预料中的激动,脸上也全无伤心之感,而是解脱。 人影一时间有些诧异,视线再次落到了信封上。 王清莞顺着人影的视线将膝盖上的信封拿在手中,细细端详着上面几个字,就在人影以为她要打开信封时,王清莞却松开了手,落在地面上的信和那件斗篷一样,眨眼就沾上了泥水。 随后她一脚踩上了上去,用一种决然的的力量将信封压在脚底。 她的双手紧紧攥着椅子两侧的扶手,全身上下都紧紧绷着,脚下踩着的或许不是信封,而是一个长着血盆大口打算吃掉她的野兽。 半晌后,王清莞才放松下来,随后像是自言自语:“只可惜是病重,不是死了。如果死了该有多好,我与母亲一起离世,没有比这件事更好的事情了。” 人影眉头更紧。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听见王清莞道:“鬼差姑娘,带我离开之前,可以让我见一眼我的母亲吗?” 说话时她看着人影,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到的祈求。 这是王清莞第一次将九湘置于自己的视野中,仿佛是才发觉身侧还有这么一个人。 人影此刻没有察觉到王清莞语气中的祈求,她的注意完全被王清莞话中的两个字吸引:鬼差。 人影简直哭笑不得。 她没想到,王清莞不震惊她的突然出现,原来是把她当作勾人命的鬼差,以为自己已经身死。 人影解释道:“我是九湘,是一个系统。” 生怕王清莞听不懂,她又换了种说法:“我来助你达成所愿,拿回你应有的东西。” 九湘一睁眼便出现在这个庭院中,脑中便浮现一个声音,说她穿进了一本书中,需要绑定一个名为王清莞的女子,并助王清莞走上人生巅峰。 技能:未知。 来历:未知。 九湘:…… 只知道书中内容的九湘别无他选,只能先找到王清莞,并绑定她,再慢慢摸索这一切。 九湘说完,就等着王清莞的答复。王清莞并没有她预料中的激动,而是意味不明地重复她刚刚说的一句话:“你要帮我夺回我应该有的东西?” 九湘一怔:“是。” 一片花瓣在二人中间跌跌撞撞地胡乱飘着,一股强劲的风吹过,还没开始翱翔的它被迫坠向地面,落入泥水里,迅速沉底,再无踪迹。 王清莞收回视线,不屑地冷哼一声:“你懂什么?” 九湘正要说点什么,就听她低声地笑了笑,笑声中全是嘲讽。她猛地抬眼,看向九湘,眼底的恨意剧烈地翻滚着,像是在下一刻就涌出来:“你以为我没有试图拿回自己的东西?” 轰地一声,九湘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炸开,她几乎是有点艰难地看着王清莞。 王清莞也看着她,双眼下隐藏着四十年来一直积攒的不甘和愤怒随着翻滚着的恨意在一起咆哮,强盛到九湘看着她的双眼忍不住想要躲闪。 九湘这句话对王清莞来说算得上冒犯,但她不是很想为难九湘这个小辈。 “你走吧。” 她率先挪开视线,将头颅搁在了靠背上,下巴微微扬起,说出口的话也如她现在的姿态一样拒人千里之外,隐隐间也能感受到她身上存在着的、从未离去的傲气:“多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王清莞,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 唯一的错误,就是自恃才华,想在世上为自己闯出一片天来。 王清莞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示过自己的绝世才华。 她玩闹间的随口一吟,都会引起周围人的惊叹,神童之名在京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知道,丞相有一子,名唤清莞,有不世之才。 只可惜,是个女子。 也幸亏是个女子,否则这王家的将来不可限量。 王清莞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别人看向她双眼中的遗憾和庆幸? 于是稚童年岁的她就咬牙发誓,将来一定会入朝为官,打破女子不得入朝为官这一惯例。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她那身为丞相的父亲对她管理开始严格,要求她每隔十日就得作出一首诗篇。 父亲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成材,这正中王清莞的下怀。 一连几年下来,与外界隔绝往来的王清莞在某一天突然感到了厌烦。她怀念起自己幼时的同伴,怀念起自己曾经在人流往来的街道上穿梭的快乐和自在。 备受宠爱的她以为出门这一小小的愿望很容易实现,现实却出乎王清莞的意料。 她的父亲难得发了怒,不仅禁止她出门,还责骂她不好好读书,浪费了自己的一番苦心。 王清莞很是羞愧。 但这点羞愧抵消不了她想要出去的欲望。 在十三岁的上元节,也就是三十年前的今天,王清莞偷偷溜了出去,外面的世界和记忆中是一样的繁华,令人心生向往。 九湘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张凳子坐在王清莞身侧。 刚刚刮过一阵风,簌簌地将梅花的花瓣吹落了一地,二人身上也落了不少,九湘正将怀中的花瓣一片一片地往外捻。 见王清莞突然停住,九湘看向王清莞,等待着接下来的发言。 面前的场景如书中一般所说的那般在她面前展开着,王清莞还没开始欣赏,就听见有人用稚嫩的声音吟着她曾作的一篇诗。 那时王清莞完全不想深究自己的诗为什么会出现在闹市中,因为她的心已经完全被喜悦填满。 居然有人当众吟咏她的诗句? 纵使王清莞早慧,但她毕竟才十三岁,正是虚荣的时候。 直到她的视线越过层层人群,落到高台上站着的人身上,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时,笑容僵在了她的脸上,满心欢喜也在这个时候荡然无存。 身侧有人议论道:“丞相的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之才,日后前途不可估摸啊。听说丞相还有一女,年少时也曾惊才绝艳,如今却泯然众人,不知这位公子是否也会走上他姐姐的道路。” 旁边有人在放着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打乱了王清莞的思考,心绪也如身后的烟火声一样乱七八糟。 他们口中的公子说的是谁?丞相又是谁?如今泯然众人的又是谁? 等王清莞想清楚时,双眼已经喷出了愤怒的火花。 她想要冲上高台揭穿弟弟小偷一般的行为时,却被人捂住了嘴禁锢了手脚。 拦住她的人是她向来仰慕的父亲。 父亲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孩子偷窃东西而生气,他只对王清莞道:“和为父一起回去吧,你上次想要的那个琉璃瓶,为父一会儿就命人给你送过去。” 王清莞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的她思绪不再像方才一样缓慢。 她看着眼前的高大的父亲,和高台上出尽了风头的弟弟,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已经不能再明白了。 本以为是弟弟一人所为,没想到她敬爱的父亲也掺在其中。 她愤怒地质问父亲:“为什么让弟弟拿着我的诗出去骗人?” 父亲说:“清莞,你得理解父亲。别看为父如今肩负丞相一职,风光无限,实际上我们王家已经开始没落,为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没落啊。你虽有才华,却是女儿身,无法光宗耀祖,扬我门楣。你弟弟虽才华平庸,却是可以……” 王清莞冷酷地打断了他:“我不愿意。” 父亲面露失望:“清莞,你向来知书达理,怎么不理解父亲这一番苦心呢?” 这句话一出,王清莞心中的怒火更甚。 若是搁其它事,王清莞或许会因为这一句话而选择顺从,但这是她引以为傲的才华,她为什么要将自己的骄傲拱手让人? 她倔强道:“我不。” 王清莞现在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初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只记得,在愤怒之下,还有一个名为失落的情绪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不仅仅是被亲人窃诗而难过,还有她日夜苦读,心中只想实现打破女子不得入朝为官这个惯例的愿望。谁知这个想法从未被她仰慕的父亲认真对待过,甚至还加以利用。 她不过是笑话。 当年的王清莞还是一副刚硬又天真的性子,她放下豪言:“让弟弟给我道歉,并且向所有人承认他窃我的诗。否则,我就将这件事大告天下。” 3、古代篇之王清莞 当初的事情颠覆了年幼的王清莞的所有认知,她至今都做不到坦然接受,每每想起,恨意便在心中化成了一把刀,割得她五脏六腑生疼。 当年的王清莞在倔强地说完那一句话后,她被父亲带回府中关进了祠堂,命令她在里面好好反省。 早春虽然占了一个“春”字,寒意却不比冬日少几分,她的父亲禁止任何人给她赠送可以保暖的衣服和食物。 当她夜里因为寒冷不得不蜷缩起身体时,她仍然保持倔强,她宁可死在这里也绝不将自己的才华赠给其他人所用。 哪怕那个人是与她同母所出的弟弟。 第二日在父亲问起她可否有转变想法,王清莞坚定地摇着头,哪怕她又冷又饿,意识也有些模糊。 他父亲甩袖而去,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将她母亲也关了进来。 母亲是全府上下唯一一个没有劝她的人。 夜间寒冷,母亲将她的双脚捂在怀中,将自己周身的温度传递给她;饭菜冰冷生硬,也是母亲将它捂在怀中,捂暖了之后才送到她嘴边。 几日后父亲又来问时,虚弱的王清莞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母亲,含泪应允了。 后来在每一年的上元节,王清莞总是将自己搁置在寒风中,不顾因此会大病一场的身体,她希望自己记住坠入耻辱之海中的那一天。 若有机会,她一定会报复回来。 书中并没有介绍王清莞十三岁时失败的反抗,却记载了十九岁的王清莞将弟弟的诗据为己有,并在宴会上大放光彩,好让自己嫁入皇家,攀上高枝。 王清莞会窃诗吗? 尽管交谈不过数语,面前的人也是消沉模样,但九湘笃定,王清莞不会窃诗,她谈起过去时面上隐隐约约浮现出的耀眼光芒就是最好的证明。 王清莞当然不会窃诗,十九岁那年是她第二次反抗,也是她对父亲的第一次报复。 这次反抗的结果依旧不理想,甚至将自己也送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或许是好久都没有人接近自己,或许是对自己才华的骄傲,或许是心中存着不甘和愤怒,也或许是为了倾诉自己理应笑傲人世却被迫平淡的一生,在九湘好奇地问起她十九岁那一年发生的事时,王清莞没有拒绝。 十三岁的王清莞已经完全明白了什么是耻辱,所以在十九岁的那一年,她将自己六年来积攒的所有耻辱倾注于笔尖,写下了一首放出去足以让世人惊艳的诗篇,里面藏着她的意气风发,也藏着她想像男人一样报国无门的惆怅。 她将这首诗的前八句抄了下来,命人递给了她的弟弟,而剩下的十二句全都被她丢进了火盆之中。 横竖是从她手下出来的文字,她早已烂熟于心。 接下来她一直等待当朝男皇帝的大寿,大寿上将会邀请臣子和臣子的子男进入宫中参加,到时一定会有很多人献上才艺。 而她的弟弟是个彻底的废物,心气又高,如她一般不愿落于人后。到时他为了博风头,定会念诗,也必会使用她命人递过去的那四句诗——她对自己的文采有绝对的自信。 等弟弟念完后,她再站出来念完剩下的几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她弟弟烂泥的一面彻底暴露在世人眼中。 这是王清莞的报复。 宴会开始后,王清莞的弟弟果真如她猜测的一般,念出了她命人送过去的前八句。仅仅是八句,也足够令人震撼拍案叫绝。 就在众人双眼痴迷,赞叹声不断时,有一道不解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和谐的氛围:“弟弟?”清冷的声线接着道:“你为何要窃别人的诗?” 满室的热闹的都被这句话浇灭,不少人因这凉意而恢复了清醒,视线下意识地循着说话人而去。 只见昂然挺立的王清莞如雪压而不折的青松,坚定刚毅,很快就被探寻而来的视线锁定。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 窃……窃窃窃诗? 好端端的宴会突然出了岔子,男皇帝面色不善:“丞相女,你指责你的弟弟窃诗,可有证据?” 王清莞的丞相父亲脸色难看到像暴风雨前的天气,他怎么也想不到王清莞居然会这么胆大妄为,但眼下他只能忍着怒意对男帝道:“小女胡言乱语,打乱了宴会,希望陛下不要责罚。” 议论和刁难一同袭来,处于暴风雨中心的王清莞尽管是第一次面对这个场面,却没有丝毫慌乱。她只是一字一顿道:“我、要、纸、笔。” 声音清亮而又坚定,带着一往直前的勇气和迫不及待,她为这一天等了六年了。 王清莞的父亲斥道:“不要胡闹。” 王清莞的草包弟弟也嗅到了风向的不对劲,慌乱之下他装出一副不解又痛心的模样:“姐姐,你为何要胡言乱语?” 所有的问责都被王清莞抛在了脑后,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死死地握着笔。 王清莞的父亲想要阻止,却被仇敌以言语压了下去:“令郎才华横溢,大家都有目共睹,或许是出了什么误会令媛才会这般说。既然如此,不如让令媛解释解释,姊妹之间可不要生了嫌隙。” 王清莞才不顾周围那些人是看好戏的还是其它,她只顾拿着笔,在铺好的纸张写上她早已烂熟于心的诗篇。 当她写完前八句时,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这八句跟王清莞弟弟写的一模一样,不足以证明王清莞弟弟是窃诗之人。 王清莞说,她写完剩下的十二句时,大殿上静可闻落针声,他们都震惊于她绝妙的诗篇和惊艳的才华。 “还有字。”如今的王清莞骄傲地仰着下巴。 王清莞当时已经忘记了自己待在威严的大殿中,她脑中闪过的是让她信仰崩塌的上元节、冰冷的祠堂、还有母亲温暖的胸怀。 她想,她一定要洗刷掉这件耻辱的事情,在这种念头的促使下,她的字力透纸背,铁画银钩,是她写过最好的一副字。 这时的王清莞双眼散发着灼灼的亮光,九湘能捕捉到她当初在大殿之上的意气风发和神采飞扬,那是何等的令人心折。 王清莞当然有骄傲的资本。 除了那副飘逸苍劲的字以外,那首诗更令人称道——全诗初起平缓,中间激荡人心,结尾惆怅,将一个人的意气风发,却报国无门的遗憾发挥得淋漓尽致。 有人说这首诗字字句句都是精品,足以传世。 时间证明,这首诗确实可以传世,可是这首融合了王清莞所有热血意气和愤恨遗憾的诗,署名依旧不是王清莞,而是她的弟弟。 这也是让王清莞的弟弟名声大噪,在世间有了立足之地的一首诗。 王清莞叹了口气:“小姑娘啊,你看我当年那么孤注一掷,将希望寄在了万民之主的身上,结果还是输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九湘回答,王清莞叹了口气:“他们就是刮过来的一阵强劲的风,你我,只是风中漂浮的几片花瓣。不管是顺着他们还好,还是逆着他们也罢,我们最终的结果都只有死亡这一条路。我们太微弱了。” 这是王清莞很久之后才明白的。 王清莞微微一哂,探究的视线扫在九湘身上:“现在,你还想帮我拿回应有的东西吗?” 这与书中记载太不相符了! 书中记载,与王清莞所言,天差地别。 书中不仅说她儿子是至善至孝之人,也说她弟弟是何等的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原来不止她儿子的才名是抢夺来的,就连她弟弟的才名也是从她身上抢夺来的! 难怪要她来帮助王清莞。 书中记载的王清莞,卑鄙无耻,若不是投了个好胎,又嫁了个好人,还生了条好命,不然她身边的弟弟和儿子为何那么爱惜她、尊敬她。 事实分明不是这样。 卑鄙无耻的不是王清莞,是有人故意污蔑她。 这一刻,九湘也是发自内心地想要帮助眼前的人。 她坚定道:“我一定会帮你拿回应有的东西。” 王清莞为九湘的执著而低叹一声,脸上的笑容随之散去,一同消失的还有她讲述自己过去时不经意间展现的神采和光芒,头顶的红梅也在这瞬间褪去了颜色。 这样毫不犹豫地点头,多半是不知道她当初经历了什么。 宴会上所有人都对她的诗交口称赞,在这个时候,王清莞说出这些年她的诗一直被弟弟窃用的真相。 高堂之上的男皇帝怒不可遏,在座的大臣瞠目结舌,王清莞的父亲胆战心惊。 王清莞以为自己成功了。 她还没来得及兴奋,就听见男皇帝一声令下,命人将她拖出去重打十大板。 像六年前的上元节一样,王清莞又一次被捂住了嘴捆住了手脚,无法辩驳也无法挣扎。 后来有人说,丞相之子贪图名利,将别人的诗据为己有还反咬一口。 这是男皇帝当时命人将王清莞拖出去时所说,这句话被有心之人传到了民间,王清莞的名声自此一落千丈。 当初的王清莞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下场,后来经过漫长岁月,她才明白了其中的关节缠绕。 一切都源于世间对女子的偏见。 在她说出弟弟窃自己诗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心中为她定了罪——一个女子是不会有这么高的文采的,她这么做必定是贪图名利。 除过对女子的偏见外,他们这么说,也是因为看起来光明磊落的王清莞刺激到了他们卑劣的一面—— 将姊妹创造的东西夺来为家族中的男丁铺路,这是众所周知却不会有人张扬的秘密。 九湘也没想到真相和书中描写居然有这么大的出入,她仍在劝说着王清莞与自己达成合作,语气比之前更加坚定:“可你不甘心。” 这句话如同一把利剑,直直地戳到了王清莞的心底最柔软最不可告人的地方,酸涩到像是狠狠揉了一把进了沙子的眼睛。 她闭上眼,隔绝了九湘传递过来的灼灼视线。 那视线中的天真无畏,与当初的她如出一辙,王清莞实在不愿触及。 “你看。”九湘不顾王清莞的抗拒,她将手摊平,中央立着一个小小的花团。 不知何时起,九湘从身上捻起来的花瓣并没有丢下去,而是握在手中,攥成小团。 刮来的风依旧没有停止,树上的花瓣依旧往下落着,可九湘手中的花团却待在原地,只是很小幅度地滚了滚。 “花瓣是很微弱,面对强劲的风时没有反抗之力,任人宰割。若是将它们聚在一起,可抵挡一时之风;若是将它们完全聚在一起,未免不可抵挡世间之风。” “你口中的微弱花瓣都有反抗世间之风的时候,你我为何不能?” “咚——咚——咚——” 王清莞听见了胸前心脏传来的跳动声,还有脖子上血液的流动声,两道声音在耳前汇聚并扭成了桴槌的模样,在无人瞧见的地方飞速敲打着耳膜做成的鼓,迫使王清莞周身的血液也如同鼓面上的雨滴一样强有力地战栗着。 这是她自十三岁跌入到谷底并往上爬的三十年来,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可以爬上山顶,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劝说她认命,或是将她再次拽到谷底。 王清莞睁开眼,视线快速扫过九湘手上的花团,然后停在了九湘身上。 她端详着九湘,似是在考虑九湘是否值得她交出自己的全部信任和隐瞒了二十多年的东西。 4、古代篇之王清莞 在二人达成协议之后,九湘心头悬着的石头还没落地,就又浮了上来。 她只有在任务的对象死去时,才会出现在她们前面,与她们绑定,将她们的寿命延续到本应的尽头。 书中的王清莞就是在这两天死的。 九湘并不认为王清莞是书中所说的寿命已尽,安详而逝,现实如何九湘也亲眼看到了,与书中记载相去甚远。 王清莞的死就更值得商榷。 九湘推测,王清莞的死因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她成为了她的丈夫和孩子口中所说的“再无用处”之人,但这个认知在王清莞告知了另一件事时发生了改变。 “网?” 九湘惊讶地叫了出来。 王清莞这么多年受制于人,哪怕又从有父亲存在的火坑,跳到了有丈夫存在的更大更深的火坑,她还是没有选择认命。 搁王清莞的话来说,就是—— “我写了那么多的诗,没有一首是屈服于现实的。” 置身暗处中的人无论睁眼还是闭眼,看到的永远是墨水般浓郁的黑色,王清莞却固执地睁着眼。她想看这黑到底有多浓,想找一找黑色与黑色的交界处,是否会透出一点点足以让她活下去的光亮。 没有。 即便如此,王清莞还是选择用尽所有力气将自己睁了一半的眼皮继续抬上去,让眼睛最终大到可以将这个世界完全包裹起来,让她更好地探寻这个世界的薄弱之处。 最后拿起武器击碎它。 如今王清莞告诉九湘的,就是她寻找到的、可以敲碎世界的武器。 即便受制于人,无法走动,王清莞仍利用着自己接触到的一切东西,编织出了一张用来听取外界信息的网。 九湘得知了王清莞在这些年的暗中作为,她惊讶于王清莞处于绝境之中还能拥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但九湘的注意力已经被另一个问题吸引了过去。 ——王清莞的死,或许也和她所置下的网关系密切。 正如王清莞所说,网很脆弱。 那这张不坚固的网若是被察觉了,王清莞会有什么下场?书中记载王清莞过世是在这两日,九湘不得提起心来。 正当九湘准备说出自己的担心时,昨天看见的男子,也就是王清莞的孩子出现了,二人的交谈被迫停止。 男子的脸色不大好看,最近几任皇帝都喜好诗词,除过科举考试选拔官员外,兴致来了还会让一些诗词作得好的人入朝为官,这也是当下社会看重诗词的原因。 上元节作为年后第一个节日,举办的诗会是一年中最奢华和壮观的,爱好诗词的男帝每年都会特意从宫中出来看人赛诗。 男子就是冲着皇帝去的。 他读书读不下去,想要入朝为官只能寄希望于皇帝。可他昨日却没能前往,白白浪费了一个可以飞升青云的机会。 王清莞在他到来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 “母亲。” 或许昨天王清莞的那一巴掌将男子身上的气焰扇了下去,也或许是中年男子的责骂让他醒了神,今日他的身形看着矮了不少,话也是从嘴里蠕动着钻出来的。 他手里托着药碗,里面的药汁正泛着涟漪,这是他进门前刚好从下人手中接过来的。 “昨日可睡得可还安稳?” 王清莞从鼻子里叹了一口气。 纵使她在嫁给丈夫不久后选择蛰伏韬光养晦,但有些事她实在伪装不出真心实意。比如将自己热爱的诗被别人冠上名字,比如疼爱眼前这个在出生时差点被她掐死、在长大后如她所料的那般吸自己血的男人。 男子跟在王清莞的身后进了房间,作为隐形人的九湘也进入了房间,只听见他跟在王清莞身后道:“母亲,一个月后是长公主的五十岁生辰,听说陛下一心想要与长公主和好,这次的宴会将隆重举办。” “孩儿将会去参加,求母亲赐孩儿一首诗。”昨日的诗并不适合用来祝寿。 果然是有所求。 这件事是父亲今日下朝后告诉他的,时间只有一个月,很是紧张。 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人要么凭借才华谋到了合适的职位,要么凭借苦读考取了功名,只有他,至今还是一身白衣。 他已经错失了昨日的机会,不能再错过这个机会了。 王清莞坐在了桌子旁,自顾自地摆弄着插瓶中的花朵,一点儿眼神都舍不得分给眼前这个男子。 男子对王清莞的态度早已习以为常,见状毫不气馁,他在另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将药碗从托盘中拿出,推到了王清莞的胳膊边,语气殷勤:“听下人说母亲昨日受了风寒,不知现在身体感觉如何?可恢复了?” 见王清莞仍然不打算说话,男子也习惯了母亲这幅态度,按捺不住的他心知只有搬出外祖母才能动摇自己这个心思毒辣又冷漠的母亲。 “母亲难道不想见见外祖母吗?听说外祖母病重,这几日一直在呼唤着你的名字。” 病重这个消息王清莞知情,这是昨日九湘告诉她的,因而摆弄插花的手只是停了一下,很快便神色如常。 这转瞬即逝的动作被一直观察她的男子捕捉到了。 男子眼中滑过一丝恨意,他的母亲对外祖母倒是一副柔情,可偏偏对他从来没有半点暖意。别人的孩子都可以在母亲膝下承欢,而他从母亲这里感受到的永远都是厌恶。 思及此,男子心中本就不存在的愧疚更是化成了乌有,父亲的耳提面命也被他抛在了脑后,说出口的话更是带了三分怨毒。 “舅舅那边传信说,外祖母可能时日无多。” 一直旁观的九湘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对王清莞隐瞒了她母亲已经过世的消息。 生怕不明真相的王清莞继续被拿捏,九湘在男子说话的同时犹豫道:“昨日他们说的并不是病重,而是过世。我不知如何开口,所以……”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王清莞听见了九湘的话后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住,一片花瓣被她揪了下来,直直落下的手又打翻了男子递过来的药碗。 药碗滚落地面,发出低哑的碰撞声,迅速恢复平静,只剩下孤零零的药水在桌子上向下一滴一滴地淌着,王清莞的心跳也随着这滴落声一停一顿。 过世了? 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味道,九湘不知道这苦涩是来源于王清莞刚刚打翻了的药碗,还是王清莞泄露了心绪的低叹。 王清莞对母亲的态度很是复杂。 母亲也曾和她一样,将才华不得不献给自己的血肉兄弟们;与她不一样的是,她母亲在漫长的岁月之后选择了屈服。 不仅屈服,甚至要她也选择屈服,还告诉她:“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你现在不甘心是正常的,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不会不甘心了。” 却遭到了王清莞狠狠反击:“你都四十多岁了才说自己已经平息了,你凭什么要求十九岁的我和已经四十岁的你一样选择接受而不是反抗!” 王清莞虽看不起母亲为现实而屈服的姿态,但这不代表她对母亲没有感情。 王清莞永远记得自己十三岁那年被关入祠堂后,用怀抱帮自己驱赶寒冷的母亲,也记得母亲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所做的努力。 所以她现在生出了新的怨气。 怨恨这些人为了从她身上得到利益,连母亲的死都不告诉她,让她错过了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 此时的王清莞是个充满了怨气的火药桶子,眼前被得意二字控制的男子还偏要没有眼力劲儿地四处点火。 “外祖母想见你一面。” 5、古代篇之王清莞 温热的药汁被袖子吸收不久后就变得和空气一样冰凉,王清莞丝毫未察,她轻飘飘问:“时日无多?” 男子对上王清莞这双能看穿一切的双眼时,有些心虚,可她分明还不知真相。这样一想,男子心中又多了几分底气:“大夫是这么说的,所以父亲让我告诉你,如果想去见外祖母,就得先给长公主写出一首贺寿词。” 王清莞被气得想笑,可现在还不是撕破脸面的时候。压制愤怒的结果是她声音拔高了不少,显得咄咄逼人:“母亲想见我一面?你们会有这么好心?” “母亲若真是时日无多,你们根本不会告诉我,这代表着此后你们没有了拿捏我的把柄。这时候说突然提出母亲想要见我,其实也是你杜撰的吧?” 就在九湘以为王清莞会戳破谎言时,她却语气一转:“不过是担心一个月后的长公主的生辰宴上,我写不出合适的诗句罢了。” 极度愤怒之下的王清莞仍然保持着清醒。 还好。 王清莞触及到了真相又没有猜到真相,男子只是面色一白,没有自乱阵脚,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讪笑道:“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母亲,这句话果然没说错。母亲你看这件事能否再商量……” “滚。” 男子意欲用血缘关系提醒王清莞,却被王清莞毫不留情地打断,这时她已经将头别到了另一边,只给男子留了个夹杂着白发的后脑勺:“你现在滚的话,一个月以后你未必不可以向长公主献上你的诗句。若是迟一步,我就不敢保证了。” 男子顿时喜笑颜开,他行了一礼,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屋子,临走前还贴心地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生怕一个不小心王清莞就后悔了。 如果可以的话,男子也不想这么谄媚讨好,只因王清莞母亲临死前留下的信件已经被他们用光了。 为了让房间内空气流通,九湘一早就将窗户打开了。坐在王清莞这个位置上,可以将院中的景色尽收眼底。 院中的梅花纷纷地往下落着,在地面铺上了薄薄的一层,打算和冬天一起离开这里。有草色从花坛底下跑了过来,柔软地像是鹅才钻出蛋壳时的嫩黄羽毛,此时窃窃地躲在花瓣底下,悄悄地窥视着房间内一坐一立的二个人。 窗户前设立着梳妆台,立于上方的铜镜与王清莞隔空相望,在容纳了室内阳光之后显得格外明亮。 九湘打算说些话活跃气氛,却在一个不经意间从铜镜中看到了王清莞的眼角正泛着可疑的光,本没有在意的她在视线落到阳光下桌面时停住了,上面没来得及擦去药渍泛着的亮光如王清莞眼角的痕迹如出一辙。 这是…… 九湘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应该从肚中搜刮一点话来安慰王清莞,结果半天都没憋出一句来,这种事她以前没做过。 “这是好事。” 王清莞从铜镜中瞧见了九湘的为难和窘迫,她勉强扯出一抹笑容。 “我身边的人都用母亲来控制我要挟我,如今她已离世,我终于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这句话像是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九湘。 九湘闻言瞧了一眼王清莞,探寻她这句话是发自内心还是故作轻松。 “我的母亲她是爱我的。” 或许只有在得知母亲故去的时候,王清莞才可以将自己心中一直压抑着的,关于母亲二字的苦闷发泄出来。 “但她的爱很奇怪,使我们母女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 “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王清莞的母亲懂王清莞的执着和不甘。 曾经她有过不甘也有过不愿,但在岁月流转间,一切都被平息了。她希望王清莞也可以放下自己的偏执,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反抗的结果。 “如果你还执迷不悟,你现在经历的会是最好的结果。” 王清莞陷入了茫然。 此时的王清莞只觉得自己孤单单地站立在薄冰之上,四周没有光亮,身边没有帮手,耳边只有水流和薄冰破碎的声音。 想要活下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从这些薄冰中寻找到它最坚固稳定的地方,踏上去,然后再找下一个坚固稳定的地方,如此往复循环,整个过程九死一生。 不用这个方法当然也可以,只是脚下的冰又凉又薄,留在原地时间稍长必会压破冰面坠入湖底。 是反抗他们给出的活路,停在原地等待冰面破碎坠入湖底、被冰凉的水环绕窒息而死;还是像母亲那样,遵循他们的潜规则,尽管这个过程痛苦而艰难,却有十分之一的可能到达生命的彼岸? 可是凭什么呢? 不甘在王清莞心中疯狂叫嚣着。 凭什么她只能走他们安排好的死路,想活下去也只能遵守他们设定的规则?为什么她不选择打碎所有冰面,从湖面游到生命的尽头呢? 尽管在游泳的过程中,破碎的冰可能会划烂她的衣衫和皮肤。 王清莞做好了决定。 “母亲,你说得对。” * 过去的种种经历王清莞认为已经没有再提的必要,她只是对九湘说:“我只感谢她曾经对我的提醒,以及她为了让我活下去所做的努力。” 过刚易折,王清莞在母亲那一番话下学到的不是服从,而是蛰伏。 不止十九岁的王清莞装作自己又一次因为母亲而顺从,还有婚后的第三次反抗失败后的王清莞,为了活下去,她仍让外人以为母亲是自己的弱点。 尽管还有余情,但这余情已经无法限制她前进的步伐。 如今的王清莞只是为了这世上唯一爱过自己的人故去而难过,她也很愤怒,但这愤怒更多是由于自己被戏弄和欺骗。 眼角的痕迹已经干涸,现在的王清莞看起来神色如常,若不是亲历过刚刚那一幕,九湘定会以为自己刚才看花了眼。 只是有些挫败感。 论我绑定的任务对象太过强大该怎么办。 有了挫败感的九湘想到了刚刚离去的男子,于是忙转移话题:“你真的打算给那个长公主写诗吗?” 话出口的电光石火间,九湘想起了书中记载的长公主。 书中的她生性放纵,蔑视礼法,祸乱朝纲,最终被长期忍气吞声的驸马和不堪屈辱的孩子斩杀,给后世的女子敲响了警钟。 这个长公主,和书中记载的一致吗? 九湘突然有一种直觉,王清莞和这个长公主之间好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她一时捋不清,只能由王清莞告诉她。 王清莞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眼角的痕迹拭去。 “当然写。” 在九湘的注视下,她缓缓道:“我编织的网很脆弱,它可能会如愿捕到猎物,却有更大的可能会被风浪全部带走,与网息息相关的十几条性命将会死去,这又怎么是我一个深闺妇人所能挽救的?” 话是如此,王清莞的面上却无半分担忧。 她找了帮手。一个不仅可以帮她将网在风浪中固定住,还可以帮她将网从狂风中完整地收回来的人,这个人就是长公主。 与其说是帮手,不如说是二人达成了合作。 “这首诗我必须写,不过不是祝寿诗。”王清莞抬眼看着九湘,双眼漆黑:“是祝她进入朝堂的诗。” 九湘脑中警铃大作。 书中记载王清莞是这两日死去的,而那位放纵的长公主,好像也是在这几天被她的驸马和孩子斩杀。 那王清莞的死,很有可能是她们二人之间的合作被人发现并告了密。 九湘对王清莞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听九湘说完,王清莞面色不得不凝重起来,她思考后十分笃定道:“不可能是我这边出了问题。与长公主有合作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王清莞织了一张仅在高门女子之间流传的网,有很多人知情并加入其中,应和着王清莞并尽情发泄自己的情绪,她们生活压抑,需要一个可以肆意的天地。 如果王清莞被人背叛或者是被外人发现这张网,那也只会是这张网上的人受到伤害,不会连累这张网以外的人。 如果长公主和王清莞二人的死息息相关的话,那问题的关键并不在王清莞这里,而是在—— 长公主! 6、古代篇之王清莞 王清莞的前半生反抗了不止她告诉九湘的两次,但这些反抗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后来王清莞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里终于琢磨出了自己身上最大的问题—— 总是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 十三岁那年寄希望于父亲的公正,十九岁时寄希望于万民之主的贤明,最后甚至将希望…… 所以在传说中的长公主将合作的密信放在她案前的时候,王清莞不假思索地在心中写下了同意二字。 这一次她选择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王清莞很小的时候,听别人谈过这位封号为定安的公主。 她生性跋扈,嚣张放纵,实在是天下女子之耻,这在幼小的王清莞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后来王清莞被困于家中,两耳难闻窗外事之时,偶尔会想起这位公主,总是心生羡慕: 如果自己也像她那般该有多好。 已是长公主的定安命人暗中送信给王清莞的时间不算太远,在三年前。 有了交集之后王清莞才知道,原来自己偶尔羡慕的那个人,正与自己做着近乎相同的事情,她的心底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得知对方所谋划的东西是寻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之后,这种奇妙的感觉到达了顶峰。 这世上居然有比她的想法还要出格的人物。 王清莞自愧不如之余,暗中将对方引为知己。尽管二人往来的书信两个手指都能数的清,也从来没有见过面。 “我和定安长公主确实有合作,但为了防止旁人窥探些什么,我们之间的联系算不上频繁。当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被困这里,能做的事情少得可怜。” 王清莞又一次地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可她说话没有停滞,全身心地沉浸在对定安长公主的担忧中,并不在乎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也是。 九湘回过神后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九湘,我需要你的帮忙。”从思考中脱离出来的王清莞道。 二人本就是合作关系,王清莞请求九湘帮忙再正常不过,更何况这又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九湘更不会拒绝。 定安长公主所谋求的东西并非普通的东西,谨慎起见,二人往来的书信都是由她派心腹小心地递给王清莞,而王清莞看完书信后必须得当着心腹的面毁掉,防止被他人察觉。 因此,王清莞并没有联络对方的方法,只能由九湘亲自送信过去。 王清莞没有怀疑过九湘话中的真假,她选择将自己的信任送出去时,就不会轻易地收回来。 更何况眼下最重要的是将事情全部告知定安长公主,哪怕九湘所言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轻视。 九湘是类似魂魄一样的透明体,走出这处将王清莞困了二十来年的小小院落,并将信带给指定的对象,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 准备出发时,九湘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个难度系数不算高却限制了她出行的问题——她不识路,由于自身的限制也没办法和路边行人打听。 这一问题的出现促使九湘察觉到了自己的鸡肋之处。 ——搁其它系统,甚至不需要亲自出行,就可以将信送到目标人的书桌上。而她这个叫嚣着要让宿主登上人生巅峰的系统,废物到连地图都无法生成。 王清莞成婚后一直被关在后院中,连出这个小小府邸的道路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府邸以外的世界。 二人面面厮觑,在视线对上的片刻静默之后,“噗嗤”一声,同时笑了出来。 在府中绕了好几圈才出去的九湘最终还是找到了解决方法——她一眼就在街上找出了自己需要的目标人物——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面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铺着红布,摆着一套简陋的文房四宝,在面向行人的那一面展示着“有求必应”四个大字,十分寒酸。 选定了目标,九湘走上前拿起搁置在那的笔,吸足了墨水。 她不知道路,王清莞不知道路,在这个地方盘踞着的算命先生总是知道的吧。 算命先生看不见九湘,在他眼里,是笔自动飞到了砚台中。 这副诡异的画面令他立马坐直了身体,没有被眼罩罩住的老鼠眼睛瞪得溜儿圆,他僵硬地转过脖子观察四周,发现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这是遇见真鬼了? 正准备做出动作的他看清了九湘在纸张上留下的几个字,想要钻出喉咙的叫喊哑了声,忙不迭地冲着面前的空气疯狂点头。 同时双手牢牢地捂着自己的脖子,面如金纸。 九湘在纸上留下的几个字是:敢出声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九湘对算命先生的表现很满意,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在纸上又写下:定安长公主府在何处。 为什么要找定安长公主? 算命先生根本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恐惧使他下意识地回答九湘:“从这里左拐……直走……然后……” 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九湘在纸上留下一个“杀”字。 这个字毫无美感可言,笔画粗细不匀,饶是练字一个月的孩童都比它写的好。平日通过点评字来算命的人此刻不敢出声,他可没有胆量去点评鬼的命数。 被红布遮挡住的腿在九湘出现的时候就在微微颤抖着,此刻颤抖得更厉害了,顺带着双手也开始抖起来。 他强行压下所有害怕,“从这里左拐直走……遇见一个大柳树时右拐……行至第二个桥时停下来……过桥……直走到门前搁置着两个大狮子和种着两颗百年银杏树的朱色大门前就是……” 九湘记下路线,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她又将方才写有“定安长公主”几个字的纸张撕成碎片。 正准备走的时候,耳边又传来了算命先生小心翼翼地问话:“仙人找定安长公主做什么?” 莫非是定安长公主的放荡行为终于惹恼了上天,这个仙人是奉命来惩治她的? 九湘回过头,只见对方正茫然地张望着她的踪迹,和老鼠如出一辙的黑溜溜眼睛此刻里面盛着的全是幸灾乐祸,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定安长公主是王清莞引为知己的人,岂是让你可以当好戏看的?本来只是想问个路的九湘突然起了其它的心思。 她重新拿起笔,又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算命先生看见这几个字,脸色堪比停了三天尸的死人,摊在椅子上的身体几乎要跌下地面。 就在此时,九湘眼尾的余光注意到了对方颤抖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晶莹剔透,碧色/欲滴,看起来就……价值不菲。 九湘浅浅一笑,前所未有的和善。 九湘离开后,王清莞脸上的伪装潮水般散去,露出了疲惫。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敲击着,在发出一道稍重的声音后戛然而止,她对候在门口的侍人道:“去书房。” 再多担忧也无益,不如先让自己放松下来。 王清莞到底还有用处,她的丈夫并没有把事情做得很绝,至少服侍的人还在。可惜的是无法自由出行,不然她能做的事情比现在要多得多。 看着吸饱了墨水在纸面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痕迹,王清莞绷着的情绪终于得到了放松,纸张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畅行无阻的地方。 王清莞正准备好好发泄一番,手上的动作突然变得迟钝,黑色的汁水瞬间洇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墨团,在素白的纸张上格外显眼。 她执笔背光而站,五官浸在阴影中,神情不明。 她想起了母亲。 等王清莞再次停笔时,墨迹已经占据了纸面所有的地方,回过神的她面无表情地将纸张揉成一团,十分熟稔地伸向火盆子,却在即将接触火舌时停住了动作。 她以前选择将自己的作品全都销毁,是对自己才华被劫掠做出的小小反抗,不愿真心书写的笔墨被人夺去牟利,也是因为这个世上很少有人不带目的地欣赏她的作品。 如今九湘出现在她面前,是不是意味着她以后不再需要将作品销毁,她找到了可以分享才华的人。 她好像不是十九岁那年,在冰面上孤零零站着的不知所措的少年了。 火盆中的炭红得发亮,隐隐约约跳跃着的小小火舌子长着大嘴,想要将靠近的纸团抢过来吞噬掉,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迸射着小火星,借此发泄怒气。 最终甚至跳进了始作俑者的双眼中,在里面闪闪发亮。 7、古代篇之王清莞 九湘沿着算命先生给的路线,很快就找到了定安长公主府。 两侧的银杏枝条上零星地挂着几片去年的黄叶,尽管还没泛绿,看起来半点也无荒凉之感,只因那枝干粗壮高大,可以想象到它夏日时是何等的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门口的两只石狮子也不逞多让,威风凛凛,将挂着牌匾的朱色大门牢牢地护在身后,仿佛有人作乱的话它们立刻一跃而起将人就地咬杀。 九湘看着牌匾,确定自己找对地方后将从算命先生那抢来的扳指在手上扔了两下,又把纸条掏了出来,这也是她在算命先生那顺手拿的。 她将纸条放在地上,翡翠扳指压在上面,随后叩响了这座气势恢宏的宅院。 王清莞书写的信封被她好好地放在怀里,没有拿出来,九湘不确定开门的侍人和定安长公主是否是一条心,她打算亲自交给定安长公主。 紧闭的门很快开出了一条小缝,侍人将地面上的纸条和扳指拿在手上,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后又重新将门关上。 九湘趁着这个间隙溜了进去,跟在侍人身后。 侍人穿过两个门,对着一个面目儒雅的人唤了一声“管家“,将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并解释发现它的前因后果。管家看了看扳指和纸条,转身就往宅院深处走去。 九湘紧随其后。 穿过比人还高的石林,绕过曲折的长廊,最终停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屋子外。若不是管家恭敬地候在这里,九湘定要以为这是什么下人住的地方。 半晌后房门才打开,九湘终于见到了王清莞多次提及的长公主,一时间有些失望。 她模样与大街上见到的妇人并无特殊之处,只是略显富态,很难想象她居然就是王清莞数次称赞的人。 管家上前将九湘从算命先生那里抢来的纸张和扳指呈上:“殿下,有人在门外发现了这个。” 长公主将扳指随手放在一边,将纸条粗粗看过后问道:“王某是谁?” 有了经验,九湘本打算在这里故技重施,继续恐吓别人带路,但在看见算命先生手上那只成色不错的扳指后改变了主意。 她在那张纸条上写的是:闻长公主近有善事,王某故为馈贺。 ——比起恐吓可能会引起的慌乱,甚至走漏消息,以送礼为名则全无这些顾虑,还能以最快的方式找到目标人物。 管家摇摇头。 定安长公主正要说什么时,她的视线却突然锁定在了一个方向,气氛也随着她的动作而紧张起来。 有人问道:“殿下,怎么了?” 视线所到之处什么也没有,依旧是熟悉的摆设,连特意设下的微小细节也没有变动,可直觉告诉她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定安长公主收回视线,警惕未消。 九湘本想避开屋子里的其她人,悄悄地将信封放在桌子上,结果刚走两步被定安长公主敏锐地察觉了。 明明她表情如常,但双眼中迸射出来的却是鹰隼锁定猎物时的惊人寒芒,令九湘产生了一种被看穿的荒谬感,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九湘还是谨慎地屏住了呼吸。直到对方移开视线,才虎口逃生般低低舒了一口气。 果然不是寻常妇人。 此刻她的手心黏糊糊的,全是刚刚出的汗。 但信还是要拿出来。 恰逢管家离开屋子,两个侍人正在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无人注意到这里。 九湘趁此时快步上前,将王清莞准备好的信封放在了桌子上,突如其来的信又吸引了定安长公主的视线。 “原来是这个王某。” 王清莞并未署名,她认为长公主定能认出她的字来,而现实正如王清莞所料。 只是这信是如何来的?定安长公主将屋子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到九湘所在的位置上,身上的威仪感比之前还要迫人。 与管家一同回到书房中的,还有一股鱼腥味。 九湘皱着眉看去,只见管家身后的一人端着铜盆,里面流动着殷红色的液体,鱼腥味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应该是某种液体。 准备这么多血干什么? 九湘来不及深思,管家盆中的血就在定安长公主的示意下尽数泼了过来。 情急之下的九湘忙挡住自己的脸,但并没有感受到粘腻感,原来液体直直穿过了她的身体,落了一地,场面看起来有些惊悚。 这血…… 九湘脑子里浮现了一个荒谬的想法,莫非是为了逼她现形? 管家看向定安长公主,等待复命。后者对此场景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她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压迫着九湘的气息也随之减弱。 果然是为了让她现形。 就在九湘哭笑不得的间隙,定安长公主这才将无意识把玩的翡翠扳指搁在一边,拿起信拆开。 起初她面色平静,脸上的皱纹线条还算柔和,等看到后面,皱纹突然变成了绣花针的模样,看起来刚硬而锋利。 九湘这时候已经离开了定安长公主府,她哪里敢再留? 这个定安长公主居然如此敏锐,居然连自己的眼睛都不相信,哪怕没有看见她,也要用东西试探试探。 难怪敢将目标定在那个位置上。 走出府的九湘后怕地呼出一口气,这般胆识,常人难及。 回程的路九湘走得很顺利,等她回去时,却见王清莞冷脸坐在书房中,一如昨日初见的模样。 而书房的另一端,坐着早上才来过的少男,手上拿着一张被烧过的纸。 只见他乞求道:“母亲,你就把刚刚被烧掉的再写出来吧。” 写满诗的纸前脚被王清莞从这张纸从火盆边收回来,铺平折好,放在桌子上。 后脚就被为了献好王清莞特意送来燕窝的男子看见,他本没有探究内容的意思,谁知道王清莞却因他的出现而将纸迅速抓起丢到了火盆中。 对王清莞来说,这首诗到了儿子和丈夫手中,逃脱不了被利用的下场。 王清莞的动作如此激烈,男子心知里面肯定是重要的东西。忙伸手去捞,已经来不及了,纸张的大半已被火苗吞噬,只救出了几个句子。 他生来愚笨,学识更是一言难尽,甚至连诗都读不懂。他只知道王清莞的诗绝不会差,这是父亲曾经说过的。 王清莞当着男子的面笑了出来,他愚蠢,她王清莞可不愚蠢。 这首诗是她用来祭奠母亲的,是她嫁人之后最满意的一幅作品,她的丈夫和孩子绝对不会放过这首诗—— 它不逊于让她兄长立足于世的那首长诗。 这首祭母诗如何才能让自己的孩子用到? 让她死亡。 毕竟在刚成婚的那会儿,她的丈夫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九湘告诉她的关于死亡的事情,或许与这件事也有关联。 十九岁时她让她的兄长在世间有了立足之地,从此她的死活对王家便没有了意义,作为利益交换,她被父亲卖给了现在的丈夫。 这首诗如果再让眼前的男子立足于世,那她的死活会再一次失去意义。 她还不想死。 她想活着。 王清莞满意地拒绝了对方:“我不写。” 男子自幼呼风唤雨,受到的所有挫折都是在王清莞这里,看王清莞不得不低头是他最喜欢见到的场面,哪怕王清莞是他的生身母亲,他忍不住叫了起来:“母亲难道不想见……” “你的外祖母是吗?”王清莞打断了男子的话,反过来威胁他,语气淡淡:“一个月后宴会上的诗句,你不想要吗?” 男子失声道:“母亲——” 王清莞很少有这样强势的时候,令他不甘心之余,又生出了几分畏缩。畏缩之下,还藏着愤怒。 凭什么? 凭什么他还得看这个女人的眼色行事?不就是会做两首诗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可他只能说:“母亲,是孩儿谮越了。” 他身边是养了几个会作诗的人,可父亲说他们几个都是饭桶,水平连王清莞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又来讨诗。 九湘在匆匆之间得出了这样的结果,她在男子出门时瞅准时机狠狠踹了对方一脚,看见男子狠狠摔在地面上后放肆大笑。 王清莞也眉眼带笑,她将九湘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受伤后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公主怎么说?” “我离开的时候公主才看完信。” 书中记载二人死去的时间接近,但定安长公主身边有人保护,王清莞身边什么也没有,这也是九湘迅速离开定安长公主府的另一个原因。 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她在王清莞身边也是一个助力。 王清莞猜到了九湘匆匆归来的原因,心底生出了几分暖意,她无声地将九湘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心藏慈爱。 若她有女儿…… “公主胸中有谋略,应该很快就能查探到症结所在。若是需要帮忙或是其它什么事,她会写信派人通知的,不必过于忧心。” 十九岁之后,王清莞像刺猬一样用铁甲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逢人说话少有柔情。以至于她现在说出口的安慰,生硬到像是上冻了的木棍敲击冰面,听起来别扭又怪异。 自觉窘迫的王清莞忙转移话题:“你离开后我写了一首诗,你要看看吗?” 话一出口,王清莞微怔,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十三岁以前,那时候真相还没有被发现,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分享新写的诗,并讨得母亲和父亲的赞许。 回过神,她笑了笑:“我觉得这次写得很好。” 放下心防和铠甲,再一次和亲近之人分享自己的作品,这是王清莞三十来年的头一遭,也是她的梦寐以求。 8、古代篇之王清莞 王清莞缓慢地对九湘念着她灵感汹涌而来后诞生的诗篇,语速极为缓慢,夹杂着难言的哀伤和对母亲故去的惆怅,听起来却极为平和安详。 遗憾的是,灵感到来时她的字也比平日更有灵魂,却也随着的底稿的销毁而消失,无法展现在九湘眼前。 九湘在书中见过这首诗,在王清莞开口的瞬间,她就听了出来。 这首令男子前途无量并流传千古的诗,果然如她之前猜测的那般,是出自王清莞之手。 想起书中描写男子在王清莞过世后由于悲痛不再作诗,想起后来者对他的千般追捧万般夸赞,九湘已经怒火中烧,更过分的不止这些。 书中男皇帝希望他作诗,他以王清莞过世为由拒绝,再三逼迫也不愿动笔,不卑不亢的态度使他得到了男皇帝的赏识,这段经历在后来又成为了一段反抗强权的佳话,随着他所谓的“祭母诗”一起名扬天下。 多么可笑。 王清莞被他吸干了血吃尽了肉之后,他还要把王清莞已经碎裂的骨架子敲开连里面仅剩的一点骨髓也舔个干干净净! 九湘对诗不懂,但她从王清莞这首诗中感觉到了一股使她喘不上气的悲哀。 王清莞的这首诗或许并非是单纯地为了祭奠母亲,更多的是在祭奠像母亲和她这样的人——曾经拥有人的热血和鲜活的她们,在世道的折磨之下,全都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这是另一种意义的死亡。 这首诗也是王清莞写给自己的。 所有的夸赞在这首诗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九湘将心中的酸楚压下,勉强弯起嘴角:“这首诗很好,将来定会流传千古。” 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收到长公主的回信,王清莞早年身体有损,无法支撑太久,便歇下了。谁知到了半夜,一阵躁乱声将二人从睡梦中叫了起来。 只见东边什么地方走了水,浓烟滚滚火势滔天,将半边天都燃成了血似的红色,大街上的吵闹声破天荒地传到了王清莞这里。 九湘和王清莞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担忧。 火光所在的地方正是定安长公主府的方位,莫非是她真如书中描写的一样出事了? 王清莞待在府中,九湘出去查看情况,只见此时宵禁了的夜晚比今天白日还要热闹,官兵几乎阻拦不住这些被吵醒的民众。 大街上人群摩肩接踵,都嚷嚷着要去事发的地方看一看,帮忙搭把手救个火,九湘夹杂在里面,时不时地碰撞到了几个人,但也成功到达了定安长公主的府邸。 白日里看起来高大的两株银杏上爬着的全是张牙舞爪的火,时不时有燃着火舌的枝干从高空中落下来,在两个张着大嘴的石狮子身上划出了一条条黑印子,狼狈到这个地步的它们看起来仍然威风凛凛。 定安长公主府内,火势并不比外面的小,九湘从中穿梭的时候感觉自己都有被焚化的可能。里面的吵闹声与外面截然相反,近乎于无,除过劈里啪啦的火声之外只有低到听不见的呻吟声,这还是九湘进入书房之后才听到的。 九湘一直担心的人物端端正正安安稳稳地坐在白日里见到她的地方,好整以暇地喝着茶水,仿佛不知烈火已经将四周都包了个严严实实。 呻吟声是从她地面上躺着的几个男的身上传来的。 地面上的三个男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粗气,尽管服装已经沾染上了血迹和尘土变得皱皱巴巴,但还是能看出它们的料子是寻常人家所用不起的。 这应该就是书中所说的,将定安长公主斩杀于床上的驸马和孩子。 定安长公主的问话肯定了九湘的猜测:“你们一个跟我同床共枕三十多年,亲密无间,另外两个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血浓于水。可如今你们却联合在一起想要杀我,我连问一个理由都问不出了吗?” 九湘只觉得心底发凉。 丈夫和孩子两个身份都是定安长公主和王清莞最亲近的人,可一心想要杀她们的、不把她们当人看的,也是这两个身份。 年纪稍长的那个男的,从地上强行撑起了上半身,语气愤愤:“我当年有大好前程,若不是你强行将我指为驸马,我又怎么会半生遭人白眼。” 定安长公主看向说话这个男的,不,九湘感觉对方实际上看的是自己:“难怪这两个孽障都没脸没皮,原来是你这个当爹的把俩孽障的皮剥下来贴自己脸上了。”脸这么厚。 一句话骂了三个人,为了避开定安长公主视线后退了两步的九湘差点笑出声音。 “当初我选驸马的宴会,你不想来也没有人没有强迫你,结果你来了。你来了被选中了大可以反抗,告诉父皇说你不愿意,结果还是你没有。现在怎么又把责任全都推到我身上来了?” 那男被定安长公主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整个人像是泄了气般,上半身又重重地跌回地面,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他闭上眼,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面上没有对妻子露出半点愧疚,惟有恼恨,恼恨自己技不如人,没有杀了妻子又反受对方挟制。 “随便你怎么问,我是不会告诉你的,杀了我也没用。” 他这一辈子是彻彻底底地废了,当初指望着搭上公主就能平步青云,谁知当了驸马便无法再谋前程。 生的两个孩子也没有一个跟他姓,家中世代传的香火算是彻底断在他这里。 什么东西都没得到,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定安长公主从九湘处收回视线,她放下杯盏,五官在烛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模糊,九湘只能听见她毫无起伏的声音。 “驸马想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有不满足过。如今驸马既然有这个要求,我又岂会不满足……你们拖出去吧。” 被拖出去后这个男的许是又后悔了,拼了命的大喊,声音跟阉过的公猪一样难听,九湘本能地升起了一股憎恶感。 怎么没有捂住他的嘴? 剩下俩男的年纪还轻,在听见父亲的大声惨叫之后俩人忍不住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九湘从定安长公主身上感受不到半点心疼,只见她随意瞄了一眼地上躺着的二男:“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母亲……母亲……” 其中一个男的再也忍不住了,他几乎连哭带爬地想要靠近了定安长公主的书桌:“父亲说,只要我们协助他杀了母亲,以后随意我出入赌坊……” 他这才察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连忙磕头:“母亲饶命,母亲饶命,看在孩儿曾经孝心一片……” “若不是看在你们孝心的份儿上,你们早就没了命。” 二男以为事情峰回路转,猛地磕头感谢,用力大到九湘会以为他们将地板砸穿一个洞,谁知定安长公主的接下来的话让他们冷得透心凉:“你们那么听你们父亲的话,又孝心一片,那你们应该很乐意给他殉葬。” 二男被这一转变震惊到连求饶的话都没说出来,他们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母亲……” 火势从八方围了过来,近在咫尺,周围的热度也迅速攀升,定安长公主的额头上有明显的汗水,她却不急不躁,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葬身此处。 仿佛这火也在她的掌控之中。 看着三男已经和火势融为一体的地方,定安长公主沉默了半晌,这才疲惫地摆摆手:“走吧。” 在收到王清莞那封信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会背叛她,这火海也是他们为了杀她之后毁尸灭迹而准备的。 定安长公主长叹一口气。 她是雷厉风行地处理了这三个男人,但被背叛的恶心感一时半会儿难以消失。 书房中的一个密道应声被打开,定安长公主一行人走了进去。 九湘看着眼前热腾腾的火光,又抓心挠肺地好奇密道通向何方,于是不带犹豫地跟了进去,门正好在她进去的瞬间关上。 密室内的道路坎坷不平,九湘为了不被发现,距离她们一行人有段距离,加之手上没有照明的烛火,只能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行进了一段距离后她突然察觉到气氛不似之前那般轻松,抬头一看,定安长公主一行人已经失去了踪迹,密道内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回去的门已经被关上,除了硬着头皮往前走之外,别无她法。 又走了没多久,九湘的手突然摸了个空,原来两侧的墙壁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尽头。而脚下的路,也不如之前那般平稳踏实…… 中午被泼血的的事情又浮现在九湘心头,她猛地后退两步,离开了那片踩着奇怪的泥土,屏住呼吸。 难道定安长公主还在试探她? 9、古代篇之王清莞 九湘听了半天都没有动静,便从地上摸着一块石头,直直地向前丢过去。石头发出的不是撞击在墙面上的清脆声,而是比较沉闷,像是碰撞在什么柔软东西上。 她又静等了一段时间。 毫无动静。 难道是她多想了? 就在这个想法诞生之际,密道中突然大亮,适应了黑暗的九湘被刺激到眼睛不得不闭上,然后才缓缓睁开。 只见密道的墙壁之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烛火,这是刺激她眼睛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下面是一片巨大的泥浆,能看到不少呈挣扎状的尸体,露在泥面上的只有一个头或是一个胳膊。泥浆的中间设立着几个距离稍远呈点状的石头,看来度过泥坑的方法便是它们。 她方才踩着不对劲的地方,正是泥浆与地面的交界处,因为缺水而显得硬一些,所幸发现得及时才没能掉下去,落得个和那些个尸体一样的下场。 定安长公主等一行人站在泥浆的对岸,正看着九湘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 密道中空空荡荡,除过她们自己的人之外,再无她人。打算用来捕捉猎物的泥浆,完全没有被涉足过,依旧平平坦坦。 白日给九湘泼血水的管家皱着眉:“公主,没有人出现。” 临走前,定安长公主又往九湘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 这一幕九湘并没有看见,她早就将自己的眼睛藏在了手掌下。 定安长公主每次看向她的时候,她都有种被看穿的不踏实感,只有捂住眼睛不跟对方对视,这种感觉才有所减退。 墙壁上悬挂的灯没有因为她们的离去而熄灭,九湘看了看自己来时的路,再看着接下来要走的路。 显而易见,之前黑漆漆的密道场景,也是定安长公主有意为之,不过是为了确定心中的猜测并将她吸引到泥浆中。 看着她们一行人又没了踪影,九湘忙跳过泥浆跟了上去。 一路弯弯绕绕,还没等九湘完全走出密道,两壁的烛火突然又在同一时间熄灭了,九湘又回到了黑暗中。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淡淡的月光伴随着火光从洞口处钻了进来。 洞口被设置在一处废弃了的小院落中,火光已经点燃了屋顶上的茅草。 九湘观察着四周,与定安长公主仅有两次的见面逼得她不得不提高警惕,确定没有人之后,她这才穿过火堆离开这里。 后续的事轮不着她来关心,定安长公主既然选择杀掉那三个男的,她必定也想好了处理后事的办法。 回去的路上人已经散了大半,门口两株银杏上的火只剩下了残烟,天边的红光比来时小了一圈,大火距离完全被扑灭只是时间问题。 九湘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她现在需要回去告知王清莞定安长公主平安的消息,让她不再忧心。 可是房间之中并没有王清莞的踪影。 她又将院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搜查了一遍,半点影子都看不见。 九湘的心蓦地沉了下来,她跑出院子,直直向着王清莞的丈夫所在的书房而去。 为了防止王清莞离开院子,她的门口平日里都有人看守。如今不见了门口的看守者,王清莞定是被他们带到了其它的地方。 想到书中描写王清莞的死期就在这两日,九湘任由心在嗓子眼处猛烈地敲着鼓。 正如九湘所料,王清莞丈夫的书房中灯火明亮,王清莞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她只是发髻未梳,加上没有睡觉显得有些憔悴,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其它伤害,九湘咽喉处的鼓声低了不少。 王清莞看见九湘,微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 九湘将定安长公主平安无事的消息告知了她,王清莞担忧定安长公主,不只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是“出格”之人,还有二人之间谈好的合作。 若是定安长公主死去,那王清莞前半生的努力要白白浪费一半,这对她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中年男人在这时开口:“岳母病重,想见你一面,你自己掂量着吧。” 九湘来得匆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已经掌握了一个规律——只要有人提到王清莞的母亲,不用多加怀疑,肯定又是为了让王清莞写诗。 正如九湘所料。 他手边放着的,正是白日里少男从火盆众抢救出来的半块纸张,黑色的烧痕将仅剩的小半的纸牢牢地包围着,像是不打算它任何逃生的机会。 “不记得了。” 王清莞将视线从残纸上收回来,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实际上她也确实困乏,眼下距离黎明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还没有入睡。 “我这些年一直被你关在后院里,记忆消退,经常忘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哪里还记得早上写了什么诗。” 王清莞拥有什么样的本领,她的丈夫再清楚不过,这些都是被欺骗中的王清莞曾经亲口告诉他的。但如今的王清莞毕竟不是二十年前的少年郎了,记忆究竟是不是她所说的消退,他也不能确定。 中年男人视线落到面前的纸张上,若王清莞当真记忆没有消退,防他们如防贼的她又为何将诗写在纸张上,莫非真是记忆消退,怕自己不记得才写下的? 王清莞的性子他知道一点,平常不说假话,活在世上的唯一念头就是自己的母亲。 如今她亲口否认,用母亲来威胁她也不改口,她可能真的没有说谎,无奈之下只得让人将王清莞送回去。 可惜的是,这首诗还没被烧的这前八句,高出她平日水平的一大截。若是孩子得了…… 这首诗王清莞不仅仅是为了逝去的母亲写的,残纸的前八句虽然调子低沉,但看不出这是一首祭母诗。 有惊无险。 临走前,王清莞在九湘不解的目光中停下脚步,她问书桌后的中年男人:“母亲她的身体可还康健?” 王清莞的丈夫没有丝毫犹豫,像是回答了这句话就可以补足这些年来对王清莞做的亏心事。 “病得很重,你什么时候将长公主宴会上所用的诗写出来,我就什么时候让你去见母亲。” 早见识过丈夫真面目的王清莞不会信他,更何况她从九湘这里已经得知母亲过世。 此举只是王清莞为了打消他心中可能存在的怀疑,让他误以为自己还将王清莞牢牢掌控在手中。 天边的红光比初见时消退了整整一半,这也意味着定安长公主府的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 九湘这时才跟王清莞详细说着那边发生的事情,王清莞面带笑意,语气中全是钦佩:“她在三年前就能敏锐地发现这世上有我的存在,并给我送信,条件充足到不担心我会拒绝,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没想到在处理其它事上,也颇有风格。” 九湘将今晚的事情仔细复盘了一遍,她觉得王清莞的死亡或许没有那么复杂。 定安长公主的死因,从她审问驸马和儿子来看,或许另有隐情。 而王清莞……与定安长公主绝不可能是政务相关,否则王清莞的丈夫不会这么轻松的放她离开。 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同时得知定安长公主和母亲去世之后导致的心力憔悴——前者不仅使她的一半努力都付诸东流,而且得知了同她一样反抗着的知己中道崩殂的消息;后者是她存有三分余情的母亲。 一个打击她还能受的住,可这是连续的三个打击。 在受到这些打击的前一日她又在冷风中待了半天,身体本就受损的她又开始病倒,各种因素综合之下,无力回天。 或许王清莞在这几重打击下残存着一口气,但她的诗被丈夫和儿子看到之后,便对她痛下杀手。 书中的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近乎一夜未睡的王清莞实在坚持不住,回来之后就闭目睡下,只剩九湘一个人神色惬意地看着天边的红云。 重要的是,王清莞和定安长公主如今已经彻底避开了书中的结局,她们的未来更不会如书中描写的那般凄惨。 浴火重生的人,蕴藏的力量是旁人难以想象的。 次日下午,定安长公主府昨夜失火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所有的大街小巷,滔天的大火不仅烧死了无数小卒,还将长公主的驸马和两个儿子也烧死了,尸体直到早上才从废墟里面扒出来,但已经分不清谁是驸马谁是下人了。 为了不污染皇陵,不得已之下只好挖了一个大坑,将所有人的尸体都埋了进去。 男皇帝可怜自己这个一夜之间成为了孤家寡人的妹妹,为了安抚,便将她接进了宫里远离伤心地,住进了她以前还未建造府邸时的宫中。 表面上看是这样。 晚上的时候王清莞也收到了长公主的来信,信上的字很少:按原计划行事。 这也是告诉王清莞她一切平安的意思。 王清莞将这封信销毁的时候,颤抖的手试了好几次才将烛火引到纸张上。眼看着纸张被一寸寸吞噬,她对九湘说:“我十九岁那年待在黑暗中,想出的办法,其实是嫁人。” 面对着九湘惊讶的面孔,她自顾自道:“你也觉得荒谬对不对?” 二十四年前,十九岁的王清莞在黑暗中睁开了她的眼睛,这时候她已经意识道自己的母亲和父亲都不可靠。 她想要逃出去,想要反抗,只有通过外面的人。 宴会上她的大胆的举措触怒了自己的父亲,如今连房门都无法迈出,她需要想出一个与外面人接触的办法。 王清莞想到了结婚,只有结婚,她才能逃离这个家。 就在这时,王清莞知道自己被订下了婚约,她没有抗拒。 婚约的对象和她一样出身大家,颇有才名,据说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对方还不介意自己声名狼藉。 她会告诉对方,她并不是传言中那么不堪,她是被污蔑陷害的。 他如果得知了她的悲惨遭遇,肯定会助她一臂之力。 王清莞万万没想到的是,传说中的婚约会让她从存在着父亲的这个火坑,转而跳进另一个更大更深、更让她喘不过气的火坑。 满心欢喜地嫁过去,兜头而来的冰冷寒水如一个大手般将王清莞从旖梦中拖了出来,狠狠地摔在生硬的地板上。 她这时才知道,自己的丈夫之所以不介意她糟糕透顶的名声,不是因为他是正人君子,而是因为他也如王清莞的弟弟一样,盯上了王清莞的才华。 丈夫还有一个妹妹,就像曾经的王清莞被迫给自己的弟弟提供才华一样,妹妹为自己的兄长提供着才华。 妹妹年岁稍长,有了自我意识想挣脱这一切、却发现自己无法逃离时,绝望的她患上了癫狂之症,已经无法再供养他。他这才如毒蛇般将信子伸到了王清莞的身上,希望王清莞可以代替自己的妹妹履行提供才华的职责。 王清莞拒绝后,他甚至计划着杀了王清莞另择一个合适的人。 什么不介意她声名狼藉?一切不过是利益二字作祟。 杀掉王清莞另择她人为妻对王清莞的丈夫来说其实是下下之策,稍有失手就会让自己声名扫地,更何况王清莞的才华在京城中几乎无人能及,最好的方法是让王清莞选择服从。 思前想后,心中有了一个主意—— 用王清莞最亲密的人的消息来威胁她,这个人就是王清莞的母亲。 王清莞现在是什么处境,她的母亲不会不清楚。所以在女婿登门过后,丈夫将自己叫过去商讨这件事时,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同意。 她不忍见到自己的女儿一身伤痕狼狈不堪,她要自己的女儿活着,哪怕自己的女儿会因此怨她,她不在乎这些。 只要时间稍长,王清莞自然会和她、和天下有过所有经历的女子一样,心中的不甘不愿全都消散地干干净净。 王清莞笑着叹了口气,好似大梦初醒:“之后发生了什么你应该也知道了。我之所以对母亲留有三分余情,是因为她在这个时候给了我一个可以活下去的方法,保住了我一条命。” 活着的她才知道世界上还有和她一样正在反抗着的人。 若是她当年承受不住现实的打击离开了人世,那她如今不会遇见定安长公主,更不会遇见九湘。 选择蛰伏的王清莞用布将自己可以刺穿坚硬颅骨的棱角包扎得严严实实,让自己在别人眼底成为一个认了命的可怜妇人。 这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也是为了让自己养精蓄锐。 所有人都以为王清莞已经被他们完全掌控在手心中时,实际上的她正悄悄地将自己在黑暗中编织的巨网悄无声息地撒出去。 而定安长公主在信上所说的原计划,就是将王清莞这些年撒出去的网收回来。 定安长公主选择和王清莞合作,不是为了大发善心帮助什么苦命人,而是因为这张网可以帮她解决掉几个拦路的狗。 对于王清莞来说,这张网的意义就没有定安长公主那么轻描淡写—— 处于黑暗中的人不仅有机会窥见了光明,甚至还有机会亲手将头顶这片黑暗撕开、撕碎,这教人如何能不激动? 10、古代篇之王清莞 自收到那封信开始,定安长公主便如人间蒸发了般,没有关于她的半点消息。王清莞毫不担心对方会出什么意外,她正和九湘紧锣密鼓地为计划做着准备。 再次得到长公主的消息时距离她的五十大寿还有三天时间,这个消息是王清莞的丈夫带来的。 王清莞的丈夫的目的不是为了告知定安长公主的消息,而是催促王清莞交出用来给长公主祝寿的诗篇。 他的孩子年岁不小,想要谋个官职凭他的身份和权势轻而易举,但如此一来,难免会落人话柄,惹人嘲笑,而且也不会是什么要职。 最好的方式还是由陛下赐予官职……这次大寿在宫中举办,陛下肯定会来,一篇绝佳的祝寿诗必不可少。 他打算参加宴会目的虽然不纯,但莫名其妙的,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围绕着他。 在定安长公主府发生火灾的第二日,所有人都以为长公主会沉浸在痛苦中,无意举办寿宴,于是将原先准备的大寿礼物在祭拜驸马时已经送了过去。 如今又说举办寿宴,他们总不能空手而去。 陛下近来比以往更加看重长公主,为了让她从丧夫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又安排她参与早朝转移注意。 这算哪门子事情? 虽有好几个男臣子表示反对,但沉默的占了大多数,脆弱的女人临到暮年成了孤家寡人,这意味着活着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了盼头。如果不是陛下相劝,只怕这个女人早就随着她的驸马一起去了。 他们即便不赞同觉得不合礼制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如此一来,他们这次备的礼还不能比上次薄,这叫什么事儿。 别人都会觉得沉浸在痛苦中的定安长公主无意热闹会取消寿宴,收到了那封信的王清莞不会那么以为,即便没收到的信王清莞也不会那么觉得。 定安长公主若是真对丈夫和儿子那么情深意重,也不会在杀他们时眼也不眨,没有半点心软,又怎么会为了几个男的停下脚步。 长期被关在宅院中的她都能看清的事情,定安长公主难道会看不清楚? 王清莞冷眼看着眼前的丈夫和孩子。 她命人将早已准备好的诗递了过去,她的丈夫打开看了一眼满意地交给身后的儿子,转身就往外走,少男怯怯地看了一眼王清莞这才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仿佛王清莞是个以人血肉为生的大老虎。 自从上次无由来地摔到地面上,回去发现屁股上有一个明显的鞋印子之后,他笃定王清莞的院子里有鬼,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进来,哪怕他在此期间求了各种佛和神,身上挂着的符咒多到都可以当衣服穿了。 坐在墙头上的九湘看到这一幕乐了。 瞧瞧,刚刚他那什么眼神?论虎狼,普天之下哪里有你们父男二人狠辣,连妻子和母亲都不放过,想着将她的血液吸干。 忿忿不平的她跳到墙外追上去又踹了少男一脚,对方尖叫一声惊恐地爬起来之后飞速没了踪影,这一举动引来了王清莞丈夫恨铁不成钢的训斥。 许是上了瘾,九湘又绕到中年男人身后,打算将他的训斥声全部用泥土堵住。 然而一脚下去,训斥声是被泥土堵住了,但九湘还没来得及看中年男人现在的样子有多狼狈,就在没放下的脚尖所对的远处草丛和假石间,看见了一张蓬头垢面的脸。 一张属于老年女人的脸。 她是谁?九湘莫名地想到了王清莞口中所说的,和她曾经担着相同角色的丈夫的妹妹,尽管年龄看上去并不相符。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对方。 斑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全是泥污,身上的衣服好久没换,脏到了一定的地步,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能让它化成碎片。 最开始吸引到九湘的是那双眼睛。 清明澄澈,像是将一对琉璃放在了阳光穿过树梢后直射的山泉中,看起来和这具衰老的身体格格不入。 九湘的靠近对方毫无察觉,她的双腿高高地挂在假山上,上半身却低低地隐在草丛中,以一个异常扭曲的姿势在观察地面上黑压压的蚂蚁。 那双似琉璃又似泉水的眼睛一眨不眨。 看见眼前的女子看着看着,便无意识地以虬曲的手指做笔、以地面为纸开始写字。 就在九湘想换个方向看她写什么字的时候,她双手却魔怔般疯狂地将自己刚刚写的字全都擦去,哪怕已经擦得毫无痕迹也不停止,仿佛直到将那块地刨出一个小坑才会罢休。途中手被什么东西割出了血也没察觉,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什么。 九湘仔细一听,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气喘不上来,沉甸甸的,压得心中酸楚。 “不能写……不能写……” “会……被抢走的……” 眼前人身份呼之欲出,正是她心中所猜测的那样。 九湘十分艰难的看着眼前的人,她明明比王清莞的年纪还小,看起来却苍老至此。 面前的景象使九湘对王清莞曾吐露的过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当初的王清莞若是没有扛过一次又一次的打击,若是没有坚定的选择反抗,下场或许是不是与眼前的她一样? 又有多少人在这种窒息的环境中不得不变成了王清莞母亲、和眼前女子的模样? 更何况……更何况……九湘想起了书中的结局,若是王清莞没有遇见她…… 九湘猛地后退了一步,跌在了地面上。 疯癫女子写字又擦去的一幕重复地在九湘脑海中播放,九湘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王清莞到底有多清醒多痛苦才能从在这四十年来一次次都坚守自己的信念,没有让自己变成眼前人一样的疯癫?也没有任由自己放下所有在别人看来可笑又愚蠢的清醒和坚持,像母亲那样欺骗自己说已经放下了,不在意了,并去劝说下一代仍不甘的人? 头顶的太阳模糊了四周的一切,惟有王清莞清晰可见,她扶着门框,隔着厚重的空气遥遥望了过来。 那视线与眼前的疯癫女子一样真挚无暇,九湘被烫着般别过头,躲开了对方的视线,不敢触及。 11、古代篇之王清莞 疯癫之人跑开的很久以后,九湘仍看着方才被她刨出一个浅坑的地方。为了反抗变得疯癫,却仍记得要将自己无意间写下的字打乱,否则就会被人抢去。 被她翻出来的泥土掩盖的只有她写下的字吗? 九湘想起自己进入的这本书,书中大部分人都由男人组成,关于女人的部分只有零星碎片,这零星碎片中她们也是被当作附庸一样的可有可无的存在。 比如王清莞……若不是她的儿子偷来的名声过于响亮…… 还有定安长公主,与她接触过的九湘知她深不可测,而书上写的却只是关于她的桃色新闻,若不是她出身皇家,恐怕连她的名字都不会出现。 九湘动了动发酸的脖子,看向悬于树梢的月亮。 她本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温度,可在这个时候她却感受到了月光附着在身上的冰冷感觉。 她对王清莞说:“我们一定要成功。” 这泥土掩盖的岂止是几个字?分明还有活生生的女人,女人的反抗、女人的血泪、女人的一切都被它掩盖地严严实实。 以至于到了千百年后,这世上根本不知道曾有一群女人曾痛苦挣扎过…… 她们只能成功。 王清莞叹了口气,没有马上应声。 眼底是化解不开的担忧,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头笼罩着,好像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 王清莞才华横溢,这不是别人对她的夸赞之词,而是事实。 在最后一丝希望落空,王清莞明白世上没有人可以让她依靠之时,被困在黑暗的囚牢里的她终于想出了解决之法,这个方法更好可以发挥她最大的长处—— 写诗。 只是这个方法犹如在悬崖上行走,稍差一步都会将她暴露在天光之下,从而引来杀身之祸。 她装作被拿捏的样子将自己的诗送给那些贪婪的野兽,这些诗全都是她精心准备的、全新的风格。 世人看不起女子,鄙夷她们的存在,所以她干脆将女子特有的东西和生活习惯融进了诗中。 ——尽管这种风格被她创造的最初,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才华。 这些高高在上的强盗,总不会将这些明显是女人口吻的诗句拿出去炫耀吧? 事实却出乎王清莞的意料,她终究还是高看了这些人厚颜无耻的程度。 王清莞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写的第一首这种风格的诗,是写自己经期降临之际的烦躁。 用字毫不掩饰,很是赤/裸/裸。 谁知这首诗被丈夫拿出去后,竟变成了他借女子经事发泄升官不称心如意的苦闷,旁人夸这首诗十分高明,惊叹他的诗作居然可以如此一箭双雕。 但多数人佩服的却是王清莞丈夫居然对女子之事了如指掌,夸他驭人有术。 自此以后,这种风格的诗成为了一种新的流行。 它把女性最隐私的那一面从闺房之中揪出来展示在大庭广众之下,满足了他们骨子里的对女性的窥探欲。 他们心知肚明这些都是什么人写的,但彼此间的恭维也是发自内心的——准确来说,这是他们表达对这种风格诗背后的人的态度——他们比的不是诗,而是诗背后的人。 王清莞当然知道事情的走向出乎自己的意料。 她的丈夫为了让王清莞做出更好的诗篇,命人将京城中流行的诗摘抄成册,送给她研习,知道事情的发展并不稀奇。 怒火中烧的王清莞认为自己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此时还没想到,在未来不久,她又用这种风格的诗为自己搭建了一座希望的桥梁。 涉及女人的东西在掌权者眼里都上不得台面,所以这种风格的诗也只是这些权力的拥有者在宴席集会上的玩闹。 在正式场合中,他们看重的依旧是以往风格的诗篇。 恰恰就是他们这样并不在意的样子,给了王清莞以可乘之机,任谁也想不到秋后的蚂蚱居然有胆量去布置一个度过冬天的计划。 王清莞给女人所独有的东西都赋予了新的含义,并通过她的丈夫将这些含义在通过诗篇传递出去。听到这首诗的男人又将这些书籍装订成册,像王清莞的丈夫那样带回去给他抢劫的对象研究。 此后的每一次诗宴集会,明着是各个强盗土匪在比较谁家的女子多情,暗中却是她们这些女子窃窃私语的交流盛会。 尽管这种被当作玩物的感觉很不舒服。 王清莞在众目睽睽之下为这些女子们建立了一张可以通过诗篇发泄心中苦闷,彼此交流的网。 在这张网上交流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这张网不是透明的,它很脆弱,很容易被人瞧见撕碎。 王清莞最初很担心被发现,所幸那些年长的人都是过来者,对此表示理解,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控一切的男人们,高傲到不允许自己去研究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诗。 这才得以存活至今。 这便是王清莞寄以希望的网。 在那些不见天日的黑暗岁月里,她从来都没有弯下自己的傲骨,选择向命运妥协。哪怕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 定安长公主选择与王清莞合作,也是这张网。 她所图不小,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到将来的拦路狗会有多少,能在王清莞这张网上交流的人,多数都出身大家,与定安长公主心中的拦路狗所在的家族重合颇多。 这种龌龊的事情若是暴露在大众之下,怎么都可以想象他们变成落水狗后的狼狈模样。 至于救一个在水火中挣扎的可怜人?定安长公主冷冷一笑,她可没有那么多的好心,去分给一个对自己无用的人。 她与王清莞不过是各取所需。 在三日后的大寿上,就是定安长公主痛打落水狗的时候,也是王清莞再一次选择将自己曾遭遇的事情大告天下的时候。 这一次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有长公主这样强有力的后盾,也有那张交流网上认识的的愿与她共同进退的伙伴们。 她不会重蹈二十五年前的覆辙。 看起来像是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样子,但王清莞无由来地觉得心中慌乱,仿佛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将要发生。 就在这时,烛火突然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在这个平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下一刻,门——跟着响了。 九湘和王清莞匆忙间对视了一眼,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一行人举着突然冲了进来,阵势浩大,像是兴师问罪。 她王清莞能有什么被问罪的? 燃烧的火把将王清莞的身形拉得老长,拖到了身后的房子上。 白日里被九湘踹了一脚的丈夫从人群最后面走到王清莞身前,火把在他身后连成一片,同样将他的身形拉到了王清莞身后的房子上。他的身形比王清莞高上不少,影子也又宽又大,将王清莞的影子盖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像是被野兽吞掉了一样。 王清莞猜出了可能的原因,她没有说话。 他的丈夫打量着王清莞,像是第一天才认识自己这个妻子一样,他开门见山道:“有人说,你打算将当年在宫中做的事情,再来一次?” 果然。 话一出口,王清莞就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这个时候能找到她,又是这样带着这么多人和这么迫人的气势,显然有了十足的证据,说再多的话也只是徒劳。 王清莞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火把的光芒无意间落到了她的眼底,在里面熊熊燃烧着。 同样的眼神中年男人在很久以前看过。 那时王清莞一心当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在得知自己对她另有所谋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眼神。 后来他用手段让她选择了顺从,他骄傲自己居然能驯服这样倔强的人。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选择顺从。 只是自己不屑于去看这双眼睛,才被骗了这么多年。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自脚底而起,席卷全身,一个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坚持不懈的力量? 这次来看本来是想听听她有什么解释,如今看来,他不能再继续听下去,一个在来时就犹豫的决定在此刻落了地。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因为一个眼神就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了畏惧的感觉。 “你我毕竟夫妻一场,我会好好处理你的后事的。” 这是要王清莞死的意思。 九湘念了一声狠毒,趁着没人看见她又是一脚踹了上去,这次她终于看见了这个中年男人的狼狈模样。 结合白日发生的事情,中年男人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原来这里真的闹鬼! 没等他爬起来,作为“鬼”的九湘又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背上,惨叫声将树上停歇着的乌鸦惊走了的同时,中年男人再一次重重地趴在地上,扬起了一片尘土。 周围人也察觉到了这里的不对劲儿,忙连拖带抬,近乎屁滚尿流地将中年男人的尸体带离了这里。 九湘还想追上去,但又担心王清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没了踪迹。 王清莞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色是被抽去了魂儿一样的白,甚至没有听见中年男人对她生命做出的判决。 王清莞经营了那么长时间的网,不是为了听这些同类人过得有多惨,生活有多不如意。 她在那些诗篇中筛选着与自己一样,不甘现状、并和她一样打算反抗的人,这些人是她选定的可以共进退的同伴。 一个人的力量,哪里有一群人的力量的强大? 这次长公主大寿上可能会出现的事,她让九湘暗中将消息传递给了她们,希望她们可以提前做好准备。 没想到的是,尽管她慎之又慎,认定的人少得可怜,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以前这张网之所以没有被知情者透露出去,不过是她们在这张网上的行为是只是发泄情绪,没有伤害到任何人的利益。 若是伤害到了呢? 她的母亲都可以因为所谓的家族利益而放弃她……她选择的那些伙伴真的会坚定地站在她这一方吗? 谁……这次又是谁背叛了她? 她真的不会重蹈二十五年前的覆辙吗? 12、古代篇之王清莞 气势汹汹的人前脚刚走,后脚院中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她直直地窜到王清莞面前,身形诡异,若不是匆忙间看清了来者的面孔,九湘手中的木棍就要伤了对方。 正是九湘今天看到的疯癫之人,王清莞丈夫的妹妹,君辞柔。 门口的守卫因为闹鬼感到害怕,在那群人离开之后躲到了远处,连门都没有关上,君辞柔这才有机会跑到了王清莞的面前。 王清莞当然认得君辞柔,她像是哄孩子般轻声询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然而下一句话就是:“你没疯?!” 差点没压住声音。 君辞柔依旧是白日里见到她的那副模样,但有什么地方隐隐不同了,九湘暗中打量了一遍,落到眼睛上时才恍然大悟。 那双眼睛不再像一件完美的装饰品,而是活着的、属于人的有情绪的一双眼。 君辞柔形似枯枝的手指紧紧抓着王清莞的胳膊,面孔相对,想说的话因为过于着急一时间全堵在喉咙口。 “你想说什么?”王清莞从震惊中回过神:“别急,慢慢来。” 面对这个同病相怜的人,王清莞对君辞柔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更别提在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她们曾在一起无忧无虑地玩闹。 “王姐姐,你快逃吧,方才朱家来人之后,不知道说了什么,兄长就要烧死你。” 君辞柔终于说出话了,她对王清莞用着多年以前的称呼,语气急迫:“这是我刚刚亲耳听见的,他们正在准备油和柴火,一会儿就会回来了。” 她们都不再年少,一个头发斑白身形佝偻,一个脸带皱纹成熟稳重,再用幼时童稚的称呼称对方时在外人看来有点违和。 但此刻没有人顾及这些。 “王姐姐,我知道有条路可以离开这里,我带你出去。” 没有人比在这里出生长大和变老的君辞柔更清楚府中的路了。 明明是很紧迫的事情,王清莞却松了一口气。 朱家有个妇人,姓周,是她慎重选出的来的人之一,应该是她告发了她。 自从知道这件事败露之后,王清莞宁可认为自己被人背叛,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另一个猜测。前者她还有一丝希望,后者带来的全是绝望—— 定安长公主那边出了事。 最初在设立那张网的时候,她知道世上有定安长公主这个人,却不知道她是那般出格和狂妄。 她那时想的是,她要把所有有相同想法的同伴联合起来,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们堵死的天捅破。一个人他们可以堵住嘴,十个百个千个,他们还能堵得住吗? 王清莞当时没有答案。 这只是她的寄以希望的一个美好愿景。 但在认识长公主之后,王清莞心中有了答案——只要定安长公主走上高位并需要她们,她的想法就不再是美好愿景。 可以说,定安长公主所掌握的权力就是成功的关键。 王清莞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庆幸她对慎重选出来的伙伴,也存了几分警惕。 她并没有告诉那些人和长公主的合作,只说了会在大寿上揭发。 九湘猜出了今晚这出事的原因,也听见了那中年男人临走前撂下的决定,她对王清莞道:“他们应该已经得知了我们做的事情,为了防止把这件事散播出去,他们肯定要赶尽杀绝。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保住命为先。” 留下来也没任何意义。 王清莞对君辞柔的话毫不怀疑,她的那个丈夫早在二十年前就存了杀她之心,更何况现在又得知了她做的一切。 正如九湘所说,先离开这里保住命要紧。 只要她逃出去,活到三天后的大寿上,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成功。 没有那些伙伴的一臂之力,她虽然掀不了这个天,但最少也可以把自己的丈夫和儿子踩在脚底,把他们的丑恶嘴脸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获得自己应得的东西。 君辞柔果然对路很熟悉。 她带着二人左拐右转,穿过一群紧密的林子之后,看见了一个小小的、仅容一人钻过的洞。君辞柔靠在王清莞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今天一口气跑了这么久已经是她的极限。 “王姐姐……从这里穿过去,是一条小路,你们快走……” “你不打算离开吗?” 见到君辞柔没有离开的打算,王清莞问道。 君辞柔摇摇头,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眼睛显得格外悲凉,“我走不了……我清醒也只是一阵一阵的,多数时候都没有记忆……” 只是今晚恰好清醒。 还没等王清莞继续说话,就听到君辞柔问:“王姐姐,我给你的花你喜欢吗?” 王清莞看着她的双眼几乎在颤抖:“那些花是你送进来的?” 被关在小院中的王清莞很难出去,每天看到的就是日出日落,了然无趣。不知从何时起,偶尔有人会将一束新鲜的花从院子外面丢进来,虽然会被摔得七零八落,但这成了王清莞唯一的慰藉。 她怀疑过是君辞柔,但想到对方是个疯子后只能作罢。 没想到真的是她。 “我很喜欢。” 君辞柔笑道:“王姐姐喜欢就好,这里是我家,却让姐姐你待的不开心。”语气里全是自责,自责自己没有将王清莞救出去。 她的所有经历哪能怪到君辞柔身上? 王清莞心中一酸,伸手将君辞柔脏乱不堪的白发别到耳后。 “这不怪你。” “姐姐你们快走吧,一会儿被发现就不好了。”听见王清莞的话之后,君辞柔又一次劝说道:“我就不跟你们出去了,你出去还要四处躲藏,带着我只是一个累赘。我在这里起码可以活着。” 也是,君辞柔在这里不需要东躲西藏,也不需要担心肚中饥饿。 就在王清莞走向那个洞的时候,君辞柔又一次叫住了王清莞,小心翼翼地问:“你责怪我吗?” 王清莞不解。 只听见她说:“如果我当初没有疯癫,姐姐你也不会嫁过来,不会遭受这一切。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当初没有变成这样该有多好……” 苍老的声音里面是比刚才还要浓郁的自责。 她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啊。 九湘看着头顶的月亮,王清莞起码还有希望,而她多数时候没有记忆,难得的清醒却要被痛苦和自责死死纠缠着。 王清莞看着眼前已经变成的老人的玩伴。 她想起了小时候二人在花园中玩耍,比赛看谁先爬到假山的最顶端。 君辞柔速度比她快,她落后一步,她不服,正如她不服君辞柔的诗比她更有灵气一样,她想要先到最顶端的位置。情急之下,她脚一滑从假山上摔了下来,所幸没有大碍,只是头上流了一点血。 她还没哭,君辞柔却自责地哭个不停。 就跟现在一样。 这种事情哪里怪得到她身上? 王清莞走上前像当初安慰君辞柔那样握着她的手,只是几十年过去,这双手不再如当初一样细嫩。 “你怎么还跟当初一样,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 王清莞是怪过君辞柔的,当初她所有希望破灭之后,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怪过这世上所有人。 她怪母亲不帮她,怪父亲心狠凉薄,怪弟弟占据了这世上的所有好处,怪丈夫……也怪君辞柔疯的不是时候,害惨了她。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即便没有你,我也是会这个下场。” 她这辈子在展露出才华的那一刻就被一些人定好了结局,君辞柔也是,她们都是受害者,谁又能怪到谁身上? 王清莞看了眼九湘,握着君辞柔的手比之前更紧,像是发誓:“你再等三天,三天后一切都会跟今天不一样。到时候你可以大胆地写诗,不再担心你的诗作会被别人抢走;你可以将你的诗拿出去给人评判,谁若是说你写的不好就现场跟她比个高低,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你也可以像书中的那些人一样,凭借诗句留名千古。” 这番话也是王清莞跟自己说的。 一定要成,不能失败。 有火光从树林外面渗了进来,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些说话声:“这里的林子比较密集,你们几个去里面找找。你们几个人,再去那边找找,看看夫人在不在那边。” 他们找过来了。 “好好找,若是今晚没找到人,老爷肯定要发脾气,咱们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君辞柔不知道王清莞这些年来暗中做的事,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我信姐姐。”随后推开王清莞的手,“姐姐你走吧,我去引开他们。” 一道声音突然在近处响了起来,火光也比之前更为明显:“这里好像有人影,走,我们过去看看……” 王清莞也不再犹豫,她对着君辞柔道:“谢谢你给我带路,我先走了。”说完,转头钻进了那个小洞中。 君辞柔在王清莞钻出去的那一刻赶紧用身体将洞堵住,两只手在地上划拉着什么,像她疯的时候一样。 摸过来的几个人看清是君辞柔后骂骂咧咧:“原来是这个疯子,真晦气,还以为可以领赏了。” 听着墙内的声音越来越远,贴在墙面上的王清莞舒了口气,心头郁郁。 13、古代篇之王清莞 “夫君,你回来了。”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人忙站了起来,不安地靠近男人,十分熟稔地将男人脱下的衣服接了过来。 男人姓朱,正是君辞柔看见的朱家人。 帮他脱下衣服的女人姓周,关于王清莞的消息就是她告诉男人的。 她背过身,趁着放衣服的间隙问朱姓男人:“王清莞她怎么样了?” 语气忐忑不安。 按理说她不应该直呼王清莞名字的,只是王清莞触碰了她丈夫的霉头,而她又不想触碰丈夫的霉头。 “明天应该会听见王氏病逝的消息。”男人闭着眼,一副疲惫的模样:“这次他们欠我们一个人情,下次再有这种事记得向我禀报。” 周姓女人拿着衣服的手在发抖,她实在对不起王清莞。 可是。 可是王清莞居然想将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全都揭发…… 王清莞那个女人就是一个疯子! 她不允许这一切被揭发。 她家道中落,双亲又没有给她剩下可以傍身的兄弟,惟有一身才华还说得过去。 幸好她聪明地窥探到了一些大家的隐私,便用一身才华引来了不少人的问询,其中不乏出身贵族的人。 她挑挑拣拣,终于在这群人中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也就是她现在的丈夫。 嫁给丈夫之后,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皱巴巴地过苦日子。 她有了荣华富贵,出入都有侍人服侍左右,很是风光,以往对她冷眼旁观的亲戚也都贴了上来。 这一切是她用才华获得的。 可她愿意,在嫁给丈夫的时候她就清楚自己必须得交出才华。 偶尔还是会冒出不甘。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冠上了别人的名字,她很不甘心,尽管她用这些换到了自己想要的。 在得知那种风格的诗里面的乾坤之后,她便开始活跃起来,像那些诗的主人一样发泄着自己的不甘和痛苦。 这条发泄的通道让她舒服了不少。 但她从未想过将这一切都揭穿。 她喜欢现在的荣华富贵,喜欢丈夫抛下小妾宠着她的样子。 若是她将这一切都揭开,那她现在所拥有的就会变成过去,她舍不得让这些都变成过去。 所以在王清莞以一种神秘的办法给她递了消息之后,她感到害怕,下意识想到的是将这一切都告诉丈夫。 她要告诉丈夫她是忠心的。 “王清莞是什么时候把消息告诉你的?” 男人刚一出声,女人就吓了一大跳,她咽了咽不存在的唾沫道:“就……前几天告诉我的。” “用什么方式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那张纸条是凭空在我面前,又是凭空消失的。”她说的是实话。 “呵。” 男人摆明不信,他的上半边脸被烛火掩盖,女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嘴在一张一合:“你会不知道?” 男人的本意也不是问她们如何联系的。 “父亲让我杀了你,不过你不用担心,父亲说你死后是进入我家祖坟的。” 女人犹如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般怔住了,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她不敢置信地问:“夫君……你在说什么?” 话问出口,女人才恍然大悟,她不应该将王清莞的事情说出来的。 说出来,犹如给男人身上埋下了一根刺,他会时刻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了反叛之心,会怀疑她在哪一天也如王清莞那样说出来。 为了消除怀疑,只有让她死去这一个办法。 眼看着男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白绫步步紧逼自己,女人只能一步步后退,直到背后碰上桌子,避无可避。 她慌了神,嘴里不住地求饶,说一些忠心不二的话。 她还没有享受够这世上的荣华富贵,现在还不想死,死了没有享受的了。 男人丝毫不为所动,就在白绫即将裹上来的那一刻,她的手正好触摸到了身后用来观赏的瓶子。 白绫裹在了脖子上,攥住的瓶子也发了狠地砸了出去。 既然我享受不了荣华富贵,你也不能享受。 入祖坟? 那玩意儿哪里有我的荣华富贵重要? 听到君辞柔安全之后,王清莞和九湘这才踏着月色在小路上摸索着方向,这个地方不是久留之地。 等他们将整个府邸翻过来都没有找到人之后,他们就会在府外开始搜查。 但眼下的问题是,她们该去哪里藏身? 所谓伙伴……每个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能保住自己已经是万幸,哪里能照顾得上她。 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找定安长公主,她可以为王清莞提供避身之地。 偏偏定安长公主的府邸早被销毁,还没有重建,她本人也居住在了皇宫中。皇宫九湘倒是可以进去,王清莞不行。 有了。 九湘想起来定安长公主的密道:“我们去长公主府,那里面有一条密道应该能够躲避一会。” 就算王清莞的丈夫命人在街上搜索,也绝对不会来这个地方。 “然后我去宫里,找到长公主并告知她这件事,让她派人来保护你。” 王清莞对外面世界的记忆停留在三十年前,说不出什么有参考性的建议,只能听从九湘现在这个建议。 做好了决定,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大路,走上了大路才有可能摸索到目标的位置。 从小路出去很容易,但街道纵横交错,加上又是夜间,铺面已经关了门,一眼看去每条街都长得差不多。 走了许久也没找到九湘熟悉的地方,连可以问路的打更人都没有看见。 王清莞身体不好,今晚又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体力已经消耗了不少。在路上穿梭的这几次,将仅剩的体力也掏空了,她已经撑到了自己的极限。 王清莞不愿轻易认输,九湘看了出来:“要不我们在这里歇一歇。” 九湘哪里知道累。 王清莞知她是为了自己着想,便也不再坚持:“要不我躲在这里,你去探路,探到了你再回来找我。” 这是一个合适的办法。 九湘却不同意:“你一个人在这里指不定还有什么危险。” 且不说会遇见一些谋财害命的人,就是撞见了府上出来找的人,王清莞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被捉住了只有死路一条。 九湘做出了决定:“我背你吧。” 一起走,出现了什么事彼此间还有照应,说着就要把王清莞往身上背。 王清莞早就过了脸皮薄的年岁,此刻还是生出了些不好意思,但她更清楚自己留在这里有多危险。 只恨自己这具身体她前几十年没能好好爱惜,现在内里已经如枯柴一样腐朽,不然她才不会同意九湘把自己当小孩子那般放在背上。 王清莞很轻,轻到不像是一个成人的重量,对身强力壮的九湘来说,背这样的一个人算不上累。 王清莞静静地看着两边的房子向身后倒退,数着脚下一块又一块的青石板。 她很多年没有出来了,几乎已经忘记了大街是什么样子,什么是行人如织,什么是车水马龙。 她只记得十三岁那年的大街上,到处都是刺耳的烟花、她弟弟公鸭子一般难听的嗓音和父亲黑如锅底的占了半边天的那张脸。 王清莞对九湘道:“谢谢你。” 谢的又岂止是九湘此刻背着她,逃离她丈夫搜查这一件事?她谢的是九湘出现在她身边,支持她的在别人看来的可笑行为,带离她逃离死亡,给她希望。 “如果我年轻时候遇见你该有多好。” 有这样的朋友相伴,她的日子一定不会像当初一样黑暗。 当然,现在遇见九湘也很好。 府中的人果然如王清莞和九湘猜测的那般追了出来,为了防止被发现,二人看见了火光就躲。 就在躲躲藏藏间,九湘终于认出了当初算命先生给她指的桥。 找到了标志之一,很快就找到了另外一处标志——两棵黑漆漆的银杏树干,和脸儿被抹得乌黑的大狮子。 王清莞打量着这两只石狮子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那两只狮子,看起来确实威风凛凛。” 九湘之前担心王清莞过于无聊,将自己出去后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她。闻言笑道:“它们之前白净的时候更威风。” 定安长公主在九湘看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不管是她随手将背叛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杀死,抑或是将自己的府邸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在废墟里探着路的九湘想,若是这把火稍微控制一下,她也不至于在这片废墟中找不到路。 最终找到了目的地,九湘当初出来的地方已经被烧得漆黑的房梁压得严严实实,清理了好一会儿才把洞口清理出来。 期间也有举着火把的府中人在远处路过,但他们似是料定这里不会藏人,连看都没看一眼。 九湘将王清莞扶了进去,由于密道太深,九湘不知道上面烛火的机关如何打开,也没有照亮的工具,只能就着月色在洞里面不远的地方歇着。 王清莞坐下去后还能跟九湘说着话,不一会儿睡了过去。 九湘趁这个时候又出去转了一圈,找到了几个还没完全烧干净的布料,应该是帷幕一样的东西,九湘拿回来后折好盖在王清莞身上,也顾不得这些布干净不干净。 王清莞再次醒来的时候距离午时已经不远了,她看了看身边多出来的几块布,哑然失笑,没想到她这辈子还有做乞丐的时候。 九湘听见王清莞醒来动静后将掩盖着洞穴的木头挪开了一块,把怀中抱着的东西递了过去:“吃一些东西吧,昨天累了一夜,应该饿坏了。” 包子是九湘估摸着王清莞可能醒来的时间买的,摸着还是热乎乎的。 钱是王清莞之前给九湘的,叮嘱九湘看中什么就把钱留在那,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九湘放在身上一直没用过,没成想在今天有了用武之地。 就在王清莞吃包子的间隙,九湘讲着自己出去这一趟的见闻:“我出去买包子的时候听说了两件事。” 王清莞细细地嚼着食物,没有应声,这是让九湘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你昨晚病逝了。” 这个结果王清莞早有预测到,只有她这个身份死了,日后她站出来的时候,他们可以不认。 “另一个事情是什么?” “朱家也出事了。” “朱家?” “就是昨晚通风报信的那个朱家,他们的长子死了。” “那……”姓周的那个妇人呢? 王清莞不会记错,周姓妇人的丈夫就是朱家的长子。 王清莞还没问出口,九湘就猜出了她想要问什么:“她也死了,据说昨晚朱家长子回去后将下人安排地远远的,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今天早上进去看的时候就是这个结果了。” 九湘送信的时候去过朱家,也知道位置,还特意去看了一眼。 正如市井中传闻的那样。 “死了啊……” 手中的包子突然失去了味道,王清莞猜出了原因,“她要是没想着将这件事捅出去的话,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即将到来的大寿之上,她王清莞又不会指名点姓要她站出来,更不会逼迫一个不愿意的伙伴。 不过死了也好。 王清莞并没有惋惜的意思,昨晚若不是九湘和君辞柔,她恐怕也要魂归西天。 “不过她性子还不错。”九湘回想自己在朱家的见闻,“我特意看了看那两具尸体,男的那具脸上全是被碎片划出来的伤痕,头上有撞击的痕迹,最严重的一道在脖子上,应该是硬生生地塞进去的。” 白细的脖子差点被一块碎瓷片断成两截,伤口周围连划痕都没有,这得用多大的力道多强的意念才能把那么钝的瓷片完整地塞进去。 据仆人说,他们早上进去的时候,这两人一个在上面狠狠地摁着对方脖子上的碎瓷片,另一个在死死地扯着白绫的两端,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把身体已经僵硬的两人分开。 也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夫妻二人如此反目。 “跟她的诗作一样。” 王清莞得出了这个结论:“我当初看了她的诗作,发现她很有脾性,经过很多次观察后才选定了她。我以为是和我有一样想法的人……” 他们在诗集酒宴上用来恭维的诗词,实际上是她们这些不能见光的人了解彼此的机会,这是王清莞唯一的信息来源。 没成想对方反手就把她给卖了。 昨晚发生的一切也早就传进了宫里。 定安长公主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细细思索一番后,她觉得王清莞没有那么简单就死去。 这倒不是她多么离不开王清莞,或是多么舍不得这样的一个人。 当初在调查那些诗背后的人之时,见多识广的她也被幕后之人震惊到,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起来处处被限制的人,在绝地之中还能想到那般奇特的交流方式。 若她是王清莞,没有公主这个身份的加持,她可能都做不到王清莞这样。 更何况…… 定安长公主想到了想到了自己若有若无时感受到的那股诡异的视线。它最开始出现的时候,恰好是王清莞信件突然出现在她桌子上的时候。 两者之间必定有联系。 尽管两次试验都以失败告终,但定安还是觉得,她的直觉不会出错。 与此同时,九湘进入了皇宫。 14、古代篇之王清莞 凭借自身的优势,九湘很顺畅地进入了宫中。 在这里要找到定安长公主的位置就不能再用上次那种投机取巧的方式,这里是皇宫不是私人府邸。 最快的方法莫过于—— 九湘瞅准时机将一个人拽进了角落里。 几分钟后九湘从角落里走出来,拍拍手,最有效最快捷的办法莫过于扮鬼吓人,而且她扮鬼还可以毫无痕迹,任谁也追查不到她身上。 探寻到路线后九湘不再迟疑,径直向着目的地走去。 前两次试探之后,九湘至今都对定安长公主心有余悸。 若不是王清莞身边没有可用的人,也没有和定安长公主的联系方法,她才不会冒这个险去和她见面。 正想着,九湘就找到了地方。 刚一迈进去,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就钻入了耳中,这个声音九湘不能再熟悉了,它的主人是长公主府上的管家。 “……皇后那边消息不多,只说陛下对您愧疚颇深……”愧疚? 定安长公主与男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母亲出身卑微又早死,只留下二人相依为命。 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兄长养成了一副懦弱的性子,担不起应负的责任,为了不受欺负,妹妹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保护自己唯一的亲人。 因念着这一层情,自成为皇帝后,做兄长的便对妹妹惊世的放浪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指责的帖子尽数被丢到了龙案之下。 如今妹妹突然丧夫丧男,成为了孤家寡人,在外人看来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 他本应好好照顾妹妹,也答应过她在驸马死后和她一起入皇陵厚葬。结果他为了不污染皇陵,将妹妹最亲密的几个人的尸体全都丢到了野外,成为了孤魂野鬼。 这也是定安长公主之所以能上朝的原因。 幼时的情分加上定安长公主现在遭受的打击,男帝没有拒绝这一看起来非常不合常理的请求。 他哪里知道,定安长公主确实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不同的是,今日的定安已非当初的妹妹,她心中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比如说——取代他。 定安长公主对管家这个回复还算满意,只要男帝对她心存愧疚,她就不愁惩戒不了那几个那几个反对他的老头子。 只是可惜。 她现在可以惩戒他们的原因,是背后有人给她撑腰,若是她到了无人撑腰也可以对这些老顽固们随意动手的时候…… 不急。 “那几个老不死的今天下朝之后还议论我吗?” “是。” 长公主凉凉一笑:“我给他们这么长时间的改错机会了,是他们自己选择不要的。” 说完,她像是发现猎物的老鹰般猛地将头偏向一侧,锐利的视线迸射而出,却被一扇窗户挡住了视线。 她压低了声音命令道:“把窗户打开。” 今天的太阳过于明亮,定安长公主不喜欢这种明亮的天气,这令她很不安心,仿佛这光亮会令她无所遁形。 因而每当太阳耀眼的日子,定安长公主所在的地方必须门窗紧闭。 此刻突然被要求打开门窗,管家不解,依旧照做。 刺目的太阳在打开的那一瞬就钻了进来,定安长公主皱起了眉头,这个地方可将院中所有场景一览无余,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方才那种突然出现的诡异感觉又突然消失了。 定安道:“你出去检查一下,看看这宫中是不是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那种有人在旁窥视着的感觉令她很不安心。 一杯茶还没喝完的工夫,管家又进来了,手上托着一个叠的整整齐齐的帕子。 “公主,我刚刚出去在窗户下看见了这个。”管家迟疑道:“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在窗户下的。” 王清莞和九湘走得匆忙,没有带纸笔,便撕开布料,用烧过的木头作笔写字,这种木头在这处废墟中遍地都是,挑选一个合适的并不算困难。 王清莞的字很好认,她果然还活着。 但定安此刻想到的不是王清莞还活着,她蹙着眉头,半晌后才幽幽地问:“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 管家看着手上的帕子,垂目不言。 定安长公主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她将帕子接过来,将上面的字挨个儿看了过去。看到最后她意味不明道:“她倒是聪明。” “你出宫将王清莞找个宅子藏起来。” 王清莞居然还没死? 管家掩去自己的惊讶:“是。” 管家走后,定安长公主看着写满字的帕子若有所思。 王清莞是如何知道她公主府里面的密道的? 那种诡异的有人窥探的感觉一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出现时王清莞的信飞到了她桌子上,第二次出现时没有和王清莞有直接联系,可王清莞现在躲入了当时感觉出现时的秘道中,第三次出现就在刚刚…… 她身上有什么秘密? 九湘不想直接跟定安长公主对上,将手帕放在窗户下后就打算溜之大吉,谁知还没走两步,定安长公主就发现了她,幸好她躲闪的及时。 说起来,在这个世界里,除过她的绑定对象王清莞以外,定安长公主是唯一一个发现她行迹的人。 过于敏锐。 * 王清莞的丈夫站在满是白幡的大厅中,面色阴郁。 刚刚仆人回来报,他们几乎将整个京城都翻了一圈儿也没有找到王清莞的踪影。 “废物东西。”他训斥道:“你们怎么连一个老妇人都找不到?蠢货!” 找不到王清莞,他心不安。 “你们还不滚出去找,愣在这里做什么,要我亲自出去找吗?” 最好是死在了哪个无人看见的角落。 岳丈那边他昨晚就修书一封命下人送了过去,他们已经知情,回信说若是王清莞回去,他们定会把人扭送给过来。 生送人,死送尸。 至今没有消息,说明王清莞也没有到他岳丈那边去探望她的母亲,那会去了哪里? 她幼时便被囚于房间之中,与外人隔绝了往来,京城中除过家人以外,应该没有其她认识的人。 不对。 王清莞的丈夫想起了昨晚突然拜访的朱家人,她既然有手段联系那个姓周的,就不会只联系了这一个人。 * “王清莞……死了?!” 京城某处,得到消息的少年恍若被天雷劈中,她看着仆人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没有听错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少女直接愣在了原地。 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她和王清莞差着二十多岁,王清莞又数年没有见过外人,按理说她不可能会认识王清莞。但她知道那张把诗当作伪装、实际上供她们交流的网,通过这张网探寻到背后的人不是难事。只需要费心去翻一翻以往的诗集,找到那些另有含义的诗最先出现在谁身上,然后从他们的妻子或者姊妹里面选,必是她们中的一个所写。 君辞柔已然疯癫,剩下的只有王清莞。 少年如垂朽老人那般闭上眼睛,对着仆人挥挥手:“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休息会。” 仆人走后,她静静看着桌子上展开的诗集,署名虽不是王清莞,字也非她亲笔,但这首诗确实是王清莞作的。 这是王清莞弟弟在世上有了立足之地的一首诗。 正是王清莞当年在大殿之上群狼环伺之中,挺直了瘦弱的肩背大胆念出来的那首诗。 世人不知道,可她们这些有相同经历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当初王清莞说的字字是真呢。 她知道王清莞这件事说来也好笑。 有记忆以来她便给兄弟写诗,她一直以为这是理所应当,直到在某天的一个瞬间她发现这并不是什么理所应当。 她想要反抗,却因为性格怯懦的原因一次次退却。直到十八岁的那一年,她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拒绝这一切,尽管她的诗写得并不算好。 父亲对她的反抗不以为然,只是问她:“你知道王清莞吗?” 王清莞年岁不小又很少出来,她们这些小辈当然不知道王清莞是个什么人物。 听见她的回答,父亲嗤笑一声:“难怪你不知道她,若是知道……”看着她意味深长:“你便不会再闹了。” 她不知道王清莞是谁,她只觉得父亲此刻的表情很是碍眼。 她生来软弱,敢提出拒绝已经用光了她所有的胆气,所以在知道王清莞过去的事情时,她被震惊到犹如亲眼看见了神仙。 原来这世上有人的胆量如此之大。 还是个女人。 只是可惜…… 她佩服王清莞的胆量,也爱她的才华。 父亲告诉她王清莞的事情,不是为了给她讲故事,也不是为了让她多认识一个人物,而是为了告诉她:在你之前也有人这么做了,你看她死得有多惨,所以你最好乖乖巧巧安安分分的,不要试图螳螂挡车。自不量力。 她也确实害怕了。 王清莞当初在男帝面前都失败了,她又为何要反抗?终究是会失败的。 自此将不甘藏于心底,不再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不甘它只是藏在了心底,而不是彻底消失。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它总是会跑回来,在她的心尖跳舞,把她的眼睛弄得酸涩通红,她却找不到任何抵抗之法。 后来得知了那张以诗为名实际上用来交流的网也是由王清莞创建的之后,她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前几日她看到纸条时,心跳都停了一截,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当初的事再做一次呢?除过皇帝不一样以外,还有什么不同吗? 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失败。 她嘴上是这么说的,心底却不是这样想的。 毕竟经年累月下来,她心中藏着的不甘已经叠成了小山高,眼下摇摇欲坠,倒下来将她砸死也只是时间问题。 她或许可以试一试? 轰轰烈烈地失败,总好过这样了无生趣地活着。 可是那一天还没到,就出现了意外。 少女将诗集捧在手上,看着上面的字字句句。 试探的触角刚伸出去就因为这个意外迅速缩回蜗牛壳里,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也荡然无存。 她破罐子破摔地想,被砸死就被砸死。 就在这时,父亲命人传唤她过去,见面后问的第一句话就让她惊慌失措:“知彰,你和王清莞私下可有往来?” 山雨欲来。 15、古代篇之王清莞 定安长公主今年正好是五十岁,是大寿,府中的人自年前就开始置办物品。 结果一场大火将所有精心的准备都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五十的大寿怎么可以不办?对妹妹心怀愧疚的男帝可不同意,他大手一挥,将位置定在了宫中,这其实不合礼制。 群臣在这个时候也不想掺和,毕竟女子上朝这种大事陛下都破了例,这件不算大的事他们就算反对又有什么用? 不过是白费口舌,还会惹来陛下的厌烦。 就这样,在二月十六日、也就是定安长公主五十岁生辰这天,宫中上下趁着夜色就开始忙碌。 陛下说过,为了让长公主走出丧夫丧男之痛,这次大寿不仅要办,还要办得热闹。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会被狠狠责罚。 这天的天气算不上好,太阳自晨起一直躲在阴云后面没探过头,长公主宫中的门窗却反常地像河蚌一样紧紧闭着,没有丁点儿缝隙,仿佛里面也藏着会惹人觊觎的珍珠。 长公主藏的倒不是价值连城的珍珠,而是秘密。 只见房间里面,张开双臂的长公主正在由管家帮她更衣,正在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长袍。 这黑色衣服的布料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也不是什么皇家专供,达官贵人都能用得起。令人倒吸一口气的是上面用金线绣出来的图案,随着管家的摆动闪闪发亮——那是帝王专属的龙的形状。 定安长公主之心,昭然若揭。 令人松了一口气的是,长公主在这件衣服的外面,又套上了一件紫色的衣袍,将她所有的狼子野心全都藏在衣服之下。 对着镜子打量自己着装的长公主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如果他们没有生出异心,将来她成功登上那个位置,他们要什么没有?真是愚蠢。 定安长公主庆幸这件事她除过信任的人之外谁也没有告诉,多年的相处下来,她早就清楚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不是可以信任的人。 同时也庆幸不知情的他们生出了有异心,并被她及时发现,不然等她日后登上……而且若不是他们的死亡,她今日也不会在宫中举办大寿,也不会成功进入朝堂。 在她原本的计划上,她到这一步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们三个的尸体能成为她登上皇位的垫脚石,是他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定安长公主享受着自己穿的这件衣服,恍惚间她觉得那条金线织的龙已经脱离衣服附着在身上,那块的皮肤也开始发热,一如她此刻滚烫的心。 镜子中,她看见了自己现在的遍布皱纹的面孔。 她用了五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走到下一步需要多少年?登上那个位置又需要花费多少年? 这也是她迫不及待地将龙袍穿在自己身上的原因。 她不再年少,生命或许在某一天会突然…… 定安长公主闭上眼,不愿再去想,任由管家替她捋平任何一个褶子,系好腰带,将布料都顺得平平整整,没有一处褶皱。 她仰着下巴,管家正在整理领口的位置,她突然出声:“迟早有一天我要光明正大将这件衣服穿出去。” 而不是将它遮挡在衣袍之下,不见天日。 管家手上的动作没停,她微微弯着腰,语气恭敬:“公主一定会得偿所愿。” 定安长公主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自己为什么在四十多岁、膝下孩子都可以成家的时候才从身体的旮旯拐角里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一个愿望。 它如大树一样生了根,她可以除掉那些粗壮的、一拔就从身体中脱离的根,却对那些密密麻麻的早已融进了血肉之中的根须束手无策。 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正在努力靠近它。 长公主突然开口:“命人去接她了吗?” 指的是王清莞。 在收到了王清莞的帕子之后,管家便出宫将王清莞从废墟安置在了一处宅子中。 管家微微露出笑意:“遵公主命,接她的人方才就出宫了,到时会跟那些命妇们一起进来。” 此刻的王清莞坐在梳妆镜前,将自己的头发梳得平平整整,看起来容光焕发,气质昂扬,像是要奔赴战场。 接下来可不就得迎接一场大战吗? 王清莞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皱纹,若有所思:“世人都喜欢拯救看起来弱的人,弱者可以引起他们的怜惜。在怜惜之下,他们随手解决女人一两件冤屈是不成问题。” 女人要学会示弱。 这是母亲生前告诉王清莞的。 王清莞抬起双眼,视线直射镜中的九湘,柔和的声音中藏着利刃一样的锋芒:“可是我不需要他们的怜惜。” 二十五年前站在大殿之上,强撑着瘦弱的身躯,用一双怯怯地眼去打量四周,并生涩地说出自己被冤屈的人,就是一个弱者。 这是曾经的王清莞。 当时的她并没有获得怜惜,母亲说,这是因为她在奢想一些不该有的东西。 母亲的这一句话令她恍然大悟。 弱当然可以获取怜惜,但弱者想要的东西必须在他们限定的范围内,否则只会获得他们的冷眼。 而她最想要的,恰好是他们限定的范围以外的,是无论如何她都无法从他们身上得到想要的,那她示弱又有什么用? 那个曾经喜欢将刚结痂的伤口撕开,享受鲜红血液流出来的快感和那股若有若无地、并算不上是疼的痛感,然后去舔舐它,并沉溺鲜血独有的铁锈味儿的王清莞,已经死在了过去。 那个在有人路过的时候,将这副血淋淋的场景展示给他们看,并跟他们诉说自己这个伤口是如何来的,疼痛又是如何日夜折磨她,令她如何窒息不堪的王清莞,已被她自己深埋在回忆中。 现在的王清莞很难理解自己曾经的想法。 仿佛只要沉溺在伤口中,呼喊着疼和痛,引得他们说出一句同情的话,就可以让伤口在眨眼间恢复如初。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想要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能站起来,变得强壮,然后——去跟他们争夺,你死我活的争夺。 仅靠着别人的施舍和同情只会永远仰人鼻息。 我要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定安长公主的大寿上,我要告诉所有人,哪怕我曾经被折断翅膀关在牢笼中三十余年,可他们杀不死我的精神。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会想着反击,这世上没有东西能够令我崩溃。 任何东西都不会。 九湘从她眼里看到了绚烂如傍晚时的夕阳,各色纷呈,即便已经不再年轻,依然使人神往。 九湘心中隐隐地升起了一股骄傲,为王清莞而骄傲,这就是她绑定的宿主,瘦小的身躯中蕴藏着强大的灵魂,令人忍不住地想要仰望。 她正了正嗓子,面带笑意:“长公主派来接你的马车应该就要到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王清莞看向生命中唯一一个支持她的人,眉头微挑,风华自眉眼间倾泻而出。 “当然。” 应和着九湘话中的一语双关。 话音刚落,宅子的门便被敲响了。 九湘快步上前打开门,入眼的是一辆马车还有两个侍人。 “王娘子。” 侍人在门打开的时候便行了礼,等一抬头,她发现自己居然是对空气行的礼,王清莞距离门还有段距离。 是门没有关上吗?可她分明听见了门栓被取下的声音。 揣着疑问,她对现在才走过来的王清莞道:“长公主命我接您入宫。” 王清莞对着侍人道:“有劳。” 鉴于刚才已经惹人怀疑,九湘这次并没有跟着王清莞一起上马车,生怕再被察觉出什么端倪来。 有外人在,王清莞也没有勉强。 路上各处的马车都汇聚在同一条路上,纷纷向前驶去,王清莞所乘的马车不朴素也不豪华,行在其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好奇。 到了宫门外,王清莞下车戴上了侍人早就准备好的帷帽。如此一来就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脸,尽管除过王清莞名义上的丈夫外,也没有几个人认识王清莞。 九湘走在王清莞身侧,嚣张地打量着从自己身边路过的人。这个世界除过王清莞和过于敏锐的定安长公主以外,还没有人能察觉到她的存在。 “姜大人您来得早啊。” “您也不迟啊,哈哈哈。” 旁边的恭维声突然钻入耳中。 姜?这个姓比较少见,做过功课的九湘知道朝中上下只有一个大臣姓姜。他的女儿姜知彰是王清莞选定的人之一,九湘循着声音随意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令她感到有些疑惑。 为什么没有出现姜知彰的身影? 九湘边走边回头,眼见着姜家的马车已经被侍卫牵离这里,还是没有看见姜知彰的身影。 九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她又打量着姜家一行人。 上次她去姜家的时候,姜知彰正与她的兄长在一处,也因此记住了她兄长的面孔。姜知彰的兄长分明在这,足以证明这个姜家就是姜知彰所在的姜家。 她为什么没有出现? 为了今天的安排,长公主特意以热闹为借口让男帝下旨,要求每家的女儿和媳妇也必须前来。 姜知彰虽已定亲但还未成婚,她不应该没有出现在这里。 王清莞察觉到了九湘的心不在焉,她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一下九湘,即便隔着帷帽,九湘也知道对方是在问她出了什么事。 王清莞看着面上轻松,实际上被长公主安排到宅子中避风头后,她就开始紧张。 喝茶的时候手滑将杯盏打碎,看书的时候把书拿反,行走的时候都能在平地上被绊一下。 现在的王清莞只会比昨天更紧张,九湘又怎么会把姜知彰不在的消息说出来,为她燃烧着的情绪再浇上一桶油。 九湘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刚刚看到了一个肥猪样的大臣,走起路来有些滑稽,就多看了两眼。” 王清莞看向九湘之前看着的地方,正如九湘所说,有一个肥头大耳、走起路来身形蹒跚的大臣,她无奈地露出了笑意。 转移了王清莞的视线,九湘又在那群人中死死搜寻着。 而此时的姜府内,一个少年正奋力爬出院子的墙。 她名为——姜知彰。 16、古代篇之王清莞 姜知彰性子懦弱,却并不愚笨,在此刻她凭借以前修习的察言观色的好本领,看出来父亲平静的面孔下正氤氲着的电闪雷鸣。 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后背升起一阵凉意。 是……被发现了吗? “父亲?” 她装出一副不解的样子,随后如往常面对父亲时一样低着头,这也是为了防止自己心中的想法被对方看穿,她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放得自然:“我和她没有见过面,怎么可能会有联络。而且我听下人说,她不是在昨晚病逝了吗?” 姜知彰的性子在某些时候并不能上得了台面,但在这个时候,她的缺点就成了她的优点——方便拿捏。 不担心她会像王清莞一样,做一些过分到危害别人的事情。 姜知彰的父亲见了那封信后根本没有怀疑过她,叫她过来的目的也不是这个。 “王清莞她昨晚不是病逝的,她还想着将当年的事再做一次。据说她暗中联络了不少人,为父担心你会被人欺骗。” 姜知彰愣在了原地,原本流畅的衣服线条随着主人的变化而变得僵硬。她抬起头,只见父亲正在关注着手上的动作,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说。 怎么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姜知彰心如明镜,这跟之前有意提起王清莞一样,为了训诫她。 不要自不量力。 她本以为王清莞是突然死亡,没想到是有人故意为之。 天地间的喧闹突然离去,姜知彰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个房间中漫无目的的游荡:“那她可真是……愚蠢至极。” 平日的姜知彰出府需要获得父亲的首肯,这日之后的姜知彰连出院子都要仆人前去请示。 最初的姜知彰并没有什么感觉,平常她不也很少踏出房门和院子门吗? 但还是有东西在无声间改变。 不甘仍在折磨着姜知彰,强烈到像是汹涌而来的泥石流,嘶吼着将她完全吞噬。这一次的姜知彰没有双眼通红,没有喘不上气,她静静承受着这股肆虐她的力量。 王清莞不甘吗?是的,不甘。 为了平息不甘,王清莞在二十五年前选择了反抗,失败了之后又打算在二十五年后重头再来,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姜知彰也同样不甘,对现状感到不平,她却没有像王清莞那样,为了改变这一切而做些什么。 她有什么资格诉说自己的不甘。 姜知彰此刻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醒。 父亲分明不怀疑她,还是将她禁足于此,甚至无视长公主的旨意让她留在家中,无非就是担心她可能做出和王清莞当年的一样的事情。 尽管在他心中,她做这件事的可能近乎于无。 今日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可能就将她像王清莞一样被禁足,那明日王清莞那张以诗为名的网被他们连根拔起,她还能活着吗? “我后悔了。” 王清莞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姜知彰双手攀着墙面的最高处,脚下踩着侍人的肩膀。手掌被细碎的石子硌得生疼,衣服从手臂滑到了腋窝处,没有任何的防护的胳膊被墙面摩擦得全都是细微的血痕。可她还是爬不出去,她的双手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她带上去。 姜知彰看着怎么也翻不上去的墙有了泄气感。 还不如认清现状算了,何必去学什么王清莞,做根本没有希望还会付出性命的事情,何必螳臂挡车。 王清莞没有见到定安长公主,她被安排在一处宫殿中,等时机到了管家自会将她带出去。 九湘一直没有看见姜知彰,心中不安,与王清莞说一句“马上回来”就溜了出去。 大寿还没开始,进了宫的人按照身份分在了不同的地方,九湘率先去了命妇和子女所在的宫殿,依旧看不见姜知彰的身影。 就在这时,九湘后知后觉地发现,不止是姜知彰,王清莞选定的伙伴中,除过已经死去的周姓女子外,剩下的两个人也没有踪迹。 在长公主的旨意下,一个人没来或许是有事,那三个都没来就不是巧合这么简单。 她之前没有告诉王清莞自己的发现,一是因为王清莞的精神已经在紧绷状态,此时不便烦扰;二是因为王清莞自周姓女子一事过后,她便将所有注都压在自己身上,对旁人将仅有的希望也都抽了回来。 她们不来,结果也只是没有王清莞以前想象的理想而已。 问题是,眼下可能不是她们不愿来,而是她们想来却不能来。 换句话说,她们可能出了意外。 她们能出什么意外? 周姓女子只知道王清莞,不知道另外三人,她们是不会被供出来的。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她们最大的秘密,也就是王清莞曾经编织的那张用来交流的网,可能被他们察觉了。 九湘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她回到王清莞身边,将自己的发现尽数告知。 二人对视一眼,接下来该怎么做都心知肚明。漫长的岁月已经磨去了王清莞骨子里多余的善良,可当同伴出了意外时,她也没有那么心狠。 沿着来时的路,九湘奋力地向前跑去。 九湘恨不得自己下一刻就出现在那三个人的身边,看看她们究竟是生是死,是不愿意来还是被迫不能来。 就在这个想法诞生之际,九湘面前出现了白茫茫的光,隔绝了她看向这个世界的视线。 眼前的人不是姜知彰吗? 九湘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场景,白光消失后,她就出现在了这里。 少年被另一个人托着双脚,正试图翻过高高的墙面,由于二人身高和力量都不足的原因,只能保持着眼下这么一个尴尬的场面。 为什么在翻墙?在这个问题出现之前,九湘顺手将姜知彰推上了墙头。 姜知彰坐在墙头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 她挣扎了那么久都没有爬上来,刚刚怎么就突然上来了?此刻来不及细想,她看着墙外的地面,不知所措,她该怎么下去,外面可没有人接着她。 不管了,已经耽误太长时间,再犹豫的话就不来及了。 姜知彰紧闭双眼,一鼓作气,就要从墙上跳下去。结果由于过于害怕,脚猛地一滑,眼见要摔下去的时候她双手迅速攀住了墙头,两脚悬于半空,还好没有摔下去。 姜知彰长舒一口气。 才爬上墙头的九湘又无奈地跳下来,将姜知彰接到地面上。 这一举动令姜知彰惊疑不定,她怎么会突然落到地面上?刚刚是不是有一股力量抱住了她的双腿? 姜知彰看了看四周,分明没有人。 下一刻,她提着衣摆撒腿就跑,仿佛身后有鬼追赶——实际上也可能是为了赶去皇宫。 眼见着姜知彰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路口,九湘转身直接前往另外两个人的住所。 姜知彰接下来是去皇宫还是去其它地方,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只需要知道她们没有出意外、不是“想来却不能来”。 至于自己为什么突然出现在姜知彰面前这个问题,已经被九湘暂时给遗忘了。 另外两个人距离姜知彰所住的地方不远,九湘很快就摸着了地方,她们二人都完好无损,并不是九湘想象的那样处于危险之中,也不想像姜知彰那般想要逃出去。 一个神色悠闲地在完成手中的绣品,偶尔停下来,和身边的侍人讨论着丈夫会不会喜欢;另一个躲在假山之间,正和一个衣着朴素得过分的男人纠缠不清。 显然,她们之间最大的秘密还没有被人察觉。 17、古代篇之王清莞 第17章古代篇之王清莞 在九湘告知另外两人都平安的时候,王清莞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对她们不存有希望,不代表她不在意她们的死活,尤其是这死活还与她创建的那张网有关。 王清莞并不遗憾她们没来,九湘心中却有些怅惘。 王清莞看出来了,她细声道:“为了防止事情泄露,我之前没有传信过她们这次长公主会插手,而且我十八岁那年失败过一次的经历,她们这次不站出来是人之常情。还有我‘病逝’的真正原因她们也应该耳闻过。” 在这个时候,她们选择保全自己无可厚非。 “人各有命。” 九湘低垂着眼,不作一语,仿佛王清莞的话已经缓解了她心中的怅惘。 九湘没有说的是,这些人不是为了保全自己,而是不想来。 若是她们想要反抗,肯定会来这里看上一眼,听从风向选择是否站出来;而不是留在家中,念叨着“夫君喜不喜欢”,和少男举止亲密。 她本以为王清莞看中的人会有一点血性。 编钟清越的声音遥遥传来时,王清莞被管家带到了举办大寿的偏殿中,坐在这里,可以感受到旁边正殿传来的热闹劲儿。 管家站在王清莞左右,一丝不苟,等待正殿的信号响起时便带着王清莞从这里冲出去,完成长公主早已吩咐过的命令。 宫人和太监也在这里,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匆忙和焦急,若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她们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责罚。 处于这种环境中,王清莞脑中的弦绷得比外面弹奏着的琵琶还要紧。 这次她不再是二十五年前那样孤身一人,身边有九湘的支持,也有定安长公主的帮助。 王清莞心里清楚,九湘的支持不能带来太大的帮助,尽管有定安长公主作为靠山,也只是赢面看起来大一些,并不是没有失败的可能。 此时王清莞的手心像是连接了山中某处的泉眼,不停地向外涌着冷汗,怎么擦都不会干涸。身上也湿哒哒的一片,带着凉意的二月风还要从人缝中钻进来,特意将王清莞缠绕。 但王清莞感受不到丝毫冷意,她胸中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热意汹涌,蒸干了她齿间环绕着的津液,口唇也如干涸的大地一样产生了裂缝。用来缓解的水还没进入到胃里就被灼成了热气,从鼻子中钻出来,消失在空气中。 旁边的热闹声如浇了盆凉水般突然熄了下去,只剩下细碎如火星子一样的说话声。火星子明明灭灭,在一句稍重的话落下后彻底暗了下去。 管家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肩背,她对王清莞道:“王娘子,我们该过去了。” 这么快? 看起来镇定的九湘这才察觉到周围突然的安静,她深吸一口气,跟在王清莞身后出了侧殿的大门。 她要亲眼看着王清莞将这一切污秽都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九湘站在王清莞身后,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大殿。 大殿之内树立着根根刷着朱红色漆的楠木,浮雕着姿态各异的龙和凤,栩栩如生。在楠木柱子的尽头搁置着一把金色的椅子,上面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年纪都上了五十左右,贵重的衣袍华美的发冠使得她们看起来精神矍铄。 这二位应该是皇后和男皇帝了。 九湘的视线最先注意的却是二人的下方,那里同样坐着一个不年轻的妇人。 紫色的衣袍和零星的装饰并不贵重也不华美,看起来却比上面那二位更有威严,正是定安长公主。 这个时候,定安长公主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注意到令她好几次都若有所思的九湘,她的视线全都落在王清莞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王清莞。 衣装平整,寻不到丝毫褶皱;头发用刨花水全都固定在头顶,没有一根落到额前或是耳边;一双眼睛直视前方,神态从容,步伐不紧不慢,看不出半点颓废或是狼狈,与长公主心中想象的王清莞相差甚远。 她想象中,王清莞这种满腹诗书又怀着数年愤恨的人,看起来应该是多愁善感的。 王清莞走进大殿的中央,从记忆中将早已遗忘的礼仪挖出。 定安长公主看着跪着的王清莞,眼底闪烁着着奇异的光芒。 “你的事情我刚刚粗粗说了一遍,但具体的,只能由你来告诉皇兄和皇后,她们会替你做主的。” 说完,她看向男皇帝:“皇兄,她就是我刚刚说的王清莞。” 方才殿中热闹的那一盆凉水,是定安长公主泼下来的。 她先是指名道姓地将王清莞的丈夫揪了出来,“听说你家中夫人才过世,你怎么还有心情来本宫的宴会?” 摆明了的来者不善。 王清莞的丈夫对应自然:“贱内哪里有殿下您的大寿重要。” 此刻提及王清莞,无非是为了给他添堵。 在男帝允许长公主上朝之后,他便严词反对。如今大家对这件事反对声小了不少,他仍在坚持着最初的观点,因此和长公主生了嫌隙。 若是靠着一句话就想扳倒一个命官,那定安也不会用了五年才走了这么一小步。 她隐藏在袖子里的手摩挲着紫色衣袍里面的衣服,计划中还算温和的言语也因为这件出格的衣服而变得肆无忌惮。 “本宫还以为大人忙着找贵夫人的尸体呢,毕竟贵夫人在知道你要烧死她之后,就逃出了府中,失去了踪迹不是吗。” 聚集在一起的热闹因这句话而散了大半,不少人回过神后窃窃私语。 王清莞的丈夫微怔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满脸愤愤,一副被污蔑的模样:“下官不知哪里得罪了长公主殿下,殿下竟然要如此血口喷人。” 一口银牙差点被他咬碎,也不知道这个老女人从哪里知道了这些事情。 男帝一副不赞成的样子,怎么可以对大臣如此污蔑:“皇妹,有些话可不要乱说。” 随着男帝的开口,剩下的大臣纷纷应和。 反对声中,定安从容不迫地看向男帝,“皇兄,这都是王娘子逃出来后给我的求救信上写的,怎么能是乱说,你见我什么时候胡言乱语过?” 安抚了男帝,她这才看向王清莞的丈夫,面上带有似有若无的浅笑,如她本人一样难以捉摸。 “你的夫人王清莞还活着,她想跟陛下状告你。依本宫看,你们二人不如就在这里对峙,有什么矛盾当着大家的面解开,老夫老妻的可不要有隔夜仇。” 死人变成活人? 众人这下连窃窃私语也不敢了,大殿之内静可闻落针。 知道内情的不敢说话,怕祸及自身;不知道内情的更不敢说话,朝堂命官居然想杀妻?这可是重罪。 王清莞的丈夫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白,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找了这么多天的王清莞原来是被长公主藏起来了。 她怎么会跟长公主有勾结? 在这个时候确定说话妇人的身份算不上困难,王清莞对着定安长公主的方向行了一礼,也就只有定安长公主知道她的事情。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来,看着高座上的男帝。 眼前的男帝与王清莞二十五年时见到的男帝年岁相当,模样也有几分相似。 恍惚间,王清莞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十八岁的王清莞受到的打击太过沉重,时过境迁,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是怎么进入的皇宫,也忘记了自己上一次面对皇帝这个身份时是什么心情。 她只记得先帝是将她打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之后,在座人的面目模糊到近乎狰狞。 当初王清莞有勇气从座位上站起来控诉自己的遭遇,是她误将先帝当成了可以救自己于水火中的稻草。 现实给她重重一击后,才知道所谓的稻草是她幻想出来的、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这一次王清莞准备了真实的稻草,它不完美,摸起来的手感粗糙,也可能脆弱到受不住水火的侵袭。 但这是她亲手编造。 比起幻想中的稻草,它再不堪,也能带给她希望。 在偏殿时的紧张在踏入大殿的那个瞬间便消散了个干干净净,王清莞觉得自己的神台和身体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镇定,像是进入了道宗常说的顿悟境界。 现在的她在和二十五年前近乎相同的场景下,说出了相似的话。 王清莞丈夫的面色也如她父亲当年一样,由苍白变成了铁青。 他现在担心的是,自己没有足够的理由扭转王清莞说的一切,无法像二十五年前那样将所有的污水都倒在王清莞头上。 当年王清莞头上的污水是先帝亲手所致,现在他却不能盼望男帝像先帝一样替他扭转。 毕竟这一次,多了定安长公主这个好搬弄是非的人。 有过去记忆的人想起二十五年前发生过的这一幕,没有经过二十五年前这一幕的,也在这个时候窥到了传说的一点影子。 男大臣们一如当初,尽管不说话,王清莞也能感受到他们身上传来的狰狞感。 那些女眷们看着她,如二十五年前的那批女眷一样,对诉说着自己经历的妇人感同身受。 可是—— 为什么这个人死不悔改,非要走上自我灭亡的道路?闭上眼睛,在这个世界上装聋作哑的、像她们一样活着不好吗? 为什么偏要折磨自己。 男帝面色阴沉,他自然也记得眼前这熟悉的一幕,也记得这个人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身败名裂,这一切都是他已经过世的父皇亲手所致。 这王氏如今旧事重提——是在对他们皇家发泄不满吗? 在话语的最后,王清莞对着男帝所在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礼,面目虔诚,好像她还是十八岁那年将一切希望都压在先帝身上的少女。 “请陛下为臣妇做主。” 18、古代篇之王清莞 第18章古代篇之王清莞 王清莞的话字字带血,直逼自己的丈夫和生下的唯一孩子,丝毫没有提及曾逼迫她输血给亲弟弟的父亲。 这意味着她没有对先帝表达不满。 男帝的面色并没有王清莞没有提及而变得好看。 她没有提及更胜提及,在座的哪一个人不知道王清莞二十五年前的过去,民众又怎么不知道王清莞这一声名狼藉的女人曾经做过的恶事? 一旦给面前这个女人“做主”,二十五年前的事情真相不告而破,父皇的一世威名将会断送在他手里。 这才是这个问题的困难之处。 王清莞丈夫面上的铁青已经消失,静下心来的他没有了事发时的慌乱。 他何必要怕? 男帝不可能会为了王清莞而处置他,他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受到责罚,顶多是晋升之路从这一刻起被砍断。 没有人认为王清莞会成功。 王清莞心中也清楚,但她仍挺直着肩背,不卑不亢,等待男帝的下一步决断。 定安长公主可能是在场所有人中,除过九湘以外,唯一一个希望王清莞会成功的。 男帝的担忧对于定安来说不算什么,议论也只是眼下这一小会,史官可不会将不利于父皇的东西记载下来,千百年后谁还知道曾有一个男帝做过这种事情。 这就是权势的重要性。 这或许就是她想要取代皇兄的原因之一。 她可不希望在千百年后的史书上,记载的只有她定安的风流韵事。 从后世穿进史书的九湘若是知道定安此刻所想,定会疯狂点头: 您老没有猜错,您老在史书上确实是这样记载的,还是因为男人间的争风吃醋而死的。 “难怪你要找皇帝给你做主。” 定安长公主看了一眼王清莞,又偏头看向男帝,装作没有看见他不善的双眼,半真半假道:“我和王妹妹年轻时候有过几面之缘,曾经也被她的文采所折服。” “后来传出她文采不复的消息,我还感慨过,没想到原来是这位大人手段高明。也难怪王妹妹会走投无路,求救信都写到我这才丧夫的人手里了。” 定安顺便不动声色地向男帝卖了个惨。 在场所有人都看出来男帝不愿给王清莞做主,定安却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俨然一副要给王清莞做主的样子。 她看着王清莞的丈夫,双眼微微挑起,忽略了周围人明里暗里的示意,压意迫人。 果然! 王清莞的丈夫暗中咬牙,这个女人就是这件事中唯一的变数。 但男帝是站在他这一边的,这是他现在的依仗。 只见他“噗通”一声跪下来,“陛下英明,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尽管心中偏向父皇,但皇妹又才成为孤家寡人,不好让她继续伤心。左右为难之下,巴不得让王清莞的丈夫开口破了这个局面。 眼下他更是用带着鼓励的目光看向王清莞的丈夫,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臣妻方才所言确实不假。” 此话一出,空气中此起彼伏地全是吸气声,就连定安也忍不住看向了他。惟有王清莞仍然肩背挺直,仿佛没有听到狗正在吐出象牙这个奇闻。 “只是事实与她所言有些出入。” 在吸气声中,王清莞的丈夫声音沉着,显然已经盘算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率先将自己摘了出去,“作诗一事,并非臣妻所言的强迫,而是她自愿,这一切是臣不久前才知晓的。” 王清莞的才华他心中清楚,在此刻否认孩子的诗是她所作不是个明智之举,毕竟她随口就可以将他们打出原型。 “臣的孩儿出生之后,天资欠佳,臣妻心高气傲又爱慕虚荣。” “爱慕虚荣”这四个字用得极妙,二十五年前,王清莞便和这四个字关系颇深,此举有意将先帝当年的话也融合进来。 脑子清醒的人在这个时候开始佩服王清莞的丈夫,不愧是在官场上风生水起的老狐狸。 他现在对王清莞这个妻子,不止是狠,还毒。 分明是想将人置于死地。 不过,他不是早就想杀了这个妻子了吗? “为了不让周围人看轻,臣妻便令吾儿……唉!”王清莞的丈夫狠狠叹了一口气,“吾儿年幼,孝敬双亲,只能听从于她,这才犯下了这种祸事!” “臣先前不知此事,还以为吾儿果真天资聪颖,本以为可以光宗耀祖……前几天知道有这种事,不知该如何是好……” 九湘被气得笑了出来,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人,她在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看到。 到了现在,王清莞的丈夫几乎是声泪俱下:“至于将她禁足于府上,绝无此事啊陛下!” “臣妻自婚后便身体不佳,自从诞下麟儿后,身体情况更是一落千丈!不能寒不能热,稍加走动便身体抱恙,不到不得已之时甚少出门,她的身体情况陛下可以请太医前来诊断。” 王清莞的身体确实不好,因此她的丈夫也不怕太医诊断。 “臣自幼读圣贤书,虽不通天文地理,却知大丈夫在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又怎么会做出杀妻这等恶事?” 王清莞的丈夫看着王清莞,从他的双眼中看到的是对妻子的敬重。 “你我鹣鲽情深,世人皆有目共睹,我怎么会杀了你呢?那日夜里你院中起火,我迅速赶到却迟了一步,只在里面找到了几具尸骸。和你院中的仆人正好对得上,我又不知你已经逃出,还以为你……” 鹣鲽情深?当初王清莞的丈夫不顾她的骂名将她娶回家,至今还是世人口中的一段佳话。 若非爱惨了王清莞,又怎么会娶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 “我不知你为何要如此污蔑于我,”王清莞的丈夫形容痛苦,“莫非你以为我真的要将你做的一切都告知到陛下面前,才做出这么一出戏?” 定安攥着的那抹黑色布料的手已经泛了白,真不愧是敢在朝堂上与她作对,甚至三番两次忽略她示好的人。 果然有两把刷子。 定安看着王清莞,她能做的只有为王清莞保驾护航,至于冲锋陷阵,只能王清莞亲自进行,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陛下,请你念在臣妻糊涂,原谅她这一次吧!” 男帝怎么可能会原谅一个试图破坏皇家名声的人,最后这句话,不过是为了让他看起来更重情重义。 王清莞微微侧目,看向方才演了一出戏的男人。 她没想到她的丈夫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应对之法,轻轻松松地将自己摘了出去,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了她的头上。 “王清莞。” 男帝念着她的名字,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沉如暗雷:“你为何要污蔑你的夫君?二十五年前,先帝仁慈,念在你是初犯,饶过你一命,如今你又卷土重来,真是执迷不悟,本性难移!” 他有意地忽视了王清莞会作诗这件事,防止出现变故,他三言两语便定下了王清莞的罪责。 “来人啊,将这个女人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 重打五十大板,哪怕是一个体格强壮的男人都可能殒命,更何况是身体本就弱的王清莞。 这摆明了是要王清莞死。 男帝说完后,沉沉的视线将在座的女眷都扫了一圈。 他倒要看看,今日之后,还有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再站出来! 王清莞的丈夫心中窃喜,他扬起声音,装模作样地想要求情:“陛下,不可啊。” 话刚起了个头,男帝便制止了:“你若是胆敢求情,朕就将你们二人斩首在此!今天可是定安的五十大寿,怎么能容许你们二人胡闹!” 听起来像是为定安谋不平。 王清莞在听见最终的结果时,肩背如雪后的青松般停止,颤都没颤抖一下。 这跟二十五年前是一样的结局,只不过一个打在她心上,另一个打在她□□上,都是想要她死。 她怎么可能现在会认输? 她选择站在这里时就想好了自己的结果——要么死,要么活。 可她现在还没打算死。 昏君!九湘坐在王清莞身边骂道。 突然她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好点子来,大大咧咧讲了出来,丝毫不顾及别人,反正只有王清莞听见她说话。 这倒是个好主意。 王清莞面上看似不动,唇角却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沉于深渊的心又回到了原地。她所准备的方法花费工夫甚大,九湘这个方法虽简单粗暴,但行之有效。 一直观察着王清莞的定安长公主察觉到了这抹变化,她看向男帝,面容带笑,只是那笑并不达她眼底。 “皇兄怎么这么快就下了结论?不妨听听她怎么说。” 男帝没有应和定安的话。 定安却不在乎,她用下巴指着王清莞:“你没有什么话想说吗?”她嚣张惯了,没几个人敢对她的行为指指点点。 王清莞的丈夫并不担心,他已经将自己完全摘了出来,完全经得起查验,就连掌握着最高权势的人都站在他这一边。 唯一一个算得上破绽的就是他的诗句了,但在这个时候,他就算写不出什么诗句也情有可原。 现在的王清莞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就算蹦跶得再厉害也没有几天可活。 王清莞对定安微不可闻地表露了谢意,随后才看向自己的丈夫。 “你敢当着陛下的面,发誓你所说的都是真话吗?若有假话,”王清莞抿着唇,和九湘换了一个视线,“你马上就遭到报应。” 定安皱着眉,她不理解王清莞此举的用意。 王清莞的丈夫只觉得可笑,真是妇人,蠢得要命,还信这些因果循环。 神佛鬼怪本就是世人虚构出来的,不把这些放在眼里的人自然敢发誓,王清莞的丈夫就是其中一位。 戏还是要演的。 “夫人,你这是何意?” 王清莞看也没看他一眼。 “既然夫人执意如此,为夫便如夫人所愿。”他转头看向男帝,“臣发誓,若今天所说有半句假话,必会遭得报应,不得好死!” 说完,他看向王清莞,“夫人可还……”,满意。 满意俩字还没说出口,他猛然向前倒去,头狠狠磕在地面上,发出“咚”地如敲鼓样的响。 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全是血迹。 众人还没来得及唤太医,只见王清莞的丈夫又向前摔去,声音比方才还响,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忍不住跟着发颤。 王清莞垂着眼睛,在不断地咚咚声中冷静道:“今天早上来皇宫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神婆,她告诉我,今天若是有人敢在我面前撒谎,会立即遭到报应。” 她能用这种方法为自己求一个公道,那别人呢?别人可没有她这么幸运,身边有九湘这样的人帮助。 在心头还没捂热的欣喜在眨眼间化成了悲凉,伴随着叹息声与她一起拜了下去。 “请陛下为臣妇做主。” 一旁,王清莞丈夫的血液在地面绽出了一朵鲜红的牡丹花,九湘的双手正放在他的脖子上,摁着他一下又一下迅速地撞向地面。 男人没有还手之力。 九湘边气喘吁吁边对着王清莞笑眯眯地:“你看,我不只有送信这一个作用。”只是可惜,她这个任务者杀不了人。 没有人敢出声,连定安都被这一变故惊到差点捏碎手上的杯盏。 19、古代篇之王清莞 男人一下又一下节奏分明地磕向地面,咚咚咚咚,众人的心跳声和这磕头声莫名地叠在了一起。 王清莞还没有起身,鲜艳的牡丹花瓣已经绽到了她胳膊附近。 回过神的众人这才忙不迭地喊太医,年幼的孩子看到这一幕吓得哇哇大哭,男帝猛地吸了一口气,没喘过来,身边的太监正扯着嗓子给他顺气。 尖叫声哭泣声安慰声接连而起,大殿之中乱成一团。 惟有王清莞依旧伏在地面上,和盘踞在柱子上的龙和凤一起,静静等待男帝的发落。 直到九湘累得松开了自己的手,王清莞的丈夫如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喧闹声才逐渐平息。 王清莞趁着这个时机又提醒男帝:“请陛下为臣妇做主。” 这是她第三次说这句话。 王清莞声音清冷,再加上她身边瘫着的艰难喘气的男人,很难不怀疑她在这个时候正在威胁男帝。 你若是不秉公办事,也会是这个下场。 男帝被气得又是一大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在王清莞发明新写法之前,众人很难判定一首诗是他们自己写的,还是从姊妹母亲身上抢过来的,因此评判诗篇优劣的时候他们还算真心实意。 在新写法创造之后,众人几乎不需要判定,看到这种女子口吻的诗就知道不是本人亲笔。也不担心会产生误会,女人本就卑贱,他们才不会自降身份,去学卑贱之人的东西。 压抑在骨子里的恶意在这个时候就释放了出来,他们语言轻佻,对诗背后的人大加猜测,肆意点评。 他们夸,夸的是他们想象中写诗之人的容貌或是身材。 诗作的现持有者也不恼,尽管心中清楚这些人是在对他们的姊妹、妻子、甚或是母亲态度放纵。 他们把这些女人当成是掌心上可以随意点评交换的物品,因此王清莞想要将事情大告天下之时,他们生了气。不是气事情会被揭露,而是气手心里的一个东西居然妄想逃出他们的掌控,分明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 这个问题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有答案,二十五年前先帝的那场宴会上也有过这个问题,巧合的是,答案跟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一模一样。 他们都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王清莞的好下场。 直到众目睽睽之下,王清莞的丈夫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他们才收起玩味的态度,开始正眼看着这一切。 他们不相信神魔鬼怪,他们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可能是王清莞早就给人下了毒。 男帝也是这么想的,他面色阴沉得像是暴雨降临之前的浓云,隐隐间能听到里面的电闪雷鸣。 这是在威胁他? 好得很! 他没有回应王清莞的请求,而是对着身边人道:“太医呢?给他好好检查检查。” 王清莞闻言自嘲一笑,她到底在期待个什么?于是自顾自地直起上半身,心中对这个皇帝没有半点敬重。 她敬重过很多人,先帝、父亲、母亲,但他们把她的敬重全都当作纸揉成一团丢到了地下,在路过时甚至还会踩上一脚,她也就收回了自己的敬重。 王清莞的丈夫被人扶起上半身,一个男人摸上了他的脉搏,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后站起来,将位置留给处理他伤口的宫人。 他对着男帝行了一礼,如实道:“他只是失血过多,看着严重,并无大碍。” 男帝闻言,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袭面而来,他不死心地问:“那他怎么会突然发疯了般撞击地面?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王清莞和九湘这才明白这老不死东西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原来又想将所有罪责都推到王清莞身上。 九湘把手指头捏得嘎嘎直响:“不用担心,有我呢。”笑意纯善。 她刚刚歇了一小会儿时间,体力恢复得不多,但对付这个男太医是够用了。 男太医是所有官员中接触男帝最多的人,话中的暗示他无需过脑就能听出来。 男太医和在场的人不同,他号过王清莞丈夫的脉,知道他身体无恙,因此心下有些发怵:他若是听从男帝的暗示,万一再应验了…… 他毕竟是臣,不可违抗君命,当下只能顺着男帝的意思,“不过臣在他体内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东西,之前是不是吃过什么可疑的药……” 九湘没有给他说完话的机会。 男太医被九湘一脚踹得向前扑倒在地面,随后攥着他束的整整齐齐的头发,如对付王清莞的丈夫一般让他不停地以头碰地,像是小鸡啄食。 一回生,二回熟,九湘现在动作比刚刚熟稔不少。 比王清莞丈夫好一点的是,男太医还可以说话,只听见他断断续续求饶:“不知是哪位天神娘娘驾临,饶命啊,方才的话都是小人随口胡言,想要污蔑王夫人。” 九湘站起来,拍拍手,十分满意。 有王清莞丈夫的先例,这一次倒是没有几个人慌乱,主要的原因是这次的场景也没有前次的看着可怖。 男帝的脸黑成了锅底,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想着什么。 众人心中对王清莞的怀疑不得不散去,转而升起一阵浓郁的敬畏。 同时也打定主意,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他们都闭口不言,省的自己身上的秘密被揭露在众人眼前。 定安长公主终于察觉到九湘的存在了,她一如既往地陷入了沉思,这次想的和以往不同,王清莞身边难道真的有神灵庇佑?否则她无法解释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九湘对视上定安也觉得诧异,先前几次见面,这位的视线锋利到像是要在她身上刺两个大洞出来,这一次怎么如此温和,是没有察觉到她吗? 沉思也不过是一瞬,定安很快回过神,面带笑意,这次的笑意不再像之前一样浮于浅表。不管王清莞有神灵庇佑也好,无神灵庇佑也罢,总归是站在她这边的,对她没有害处。 衣服上的龙好似活了过来,贴着它的皮肤又开始隐隐地散发着热意。 定安道:“皇兄,你看这人如此作恶多端,连上天都看不过眼。既然如此,不如好好处置了他,给王妹妹一个公道,你看如何?” 同时她随手掸了掸袖子,仿佛有什么脏东西落在了上面。 挡她路的人,只有一个下场。 男帝满腔心思全都落了个空,眼下是无可奈何,他想以用妖女之名将王清莞抓起来。可他是皇帝,万一……他在满朝人面前岂不是形象大跌,以后又有何面目来命令这些人。 只能对着王清莞道:“王氏,你想让朕对你的丈夫和孩子做出什么责罚?” 他还是看这个女人不顺眼。 哪里有女人状告丈夫和儿子的?她难道不担心自己以后膝下没有子孙环绕、为她养老送终吗? 所以让该怎么罚他选择让王清莞来定,若是顾及周围人注意,罚得轻了,她心下肯定不舒服;若罚得重了,她就算洗清了当年的事又能如何?会背上比之前还难听的骂名。 两者之间,她肯定会选前者,这样也不会有人说他责罚不够。 王清莞抬眼看着男帝,一字一字地如男帝所料那般说着:“我的丈夫和孩子是有错在身,可他们毕竟是我在世上最亲密的人,所以王清莞希望陛下能够从轻发落。” 算这妇人还有点眼力见儿,男帝的面色稍加缓和,还没等他应允,就听见王清莞又接着说:“恳请陛下将他们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以示惩戒。” 是王清莞,不是臣妇。 她首先是王清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其次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所以她要先为王清莞这个身份报仇。 骂名? 她若是在乎这个,当年她就找一个绳子将自己吊在房梁上,而不是苟活至今。 “噼里啪啦——”九湘放在耳边的手呈喇叭状乐不可支,“是谁的算盘突然散开了,这珠子掉了一地,真好听。” 王清莞的嘴绷成了直线才没在众人面前笑出来。 五十大板?她怎么敢! 男帝觉得今天喘不上气的频率有点高。 五十大板重不重,打死过不少人的男帝不会不清楚,偏偏他还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总不能当着大众说,先前他命人打王清莞五十大板,是要王清莞死。 定安一手掩着唇角,遮住了激荡出来的笑意,真是个聪明人。 “皇兄,王妹妹既然不愿严惩他们,不如现在就把人拖出去,趁着人昏倒还没醒来赶紧打,这样就少遭一份儿罪。” 不等男帝回应,她声音一转,厉声道:“听不懂本宫说话吗?把这父子二人拖下去,重达五十大板。” 一锤定音。 王清莞的儿子早就抖成了筛糠子,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跪下去求饶——晚了,被拖出去时,惨叫声险些要将这个宫殿劈成两半。 这一趟,非死即残。 九湘跟着父子二人走出了大殿,随后抱着胳膊,悠闲地看着二男被打得不成样子。 这是属于王清莞的胜利,尽管很微小,但意义却不微小——这代表着书上记载的有关王清莞的文字,从这一刻起,便与她的夫君孩子再无关系。 但王清莞想要留名千古,这点胜利是做不到的。 只有女性彻底掌握了权利,才能确保自己在史书上留有名字,属于她的那一页不会被人篡改、或是抹去。 男帝现在的脸色已经不是差这个字就能形容的了,王清莞应该明白见好就收这个道理。 王清莞当然懂,但懂是一回事,是否照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陛下,臣妇还想状告二人。” 九湘还没注意到大殿内的空气比之前还要紧张焦灼,她现在注意力被已经结束的谈话完全吸引了,其中一个说话宫人匆匆忙地向大殿内走去。 九湘只捕捉到了几个词语:姜家,女儿,宫门口。 莫非姜知彰此刻在宫门处? 九湘先前回到宫中的时候,特意在宫门口等待了一段时间,为的就是等姜知彰。 王清莞择定的人不多。一个背叛了王清莞,如今已经死去;两个都忙着同一件事,无心将一切揭发;惟有姜知彰,她还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方向,九湘认为王清莞不会这么倒霉,选定的几个人都是逆来顺受者。 在门口没有等到姜知彰的九湘还有点失望,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宫人方才进入大殿,分明是要告知姜知彰的父亲,再由她的父亲将她带进去。 可姜知彰的经历与王清莞年轻时颇有相似,殿内又发生了那种事情,她的父亲怎么可能允许姜知彰参与寿宴? 姜知彰为什么要翻墙从家里逃出?怕是她的父亲已经知道了姜知彰的打算。 她得赶在所有人之前将姜知彰带进来。 在九湘在还没捋清这一切的时候,身体已经采取了行为,正飞速地往宫门口的方向奔着。 王清莞这一次想要状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和弟弟。 她这一生出身富贵,却过得格外悲惨,而造成这一切的是四个男人。其中两个正在外面受刑,剩下的便是逼迫她写诗给弟弟的父亲和享受了她的才华、却对她没有半点尊重之意的弟弟。 正在受刑的二男的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弱,像是某种受了伤的野兽,听起来可怜至极。 可就是这惨叫声唤醒了王清莞肉/体里沉寂了二十多年的血液,它们正当初一样沸腾着、咆哮着,最终全部涌进神台,控制了这具身体,引诱着王清莞将压在心中的另一件事说给众人听。 若是没有九湘的灵机一动,王清莞或许会见好就收,从老虎口中夺食是个危险活儿,能夺过来就是命大,应该知足。 可经九湘插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这次不是她畏惧皇帝,而是皇帝忌惮她。 “孽障!” 出声的人中气十足,头发灰白,正是王清莞的父亲。 自王清莞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便一直想要打断她的发言,并应和着王清莞的丈夫。如今王清莞将矛头直指向他,他又如何能按捺得住气。 可他也不敢说王清莞胡言乱语,方才那两个人的下场他们都亲眼目睹。 所有人中最乐意见到这一幕的便是定安了,当初她察觉到王清莞的不寻常之处,就是因为王清莞的夫家和父家都是忽略了她示好的家族。 他们后来又都在她上朝的这件事中,持以反对的态度。 搬去这两块拦路石迫在眉睫。 “放肆!” 男帝实在忍不下去了。 状告夫君还情有可原,可她眼下状告的是对她有生养之恩的父亲,更深一层来看,她是对当年的先帝心存不满。 一家之中父是权威,一国之中帝是权威,底下的人怎么敢对这两个角色指指点点?这也是先帝当年粗暴地决定王清莞下场的另一个原因—— 若人人都像她一样指责自己的父亲,那家还是家?现在指责父亲,日后是不是就要指责他这个皇帝了。若人人都像她这样毫无规矩不遵礼法,国还是国? 这一刻,朱红色柱子上的栩栩如生的雕龙和浮凤活了过来,它们将王清莞围在中间,用那双恶狠狠的眼睛高高在上地瞪着这个不知满足的女人。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得寸进尺的人。 若不是它们无法离开这根柱子,不然这个女人早就被它们撕成了碎片。 瘦弱的女人,高大的朱红色楠木柱子,坐着的形形色色的大臣和家眷,身边也没有九湘护卫左右,王清莞这时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二十五年前的大殿上,下一刻就会被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打入十八层地狱。 可她一如当初,不曾有过半分畏惧。 “皇兄别动怒,”思量一番后,定安长公主慢悠悠地开口,“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说着跟皇后在不经意间递了个眼神。 自始至终只说了几句话的皇后拿了杯水喂给男帝,劝道:“是啊陛下,何必如此生气,保住身体要紧。” 定安在男帝心中果然有份量。 他将视线转移到定安身上,用一种看似商量的语气道:“你本该热热闹闹的寿宴却被一切人搅成了这般乌烟瘴气的,惹人心烦。”话里话外意有所指,“不如朕把这个罪魁祸首交给你处置,你意下如何?” 罪魁祸首指的是王清莞。 他语气随意,像是在商讨如何处理掉一只死去的猫或狗的尸体。 定安随着男帝的视线看向王清莞,没有片刻犹豫:“好啊。” 此举正合定安的意,男帝若是没有提这个主意,她也会主动提出将人解决掉。 在定安应声的同时,男帝紧绷的面容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他看重名声,不好直接处理王清莞,这才想出了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 定安幼年时为了存活,养成了一副狠辣的性子;又因多年不受重视,长大后最恨旁人抢她的风头。 当年她的及笄礼上,有个与她交情匪浅的人穿了件红色衣袍,花纹用金线织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彻底盖过了她的风头。咽不下这口气的定安将那人带到偏僻处,命人将衣服扒下来丢进了火盆里烧成了灰烬,忌惮公主之威的众人根本不敢插手。 二月天春寒料峭,那人只能瑟缩在墙角里等家人送来衣服。 如今王清莞毁了定安的大寿,与定安又不过几面之缘,比不得当初那人的感情深厚,定安怎么会轻易饶过她?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令男帝始料未及。 第20章【VIP】 第20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定安的回答犹如水滴落入湖面, 将众人的吸气声如涟漪一样召唤出来,并向着四周荡漾而去。 任谁都能看出来,陛下对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已经没有了容忍之心, 想要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女人除去。 不少人都张大了双眼,兴奋地等待着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定安长公主可不是什么心慈之辈,落到她手里的王清莞又怎么会有好下场。 另有小部分人在预测到王清莞可能的下场时心怀不忍。 她们都出身高门, 里面的龌龊她们不能再清楚。明明王清莞字字是真, 明明她们也有相同的经历, 她们却不能站出来求情, 或是像王清莞一样诉说自己的委屈。 她们背后是整个家族,她们不能将家族置于危险之中。 定安脸上的几根皱纹经过岁月的打磨之后,两端变得和绣花针头一样锋利, 一如她此刻从王清莞脸上挪走, 又转移到王清莞父亲脸上的视线。 她唤道:“王老丞相。” 王老丞相指的是王清莞的父亲,他年事已高,早已告老离朝。他在任时为人贤良,处理政务阴阳有序, 颇受百官推崇,就连男帝也敬他三分, 哪怕他已无官身也要尊称他一句“王老丞相”。 因而在定安的大寿之上, 他也能被破例邀请到这里。 突然被提及, 王清莞的父亲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长公主殿下。”随后一句话没说, 等待着定安接下来的发言。 定安在他话落地的时候就接了上去, 言语间有一些急切, 这些急切与充满威严的声音叠在一起, 显得咄咄逼人, 难以招架:“王老丞相认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理?” 定安的眼皮上长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老人斑, 颜色很淡,在眼皮因为肌肉的松弛而下垂时,老人斑正好在垂下来的部分上,无形中为她的威严又添了一把火。 九湘之前最害怕的就是被这双眼睛盯着,不是会把你的心思全部看穿,就是会像才烧出来的烙铁一样在你身上烫出两个大洞。 别人或许会畏惧这视线,与定安向来水火不容的王老丞相可不怕,也没什么好怕的。眼下陛下和定安长公主要处理掉的人是王清莞,而不是他。 他不仅不怕,还舒了一口气。 生出了一个浑身逆骨还不知家族荣辱的女儿,是他的耻辱。如今可以借助他人之手解决掉,也算平了他一件未了的心事。 王清莞的父亲又行了一礼,说出的话与心中所想相去甚远:“回长公主,念在小女久居深闺,不知礼数,希望长公主能高抬贵手,饶她一命。” 语气诚恳,听起来倒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父亲。 定安长公主脸上带了笑,这笑丝毫没有让她脸上的绣花针样的皱纹变软或是变得温和,相反,这笑意使她与众人的之间距离拉得更大了。 她问:“老丞相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王清莞的父亲的一头雾水在对上定安那双本不大不小、却在老年斑的加持下显得格外威严的双眼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自他心底爬到了肌表,它路过的地方都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 趁着恐慌还没经过脸上,使那里也长小疙瘩时,他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细细思索哪里不对劲。 “长公主此话何意?” 就连男帝也将视线扫在了定安身上,好似无声地质问:你在干什么? 忽略了男帝的质问,面对着众人的不解,定安上半身微微靠前,脸上的笑意比之方才更加明显,看起来难以捉摸。 “我也想知道王老丞相方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眼皮一抬,不带商量的就变了个语气:“为别人求情?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 王清莞的父亲这时才知道定安想要做什么,原来她意自始至终都不在王清莞身上,而在他身上。 一时间冷汗掉了下来。 平日里他也不怕定安针对,可这个时候…… 定安长公主正如王清莞父亲所猜的那样,是奔着他去的。 定安长公主一把岁数,又长期处于高位,说话间威严自显,令人心惊:“做出了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难道还以为自己跟二十五年前一样逃脱吗?二十五年前我的父皇被你的能言善辩骗过一次,二十五年后你还要继续骗我的皇兄吗?” “你纵容孩子窃她人才华,枉为人父;辜负了我父皇和皇兄对你的信任,枉为人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所有人都认为王清莞会遭遇大难,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一件事—— 王清莞最初能出现在这里,是定安的手笔。 定安最不可能处理的人就是王清莞。 男帝只说将罪魁祸首交给定安处理,话里话外指的是王清莞,定安故意装作没有听出来。 她揽下这件事意在王老丞相,既然男帝没有点名道姓,她便偷天换日,将罪魁祸首换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个她日思夜想都想除去的人。 王老丞相久居官场,尽管现在已经退位,但他在百官心中的地位仍牢不可破。 之前忽略了定安示好的、和前不久长公主打算进入朝堂时,反对得最欢腾的几个人都是王老丞相派系的,比如王清莞的丈夫还有姜大人 。 王老丞相就是他们那群人的主心骨,他这棵大树不倒,围着她的猢狲不散,反对她的人就会一直存在,她就一直不会安心。 在定安说这一番话之前,男帝还有阻挡的份儿;在定安说这一番话之后,他只剩下旁观的份儿了。 定安指责的罪名可不小。 王清莞当众重提二十五年前那件事,是暗中指责先帝。可定安这么一说,那就不是王清莞打先帝的脸,而是先帝被一个臣子耍得团团转,甚至还在戏耍他。 这种情况下男帝帮王老丞相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只能郁郁地闭上嘴,只怪自己刚才过于志得意满,没有将人物挑明。 众人也没想到定安长公主的一句话就使这件事发生了这么大的逆转,他们的视线在王清莞和长公主之间扫来扫去,权衡之下所有人都选择和之前一样闭口不言。 其中不乏有跟定安站在一起的人,此时他们再迟钝也明白了长公主此举是为那般。 王清莞站起身,对着长公主的方向重新跪下,又是深深地行了一礼。 在定安应下的时候,王清莞心中怀疑她为了封口要对自己出手,但这怀疑转瞬即逝,并没有在她心中留下痕迹。这一礼,是愧疚也是感激。 有几个男臣子想帮王老丞相说话,“长公主莫要胡言乱语!” 几个人对着王清莞怒目而视,像是庙里睁大眼睛的几大金刚,他们来势汹汹气焰涛涛,三言两语就给王清莞定下了结局。 “王老丞相一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若说唯一没做好的事,就是养出了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女儿。” “望陛下下令,命王老丞相亲手将此女打死,以儆效尤。” “为父者,若无法管教好自己的孩子,那不如亲手打死,也算对得起天下。” 九湘若是在这里,定是会赞叹一句:真毒。 脸已经撕破开来,长公主也不想继续伪装下去,她冷笑戳破了这几个人小心思:“你们几位跟踩着尾巴一样跳的这么高,莫不是为了杀人灭口?” “要确定这件事也不难,让王老丞相亲口否认王娘子说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不就可以了?” 长公主脸上的绣花针随着她的眼神一起飞了出去,像丢飞镖那样,分别刺在说话的这几个男的身上,她在最后意图挑衅:“莫非王老丞相不敢?” 亲口否认?想到了刚才那两个流血的人,大殿中的空气仿佛都被吸走了,每个人的呼吸声听起来都有点急促。 否认还是承认? 大部分人都不说话,只有呼吸泄露了他们的心绪。 王清莞的弟弟如今在朝中身居要职,如果再熬个十来年,未免不能到父亲曾经所在的高度。眼看着现在情况危急,他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 年满四十的他看起来却如同三十岁一样精神十足,他忽略了长公主直接指责王清莞,像是在劝她迷途知返,意图用这种方法让王清莞做回一个孝顺的女儿。 “阿姐,你为何一心想着将父亲与我置身于不仁不义之地?” “父亲养育你我,我们不应该报答他吗?为什么你总是想着……”污蔑我们。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若是再出现之前的神鬼之事,他不就间接承认了王清莞所说都是事实。 王清莞不语。 她曾经说过很多话,但没有人听;现在他们口中所出的话,她也不想听,更不想回应。 她也曾孝顺过,问题是,他们对得起她的孝顺吗? 他们不仁,她又何必存义? 同时在心下期待九湘赶紧回来。 她了解她的父亲,他是一个冥顽不灵的人,哪怕泰山压于面前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意见。如今九湘没在,若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王清莞的父亲正如她担心的那样开口了,他看着王清莞,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这有什么不敢的?” 无人瞧见的地方,冷汗已经顺着他的鬓角从耳后钻进了衣领里。 气氛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个境地,男帝不便开口,他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不说话就是默认,与其默认,不如赌一把。 赌所谓的神鬼之事是假的,赌这些事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只见他看着王清莞,面露苦笑,语气无奈:“老夫这个女儿自出生起便谎话连篇,当年先帝斥责过她,谁料她没有改正,还在多年后的今天变本加厉。实在是老夫教养不够之过,让陛下娘娘,长公主还有各位大人见笑了。” 所有人的视线在他说话之始就黏在了他身上。 一、二、三……九…… 这么长时间过去,王清莞的父亲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看好戏的担忧的疑惑的都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转而放在了跪着的妇人身上。 他们自始至终都知道王清莞说的就是事实,因而他们觉得奇怪,为什么王清莞的父亲没有遭受所谓的鬼神惩罚。 王清莞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拉长而沉的越低,不止担心自己,也是担心九湘: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定安的面色明显不好起来,神色最放松的是王清莞的弟弟,他强摁下心中的喜悦,硬是摆出一副痛心的样子:“阿姐,你为什么还不回头?父亲已经一把年龄,他经不起你这三番四次的折腾了。” 定安也看向王清莞,面色发沉,似是对她不满:“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被两个人质问的王清莞只觉得荒谬。 过去和现在,她都将真相摆在了众人面前,却没有人去相信,她要申冤居然还得装神弄鬼。 凭鬼神定胜负是很可笑的一件事,可若是没有“鬼神”,躺在外面被打得没有生息的人,就是她了。 她能有什么话要说?她没什么话要说。 王清莞身形分明没变,看起来却比之前小了一点。 盘踞在柱子上的雕龙和浮凤又开始伸展爪子和翅膀,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如蝼蚁一般的王清莞,像是在嘲笑:以女人瘦弱之身妄想反抗这个世界,是痴心妄想。 男帝对王清莞做了最后的处决:“念在老丞相一生都为国为民的份儿上,朕就饶你不死,重责五十,如何?” 兜兜转转,这可能要了命的五十大板还是回到了王清莞身上。 若是她之前对丈夫和孩子没有这么狠的话,他也不会要王清莞命的,男帝如是想。 定安想要求情,眼中几番变幻后,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王清莞现在对她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开口去得罪皇兄。王清莞活着,还可能会泄露她的计划,她的秘密少一个人知道更好。 就在一切都画上句号时,坐的好好的王老丞相突然翻了一个跟斗,从案几的后面翻到了大殿上,又滚了几圈,正好滚到了即将被侍卫带出去的王清莞的脚下。 他脸上痛苦,整个人蜷缩在了一起,嘴里不住的哀嚎着。 像是受到了巨大的痛苦。 这,这是?! 抓住王清莞胳膊的两个侍卫猛地向后一退,远离了王清莞。 王清莞看向面前的九湘,检查她全身上下并没有出现什么伤口时才放下了心。 九湘边踢边骂:“虎毒不食子,你连自己的孩子都想害,什么玩意儿。” 幸好她回来的及时,不然王清莞会有什么下场九湘根本不敢想,越想越气的九湘根本停不下来:“你这老东西,多少岁了?得有七十了吧,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当贼这么久怎么还不自杀谢天下啊。” “……” 王清莞:“……”难怪九湘常说揍人大快人心,好像确实如此。 王清莞垂眼看着脚下哀嚎声不止的人,说不开心那是假的,但有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将她环绕,她的心情实在无法轻快起来。 若是九湘没来,她会有什么下场? 若是今天没有九湘,她又会是什么下场? 并不是责怪九湘来迟了或是其它意思,只是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之处——这个时候,她迫切地希望坐在最高处的是定安长公主。 或许只有女子为帝,世人才会不随意处置她们,不会随意地忽略她们的一言一行,不会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颠倒黑白。 王清莞的弟弟想上前看看王老丞相的情况,还没有蹲下的时候就被九湘踹着肩膀直直地向后躺去。 直到定安长公主将王清莞的父亲和弟弟拖出去处罚,九湘才不得不停下。 王清莞曾经受了那么多苦,就这么停下,九湘还有些舍不得。 定安现在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的好,压在她头顶的几片黑云除了大半,日后看谁还敢阻拦她,还敢跟她作对。 明眼人都看出来长公主是有意惩治与她作对之人,纷纷庆幸自己在前不久保持着沉默,没有发出任何反对的意见,被她关注上可不是好事。 姜家人个个面色不安,朝中上下谁人不知他们是王老丞相那一派的人,而且他们还与王清莞的夫家定了婚约。 他们以后在朝中该如何度过去。 地面上的血液已经被擦了个干净,回避到两边的舞人准备着再次入场,但众人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好心情。 毕竟外面惨叫声不断,空气中还泛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就在这时,一个与舞人格格不入的身影突然从殿外走进来,吸引了众人的视线。九湘挑眉,和王清莞咬着耳朵:“你猜她是谁?” 进入眼帘的,赫然就是看起来有些狼狈的姜知彰。 王清莞被安排到了她丈夫原先所在的位置上,九湘盘着腿,坐在王清莞身侧。姜家人就在她们的对面,从她们这个角度,可以将面色发白的姜家人瞧个清清楚楚。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刚刚发生了王清莞的事情,他们很难不怀疑姜知彰也有着同样的心思。 九湘则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心中有鬼才怕鬼。 九湘方才出去的时候,姜知彰正如那两个宫人说的那样,被拦在宫门外。 为了迅速回到王清莞身边,九湘将几个挡路鬼分开后直接拽着一身狼狈的姜知彰,飞奔着就往跑了回来,速度之快,一路上吓坏了好些人——在她们眼里,姜知彰像被什么东西拽着向前奔去。 姜知彰自己也吓了个半死。 到了殿门口九湘才松开了攥着姜知彰胳膊的手。她已经将路带到了这里,剩下的是姜知彰自己的事情。 姜知彰最初还有点迟疑,在被众人察觉后她快步上前,恰好跪在了王清莞方才跪着的地方,紧张之下的她显得手足无措:“参见陛下,臣臣臣女有事要要说。”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王清莞悄悄地在九湘手上写下了一个“姜”字,指的是姜知彰,算是回答方才九湘的问题。 九湘没有否认:“我刚刚出去就是把她带进来的,我还以为她不会来了。” 王清莞弯起唇角,她不可能完全看走眼。 一连损失了三个臣子,男帝脸色本来就差,看见姜知彰后他更是怒不可遏,抬手一挥,桌子上摆放着的美味佳肴全都滚落地面。 在瓷片与地面相撞后产生的碎裂声中,能听见男帝散发着火气的声音:“这里是长公主的大寿还是朕的御书房?怎么各个都有事要告?” 被天子之威压制住的姜知彰差点忘记接下来要说什么,她胆子本来就小,禁不得吓。 犹豫片刻后她上半身猛地压向地面,身子低到像是要钻进土里。眼睛紧闭,烂熟于心的话从她口中如同飞奔的马样迅速跑了出来,速度快到像是在念经。 想将她带下来的姜家人终是迟了一步。 离开府中的时候姜知彰就害怕了,犹豫之后她决定前往皇宫;在皇宫门口被拦下来时她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放弃的时候又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拽进来,飞到了她本打算来的目的地。 宫殿巍峨高大,衬托得她更为渺小,退缩之意比在宫门口时还要强烈。 但后面是从宫门口跑过来的追兵,她擅闯皇宫肯定要受责罚,据说是死罪;前面是宫殿,她当众将一切都说出来估计也跟当初的王清莞一样,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退是死,进是死。 不如闭着眼睛闯一闯。 太可怕了。 怎么会这么可怕。 姜知彰害怕到不敢睁开眼睛,生怕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把悬在头顶、即将让她身首异处的大刀。 姜知彰趴在地上抖得比刚才说话时还要明显。 她现在想的是,王清莞也太值得倾佩了,这种事居然还想干第二次,她绝对不想在体验第二次了。 傻子才来第二次。 这姑娘怎么会如此有趣,九湘在一旁乐得笑了出来,同时也有几分钦佩,“她胆子这么小,却能做到这一步,真是为难她了。” 王清莞对此很是赞同。 王清莞在脑中回想着自己当年,但什么也没想起来,只记得大殿的殿顶有时候特别高,高的时候她的胆气能冲上云霄;有时候特别矮,矮到她以为那殿顶会将她狠狠地压在下面。 周围的人有时候距离她特别远,有时候又特别近,远的时候她看不清他们的面孔,近的时候他们的声音是在她耳边炸响的。 那一日的天好像有很多沙尘,灰蒙蒙的,好像必须得提着灯才能探清这世上的路,她的手上恰好没有灯…… 今天这场寿宴是为定安长公主准备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断,又连着处罚了好几个人,这不是个吉利之象。 但主人公并不生气,她出乎意料地善解人意,令不少人大跌眼镜:“皇兄何必震怒,她们既然能闹到你面前,肯定被逼的无路可走,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说完,她问大殿中央跪着的少年:“你叫姜知彰?” 不知道内情的人觉得有些诧异,定安长公主以往可不是这么好脾气的性子。想到她突然成为孤家寡人,或许是这个原因而性情大变,也不是不能理解。 少年姜知彰悄咪咪地将眼睛扒拉出一条缝儿,将周围扫了一圈儿只能看到各式的案几,看不到说话的人。 她只能不停地点头,说话如蚊呐一般:“是。” 定安追问:“你刚刚所说全都是真的?” 姜知彰心中摸不着底,说话的人是谁啊,是帮她的吗?姜知彰将声音抬高了一点,尽管在众人听来还是很低:“臣女所言属实,绝无半句假话。” 姜家人面上呈现出灰败之色。 自姜知彰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们就预测到自己会落入这种境地,定安长公主盯他们跟盯一块肥肉似的,如今肥肉自己送上来,不一口吞掉的话就不是长公主了。 定安对姜知彰有点印象,王清莞当初递上来的名单上,就有她的名字。这个小姑娘是很胆小,但胜在有什么答什么,这给定安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她点点头,这才看向姜家所在的地方,声音冷了下来,不复与姜知彰交谈时的和蔼:“小姑娘方才说过的话,都是真的吗?” 哪里还敢否认?血淋淋的例子就在前面。 当众被问罪,姜知彰的父亲觉得面上火辣辣的,有些无地自容:“臣在此事上确实做得不对,欺瞒了陛下和公主,小女所言,字字属实。” 既然无法躲过去,不如痛痛快快地承认,惩罚估计也不会像之前几人那么严格。陛下先前意欲除掉王清莞,才提出了五十大板,后面被王清莞利用才是那个下场。 定安长公主点点头,对姜知彰父亲的识相有点遗憾,“小姑娘,你想如何惩罚欺负你的父亲和弟弟?” 定安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姜知彰。 什么惩罚对定安来说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自他承认的这一刻起,就意味着朝中自此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尽管有些事是众所周知的,但揭发了和没有揭发,曝光了和没有曝光,二者的意义是完全不一样的。 姜知彰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刚刚是不是听见父亲承认了? 不知道前情的姜知彰脑子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东西,一时间忘了回定安长公主的话。 等回过神时,她拔萝卜似的将自己的头拔出来,将四周扫荡了一圈后锁定了定安长公主。 看着定安长公主颇似邻家老人的模样,姜知彰的紧张感倏地退了大半,她有些犹豫:“我?” 定安长公主笑眯眯地:“是你。” 姜知彰没想过这件事会成功,她是抱着一定会失败的念头来的。一时间她面上露出了为难之色,她可真没想过该怎么惩罚父亲和兄弟他们。 许是知道自己安全,姜知彰彻底直起上半身,但话语间还是有些畏缩:“让他们亲自给我道歉。” 让他们亲自给我道歉。 九湘不动声色地瞧了王清莞一眼,若她没有记错,王清莞十三岁的那一年,曾说过和这句大差不差的话。 九湘想到的东西,作为亲历者的王清莞自然也想到了。 当初她多么天真,天真地认为弟弟会跟自己道歉,会认为这世上存在着公平正义,天真地认为这世间没有黑暗,就算有黑暗也会被很快除去。 姜知彰就是她的过去。 这个惩罚方式令定安长公主有些意外,诧异过后就应了下来:“姜大人,你觉得呢?” 这就解决了? 姜知彰觉得自己脑子晕晕乎乎的,她怀疑自己还在梦境中,没有醒过来。 父亲怎么可能会承认他的错误?他之前分明还在训诫她。 这件事又怎么会这么简单就解决?若是简单,王清莞当初怎么会失败,这么多年站出来的又怎么会只有一个王清莞? 还有她是怎么从宫门口跑到这里来的,好像有个东西拽着她? 姜知彰有太多疑问了,一时间想不明白。 王清莞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一丝不易发现的羡慕被她藏在了眼底的最深处。同时又觉得庆幸,与她过去经历极为相似的姜知彰,没有步入她的后尘。 九湘道:“我之前给她送信的时候,怎么没察觉到她的胆子这么小?” 大庭广众之下,王清莞不便应声。她想告诉九湘,姜知彰的诗和她的人一模一样。 姜知彰的诗像是百花盛开一样艳丽,处处迷惑你的眼睛,让你找不到她的真正心绪。只要你走到百花的背面,才可以将她的性格揣摩个清清楚楚。 姜知彰如她的诗一般,小心谨慎之下,藏着一颗强大的心,这是王清莞选定她的理由。 定安长公主在姜知彰父亲道歉结束后吩咐左右,“给我身边铺个垫子,让这个姜家小姑娘坐过来,我一看见她就觉得亲近。” 众人有点羡慕姜知彰的好运,贸然闯进皇宫还被没有被问罪,又入得了定安长公主的眼缘。定安长公主如今孤身一个,或许会把这个姜知彰养在身边。 得长公主教养,这是多么大的福气。 思绪翻滚中,陆陆续续有几个人离开位置,跪在了原先跪着王清莞和姜知彰的地方。 或许是想像王清莞和姜知彰那样,为自己谋不平;又或许是羡慕姜知彰入得了长公主的眼,也想出来试试。 总之,她们跪在了那里。 一人率先出声: “臣女请陛下和长公主做主,臣女也曾被家人逼迫……” 男帝在处理姜知彰这件事情中,除过最开始怒火冲天以外,其余时候始终保持缄默。 但在看见几个人又站出来学着王清莞和姜知彰那样跪下来时,他不愿再憋着自己:“一个两个这样,三个四个这样,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当这里是可以击鼓鸣冤的衙门吗? 今天发生的一切事简直是荒唐!荒唐透顶! 他身为一国之君,先是被王清莞那个女人明里暗里地威胁,一时不慎被她掌控,处置了他向来尊敬的几个臣子,这是什么? 这是在说他眼光不成,这是在打他的脸! 后面又有一个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小丫头学王清莞申冤,这也就算了,毕竟才承受丧子之痛的定安对这个小丫头颇有好感,他也就由着过去了。 但这两个人是什么意思?他斥骂道: “给朕滚下去!” 男帝脸色气得发红,白发颤颤巍巍地从帽子中钻出来了一缕,挂在脸边,看起来像是一个打了败仗后恼羞成怒的人。 皇后和定安长公主脸上的皱纹看起来一样多,不同的是,她的皱纹间写满了慈悲和仁厚,像能包容世间万物,而定安与她截然相反,脸上全无这些东西。 只见她站起身,轻轻抚着男帝的背,“陛下息怒。” 男帝的面色因这一句劝说而面色变缓,但没有完全气消。他推开皇后,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这里,皇后紧跟其后。 跪着的几人还没说出自己的冤屈,就遭受了这样一顿辱骂,甚至还气走了男帝,顿时面色如纸,身形如在大风中般摇摇欲坠,生怕自己会遭受处罚。 不管其他人态度如何,对于站出来的这几个人,王清莞只觉得诧异。居然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哪怕她们是试探了风向之后才选择站出来的。 令九湘更为诧异的还在后面—— 定安看着这几个人,面色冰冷,言语间毫不留情,半分不见之前对待王清莞和姜知彰时的柔和:“这里是本宫的寿宴,王清莞是本宫熟识之人,后面这个小姑娘和我颇有眼缘,你们又是个什么东西?” 定安的冷声斥责使得众人终于回想起那些关于她的流言,不近人情,嚣张跋扈,最恨旁人抢她风头…… 想做的事已经做成,定安没打算继续留在这里。这一天心情起起伏伏,她也实在是累了,丢下一句“本宫身体乏了,你们尽兴”后,就在管家的搀扶下也离开了这里。 她目视前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王清莞一直锁定她的视线。 九湘不解,她想要阻拦定安,却被王清莞拽住了衣角。 王清莞道:“别去。” 九湘有些不明白,“怎么感觉她跟换了个人一样,之前对待你和姜知彰的时候可不是这般模样,态度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态度变化怎么会这么大? 王清莞抬头时,只捕捉到了定安长公主的一片黑色衣角。衣角上用金线绣着纹路,即便没有太阳照射也闪闪发亮,引人注目。 王清莞收回视线。 或许定安长公主一直都没有变态度,只是她对定安长公主怀有期待,这点期待让她忘记了最初定安找她,只是为了合作。 定安想要扳倒那些反对的人,而她想要为自己报仇,目的不同,目标一致,这是她们合作的起因,而她在刚刚险些忘了这些。 长公主对这二人的态度冷淡,或许是觉得她们没有价值让她驻足,也或许是因为她们背后的家族是长公主一派的人。 总之,没有作用的人,定安长公主才不会关注她的死活。 这才是真正的定安长公主,有谋略有手段,也够无情。 尽管她无情冷漠,不像皇后一样慈悲仁厚,但王清莞清楚,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地破除面前的所有苦难,登上皇位,心软的人则绝无可能。 这是王清莞拽住九湘阻拦定安身形的原因。 她不愿将用来对付卑鄙之人的手段用在定安身上。 她、君辞柔、姜知彰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在今后或许还会继续发生其她人身上。 这一切只有定安长公主成功后才可能彻底改变。 但—— 到这一日还需要多长时间? 20-30 第21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天上的阴云好像散去了, 一束阳光经过屋檐后洒在了大殿门口。在细小灰尘的浮动间,有一片衣角正在上下飞舞,上面的金线因为太阳的照射而显得更加夺目。 王清莞想要闭上眼睛, 隔绝有些刺眼的光芒。 迟了。 衣角的主人,也就是定安长公主那张威严又无情的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吓得王清莞猛地睁开了眼。 座下的马车摇摇晃晃, 有风时不时地从帘子与车身间的缝隙钻进来, 冷得王清莞拢紧了衣袖。这寒意并没有因为她的紧缩而减轻, 相反, 有越来越重的迹象。 原来她不知何时又出了一身冷汗。 她心情在这个时候本应是轻快的—— 她的丈夫先是被打得昏了过去,又是被定安长公主打了五十大板,现在彻底断了气;她亲身所出的孩子还活着, 但也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若是后续没有良好的治疗,恐怕也要随着他的父亲一同归去。 逼迫她给弟弟写诗的父亲是定安长公主的眼中钉肉中刺,难得有一个可以除去他的机会,长公主更不可能心软;不知感谢和愧疚的弟弟长期玩乐, 身体空虚,是所有人中最快咽了气的。 吸她血吃她肉的四个男人, 如今都不成模样。 王清莞感受着被寒风吹过的冷汗, 心情沉重如石。 这几个男人的罪有应得, 表面上看是天理昭昭, 报应不爽, 实际上是因为他们站错了队, 阻拦了长公主想要走的路而已。 日后, 若是有和她一样经历的人想清楚了也要站出来、却因为和今日最后站出来的那几人一样破坏了定安长公主利益的人应该怎么办? 也会被定安长公主斥责一顿吗? 像二十五年前, 她十八岁那年受到男帝的斥责和贬低一样。 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王清莞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些,以此来躲避从马车缝隙中钻进来的蚀骨冷风。 王清莞能想到的,九湘经过思考后也想到了,她长叹一口气,干脆将这件事都点明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她意欲将王清莞从茫然中拉出来,紧接着问:“大仇得报,接下来你想做些什么?” 王清莞动了动有些僵硬的眼睛,自嘲一笑,心情显然不会因为九湘的一句话就好起来,深思之后道:“我也不知道。” 她的语气有几分轻渺,魂魄像是游离在躯体之外:“以前我心中怀有希望,但经历的一切都告诉我,这是妄想,所以在深层意识中,我从未觉得自己会成功。现在我感觉自己跟做梦一样。成功之后要做什么,我连想都不敢想。” 轿子闷得王清莞有些喘不上气,她不顾四面八方袭来的冷风,掀开帘子,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随后眸子一抬,无边际的阴云钻进了她的双眼。 阴云敦实且厚,天色冥冥,这是暴雨前的征兆。 行人却不慌不忙,甚至连雨具都没有带上,只因有人在那其中一片阴云的厚实边缘上,用金粉细细地涂抹了一圈。这些金粉以阴云为食,待它们将阴云寸寸啃噬完,会因为无处依靠而不得不从天上掉下来,洒满地面。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黑云从中的一点金,隐有所悟。 定安长公主或许就是将金粉抹于阴云边缘的那个人,她那片衣角上沾染的颜色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个人的速度终究过于缓慢,长公主用了五年也才涂抹了头顶这微末一点,等这点金粉吞噬完遍布天空的阴云,最少也得几十年的时间。 她或许可以帮着长公主继续涂抹金粉,减少消融阴云的时间。 只有这样,对于长公主来说她才算得上是一个有用处的人,才可以在长公主身边立足,帮助那些跟自己有过一样经历的人。 王清莞放下帘子,找到了目标的她脸上浮现了今天的第一抹轻松之意:“我们不如先把以前的诗集整理出来,装订成册。剩下的,走一步看一步。” 王清莞说的保守,熟知她心思的九湘对此很是赞同,“谁会不爱名利而拱手将自己的才华让给别人?之前或许是无可奈何,日后你的诗作和名声流传开后,她们未必不会起一些心思。” 王清莞二十五年前那场失败太让人深刻了,它被有心之人用来训诫一些想要和王清莞一样的反抗之人。 二十五年后王清莞成功了,该如何说呢? 剑之所以为剑,是因为它与刀有别,刀是单刃,剑是双刃。用剑一面的刃逼迫一个人低下头颅之时,它另一面同样锋利的刃,是对准自己的。 她们未必不会追寻王清莞的脚步,重拾自己被训诫前的心思——别人可以,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九湘甚至敢笃定,定安长公主迟早会用到她们。 支持长公主的那些个大臣,肯定都不知道她的目标是什么。若是知道了,早就聚在一起将定安长公主赶出京城让她滚得远远的,甚至会要了她的命。 他们连一家之中让女人做主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妻子抑或是母亲拥有才华都不肯,更何况是支持女人坐上帝王之位。 白日做梦。 一个女儿、妻子、甚至母亲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若是她们不愿继续,他们可以重新觅人。她们对他们来说是有用之人,但都是可替代之人;但对定安长公主来说,可选择的就只有这方寸之地,更没有替代一说。 定安长公主只会更需要她们,绝不会跟今日一样,冷眼看过。 她们会如今日的王清莞一般,成为定安长公主手上锋利的一把刀。 目光短暂的交接之后,九湘随意地敲了敲桌子,思索道:“等到这些诗集为你正名之后,再凭借着这些诗进入朝中。定安长公主必会助你一臂之力。” 定安长公主毕竟年过五十,眼光毒辣,心思缜密,不会不知道那些男大臣们不可能支持一个女人登上帝位。 同时她也不会不清楚,王清莞进入朝中后绝对会最全心力地支持她的人。 前朝以科举选拔官员,如今也是以科举选拔官员,只是又加了另一条路:比拼才华,以作诗为主。 世人只知道诗作的好就可以为官,却不知这背后重重限制。 这一条路实际上不算是什么光彩的路,它有两个限制,一诗好;二这诗必须得在皇帝面前念。这是一条专门为达官贵人开辟的路—— 谁都可以作诗,但不是谁都能见到皇帝,并在他面前卖弄文采。 达官贵人中或许也有真才实学的,但大部分人因为祖上的原因开始游手好闲,通过科举入官对他们来说过于辛苦。于是几个大臣一合计,就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朝堂毕竟是商讨国事的地方,怎么可以胡来? 当时的皇帝处于弱势,不敢反驳,只能退让一步,每年都有限定的名额,依旧以诗论高低。 后来的皇帝倒是没有那么弱势,但他听之任之,不加管理。 若是取消这个方法,那些达官贵人不仅态度激烈地反对,会造成朝堂不稳,而且还会命令孩子辛苦读书,为科举做准备。 他们掌握着最好的书籍资源和人脉,若是肯稍微费点心,想要科举上榜再简单不过。 让几个聪明的人进入朝堂壮大家族,养虎为患;不如让几个废物待在这里,日后想要拔除他们也轻而易举。 这个习俗自此传了下来。 这个习俗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 诗成为了检验才华的工具,也是让王清莞君辞柔姜知彰等人陷入深渊的罪魁祸首。 王清莞的弟弟当初入朝为官,凭借的就是王清莞曾作的一首惊艳四座的诗。既然他都可以为官,那这首诗真正的主人为什么不可以? 王清莞身边还有九湘这个暗中帮忙的“鬼”,人做不到的事,鬼未必做不到。在鬼面前,一些难题再称“难”的话就是过于夸大了。 用魔法打败魔法,用迷信打败封建。 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九湘真想仰天大笑。 想定之后,王清莞不再焦躁,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今天死的那四个男人,虽说都是自作孽,但世人都会把罪责归到王清莞身上。有女人就把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这是古往今来最优良的一条传统。因而此刻她不能回父家,也不能回夫家,被赶出来会是她最好的下场。 王清莞也不想回这两个地方。 一个把她当作工具,一个把她当作物品,都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 天地之大,居然不知该去往何方。思想间,一道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王娘子,到了。” 驾车的还是早上将王清莞带去宫中的侍人,她将王清莞又领到了晨起出发时的地方。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多到王清莞再见到这处小院时,恍若隔年。 侍人弯着腰将王清莞扶下车,语气恭敬:“长公主说今日您有喜事,肯定不想回君家或是王家,撞见死人平白增了晦气。所以命我将娘子你依旧送到这里来。长公主说,这个小院您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正解了王清莞的燃眉之急,她大大方方地行礼:“感谢长公主挂念。” 侍人不急着离开。 “长公主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王娘子,希望能得一个回复。” “请讲。” “予乃苏商也,女愿为施夏乎?” 这是何意? 熟读史书的王清莞不会不认识这两个人,就连九湘这个对史书了解甚少的人也听过这两个人,这二人或许是世人口中被提及最多的两个女性。 苏商和施夏这二人的行为在史书中被评价为惊世骇俗,前者为了情人对丈夫痛下杀手,后者也杀了丈夫,惟有原因不一样,后者则是为了讨钱贴给娘家,丈夫不肯,这才动了杀心。 最终二人被处以死刑。 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世人口中也是这么相传的。 在等待大寿到来的那些日子里,王清莞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将历史上的事件当做故事一样将给九湘听,其中当然也包括了这二人。 九湘坐在她最喜欢的窗子上,闻言想起了书中记载的王清莞和定安长公主,轻嗤一声,十分不屑道:“史书都是人为编纂和修改的,发生了什么事,只有那几个名字的主人才清楚。” “怕是这两人的丈夫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才忍不住动了手。” 熟读史书的王清莞对此深以为然。 尽管她还不知道自己在后世编写的史书上的名声比这两个人还差,甚至借了儿子和弟弟的光才得以被写上去。 又因为苏商和施夏这二人关系交好,后人为了嘲讽她们,有意地用二人的名字创造了一个词,形容互相勾结做坏事的两个女人——苏施之交,和狼狈为奸是同一个意思。 九湘知道这个故事,却不知道长公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无奈之下只能求助王清莞。 定安长公主的这句话表面意思是:“我为苏商,你可愿为施夏?”实际上是:“你愿意和我像苏施一样关系亲密吗?” 这句话问得古怪,聪明如王清莞在侍人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就明白了这句话更深一层的意思: 你可愿意辅佐我? 这是一个君王选择放下身段,以平等的态度对她属意的人才发出的邀请。 三十多年过去,听见定安长公主这句邀请的王清莞周身的血液迅猛地游动起来,如暴雨后的小溪,发出液体流经狭窄地方时独有的汩汩声。九湘在她耳边像是山雀一样叽叽喳喳地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声音也被这血流声覆盖,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 王清莞想起了对这个世界有着无限遐想的孩童时期。 “我以后也要和爹一样当官。” “你是女孩子,按惯例来讲,是做不了官的。” 放出豪言的稚嫩小童却不服气,她攥着小小的拳头:“那我以后就是第一个了,将来我肯定会打破这个惯例。 这是王清莞未曾坠入深渊时的梦想,也与她和九湘的所思所想不谋而合,王清莞怎么舍得拒绝。 “长公主相邀,我岂有辞理。” 过后王清莞回味起这句话时总觉得贴切又好笑,她和定安长公主在某种程度上说如苏商和施夏一样,都是惊世骇俗的存在并且杀了丈夫。 用苏施二人自比她们二人,足以彰显定安长公主的态度: 浅一层说,是信任,所以将杀夫这种事换一种角度告诉了她;深一层说,她不畏惧世俗之看法,更不怕世人之骂名。 第22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当夜色笼罩大地, 弯月悬于树梢,所有生物都选择休息之时,九湘才能静下心来回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谜团。 作为一个任务者, 只有绑定的任务对象才能看见她并与她交流,也就是说这里暂时只有王清莞才能看见她。 后来九湘发觉自己能触摸到一些物品,比如展现于王清莞掌心的花团, 在算命先生面前提起的笔, 可以攥着信, 可以肆无忌惮地揍人……但她的身体又处于虚无状态, 比如定安长公主命人泼过来的血尽数落在了地面,身体可以穿过熊熊烈火而不被灼伤…… 这些九湘以往隐隐有所察,但从未放于心头细想过, 直到今天——从皇宫中跑出来的她在一道白光闪过后就出现在姜知彰面前。 当时她虽然不提, 但疑惑一直埋在心里,在这个时候这个疑惑已经长成了苍天大树,让她不得不正视这个疑惑。 九湘细想这些日子中发生的不寻常之处,她还拥有着自己不知道的能力吗? 九湘只知道自己进入的是一本史书, 王清莞和定安长公主在记载中都是风评不好且笔墨很少的女人。 那她是谁?又是如何成为任务者的?九湘第一次回想这个问题。 但她脑中一片空白,仿佛里面生着一个厚厚的透明屏障, 将她所有的记忆都挡在屏障之后。以至于九湘想要伸手触摸时, 却被阻拦在屏障之后。 眼见着月上中天, 九湘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仍毫无所得, 她无法解释今天是如何突然出现在姜知彰面前的, 就跟她无法得知自己为什么想做一些事就可以做一些事, 不想做一些事就可以不做一些事一样。 仿佛她的能力是随心所欲。 等等—— 想做一些事?不想做一些事? 九湘脑中灵光一现, 她几乎是从坐着的台阶上弹起来的, 眼睛此刻亮得惊人。 她想将手中的花团展现给王清莞看, 想执笔威胁算命先生,想动手打人;她不想被定安长公主特意准备的血泼到,也不想被熊熊烈火所灼烧…… 今天她想知晓姜知彰是否安全,所以无需奔走跋涉,就直接出现在了对方面前。 这一切是根据她的意志来的吗? 那她现在—— 九湘抬头,只见□□枯枯的树杈子分割成几块不规则形状的月亮旁边,栖着几只寒鸦。九湘伸出手,下一刻……她就出现在了树梢,紧急时刻她不得不抱住树干以稳定身形。 寒鸦察觉到周围空气的变动,眼睛还没睁开就开始骂骂咧咧,等飞走后,看到没什么东西出现后又飞了回来,这次栖的位置比原来的远,口中的骂骂咧咧还没停止,为不知道什么东西惊扰了它的睡眠而生气。 突然出现在树上并被一群乌鸦骂了一顿的九湘:“……” 我想要它到我手上而不是我到它身边! 气得九湘剧烈地摇着寒鸦再次栖息的树枝,看到它们不得不飞走后才心满意足地从树梢爬了下来,这骂骂咧咧声此刻听来也十分悦耳。 王清莞晨起时还有三分困意,这三分困意在打开门看见小院中的景象时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只见九湘穿过一面墙后又穿了回来,像极了传言中那些鬼魅的出场方式。 王清莞脱口问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九湘琢磨了一夜,终于将自身能力弄清楚了。 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做一些事。比如穿墙和提笔写字,比如想要触摸寒鸦于是站在树上,想得知姜知彰是否安康就出现在她面前。 之所以到现在才发现,是因为遇见的大部分事都被她寻找到了无需动用这些能力的方法。 但有一样限制永远存在—— 她的声音和身体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不会除过绑定者以外的人听见和瞧见,这是九湘昨晚试了很多次的结果。 昨日的担忧王清莞终究还是没有避过,就在九湘分享着自己所得的时候,沉寂着的大门被人敲响了。 王清莞和九湘谁也没着急开门,一脸警惕,只因那敲门声橦橦地如打鼓般,仿佛要将门敲下来,一听就知道来者不善。 九湘给王清莞一个眼神之后就凭空来到了院落之外,入眼的是十来个仆人打扮的男子,胳膊上绑着白色的粗麻孝布,手中拿着棍棒,其中一个正不耐烦地敲着门,说是敲,近乎是在锤了。 见没有人开门,其中一个放开嗓子,声如雷鸣:“夫人,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今日老爷和大少爷葬礼,族长让我们接您回去,前来拜访的客人需要您接见。” 这是接人的模样吗? 昨天皇宫中发生的事情,这位所谓的男族长不会不知情。若是王清莞跟着他们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那声音仍在继续,近乎威胁:“夫人你若是再不开门,我等就砸门进去了。” 说罢不等王清莞回复,一个人示意,十来个人一拥上前,用身体撞着紧闭的大门。 尽管九湘有提前告知,但在她突然出现在身边时,王清莞还是暗中吃了一惊。恰好也是门被撞开之际,十来个人鱼贯而入,气势汹汹地站在王清莞面前,挡住了她所有的出路。 走在最前方的一个人强势道:“夫人,请。” 这是请人的姿态吗? 这是威胁吧。 九湘当然不会闲着。 在王清莞还没开口的时候,她迅速游走到每一个人身后,将所有力气凝聚在脚上,冲着他们最无防范的膝盖窝,也就是内膝眼穴位所在的地方狠狠地踹了下去。 不过眨眼功夫,场中人没有一个是站着的了。 九湘踹他们的力道不算大,站不起来是因为他们此刻都处于惊慌之中。 昨日宫中发生的诡异事情如烟花一样炸开似地传开,在场的人当然也听过,并没有当真,只以为是有心人添油加醋故意编造而成。 现在经历过刚才的诡异事件的他们,不会再怀疑里面的真实性了。 反应过来的他们连滚带爬的向着门口涌去,狼狈至极,不复来时的气势汹汹。 这样王清莞对他们来说跟鬼魅无异,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有两三个人还保持着镇定,但这点镇定在恐怖的范围下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感染不了身边的同伴,也拦不住这些惊慌失措的人。 相反,保持镇定的两三个人很快也被这恐怖的气氛感染,几个人对视一眼后,屁滚尿流地选择跟在同伴身后一起逃离这里,逃离王清莞这个似鬼非人的人。 九湘没有放他们走的打算,王清莞更没有放他们走的打算。 只见院门被“嘭”地一声被关上,所有人都狠狠撞在了门上,因为惯力的原因又往回倒在了地面上。察觉出路已经被阻拦的他们迅速挤在一起,个个冷汗涔涔,连回头看一眼王清莞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此刻像是为了躲避刑罚而缩在猪栏一角的群猪,而王清莞就是那个拿着鞭子准备为他们这群猪增加刑罚的人。 九湘抱着胳膊,在一旁数着这些乖顺得不能再乖顺的群猪的头数:“一、二、三、四……十一……” 完事后对王清莞笑眯眯道:“一共十三个都在这里。” 王清莞读过很多书,每本书上都写着温良恭俭让五个大字,作为一个合格的读书人,她也将这五个字都牢牢记在了心间。 奇怪的是,王清莞过去的所作所为,与这五个字没有半点关系。 因而此刻,在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避不过这些麻烦时,王清莞做出了新的选择,新的选择可不是不再退让这么简单。 她突然想起声音十分清冷,这清冷令这十三个人心中一颤:“你们跑什么?” 她是被什么人推下的深渊?曾深陷深渊的时候,又有谁试图将她推向更深的深渊?王清莞心中有个名单,除过死的那四个男人外,还有无数个明里暗里的推手的名字。 比如她的母亲……还有君家的那些见死不救的族人们…… 王清莞在嫁人后,求救过她能看到的所有人。比如现在邀请她回去的君家族长,他对自己族人抢劫她人东西毫不阻拦,反而劝她要珍惜现在的福分,“我们看得上你才抢你”,君家其他人也都是这么说的,除过君辞柔。 作为幼时玩伴的君辞柔和一头白发的君辞柔在王清莞脑中不断浮现,王清莞闭了闭眼,毫无情感的声音自她口中流泻而出: “我跟你们回去。” 既然他们不放过她,那她就好好的算一算账。 第23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事情的发展有些诡异。 来时气势汹汹的一群人, 在返回时变成了霜打的茄子,不仅没了气势,就连步伐上看着也有些呆滞, 仿佛三魂七魄已经被九湘的暗中动作吓出了体外。 王清莞以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这群人身后,不慌不忙,仿佛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场鸿门宴。 远远看去, 这群在前面走的男的看起来像是被王清莞和九湘这两只狼围堵在一起的群羊。受血脉压制, 只敢呲牙咧嘴地给自己壮势, 不敢反抗, 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被咬破了喉咙。 这一幕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 不敢反抗的羊群在察觉到这些视线时,不约而同地将头压得更低了些。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应该给王清莞准备好马车或是轿子, 也好过现在这样——身后不仅有令他们起寒毛的视线, 还有路过人的指指点点。 只因男族长特意叮嘱过,一定要压着王清莞从人流最多的大街上回去,让所有人都看一看一句话害死了与她关系最为亲密的四个男人的人长什么样子。 意在羞辱。 王清莞还不知道自己被人设计了如此恶毒的安排,只见她暗中打量着四周, 藏在双眼里的好奇与她三十年前从府中偷溜出来时如出一辙。 上次她到大街上时已是夜半,又忙着逃命, 根本看不到眼前这一景象。 人群中夹杂着好几个明显未婚打扮的女子, 这让王清莞多看了几眼。 王清莞记得三十年前, 她之所以选择从上元节溜出去, 除过长期被关在府中的憋闷和满大街的诱惑人心的美丽花灯外, 最重要的是那天是一年之中唯二的两个让未婚的女儿家、尤其是贵族女儿自由上街的日子, 另一个日子是七月初七。 没成想, 只有在特殊日子里才能见到的未婚女儿家, 居然会在这个普通日子见到, 还没有戴上遮挡面孔的东西。 这一改变要归功于定安长公主。 这是王清莞曾听过自己编织的那张网上得到的信息。 当初的定安长公主行为“放荡”,她身为未婚女子,整日里招摇过市,不仅不对面孔加以遮挡,还大大咧咧地混迹于人群之中。 起初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后来她吆喝着同伴一起,众人畏惧她身后的势力不敢指指点点,渐渐地引得不少人效仿。 以至于到现在,未婚的女儿上街虽还是少数,但算不得一件罕事。 有好事者一直跟在王清莞身后,看着前面一群蔫蔫的羊群回到了它们的家。 若不是她们看不见九湘,否则就会看见一只如饥似渴的狼正紧紧尾随在他们身后,仿佛打算将这个家中所有的羊都咬破喉咙。 九湘倒是有这个打算。 那个女子是什么身份? 为什么会迈入才出了丑事的君家? 看着倒是气度不凡,但周身的衣服跟她们一样普通。 …… 所有疑问通通被挡在了紧闭的朱门之外。 现在,王清莞抬眼看向了早已等待在这里的男族长,还有位列两边的数不清的露着獠牙的血盆大口。 王清莞一生中关系最密切的其中两个男的,现在都被装在沉闷笨拙的棺材里,并列摆放在大厅最显眼的两个位置上。 根本没有所谓的拜访的客人,昨天才在皇宫中被揭发了一桩丑闻,谁还敢前来拜访?官场中人最会探测风向。 王清莞在这些人张嘴之时就清楚这个借口的漏洞。 但她还是来了。 或许是觉得跟王清莞无话可说,男族长没有给王清莞一个认识的机会。只见早已得到命令的人迅速将王清莞紧紧包裹着,其中一人手捧着一摞厚实的白绫。 王清莞不认识男族长,但她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出了对方。 她声音苍老,里面有令人无法忽视的质问和愤怒:“族长这是做什么?” 男族长正是王清莞挑选出来的那个人,他绝对是小辈最喜欢的那一类长辈,看着和蔼没有脾气,慈祥有余威严不足,但他此刻说出口的话,与他的外表截然相反。 “君家夫人自知有愧,以死谢罪。” 这短短的十二个字,是他亲自为王清莞挑选的下场。 攥着拐杖的手用力到青筋凸起,看着王清莞的眼底全是恨意。 若王清莞只是杀了她的丈夫和男儿,他或许还不会这么暴怒,他恨的是王清莞将一切都暴漏在大庭广众之下。 听听,听听那些愚蠢的百姓是如何议论他们君家的? 百年威名,毁于一旦。 他们君氏一族,从今日起门庭冷落,若想恢复到往日的繁华,就不是一件轻易能做到的事情了,这让他如何能放过王清莞。 当初他就不该允许这个身败名裂的女人进入君家的大门! 不让她为君家殉葬,他咽不下这口气。 王清莞当然清楚,自己来的这一趟绝对不会是为了听他们的忏悔,也深知他们也不会忏悔。对这些人来说,喝你血食你肉是给你面子,是为家族添光,这是每一个人都应该做出的牺牲。 她的母亲自称爱她,可也没有在这件事上有过半分忏悔,只指责她“读书读傻了”。 尽管没打算听他们忏悔,也猜到了自己来后不会有好下场,可看着这摞白绫时王清莞还是感到了愤怒。 她何错之有? 可是身为万民之主的男皇帝、她的父亲、她的丈夫、还有现在的族长……这些人都想要她死。 而她只是诉说了真相而已。 “族长大人决定了?”王清莞放任怒火跳跃在眼角眉梢处:“族长是没有听说我昨天是如何在陛下和长公主面前诉冤的吗?” 这是在提醒他们君家如何一落万丈的吗?男族长将拐杖抬起来在地面上无情地垛了两下,沉重的声音传入了每一个人的心底:“昨天你不知道使用了什么鬼点子,但今天你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他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打算。 “动手!” 白绫在他话落地的那一刻就如长蛇般展开了身体,但它没有奔向王清莞,而是直直地向着男族长的方向侵去。它强壮又结实的身体很快缠上了男族长的脖颈,稍使上劲,男族长的脸色顿时与猪肝无二。 傻眼了的众人忙伸手去解,谁知众人合力都无法与白蛇的力量抗衡。 众人哪知道是九湘暗中作祟,她抢先一步将白绫夺了过来,系在了男族长的脖子上。此时他们被吓得魂不附体。 王清莞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一个局外人。 她面带悲悯之色, “忘了说,昨日我遇见的那个神婆,今天又遇着了。她说,今天若是有人害我,为首之人必会自食恶果。” 没等众人反应,王清莞低头看着因男族长脱力而滚落到她脚边的拐杖自嘲地笑了笑。 年少之时,一心沉浸在书中的她根本不会说谎。哪知现在,什么话她都信手拈来,没有片刻迟疑。 笑意渐渐收拢,王清莞又抬起头,高高地俯视着因缺力而倒下的人:“族长,你还想让我‘以死谢罪’吗?” 王清莞心知等不出一个结果,于是她看向其他人,轻声问询:“族长不肯说话,不如你们代他回答。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们昨日还在云端之上,受人尊崇;今日救坠入了泥土之中,任人嘲讽。 大部分的心中和他们的男族长是一样的想法,饶是方才诡异那一幕出现在眼前时也没有改变:这一切变故都是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 “想!” 半晌沉寂之后终于有人应声了,他如男族长般怒火中烧地看着王清莞,随手从一边的架子上拿着一个瓷瓶就向着王清莞冲了过来。 会自食其果又如何? 只要能报了这一笔仇,就算是死也心甘情愿,这是他们为了家族荣辱应该做的事情。 在瓷器掉落地面,血液溅上衣摆之时,王清莞心中是有片刻晃神的。九湘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后收回了自己的动作,关切道:“怎么了?” 王清莞退后两步,避开了蔓延过来的血液,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摇摇头。刚刚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还跪在大殿之中,如蝼蚁般听着男帝无情的判决。 若不是当时突然蔓延出来的血液,她根本没有机会站在这里。 欲生,必上以血铺路。 她想要活下去,必须得走上一条用血铺成的路。如昨日,如今时。 “你们……” 两个字脱口之际,王清莞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疲倦。这疲倦使她失去了遮掩的欲望,直接开门见山道:“给你们两条路,前者认我做君家族长,后者……” 王清莞踢了踢沾着血的碎瓷片,清脆的声音让在场人心中一颤。 “你们这么喜欢让人殉葬,想必也很想去陪伴他们。” 她今日到这里来,可不仅仅是为了算账。 王清莞深知,就算这些人迫于威严而认她为族长,也没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的,甚至会处处给她使绊子。 但若是连一个家族都无法掌控,她又何谈辅佐?这个家族将是她为长公主准备的答谢礼。 定安长公主礼士,她应不负此意。 第24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一个外姓女人想当他们君家的族长? 疯了吗? 这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心中浮现的想法, 就连九湘也有点吃惊,王清莞的这个想法并没有跟她提前商议过。 王清莞看起来比正常的中年妇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孱弱,这是她身体长期亏损, 短短时间内无法恢复过来的原因。 她看起来仿佛抬手之间就可以打倒。 但—— 不管当天在场所有人的心中是怎么想的,都无法阻止王清莞成为君家族长这一最终结果。 他们当然不会因为王清莞两句威胁的话和当面死了两个人就同意,可当白绫变成的长蛇将身子系在每一个男孩子的脖颈上时——这时他们异常后悔为什么带着孩子出来——他们只能万分屈辱着点了头。 王清莞已经嫁入他们君家, 左右都是他们君家的人, 认她做族长又如何?她百年后君家还是君家。 若是不认……这些孩子都亡了之后, 他们君家便会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没人敢用子孙的命来招惹王清莞。 街头巷尾关于王清莞的传闻自长公主五十大寿那日起就没有减退过。 在得知王清莞导致丈夫和孩子接连死去之时, 他们在“王清莞是比苏施二人还要毒的毒妇”和“就算丈夫孩子对不起她,她也不能这样”的声音中,摇着头咂着嘴十分肯定道: 君家是不会放过这个媳妇的。 君家却是没打算放过王清莞, 但事实的发展也出乎他们的意料。 王清莞不仅没有死, 还被推上了族长之位,很多人在得知这个消息时一脸不可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君家人怕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有些自认聪明的倒是从里面咂出了个味儿来,尽管他们咂到的是酸味, 事实上呛人的辛味,两者之间天差地别。 君家此举, 甚妙。 因为君家的龌龊事儿, 男帝已经弃了他们, 城中的名门望族也不屑和君家人来往。可君家人不甘被弃, 他们选择暂时放下仇恨, 不计前嫌地推选王清莞成为族长。 王清莞是谁? 是间接杀了君家顶梁柱的人, 是被君家人关在府中利用她才华长达二十多年、受尽了他们委屈的人。 他们偏偏推选为此人新族长, 这一举措, 等于直接向世人证明了君家门风的不凡之处。 门风如此, 东山再起不过时间问题。 君家的不少人也都想到了这一点,这段日子下来心中对王清莞的抵触减退了不少。只要他们君家能东山再起,让女人当族长怎么了?左右是他们君家的人。 但这不代表他们完全顺从于王清莞,也不代表他们彻底将死在王清莞手上的几条人命一笔划掉。 有些仇,时候未到。 九湘将自己在外的听闻如数告诉王清莞,最后总结道:“这几天君家的人不像前段时间一样四处添乱,恐怕也是这么想的。” 天色大暗,王清莞一边听着,一边用火折子点燃桌子上摆放着的烛台。 当了族长之后也遇见了不少挑事儿的,但这都在九湘的帮助下暗中解决了,现在剩下的人都还算老实,所以此刻王清莞才能安静地坐在这里处理一些杂务。 听九湘说完后,她头也没抬:“痴人说梦。” 她王清莞当初也想着依靠别人,结果是坠入了一个更大更深的火坑。如今他们想要依靠她? 在灯火的跳跃下,王清莞的眉眼有少部分浸在浅浅的阴影里,看着比白日里要凉薄三分。 半晌后,王清莞突然问道:“辞柔怎么样了?” 九湘在听见这句话后,扬起来的眉毛瞬间耷拉下来。 她抬眼将视线放到窗外,天色冥冥,长廊下的烛火正被侍人们挨个儿点亮。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如小孩般在地面上写着什么,嘴里不停念叨着,仿佛正在寻找自己在多年前丢失了的某样东西。 九湘收回视线,无声地摇了摇头。 这几日来了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在君辞柔发病之初,就没有人能够医治。如今已过去二十余年,病入膏肓,再无治疗的可能。 九湘对于生老病死也和这些大夫一样,想不出任何办法。 正在找东西的君辞柔猛地一个抬头,从窗户中看见了王清莞,眼中带着光芒,与逃难那个夜间看到的双眼一模一样。 在这个瞬间,九湘以为君辞柔恢复了正常的时候。 事实证明,这只是九湘的错觉。 只见君辞柔丢下手中的泥土,站起身,悄悄地爬过来,静静地趴在窗户下,随后偷偷地探出头,窃窃地用视线打量着王清莞。 在王清莞看过来时,忙闭上眼睛。以为这样一来,王清莞的眼睛就跟她的眼睛一样,看不着对方。 这一幕如果发生在小孩子身上,是足以让人开怀大笑的场景。 可它偏偏发生在早已不是幼童年岁的君辞柔身上。 九湘不忍地别过了头。 君辞柔暗暗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见王清莞果然没有注意到她,于是上半身向室内俯去,想要靠近王清莞。 王清莞有所察,但没有做出动作。 见王清莞还是没发现她,君辞柔脸上绽出一抹孩子般的笑,她三两下地从窗户中翻了进去,最终走到了王清莞正在写字的书桌前。 她伸手直直地攥住了王清莞的笔。 她也不想着躲闪了,拔出笔就奔到窗户前,打算从这里原路返回。 结果她摔在窗户上好几次都没能翻出去,进来时做支点的那个手,正紧紧握着从王清莞那里抢来的笔,不肯松开半分。 在王清莞站起身时,她突然蹲下去不住地缩着身体,似乎是希望自己可以像是穿山甲一样钻进墙缝中。 双手也十分熟稔地抱住了头,一副抵抗的姿态。 那支笔在王清莞站起来的时候,就被她牢牢地放在了怀里,仿佛她的命比这支笔还重要。 君辞柔喜欢笔,她只要看到笔,就会用各种方法抢过来,像是老鹰护崽一样放在怀中,哪怕被打个半死都不会主动交出来。 现在这个姿态,是她经过多次挨打后,下意识地保护自己。 这是九湘在不久前才知道的。 王清莞想要说的话停在了喉咙中,她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君辞柔的背,希望她能放松警惕。 君辞柔现在正是发病之时,不认识任何人,哪怕正在安抚她的是王清莞,她也一副抵抗的姿态,身体半点都没有因为这安抚而颤动。 眼睛也不敢从双腿上抬起来,生怕下一刻这双眼睛再无用武之地。 王清莞不顾君辞柔的抗拒将人揽在了怀中,将君辞柔的头抵在自己脖子上,用比之前更轻柔的动作安抚对方。 这是曾经叫她姐姐的人啊。 明明比她年纪还小,却是一副鹤发鸡皮,垂垂老矣的模样。 这一切都要归咎于—— 王清莞的头微微靠着这片白发,她的视线却如能穿透万物般直直地看向东方。 旭日从那里升起,皎月从那里现身,全国所有大臣们在那里聚集,一道道命令从那里传出,生杀大权全在那里被他们掌控。 那里是根本所在。 等王清莞将君辞柔交给九湘时,君辞柔孩子般睡了过去。 原本护在头顶的手不知何时伸进怀中又将那支笔紧紧握着,衣服也因为这吸足了汁水的笔而被洇了大片的墨。 或许是因为王清莞在大殿之上搞出的动作令人猝不及防,这段时间来再也没听说过哪家的宴会上有比诗这一环节。 与此同时,王清莞所创造的女子诗倒是出了不少。 这一切都源于这段时间诗会的频繁。 男帝在长公主大寿后便不再听诗,这是断了一群公子哥儿们想要当官的路。 因而只能多举办几次诗会,然后如往常一样在酒气熏人时口中不再遮拦,对诗背后的女子肆意猜测,仿佛这样就可以平步青云,报复让男帝不再听诗的人一样。 这些诗又一如既往,是他们从姊妹母亲妻子那窃取过来的。 九湘将君辞柔送去房间再回来时,就看见王清莞正在研究今天最新装订出来的书册,每一页上都写着一首诗,这是前几日一个诗会上的诗。 作为这种诗的创造者,王清莞不能再熟悉。 这些诗字字是写风花雪月,句句是写女子闺房的玩闹,署名虽然都是一个个公子哥儿,但隐藏着这些署名者绝不会知道的信息—— 这是只有会作诗的女子才能看出来的信息。 在这种诗的创建之初,在这张网铺下去的时候,王清莞就在通过它获取信息。 以前王清莞从里面获取的信息能用到的并不多,她只是为了找志同道合之人,如今却大不相同。 这些诗几乎都来自名门望族,因而诗中隐藏的信息,哪怕是微末一点,都值得让王清莞记下来,再暗中递给定安长公主,以便她在朝堂上变得顺遂。 这张网能做的还不止这些。 王清莞翻着书册的手突然顿住,似是遇见了什么棘手的东西。九湘凑上前,只见上面是一首感慨镜子碎了的诗。 九湘记得王清莞说过,她当初创造女子诗时,是将镜子比作人。 而镜子碎了—— 九湘和王清莞的脸一起变得凝重。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又看到不少关于女书的介绍,不知道有没有姊妹看出来王清莞创造的女子诗灵感的一部分就是来自女书hhhhhh 第25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诗中描写一个有了意识的镜子每日被迫面向自己讨厌的主人。因为被固定在梳妆台上, 她无法反抗,挣扎不得,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向身边的物什求救。 若是身边人也无法帮她, 她只有变成碎片,希冀可以割伤每一个迫她之人。 曾被困于方寸之地时的王清莞,最常做的事就是研究各种各样的诗, 其中数量最多的就是她创造出的女子诗, 这里面蕴藏着的信息是她迫切需要的。 每个人写诗的风格不同, 王清莞现在只消看上一眼, 就能穿过这些字里行间抓住真正书写它之人。 诗可以誊,署名可以换,但风格始终不会变。 眼下这首诗真正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名为钟熙至的女子。 钟熙至与姜知彰差不多年岁, 她是王清莞最初选定的四个人之一, 正是九湘在定安长公主大寿之日看到的与少男在假山间举止亲密的女子。 钟熙至遭遇了什么在这首诗中只能揣测出一半,但可以确定的是,钟熙至写这首诗或许是为了求救。 诗中的后半段是她为自己选择的结局,无法改变现状的话她宁可鱼死网破。 “需要她时她冷眼旁观, 如今遇到危险了又找人求救,她怎么好意思作出这首诗?” 尽管王清莞从来都没有打算依靠她们, 可九湘仍为钟熙至的临阵逃脱而愤愤不平。 姜知彰被父亲关在家中尚能想法设法逃出, 她呢? 王清莞和九湘持相反意见, “大寿当日一不小心就会殒命, 这你也亲身体验过, 她不来是人之常情。不过……”王清莞面色犹豫:“可直觉告诉我, 这孩子并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 一个人写的诗再怎么伪装, 比如姜知彰那样的繁花似锦, 读诗的人仍能从里面探寻到主人的部分性格。钟熙至的诗则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怕虎的莽劲儿, 这和王清莞年轻时候如出一辙。 这是王清莞一直都为钟熙至开脱的原因。 “她当日或许真的有什么事耽搁了。” 当初的王清莞不会逃脱,如今的钟熙至也不应该逃脱才是。 “能有什么事耽搁?” 九湘不懂诗,在王清莞多日的有意教导下,她也只能看出诗表面上写的是什么意思,至于更深一层的人物性格,九湘目前还看不出来。 “这次你若是不计前嫌救了她,不担心日后她再次背叛你吗?” “她不会。” 王清莞语气笃定,仿佛她已经通过诗彻底了解了钟熙至的为人。 王清莞决意去救钟熙至,九湘持相反意见。 可当王清莞打算前往钟府时,九湘尽管不情不愿还是认命地追了上去,她生怕王清莞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她毕竟是辅佐王清莞的。 钟府此刻比平时要热闹一些,往往来来的人将四处购买来的红绸装点在各处建筑上,时不时地有人指挥着将东西搬来搬去,这是钟熙至几日后就要嫁人的缘故。 难道钟熙至被迫嫁人,这才写了一封求救信? 可钟熙至的夫君不是她亲自挑选的吗?九湘后来特意查过,正是那日与她在花园里私会的少男。 王清莞起初成为君家族长,冷嘲铺天盖地,直到夸赞君家门风的声音出来后,这股声音才渐渐消退。真正发生改变是外人见王清莞将君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才知道此人不可小觑,这时候的王清莞陆陆续续地收到各种帖子,这代表她得到了一定的认可。 因而在这个时候,王清莞就快就被钟熙至的母亲出面接待。 在王清莞提及来意后,钟熙至的母亲将为什么寻找自己女儿的疑惑压下去,用一种为难的语气道:“她后日就要成婚,按照规矩,出嫁前三日是不能见外人。” “你若是不急的话,有什么事可以等她嫁人之后找她;若是十万火急,可以由我这个当母亲的来转告。” 王清莞周身环绕着儒雅之气,脸上的笑容中带着歉意:“听说令爱尤善写诗,夫人可能听说过我,平生最爱诗词歌赋,所以不顾一把年纪厚着脸皮想着找她切磋一二。” “一时间忘记了还有这个规矩,倒令夫人你为难了。” 余光中,九湘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 她哪里会作什么诗! 在王清莞开口的同时,钟熙至母亲的心沉了下去,慌乱间差点失态到将这句话喊出来,所幸理智控制着她。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四周,脸上强行堆着笑:“我那个女儿哪里会做什么诗?不知道王娘子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可不要被人骗了才好。” 似是觉得这一番话有些生硬,又捂着嘴佯装笑道:“若是会作诗,我早让她也去陛下面前晃一晃,像她未来夫婿那样谋个官儿了。不过这也是痴人说梦,作诗是男人才会的事情,咱们女人里面,会作诗的也就王娘子你一个。” “还有姜家那个小丫头。” 京城中真正会写诗的人都被一群强盗当做垫脚石,只有王清莞和姜知彰拼死挣扎才摆脱垫脚石的命运,才能和一群踩着别人尸体的强盗一同浮在太阳照射的水面上。 钟熙至的母亲不会不知道内里的真相,可是也如王清莞的母亲一样,对这些踩着无数具尸体的强盗行为视而不见。 王清莞面上笑意不减,却不如之前真心,脸色也因为这番话在不动声色地间沉了下来。 她垂着眼睛,语气淡淡,“钟夫人过誉了,我哪里会做什么诗,不过是运气好,会拼凑几个字罢了。” 王清莞语气中的冷淡并不明显,钟熙至母亲毕竟很快闻了出来。想到前不久定安长公主大寿上发生的事,这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 在王清莞面前说这些,她会信? 这是九湘第三次来钟府了,和王清莞分别后,她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很快就找到了钟熙至的院落和钟熙至的身影。 她正在屋子里的一个圆桌前摆弄着手上的红布。 她身边站着一个少年,看着比钟熙至稚嫩几岁,一脸倔强,看起来不像是侍人,而是钟熙至的姊妹。 钟熙至慢条斯理地将手上的红布折叠整齐后,她看向身边站着的少年,“你想好了吗?” 少年脸上稚气未脱,满是倔强:“我不愿意。” 争执的二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到房间内多了一个人。 “你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呢?”钟熙至扬唇一笑:“母亲和父亲都同意让你做我的陪嫁丫鬟,和我一起嫁过去。” “我们姐妹二人还在一起,和以前一样互相照料,这有什么不好?” “一点都不好。”少女脸上看不出丝毫笑意,她严肃道:“你要我随你嫁过去,不过是继续想要我给你写诗而已。可是姐姐,我是你的妹妹啊,过去给你写了那么多诗,你还觉得不够吗 ?我出生不是为了给你做这些的。” 她听见了什么? 九湘正在摩挲的花瓶差点从桌子上摔下去。 “那你要做什么呢?等过几年你还不是要寻找一个人嫁出去。” 钟熙至脸上笑意不复,“你要怎么嫁?显露出自己的才华,把自己嫁给一个垂涎你才华的畜生。还是保持现在这个模样,下嫁给一户没有钱只能过苦日子的人家?嗯?” “我不一定要嫁人。” 无由来的,钟乾乾很抗拒成婚,仿佛她会因此而损失什么重要东西。具体会损失什么,钟乾乾一时又说不上来。 “这不是正好吗?乾乾,那你就陪在姐姐身边,姐姐保护你,一辈子都不把你嫁出去。”钟熙至语重心长地劝说:“你要相信,姐姐是不会害你的,姐姐给你安排的路绝对是最好的。” 钟乾乾大声地反驳:“我不愿意。” 她一脸抗拒,“如果你真的对我好,在小时候就不会抄我的诗去跟父亲说这是你写的,然后获得母亲和父亲的疼爱,而我呢?你逼着我不要将这一切说出去,否则就要割掉我的舌头,你不记得了吗?” “你如今又何必冠冕堂皇地说这些?无非就是希望我继续帮你写诗,维护你丈夫的尊重罢了。” “你真这么想?”钟熙至面色平静。 “当然!”钟乾乾大声道。 “你不愿意也没有办法,爹娘已经同意你当作陪嫁,随我一起嫁出去了。”钟熙至像是一只偷了油的老鼠,“除非你愿意现在显露自己的才华,这样爹娘就会让你留下来,然后把你——” “卖个好价钱。” 钟熙至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至于不成婚,那你只有出家当姑子才能做到,你会吗?” “与其跟我在这里倔一些改变不了的事情,不如回你的房间去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出来,后日和我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将折好的红布递到钟乾乾身前,不容拒绝:“把这些放好,然后你回去把东西好好整理整理。” 直到门被怒气冲冲的钟乾乾甩出“嘭”地一声,九湘才回过神来。原来钟熙至的诗不是她写的? 心中对钟熙至的不喜欢又增了一分。 钟熙至看着又被弹开的门,低声叹了一口气。 第26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钟熙至的诗不是她写的?这个结果令王清莞始料未及, 和钟熙至母亲谈笑风生的她险些将桌子上搁置的杯盏碰倒。 被背叛的感觉席卷全身,令王清莞想要作呕。 这种恶心感比当初得知丈夫的真面目时还要来得强烈。 察觉王清莞神色有异,九湘忙转了话头, “她逼迫钟乾乾以陪嫁的身份和她一起嫁出去,继续为她写诗,以获得丈夫的欢心。” “钟乾乾应该是因为这件事想要求救。” 王清莞稳了稳心神, 当务之急是要将钟乾乾先救出来。 王清莞看向钟母:“听说夫人还有一个女儿, 名唤乾乾, 出落的也是亭亭玉立, 不知道定下人家没有?” 她一个陌生人贸然问及别人的孩子,多有不妥,只能用这种方式打探。 九湘在这时想了一个主意, “要不我去吓一吓这些人, 说钟乾乾是镇宅之命,若是轻易离开,府上会出现各种祸乱,钟乾乾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王清莞放在桌子上的手敲了敲, 以示对九湘的赞许。 “王娘子如何得知我还有个一个女儿?” 说到钟乾乾时,钟母神色如常, 不似之前提及钟熙至时的慌乱, “我那个女儿身体不好, 性子又腼腆, 所以一直都待在房间中, 没有王娘子你说的那么好, 不然也不会至今没定下夫家。” 钟乾乾的母亲只是府中的一个侍人, 她样貌平平又无才华傍身, 日后能嫁的人不会好到哪里去。 钟母欣慰道:“熙儿和她关系向来要好, 这次成婚说是将乾乾一起带过去,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同意的,姐妹二人能在一起扶持总归是好的。” 与其嫁给一户于她们没有益处的普通人家,不如在高门里伺候姐姐,由姐姐庇护,一生安康。 姐妹二人其中一个为陪嫁丫鬟在这个时候不算少见,因而钟母讲这件事时并不躲闪。 “王娘子怎么想起问她了?” 看神情,钟母正如钟熙至所说的那般,不知道她的诗都是由钟乾乾所写。 王清莞清了清喉咙,最初做这种事时她是为了活命,后来是为了整治一些不听话的君家人,而救人这还是第一次。 “钟夫人应该知道,当日我在皇宫中得以申冤,全靠陛下英明和一个神婆的庇佑。今日前来,也与此事有关。” 王清莞说:“乾姑娘不能跟着嫁过去。” 钟母蹙着眉头道:“此话怎讲?” 王清莞接着道:“昨日我做了一个梦,正是钟夫人你刚刚所说。乾姑娘离开钟府后,钟府便出现各种各样的祸事,直到她再次回来后才慢慢平歇。” “我本不知梦中人是熙姑娘和乾姑娘,今日出门时又见到了那日遇见的神婆,便将自己的梦都告诉了她。神婆指引说,梦中二人是钟家两位姑娘,而乾姑娘则是镇宅之命,轻易不能离开,否则必出祸事。” “此话当真?”钟母犹疑道。 “我也不知真假,但那位神婆曾救我一命。”王清莞站起身告别:“在夫人你这里叨扰许久,府中还有事情。” 钟母还想问些什么,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满脸通红,一句话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来:“夫人不好了,后花园不知为何走水了。” 钟母下意识地看向了王清莞,王清莞道:“夫人既然有事要忙,我先告辞了。”说着就打算离开。 在小厮的身后,九湘对着王清莞摇了摇手,上面抹着些许炭灰。 难道应验了?钟母心下焦急,便不再留人:“王娘子慢走。” 在王清莞和九湘还没走出大厅之时,一个侍人又匆匆忙跑了进来,同样上气不接下气:“夫人……不……不好了……二小姐要剪头发……说要出家……” 果然应验了!这是钟母听说以后,心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钟乾乾前脚刚剪头发,后脚花园里就起了火。 钟母快步向外走去,路过王清莞时脚步都没听一下。 九湘道:“钟熙至告诉钟乾乾,想要改变目前的结果只能剪了头发当尼姑,我们该不会好心办坏事了?” 女子对头发向来看重,哪怕是尼姑庵里,带头发修行的人的数量远超过没有头发的。钟乾乾为了摆脱现状竟然愿意剪去头发,这令九湘刮目相看。 “她若是想要离开府中,经过我们刚刚的作为,她可能……”九湘有些心虚。 “不可能的。”王清莞并没有好心办坏事的心虚, “哪怕没有我们插手,那孩子就算把头发剃光也不会成功的。” 九湘疑惑不解,“为什么?” 坐在马车上的王清莞定睛看着钟府的牌匾,直到消失在视野中时才将帘子放下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出家是底层女子才可以做的事。” “贵族女子只有在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之后才会被送去庙宇,像钟乾乾那样没有什么错处就想要出家的,只有一个下场。” 王清莞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的森寒之意已经让九湘明白那是什么下场。 他们宁可让想要出家的人死,也不会同意她们的想法。去了庙宇的女子都是犯了大错的,他们才不会留着一个话柄惹人耻笑。 “现在你可以不用跟着我嫁出去了,你满意了?” 偌大的房间里又剩下钟熙至和钟乾乾二人。 钟熙至在诗词一行上没有半点天赋,如果有的话,昔日也不会为了讨好亲人而剽窃别人的诗。因而她现在还不知道,不久前她从钟乾乾手上讨过来的、递给她未来夫君的诗,是钟乾乾特意写出来的求救诗。 “今日君家族长登门拜访,跟母亲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母亲改变了主意。说你有镇宅之命,不能离开这里。” 君家族长?是前不久在大殿上求男帝和定安长公主申冤的那个人吗? 实际上那是她走投无路之下才想出来的一个办法,根本没有想过真的有用。否则她也不会听从钟熙至的建议,打算剪头发出家。 钟乾乾沉浸在自己不用和姐姐一起嫁出去的喜悦里。 “镇宅之命这四个字你可得好好利用,幸运的话,你可以一辈子都留在这里,不用担心自己会嫁一个畜生和平庸之辈。” 钟熙至才不相信什么神鬼妖魔,世上若是真有这些东西的话,为何还要她来给自己寻找办法?多半是这个小丫头求对方帮的忙。 “今日过后,你寻个空好好谢谢君家族长。” 她当然会谢,哪里需要她来提醒?钟乾乾别过头,声音冷淡:“不用你管。” 钟熙至有些惆怅,在她的计划中,她应该一直和妹妹在一起,保护对方的。 钟熙至的姊妹不止有钟乾乾一个,她还有好几个兄弟。 这几个兄弟和她一样,都算不得聪明。这样的他们却获得了府中所有人的宠爱,钟熙至的宠爱却少得可怜。 钟熙至不服气。 她想为自己找一条可以获得宠爱的路,只有这样她才会过得舒坦。 钟乾乾的母亲出身卑微,后来又难产而死,使得钟乾乾一直到七岁时在府上还是一个不被待见的人物。 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也或许是看到有人比自己还不受宠爱的满足感,钟熙至安排钟乾乾和自己住在一起,教她认字念书。 钟乾乾同样聪慧,这聪慧不同于钟熙至狐狸般的狡猾,而是聪慧在作诗上。 这对钟熙至来说是个意外之喜,这意味着她可以通过这些诗获得宠爱,而宠爱会给她带来更好的生活。 比如上好的布匹,精心准备的饭食…… 她便将钟乾乾所写的诗都誊下来,伪装成自己写的。 这样的事她做了不止一次。 七岁那年,钟熙至的母亲又生了一个弟弟,使钟熙至本就稀少的宠爱被分到只剩芝麻大。为了改变现状,钟熙至毫不犹豫的将弟弟丢尽雪堆里冻死。 就跟她现在将这些诗据为己有一样,没有半分迟疑,心中也没有杀了人后的负担,在看到弟弟的尸体时她没有半分愧疚。 钟乾乾不满又如何? 若不是她教钟乾乾读书识字,钟乾乾哪里会作诗? 而且钟乾乾的聪慧只在作诗上,她不懂如何用诗置换资源,更不懂一个女儿身却怀有才华会遭遇什么。 她懂。 但为了自己,她不会将这些教给钟乾乾。 钟熙至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 若是将这些教给钟乾乾,钟乾乾便不再需要她,她又变成了原来那个可有可无的人,这让她无法忍受。钟乾乾未必会忘记教她读书识字的姐姐,肯定会对钟熙至多有照拂,但钟熙至却不愿意仰望他人鼻息而活,这让她心中没有安全感。 她宁愿是自己掌控才华,保证自己过的舒坦之后,再照拂别人。 这是钟熙至偷窃钟乾乾诗句、并威胁对方不准说出去的原因。 长大后的钟熙至心中更清楚,高门贵族这些贵公子们,各个都是想要女人才华的虚伪蠢货。所以在宴会上看到一个男人骂那些念诗的贵公子都是伪君子时,顿时生出了好感。 这时钟熙至便想着嫁过去,并带着钟乾乾一起。 如此一来,钟乾乾的才华暴露时,不用担心被人抢走;或是到了年岁,不用担心被许给素未谋面不知性格的人。 如今君家族长登门,以“镇宅之命”四个字将钟乾乾留在这里,说明钟乾乾在这里会很安全,对方不再需要她的保护。 会给她带来危险的只剩她的才华。 “我毕竟是你的姐姐。” 钟熙至才不在意钟乾乾的冷言冷语,她叮嘱道,“我最后劝你一句,把你那一身才华最好藏得严严实实,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这些才华只会是你的累赘。被人发现也没什么,顺应他们可以让自己过的更好,可惜你是个倔驴脾气。” “运气差点会变成君家那个痴傻之人,运气好点会经历君家现任族长曾经历的事情。” 说完不顾钟乾乾的反应,扬长而去。 钟熙至对钟乾乾至今都没有愧疚,她不觉得自己过去窃取别人的诗让自己过的不错有什么问题。 天下万物,弱肉强食。 但长期相处下来,钟熙至对这个妹妹自然存了感情,否则不会选择带着她一起逃出去,更不会在此刻殷殷叮嘱。 她也不指望钟乾乾会因此对她态度转变,毕竟她偷窃钟乾乾的诗,并威胁钟乾乾不准说出去否则就割了她舌头的事是真实存在的。 有错她认,但绝不后悔。 王清莞说完那句话后一直保持着沉默,今天这件事打破了她的认知。 以往她见识过母亲和钟熙至母亲那样的人,也知道这世上有些女人会帮助男人去劝说一些不听话的女人。 但她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像男人一样化身强盗去争夺女人的东西,原因只是为了扶持自己的心上人。 恶心感自知道此事时便一直在喉间徘徊着,一直不肯消下去。 九湘劝道:“何必因为一个外人给自己添堵?她不是要成婚了吗?她递给未来夫婿的诗作不都是钟乾乾写的吗?日后她若是写不出来诗,钟乾乾又不在身边,她那个夫婿怎么会轻易放过她。” 九湘像是看完一场因果报应戏的看官,最终拍拍手,抖抖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只留下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王清莞神情仍郁郁不快:“话虽如此,但若不是……她也不会想着去抢别人的诗。”王清莞厌恶的不止是钟熙至的行为。 九湘见她不快,继续宽慰道:“你今日救了真正的‘钟熙至’,也是功德……”九湘脑中灵光一现,她突然坐直身体,语气因为激动的原因而有些快速: “钟乾乾既然可以通过女子诗来求救,那就意味着女子诗它不止是获取消息,还可以救人。” 王清莞看了过来,“你是说……” 九湘道:“女子诗昨日用来获取信息,今日可以用来求救,那明日就可以用来传递消息,甚至传递密令。” 王清莞半眯的眼睛突然睁开,亮光从里面迸射而出,心中有什么东西因为九湘这一句话而激荡开来,久久不能平静。 没有人比她这个创造者更了解女子诗,更了解如何给它赋予新的功能而不会被旁人发现。 这意味着她将会成为定安长公主身边最亲密的帮手。 王清莞回去后就书信一封将这个消息递给定安长公主,定安长公主收到信看了半晌,又递给了身边的管家。 管家看完后毫不吝啬地惊叹:“王娘子果然没有辜负公主的厚望。” 定安眯着眼睛,“是啊。”脸上步着的皱纹也因为此时愉悦的心情而变得不再锋利,“幸好她当日从我的宴会上活了下来,不然我就要损失一个肱骨之臣。” 梦想中的位置距离自己还有十万八千里,但这并不妨碍定安用皇帝的口气来形容王清莞。 “只是可惜,男帝又一次回绝了让王娘子入朝为官一事。” 管家对定安的语气习以为常,她走到一边,熟稔地将信放在休息着的烛火上。闻着食物的味道,烛火忙张大嘴巴,三两口就将信全部吞了肚子,只给管家留下一地吃剩的残灰。 在大寿后不久,定安长公主就通过皇后的嘴,试探王清莞是否可以入朝为官。既然她的弟弟是窃她的诗进入的官场,那诗真正的主人应当也可以。 男帝破天荒地冲着自己的皇后发了脾气,狠狠地拒绝了这一提议,甚至想过以巫女之名将王清莞抓起来烧死,以报他在大寿当日颜面尽失之恨。 皇后像是庙里供奉的菩萨,身上带有一股特殊的气质,能抚平每个人心中的烦躁不安。 她劝退了男帝这一想法。 定安又亲自试探过男帝,仍被男帝拒绝,只是在妹妹面前他并没有像在皇后面前一样发脾气。 男帝道:“朕知你同情她的遭遇,可朝堂是何等重要之地,加入一个你已经够让朕头疼的了,再来一个那些朝臣怎么会轻易放过朕。” 后来定安私下联络一个男臣子要他提议此事,只见他皮笑肉不笑地问:“公主是要创建一个女子朝堂吗?” 这句话令定安至今都心有余悸,仿佛自己的那些阴暗心思已经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只得将这件事摁下不提。 此刻管家突然提及,定安长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还是她的实力不稳,不敢贸然做出举动。而朝中支持她的人并非是支持她登上皇位,支持的是皇后膝下的小皇男。 她和皇后现在达成合作,也是以扶持小皇男为由。 自由任命和处置大臣,这是多么美妙的权力,可她现在连安排一个女臣子都做不到! “她会进入朝堂的。” 王清莞若是能进入朝堂,那就意味着她距离那个位置也不远了。 此时的定安长公主还不知道王清莞在寄出那封信后,九湘就到了男帝的寝宫内,做的正是她和管家现在议论的那件事。 定安长公主暂时无法让女人成为臣子,但九湘可以。 当一把刀搁在任何一个人的脖颈上,在冰冷的刀锋与鲜活的正在流淌着血液的动脉紧密接触时,多数人脑中都会空空,不由自主地应下执刀人的所有要求。 男帝已经垂垂老矣,这对皇帝来说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掌控着世上最大的权力的人,怎么会愿意手中的东西被人夺走?哪怕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死亡。 他只会比一般人还要惜命。 在命面前,所有的原则都可以退让,哪怕是最讨厌的人他也会容忍。 男帝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此刻已经是上朝的时候,捧着朝服的太监在外面等了好久,扯着嗓子阉里阉气地提醒了好几次,男帝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的双手和双脚正在衣袍下剧烈抖动着,恨不得此刻有一个沉重的石头压在双腿上,能制止他此刻因为过于害怕而出现的颤动。 等下一声阉里阉气的提醒声响起时,男帝的颤抖已经恢复了大半,他这才命令道:“给朕更衣。” 细听之下,还能听到从双腿和手上传递过来的颤抖声。 男帝穿好龙袍,戴好冕冠,面貌也和昨日没有太大的变化,却感觉他像是在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 这是一个不详的讯息。 伺候他更衣太监大气都不敢喘。 坐在龙椅之上的男帝看着没有一个大臣告假的朝堂,突然间,他觉得这幅看了十几年的画面十分陌生,陌生到让他生出了几分不敢直视的胆怯。 他若是连自己的臣子都决定不了,他还是皇帝吗?这个龙椅他还会坐得安稳吗? 男帝想起昨晚突然铺在自己面前的纸张和上面突然显现的字,他的手又忍不住地颤抖起来。所幸距离众大臣较远,又有宽大厚重的衣袖遮掩,并没有人察觉到。 他道:“众卿以为王清莞之事该如何处理?昔日她所写之诗被其弟据为己有,欺上瞒下,这才得以入朝为官。如今真相大白——” 男帝加重了声音,强压下语气中的不甘不愿:“朕是不是应该将此官职还给它应得之人?” 君家那几个不乖顺的人已经被九湘暗中除去,现在君家的人不管心底怎么想,在明面上总是对王清莞礼遇几分。 在这段时间内,君家的财产也全被王清莞理清,并攥在手中。 王家的人在这段时间内试图找王清莞的茬,九湘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闻风而来的君家人轰了出去。 笑话。他们还等着君家因为王清莞而回到原来的位置,怎么可能会让她出意外? 内忧外患全都得到了解决,命人印刷和装订的诗集也正式在书店中流通,这意味着她王清莞的诗名会慢慢传出去。 如今只剩下一件重要的事—— 天的最东面悬挂着太白星正闪闪发亮,即便天已破晓,也没有黯下去半分。 九湘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衣服上沾了一层薄薄的露水,王清莞一靠近,便感受到了一股潮湿的阴凉感。 “我回来了。”九湘含笑道。 第27章 终篇*春日杂诗 王清莞被封官的事情, 如上次被推举为族长的事情一样,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讨论的浪潮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现在阿猫阿狗都可以当官了吗?随便写几个字就可以当官, 那我赶明儿也照着书上描几个。” “你认识字吗?”有男的问。 “不认识又如何?”说话那男的十分猖狂,“女人都能当官,我又有什么不能的?” “听说是陛下为了弥补这位女族长, 昔日她弟弟入朝为官, 是因为抢了女族长所作的诗。如今真相大白了, 这也是为了补偿。” “女人会作诗?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另有一男高高在上:“如果会作诗, 为什么史书上没有记载一个女诗人,她才是窃诗的那个人吧。” 定安长公主也没想到王清莞会突然被封官,她和诸位男朝臣一样难以置信。在众男的反对声接连而起时, 惟有定安一直站在原地, 沉思着她的皇兄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清莞被封官对她来说是个好事,可这一步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这令定安有些心神不宁。 下朝后,定安吩咐管家和姜知彰携带礼物一同前去君府, 恭贺对方。 她和王清莞有“交情“众人皆知,没必要在这个时候避讳什么, 大大方方无所畏惧才是她的脾性。 若是有意避讳, 反而会令人起疑。 自从定安长公主的五十大寿发生变故后, 姜知彰便被定安留在宫中, 服侍左右, 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姜知彰清楚, 定安长公主留下她是为了保护她的性命, 目前也只有长公主能庇护得了她。 她将姜家从一片风光中拽落地面, 那些人不把她生吞活剥又怎么会甘心。 因此她敬仰的人中, 又加了一个定安长公主。 定安长公主吩咐她出宫向王清莞道贺,姜知彰恨不得现在就长着翅膀飞到王清莞身边。尽管被封官的人不是她,姜知彰的兴奋之情也溢于言表。 王清莞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官,将来必会列于史书名传千古! 更深一层,她以后是不是也可以像王清莞一样,凭借着诗才进入朝堂?庙堂之高,何人不心向往之。 姜知彰兴冲冲地离开宫中,但所有的好心情都在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后消失殆尽。 为什么史书上没有记载一个女诗人?难道不是因为女人的作品都被你们抹去名字据为己有了吗? 谁知道那些名传千古的诗,真正的主人是女人还是男人。 姜知彰的怒火险些将身下的马车掀翻,她稳坐在马车上,平时声如蚊呐的她此刻凌厉得惊人:“你们是什么人?胆敢质疑陛下的决定。” 在定安长公主身边待了这么多日子,威慑人的语气她学了个十成十。 闻得外面变得寂静,姜知彰的怒火不减反增:“街头妄议朝中大臣,是何罪名?你们若是不清楚,可以亲自去京兆尹问个明白!” 话刚说完,就见马车的帘子被掀起来,露出管家带着诧异的一张脸。 姜知彰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身上的气焰肉眼可见地消失了个干净,她自己也如蜗牛退回壳里一般,缩了起来。 嘴角嗫嚅了半天,才钻出来一句:“我看他们诋毁……” 脸红得不能再红了,就连耳垂上也蔓延了一层淡淡的粉。 管家哑然失笑,趁着姜知彰没有发现,又不动声色地将笑意收敛。 随后走上马车,手中托着一个小小的盒子,这是送给王清莞的贺礼,之前一直寄存在店铺中。将马车停在这里,也是为了取这件东西,不成想听见了一群癞蛤蟆乱叫。 待在闺房中等待嫁人的钟熙至也听闻了这个消息,恍若被雷劈般呆在了原地。做官?女子?这怎么可能呢? 转念一想,钟熙至又颓了下来。凭借诗做官,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对作诗一窍不通。 她将手中拿着的嫁衣覆于面上,双眼大睁,看着屋子里的装饰都变成血一般的红色。 除非…… 钟乾乾当然不可能再帮钟熙至! 她以前是蠢了点,被钟熙至这个姐姐耍得团团转,以至于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诗被拿出去,先是署上钟熙至的名,然后再署上不知道是谁的乱七八糟的名。 但她对钟熙至抱有奇怪的感情,钟熙至毕竟是曾护着她的人。 若不是钟熙至…… 但—— “你死了这条心吧。”钟乾乾质问道:“我以前帮你写了那么多诗还不够吗?你还希望我给你写多久?” 钟熙至护着她,可也伤害了她。 她不可能再给钟熙至写一个字!半个字都不可能! 京城中风起云涌,除过王清莞和九湘外,谁也不知道当今皇帝是怎么想的,下一步又盘算着什么。 王清莞这个官职做的不会顺利,王清莞清楚,九湘也同样清楚。 但这一步总要有人走。 “就跟天将明时需要一颗太白星指引方向一样,这条路不管有多危险,都必须要走下去,必须将自己置身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有可能看见你的人都知道你的存在。” “当初有人会因为你在大殿上受到的屈辱而不敢反抗,如今就会有人因为你的光芒万丈而选择追逐你的脚步。” 君辞柔难得清醒一次,她得知王清莞被封官后没有片刻开心,相反,全是担忧。尽管担忧,但她说的是:“王姐姐,请你一定不要放弃。” 敢在黑暗中站起身,敢捧着发出微弱光芒的蜡烛为她人指引方向的人,必须是一个不畏惧生命危险同时又有影响力的人,王清莞恰恰合适。 在姜知彰和定安长公主的管家被引进来时,君辞柔恰好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转身颤巍巍地走出这里。 尽管…… 君辞柔回看着谈笑的一行人,转身离去。她记忆仍是多年前,认知也是多年前,身体多数时间都在发病,不像她们可以帮助到她的王姐姐。 尽管她曾和王姐姐有着相同的梦想。 当晚,君辞柔病情加重,来来往往好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 她一只手扬在空中,正如九湘初见她时那样,在空中写着什么,嘴里念叨着九湘和王清莞听不懂的字。另一只手四处摸索着,哪怕被攥住也要挣脱,仿佛想要摸索的东西比她的性命还要重要。 王清莞突然道:“去拿一根笔来。” 九湘很快就拿到笔并放到君辞柔手里。 君辞柔如枯枝般的手握住那支笔后便没有再松开,另一只在空气中写字的手也收了回来,两只手一起将这支笔紧紧地抱在怀中。身体蜷曲,像上一次从王清莞那里夺过笔后一模一样,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对她拳打脚踢。 王清莞轻声安慰,直到第一道鸡鸣声起,君辞柔才放松下来,对着王清莞道:“谢谢你,王姐姐。” 这是君辞柔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就在九湘忍不住为君辞柔而伤心之时,眼前浮现了一本书,正是自己穿进来的那本书。 之前上面关于王清莞的事只有寥寥数语,还是搭了丈夫和儿子的便车才得以被记载。而现在,上面关于她丈夫和儿子的那两页纸上的字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 王清莞,女,历史上有名的诗人、政治家、思想家。 在文学上,她最著名的两篇作品为《春日杂诗》和《祭母诗》。 《春日杂诗》描写她早期意气风发却无法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时的惆怅和无奈,在以作诗就可以入朝为官的古代,这首诗曾被冠上她弟弟的名字。多年后沉冤昭雪,这首诗才回到了它主人的手里,而她本人也凭借这首诗成为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性大臣。 《祭母诗》写母又非写母,其中或许寄存的是对母亲的想念,但更多的是对那个年代女子被迫写诗给他人,而这些女子在成为母亲后又逼迫自己的女儿写诗给他人这一行为的不满。字字句句是诗人对现状的深恶痛绝,以及想要破除这一切的信念。 在政治上,她创造出了一种专供女子之间交流的诗体,后世称之为“女子诗”。 她为女子闺房中所有的东西赋予了新的含义,在那个诗词被男权垄断、和霸占的年代,她通过女子诗在平时无法往来的亲朋好友间传递消息,成功让自己沉冤昭雪,让曾压榨她的父亲和丈夫等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后来女子诗又发挥了更大的用途,它被诗人用来传递消息和军中机密,这是男权社会向男女平等社会过渡的一个重要推动剂。 在思想上,作为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臣子,她为世间所有被困在污水中的女人提供了一条新的道路,一条不必屈居于男子身下、不必蜗居在方寸天地间的道路。 书上还多了一条关于君辞柔的,在之前的书上并没有提及她丝毫: 君辞柔,女,诗人。 在那个女子不能自主才华的年代,她写诗多为排愤解忧,不愿流传出去冠上他人之名,每每写完便自行焚毁。又因后期精神恍惚,少有清醒时刻,故作品尽数佚失,只有从她生前好友王清莞的只言片语中才能窥见她绝世才华的冰山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 过去几个月了,想了想,还是回头注明一下。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这个篇章内,王清莞达成了自己的所愿,但副线定安长公主的未来能否成功八字还没有一撇,这倒不是我不愿继续写,只是一切的安排都在后面的世界里。 王清莞篇是这个故事的开篇。 下一篇是谢红叶篇,她的故事始于三年后,将会是定安的另一个助手,后续还有其她的角色出现在这个世界里……这也就是我文案说提及的“非常规快穿”的意思。 啵啵。 更新:女男和男女,顺序的前后代表着不同的意思,我这里没有写错。后面会由男女过渡到女男,最终至全女。 第二卷 春山可望 第28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等九湘将书上的字看完之后, 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置身在一片青山绿水间,眼前没有君辞柔的身影,更没有王清莞的身影。 而她心头浮现的名字是:谢红叶。 这是她即将绑定的任务对象。 半晌后, 捋清前因后果的九湘沿着脚下的小道继续往前走。 王清莞一生所求有二,沉冤昭雪与入朝为官,如今都已达成, 九湘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现在她要如当初绑定王清莞那样, 去绑定下一任宿主, 也就是这个名为谢红叶的人。 谢红叶, 这本书上没有提到这个普通至极的名字,但她与书中记载的一件剿匪案有关。 书中有一座山名为观音,正是九湘脚下的这座。 观音山上修有庙宇, 平日人迹罕至, 杂草冒过了小道。可若到了过会之际,山脚的人一拥而上,纷纷将自己兜中的银钱和收获的瓜果粮食敬献在佛前。因这一缘故,山上的和尚过的还算滋润。 不知何时起, 这里出现了一群贼匪,他们不仅杀了和尚占领此地, 还时不时地下山烧杀劫掠, 百姓苦不堪言, 朝廷派人剿了数次也未能成功。被逼无奈, 他们只好火烧山林, 彻底清除了这一座山的土匪, 此地这才得以安宁。 谢红叶正是这群土匪中的一员。 绑定者与被绑定者有天然的联系, 九湘没走多久, 就遇见了这次的任务对象。 任务对象正在山巅上耍一把大刀, 刀锋阵阵,大开大合,仿佛没有注意到脚下不远处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突然,谢红叶一个转身,手上的刀向九湘这边飞了过来,直冲头面,欲阻拦的枝条全都被齐齐砍断,无一幸存。 一同袭向九湘的,还有谢红叶那双刀锋般的眼。 伴着一道低鸣声,大刀擦着九湘的耳朵回到了原本搁置它的架子上,稳稳当当,山头瞬间被喝彩声包裹。 九湘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一群女人。 谢红叶双手抬起,压住了喝彩声:“衙门那群走狗们这些日子又在山脚打探,大家都提高警惕,万不可让那群走狗上了这观音山。” “待时机充足,我带着你们杀下山去,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现在你们要加紧排练,到时候可别丢了我谢红叶的人!” 一群穿着乱七八糟的女人们拿起武器,齐声道:“是!” 随后才谢红叶才状似随意地走到九湘身边,与她并排看着这些正在演练的土匪们,眯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九湘。” 九湘说话的同时也在打量着谢红叶。 她眉眼偏长,给人一种阴险感,但结合那张稍圆偏正的脸,则不仅感受不到那股邪气,还添了几分威武。若谢红叶年轻个一二十岁,这副面孔或许还称得上和善,偏偏她已经六十二岁。脸还圆正,两腮的肉已不复年少,一眼看去只觉得此人不太好惹。刚刚她说出口的话恰好验证了这一点,不是所有人在对上官兵后都想着迎难而上的。 “九湘?这个名字听起来文绉绉的,与你的胆气不符。” 谢红叶先是对九湘的名字做出了点评,紧接着颇有兴味道:“你上山来也是为了加入我们?” 方才大刀直冲对方头面时,九湘眼眨都没眨,谢红叶对此很是赞赏,她许久没看过有这般胆气的人了。 九湘还没来得及说明来意,就听见旁边有一道声音凑了上来:“寨主,你在跟谁说话?” 谢红叶看向说话的人,敏锐地发现对方的眼睛中并没有九湘的身影,一句将要脱出口的“这么大的人你瞎了眼”卡在了喉咙口,她下意识地看向九湘。 后者耸肩,“你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确定只有自己能看见九湘,谢红叶觉得很是离奇,她半是戏谑道:“在刚刚的一瞬间,我还以为你是来勾人魂魄的鬼差,当时就在想着要怎么解决掉你。” 她已经六十有二,与她同岁数的人多数都已经钻进棺材里长眠在地底下,她到这一步也只是时间问题,因而才怀疑九湘不是人。 撞上鬼又如何? 一群掌管转世的和尚她都敢杀,更何况是生来惧怕和尚的鬼。 “不过——” 谢红叶话头一转,流露出对九湘的不信任还有怀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帮助我达成所愿?” 她嗤笑一声:“小姑娘年纪轻轻,口气倒不小。” 她谢红叶如今站在这山峰之巅,靠的可不是谁的帮助。 “你我今日只是初见面,谢寨主对我有所怀疑也是人之常情。”九湘没有因为这一句质疑和几分轻视的话而恼怒,“谢寨主不妨再想想,若是寨中多了我这么一个人,能为你们带来多大的帮助?” 谢红叶问:“比如说?” 九湘道:“谢寨主,如今可是元康二十一年?” 谢红叶抬抬下巴,示意九湘继续说下去。 元康二十一年秋,正是书中记载的成功将观音山上的土匪全部剿灭的那一年,这印证了九湘心中的模糊猜测。 头顶黄叶凋零,遍地秋色,空气褪去了秋日的潮湿,变得有些干燥。半山腰往上又生长着不少产生松油的松树,这些松油遇火即燃,休眠的落叶又是最好的助燃剂,无须风力相助也会在眨眼间燃尽所有山头。 若要放火烧山,秋冬之交最合适不过。 九湘只有在宿主肉/体即将死亡的时候才会绑定对方,不难推测出,谢红叶正是死在了这次剿匪中。 她道: “我可以让你们躲过即将到来的一场灾难,我知道那些朝廷的人接下来要怎么对付你们。” 谢红叶对九湘提出的条件完全不感兴趣:“没有你,我们也可以躲过去。” 这并非是谢红叶自大,而是以往那些朝廷的官兵也试图剿灭过她们,可次次都败在了她和她的姐妹们手上,从未成功过,甚至伤亡惨重。 “那——”九湘直视着谢红叶:“若是他们放火烧山呢?” 谢红叶游荡在秋色里的双眼落在了九湘身上,将后者全身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后,语气笃定道:“不可能。” 随后她摇摇头,轻笑一声,“这种做法得不偿失,若是控制不得当,反倒是自己的人先阵亡,那些朝廷的驻军是挺蠢的,但不至于这么蠢。” “而且,山下居住的百姓们多数都靠山吃山,若是一把火烧掉,就算没有伤及任何无辜人的性命,也会激起百姓的愤怒,引发未知的暴乱,没有那个官差愿意在自己管辖的地域内见到这副场面。” 九湘想起书中记载的剿匪三千,观音山上哪里有三千之众?险要的观音山也容不下三千之众。 多出来的那些是什么人? 书中记载,山脚居住的百姓也是诡计多端的土匪伪装而成,在熊熊烈火将山上所有人都逼死时,这些土匪为了给亲朋报仇,引发暴/乱,最终全数剿灭。 九湘迅速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她直视着谢红叶,半是推测道: “是人是匪,全凭剿匪者的一句话。无辜百姓又如何?在他们看来,闹事的都是土匪,一齐杀了便是。人命哪里比得上他们剿匪的功绩重要。” 谢红叶原本坚定的面上有松动的迹象,九湘所说不是没有可能。她们被迫盘踞在这处山上也有他们的原因…… 九湘趁热打铁地追问道:“谢寨主以为呢?” “我不……” “谢寨主!” 就在谢红叶正要回答的时候,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喘着粗气出现在了二人面前,说出口的话却如练习过数次一样没有卡顿:“谢寨主,我们主持命我来告诉你,说朝廷的人因为对你们久攻不下,打算放火烧山,要你们赶紧离开这里!” 放火烧山! 谢红叶快速看了九湘后扶住来人的肩膀,“别急,你们主持是怎么知道他们要放火烧山的?” “主持看到朝廷的这些人行踪诡异,就命观中师姐妹装作上山采药去查探消息,半途听见了他们讲话。” 小道士已经顾不上喘气了:“主持一知道这件事,就命我来赶紧通知你们。主持也命观中姐妹收拾东西,打算在大火烧起来时出去躲避躲避。” 如此紧要的关头,谢红叶仍保持着镇静: “回去告诉你们主持,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的。” 何等狂妄! 九湘微微诧异。 小道士仿佛习惯了般,只是问道:“寨主可是有了主意?” 谢红叶扶着小道士的肩膀,话中带有秋日独有的凉意:“把他们最大的官儿绑过来,我看谁敢放火烧山。” 要阻止放火烧山不是件易事,但只要最大的官站在这里,下面的人谁敢放火?如此一来,可以暂时保住寨子。 这和九湘的想法不谋而合。 小道士得了消息后又匆匆下了山,谢红叶看着山头萦绕着的雾气,不发一言。 山上储存着她们一百余人过冬的粮食和衣物,也是她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在这世上唯一的落脚之地,她们不能离开也无法离开这里。 九湘站在谢红叶身侧轻声道:“谢寨主现在相信我了吗?” 谢红叶没有应声,九湘自顾自地将自己的有利之处一一列出:“旁人不知道我的存在,若是要深入敌营刺探对方的所在,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寨主真的不愿与我达成合作?” 谢红叶问:“你是真想帮我达成所愿?” “是。” “如果说,”谢红叶定睛看着九湘:“我希望我这一百多个姐妹,都有固定的住处而不被驱逐,你觉得我可以达成愿望吗?” 这个寨子的真实实力如何,九湘不清楚,但书中清楚。 书中写朝廷派人多次强攻不下,为首之人这才想出了放火烧山这一下下之策。仅凭一百人就可以将训练有素的朝廷军队逼成这般模样,尽管有地势险要为助,也能看出谢红叶这个寨子实力的非同一般。 谢红叶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护住这座观音山,使山上的人都不被驱逐。 可这样的谢红叶问,你觉得我可以达成愿望吗? 你觉得我可以达成愿望吗?而不是,你可以帮我达成愿望吗?几字之差,足以将谢红叶的性格窥得一二。 九湘没有直接回答:“谢寨主好像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做。” 如今这些人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她们,无非是她们表现出的实力还算不得强盛罢了。只要她们表现得实力再强盛一些,她们就不会担心再被驱逐。 这是谢红叶心中所想。 【作者有话要说】 王清莞篇暂时结束啦,后续的内容中还会出现她们。现在的时间线是两年后,后面会解释时间线的问题。 第29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 谢红叶带了几个人下山打探消息。 她没有走特意凿出来的小路,而是窜在枯藤和乱石交错的山林间,这里被埋伏的可能要小一些, 相比小路来说也不易打草惊蛇。 谢红叶的身形敏捷,如猎豹一般,途中没有被一根枯藤阻拦, 也没有踏落一粒碎石, 不算高大的身形在这个时候变成了她的优势。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没有逊色多少, 一行人从山顶不停歇地跑到了山脚处, 路上只将几只鸟儿惊得飞了起来,这样的场景在山间过于常见,就算有人看见也不会多加怀疑。 若不是有自身能力相助, 九湘跟上谢红叶还有些吃力。 见九湘没有掉队, 谢红叶暗中点点头,随后吩咐其她人留在此处等待接应,她独自带着九湘前往那些官兵的所在地。 在平路上走着的谢红叶身形没有山林间灵活,又佝偻着腰, 当她将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藏在眼皮后面时,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乡野贫苦老妇, 没有人会将她和朝廷久攻不下的观音寨的寨主扯上关系。 九湘走在谢红叶身侧, 没有慑于对方的气势不敢开口, 她随口问道:“谢寨主, 你们来观音山之前, 都待在什么地方?” 书中只记载有群土匪杀了山上的和尚占据了这处地盘, 没有细说这群土匪从哪里来, 更没有说土匪寨里的人全都是女性, 以至于九湘在得知了寨中的情况之后还有些诧异。 这些女性是自发聚在一起, 还是类似江湖帮派那样,一代代传下来的? “在来到这座山之前,都是一些想要在这世间寻找一个落脚之地的普通人罢了,大部分都是乡野出身,没什么好说的。” 谢红叶没有拒绝回答,也没有细细讲给九湘听的意思,“无非就是爹不疼娘不爱,不被丈夫或是子女当人,又或者是不愿像世俗那样活着这几种。” 见谢红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九湘追问,“谢寨主是哪一种?” 谢红叶的眼睛极快地看了九湘一眼,流露出几分骄傲,“都不是。” 这个答案令九湘感到意外,谢红叶慢慢道:“我年轻时候觉得当土匪很好玩。你看书中写的那些皇帝,除过少部分是出身贵族外,大部分都是土匪出身。这些土匪皇帝起初都四处劫掠,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直到实力增长到没有仇敌时,才停止烧杀抢掠,给在自己地盘上生活的百姓制定庇护规则。百姓不喜欢土匪过后的家败人亡,如今土匪说要停手,你们只需要按照规则给我交少许保护费就行,百姓又怎么会不乐意?” “如此一来,土匪拿着保护费开始建设寨子和庇佑百姓,百姓因为交了保护费而安心生活,两全其美。这时的土匪头子与皇帝又有什么区别?” “我那时就觉得,当土匪是很好玩的一件事。” “觉得当土匪很好玩之后,我就从家中跑出来,上了这山,当了这匪。只是这土匪当的不怎么成功。” 虽是自嘲,实际上谢红叶对此十分得意:“当时山上的庙里住着几个和尚,说是和尚,其实山脚的人谁都清楚他们都是剃了头伪装成和尚的土匪。我说要加入他们,他们同意了,谁知道是心怀鬼胎。他们以为我好欺负,不仅吩咐我伺候他们还试图对我动手动脚,我怀中的刀一个没忍住,跳出来把他们都杀了。” “我忘了告诉他们,在上山前,我杀猪为生。一刀下去血液喷溅出来,猪再生猛鲜活也死路一条。” “人也一样。” 九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把人都杀光了,不得继续招人吗?当时有个女人为了躲避丈夫的暴力躲到这山上,我见她可怜,就收下了她。后来也招过几个男人,那些男人畏惧我的实力不敢动我,私底下却对那女人动手动脚,若不是我及时发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一气之下又把人杀了,并决定此后不再招男人。” “他们就是老鼠屎,走到哪里破坏到哪里。” “女人不好招啊。”谢红叶叹息道。 “女人多数都是愿意待在家里边,每日伺候公婆伺候丈夫,再去地里伺候庄稼回来再伺候家务,有了孩子还要伺候孩子,被打被骂很少有还口的,这种人她们不会来,我也看不上。” 土匪最需要的是血性,属于人的血性,谢红叶认为,她们没有这样东西。 “有些好不容易留下来的,父母孩子丈夫,三者中随意一个到这里走一遭或是挨个儿走一遭,哭一哭或是说两句软心肠的话,她们就心甘情愿地离开这里。” “所以这寨子发展了四十多年,如今才一百来号人,这还是算上了已经死去的那些人。” 谢红叶上山当土匪起初只是为了好玩,并没有想过和说书人嘴里的那些土匪皇帝一样,真的搞个皇帝当当,她只想过过土匪头子无限风光的瘾。 后来谢红叶确实过足了土匪头子的瘾。 谢红叶讨厌没有血性的人。 所以方圆百里每当哪家对妻子母亲女儿暴力相向时,得到消息的谢红叶就会带着人前去将他们家中的东西全都抢掠一空,连耗子洞中的一粒米都不会给这户人家留下,耗子都要把尾巴拴在一起串成一串全都带走。 这种人家,男的只会暴力对待妻子女儿,女的只会哭哭啼啼,连拿起刀试图威慑对方的胆气都没有。 这种人还活着干什么? 不如将他们的东西都抢过来造福寨中自己。 谁知因为谢红叶的这一举动,山下方圆百里的几处村庄里没有一户再敢对家中妻女动手,不少人都对谢红叶存有感激之心。 也因为观音寨这一窝土匪实力的不俗之处,此后下山,很少有人再敢阻拦谢红叶的脚步。 谢红叶实力不俗,做事又如此嚣张,很快就引来了同行的围堵。 得知谢红叶不愿让出所得利益,而且实力又比不过对方后,这些同行命人添油加醋地将这件事报了官,无非就是谢红叶在山上藏着一座金库或是拥有宝藏之类的话语。 官府的人闻声而来,数攻不下,无可奈何只能上报朝廷。面对着一窝实力不俗又占据着有利地形的土匪,朝廷派来的人只能无功而返。 眼下放火烧山…… 二人正说着,就到了朝廷军队的驻扎之处。 谢红叶藏在了一块石头后面,在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下,很难找到她的身影,她吩咐道:“你去军营中查探,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谢红叶用起九湘来很是顺手。 九湘也不抗拒,她大摇大摆地向着驻扎地前进,畅通无阻地进入营地,摸进了一个又一个帐篷中,途中没有一个人发现空气中多了一道不属于他们的呼吸声。 最终在一座不起眼的帐篷中找到了今天要寻找的目标人物,朝廷派来的荡寇中侍郎、手握这支剿匪军队的人。 确定此人正是要找的人之后,九湘记下帐篷的位置,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地。 天色刚晚,大部分人正围着篝火喝酒聊天,从这里将一个人带出去很容易被察觉,追兵也不好摆脱。 在暗色下,谢红叶化成的模糊黑影发出苍老却无半分倾颓的声音:“你找到人了?” 九湘道:“找到了,最边缘靠近山林的那一个就是他的。人倒是挺聪明,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若不是那座帐篷中的摆设奢华得与其它帐篷中的摆设天差地别,九湘也很难确定那处不起眼的帐篷就是目标人物的所在。 谢红叶并不在意:“聪明又如何?最终还不是得乖乖被我们捆上山头。” 时间还早,九湘和谢红叶只能等他们休息后再作行动。 趁着这个间隙,九湘又重复下山前的话题:“你现在的愿望就是护住寨子里的一百多人而不被驱逐吗?” 作为系统,她需要明确地知道宿主的愿望是什么。 “是。” 上山之初,谢红叶还想着自己风风光光的土匪头子的大梦,这一愿望在留在山上的人数逐渐增多时发生了改变。 “我希望在我死前,可以在这世间开辟一块地方。这个地方可以护住所有从家中逃出来的小辈们,她们不需要和我们一样,担心自己会被驱逐。” 谢红叶生在一个屠户家,她的父亲认为一个女孩子不应该碰血腥的东西,谢红叶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杀猪牛羊可比在屋子里织布好玩多了,私下里她经常用一把小刀模仿父亲的动作。 直到十三岁那年,父亲决定将谢红叶嫁人。 谢红叶当时还不清楚嫁人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若是嫁人,她很难再看到如此好玩的场景了。于是在媒婆登门的当天,谢红叶当着众人的面将平时用来练手的小刀捅进了公羊脖子中,没有犹豫,更没有迟疑,血液溅了她一脸。 这是谢红叶第一次杀生。 媒婆吓得从她家跑了出去,吵吵嚷嚷着将事情告诉了每一个上前询问的人。除过发泄心中的不满外,也是为了报复谢红叶——这丫头就是个嫁不出去的命。 这与谢红叶所想不谋而合。 她的父亲见唯一的孩子无人敢娶,不得不将所有的技巧教给谢红叶,希望她可以赚点家用。谢红叶很快就学会了所有技巧,并且比她父亲要出色的多,但赚来的钱连糊口都算勉强。 旁人说:“女子阴气重,她们若是当屠户,牲畜的魂魄会久久不散,带来霉运。” 这是谢红叶在发现另一件好玩的事,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一切上山的另一个原因——她也是被驱逐的人。 要建立这样的一个地方,谈何容易?若是容易的话,谢红叶她们也不会至今缩在观音山顶,依靠险要的地形以躲避朝廷的攻击和百姓的驱逐。 许多未成婚的男人,更是怨恨谢红叶抢了他们的妻子。 谢红叶说:“建立这样一个地方确实不容易,眼下正好有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 原本一头雾水的九湘在对上谢红叶那双眼睛后的几个呼吸间,九湘心中有了答案——夜色下,谢红叶的眼睛炯炯有神,没有半点老态,其中像是生着几缕火苗,而你用什么办法都无法让这团越来越炽热的火焰消失。 “你是想——” 何其大胆! 九湘震惊于谢红叶的大胆,更震惊谢红叶的雷厉风行,在得知放火烧山的这半天时间内,谢红叶已经考虑好如何用这把火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她捉人上山,哪里是为了保护这个山头,而是为了—— “你之前不是答应那个小道士,不会让这座山烧起来吗?” “我是这么说过,但我改变主意了。” 谢红叶对于自己出尔反尔这件事不以为意,那是在听到消息后匆忙间说出来的话,但经过半下午的思考,尤其是在方才对九湘说过自己上山的缘由之后,谢红叶改变了想法。 长期踞于山头,只需要一把火就可以彻底解决掉她们,就算这次不烧,下次也会烧。只有千日做贼,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她们不过一百人,偌大的观音山,她们总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顾及不到的时候,她们会是什么下场? 与其等候着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不如反手赌一把,掌控局面,以博未知的可能。 九湘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系统,九湘只知道自己的心在这个时候如烧开的滚水般沸腾着,为谢红叶即将要做的一切、为自己即将看到的场面而兴奋不已,难以平息。 她说:“我助你。” 不知何时爬到枝头的月亮睁大了圆圆的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谢红叶,像是震惊于这么一个屠夫出身的瘦小老媪居然有如此大胆、如此不切实际地想法。 然后它看着瘦小的老媪向驻扎着军队的地方前去,身形敏捷,比之在山林中时毫不逊色。 待在山顶数年,又需要在山间猎取山羊野兽,促使谢红叶练就了一副出色的身形,让她悄无声息地到了守夜的士兵的身后,手中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了对方的脖颈间,如她以往任何一次插入猪牛羊的脖颈间一样,连一声惨叫来不及发出便与世长辞。 篝火在他身边噼里啪啦地响着,但他再也不能起身为这堆篝火添一把柴。 另一个守夜者发现了异动,等他准备过来查看时,猝不及防间被九湘用膝盖压在身下,脸被死死地摁在了土里,只能咿咿呀呀挣扎出几个模糊的字,谁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九湘无法杀人。 谢红叶看见了这一幕,才拔出的匕首上还带着温热的血迹就被她丢了过来,刀锋划破空气,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九湘摁着的人的脖颈间。 感受着手下人迅速流失的体温,九湘将匕首拔了出来,又丢给了谢红叶。谢红叶用衣袖擦了擦上面还没褪去温度的血迹,将仍有余温的匕首放进了怀中。 屠户用的刀都比较大,看起来就很凶狠,仿佛可以镇压那些死在刀下的灵魂。 谢红叶用的是一把小小的匕首,这是她小时候用惯了那把小刀的原因,体型虽小,但这匕首杀人时一样可以露出凶狠的锋芒。 二人向着目标人所在的帐篷走去,九湘可以直接进入帐篷内,无需穿过门窗。她三下五除二地将人捆个结结实实,然后提着人,打开帐篷的门,谢红叶就等在门口。 带着朝廷亲封的荡寇中侍郎,二人又如鬼魅般离开了营地,手中提着的人并没有拖累她们的身形。 周围静得可怕,只有草丛里将要死亡的蛐蛐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伴随着突然嘹亮的一声叫喊,身后火光大亮,哄闹声从营地那边一拥而来。 糟了! 被发现了! 月光皎洁到犹如给地面铺了一层白纸,一草一木在纸张上都十分明显,更何况两个在纸上移动的黑影。 火光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声都朝这两个黑影追了过来,距离近到九湘和谢红叶甚至能听到箭搭在弦上时的紧绷声。 谢红叶丝毫不惧,她回过头挑衅道:“来啊,放箭!我和他一起死在你们面前。” 声音中带着看穿人心的狡诈。 他们不敢放箭。 他们当然不敢放箭,箭搭在弦上只是为了威胁这个老妇,其中一男劝说道:“你跑不了多远,不如束手投降,饶你一条狗命。” 外人看不见九湘,只能看见谢红叶正负着一个人前行。 谢红叶身手敏捷,那是她一个人无负重的前提下,如今拖着一个成年男人,已经严重拖了她的后腿。 身后那些人又都骑着马,谢红叶的体力再好,也无法与生来就注定奔跑的马抗衡。 谢红叶不担心自己会被追上,她身上有人质可以保护她的安全,但这里即将到达与寨中姐妹接应的地方,她没有完全的信心能保护她们的安全。 九湘也看出了眼下的紧迫之处:“你带着他与寨中姐妹汇合,我随后就来。” 谢红叶没有推辞,她叮嘱道:“你多加小心。” 说完,将先前放回怀中的匕首又掏出来,丢给九湘,转身迈入夜色中。 谁料九湘刚将匕首攥在怀里,马就直直撞上了上来,完全不给九湘反应的时间。伴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嘶吼,马背上的人被摔落在地。 声音之凄厉,旁人无法分清它是属于马的,还是马背上的人的。 而持着匕首的九湘—— 第30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而持着匕首的九湘, 在匕首插入飞奔的马脖子、血液还没来得及喷涌而出时,她的身影就出现在十米以外的位置。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马的两个前蹄高高抬起, 紧接着如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然后又在九湘的视野里重重落地,鼻子里还喘着先前疾奔时留下的粗气。 死里逃生的九湘深深吸了一口气,口腔中充斥着的除过冷冽的露水味道外, 还有属于这匹马血液的腥甜味。 马蹄声仍在继续, 倒地之马的嘶鸣声并不能阻止同伴们的步伐。 现在的关头不容许她出神, 九湘快步上前从倒地马的脖子中拔出匕首, 随后把被马摔落地面、还没有回过神的人从路的边缘拖到了马倒下的位置。 山间小道本就狭窄,一人一马将路挤得满满当当。 前脚刚做完这一切,后脚那些人就追了上来, 猝不及防地撞上了。 嘶鸣声, 哀嚎声,倒地声,人的马的各种声音连成一片,混成一团, 如同炸弹般将山林间已经沉睡过去的鸟儿都唤了出来,叽叽喳喳地在空中扑闪着翅膀。 这一切都是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 谢红叶还没有走出多少距离, 九湘就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听着身后不断的哀嚎, 谢红叶不得不将视线放在了今日突然出现的形如鬼魅的九湘身上。 二人很快就到了接应的地方, 一直候在原地的几个人接过人就如之前般摸着月色穿梭在林子里。 受限于冥冥的夜色和枯藤丑石遍布的山林, 上山的速度比下山时的速度慢了很多, 九湘依旧需要借助自己的能力才能赶上这一行人。 到了山头, 花费了半夜工夫捆来的人刚被丢在地上就连忙蜷缩在一起,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醒了过来, 只是没有出声。 火把照亮了他的影子,他的影子和火光一起颤抖着。 谢红叶用脚尖将他的头挑了起来,看清对方白净而颤抖着的面容时,又嫌弃地将腿收了回来。仿佛她方才挑起来的不是一个人的下巴,而是散发着恶臭味的东西。 谢红叶问:“就是你下命令让放火烧山的?” 不等对方回答,谢红叶冷哼一声:“长得白白净净,怎么肚子里全是坏水。” “寨主,要不宰了他吧。”有人出声道:“这样的官今日敢不顾百姓的存亡放火烧山,说明他平日里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不如杀了他为民除害。” 说完,她振臂一挥:“姐妹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宰了他!” 这高呼声犹如一股风,壮大了立于四周的火把,男人的影子也颤抖得更为剧烈。 他口中咿咿呀呀,想说的话全被口中的布条拦了回去,任凭他百般努力也没能让一个清晰的字符从缝隙中钻出来,落入到这群人的耳中,好救自己一条性命。 现在他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谢红叶抬抬手,高呼声瞬间低了下去。 她重新看向地面上无法发出半个字的人,交错的皱纹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深沉,身上长期笼罩着的血腥味使她看起来更像是以掌控人性命的阎罗,事实上她也确实掌握着此男的性命。 “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 谢红叶的声音沙哑低沉:“要么顺应我这些老姐妹的想法,宰了你;要么你写一封书信,让你的手下停止放火烧山,你自己选。” 看来这些女人将他虏到这里来,无非就是为了保住这座山头、让她们有一个藏身之处,他暂且同意她们又如何? 待他逃脱这里,再报仇也不迟。 被捆得死死的男人努力忽视从四面八方传递过来的视线,忙不迭地点头,谅这些女人也不敢伤他分毫。 谢红叶比了个手势,男人的双手和嘴巴得以解放,纸笔也送到了他的面前。 所有人都看着他。 比起为了泄愤而宰了他,她们更希望收回放火烧山这一决策,这观音山是她们在世间唯一的栖身之所了。 或许是没用过这种粗糙的、甚至能看见草木纹理的纸张,或许是没见过烧过的炭也能当笔,男人用了好大的工夫才写完一封信。 谢红叶不识字,她接过来递给另一个人,确定内容无误才收了起来。 “现在可以松开我了吗?” 先前堵在他口中的布条已经吸干了口腔中的所有水分,使得他现在的声音嘶哑又难听,一直旁观的九湘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 松开? 谢红叶笑了。 她看向自己的姐妹们,语气随意,“你们不是想宰了他吗?去吧。”仿佛被绑上山的不是朝廷派来的荡寇中侍郎,而是农户后院里的一头羊。 “你说什么?” 男人挣扎着从地面上想要站起来,原先的沉稳被慌乱尽数代替,嘶哑的声音异常尖锐,听得人鼓膜开始颤动:“你不是说我写了这封信,就放过我吗?” 何时说过?谢红叶可不记得,她只说有两条路可走,可没说能走的这两条路都是平平坦坦的。 再者,就算说过又如何? 原先高呼着“宰了他”的观音山众人也愣在原地,面面厮觑,寨主这是要做什么?她们以往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可是这个人…… 若是宰了他,他们放火烧山,她们该怎么办? 男人见谢红叶与大部分人都产生了分歧,趁机挑拨道:“你们若是敢杀了我,火一定会烧起来,到时候你们都会给我陪葬!” “这个疯婆娘不在乎你们的性命,难道你们也不在乎你们的性命吗?” “谁准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话落之时,一个脚直直冲向他的头面,紧接着只听闷重的一声响,后者捂着头摔倒在地。动手之人冷哼一声,就算她们不赞同的谢红叶的处置,那也不会任由旁人挑拨离间,这都是他应得的。 随后动手之人才劝谢红叶道:“寨主,他的死生无关紧要,可我们的寨子不能因他而毁。为逞一时之快而祸患无穷,此举不妥。” 九湘看向动手之人。 她五官坚毅,眼如寒星,嘴唇紧抿,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样子。虽着粗布乱服,蓬头垢面,也难掩一身之凛然浩荡之气。 好像最先叫嚣着要杀了这个人的,就是她。 动手之人看起来很高,但摆脱伪装、挺直肩背的谢红叶也不瘦小,她看起来虽然比苻成矮上半头,也比山顶的大部分人都要高。 影子才不管谁高谁矮,谁距离火光近它就让谁变得高大。 谢红叶距离火光较近,生成的影子要比苻成的影子高大得多,这高大影子发出的声音也比谢红叶本人的声音更冷漠和不容拒绝: “苻成。我说,宰了他。” 二人视线在空气中交接,谢红叶毫不退让,苻成一脸不解。 如果这个人死去,那她们拿什么来要挟山脚的人,令他们不再放火烧山?朝廷的走狗若是长时间见不到人,定会心生怀疑。 苻成不赞成道:“寨主!此事我们应该跟平日一样,好好商量商量。” 火光将谢红叶的上半张脸隐藏在暗处,苻成只能看见她一张一合的嘴,这张嘴令苻成感到了淡淡的陌生感。 没成想等谢红叶侧过身,将那双眼睛暴露在苻成的视线中时,她感受到了一股比之前还要浓郁的陌生感,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谢红叶。 好像什么东西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苻成,你要违背我的命令?” 苻成还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关节,一直置身事外的九湘却看得清清楚楚。 谢红叶当然有杀这个男人的理由,但在场之人中,除过她以外,恐怕还没有发现谢红叶的心思。所以苻成不明白谢红叶为什么非要杀这个人,明明杀了这个人之后,会给她们带来很多麻烦。如果非要杀,为何不能跟平日一样,大家在一起好好商议商议呢? 谢红叶才不会解释,她正在试探这些人对她命令的服从性。 她计划中要做的事,最需要的是服从。 苻成是除过谢红叶以外,在观音山上最有威望的人,从方才所有人都应和她的高呼就能看出一二。 只要苻成选择服从她的命令,那其余人只会更服从谢红叶的命令。 这样的谢红叶也是其余人没有见过的。 昔日的谢红叶,虽不近人情,但她们清楚谢红叶不会害她们,因而也不会害怕她。今日的谢红叶,虽还是那张亲近的脸,但令她们感到害怕。 这害怕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眼看着最有山中最有威望的两个人互不相让,有人为了缓解这一个僵局道:“寨主,我来杀吧!” 说着,就抽出了一把刀来。 谢红叶信手夺过刀,丢到了苻成的身前,语气中不容拒绝的意味比方才更加明显:“你来。” 苻成看着插进土里,距自己不过一臂之遥的刀,犹如大梦惊醒般退后两步。她看向谢红叶,哑着声音道:“遵寨主令。” “不过,我不需要刀。” 与谢红叶的不好惹不同,苻成能获得稍逊于谢红叶的威望,依靠的是一身奇大无比的力量。 只见苻成准备将手伸男人的脖子上时,谢红叶的声音又响起了,“等等。” 众人本以为事情会发生转变,谁知谢红叶的下一句话却是:“趁人还活着,赶紧把他的衣服扒下来。这么好的一身衣服,让他穿着去见阎王太糟蹋了。” 九湘的视线扫过众人,只见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谢红叶和苻成,每个人的衣服都破破烂烂,多多少少都有缝过的补丁,少则一个,多则密密麻麻。 真的太穷了。 否则以往在下山打劫的时候,不会连老鼠洞里的粮食都要挖出来,连一根老鼠尾巴都不留下。 30-40 第31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命人将男人临死前写的那封信已经送到了驻扎在山脚的军营中后, 谢红叶又下令,让山上的人将所有的食物都整理出来,并打包好行李。 这是为什么? 在谢红叶的命令脱口之际, 有人问道。 谢红叶背对着众人,她的眼前是高高矮矮的布满了枯枝和黄叶的山头,光是站在这里, 就能预料到即将到来的冬天是多么寒冷。 每年都有伙伴永远地留在冬天。 “这山一定会烧起来的。” 谢红叶转过身, 她的视线扫过听了这句话后或是悲伤或是惊讶的众人:“我们需要在山火烧上来之前, 离开这里。” 短暂的沉寂之后, 吵闹声轰然响起,若不是苻成质问的声音压过众人,只怕脚下立住的山头都会被这吵闹声掀翻:“寨主, 那昨天为什么要杀掉那个男人?若是没有杀了他, 我们也不用担心山火会烧起来。” 这句质问是所有人此刻的心声。 对啊,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掉那个男人? 若是没有杀掉那个男人,她们就不需要担心她们唯一的容身之处会被破坏。 苻成看着谢红叶,所有人都看着谢红叶, 世间的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她们静静地听着,等待着谢红叶接下来的话, 生怕一个没留神, 就会漏掉什么关键的字眼。 质问的话是苻成说出来的, 可她眼中盛着的期待却远远大于质问, 其余人也是如此, 她们对谢红叶有着难以除去、固若磐石的信任。 她们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是谢红叶之功。 这也是苻成昨日对谢红叶妥协了的原因, 谢红叶常在怀中把玩着的那把小刀的刀尖, 从来都没有对准她们的脖颈。 这些期待好像被丢进了一个大锅里, 锅下面燃烧着精心挑选出来的柴火,将里面的期待被煮得滚烫。热气升腾到了谢红叶脸上,烫得谢红叶的眼睛不得不躲闪了一下。 但—— 谢红叶不后悔昨日用计策试探她们,她不怀疑这些人对她的信任。在她心中,信任和服从是两码事。 “这山一定会烧起来的。” 谢红叶将之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她面色严肃,视线落到谁身上时,谁脸上就褪去了颜色,像是脚下踩着的白霜,在太阳下也不愿融化。 谢红叶没有停顿:“以往我们可以安心歇在这里,就是笃定朝廷那帮杂种不会放火烧山。我们都清楚,若是放火烧山,必会影响到村子里的百姓们,运气好点可以保住房屋,但靠山吃山的他们来年如何能活下去?” “可朝廷那帮杂种还真打算放火烧山了,他们打不过就放火烧山,不顾山下百姓的死活,说明他们烧山主意已定。就算把他们所有人都绑上山来,朝廷那边还是会派人过来,像打猎时钻进裤腿里的蚂蚁,怎么捉都捉不完,他们还是会选择烧山。” “朝廷那是帮什么东西,你们难道不清楚?苻成你说,当初若不是奸诈小人贪图你家钱财,又试图对你不轨,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又怎么会跑到这山上来吃苦受罪?还有你,你被污蔑杀死婆母,而那些狗官不加审讯就判了你死刑。” 被谢红叶点到名字的人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苻成前不久从树上摔下来,落到板栗刺堆中时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可在这个时候,那些没有完全拔除的刺仿佛钻进了她的眼睛,令她眼眶生红。 她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若不是那些贪婪的恶鬼,她哪里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苻成抬高声音,试图掩盖喉间的沙哑,“寨主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眼见着山上最有威望的两个人此刻达成一心,其余人也不再执着:“寨主,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我们都听你的。” “……” 在谢红叶的注视中,嘈杂声逐渐低了下去,天地间只有她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回荡着:“既然天地间没有我等的容身之处,那我们就给自己挣一块可以容身的土地!” 衣服包裹着一具具身体,应和着风猎猎作响;一双双鞋子立于布着白霜的地面,能窥到鞋子主人冻得通红的脚腕。 天下之大,却没有这些鞋子的立足之地,也没有鞋子主人的容身之处。 既然如此,那她们就为自己挣一片可以容身的天下! 食物收拾得很快,只是一些风干的菜、熏肉和干果,这是她们为冬天准备的一半口粮。剩下的一半,是在山林间捕捉野兽,用它们的肉烧上一锅热乎乎的汤。 衣服不需要收拾,深秋与冬天的温度无异,她们早早地将所有衣服裹在了身上以躲避寒冷。 唯一不舍的是居住的地方。 居住的地方是谢红叶从一堆假和尚手中抢来的寺庙,由于地势不平,它低矮又小,塞了几座泥像就将空间占得满满当当。 自谢红叶接手后,里面的泥像全被挪了出来,丢掷在山林间,如今已经生了青苔。空出来的地方铺着木板,木板之上是厚厚的稻草,最上面铺着泛黄的被褥,这是她们秋冬时睡觉的地方。 她们一个挨着一个,靠彼此的热量还有屋子中央摆放着的彻夜不熄的炉子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一年之中,她们最讨厌和最喜欢的时候都是冬天。 冬天她们可以停下一年的劳作,在火堆前烘烤身子的同时嘲笑谁刚刚猎着了一只还没成年的兔,只得无奈放走,又细数谁去年砍到的柴火最少,并辨认火堆里的木头都是谁砍的。 谁去抢东西时被院子里养的大鹅和公鸡追赶得四处跑,谁去偷蜂蜜的时候被蛰得满头包,谁在杀人前突然心慈手软,结果自己差点被抓。 然后趁着大笑的间隙,将长了虫子的干果塞进别人的嘴里,比拼谁的酒量高。 趁着夜色,一行人开始下山,谢红叶走在最前方,身后黑压压的跟着将近一百人。或许是身上负着重物的原因,今天的速度比昨天慢了很多。 有人时不时地回头看着已经彻底消失在夜色里的山头,那个地方虽不起眼,但很温暖,是她们曾在这世间唯一的立足之地。 现在她们却不得不离开这里,跟随谢红叶的脚步,去寻找另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方。 谢红叶从下定决心到开始实施的时间只隔了一天,速度快到九湘有些头晕目眩,她问:“现在下山要去哪里?” 谢红叶看起来不像是冲动行事的人。 谢红叶心中确实有所计划:“山脚有一个道观,我们今天去那里歇脚。昨日上山来对我报信的人,就是那个道观里面的。说是道观,但我们都知道,那里其实是一个收容女子的地方,只不过那里面的女子和观音山上的女子不同,她们没有被官府通缉。” 也就是说,这两个地方都是开辟出来的,用来庇护女子的地方。只是一个在山脚,以道观为营;一个在山头,以土匪为名。 这让九湘想起了王清莞,王清莞创建了一个仅供女子交流的网,而谢红叶创建了一个仅供女子容身的地方。 九湘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看了一眼身后,负着行李的她们看起来不过是普普通通、老实巴交的农妇: “她们能犯什么事,居然会被官府通缉?” 九湘想到谢红叶之前提到的苻成的过往:“都是像苻成那样,被污蔑过吗?” “她们都是被长期欺压却找不到一个公道的人。” 谁不是呢? 谢红叶的眼中浸了月光。 女子为屠户,就会因为阴气重而畜牲的魂魄久久不散,带来灾祸?这分明是一些小人故意说的,不过是为了从她手中抢过生意。 但她能到什么地方讨一个理儿? 官府中人只会挺着他装着油脂的大肚子,用从白花花的肉中挤出来的嘴说:“本官以为,自古至今,还没有女人当屠户的。” 谢红叶没有继续回答九湘的问题:“我现在要去的就是那处道观,观中主持和我认识了几十年,她待观中人虽然严厉,实则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些年来她一直都会接济我们。” 主持会不会帮自己,谢红叶心中也没有底,所以她没有命人提前告知对方。打的是对方如果不同意,她也要逼对方不得不帮她的主意。 谢红叶面上不显:“我若是将自己的计划告知对方,她未必不会帮我。” 道观位于山脚,但不是观音山的山脚,这意味着山火在烧起来之后,一时半会儿不会蔓延到此处。它位于镇子和村落的中间,人流还算密集,在山火烧起来之后,谢红叶有足够的时间撺掇不明就里的百姓跟着她一起反抗那些官兵们。 道观是必去之地。 通过小道到了山脚,又避开行人,终于到了目的地附近。谢红叶突然停了下来,眼也不眨地看向道观所在的地方。 只见道观外灯火通明,黑压压的全是攒动的人头,吵嚷的声浪隔着老远传了过来。 声浪跨过杂草,迈过灰石,在白霜般的月光中传到了谢红叶耳中。当谢红叶将常用的那把小刀从怀中掏出来时,空气中顿时出现了一股若有若无地腥甜味儿。 众人齐刷刷地看着谢红叶,仿佛只要谢红叶一声令下,她们就会原地变身为野兽,将发出声浪的人全都压在身下。 九湘率先走了过去,步伐越来越快,被月光照亮的双眼中布满了和谢红叶如出一辙的警惕—— 那些声音全是男人发出的。 第32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九湘对道观的了解都是从谢红叶那里获得的, 尽管少到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道观,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这座道观如谢红叶掌控的观音山一样, 全都是由女子组成的。 在这样一个连香客都是女子的地方,为什么会出现男人,甚至是一群声音中都带着不善的男人? 眨眼间九湘就到了近前,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是跑过来的还是凭空出现的, 总之她到了道观附近, 正位于热闹的最中央。 道观的门紧紧闭着, 愤怒的人群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上拿着锄头或是其它农具,挥舞的同时还喊着口号。 “把人还给我们。” 一声比一声大, 地面也随之微微震颤着, 这座看起来有些破旧的道观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声音劈成两半。 九湘钻进了道观内,道观内仿佛是另一片天地,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这里一片寂静, 寂静地有些可怕。九湘没有多加停留,她穿过庭院, 路过满头黄叶的高大银杏, 踏上石阶, 在微弱的火光指引下来到了正殿。 正殿中摆放着几座神像, 铜皮制作的五官在烛火中反着光, 落入眼里是模糊的一片。神像的身上裹着五颜六色的衣服, 在烛火的照射下显得更为古朴老旧, 却无半分破败感, 显然, 这里的主人将这些神像照顾得很好。 九湘的视线在殿中游走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坐在最大神像前的灰色人影上。 她一头白发,灰色道袍,端正地坐在蒲团上。双手搁在膝上,浮尘卡在腕间,神色宁静,面目慈和,双眼微闭,嘴中不知念着什么。 冷风吹起,燃尽了的檀香在九湘鼻尖徘徊,也唤醒了白发主持的一双带着厉光的眼。这双眼睛睁开之后,白发主持身上的气势陡然大变,不再是闭眼时的慈和。 “杜衡若,你之前是怎么跟我说的?” 她问。 在白发主持的身前,稀稀拉拉地跪了一地的人,最前面的一个小姑娘抽抽嗒嗒地擦着眼泪。闻言她抬起头,看向白发主持:“之前衡若说……说自愿投身万华观……侍奉在主持身前。不管是何人……何人找我,衡若都不会离开。” 白发主持紧紧盯着眼前的小姑娘,声音不怒而威:“那你如今怎么又改变了主意?” “主持——” 小姑娘的所有力量仿佛被这句话夺走了,身体一软,趴在了地面上,幸好还有一点力气,才使得她的头颅也没能低下去。 “村子里的人如今都守在门口,一副我不出去就不罢休的模样,他们人多势重,衡若担心……担心这万华观会因为我的原因而……” “主持息怒,是衡若不肖,此后怕是不能再侍奉您老人家了。” 说完,她磕了三个头,泪眼朦胧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着九湘所在的方向走来。 她不敢看师姐妹们或是惋惜和不舍的脸,更不敢看白发主持那张烛火也无法使她变得温和的脸。 眼见着此人要跟她迎面撞上,白发主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准许你离开了吗?” 名为杜衡若的女子停下身,她扶着一扇门框,回头望去。 “昔日你入我万华观时我就说过,来,当然可以来;去,也当然可以去。但去有一个条件,你是不是忘了?” 白发主持语气冰冷:“不管是什么原因,能离开万华观的只有尸体。” 杜衡若低下头,笑得苍凉,“主持待我恩重如山,要我这一条命,衡若怎么会有二话。只是……村中人都守在门口,本就是要将我活生生地带走好嫁人,若是我没了性命,损了他们的利益,只怕这观也很难保住。” “主持,请恕我不能履行诺言。” “站住!” 只见跪在地上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将杜衡若围在中央,旁边响起的是白发主持不带感情的声音:“我说过了,要走,只有尸体能走。” “留下来,还是一意孤行地离开,你自己选。” 白发主持一双闪着厉光的眼睛扫过众人,“我当初既然敢收下你们,就意味着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护着你们。但入了我白石礼的观,还想从这里出去的人,只能是死人。” 这一番话不止是说给杜衡若听的。 她逼问杜衡若:“衡若,你是希望我护住你,还是希望我把你的尸体交给你的父母?” 旁边也有人劝道:“衡若师妹,你还是听主持的吧。既然已经逃出虎口,又何必再回去呢?” “可我——”杜衡若掩面,失声道:“我会害了大家的。” “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就是啊,我们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一个声音在此时破空传来,尽是嘲笑:“多年不见,你们万华观还是一副缠缠绵绵的德行。白石礼,你可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谢红叶! 九湘循声看去,果然是谢红叶。 只见她不知何时坐在了正殿檐下的栏杆上,手上转着一把小刀,三两下就把一张写着字的纸变成了雪花状。 白石礼也不恼:“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她明明半个时辰前才命人把信送出去,按照以往的时间,送信人应该连去观音山顶的一半路都没走到。 谢红叶掸掸衣服上的雪花,走进了正殿,十分熟稔地在白石礼身边找了个蒲团坐了下来。 她将自己这次前来的目的掩下,以一副老友的语气道:“猜到你出了事,这不是赶紧来援助了吗?你这次又哄骗了哪家的小姑娘,我看门口的仗势可不小。” 自谢红叶出现后,白石礼的身体微不可闻地放松了许多,“我万华观又不是你观音山,何来哄骗一说?既然你来了,这件事就按照老规矩办。” 老规矩就是,白石礼将那些有心逃离家的女子收容在此处,等家里召集人来闹的时候,由谢红叶伪装成盗匪,不,本色出演,将那群人威逼利诱走,或是杀掉。 白石礼重新闭上眼睛:“我们万华观的粮食可不是好吃的。” 果然,一如既往地狡诈。 谢红叶站了起来,“我到这里来不就是报你的粮食恩情的吗?”谢红叶看了九湘一眼,颇有深意地白石礼道:“不过提前说好,这一次人太多了,必须得管我们观音山人三天的饭。” 说完,谢红叶站起来走出殿外,路过杜衡若时,她停下脚步:“你年纪越大越心慈手软了,我记得当初,你根本不会给人选择的机会。” 当初有一个进了万华观又后悔了的人,白石礼根本没给她求饶的机会。 这句话换来了白石礼的冷淡回应:“与你无关。” 九湘一头雾水,憋着一肚子话跟在谢红叶身后离开了这里,翻过结实的院墙,在杂草堆中走了一段路,这才重新看到火光,此处是万华观的正门。 谢红叶带来的人和这些讨要杜衡若的人呈对峙状,谁也不让谁。 对方叫嚣道:“我说你们这些娘们,还不如赶紧回家给你们丈夫烧烧洗脚水,别在外边耽误别人的事儿。” “我知道你,”谢红叶没在,稳大局的人是苻成,“你知道你爹,你爹过世的时候我还去祭拜过。” 苻成看起来不像个土匪,倒像是个游走江湖的豪侠,因此她话一出口,对方就有些不好意思,以为苻成是真的去祭拜过。 谁知。 苻成道:“你爹离世的那天一点都不安然,尸体在院中停了三天也抽搐了三天,无奈之下只能用石头压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这个不肖子。你还不赶紧跪下来给你爹磕几个响头让你爹好投胎转世,避免再次堕入畜牲道。” 苻成眉眼烈烈,口中的话却和外表截然相反。 “看到你头顶的那颗星星了吗?是你爹死了后形成的。如果你不赶紧磕头,你爹就一直看着你。你爹生前就是畜牲,他不想死后再次转生为畜生,继续生个小畜生。” 在苻成不间断的声音中,对方一句“可是我爹还没死呢”哽在了喉咙口。 “你——”对方实在是怒极,他手指着苻成就要冲上前:“有本事你再说一遍,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么在我面前说话?” “都在说什么呢?” 就在二人即将动手的时候,谢红叶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一个小小的万华观怎么这么多人,既然来了,那就留些什么东西吧。主动把身上值钱东西献给我的,不杀。” 谢红叶现身之后,对方的气焰顿时低了下去。谢红叶的话固然有杀伤力,但远远比不过谢红叶本人的杀伤力。 谁没听说过谢红叶的大名? 有人被谢红叶所震慑,也有人完全不服气:“谢红叶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年纪,老成什么样了,还以为自己是二十年前无人能挡的时候呢?” “就是,一把年纪了都,在场所有人都没有你年纪大。” “所以你们村子里没人活到我们寨主这个年岁吗?”苻成在一旁摇摇头, “真可怜,都是早亡命啊,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这才损了阳寿。” 九湘暗中叹服。 “亏心事哪有你们做……” 最后几个字是什么没有人听清,在他说话之初,谢红叶手上的小刀就飞了出去,和她第一次将刀子丢进山羊的脖子一样。 同行的人想冲上来找谢红叶报仇却被死死拉着,只能在原地不甘咆哮。 “谢寨主别来无恙。” 有一老者站了出来,语气软和,丝毫不愤怒于谢红叶刚才的狠辣:“我们无意与谢寨主作对,只是今日必须要向这万华观讨一人。” 语气中有意无意地对谢红叶带了几分埋怨,“谢寨主出世之后,我们村子里的女人越来越少,这本也没什么,可是又突然冒出来一个万华观。它广征年轻女弟子,霸道得要命,还不准家人来讨。以往我尊敬这里是道家圣人之地,不敢贸然打扰,可是如今我们村子里的女人越来越少,我们的好儿郎无法成婚,养育后代,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村子迟早要消亡。” “我们必须得制止这种事情。”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九湘在一旁对谢红叶插嘴道:“无法成婚不成婚就行了,怎么,没了女人他们活不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谢红叶也问。 “这与谢寨主确实没有关系,但老朽今日在此,希望谢寨主能够助我等一臂之力。谢寨主居于观音山顶,如今又马上到了冬天,日子难过,哪里比得上这座道观舒服。” 谢红叶来了兴趣:“你继续说。” 那人接着说:“不如你我联手,将这座道观拿下。道观中的一切金银财宝我们都不要,全部归于谢寨主,但所有女人都归我们村寨。” 谢红叶带领观音山的人迁到此处,不仅是看中了万华观的地理位置,还有白石礼多年来积累的金银财宝。 白石礼坐在金窝里,又跟狐狸一样狡猾,吃她几粒米就得给她当打手,还当了这么多年,这样的人哪里会将金银财宝拱手送给她?不如直接上手抢。 而且白石礼收容的那些女子她可一个都看不上,一个个柔柔弱弱的,哪像她的人,各个能跑能跳能杀人放火。真打算起事的话,这些人只会拖她的后腿,现在有人要再好不过,省的她将来头疼。 对方这个提议戳中了谢红叶的隐秘心思,她眼睛半眯,赞同道:“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第33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九湘可不会认为谢红叶真是这么想的, “这个人挺会敲算盘的,你们待在山顶饶是朝廷派来的人都束手无策。若是待在这处道观,朝廷的人三两下就可以把你们解决掉。” “一石二鸟之计, 真是狡诈。” 既除去了这处道观,又解决了谢红叶——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村子里的女人会跑到这两处地方,他们的村子就可以繁衍下去了。 见谢红叶眉间隐隐有了松动之意, 老者进一步引诱道:“谢寨主觉得这个主意如何?如果不满意的话, 我们可以继续商量。” 谢红叶不知何时将常用的那把小刀从死人的伤口上拿了回来, 这把刀正是谢红叶第一次杀牲畜时用的那把小刀。因为多年来不断的打磨, 刀身变得异常轻薄,只比蝉翼厚上一层。 此刻它被谢红叶把玩着,不少人都暗中退得距离谢红叶远了些, 生怕那把刀从谢红叶的手上飞出来。 “确实有不满意的地方。” 她们观音山人这么多年是如何活下来的, 没有人比谢红叶更清楚。她们大多数人能活到现在,仅仅依靠武功是无法自保的,正如九湘所说,她们凭的是险要的地势。 离开了地势的保护, 她们会在这里安安稳稳一辈子吗? “谢寨主,请讲。” “最不满意的地方——” 谢红叶的刀突然脱离了掌心, 惨叫声之后, 就是谢红叶冷然的声音:“就是你们了。” 她确实很心动白石礼那只老狐狸的金窝, 可是, 她更受不了旁人对她的算计。 “你们也配跟我谈合作?” 苻成得到信号, 挽起袖子, 飞一般地窜了出去:“真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脸, 居然跟我们谈合作?” 话音刚落, 一道属于骨骼断裂的咔擦声在这片寂静的夜色中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中。 这道声音撕碎了伪装出来的和谐场面, 短暂的沉默之后,原本对峙着的两拨人在月色下混在一起,血液的味道在空气中愈发浓烈,声音由最开始的大声喊叫慢慢变得嘈杂,最终逐渐沉了下去,占据了所有人耳朵的是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心跳声、血液在耳膜外的敲打声、还有几缕微不可闻地呻/吟声。 很快,呻/吟声被中断,取而代之的则是重物掉落地面的声音。 此后便是长长的寂静。 九湘杀不了人,但她可以帮着谢红叶给予这些一道重击。但很快,九湘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插手的地方。 谢红叶带领的都是什么人啊。 她们此刻好像不再是人,而是虎狼熊豹,她们看中一个人就冲上去死死地咬着对方性命的喉管,哪怕身体收到了重击也不停止,直到看中的人失去性命为止,然后再去寻找下一个人,往复循环。 不在乎身上多出来的伤口,只在乎自己看中的人死了没有,这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 尽管如此,她们给九湘的感觉不是在杀人,而是一种对生的渴望。 仿佛他们活着,那她们就会死亡。 不知何时起,举在手中的火把没了亮光,万华观前的空地上变得漆黑,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这是她们在交换自己身体状况的信息。 就在这时,九湘看见有人站了起来,在一具具身体中翻寻着什么,像是在寻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朦胧的月光里,九湘辨认出那是谢红叶的脸。 九湘走到谢红叶的身边:“你在找什么?” 谢红叶看起来没有受伤,她十分流畅地将一个人翻起来查看,然后再去翻另一个人寻找,“我第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是让山羊的脖子沾了血。那时我还小,但清楚地认识到,如果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得握着一把能让别人带血的刀。” “九湘,”这是谢红叶第一次叫九湘的名字,“我在找我的刀。” 年幼时捅进山羊脖子中的那把刀。 其余人恢复过来候也陆陆续续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翻着一具具身体,很快帮谢红叶找到了那把因为长期打磨,已经薄得不能再薄了的刀。 谢红叶擦了擦上面的血迹,重新揣回了怀里。 这把刀陪了她五十多年,早就变成了她的另一颗心脏。当心脏丢失时,谢红叶慌了神,仿佛这颗心脏也连接了血管,与她的生命息息相关。 做完这一切,谢红叶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万华观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一行提着的灯笼的人鱼贯而出,照亮了地上乱七八糟躺着的人和渗入泥土中的鲜血,最后走出来的是白石礼。 白石礼看了谢红叶半晌,仿佛要将这个人的心思完全看穿:“我还以为你真要和别人达成合作,劫了我这小小的万华观。” 没等谢红叶说话,白石礼就吩咐观中人:“给她们包扎伤口,别让人死在我这里,否则有些人就得跟我闹了。” 提着灯笼的人在出来时就提着药箱,白石礼还没下命令的时候,她们就将药箱里药物拿了出来,为受了伤的人处理伤口。 眼前横七竖八地躺了近一百号人,血味浓郁,可她们面上却无半分惧色,平静地给谢红叶的人包扎着伤口,仿佛对这副场景已经习以为常。 谢红叶冷峻的眼在四下扫了一圈,确定自己的人没有躺在地上站不起来时才放下心。她收拢视线,本不想杀了这些人的。 她打算起事,队伍中最需要这些不会思考的人,杀了他们会损耗自己将来的力量。可是,谢红叶更厌恶有人算计自己,哪怕这些人对她还有用处。 此时最感激谢红叶的人莫过于杜衡若,她并不在意死在谢红叶手上的人和她血脉相连。她走到谢红叶近前,想要给谢红叶包扎伤口。 谢红叶的伤口在胳膊上,不是很重,也不需要别人帮助她。 拒绝了杜衡若的好意,她从自己身上撕了块布料,随意地捆在伤口上面,并不在意包扎得是否得当,做完这一切后她看向白石礼,“你这儿什么时候开始治病救人了?” “自古医道不分家。” 白石礼站在台阶上,自上而下,高高地看着谢红叶,灰色的道袍在月光下有些偏白,变成了头发一样的颜色,衣角在空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随意的态度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更何况,若我万华观中人没有一个傍身之技,只怕你谢寨主手上的刀,可能也要解决掉我。” 深色的衣服和夜色融在了一起,九湘只能看到谢红叶的眼睛——细长的眼睛中一如既往地含着邪气,多了点平日里没有的凶光。 “白观主,我说你是不是担心过度了?若是受惊过度,可以去房间里面歇一歇,而不是在这里胡乱揣测旁人。” 谢红叶动了怒。 谢红叶选择起事,或许只是为了观音山上的人能在世间有一块立足之地。但长远一点来说,又何尝不是希望像她们一样的女子都有一块立足之地? 她也好,白石礼也好,都以薄弱的力量为她们创建了一块可以藏身的地方。她又怎么会因为外人的挑拨,而杀了白石礼?一个与她交情不浅又做着同一件事的人? 还是为了可笑的钱财。 杜衡若感受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她生怕这两个人的矛盾进一步加深,于是对着观音山上的人说道:“你们大老远地从观音山上赶下来,又酣战一场,想必是累了吧?我带你们去休息的地方。” 说罢使了个眼色,其她人也连忙扶着包扎好的病人往观内走去。 谢红叶却不动,白石礼也不动。 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除过九湘和不愿离去的杜衡若,以及地面上倒着的再也不能站起来的、想要把女人讨回去给他们传宗接代的人。 白石礼吩咐道:“衡若,你也进去。”显然是跟谢红叶有话要讲。 杜衡若眉宇间带着担忧,她看了一眼谢红叶和白石礼,最终还是遵从命令,进了观中,远远地看着白石礼,以及彻底被白石礼挡住身形的谢红叶。 “她们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感觉谢寨主动了怒,咱们主持好像也生气了?”杜衡若刚进去,就有人问道。 “我也不知道。”杜衡若摇摇头。 九湘听见白石礼语气郑重:“谢红叶,我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得好好回答我。” “若今日镇守万华观的人不是我白石礼,你会不会跟那些人合作,杀了观中人,夺取金银财宝?” 九湘不知道白石礼为什么要这么问,谢红叶分明没有要与那些人争夺的意思。 是因为别人的挑拨而怀疑她?她没中招,白石礼反倒中招了,谢红叶气得想笑,白石礼难道是这么看她的吗? “难道在白主持眼里,我是这么没有底线的人吗?”她视线直逼白石礼:“还是说,这个问题若是我反问白主持,难道会有完全相反的答案?” 她怎么可能会跟那种人合作? “你必须记住今天这句话。”白石礼语气严肃, “你今日这么快赶来的原因,我想我在很久之前就猜出来了,也给你做了些准备。我这的人虽没有你的人武力高超,但她们的医术尚可,包扎捕兽夹造成的伤口或者是刀枪伤都绰绰有余,也能治个风寒小病。” 声音中的托付意味令旁观的九湘心头一震:“她们都是我亲手教导出来的,每一个我都当亲生孩子看待。谢红叶,你必须得好好对待她们。” 谢红叶感觉自己的思绪进入了一个十分杂乱的地方,这使她的思考不再顺畅,白石礼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吗? 白石礼怎么会…… 第34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白石礼怎么会知道谢红叶的打算? 这个问题谢红叶一时间想不清楚, 和谢红叶认识不过三两天的九湘就更难从这些对话中找到合理的答案。 除非—— 白石礼有先见之明。 白石礼丢下还没回过神的谢红叶,转身向观内走去,衣袍随风猎猎, 身形清瘦如柴,鹤发苍颜。仿佛一不留神,她便会乘风直起, 消失于日月星辰之间。 路过杜衡若时白石礼放缓了脚步, “自今日起, 观中大小事全都交由谢寨主处理, 无须向我汇报。” 杜衡若不明所以,但听闻白石礼语气郑重,前所未有, 忙应道:“是。” 见杜衡若应下, 白石礼点点头,直直走入正殿,绕过神像,迈过后门, 穿过庭院和池塘,进入自己的卧房, 盘腿歇在了蒲垫之上。 她闭着眼, 昔日清明的灵台此刻全被混沌占据。 良久之后, 她睁开眼, 缓缓吐了一口气, 眼中全无之前的迷茫。 在白石礼还是万华观一个小道士的时候就听说过土匪谢红叶的大名, 但真正认识谢红叶是在她成为观中主持之后, 那时候她的道观中收容了一个被通缉的犯人。 犯人的丈夫误食毒草, 一命呜呼, 犯人的婆家明知此事是意外所致,与犯人并无关系,却担忧他们重金聘来还未生育的新妇会再嫁他人,导致他们死去的儿子在地下孤苦伶仃,便一纸诉状,诬告犯人毒死丈夫。 县衙明知此事另有她情,却摁下不提,想从犯人身上勒索财物。 犯人家中贫寒,嫁人是为了给还未成婚的兄长换取换取聘礼,哪里有钱去贿赂别人?最终还是被下了死牢。后来已经被判死刑的她神奇地从大牢中逃了出来,一路跑到了白石礼的万华观,想要寻求庇护。 律法以为,入教之人都怀揣善心,有悔过之念。因此入教之人不再追溯过往,且免除一切责罚。 可惜的是,这是昔日的律法。 今日的律法也有这一条,但这一条早就如其它律法条例一样被撕成碎片丢掷于地面任人践踏,装着律法的柜架早就空空如也,路过的人对此习以为常。 面对着官兵的逼迫,白石礼无计可施。眼看着万华观也要被拖累的时候,谢红叶从天而降。 此时的谢红叶才三十来岁,年轻气盛,一脸桀骜,远没有如今的沉稳老道。她一出现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神仙遇见了难事,需要凡人来拯救,我这个凡人怎么能错过可以让神仙报恩的好事。” 谢红叶口口声声说是拯救神仙,可白石礼从她脸上看不出半分尊敬。 那时的白石礼的双眼还没有经过世事的浸淫,眼光也没有现在这么毒辣,只能眼看出谢红叶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那犯人就被谢红叶接到了观音山上,入寨子当了土匪,不管结果如何,总归是保住了一条小命。 此时的白石礼和谢红叶也称不上多熟悉。 不久之后,那犯人觉得做土匪太不光明,又觉得谢红叶不准寨中人与男人往来的这条命令过于苛刻,便偷偷下山找到县衙,打算用寨主谢红叶给自己换一个无罪之身。 他们埋伏在谢红叶下山时的必经小道边,准备了弓箭,谢红叶察觉有异时已经晚了,她伤得很重,一路逃到了万华观,被白石礼照拂了半个月,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 二人这才熟悉起来。 相处半个月,白石礼对谢红叶的性子熟悉了不少,知道了谢红叶的不少事情,这也影响了她对万华观的管理: 以往的道观以求神为主,此后的道观以收容那些一心想要逃离家中的女子为主。 谢红叶说得对,世上若有神,就不会有苦难。 若真有神,那这神只能是她们自己。 谢红叶的想法中还有另一种惊世骇俗的东西,白石礼当时没有勘悟,等她弄明白时,就发现自己早就在帮谢红叶做着准备—— 她将自己从父亲那里偷学来的、传男不传女的医术教给了每个门徒。 尽管此时的谢红叶还没流露出这个倾向。 天边的星光暗了下去,鸡鸣声姗姗地唤出了鱼肚白,堆积在天边的薄云犹如一只展翅的鸿鹄,身负七彩霞光,仿佛下一刻就会降临人间,拯救世人于水火之间。 白石礼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唯一值得担忧的是…… 一夜过去,谢红叶终于理清了白石礼看似随口说的几句话。 她看着万华观的大门,双眼如年轻时一般闪闪发亮,“九湘,我知道白石礼这些年来为什么变得慈悲了。” 说完,谢红叶不管九湘有没有听懂,她大跨步地迈进了万华观,神采奕奕地开始吩咐手下人去执行早就准备好的计划,一夜未睡对她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九湘确实没有听懂,就在她顶着一头雾水准备进入万华观时,突然被地上的尸体绊了一下,这时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浮现在了九湘的脑海中。 地面上这些尸体该怎么处理?! 就在这个问题生成之际,一道声音钻进了九湘耳中:“有死人啊——” 九湘发现得太迟,那人已经跌跌撞撞地沿着山路逃命般地向前跑去,仿佛慢上一步,他也会跟这些人一样,死在这里。 可以料到,最多半个时辰,跑走那人就会召集一大堆人过来。在此之前若是想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这一百多具尸体,势必会影响到谢红叶要做的事情。 万华观位于村寨和镇子的中央,也是村寨去往镇子的必经之地,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路过这里,尸体就算收拾干净了,留下的大滩大滩的血渍也会引起别人的关注。 昨晚谢红叶完全是冲动行事,还没来得及思考如何妥善处理这件事。 紧要关头,九湘想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不如推到朝廷驻军的身上。只是如此一来,我们之前制定的计划就会被迫提前,表面上看起来有些仓促,实则反倒有利于我们的计划。” 谢红叶没有反对。 正如九湘所料,很快就有人结队聚集了过来,纷纷翻看着地上的尸体。 “这不是上杜村中的人吗?怎么都死在了这里?” “听说他们昨晚到万华观中来,是为了接回上杜村里的一个小姑娘。” “谁这么狠啊。” 有人问:“报官了吗?” “不能报官!”杜衡若身穿素衣,声泪俱下:“报官我们会全完了的。” “小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一点。” “小心上杜村的人一会儿找你算账。” 周围人七嘴八舌的,杜衡若没有半点慌乱,她装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将头低了下去。 “我不能说。” “小姑娘你快说,否则我们现在就去报官。到时候这一百多条人名,就全部由你背上。” “别去报官!”杜衡若下定了决心般:“不能报官!这些人是朝廷的人杀的。” 谢红叶跟她通过了气。 “什么?” “这怎么可能?” “我就是上杜村的人,昨天他们来是接我回去的。” 杜衡若看向四周,说出了牢记于心的台词:“可我还没来得及走出万华观,朝廷那些剿匪的驻军突然来了,他们二话不说,看见人就杀,口中还说什么‘今日剿匪大获成功,咱们回去让大人好好请我们喝一杯’。” “我们主持知道他们误会了,想解释他们不是土匪,却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捉走了。他们说,管他们是不是土匪,到时候放火把这片所有的山都烧过一遍之后,他们都是土匪。” “这些剿匪驻军做事这般嚣张,县令大人想必是知情的,官官相护……我们这群老百姓去报官又能怎么样?” 这番话点燃了所有人的愤怒。 “王——八——蛋。” “这群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还有王法吗?” “……” “什么烧山?” 有人捕捉到了杜衡若话中的关键词。 他们这一带的人都靠山吃山,山的重要性远比这死去的一百来个人重要多了。 “我不知道。” 杜衡若不动声色道:“昨晚我也只是听了个大概,说是为了将山上所有的土匪全部铲除,又怕跟以前一样吃败仗,就想出这么个可以斩草除根的法子。” “对了!”在众人纷纷咒骂的时候,杜衡若突然想到了什么,“听说观音山的谢寨主为了防止放火烧山,将朝廷派来的荡寇中侍郎都抓到山上了,想必这山火是烧不起来的,大家不必过于忧心。” “谢寨主?” “也只能是谢寨主了,最不想让山烧起来的就是她了。果然,这姜还是老的辣。” 在这个时候他们毫不吝啬地对谢红叶表达了赞赏,心中的担忧也因为杜衡若的一番话被完全打消,不管谁死谁活,只要不伤及他们的利益就好。 更有人敏锐地发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之处,“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这句话问得杜衡若面色发白,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慌忙间扑到了地面上的尸体上,放声大哭,“大伯,你死的好惨啊,我该怎么给你报仇啊。那群朝廷的人简直是目无王法……” 那个男的还想问个明白,却被周围的人拦了回去:“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没见小姑娘哭得正伤心吗?你怀疑个什么劲儿,是怀疑这小姑娘敢污蔑官府,还是这万华观里面的几十个女人能杀了这一百来个大男人?” 也是。 女人这种需要依附旁人而活的生物,怎么敢污蔑官府,又怎么能杀得了这些身强力壮的大男人。 可真相恰恰就是这么荒唐,他们眼中柔弱的女人不仅敢污蔑官府,还能杀了这些身强力壮的大男人,甚至还敢做出更惊世骇俗的事情—— 比如说,造反。 第35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有人对杜衡若的话仍有疑虑, 但这些人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相信了杜衡若说出口的话,尤其是在作为真相的百来具血淋淋的尸体面前。 接下来他们该如何是好, 是忍下这口气,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还是去县衙讨个说法? “不能当做没有发生!” “我们上杜村人丁本就不旺, 是五个村子里人最少的, 才一千来人。如今一夜间死了上百人, 几乎是家家都有死人, 满村白孝,怎么可以当作没发生?这可是一百多口人命啊。” “去!” “必须去,必须得讨一个说法!” “……” “你们去讨了如何?那可是官府, 他们一句话就可以定你的死活。他们眼也不眨地就杀了一百来号人, 再杀你们几个又如何?” “要我说,你们不如暂且忍下这口气,村中凑点钱,把这一百来号人埋了。剩下钱若是有多余的, 再给你们的孩子请几个好的先生,将来考个科举或是作的诗词被皇帝选中, 报仇岂不是轻而易举?” “……” 两边人各执一词, 争吵得火热朝天, 唯独没有说到九湘和谢红叶想要的答案上。 九湘有些不耐烦:“不如让衡若将剩下的话说出来吧。” 谢红叶比九湘沉得住气, “不, 再等等。衡若那个丫头话说的有点多, 已经有人对她产生了怀疑。若是继续说下去, 反倒过犹不及。” 又是半个钟头过去, 争执依旧火热, 还是没有出现计划中想要的答案。 谢红叶也不打算继续等下去,拖得时间越长,她们编织的谎言就越有可能被戳穿,她们只有一次机会,赌不起。 就在谢红叶暗示杜衡若进行下一步时,想要的答案也在同一时间现了身。 说话的人是一个农妇, “要我看,还是得去县衙讨个说法。不过不止我们上杜村的人去,你们其它四个村子里的人也得去。” 正是九湘和谢红叶计划中的答案! “凭什么?” “你们上杜村的事儿,凭什么要扯我们剩余的几个村子,死的又不是我们几个村子里的人。” “没错。” 话音刚落,就砸出了一片反对声,其中那名农妇的言辞最为尖锐:“死的这一百来号人确实都是我们上杜村的人,但那些驻军是特意挑我们上杜村的人杀的吗?” “既然不是特意挑我们上杜村的人杀的,那你们这几个村子也必会遇到同样的事情,到时候你们还会忍气吞声吗?” “有种你把这话再说一遍!你再诅咒一次试试?!” “这里是男人的地方,你一个女人哪里来滚哪里去,在这里胡乱掺和个什么劲儿。” 有人担心会发生争执,忙劝说那个农妇道:“走吧走吧,你先回去给他们准备一身干净的衣服吧。” 农妇完全不听劝,她反倒上前几步,叉着腰,向地面唾了一口,“我看你们这四个村子里的人都是孬种,人家之前都打算放火烧山了,摆明了也不把你们放在眼里。还不赶紧联手吓一吓那些个狗官,省得你们也和我们上杜村落得一个下场。” “是啊。” 另一个上杜村的男人附和说:“咱们几个村子里的人一起去,人多势众,县衙那帮人也制不住我们,肯定得给我们一个理儿。日后你们若是需要帮忙的,我们上杜村肯定不会视而不见。” 利益当前,对面几个人面露犹豫,他们背过身商量了一会儿,最终达成了一致。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这几个村子就帮你们上杜村一次。不过,既然是帮忙,那我们这几个村子就不适合当领头人。” 这正中九湘下怀。 这些终生都在地里耕种,或是山上砍柴打猎的人,最天象最为了解,因而对风险有一种敏锐的觉察力。 帮忙?可以。 做领头者?不行。 羊群中总是有一个头羊,它会带领同伴去寻找丰沃的牧草和可口的水源。在大风和暴雨即将到来时,也是它最先觉察到并凭借丰富的经验寻找一个可容身的地方。 在此过程中,同伴只跟在它的身后,很少帮忙。就算帮忙,也只是唤上掉队的同伴和做些探路这种小事,绝不可能代替它去寻找牧草或是水源——头羊不仅要聪明勇敢,还要做好被牺牲的准备——它是最容易被猎手盯上、也是秋后算账时第一个被牧羊人拿来开刀的羊。 谢红叶恰好都具备头羊的特性。 无论是在观音山上创建了一个土匪窝,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带领同伴下山,谢红叶都展示了自己作为一个头羊的领导力和抗风险能力。 九湘旁观着这些人,显然她没有把谢红叶推出去的打算。 场面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连上杜村的人都沉默不言,谁也不敢贸然应下这句话,谁都清楚一旦应下,接下来发生的事会与他们的生命息息相关。 “好了。”出乎意料又理所应当地,最先出声的依旧是那个农妇,“你们说的不错,这件事中死的全都是我们上杜村的人,理应由我们上杜村的人来领头。” 见上杜村的人应了下来,剩下四个村的人松了一口气,“那我们这就去召集村子里的人,申时始在县衙门口见。” 申时在下午,不早不晚,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等其它四个村子的人走后,农妇叹了口气,面色沉痛。 “我们把这些乡亲们抬回村子里去,召集人手,午后就去镇子上,非得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不如,”杜衡若闻言忙抬起头:“不如就搁在观中吧,由我们来帮他们做一场法事。等午后你们回来之时,再把这些尸体带回去,也风光一些。” 这话说得好,暗示他们此举必会成功。 当下也就没了异议,众人合伙尸体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万华观前面的空地上,插好幡,准备好了做法事需要的一切东西。 等大部分人离开之后,杜衡若去向谢红叶复命:“谢寨主,一切都按你说的做了,接下来要干什么?” 杜衡若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着谢红叶,她还没见过哪个人的胆子有这么大,居然敢将祸水全都推到官府的身上。 “别急。”谢红叶看着摆地整整齐齐的尸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已经安排好了,时候到了,该做什么你自然会明白。” 九湘说的果然没错,只要将这些尸体全都推到官府的头上,那她所求就会事半功倍。 杜衡若的话经过一个上午的发酵之后,传遍了四个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树梢上歇着的鸟儿也听说了。它们震动翅膀,又向着更远的地方飞去,打算将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分享给更多不知情的朋友们。 九湘和谢红叶赶到镇子的时候还不到申时,但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嘈杂的人声中,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狗官”“凶残”“放火烧山”的字眼。 九湘看向西边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的山峰:“苻成她们应该也动手了吧。” 山峰间有云烟成缕,一眼看去恍若仙境。若此处真的被山火若烧起来,这些云烟全都会变成黑色的飞灰……怪可惜的。 谢红叶点点头:“应该是这个时候了。” “什么?!他们昨晚把百姓当土匪给杀了?” “还要放火烧山?!” 镇子中的异样早就吸引了县衙的人,在打听清楚他们是因什么事而聚集的时候,男县令忙派人去给朝廷驻军送消息,确定事情的虚实。 但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又怎么会有假? 消息的虚实还没确定,县令已经信了七分,此刻正坐在地上哭天号地:“这群朝廷来的祖宗可是把我害惨了啊。” 派出去的人一离开县衙,谢红叶的人就跟了上去,把他解决在镇子外的树林间,藏好尸体。不管他是否是给朝廷驻军送消息的,谢红叶下过命令,只要是从县衙里面出来的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要杀掉。 申时已到,涌在县衙门口的人密密麻麻,行人很难从他们中间穿过去。九湘和谢红叶待在不远处的茶楼上,隐约间还能听见有人在质问衙门: “你们当真要放火烧山?!” “上杜村的那些人是你们杀的吗?” 还有些人濒临溺死般哀嚎着:“别挤了,别挤了。”却没有半点用处。 人势如潮,去向驻军打探虚实和借人的衙役还没回来,县令躲在桌子下瑟瑟发抖,剩下的衙役都守在门后,从门缝中窥视那些喊着口号的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其中有衙役愤恨道:“要我说,那些朝廷的驻军真不是东西,那可是一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可不是。” 此时的九湘才顾不得这种杂乱的场面,一直看着西边的她眼睛突然一亮:“有了!” 像是附和般,远处的人群也传来了一道声音:“你们快看西边,咱们的山是不是被烧着了!” “那黑烟是什么东西?” 只见原先萦绕着云雾的山头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股灰黑色的浓烟,直入云霄,靠山吃山的百姓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分明是火烧柴木后才会出现的黑烟! 他们的山真的被烧了! 看清楚那缕黑烟后人声炸了开来,犹如给人潮里面丢了数不清的爆竹和烟花。 “他们这群王八蛋,居然真的敢——”有人通红了眼,“来年我们靠什么活啊。” “谢红叶不是捉了驻军的头领吗?怎么这火还会烧起来,他们难道狠辣到连自己人的性命也不在乎?” “乡亲们!我们冲进衙门,让狗官给我们一个交代!” “大家冷静,冷静。”有人在里面劝道:“我们要从长计议,不要把事情搞到一个无法挽回的局面。” “是啊,我们要冷静,既然放火烧山一事无法挽回,我们就得跟衙门好好商议这件事。” “对。” 眼见着距离县衙最近的一堆人都冷静了下来,少数几个叫嚣着不甘的也被死死控制着,九湘和谢红叶预料到的乱象并没有完全生成,但这二人镇定自若,仿佛还有后手。 在这时,九湘突然想起了定安长公主,当时她决定对丈夫和孩子痛下杀手时,也是放了一把火,只不过那把火是为了掩饰真相,而谢红叶的这把火,这是为了—— 正式造反! 九湘的眼睛比方才更亮,谢红叶是什么人?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屠户之女,因为不被世人接纳而做了土匪。 就这样一个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人,却在做一件世家贵族也不敢做的事情。 县衙里的人不知内情,和百姓一样,以为这山是那些朝廷驻军烧的,暗中将他们骂了一百零八遍,这不是想害死他们吗? 县衙外的人的讨伐声低了下去,就在他们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一道惊雷般的声音从远及近,闯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第36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来人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游过蚂蚁组成的人流, 停在了县衙的门口。尽管口中大气不停,也难掩满面悲凄:“村长,那些朝廷驻军丧尽天良, 不仅烧了我们的山,还将停在万华观前面的百来具尸体也烧了。” “我们发现得太迟了,尸体没有一具是完好的。” 五个村子里的村长都是德高望重之辈, 他们站在众人之前, 县衙门外, 正商议如何能让县衙的人给他们一个交代。 谁知还没讨论出结果, 就听到了这么一个噩耗。 只见上杜村村长攥着来人的肩膀的手不住地颤抖,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你说什么?” 说话人的声音本就不小, 附近的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场面转瞬安静下来,只有因为愤怒而产生的喘气声。 喘气声迅速蔓延着,越来越多,站在九湘这个位置, 听起来炉子上像是烧开的水在猛烈翻滚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爆发开来。 对于入土为安的人来说, 烧尸体的做法尤为恶毒, 这是要让他们灰飞烟灭!本就横死的他们在九泉之下很难再得到安宁, 更无法瞑目! 短暂的沉寂之后, 在场的人已无法保持理智, 愤怒犹如火山爆发般从他们的心底喷了出来, 呈毁灭之势向着县衙紧闭的大门冲去! 各个红了眼, 一副要吃人的面貌。 “我们把他们也烧了!” “对!” “烧了他们!” 不止上杜村的人, 剩下的四个村子里的人也一同冲了上去。 他们和那些当官的或许没有血海深仇, 可是放火烧山,已经切切实实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更何况,谁能保证日后死的不是他们,被焚了尸体的不是他们! 这些当官的凭什么如此嚣张! 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凭什么要这么对待他们! 人潮如浪般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县衙的大门,口中不约而同地喊着前进的号子。堵在门后的衙役无力抵挡这股一道比一道猛烈的冲击,坚持不过须臾门就坍了下来。 门的入口过于狭窄,无法让这些人在眨眼间就挤进去。性子急的干脆跳上了墙,翻进了县衙内。 有些人一时间无法挤进去,也无法跳上高高的院墙,便又拧成了一股新的力量,开始撞击着墙面,墙面也不负众望,经过一轮一轮地撞击之后不得不选择了投降。 他们闯进县衙,推翻了所有拦在身前的东西,杀了所有拦在身前的人,抢了能看见的金银财宝和绫罗绸缎,藏身的县令被他们寻了出来乱脚踩死。 县衙的地方对于他们上千之众的人来说不过是巴掌大,片刻后他们脚下踩的地方就成了废墟,没有抢到东西的人冲着抢到东西的人扑了上去,撕咬缠打,为争一件东西你死我活,完全忘记了来这里的初衷。 一时间,惨叫声、求饶声、咒骂声、哭泣声连成一片,直冲天际,震薄了从山那边好不容易飘过来的黑烟。 先杀一百人挑起部分人的愤怒,再放火烧山挑起所有人的愤怒,这个时候脾气再好的人也会选择爆发,从而失去理智,乱成一片,这是九湘和谢红叶计划中会出现的场面。 但为了防止事情没有如她们预测那般发展,谢红叶又命杜衡若烧了摆放在万华观门前的那一百具尸体,对于认为焚烧尸体等于让一个人灰飞烟灭的百姓来说,这足以彻底摧毁他们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理智。 县衙内的场景已经不是乱糟糟三个字可以轻易概括的,九湘将视线从一块被争抢的带血布料上收回,落到了谢红叶身上,幽暗的双眼中带着戏谑:“谢寨主如果后悔的话,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只要这群失去理智的人动手杀死了官府的人,这意味着这一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包括谢红叶在内。 她们只能一条路走到死。 “怎么可能?”谢红叶轻笑道。 她从桌边站起身,负手走到窗边,垂目看着县衙里面发生的乱象,触及废墟上的暗红色和嗅到空中传来的腥甜味儿时,她眼中看不出半点悲伤,只有和远处山火一样熊熊燃烧着的野心。 “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有些久了,该进行下一步了。” 仅仅是眼前这些,还不够。 谢红叶要让这些人无法再留在这个地方,彻底断了这些人的后路,她要让这些人不得不跟随她的脚步,听从她的调遣和命令。 谢红叶的手伸出窗外做了个手势,很快就有人出了镇子,骑马奔向另一个地方,那里驻扎着朝廷派来剿匪的军队。 县衙是什么样的一副惨状,这些百姓做了什么事情,也该派人知会知会他们。 哪里有任由百姓作乱的道理? 山火突然烧了起来,最六神无主的就是这些朝廷的驻军,朝廷亲封的荡寇中侍郎被可恶的谢红叶捉去山上,至今不知生死,关于他的消息就只有一封书信。 矮荡寇中侍郎一头的将军不愿寻找,他沉沉地看着头顶不断飞过的黑烟。 这山火之盛,范围之广,足以消灭在这山林间存在的所有活物,藏身此间的土匪自然不会例外,他们此行剿匪的目的已经达成。 待山火势去,他们就可以动身回京。无人压他一头,他可以将功劳全都拦在自己身上。 前途一片大好,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山上寻一个早晚会死的人? 然而他前脚刚下了主意,后脚一道声音就传了过来:“将军大人救命啊!” 只见来者是一个小厮:“我是县令大人派过来的,恳求将军大人出兵相助,解救我们大人于危难之间。” “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午后,有一群刁民聚集在了县衙之外,说是县令大人在昨晚命衙役杀了一百余人,要来讨一个说法;还说山火是县令大人命人放的,要求县令大人赔偿他们的损失。” 那小厮愤愤不平:“这群刁民以往也用相同理由这么闹过一次,从县令大人那顺走了不少好处。他们如今卷土重来,无非也是为了谋取好处,但这一次县令大人不愿顺着他们。听说将军大人武功盖世,就命小人来恳请大人出兵,惩治那帮刁民。” 说话的人头低了下去,一双滑溜溜的眼睛机警地四处乱转着,似是引诱般说道:“我们县令大人还说,这群刁民和山上那些土匪是勾结在一起的。” 最后一句话声音很轻,落在这个将军心底时却犹如千斤重的石子落水,激起的名为兴奋的水花差点将他整个人淹没。 刁民?土匪? 他强压下不自觉颤栗着的双手:“你回去告诉你们县令,就说本将军随后就到。” 土匪和百姓勾结,这是一个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 观音上的土匪撑死不过二百人,其它山头的土匪加起来最多也不过一千人,朝中以往也不是没有人剿过一千人的土匪窝,这已经算不上稀奇。 若是这些刁民全都是土匪呢? “来人!整军!” 这可是一份大功劳。 鱼儿上钩了! 小厮远离了驻军的视线后才抬起头,只见她生着一双聪明机警的眼,脚下步伐不停,现在她要去跟谢红叶汇合,并将这个消息禀告给对方。 九湘和谢红叶离开了茶楼,出了镇子,也向着驻军的方向而去,两方不过一会就会重合。 临走前,谢红叶给县衙的众人送上了她准备的最后一份大礼。 疯狂的劲头过去,众人的理智一寸寸回归大脑,只见之前争夺的绫罗绸缎变成了碎布,金银珠宝被分成了沙子大小,废墟上有一处没一处地散着暗红色的粘稠液体,还有躺在地上无法再动弹的尸体。 刚刚发生了什么? 他们冲进了衙门,杀死了衙役和县令,还为了争抢这里的东西而大打出手…… 恐惧后知后觉地爬了上来,他们看着身边的同伴和脚下的废墟,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个问题:他们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那可是……” 县令可是朝廷命官! 他们杀了朝廷命官! “大家不要怕!”有人说道,“朝廷的人就算要给这个狗官算账,也要分一分是非黑白,是狗官先欺辱我们在前!” 况,罚不责众。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话一出口,众人纷纷抓住了救命稻草:“没错!” “对!” “……” 就在众人平复心情,浑浑噩噩地准备离开这里时,远处愈发浓郁的黑烟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一个令他们愈发茫然无措,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的消息: “朝廷驻军听说县衙里发生的事之后,就派人把我们五个村的村子一把火全烧了。我们奋斗了大半辈子,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日后可怎么活啊。” “苍天啊。” 这是谢红叶送给他们的最后一份大礼。 第37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烧村子?你说的是什么胡话?”话里话外完全不信, “村子里还留有那么多人,难不成那些驻军连他们也杀了?” 他们村中还有农活要做,哪能每个人都跑来这里凑热闹。 可是话刚落地, 就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场面愈发寂静。 报信之人将头低了下去,紧接着身体一软, 双膝跪地, 两只手不知何时挡在了脸上, 旁人瞧不见他的表情, 心却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沉了下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报信之人不说话,问话之人急得近乎癫狂:“你说话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瘫痪在家的母亲呢?他跑出来没有?” 近乎哀嚎的质问将众人从梦境中拖了回来, 他刚刚在说什么?他们刚刚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听见了他们刚刚说什么了吗?” “没有。” “你听见了吗?” 被问的茫然地摇摇头, 恍若一具没了灵魂的尸体:“没有。” “娘啊,”问话之人跪到了地上,一只手用力锤着地面,“我说过要带您享福的啊, 要让您看到我儿孙满堂的啊,您怎么就这么离开我了。” “朝廷的那些走狗们!” 他抬起脸, 露出一双被沙子和烟熏得通红的眼, “我跟你们不共戴天!” 报信之人哽咽着说起村子里的惨状, 自始至终都没有将手从脸上取下来, “你们前脚走了大半个时辰, 后脚他们就来了, 先是上杜村起了火。我们发现之后全都赶去营救, 可是迟了, 可是迟了, 火势太大,我们只救出来几个人。就在我们帮上杜村救火的同时,他们又将剩下的几个村子也点燃了……” “我们……我们没能……” 第一次说的时候他们还能装作没听见,但这一次他们无法再欺骗自己,不得不直面他们此时无家可归的事实。 一股呼啸着的风从远处刮来,在每个人的身边徜徉着,驱散了心头热意的同时,又带着源源不断地咒骂和痛嚎声去往更远的地方。 “乡亲们——” 在一片哭嚎声里,先前跪地大哭的声音充满了仇恨:“我要去找朝廷驻军报仇,哪个好汉敢跟我一同前去!” “我!” “我也去!杀了这些狗官!” “还有我!” “算我一个!” “……” 有人怯声道:“可他们是朝廷的人。” 有人反驳:“朝廷的人又如何?!我们都杀了县令,身上已经有了罪名,再多一条罪名又如何?!” 九湘和谢红叶完全没指望着,他们在集体杀死了小小的县令之后就会心甘情愿地跟随她们起事。 三岁小孩犯错的时候都会本能地多拉几个人下水,如此一来,本该加诸身上的责罚会减轻或是完全没有,成年人就更懂得“罚不责众”这个道理。 所以谢红叶给他们准备的最后一份大礼是—— 切断他们与这个地方的最后一丝联系。 镇子外的路面上空,飘着数不清的草木烧过的黑灰,谢红叶和九湘快步走在路上,随手将落在衣服上的一片飞灰弹走。 谢红叶望着漫天的黑灰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觉得我心狠吗?” 先是杀了朝廷亲封的荡寇中侍郎,在下山后又杀了一百多个在万华观前闹事的人,镇子上的县令和衙役都是死于她的安排之下,被火点燃的五个村子里有肯定有老弱病残没有及时跑出来,还有即将会死的朝廷驻军。 从昨天到今天,谢红叶的手心源源不断地向地面上淌着血,她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是血淋淋的。 九湘一时回答不上来。 王清莞的狠只是杀死了一直以来劫掠她才华的几个人,定安长公主的狠也只是惩罚了对她不恭不敬、怀有外心的丈夫和儿子,还忽略了一些对她没有利益的人的冤屈,而谢红叶则与她们截然不同。 “拜他们所赐,你们大半辈子以来都无处可去,只能住在山上。如今你也只是在效仿他们当初的作为,让他们也跟你一样无家可归。比起他们有意无意地挤兑,你的手段要比他们光明的多。” “更何况,一个没了女人就会亡了的村子,烧了就烧了。” 昨天夜里那个老者所说的话一直印在九湘的脑海中,她只是告诉谢红叶:“你没有错。” “我也这么以为。” 九湘的回答完完全全戳在了谢红叶的心间,她扬唇冷笑:“我们观音山上的姐妹们还没找到可以安身的地方,他们凭什么可以过着安详的生活?我偏不如他们意。” 她还要他们做马前卒,替她们劈出一块可以栖身的天地来。 谢红叶脚下生风,看起来像是才打到猎物的老虎一样意气风发。 “走!我等不急想要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 九湘受到了这股情绪感染,也高声应道:“好!” 已经到了傍晚,天色却没有暗下来的意思,只见西边的山变成了火的海洋,将整片天空都燃成了红色,像是在往人间淌着血。 朝廷驻军和这些百姓们对峙在一片空地上,风声从他们中间穿过,带来了烧尽了的飞灰和鸟雀为了逃生而发出的鸣叫声,就连房屋倒塌的噼里啪啦声仿佛也近在耳边。 管理朝廷驻军的将军皱着眉,他怎么感觉这些人不大对劲,眉宇间存着逃难之人才有的戾气,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百姓。 想到县令命人传过来的话,他的眼中划过了然之色,如果是土匪,那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他装模作样道:“听说你们不仅去县衙闹事,威胁县令,谋得好处,还跟这山上的土匪暗中勾结?” 与土匪勾结?这就是当官之人吗?居然可以如此颠倒是非黑白,他们的作为比土匪更像土匪土匪! 有人质问:“就是你杀了我们上杜村的一百余人,然后又放火烧山,毁了我们来年的生计,最终又一把火烧了所有村子,害的我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吗?!” 杀了一百余人?放火烧山?烧了所有村子? 将军额间的眉头搅在了一起,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们跟他废什么话!” 另有一道愤怒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他为了剿匪领赏,连被虏去山上的朝廷命官的生死都不顾,跟这种心狠手辣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是啊,连朝廷命官的生死都不顾,还会在意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吗? “大家一起上,杀了他们!” “替上杜村死的一百个人报仇!替我们死在火堆里的家人报仇!” “杀——” “爹!娘!我来给你们报仇了!” 报仇?!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坐在马上的将军简直不明所以,怎么不知道自己手上沾了这么多条命。 面对着这些气势汹汹,一心想要杀了他的人,他也不再迟疑,从属下手中接过弓箭。 左右不过是注定死去的人,他们口中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没必要深究。 他的功劳要紧。 羽箭破空而出,带出去的还有他一路过来都在酝酿着的命令,他眯起双眼:“这些人暗中与土匪勾结,罪大恶极,给本将军杀——” 话脱口之际,无数的羽箭从天际划过,直直地穿入一个又一个血肉之躯中。 将军高高地坐在马上,俯视着这些在他眼中注定会死的人,除过最开始的那根箭,他再也没有动手过。 观音山上的匪不是一般的土匪,这是朝野上下的共识,因而这次前来剿匪,不仅带的士兵是有史以来最多的,武器也是。 杀这些人。 还轮不到他动手。 惨叫声哀嚎声混杂着山火燃烧的呼呼声传到谢红叶的耳朵中时,听起来像是死在她手下的幽魂在哭号着不甘。 谢红叶才不管什么鬼哭狼嚎,她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九湘, “那边情况如何?” 九湘道: “他们已经开始交手了,一切正如我们计划的那样。” 距离这些百姓心甘情愿地追随她,只剩最后一步了——谢红叶看向谢红叶看向身后抖擞着精神的同伴。 “姐妹们,我曾跟你们说过会找到一片净土,一片可以不再担心被驱逐、可以让我们安居乐业的净土。大家都没有把这句话当真,是因为我们大家心中都明白,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地方,它是我们心中的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 “可是前不久我在想一个问题,我和你们算是幸运之人,尽管有山下的村民和朝廷的走狗时不时地打搅我们,我们在观音山上也算有个安身之地。可是,别人呢?这世上的其她惨遭冤屈或是被驱逐的女子呢?她们也有自己的‘观音山’吗?” “起初我们也没有‘观音山’,是我杀了那些和尚,从他们手上夺来了这个地方。后来你们陆陆续续来到这里,把这里原本的干枯山头变成了适合居住的地方,又齐心协力保护这里,这里才变成了我们的小小净土。” 谢红叶退后一步,火光照亮了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 “我们当初既然能创造‘观音山’这样的一片小小净土,我们现在乃至今后,就能创造出一片更大更为广阔的净土!让世间所有女子在无家可归的时候,都可以来到这个不会有人轻视她们、驱逐她们、嘲笑她们、侮辱她们的地方。” “你们——” “愿意和我一起创造这片净土吗!” 如何能不愿意? 怎么能不愿意? “那现在——”谢红叶举起了自己攥得青筋暴起的右手,“跟我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 试图骗点评论quq 第38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朝廷驻军手上的箭像是用不完一样, 源源不断地射中一具又一具血肉之躯。 百姓们手上的武器都是农具,血肉做成的盾牌过于脆弱,无法抵挡这密如牛毛的羽箭, 在死去了小半同伴之后,他们不得不向后退让,拉大了两方人马之间的距离。 谢红叶站在一个绝佳的位置, 可以将战况尽收眼底。 只见两方人马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望, 一边精神焕发, 底气十足;一边人群涣散, 溃不成军,谁占上风一目了然。 九湘拨开眼前的树枝,“他们僵持了有一段时间, 村子的人若是上前一步, 朝廷驻军那边就会放箭,逼迫他们不得不留在原地。朝廷驻军若是上前一步,村子的人就会往后退一步,避开攻势。” 她才从战场上回来, 两边现在的情况如何她已经观察得清清楚楚:“朝廷驻军那边人手充足,武器充沛, 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让这些人如老鼠见了猫一样, 自行崩溃, 不战而胜;村子的人也如朝廷驻军想的那般, 已经起了内讧, 若是再不干预, 他们……” 谢红叶抬头看向悬在空中, 时不时被云烟遮住的月亮。在她原本的计划中, 她本该在村中人被这些朝廷驻军打得节节败退时加入战场, 力挽狂澜,扭转形势,趁机收服这些不知她就是幕后黑手的村民。 然而她高估了这些村民的血性…… 不过,这又有何难?! 谢红叶再次看向战场时,脸上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势在必得。 苻成在一边将手指掰得咔咔作响,一副想要冲下去大开杀戒的样子。自知道谢红叶的计划之后,她一直保持着兴奋的状态。 “红叶姐,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对村子的人来说,若是肢体肉搏,他们未必会损失得如此惨重,可在对方武器的密集攻击下,他们连靠近这些朝廷驻军都是难事。 他们中也有人侥幸躲过箭阵靠近对方,最终还是死在朝廷驻军手中。 “再这样下去,我们根本报不了仇。” 有人在第一个同伴倒下时就生出了退意:“朱老三,我早说过不能报仇,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我们不过平民百姓,如何能打得过这些训练有素的官兵?当时我劝你你不听,你看这个场面该怎么办?我们可不想陪你送命。” 被称作朱老三的人正是之前为了瘫痪在床而没能从火中逃出来的母亲而嚎啕大哭,并第一个站出来说要找这些朝廷驻军报仇的人。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抬起被箭穿过的手臂,用农具将飞过来的一根羽箭打落。 见朱老三不说话,其他人心中的不满也被唤了出来。 “是啊朱老三,你把我们可害苦了啊。” “……” “我呸,一个个都是不知羞的。” 一道女声响了起来,若是九湘在这里,定能听出她就是今天早上在万华观门口的农妇。,名为杜兰娘。 “当时朱老三说要报仇,是你们自己说着要跟上来的,如今怎么把事情全都推到一个小辈身上了?真是白活了一把年岁。” “杜兰娘,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打我们又打不过,逃我们也逃不掉,难道只能在这里乖乖等死?” “还是等山火烧过来,我们一起死在火里?” “是啊是啊。” “嘘——” 注意力在前面的杜兰娘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有人已经害怕到有些崩溃,见杜兰娘突然出声,他干脆将所有火力都集中在了杜兰娘身上:“你一个女的不用传宗接代,死了也没什么,我们这些还没有儿子的男人若是全都死在这里,日后该以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说完他还看向其他人,“你们有没有黑纱,给我一块,死之前盖在脸上,省得祖宗到时候骂我的时候我没东西遮面。” “我说安静!” 神情郑重的杜兰娘加大声音道。 “杜兰娘,你让谁闭嘴呢?你丈夫害怕你,我可不怕你,我又不是你丈夫。不过,要让我闭嘴也不是没有办法,你认我做丈夫就可以了。”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 杜兰娘嫌恶地啐了一口,手上的农具在她转头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地砸了过去,对方顿时头破血流,坐在地上捂着伤口,只敢低声哼哼,不敢再多说一句。 “你是什么个玩意儿,这么跟老娘说话?” 众人还想指责杜兰娘不留情面,却止步于杜兰娘扫过他们的眼神中,只得干笑着安慰受伤之人,生怕自己也落得一个相同的下场:“罢了罢了,她丈夫才被人杀了,你就那这件事开玩笑,不知轻重,难怪杜兰娘会打你,长长记性吧。” 回报他的是杜兰娘的一声冷哼。 “看前面。”视线一直在前方的朱老三打断了众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那些突然出现的人是谁?” “好像都是女的。” “应该不是吧,女人怎么可能那么厉害?” “咱们几个村子的女人都在这里,那些人是什么地方来的?” “……” 只见远处的朝廷驻军中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行人,正与朝廷驻军缠斗着,被驻军包围着的她们牢牢地占在上风,尽管人数并不算多。 其中一个人最为勇猛,她的身边空出了一大圈,没有人敢轻易上前。 她是谁? 就在杜兰娘猜测的时候,对方恰好转过了头来,四目相对,遥遥相望,杜兰娘满脸震惊:“是谢红叶!” 幼时她上山采药,一不留神从悬崖上摔下来挂在树枝上,是谢红叶路过时将她救了下来。多年未见,谢红叶的容貌发生了轻微改变,她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谢红叶?” 众人惊得倒吸一口气,“她不是被山火烧死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有人见风使舵开始夸奖谢红叶,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难怪朝廷多次派兵都没有将观音寨攻打下来,这个谢寨主,果然非同一般。” “如此一来,我们就有胜利的希望了。” “我们怎么能只让谢寨主动手,该去给这些人点苦头尝尝了,让他们知道我们百姓不是好惹的。” 杜兰娘丢掉手中的锄头,从同行人手中抢来了一把上山砍柴时用的刀:“我丈夫里的仇,村子里的仇,也该找这些人报回来了!” 众人心中的仇恨在这一刻被重新激起,之前产生的退意完全消失。谢红叶的出现已经打乱了对方弓箭阵,他们不再有顾忌,带着杀意再次一窝蜂似的涌向对方。 见目的达成,谢红叶对着自己的人使了个眼色,收到命令的她们无声中改变战术,转攻为守,看起来隐隐有落败的迹象。 强硬的攻势褪去之后,兴奋的则是朝廷驻军,他们不知谢红叶等人是有意为之,只以为这些从身后杀过来的人已经是强弩之末,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拿下,手下的攻势比之前更为迅猛。 这下子可苦了前来的百姓,他们平时只干干农活砍砍柴,虽有一身力气,但没有经过训练的他们如何敌得过这些同样一身力气且训练有素的驻军? 还是被谢红叶她们调起兴奋劲儿、攻势变得迅猛的驻军。 杜兰娘前脚刚靠近朝廷驻军,后脚就被包围起来。她手上拿着的短短砍柴刀根本不是这些持有长/枪和大刀的官兵的对手,身上也因躲闪不及而出现了几个伤口,血肉往外翻着,看起来甚为可怖。 砍柴刀始终被她牢牢攥在手中,一有机会就砍向敌人,不顾伤口散发的剧烈疼痛。 朱老三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身上的伤口比杜兰娘还要多,衣服已经被血染成了暗色,若不是身边有人替他挡了几招,只怕他早已命丧黄泉,到地府中继续服侍他的母亲去了。 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朱老三脸上也呈现出退意,但这些驻军挡住了所有的去路,只能硬着头皮与他们对战。 谢红叶穿梭在众人之间,装作困难地解决经过的驻军,防止自己被人看穿。谨慎的眼睛四下张望着,观察事情是否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就在这时,一道温热的血液溅到了她的脸上。 谢红叶伸手轻轻一摸,指尖上就出现了殷红的颜色,它在夜色中转瞬变凉,隐约间能嗅到独属于它的腥甜味儿。 谢红叶从未惧怕过鲜血的颜色,她自幼目睹父亲杀各种家畜,成年后又上山当了土匪,死在她手下的牲畜和人不计其数,但她从来没有见过眼前的场景。 身边的人不断倒下,惨叫声盖过了世间的一切的声音,血腥味浓郁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天上地下铺满了刺眼的红,谢红叶一时分不清这天和地究竟是山火烧红的还是流出的鲜血染红的。 谢红叶更没有因这些刺眼的颜色而产生半点退意和怜悯之心,没有怀疑自己做出的选择是否正确,相反,这些带着颜色的腥甜味儿唤醒了沉睡在她身体里的野兽。 它长着大嘴,一副饥渴难耐的样子。 战场的局势变化正如谢红叶所计划的那样,村民处于无力还手的下风。 “时机到了。” 一直躲闪的谢红叶站定了身形,深吸一口气,再次举起了攥着小刀的右手,暴起的青筋被黏稠的鲜血完全掩盖,指节泛着刀锋一样的白。远处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照亮了她脸上被抹开的血迹和鸷鸟般锐利的双眼。 这一刹那,她那干脆利落又带着狠劲儿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战场—— “杀!” 第39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杀。” 这个字犹如一把钥匙, 打开了紧闭着的大门,露出了一个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世界。 山火蔓延到了附近,像蛇一样爬上光秃秃的树, 在上面悠闲地吐着信子。只要战场中有一个人倒下,它就会爬上对方的身体,大快朵颐的同时, 伺机寻找下一个食物。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尽管有地面上燃着的火光照明, 却也模糊着一个又一个人的视线, 但这些阻拦不了战场的变化。 谢红叶的武器依旧是那把被磨得薄如蝉翼的那把小刀,它随着谢红叶的手上下翻飞,所过之处血液飞溅, 尸体遍地;苻成的双手是最好的神兵利器, 她折断了敌人伸过来的长枪和大刀,以及脆弱的脖颈。 九湘也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她虽杀不了人,但可以拯救即将被刺伤或是死亡的同伴。 原先谢红叶观察战况的地方, 此时出现了一个人。 她全身上下一片白,不沾半点灰尘和血迹, 一眼看去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此人不是别人, 正是自昨晚后一直没有现身的白石礼。 看到谢红叶又干脆利落地杀了一个人, 身形直逼坐在马上一脸慌乱的将军时, 白石礼叹了口气。 “我年长她近十岁, 可是在做人上, 她活得胜过我二十年。” 杜衡若站在她身后, 手上拎着药箱子, 闻言有些不赞同,“可主持比起谢寨主来也没有逊色多少,若是没有主持,我们观中师姐妹也不会活到今天。” 若是没有白石礼,她们就会走上亲人早就安排好的路,那是死路。 白石礼摇摇头,没有顺着杜衡若的话说下去,她语气一转,“谢寨主有勇有谋有情义,你们跟在她身后,她将来定不会亏待你们。” 这言下之意是…… 杜衡若面露诧色,“主持您不跟我们我们一起离开?” 自昨晚过后,她们就得到了所有人会跟着谢红叶离开这里的消息,杜衡若此刻诧异的不是白石礼让她们跟随谢红叶,而是白石礼会留在这里。 “那我也要留下。” 白石礼语气淡淡,“今日过后,这片土地上能走的人就会跟着谢红叶离开,不能走的人已经被谢红叶杀了个干净,你留在这里做什么?没有人烟的万华观也不需要你打扫。” 杜衡若有些着急,“可是我发过誓,投身万华观后就服侍在主持您身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让我离开。” 这句话杜衡若昨晚也对着白石礼说过,唯一的区别是昨晚是被白石礼逼迫,此时是她自愿。 她们若是全都离开,偌大的道观中只剩白石礼一个人,周围又没有人烟,她年岁又高,一个人该怎么生活? 白石礼没有说话,她看见谢红叶正在解决护卫那个将军的最后一个士兵,手中的刀子依旧闪着刺眼的锋芒。想必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个统领所有朝廷驻军的人也会死在谢红叶手下。 村民们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处于下风,正联合起来解决所剩无几的朝廷驻军们。 “结束了啊。” 白石礼发出一声轻叹,她抬眼看向在山火中逐渐西沉的月亮,“你们现在下去给她们包扎伤口吧,离开这里的时候,不必告知我。” 临走前,她好似有心软了:“你若真是想要留下,那就留在这里,陪我这个老婆子吧。” 谢红叶许久都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动过手了,她到后来几乎已经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忘记了肌肉的酸楚,忘记了自己的刀子杀了几个人,自己的身体上又出现了多少伤口。 她只记得自己手上的刀不能停下来,刀尖要永远刺进对方的脖颈中,不能失手,就像她幼年时将刀子捅进山羊的脖颈一样,一旦失手就可能万劫不复。 杀! 一个、两个、三个……十一个……十三个…… 一直到她将所谓将军的项上人头提在手上时,谢红叶才听见了消失已久的心跳声,感受到了血液上涌头面后带来的热意。 在谢红叶将头颅砍下来提在手上并举起来的那一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随着谢红叶,看着站立在尸体堆成的小山顶上的谢红叶。 她的脸已经被血液糊成一团,有的干涸过后起了痂,没有来得及干涸的,正沿着下巴顺着痂片,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着,落到了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衣服中。 她的衣服已经湿的看不出颜色,谁也不知道用力拧一下,拧出来的是汗液还是血水。 她的头颅微扬,她的肩背挺直,她的刀仍然闪现着锋芒,她手上的青筋犹如盘曲着的蛇,她的…… 总而言之,她—— 成功了! 晨光熹微中,所有人发出了自己的欢呼声。 “谢寨主果真是人中豪杰!” “哈哈哈哈,我就说这群狗官们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爹娘,我给你们报仇了!” “……” 有人对谢红叶感激涕零:“多谢谢寨主救命之恩!” 昨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他们不会不清楚,若不是谢红叶这些人力挽狂澜,以一敌十,他们哪里还能活得过今天。 至于谢红叶她们是如何从山火中脱身的,被她擒走的那个什么侍郎现在是否还活着,已经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了。 杜衡若和她的师姐妹在白石礼吩咐之后就来到了战场,帮助一个又一个人包扎着伤口,每当包扎到谢红叶时,谢红叶总是摇摇手,“先给他们包扎。” 等到所有人的伤口都处理完时,谢红叶才露出了自己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痂的伤口。 兴奋劲头褪去之后,一堆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长吁短叹,“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的房子没了,我的山被烧了,再过不久就要立冬了,我们该怎么捱过去。” 朱老三道:“还能怎么办?没了房子的建房子,没有粮食我们就借粮食,我们这么多人有手有脚的,总不会死在这里。” 杜兰娘冷冷道:“怎么度过冬天填饱肚子还是小事,我们杀死了县令,又杀了这么多朝廷驻军,先想想有没有办法活下去吧。” 朝廷会放过他们吗? 到时若派出更多的官兵,他们这些人哪里是对手? 杜兰娘的话引起了一片应和声。 “是啊。” “这叫什么事儿啊……” “大家快想出一个办法啊,难道我们只能呆在这里等死吗?!” 有人大哭:“我还不想死。” “谁想死?” “……” “我们可以不用死。”谢红叶突然出声道。 “谢寨主,难道你想到方法了?” “谢寨主,快说快说。” “……” 在谢红叶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不再像以往那样敌对。 众人都看着谢红叶,眼中没有以往对她的鄙夷,心里眼里全是对她的钦佩还有信服,昨夜最勇猛的人是谁? 当然是谢红叶。 慕强,是人类以及所有动物的本性。 此刻谢红叶说他们不用死时,所有人的心中都生出了希冀。 谢红叶道:“这些朝廷驻军先是毫无缘由地杀了我们一百人;又烧了我们的房子,害得我们无家可归,与亲人天人永隔;最后又将我们围堵在这里将我们赶尽杀绝。” 谢红叶愤愤不平地问: “我们做错了什么?”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 “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错!” 谢红叶的话勾起了所有人的记忆,纷纷应和着。 “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是那群王八蛋先不当人的。” “明明是他们有错在先。” “所以,“谢红叶的视线扫过众人,扫到哪里,哪里就变得安静,“我们要给自己讨一个公道。” “公道?能讨来吗?”有人对此并不抱希望,“我们杀了这么多官兵,已经狠狠打了朝廷的脸。现在我们又去找他们讨一个公道,他们会给我们吗?” “公道,可不就是用来讨的吗?各位别急,听我说。” 谢红叶道:“先前我为了阻止他们放火烧山,将朝廷派来的荡寇中侍郎捉到了山上你们可还记得?我原本以为这样做,他们就会停止这个计划,保住我们的山头,结果如何大家也清楚。”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这群人怎么可能会不顾官职高于他们的官员性命?事出反常必有妖,而我恰好知道这妖是什么。” 一些听得晕晕乎乎的人下意识问:“什么?谢寨主不要卖关子了。” “这群人之所以不顾那个中侍郎的性命,是因为他们的想法相悖,被他们杀死的官员是反对放火烧山的,这样危害太大。可是其他人可不这么想,他们只想快速解决掉我们观音寨,放火烧山是最快捷的办法。” “更重要的是,”谢红叶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所有人都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谢红叶也没让众人等太久,“这座山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一旦放火烧山,你们必定会不平,会找他们讨个说法。如此一来,他们会顺水推舟,说你们是土匪的同伙,然后把你们一网打尽。要知道,杀我们观音寨这一百人可领不了多少赏。” 众人想起昨夜死去的一百多人,又想起与这些驻军初见时,他们口中所说的话,与谢红叶如今所说完全吻合,当下忍不住破口大骂:“这群畜牲养的东西!” “他们这群人这般作为,朝廷知道吗?” 谢红叶仍坐在高高的尸堆上,看着她处心积虑聚集在这里的村民:“朝廷若是知道他们的作为,会由着他们胡来吗?不会!我们去京城把真相和遭遇告诉他们,把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产,我们的亲人都讨回来!他们不能白白丧生在火海里!” 她扬声问道:“留在这里我们死路一条,去京城还有一线生机,诸位,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愿意!” 先是苻成站了起来,再是杜衡若站了起来,最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将坐在尸堆中央的谢红叶团团围住,应和的声音直冲九天。 不仅是为了死去的人讨公道,更重要是保住自己的命并将失去的房子和家产讨回来。逝人已去,活着的人总要为今后做些打算。 “我们还要告诉他们——” 谢红叶看向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伴们:“我们即便生如草芥,但也不是与人做奴隶、任人欺辱与践踏的!” 话落时,红灿灿的太阳在她身后一下子闪了出来,耀得谢红叶的面容一片模糊。 第40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村子里的大火终于熄灭了, 一眼望去,天上地下到处都是黑色的,烧成了炭的树干、熏黑了的墙面……明火燃尽之后的青烟飘到天上, 险些也将飘过的云染成黑色。 尸体从废墟下搬了出来,埋在了连夜挖好的深坑里,大大小小约莫上百具, 都是在这次大火中没能逃出来的人。 恸哭声遍布整个墓地, 不止哭死去的人, 也哭他们这些活着的人。 “你们死了, 我们该怎么办啊。” 用来避寒的房子和过冬的粮食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山火至今未熄甚至愈演愈烈,他们如何才能重建自己的家园? 就在这时, 有一道不容拒绝的声音响了起来:“去京城。” 所有人都将头抬起来, 看向发声的地方。 说话的人正是杜兰娘,在她的身后,跟着一群同样狼狈的人。他们昨日离开村子前往县衙的一千之众,与朝廷的驻军厮杀一夜之后, 只回来了三百余人。 归来的这三百余人望着已经变成废墟的村落,又看了看才填上土的大大小小的坟茔, 前往京城的念头愈发强烈, 本来还有些摇摆的人也在这个时候下定了决心。 或许正如谢红叶所说, 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除了回来的这三百人以外, 留在村子里从那场火灾中幸存的人都不明白“去京城”是什么意思, 但他们此时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昨日前去镇上的有那么多人, 怎么只有你们回来了? 剩下的人呢? 过一会儿才回来吗? 面对着众人不解和疑惑的眼神, 这三百人沉声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全都细细道了出来。包括那些朝廷驻军是如何的居心叵测狠如蛇蝎, 包括谢红叶是如何突然出现并力挽狂澜, 给他们指出一条明路,包括他们是如何将死去同伴的尸首掩埋了的。 没回来的人全都死了? 没回来的人全都死了。 在哀嚎和大哭声中,杜兰娘语气冷静:“正如谢寨主所说,我们现在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我们去京城告御状!我们将自己的遭遇的一切全都告诉皇帝。都说皇帝爱民如子,如今我们遭遇这种事情,他们肯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众人听得懵懵懂懂,但有一件事确信无疑,他们有活路了! 即将溺死的人突然遇见一根浮木,他们没有时间思考这块木头是粗是细,是新鲜的还是陈旧的,又是否能将他们承载出水面,他们只想紧紧地抱着这根浮木,哪怕它如稻草一般纤细易折。 去不去京城? 去! 杜兰娘的作风和九湘初见她时一样雷厉风行,仿佛这场突变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影响,“大家现在都回到自己家去,看看还有什么没有被损坏的东西全都带上,我们午时离开这里,前往京城,为我们的被烧毁的山,死去的亲人,还有我们的村子讨一个公道!” 有了目标,众人原本茫然的眼睛中顿时有了光彩,他们三三两两回到村中,散在废墟中,翻找着什么东西是可以继续用的。 午时之后,所有幸存的人都带上家中仅剩的东西,跟在谢红叶身后,犹如一条长龙般向着东边前行,逐渐隐没在群山之间。 直到最后一点龙尾巴也看不见时,白石礼才收回视线,望了一眼弥漫着浓烟的山头,自始至终,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表情。 杜衡若站在白石礼身边,语气担忧,“天黑之前,谢寨主她们能找到一个落脚之地吗?” 午时出发,是不是有些迟了? 白石礼离去的身形微顿,言简意赅,“能。” 谢红叶的一场大火,让这些村民与朝廷驻军间的矛盾急剧升温,逼迫他们不得不选择背井离乡而跟随她。这一场大火,也让那些行动不便的人都留在了这里,在让军民之间的仇恨变得更不可解的同时,防止自己将来的队伍会被拖累。 谢红叶,她以往到底是小瞧了。 杜衡若还没参悟这里面的关节环绕,闻言她点了点头,像是放下了一颗心来:“那就好。” 正如白石礼所猜测的那样,在天黑后不久,谢红叶一行三千余人就到了下一个镇子,有了歇脚之地。 一晚上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又逃难般拖家带口的,即便已经入夜,也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是哪里发生了祸事? 待听完这些血泪控诉后,有人愤愤不平,那些朝廷驻军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所以我们才要向皇帝讨一个说法。 敏锐之人嗅到了其中可以占便宜的地方,这么多人前往京城,又都占着理,皇帝就算不愿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必会对他们进行安置。 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他们已经不再需要忙于农活,倒不如跟着这些人一路东去,说不定还能浑水摸鱼,得到一些好处。 第二日谢红叶启程时,队伍的人数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几百人,人数直逼四千。人数会增加这在九湘和谢红叶的意料之内,但增加这么多,也是二人始料未及的。 跋山涉水,披星戴月,终于在半个月后到了下一座城池,人数这时已经超过了五千人。这对谢红叶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其他人来说却未必。 “不行不行不行。” 得到消息后的太守慌到走来走去,他对身边的心腹道:“得想出一个办法,让这些人赶快离开这里,我们这只是个小庙,哪里容得下大佛经过。” 要给自己讨一个公道,他没有意见。 但要穿过他这座城池,前往京城,那他是万万不敢放行的啊,这可是五千人,不是区区五个人、五十个人。过后陛下问罪,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末了又忍不住骂人:“这群剿匪的武夫怎么搞的,怎么匪还没剿,先把百姓剿到我这里了?他死的倒是干净,我可是倒了大霉了。” 以往也有人闹事,想要去京城告御状,少则零星几人多则上百人,解决起来也不是难事。温和一点的手段就是派人拦着他们,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仍是迷途不知返,就关到牢狱里吓上几天,死活全由对方决定。 可眼下是五千之众,不是寻常手段就可以打发的。 心腹以往也遇见过棘手的事,可没遇见过这么棘手的事儿,一时间也有些慌张,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只能硬着头皮说: “他们无非就是房屋被毁,财产损失,这才想着前往京城。不如我们多出一些银两,给他们建造房屋安置下来。” 这一提议遭到了太守的反对:“你知道外面是多少人吗?五千人!我哪里来这么多钱给他们建造房屋?要出你出,我可不出。” 想到自己的银两就这么白花花地流出去,这比剜了他的肉痛苦。 不能放行,也不能出银两打发他们,那该怎么办?心腹心一沉, “不如调一些兵,把这些人以闹事为由……” 他以手为刀,在脖子上比了比,语气谄媚:“到时消息传到了京城,陛下还得给您赏赐,说不定大人的这官,就跟芝麻一样,节节高升呢。” 这话戳中了太守的心思,他的眼珠子滑溜溜地转了一转,停下了在院中踱来踱去的脚步。能把他们全都杀掉,还能让自己升官发财,什么罪名最合适? 一个答案浮上了心来。 “这太昌城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杜兰娘的担忧不无道理,自从她们昨日傍晚来到这里时,就被拦在了城门之外,可当时分明还没到宵禁的时间。今日已经到了午时,城门依旧将她们拒之于外,没有将她们放进去的打算。 因为有谢红叶曾救她一命又同为女子的缘故,短短半个月下来,杜兰娘和谢红叶一行人虽算不上熟稔,但还算能说得上话。 此时她们都坐在城外的一棵大树下,远远地看着城门的方向。 苻成看起来倒不是很担忧的样子,她笑了一笑,意味深长,“能出什么事儿?总不会不让我们这些人过城门,或是官官相护,找个由头把我们抓起来,不让我们去京城讨公道吧。” “呸呸呸。你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怎么好的不说,净说些坏的。” 杜兰娘语气一转,“你说的这些肯定不会发生,当官之人必是以百姓为先,只有少数人才是那热锅中的老鼠屎。” 话是这样说的,但杜兰娘面上还是有些担忧。 “我们也不是非要从城中穿过不可,不如我们走水路,绕过这座城,在这个地方耽误太长时间也不好,我们的食物也不算多。” 苻成反问:“为什么要绕路?这样显得我们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他们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偏偏要从这里走。” 杜兰娘仍是不安,“可我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谢红叶将又一次打磨好的小刀在手中转了转,确定一如既往地趁手之后,这才看向杜兰娘。 “苻成说的不错,兰娘你的担忧也有道理。只是我们的钱财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人一起乘船?我们也可以自己造船,但这样一来,花费的时间更长,总不能去抢别人的船吧?船造好之后,如何划走也是一个问题。若是春夏倒还好说,可现在已经立冬,水位消退,水路本就难走,我们多数都是吃山的人,不善水,万一船体翻落,我们的损失只会更大。” “从城中穿过是最快捷省力的办法了。” 谢红叶的视线跨过杜兰娘,一直看向她身后的巍峨城门,眼中露出了一抹嘲讽之色,“更何况,正如你所说,当官之人都是以百姓为先,怎么会为难我们?” 杜兰娘隐隐觉得谢红叶话好像有些不对劲,仿佛还有一层意思,但她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能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随后走到后面的人堆中,将谢红叶的话转告给有些躁动不安的村民。 谢红叶与苻成默契地从杜兰娘身上收回视线,对视一眼,又别过了头去。九湘回来之时,谢红叶仍坐在树下,正遥遥看着城门的方向。 “我随着守卫去了守正那,又从守正那绕了一圈,才绕到太守那里。只是那太守喝醉了,直到今天早上他才得知消息,慌得要死,生怕你会摘下他的乌纱帽。 ” 谢红叶起身距离众人远了点,“这就是你一晚上打探的消息?” “当然不止这些。”九湘说,“那个太守的呼噜声好响,他睡觉之前树上还停着几只鸟,他睡觉之后树上一个鸟儿都不敢歇,都被震跑了,动静大到跟地龙翻身一样。” 九湘继续抱怨说: “我生怕错过什么消息,听他打呼噜听了一个晚上。” 谢红叶还是第一次见九湘发牢骚,眉头微微挑了挑,“那个太守醒来后说了什么?想出什么办法没有?” “太吝啬了。” 九湘现在对这个太守是一肚子的怨气,“他不敢放行,心腹就让他破财消灾,谁知他一屋子的金银财宝和古玩名画,却连出点银子帮这些村民盖房子都不肯,跟要剜他的肉一样。” “不过还真给他想出来一个计策。” “你,猜一猜?” 谢红叶故意道:“总不会是放行。” “你也猜出来了。” 九湘收起表情,不再卖关子,“跟我们之前商讨的一样,他们打算从调一支军队来,让你们全都死在这里。到时候他一道折子上奏皇帝,说平定了一支造反的队伍,好讨些赏赐,如果是升官就更好了。” 这是九湘和谢红叶预料之内的事情,也是她们此刻聚在太昌城外的目的。 原先在村子里只是聚集了一些人而已,还是谢红叶以冠冕堂皇的理由聚集起来的,现在她们需要有人逼迫这些人不得不跟随她造反。 不管在哪个朝代,百姓聚集起来对当权者来说都不是好事,哪怕这些百姓的理由合乎情理,再正当不过。 百姓聚集起来后,他们会想方设法地让其解散。若是无法解散,所用的手段就不再如之前一般温和,接下来会给这些百姓安装各种各样的罪名,以便于光明正大地处置这些人。 而造反,是最常见的一个罪名。 谢红叶最需要的,也是这个罪名。 谢红叶看向停歇在不远处的村民,又看向在矗立在日光下的城门,脸上带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意。 次日清晨,就在杜兰娘准备亲自询问守卫是否会放她们通行时,平静了两日的城门终于发生了变化,只见一支军队从里面走了出来,气势汹汹。 杜兰娘有些疑惑,“出了什么事儿,居然这么大阵仗。” 其余人也议论纷纷。 “军队都用上了,怕是哪个王爷或是当官的做了什么事儿吧 。” “难怪两天都没有放我们通行 ,原来是城中出了事儿。” 还没讨论多久,他们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这支军队向着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这个场面部分人不能更熟悉了,当日与朝廷驻军对战时,他们的动作也是这般! 他们犯了什么事儿吗? 为什么冲向他们? “谢寨主,这是怎么回事?” “我去问问。” 谢红叶刚迈开步子,却被苻成和杜兰娘拦住了,苻成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知道接下来谢红叶会做什么,心中还是免不了担心。杜兰娘不知道谢红叶的计划,她唯一清楚的是,谢红叶若是冲上去,势必会有危险。 苻成的动作是提前商议好的,杜兰娘的动作不是。 谢红叶推开身前的二人,“我不会有事。” 动作间,谢红叶的视线在杜兰娘身上多留了一会儿,可惜杜兰娘是为了死去的丈夫才跟在队伍中的,而她不仅杀死了杜兰娘的丈夫,还害的杜兰娘家破人亡。 可惜…… 谢红叶向着冲过来的军队迎上前去,可惜她不能将有勇有义的杜兰娘收为己用,这是一个隐患。 “各位大人,你们从城中匆匆而来,是城外哪里出了什么事儿吗?” 在谢红叶询问的那一刻,对方高举着手中的刀劈向谢红叶。 谢红叶对此早有准备,只见她一个翻身躲了过去,速度快到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众人看见谢红叶将只要闲着就会磨着的那把小刀架到了对方的脖颈上,正随着血管的跳动,微微起伏着。 谢红叶冷声问道:“你们这是作何?” “大胆逆贼!” “还不赶紧放开他!难道你们真的想造反不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红叶看向说话之人,手中的刀压得对方脖子上出现了一条血线:“什么是造反?我们只是想通过太昌城前往京城,讨一个公道的平头百姓而已,怎么就成了逆贼?” “是啊,我们只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而已,以往老老实实,本本分分。” 话到一半,杜兰娘想起了与朝廷驻军对峙的事情,一时间有些心虚, “从来没有做过一件错事。” 对方的眼睛扫向杜兰娘, “我们接到命令,说你们杀了前去剿匪的军队,又召集人马聚在这里,意图谋反,是也不是?” 本就心虚的杜兰娘面色一白,原本有些吵嚷的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要么手脚颤抖要么悄悄退到了人群之后。 苻成上前一步,语气没有谢红叶那般咄咄逼人,也没有杜兰娘那般遮遮掩掩,“各位官爷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们只是身负冤屈,想前往京城讨一个公道,不是什么逆贼,也没有造反。各位官爷是不是认错人了?” 她言语间有清风朗月感,说的话无形中会让人信服。 苻成之后,剩下的人也连忙道:“是啊是啊,官爷,是不是搞错了什么?还是造反者另有欺其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他们曾经做过的事瞒了下来。 但如何能瞒得住? 途中加进来的一男的见了这群官兵气势汹汹,早就软了手脚,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跑了出来,一股脑地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朝廷驻军是他们杀的,是跟土匪联手杀的。”他指着谢红叶,“那群女人就是土匪头子,朝廷剿匪剿了数次都没有拿下的观音山的土匪。” 此行为了免去麻烦,提前商议过在到达京城之前,不能将杀了朝廷驻军的事说出去。可是难免有人得意洋洋,暗中将这些消息吐露给了随行之人,如今又被这些人得知,为他们带来了祸患。 看清了形势的他很聪明地没有将朝廷驻军做的那些事儿说出来,“各位官爷救救我,是他们逼我加入的。” “果然是你们!” 为首之人冷笑。 “难怪你们一群人守在城门口,鬼鬼祟祟,果然怀有不轨。来啊,给我杀了他们,回去重重有赏!” 有人跑到了官兵面前跪了下来,“冤枉啊官爷,我们只是想前往京城给自己讨一个公道,哪里敢去谋反,我们只是平头百姓啊。” 他们这些生活在山脚的人哪里知道这些官兵才不会在乎真相是什么。 “你们这样的人,官爷我见得多了。每一个见我的人都说冤枉,都说自己是平头百姓,但你看看,你们这几千人聚在这里,不是谋反是什么?哪里有冤枉你们?” 为首之人藏下眼中的深意。 太守大人说的没错,这群人就算没有谋反,也必须得谋反,不管是对他们还是对京城来说,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法。 说完,他手中的长枪一挥,在血液高高溅起的同时,跪在身前的人也没了声息。 在惊呼声中,达成目的的谢红叶飞速地转动手中的刀,被她挟持的人还没来得及大喊身体就软软地倒了下去,场面一度混乱起来。 谢红叶高声呼喊:“大家不要怕!我们现在四处逃跑是死,杀了他们也是死,反正都是死,何不拿起手中的东西,杀了他们,为自己拼出一条活路来!” “凭什么?” 谢红叶举起手中的小刀,对着迎面冲来之人的眼睛狠狠刺了下去。 “凭什么被杀了亲人的是我们,被烧了房屋的也是我们,难道我们生来就该任人宰割吗?!” 他们是怎么失去房子的?又是如何失去亲人的?又为何背井离乡,在大冬天跑到这里来的?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 难道是他们自己吗? 不! 那是谁? 是眼前这些人! 那何不拿起手边的工具,杀了他们,难道我们生来就该任人宰割吗? 杜兰娘不再犹豫,她在地上随便摸了一块石头举起来向着身后人直接砸了过去,对方没有防备,登时头破血流,向后直直倒了下去。 她顺势抢过对方手中的长枪,直直刺向了对方的心窝子,靠近的官兵被她的狠劲儿吓到了,没敢上前。 苻成自不用说,在谢红叶动手的那一刻,她干脆利落地拧断了身边一个官兵的脖子,随后将目标放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 观音山上的其她人虽不及谢红叶苻成,但也以一敌十,英勇无前。 万华观的道士们跟观中主持白石礼一样,不善打架,只会医术。在晨起之时,就被谢红叶找个了借口支使着去远处的山脚寻找草药。 朱老三等人围在一起,这些官兵们也没能从他们那讨得了好。 剩下的村民跑的跑死的死,多数也如杜兰娘等人一样,举起武器冲向这些意欲让他们死在这里的人。 温顺的绵羊在这一刻又一次选择了反抗,他们红着眼,释放了挤压在胸中多日的悲愤。 为首的官兵气得脸色铁青,他被骗了! 他匆忙间只调了两千人,本以为这两千人对付太守心中所说的村民已经足够,没想到这些村民居然敢动手,他们一个个都不想活了吗? 他现在只想揪着太守大人的衣领好好问一句:你不是说这是普通村民吗?普通村民敢跟官兵动手? “大人,这些村民怎么如此残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不能揪着太守的衣领狠狠责骂对方,难道他还不能责骂身边的护卫吗? “还不赶紧回城!你是想所有人都死在这里吗!” “所有将士听令——” “撤!” 直面这群暴起绵羊的官兵们早就支撑不住,听了“撤”字之后,纷纷丢兵弃甲,向着城门的地方飞速奔去。 想走?没那么容易! 谢红叶和苻成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向着为首之人逼近,眼见着快要追赶上对方时,一行人蜂拥而至,将二人的路挡得严严实实。 这如何挡得住谢红叶? 只见她近身上前,错过几人递过来的长枪,将手上的刀片飞了过去。 为首之人此时已经上了马,距离城门最多不过五百米之距。 谢红叶摆脱了这些拦路狗又追了上去,昔日她在山林间行走毫不涩滞,如今走在平地上更是如鱼得水。 马?别说是四条腿的,就算是长翅膀的她一样能追上! 见谢红叶追了上来,马上的人更是惊慌失措,手上鞭子挥舞得一下比一下快,马儿吃痛,忍不住仰天长嘶。 此时距离城门不过百米之距。 “驾!驾!驾!” 快跑快跑! 他一定可以进入城门! 可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一直在城墙上观战的太守居然命人关上城门! “不!” 前面是缝隙越来越小的城门,后面是紧追不舍的谢红叶,马上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他出神的间隙,谢红叶已经追了上来,她一跃而上,坐在他的身后,薄薄的刀片划过他的脖子,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坠向地面。 闭眼前,他看着坐在马上威风凛凛的谢红叶,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 “天地为什么突然颠倒了?” 谢红叶听见了这句话,她看了看已经死去的人,又看了看在城墙上架好弓箭严防以待的官兵们,突然很想大笑。 天地为什么突然颠倒了? 天地为什么不能颠倒! 天为什么在上?而不能在下?地为什么在下,而不能在上?她谢红叶还就要这天地颠倒过来,让女人也当一当天! 谢红叶手上薄刃反射出的光芒照到了太守的眼睛里,吓得他身体一抖,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城墙上,后怕地抚摸着胸口。 嚣张! 狂妄! 这真的是个女人吗? 更嚣张更狂妄的还在后面,谢红叶坐在马上放声道:“你们最好赶紧把门打开,迎我们进去,否则会做出什么事儿来,我谢红叶也说不准。” 谢红叶! 知道这个名字的太守又上前几步趴在城墙上,从缝隙中打量着谢红叶,这就是谢红叶?几年前他在京城时就听说过谢红叶的大名,听说去观音山剿匪的军队一波接一波,但始终没有拿下谢红叶和她的观音山。 她打西边过来,她的队伍又杀了朝廷驻军,也自报了家门,十有八九正是传说中的谢红叶,应该不是说假话。 可是……可是…… 她怎么会是谢红叶呢? 谢红叶怎么是个女人? 让朝廷头疼这么久的谢红叶,怎么能是个女人呢? 就在他纠结的间隙,谢红叶又抬起了头来,四目相对,他一个心跳不稳,差点叫出来。 九湘说,如果不看谢红叶的眼睛,只会认为谢红叶是寻常不过的农妇。如果对上谢红叶的眼睛,会有一种狮子盯上了它的猎物的感觉,使人打心底感到恐慌。 谢红叶带给太守的就是这种感觉。 谢红叶一直待在观音山上,时不时地下山打打劫,村民遇见她就跑,哪里会坐下跟她闲谈,告知谢红叶她的威名传到了京城,是朝廷的心头刺。 因而谢红叶不知道这个太守在想些什么,若是知道对方心中所想,肯定要想尽办法将手中的刀甩过去,让他的血液在空中溅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来。 谢红叶怎么是个女人? 谢红叶为什么不能是个女人。 为首之人骑着快马都没能奔进城门,剩下的官兵距离城门更远,运气差的被追上来的苻成一一解决掉,运气好的缩在城门下,抱成一团,畏惧地看着谢红叶。 他们眼中的谢红叶仿佛有十个胳膊十条腿,还有一张血淋淋的、可以吞掉一个人的大嘴巴。 苻成确定谢红叶毫发无伤后才扫了一眼城墙,脸上的血迹也无法遮掩她一身的浩荡之气。看着她的九湘一时恍惚,这些日子来,她每一次看见苻成,都会怀疑自己在万华观门前听到的骂语究竟是不是苻成说出来的。 城墙上的弓箭密密麻麻,苻成却浑然不觉般,她有意扬声问道,“红叶姐,我们什么时候把城墙上这群龟孙子踹下来当蹴鞠踢,我等不及了。” 确实是苻成说的。 九湘掩面,悠悠叹了一口气。 谢红叶问,“怎么了?” 苻成以为谢红叶是问自己,雀跃道,“万华观那群小道士采药应该要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得趁她们回来之前就将这座城拿下来,然后将伤兵们挑出来,等她们回来医治?” 苻成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将这座城池拿下来了。 谢红叶同样对这座城势在必得。这将是她谢红叶得到的第一座城,以后她还会得到更多城,直到——她将所有城都收入囊中。 逆着阳光,谢红叶眼睛半眯,“我们是该动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TUT 40-50 第41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他们居然又一次杀了朝廷的人! 冲动的劲头过去, 才远去的恐慌又回到了村民的心头,他们看着自己沾满了血迹的手心头一片茫然。 有一道声音问出了众人心中所想:“我们真的能到京城吗?” 他们能到京城敲响鸣冤鼓,为枉死的几百人、为他们被烧毁了的村庄讨一个公道吗?所有村民都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他们先是杀了县令, 又杀了那些朝廷驻军,如今又杀了……杀了…… “怎么不能去?” 苻成的视线扫过这些不安的人,“他们放火烧了我们的山、我们的村庄, 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流离失所, 难道我们不该将自己的遭遇告知陛下吗?我们是杀了县令, 还有一些官兵,可都是他们丧尽天良在先,我们为了保护自己又有什么错?我们的陛下贤明爱民, 必会查明真相, 惩善除恶,这京城——我们有什么不能去的?” “万一……”话刚一出口,那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忙噤了声。 苻成抬眼看了过去:“这位阿爹直说无妨。” “没有没有。” 万一什么?万一陛下并非如传说中那样爱民如子呢?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万万是不能说出来的。 眼见着众人对京城又充满了期待,达成目的的苻成接着引诱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事, 就是得通过这座城, 前往京城。” 杜兰娘蹙起了眉头, 心有余悸, “要不我们寻其它法子, 这座城……” “兰姐不必忧心。”苻成看起来已经知道了其中原因般, “他们必是对我们产生了误会才做出这般行为, 解释清楚就好。” “可是……”杜兰娘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怪异, 正在思索间, 她发现自己手中还攥着方才从官兵手中夺过来的冰冷长/枪,脑中灵光一现,“若他们信我们的话,又为何会对我们大打出手?这些官兵的尸体都在这里,他们怎么可能会相信我们?” 经杜兰娘一点拨,其余人也从苻成有意引导的节奏中醒了过来。 杜兰娘手中的长枪仿佛刺在了苻/成身上,戳破了她一直以来的伪装,使她只能不停地躲闪着别人看来的视线。 随之而来的还有杜兰娘的厉声质问: “苻成姑娘,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谢红叶说她们是时候该动手了。 可是凭着她们观音山上这一百来号人也不可能将一座城攻打下来,除非她们每个人都有着通天神力。在谢红叶的计划中,五个村子里幸存的人还有沿途为了好处加进来的人,就是她攻下第一座城的本钱。 可如今被看穿了。 苻成面容上带了谎话被戳破后的羞愧,即便如此,她还是强行辩解着:“兰姐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在怀疑我们吗?我们怎么会害你们,若是有心加害,当初我们也不会把你们从朝廷驻军的手下救出来,也不会为你们提供方向、护送你们到这里来。” “沿途我们的作为如何,兰姐你应该看得比我们清楚。” “这……” 在一副说什么也显得真诚的皮囊下,有些人的立场开始摇摆不定了。苻成所言确实不假,一路以来的照料他们都看在眼里,更何况方才若是没有谢红叶等人,只怕他们都要命丧此地。 “少说这些好听的话!” 伴随着一声厉叱,杜兰娘那柄沾满了血迹的长/枪直抵苻成的脖颈,“误会?你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一场误会,说!你们和那些人是串通好的吗?” “成姐!” “你没事吧?” 身边的姐妹都围了上来,神色担忧,寨主的计划已被看穿,她们得想个办法从这里逃出去。交换眼神后,有人一脚踢开了杜兰娘的长枪,拉着苻成的胳膊就要从这人堆中逃离。 她们观音山下来的人有多少,回去的人就得有多少! 一个都不能少! “哪里跑!” 眼见着手中的长枪被踢翻,杜兰娘手一翻,长枪又向着苻成刺了过去。长期在地里割麦子和稻谷的她对镰刀用得得心应手,而这长枪只是把手长一点的镰刀而已,尽管是第一次用也毫不费力。 “不把这件事说清楚你们别想走!” 杜兰娘铁了心要跟她们纠缠到底。 然而—— “苻成!” 伴随着一声大叫,所有人都惊得愣在了原地。 杜兰娘的手与苻成的脖颈之间用长/枪建了一座笔直的桥梁,桥梁捆着红缨的那一端,有血液顺着干成一绺绺的红缨慢慢往下滴落着。 杜兰娘似乎也被眼前这个画面震惊了,她结结巴巴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不会看错,方才长枪刺向苻成的那瞬间,是苻成自己转身并抵了上来。 苻成不在意般,“注定要死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中有太多的含义,使杜兰娘攥着长/枪的手不自觉地收了回来,苻成身边的姐妹忙上前替她包扎着伤口。 所谓包扎,也只是从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上面扯下一块布包裹住伤口而已。 看着苻成的伤口没有大碍,杜兰娘心中的愧疚才少了些,她重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在质问我吗?”苻成抬眼看向杜兰娘,“你怀疑我们,还想杀了我们,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杜兰娘被苻成眼中的自嘲勾得开始怀疑自己,难道真的是她多心了?可是——杜兰娘猛地看向苻成:“你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可别忘了,你们是土匪,那些朝廷驻军本来是要杀你们的,我们是被你们拖累的!” 若不是她们,她的丈夫、亲人还有村庄怎么可能会被认为是土匪?意识到了这一层,杜兰娘一路以来都对谢红叶等人存着怨气,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爆发出来。 “你们做了那么多,都是应该的。” 苻成好似放弃了伪装,她摸着颈上的伤口,不在意地笑了笑:“原来你还知道我们是土匪。”紧接着她嗤笑一声:“既然知道我们是土匪,还不赶紧将我们送去给那个太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讲清,好让他们打开城门,放你们前往京城。” “这……” 杜兰娘蹙了蹙眉,她可没有这么想过。电光石火间,她抬起半垂的眼睛,莫非—— 九湘说:“除过真相以外,还有一个隐患。这些村民是会选择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外,可与此同时,他们也为自己的悲痛找一个宣泄的地方。官兵们高高在上,不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敢与之对抗的,所以最终只能是我们来承受。到那时如何领导这群对你心怀怨气的人?” 谢红叶对此不可置否,“有怨气,化解不就行了。” “如何化解?” “我观音山上下百余人的命。” 苻成说完后攥起杜兰娘手中的长枪,直抵自己眉心:“我们是朝廷通缉的土匪,把我们交出去,他们无论如何都会让出一条路来。我们连累了你们,如今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补偿了。” 双眼坚毅,视死如归。 她下定了决心。 这就是苻成一开始说的解释,她们要用自己来换他们一行进京的路。 杜兰娘的手微微颤抖着,仿佛她攥着的不是长枪,而是苻成以及谢红叶她们的滚烫炙热的心。 她怎么会不怀好意地揣测这些人? 尽管他们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与这些人有密切的关系,可究其根本,难道不是那些朝廷驻军为了揽功贪得无厌吗?她们也是无辜的。 苻成的一番话也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羞愧,羞愧他们之前对她们产生怀疑。 一时间,场面静默无言。 以往他们心中确实存有怨气,可在这等大义面前,所有的怨气都随着冬日的风渐渐远去了。 “苻成,你在说什么,我们为什么要牺牲自己?”与苻成一起下山的同伴感到不解,“他们哪里值得我们牺牲?” 苻成抿着唇,不发一言。 就在同伴追问无果想将苻成强行带走时,一道声音破空传了过来: “是我命令的。” 众人循声向后看去,人群间留出了一条路,谢红叶的身影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那些朝廷驻军本是为了我们而来,谁知途中……不管怎么说,他们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确实有责任,这是我们唯一能补偿他们的了。” 谢红叶的声音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件事我意已定,若你们还有异议,那就不是我观音山的人。” “谢寨主!” “这怎么可以?” 众人纷纷道,“我们是不会这样做的。” “大家不必相劝。”每一个被谢红叶视线扫到的人都静了下来, “若不是我们,往年这个时候,我们大家都应该待在家里,抱着孙儿,围着火炉,过自己平平淡淡的苦日子,而不是待在这寒冬里缩成一团,心里想的全是该如何为死去的亲人讨一个公道。” “大家的食物本就不多,天气又一日比一日寒冷,若是下了雪,去往京城的路只会更难走,不能再继续耽搁了。这件事因我们观音山而起,就应该由我们观音山来结束。” 杜兰娘看着谢红叶,还有谢红叶身旁的苻成和那些所谓的观音山上的土匪,尽管有人不愿意却还是选择听从谢红叶的命令,心下不禁一颤,同时有疑问脱口而出: “你们最开始为什么要跟我们前往京城?” 话一出口,苻成冷眼看了过来:“你现在还在怀疑我们?” “如果不是我们寨主害怕你们此行无功而返,想到了京城再让你把我们交出去,好换得一些赏银……” 谢红叶制止了苻成继续说下去,她没有看向杜兰娘,而是放眼看向了整个人群:“大家不必为我们觉得可惜,多年来,是乡亲们的包容才让我活到了今天。” “只是,我谢红叶希望各位乡亲们,他日回来若是路过此地,记得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一杯酒。”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我谢红叶和观音山的众姐妹,在这里,提前谢过各位的大恩大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评论吗~ 孩子好久没有见过了欸,谷谷落泪.jpg 【ps:顺便开通了一个微博,@谷人单,欢迎来玩呀 第42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谢红叶的话在杜兰娘心中久久回荡着, 她被谢红叶的话语所感动。但在这个时候,要她站出来阻拦谢红叶和她的同伴,她做不到。 正如谢红叶所说, 若是继续耽搁,他们的食物会耗尽,天气会变坏, 疾病也会趁乱侵袭。 其余人也是这样的想法, 他们默不作声地将谢红叶等人的双手捆起来后, 低低的抽噎声遍布整个人群, 却没有一个人敢直视谢红叶和她同伴的眼睛。 人性本能是趋利避害的。 “愣着做什么,走啊。” 见场面僵在了这里,谢红叶生怕有人反悔似的大跨步地向着城门方向而去, “在这里就算杵上十天八天, 城门也不一定打开。还不将事情跟他们解释清楚,你们今天是还想在这里过夜吗?” 苻成紧随其后,其她人也跟了上去。 没有犹豫,没有畏惧, 她们向着伫立在天地间的城门而去,丝毫不顾及那城门将会重重地压在她们身上。 这般磊落, 这让村民们情何以堪? 一直背对着谢红叶的杜兰娘闭了闭眼, 睁眼的同时大喊道:“走!” 同时她转过身, 成为村民间第一个跟在谢红叶等人身后, 走向城墙的人。 木头般的村民们也开始活动手脚, 拖着行李, 垂头跟在杜兰娘的身后, 如黑云般向着城门逐渐逼近。 城墙上的太守还没有离去, 自他察觉杀到城墙下的老妪就是谢红叶时, 他便思考着该用什么法子将谢红叶连同她带领的人一网打尽。 那可是谢红叶,是朝廷头疼多年的毒瘤。 若他能够将谢红叶捆到京城……单是想想,他就兴奋得开始战栗了。 “报——大人,她们又过来了!” 一直观察情况的守卫跑到了男太守的面前,声音紧张:“这一次不只是那几个女的过来了,是一群人,感觉她们像是要强攻!对,强攻!” “什么?!” 这群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之前守卫们不是说,这是一群想要前往京城讨公道的村民吗?难道他们就是土匪? 男太守惊得跳了起来。 污蔑这群人为土匪,和这群人本来就是土匪,这二者有本质的区别。前者只会像绵羊一样乖乖地听从他们的话,不会流露出半点反对,要捕捉他们轻而易举,不像后者,敢与他们兵刃相接。 他咽了咽口水,镇定道:“去看看。” 在他抵达城墙上的时候,谢红叶等人也来到了城门下。 四目交接,男太守又是一个心跳不稳,脚下刚生出想要逃离的想法,就被一道声音拦了回来:“大人,这几十个女人都是观音山上的土匪,她们多年来为祸乡里,鱼肉百姓,如今被我们捉住了,特来报案。” 捉住了? 男太守眯着眼睛仔细一看,谢红叶等人的手确实被捆了起来,这才将视线放在说话人身上。 “你是何人?” 说话之人正是卧病在床的母亲没能逃出火灾在而在众人面前放声大哭的朱老三,只见他将腰压得又低了些,“小民朱老三。” “先前那群大人说我们想要造反,这真是冤枉啊,小民往上数十代都是良民,怎么可能会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 “是吗?” 男太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谢红叶所处的观音山距离我们这里有数百里之距,非一日所能到达,你们不在本地报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还没等朱老三回答,他语气一变,脸沉了下来:“还是说,你们跟这群土匪合起伙来,想要对本官不利?” 朱老三被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跪在了地上,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大人我口中所言句句是真,绝无半句假话,不信你可以问问我身后这些人,我们都是观音山下的村民。” 男太守丝毫不为所动,“这也不足以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了口供好诓骗于我?不过,要我信你们也不是没有办法。” 在朱老三期待的视线中,男太守道:“除非你现在杀了谢红叶。” 谢红叶分明和他们是一伙的,现在又在他面前这般演戏,摆明了就是有诈,他偏不顺着这些人走。 杀了谢红叶?这如何使得。 朱老三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那些村民们反倒开口了,“我们已经承了谢寨主的恩情,现今又如何能做出如此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使不得啊。” 朱老三这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之所以站在这里,无非是谢红叶离开之后,群龙无首,他正好可以站出来接替谢红叶的位置。 杀了谢红叶,他当然可以。 只是如此一来,对谢红叶心存感恩的村民们必会对他心存芥蒂,他的算计十有八九会落空。 “看来你们果真是一伙,来人!” 见朱老三半晌没有动作,男太守面露得意,真不知道这群人是愚蠢还是聪明,居然跑到他面前来演戏。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无数的弓箭突然架在了城墙上。在得知谢红叶去而复返的消息时,他便命人暗中准备着。 之前他们待在弓箭射程以外的距离,他可能会忌惮谢红叶而不敢出兵。可现在——真土匪也好,假土匪也罢,他们都把自己送到了他的箭下,他再不笑纳就是不识抬举了。 村民们被这黑压压的弓箭吓得想要逃开,谁料谢红叶突然叫了起来:“朱老三,你怎么还不动手杀了我!” “莫不是害怕了?也是,一个被母亲绣花赚钱养着的男人,能有什么胆子?也难怪在母亲死了后嚎啕大哭,怕是在给自己哭丧吧?没了母亲的你,只有死路一条!” 不用思考,大部分人瞬间明白了谢红叶的用意。 她正对朱老三使用激将法,想要朱老三杀了她,好保住他们。但在场中的人也都知道,谢红叶说的话全是事实,因而还是有低低的笑声传了出来。 作为当事人的朱老三可没明白谢红叶的用心良苦,脸上又是羞又是恼的,他知道有些人暗地里说他是废物,可当着他面的,也就谢红叶一个。 “谢红叶你胡说什么?” 谢红叶仍在挑衅:“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之前娶的那个妻子,不也是因为你好吃懒做才跟人跑的吗?我建议你赶紧多哭两声,你没有子孙后代,只能哭自己了。” “我杀了你!” 这一句话使朱老三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抓起地上不知是谁丢在那里的长剑就向着谢红叶冲了过去。千钧一发间,有人突然出现在谢红叶身前,替她挡了这一剑,栽在地面上的身体迅速在地面上洇出了一片血迹。 被束缚住双手谢红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倒下去,无能为力。 恢复理智的朱老三看着自己的手,面上全是悔恨。 明知谢红叶是有意挑衅,他为何没有忍住?村民的指责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朱老三也听见自己心底有算盘珠子滚落地面的声音。 男太守的手在下巴上微微摩挲着,这戏演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若不是他早就将这群人的来历摸得清清楚楚,只怕他早就相信了这群人演的戏。既然谢红叶真的被捆住了,对他没了威胁,他何不顺水推舟,做个入戏人?演戏的目的他也没有必要知道。 他只知道,活的谢红叶可比死的谢红叶有价值多了。 “原来你们口中所说全是真的,倒是本官错怪你们了。想要去京城是吗?本官这就放你们进来。来人。” 依旧被捆着双手的谢红叶和苻成被推搡着进了城门,暗中交换了个眼神,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痛之色,显而易见,方才那一幕也在谢红叶计划之中。 将那个将领从马上拖下来之时,谢红叶就想出了一个计划,不仅可以让她以最小的代价进入城中,还可以让这些人对她心怀感恩,从而死心塌地地追随她—— 先是说出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话,被人戳穿后再剖开自己真挚到令每一个人都感到震撼的诚意。愧疚和感动的双重结合下,短时间内他们会放弃思考,不会想到这诚意中包藏了祸心。 不过,这件事必须由看着正气的苻成来办,九湘说,谢红叶那张不好惹的脸只要一出现,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事情的结果也正如谢红叶的计划那般,村民们被苻成煽动,跑到这里来,跟一个将他们底细摸得清清楚楚的官员讲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并觉得对方会信任他们。 这个计划经不住细思,尽管谢红叶有意缩短时间,但还是有人反应了过来。 杜兰娘进城门的瞬间,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一直存在的不对劲儿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当官的分明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过去的作为! 就算这些官员不知道那些朝廷驻军和县令都死在他们手下,那也亲眼看见了谢红叶和他们交往甚密,只会认为他们是土匪同伙。更重要的是,这个当官的知道他们的来历还那般姿态,分明…… 杜兰娘的视线扫向身边这些风尘仆仆的村民,又看向站在城墙上的太守。那笑意让杜兰娘想起了那日与朝廷驻军对峙时的场景,当时那个首领坐在马上,表情和现在这个男太守如出一辙。 糟了。 杜兰娘大喊:“大家快跑!” 第43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人声嘈杂, 并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杜兰娘的大喊,只有周围一圈人向她投来了疑惑的目光,但这目光只存在了片刻。城门狭窄拥堵, 他们需要赶紧通过这里,好把道路留给后面的人。 杜兰娘没有放弃,又一遍喊道:“大家快逃!” 依旧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杜兰娘还想高喊, 可张嘴的瞬间, 她感受到了嘴巴传来的疼痛。 气温低下, 没有人愿意喝使五脏六腑都冻在一起的冷水, 杜兰娘只能趁着早晚煮饭之便,用少许热水润润她干涸的嘴巴,此时她起了皮的嘴唇因这两声高呼而产生了一条小小的裂缝。 没有人察觉到杜兰娘的异样, 所有人都步履匆匆。 无计可施的杜兰娘放弃了呼喊, 她转过身,想往城门外逃去,可如潮的人流之间根本没有一条让她钻出去的缝隙,反倒被带得更远了些。有人开始抱怨她这一行为, 甚至加以指责: “你往回走做什么,谢寨主她们用性命给我们换来了通行的机会, 你还不好好珍惜!” 谢红叶! 杜兰娘想到了什么, 放眼瞧去, 只见谢红叶一行人不知何时被押上了城墙, 正看着村民挨个儿进入城中。 想起自己手中的长枪直抵苻成的眉心, 还有那双真挚到有些滚烫的眼, 杜兰娘动摇了自己的猜测, 她们只是为走投无路之下的村民们找到了一条路, 这路还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为代价, 怎么可能是圈套。 杜兰娘看着身边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同伴,自嘲地笑了笑,赶路多日,她竟疲惫到开始胡思乱想了吗? 杜兰娘的心终于回到了肚子里,顺着人流向前走去,没过多久,她那颗还没捂热的心又被迫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身后的城墙之上,不知何时重新架起了□□,村民的四周也是穿着铠甲的士兵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武器,甚至能看到那尖端在太阳下反射的寒芒。 当他们绝望的视线落在身后的城门上时,却见它紧紧闭拢着。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有人低声抽泣,有人放声哀嚎,有人不停地求救,场面乱成一团。 对上朝廷驻军的那一次,他们虽然人少,虽然武器不如朝廷驻军,可他们并未处于劣势,他们只要反抗就有可能。而这一次,他们被堵在这城墙的一脚,四周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全是会要了他们命的武器,他们就算反抗也没有可能。 男太守站在城墙上,神情兴奋,仿佛这些村民们已经变成了金子做的塑像。男太守从来没有想过,加官进爵获得赏赐,居然如此轻而易举。 好心情的加持下,他开始安抚这些村民:“你们不要害怕,本官这也都是为了你们好。” “去往京城的路长着嘞,你们仅凭着两条腿,就算走一个月也走不到,天寒地冻的,何必遭受那份罪。不如就留下来这里,你们不用遭罪,我呢也好给陛下上奏。” 杜兰娘明白了,自那些朝廷驻军将观音山下的村民当作土匪那一刻开始,留给他们的,只有死路。 她早就该想到的,那些朝廷驻军且能为了多揽一份功而毁了她所生活的村庄,这里的官又能好到哪里去。 皇帝?公道? 不说那皇帝是否如她们想象中那般英明,就说他们如何能通过一座座城池、避开眼前这种贪心的官,成功进入京城? “本官在这里保证,”男太守语气里的兴奋已经无法压抑,“他日若是荣华富贵,必会记得各位的恩情。” 说完,大手一挥,下了指令。 “太残忍啦,打打杀杀的,”男太守一边念叨着一边背过身,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壶酒抿了一口,听见身后的惨叫声时他舒服地嗟叹道:“真是太残忍啦。”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谢红叶,他凑上前,仔细观察着那张脸。这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妇吗?如何能让朝廷那么多的官兵都折在她手上? 想到谢红叶如今在他手上,男太守心下愈发得意。 “你这老太婆威力再大又如何?还不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谢红叶哈哈地笑了起来,两腮凹陷更深,细长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大人,您不觉得一切太顺利了吗?” 什么? 他一抬头,猛地撞进谢红叶的眼睛中,从头到脚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冷颤。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又转身拔腿就跑。慌乱间顺手将两边的官兵甩向身后,试图阻拦谢红叶的脚步。 太可怕了。 在这生死关头,男太守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朝廷数次剿匪都惨败而归,这时他想起了一个人。 那人和谢红叶一般,都是上了年岁的老太婆,交谈间都有着说不清的压迫感。若非二人相貌迥异,身份悬殊,他险些以为是同一个人。 她是——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老朋友入场了诶,你们猜猜是谁 第44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杜兰娘自有记忆以来, 便在上杜村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没有人知道她的父母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像她这样才出生就被丢弃的女婴, 多得让周围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成亲之后,杜兰娘依旧在洗衣做饭、除草收谷和织布绣花,没有发生任何新奇的事情。本以为会一直重复这样的生活直到老死, 偏偏……偏偏丈夫发生了意外, 她背井离乡, 为求一条生路来到了这里。 如今生路变成了死路, 而她将会从活人变成死人。 尽管是这样想的,在危险到来之时,杜兰娘仍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膝间。不看四面八方飞过来的羽箭, 也不看四周乱窜的村民, 她只顾将自己的身体往下压,恨不得变成蚂蚁大小,好躲进泥土里。 只是到了这个关头,心中难免有些遗憾。 是遗憾自己膝下没有孩子, 还是遗憾丈夫早早离去?还是一生贫苦没能获得荣华富贵?抑或是遗憾自己没有见过血浓于水的亲人? 杜兰娘也说不上来。 过去几十年发生的事情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走了个遍,她不记得在谁手下吃了亏还没讨回来, 也不记得欠了谁的恩情还没来得及偿还。 恩情? 杜兰娘脑中的走马灯停了下来, 上面隐隐约约呈现出了一个人形。 对方长着一双细长的眼, 但偏圆的脸型缓解了眼型带来的狠劲儿, 使她看起来算得上和善。画面一转, 对方两颊的肉开始凹陷, 露出了不太平整的下颌骨, 使她看起来格外地不好惹。 是谢红叶。 杜兰娘记得, 当初她从山崖坠落树梢, 是谢红叶将她从树上摘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给谢红叶道谢,就见谢红叶消失在了山林间,洒脱的不像是传闻中的女土匪。 还有在山火烧起来时,谢红叶带着人冲入战场,帮助他们杀了朝廷驻军,勇猛到没有一个村民能及得上她。 杜兰娘突然明白了自己不是遗憾没能偿还谢红叶的恩情,她是遗憾自己没能像谢红叶那般活得痛痛快快,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像个童养媳,日复一日地过着乏味枯燥的、为了柴米油盐耗费所有精力的生活。 所以在离开村子时,她的心底是雀跃的。 她早就厌倦了这一切。 暴露在外的脖子被冷风凌迟得生疼,双脚失去知觉仿佛变成了地面的一部分,周围也不再喧哗,求救声低了下去。杜兰娘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生怕手指稍微动一下,长了眼睛的羽箭就会向她飞过来。 周围静得有些可怕,杜兰娘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抬起头颅,想要看看眼前是什么样的惨状,想要看看还有没有和自己一样的幸存者。 眼前的场景并没有如想象一般惨烈,插着羽箭倒地的同伴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人都看着天上,一动不动,像是有神仙降世。 杜兰娘顺着他们的视线向上看去。 只见城楼上有一人逆光而站 ,阴影模糊了她的面孔,杜兰娘只能看见她手中高高举起的长/枪。 长/枪的末端挑着一个人,紫色的绸缎在太阳下反着光芒,能清晰地看见上面用金线勾勒出的花纹,是她们这些人一辈子也穿不起的衣服,正是半刻钟以前视村民如猪狗的男太守。男太守的血液顺着长/枪滑到持枪之人的手上,最终一滴滴地掉落在地,将地面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随后长/枪一翻,脚下一震,男太守的尸体惊起了一片尘土。 持枪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众人这才恍觉他们已重获新生,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杜兰娘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失去知觉的双脚迅速变得酥麻无比,像是大地在她体内生了根。 谢红叶一行人救了他们整整三次,就算之前还对谢红叶的土匪身份心存芥蒂,但此刻,所有芥蒂都如同见了日光的鬼魂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们对谢红叶只有感激。 谢红叶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往西。 此刻的谢红叶说:“乡亲们,我们就是因为贪官才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想要去京城为自己讨一个说法。可真实情况大家也都看见了,我们才离开家乡,就遇见了这样一群想要置我们于死地的豺狼虎豹。前往京城的路还很遥远,将会遇见的豺狼虎豹不知道还有多少,大家接下来还想去京城,为死去的家人讨一个公道吗?” 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 谢红叶话音刚落,就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应答:“想!” 有人怀着怨气大声喊道:“想进京城,为我们讨一个公道,也想问问那爱民如子的皇帝,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才遇见这样的官,遭到如此横祸。” 谢红叶道:“好。” 她低头看着站在城墙下的村民们,手中长/枪一挥。 “我谢红叶今日在此发誓,日后,进京的路上不管有谁阻拦,谁拦杀谁,绝不手软。就算我们最终到京城的人只剩下一个,也要将这些贪官做过的事情上达天听,为我们死去的亲人、为我们遭遇的一切——” “讨回公道!” “现在。”在欢呼声中,谢红叶的长/枪指向身侧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男将领,“你想死还是想活?” 将领忙不迭地点头,“姑奶奶饶命,小人也是听从命令办事,身不由己啊。” 将这百来个女人带到城墙上时,太守担心有诈,特意下令,命人将捆着她们双手的布条换成用水浸泡过的麻绳,哪怕是壮年的硬汉也难以挣脱。如此一来,这些女人再勇猛,看见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时也只能袖手旁观。 谁料这些女人奇迹般地挣脱了麻绳,还将城墙上的人伤了个十之七八,若非他及时看清了形势,如今他也会如太守般,被长/□□穿心脏丢下城墙。 谢红叶道:“既然你想活,那我就命令你一件事,你做还是不做?” 后者毫不犹豫:“做!只要姑奶奶肯绕我一条小命,好让我回家照顾母亲和幼儿,别说一件事了,就算是十件上百件,小人也照做不误。” 谢红叶脸上的褶皱因为笑意而加深, “既然如此,那你就把手下的这些官兵给我整合起来,武器也清点清点,改日我们离开这里,赶往下一个城池时,你得带着这些人和我们一同前去。若是有如今天这般拦路之人,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 谢红叶的视线在对方身上打量着,轻笑一声后问道:“你听懂了吗?” 这是要—— 男将领猛地抬起头,撞上谢红叶的双眼时他烫着般收回视线,咬着牙,沉重道:“是。” 有些村民对谢红叶这个安排不满,这些官兵毕竟杀了他们的同伴,却被谢红叶一句“都是为了在这个世上活下去,何必彼此为难”堵了回去。 如今的谢红叶在他们心中与神无异。 谢红叶都这么说了,他们再不情愿还是选择了顺从。 男将领为这些村民们都安排了住处,并找来了棉衣。这些村民们享受了背井离乡的第一顿饱饭后,对官兵们敌视的目光才有所缓解。 谢红叶一行人被安排在了太守府上,并准备了美酒佳肴。 观音山上可没有这些,她们的酒是粮食制成的粗酒,冬日出去打猎时才会喝上一口,暖暖身体,防止冻死在积雪的山间。她们的食物都是普通的粗茶淡饭,尽管冬日里每天都有收获,可寨子里有一百来人,分到每个人手中也不剩下什么。 此刻看着这些食物的她们垂涎欲滴,但没有一个人动手,都看向谢红叶,等着她一声令下。 谢红叶挥了挥手,众人这才开始吃了起来。 谢红叶倒是不怀疑这饭菜中被人下了毒,特意留下的男将领一看就是风吹到哪里就躺在哪里的墙头草,这样的人绝不会做危及自己安全的事情。 谢红叶倒的第一杯酒,递给了站在一旁的九湘。 今日若不是九湘暗中用小刀将麻绳割出了豁口,她不会那么快地夺下这座城,制止那些官兵手上的箭,救下这些对她心存感激、未来将会不遗余力地宣传她丰功伟绩的村民。他们是她的信众。 谢红叶道:“今日辛苦你了。” 九湘从怀中掏出小刀,将谢红叶手上的酒换了过来,“算你还有良心,”深深嗅了一口后喜笑颜开,“这点小事怎么会难倒我?” 酒欲入口时,九湘似是想起了什么,“不过,那个杜兰娘我还没解决她。今天所有人挤在一起,我没找到哪个是她。” 谢红叶本没有杀杜兰娘的意思,可惜就可惜在,杜兰娘太聪明了。 无论是万华观前,杜兰娘率先开口,当了最为危险的“头羊”,还是在今日,她先于众人戳穿了苻成的谎言,并在之后对谢红叶一行人处处怀疑,没有完全信任。 谢红叶道:“日后有的是机会。” 谢红叶只信任她从观音山上带下来的一百人,可这一百人中,聪明者寥寥。 “若杜兰娘没有丈夫,或者她的丈夫不是死在我谢红叶的手上,我可能会坦诚相告,将杜兰娘收入麾中。偏偏……杜兰娘有个丈夫,她的丈夫还是死在我的手上。” “以杜兰娘的聪明劲儿,再过些时日,肯定能推测出我在这件事中担当了什么角色。与其被杜兰娘发现,不如趁她还未察觉时,除掉她这个隐患。” 九湘想起了杜兰娘的身影,觉得就这么杀了有些可惜,心中浮现了一个主意:“要不把杜兰娘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她,她或许会放弃报仇,来帮助我们?” 谢红叶陷入了深思。 就在九湘以为谢红叶不会回答时,谢红叶突然道:“还是杀了她比较稳妥。” 谢红叶无法告诉九湘,想杀了杜兰娘,不仅是因为杜兰娘得知真相后可能的作为,还有她身上传来的危险劲儿。 这是谢红叶除去观音山附近几十处土匪窝子后培养出来的直觉,一种可以嗅到同类的直觉。 若不除去此人,日后必为大患。 觥筹交错,众人喧哗,谁也没注意到谢红叶身旁那棵柱子后,有人影一闪而过。 第45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夜里, 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纷扬扬,眨眼就淹没了膝盖,盖住了城中没来得及消散的血腥味。加上粮食等必需物资还没有被清点出来, 谢红叶不得不放弃原本的计划,按捺住性子,在这里多住了几日。 等到三日后大雪被清除, 与城内建筑一起暴露在谢红叶眼前的, 还有杜兰娘失踪的消息。不止是杜兰娘, 被谢红叶大骂是靠母亲吃饭的“孝子”朱老三也没了身影。 当时谢红叶已经清点好了城中留下来的官兵, 带着换上了厚棉衣的村民和整理出来的粮食金钱准备前往下一个城池。 听闻这个消息的她攥着缰绳的手微微一顿,面露诧色:“好好的人,平白无故地, 怎么会突然失踪?你再回去找一找, 可能在城中闲逛忘记了我们今日要离开。” 谢红叶的灵台十分清明。 多日相处下来,谢红叶对杜兰娘的性子也摸到了几分,她不是不守时的人。此刻失踪,八成是她根据谢红叶的行为推测出了事情的真相, 为了保命选择连夜逃走。 来人对这二人的失踪也觉得奇怪, “要不我现在回去找找, 若是找上了, 再跟上队伍。” 若失踪的别人, 村民们可能感受不到, 偏偏失踪的是杜兰娘, 那个离开村子后又是给他们做饭又是照料他们, 甚至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杜兰娘。 众人早就习惯了她的存在。 谢红叶问:“若是没有找到, 该怎么办?” 来人陷入了犹豫, 这个问题他还没有细想。 谢红叶道:“这座城不大, 但要找一个人,比在咱们山上找到一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你就不用回去寻找了。杜兰娘生的聪明,一回头发现咱们都消失了,必会四处打探跟上来的。” 来人称是,他回到了村民堆里,将谢红叶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过去。 村民听了也纷纷赞同,突然有一男不耐烦道:“若失踪的是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的也就算了,这还值得担心一下。可——”他语气暧昧,“失踪的是一女一男,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看,八成呀,是看对眼了。” 另有一男的接道:“一个刚死了丈夫,一个没了老婆,这不是天经地义吗?” 顿时引起了一片笑声,驱散了众人心底的担忧。 离开这座城的村民不再像离开村子时那么狼狈,他们穿上了厚厚的棉袄,不再冻手冻脚,队伍中有几大车的粮草,也不再饥肠辘辘,掉队的人比起之前少了一大半。 停歇的间隙时不时地有议论声跑到谢红叶的耳朵里: “咱们以前累死累活的,还吃不饱饭,冬天都要冻着。结果现在啥也没干,就能吃饱饭,穿这么好的衣服。就算谢寨主说去京城的路上要走整整一年,我也乐意。” “谁说不是呢。” 谢红叶对此淡笑不语。 沿途一直走走停停,前往下一座城本该花费五六天的时间,结果耗费了半个月还没到达。 官兵们不敢多加议论,生怕话一出口,耳朵长在他们身上的谢红叶就会举起长/枪,像杀了太守那样让他们尸首分离。村民们倒是喜闻乐见,左右他们能吃饱饭穿暖和衣服,还能在沿途的镇子和村庄里走走逛逛,和当地人话话家常。 话家常时讨论最多的总是谢红叶。 谢红叶的名字从这些人的口中跳跃而出时长了翅膀,飞过她们走过的每一个村庄和小镇,往下一座城和更远的地方飞去。 又过了五六天,谢红叶才姗姗到了下一座城:鲤门。 早就打探到谢红叶消息的鲤门城闭上了大门,宣告对这帮客人的抗拒。 早就猜到会发生什么的谢红叶没有生气,在历经多次生死的村民们却十分恼火——又遇上要将他们至于死地、好去邀功领赏的官儿了吗? 他们甚至没有上前询问的念头,而是对着谢红叶道:“谢寨主,这些人如此可恨,必不会帮我们开门。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直接冲上去,给他们点厉害看看?” 在上一座城的时候,他们就算提前知道了这些当官的拥有怎样的蛇蝎心肠,也断不会说出这一番话来。他们人数虽然不少,有四五千之众,却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根本不知道集他们之能竟足以让一个太守血溅三尺。 是谢红叶让他们看到了这一切。 经历几番生死,他们的人的急剧下降,如今只剩下三千余人。人数比不得当日,可是,敢放出这般豪言也是有底气的。 如今他们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农户,谢红叶为他们都配上了武器。又有上一座城的所有士兵八百余人护卫左右,最后再加上谢红叶可以于万军之间取敌方首项的能力,此刻被拒之门外,自然而然能说出这一番话来。 谢红叶没有当即同意,而是沉吟一会道:“鲤门城不比我们才离开的那座城,这城稍大一些,或许规矩也森严一点,不如先派个人前去问问?可别产生误会,到时又会引起一场纷争。” 提议之人有些不赞成,正想说什么时却被谢红叶厉色堵了回去:“观音山下的五个村子以前有多少人,一路走来,又剩下多少人?你难道想让所有乡亲都死在他乡吗?” 言毕,谢红叶命男将领派人去城门前打探消息。 这是一条必死的路。 被男将领点到的人全都扭扭捏捏地,没有一个愿意前往。 不管鲤门城的人接收了何种命令,对谢红叶是怎么样的看法,他们心底清楚,这一去,是不可能再活着了。 就算鲤门城的人会放过他们,谢红叶可不会。 谢红叶狼子野心有目共睹,她现在需要一个人的死,成为她可以大破城门的借口。 谢红叶摸了摸身下的马,对着男将领像是随口道:“既然他们都不愿前往,不如你亲自去一趟?” 男将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干笑道:“他们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呢,这群蠢货,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如今让干点事情叽叽歪歪的。大人放心,我这就派个人过去。” 说完他回过头,对着身后一人斥道:“没听到谢大人要你去探查情况吗?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要本将砍下你的头踢过去吗?” 被点到的人再不情不愿也只能离开队伍,亦步亦趋地靠近城门。 谁知还没靠近城门,鲤门城就传了消息出来:“尔等反贼若敢再靠近城门一步,杀无赦。” 反贼? 他们居然是这么看待他们的? 村民们嗡地炸了开来,吵闹声甚嚣尘上。他们一辈子谨小慎微,安分守己,到京城去只是为了给自己讨个公道而已。怎么就成了反贼了? 他们大怒:和那些朝廷驻军果然是一丘之貉! 村民们向着谢红叶围了过去:“谢寨主,不如我们直接杀进城中,将那些黑心的官儿全都杀了,也算是为民除害。” “是啊是啊,有这种官,那百姓的日子能好过吗?” “又是想拿着我们去讨赏的狗官!” 叽叽喳喳。 恍若一群麻雀。 谢红叶仍是迟疑着,“这……” 谢红叶片刻前说过的话,又被村民们还给了谢红叶:“谢寨主你还犹豫什么啊,你难道想看更多的乡亲死在这里吗?!” “他们不仁,我们何必存义?” 男将领看了过来,他顺从着风向也劝说道:“是啊谢大人。这群人摆明了是来者不善,估计又是跟太守大人一样,想要把你们污蔑成反贼,好让自己加官进爵。” 上了贼船,哪里能跑得掉? 男将领只能硬着头皮道:“就算我们今日不通过鲤门城,绕开这里,这些人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男将领这根墙头草,半个月下来已经将谢红叶等人的举动揣摩得清清楚楚。既然下不了贼船,那他就得抱紧支撑着船的桅杆。 “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也都一样,没有什么区别。更何况我们去京城是要告官,官官相护,这些乌鸦就算不是为了加官进爵,也要杀人灭口,掩盖事情的真相,更不会放我们过去。” “谢大人,别犹豫了!” 谢红叶还是没有同意,“可……” 可是什么呢? 谢红叶被堵得语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寨主你看,他们居然杀了我们的人!” 就在这时,苻成的声音从身侧传了过来,将众人的视线引到了城门前,只见那里躺着一个官兵,正是男将领派出去探察的人。 苻成的声音中的怒意传入耳中时嗡嗡作响:“我要去找他们报仇!” 不等谢红叶的回应,擅自驾马冲了过去。 苻成一动,剩下的人也不再等谢红叶的命令,跟在苻成身后也冲了过去。 愤怒如树林间的瘴气一样上涌头面,使他们顾不得城墙上射下的羽箭,聚在一团,撞击着紧闭的城门。 众人看不见的是,有一个人影从死去官兵的身侧出现在了城墙上,隔着愤怒的人群,正跟谢红叶遥遥相望。 正是九湘。 鲤门城,本名叫龙门城。后有官员觉得“龙“之一字过于旺盛,一座小城如何能压制住?于是上书皇帝,皇帝改龙为鲤,赐名“鲤门”。 “龙门”也好,“鲤门”也罢,都是谢红叶今日必会过的门。 鱼跃龙门,过而为龙。 谢红叶一个小土匪闯鲤门,过而为——九湘想起谢红叶曾经所说,土匪与皇帝,除过名字之外,没有任何区别。非要找出不同的话,只有一条:输为匪,赢为皇。 此时,城门内外响起了谢红叶那缓慢而快速的声音,带有侵天占地的强烈气势: “杀!” 第46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城门被愤怒撞击着, 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来得迅猛,片刻之后, 终于坚持不住,轰然倒坍。 扬起的尘土还没消失,就从里面钻出了一群人。 他们手上拿着武器是谢红叶命男将领四处搜寻而来的, 不是可以将人刺穿的长/枪, 也不是可以将人砍伤的大刀, 而是用来砍树的斧子和割草的镰, 这是男将领实在找不出多余武器的缘故。 他们穿着粗布制成的棉衣,被刀子划烂时,露出的填充物不仅仅是棉花, 还有轻飘飘的根本没有御寒效果的芦苇。 他们看起来与城内外的农户没有什么两样, 唯一不同的是,是他们每个人都面露愤怒。 这些村民一辈子都在种地砍树,没有读过书,除过肚子的饥饱外, 很难主动去思考什么,更不会想到他们目前的境地是谢红叶一步步有意引导的。 他们只知道自己的亲人死了, 可以挡雨避寒的家没有了, 就连食物来源的山也被烧了, 这一切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狗官导致的。 这些狗官甚至将他们污蔑为反贼, 想要拿他们的命去升官加爵。 这如何能让人不愤怒? 看到这一切的男将领目瞪口呆, 没想到温顺的绵羊被激怒后, 可以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攻击力。 让他最为震惊的则是谢红叶。 上一次, 他没有看到谢红叶是如何大开杀戒, 只记得自己回过神时, 身边的同伴已经死了七七八八。如今亲眼目睹,他终于知道这些村民为何如此信服谢红叶,一个原本靠劫掠村民为生、与村民们长期敌对的女土匪。 城门还没有被撞倒的时候,谢红叶没有使用任何绳索,在躲闪着不断射来的羽箭和飞石的同时,仅靠着两只枯藤一样的手从城墙上爬了上去。 事后谢红叶告诉九湘,这是她拜了在垂直悬崖上行走的山羊为师后,对方教授的技能——尽管对方从来都没认过她这个徒儿,也不可能认。 自出现在城门外的那一刻起,鲤门城的人靠着传闻中的外貌,认出了谢红叶。她前脚刚爬上城墙,后脚大部分的攻击都向着谢红叶冲了过去,刀刀剑剑都想将她斩杀在此。 谢红叶若是退缩,就不是谢红叶了。 她利用每一个靠近的人,让他们像盾牌一样吸引刺过来的所有武器,并保护自己。古旧狭窄的拥挤城墙上,居然被她硬生生地闯出来了一片空地。 她甚至连武器都没有掏出来。 敌人被她的狠辣吓得腿软,谢红叶前进一步,敌人就后退一步,等到村民们将城门大破时,部分敌人已经被谢红叶逼到了城墙下。 等待这些敌人的,是心中含着愤怒、一腔火气无地释放的村民们。 九湘没有参与这个战场,她自帮助谢红叶登上城墙后,便四处寻找着首领的所在。 首领本对谢红叶没有畏惧,就算谢红叶如传闻说的那般威猛,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至于她力压鬼神之说,这更是以讹传讹,不足为信。见到了谢红叶后,他因为传言而生出的一点畏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禁晒笑,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啊。 可就是这个老太婆,逼得他狼狈到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想从与此门距离稍远的北门逃离这里,躲开谢红叶的视线。 九湘一直跟着他,想方设法地拦截他的去路。 看不见九湘、不知九湘存在的他以为是神鬼作祟,慌乱间双腿跪地,祈求上天放他一条生路。被追上来的谢红叶斩杀时,他脑中的浮现的最后一个想法是: 原来传闻是真的,谢红叶力压鬼神。 城门处的纷乱暂时得到了解决,听闻消息的城中的大小官慌乱得不能自已,纷纷打包着行李想要逃离这里,更有甚者拿着宝物向谢红叶示好。 如同鲤门城将谢红叶拒之门外般,她将这些人的示好也拒之门外。 让人封锁城门并安排万华观的道士为伤兵包扎伤口后,谢红叶穿着一身满是血的衣服,去了衙门。 知道谢红叶要来男知府心中忐忑,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喜笑颜开地想要将人迎进去,态度极尽谄媚。 谢红叶却没有进去,而是命人搬了张椅子,坐在了大门中央,并命知府将元康二年到元康五年的案卷全都搬到这里来。 男知府对谢红叶高高在上的命令语气十分不满,触及谢红叶一身的匪气和沾着血的衣服时,不得不压下心中的不甘,命人将谢红叶要求的东西都搬过来。 苻成面色严肃,在里面翻阅着需要的东西。 她是观音山上下唯一读过书的人。 城门被破时,得到消息的百姓们纷纷躲了起来。 见到谢红叶一行人没有伤害任何百姓时,他们又如春笋般纷纷探出了头,并围在了县衙门口,想看看谢红叶接下来要做什么。 经历过一场酣战的村民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棉衣已经破损,尽管有冷风沿着缝隙吹了进去,他们仍精神抖擞。 见到城内的百姓们都前来凑热闹,他们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与这些百姓们讲他们遭受的惊天冤事,一路又是如何走到这里的,那些狗官又是如何视人命如草芥的,而谢红叶又是如何救他们于水火之间的。 谢红叶还没到鲤门城时,关于她的只言片语已经穿过城门的缝隙,飘进了众人的耳朵中。 如今听说谢红叶就在这里,他们更是伸长了脖子去看,想看看传闻中的谢红叶是什么样貌,或许长着三头六臂,两个脑袋八双眼睛也说不定。 半晌之后,苻成才捧着卷宗,走到了谢红叶的身前。 她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谢红叶看了两眼后问站在身边心中不安的男知府,“你可还记得江盛芙?” 被谢红叶问话的知府开始发抖,像是在大风中飘着的树叶,“回……谢大人,本官,不,小人不……不知。” 谢红叶语气淡淡:“你不知?” 知府忙道:“小人知道……小人知道……” “她是谁?” “这……” 见男知府说不上来,苻成冷声道:“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府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苻成垂下眼睛,看着手上的卷宗,面无表情:“元康三年,那时候江盛芙十七岁,你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她关入牢中,发配边疆,至今已有十八年。” 元康三年? 江? 男知府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是?” “这卷宗上没写我的名字,你不记得江盛芙也正常。” 苻成抚摸着卷宗,关于她的过去,卷宗上面只用“江氏”二字完全替代。她抬起头,迎着知府的视线,“没错,我就是江盛芙。” 如今是元康二十一年,苻成刚好三十五岁。 逃过被发配边疆的命运后,苻成阴差阳错地上了观音山,认识了谢红叶。在谢红叶问及名字时,她将江盛芙的最后两个字颠倒,变成了现在的名字。 自苻成自报家门的那刻起,男知府面色灰白,若不是身边有柱子可以搀扶,只怕此刻已经瘫在了地面上。 他清楚,不管是谢红叶还是苻成,都不会留他一条小命了。 苻成道:“十八年前,你初到此地上任县令一职,因不满当地富绅江家的贺礼,便编造了个理由,将江府上下男丁全都斩杀,女丁则发配边疆。而你也用侵占的财产,贿赂上司,这才在几年后坐上了知府一职。” “这么多年过去了,知府大人您睡的可还安心?” 这是谢红叶将鲤门城定为下一个目标的原因。 苻成本名江盛芙,鲤门城人,家中突变后她被发配边疆,途中有幸得以逃亡。后来到了观音山,成为谢红叶手下的一员。 就在苻成想要杀了这男知府以后快时,谢红叶制止了苻成这一行为。 男知府可不会认为这是要放过他的意思,如他所料,谢红叶的下一句话是:“这人才任县令这么一个末品的芝麻小官,就敢为了银钱而抄家灭族,背上几十条人命。这么多年过去,他总不会因为愧疚,什么都没干过吧?” 谢红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案宗我看不明白,知府大人,要不你亲自说说你都做过什么?我跟百姓们都很好奇。若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小事,或许还会饶你一条小命。” 果然,是要找他算账。 男知府的面色更白,与其听着这些人言语凌迟自己,还不如给他一刀,让他做个了断。 见知府不说话,谢红叶也不勉强:“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既然知府大人你说不出来,那不如问问周围的百姓们,他们肯定也知道一些。” 说完她抬起头,看着围了一圈的百姓,“你们若有什么冤屈,尽可以仔细说来,今日我谢红叶就在这里就为大家鸣个不平。” 九湘说,谢红叶那双细长的眼睛和凹陷着的两腮凑在一起看时,她就跟和善二字再也没有关系。 可眼下,谢红叶的眼睛微微吊着,不复年少的两腮浅浅凹陷着,下颌骨曲折而刚硬,颧骨低低耸着,依旧是一副看起来不大好惹的样貌。在围观百姓眼里却并非如此,谢红叶已经和善得不能再和善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怯生生问:“真的吗?” 说话的是一个将头发垂了半边脸的女子。 谢红叶道:“我谢红叶此生从不说谎。” 九湘惊异地目光看了过去,谢红叶察觉到九湘的视线时挑了挑眉,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九湘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谢红叶可没说过那些村民不是她杀的,山火不是她放的,一切事情她都没有插手。 说话女子上前几步,或许是激动的原因,她这几步走得有些踉跄,还是苻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同时嘴上道:“小心。” 女子借着苻成站直身体,道了一声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众人瞧见说话女子被头发遮挡的脸上居然有一块骇人的疤,从眼角一直蔓延到下巴,拐到了脖子里。 短暂的沉默之后,议论声险些掀翻了这片的天地。 女子仿佛没有听见旁人对她的议论般,只是直直地看向谢红叶,而后将视线放在了男太守身上。同时撩起了半边脸的头发,将众人议论的那片伤疤暴露在空气中。 她问道:“知府大人,你还记得这块疤吗?” 男知府的视线看了过去,触及那块疤痕时又收了回来。 他看着身侧的柱子,不发一语。 知府不说话,女子也不在意,她将头发又放回了原位。 “看大人的样子,应该是记得的。大人,草民我可是记得你的恩情,直到今天都没敢忘啊。” 谢红叶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理了理头发,闻言一笑,“让知府大人说。知府大人如果不想说的话,那就把竹签塞进他的指甲里,慢慢研磨,直到指甲缝里的肉都烂成泥为止;若是再不说,那就用针在他的皮肤上绣花,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时候停止。谢大人以为如何?” 谢红叶的视线还没落到男知府身上,后者就被女子这一番话吓得够呛:“她脸上的那块伤疤是我失手造成的。” 话一出口,那女子的声音尖锐起来:“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 男知府被女子的眼神吓得后退两步,“我贪图她美色……就用强的……对方不从……就……就成这样了。”他看向谢红叶,“谢大人明察,小民也不是……不是有意的啊。” “不是有意?” 女子的语气咄咄逼人:“不是有意你为何杀了我娘和我爹,还把竹签和银针全都用在他们身上,只是为了让他们同意把我给你做小妾?” “那是……那是……” 知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原本指责女子手段恶毒的人听闻这也过往,如男知府一样,也说不出什么话了,转而指责这知府丧尽天良。 又揪出知府的一件恶事,算上苻成那件,已经是两件了。谢红叶的手指轻叩椅背,流露出一丝不满来。深知她做法的苻成向着众人沉声问道:“你们可还有控告这个狗官的?” 言毕,有人道:“我,不过我不控告知府大人,我控告住在这里的富绅。” “我也有!” “……” 月上枝头,围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散去,静静聆听着这些男知府曾经所做的事情。 从口述者嘴中跳出来的人不仅有男知府,还穿插着其它大小官员和富绅做过的恶。 百姓们每提到一个人,谢红叶就会吩咐手下将人从城中搜出来,揪到这里来。 一夜过去,衙门前已经有几十个大小官员和富绅缩在这里,看着曾经俯视的百姓们变得高大无比,跟曾经的他们一样,仿佛伸出手指就可以将对方碾死。 其中有人对着谢红叶高喊:“谢大人,我是被冤枉的,是他有意构陷。” 谢红叶对这些叫喊充耳不闻。 ——冤枉不冤枉关她什么事儿,事情的真相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才不管这些人有没有被冤枉。她从观音山走下来,千里迢迢跑到这鲤门城,可不是为了当什么青天大老爷,捋清每个人经受的冤屈的。 总之,她做了好事。 谢红叶像只吃饱了肚子的饕餮,流露出了满意之色。 她对这些哭诉自己经历的百姓道:“现在给你们一个可以报仇的机会。” 在众人期待的视线中,谢红叶道,“这些人是如何欺压你们的,你们就拿起手边的东西,报复回去。” 第47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或许是鲤门城内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热闹了, 他们都围在衙门前,听着众人叙述城中大小官儿和富绅们做过的恶事。 一夜过去,周围的人非但没有减少, 反倒有所增加。 谢红叶的话刚一落地,围观者发出一片哗然,险些将头顶的太阳惊出来探查底下发生了什么。就连口述恶事、遭受过这些人作恶的百姓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要他们活活打死这几十个人? 这如何使得。 “谢大人, 这如何使得啊。” 一老者冲着谢红叶摆手的同时, 又后退了几步。 先前她告诉谢红叶, 是知府抢走了她的女儿, 害得她女儿命丧黄泉,天上地下没有一个可以讨回公道的地方。可如今,有了报仇的机会时她却摇摇头道, “他害了我女儿, 可要我杀了他,我做不到。” 谢红叶想起了自己。 如果给她一个机会,可以杀了所有逼迫她不得不在观音山上开辟一片净土的人,她绝对会毫不犹豫, 让他们通通死在自己的刀下。 这个问题,问观音山上的每一个土匪都是同样的结果, 因而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些人会对作恶者杀之后快。 这些人和她们不同。 他们大部分人如观音山下的村民一样, 终其一生, 安分守己, 老实巴交, 做过最大的恶事可能只是杀杀牛羊猪鸡。 如今要他们活活打死一个人, 他们真的做不到, 尽管是这些人为恶在先。 谢红叶现在唯一希望的, 就是这些人拿起手中的东西, 将这些作恶的人全都杀死,这是她此番作为的目的。 就跟引诱观音山下五个村子里的人杀死县令和朝廷驻军的人一样,这样他们心中才会生出恐惧。 恐惧之下,他们会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如此一来,与人谈论时他们会下意识地将这些人做的恶说得更耸人听闻,会对帮助了他们的谢红叶大力夸赞,谢红叶此时最需要这些。 “谁敢?” 见众人没有动作,男知府面上流露了几分嚣张,“你们若是敢伤了本官,本官就把你们通通抓进牢里。” 知府的嚣张激怒了一些人,他们咬着牙充满恨意地看着他,额上青筋暴起。 这些人中,有家产全被抢去了的,有亲人被杀害了的,对谢红叶来说都是非得将对方千刀万剐不足以泄心头之恨的不共戴天之仇。 可这些人仍待在原地,克制着自己的想要动手的心。 “既然大家都不愿意第一个来,那我来。” 不需要谢红叶示意,苻成想杀了知府的心已经存在了整整十八年。 话音刚落,她的手就攀上了知府的脖子,感受着那里跳动着的鲜活脉管,只需要她稍一用力,这人就会魂归西天,报了她家破人亡之仇。 苻成并没有这么做。 在知府惊恐的目光下,苻成的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对方的脖子,转而抓住了对方的胳膊。只听一声闷响,风光了十八年的知府捂着被折断的胳膊,狼狈到在地上打滚。 苻成克制着自己的杀意:“你做的恶太多,如果我就这么了结了你,那其她人该怎么报仇?” 男知府疼到说不出话来,同时这疼痛也让他明白:谢红叶是不会放过他的。 思及此,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着立于一侧的石狮子冲过去。一头撞死在这里,总好过被折磨至死。 吓得众人闭上眼睛,防止自己看到接下来的场面,谁知等了半晌都没有听见动静,睁眼一看,原来是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脸上有疤痕的女子。只见她手上拿着从旁边官兵腰上抽出的一把刀,刀光一闪,男知府的另一个胳膊躺在了地上。 她看也没看一眼,只对谢红叶道:“多谢谢大人,让我今日得以手刃仇人。” 见已有两个人动了手,有冲动的人再也克制不住,纷纷冲上前,手脚一通乱打。开始只有寥寥几人,再后来,所有诉苦者都冲了上去。 被抓进牢里又如何? 左右有人陪他们一起进去。 因谢红叶有帮百姓伸冤,除去了平日为祸四方鱼肉百姓的几十个官员和富绅的缘故在,接下来几日内,谢红叶的住所外每天都会出现新鲜的瓜果蔬菜,甚至还有新制成的棉衣。 观音山上的人可没见过这阵仗,她们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散开了,避她们如避瘟疫。 苻成意味不明地看着这些赠礼:“看来这些人忘记了我们曾经都是土匪,跟他们嘴里那些鱼肉百姓为祸乡野的官儿没有什么区别。” 杀了那知府帮自己报过仇之后,苻成像是丢掉了几十斤的包袱般,看起来轻快了很多。 谢红叶吹了吹嘴边的热茶,“除非我们曾经不是土匪,不然会一直有人替我们记得的。现在不提,不代表以后不提。” 垂下的眼睑挡住了谢红叶的深思。 没有说出来的是:以后若是再提,可能会给她们造成重击。 总得想个办法除掉这个隐患。 既然抹除世人记忆这个方法不可能实现,那就…… 死在百姓手下的官员和富绅的家产都到了谢红叶的手里,谢红叶也没攒钱的习惯——她们这些人与亡命之徒无异,带着这些东西只会是累赘,不如全都换成必需的东西——命人将大部分钱换成了武器棉衣还有粮草后,谢红叶坐在马上,慢悠悠地向着下一个城而去。 下一个目标的城是嘉广城。 嘉广不是鲤门这样的小城,鲤门城的城防兵按照规格只有两千人,其中半数死在了谢红叶和村民的手下,半数被谢红叶收编,与上个城的官兵一样,护卫她们左右。 嘉广城防兵按照规格可以有五千人,这也意味着谢红叶拿下它们的难度要比前面两座城大。 跟随谢红叶的三千村民经过鲤门城后,只剩下了两千二百人,又有四百百姓加入其中,共计两千六百人。出行时的八百官兵通过鲤门城时损失了三百,只有五百人,加上鲤门城的一千二百官兵,合计一千七百人。 加在一起不过四千三百人。 再算上万华观的一百道士和观音山的一百土匪,也不过四千五百人,与五千还有五百之距。 人数上没有优势,对方在城内谢红叶等人在城外,对起来优势不是很明显,这样一看,谢红叶此行好像会处在劣势。 谢红叶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她没有流露出半点担忧之色。 随行的士兵和百姓们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就算知道了,搁他们如今对谢红叶的信服程度,只会盲目地认为谢红叶一定会成功通行嘉广城。 与谢红叶慢悠悠态度截然相反的是,关于她在鲤门城做的所有事情经过村民和百姓的口口相传后,已经快马加鞭地飞到了嘉广城,引起了众人对谢红叶的期待。 于是茶钱饭后,谢红叶又一次成为了众人讨论的对象: “听说那谢红叶是文曲星下凡,让我们这些百姓过上好日子的,她在鲤门城教训了不少官爷嘞。” “怎么会是文曲星?文曲星不是保佑中状元的吗?” “哎呀是个为百姓做好事的神仙就行。” 如果九湘再一次问谢红叶皇帝和土匪的区别是什么,谢红叶一定会回答:除过叫法不一样外,受百姓欢迎的程度也不一样。 皇帝人人尊敬,土匪人人喊打。 谢红叶出身土匪,虽有为村民讨公道这一正当理由聚兵谋反,但很容易被有心之人揪住身份大作文章,她辛辛苦苦创建的一切就会发生乌有。 她需要抹去她土匪的身份。 抹去这个身份最好的方法就是在百姓心中树立起更高的、难以被推翻的威信,这是她帮百姓伸冤的真实原因—— 她需要美名。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已经成功一大半了。 在新的身份的加持下,众人会慢慢淡去关于她出身土匪的事情,只需要再进行最后一步,那她土匪的身份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了。 这一步,需要嘉广城的帮助。 前往嘉广的路上用了小半个月,这比前往鲤门城时候用的时间缩短了一半。 和鲤门城时一样,嘉广听闻谢红叶有往这边来的趋势,早就命人暗中探察,因而谢红叶一行人前脚刚看见城门,后脚城门就在她们的视线中缓缓关闭。 还以为会省去一场酣战的谢红叶:“……” 从观音山走到这里,历经几番生死,村民的数量被迫消失了一半之多,剩下的村民将死去乡亲的仇恨也放在了心上,如今见城门关闭,他们指着城门就开始大喊:“这群狗官做贼心虚!多半又是干一些鱼肉百姓的勾当,这才远远关上大门,不让谢大人进去。” 仿佛他们亲眼目睹了这些人是如何鱼肉百姓的。 这是谢红叶有意引导的结果。 有人提议:“谢大人,不如我们直接杀进去吧,捉了那些狗官。” 不知何时起,他们对谢红叶的称呼,也跟那些官兵一起,由“谢寨主”变成了“谢大人”。 谢红叶没有说话,她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嘉广城。 嘉广城的城墙比鲤门城的城墙好了不止一点半点,鲤门城的城墙破旧不堪,有些地方缺了砖头,甚至是用黄土填补的空隙,这使谢红叶爬上去时没有消耗太大的力气。眼前的嘉广城则不然。它拔地而起,气势巍峨,远看都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是前往京城之路上最大的城之一。 谢红叶想着九湘今早打探来的消息,心想,嘉广城中的五千城防兵算不得什么,朝廷安排在这里的驻军才是让她最为头疼的问题。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只怕这些驻军已经进入城中隐匿了起来,正在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稍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突然现身。 一人劝说着谢红叶,其余人也不落后,纷纷劝说着谢红叶。 他们眼底的谢红叶好似跟传说中的谢红叶重叠在了一起,拥有着三头六臂,可以在抬手间让一座城变成飞灰。 谢红叶自不会因为这些人的劝说就改变自己的决定,她心中有自己的判断。 这一次跟前两次不同,谢红叶没有选择直接攻入,而是命令众人安营扎寨,原地休息。 谢红叶没有选择直接攻城令许多磨刀霍霍的村民和官兵都感到了遗憾,他们也没有说什么,而是听从谢红叶的号令退出一段距离后安营扎寨。 或许是有谢红叶在,他们架起锅炉,点燃篝火,彼此间谈笑风生,没有任何担忧,更没有察觉到潜在的危险。 若是不知道朝廷安排的驻军,嘉广城对于谢红叶来说难度不算大,她无论如何都会安排一条让己方人马处于上风的作战计划。 偏偏有那些朝廷派遣来的驻军在。 朝廷驻军与城防军不同,城防军以护卫城墙为主,平时只是检查行人过往的行李是否藏有杀器、进出城内是否有通关文牒、查看过往的人中是否有捉拿的逃犯;驻军则与前去观音山剿匪的、与谢红叶交手过的朝廷驻军一样,用的武器是最锋利的,穿的铠甲是最结实的,就连武力值也是最高的。 村民们虽然经常下地,有一身蛮横之力,比起经过系统训练的朝廷驻军,还是逊色几分,对上这些驻军虽然算不得以卵击石,也差不了多少了。 谢红叶陷入了为难,甚至打算绕路避开嘉广城,先去解决下一座没有朝廷驻军的城。 就跟她以前的能力解决不了的大的土匪寨,于是先解决小的土匪寨积累经验、吞并力量,再去攻击最大的土匪寨一样。 九湘对此不是很赞同,她道:“土匪窝和城池有很大的区别,土匪窝各自为政,因为利益关系,很难联合在一起,这为你吞并土匪窝提供了机会。城池不同。所有城的兵力都听命于一个人,今日为了躲开嘉广城选择南边,明天,这些朝廷安排的驻军也会跟着你一起前往南边,牢牢挡住你的去路。一旦退让,他们就知道了你忌惮什么,这会使我们将来处于更不利的地位。” 九湘说:“唯一的方法就是跟这座城直接对上。” 她有意提醒谢红叶:“我不止会探查消息。” 避开了一座嘉广城,后面还会有更多的嘉广城,躲避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解决不了一世的问题。 谢叶迟早都会跟“嘉广城”对上。 四目相对,谢红叶从九湘的眼睛中知道了对方现在的想法,还有她想出来的攻城计划。 朝廷安排在嘉广城的朝廷驻军的人数未知,分布的位置也是未知,这样的一个未知队伍对于谢红叶和九湘来说并非是铜墙铁壁,它有一个巨大的缺陷:虎符。 城防军和朝廷安排的驻军的最大区别是:城防军或许一个稍有品阶的官员都可以命令他们,但驻军必须通过虎符才可以调用。 既然如此,那就把虎符夺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太勤快了吧,今天居然更了三章。 魔镜啊墨镜,谁是世上最勤快的人~~~ 第48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一路走来, 所有的决策都是谢红叶定下来的,用得着九湘的地方也都是些小事,加上嘉广城中有驻军这一消息的冲击之下, 谢红叶一时间没有想起来自己身边还有九湘的存在。 探查虎符的位置,对九湘来说不算难事。 出了营帐的九湘穿过在篝火边谈笑风生的村民和官兵,翻过巍峨宽阔的城墙, 进入了嘉广城内。沿着城墙, 有巡逻的士兵, 九湘从里面挑选了一个看起来像是统领模样的男人, 揪到了无人的地方,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纸张展现在对方面前。 这招九湘用了不止一次两次了,尽管老套, 管用就行。 被谢红叶揪到这里来的人将纸条看了半晌, 才战战兢兢地转过头,看看身体两侧,想找出造成他现在境况的人。 一无所获。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问:“仙人,是您吗?” 这个声音和称呼有些熟悉, 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过,在脑中查找无果的九湘选择摘下对方的头盔, 一探究竟。视线落到他失去遮挡的细小眼睛上时, 九湘终于想起了这个人。 这个男的不是别人, 正是九湘当日前往长公主府上时, 帮她指路的那个算命先生。 这个时代识字的人本来就少, 从军队中找一个识字的人更是难上加难, 本以为会耗费许多工夫在找人这事上, 没想到遇见了熟人。 既然是熟人, 办起事来也应事半功倍。 被摘下头盔的算命先生以为九湘是在发怒, 他将头盔抱在怀里,躬着腰,语气愈发恭敬和小心翼翼:“不知小人哪里惹到仙人了?惹得仙人您生这么大的怒?” 见没有回应,他忙认错:“仙人当日临走时,说定安长公主是明日的紫微星,小人以为仙人是胡言乱语,未曾放在心上过。” “根据现有的迹象来看,一切正如仙人所料,是小人目光短浅,希望仙人不要怪罪。” 末了,他仍嫌不够:“不过仙人放心,小人没有将仙人您的事情,透露出去半个字。” 仙人说,若是她在纸上写的字被透露出去半点,他就会堕入阴冥之地,体验地狱十八层的所有刑罚。 为了避免自己无意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他转而从军,不再算命,谁知依旧避不开。 时隔三年,曾经的算命先生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九湘的恐惧。 九湘哪里知道算命先生此刻所想,当日留下的话只是惩戒他对定安长公主的不敬而已,见对方如此郑重,只觉得好笑。 闻言将纸条抖了抖,示意他回答上面的问题。 征南将军?! 现在才看清纸条内容的算命先生将绿豆般的眼睛睁得圆溜溜地,他扫视着四周,确定没人后才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仙人怎么会想着问这个?” 话出口时才恍觉不妥之处,他一个凡人,怎么可以揣测仙人的心思? 他补救道:“仙人从这里往北直走,到了城中心时西行,直走就到衙门了。征南将军目前就在衙门内。” 观音山一行,朝廷损失的兵力并不多,只有几百人,但对朝廷来说,重点不在他们损失了多少人,而在于他们被谢红叶折损了的面子。 区区土匪,怎敢如此猖狂? 男帝大怒,派兵五千前往观音山,下令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将谢红叶抓回来复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谁知队伍刚刚组成,谢红叶率民众造反一事再次传入京城,这才有了这嘉广城驻军一事,他们来到这里也没有两日。 此行率兵的,是男帝身边的亲信征南将军。 不出意外的话,虎符应该在他身上。 根据算命先生的话,九湘很快就找到了目的地。 征南将军作为从京城来的人物,又率领着士兵,当地官员个个鞍前马后,美酒美食如流水般送进去供对方享用。态度恭谨,言辞小心,生怕这位爷一个不开心,回京参他们一折子,或是先拆了这嘉广城。 这倒是方便了九湘。 她不需要可以寻找,跟着几个端着美酒佳肴的侍人就见到了此行的目标人物。 这男将军一脸的络腮胡,长得人高马大,看起来比苻成稍微壮实一点。九湘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往张大了的嘴里倒着酒水,双颧发红,眼神迷离,这是喝多了的迹象。 旁边还有官员谄媚道劝酒:“将军您一来,别说是一个谢红叶,就算十个八个谢红叶,也是手到擒来。今日,她谢红叶不就没敢入城。” 空气中泛着明显的酒臭味,不需要细寻,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从谁身上传出来的。 从这样的人身上找到虎符,这对九湘来说不是一件易事。 稍加思索后,九湘想出了一个主意。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九湘嫌弃地抓着虎符和小刀,在一堆被划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中回到了谢红叶的营帐内。 谢红叶在九湘出去的这段时间内就计划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只是谢红叶换好衣服正准备行动时,却被九湘拦住了去路。 在谢红叶不解的视线中,九湘道:“此行你不必亲自前去,我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夜间刚刚过去三更,嘉广城内突然产生哗变。 先是与谢红叶所在的南门内火光亮起,随着惨叫声的增大而扩大照亮范围,将谈笑过后歇下的村民们纷纷唤了起来,他们面面斯觑,好奇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是谢红叶命他们穿好衣服,收拾武器,等她一声令下,趁乱开始攻城。 众人被这个消息打得有些慌乱,但见谢红叶就在他们身边,他们仿佛有了主心骨般,心也定了下来。 有人疑惑道:“奇怪,谢大人怎么知道这城今晚会起变故?莫非真是神仙转世?” “她可是谢大人,知道这些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对。” 众人收拾整齐,神情兴奋,仿佛只要他们举起手中的武器,这嘉广城就会被他们踩在脚下,化为废墟。 由三更等到了四更,又从四更等到了五更,时间像流水一样匆匆过去,谢红叶一直看着嘉广城的方向,没有下任何指令。在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接收了某种信号的谢红叶这才扯动马的缰绳,如离弦之箭般地向城门飞去。 在她身后,黑压压的跟着一群人,这是她想要达成心中所愿的底气。 在她身前,白日里缓缓关上的城门重新打开,在火光和惨叫声中,无声地宣告着对她的欢迎。 此时的算命先生高举手中的虎符,“嘉广城与谢红叶勾结,意图谋反,他们不仅杀了大将军还试图侵占我大宁社稷。如今城内奸贼已被处置,还有城外的奸贼正等着大家。” “众将士听我命令,杀了他们,活捉谢红叶!” 谢红叶拥有虎符不错,可对这些镇压造反的官兵来说,谢红叶不仅脸生,还是一个老态明显的女人,这会引起众人对她的怀疑——要知道,军队中是不可能出现女人的,虎符也是绝对不会交给女人的,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被女人摸过的虎符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其次,在计划中,谢红叶更适合留在原地,等待合适的时机进入城中,一举拿下因为内乱而两败俱伤的嘉广城。当然,也有众人以谢红叶为尊,只听从谢红叶命令的缘故,苻成取代不了谢红叶在众人心中的地位。 所以九湘说,有比谢红叶更加适合的人选。 此人正是今日遇见的算命先生。 他参军三年有余,也混了个不大不小的将领,军队中与他相熟的人没有千个也有百个。他带着虎符一出面,众人根本不会像怀疑谢红叶那样怀疑他。 以算命先生对九湘的顺从程度,九湘也不担心对方会将此事反手捅到已经醉成一滩烂泥的征南将军那里。 比起忠诚,算命先生更担心看不见的九湘以及九湘曾威胁他的十八层地狱。 他的这点心思在初见时,九湘就看得一清二楚。 正如九湘所料,当她将虎符和许诺日后飞黄腾达的纸条交给对方,哪怕九湘要他做的是污蔑嘉广城与谢红叶暗中勾结、命令士兵对嘉广城出手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时,对方也只是稍微迟疑一下,仅此而已。 九湘开出的条件过于诱人。 只要他今日按照九湘的吩咐去做,必会改变他原本的命运,后半生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此时的算命先生心中丝毫没有对手中可以号令千军万马的虎符产生半点敬畏,当他看到这些士兵因为他的命令而举起手中刀枪时,透过火光和血腥味,他仿佛看见了荣华富贵在跟他招手,山珍海味,奇珍异宝,依次在他眼前出现。 处在得意之中的算命先生此时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些都是九湘随口捏造的一个谎言。 九湘会用现实告诉他,透过火光和血腥味,真正能看到的只有谢红叶率领着人马,气势滔滔杀过来的场景。 九湘也会告诉他,谢红叶闯进城中要杀的第一个人,是他。 第49章 古代篇是谢红叶 元康二十二年元月的一个傍晚, 在定安长公主的寝殿里,一群人围炉而坐,讨论近日来风头一时无两的人。 她们是一群女人, 准确来说,是近三年来在朝野上下有点名气的女人。 坐在最东边的是定安长公主,她是当今男帝的胞妹, 三年前, 她的丈夫和孩子死于一场大火, 男帝怜她年过半百却逢此大难, 将人接至宫中,命人好生照料。又为了让她早日走出阴霾,安排她辅佐自己处理政务。 这一辅佐, 就是三年之久。 昔日被众人所不齿的长公主如今依旧被人不齿, 不同的是,因插手国事,她又被冠上了祸国的名号。朝野上下,百官表面上最顾忌的不是皇帝, 而是她。 在定安长公主右侧的是王清莞,别看她素衣素服, 平平无奇, 关于她的过去, 大街上随便一个孩子都能说出来。 她为丞相之女, 本该无忧无虑, 自由成长, 偏偏她有着不世才华, 偏偏她还有一个草包弟弟。 当今, 想要做官只有两条路可以走, 要么科举高中要么做出一手好诗。 王清莞的弟弟只粗粗识得几个字,科举他不得其门而入,作诗更是强人所难,顺理成章地,他走了歪路,将主意打在了王清莞身上。当初他闻名世间的那首诗,执笔之人,正是王清莞。 王清莞是何等骄傲之人,又怎么允许自己的才华被他人侵占? 她先后两次试图将这一切暴露在世人眼前。第一次在先帝大寿的时候,她准备不足,被父亲和弟弟狡猾地躲了过去;第二次,也就是三年前的长公主五十岁寿宴上,这次她终于向世人揭开了亲生弟弟的真面目。 在这场上寿宴上,身败名裂的不止有她的亲生弟弟,还有帮助弟弟的丞相父亲,和同样想要侵占她才华的丈夫。 若只是如此,王清莞也不会成为街头巷尾的传奇人物。 定安长公主见她才华横溢,便上书皇帝,按照规矩,王清莞也应该凭诗当官才是。 女子岂可为官? 昔日没有才华比肩王清莞的女子,所以没有封女子为官,如今既然出现了,就应该按照规矩行事。 思及长公主才遭逢大难,想要讨她欢心的男帝选择了同意。 就这样,王清莞成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官。 尽管有着这样的名头,王清莞在百姓堆里的风评也没有比定安长公主好到哪里去,她御前揭开这一切,逼迫陛下推翻先帝的命令,无疑是给先帝难堪,这是不忠;状告父亲丈夫弟弟此三人,是不孝不仁不义。 这怎么会是正经女人能做出的事情? 加上她与定安长公主私交密切,几年下来,尽管她有才华傍身,众人提及她时,总是不屑。 坐在定安长公主对面的是钟熙至,她的才华不比王清莞,此时能坐在这里,是因为她长着一张巧嘴,说出的话,总能说到长公主的心坎里去。时间长了,长公主经常将她叫进宫里来,陪伴左右。 此刻,这位已经嫁给如意郎君的钟家大小姐道:“那谢红叶原本只是观音山的土匪,就是让朝廷上下头疼了好几年都没有剿灭的那个谢红叶,前不久朝中又一次派人前往剿匪,谁知这群人为了揽功,居然对那里的百姓下手了。” “民愤一旦被搅起来,又怎么会轻易下去?那谢红叶就是在这个时候,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说服那些平日里对她们恨之入骨的村民们跟她联手,不仅除掉了朝廷派去剿匪的人,还带着人要上京城讨说法。” “这哪里是讨说法……” 钟熙至看了一眼定安,确定她神色无虞后才道:“这分明是想要谋反。” 室内还有一人在替定安捏着肩膀,不是别人,正是在三年前的长公主寿宴上,在王清莞身后道出自己经历的姜知彰。 自那日过后,长公主一直将姜知彰留在左右,哪怕她已经过了适婚的年龄也不放人。 不过京城上下也没人敢娶姜知彰,尽管她当日状告父亲的行为比不得王清莞惊世骇俗,却也足以让她声名狼藉。 钟熙至话音刚落,姜知彰就接道:“你倒是说一点新鲜的,这些事,前些日子里就传遍了,陛下不就因为这件事这才让征南将军携军两万前往,去镇压谢红叶之举吗?” “我话还没说完,你着这么快的急做什么。” 钟熙至道:“那谢红叶带着那些村民离开了观音山后,一路北行,途中遇见了两座小城,都被她和身后的那些村民们彻底解决了,然后到了嘉广城。嘉广城可不比前面那两座小城,不仅城防军是那两座小城的两倍还多,那里还有前不久离开京城,带着两万兵力前去的征南将军。” “那谢红叶不知用了什么计策,一日之内大破嘉广,杀了城中的大小官员。而谢红叶也元气大伤,从观音山跟了她一路的村民们全都死在了嘉广城里。怒气冲天的谢红叶带着投降的士兵又连攻两城,这才停下来休养生息。” “更重要的是——” 钟熙至顿了顿,她说:“谢红叶是个女人。” 定安长公主睁开半闭的眼睛,姜知彰面露诧异,就连平日里神情淡然、仿佛对世间万物都不感兴趣的王清莞也看了过去。 在三个人的注视下,钟熙至道:“我收到的消息是这样,她确实是观音山的土匪,不过往日里我们都认为她是男的,实际上她是个女人。” 还是一个已经六十二岁的女人。 王清莞微微蹙着眉,她对钟熙至一向比较冷淡,很少主动接话,这时候难得出声道:“你确定吗?” 她欲言又止:“若是个男的还好说……” 不需要王清莞细说,定安知道了王清莞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朝野上下的风吹草动都躲不过定安的眼睛,也就仅限于此了,要更进一步,利用这些风吹草动做一些事情,空有余心而力不足,这是手上没有军权的原因。她只能获得百官的顾忌,无法让这些人对她产生忌惮。 她需要军权。 唯有军权可以让这些人对她产生忌惮。 朝中的军权被男帝牢牢把控着,定安有几次与男帝开着玩笑,说要将他手里的军权一并接管,对待妹妹素来好脾气的皇帝瞬间翻脸。 尽管过后会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定安还是明白了,想要获得军权,从她皇兄这里是行不通的,必须另作打算。 在知道谢红叶造反一事后,她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谢红叶身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谢红叶是谋反,而不是所谓的“讨公道”。 男帝能看出来,文武百官能看出来,她定安能看出来,王清莞能看出来,唯有,唯有百姓们看不出来,他们以为谢红叶正如她的口号一样,是正义之师。 重点就在这里。 若是谢红叶有意归顺,定安必会想出一个办法,让谢红叶如她打出的口号那般讨回公道,同时将她留在京城里,手握她自己创立的这支军队。 男帝和文武百官明知谢红叶造反之实,却忌惮百姓的言论而看着她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朝堂上。 这一切的前提是:谢红叶是个男人。 室内恢复了安静,姜知彰的手依旧在定安肩膀上揉捏着,王清莞摆弄着炉子上的茶水,钟熙至问:“若是个男的怎么了?” 暗中的信息往来都由钟熙至掌管,因而她能在众人之前知道谢红叶是女身的消息。此外,关于别的,她再聪慧也不敢直接说出来。 王清莞没有回答,而是说:“恐怕这位……做的事不止目前这些。” 钟熙至习惯了王清莞对她冷淡,被忽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原因如何,钟熙至也猜到了几分。尽管清楚王清莞知道她的把柄,她面对王清莞时也没有害怕什么。 “王大人何出此言?” 钟熙至还没有将自己话问出口,王清莞就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民愤,怕是被这个谢红叶有意搅起来的。” “一边是朝廷,一边是村民,这两个对谢红叶这个土匪,都恨不得而杀之后快。谢红叶一个靠抢掠为生的土匪,又怎么可能以德报怨,带领这些人前往京城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必是她在其中挑拨,才导致的结果。那些死在嘉广城的村民,或许也是她有意为之。” 王清莞叹道:“她赚足了名声,也把自己土匪的身份彻底洗干净了不是吗?以后提起她,众人只会说:‘她是走投无路的’。” “看似是为了讨公道,实际上是为了造反,那她造反的目的是为什么?” 王清莞接着说,“若谢红叶是男的,他造反可能只是贪心不足,想要搞一件大事,抢一座城可比抢一个村子有意思得多,也可能是为了过一把当皇帝的瘾。谢红叶是女的,她可能也是觉得抢一座城比较好玩,也可能是为了过一把当皇帝的瘾。” 姜知彰不解:“这不是没有区别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定安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到了自己身上,她语速缓慢:“有区别。” 不是定安和王清莞看轻女人,在现在这个时代,女人总是被教导得温柔、含蓄、内敛。王清莞当日出现在长公主的寿宴之后,或许有人会在背后议论她,却不敢在王清莞的眼前指责她,因为不温柔、不含蓄、不内敛的女人,等同于疯子,是个人都怕疯子。 疯子不会再遵循世界规则。 谢红叶若是女人,那她就是疯子,让一个疯子选择归顺,比让一个心怀叵测的男人归顺难得多,也不可控得多,谁也不知道她明天会做出什么。 同为疯子的定安脸上流露出了几分疲惫,“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清莞,你写封信让熙至派人送到谢红叶手上,问问她,是否愿意归顺于我。” 不管谢红叶是不是疯子,她得先将这个人的态度摸清楚,再决定是依照原计划行事,还是制定新的计划。 第50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元嘉二十二年春, 长平城中。 土匪谢红叶见到当地官员为了谋取功劳肆意屠杀百姓,造成上千人死亡数千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愤怒之余, 她振臂一挥,召集百姓,联合起来一起反抗这些人的残暴行为并前往京城, 将此等灭绝人性之事状告御前, 为死去之人讨一个公道。 前往京城途中, 有人闻说此事, 不忿之余也加入队伍中,短短数日,增加了一千余人。 然而此路并非一帆风顺。 当队伍行至东阳这一座小城时, 却被拦住了去路。 小城太守见她们是为了状告同僚, 也起了坏心,想以谋反之罪将她们全都处死在这里,如此一来,不仅同僚欠他一个人情, 他还能携此上书京城,好让品阶再进一步。 谢红叶不知内情, 误以为她们是土匪的原因, 才被拦在城门前。 思索之后, 舍生取义, 命百姓将她们抓起来递给东阳太守, 换一条前往京城的路。时值冬日, 天寒地冻, 在路上多耽搁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 谁料此举正中那怀有不轨之心的东阳太守下怀。 谢红叶与她身边跟随的百余人, 虽说不是各个身强力壮, 但也是以一敌十的好手。要对她们下手,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这百余人。 就在东阳太守苦寻解题方法时,谢红叶等人阴差阳错地自废臂膀,送上了门。 既然送上了门,又何必将其拒之门外? 得到谢红叶等百余人的东阳太守翻了脸,他将那些百姓都骗入城中,围在城墙一角,命城防军随意射杀,想置他们于死地。 “谢红叶怎么会轻易看着同伴惨死在自己眼前?”说书人到这里语气一顿,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他接着道:“那谢红叶仿佛有如神助,突然飞了起来,她抬手一挥,那些官兵就全都死在了她的刀下。” “随后那谢红叶率领百姓离开东阳,前往鲤门。鲤门知府听闻了谢红叶即将到来的消息,他怕得要死,连夜闭紧城门,不允许任何人放她们进来。” “前面说过,这谢红叶的性格就是如此,她要做的事,谁都不能阻拦。” 谢红叶带领百姓直接杀了过去,大破城门,无人能挡。处置了鲤门城的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后,谢红叶整理队伍,前往嘉广。 嘉广是去往京城必须走的一条路,无法绕开。 同东阳、鲤门一样,嘉广听闻了谢红叶的消息后,远远地将城门锁了起来。 这嘉广可不是东阳、鲤门这样的小城所能比拟的,单就城防军,比东阳和鲤门加起来还要多,更何况这里还有朝廷派来的军队——谢红叶等人的消息,早就被传到了京城——这是专门对付谢红叶的军队。 谢红叶面对嘉广时没有退缩,却反常地没有强攻,完全没有面对东阳和鲤门时的气势。 “就在大家伙儿以为谢红叶怕了的时候,到了夜半,谢红叶却突然命人敲鼓整军——这是为什么?” 那说书人卖了个关子,引起众人的不满后,他才往下说。 “原来啊,这嘉广城中起了内讧,朝廷派来的军队和嘉广城的城防军厮杀在一起,都说对方与谢红叶暗中勾结。谢红叶如何怎么知道今晚会发生这些事情的?” “只有两个答案。” 茶座中一男道:“那谢红叶未卜先知!” “她暗中挑拨的!” 说书人微微一笑,“具体情况我们不得而知,但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大家也都清楚,谢红叶利用这个机会,成功拿下了嘉广城。这一战战况激烈,谢红叶损失得十分惨重,与她一起离开观音山,前往京城讨公道的百姓们全都死在了这些人手上。” “安葬了乡亲们的谢红叶悲痛欲绝,这时谢红叶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有人追问。 ——谢红叶不可能成功抵达京城的。 “之前种种拦路行为,谢红叶认为是这些贪官污吏自作主张,想要谋得高位。嘉广城发生的这一切令她改变了这个想法。她和那些百姓们只是为了给自己讨回一个公道而已,凭何让征南将军带着两万兵力前来嘉广,害得那些含有冤屈的百姓尽数惨死。” “这一切分明是有人授意!” 说书人的声音愤慨激昂。 “谢红叶是这样,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欺压我们的那些贪官污吏几时得到了应有的处罚?顶多不过是放逐他地,几年之后再调回来。” 深知这个道理的谢红叶歇下了前往京城的心思,她做出了另一个决定——造反。 她最终还是被那些人逼着走上了他们想要谢红叶走上的路。 下定决心的谢红叶在嘉广城中招兵买马,甚至不需要谢红叶付出什么,听闻了谢红叶的事情、同情那些饱受冤屈的百姓自愿加入谢红叶的阵营,这样做也是为了他们自己,世人苦狗官久矣。 一时间,谢红叶的队伍空前壮大。 谢红叶带着自愿加入的百姓和投降了的官兵,离开嘉广,直接北上,一举夺下了德阳、德阴、长平这三座城。 “如今,这谢红叶就在我们长平城中。” 说书人最后道。 与谢红叶有关的事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平城也不例外。 谢红叶攻入长平城,最欢喜的莫过于这些百姓,他们平日恨的贪官污吏全被谢红叶杀了干干净净,与她有关的讨论更是甚嚣尘上。 各个茶馆说书人舍弃自己平日的内容,转而说起谢红叶来。 想搭乘这股东风,多赚几个钱。 “我有一点疑问。” 有一个茶客开口道:“那谢红叶既然出身土匪,为什么那些乡亲愿意追随她?你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东西?” 另有一人附和:“是啊,追随一个土匪,这些人难道不担心谢红叶是别有用心吗?土匪和贪官污吏又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明着抢,一个暗着夺。” “这……” 说书先生面露难色,这些内容都是他从别处听来的,时间匆忙,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眼下只能硬着头皮道:“怕是其中有我们所不知道的秘辛吧。” “先生不知道其中原因,我倒是知道。” 在众人交头接耳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你知道?” “快说来我们听听。” 在众人的视线下,出言者慢悠悠地往嘴中丢了一粒瓜子,嚼了两下,吐了皮,清除了嘴里的残渣,这才开口:“因为先生你有一句话说错了。” 说着,她往后一靠,抱着胳膊。 “那谢红叶可不是什么土匪,她是观音山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否则这些对土匪恨之入骨的人,怎么会甘心追随她,为她驱使?”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如此一来,倒是能说得通了。” “这谢红叶能从一个农妇做到今天的地位,真是不简单啊。” 另有人道:“要不我们也加入谢红叶?听说谢红叶对手下人不错,不仅可以吃饱肚子,还有新的棉衣穿,日后她若是真的……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有功劳加身?” 却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大白天的,做梦也要做个靠谱的。我看,你们都被这说书先生的三言两语给忽悠了,她谢红叶一个女人,能走到今天第一步,已经是顶了天了。” “你们看,古往今来,哪里有女人当皇帝的?” 嘲讽之余说话毫无顾忌:“更何况她已经六十多岁,大半个身子已经入了土,只有头还在外面露着了。过不了多少日子,她的头也会被黄土埋住,我看你们到时候怎么办。” “反正我是不看好她。” 一番话令茶馆众人纷纷醒悟:“你这话说的倒也没错。” “可惜了这谢红叶,一路走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最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有人不赞同,“你们不打算加入,我可是打算加入的。听说谢红叶身边那百余个女的都没有成婚,还有那几十个可以治病救人的女道士。我们去了,只要稍微使把劲儿,得了那谢红叶的青眼,岂不是想讨哪个做老婆,就讨哪个做老婆?” “就算在谢红叶那讨不到,日后她进攻别城,趁乱还可以抢一个。” 众人哄笑。 “做你的春秋大白日梦去吧你。” 在大家没有注意到的角落,方才道明谢红叶并非出身土匪的苻成面露愤怒,手中随意捏着的一粒瓜子大半嵌入了桌子内。 这群人在背后居然是这么议论她们的? 岂有此理! 真是岂有此理! 苻成站起身,走到方才出言不逊的人身前,抬手拍了下去,支撑了茶馆数年的桌子应声而裂,变成了几块破旧的碎木板。 这并没有让苻成心中的火气消退几分。 她上前一步,提起说话人的衣领,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下冷声道:“想在军队里讨人做老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好好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狗样。” 苻成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深呼一口气,干脆将人丢了出去。 对方摔下凳子,掉落地面,扶着腰,不住地低号着。显然,苻成那一下并没有收力。 临走前,苻成道: “今日我就先放你一马,如果日后我还听见了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仔细你头上的脑袋。” 苻成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气。 本来是出来放松的,谁知道居然遇见这样的腌臜玩意儿。偏偏谢红叶特意叮嘱过她们,在一切未定下来之前,不能跟这些百姓起冲突。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她刚刚攥着的可就不是那个人的衣领了。 在谢红叶进入长平的那一天,当地官员就在百姓的围观和叫好声下,杀了个干干净净,他们的府邸也空了出来,谢红叶随便挑了一处住在里面。 怒气冲冲的苻成在门口迎面撞上准备出去谢红叶,谢红叶有些诧异:“谁给你脸色看了?这么大的火气。” 苻成一见到谢红叶就想起她下过的命令,没好气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50-60 第51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谢红叶说过, 只要她们曾经是土匪,就有人会一直记得此事,这对她们来说是一个隐患, 保不准那一天会给她们带来重击。 为了除掉这个隐患,谢红叶做了两件事: 先是杀了每一城的官员,除了示威外, 也是为了获取民心;后是利用朝廷派往嘉广城的两万士兵, 杀了所有随着她一起离开观音山的村民, 和半途中加入的普通百姓。 作为长期被谢红叶劫掠的对象, 观音山下的村民对谢红叶的过往,知道得不能更清楚了,就连队伍中的三岁小孩都能说上一些。沿途以来关于谢红叶出身土匪的事, 也是他们传出去的。 这些人必须要除掉。 此外, 他们家破人亡一事对谢红叶来说也同样是隐患。这些人或许还没察觉谢红叶在其中担任了什么角色,但时间一长,必会有人发觉其中的不对劲儿之处。 利用朝廷的人除掉这些知道她过去、可能会打乱她未来计划的乡亲,对谢红叶来说百利无一害, 同时也可以为自己的“造反”,找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 他们的死, 谢红叶自离开观音山的那一刻, 就计划好了。 她现在大手一举, 有的是人前仆后继, 更不需要让这些隐患继续活着。 但朝廷过于庞大了, 他们的人千千万万, 他们的根植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要想从他们手里抢出一块地, 对谢红叶来说堪比登天之路。 传说中, 逆着江流往西走,一直走到水之尽头,就是天之所在。 登天有路,谢红叶也摸了一条路出来。 这条路让现在的苻成很是不满,之前谢红叶命令她们不要跟百姓起冲突,她觉得没什么,前提是,她没有见识过茶馆中那些百姓的污言秽语。 “大人,难道我们就任由那些人在背后议论我们吗?” 自攻破嘉广后,称呼谢红叶的只有“大人”这一个称呼。 苻成不是不识大体,她读过那么多书,当然知道凡事都分轻重缓急。她现在应该忍耐,等她们达成所愿后,再卸磨杀驴。 可是,苻成道,“我们是要忍耐他们,可这种涉及底线的事,必须要敲打敲打他们,要他们知道,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苻成说的不错,谢红叶也认同。 可苻成说的不错是一回事,认同又是另一回事,谢红叶好似还有自己的考量,没有应声。 苻成走后,谢红叶也没了出去的念头,她转身回到府邸,进入院子,在石桌边坐了下来,抬头打量着院子中的一草一木。 刚刚初春,池塘边的垂柳发着嫩黄的枝条,迎春花一簇簇地开着,梅花尽情享受着最后的人生,经冬的丹橘林依旧绿油油的。 此外,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应有尽有,好不精巧。 若是她们以前生活的地方,和眼前一样宁静该有多好? 不必担心春日的风沙,夏天的太阳,秋天的雨,冬天的雪;不必担心下山遇见朝廷的官兵,或是被百姓捉起来,或是被狗四处追赶;不必担心山林间突然出现一个难以制服的野兽或是山体突然坍塌;不必担心寻找不到食物,每年的冬天都有同伴走失。 谢红叶收回视线,从鼻子中长长叹出一口气,若是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她们何必走到今天这一步? 苻成所说她又怎么会不懂,只是……她必须得赶紧将事情搞成才是。 这些百姓是她抗衡朝廷的唯一一条路,惹恼了这些人,那她们在这个世上真的没有容身之处了。 更重要的是,她得赶紧让事情尘埃落定。 过了年,她六十三岁了。 谢红叶从没觉得自己苍老过,她年轻时上了观音山,自此,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看着日升月落,春去秋来,直到九湘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一同改变的,还有她对自己的认知。 在下山后的每一次打斗中,她都能听到身体的骨骼因为活动而发出的“咯咯”声,那是一种踩空了蚂蚁巢穴时发出的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镰刀未经打磨就拿去割麦——这一切让谢红叶对自己的身体有了清晰的认知:她不再年轻。 哪怕她还能以一敌十,还能靠着两双手,爬上别人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顶的城墙,这都改变不了她老了这一事实。 人老并不可怕。 发现自己老了才可怕。 发现自己老了,老这个字会犹如魔咒般,瞬间蔓延她的全身,放慢她的一切动作。 同时会放大她的所有感受,看着自己的肌肉逐渐变得松散,眼睛慢慢看不清东西,骨头缝子不再像之前一样紧密,时不时地有风从里面经过。 这是一种堪比凌迟的刑罚。 六十三岁,对普通人来说已经很长寿了。 谢红叶仍觉不够。 她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安置自己的同伴们,她现在不能让任何东西阻拦自己的脚步,包括苻成刚刚提起的事情。 谢红叶闭嘴闷声咳了两下,咽了咽,确定喉间没有异物后才离开了院子,迎面撞上了前来送药的道士。 外面对谢红叶停在长平长达一个月,迟迟没有进行下一步而议论纷纷,猜测其中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们不知道的是,谢红叶之所以停在这里,不是她不愿走,而是她不能走。 谢红叶受了伤。 争夺长平城的过程中,谢红叶一如既往,策马率先闯入了守卫长平的士兵堆中,每一次抬手,都有一条或者数条性命失去活动的迹象。 在这样的场面中受伤是理所当然的,自离开观音山起,谢红叶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受伤,身体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但她从未放在心上过,这伤不了她的根本。 唯独这次。 那根长枪带着红缨颤巍巍又十分缓慢地向她刺来时,谢红叶本该后仰躲避——她以前经常这样躲避,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已是得心应手——可这一次,她失败了,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根长□□入她的胸中。 在这一瞬间,她听见了自己肺叶被穿透的声音,心脏因这突然闯进的长枪而停了一瞬。 白石礼留下的那些道士的其中一个忧心忡忡道:“若那长枪再靠右半寸,谢寨主你性命就不保了。这些日子应该躺在床上,好好养一养才是。” 谢红叶不在乎自己受了伤,不在乎那根偏了的长枪是否能夺走她的性命,她在乎自己明明能躲过刺来的那根长枪,却偏偏没有躲过。 换做以前,换做以前她怎么可能会失手。 谢红叶最骄傲的是: 被长□□中的她并没有从马上摔下来,而是反手折断了那根长枪,将那根粗笨的棍子刺进了伤她的那个士兵的身体里。一直到战事停歇时,她才被发现受了伤。 喝完药,忍着喉间的苦涩,拒绝了道士递过来的蜜饯,正准备去研究下一座城该前往何处的谢红叶收到了一封信。 准确来说,是来自朝廷的一封信。 第52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信的主人名为王清莞, 她在信中说,若谢寨主真想为乡亲们讨回公道,可以选择信任她们, 她们会出面为谢寨主达成想做的一切。 与之对应的,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条件就是:谢红叶必须为她们所驱使。 与王清莞一样的是,谢红叶在观音山上时就听说过王清莞的名字, 但不知道王清莞和她一样, 都是女人。 她听闻过王清莞的才华是如何遭人垂涎并夺走, 后来她又是如何蛰伏数年并夺回来的, 上天又是如何站在她这一边保佑她的,唯独没有听闻王清莞是个女人。 还是九湘看到熟悉的落款时,才告诉谢红叶王清莞和她一样, 都是女身。 尽管王清莞是女身, 谢红叶对信上的内容并没有生出半点兴趣,她敲了敲桌子,“难怪她的事情我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原来你也掺合其中。” 神神鬼鬼, 九湘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后者闻言耸了耸肩,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将信撕了之后, 谢红叶命人将苻成等人召进来, 准备前往下一座城, 不能再拖了。 王清莞提出的条件还算诱惑, 可是, 谢红叶信不过, 哪怕她是九湘上一个绑定的任务对象。 往常制定计划时, 大家总是欢快的, 但这次, 气氛有些凝滞,她们私下对视,眼中都是对谢红叶的担忧和不赞成。 外面的人不知道谢红叶受伤,更不知道谢红叶伤得有多重,与谢红叶朝夕相伴的她们清楚,哪怕谢红叶表面上看起来跟往常没有区别。 谢红叶跟这些人在一起相处长达数年,自然也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我受伤也不止一次,以前没见你们担忧,怎么这次一反常态了?” 众人的脸色并没有因她这一句玩笑话而变得轻松起来。 谢红叶收敛了自己的笑意,“你们胡乱八糟地操的都是什么闲心,我的身体我还能不清楚吗?只是这次的伤重了点,不碍事,先想办法将锦州拿到手里。”话到这里,谢红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严肃,她缓和了语气道:“我这具身体,现在出去杀一支军队,也是轻而易举。”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谢红叶的身体好像真如她所说的那般,没有大碍。 “好了,你们回去都准备准备,最迟后天,我们离开长平,前往锦州。锦州之后是古川,沿着古川往北走,再过两城,就是——” 谢红叶的手停在了地图上被圈起来的位置上。 京城。 她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拿下京城。 见谢红叶主意已定,周围人再不情愿,也只能按照谢红叶的要求去做。 谢红叶向来说一不二,很少有人能改变她的想法。 知道谢红叶一行人要离开长平,城中百姓为了送行,纷纷守在城外。 经过嘉广、德阴、德阳,再到现在的长平,历经四城,谢红叶的人马由离开观音山时的三千人变成了现在的四万余人,谢红叶让两万人守在长平以备不时之需,剩下的两万人随着她前往锦州。 饶是如此,队伍也花了不少时间才离开长平。 一连丢失数城,还损失了一员大将和两万兵力,男帝再次发了怒,于是又划了四万兵力,要求自己的大将务必将谢红叶拦在锦州城外。 若拦不住,他提头来见。 因而锦州此行需要十分小心,偷虎符在嘉广时是可行之法,锦州则不然。 得知嘉广城失守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虎符丢失后,现在锦州城的这四万兵力没有虎符,唯有男帝亲自任命的镇远大将军才可以号令他们,这是九湘探来的消息。 想要拿下锦州,要么强攻,那么用计。 谢红叶选择了前者。 长平多平原,境内被称作山的也都是大点的土包,一眼望去,能到天边。 锦州多山,位于群山的怀抱之间,高大到难以翻越的山是它们天然的保护屏障。加之城内还有四万的兵力,这意味着强攻是一个持久、有很大可能失败的计划。 谢红叶在查看地图时就发现了这一点。 锦州是必夺之地。 一座连绵高大的山脉将大宁分成了南北两个部分,而锦州,位于这座山脉唯一的凹陷之处,接通南北。可以说,谢红叶只要将锦州握在手里,就等于她将大宁的半壁江山吞入了腹中。 男帝的愤怒,部分原因是谢红叶当日夺下长平后若没有停歇,那锦州有很大的可能落入谢红叶之手。 若锦州被谢红叶一个土匪出身的喽啰夺走,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莫大的耻辱! 抵达锦州的谢红叶没有立即进攻,而是命人安营扎寨,休养生息,让队伍缓解多日来赶路的疲惫。 无人注意的是,苻成等人入夜后就离开了她们的帐篷,也不在营地的任何一个角落。 锦州内,有人放肆大笑:“那谢红叶听见镇远大将军你的名头,一连数日都停在城外三里的地方,也没做出什么举动。依本官看,她是怕了吧。” “这谢红叶不能小觑。” 被谄媚的镇远大将军将视线从城外收了回来,“她土匪出身,又是六十多岁的年龄,能从观音山那种偏僻小地一路打到锦州来,害得大宁连失数城,朝廷损失两万兵力,几十个命官。换作是你,你能做到这般吗?” 能让男帝大发雷霆之人,怎么会是普通人。 被镇远大将军呛了几句的锦州太守别过头,心中不服,那谢红叶又什么好担心的,被她夺去的那些城都是一些小城,没有多少兵力,更没有他们锦州这样的天然地形。 朝廷将四万兵力安置在锦州对付谢红叶,这简直是大材小用。 还什么镇远大将军? 怕不是为了抬高自己,有意将谢红叶说得不可对付,他日回朝中复命时,能让陛下多给他些赏赐。 就这样,镇远大将军和锦州太守各怀心思,一直到了谢红叶前来攻城的那日。 谢红叶这次攻城不比前几次,前几次攻城,队伍散乱,武器不一,有的人手上甚至拿的是木棍。 如今谢红叶的队伍装备整齐,武器统一,锐气比起锦州城中的四万兵力,也少不了多少。这次谢红叶的攻城也不像之前那样,口号都是由她亲口喊出,这次特意准备了鼓,军队中应该有的东西,趁在长平歇息的间隙,都命人备齐了。 她手微微抬起,做出一个进攻的动作,急促的鼓点声暴雨般响了起来。 黑压压的人从谢红叶的身后向着锦州冲了过去,在高大巍峨的群山对比下,他们恍若蚂蚁一般,幼小到被一根手指就可以碾压至死。 队伍中的人没有人觉得自己是蚂蚁,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冲劲,丝毫不惧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是自古以来就很难拿下的锦州和锦州城中的四万兵力。 为什么要怕? 他们的身后站着谢红叶,谢红叶是天上的神仙,会拯救他们于水火之间的。 他们受够了这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他们想要一年的收成可以填饱自己的肚子,而不是大部分都交给男帝,自己的孩子只能硬生生地饿着;他们想要自己赚的钱的大头都在自己手上,而不是捏着几块铜板,到了冬天连棉衣都买不起,一件破旧的衣服全家人换着穿。 要改变这一切,唯有跟随谢红叶,将眼前的城拿下来。 “冲啊——” “杀啊——” 锦州太守看着潮水般冲过来的人,吓得后退了两步,仿佛他只要后退不及时,这些潮水就会拍上城墙,将待在安全地方的他卷下去,然后被吞噬得骨头都不剩。 太可怕了。 锦州太守这时才知道镇远大将军说得是什么意思,他道:“大将军,接下来该怎么办?” 镇远大将军面上不显,他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身侧的人:“守一座城比夺下一座城难多了,太守大人,你说呢?” “是是是,大将军你说的是。” 锦州太守擦了擦汗,又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两步。 谢红叶这次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冲在最前面,而是坐在马上,定定地看着队伍用登云梯或是其它手段,试图打开城门或攀上城墙。 她在队伍之后,像是整个队伍的定海神针,仿佛只要有她在,这支队伍就不会失败。 锦州反击的手段更是狠辣。 锦州多山,数不清的巨石从城墙上骨碌碌地滚了下去,砸翻了在登云梯上、险些就登上城墙的人,也砸退了一批又一批试图依靠撞击打开城门的人。 巨石之后,还有数不清的飞箭,幸好谢红叶等人早就预料到了这一步,队伍中的每个人穿着铠甲。尽管铠甲不是毫无死角,也能大大降低中箭率。 眼见有人因脚滑不住地在云梯上挣扎,险些坠下,谢红叶策马上前,赶在落地之前将人救了下来。 这些人不比那些观音山的村民,他们是谢红叶想要除之后快的祸患,眼前这些人不是,他们是谢红叶想要完成一切的基石。 第53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谢红叶的名字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 作为一国中心,京城当然也听闻了这个名字,关于她的讨论比其它地方更密集, 这个名字还惹得男帝大怒、百官一次次争吵。 被派来捉拿反贼谢红叶的镇远大将军更是清楚自己对手的名字。 自谢红叶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的视线牢牢地追随着谢红叶,在她策马到城下时, 他将早就握在手中的弓举了起来, 将箭搭在了弦上。 一击未中。 这在他的预料之内, 谢红叶此人, 若如此轻易地被他射中,那他需要怀疑一下,传闻中不费吹灰之力将大宁的六城夺下的, 究竟是不是眼前这个人。 谢红叶的画像他也看过, 上面的面容与眼前这个老媪完整地合二为一。 他直起身体,注视着谢红叶接下来的做法——他可不认为一个能号令上万兵马的人,此时突然出手,只是为了救一个喽啰。 当然不是, 救人只是谢红叶的顺手所为。 将救下的男兵放到地上,在前者感激的目光里, 谢红叶头微微一偏, 躲过一根向她袭来的羽箭, 随后将从地上捡起的盾牌举在了身前, 从天而至的箭雨纷纷被阻拦在外。 在不断地羽箭敲击盾牌声中, 谢红叶抬头, 看向一直观察着她动作的镇远大将军。 镇远大将军? 谢红叶的头微微后仰, 眼底含着讥诮, 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隔着老远, 这位与谢红叶初次谋面的镇远大将军看清了谢红叶要表达的意思,他面色如旧,仿佛不知道谢红叶此刻正在挑衅他。 他跟身侧小兵示意了什么,只见反击比之前更为猛烈。 又一波地滚滚巨石从天而降,砸得谢红叶对付起来也有些吃力,箭雨密密麻麻而下,即便有盾牌护体也逼得这支由民众组起来的散兵步步后退。 他们只经过了短暂的训练,尽管有谢红叶这座神仙在此,尽管他们心中含着不甘和愤怒,可面对如此强烈的反击,他们的力量有些不敌,除了躲避,别无他法。 队伍后方的鼓点声仿佛是看到了己方的艰难,声音比之前更为急速,敲在鼓面上的已经不是木头制作而成的槌,而是从天而降的泼盆大雨。 密密麻麻,声声急促,鼓手耗尽了所有方法,也没能让这些人上前一步。 与鼓声节奏一致的反倒是锦州的反击,他们虽在城内,却转守为攻,硬生生地将这一群人逼离了城墙,只留下数不清的尸体和倒得乱七八糟的登云梯。 城门依旧紧紧闭着。 这么长时间的强攻,依旧没有将南北方的关口撬动半分。 战事进入了短暂的停歇阶段,谢红叶这边没有人上前,锦州那边也停止了攻击。谁都清楚,只要谢红叶的人往前踏上一步,攻击会再度出现。 谢红叶没有选择回营,她看着站在城楼上小人得志的太守,脸色沉了下来。 锦州太守看见谢红叶不敢逾越那条线,放肆笑了起来:“大将军,这谢红叶果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仿佛不记得自己之前是如何畏惧谢红叶的了。 “我看啊,谢红叶被如此夸大,是因我大宁境内多年来都没有一个反贼。这才让前面几个城大意了一下,让这谢红叶得了手。” “她呀,不过是一个老太婆。” 见身侧的镇远大将军没有说话,锦州太守愈加放肆,“大将军,你莫不是怕了这老太婆?” 面对如此挑衅,后者当然听了出来,还听出了对方话中暗含的指责和轻蔑,指责他欺负老弱妇孺,即便是胜利,也是胜之不武;轻蔑他面对一个老太婆,还乌龟般缩在这锦州城内,不敢出城一战。 镇远大将军挥起身后的披风,大声道:“来啊,备马。” 他怎么会怕一个老太婆? 这位大将军并不是头脑发热的人,听到挑衅就往上冲。 他认真观察了谢红叶的一举一动,他发现谢红叶的左手微不可闻地颤抖着,据他多年行军经验来看,这是胸前某个紧要的地方受了伤的缘故,是装不出来的,这与他派人探查到的消息一致。 尽管谢红叶派人封锁了消息,可这世上万事,只要是发生过,必能从蛛丝马迹中翻出真相。 谢红叶聚集的人马也不少,有四万之多,锦州城外的是两万人,还有两万被她留在长平城。据他的探子回报,今日之前,谢红叶并没有调动这些人马的号令。 谢红叶带来的两万人对上他们的四万,就算他们都跟朝廷军队接受过一样的训练,这两万人根本没有半点胜算,哪怕朝廷这边没有占据锦州的天然地形。 他推测,谢红叶并不急着攻下锦州。 所以她只带着两万人前来,所以她们受到攻击时匆匆后退。 谢红叶一连攻破六个城,又受了伤,饶是再能吞人的巨蟒也要停下歇一歇,待消化了腹中的食物后去寻觅新的食物,谢红叶估计也是这么打算的。 如今受着伤的谢红叶带着一肚子还没消化的食物来到锦州,多半是为了消解那些针对谢红叶不继续前行的流言蜚语,然后她就可以以带的兵力不足的理由离开这里,回到长平,继续养伤,并消化腹中的食物。 谢红叶是她们队伍的核心,若谢红叶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只有一个结果:匆忙间建立的队伍又会在匆忙间解散。 他不能让谢红叶达成所愿,他得把谢红叶留在锦州。 这锦州城,可不是她能来就来,能走就走的。 “开城门——” “本将军出去会一会这个谢红叶。” 更重要的是,若是趁此时不拿下谢红叶,日后她养好伤,练好兵,就会成为他的心腹大患,他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敌人强大,然后成为一个棘手的东西。 有人在谢红叶身后惊讶道:“城门开了。” “看样子,这位传说中的大将军是要跟谢大人单挑。” 见谢红叶依旧待在原地,没有上前,有人低声私语:“咱们大人怎么不动,该不会是怕了吧。” 见到谢红叶这般模样,这位镇远大将军在心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谢红叶果然无意攻城。既然如此,他必须得将谢红叶留下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走到了两军中央,大笑一声道:“你就是谢红叶?为何不敢出来对阵?莫不是怕了?” 这是两军对阵时最常见的喊话,被喊话之人若是不上前,必会遭到对方的耻笑,被视为懦夫。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士兵们开始叫阵。 声音犹如起伏的波浪,一阵一阵传了过来,传到谢红叶身后每个人的耳朵中,羞得他们头脸发红。同时余光看着谢红叶,若是可以的话,他们真想冲上去质问谢红叶,为什么不冲出去。 谢红叶攥紧了缰绳,旁边有人递了根红缨枪,正是谢红叶从嘉广一直用到了长平的那根枪。枪头上,曾经沾染上的血液被尽数擦去,沾着血的红缨也被洗了干净,如今随着风的吹动微微起伏着。 谢红叶注视了好久,在身后人急得冒火的视线中缓缓地握住了那杆枪。 要想解决眼前这个所谓的大将军,谢红叶有很多种方法,但大部分方法都跟九湘有关。进攻前面的六座城时,每一次都有九湘参与,这一次她不愿让九湘暗中帮她,她要亲自将这座城夺下来。 谢红叶告诉自己,她是老了,但她夺下一座城绰绰有余。 “驾!” 九湘看出了谢红叶的想法,也知道谢红叶受伤后的慌乱和不安,谢红叶需要一场能证明自己实力的战斗。 她也听从谢红叶的命令,在锦州这战中只负责传递消息。 鼓声再次响起的同时,原本隔着楚河汉界的两人两马纠缠在一起。 幼时起便陪伴着谢红叶的小刀被贴身放好,如今她手上举着的是红缨枪。 红缨枪不是依靠技巧就能学会的武器,它非常难练,多次打斗配合下来,桀骜的红缨枪已经变成了谢红叶的一部分。谢红叶要它刺向何方,它就刺向何方;谢红叶需要它扫向哪里,它就扫向哪里。 官居二品的镇远大将军又岂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谢红叶手中的长□□向何方,他都会轻而易举地躲过,同时预测谢红叶下一步的动作时,并将自己手中的长□□向谢红叶可能会去的地方,重点刺向谢红叶身体的左侧,这里她受了伤,动作没有右侧敏捷。当谢红叶的长枪裹挟着厉风扫向他时,他甚至可以凭空翻一个跟斗,躲过这一刺。 多年征战,武器袭向他时,不需要大脑反应,他的身体知道该怎么做。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二人谁也没有占据上风。而谢红叶还没好利索的伤口开始崩裂,她握着红缨枪的手比刚才要颤抖得明显,动作也慢了几分。 九湘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在谢红叶命令她不准插手时就下定了决心,若是谢红叶遇见了危险,她会不顾一切地将谢红叶救下来。 第54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在谢红叶和朝廷镇远大将军的四周, 锦州的士兵和谢红叶的人如她们二人一样,在急促的鼓点声中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 你死我亡。 随着周围人不断倒下,谢红叶的不敌之象愈发明显。 明眼人都能看见,谢红叶的落败, 只是时间问题。 谢红叶会死在他手上。 镇远大将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 他站在城楼上时就推测出了这个结果。 如今面对谢红叶, 他也不急着将对手斩杀在此, 而是猫逗老鼠般,戏耍了起来,看着谢红叶步步后退, 被迫只能接他的招。 身在局中的谢红叶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对方攻势的变化, 她没有恼怒,遍布皱纹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不满,她更清楚对方此举是不怀好意。 继续拖延下去对她来说只有好处,谁也不知道后面会有什么奇迹发生。 打斗的间隙, 谢红叶的眼睛总会时不时地扫向锦州城的方向,这一细节被镇远大将军捕捉在眼里。 他震声道:“你对锦州真是贼心不死。” 谢红叶奋力挡住一道攻击, 喘气的同时大大方方承认:“我谢红叶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不就是为了这锦州城吗?” 大宁的半壁江山, 谁不想要。 有这锦州城这道易守难攻天然关口在, 她们日后就算打不到京城, 也能过上数年的安生日子。 “白日做梦。” 在他不屑的语言加持下, 长/枪一个突刺, 毫无准备的谢红叶下意识地身体后仰, 情急之下抓住了鞍子才没有获得一个马上坠下去的结局。等她翻身上马时, 见状这位朝廷的大将军语气嘲讽:“你既然有如此豪心壮志,怎么连一个我也解决不了。” 之前是他高看了,到底是从山窝窝里面出来的刁民,空有一身蛮力。 话落之时,他又有些恼火,恼火自己之前以为谢红叶是不好对付的主儿,想到他堂堂二品大将军,此刻居然掉身份的跟一个女人打斗。 逗弄的想法从脑中完全飞了出去,他手上的动作比之前更为猛烈,谢红叶勉勉强强,从这铺天盖地的攻击中捡回一条命,身上只填了几条无伤大雅的皮肉伤。 交手的停歇时刻,谢红叶侧着身子,处于镇远大将军盲区的左手微微颤抖着。 胸前还没有恢复的伤口受不了这强烈的攻击,已经裂开了。谢红叶能感受到从伤口涌出的温热血液,在接触到新鲜空气后开始凝结、变硬,与胸前的衣服结合后不断地摩擦着皮肤,刺激伤口涌出更多的血液。 她感觉到自己缺失了血液的左半侧身体有些发麻,左臂使不上力。 这一切在谢红叶的铠甲后悄无声息地发生着。 众人只能看见,谢红叶处于下风。 这一发现影响了四周的人,锦州的人仿佛打了鸡血,气势大盛,使谢红叶的人只能处在下风,节节败退。 随着时间的流逝,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血液将地面浸成了黑色。 大宁的旗帜在城楼上张牙舞爪地看着这一切,像是早已预料到了这场大战的最终结果,正等待着它的儿郎们凯旋。 谁知,突然,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伫立在城楼上的旗帜不受控制地倒向地面,猎猎地坠下了数米城墙,混入了倒下的尸体堆中。 有人看见,在它断裂的地方,露出了一把斧子。 紧接着,握着斧子的人跳了出来。 在此人现身的那一刹那,驻守在城楼上的士兵接连倒下,得意洋洋的太守看见横空出现的几个人后脸色大变。他不受控制地一直后退,想躲避临头的灾难,一切都是徒劳,他最终还是没能避免飞过来的斧子。 同一时间,久攻不下的城门也从里面打了开来,跑出来一群还穿着冬季厚实棉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原来是来到锦州后就消失的观音山女匪。 砍掉旗帜的那个人正是苻成。 她们离开营地之后,爬上了锦州东西两边的山脉。 山脉底部因春日的到来绿意盎然,山腰却并非如此,上面冰雪经年累积,其间也出现了迎春花和山桃的影子,但这也抵消不了它的刺骨寒气。 观音山并没有这座山高,也没有经年不化的积雪,与这里唯一相同的是,山顶的寒气总是要浓郁些,春天也来得晚些。在山脚的百姓已经换上了轻薄的春衫时,观音山众人还都穿着厚厚的衣服抵寒。 因而,她们在上山前特意备上了厚实的棉衣。 穿着棉衣的她们笨重地绕过锦州在山上布置的警戒线,沿着无人踏入的陡峭山间慢慢向下,终于在约定的日子里进入了锦州城。 谢红叶今日攻城,将锦州的所有火力都吸引到了南门这边,其它地方无人值守,这给苻成她们进入锦州提供了便利。 “旗!” 两军交战中,旗帜有着特殊的含义,它是每一个士兵奋勇杀敌的后盾。 城内的变化很快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与谢红叶纠缠的镇远大将军心中一惊,声如雷鸣: “你在诈我?” 谢红叶身上哪里还有半刻钟前招架不住的样子? 知道苻成她们成功了的谢红叶,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意味深长道:“镇远大将军,兵不厌诈。” “你们——” 这位镇远大将军瞬间猜出了城中发生这样的变化的原因,“那山脉之上严寒无比,你居然派人从那里翻过去。谢红叶,到底是我小瞧了你。” 锦州东西两边的山上布有兵防,一旦发现不对,点燃烽火,引起锦州城内的关注。因在山间的原因,哨点之间也极为紧密。 他来到锦州后特意巡视了这个地方,生怕谢红叶选择这条路。多年从军经验告诉他,这般严密的布置,哪怕是只山猪经过都会引起注意。 除非这只山猪走的是陡峭悬崖,悬崖之下,就是锦州。 这是他都不敢走的地方。 谢红叶扛着对方比之前更为汹涌的攻击,冷笑一声:“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选择从那上面翻过去?” 声音尖锐,像是质问。 雪山,峭壁,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难以翻越的天堑,对观音山的众人来说并非如此。 走投无路的她们被逼上观音山,只能在山巅那巴掌大的地方扎根,这地方若真可以长久的住下去,谢红叶现在也不会在锦州城外。 每当大风和阴雨天来临,她们总是要担忧如今睡的地方是否会和着泥石和雨水滚到山底,有时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石头跟着雨水和风一起颤抖。 朝廷派来剿匪的军队一波又一波,并不是每次都被她们成功解决,有好几次官兵们都摸到了山巅,她们无处可藏,只得躲在常人不能到达的陡峭山崖间。 若有平坦大道可以通行,她们为何要行走在悬崖峭壁间? 谢红叶的目光中有太强的逼迫感,与她交手的镇远大将军趁着换招式的间隙趁机挪开了视线。 又不甘心被谢红叶压制,再一次的交手中他自信满满:“仅凭这两万人和城中那点人,你真以为可以拿下锦州了?” 他打探到谢红叶只率领了两万人,若他带领四万人和谢红叶对上,传出去未免不有胜之不武和欺负老人,甚至还是个女人的嫌疑,这会让世人耻笑,就算胜了也会抬不起头。 今日谢红叶攻城,他只安排两万人来这里,另外两万人驻守在城中不远处,只需要他一个号令,驻守在城中的两万人会迅速来到这里。 短暂的慌乱之后,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他迅速参透了敌我两边的形势。 谢红叶没有被吓到,她红缨枪一挑,牢牢地压住了对方接下来的攻击,压得对方不愿软下的膝盖发颤。 谢红叶这时才道:“大将军怎么知道我谢红叶只有两万人。” 语气中全然是对自己的信任。 谢红叶的这句话在镇远大将军的脑海中嗡嗡地响了起来,在一瞬间,它又变成了很大的鸣叫声,他险些以为自己要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失鸣。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大意了! 谢红叶既然安排了人翻过山脉,又怎么会是他认为的那般,只是前来锦州试探? 脑海中的鸣叫声刚刚低了一些,他看见天边有黑压压的潮水向这里涌了过来,所到之处不论草木尽数被吞噬了干干净净。 这是谢红叶原本留在长平的那两万人。 这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太守当时站在城墙上的恐惧,他有一种预感,这潮水可能会将他也吞噬掉,这个预感让他握着长/枪的手有些发凉。 谢红叶笑了,她终于可以慢悠悠地说话了,“大将军在想什么?是在想为什么这两万人日夜兼程来到这里,而你的探子却没有将这件事上报给你?” 消息的往来都是由九湘操控,对九湘来说,拦截一个消息轻而易举。 在没有走出锦州城的时候,镇远大将军推测谢红叶只是为了走个过场,他也没有推测错,因为谢红叶就是这么误导他的。 谢红叶的目的,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备心,并将他从城中骗出来。 他上钩了。 谢红叶成功了。 谢红叶亲自缠住这个人,为苻成打开城门准备了时间,也有更多的时间等待这两万援军的到来。 现在,援军已至,城门已开,就算锦州的四万人都经受过训练又如何?谢红叶手中的红缨枪猛地一抬,在空中划过一道令人眼花的弧光后,向对面的人刺过去。 是时候放手一战了! 这锦州—— 只会是她谢红叶的囊中之物!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今天有几更(大雾 第55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谢红叶的军队是由四万名百姓组成的, 他们训练的时间很短,各个方面都比不过锦州的四万朝廷兵。 强攻,这是一个肉眼可见的失败计策。 谢红叶依旧选择强攻。 强攻是表面上的作为。 私下, 她佯装将两万人留在长平,只带着另外的两万人来到锦州,此举是降低锦州的警惕;她将自己受了伤的样子悄悄暴露在有军令在身的大将军眼里, 误导他对自己的看法和推测。 完成上一步的同时, 她将人纠缠在城外, 让他无暇顾及城内发生的事情, 此举成功让苻成她们翻阅山脉进入城中,里应外合。 她们这些百姓组成的兵是比不过朝廷的兵,但, 如果是四万百姓组成的兵对上朝廷的两万兵呢? 趁现在! 因虎符丢失, 致使嘉广、德阴、德阳、长平四城迅速沦陷,吸取了前车之鉴,虎符在这里已经没有了用处,唯有通过镇远大将军或他的亲随口信才能唤动剩下的两万人。 如今他的亲随已被苻成等人彻底斩杀, 为了防不住有人通风报信或是被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前,她们需要迅速地将眼前这些人铲除, 然后再解决剩下的两万人。 谢红叶手中的红缨枪犹如长蛇般向对方刺了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 谢红叶承认, 此人是她离开观音山以后, 唯一一个让她产生压力的对手。 交战时的无措不是谢红叶装出来的, 对方有这个实力。 镇远大将军也感受到了谢红叶这一击中蕴藏的力量, 他明白谢红叶此举是为了速战速决, 谢红叶只有这样才能胜利。 他怎么会允许。 只见他向后一个空翻, 不仅躲过了谢红叶的红缨枪,还将她的武器踩在了脚底,在他回到马上后又被他稳稳握在手中,任凭谢红叶百般用力也没能抽出半分。 同时,他握着长/枪的左手以掩耳不急迅雷之势冲向谢红叶。 他的右侧,正对谢红叶的左侧,那里是谢红叶受伤的地方。 谢红叶有意引他入圈套不假,谢红叶受的伤也不假——多年征战,他也大大小小受过各种各样的伤,自然清楚有些伤是装不出来的。 谢红叶的右手被他用红缨枪钳制着,在这个时候,谢红叶接下来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中枪受伤,要么松开手中的武器。 不管哪种,都是以谢红叶的死亡而告终。 在战场上没了武器的谢红叶,犹如水中的鱼没了赖以生存的水。 谢红叶想杀了他。 也要看,她谢红叶有没有这个本事。 “死了?” “死了。” 短暂的沉寂之后,周围发出一阵狂欢声,谢红叶的人手中的武器挥舞得更是卖力,战局瞬间颠倒过来,锦州的人节节败退。 旗帜倒地,夺走了他们的部分精神;镇远大将军死在谢红叶手下,夺走了他们的精气神;突然出现的这两万人马,完全夺走了他们的反抗之心。 “杀你,很费力吗?” 面对着镇远大将军迟迟不愿阖上的双眼,谢红叶喘着粗气,挑衅道。 他想要利用谢红叶的红缨枪钳制谢红叶,逼迫谢红叶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武器,这是一个很好的可以将对手置于死地的方法。 但,这有个前提,前提是谢红叶并非只有红缨枪这一件武器。 自一头羊开始便跟随着谢红叶的小刀一直被她带在身上,他想利用红缨枪钳制谢红叶的身形,头脑处于强烈兴奋状态中的他一时没有想起,谢红叶也可以利用红缨枪反过来钳制他。 一次次地争夺红缨枪,一次次地暗中用力,谢红叶都在试探对方的所能承受的底线。 掌握了对方的实力,谢红叶趁对方不备,用力一拽后翻身下马,不仅躲过了对方刺过来的长枪,还将对方从马上拉了下来,电光石火间,她藏起来的小刀顺势拜访了对方温暖的脖颈,迅速涌出的血液喷在了谢红叶的脸上。 这一场缠斗比谢红叶以往的任何一次打斗时间都长,长到谢红叶杀了镇远大将军后站在原地,失了血的头脑一阵阵地发晕,万物在她眼前扭曲,脚下的土地不停地向下塌陷。 在最沉重的黑暗降临之时,谢红叶身子一歪,若不是九湘突然出现,她险些晕倒在地。 “你看见了吗?” “我成功了。” 谢红叶攥着九湘的胳膊,支撑险些倒下的身躯。 她老了又如何?失去了九湘这个“神”的帮助,她一样会成功。 解决掉了这个大麻烦,剩下的小喽啰不需要谢红叶亲自动手,九湘带着她到城楼上,找了个地方坐着休息。 谢红叶不能倒下去,也不能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她需要一直坐在这里,直到锦州城被彻底拿下。 城外的两万锦州士兵死的死,伤的伤,投降的投降,等到城内剩余的两万锦州士兵赶来时,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主帅已死,锦州已破,他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谢红叶看出了他们的挣扎,她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些人,眼神平静,说出的话却夹杂着千万根利刃:“若你们现在选择投降,我自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投降之后做什么?生路又是什么? 谢红叶没有明说,众人心中一清二楚。 胜败已定,再挣扎也只是白费力气,队伍中,接二连三地有人丢下手中的武器,一脸灰败。 有人不愿投降,他们游走在这些选择投降的人中间,不住地劝说着。 见劝说无效,他们握着手上的武器,聚在一起,对着谢红叶怒目而视,他们是不会投降的,他们生是大宁的人,死是大宁的鬼,绝不会屈服在贼寇手里。 投降的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犹豫不决,他们是大宁的兵,应该听从大宁的调遣,怎么可以向一个反贼投降。 另一方面,他们不愿做困兽之斗,他们想保全自己的命。 这些人的视线四处飘荡着,一会儿看向自己的同伴,一会儿看向谢红叶的民兵,眼见天色都黑了还没定下一个主意。 谢红叶也不想继续等待,失血过多的左半边身体已经失去了知觉。 “你们选择投降,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诚心的还是怀揣着恶意,打算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将我一军?” “这……” 众人面面斯觑,有人小声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红叶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但还是有大半都靠在了九湘身上,旁人看不见九湘,因而她此刻的姿势显得有些怪异。 即便怪异,也没人敢问出来。 她是谢红叶。 被众人仰望的谢红叶道: “要证明你们是不是诚心投降,只有一个方法。”谢红叶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听着的人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发丝几欲在头上立起来,“把你们丢下的武器捡起来,杀掉这些不愿投降的人。” 自相残杀? 火光不断地跳跃在谢红叶布满干涸血迹的脸上,阴影随着火光的跳跃而四处走荡,使她看起来格外的不好惹和不近人情,直视她的人下意识地将低下了头,心中犹疑不定。 一时间,没有人做出动作。 不愿投降的人看着这一幕提高了声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们为什么要投降?这个贼寇根本不愿意放过你们,她蛇蝎心肠,就算今日收下了你们,明日你们也会是一个凄惨的下场!” 有人问:“那你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上有老人下有孩子,若是死了,他们该怎么办?” 不愿投降的人反问:“那你是要背弃大宁吗?” 说话的人沉默了。 “没人动手吗?” 谢红叶挥了挥手,说出口的话与她展现的一样冷酷无情,“那……就杀了吧。” 她的话轻飘飘地落地,苻成一行人的身形动了起来,谢红叶队伍中的人随之一起活动着身形。 不愿投降的人见状大叫道:“看到了吗?这个女人根本没给我们活路,我们应该再为大宁——打最后一战!” 他的尾声与某种利刃进入血肉的声音混在一起,猛地提高后又戛然而止,像是正在飞行的蝴蝶断了翅膀般急速下坠。伴随着利刃拔出血肉的声音,他的身体倒向地面,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还装着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在他倒下的地方站着一个官兵,他拿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着,细听还能听到他嘴中正在念叨着:“我也是走投无路……我想活下去,不要怪我……” 说完,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他把沾了血的匕首丢到前面,开始求饶:“谢大人,小人都按照大人说的做了,求大人放小人一条生路。” 谢红叶应声后,剩余的人也捡起原本丢在地上的武器,向着身边的同伴刺了过去,他们还不想死,他们想要活下去。 有人不愿看到这副场面,选择吻颈自杀。 有人不愿参与其中,拿着手上的武器向谢红叶的人冲过去。 也有人绕过这一切,试图逃离这里。 眼前这副场景,是比吃了败仗还令人痛苦的存在。 苻成对这些人的死活并不关心,谢红叶的人多数都是百姓组成的,尽管平日里对这些官兵千般憎恨万般嫌恶,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反倒对这些人产生了同情。 不过,谁也没有站出来,替这些人求情。 谢红叶这般作为,难道不是这些人心怀不轨在先吗? 一路走来,谢红叶的威严早已深入人心。 谢红叶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在锦州,发生了一件令她不得不做出抉择的事情。 第56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谢红叶将所有事情交给苻成, 回到营地,脱下了沉重的铠甲,白石礼留给谢红叶的道士们围了过来, 将她与身体粘在一起的衣服剪掉,用温水化开与血液凝结在一起的布条,洗去在皮肤上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们将酒倒在了谢红叶的伤口上, 又用针线将伤口重新缝合。 在此过程中, 谢红叶没有因为疼痛而紧绷身体或是倒吸一口冷气, 她在脱下铠甲的那一刻已经陷入了深深的昏睡之中。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谢红叶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苻成等人眉眼耷拉着坐在营帐里,像是受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委屈。 她的头脑瞬间清醒, 心也不受控制地沉了下去, “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受伤,说出口的话也没了平日的五分戾气,显得平和了许多。 苻成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将肚子里的委屈告诉谢红叶, 这一想法在听见谢红叶的声音时发生了改变,蓄积在嘴边等待着喷涌而出的话就被她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她低下头, 不让谢红叶看见她的脸, 闷声道:“没什么, 只是你睡这么长时间, 我们有些担心。” 谢红叶如何能看不出苻成心中藏着事, 她披了件衣服, 靠在床上, 视线直逼苻成, “在我睡着的期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 谢红叶干脆直接点名:“苻成,你说。” 苻成转过身,背对着谢红叶,这是她不愿说的意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红叶走到今天这一步,包括受伤,都是为了她们,她又怎么好意思在这个时候说一些对她病情无益、反倒使她大怒的话。 谢红叶又点了另一个人,那人同样别过谢红叶的视线,嘴唇紧紧抿着,没有吐出半个字。 “你们都不说是吧?” 谢红叶薄薄的唇抿成了直线,她掀开身上的被褥,作势起身,“那我出去看一看,看看我睡着的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事!” 见她要下床,周围人赶紧将她按住,那几个小道士说过,谢红叶受的伤过于严重,需要好好养养。 苻成耷拉着脑袋道:“昨日你离开之后,城中发生了一些事情。” 苻成欲言又止,见谢红叶的视线逼问着她,她心一横,继续道:“昨日处理了那些锦州的士兵后,我安排了一部分人驻守着锦州,又让另一部分人去找些火木,好把这些尸体都处理掉。” 驻守锦州是为了防止这座城再被有心之人夺走,也是为了安抚城中百姓;处理尸体是紧要之急,如今已经春日,天气温暖,尸体若是耽误了处理很容易产生疫病,用火烧的方式可以避免这一切。 这都是正确的处置手段。 谢红叶看着苻成,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们都在忙,没发现有部分人偷偷离开了这里,去了城中百姓居住的地方。他们闯入百姓家里,抢夺财物,威胁那些人给他们准备饭菜,甚至……甚至……” 苻成不忍说下去,谢红叶的脸色变得铁青。 深吸一口气,苻成才接着道:“甚至威胁那些女人服侍他们,有人不从,被他们……”苻成闭了闭眼,“被打还算轻的。”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红叶脸色僵硬,她看向苻成,也看向围着她的所有人。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神情愤怒。这一刻,谢红叶觉得自己的喉咙干得能喷出火星,她感觉自己的嘴唇已经裂出了一条深深的缝隙。 她问:“然后呢?” “若不是城中突然起了大火,我也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乱子。那些人……有的自杀了,有的精神疯癫……我若提前发现了这一切,也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苻成语气自责。 赶到现场的她发现这一幕,愤怒之下杀了一个作恶的男人。 谁料苻成此举犹如捅了马蜂窝,顿时引起众人的不满,他们胡乱嚷嚷着:“我们帮谢大人打江山,江山最终又不会分给我们,这对我们来说没有一点儿好处。如今我们想获得一些好处,你还要拦着吗?” “你是女人,不懂我们男人。” “……” 队伍中一部分人都是为了除掉那些贪官污吏才加入的,一部分是觉得有利可图,还有一部分就是这些,图谋不轨的。 “历史上的每一次战争都是这样的,又不是只有我们这样。凭什么他们做得,我们做不得?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连这个都不可以,那还打什么仗,不如回家,反正一样都没有暖被窝的,家里还舒服些。” 参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一人一句,出口的话全都变成了高山,将苻成等人死死地压在山底,不准许她们推翻。 苻成下命令,让他们将这些人抓起来,却没有一个男兵愿意动手,甚至反过来帮着这些作恶的人向苻成求情:“他们这般做也是人之常情,自古以来,城破之后,城中的女人和财物都是任由战胜者处置的。”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没有个能说体己话的,这般作为,也是走投无路啊。” “苻将军,行军太苦了,他们只是想放松一下。今天与锦州交手,我们死了五千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得过明日,只是想趁机享受而已。” “……” 苻成拿这些人没有办法,不管有没有参与作恶的,此时团结一致,纷纷向苻成诉说着他们的被逼无奈。 但她也没有退让,任由这座城中的百姓被这群人欺负。 谁敢上前一步,敢做出半点逾矩之举,都会被苻成手中的刀挡回去。 她们这些被逼着走上观音山的,一部分人就是遇见了这种场景,她们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有人跟她们陷入同样的境地。 问题的源头与她们密切相关,若不是她们不安待在观音山伤,若不是她们在途中大肆招兵买马,若不是她们管理不当发现不及时…… 苻成说完,一室无言。 半晌后,她问谢红叶,“我们该怎么处置他们?” 相似的问题苻成也问过谢红叶,那是离开长平的三天前,她在茶馆中听到了一些下流的污秽言语。 那时的谢红叶没有回答苻成,结果那个小小的问题,滚雪球般变成了今日这么大的问题。 这一次,谢红叶仍是没有回答苻成的问题。 没有人,比一个年老还受伤的人更清楚她的寿命什么时候会告终。 离开观音山前的谢红叶还没感觉到自己年岁已高,离开观音山后,尤其是在受伤后,尽管不想承认,但她十分清楚自己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 她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达成自己的目的。 谢红叶的视线扫过紧紧包围着自己的同伴们,若是这些人中,有一个能够承担起保护众姐妹责任的人,她就可以顺从她们的意思,处置掉那些作恶的男人。 她离开观音山,最初是说着为了给自己和同伴们找一个可以安居乐业、不被驱逐的净土,心下又何尝没有更多的期冀,期冀自己不仅可以护住同伴,还能护住世间女人? 在众人期待的视线中,谢红叶闭上眼睛,身体靠在垫子上,不敢去看她们流露出失望的眼睛。 谢红叶的身体并没有随着动作的靠后而放松,她的胸口微微起伏着,透露着她现在的心绪并算不上平静。 她当然想护住那些来到世上就受苦的女人。 可她,没时间了啊。 观音山的所有人中,她之下,是苻成。 在长平养伤的那一个月,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将一切都交给苻成,苻成哪哪都好,她忠肝义胆,待人真诚,有一身出色的武力,力大如牛,可她太冲动了。 若她时间还长,用心教教苻成,苻成有很大可能改掉性子里的冲动,承担起为所有人建立一片净土的责任。 偏偏,她没时间了。 所有的一切,只能由她亲自完成。 她队伍中的那些小兵们是在作恶,若是加以处罚,势必伤筋动骨,队伍涣散,他们将来必会尹奉阳违,小动作层出不穷,到时别说攻城,可能连离开锦州城,前往下一城都很困难。 她老了。她受伤了。她没有时间了。 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她不能让任何事情阻挡她前行的步伐。 短短几个呼吸间,谢红叶不忍地做了决定。 那些可怜的女人,等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她会为她们建碑立名的,也会杀了那些作恶的人为她们赔罪的,也会亲自去地府体验十八层地狱的各种刑罚,请求她们的宽恕的,不宽恕她更好。 现在,她只能将她们的苦和痛全都忽略,全当作没有看见。 若是她的队伍全是女人该有多好…… 偏偏想要参加的女人都被家中管束着或是丈夫孩子苦求着,若全是女人,她现在也不会处在这么一个两难的境地。 【作者有话要说】 求生欲:别急着骂我和红叶quq,还有一章捏 第57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苻成的双眼中是掩饰不了的失望, 她看了一眼谢红叶,转身走了出去,有几个人跟着她离开了营帐。 她们无法说出责备谢红叶的话。 不只是谢红叶和她们朝夕相伴长达几十年, 彼此间亲密无比,不是家人,胜似家人;她们更清楚清楚谢红叶为何不处罚那些人。她们昨晚可以直接动手的, 不是非得需要经过谢红叶的首肯。 后半天的时间里, 谢红叶命人将营帐迁到了锦州城内。 路过的大街上, 空无一人, 乱糟糟的一片,被烧了一半的竹筐随意地躺在路中间,砖头横七竖八的, 接道两边的窗户和门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 偶尔能从里面扫到一两双瑟瑟发抖的眼睛。 这是谢红叶以前攻城时没有见过的场景。 哪怕是在东阳那个小城,那时候她的“神仙”之名还没有传出去,那些百姓知道她杀了朝廷官员也从未畏惧她。 依旧是跟原来一样的安排,谢红叶来到了朝廷官员的一处宅子外。 在城破之时, 这些宅子的主人就携着行李离开了锦州,谢红叶当时身受重伤, 没有精力对付他们。 苻成安排人连夜将这些宅子清理出来, 好让她们有个居住的地方。 宅子外的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烂菜叶子, 大门上也留了点痕迹。苻成说, 她上午命人清理这里的时候还没有这些东西, 必是城中百姓听见了消息, 特意前来丢掷的。 这天夜里, 谢红叶躺在床上辗转不眠, 伤口的疼痛完全没有干扰到她的想法。 想着路过街道时看见的破损房屋, 还要破损地方的窥探眼睛,充满了怨恨和恐惧;宅子外面被人偷偷摸摸丢弃的烂菜叶子,那么厚实。 谢红叶干脆从床上坐起来,她看着在被子上的花纹,在黑夜里它们都变成了暗色,白天看见时还是鲜亮的。 她摩挲着自己的手,摸着上面厚实的茧子,回想起它沾上温热血液时的感受。 最终,谢红叶在体外飘着的乱七八糟的思绪汇在一起,变成了一句话: 她真的做错了吗? “砰砰砰——” 深夜里,敲门声格外明显,惊扰了谢红叶的思绪,与敲门声一起传入谢红叶耳中的,还有苻成询问的声音:“睡了吗?” 谢红叶应声:“进来吧,我还没睡。” 苻成进来点燃了房间的灯,微波的烛火照亮了这个房间,谢红叶这才发现她身后跟着一个人。 身后的人的面容很是熟悉,谢红叶很快就认出了她。 谢红叶当初在观音山下能利用那些朝廷驻军,眼前这个人起了很大的作用,她不是别人,正是被白石礼留在身边的杜衡若。 谢红叶对她的出现感到意外:“你怎么来了,你们观主她近来如何?” 作为白石礼那个假正经唯一的朋友,谢红叶认为自己有慰问对方的必要。 杜衡若因这一句话眼眶红了起来,说话间,已是哽咽:“我们观主……她……十日前羽化了。我按照她的吩咐将尸体焚烧……埋在了我们的观中,随后我来到了这里。” 说话的同时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谢红叶:“观主羽化前……让我把这封信一定要亲自交到你的手上。” 谢红叶没想着接过那封信,她有些出神,怔怔道:“羽化了?” 她在脑海中艰难地回想着白石礼,初见时她的救命之恩,离开观音山的前夕她逼迫自己承诺必须善待万华观中的道士们。 那么活生生地满嘴尖刀子,从来不会对人说一句好话的白石礼,怎么再一次听说她的消息,就是阴阳相隔? 苻成想要拦住杜衡若已经来不及,谢红叶受伤后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年岁,如今猛地听见故人的消息,只怕心中不好受。 她代替谢红叶将那封信从杜衡若手中接过来:“你从观音山一路走来应该很辛苦,我带你先去休息,有什么话明天接着说。” “明天也可以见到你的师姐妹了。” 苻成再次走进屋子,谢红叶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她默不作声地将烛台安置在谢红叶床边,从怀中掏出那封信,递了过去。 谢红叶转动着有些木然的眼珠,将信接过来摸了摸,叹息一声又递给了苻成。 苻成授意,将信拆开,念了起来。 白石礼说,那把大火并没有将山烧死,今年开春,遍山都是翠绿色的,半点也看不出不久之前这里被大火包围。 白石礼说,听说你这一路波澜壮阔,有很多人支持你。 白石礼说,很庆幸当初是我救了你。 白石礼最后说,你这人性子固执,如果遇见一桩没有做成的事,就会一直念叨着它,时间长了,很难不走火入魔。凡事不能勉强,越勉强越容易事与愿违,尽力就好。 前面的内容都在一张纸上,最后的叮嘱在一张纸上,密密麻麻,显然,这是她最想要告诉谢红叶的话。 当初她推测谢红叶身为一个女人,将来会走出观音山,干一场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现今她也推测到谢红叶会为了一些想要完成的东西而产生执念。 被执念控制的人,做出的事,可能连她本人都不会赞同。 听完白石礼信上的内容,室内沉寂陷入了沉寂。 苻成将信折好塞回信封,收到怀里,告别谢红叶后关上了房门,将空间留给了谢红叶,陪伴在谢红叶身边的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 烛火摇摇晃晃,坚持了片刻,被穿门而过一阵风吹灭了。 在黑暗里,谢红叶念着白石礼特意写给她的信,想起了杜衡若没来时让她感到疑惑的问题: 她真的做错了吗? 白石礼劝她不要产生执念,她知道白石礼是好意,这个人,总是刀子嘴豆腐心,看似拒人千里之外,实则处处为别人着想。 一个念头沉下,一个念头浮起,沉沉浮浮间,谢红叶在朦朦胧胧间睡了过去。 睡前,她脑中浮现的最后一句话是: 若她不这么做,该如何破她现在的困局? 梦中,谢红叶回到了观音山,这片她十七八岁时就住着的地方,她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来到这里,然后离去。 四五十年过去,居然有一百多个人愿意留在这里。 昔日荒凉的山头,竟诡异地生出了几分热闹来。 她们摘下山间的小花簪在发间,采摘苦涩或是甜蜜的野果,晒干挖掘来的野菜,将前一年准备好的种子撒在开凿出来的土地里。 山上陡峭多石,并不适合作为土地。 她们不信,她们运来了石头,硬生生地在这山上建起了一块斜斜的平地。 山上土地贫瘠,她们便用肩膀,将土从遥远的地方一担担提过来,又将混杂其中的碎石头是她们一块块捡出来。 她们种下了可以依靠树木爬起来的豆角,点上了可以越冬的土豆和萝卜,将从山下挖来的果树栽在地边,期待着可以在秋日吃上甘甜的水果。 在地的旁边,搁置着她们亲手打造的笼子,里面养着从别处偷来的鸡鸭和在山上捕捉到的野兔。 地的边缘种着一圈花,谢红叶并不认识,花开时红的黄的白的,好看极了。 这花总是在谢红叶没有欣赏够的时候被摘下,成为腹中的食物。 苻成说,黄色的是萱草花。 到了夏日就没有这么惬意了,需要两三个人组队日夜守着菜园子。 一是为了防止山猪前来滚土豆或是啃食玉米,破坏她们辛辛苦苦种好的蔬菜;二是为了在雷雨天的时候,能及时发现哪里的土被雨水带走,这时候需要她们带着工具阻挡这一切的发生。 遗憾的是,大多数时候,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挑来的土,跟着雨水前往另一个地方,而束手无策。 再一睁眼,谢红叶有些恍惚,半晌后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观音山,正在锦州城。 怎么突然做这样的一个梦,难道是白石礼在告诉她,要打消执念,离开这里,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地方? 谢红叶扶着额头,将心中的惆怅慢慢抽离后,她否决了这个猜测。 她们是被逼上观音山的,在观音山上,从来没有过一日的安详时光。 如今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她们的处境甚至会比以前更糟。 谢红叶的伤口被换了药,遇见的小道士各个眼眶通红,看来杜衡若已经将白石礼羽化的事情告知了她们。 换好药,她离开房间,坐在院子里,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候。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都默不作声,生怕一张嘴,提到的是锦州城破后发生的事情,会惹得谢红叶不快。 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日子里,谢红叶收到了她离开观音山后的第三封信。 这封信不是京城那边,由定安长公主授意,王清莞撰写的信、也不是万华观中,察觉到谢红叶动向的白石礼特意备好的信。 它来自锦州以北,一个名为杜兰娘的人的信。 杜兰娘,谢红叶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一个故人。 第58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她的丈夫被人砍死, 她的家因一场火而化成了灰烬,杜兰娘收起眼泪,将悲痛和愤怒藏在心底, 跟在对她有救命之恩的谢红叶身后,听从谢红叶的安排,前往京城。 一路上, 杜兰娘准备了很多话, 等到了京城时要说出来。 关于她的丈夫, 她的乡亲, 她辛辛苦苦养成的鸡鸭牛羊……她要凭借这些,获得让她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的补偿。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杜兰娘一路上心情高涨, 直到被拦在城门外。 高耸的城墙仿佛是冰雪制成的, 扑面的冷意使她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沿途设想的那些都是难以实现的美好愿景。 哪怕各个官员相互都看不顺眼,那也没有让百姓凌于他们之上的道理。 就在这个时候,谢红叶站了出来,提出用她们给乡亲们换一条通行的路。 杜兰娘对此很是诧异, 她清楚,这是一条行不通的路。 她试图劝阻, 却败在了谢红叶等人的巧舌如簧和不忍直视的现实下。几个村子的人一同前往京城, 是为了获得他们应有的补偿, 也是因为他们的房子和食物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冬日在即, 他们没有任何退路。 杜兰娘是人, 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在众人的默不作声中, 杜兰娘别过头, 算是认同了谢红叶的做法。 他们用谢红叶交换了一条通往京城的路, 踏入城中的他们还不知道,实际上这是一条是通往黄泉的路。 若不是谢红叶力挽狂澜,只怕所有人都会葬身在此。 劫后余生的杜兰娘看着站在城墙上的谢红叶,听着那些恶鬼的血一滴滴地从天上落下。 她想,既然准备好的路走不通,那她们就跟随谢红叶打去京城!即便最终没有抵达京城,那她们创造出来的动静,足以让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正眼相看。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也不是好欺辱的。 杜兰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的仇人不是那些朝廷派遣过来的驻军,而是谢红叶。 一路上,她猜测过谢红叶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帮助她们,她也确实问过,谢红叶噙着根干枯了的白茅草半抬着眼皮答:“狼为什么不一口气咬死所有的羊?” 白茅上的飞絮在谢红叶说话间飞得到处都是,也沾了谢红叶一身。她只是随手拍打拍打,随后正眼看向杜兰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为了长久的利益。 杜兰娘仿佛被谢红叶眼底的戏谑烫到了,她收回视线,暗中嘲笑自己怎么会认为谢红叶是出于心善。 杜兰娘这时候只以为谢红叶是为了在这些人离京之时,把他们获得的补偿都抢过来。 知道了谢红叶的图谋,也知道谢红叶没有留她之心,为了活命,杜兰娘悄悄回到住所,收拾东西,打算离开队伍。 谁知朱老三见她行动诡异,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朱老三不知道杜兰娘为什么要走,直觉告诉他其中必有原因,任凭他百般追问杜兰娘都没有松口将真相告诉他。 杜兰娘对谢红叶的情绪很复杂,虽恼怒谢红叶设下这么大一个局,将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但谢红叶此举最终会有什么结果,她也很是好奇。 当日被挡在城门外,谢红叶决定用自己来换通行之路时,朱老三迫不及待地站出来,想要接替谢红叶,成为统领整个队伍的人。朱老三此时若是知道其中缘由,必会让谢红叶目前所做的一切都付之东流。 她不愿看到这个场面,尽管谢红叶有杀她之心。 离开谢红叶的那晚,空中飘起了大雪,温度骤然下降。走了一夜的杜兰娘满身热汗,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不得不停下来歇歇脚。 停下来的几个呼吸间,热汗迅速变冷,像是在皮肤上结了层薄薄的冰,冷得她打起了寒颤。 等她意识到不能停歇时已经迟了,她头一沉,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在一辆草车上,原来是南下行商的队伍将她救了下来。这时车队刚刚离开长平,正往着锦州赶去,年关将近,他们迫切地想要回到北方的家。 知道杜兰娘无处可去,又手脚麻利,车队将她留了下来。 过了锦州,就是零水,也是车队主人的家乡。 就在杜兰娘以为帮人洗衣做饭会是度过自己的下半生时,有人见杜兰娘寡妇一个,就起了主意,想讨她做老婆。 杜兰娘不同意,几次遭拒之后,那男的恼羞成怒,就要强迫。 面对无赖,杜兰娘将正在剁猪肉的刀就挂在了对方的脖子上,对方用手敲了敲刀身,不屑地叫嚣道:“你以为你是谢红叶,想杀谁就杀谁?有本事你往前一寸试试。” 车队南下回来,自然也给零水城的人带来了南边有一女子被朝廷逼得走投无路,带领着村民造反的消息,此时谢红叶攻下鲤门不久。 恶心东西的嘴还在张张合合,应该是在说一些叫嚣的话,杜兰娘却听不见,天地间的所有声音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杜兰娘耳中响起的是那个贪心太守被城楼上的谢红叶抛到地面的闷重声,还有谢红叶举着的那把红缨枪上的血,顺着缨子一滴一滴穿过十来米的高空掉落地面。 杜兰娘想看一眼城楼上的谢红叶,在抬头的那一霎那,耳中所有的声音再次远去,在一片空寂中,谢红叶的声音乍然出现,清晰如昨: “以杜兰娘的聪明劲儿……不如趁她还未察觉时,除掉这个隐患。” 等杜兰娘回过神,她已经站在了当初救自己的车队主人面前,对上后者惊惧远远多过诧异的双眼,杜兰娘将手中的人头举起来,不顾自己满脸的鲜血,蓦地一笑,十分瘆人: “之前我骗了你,我不叫杜兰娘。” “我是,谢红叶。” 杜兰娘说:“我是谢红叶。” 杜兰娘说:“传闻不足为信,传闻中我还是个老太婆呢。” 杜兰娘想象着谢红叶平日的语气:“我的队伍目前还在鲤门,自有大将坐镇。接下来会一路北上,通过锦州,前往京城,把在金座上的那个老家伙拽下来,换我坐上去。我装晕混入你们的车队,打探锦州以北的敌情是其一,其二也是向问问你们这些行商的人,是否愿意归顺于我。他日城破之时,自不会伤你们半分。” “零水城内也有我的人,是否愿意归顺,你可得想仔细了。” 不需要杜兰娘证明,车队主人看着眼前提着人头满脸是血的女人,对她是谢红叶这一事实坚信不疑。 在杜兰娘说事成之后会封他做官时,他毫不犹豫地献出了自己的所有身家,同时暗中为杜兰娘招兵买马,聚集民众。 就在这时,朱老三被带到了杜兰娘的面前。 当日朱老三追问无果,想要返回,却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兜兜转转,阴差阳错,也来了零水。听说谢红叶在招兵买马,他连忙攀上关系,就这样被带到了杜兰娘面前。 朱老三想要与杜兰娘合作共成大计,出于对朱老三低下人品的考量,杜兰娘同意了。如今还在召集人手,容不得半点节外生枝。 听闻谢红叶打开鲤门后,又连破德阴、德阳、长平三城,杜兰娘觉得时机已到。 于是她效仿当初的谢红叶,挑拨官民之间的关系,后以官员不仁之名,宣告造反,鼓动百姓,成功拿下了零水城。 一时间,追随者数众。 当晚,朱老三命人抢了一个女子送到他房间,途中撞上了杜兰娘。不需要质问,杜兰娘一眼就能看出来朱老三想要做什么。朱老三的行为也让杜兰娘心中升起了警惕,她必须得防着队伍中的这些男人,有朱老三那般想法的,肯定不止一个。 为了提防此事,杜兰娘命人将朱老三的口鼻堵住,于第二日带到了人来人往的集市上。 杜兰娘本无杀朱老三之心,都是亲邻,但,前提是没有触及她的底线。 因杜兰娘的举动,好些个男的退出了队伍,原本还算充足的人手顿时显得捉襟见肘。 就在杜兰娘惆怅该怎么召集人手时,无由来地想到了谢红叶,又想到了自己,她们都可以,那再召些女兵又如何?一来女子比男子乖顺可靠,二来也可以增加人手。 这时,杜兰娘遇见了跟谢红叶一样的难题: 愿意加入的女性不在少数,只是经过丈夫孩子哀求之后,队伍中新增者寥寥,远远赶不上队伍之前的人手。 就在杜兰娘陷入新一轮的惆怅时,车队队长进来,告知杜兰娘,说有人闹事,一大片男的嚷嚷着要退出,他们不愿跟新召的女兵拿一样的俸禄,这对他们来说过于耻辱。 “哦?” 这不是瞌睡了就有人来送枕头,正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吗? 杜兰娘眼前一亮:“那就如他们所愿,把女兵的俸禄提为男兵的两倍。若继续闹事,让他们直接来找我。” 左右不是她的钱,挥霍起来也不心疼。她不需要用所得银钱去收买人心,这是真谢红叶需要做的事。 看在丰厚的银钱份上,家中就算再需要女性裁衣做饭,也会有所考量。 如此一来,难题迎刃而解。 那些男兵没有一个敢闹到杜兰娘身前的,他们敬畏谢红叶在外的传闻,也见识了假谢红叶的手段,觉得受到屈辱的他们默默离开了队伍。 他们的离开,并没有阻挡杜兰娘队伍的快速壮大。 就在杜兰娘信心满满计划下一步时,她得知了朝廷派四万军队前去锦州剿灭谢红叶的消息。 之前的车队主人在杜兰娘身边一脸谄媚:“朝廷那些个蠢货,怎么会知道真正的谢红叶早就通过了那关口锦州。看来,距离大人您拿下他们只是时间问题了。” 周围人说了什么,杜兰娘没有听清。 她只觉得置身冷窟,渗出的冷汗,仿佛又在皮肤上生了一层薄薄的冰。 零水在锦州的西北方,京城在锦州的东北方,军队从京城来,没有路过零水,所以还不知道她的消息。 若是,知道了呢? 朝廷随手一挥就能聚集几万人,她耗费了大量银钱才聚集了七八千人,若这四万人发现了她的踪迹…… 杜兰娘小心翼翼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生怕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会暴露出她心底的恐慌和不安。 她也终于察觉零水是多么不安全的一个地方。 它距离京城太近了,近到一旦被察觉,四面围过来的兵马不需要动手,也不需要准备任何武器,仅靠数量就可以将这座小小的零水城压成粉末。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这时,杜兰娘想起了真正的谢红叶。 【作者有话要说】 《我,谢红叶,打钱》 你好,我是谢红叶,我在大宁有100吨黄金,我现在需要一条评论解冻我在大宁的黄金,在章末留言就可以。留言后,我明天直接让你统领三军!- _(:з)∠)_然后就是很抱歉啦,前些日子被迫熬夜(失眠)时,右眼视线突然变暗,看不清东西,幸好第二天醒来恢复了。我对此有些,不,是非常害怕,就养了一段时间的眼睛,TAT抱歉。 第59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苻成念完手中的信, 谢红叶垂了一半的眼睛缓缓睁开,口中意味不明地咀嚼着两个字:“合作?” 话一出口,谢红叶觉得有些好笑:“她盗用我的名号在外面兴风作浪, 完了后,还敢跟我提合作?” 笑意转瞬即逝,谢红叶又恢复了收到信前的模样。 苻成回想着信中内容, 面色复杂。 自进入锦州, 她一直都在忙于抚恤那些被伤及的百姓, 可惜做的再多, 百姓也不领情,这让她很是头疼。想到此,苻成暗中看了一眼谢红叶, 微不可闻地摇摇头, 收回视线,紧抿的嘴巴变成了一条直线。 她、谢红叶、还有所有人的都清楚:做的再多,不如直接军令处罚那些作恶者,可现实不给她们这样做的机会。 偏偏杜兰娘, 一个借着谢红叶名头兴风作浪的人做到了。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环绕在几人身边的沉默被突然响起的声音驱散了,谢红叶的语气不明, 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其它:“她很聪明, 在别人对我的谎言深信不疑时, 她却能清晰地指出里面的漏洞。” 不需要特意点明, 一直在旁保持静默的九湘也能猜出谢红叶话里话外指的是寄信前来的杜兰娘。 谢红叶说完后顿了顿, 神色难辨:“如果我们之间没有结仇, 她这样的人, 我肯定会收为己用, 她也会成为我的臂膀。” 细听之下, 能发觉谢红叶语气中的可惜和少许遗憾,这不是九湘第一次从谢红叶的口中听到了。 一语成谶,昔日谢红叶评价杜兰娘的那些话,如今已经成真。 话毕,谢红叶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站起身,绕着石桌走了两圈,戛然站定,同时响起的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和蔼,眼中也泛着奇异的光彩: “你说,我现在让杜兰娘入我麾下,培养她做我的接班人,还来得及吗?” 话是对着九湘说的,九湘眼前一亮,聚集在头顶数日的浓雾隐隐有散开之意。 可当九湘开始思考这个计划的是否可行时,谢红叶却猛地一锤石桌,好似气急。她背过身,发出一声冷哼,语气陡转直下:“她也配?” “她盗用我的名号,先招兵买马,建立自己的势力。然后呢?” 谢红叶转身,看向苻成:“别以为我看不出她打的是什么算盘,她打算实力强盛到一定的时候,就取代真正的我——谢红叶。” 谢红叶嗤笑:“如果只是这样,我还会夸她一夸。结果,她现在给我写这么一封信,不过是被朝廷吓破了胆子,又无路可走,这才假意示好。” 不等九湘反应,谢红叶对着一头雾水的苻成状似随意道:“让所有人都去前厅,我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不过是一个有谋无勇的人,她谢红叶可不会容忍。 苻成见谢红叶神色郑重,不敢耽搁,不过片刻工夫就将人集了个七七八八。众人不知道谢红叶为什么突然做出如此举动,议论纷纷,直到谢红叶现身。 对上这几十双眼睛,谢红叶宣告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连夜整军,明日离开锦州,前往零水,除杜兰娘。” 谢红叶的语气算得上迫切。 对谢红叶来说,这时候的杜兰娘仿佛是观音山上小溪间的一只蚂蝗,正依附在她还没好利索的伤口前,大口大口地吸食血液。失去了的血液的手脚发凉,头脑发晕,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正确,但这件事如果必须要有一个解决方法的话,只能……想到此,谢红叶这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些。 除杜兰娘? 不知真相的众人面面斯觑,杜兰娘不是半路走丢了吗?怎么会又突然出现?还要大费周章地去解决她? 比起这些,众人更担心的是谢红叶的身体。 对此,谢红叶早就准备好了说辞:“除去一个杜兰娘而已,哪里需要我亲自出手。”她的视线扫过朝夕相处的同伴们,最终停在了满脸诧色的苻成身上:“不是还有你们吗?” 眼前这些人跟在谢红叶身边不止一年两年,但她们不可能跟在谢红叶身边一辈子——这个事实,谢红叶在被迫承认自己真的年老时,也跟着认清了。 既然没有合适的接任人,那她必须得在有限的时间内,将这些人都培养出来。 杜兰娘和她的零水城,是最适合她们练手的。 确认此事不会伤及谢红叶的身体,才有人开始思考眼前的问题:“除去一个杜兰娘,应该不需要整军吧。” 说话人还不知内情,她信心满满道:“这样倒是显得我们胜之不武,让一两个人前去不就可以解决此事了吗?” 谢红叶没有说话,苻成缓缓张口,顿时吸引了众人的视线:“我们此行,要解决的不止谢红叶这么简单。刚刚得到消息,杜兰娘离开我们后到了零水,她假借谢寨主的名号招兵买马,已经公然宣称造反了。” 话到这里,苻成好似还没说完,但她只是犹豫一会,又将嘴彻底闭上了。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将杜兰娘做的其它事情说出来。 苻成的一番话点燃了众人的情绪,她们或是诧异,或是惊讶,或是佩服,或是不忿,七嘴八舌,讨论了起来。 随着讨论,她们的情绪越来越激烈,直到谁脱出而出的一句“是在锻炼我们吗”,犹如一盆冷水泼在了烈火上,所有情绪在眨眼间消退。 她们齐齐看向谢红叶。 只看见了谢红叶迈出前厅后在空气中留下的一片已经褪色了的衣角。 送出信后,杜兰娘一直在等待谢红叶的回复,得知谢红叶成功拿下锦州时,她的不安被迫提到了嗓子眼,心底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小看了谢红叶。 之前她不认为谢红叶会拿下锦州,或者说,认为谢红叶不会非常有信心拿下锦州,不会很快动手,这才写了一封要求合作的信。 她在锦州北,谢红叶在锦州南,如果合作,会对锦州造成一个两面夹击的现象。 就算她们一时无法攻下锦州,也可以通过短时间将人困死在城中这一法子,取得最终的胜利,她与谢红叶也会达成真正的合作。 现在,杜兰娘开始恼怒自己为什么要寄出那封暴露了自己的信。 经过锦州一战,谢红叶的实力变得更为强盛,要拿下零水也是轻而易举,她信中提及的合作对谢红叶来说已然没了用处,谢红叶甚至会觉得她可笑。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谢红叶真的能容忍她一个盗名之人吗? 杜兰娘设身处地地一想,如果是她被借用了名头,她只会马不停蹄地除去这个碍眼的人。 正如杜兰娘所猜测的那般,她等来的不是谢红叶的回信,而是谢红叶的两万大军直逼零水城的消息。 与此同时,假谢红叶一事,也传遍了零水城的大街小巷。 当初的车队队长找上杜兰娘,惴惴不安:“怎么又冒出一个真假谢红叶了?谢头领,这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传闻中说零水城中的谢红叶是假的,曾救过杜兰娘的车队队长却固执地认为眼前的人就是真正的谢红叶,并对此深信不疑。 他的全部身家已经毫无保留地上交给了谢红叶,周身只有微薄的银钱,他不愿去想眼前的谢红叶是假的这个可能。 他等着事成之日,谢红叶封他为开国元勋,庇佑子孙后辈长盛不衰。 杜兰娘当然清楚对方对自己深信究竟为何,好在慌乱只存在了一瞬,早在她成为“谢红叶”时,她就想好了身份被怀疑时的应对之法。 她清了清喉咙,镇定自若: “我数月不在军中,谁知会被小人盗用名号,妄想偷天换日,取代与我。不必担忧,此事早前就有人通知了我,我已想好应对之策。” 来者问:“那应对之策是?” “她们不是已经逼近零水城了吗?我谢红叶,难道连小小的一个欺世盗名的人都解决不了?”杜兰娘眉头一挑,“来得正好!” 不管是谁在这里,都会听出,这些话是杜兰娘发自肺腑说出来的。 起初,杜兰娘只是想成为谢红叶那样的人。 只是,她杜兰娘的名字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谢红叶的名头可是响彻大江南北。为了快速招兵买马,杜兰娘干脆借用谢红叶的名头。 后来,随着人手的逐渐壮大,杜兰娘明白世上不可能有两个谢红叶。 谎话迟早会被戳穿,她也迟早会跟真正的谢红叶对上,到那时难道任由谢红叶将她的伪装撕下来吗?她不会让这些成为现实。 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杀了谢红叶,她取而代之。 唯一与设想不同的是,这件事原本在计划的后面,如今却被提前了。 没有做好准备又如何?杜兰娘心想,她是畏惧过朝廷这个庞大的东西,这才生出了与谢红叶合作的心。既然谢红叶不愿与她练手,她杜兰娘又何必强求? 此次谢红叶只点了两万人来零水,并没有亲自前来,她难道连这些喽啰都解决不了吗?若连这些人都解决不了,以后如何能解决千军万马? 杜兰娘沉着道:“按照我原先制定的计划实行。” 寄希望于别人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这个人还是谢红叶。家破人亡后,她曾将希望寄在谢红叶身上一次,可是这人,却戏耍她,将她玩弄在股掌之间。 吃一堑长一智,写那封信的同时,杜兰娘也做好了谢红叶不会与她合作的准备。 寄出那封信后,杜兰娘亲自探查了零水的里里外外,熬了数日制定出一个计划,又命人仔仔细细布置一番,甚至还亲自巡查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才放下心来。 她有信心,不管接下来是谁来到这里,最少都会留下一层薄薄的皮。 她已然准备好。 第60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这次前往零水, 谢红叶没有亲自前往,而是让苻成替代她的位置,带着观音山下来的所有同伴, 率领两万兵力,终于在五日后抵达了目的地。 杜兰娘听说消息,早早就将城门关上, 不给旁人半点可趁之机。 苻成出身商家, 幼时良好的家境让她读了一些书。 下山前, 她是观音山上识字最多的人, 每个人的书信、契约,需要由她读出来才知道上面是什么内容。可是,苻成不比王清莞的天资过人, 她也只是能识得字而已, 兵书更没有读过几本。 看着眼前的零水城,第一次挑大梁的苻成想的是,谢红叶会怎么做? 谢红叶好似不需要谋略,她的随手一指, 就有几个人应声倒下,然后失去生命的迹象。苻成回想着前几次谢红叶夺城的场景, 无一例外, 谢红叶每次都是强攻。 有了主意, 苻成不再犹豫。 随着她的一声令下, 鼓声响起, 她身后的人犹如上了岸的潮水, 疯狂地向零水城涌去, 仿佛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就将这座城吞噬。 以往追随谢红叶的每一次攻城, 苻成都是冲在最前面的哪一个, 这次也不例外。 潮水在城墙底部积涌在一起,推着登云梯不断向上,推着攻城锤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向前。苻成翻到潮水上,攀着登云梯就向上爬,她的身形灵活,左右破空而来的羽箭将同在梯子上的人都射落在地,而她完好无损。 直到梯子上被倒满了油,直到一簇火苗跳跃其上,苻成不得不放弃之前的努力。 这油不仅倒在了登云梯上,它从空中泼盆而下,将聚集在城墙底部的人都淋了个结结实实。不少人都闻出来,这些油其实是猪肉熬成的。 谢红叶的兵力本就是由底层普通人组成,食勉强果腹,衣勉强蔽体。 对他们来说,猪油和金子一样是个稀罕物,逢年过节都舍不得吃上一次。如今闻到这个味道,一部分人忘记了躲避,开始舔舐衣服上的油。 也不知道零水城用的是什么方法炼油,它闻起来比猪油还香上十分,沉浸在其中的男兵完全听不见苻成大喊着的“快让开”。 登云梯上的火苗吞噬了上面攀附着的所有油后,变得强盛起来,没有了食物的它们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腹部,然后伸着舌头,将目光放在沾满油的攻城兵身上。 它们所过之处,炙热难耐,伴随着哀嚎声,有一股不输于猪油的浓郁焦臭味在空中飘荡着。 苻成身上也沾着油,所幸她身手敏捷,后退好些步,从避开了被火苗吞噬的危险。 用猪油来杀敌,怕是谢红叶也想不到,杜兰娘居然有如此大的手笔。 “这油……”苻成身边的同伴疑惑道:“好像不是寻常的油。它的味道很熟悉,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这一提,苻成的脑海中顿时浮现了一个场景。 观音山下,大火烧过了的五个村子黑漆漆一片,其中就蔓延着这种味道,只是跟一些烧成黑炭了的柴木味混在一起,不去注意的话很难察觉。 这是…… 苻成跟同伴对视一眼,又往后退了几步,想到刚刚这些男兵们舔舐的模样,她们的喉间充满了恶心感,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油好吃吧?” 城墙上传来一片大笑声,其中多数都是女子的声音,“我们头领都没舍得吃,全是用来给你们吃的。你们吃也就算了,怎么还把自己烧着了?” “来,看我给你们灭火。” 话毕,一盆盆才烧得滚烫的热水从上面泼了下来,泼到了身上着着的火的、和前去救火的男兵身上。 一时间,所有的人的惨叫声上升,盘旋在众人头顶上方,互相接触后凝结在一起,到了某个不能承受的极限后,开始爆发,震得苻成一时间忘却了喉间的恶心感。 惨叫着的男兵们开始四处奔走,想找东西缓解身上的疼痛,哪知旁人遇见他们就开始躲避。这火犹如瘟疫一般,碰到了谁,就牢牢吸附在谁的身上,很难熄灭。 鼓声停了下来,负责敲鼓的男兵看向苻成,他不知道是否继续敲下去。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应该收兵整顿军心才是,可苻成好像没有看到眼前的惨状一般,她模仿着谢红叶抬了抬手,示意敲鼓的男兵不要停下。 谢红叶从来都没有选择过退兵。 男兵看着眼前的惨状,心一横,雨点般的鼓声又响了起来。 听见了鼓声的男兵们不得不往上冲,出于对零水恶毒手段的愤恨,他们推着的攻城锤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力。 咚咚咚,恍若钟声在天地间响彻,震得每一个想要后退的士兵不得不向前冲去。 四面八方冲来的羽箭和攻击被同伴举着盾牌阻挡在外,让这些男兵们好安心推着攻城锤。一下,两下,三下……水火难侵的铁桦木制成的城门终于大开。 无数的男兵涌了进去,城外的火开始向城内蔓延。 救过杜兰娘的车队队长到杜兰娘面前汇报道:“头领,他们破开城门了。” 被敌方破开城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眼前的车队主人却无半点着急,仿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早已了然于胸。 看着在城墙下堆积的已经焦黑的尸体,车队主人摸着胸口,脸上又是后怕又是佩服:“头领的炼油法子果然好使,猪油可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也是,火曰炎上,如今又有阳/物<阳性的事物,非某器官>为引,烧得旺盛点也是正常的。头领你是如何想到这个法子的?” 话到此,他又想起一件事,“那些退出的男兵家里时不时地有妇人前来哭闹,讨要丈夫,头领你看这事……” 杜兰娘看了过去,似笑非笑,她问:“我用的难道不是猪油吗,还是说,你觉得我用的是其它东西炼的油?” 车队队长还没见过杜兰娘这副表情,这件事是杜兰娘亲自交给他办的,用的什么东西炼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再者,零水上下,哪里有那么多猪用来炼油? 可此时,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背后正中,有一把匕首正插在上面。 杜兰娘收回手,眉头紧皱。 这种货色都敢以为掌握了她的秘密,在她面前肆无忌惮,怕不是忘记了她当初是怎么提着人头站在他面前的。 解决了这个车队主人,杜兰娘站在城楼上,看向在人群中穿梭着、手起刀落就杀掉她一个男兵的苻成。 察觉到杜兰娘的视线,苻成看了过来。 就在杜兰娘以为苻成要冲上城楼将她杀死时,苻成却一扭头,追赶杜兰娘的人向着城中而去。 准备进藏身之处的杜兰娘一头雾水,她不明白苻成为什么不杀她。 万军丛中不应该先取敌将首领吗?难道是为了留到最后再杀?这倒是说得通,可以用她来警告旁人不要打谢红叶的主意。 杜兰娘看着苻成的背影沉思着,想法是个好想法,那也得有机会才是。 随着苻成的进入,原本寂静的城中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黑烟逐渐增多,哀嚎声接连不断。 站在杜兰娘的位置,能看见大街上时不时地有火人突然冲出来,在地面上打滚,或是为了熄灭身上的火而义无反顾地跳进深不见底的井里。 苻成越走心越惊,引她进来的人尽数消失在道路两边。现在她每走一步路,就有燃烧着的凝结的油向她飞过来。 每到秋日,板栗成熟时,作为上树好手,苻成总是那个站在枝桠上拿着竹竿敲打板栗,让它们落在地面上的人。 板栗都裹在密实的刺包内,而刺包往往会因为苻成的动作而落到她身上,疼痛也还好说,重点是落在身上之后,刺包会穿透衣服,扎入皮肤,需要用绣花针一根根地挑出来。 若全都能挑出来还好说,偏偏一部分的刺是看不见的。 深受其害的苻成练就了躲避板栗刺包的灵敏力。 这一能力,让一路走来的苻成并没有沾上任何油点和火星子。 苻成也顺着抛出的油点摸到了很多人的藏身之处,多数都是女人。握着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苻成还是没有狠下心去动手。 同为女子,她知道这些女人在世上活得多么艰难。 苻成又回到了城门附近,杜兰娘还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二人再次对视,周遭的一切声音——身上着火的哀嚎声、成功斩杀一人的欣喜低呼声、一旁草垛子上火苗的滋滋声、在二人之间穿过的咆哮着的风声、兵刃交接的低鸣声,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全都远去。 二人的眼底只剩下了对方,也只能看见对方。 在城中的同伴都聚集在了苻成身边,她们同样不忍对那些女兵下手,只斩杀了遇见的所有男兵。 有人问苻成,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另有人低叹道,“若是早知道杜兰娘召集的都是女兵,谢姐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不会那么愤怒了。如果谢姐知道这件事,也不会向杜兰娘出兵的。” 苻成收回视线,在同伴的身上转了一圈。 可偏偏,谢红叶是知道这件事的,知道了这件事的谢红叶还让她们前来拿下零水。如那日在前厅一样,苻成没有将她们早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跟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苻成不是不愿说,而是不适合说。 有人低着头,语气中全是失落:“我们来零水这一趟,不仅损失了两万兵力,还失败了,回去怎么好意思将这件事告诉谢姐,她如此信任我们。” 此话一出,众人的情绪也跟着低落下来。 她们每个人都很清楚,谢红叶让她们来零水来,是为了锻炼她们,是为了给……万一有什么不测后,她们能保全自己。 “她肯定对我们很失望吧。” 被众人想到的谢红叶此刻还在锦州,但并不是养伤的模样,而是将白石礼留下的所有道士都聚集在了一起。 她们是白石礼特意给谢红叶准备的人。 谢红叶道:“当初白石礼观主把你们交给我,说每一个都是她心爱的孩子,让我保护好你们。我做到了,从观音山到锦州,一路走来,我没有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 听闻谢红叶提及白石礼,这些道士们又红了眼眶。 面对此景,谢红叶的喉间仿佛也被东西卡住了,她缓了缓,才道:“当初白石礼又是怎么跟你们说,让你们跟着我的?总不会是,跟着这个老婆子,有肉吃吧?” 谢红叶的一句话成功让周围的环境变得轻快起来,杜衡若插话道:“白观主说,让我们跟着谢红叶,听从调遣,她会保护我们的。” 谢红叶点点头,整个人瞬间变得轻松起来,仿佛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这一变化让众人将视线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被围观的谢红叶突然道:“可我这个谢红叶如今护不住你们了。” 声音中,是无法化解的惆怅。 杜衡若一愣,她下意识追问:“谢寨主何出此言?” 与此同时,零水城中。 苻成对着城楼上的杜兰娘拉长了声音:“报——谢,谢头领,属下谨遵命令,已将盗用您名号的两万人尽数消灭。” 什……什么? 这一转变,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嘎? 60-70 第61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谢大人, 我不明白。” 看见谢红叶已经离开,苻成跑出前厅,追了上去, 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回荡着的全是苻成愤怒到激昂的声音: “谢大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杜兰娘是借用了你的名头不假,可她也做到了我们没有做成的事!她和我们是一样的人!” 苻成遭遇陷害, 沦为犯人, 本该在逃亡路上受尽欺负。 可她命大, 不仅逃脱了官差的看管, 还一路上翻山越岭,来到了观音山,被谢红叶所庇佑。 她感谢谢红叶的救助, 也钦佩她在这种世道中能开辟一方天地用来庇护女子。 她自愿追随在谢红叶身后, 尊称她为“谢寨主”。 如今,苻成只觉得眼前这个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人很是陌生。她甚至有些怀疑,曾经将奄奄一息的她从侵泡着的小溪中捞出来、并扛上山的人,究竟是不是眼前的人。 还是说, 她其实是披着谢红叶皮囊的恶魔? 曾经亲密的称呼到了这个时候,变得尤为陌生, 出口的话也尖锐刺耳, 连苻成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苻成自认是一个温和的人, 正如她皮囊所展示的那样。 她的一身尖刺和锋利爪牙, 本该都是向着害她们流离失所、走投无路的那些人挥舞。可到了这个时候, 她却控制不住地想冲着谢红叶而去, 想把谢红叶这一身皮囊撕碎, 想把她的心挖出来, 看看颜色是红是黑, 看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难道你是在嫉妒吗?你嫉妒杜兰娘,一个借用你名头、本该不如你的人,却做到了你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情!” “所以你想要杀了她!” “你难道不会觉得自己心肠狠辣吗?” 看着谢红叶那张熟悉的脸,苻成突然开始颤抖起来,不由自主的。 她开始害怕,她也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再出声时,喉间已经带了哽咽,甚至还有乞求,她说:“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想的吗?” “我不信你是真心想杀杜兰娘。” 从前厅中涌出来的人不知道二人间为何争吵,但感受到了二人间的奇怪气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都拥堵在前厅的门口处。 不就是杀一个杜兰娘吗? 左右与她们不是一路人,杀就杀了。再说,那等依靠招摇撞骗才获得现在成就的人,本就该杀。 谢红叶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扫过,然后落在了苻成身上。 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苻成透过这小小的缝隙,轻易地捕捉到了谢红叶躲藏起来的苦笑。 谢红叶说出口的话却飘渺如天边刮来的一阵风,柔和而虚无。 “阿成,你非要我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吗?” 话音刚落,苻成像是明白了什么,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红叶,猛地向后退了两步,狠狠地靠在了柱子上,遍布头顶的紫藤萝开始摇晃起来。 长廊上的紫藤花密密麻麻,淡紫色的香气在空中有意无意地弥漫着。 苻成觉得这些香气有毒,熏得她头脑比刚才还要晕眩,熏得她居然从谢红叶脸上看到了……脆弱? 苻成觉得自己是真的中毒了。 若不是此刻靠在柱子上,只怕她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倒向了地面,狼狈不堪。 这花的毒气怎么跟山林间的瘴气一样,不仅让她手脚发软,也让她眼前出现了幻觉? 苻成一手撑着柱子,希望自己可以站起来,一切都是徒劳。毒已入骨,遍布她的四肢百骸,软化了她的骨头,她没办法离开这里。 不行啊,苻成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必须得离开这里,躲避瘴气最好的方法就是离开,眼前的紫藤花的香气应该也一样。 可她动弹不得。 这时候,苻成只觉得自己中毒好像越来越深了,她看见眼前的谢红叶的幻象开始动起来,那张表情上的脆弱和迷茫,是她以往在谢红叶身上没有看见过的。 是了,是了。 绝对是幻觉。 谢红叶怎么会流露出这种表情? 她可是谢红叶啊。 她是将倒在小溪间的她扛回去还不带喘气的谢红叶; 是大冬天还可以脱了袄子,只穿着单薄里衣劈柴和在雪地里逮捕野兔想让她们不被冻着和果腹的谢红叶; 是只知道萱草花是黄色的、可以熬汤、并经常会在野外归来时的薅一大把的谢红叶。她带回来的花中往往参杂着和萱草花相似却有毒的石蒜花,被指出时,她爽朗一笑,一边点头一边说着“知道了”“知道了”的谢红叶,那时候她的脸上也没有出现过差点害了伙伴的愧疚或是迷茫。 …… 那时的谢红叶,朝气,蓬勃,她的身上好像有无限的生命力。 可眼前这个幻觉里的人呢?她迷茫、愧疚、不知所措、脆弱,这是真正的谢红叶所没有的东西。 这样的谢红叶刺痛了苻成的眼睛,使她不得不闭上双眼,她不想看见这样的谢红叶。 可她不想看见这样的谢红叶又能如何?曾经的谢红叶,眼前的谢红叶,都是真真切切的谢红叶。 离开观音山时,谢红叶是蓬勃奋发的。 她脸上洋溢着遇神杀神的笑容,她的深情坚定,仿佛没有人会阻拦她接下来要做的事。直到,直到直穿心口的那一把长/枪。 苻成在脑海中回忆着谢红叶,又看着眼前的谢红叶。她终是支撑不住,从柱子上滑了下来,瘫坐在地。 紫藤花的毒气好像没有那么浓郁了,眼前的谢红叶却从幻象中走了出来。 迷茫,愧疚,不知所措,脆弱。 视线下移,苻成这时候发现谢红叶身上居然还穿着厚厚的袄子,要知道,往常的谢红叶是可以在冬日里只穿着里衣劈柴的人,如今已经是春日,融融阳光。 她也才发现谢红叶头上参杂着的白发,往常总是直挺着的腰板微微佝偻着,脸上的皱纹也没了锋利的两端。 曾经看起来顶天立地、仿如一块磐石样挡在她们所有人面前的谢红叶,怎么变得如此…… 苻成只觉得心口沉闷,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这让她怎么能接受? 怎么能接受谢红叶变老这一事实? 怎么能接受,谢红叶接下来打算要抛弃她们、离她们而去的事实? 围堵在前厅的众人面色沉重,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从二人对峙的途中,隐隐中也能察觉情况的不对劲之处。 有人想要上前,却被身侧的人拦住了。 她们远远地看着这两个人。 看见苻成这副模样,谢红叶反倒笑了起来,丝毫不在意她从未示人的一面已经被面前这个算是后辈的人瞧了去。 她蹲下身,伸手,替苻成将没有垂到额前的一缕头发往后捋去,随后叹息道:“事情哪里有那么糟啊。” “不要多想。” 这一刹那,苻成想到了当初她逃往观音山后,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谢红叶。谢红叶那时才四十来岁,正是一个人的一生中最健壮的时候。 她一醒来,谢红叶就端来了一碗药,让她服用。 那时候她才经历了家破人亡,因而她已逃了出来,心中却没有存活之后的侥幸,反倒心如死灰。她那时并不知道观音山上的每一株药草都非常珍贵,她将看着碍眼的药打翻在地,翻过身,躺了下去。 令她现在都觉得惊奇的是,谢红叶当时并没有恼怒。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谢红叶又端来了一碗汤药,这一次谢红叶说服她喝下去,而是捏着她的鼻子,强行灌了进去,任凭她如何挣扎都摆脱不掉。 被迫咽下不想喝的东西,她很生气。 谢红叶才不管她生不生气,而是将她用来遮挡颜面的头发尽数别到而后,随后轻声说:“事情哪有那么糟啊。” 她鼻子一酸,这句话让她想到了母亲。 事情哪有这么糟啊。 她已经不记得谢红叶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了。但听了这句话之后,她不再心如死灰,并在观音山上彻底留了下来。 她出身商户,自幼衣食无忧,日常更有奴仆随行左右。因而她到了这里之后,不会梳头,不会洗衣服,更别提那些耕种、打猎,这都是她以前只在书上看到的东西。 过去了这么多年,该会的,不该会的,她全都知道。 时隔多年,苻成又一次听见了谢红叶的这句话。依稀间,苻成仿佛觉得谢红叶的语气和表情一直都没有发生改变。 过去的谢红叶和眼前的谢红叶在眼前完全交叠,最后明明灭灭,沉沉浮浮,变成了眼前的样子。 眼睛中的酸涩也按耐不住,争先恐后奔涌而出。 谢红叶要做什么,或许刚刚苻成不明白,但在这个时候,被迫认清了事实之后,苻成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红叶道:“多大人了,也不怕她们笑话你。” 过去的苻成因为不会穿衣梳头,被观音山上好多人嘲笑过,直到她的威严逐渐建立起来。从此之后,苻成会教训每一个嘲笑她的人。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苻成哪里顾得上这么多。 谢红叶盘腿坐了下来,视线与苻成齐平。 她语气平静,“不管你有没有猜到我要做什么,这些事,我都必须要叮嘱你。杜兰娘,我确实想要杀她,我杀她的心确实不假。但,杀她也是有前提的。” “前提是,你赢了她。” 谢红叶当然有私心。 对谢红叶来说,杜兰娘是一个值得交托的人,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苻成也不逊色。比起将一切都交到杜兰娘手上,她更偏袒苻成。 所以她想要这二人比一场。 谢红叶的私心远不止这些,她将手下的四万兵力分出两万。这两万中,大多数都是一些地痞流氓,是攻破锦城时作乱的主力军。 这些光脚的人,见到谢红叶没有苛责他们曾经的恶行,会对接下来的攻城更加卖力,只为了进城后能够做一些想做的事情。如此一来,他们可以为苻成增加实力。 若是败了。 在苻成问出这句话时,谢红叶的视线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当作是我作为杀杜兰娘丈夫的,赔罪礼。” 如今胜负的结果还没有传到锦州,而谢红叶却对着白石礼留给她的小道士们说。 “以后,会有另一个谢红叶来护着你们。” 与此同时,在零水城,苻成对着杜兰娘说的话,令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惊。 苻成刚刚唤杜兰娘什么? 谢……谢寨主? 【作者有话要说】 为不影响阅读体验,此处长文已删除,微博有备份。 第62章 古代篇之谢红叶 苻成身边有同伴猛地一拽她的手腕, 低声呵斥道:“你是不是疯了?你好好看看,她到底是谁?” 用力之大,让没有准备的苻成身形一个踉跄。 在调整姿势的同时, 苻成顺从地抬头看向杜兰娘,和周围人一样,杜兰娘对苻成的这一举措有些摸不清头脑, 心中暗忖会不会是什么新的计谋。 迎着同伴们的视线, 苻成的头微微后仰, 笑了起来:“我怎么会不知道她是谁?” 说罢, 她对着杜兰娘又是一个躬身,不大不小的声音落在每个人的耳中,清晰可闻:“她是谢红叶。” 苻成收起笑意, 视线再次与杜兰娘遥遥相望, 她顿了顿,像是在说服自己般,声音相较之前愈发坚定:“她是带领我们前往京城、替我们讨要一个公道的谢红叶。” 苻成不可能会认错谢红叶。 听着苻成斩钉截铁的声音,她的同伴们无由来地想起了谢红叶当日在大厅中所言的内容。自锦州城破后便存于心底的恐慌, 这时候突然膨胀成一个巨物,张开大嘴, 吞噬了她们所有人。 风儿游荡在她们四周, 火光将她们包围, 她们无法再说出任何呵斥苻成的话。 她是谢红叶? 尽管杜兰娘起初是为了达成所愿借用了谢红叶的名号, 也有想要杀了谢红叶取而代之的想法。但此刻, 听着苻成的话, 她的心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 今日之前, 杜兰娘怎么都无法想到, 这句话会从苻成的嘴里说出来——苻成可不是追随谢红叶的乌合之众, 她是与谢红叶有着多年情谊的左膀右臂。 杜兰娘并非愚钝之人,当然能看出苻成眼底的不甘和悲痛不是作伪,说出的话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暗藏祸心。 看着眼前的苻成和她出现后便像是近乎求败的打法,杜兰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杜兰娘此刻只觉得荒谬。 达成目的的方式荒谬得令杜兰娘想笑,可她用尽了所有办法,也无法调动脸颊上的肉。相反,她胸中充斥着的是被一股无名之火燃烧着的愤怒。 她想要取而代之谢红叶是她的事,与谢红叶有什么关系? 凭什么谢红叶挥挥手,她就得认命地接下来这个烂摊子?仅凭多年前动动手指的救命之恩吗? 愤怒之后,杜兰娘感到了一阵阵的惆怅和无力,今日之前的自信一点点地脱离身体。 谢红叶这般做,与认输有何区别?她那样的绝艳的人物究竟是遇见了什么事情,才能做出这种弯下脊梁的行为? 杜兰娘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了。 她稳了稳身形,顺着苻成的话说了下去:“真不愧是我的左膀右臂,你做得很好。”话音刚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杜兰娘又问:“那个假谢红叶现在何处?” 杜兰娘需要谢红叶的名头壮大自己的势力,释放自己的野心,同时也需要谢红叶精心挑选出的整体比较乖顺的两万兵力;谢红叶需要杜兰娘庇佑自己这些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姐妹,也期望杜兰娘在接过自己这个名号之后,完成“谢红叶”应该完成的事情。 于是,真愿意成全假,假自此就变了真。 安排了手下人如何收拾战场后,杜兰娘带着苻成等人,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想要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苻成也不隐瞒:“寨主受了伤,危及根本,现下已经去往观音山了。” 杜兰娘皱眉:“仅是如此?”语气犹疑,显然不信。 苻成对此早有所料:“属下所言属实,不敢对大人您有所隐瞒。”见杜兰娘眉头更紧,苻成将一直藏在怀中的信拿了出来:“这是寨主让我交给您的信。” 这信封已经变得皱皱巴巴,表面沾染的血迹将几个黑色的字全都晕染得一团模糊。如果仔细看的话,也能辨认出这字是什么。 杜兰娘顾不得辨认信封表面的字,她拆开信封,取出纸条。纸条完全没有信封上的惨状,只是有些褶皱。 杜兰娘正准备看时,苻成却后退一步,独自离开了这里。信中内容都是她代笔,自然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信中是谢红叶想要告诉杜兰娘的所有话,关于托孤、关于她为了迫切达成所愿是如何一步错步步错,然后到了目前这个困境、还有她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关于杜兰娘的过人之处。 对苻成来说,信上的内容字字句句都是谢红叶的认输,她不愿亲眼目睹。 走到远处的苻成叹了口气,临行时,谢红叶交给她的其实是两封信。 另一封信也是她代笔的,不一样的是,这封信上的内容并非出自谢红叶之口。 苻成记得,上面的内容来自谢红叶受伤之后收到的一封信,落款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个女官王清莞。 谢红叶叮嘱她说,如果是杜兰娘赢了,就把两封信都交给杜兰娘,是否合作的决定应该“谢红叶”来定夺。 谢红叶没说苻成赢了会怎么样,心思细腻如苻成,当然感觉到了谢红叶对她的“不看好”。若是看好,又怎么会想着把一切都托付给杜兰娘? 苻成起初当然是有些不服气的,与杜兰娘的对阵中,她也尽了全力,直到遇见那些从天而降的油。 她惊叹杜兰娘的高明之处,也明白了谢红叶为何没有将队伍直接交给她。 杜兰娘是农妇出身,生活的村落中虽有矛盾,但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不比她们观音山上的这些土匪。 土匪与土匪之间,为了争食物和山头,往往会拼得你死我活,直接灭一个山头的土匪是很常见的事情,谢红叶就是从一次次地争夺山头的拉扯战中锻炼出来的。 所以她手段雷厉风行,计谋往往有用。 杜兰娘却并非如此。 在山火之前,杜兰娘过得还算安宁,干过最血腥的事情可能只是杀杀鸡鸭,牛羊这些她没杀过,也轮不到她一个女人来。 只有在过年时才杀牛羊,这种吉利的日子让女人动手,不吉利,会为新的一年带来霉运的。 但就是这样的杜兰娘,在离开家乡后,迅速成长起来。 她雷厉风行,手段比起谢红叶也毫不逊色;她聪明,能通过最简单的方法而获得现今拥有的东西。 苻成选择了认输。 与其自相残杀,不如利用眼下这个机会灭掉她们的敌人。 她催促着这些士兵前去攻城。 还记得这些人才被挑出来时,个个洋洋得意,觉得没有惩罚他们的胡作非为还如此看重他们,必是觉得他们有“男子的雄风”。他们还对着没有被选中的人说,“看吧,等拿下了零水,谢大人就会给我发放一个媳妇,那些小道士可真不错。” 发放? 去地下排队吧! 苻成也是这个时候才明白了谢红叶为何挑出这两万人。 另一封信,苻成也递了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离开,而是等待着杜兰娘凝重地看着这封信,上面的内容来自王清莞,是一封邀请谢红叶投诚的信。 投的是定安长公主的诚。 谢红叶明明已经毁了这封信,为何又要苻成重写一遍? 苻成再是迟钝,也知道其中的用意了。 对谢红叶来说,杜兰娘和苻成,一个有谋,一个有勇,这二人若是对上,谁输谁赢,谢红叶心中也有论断。 到时杜兰娘是君,苻成是臣。 对于这个组合,谢红叶依旧不放心。 在这种想法的促使下,她将王清莞书写的这封信又转交给杜兰娘,若杜兰娘能够担起一切,这封信自然没了用处。若杜兰娘无法担起一切,这是她们所有人的退路。 “不愧是谢红叶啊。”杜兰娘慨叹道。 看完上一封信后,杜兰娘在心底生出了些许微妙的骄傲。谢红叶一直是需要她仰望的人,如今却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这全是因为她——杜兰娘。 现在看完这封信,杜兰娘心底的骄傲和得意已经荡然无存,但她并不觉得有被冒犯,也不因谢红叶对她能力的不信任而感到恼怒。 她惊讶于谢红叶的敏锐,居然察觉到了她的薄弱之处。 要收下谢红叶送来的人并不难,让她们在队伍中打个杂,或是上阵杀敌,都没有问题。唯一有问题的是,杜兰娘自认护不住这些人,她无法接过谢红叶的重托。 至于作为交换的两万人马,她凑一凑也能得到,何必非得拾人牙慧。 第二封信改变了她的想法。 她必须要成为谢红叶。 看着手上的书信,杜兰娘哑然失笑。 谢红叶看似低头,却在无形中又狠狠地压着她,谁胜谁败,难以论断。 成为谢红叶,她的大逆之举在日后不管是成功也好,失败也罢,手上这封信会为她兜底,会是她的保命符。 这是杜兰娘这个名字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 第63章 终篇*春山可望 自夺下鲤门、德阴、德阳、长平、锦州和零水六城之后, 谢红叶又用了四个月时间,在与大宁军队的对战中又奋力夺下一城。 连失七城,这对大宁的男帝和所有朝臣来说都是一个耻辱。 有人提出将驻守南北两边的兵同时调遣过来, 前后夹击,杀她个插翅难逃;也有人说不必多虑,只需要拖着就好, 那谢红叶已是六十三高龄, 秋后的蚂蚱, 没几日可活。到那时群龙无首, 一片混乱。 定安长公主这时也出了一个主意。 元康二十二年秋,谢红叶将七万兵力留在锦州,孤身带领着十余人进了京。 刚一进京, 就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官员带领着入了宫, 朝见男帝。上下文武百官都挤在这里,听说传说中的谢红叶已经入了殿内,忙伸长了脖子去看,结果大失所望, 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长吁短叹声。 传闻中的谢红叶有三头六臂,可面前这个女人, 不过就是普通的农妇。 “草民谢红叶叩见陛下。” “你就是谢红叶?” “正是。”谢红叶抬起头, 露出了一双乌漆发亮的眼睛。 坐在一侧的定安长公主微微一怔, 跟王清莞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据她们的消息, 这谢红叶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而眼前这人周身毫无老态龙钟感, 看起来应该是与王清莞一般的年岁。 不止定安长公主是这样想的, 男帝和诸位大臣也是这么想的。 只见男帝犹疑地问道:“你真有六十三岁?” 用着谢红叶名字的杜兰娘没有半点心虚, 她对答如流:“草民今年四十四岁, 并非是传闻中的六十三。或许是有人将我与别人搞混了,这才传出我有六十三岁的事情。” 倒也解释的通,男帝微微颔首,不过他最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你为何造反?” 在这句话落地之时,大殿中的空气顿时凝结起来。每个人都屏着呼吸,冷眼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农妇。 这个场景,让王清莞回忆起四年前的自己,那时候她也是这般被众人重重包围着,那时她觉得这些人是不可推翻的山,谁曾想,不过如此。 感受到低压的杜兰娘并不紧张,她直起身,仰头看向坐在金色龙椅上的男人,眉眼随着她的动作而沉了下来:“为了讨一个公道。” 杜兰娘说:“我本是山野间的一个农妇,平日里都过着普通的生活。若无意外的话,往年的这个时候,我应该在收割稻谷,准备过冬的食物和缝制衣服。 “可偏偏,有一支剿匪军队来到了观音山下,破坏了这一切。 “他们一把火烧死了观音山上的土匪,为了获得更多的军功,又防火烧了我们的村落,害得我们无家可归,这才想前往京城。” “谁知在这一路上,我们走到哪里,哪里的官员就对我们打打杀杀,想要污蔑我们谋反,继续向陛下您邀功请赏。在出发前,我们也没想到这一路会遇见这么多的妖魔鬼怪。” “陛下,您问草民为什么造反,草民倒是想斗胆问您一句,我们哪里造反了?归根结底,我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杜兰娘双眼充斥着愤怒,声调也越来越高,听得众人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陛下,你知道我们村子里现在还有多少人活下来吗?” “不过几十余人!” 杜兰娘声音刚落,男帝还没说话,一个大臣就跳了出来,他厉声道:“你说谎!” “你谢红叶本就是土匪!” 这个大臣对着男帝行了一礼,继续指责杜兰娘:“早在剿匪军队去之前,你谢红叶的名字就出现在了我们的奏折上,我看这一切分明是你杀了剿匪军队和那些无辜的村民,又倒打一耙!” 这与谢红叶所做的事八九不离十了。 孤身来这狼窝之前,杜兰娘就做好了迎接刁难的准备,此刻她神色如常,正准备回话时,被一道声音拦了回去。 是另一个男大臣。 只见他略带不善地瞥了一眼谢红叶,然后看向男帝:“陛下,臣有一点不解,传闻中谢红叶不是一个六十三岁的男人吗?怎么这位,哪里都对不上。” 这…… 朝臣们面面厮觑,这个男大臣这么一说,他们也想起来了。在谢红叶未曾造反、未曾出现在世人眼前时,他们知道的谢红叶是个男人。 先前跳出来呵斥杜兰娘的大臣额上已经渗出了点点细汗。 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这岂不是在问:若眼前这个谢红叶是真的谢红叶,那传说中的六十多岁的男人是谁?若面前这个谢红叶是假谢红叶,那传说中的六十多岁的男人在何处? 眼前这个谢红叶只能是真的。 因为,她的手中确确实实握着一支有六万人数的队伍,是他们真正想要对付的人。 男帝的视线淡淡扫过后来跳出来的大臣,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好了,谢红叶,你有什么诉求,都可以说出来,朕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刁难都被对方挨个儿化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男帝现在的脸色不大好。 自知说了错话的男大臣又回到了队伍,转身的不经意间,他与定安长公主快速对视了一眼,转瞬即逝,无人瞧见。 杜兰娘闻言,直视着男帝,不卑不亢: “草民除过为枉死的亲人和一路走来被那些狗官杀死的村民讨个公道外,别无所求。” 得寸进尺! 荒唐! 如果不是他是皇帝,他现在真想跳起来大骂一句。 分明是她造反在前,偏偏他只能咽下这口气,除过事情的起因与面前这个农妇所言大差不差外,还要忌惮她背后的六万人马,不能惹恼了这个人。 几乎是咬着牙地, “朕允诺你。” 杜兰娘平静地答谢,只余下男帝坐在椅子上喘着粗重的气。 上一次这样逼他的还是四年前的王清莞。 大臣们说得对,让她先嚣张几天,等到了日后,他自有办法断了她的羽翼,让她跟她的那些亲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他挥了挥手,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杜兰娘:“今日之后,朕就派人前往观音山调查此事。在事情水落石出之时,该追责的,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些窝囊废也该处理处理了,居然连一个女人都解决不掉,还让她发展得如此强大。 这是定安长公主出的主意——招安。 既然谢红叶以“讨公道”为口号,狼子野心想要造反,不如就顺势将她请到京城来,让她生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动弹不得,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拔除她所有的爪牙。 完全不需要担心谢红叶会拒绝来京城。 若是拒绝,天下人都会知道她只是想造反,这是大逆之举。没有了正当的理由,追随她的人自会四散开来。 当然,定安也有私心。 左右等不来谢红叶回信的定安长公主早已没了耐心,她选择用这种方式逼迫谢红叶跟她合作,谁料此举也正中杜兰娘的下怀。 对待女兵和男兵的不同标准,使得越来越多的人产生不满,在这种情绪的推动下,手下的男兵愈来愈不听杜兰娘使唤,甚至闹了几次事。杜兰娘也不惯着这些人,参与闹事的全都被她砍了以儆效尤。 但此事之后,随着人数的减少和众人的怠惰,队伍的实力开始下降,对战朝廷本就吃力的杜兰娘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心焦。 这时,谢红叶收到了定安长公主的第二封信。 想要推翻某种庞大的东西,自己的力量若是不足,或许可以联合别人的力量,共同努力,才可能会达成目标。 想通了这个问题的杜兰娘,在收到朝廷招安书的当天,就前往了京城。 在这里,她将会看到一棵深扎在泥土中的大树是如何被横腰砍断、连根拔起。 与谢红叶分别的九湘面前又浮现了那本书,观音山土匪依旧是观音山土匪,依旧死在了一场大火中,同时多了一页关于谢红叶的个人介绍: 谢红叶,女,观音山下上杜村人,大宁末年的起义者。 她出身低微: 谢红叶年幼被双亲遗弃,后被人捡回去做童养媳。中年时,她的亲朋和乡亲都被剿匪而来的朝廷官兵尽数烧死,只是为了获得功劳,这是大宁最黑暗的一个时代。不甘心被压迫的谢红叶选择了反抗,她召集幸存的村民,打算进京,向皇帝讨一个说法。 谁料在此刻却发生了变故。 官官相护的情况下,谢红叶等人屡屡被拒之门外,长此以往,她们根本抵达不了京城,被不甘心支配着的谢红叶便决定起兵造反,杀到京城。 这是有记载以来的第一个女起义者。 她一战成名: 决定造反的谢红叶大手一挥,就有无数人被她的魅力所折服,自愿跟随在她身后。能获得这么多人的支持,谢红叶当然也不负众望。 在攻城中,她以拔山举鼎、凤翥龙翔之势,一连攻下七座,而这仅仅花了一年时间。就在众人以为她会一鼓作气,将整个大宁都夺下来时,她却做了一件出乎众人意料的事情。 谢红叶接受了朝廷的招安。 关于她的争议: 传说谢红叶去世第二年,她的左膀右臂苻成将军得了一场大病,回光返照之时,她告诉当时前来探望的女帝,说谢红叶不是谢红叶,而是杜兰娘。 苻成将军说完这一句之后便与世长辞,谁也不知道她说的杜兰娘究竟是何人。 后来又有传闻说,在谢红叶起义时,有一个女子借用谢红叶的名义招兵买马,迅速成长为可以与谢红叶匹敌的对手,这个女子就是杜兰娘。 只可惜,伴随着岁月流逝,其间真相早已被尘沙掩埋,她们这些后人也无从而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大医精诚 第64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一) 蟋蟀聚集在点着微弱烛火的人家中, 应和着织布机放声高歌,前来凑热闹的野猫懒洋洋地趴在瓦片上听着,兴之所至时也会搭个腔。 在这样静谧的夜里, 敲门声就显得格外明显,这已是来人放轻了动作的结果。 来人低声对着门缝说了什么,很快就有俩人推开院门, 谨慎地望着四周。 确定街上空无一人, 她们长舒一口气, 这才迈出身子, 返身将门合上,跟在来人身后进入夜色中。 正在思考如何出现在任务对象视野中的九湘看见目标突然出现,微微一愣, 跟了上去。 三人每走几步, 就会停下来,观察周围的动向。 行走间身体紧紧贴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藏身在阴影中,一副生怕自己被天上的圆月瞧见的样子。 像是被瞧见了, 就有大祸临头。 跟在几人身后的九湘面色古怪,并非是她多心, 而是这三人的行为, 看起来像极了谢红叶下山打劫时的模样。 难道这几个人跟谢红叶一样, 也是土匪? 不对。 九湘很快就排除了自己这个猜测, 她这次的任务对象是一个妖女。 书中说, 这个妖女与别的妖女不同, 别的妖女, 多是有着亡国的娇艳面容, 而她此次绑定的妖女, 却有着可以亡国的诡异妖术。 这些妖女唯一的共同点是,她们都惨死在百姓的愤怒中。 就在九湘思考的间隙,三人走到了一处小院外,接应的人早已等候多时,连寒暄都来不及,直接拉着人就往院子里面冲。 九湘跟在她们身后,刚一进去,听见了低低的抽泣声。 有人发出欣喜的声音:“姜大夫!” 不等九湘有所反应,就有一人扑上前来,她双目红肿,神色悲戚。 “姜大夫,我家小姐三个时辰前难产,产婆说母子二人只能保一个。姑爷没有犹豫,非要保小的,结果三个时辰过去了,我家小姐没保住,孩子也没能出生。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才找你。” 她的双膝慢慢下滑,神色近乎哀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姐,她太可怜了。” 被称作姜大夫的人摘下遮挡面容的帽子,露出一张紧绷着的脸。 她扶起身前慌乱到六神无主的侍女,丢下一句“我会让她无事的”就进了房间。 九湘这时才看到她手上还拎着一个黑乎乎的木箱。 她是一个医者。 被扶起的侍女转而抓住与姜大夫一同前来的人,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说话的声音在这颤抖中时高时低。 “姑爷真是狠心,见到小姐没有气息了,连看也不看就离开了。我拦在他面前,想让他跟小姐说说话,他却狠狠踹了我一脚。当年他倾心我家小姐,立誓一生一世对小姐好,结果呢?” “他就是个负心汉,白眼狼,我家小姐真心错付了。” 想到之前那些血水一盆盆被端出来的场面,侍女有些脚软,幸好有人搀扶着才没跌落在地,她的声音里又带了哭腔,“她流了那么多……那么多血……” 这人不像姜大夫一样,第一时间推开抓着她衣袖的侍女,反而握着她的手,细声安抚:“别担心,我家小姐她医术高明,肯定会把你家小姐救回来的,我家小姐的医术你应该也听过。” 说罢,女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声音愈发柔和:“也要相信你的小姐,有你这样忠心耿耿人在,她是不会选择离开的。” “我当然相信我家小姐,只是……” 侍女好似想到了什么,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神情变得坚定:“柴姑娘,你说得对,我家小姐一定会没事的,姜大夫一定会救回她的。我这就去厨房里给小姐做些好吃的,炖点汤,她一会儿醒来,肯定饿坏了,小姐可喜欢喝我炖的汤了。” 说罢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院子。 九湘收回追随侍女的视线,也进了房间,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九湘不适地蹙起了眉。 味道的来源是躺在床上的人,昏黄的灯光将她的面色衬得格外惨白,双目紧闭,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沿边。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顺着布料的弧度,能明显地看到她的腹部高高鼓起,身下的褥子已经被浸成了深色。 她就是侍女口中所说的“小姐”了。 姜大夫正将浸泡在酒水中的银针取出来,熟稔地扎入这人身体的穴位。与此同时,她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升阳,你帮我把她的衣服解开。” 不知何时,安抚侍女的人进了房间。 被称作升阳的人正是与姜大夫同行来的人,她姓柴。姜大夫名去寒,是九湘这次任务绑定的对象。 姜去寒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柴升阳就解开了产妇的衣服,并盖上一块干爽的布料。 姜去寒也习惯了这种默契,吩咐完后不等柴升阳回复,又继续道:“她现在进入了假死状态,这才没了气息,我已经为她施了针,估计很快就会醒来。” “但此刻情况紧急,我等不了她醒来了。” “目前最紧要的就是赶紧把她肚子中的孩子拿出来,再拖下去,真的会无力回天。你帮我看顾着她,若她开始挣扎,一定要按住她,不然会更危险。” 把孩子从肚子中拿出来。 怎么拿? 若是刚刚的侍女还在这,若是她知道了姜去寒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若是她见到了接下来姜去寒的动作,定会吓晕过去。 面对难产的妇人,若是胎儿体位不正,产婆会在妇人的肚皮上摸到胎儿的头和脚,强行扭转,让胎儿恢复正常体位,方便妇人生产;若是胎儿过大,产婆会扶着妇人在屋子中来回踱步,强行让婴儿从妇人体内脱离。 这两种方法并非对每个人都适用,这是姜去寒深夜来这个地方的原因。 姜去寒开始手上的动作,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昏迷中的妇人皱起了眉,一直观察着妇人的柴升阳放下手中的活计,迅速摁住了她的肩膀。 现在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不容有失。 在疼痛的刺激下,妇人很快恢复了意识,哀嚎声不受控制地从她口中钻出,挤满了整个房间,听得九湘也有些心慌。 她的双腿也开始挣扎着,没有防备的姜去寒被踢到一边,撞在了桌子上。 桌子被撞出数米远,发出一道凄厉到让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应和着妇人绝望的高喊:“娘……” 紧接着是低声哀求:“我要娘……” 柴升阳见状,低声引诱道:“你娘马上就来了,先呼气,对,呼气,现在吸气,吸气,来,再呼口气,别急,一会儿你娘就来了……” 或许是柴升阳的低哄安抚了她,也或许是被踢开的姜去寒没了动作、疼痛得到缓解,妇人挣扎得没有原先激烈。 她脱了水的鱼般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姜去寒来不及检查自己的伤势,她忙上前,继续着先前的动作。 疼痛再次袭来,妇人挣扎得比先前还要剧烈,柴升阳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她压制住。 只是柴升阳一个人顾首难顾尾,眼见姜去寒又要被踢开,一直旁观的九湘再也无法做一名旁观者,她走上前,摁住了妇人乱蹬的双腿。 姜去寒在忙碌的间隙中对九湘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妇人挣扎的力量越来越弱,姜去寒沉声吩咐:“箱子里有我们之前熬制的人参丸,你快拿出来给她含上。” 吞下人参丸的妇人力气得到了一点恢复,摸到孩子的姜去寒趁着妇人呼气的平静间隙,一鼓作气,将孩子拖了出来。 与之一同出来的,还有大片大片的殷红色血迹。 姜去寒顾不上看孩子现在的情况如何,是否还有救。她将孩子放到一旁,镇定地给呼吸再度微弱的妇人施针,止住了涌出来的血液。 等做完这一切,姜去寒长长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动作在视线落在孩子身上时顿住。 仅仅一个呼吸间,她看向柴升阳,微不可闻地摇摇头。 柴升阳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张口说话,但顾及到产妇现在还很虚弱,生怕她情绪失控,只能给姜去寒一个安抚的眼神。 九湘同样看着这个才降生的婴儿,她浑身青紫,小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可惜的是,她还没有见识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和天地的广阔就没了生息。 悲伤簇拥着的九湘上前,双手叠起来放在婴儿的胸口上,轻轻地摁压着。 潜意识告诉九湘,她应该这么做。 看见这一幕的姜去寒尽管不解,但没有制止九湘的动作。 她能看出来,九湘是在救这个孩子。 随着九湘的动作,婴儿原本平静的胸口开始了一起一伏,尽管这起伏很是微弱,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察觉到这变化的姜去寒屏住了呼吸,身为医者,她当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婴儿身上的青紫也开始慢慢消散,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大。 姜去寒眼底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她看向九湘的双眼中,满是狂热和惊讶,这令对她性情十分熟悉的柴升阳有些不解。直到柴升阳的视线跟随着姜去寒一同落而在婴儿身上时,顿时明白了姜去寒为何如此失态。 姜去寒医术出神入化,被姜去寒判处了死刑的人,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可奈何。 可是,眼前这个已经宣告死刑的婴儿,却恢复了生的气息。 惊讶过后,柴升阳的心猛地沉入深渊,她转头看向姜去寒。 果然,如她所料那般,姜去寒脸上的激动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加明显和毫无掩饰的自责和愧疚。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是女医,是女大夫的女,也是女科的女。 需要郑重说一下的是,文中所有涉及医学的内容都是我从网上获取并二次加工的,看个故事就好,不要当真~~~ 第65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二) 姜去寒戴上遮挡面目的帽子, 又进入了浓郁的夜色里。 蟋蟀的歌唱一如来时,瓦片上的野猫卧在了墙壁上,琉璃般的绿眼睛慵懒地看着躲藏在墙壁下缓慢前行的两个人, 似是好奇这二人究竟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情,才如此怕被人瞧见。 在只有脚步声的世界里,柴升阳率先打破了这片宁静, 她唤道:“小姐。” 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应答, 柴升阳微微侧头, 眉眼柔和:“你还记得你医治的第一个病人吗?” “嗯?” 小女孩的模样在记忆深处清晰可见, 触及到心底的柔软之处,柴升阳弯了弯唇,“我在想, 这世上怎么会有小姐这么大胆的人。” “那日有病患上门求诊, 病情很急,其它药馆都拒绝接收,这才到了咱们医馆。可惜老爷去临县看病,需要三两天才能回来。大家都以为此人必死无疑。” “没想到当时只有十岁的你站了出来。” 十岁上下的姜去寒最喜欢在药馆里上下乱窜, 一会儿去看药材如何炮制,一会儿抓几颗乌梅塞嘴里解馋, 尝一尝黄连是不是如书中所说的那般苦涩。 然而就是这样的姜去寒, 在众人束手无策时站出来说:“我能治。” 谁会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治病? 众人只当她是胡言乱语。 柴升阳缓缓道:“同在场的人一样, 我很是惊讶。可是, 你是小姐, 你读过很多书, 学过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你说能治, 就一定可以。” 当时姜去寒想给患者扎针, 所有人都当她是玩闹心起, 更没有人当真。 可偏偏,姜去寒做到了。 姜去寒好像不是很乐意听到这些往事,她语气淡淡:“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柴升阳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姜去寒。 自十岁那年,姜去寒治好了那个病人开始,众人看向她的眼睛不是感激,而是愤怒。 时隔多年,柴升阳仍然记得当时的自己面对这些愤怒时有多么害怕,仿佛姜去寒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 他们把姜去寒关在了柴房里。 柴升阳本以为老爷回来后会改变这一切。 不料,老爷、也就是姜去寒的父亲问诊归来,知道这件事,脸上浮现的是如出一辙的愤怒。 老爷怒骂自己的女儿:“谁准你偷学的?” 她们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女子是不能行医的。 姜去寒是小姐,不能做任何抛头露面之事,也需要注重男女大防…… 更重要的是,柴升阳叹了口气:“老爷跟你说,女子生来带晦,哪个女子习得父亲的技艺,将来一定会为家中带来灾祸。” “你信了。” 姜去寒信了父亲的话,她不希望这个家因为她的行为而带来灾祸。 她放下喜爱的医书,跟随父亲请来的老师,开始学习女红,学习一个小姐应该做的事情。 直到姜去寒得知家中侍女胸前生疮,却因羞于问医而溃烂腐臭,直至死亡。 直到她得知姨妈自产后开始,每逢经期便淋漓不尽,几年下来,气血亏虚,缠绵病榻时日不多时,那些医馆里的男医者仍旧拒绝问诊。 他们说,“宁医十丈夫,不医一妇人。” 这时的姜去寒隐有所悟。 柴升阳接着道:“你那时问我,为什么要注意男女大防,生命难道比这些所谓的规矩还重要吗? 一直以来在姜去寒心底积聚的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关口喷发。 姜去寒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医者,不应该有一颗大慈恻隐之心吗?不应该普救含灵之苦吗?不应该视万物众生平等吗?为什么女男大防能排在这些事情之前?” “为什么不准我学习医术?仅仅是会为家中带来灾祸吗?” “我不明白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 “会为家中带来灾祸又能如何?家中上下不过十口人,一个医者日后能救的,是上百人、是上千人,这种切实可见的东西,难道不比虚无缥缈的灾祸更重要吗?” 愤怒之余,姜去寒的余光捕捉到了绣篮里的剪刀。 她伸出手,抓起剪刀,毫不犹豫地绞烂了绣好的纹路,撕碎了裁好的布料,又一鼓作气将搁置在一边织布机推翻在地。 在乱糟糟的线团里,姜去寒喘着粗气,眼睛却炯炯发光,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我要学医。” 既然男女大防不可破,那她就专为女子治病。 那些无法告知男子的隐秘病情,那些男子不愿意医治的隐秘病情,都交给她。 即便身在暗处,眼前的姜去寒身上也泛着点点光芒。 柴升阳难掩骄傲:“自十岁那年,你救的第一个病人开始,后面陆陆续续地,遇见了很多病人。面对这些病人,不管出身如何,你都冒着生命危险尽自己所能,治好了她们的病。若非……若非你的身份不能暴露,你治好的人只会更多。” “她们遇见你,是她们之幸。” 终于知道了柴升阳想说什么的姜去寒哑然失笑,在柴升阳面前,姜去寒无需掩饰自己的愧疚和不安: “我确实是在想,曾经的我有没有像今天一样,误诊过哪些病人。她们或许还有生还的可能,却被我的一句话而葬送。” 柴升阳安慰道:“大罗神仙也有束手无策的事情,而你只是一个凡人,凡人哪里可以令死人复生,令白骨如生。你以前说,你是医家,肩负治病之责,但终究不是神仙。行医济世,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 “这世道对女子如此艰难,而你又以女儿身,做了这么多事情,已是不易。” 二人慢慢前行,墙壁遮挡了她们的身形,影子穿梭在脚下。 姜去寒道,“你说的对,我的想法有点钻牛角尖了。”她话题一转,“那妇人有点可怜,明明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的时候,她的丈夫却弃她而去,幸好母子二人都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姜去寒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今天出现在那儿的女子有些面生,以前没有见过,但她的医术着实高明,仅仅几个动作,就将那个孩子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姜去寒更想知道她使用的是什么方法,她又能否习得,若是可以习得……姜去寒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明日我写个帖子,问一问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女子?” 柴升阳一头雾水。 姜去寒解释说:“就是让那个孩子转死为生的人。” “当时房间里除了你我还有那个产妇外,还有一个人。”姜去寒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后来妇人挣扎剧烈,是她上前帮我压住了妇人的双脚,我才得以继续。” 见柴升阳面色古怪,她有些诧异,“你不记得了?” 房间里分明只有她们三个人! 姜去寒将孩子从妇人肚中取出的方法过于血腥,在进去房间前,提前告知了一众仆人,治病期间不允许任何人闯入。 一是怕吓到她们,二是怕她们出去乱说,为姜去寒带来麻烦。 这些人十分乖顺,得了警告的她们确实没有迈入房间。 柴升阳在脑中仔细回想,依旧没能捕捉到第四个人的影子。 她错愕道:“那个孩子,不是自己活过来的吗?” “嘎吱。” 一截树枝不知道在谁的脚下断开。 主仆二人默契地停下了脚步,她们互相对视,尽管隔着遮挡面目的纱巾,依旧能捕捉到对方眼中的惊讶。 姜去寒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是。” 她在脑海中回忆着九湘,“那个女子衣着奇怪,不像是我们当地人……我亲眼看见她将双手叠放在那婴儿的胸前,上下按动,那孩子随着她的动作恢复了生息。” “好像……她的手在引导着孩子的心、在教它如何跳跃。” “你能看到,我却看不到。” 为缓解周遭的恐怖气氛,柴升阳藏下心中的忐忑,干笑两声:“莫非是被你的真心所感动,想要教你医术的山野精怪;又或是哪路神仙?下凡来指点你了。” 柴升阳等了半晌,没等来姜去寒的接话,她抬起头,却见姜去寒直勾勾地看着她身后的地方。 她转过身,身后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姜去寒却惊喜道:“是她。” 柴升阳背后一寒,她僵硬着身体再次转过去,眼前除了沉睡在夜色里的房屋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就连野猫都没看见一只。 “没……没有啊。” 不等柴升阳说完,姜去寒绕过她,向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走去,脚步因为心中藏着的惊喜而显得凌乱,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镇定样子。 随后姜去寒站定,对着面前的空气问:“请问你是什么人?” 柴升阳迅速上前,以一个保护的姿势站在姜去寒身边,眼睛如利刃般四处寻找着,神情警惕,生怕姜去寒会受到危险。 柴升阳看不见,姜去寒却看得分明。 站在她们眼前的,分明是用奇怪医术救了那孩子一命的九湘。 自她们救了妇人离开小院后,九湘一直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也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偷听被抓包,九湘一点也没觉得尴尬,她语气坦荡:“我是九湘。” 想到二人之前的谈话,九湘玩闹心起,她神秘一笑:“是山神大人让我入世俗,来指点你的。” 第66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三) 姜去寒不傻, 自然能看出来九湘是在戏弄她。 被戏弄的姜去寒也不气恼,她将九湘请回家中,命人准备了糕点和热茶。待一切准备就绪, 姜去寒屏退左右,迫不及待道:“姑娘是哪里人?” 九湘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这个问题九湘也问过自己很多次,毫无疑问的是, 她一直都没有答案。 姜去寒收回打量九湘的视线, 神情难掩诧异:“姑娘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我虽不知道我的来历, 但我知道我的来因。”九湘注视着姜去寒, 认真道:“我是为你而来。你有什么想做的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帮助你。” 为我而来? 姜去寒怔住, 她看了一眼柴升阳, 斟酌后才道:“我想要做成的事情,自会努力,姑娘不必挂怀。” “不过,”姜去寒语气一转, “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姜去寒面上浮现出挣扎之色,随后她语速缓慢:“姑娘方才救人的医术, 可以传授给旁人吗?” 说话间, 姜去寒的注意力都在九湘脸上, 生怕九湘因为这话而恼怒。 见九湘半晌没有说话, 姜去寒掩饰一笑, 心中失落:“我只是一时好奇, 并非有意窥探, 让姑娘见笑了。” 医术并不外传。 其中原因颇多, 一是为了防止传承出现意外, 避免自己的招牌将来会毁在一个外人的手中,污了数年清誉;其次是为了防止自己没饭吃,鸮鸟生翼的故事,时常发生。 九湘与姜去寒所想不同,现今保持沉默,并非是她的医术不能外传,而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医术。 当时的动作,只是下意识觉得应该那样做。 姜去寒话音刚落,九湘道:“我其实并不会医。” 话刚出口,九湘面露复杂。 姜去寒问了她两个问题,两个问题的答案她都不知道,怎么看都像是藏着掖着,不肯告诉对方。 想了想,九湘打算解释一下:“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也不知道我的医术是什么,若你好奇,我可以教给你。只是再多的,我也不会。” 姜去寒没有怀疑九湘是在说谎,任谁对上九湘的眼睛,都不会觉得九湘是在说谎。她的注意力此刻全在可以习得九湘的医术上,她先是惊讶,随后是欣喜。 “真的吗?” 言毕,姜去寒撸起袖子拉着九湘就要跃跃欲试,一边的柴升阳轻咳一声,指了指将要翻白的天空,姜去寒这才想起来她们忙碌了整整一夜。 伴随着这一声提醒,困倦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般席卷全身,姜去寒打了个呵欠。 纵使再舍不得,姜去寒只能依依不舍地与九湘分别,然后回到自己房间,一切等睡醒之后再做打算。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九湘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姜去寒为什么死,可以亡国的“妖术”又是什么了。 想到自己会在任务对象临死的前几日出现在她们面前,九湘在心中仔细地推敲着姜去寒的死因,想找个方法避开,直到姜去寒大睡一觉醒来也没有头绪。 姜去寒醒来已经是大中午,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九湘,想学习医术,学习那个神奇到教心如何跳跃的方法。 谁知这时,一直沉寂的门突然被敲响。 门外站着约十来个人,穿着统一的服装,一脸的不善。曾经跟着谢红叶一连拿下数城的九湘对这些服装不能再熟悉了,他们都是县衙的人。 柴升阳换了副面孔迎了上去:“各位官爷突然来访,是为了什么事?” 糟了! 思及姜去寒在书中的下场,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底升起,让九湘头皮发麻。 她来不及思考,对着姜去寒下意识道:“你以往救人的事情被发现了,这些人会将你置于死地的,快离开!” 姜去寒仍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多年来行走在黑暗之中,借着月光治病救人,姜去寒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做的一切会暴露在日光之下,那时候她会变成什么? 姜去寒当时自比为鬼魅。 鬼魅碰着了日光,只有灰飞烟灭这一个下场。 为什么暗中治病的事情被发现后,她只有死路一条?她做的又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有破男女之大防,不是吗? 姜去寒以往没有得到答案,直觉告诉她是这样。 此刻已经来不及去深究答案是什么。 正如九湘和姜去寒猜测的那般,为首一人冷冷道:“谁是姜去寒?” 此话一出,柴升阳的心紧绷起来,她给姜去寒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好声好气道:“各位官爷来的时候怎么不派人通知一声,我好命人准备酒席,款待各位。” “不知找我家小姐何事?” “姜去寒在哪?” 来人又一次问道,他的脸上很是不耐烦。 柴升阳道:“小姐她……”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我在这里。” 姜去寒没有听从九湘的劝导,离开这里,也装作看不懂柴升阳的暗示,从柴升阳身后走了出来。 她没做错什么,她为什么要怕? “你就是姜去寒?” 为首之人打量着姜去寒,随后道:“带走!” 柴升阳对姜去寒这个行为很是不赞同,但再不赞同,在姜去寒出声的那一瞬间就迟了。 九湘也担心会出什么事,自然而然跟了上去,反正没有人能够看见她。 县令早就设好了大堂,姜去寒一进去,劈头盖脸的就是质问:“姜氏,你可知罪?” 声音嗡嗡鸣鸣,震得檐上的雀儿窸窸窣窣地全都飞了出去。 姜去寒站在原地,迎着男县令打量的视线,她不卑不亢道:“还请大人告知。” 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 男县令好似被姜去寒的视线看得有些心虚,他再次震声:“大胆!” 话一出口,男县令好似恢复了底气,他再一次问姜去寒:“姜氏,你当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姜去寒依旧是原先的回答。 “不知。” “好一个不知道!” 男县令一拍惊堂木,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是看见了猎物正在吐信子的毒蛇:“姜氏你不如好好说说,你的丈夫究竟是怎么死的?” 丈夫? 在众人注意不到的时候,姜去寒呼吸变慢,语气一如先前的从容。她没有为自己辩解,反倒问男县令:“张郎的死因,大人您不是已经盖棺定论了吗?” 姜去寒是有一个丈夫。 十三年前,姜去寒的父亲不顾她的抗拒,将她嫁来此县。婚后不过两年,姜去寒的丈夫张郎就生了一场大病,撒手人寰,至今已有十一年。 大宁律法有明文规定,哪家若有人故去,必须得上报官府,经由官府审核后,才可以安葬,此举是提防死者含冤。 姜去寒的丈夫张郎故去之后,正是眼前这个男县令检查的。 听闻姜去寒提及过去,男县令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的脖颈微微前伸着:“你还好意思提及往事?姜氏,你当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站在这大堂之上吗?” 姜去寒看着男县令,虽未出声,但众人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在冷声反问:为何? “好,那本官来说。” 男县令不再等待姜去寒的回答,他怒目直指姜去寒,厉声逼问:“张氏一族状告你为侵吞家产,毒杀丈夫,你认,还是不认?” 九湘闻言,心头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因为“妖术”。 姜去寒在书中因“妖术”而死,说明眼前这个时间节点,和姜去寒的死毫无瓜葛。 姜去寒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同九湘一样,她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再次抬起头时,脸上挂着悲伤,她自嘲道:“我远嫁而来,无依无靠,唯有张郎可以给我依靠,为我遮风挡雨。我们成婚不过两年,可两年间,夫妻恩爱,没有任何摩擦。” “试问大人,我为何要毒杀他?又有何理由要毒杀他?” 男县令毫不犹豫:“你为侵吞家产。” 被拦在大堂外的柴升阳大声问:“大人可有证据?” “大人你口口声声说我家小姐毒杀了姑爷,可有证明我家小姐下毒的证据?若是没有证据,就是污蔑!” “大胆!”男县令像是恼羞成怒:“谁准许你咆哮公堂?” 他的视线又挪到姜去寒身上,“姜去寒,当初本官若非遭你蒙蔽,你又怎会逍遥十来年?你不是要证据吗,本官给你证据,本官要让你心服口服!” 不一会儿,有一个女子被带了上来。 姜去寒认得,她是丈夫生前身边服侍的侍女,丈夫死后,这侍女被她归还了卖身书,离开府中。 女子一进来就自述道:“我是张公子身边的侍女,十一年前,我亲眼看见夫人给张公子的药里放了东西,不久后公子就没了。对不起大人,夫人用卖身书做交易,要求我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我一时鬼迷心窍,这才答应了。” “可这十一年来,我夜夜难安,梦魇不断,这才将此事告诉了旁人。” 丈夫的死确实跟姜去寒有点关系,但并非是女子说的这样。这么轻易就会被发现的手法,聪明如姜去寒,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医者可救人于病危,当然也可致人于病危。 姜去寒只需要为丈夫的汤中添些补药,再佐之相克的食物,长期下来,自会身体不适,这时就需要求诊。 医者根据病患的身体需求而配药,姜去寒只需要将里面几味药的药量减少,破坏药物中的阴阳属性,长期累积下来,足以使一个人病重。 这时候,病重的人犹如浮在水面上的枯叶,不需要旁人费劲儿,沉下去只是时间问题。 姜去寒做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柴升阳不认为这些蠢货会察觉。他们十一年前没发现,十一年后更不会有证据。 今日突降横祸,多半是张氏族人串通了这男县令,想要侵吞家产。 他们狼子野心,自姜去寒的丈夫死后便一直盯着她的家产,即便过去了十年他们还是虎视眈眈。 柴升阳正欲说些什么,男县令却做出了判决,像是迫不及待地想吞下猎物一般:“姜去寒意图侵吞家产,毒杀丈夫,按大宁律法,当——哎呦!” 男县令捂着自己的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打了自己一下,他回头去看,身体两侧空空荡荡,距离他最近的师爷也在数丈开外。 奇了怪了。 继续。 他道:“按大宁律法,应判处姜去寒……哎呦!” 头顶的官帽被打得歪到了一边,两边的衙役见到他这副滑稽模样笑了起来,男县令恼羞成怒:“笑笑笑!笑什么笑!” 他还不信这个邪了,扶正了帽子的男县令怒气冲冲,这次就算是把他的帽子都摘下来,他还是要说。 “张家妇人姜去寒罪不可赦,按大宁律法第三百七十二条,应判处她……” “哎呦!” 只见他捂着右眼,再松手时,眼框上凭空出现了青青黑黑的一个圈。 姜去寒眼底也带着笑。 旁人看不见,她看得一清二楚,九湘坐在那案几上,男县令一有对她不善的苗头,她就一个拳头甩对方头上,让他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几个民众见此议论纷纷: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大人一说到判决就突然变得奇怪,八成是事情另有隐情。” “这大人该不会看上张家寡妇了吧。” “谁知道呢。” 柴升阳听着众人的议论,她瞅准机会压下心中的慌乱:“一个人的证词也能相信吗?谁知道她是不是有意栽赃陷害,大人您难道不再查一查吗?如此草率结案,怕是很难服众。” 众人纷纷赞同。 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又被人如此质问,男县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可要别的证据,他一时间又拿不出来,若不是这些人从中搅和,他早就结了案,眼下正跟张家人分钱呢。 事情陷入了僵持,就在男县令示意师爷给他想个能下台的折儿时,一道声音穿过人群传了进来。 “我有证据。” 在众人的注视下,来人丢下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姜去寒是医者。” 第67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四) 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众人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条路,让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走到了大堂上。 然后他对着男县令说:“我有证据证明,是姜去寒杀了她的丈夫。” “姜去寒是医者。” 女医?闻所未闻。 众人在这句话后开始吵吵嚷嚷, 犹如烧开的一锅水,沸腾个不停。 部分人觉得姜去寒擅医而不行医,多半是心有不轨, 她的的丈夫肯定是她杀的;另有大部分人并不相信姜去寒擅长医术, 尽管知道她的父亲也是医者。 围观的民众七嘴八舌, 终于有一人大声喊了出来:“姜去寒会行医?我们可不信。” 医者在众人心底的地位极为崇高。 首先, 医者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当的,想要成为医者,须得知天文地理、五行八卦、阴阳遁甲, 最重要的一点是, 要会读书。 种种条件累积下来,成为医者虽不比中榜困难,却也简单不到哪里去。 读书、行医,这种男子做起来都万分困难的事情, 姜去寒一个女人而已,她又如何能做到? 迷雾中的柴升阳像是找到了方向一样抓住这个话头, 她看向站出来的那个人, 质问道:“你说我家小姐会医术, 可有证据?” 姜去寒行医是有规矩的, 她只医女人, 同时也要求所有病患不得将她的信息泄露半分。即便姜去寒不提, 这些病患也不会将这件事说给旁人听。 她们跟姜去寒拥有同一个直觉, 直觉告诉她们, 如果将这件事说出去, 她们的一身病痛可能再也找不到缓解的方法了。 既然这些病患不会说出去的话,那这些话全都是污蔑,全都是假的! 柴升阳还存着一丝期待,期待这些都是张氏一族有意污蔑,九湘就不同了。 作为局外人,九湘除了从书中知道了姜去寒的下场外,也从来人的脸上看出了几分端倪。要想给一个人泼脏水,方法多的是,何必要用一个大众都怀疑又很容易被戳穿的理由。 除非……他是能够证明这个理由是真的。 男县令一听这话,眼睛里顿时含了几分喜色,他语气难得和善:“你是何人?你说这姜氏使用医术害死了她的丈夫,可有证据?” 来人跪地:“草民有证据。” 一直沉默的姜去寒突然出声,“我确实看过几本医术。” 事已至此,姜去寒也不再隐瞒,“张郎死后,我悲痛欲绝,这才买了医书,研读了些时日,想着日后再有亲人病重,我可以帮上一二。” 男县令像是抓到了某种把柄,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你那侍女为何要说你不会医术?” 姜去寒神色未变,在几个呼吸间,她就想出了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若看几本书就会医术的话,那这世上岂不是人人都是医者?我学得甚浅,当然不算是会医术了。” “还有,”她转头看向来人,“我会医术不假,可那都是张郎故去之后的事情了,你又如何能证明是我杀了张郎?我更想问的是,就算张郎在世时我已然习得了医术,又和张郎的死有什么关系?” 九湘惊讶于姜去寒释放的迫人气势,明明她的动作没有变,说话的语气也一如既往。 来人反驳道:“你怎么能跟别的医家比?你是个女人。” 姜去寒问:“女人怎么了?” “女人,惯来喜欢使用阴诡手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男县令摸着自己的胡须,丝毫不觉来人说的话是何等荒谬:“是如此。” 这是定了罪了。 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她害死丈夫的证据,是她技不如人,做得不够妥帖,以至于漏了马脚被人捉了出来,她认。 可这些人明明没有证据,却个个都像是亲眼看见她害了丈夫一样。 姜去寒对此感到不解。 会医术,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吗? 迎着众人的指责,姜去寒的声音中没有流露出半分害怕,更不会服软:“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杀了丈夫,证据呢?若仅凭着几句话就定了我的罪……” 姜去寒抬眼,她的肩背愈发直挺:“我不服!” 男县令上半身向前倾着,又圆又小的眼睛中仿佛淬了毒:“你会医术,就是证据。” 话说完,男县令又坐直了身体,不顾姜去寒的意愿再一次宣判道:“张家妇人姜去寒毒杀丈夫,罪不可赦,按大宁律法第……” 话没出口,又被九湘一拳打了上去,伴随着惨叫声,一颗沾着血的牙从他嘴里滚了出来。 九湘将牙踢到一边,心中只觉荒谬。 来人见状,眼睛滴溜溜一转,突然高喊:“她会的不是医术,是妖术!” 听见这话,九湘的心猛地下坠,还没反应过来的她下意识制止,却是迟了,那人倒豆子一样将肚子里的话倒了出来:“大人!她会的不是医术,是妖术啊大人!” 尽管已经迟了,走到近前的九湘还是要动手,防止他说出更多的话,谁料姜去寒看了过来,制止了九湘的行为。 姜去寒的眼梢结上片片冷霜。 今天她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所以她要看看,她要看看这些人会给她编排一个什么下场。 一连四次,每次要对姜去寒下判决时,他就会莫名其妙遭到攻击,一次比一次严重。听见来人突然说这话,男县令捂着脸含糊不清道:“快细细说来!” 余光瞥见姜去寒时,他打了个激灵,只觉得头发都立了起来。 “大人您刚刚受到攻击,正是此妖女在使用妖术!” 说话间,以姜去寒为中心,众人已经退到了数米之外,生怕姜去寒也将妖术用在他们身上。 来人继续道:“昨夜我的妻子难产,是她突然闯入,将孩子从肚子里面扯了出来。” “大人,不能放过这个妖怪啊!” 空气中此起彼伏地响着抽气声,将孩子从肚子里面扯出来? 来人继续道:“我亲眼看见,是她突然出现,将孩子从我妻子的肚子里面扯了出来,血淋淋地,当时我就吓晕过去了。” “我只当她是会医术,并没有想到别的。但刚刚看到大人无缘无故地牙齿脱落,我才明白,这姜去寒使用的分明就是一个妖怪,她使的全是妖术!” 把孩子……从肚子里面扯出来? 男县令脸上的惧怕更加明显,如果不是众目睽睽,他真想现在就缩在椅子下面,不,他要跑出去。他咽了咽唾沫,颤抖着声音道:“来人,把……把这个妖妖妖妖妖妖女给我关进大牢,明明明日午时,斩了她。” 对上姜去寒没有一点感情的视线,男县令又改变了想法:“不,火烧烧烧了她。” 万一她灵魂不死,找他算账该怎么办?还是烧了稳妥。 “还有她的那个侍女,一并烧了!” “烧了她!” “烧了妖女!” “……” 何其荒谬! 仅凭着几句话、仅凭着几句一面之词,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定了姜去寒的罪。 起哄声不断地在耳边响起,姜去寒不解,她是救了那个妇人不是吗? 尽管使用的手段前所未闻,可她最终还是救了那妇人和孩子一命,怎么就成了妖术? 被声浪围在中间的姜去寒感到头晕目眩,在这一瞬间,她脑子里有东西闪现而出,泛着点点荧光。 她以往的很多时候,都看到了这些荧光,但一直没能抓住,也没能知道这东西是什么。现在她一伸手,那东西乖顺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她贴近去看,正是她苦苦追寻的答案。 为什么女子不能学医、会为家中带来灾祸? 为什么她不敢将自己是医者的身份告知大众,让患者都瞒着她的身份? 为什么她行医只能在夜色下悄悄进行,为什么自己觉得被发现的话,最终只有死路一条? 在这个时候,在她被众人围着声讨的时候,在她距离死期不久的时候,姜去寒明白了。 她是个女人。 眼见衙役的人要来押她,看见这些人战战兢兢、一副怕自己会被吃掉的样子,姜去寒就觉得可笑。这群人,居然会畏惧她,居然信了别人随口编造的几句话,畏惧他们从未放在眼里的区区女人。 姜去寒嗤笑道:“不必你们动手,我自己会走。” 在牢中,姜去寒问九湘:“你说想要可以帮我达成所有的愿望,如今还作数吗?” 见到九湘点头,姜去寒也不再犹豫:“让我和升阳活下去。”沉默片刻,姜去寒别过头,不让众人瞧见她的神情:“我要离开这里,隐姓埋名,自此不再行医。” 在大堂上,在那个人开口说她是如何将孩子取出来时,姜去寒最愤怒的不是自己的医术被污蔑为妖术,而是恼怒昨晚那个妇人居然告诉别人她是如何被救治的,这个人还是她的丈夫。 这让姜去寒感到自己被背叛。 若妇人不告知别人,她今日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她就可以在县衙里面全身而退。 尽管那人口述自己是亲眼所见,姜去寒不需要细想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在进房间之前,她分明让那些下人都看顾好四周,不准任何人靠近。 昏了过去更是荒谬。 既然是亲眼所见,那必是在房子四周,昏过去肯定有沉重的倒地声,她愣是半点都没有听见。 更何况,侍女一早就告诉她,那人一看妇人没了气息,早就扬长而去,又为什么突然回来,还不声不响地偷看? 姜去寒想,她要丢掉那些医书,熔化那些金针,总而言之,她不会再治病了。 以后除过她和柴升阳外,她不会再帮任何人治病了,哪怕这些人病倒在她的眼前,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九湘说不出劝姜去寒的话,柴升阳更说不出。 到了夜间,就在九湘准备偷钥匙打开房门,带着姜去寒和柴升阳离开这里时,沉寂了大晚上的牢房中突然有了动静。 只见有衙役带着一个黑影走了过来,衙役说了一句“快点结束”就走了出去,将黑影留在这里。 黑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柴升阳问道:“你是谁?” 那黑影颤了一下,随后摘下了帽子,九湘和姜去寒都认出了来人,柴升阳冷笑一声,随即嘲讽:“原来是你?现在跑到这里来做什么,看救命恩人临死前是什么样吗?” “不是的。” 黑影赫然就是昨晚、九湘帮忙救治的妇人,她神色戚戚,“姜大夫,我不是有意告知他的,我只是一时说漏了嘴,让他听了去。” “他听见后一直问我,我想着不如全都告诉他,谁知道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妇人面如金纸,身形不住地颤抖着,摇摇欲坠。昨夜才产下孩子,今天就下地,还来了这么远的地方,身体疼得她不住地倒吸冷气。 见姜去寒不为所动,她自知做了错事,也不求前者的谅解。 她从侍女手上将拎着的食盒接了过来,蠕动着嘴唇:“你们应该一天都没吃饭,这是一些饭食和糕点,多多少少还是吃一点吧。” 等将食盒递过去时,她压低了声音快速道:“你不会有事的,明天事情会有转机。” 临走前,妇人道:“姜大夫,我先走了,你们多多保重。” “站住。” 就在这时,姜去寒唤住了她,停下身的妇人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姜去寒要羞辱她了吗? 以前就听说过这位大夫性格古怪,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你的身体还好吗?我昨天给你留下的药方,你要记得吃。等漏下缓解一些时,你再给药方中加当归党参各三钱、白芍……” 话到这里,姜去寒顿了顿,暗恼自己摆脱不了这可笑的好心。 但她接着说:“你的丈夫……不是良配,若你有心,不如与他分开,你的嫁妆,应该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 想象中的羞辱没有降临,妇人的脸色却比之前更加难看,她压低了声音,回应姜去寒:“就算他昨晚没有弃我而去,就今天一事,我又如何能心无芥蒂地与他继续生活下去。” 说完,掩面而去。 姜去寒长叹一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惆怅:“我前面才说自此不再行医,这才多长时间,就打破了我的誓言。” 柴升阳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姜去寒怎么可能不再行医?这是她一生中最热爱的东西。 商议之后,三人都决定今晚先不动作,等到明天,看看那妇人说的转机是什么。 就算没有转机,九湘拍着自己的胸脯,信心满满:“要带着你们从人群中逃出去,轻而易举。” 第68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 从牢房中走出来的莫婉玉上了马车, 她闭目伏在抱枕上,冷汗随着马车的行进,一颠一颠地滴落下来。 侍女见状, 忙叮嘱车夫行驶得慢一些。 颠簸减轻,莫婉玉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头依旧扭在一起作结状。 想到昨晚姜去寒不仅救了她、还救了她的孩子, 莫婉玉心底仿佛被一个大手死死捏住, 让她喘不过气。 还有刚刚分别时, 姜去寒的善意叮嘱, 莫婉玉恨不得自己现在就疼到晕死过去。 姜大夫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被自己拖累成现在这个田地。 侍女坐在一旁,帮莫婉玉擦着额角的汗, 眼中全是心疼, 她安慰道: “小姐,不必再为姜大夫的事情忧心了,你不是说,明日这件事就会有转机吗?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莫婉玉听见这句话, 呼吸声顿时轻了很多,马车内安静下来, 连车轮遇到石子时的碰撞声都清晰可闻。 莫婉玉面露悲戚:“哪里有什么转机?” 她抬起头, 鬓角上又涌出一些冷汗, 挤出一个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表情来:“那是我为了让姜大夫不要害怕, 有意说出来的。” 在得知姜去寒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当做妖女并要被烧死时, 莫婉玉连忙命人包了银子, 送去了县衙, 希望能让县令网开一面。 半天过去, 这银子和消息一同石沉大海。 她又写信将此事告知了父亲, 盼父亲能够利用自己的人脉帮一帮姜去寒,父亲只让她不要多管闲事。 马车内再次安静下来,莫婉玉平息着身上的疼痛,侍女帮她擦着冷汗。 “札札札札……” 织布机的声音穿过缝隙,挤进了马车中,就在声音即将远去时,莫婉玉好似想起了什么,命马车停了下来。 “咚咚咚……” 织布机的声音歇住,紧接着是“嘎吱”的开门声。 开门的人见到莫婉玉,脸色一变,就要将门关上,却停在了侍女卡进来的手臂上。 莫婉玉压低了声音:“我有个事情,想请赵大娘帮忙……” 被称作赵大娘的人没有说话,她抓住侍女的胳膊甩了出去,随后冷冷道:“我只是一个农妇,可不敢帮莫夫人的忙,谁知道日后我会不会也被当成妖女,落得一个被烧死和浸猪笼的下场。” 赵大娘在莫婉玉府上做事,昨日莫婉玉难产,没有生息时,是她将姜去寒请过去为莫婉玉医治的人。 谁料带来母子平安的欢喜结局的姜去寒,却迎来这样一个下场。 赵大娘也替姜去寒觉得心寒。 “赵大娘,麻烦你开开门。” 莫婉玉不敢再敲门,生怕吵醒了周围的邻居,让他们出来看到自己,因而只能低声道:“姜大夫的事情非我本意,现在想请你帮的忙,或许还能救姜大夫一命,你开开门好吗?” 侍女也连忙道:“赵大娘,看在能救姜大夫的份儿,开开门吧。” 木门再次被打开,赵大娘面无表情地看着莫婉玉:“说吧,什么忙?” 莫婉玉恳求道:“姜大夫被污蔑为妖女,可你我都清楚,事实并非如此。我打算写一封请愿书,把姜大夫曾经对我们的恩情和医术的高明之处都写下来,再签上我们名字,不会写名字的就摁上手印。” 莫婉玉是在路过赵大娘的屋子时才想出的这个主意。 金银财宝无法让县令改变主意,那受过姜去寒之恩的她们联合起来,呈上请愿书,以民意胁迫,是不是就可以让县令大人改变主意。 想到这里,莫婉玉激动起来,她的声音中带着期待:“赶在明日午时之前呈给县令大人,我们或许还可以救姜大夫一命。” 赵大娘没有说话。 她看着莫婉玉,半晌之后,她道:“我不愿意。” 在莫婉玉的错愕神情中,赵大娘躲闪着目光,吞吞吐吐道:“夫人,这件事的风险太大了。尽管姜大夫也曾有恩于我,可我不能不顾我的孙子。我的孙子还年幼,她只有我这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冒险。” 请愿书,自古至今,这个东西最有用的时候,就是合那些官员心意的时候。 若是不合……赵大娘打了个寒颤,这男县令今日的作为,分明是要置姜大夫于死地,她不能去触这个霉头。 面对再次闭上的大门,莫婉玉没有放弃,转而问身边的侍女:“你知道姜大夫还治过哪些病人吗?” 赵大娘不愿意,还有孙大娘周大娘王大娘钱大娘,被姜去寒治过的人如过江之鲫,就算一个人不愿意,那还会有很多人同意写下自己的名字。 莫婉玉跟着侍女敲响了另一户人家的门,很快有人走了出来,听说要救出姜去寒时,对方如赵大娘一般应了下来。可是一听要写请愿书,她摆摆手,紧闭大门,只留了一条细细的缝。 通过缝隙,她告诉莫婉玉:“若是我家那位知道我做这事,会打死我的。” 莫婉玉打算继续劝说,这人却合上了最后一条缝隙,隔着厚重的木门,她祈求道:“莫夫人,你不要再逼我了。” 没关系,莫婉玉安慰自己,还有别人。 莫婉玉坐在马车上,看着侍女轻轻敲着一家又一家的门。 有的人不愿开门;有的人听见敲门声开始怒骂;有的人开了门,听见来意后,又飞快关上了门。 一次、两次、三次,……,莫婉玉心底的期待在一次次的敲门声中,一点点被消耗。 一夜过去,只有三两人愿意站出来。 第二日快到午时,柴升阳和姜去寒被带出监狱,押入牢车,穿过大街,跨过小巷,来到了城南的菜市场口,被绑在了已经准备好的柱子上。 在柱子下面,放置着充足的柴火,只待午时三刻一到,火就会从这里燃起,将这两个妖物烧死在这里。 这里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姜去寒和柴升阳刚被绑上去,周围就聚了一大批人。 不明真相的过路人很快就被知情者介绍了这二人是何来历,又做了什么事情,施展了哪些妖术,所以英明神武的县令大人下令捆在这里。 围观的人中不乏有姜去寒曾治病过的人,听到他们说姜去寒施展的是妖术,她们再三沉默后还是没忍住与这些人争辩起来:“那是医术,不是什么妖术。姜大夫是治病救人的良医,才不是什么害人的妖怪。” 旁人问:“治病救人?我看不见得。若你说说,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 在一片纷杂的声音中,午时缓缓而至,看着眼前这个场面,姜去寒再去相信莫婉玉口中的“转机”,那她就白活了三十年。 就在姜去寒准备让九湘带她离开时,姜去寒再一次看到了莫婉玉。 莫婉玉穿着一身素服,愈发显得面色苍白。 察觉到姜去寒的视线,莫婉玉对她浅浅点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难道真的有转机?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姜去寒咽了下去。比起四处漂泊,她更愿意待在这个地方。 午时一刻时,青了一只眼的男县令才姗姗而来,坐在了准备好的椅子上。 看到姜去寒二人被捆得死死的,男县令心中的最后一点害怕也消失殆尽。他命人打着小扇,品着茶,等午时三刻一到,他一声令下,这两个妖女就会全被烧死。 至于张氏一族说的财物…… 笑话!那明明就是他的钱,还轮得着张氏一族分给他? 九湘越看这人就越觉得面目可憎,她上前打翻他的茶水,在男县令咋咋呼呼整理衣服的间隙,她又一脚踹在椅子上,毫无准备的男县令先后摔了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顿时引来了一片哄笑声。 光天化日下却出了这等丑样,被扶起来男县令恼怒至极,视线落在正在笑着的柴升阳时,他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 “午时三刻,烧!” 旁边有人提醒,“大人,三刻还没到呢。”说罢指了指头顶的太阳,“若是现在就烧,会不会烧不死她们。” 午时三刻是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可以让所有的阴诡之物之消失于无形。 他用着商量的语气道:“到时候她们来找我们报仇该怎么办?要不再等等。” 午时三刻还没到,这怎么能杀人呢。 怒火中烧的男县令此刻如何能听得进去话,见身边人还没有动作,自觉威严被损的他一脚踹了过去,“怎么还不动手?难道要本官亲自动手吗?” 没看到这些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吗! 眼见着拿火把的人逐渐靠近,九湘将人踢翻在地,跳到姜去寒身边,就要将她身上的绳子解开,然后带着二人逃离这里。 转机? 哪有什么转机。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大人,手下留情。” 是莫婉玉的声音。 九湘停住手上的动作,与姜去寒一同看向那边,只见人群中的莫婉玉不知何时跪在了县令的面前,手上还捧着一张纸。 这是…… 莫婉玉口中说的转机吗? 才出了洋相的男县令见到事情又一次被打断,语气愈发不善:“你是谁?” 莫婉玉目光坚定:“民妇莫婉玉。” 随后她道:“大人,你不能杀姜大夫,她不是妖女。前夜我难产,是姜大夫用尽毕生所学救了我和我的孩子一命,只是那种方式以前没有人见过,这才被我丈夫误认为是妖术。” “不是妖术?” 椅子被重新放在了身后,男县令坐了上去,被打断的他忍着脾气:“不是妖术,那你说说,昨日在大堂之中,无缘无故地,本官为何遭人毒打?” 昨天到今天,他出了那么多糗,全是因为姜去寒。 眼眶上的淤青隔了一夜都没散去,若不是他拿女人用的胭脂水粉抹了抹,掩饰了一二,想必今天都不能见人。 她怎么可能不是妖怪。 “大人,此事必是巧合,我以性命担保,姜大夫她绝不是妖怪。” 说完,莫婉玉顶着所有人的视线,举起手中写满字的纸张,“这是民妇写的请愿书,姜大夫医治好的病、做过的事情,上面记录了一部分,请大人明鉴。” 请愿书的末尾空空荡荡,留下名字的只有她和与她一同长大的侍女,还有那两三个被姜去寒曾经医治过的人。 只有寥寥数人又如何。 在来这里之前,她安排好了后事,也命人将她的孩子藏身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就算今日她遭遇不测,她的孩子也会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她害得姜去寒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此时她理应站出来,为姜大夫争取到一条活路。 姜去寒告诉九湘:“早知她说的转机是如此冒险的行为,昨晚我们就该离开这里。我辛辛苦苦救活的病人,可不是计划着让她们送死的。” 这县令为什么杀她,姜去寒心底一清二楚,但莫婉玉不知道。 此刻莫婉玉拿着请愿书站在这里,无异于送死。 正如姜去寒所料那般,男县令看到请愿书后,笑了:“你不是说这妖女治好了很多病,怎么这张纸上,就写了六个人的名字?” 六个人的请愿书,滑天下之大稽! 莫婉玉准备了一上午的请愿书,在县令大人手中变成了一把碎雪。 碎雪落在莫婉玉身上,压垮了一直在支撑着她的东西,她看向姜去寒的视线中,充满歉意和愧疚。 她用尽了自己的所有办法。 她尽力了。 心知自己不会有事的姜去寒,此刻只想把莫婉玉从这场祸事中摘出去,避免在她们逃离此地后,莫婉玉遭遇不测。 只见她神色郑重,语气冷淡:“莫夫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确是……” 我确是妖女,迷惑了你。 姜去寒的话被迫中止。 眼前的突变震惊得她忘记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第69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六) 寻常医者, 可以治很多病,不管是风寒暑湿燥火,还是寒热温凉, 亦或是跌打损伤,只要他们能治的,他们就会尽力而为。 唯独无法治疗女子独有的疾病。 女子与男子身体构造不同, 而医者一职又多由男子担任, 迫于性别大防, 男子对女子的身体了解甚少, 患病的女子也羞于将病情如实告知医者,只能苦苦捱着苦痛,姜去寒因此而生。 起初, 姜去寒只是想做一个医者。 她觉得, 若是人间有神仙的话,唯有医者称得上,不仅仅是医者可以治病。 医者知晓气血如何在体内沿着经脉巡行、五脏六腑为何分有阴阳、草木虫鱼为何可以弥补人体内所缺失的东西。 这时,她听见了一道声音, 这声音让她从书中抬起了头,让她将目光投了过去。 她看见孩子胎死腹中、胞宫坠落体外、她看见本该巡行七天的经血, 不知何故连续不断, 病患最终血枯而亡。世上名家医案千百本, 记录的病例上万种, 可这上万种里面, 没有一字一句提及到姜去寒亲眼看到的这些东西。 母亲说, “这是女子带晦, 上天特意惩罚她们的。” 姜去寒疑惑:“女子做了什么错事吗?” 母亲也回答不上来, 她叹息一声, 无可奈何:“自古如此。” 这时的姜去寒仍旧只是想做一个医者。 不一样的是,她感觉到自己沉寂了十几年的血液不断地沸腾着,血泡一个挨着一个往外涌着,像是要咆哮些什么。 她学习医术,不就是想做神仙才能做的事吗? 现在,她的眼前就有一个机会,一个不仅仅可以当神仙、还可以让所有神仙都侧目和默叹的机会。 以前没有人能治得了这些疾病,那就让她来医治,让她来填补医案上关于女子疾病的空白。 ——为那些女子寻得一个让晦气远离身体的方法,挑衅设下惩罚的上天,岂不是比当神仙更快哉? 她研读医书,尝遍百草,嗅得五味。 暗中也曾化身男子上街行医,奇怪的是,她医治的女子,尽管病情有所好转,但远远不如她的预期,她医治的男子,病情却正如她预算的那般。 这让姜去寒十分不解。 她翻遍身边的所有典籍,读过架上所有医案,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些典籍医案,都是男子撰写。 上面的病例,患者多是男子,只有零星几个患者是女子。而那些女子的病情也如她遇见的那般,不如人意,撰写者对此批注说:“皆女子生来带晦,草木有情之品不愿入其体也。” 带晦。 自出生到现今,这俩字姜去寒听过很多次,也见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产生浓烈的怀疑。 恰在这时,经期如约而至,不知为何,这一次却伴随着隐隐的疼痛,这疼痛初时轻微,随后越来越重,一阵一阵,犹如潮水裹挟着走石汹涌而来,姜去寒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姜去寒心中隐有所悟。 同样的病症,肥胖的男子和瘦弱的男子,所用的药都不一样,更何况男子和女子,这种生理上有着差别的两个人。 用药除过需要考虑病因之外,还应考虑这种差异。 以往的医书上没有记载过这一点,后人也因性别之防没有察觉,所以他们顺理成章地,将自己医术的不高明改写为女子天生带晦。 知道了缘由,姜去寒面对病人时依旧会生出无力感。 她面前展开的是一本空白的书,无史可鉴,无古可考,只能由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然后将所得全都写在上面,再传给后人。 而她作为闺阁小姐,遇见的病人屈指可数,想要完成这一切过于困难。 直到婚后才改变了这一切。 以往除了母亲以外,不能隐私告诉别人的屏障,在这一刻自动破裂。 她与亲朋往来,与侍女仆人交谈,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病例,她将这些都记录下来,细细研究,一直困扰她的难题终于有了进展。 她利用这些进展,治好了这些患者。 为了收集病例,姜去寒让这些患者告知别人,若有疑难杂症,皆可找她。又担心有些贫苦人家不敢前来,暗中又放出了不收诊金的消息。 此刻,就在九湘准备松开姜去寒和柴升阳的绳子时,曾经被姜去寒医治过的病人一个看着一个,陆陆续续地站了出来。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等男县令回过神时,眼前稀稀拉拉地站了几十个人。 她们似是没做过这种事,也没有受过这么多人打量的目光,个个都低着头,更不敢多说一句话。 昨夜莫婉玉登门时,她们有着种种顾虑,不肯在请愿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可是在这一刻,看见把她们从苦痛中带出来的姜去寒即将死去时,原本是前来送行的她们突然觉得不忍。 姜去寒看病不收诊金,那些男大夫不愿治的病她都能治,遇到穷人时反而赠钱让她们去买药。 她们不知道姜去寒这么做是为了收集病情,但她们身体上的病痛得到了缓解,她们切切实实得到了好处,在她们看来,姜去寒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们同莫婉玉一样,不知道姜去寒被抓的真相,只以为是姜去寒的医术被错认成了妖女。 既然莫婉玉无法救下姜大夫,她们一起,或许会成功。 有人低声哀求:“县令大人,您行行好,放过姜大夫吧。她用的不是妖术,是医术,曾经我被病痛困扰,是姜大夫出现,将我从苦痛中救了出来。” 在她之后,又有几个人怯怯地为姜去寒求情。 大部分人都垂着头,瑟缩着身体,面容憔悴,衣衫破旧,没有像出声的几个人一样去求情。 这不怪她们。 跟着谢红叶一路驰骋的九湘,十分清楚这些无钱无权的贫苦百姓有多畏惧当官的人,能为了姜去寒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她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一幕令姜去寒心生动容。 她是医者,治病时需要观看病人的面容,凭借着近乎过目不忘的本领,站出来的大部分人她都认了出来。 她知道这些人叫什么名字,也想起她们曾经得了什么病,现在她们的身体可有恢复。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姜去寒素未谋面的人。 这些陌生人并没有受过她的恩惠,却也站在了这里。 就在姜去寒观察她们的时候,跪下的人还在陆续增加着。莫婉玉也没想到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之时,事情还有新的变化,这顿时给她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喜色。 莫婉玉再次看向县令,声音中多了几分底气:“大人,我们都可以证明,姜去寒姜大夫是一个医者,不是妖女。” “在我难产而其它大夫都束手无策之际,是姜大夫将我和我的孩子让我们活了下去,只是她的医法与寻常大夫不同,这才会被我丈夫误解为是妖怪,请大臣明察。” 男县令一听,忙后退两步,蹙着眉,仿佛遇见了什么晦气的事情。 那些衙役也跟着男县令的步伐往后退了两步,与男县令不同的是,他们看向莫婉玉的目光中还带着戏谑。 莫婉玉的丈夫在这一瞬间突然现身,他涨红了脸,对着莫婉玉劈头盖脸道:“我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一个贱人,生孩子的事情你都要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你把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气死他了,自觉丢脸的他本来没想站出来的,谁知道这个贱人居然连生孩子这么隐秘的事情都广而告之,以后别人该怎么看他。 说罢拽着莫婉玉的胳膊就要带她走,莫婉玉无力挣扎,也没有人阻拦。 九湘大怒。 她不明白这种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也不明白莫婉玉说出难产之后,那些人避她如同避如灾祸一般? 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明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并没有到不能宣之于口的地步。 眼见莫婉玉在挣扎中脸色更加苍白,九湘干脆利落地将人救了下来。 莫婉玉的丈夫没有察觉到有恙,又伸手来抓。 气头上的九湘见状用力踹了他一脚,后者一时不备,被踢了个正着,扑倒在地。九湘上前几步踩在了他的胳膊上,稍一用劲儿,原先抓着莫婉玉的那个胳膊断成了两截。 九湘冷漠道:“这一下,是为你的妻子,你在她难产时不管不顾,愧对你们的夫妻情意。” 话音刚落,在脚起脚落间,众人再次听见木头断裂般低沉的声音,莫婉玉的丈夫忙看向自己另一个胳膊,遭逢剧变的他甚至忘了痛号。 九湘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这一下,是为了姜去寒,你心思不正,污蔑一个医者。” 就在九湘想要继续动作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响了起来。 发出尖叫声的不是莫婉玉的丈夫,是男县令,看到这一幕的他跌落在地,一只手撑在原先茶水倒落的地方。 隐隐间,他觉得昨日受到击打的眼眶又开始泛疼,慌乱之下他忙用手去揉,随着他的动作,修饰在上面的水粉随着沾了水的手的擦拭而凝结成黑色的泥,青不是青紫不是紫的眼眶也露了出来。 这时他才想着大叫:“妖怪,妖怪又出现了!” 身边的衙役没憋住笑出了声,妖怪是很可怕,可男县令看起来更好笑一些。 比起姜去寒,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妖怪。 若是搁平日,男县令肯定要将这个衙役抓起来重重打一顿,可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感受到妖怪作恶的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快放火!烧了那个妖怪!” 心急的他话音刚落,又连忙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她已经迷惑这么多人了,再耽搁下去,她还会迷惑我们所有人!” 九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么多人一同求情的结局是将姜去寒推向更高的妖女之位。 是了。 也只有这么多人一同站出来,才能造就原书中所描写的姜去寒—— 拥有着可以亡国的诡异妖术的人。 第70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七) 当日, 在火把即将点燃的一瞬间,九湘解开捆着姜去寒和柴升阳的绳子,带着二人从刑场上跑了出去, 留下一地不知道是被撞还是被打的七仰八歪的人。 随着她们的离开,姜去寒的妖女身份夜以日行千里的速度向着整个大宁蔓延而去。 刚逃至邻城的几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从别人耳中听说了姜去寒的名字。让九湘松了一口气的是, 这些人并不知道姜去寒的样貌。 不知道传闻中的妖女正在附近的他们正兴奋讨论着。 “你们是不知道, 那个妖女——”说到这里, 说话人卖了个关子, 然后在众人的期待声中接着道:“她吃人。” 在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中,这人才满意地往下讲:“不仅吃人,她还会迷惑人心。听说这妖女被烧死的那一天, 她蛊惑了几十个人给她求情, 结果还是逃过县令大人的一双慧眼。” “那妖女恼怒至极,打翻了一地的人,然后就没了踪迹。” 旁人有人应和道:“怎么让人给逃走了,她要是来祸害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是啊……” 有人突然冷笑出声, 意有所指:“妖女?咱们这大宁国土之上,妖女还少吗?” 周围人顿时噤声, 九湘将耳朵竖了起来, 姜去寒也颇有兴趣, 难道还有跟她一样倒霉的人?好似方才话题中心的人物不是她。 见众人沉默, 这人反倒有些来劲儿:“朝中坐着几个老妖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克死了丈夫孩子的长公主和害得名门王氏一族陨落的王清莞, 还有咱们零水城里招兵买马过的谢红叶。” “若她们安分守己还好说, 可从这几个人的传闻来看, 她们分明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正常女人会在自己丈夫孩子死了后每日招摇吗?正常女人会把家中丑事昭告天下吗?正常女人会想着带人谋反吗?” 最后他下了论断:“我看大宁迟早会败在这几个女人的手里。” 时隔多年, 突然听到旁人提及这些熟人,九湘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她突然好奇,若是自己此刻出现在定安长公主面前,她是否还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王清莞又是否还记得自己。 姜去寒没想到被提及的是这三人,沉思半晌后她才道:“我以前也听说过这几个人。” 传闻中的定安长公主克夫克子,她本该闭门思过,祈求菩萨原谅。她却不安于此,将手伸到了朝堂上,祸乱朝纲;王清莞的故事更是迷离,有传闻她是男人,称赞她有铁血手腕,才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也有人说她是女人,六亲不认,残酷至极,踩在亲人的尸体上获得今天的一切。姜去寒读过她的诗,她的诗很好;而那谢红叶…… 关于谢红叶的传闻就更多了。 这些人被称为妖女,而没有像她一样被逼入绝路,想必是她们的身上有一些让人忌惮的东西。姜去寒想,而这恰恰是她所欠缺的。 姜去寒垂下眼睑:“原先我对传闻深信不疑,直到我经历了这么一遭。今日不同往日,再次听起她们的故事,我也有了一点新的感悟。” “她们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一些事情而已。” 仅仅是遵循自己的意愿。 不等九湘回答,姜去寒抬眼,沉寂了数日的双眼恢复了神采:“九湘,我不打算进入深山老林隐姓埋名终此一生了。” 同为妖女,她们如此令人钦佩和忌惮,她又岂能落在人后。 隐姓埋名,回归山林,这是姜去寒被打为妖女关入大牢之后做下的决定。 既然世人不容她,她又何必与世人相容? 经过那些人的舍命求情,姜去寒无法再坚持这个决定。成为医家挑衅所谓的晦气是她小时候就做好的决定,治病救人是她此生追求,她也无法割舍。 姜去寒道:“被迫离开那个地方,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儿。离开了那里,我就不是大家闺秀,我就不必再遵守那些所谓的规矩。我有机会接触更多的患者,知晓更多的病情,了解更多的病因,有更多的机会填补医书上关于女子疾病的空白。” 她顿了顿,对着九湘认真道:“九湘,你还要跟我一起吗?” 姜去寒问得有些生硬,知晓她想法的柴升阳打着圆场:“九湘,去寒并非是想过河拆桥,想要跟你道别。她的意思是,接下来的生活会很苦,甚至会风餐露宿,糟糕一点的话,会遭到旁人的驱赶。” 柴升阳看不到九湘,但她能根据姜去寒的言谈和举止,感受到九湘所在的方向。 “她是不想拖累你。” 九湘当然明白姜去寒的意思,趁着柴升阳看不见自己,她也不遮掩:“我还以为你们嫌弃我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弯下来的眼睛中全是戏谑。 姜去寒的脸在九湘话刚落地后,唰地一下,瞬间变红。她和柴升阳的关系没有告诉别人过。这对世人来说,是比女子行医,更惊世骇俗和不为所容的事情。 询问九湘是否一同,确实有这个原因在。 不过不是嫌弃九湘多余,而是担忧九湘知道她们的关系。 在姜去寒的认知里,旁人若是知道了她们的关系,必会投来异样的眼神,姜去寒不喜欢这种打量的视线,更不希望这道视线是来自九湘的。 九湘的态度令姜去寒意外之余,又对自己的恶意揣测有些不好意思:“原来你看出来了。” 姜去寒和柴升阳的关系,九湘若看不出来,那她在谢红叶身边算是白待了那么长时间。观音山上的人彼此间会互相帮助,她们的感情也如面前的两人一般紧密。 九湘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佯装一副无奈的样子:“根据规则,在你未达成所愿前,我不能离开你。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是得跟在你们身后。” “太好了。” 比起跟九湘分别,姜去寒更希望能跟九湘继续接下来的行程。 达成所愿的姜去寒松了一口气,“你也知道的,我和她两个女子,别人总会觉得我们好欺负,我们也做不到一直防着别人,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有你在身边,接下来我们会放心很多。” 姜去寒对九湘不能再钦佩了。 带着她们两个活生生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天底下,可能只有眼前的九湘才能做到。 做了决定,三人说干就干,吃完饭就去买了一辆马车,大到三人都可以躺在里面睡觉。吃饭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柴升阳毫不犹豫地给马车顶部绑上了一些锅碗瓢盆等做饭必需的东西,又购置些可以放置的食材。 三人就这么上路了。 柴升阳驱马,姜去寒在马车中将曾经见过的病例都记录在纸上,写成病案,如果可以的话,姜去寒希望可以将它们装订成册,传给后人。 世上名家医案千百种,涉及病案上万种,但没有一种是以女子为主撰写的。 姜去寒此生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填补这片空白,然后流传千古。 曾经治疗的那些疾病姜去寒也都有记录,可当她们逃离刑场准备离开那个地方时,才想到将这些东西都带走,那时已经迟了——县令说她们的房子是妖宅,她写的病案都是妖术,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九湘回去时已经来不及抢救了。 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姜去寒才将脑海中记录的病案誊写在了纸上,几十种病例,姜去寒密密麻麻写了一百多张。 九湘看着手中厚厚的一摞纸张若有所思:“若你有主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请人帮忙将这些东西装订成册,流行于世。” 王清莞或许会伸出援手。 姜去寒却摇摇头,她拒绝了九湘的提议:“再等等,这些都是病案罢了,上面的文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到什么就写到什么,没有章法,写下来是怕我自己会忘记。等病案多一些吧,到时我把它们按照不同的病症选一些经典的病案,再集合成册。” 她的经验还很浅薄,需要再积累一些。 看着这一摞纸张,姜去寒又想到自己的经历,不免有些失落。这本书就算被印刷成册,也很难在市面上出现。就算出现,也很难流行。 女子在世人眼里,是晦物。 什么时候女子不是晦物了,什么时候她的这本书才可能出现在世人眼前,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需要等待多少年。 傍晚时,柴升阳将马车停在了一处空地上。她先去林子里拾了一些干柴,再从马车顶部取下锅炉,寻了水,开始做饭。 今天的晚餐是一只兔子。 兔子是马车行驶途中自己撞上来的,三人感知到动静前去查看时,兔子已经晕了过去。在路上行驶了十来天还没开荤的柴升阳喜出望外,揪住兔子的耳朵就丢到了储物罐里。 此刻她正熟稔地将兔子剥皮去肠,清洗血渍后用椒、秋野姜、薤白和少许盐腌制,又去林子里砍了几根竹子。等腌制的时间差不多时,将腌制好的兔子固定在竹子上,架在火堆旁。 不多时,锅中的水烧开,柴升阳为姜去寒沏了一壶茶。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色暗了下来,烤了一段时间的兔子正噼里啪啦地往火堆中滴着油,香味飘出,饶是吃不了的东西的九湘看着兔子感觉到了馋。 柴升阳又往兔子上撒了些自制的香料,是丁香肉桂小茴香等药材磨成的粉,味道愈发馋人。 兔子终于被烤得外酥里嫩,柴升阳割下一只兔腿,就要递给姜去寒。 谁知,这时突然出现一个黑影,电光石火间,被三人围在中间的兔子没了踪迹,只剩下柴升阳手上还没被姜去寒接过的兔腿。 围着火堆而坐的三个人面面厮觑。 她们的兔子被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好勤快呀,骄傲一下。 接下来就是游医的轻松日常啦,没写过,想尝试一下( 70-80 第71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八) 九湘率先追了出去, 她可以迅速出现在黑影身边,钳制住黑影。 被抓住的黑影疯狂扭动手脚,发现挣脱不了后选择放弃, 也不打算回头看钳制自己的是谁。只低着头,乱七八糟地啃着手上的兔子,活像是饿了十天半个月。 就在柴升阳和姜去寒二人赶上来这片刻时间, 原先外酥里嫩的兔子看上去惨不忍睹。 见二人靠近, 黑影一呲牙, 从喉间传出某种动物的发怒声。 姜去寒和柴升阳二人没有靠近, 黑影用警惕的眼睛瞪着她们,手上也不停歇,飞速将兔子残骸上剩余的肉全都吞入腹中, 生怕手中的食物会被夺走。 黑影像是饿急了, 连骨头都要咬一咬,确定咽不下去后才吐出来。 吃完所有食物的黑影不再紧绷着身体,变得松弛了一些,隔着夜色, 三人虽然看不见黑影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它身上散发出的得意。活像是偷了油的耗子, 正在主人的面前, 大摇大摆地钻进洞穴一样。 丢掉手中的骨头, 拍拍手, 打算离开, 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它终于想起回头看一眼身后, 看是何人钳制自己了。 空无一人。 受到惊吓的喉间再次响起了某种声音, 只是比起之前, 声音弱了不少。 这段时间足够让三人打量清楚这个突然出现的黑影, 这是一个人。既然是人,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九湘揪着她到了火堆旁。 借着火堆的亮光,三人终于看见了突然出现这个黑影是什么样的。 她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眼底都是讶然。 只见面前的人身上只有一件窘迫的衣服,袖子只到前臂中部,小腿暴露在空气中,衣服的下摆破得不能再破,仿佛只要轻轻一扯,衣服就会变成灰烬。 让九湘三人惊讶的是她的肚子。 她的四肢瘦弱得像是四根木头拼凑而成的,而她的肚子出乎寻常地高高鼓起,像是十月怀胎的妇人。 姜去寒下意识地伸手,想按上对方的手腕。 黑影像是受了惊,她将胳膊收了回来,又猛地调动身体往后缩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镶嵌在惊惶不安的凹陷脸颊上,显得格外触目。随后她一跃而起,如同来时那般飞速地窜进了林子里。 九湘再次跟了上去。 这次,她没有贸然地钳制住黑影,而是一直跟在她身边。 进了林子的黑影健步如飞,九湘跟着她很快就来到了丛林深处,这里树木茂密,连天上的星月都不见踪迹。 黑影突然在一棵大树前停住身影,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确定安全后又接着往前走。九湘跟着她来到了一汪泉水边,被遮挡的星月露了出来,照得泉水像是一面明镜。 黑影站在了泉水边,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 镜子中的黑影四肢依旧瘦弱如柴,之前暴露在九湘眼前的腹部在镜子的摇晃下,显得愈发膨大。 如此诡异的场面,就连不会医术的九湘,就看出了几分古怪来。 巨大的腹部让黑影坐也小心翼翼,不似在林中穿梭那般轻便,烦躁之余的她拿起岸边的石头就丢向泉水里。 噗通声后,天地间又沉寂下来。 二人目光相遇,九湘看见她脸上有着一道亮晶晶的水痕。 黑影显然看不见九湘,她很快就别过了视线,看着泉水出神。 半晌后,她又就着泉水洗了一把脸,有意涂抹的泥污被抹去后,露出了一张令九湘再次吃惊的脸——这张脸过于青涩,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 这么稚嫩的年纪,怎么会有……九湘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腹部。 洗干净了脸,黑影对着泉水捏了一把自己的脸,又照了照,然后笑了出来。 这是九湘第一次听见她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低吼声,像是某种动物发出来的,只见在丛林深处,一双绿色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九湘所在的方向。 “小心!” 九湘话音刚落,小姑娘就跳进了泉水中。 猛禽听见动静,从林子中瞬间冲出来,站在了小姑娘原先的所站立的位置上,正眈眈地看着水里的动静。 借着月光,九湘瞧见这是一只老虎。 九湘下意识地小姑娘之前呲牙发出的声音,正与这只老虎如出一辙。 见小姑娘半天没有浮出水面,九湘一看,才反应过来事情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 哪里是为了躲避老虎,她分明是在寻死! 若是想躲避,她大可以游到河对岸或是攀上某棵大树,随便什么方法都成,但绝不是眼前这样——水底的小姑娘双手环住自己,任由水流进入口鼻而不挣扎。 “噗通——” 又是一阵落水声,九湘将人救到了泉水的另一岸,与老虎隔空相望。 九湘抢救的及时,小姑娘吐了两口水就自己醒了过来,余光中,她突然看见站在河对岸的老虎。她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伏在地面上,嘴里又发出了嘶吼声。 对面还算悠然的老虎也看了过来,同小姑娘一样,放下上半身,嘴里呜呜地叫嘶吼起来,一副被挑衅后的不爽样子。 一人一虎你低我高、你高我低地比了起来。 小姑娘的声音突然加重,老虎被惹怒,身体伏得更低,做势就要跳过来。两岸不过几米左右,对于一个成年老虎来说,跳过来也是绰绰有余的事情。 九湘正准备提醒时,小姑娘已经直直站了起来,她拍拍手,很是洒脱:“你不就想等着我死了后,吃我的身体吗?我偏不死,气死你。你看,老天都保佑我,我想死都难。” 原来她会说话。 话音刚落,小姑娘就冲进了林子里,早已蓄势待发的老虎跃过岸,跟着进了林子里。 看这小姑娘的做派,显然不是第一次从虎口脱险了,九湘本该放下心,但防止意外,还是追了上去。 小姑娘带着老虎,在林子里左穿又穿,很快停在了一棵比人还粗的大树上,三下五除二地爬了上去。 九湘跟着到了树上,面上再一次浮现了惊讶之色。 只见距离地面八米高的树梢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巢穴。这个巢穴显然不是鸟类居住的,而是这个小女孩睡觉的地方。 巢穴很是巨大,是由树枝编织而成的,四面透风。上下固定在固定在两根粗壮的树枝上,巢穴的背面同样固定在树枝上,这样使得小姑娘在跳上去后,巢穴只是摇晃了下,并没有脱落,很是坚固。 在巢穴的顶端,裹着一大片类似芭蕉的叶子,如此一来,也不再担心刮风下雨。 小姑娘此刻正坐在巢穴的边缘,摇晃着双腿,冲着在树下转圈的老虎做着鬼脸。 在巢穴的树枝缝隙中,还别着一枝九湘叫不上来名字的白色的花,花是一簇一簇的,像丁香一样,却比丁香的大上很多,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着。 九湘一时恍神,忘记了小姑娘肚子还不正常地鼓起着。 直到她回到篝火边,姜去寒问她那个黑影是怎么回事时,九湘才回过神来。 九湘一时间也难以说明,“那个小姑娘应该只有十来岁左右,看样子她一直生活在树林里。”九湘想起来她的肚子,迟疑道:“她的肚子……有点怪异,不像是怀孕了。” 起初九湘以为她是一个孕妇,跟上去也只是疑惑为何在夜晚间还有孕妇在丛林间穿梭,又为何穿着如此破旧。 九湘的话验证了姜去寒心中的猜测。 她道:“我也这么觉得,她的肚子,不是怀孕之人才能有的。尤其是她那么瘦弱,肚子却那么鼓胀,这对一个正常的人来说,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话到这里,姜去寒想到了什么,她拔高了声音:“可能是鬼胎。” 鬼胎? 九湘心一沉:“鬼胎是什么?” 柴升阳和九湘都将视线放在了姜去寒身上。 姜去寒在脑中回想着:“鬼胎,顾名思义,就是鬼魅孕育的胎儿。我以前在那些杂闻野志上看到的。” 九湘蹙眉,她噙着这俩字:“鬼魅?” 这个世上不会有鬼魅,若是真有鬼魅的话,她应该能感知到的……吧。 “鬼魅一说,是否存在我也不知情。” 姜去寒看出了九湘的疑惑,“书上说,女子有孕两三年不生,就是鬼胎。怀有鬼胎的人,面黄肌瘦,唯腹大如斗。来由……是与鬼魅产生了关系所致。多数都是在寺庙这种清净的地方而有了云雨之念,或是被林子中的瘴气所伤,或是在闺阁有了出阁之念,这些淫、乱之思都会引来鬼魅。云雨之后,鬼魅就会祟气结于腹中,是为鬼胎。” “不过。” 就在九湘打算反驳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时,姜去寒抢先一步,她语气平静:“行医多年,我认为这更像是世俗之人对疾病的不了解而造成的结果。” 姜去寒也是到了此刻才明白。 九湘想起了巢穴内部被特意插上的白色的花,她下意识问:“你能治好吗?” 姜去寒沉默了一会,答:“我没有接触过。” “但我能治好她。”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码字时候,觉得文名好像改为《女帝夺位后的百年间》更合适诶,更贴合主题一点(? 更新:我也觉得现在的书名好~嘿嘿 第72章 古代篇之姜去寒(九) 寻常医者, 面对未知的疾病时,心底会升起一股挑战欲:我要治好它。 姜去寒也不例外。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传闻中的鬼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病因又是什么, 为何会和孕妇一般模样。 平日不为外物所动的双眼中泛着奇异的光彩,她对九湘道:“我能治好她。” 姜去寒的医术在如今这个世界里,是九湘见过最高明的人。谢红叶准备起事时, 白石礼特意给她准备的那些道士加起来也比不过姜去寒。 只是, 若要医治那个女孩, 就必须得将她带到姜去寒面前, 观其象,察其脉。 一想到那个警惕的小人,九湘面露难色:“她的警惕性很强。” 姜去寒点头表示认同, “患有鬼胎一疾的多是女子, 她们会被认为是不贞不洁的人。为了维护家族的声誉,她们会被赶出家族,更有甚者会将她们沉塘。那个小姑娘,十有八九是被家中人赶出来的。” 无处可去, 才待在了山林中。 山林中危机四伏,若是没有警惕心, 她们也不会相遇。 姜去寒摆弄着火堆中还未燃尽的炭火:“都是一群愚蠢的人。” 不知世事的姜去寒想要去除女子身上被上天设下的晦气,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挑衅上天, 也可以成为神仙、让别的神仙对她侧目和默叹。 如今的姜去寒又如何能不知道, 世上没有神仙, 所谓的晦气也只是一个骗局。 九湘难得出言嘲讽:“这群人哪里愚蠢了, 他们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了。聪明到我想打开他们的头窍, 把脑子挖出来, 看看那一条条沟壑之中, 都写着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九湘脑中突然有了主意:“我可以将她绑到你面前。” 毫无声息地绑住那个小姑娘,并带到姜去寒身边,对九湘来说并不是难事。 姜去寒本来想的方法是通过食物引诱对方,逐渐让对方放下警惕心,再为她治疗疾病。此刻九湘这么说,姜去寒稍微一想,在赞同这个计划的同时,并对九湘给予了肯定的态度。 如此一来,事半功倍。 此时天色已晚,九湘耐心等到第二天才出现在了那小姑娘栖身的巢穴边。 天色过于刺目,小姑娘脸上盖着一片厚实的树叶,恰好可以挡住自己的眼睛,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防止叶子中途跑丢。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巢穴中的一根树枝,像是担心自己一个翻身,就从巢穴中掉下去,粗粗一看,她的手和树枝竟一般无二。 插在巢穴中的那枝花开始枯萎,昨日在树下嘶吼的老虎没了踪迹。 九湘本想等她睡醒再把她捆到姜去寒面前,又担心若是醒来,警惕心会让她一直挣扎,动作剧烈一些的话很难将人带走。想到此,便不再犹豫,用带着的布料将人裹了个严实。 九湘的动作过于迅速,等她把人带下树时,小姑娘才醒过来,这时挣扎已经迟了。 看见姜去寒,小姑娘瘦到脱相的脸颊上浮现了跟昨晚一模一样的惊惶,她想要逃离这里,身体却无法动弹,只能尽力地瑟缩着自己的身体。 与此同时,她还是怒瞪着几人,喉间发出了和昨晚一样的恐吓声。 昨晚夜色朦胧,看着小姑娘已经觉得可怜,现在光线清晰,看着她更没有人样,柴升阳有些心疼。她拿着一块饼子,放在小姑娘眼前晃了晃,声音轻柔, “我们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 她又指了指姜去寒,介绍道:“看见她了吗?她是一个大夫,你生了病,她可以治好你的病。你若是同意治病的话就点点头,这块饼子就给你吃。” 这么多年来,姜去寒能安心研究自己的医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柴升阳挡在她身前,替她处理家事、调和与病人之间的关系。 姜去寒不擅长的,恰好是柴升阳所擅长的。 自饼子出现开始,小姑娘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饼子,无意识地吞咽着口水,久居山林的她很久都没有吃过人类的食物。如果眼睛可以吃饭,柴升阳手上的这块饼子怕是连残渣都剩不下。 她艰难地将目光移开饼子,扫过柴升阳,最后又落在了姜去寒身上。 她从饼子中的诱惑中挣脱,神色警惕:“我没病,我是被鬼魅下了诅咒。” 柴升阳蹙眉:“谁告诉你的?” 小姑娘毫不犹豫:“我父母,还有村里人,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你只是生病了。”柴升阳眉头更紧,声音比之前更加柔和了些,她低声引诱道:“你信大夫还是信你们村里人?” 小姑娘略迟疑:“大夫……” 大夫是值得尊敬的人,就跟村头的教书先生一样。他们不会说假话,他们说的话不止父母会遵从,就连村长都会遵从。 她道:“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爹娘是不会骗我的。” 柴升阳看了一眼姜去寒:“她也是大夫,你信不信她?” 小姑娘随着柴升阳的视线看向姜去寒,一时间没有说话,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眼中的警惕在无声间消散了一些。 面前的二人衣着整齐,不像村里人,衣服上有着数不清的补丁。她们长相周正,皮肤白净,看起来和平日里被前拥后簇的县令大人一般无二,是养尊处优之人。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却低如蚊呐:“信。” 末了,她好似反应过来,又连忙补充道:“是你们自己非说这是病,要给我治疗的。如果以后你们发现这是病,不要把我再丢进水里可以……吗?”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细听之下还能听到一丝祈求。 她不想再被丢进水里了,水里冰冷又潮湿,还喘不上气。当时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道猪笼顺水而下之时撞在了石头上,散了架,她才险险捡回一条命。 “作孽。”一直没出声的九湘抱着胳膊道。 从小姑娘的说话来看,她就是姜去寒所说,闲文野谈里描写的那些被认为不贞不洁而被沉塘的那些女人之一。 “她才多大啊。” 已经恢复自由的小姑娘正狼吞虎咽地啃着柴升阳给她的饼子,姜去寒递过去一杯水,她几乎是夺过去一饮而尽。 姜去寒状似随意道:“你多大了。” 小姑娘扬起下巴拉长脖子,强行咽下口中的食物,忙不迭地回答:“我刚满十二。” 见姜去寒不说话,小姑娘有些惴惴不安。她看向柴升阳,比起姜去寒的拒人千里之外,柴升阳身上有一股亲切感。见柴升阳脸上一如方才那般,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她才安下心,“怎么了?” 姜去寒回过神,她言简意赅:“治病需要。” 姜去寒又问:“来癸水了吗?” 小姑娘咽下最后一口饼子,拍了拍胸脯,将卡在那里的干饼子顺了下去。做完这一切,这才看向姜去寒,脸上一片茫然:“癸水是什么?” 姜去寒还没来得及开口,九湘更觉得烦闷:“我本来以为她十四五岁,来了癸水,有了大肚子才被沉塘,没想到她才十二岁,被赶出来那年可能才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身体还没成熟,癸水还没降临,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得病,而不是所谓的……不贞不洁,那些人怎么可以愚蠢到这种地步。” 真的不如把脑子给她,剁碎了还能包个饺子吃,起码还能派上点用处。 柴升阳心生怜惜,她接过话头,“是你身体到了合适的时机,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温柔而缓慢的水,它是红色的、看起来像血一样的东西。如春日雨露之精,其性至柔至坚,有清有浊,可以滋润万物,可以辅佐土壤运化。” 跟着姜去寒耳濡目染,柴升阳自然知道一些医家才知道的东西。 她视线下移,看着小姑娘膨胀起来的肚子,神色略显复杂,“所以它诞生之后,也就意味着你的身体才可以生育孩子。” 小姑娘听不懂柴升阳的那一大串话,她只能听出来,来了这个东西之后才会怀孕。她不解,她看向自己的肚子,语气懵懂:“可我不是已经怀了孩子吗?” 柴升阳道:“你还年幼,又没来癸水,如何能怀孕呢?你只是生病了。” 姜去寒松开自己搭在小姑娘脉上的手,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我刚刚给你的身体做了诊断,你没有怀孕,只是生病了。” 小姑娘愈发茫然,她点点头,她真的没有怀孕吗? 茫然过后,她抓住姜去寒,双目期待:“那你可以治好我吗?” 如果眼前的神仙人物把她治好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家里了?就可以见到爹娘了? 她醒来就在这一片山林间,她不敢离开这片藏身之地,怕路过的每一个人都把她当做怪物,然后把她装在一个更结实更小的猪笼里。 她更不敢回家。她想回家。 闻言,姜去寒的眉头微不可闻地蹙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 好久之后,她才道:“有。” 第73章 节日特辑*百合线 她居然杀了人。 看着大夫摇摇头从房子里走出去时, 柴升阳的脑中一片空白。 她下意识地寻找小姐的身影,终于在走廊的柱子后面找到了她。她的半边脸被挡住,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带着轻柔的笑意。 屋子里那个了无生息的人正是小姐的丈夫, 人是她杀的,主意是小姐出的。 自幼就想成为医家的小姐说:“有他在,我永远不能行医。” 小姐是一个很有决心的人。 她想做的事情, 一定会做成, 她不允许有东西阻拦她前进的脚步。 柴升阳想起小姐十岁那年治好的患者, 那个患者的病情十分棘手, 旁人都束手无策,小姐仅用十来根银针就让昏迷中的他苏醒。 若是搁在男子身上,必会被药馆视为接盘人, 精心培养。 偏偏, 小姐是个女孩儿。 老爷知道了这件事,不准小姐再读医书,说女子学医会为家中带来灾祸。 小姐就像是在空中飞的小鸟,又怎么会乖乖听从老爷的话。她表面上应下了老爷, 私下却嗤之以鼻:“一个医家一生能治的病人成千上万个,而我们家中不过十口人, 这种切实可见的东西, 难道不比没有定数的灾祸重要吗?” 她愈发精心研读医书, 琢磨病案, 暗中假扮男子行医。 在身份允许的范围内, 她做尽了一切能做的事情。 渐渐地, 小姐的脸上挂满了愁容, 她捧着手中的书很是费解, 经常茶饭不思, “为什么我能治好男人,却治不好女人?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柴升阳不懂这些,每当这时,她只会干巴巴地安慰:“或许是女人真的生来带晦?” 柴升阳本以为这句话会劝退小姐,谁知道小姐听了这话浑似打了鸡血般精神一振,她的眸子无比明亮, “世间若真有神仙的话,那只有医家担得上。你说,若是我找到了去除女子晦气的方法,我会不会就成了神仙?” 柴升阳简直哭笑不得,她又一次郑重道:“神仙一事本就无稽之谈。” 小姐也不恼,她乐呵呵地:“我当然知道神仙一事是无稽之谈。我不信这个。书上的每个医家都说女子身上带着上天惩罚的晦气,以致草木有情之品难入其体,药性五味难调其身,所以我想,若是我找到了去除晦气的方法,岂不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了?” 像世俗中人一样,柴升阳对书籍是信服的,书中说的怎么会有错。书中那些医家说女子带晦,那必然是女子带晦。 可是,小姐说她能寻到破解之法,比起撰书的那些不认识的人,柴升阳更信她的小姐。 在一个午后,她正为小姐准备月事带时,休憩的小姐突然醒来,牢牢地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动:“升阳!我知道所谓的晦气是什么了。” “男子与男子间,哪怕是相同的病症,所用的药也因个人的不同而大有不同。女子与男子间,是生理构造都不同的人,在用药上也理应有偏差。” “医书千万本,撰写它们的都是男子;世上医家千万个,他们中没有一人是女子。隔着性别之防,史书又未言明,加之女子卑贱,他们无人、也不屑去研究这些,也就顺理成章地将将自己医术的不高明改写为女子带晦。” 终于探究到晦气本质的小姐还没来得及验证自己的猜测,老爷来了,他告诉小姐,已经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年后就得嫁过去。 小姐哭过、闹过,全都无济于事。 后来,小姐突然对她说:“我们逃婚吧,以后我们就是话本子里的游医,我们可以行侠仗义,可以通过治病来维持生计。” 最终小姐还是嫁过去了,作为与小姐一同长大的丫鬟,柴升阳自然也跟了过去。 婚后的小姐对姑爷不冷不淡,最喜欢的事仍是研读医书。 这天,小姐捧着手中的书,一如当初那般问柴升阳:“你说,女子与男子所偏重的药都不同,那女子与男子的穴位也是一致的吗?” 柴升阳摇摇头,表示不知情的同时但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大抵是不同的。” 小姐察觉到用药应该有所偏重,是在许多病人身上验证之后,才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次小姐察觉到穴位的分布也应有所不同,也应该验证这个猜测,于是,小姐将目光放在了柴升阳身上,犹豫片刻后问道: “升阳,你愿意帮我验证这一猜测吗?” 验证?如何验证。 柴升阳脱下自己的外衫,褪去长裙,只着里衣站在小姐的身前。 小姐抬起她的胳膊,将前臂分为三份,她的指尖点在了靠近肘窝的三分之一处。 刚一落下,柴升阳下意识地瑟缩着胳膊,见小姐不解,她不知为何有些慌乱,甚至不敢直视小姐的面容,仿佛她做了什么对不起小姐的亏心事。 为了缓解这种气氛,柴升阳别过头,随口道:“你的手指太凉了。” 小姐哪里知道这是柴升阳随口诹的理由,她低头去看,只见与她指尖接触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睛,低声柔和道:“是我太心急了。” “等等我。” 小姐搓了搓手,等整个手都冒着热意后,指尖再次点在那三分之一处,这次柴升阳没有瑟缩。小姐的指尖施加了力道,在穴位上环旋揉动,小姐解释道:“这个穴位是手三里,偏瘫、手臂麻痛、肘挛不伸、腰疼不伸时需要针灸这个穴位,是一个很常用的穴位。” 柴升阳知道这种按摩手法,这叫点揉法,以前小姐写字手指困乏时,她会用这种手法为小姐缓解。 她忍不住出声:“感觉很奇怪。” 小姐问:“哪里奇怪?” 许是没有在别人面前暴露过身体,绯红密密麻麻地堆积在她耳后,连带着她的脸也滚烫起来,柴升阳支支吾吾地说:“有种酸胀感,还有一种轻微的麻木感。” 小姐停住手上的动作,用医家常用的词问道:“得气感很强?” 柴升阳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酸胀在小姐指尖下的穴位上,麻木则是自小姐指尖而起,贯穿整个胳膊,下到食指尖端,上经过锁骨,止于头面,途中又好像顺着锁骨而下,分布在胸前两胁。 小姐的指尖随着她的话换了地方,距离原先的位置约一指左右:“古人说手三里这个穴位的得气感很强,你产生的这种酸胀麻木感和书中描写一致。” “每个穴位附近都会有明显或是不明显的得气感,我现在换到旁边试试,哪个方向的得气感最强,就告诉我。” 小姐的指尖移了位置的同时,手法也换成了按揉法。 小姐看起医书来没个节制,常常熬到深夜,又总喜欢躺在软塌上看书,久而久之,稍一动作,小姐的肩颈处总是觉得困倦。 她常用这个手法替小姐揉肩。 小姐问:“如何?” 柴升阳压低了声音,“比方才的得气感要强一些。” 柴升阳已经感受不到小姐的手指触碰了,她从没想过,这个方法摁压穴位,那种酸胀麻木感会如此剧烈,如同浪潮般一阵又一阵地向她袭来,甚至让她头皮有些发麻,不知今夕何夕。 小姐追问:“比方才那个位置感觉要强一些吗?” 处于混沌中的柴升阳茫然点头,回过神后又猛地摇头,她将声音从漂浮的空中拽下来,落于实处,“这次感觉应该要强一些,你之前说,手三里在阳明大肠经上,这条经脉上只止于鼻子两侧的迎香,可我……感觉头皮也有些麻木感。” 小姐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轻声道:“这样吗?”似是不解。 小姐的脸色是常年被关在闺阁中、不见太阳而产生的白,没有一丝血色。此刻眉头稍蹙,在这张脸上格外明显,平白添了许多惆怅。 柴升阳升起了想要替她抚平蹙起的冲动,在手微微抬起,正欲伸向对方的眉心时,从门缝中吹进来一阵风,她顿时清醒过来,掩耳盗铃般将抬了一半的手背在身后。 做完这一切,她小心翼翼地看向小姐的面容,察觉小姐对她的异样一无所知时,才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心跳得愈发快。 她生怕这心跳被小姐听了去,又退后一步,拉开二人距离,语速飞快:“同样的病症会因为是不同的人而使用不同的药,穴位与穴位之间,或许也会因为人的个体不同,而产生不同的感觉。我们试其它穴位吧。” 在柴升阳的不安中,小姐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头,她怎么忘记了这个:“你说的不错,我们得多试几个穴位,得出的结果才会准确。” 不等柴升阳拒绝,小姐已经走到了柴升阳身后,手由肘弯挪到了肩关节处,稍微比了比尺寸,指尖点在了她手臂与肩膀交界处的一个位置上。 或许是看不见的原因,也或许是小姐温热的气息吐在她颈后和耳畔,柴升阳对小姐的按摩穴位的动作没有产生之前在手三里这个穴位时的酸麻肿胀,她只感觉到了痒意,这痒意让她产生了逃跑的欲望。 一心研究的小姐见状轻斥:“别动。” 柴升阳屏住了呼吸。 柴升阳也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了,也不记得最终自己有没有逃跑,只记得小姐最后说, “看来穴位没有问题,与书中描写一致。” 这句话让她紧绷着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 小姐没有因这句话而停手,她轻柔地摩挲着方才探究的穴位,语气遗憾中又带着一缕柴升阳分辨不出来的东西,“探究穴位之前,我还以为我有了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可以立著传世。” 话到这里,她顿了顿,浓郁如墨的眼睛柔和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半晌后如同低叹般笑了笑:“不过,我确实有个发现。” 砰砰砰—— 柴升阳只记得自己的心跳愈发加快。 不等柴升阳问是什么发现,在府中常年神龙不见尾的姑爷出现了。 小姐不喜欢姑爷,姑爷也不喜欢没有乐趣的小姐,二人的感情更是生疏。姑爷闯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娘让我问问你,为什么进来这么久了肚子还没消息。若你今年再不给我生的话,我娘就要给我纳妾。” 在外人面前,小姐总是那副淡淡的样子,闻言她也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混不在意道:“你想要纳妾是你的事情。” 小姐不愿生孩子,身为医者,小姐知道生孩子对身体会造成什么影响,她也怕疼。 姑爷被这副冷淡激得有些恼怒,他撂下狠话:“我娘说,若你三年内无出的话,就得休了你。” 休了她? 小姐的神色终于郑重起来,她不能被休。 姑爷走后,小姐说:“我不能被休。” 若是被休,无处可去的她们只能回家,老爷肯定会觉得小姐让他掩面扫尽,好一点的下场是被关在阁楼里,永远不得出来,坏一点的下场是被老爷再次嫁人,跟一个不知是什么牛鬼蛇神的人在一起生活。 小姐沉思半晌,再次开口时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意:“不如我们杀了他。” 想保住自己,想让自己过得安心舒服,这可能是惟一的一个方法了。 小姐握住柴升阳的手,她的掌心里全是黏腻的汗,她说:“他死之后,你我主仆就可以永远活在这里,不用担心被驱赶到不知名的地方。” 柴升阳从过去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对柱子后的小姐露出一个并不明显的笑容。 这个世道,总是乐于见到女人守寡的。 【作者有话要说】 姐妹们,节日快乐。 (好日子里就得杀夫庆祝一下) 第74章 第 74 章 见姜去寒神色古怪, 九湘忍不住问:“这病很棘手吗?” 姜去寒摇摇头,放好镇纸,开始研墨, 她犹豫很久才道:“这病并不难治。” 鬼胎一说,姜去寒在书中看到过很多次。每一次被提及,都代表着它背后有一场香艳至极的云雨经过, 而非疾病。 凭着这些, 姜去寒以为过往鬼胎无人察觉它是一种疾病, 是此病过于棘手之故。 姜去寒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她垂下眼睛:“只是,在触及她的脉象之前,我没有想过这病会这么好治。” 九湘也没想到姜去寒的答案居然是这个。 姜去寒将研好的墨放在一边, 用笔尖吸取少量墨汁:“她的病是冲任经脉壅滞不行以致气血凝滞, 积于腹中,产生邪气之故。” 说话间,她已在纸中写下“肉桂”二字。 “通俗来说,是长期肚中饥饿所致。” 姜去寒将写好的字迹吹干, 掀开马车的帘子,柴升阳正携着小姑娘从林子深处走出来。经过清理, 小姑娘面上白净了不少, 也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 衣服是柴升阳的, 穿在小姑娘身上, 显得空空荡荡。 柴升阳替她拢了拢领口, 又打量道:“先将就穿, 等吃完饭我把衣服给你裁一裁, 到时候就合身了。” 姜去寒看向二人, “药方我已经写好了, 此处人烟稀少,等到了镇子上再为她抓药,你看如何?” 此处位于荒郊,野虫毒兽数不胜数,严重点或许还有贼匪存在。不管谁去抓药,留在原地的人都无法安心。 柴升阳一边替小姑娘将袖子挽起来,一边应声:“也好,不急这一时。” 见小姑娘的视线直直地看着自己,姜去寒对上她的视线:“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毫不羞怯,她脆生生道:“我姓姜,没有名字,我娘叫我大丫,你也可以叫我大丫。” “我刚刚也问她,她娘说,如果给她取名的话,她的弟弟就不会降生在这个家里,所以才没有名字。” 柴升阳望向姜去寒提议道:“你也姓姜,我刚刚就在想,既然你们如此有缘,不如你给她取一个名字?” 柴升阳本名也不是柴升阳。 她的名字是到了姜去寒身边后,请求姜去寒为她改的。 姜去寒没有拒绝,她看向姜大丫:“那得问问她乐不乐意。” 不等姜去寒说完,姜大丫兴奋道:“我乐意!姜姐姐,你就给我取个名字吧。” 说刚出口,姜大丫就有些不好意思,“弟弟的名字是爹娘特意请教书先生取的,我也想要名字,但是爹说,如果给我取了名字,弟弟名字中的好运和福气就会被我拦截。而且取名要给教书先生送好些东西,我们家没有那么多余的东西可以送人。” 姜去寒点头表示知情,她沉吟半晌:“增辛。你觉得这‘增辛’二字怎么样?” 姜大丫还年幼便遭逢这种变故,那时她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塞入猪笼,沉于河底。 而辛,是药性五味中最有攻击性的一味。 姜大丫不知道这俩字如何写、长什么样,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仍是兴奋。 “好听!那以后我就有名字了,我叫姜增辛。” 马车又一次启程,与以往不同的是,车内又多了一个姜增辛。 她在马车里走走摸摸,很是新奇,“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么小的一辆马车中,居然可以放这么多的东西。” 或是趴在窗户上看着不断向后的风景,“原来在马车中看到的东西会一直往后走。” 又或是坐在驾榬上,对着驾马的柴升阳跃跃欲试道:“不如让我试试,我以前经常在家中赶牛,我赶得可好了,赶马应该跟赶牛差不了多少吧。” 柴升阳也不拒绝,她小心翼翼地教着姜增辛。 笑声传进马车,姜去寒无奈地笑了笑,笔下却是写个不停,关于鬼胎的产生和治疗方法。 第二日傍晚,终于到了一个小镇上。 几人先是找了客栈,待安顿下来,吃过饭,柴升阳出去找药馆买药,姜增辛顾虑那些扫向她肚子的目光,一直待在房间里。 姜去寒一如既往地伏在案前写着什么,唯有九湘无所事事地趴在窗户上,观察街道上往来的行人衣服上的花纹——姜去寒是她遇见的最轻松的任务对象了。 柴升阳很快回来,熬好药,姜增辛一口气全都喝下,丝毫没有被苦涩吓退,这让柴升阳准备的用来哄她的蜜饯都没了用处。不过几日下来,姜增辛与众人也都熟稔了不少,她那双机灵的眼睛只要看向柴升阳,柴升阳就知道她需要什么,手中的蜜饯尽数递了过去。 姜增辛忙掏出来,塞到嘴巴后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这蜜饯在她口中,像是某种可以缓解病痛的灵丹妙药。 姜增辛因为过度饥饿而患上鬼胎,又长期居在山林,饥饱不定,如今她对于食物格外渴求,这一点姜去寒和柴升阳都看得出来。 见姜增辛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吃了三四个,柴升阳担心她身体出什么问题,关切道:“慢点。” 就在姜增辛点头的间隙,不知哪里传来一阵打鸣声,姜增辛的视线扫过室内几人,递出手中的蜜饯,略有不舍道:“谁肚子饿了呀?” 谁料话音刚落,姜增辛面色一白,她抛下手中的东西,抱住肚子,神情痛苦。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柴升阳有些手足无措,她看向姜去寒:“她怎么了?” 姜去寒早就预料到了姜增辛的变化,在场中人唯有她还算气定神闲:“没有大碍,你带她去一趟茅房,等恶物排出来,她就不疼了。” 二人回来时,姜增辛面上疲惫,一副精气不足的样子。 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却是神采奕奕,她跑到姜去寒身前,给姜去寒展示小了一半多的肚子:“姜姐姐,我的肚子真的小了很多,你的医术也太高明了。” 柴升阳早就替姜增辛将衣服改成了合适的大小,如今她腹部的隆起变低,肚子那处的布料又是空空荡荡的。 “可惜了我连夜赶制出来的衣服。” 姜增辛知道柴升阳是调侃,她忙走到柴升阳面前,环住柴升阳的胳膊,讨好一笑:“升阳姐姐,也谢谢你,你给我做的衣服穿着可舒服了。” 姜增辛晚上又服用了一剂,半夜又开始闹肚子,去茅房回来后,九湘看见姜增辛的肚子已经如正常人一般平平整整。 姜增辛乐坏了,她不顾虚弱的身体,一蹦三跳地回到房间。 她冲到姜去寒面前,连气也舍不得喘:“去寒姐姐,我可以拜你为师吗?你教我医术好不好?” 姜增辛小心翼翼地看着姜去寒,眼中全是期待。 柴升阳也没想到姜增辛居然有这个想法,她也看向姜去寒,好奇姜去寒会做出什么选择。 九湘眼前一亮,“你若是收徒也挺不错,你的医术可以被传承下去,然后被发扬光大。” 在众人的注视下,姜去寒原本还算温煦的脸凝重起来,一如陌生人初见她那般充满了距离感。房间内骤然沉寂下来,姜增辛脑海中的热意消退了大半,隐隐间有些后悔、 也是,她不过是被好心救治的一个人,怎么就一时头热,说出了这种异想天开的话? “我对徒儿的要求非常严苛。” 姜去寒突然出声打断了姜增辛接下来的话。 “你现在已经十二岁,起步已经晚于常人,若想要我收你为徒,你必须得让我看到你的努力。” “你还不认字,先从识字开始吧。” 这是……收她为徒的意思? 姜增辛愣了半晌,在脑海中消化着姜去寒刚刚说出口的话。 九湘用胳膊肘戳了戳姜去寒:“你看你把她戏弄的,傻了。” 姜增辛此刻还没傻,九湘估摸着,她距离傻也就一窗户纸的厚度了。 在姜增辛前十二年里的认知中,拜师学艺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 她的爹娘曾经为了让弟弟学医,数次拜访一个大夫都被拒绝;后面为了让弟弟学打铁,也是去了数次都被拒绝。 学艺是为了以后有口饭吃,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饭让出去。 姜增辛想过姜去寒会拒绝,但没想过姜去寒会同意。 “我是医家,她傻了我也能治好。” 姜去寒毫不在意,她放下手中的书:“今天之前我还没有想过收徒,我不得慎之又慎,仔细考虑?” 对九湘说完,姜去寒又对呆愣中的姜增辛道:“明日起早一些,我们先从识字开始。夜色很深了,先休息吧。” 次日一早,姜增辛才反应过来,神采奕奕的双眼与过于虚弱的身体结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违和。 姜去寒收回把脉的手:“恶物已经排尽,接下来的方子我会换成一些补气生血的药物,服用半个月就可以康复。” 入住客栈后,姜增辛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或者说,是姜增辛时隔数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 吃饭的过程中,姜增辛一直东看看,西看看,好奇得不得了。 “好热闹啊。” 她终于不再担心被人盯着她的肚子,不再担心被当做妖怪抓起来关进猪笼里。 “像是才出笼的鸟雀。” 九湘这样评价姜增辛。 饭后不久,几人打算在城中逛一逛,刚开门,迎面撞上几个衙役。 为首一人黑着脸,视线在三人身上扫了一圈,然后看向店小二。店小二指着姜增辛:“官爷,就是她。” 迎着几人的视线,姜增辛下意识地往屋子里跑去。 暂时忘却的记忆再次浮现心头,当初她被认定为妖怪,就是这么一群人把她抓了起来。 她不想再次经历。 “抓住她!” 第75章 姜去寒篇 “你叫什么名字?” “姜……增辛。” 县衙内,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大堂中,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不敢四处张望。 当地县令厉声道:“你户籍何处?” 小小身影颤抖得愈发厉害:“八里村。” 八里村? 男县令看向一边的师爷,师爷授意,退了出去。 他这时看向姜增辛:“有人报案, 说你昨日产下一孩童, 又将其转手卖给他人, 是否属实?” 这句话犹如平地一声雷, 把姜增辛从回忆中拖了出来。她看向男县令,又看向立于她身侧、指认她的店小二,眼底全是茫然。 把她抓来这里, 不是妖怪一事吗? 见姜增辛不说话, 男县令再次问道:“有人报案,说你贩卖孩童,是否属实?!” “我没有。” 这次姜增辛听清楚了男县令的问话,她连忙否认, “我没有贩卖孩童。” “你胡说,昨日你入住客栈时, 你分明已经怀胎十月。入住客栈不久, 你神色痛苦, 这时临产之兆。今日你离开房间, 腹中平坦与常人无异, 而你们的身侧并无婴孩同行, 不是将他卖给旁人还能是什么?” 店小二信誓旦旦道:“大人, 昨日见到她怀胎十月的, 可不止草民一个人。” 知道了自己不是被当做妖怪抓来这里, 姜增辛不像之前那样害怕,她壮着胆子否认:“不是不是,不是这样。” 见没有人斥责,她又为自己解释:“那是我生病了,不是怀孕。” “生病?”店小二插嘴,“我可没听说过,得了病之后腹部会隆起得跟临产妇人一般。” 围观的民众也窃窃私语起来,对着姜增辛指指点点。 什么病得了后会腹部隆起?闻所未闻。 “我就是生病了。” 听见众人的议论,姜增辛回过头看着这些人执拗道,“升阳姐姐是这么说的。她说我年岁不过十二,癸水还是什么东西没产生,是不可能会怀孕的。” 柴升阳挤了进来,她道:“大人,我是姜增辛的姐姐,她年纪还小,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具体情况由我来说吧。” 得到首肯,柴升阳行了一礼,“她所言确是不假,她入住客栈时腹部隆起,确实是得病之故。昨日服药之后,腹部的恶物已经排出,因而腹中平坦。” 店小二半信半疑:“有什么证据?” 柴升阳丝毫不乱:“昨日我是否问询过药铺的位置?” 店小二道:“是。” “我买完回来,是否问你借用了药壶,作煎药之用。” “是。” “这些难道不足以证明吗?”柴升阳说完,看向男县令,“昨日入住客栈,一直到今日,我们一行人都未曾出去过,若真贩卖孩童,怎么会没有接应之人?况吾妹年幼,怀孕更是无稽之谈。” 男县令点点头,算是认同了柴升阳的说法,“此事稍后本官自会查明。” 店小二有些急了,他叫道:“大人,您可别被她三言两语就蛊惑了啊,她们一行三个人,全是女的,没有男人,这本就不合常理。听说她们是赶远路过来的,若不是靠贩卖孩童为生,又如何能穿得上这么好的衣服?又如何能走这么远的路?” 九湘通过姜去寒,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了解了关于贩卖孩童的律法。 律法规定,任何父母、祖父母,都不可以贩卖亲生子女、孙辈子女。情节较轻者,徒三年;重者,斩刑。 律法是这么规定的,事实上,双亲贩卖孩子很是多见。小心谨慎一些的,会找好买家,悄悄商议;开放一点的地方,则会在菜场开辟一块角落,供双亲贩卖孩子、甚或妻子。 柴升阳就是被她的父亲卖掉的。 贩卖孩子,在大宁是一个民不举官不究的行为。 如今却被小二告到了府衙前,九湘冷冷道:“他这么了解,莫不是他把自己没卖出一个好价钱,又看你们吃穿不差,心生嫉妒,这才告到了县衙。” 姜去寒抿着唇,没有应声。 被人如此揣测,柴升阳心中生气,面上不显,她沉声道:“望大人明察。” 男县令道:“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柴升阳蹙眉,那个地方关于她们的事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若是说出来,身份很可能暴露,到那时会面临未知的麻烦。 九湘也看出来了,她对姜去寒道:“真是麻烦,不如你在城外准备好马车,我直接拉着她俩去找你。” 店小二见柴升阳不回答,气焰顿时升高,“大人您看,她回答不上来了。我看她们不止贩卖孩子,还骗婚。若不是骗婚,为何千里迢迢来咱们县城,这不就是怕被夫家捉到吗?” 他斜睨了一眼柴升阳,洋洋得意:“你们把此事有告知孩子的生父吗?” 贩卖孩子且不告知孩子生父,罪加一等。 九湘有些听不懂这人讲话,“这人怎么老是胡言乱语?” “就算小丫头是怀孕了,把孩子生下来卖掉了,这与孩子的生父又有什么关系?孩子又不是他的。” 姜去寒道:“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你不知情也很正常,律法对待不同的人是有区别的。” “若是王室子弟犯事儿,律法形如空物,用处比不上糊窗户的那一层薄薄的纸,它只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有效。平头百姓也分女人和男人,若是男人犯事儿,律法虽不至于形如空物,却总会放他一马,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女人则不然,甚或罪加一等。” 姜去寒在参悟女子身上晦气的同时,也参悟了所谓的上天是什么东西。 上天这种东西,哪里是她年幼时以为的神仙,分明就是这些从不把女子放在眼底、视若所属物的男人。 柴升阳立在大堂中央道:“大人明鉴,事实并非此人口中所言。” 就在男县令沉思的间隙,先前离席的师归来,低声与男县令说了什么,男县令面色骤然沉下,他问姜增辛:“你说你是八里村的人,是否属实?” 姜增辛能明显感觉到,男县令的表情没变,但气氛与先前已经大不相同。她看了一眼柴升阳,不敢说话,一味点头。 她是八里村的人,她不会记错这个。 “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 男县令面色沉沉,“你说你是八里村的人,是否属实?从实招来。” “八里村正好是本县辖区。” 见姜增辛仍是点头,不知悔改,男县令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本官方才让师爷翻了翻户籍,上面可没有一个叫姜增辛的人。” “我……我……” 姜增辛靠近柴升阳,得到了安全感之后,她坚持道:“我就是八里村的人。” 当时她被关进猪笼后,就被村□□到了村头的八里河中,丢了下去。八里村、八里河,她这辈子都不会记错的。 柴升阳这时想起姜增辛已经换名字的事情,她对县令道:“姜增辛是她的新名字,她原来是名字是姜大丫,户籍上还没来得及更换。” 师爷对着县令点点头,随即又凑近低声说了什么,县令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与此同时,有人在九湘身边低声议论道:“怎么名字怎么如此耳熟,年初那个怀了鬼魅孩子的妖女,是不是也是八里村的?叫什么来着,我怎么一时记不起来了。” “依稀记得,好像姓姜……” “姜什么?” “姜大丫!” 男县令高喝一声,像是不敢确定般,他又问了一遍:“你是姜大丫?” 户籍上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在年初,这姜大丫就因妖女之故,被同村的人囚进猪笼,推下了八里河。 男县令话一出,九湘身边的议论声连忙应和:“对对对,就是姜大丫。” 等等,姜大丫? 议论声戛然而止。 鬼胎一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八里村有一个丫头,不到十岁就生出了淫、秽之念,招引鬼魅,腹怀鬼胎。 为了铲除妖孽,也是为了保护同村的未嫁女的名声,怀鬼胎之人被关进猪笼,沉下了八里河。 店小二也想起来这一茬,他连忙退避,确定自己与姜增辛之间是一个安全距离后,才开口说话,这一次他换了口风:“就算这几个女人没有贩卖孩子,那也是妖怪无疑了。什么人能死而复生啊。” “生下来的孩子怕是被鬼魅抱走了吧。” 店小二的一番话说出了众人此刻所想,见妖怪身份再次被提及,姜增辛贴得柴升阳更紧了,要不容易平复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柴升阳安抚地摸着她的后背。 “你说你是八里村的姜大丫,可姜大丫明明已经死了。” 跟其他人不同,男县令的脑子跟姜去寒等人一样,是长在脖子上的:“既然你非说你是姜大丫,那就把你的爹娘叫过来,让他们认一认你,如何?” 事情过于不受控,让已经猜出结果的柴升阳有些懊恼。 姜增辛当时所在的树林距离这个镇子最近,十有八九跟这镇子有点关系,她们不应该在这个地方歇脚的,眼下造成了这样的一个结果。 柴升阳还想说些什么,男县令一味推脱,只说等姜增辛父母来再看。 与柴升阳不同,对于许久没有见面的双亲,姜增辛很是期待。 当初她被沉入河中,爹娘哭得没有个人形,如今见到她回来了,而且也没有怀所谓的鬼胎,她们一定会很开心。 如柴升阳一样,九湘已经看到了这件事的结果,也明白这件事眼下不可能会有个好结局。她再次提议,“不如你把马车先带出去,我过会儿把她俩带走。” 姜去寒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姜去寒看向九湘,眸色深沉如墨,仿佛是在氤氲着某种风暴。在九湘诧异的间隙,姜去寒恢复神色,用一种意味不明地语气否决了九湘的提议: “不,事情还有转机。” 第76章 姜去寒篇(十二 姜增辛的双亲很快来到了县衙, 他们衣着破旧,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布,但比树林里衣不蔽体的姜增辛好上太多。 或许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二人头也不敢抬,对着县令直直跪了下去。 姜增辛兴奋地各叫一声:“娘!爹!” 与姜增辛的激动不同,二人的神色有些慌张。见姜增辛靠近, 二人下往后躲了躲, 察觉到这一点的姜增辛怔在了原地。 姜增辛听见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活着?” 迎面而来的质问令姜增辛有些茫然, 她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生病了, 不是妖怪。爹,你不要害怕……” 姜增辛的娘仔细看着她的面容,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大丫, 你还回来干什么?” 姜增辛刚想上前,就被一道声音喝止:“别过来!” 她的爹语气中全是埋怨,他嫌恶道:“你知不知道你弟弟昨天开始就一直发着高烧,你没回来之前, 一切都好好的。” 面对指责,姜增辛几乎是百口莫辩, 她看着眼前这一切, 想破了头也不知道期待中的重逢场面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她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柴升阳,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脸上重新浮现笑意:“娘, 我拜了一个大夫为师, 她医术很是高明, 我的肚子就是她治好的。如果她出现, 肯定会治好弟弟的。” 被提及的姜去寒看着眼前这一幕, 用她先前否决九湘提议时的语气道:“没救了”。 九湘道:“谁没救了?增辛的弟弟吗?” 姜去寒收回看向别处的视线,伸手摸上自己的脉,感受到它平缓而有力的跳动时,姜去寒收回手,拢好袖子:“姜增辛。” 语气平淡到仿佛姜增辛不是她所认识的人。 九湘看着姜增辛期待已久的父母,和她兴奋之下,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惊惶,似懂非懂,“确实。” 姜增辛的双亲就算把她带回去,她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姜去寒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无奈,“不过我今日也在劫难逃。” 九湘从姜去寒的表情中看不到半点慌乱,相反,姜去寒好像预料到了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她甚至对此抱有期待。 九湘突然道:“你说的转机是什么?” 县令在此时出声了,“你确定此女正是你们的孩子,姜大丫?” 姜增辛的父亲像是怕被迁怒,连忙撇清与姜增辛的关系:“生出这种晦气的东西,败坏我一家福运,就算她化成灰我也认得。” 衙役到访的事情传遍了八里村,姜大丫没死的事村里人肯定已经知道了。他必须得把这个晦气东西带回去,交给村里人,不然以后有什么颜面在村中生活。 儿子昨日起便高烧不退,八成也是跟这个丫头有关系。 说话的男人不顾姜增辛愈发惨白的脸:“大人,草民可以带她回去吗,不管她在这期间是为什么还没死,总之,草民会把她交给村长,村长会把她送到该去的地方。” 姜增辛失声:“爹,我不是妖怪。” 噩梦再次袭来,姜增辛又一次感觉到河水涌进口鼻的窒息,她看向母亲,“娘,我不是妖怪,你救救我……” 趁这个间隙,店小二还想说什么,对上柴升阳的视线时,又不得不按捺下自己的心思,心中隐隐泛着悔色。 这一行人吃穿用度都不差,想必是带了不少盘缠,老板眼红,这才命令他做出这种事,允诺事后也会分给他一部分。如果早知道这个姜增辛是那个早就死去的妖女,他说什么也不会来的,白白沾染一身的晦气。 想到银钱,店小二又动摇了,他硬着头皮,壮着胆子指向站在人堆里的姜去寒:“大人,她与这俩人是一伙的,多半也是妖女。”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早就预测到有这一步的姜去寒,没有因突如其来的目光而改变神色。 她身边的人却无法做到她那般镇定。 妖女的同伙! 周围的人一听到这几个字,忙以姜去寒为中心四散开来,活像是见到了姜去寒张着血盆大口正在吃活生生的人。 男县令的质问也冲着姜去寒的头面袭来:“你又是何人?” 姜去寒往前挪动身体,距离她近的人又连忙散开,姜去寒干脆就站在原地。 “大人,我姓姜名去寒,是一名治病救人的大夫。姜增辛是我在路上所救,她的腹部隆起,并非是什么鬼胎,而是病情所致,希望大人明察。” 这番话,柴升阳说过不止一次了,姜去寒又复述了一遍。 “你叫姜去寒?” “正是小民。” 男县令又问:“你从哪里来?” 姜去寒直视着男县令,镇定自若:“泰阴县。” 围观的民众哗然声更重,这下不止围观的百姓,就连衙役也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想要离开姜去寒的视线。 近来有一传闻,说泰阴县有一人名曰姜去寒,善于蛊惑人心,莫不就是眼前之人? 男县令也想到了最近的传闻,他没想到的是,简简单单的一个贩卖孩童案,居然会接二连三地牵扯出几个妖女来。 “对,那个泰阴县的妖女,听说也是以医家自称来着。” 人群中有低语传出,“听说她喜欢吃小孩,常常把孕妇的肚子剖开,害死人命无数,残忍得很啊。” “医家?女人?” “这妖女莫不是才从深山老林里出来,怎么挑了这么一张容易被戳穿的皮披在身上。” 当初在泰阴时被众人议论的话,在这个县换了一种说法再次飘到了姜去寒耳中。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姜去寒并不感到恐慌,她对上男县令的眼睛,语气坦荡,声音清澈:“我是医家。” 经历过医治的病人站出来为她求情一事,姜去寒认为,自己医家的身份,没必要继续隐藏下去,它并不是见不得光。 定安长公主以女子之身涉政、王清莞以女子之身为官、谢红叶以女子之身做将军,而她姜去寒,以女子之身行医、以女子之身立著医书流芳百世,又有何不可? 店小二嗤笑一声,语气中尽是轻蔑:“你是医家?” 男县令低叹一声,摇摇头:“愈发荒谬了。”随后手一挥,别过头,错开姜去寒的视线,“先将这三个妖……哦不,人关进大牢里。”末了,又叮嘱道:“别看她们的眼睛。” 传闻中,她们的眼睛可以蛊惑人心。 姜增辛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见到自己拖累了姜去寒和柴升阳,她连忙开口,想为二人求情,“她们不是妖怪……” 姜增辛年纪还小,又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间说不出别的,只能来回重复这一句话。 见她半晌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被衙役拉扯着带离了大堂。 刚一进入大牢,不等衙役散去,九湘迫不及待地问姜去寒在大堂上为什么要告知众人自己的身份。姜去寒性子沉稳,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反常作为必有原因。 姜去寒回答得却是牛头不对马嘴:“今晚这里会下暴雨。” 九湘绕到姜去寒另一边,追问:“然后呢?” “气温会降低。” 九湘不解,暴露医者的身份,与今晚这里下暴雨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九湘凑到姜去寒身边,“暴雨之后,有很多人生病?这样你就能大展拳脚了。” 姜去寒笑而不答,她看向缩在角落里的姜增辛,想了想:“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想跟你的爹娘团聚吗?” 姜增辛还在一旁低声抽泣着,期待已久的重逢场面,爹娘却还是想要杀她。 听见姜去寒的问话,她止住眼泪,半晌后摇摇头。 姜去寒又问:“如果他们有了大难,你只需动动手指就可以救他们一命,你会帮忙吗?” 姜增辛抬起充满水雾的双眼,“是他们接下来会遇见什么事吗?” 姜去寒只是问:“你会帮忙吗?” 姜增辛有些诧异姜去寒为什么要这么问,对上姜去寒严肃的视线,她缓慢地摇摇头。随即一袖子抹干脸上的痕迹,脑海中浮现重逢时父亲眼底的杀意。 她别过头,恨恨道:“不会。” “他们是给过我一条命,但在今年年初,给我的那条命他们已经收回去了。我不欠他们的,以后我与他们只是陌生人。” 她现在的命,是姜去寒赠予她的,与想要杀死她的爹娘无关。 正如姜去寒所说的那般,入夜后下了一场暴雨,直到天亮才停止。 路上的雾气浓郁,地上蓄积着薄薄地一层水,早起的行商之人双脚淌在水中,身上裹着比昨日厚实了一倍的衣服,往来匆匆。路上的行人比昨日的一半还要少。 直到午时,雾气才开始退散。 坐在房顶上的九湘打量着身影越来越清晰的行人,还是没搞明白姜去寒话中是什么意思,暴雨之后气温降低,然后会有什么事? 就在九湘沉思的时候,有人跑到了男县令的府衙,很快男县令就步履匆匆地出了府衙,连官帽都是坐在轿子上才扶正的,像是发生了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九湘跟了上去。 男县令出了府衙,被衙役们带着到了城外,沿着道路一直走,停在了一个石碑前。石碑上写着:“八里河。” 这应该是姜增辛被丢下去的地方。 待衙役们喘口气,又抬起轿子匆匆往前走,最终停在了一个村子外。 九湘念着村外的石碑上写的字:“八里村。” 看完这几个字,九湘心一沉,莫非那些人还在想着,让姜增辛再沉一次塘吗? 九湘跟着男县令又继续走了两步,绕过一片树林,眼前的场景顿时钻入眼中。 只见一大堆人聚集在这里,气势滔滔,像是当初在观音山下,那些村民为了讨回杜衡若而聚集在万华观外的场景。 九湘很快就从人群中捕捉到了姜增辛的双亲,一个满面悔恨,一个双目肿胀。 看见男县令到来,他们跟着人群跪了下去,为首一老者放声哀嚎:“大人,你要给我们做主啊。” “发生什么事儿了?” 男县令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本以为昨夜暴雨,他今日可以在府中忙里偷个闲。刚用过午饭准备休憩,就被衙役告知有百姓聚众想要闹事,事态紧急,他连衣冠都没来得及整理就上了轿子。 见到这些聚集在一起的人后他怒从心起,哪里顾得上听对方话中的内容:“你们聚在这里干什么?想要造反吗!” 心底全是后怕。 五年前,观音山下的谢红叶聚集民众闹事,连破数城一路杀到了京城。皇帝忌惮她的实力,又不敢轻易动手,只得将人供在京城好生伺候,并满足她所求。 因这一段过往,禁止任何百姓聚众闹事虽无人言明,却是每一个地方官都心照不宣的行为。 闹事事小,谁知道会不会再出一个谢红叶。 他们祖宗十八代都不够砍头的。 “大人,你一定要给我们做主。” 察觉到县令此刻心情不好的老者没有丝毫退让,他神色坚定,“大人,昨天那个妖女出现之前,村中的孩童全都身体康健,没有任何不适。可那个妖女出现之后……” 他痛心疾首道:“一夜之间,村中大部分孩子都如姜家那个小儿一般,浑身发热。” 县令面色沉如暴雨前的阴云,“你聚集民众在此,到底想做什么?” 为首的长者道:“把姜大丫交给我们。这些都是她带来的祸患,必须得将她再次沉塘,这个村子里的祸患才会远离。” 引来一片附和。 男县令简直气结,他若是不交,这些人难道还要拆他的府衙不成? 他沉沉的目光与面前的老者对峙着,他没有应允老者所求,也不想应允。若是每个村子的人都效仿八里村,他的威严何在? 但又不好惹恼这些百姓,他只能冷着脸道:“找大夫看过了吗?大夫是怎么说的。” 姜增辛的父亲站了出来,“家中孩子烧了三天,大夫也开了方抓了药,只是,孩子一直高烧不退。” 他压低声音,不敢去看男县令的脸色:“大夫说,可能不是生病的原因。” 言下之意,还是要县令把姜增辛交出去。 姜增辛的父亲刚说完这些话,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向地面,速度快到众人没有反应过来,众人反应过来后迅速围了上去。 一直旁观的九湘往后退了两步,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是她动的手? 姜去寒特意叮嘱过,不让她动手来着。 众人想把姜增辛的父亲扶起来,摸过他额头的人惊呼:“他发烧了。” 搭手的人也跟着道:“他的胳膊隔着衣服也是热乎的他这症状,跟那些孩子一模一样。” “妖女!对,绝对是妖女的作为。”有人像是大悟,“这妖女好狠的心,连自己亲爹都能狠下毒手。” 那老者再次请求:“大人,请你就把姜大丫交给我们八里村。” 九湘看着这群人不去寻找大夫,而是将一切问题都推到姜增辛那个小小的人儿身上,只觉得可笑。 在这个电光石火间,九湘突然想起书中记载的一些内容。 元康二十六年,松木县八里村爆发疫情,短短数日蔓延整个县城。 幸运的是,当地官员及时上报,男帝及时派遣人手和运输药材,力挽狂澜,这才避免了一个惨不忍睹的下场。 松木县八里村,正是九湘现在所处的位置。 而姜去寒,好像对这场疫病早有所料,九湘想到了姜去寒所提及的暴雨。 “我看了他们的脉象。” 姜去寒解答九湘的问题:“昨日在人群中,有几个人的脉象与常人不同。常人的脉藏于皮肉腠理间,需要摸上去才知道它是什么脉象,然后根据脉象和其它表现诊断病症。那几个人仅用血肉之眼就可以看出脉管大如葱管,跳动间又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这是热邪积于体内的表现。” “他们的眼底泛黄,眼角有痕,嘴唇发干、泛白,而且不止一个人是这样,是好些个人都这样,这很反常,绝对不是地域病症,我心中便有了推测。” “昨日又下了一场暴雨,气温骤降。体内的热遇到了寒冷之气,更壅塞体内,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爆发出来。同时,病邪之气也会入侵那些才感染了寒气、体内的正气还未恢复的人。” 姜去寒平静地下了论断:“今日开始,病疫会爆发。” “原来如此。” 九湘对姜去寒心生钦佩,“难怪当日那么多人站出来为你求情,你的医术果然非同常人。你又是怎么知道昨日夜间会下暴雨?” 姜去寒看了一眼九湘,视线又落在了姜增辛身上,她像是劝告般:“自古以来,医家都受人尊敬,这是因为医家是所有行当中最难的一个。天文、地理、算术、八卦、五行,就算不精通,也得比旁人多了解一些,读书更不必多说。 “如此一来,医家可以根据地形而推测当地人会得什么病,再根据天气的变化,而为即将到来的疾病准备药材。说远一点,也可以根据这些推测出哪里有疫情,并提前做出防治之法。” “根据天象推测晚上会下暴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姜增辛正在地面上写字,在姜去寒开口时,她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崇拜的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姜去寒。 等姜去寒说完,她没有被吓退,反而认真道:“我也会像去寒姐姐你一样厉害。” * 正如姜去寒所猜测的那般,接下来的几天内,发热的人越来越多,这是疫病开始爆发的征兆。 起初男县令还以为是偶然现象,以为是八里村的那几个刁民,想要把人讨回去想出的计策。直到这几日发热人数越来越多,他不才放下原先的猜测,开始正视这件事。 县里面的所有大夫近来都忙到脚不沾地,起初遇见这些有发热病症的人,他们把过脉之后,正常开方,并没有当做一回事。 直到发现药方对大部分人无效、而病人越来越多,就连医馆的人也得了这种病时,他们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是疫病。 疫病是一件大事,这关于成千上万的人的性命,发现此事的人第一时间告知县令。 男县令听后脑中产生的第一个想法是,还不如让八里村的那些人造反,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镇压。只要及时镇压,过后还会有奖赏,就算惩罚,最多也只是扣除一年俸禄。 可是疫病,不管民众最终死伤如何,他的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 疫病这个消息是瞒不住的,一经传出,松木县上上下下都变成了才煮开的水,沸腾起来,众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死而复生的姜增辛。 关于姜增辛是带来疫病的流言,更是甚嚣尘上。 直到第一个人的死亡。 这死亡像是拨动了什么机关,使得百姓都聚集在县衙外,这次不只是八里村 ,还有其它村子里的人。他们要求男县令将罪魁祸首姜增辛沉塘或是烧死,他们以为,只有这种方法才能去除他们身上的病邪。 “她会给我们带来霉运。” “一定是她给我们带来的疫病。” 男县令也想起被他关在牢中忘记了的姜增辛和姜去寒,他敲着桌子,考虑要不要把姜增辛等几个人带出去,让众人处理掉她们。 男县令其实并不想把她们送出去。 若是送出去,不就是在告诉这些刁民,只要在府衙门口闹上一闹,他们就可以从官府那里得到想要的东西吗?今日他们只是要几个人,明日他们要的是什么,可就未知了。 不能惯着这群人。 最了解男县令的莫过于朝夕相处的师爷,他看一眼,就知道男县令心中是怎么想的。 师爷道:“不如直接告诉这些人,那几个人并非是妖怪,左右不过大人您一句话的事儿,又能驱散这群刁民。” 这个方法倒是正中男县令的下怀。 他整理官袍,戴上官帽,迎着众人急迫的视线,缓缓开口:“经过本官几日下来的调查,姜增辛与姜去寒二人并非是妖女,她们是人。” “本官不能把她们交给你们。” “这……” 县令毕竟是朝廷官员,是普通百姓所惧怕的对象,他话音刚落,声势浩大的民众就沉寂下来,有人小声问道:“大人你说的是真的吗?” 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男县令十分满意,遭到逼迫的铁青面色稍霁,“姜去寒姑娘的医术这几日本官找了十来个人见证过,确有其事。” 若九湘在场,定是啼笑皆非。 泰阴县的县令为了一己之私,说姜去寒是妖女;而松木县的县令同样是为了一己之私,说姜去寒不是妖女。 是与不是,从来都不是姜去寒所能决定的。 眼见着众人慢慢散去,男县令转身走进府衙,忍不住怒斥:“一群刁民!” 这群刁民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逼迫于他,真以为他是棉花做的人,没有脾性吗。 师爷战战兢兢地凑近,“大人,那些大夫们对眼下的疫病束手无策,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男县令怒骂那些大夫:“一群饭桶。” 说到此,他想到了什么,问道:“太守和知府大人可有回信?” 自疫病出现之日起,他便给同样管辖着松木县的太守和知府写了信,告知松木县的真实情况。 师爷道:“没有。” “可派人催过?” 师爷愈发愁眉苦脸:“催过,可是那边没有答复。依小人之见,那两位大人物多半是怕惹祸上身。” 疫病爆发,他这个松木县的县令难逃责罚,同样管辖着松木县的太守和知府也难逃责罚。此刻装死,到时把事情推到他一个小小的县令身上,也是一个脱身之策。 师爷忧心忡忡:“大人,不如写信告知朝廷?只是,到时那两位难免会怪罪下来。” “写。”男县令道。 知府和太守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写的信全都石沉大海。 临边的几个县一听说有疫情,就将道路封闭,隔绝了与松木县的往来,如今的松木县像是一块被遗弃的地方。 在刚刚的一瞬间,县令不是没有想过,若抛弃官位逃离此地,把一切都抛在脑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后半生就要不断逃亡,子孙后辈永远抬不起头来。 男县令当机立断:“为今之计,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等待朝廷回信和援助的时间里,接疫病一天比一天的严重,有一半多的人的都出了高热的症状,死去的人比去年一整年死的人都多。 焦头烂额之际,男县令想起了当日在大堂中央,姜去寒不卑不亢地介绍自己。 “我是医家。” 要不问问她有什么方法? 这个念头诞生之际,便被他摇头否定,女人怎么可能会行医? 松木县的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说不定就是她们三人从其它地方带来的。就算不是她们三人带来的,也肯定与她们有着密切的关系。 他自言自语:“难道,真与妖女的身份有些瓜葛?” 正在他准备让衙役把姜去寒等三人带出来好好审问时,他终于收到了京城的信。令他有些失望的是,这信并不是朝廷送来的,而是他昔日的同僚寄来的,多半又是什么话家常的内容。 男县令本不想看,一想到这信也是被快马加鞭送来的,他连忙拆开,看清上面的内容后顿时脸色一白。 偌大的信纸上只写了四个字:你多保重。 在这张信纸下面,还有另一张纸,上面细细描述了最近京城在发生的事情。 近来京城形式发生了变化,高龄五十八的定安长公主终于按捺不住利爪,暗中逼宫皇位,朝中半数官员在无形中都成了她的人,其中数王清莞和谢红叶这俩人最闹腾。 男帝与她对峙日久,胜负未知。 如今京城上下人人自危,谨言慎行,无人敢将你的信封递给陛下,怕触怒霉头,惹恼陛下。近来触陛下和长公主霉头的好几个人,都被寻了个由头贬官抄家。 兄,你多保重。 男县令将手上的信揉成一团丢了出去,他现在的脑子里如乱麻一般,那几个老太婆到底是要做什么,就算逼宫就不能多等一些日子吗,怎么好死不死的把日子选在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 难怪送给太守和知府的信全都石沉大海,难怪身边的县城都禁止松木县的人进入,原来是早就知道了朝廷发生的事情。 师爷将信团拆开,面色更是苍白,“大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县令沉下脸,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把全县所有的医者都聚集起来,研究疫病。一日不研究出个结果,他们就一日别想离开。” 这个消息令九湘感到意外,转念一想,又全在情理之中。 书中,正因是朝廷及时出手,才避免了松木县变成凄惨之地。 现在却因为定安长公主等人的插手,改变了书中所记载的历史走向,朝廷那边一时顾及不到此处,因而也不会像书中一般,及时派遣大夫和运输草药过来,这松木县倒是真成了一个废弃、无人问津之地。 姜去寒得知这个消息不算惊讶,反而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定安长公主果然在谋划那个位置。” “定安长公主、王清莞大人、谢红叶将军,这三个人凑在一起,若不是谋划那个位置的话,很难令人相信她们只是好奇朝堂之事。” “不过,这件事确实挺令我意外的。” 姜去寒神色淡如山水:“我本来以为,朝廷知道了松木县的疫情后,会派遣一些大夫过来解决此事。我已经想好那些人会为疫病开出什么方子,上面都会用些什么药。现在看来,倒是我想的有些多了。” 姜增辛道:“去寒姐姐,你是觉得朝廷派来的大夫解决不了这疫病吗?” 柴升阳替姜去寒解说:“并非如此。朝廷派来的大夫,多半都是御医。他们的医术,可不是这些寻常大夫所能比拟的。” 这些大夫的医术一般,朝廷又无法派遣御医来。姜去寒若是想要以医家的身份立名,眼下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九湘摸不着姜去寒的想法,干脆问了出来:“你是怎么想的?” 那边县令前脚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后脚就听见衙役来报:“那些刁民又在县衙门口聚起来了。这次人数很多,也很蛮横,试图闯进大牢,说是……说是要杀死那几个妖女。” 县令当日的话只是打退了部分人的想法,随着疫病越来越严重,死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人再一次将矛头对准姜增辛。 再一次被逼迫,男县令已经没了前几日的愤怒,师爷见他态度不似之前那般坚硬,忙凑到他身前低声劝说:“不如将牢中的那几个人……大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大人若是早早地顺从民意,把那三个人烧死,或许疫病早已消失。 师爷语气笃定:“那三个人妖女前脚刚一出现,我们县后脚就爆发疫情。就算不是她们带来的,也跟她们有点关系。” 这句话倒是与男县令曾经的想法汇在了一起,也与县衙外,那些一心想要杀死姜去寒等三人的百姓想法一致。 见男县令不说话,师爷以为他还心怀不忍,继续劝说道:“大人,你别再犹豫了。” 男县令出去时,有人正叫着号子,示意众人随着他的号子行动,另有人正在高喊:“县令大人要护着那几个妖女,不肯动手,那我们亲自动手。” 放眼望去,男县令也是第一次察觉,原来松木县有这么多的人。 众人将视线都放在了他身上,这时的众人大有县令不同意,他们便冲进去的架势:“大人,那三个妖女真的不能再留了。若是继续留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这句话在接触空气之际,就变成了一把尖刀,想着男县令的心尖而去。松木县若是再没有寻求到解决之法,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不如赌一把。 为了让这场疫病康复,也是为了平息这些躁动的百姓。 “快快快。” 见到男县令这次没有反对,众人连忙将准备的柴火找了个平地堆了起来。 他们无暇挑选一个良辰吉时,他们现在只想那几个妖女死。上一次沉塘没有杀死那个妖女,这一次他们必须看着妖女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要看着她们变成飞灰,永远没有复生的可能。 “什么?”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县令揪住了衙役的衣领:“你刚刚说什么,给本官再说一遍!” “回大人,牢、牢中是空的。” 第77章 姜去寒(十三 在县衙外有嘈杂声传来时, 九湘出去看了一眼,再次返回牢房,九湘告知姜去寒:“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前几次聚集的那些百姓虽然叫嚣着要杀了姜去寒一行人,可他们还存有一些理智。 如今不然,在疫病的蔓延下, 松木县死的人越来越多, 活着的人又无法逃往其它几个县城, 他们的情绪已经失控到了一个癫狂的地步。 男县令那边又收到了京城不会援救的消息, 为了安抚民意,必会选择将她们一行人推出来,满足百姓所请。 姜去寒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 根据九湘语气中的紧张, 她也能预料到外面的场景是何等混乱。 她意味深长道:“之前选择进入牢中,是想做成一件事。如今……我在这牢中待下去也没有意义了。” 话音刚落,九湘就用早就偷到手的钥匙打开牢门,“牢中的所有狱卒全都去保护那个县令, 我们快些离开,这一路应该是畅通无阻的。” 姜去寒率先走出, 柴升阳和姜增辛紧跟其后, 一路上果真如九湘说的那般畅通无阻, 牢房中的其他人看见几人顺利走出, 叽叽哇哇地叫了起来。 想让几人救他们出去, 也想找来狱卒把这几个人重新抓回去。 对此, 几人都充耳不闻。 出了大牢, 九湘没有选择从县衙的大门离开, 那里现在聚集的都是想要置她们于死地的百姓, 从那里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九湘带着几个人在县衙内避开人群,左拐右拐,拐到了她寻好的出路。 被关在县衙这几天,九湘将这个地方的里里外外都逛了一个遍,做了好几条出逃的路线。根据目前的情形来看,这条路是唯一一条可以走的,也是最稳若的。 姜去寒顺着九湘的视线去看,只见面前出现了……一个狗洞? 狗洞? 九湘装作若无其事地别过头,顶着姜去寒不满的视线催促道:“这个洞穴是离开县衙唯一的一条路,还不会被人注意到,很是安全。” 姜去寒哪里做过这种事情,婚前她是阁楼上的小姐,婚后利用丈夫生前留下的遗产,日子也算是养尊处优,就算需要时刻藏匿身形给人治病,她也没有委屈过自己。 更别提离开泰阴之后,她特意买了一个大马车,只为自己出行舒服。 现在九湘居然让她钻!狗!洞! 柴升阳看不见九湘,更不知道九湘说了什么。此刻的姜去寒停在这里,甚至这里是唯一出路,她连忙把姜增辛推了出去:“你先出去。” 姜增辛也不犹豫,三下两除二就爬到了墙外。 看见姜增辛身影消失,柴升阳才安抚道: “这几日在牢中,你也没吃什么东西,我们再去山间猎一些鸟兽,洒上你研究出来的香料,你觉得可好。” 姜去寒当然清楚眼下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即便柴升阳不开口说话,她也会从九湘安排好的路线中逃出去。 闻言她丢下一句“我要吃烤兔”,利落地从洞中钻了出去,柴升阳紧跟其后。 上次被姜增辛抢走的那个兔子,她现在还记得,说起来还有点挂不住脸,居然惦记被小孩子抢走的东西。 出去之后的街上静悄悄的,渺无人影,姜去寒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看见眼前的场景忍不住自嘲,“还是松木县的人给我面子,在泰阴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多人围观我被烧死。” 姜增辛连忙为自己揽着功劳:“还有我的面子!” 柴升阳觉得好笑,捏了捏姜增辛比前些日子里圆润了些的脸颊。 起初几人在大街上还有些躲躲藏藏,但大街上的人影稀少的实在有点可怜,也就放开了动作。 姜增辛像个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在几人身边胡乱窜着,亲人的打击在姜去寒当日的问话结束之后,就抛在了脑后。姜增辛正是最敏锐的时候,这一次的重逢打消了她心中抱有的微弱期待。 柴升阳打量着姜增辛,对身边人道:“不愧是想要拜你为师的人,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姜去寒想要反驳,柴升阳又补充道:“不过,你比她小时候闹腾多了。” 在救人一事发生前,姜去寒在药馆里岂是闹腾俩字可以总结的,不是将相似的药材混在一起,就是将炮制药物的器具捣坏,更别提给嘴里塞药、说要效仿神农尝百草这种寻常的事情。 姜去寒选择保持沉默。 姜增辛听见,跑了过来,好奇问道:“去寒姐姐小时候有多闹腾啊。” 柴升阳刚想开口,就被姜去寒一个羞恼的眼神制止。 谈笑间,几人经过一个巷子的拐角处,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笑意僵在了脸上,有声音顺着风声灌入耳中:“妖女!” “杀了她们!” 眼前出现了十来个人,各个看起来都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正向着四人所在的方向奔了过来。 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 姜去寒看向九湘,声音沉着:“先带小丫头走。” 姜增辛吓得一动也不动,像是一个树桩子。 迟了。 十来个人在眨眼间扑到了近前,面目凶狠,比房屋门口贴着的门神还要凶恶三分。 “她们不死,天理难容。” 九湘拦在姜去寒等人面前,十来个人,她也不是不能解决,曾经在谢红叶身边学习到的武力,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谁知这些靠近了的人,并没有动手的意思,他们还绕过了四人。 就在九湘不解的时候,路过一男停了下来,向几人搭话道:“听说那几个妖女马上就要被烧死了,这太大快人心了,你们不去看看?” 九湘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并没有认出她们。 “不了。”柴升阳摸了摸姜增辛的头,“家中孩子比较胆小,见不得这些,哭着闹着就要回家。” 眼见着几个人远去,柴升阳后怕地吐了一口气,“我们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发现我们消失,很快就有人会追上我们。” 九湘道:“现在的路可以直接到客栈,我打探过,那里现在没了人。”话到这里,九湘看了一眼姜去寒,“剩下的只有患了疫病的老板和店小二。” 姜去寒转述了九湘所说,同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不管最终我们要去往哪里,这个地方必须要去一趟,我们得拿回自己的东西。” 马车中还有姜去寒修复的医案,在牢中时刻挂念,又不好劳烦出行自如的九湘。 精心写下的书籍在泰阴县时被毁过一次,这次若是被毁,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心力再写第三次。 想到刚刚路过的那几个人,姜去寒接着道:“如果那些人开始搜寻我们的话,控制住这二人,这个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九湘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路上又遇见了几波人,没有一个人察觉本该被绑在柱子上烧死的三个人已经逃离了那个地方,他们全都激动着往县衙门口赶去。 客栈门前堆积着落叶,推开门一看,桌子上也堆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有一个低哑的声音适逢响起:“今日本客栈不接待客人。”话到这里,突然一顿,有尖叫声自柜台方向传来:“你们几个妖女为什么会在这里?” 哟,是熟人,这不是巧了。 发出声音的正是当日在县衙中,先污蔑姜增辛贩卖孩童,又污蔑姜增辛是妖怪的店小二,此刻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几人,眼底全是惊恐。 对上姜去寒的视线,他身体一个发抖,就缩在了柜子下面:“求求诸天神佛保佑小民,小民并不是有意害死这几位神仙的……” 刚刚还是妖女,现在就成了神仙了。 低语的间隙,他悄悄睁开眼,见已走到近前的姜去寒更是吓了一大跳,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神仙奶奶饶了我吧,我也是逼不得已,都是掌柜的让我这么做的,他说我如果不这么做,就要辞退了我。” “我上有老下有小,如果被辞退了,我该怎么活。” “神仙奶奶们,你们就原谅我吧。” 姜去寒打断了他的求饶:“我是人,不是妖,你不用这么害怕。” 店小二一愣,不敢反驳:“是是是。” 姜去寒又问,“你也得了疫病?” 店小二不解,疫病不是她们带来的吗?面对姜去寒,这话他没敢说出来。 见店小二不回答,姜去寒可没有等待的耐心,得与不得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与自己同吃同住的柴升阳。 只见她好脾气地问“还记得在衙门之时,我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 传闻中的妖女没有贩卖孩童,她腹中之所以鼓胀,是生病了缘故。 店小二大脑一阵发昏,他用颤抖着声音试探着说:“当日在衙门里面,您说您是医者。” “我能治好你身上的疫病。”店小二顿时找到了希望,他看向姜去寒,却被柴升阳从一旁打断:“别急,我们有一个要求。” “神仙奶奶您说,别说一个,就算十个百个,小人也会完成。” 柴升阳敲了敲柜台,“我们的马车,还有我们马车上的所有东西。” “是,小人这就给你们搞好。” 店小二不敢违抗这几人,她们在这时候应该已被烧死,却来到了这个地方,定是有着神通,不是他这种凡夫俗子有胆量忤逆的。 很快,几人来时的马车上有什么,现在上面就有什么,只是看起来有些凌乱。 店小二不敢去看几人的脸色,“这都是掌柜的干的,与小人无关。” 事已至此,生气也是徒劳,柴升阳扶着姜增辛进了马车,就在姜去寒也要进去时,店小二有些急了,“神仙奶奶,您还没治好我身上的疫病。” 姜去寒身形微微一顿,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事还没做:“你若不提,我都忘了。” 九湘说,若要为自己正名,松木县的疫病是一个恰当的关口。 “把你的手腕伸出来。” 第78章 姜去寒篇(十四) “什么?” 伴随着店小二的一声惊呼, 柴升阳驾驶着马车,从客栈的后门离开了这里,留下店小二一人欣喜若狂地留在原地。 不知道神仙奶奶对他施展了什么法术, 自得疫病以来便混混沌沌的头脑清醒了很多,身上的温度也不再像方才那般灼人。 这是好转的征兆。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一阵念叨声由远及近, 店小二定睛一看, 原来是掌柜的回来了。 想到掌柜留他看店, 自个儿跑到了县衙外看烧死妖女的场景, 顿时明白了掌柜的念叨是为了什么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几位神仙奶奶离开的事情,可还是按捺不住好奇,“掌柜的, 发生什么事儿了?” “别提了, ”掌柜的一脸晦气,“那三个妖女给跑了,我白白走了这一遭,什么都没捞到。” 店小二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她们是怎么跑的?” 是在众人眼中凭空消失, 还是原地起飞远离众人视线,还是化作一阵烟雾消散于无形间?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 掌柜的一脸的有气无力, 妖女不死, 他这身疫病该怎么办, 难道要眼睁睁地等死吗? “依我看, 八成是被县令大人藏在了某个地方, 之前他还护着那几个妖女, 怎么今天就转了性子。分明是学那些戏子, 演戏给我们看。” 县令大人哪里有你这么愚蠢, 她们哪里是妖女, 她们分明是神仙! 这话店小二也只是在心里说说,明面上他随口附和,“是这样吗?可能县令大人也有自己的计划。” 掌柜的充耳不闻,他自顾自道:“人究竟被藏到了哪里去,县衙的里里外外已经翻了个遍,就连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也都搜过,还有哪些地方能藏人……” 他喝口水,润了润沙哑了好些时日的嗓子,露出了贪婪的神色,“不管被藏到哪里,肯定会被翻出来的。你可能不知道,那些妖女的骨头有辟邪之用,我去的这一趟就是为了抢一根骨……” 掌柜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店小二捂住了嘴。 店小二慌乱地打量着四周,没有看到什么异样后才松开了手,擦了擦额角冒出来的冷汗。 这话若是被她们听见,那还得了。 松开手的一瞬间,怒骂声传来:“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紧接着,掌柜的狐疑地问:“你身上,好像没有之前那么热了。” “哪……哪有!” 店小二躲闪着语气,神仙奶奶特意交代过,不要告诉别人她们来过这里,不然会有惩罚降临。 那可是神仙的惩罚。 店小二单是一想,就打了个哆嗦。 虚弱无比的掌柜不知道从哪里获得了一身力气,将店小二的手腕死死地拽着,双眼泛着凶光:“你身上的热已经褪去大半,你吃了什么药?” 掌柜的体型过于肥硕,哪怕经过这些日子的消耗也没有瘦下多少,病情有所好转的店小二一时间无法挣脱掌柜。 情急之下,他随口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掌柜的轻嗤一声,分明不信,“你当老子是被人骗大的吗?” 眼见着掌柜的那双有力的手就要摸上脖颈,店小二哪里还敢隐瞒,他的脖子比手腕脆得可不是一点两点,他连忙喊出:“是神仙奶奶救我的!” “就是本该在牢中的那三个妖女。” 说完,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敢惹怒掌柜,现在的掌柜真有可能杀了他,神仙奶奶的惩罚总不会让他死吧,店小二想。 “她们临走前不让我把这件事说出去。” 掌柜的看向原本搁置马车的地方,脸色愈发阴沉, “她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说完,鄙夷地看了店小二一眼。 疫病本就是这三个妖女带来的,她们能治好疫病不足为奇,何必作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 店小二更是畏惧:“我、我不知道。” 当时的他沉浸在病情好转的欣喜中,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见店小二身上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他扭头冲出客栈,对着外面正在搜寻姜去寒三人的百姓道:“她们是坐着马车离开的,大家有没有遇见马车。” 有人回应:“我刚刚在东边好像看见了一辆马车。” “我也看见了。” “走,我们去东边。” 见掌柜的也消失在了人群中,店小二这才放下了心,没等他喘上几口气,就感觉脑子又开始混沌得令人无力,一如他得疫病时那样。 疫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暗叫一声,完了。 神仙的惩罚如约而至。 这时,姜去寒那没有温度的话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回响着:“这疫病若是不及时得到诊治,只有死亡一个下场。”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想着掌柜的消失的地方冲了过去,还不等跑到那些搜寻妖女的队伍近前,就大喊道:“她们不是妖女,是神仙!她们可以为我们解除疫病!” 店小二企图通过这种方式,收回身上的惩罚。 面对这些人的疑问,店小二喘平了气,将遇见神仙的经过一股脑的说了出来。为了获得他心中神仙的谅解,又将姜去寒的医术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仿佛姜去寒治好的不是他的疫病,而是他亲眼目睹了姜去寒令一百个人起死回生。 众人将信将疑,有几个不信的出声问:“她们真有这么厉害?” 面对质疑,店小二焦急道:“骗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当初那几个神仙进大牢,还是我把她们送进去的。” 这倒是,那几个不信的也动摇了自己的看法。 当初是这个人把那几个妖女送进去的,若非是重新认识了那几个人的身份,这店小二也没有必要为这几个人说好话。 有人质问:“那神仙既然能治好疫病,为什么不出手,害得我们亲人一个接一个死掉?” 见众人又开始产生怀疑之色,店小二脑子一转,连忙道:“那几个神仙哪里是不肯治,分明是对我们失望了。” “她们为什么来到松木县,就是看见了疫病,才想着帮我们去除疫病。谁知道我们却将她们贬为妖女,送进大牢,还要把她们用火烧死,这才冷眼旁观,是在惩罚我们。” 此话一出,纷乱的人群顿时寂静下来,各个面红耳赤。 他们这些人不好好在家中养病,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让烧死那个妖女。 有人小心翼翼,“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店小二道:“找到神仙,认错!” “万一……”有人担忧道,“万一神仙不肯原谅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店小二说,“当日我亲手将那几个神仙送进了大牢,这几个神仙却不计前嫌,治好了我,她们不会不原谅我们的。” 众人纷纷称是。 柴升阳的马车走得不紧不慢,这是姜去寒特意吩咐过的,为了放缓速度,柴升阳将马车交到了一直垂涎着的姜增辛手上。 姜增辛是第一次完全掌控马车,兴奋之中的她一会儿让马车快,一会儿让马车慢。为了好玩,她刻意让车轮碾压在镶嵌于地面中的石块上,感受着马车传来的颠簸。 车厢中的姜去寒被折腾得苦不堪言,柴升阳不得不打断了少女的好奇心,让她保持一个缓慢而平稳的行驶速度。 姜去寒吐了吐舌头,只得照做…… 就在这时,有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神仙在那里!” 一人出声,其他人纷纷出声。 紧接着,所有人都向这个方向奔了过来,九湘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吹个口哨,“哟,比在县衙外面聚集的人还多呢。” 马车仍在行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众人跑到了马车的前面,跪在那里,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其中一人喊道:“求神仙奶奶发发慈悲,救救我等。” 众人异口同声,“求神仙奶奶发发慈悲,救救我等。” 见马车中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店小二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马车,“神仙奶奶,我们都知道了错了,您能不能发发慈悲,救救我们这些苦命人。” 姜增辛眉毛一横,“你之前不是被救好了吗?” 店小二不敢说出自己的背叛,他耷拉着眉毛,一脸苦恼,“可这些百姓,他们也被疫病传染……” 姜增辛打断了他的话,她心中也存着气,“这与我们这些妖女有什么关系?” 姜去寒还是待在马车中没有出来,店小二不知道该说什么,百姓们见状,纷纷开始磕头,嘴里还喊着:“求求神仙奶奶救救我们。” “先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都是我们的错……” 姜去寒这才从马车带来的眩晕中缓过神,她掀开车帘,嘴上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要我出手,诊治你们?” 就在众人准备称是时,姜去寒语气一转,“我若救了你们,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反手再次把我捆起来,送上刑场。” 众人脸上火辣辣的,嘴上却是不停:“不会不会。我们怎么会是这么忘恩负义的人。先前是有误会,现在误会解清了,我们又怎么敢对待神仙奶奶您。” “是啊是啊。”不会说话的人只能附和。 姜去寒似是满意了,“那我再相信你们一次。” 她将一个锦囊递给距离最近的店小二,“锦囊中,便是我对这次疫病的解决之法。”见店小二要拆,姜去寒一个眼神就制止了他,“现在锦囊中什么都没有,一个时辰后才会出现。若是提前打开了,会发生什么后果我也不敢保证。” 柴升阳适时放下帘子,隔绝了众人看向姜去寒的视线。 姜增辛一甩马鞭,顿时将众人的目光吸了过去,迎接它们的是姜增辛恶里恶气的质问:“都还停在这里干什么?想让神仙奶奶收回成命是不是?” 众人连忙散开,姜增辛这才满意,驾驶着马车噔噔噔地离开了这里。 九湘对姜去寒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次不是佩服她的医术,而是佩服她的心智。 她乐得笑了起来,“真想留下来,看看那些人看见纸条后是什么表情。” 这边的九湘利用手段,引开堵在两县交界处,禁止松木县人过往的士兵时,那边等待了一个时辰的店小二在众人的期待中打开了手中的锦囊,展开纸条,认识字和不认识字的人都怔在了原地。 面如死灰。 包围圈外面的人不断向前扑来,争先恐后地想夺过字条,挤不到最中央的人只能伸长了脖子问:“神仙奶奶留下的是什么药?” 浑然不觉这里氛围的诡异之处。 第79章 姜去寒(十五) “这张纸条为什么是空的?为什么什么都没写?” 破五关、斩六将, 终于拿到姜去寒留下纸条的人一脸不解,她看向仍在怔仲中还未醒来的人,“难道是因为我不识字?” “还是说天书不可泄露?” 跟在她身后终于挤进来的忙拉长了脖子去看, 见到空白的纸张后脸色也是诧异,“怎么会一个字都没有?” 终于,有人丢下石破天惊的一句:“是神仙奶奶对我们失望了吗, 还是觉得我们不够心诚。” 众人觉得这句话非常有道理, “我们毕竟让神仙奶奶坐了那么多天的牢, 吃了那么多苦, 如今对我们设置一些考验,也理所应当。” 纷纷跪下来求姜去寒这个神仙。 半晌之后,白纸依旧是白纸, 没有如他们所预想的那般浮出任何字迹。 这是怎么回事? 恐慌再也无法被压制, 它从每一个人的心中钻出来,徘徊在遇见的任何人身上,眨眼间就包裹了整个人群。 被裹着的他们不敢动弹,脑海中只能听见心跳声, 谁也不知道自己听到的心跳声究竟属不属于自己。 终于。 有人颤着声打破了此处的寂静,“我们是被神仙放弃了吗?” 答案已经浮现, 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他们看向与姜去寒亲密接触过的店小二, “为什么你会被神仙治好? ”为什么神仙偏偏选择了给你治病。这是迁怒, 接下来, 则是怀疑:“你是跟那个妖女串通好, 把我们玩弄在股掌之间吗?” 店小二欲哭无泪, 他连忙摆手, “不是不是。” 他也没有想到,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的一个地步, 而神仙为他们留下的这一张字条上,又为何什么都没有写? 这是在戏耍他们吗? 店小二不这么认为,他是所有人里面,唯一一个感受过姜去寒医术的人。 “我完全没有理由这么做啊。” “她是怎么给你医治的?” 应付了这个人,旁边又出现了新的声音,知道自己正处在悬崖边缘、一有不小心就会坠下去的店小二不敢有半分不满,连忙回答,“她让我伸出自己的手腕,把袖子挽上去。” “然后呢?” 众人赶紧追问,眼睛盯着店小二的手指尖,眨也舍不得眨一下,生怕自己会错过什么与消除疫病有关的重要信息。 店小二灵光一现,他没有回答众人的问题,而是大喊道:“我知道纸条上写的内容是什么了。” “什么?” “你小子快说,别卖关子。” “快点说,别磨蹭。” “……” 店小二眼中都是激动之色,“这张白纸上什么都没写,是因为神仙早已经将治疗疫病的方法已经传授给了我,让我代替她,将这上面的内容告知你们。所以她离不离开、给纸张上是否写字都不重要了。” 他是神仙在民间的化身、是神仙在民间的使者! 旁人哪里顾及得了这么多,只一味催促。 店小二如今哪里还有片刻前被逼问的恐慌,他清了清喉咙,尽管出来的声音还是沙哑的,但他觉得这个动作可以提升他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如同松木县的县令那般。 “作为神仙奶奶在民间的使者,现在,我将遵从神仙的旨意,将去除疫病的方法告知你们。” 在众人的期待中,店小二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神仙奶奶就是给我这个手上施了法术。” 众人随着他的动作,也掏出了自己的右手。没有人催促,都屏住呼吸看向姜去寒,想知道姜去寒是如何治好店小二的。 “用尖利的东西,扎破十根手指,放出一些血。” 说到这里,店小二将手上还没愈合的伤口伸到跟前人眼前,让他们都看了个仔仔细细。 有人质疑,“真这么简单?” 店小二信誓旦旦,“就是这么简单。” 当时的神仙就是这么做的,他看得一清二楚,绝不会记错,“神仙奶奶是不会想出麻烦的事情让我们做的。” 有一妇人拔下头上的钗子,毫不犹豫地扎进了食指末端中央,“是与不是,试试就知道了。” 对此有所畏惧的人忙盯紧了她,看着她如店小二所说的那般扎出伤口,挤出伤口的血液,原本红润的指尖此刻无比苍白。 众人忙问:“如何,如何了?” “快说呀。” 妇人看着周边的人,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在众人等得不耐烦之际,她才缓慢张口,“我感觉,我头脑确实清晰了不少。” 临近一老婆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虚弱又苍老的语气中难掩诧异,“她身上的温度确实没有那么烫乎了。” 消失的希望再次回归身体,笼罩在每个人身上的死气转眼褪去,有簪子的用簪子扎十个指头、没有簪子的用绣花针扎、什么都没有的人就用牙齿咬自己的指头,狠不下心的就去抢别人的东西。 他们一刻都等不及。 店小二穿梭在人群之中,将治疗方法推广到每一个人的身上。 喜悦声不断传来,店小二松了一口气,对姜去寒的佩服又上一层楼。 今日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神仙奶奶居然会将这么重的重担交付在他身上,他一定不会辜负神仙大人的信任。 离开了松木县的九湘脸上笑容还是没有放下来:“真好奇他们知道自己被戏耍后脸上会浮现什么表情?恼怒?不过,再愤怒,他们也追不上我们了。” 就算能追得上,又能如何? 邻近县城的人可是不会让松木县的人踏上他们的领土。 不过,九湘又道:“他们也可能不会觉得自己被戏耍,反倒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这才得到了一张这样的纸条。从而会跟那个店小二一样,四处说你的好话。” 姜去寒神秘道:“其实,还有一个可能。” 见几人都将耳朵竖了起来,姜去寒也不卖关子,“那个店小二会把我的治疗方法,告知给每一个人。” 他是亲眼看着姜去寒用了什么治疗手法的人,那个法子并不难。 每个指头尖端,距离指甲很近的地方,就是十宣穴,用针刺、或是其它什么利器刺破,并挤出血液即可。 姜增辛一听这话,顿时愁眉苦脸:“告知了那些人,岂不是变着法子救了他们?” 她不是很乐意姜去寒救松木县的那些人,他们将她打为妖女,也不听她的解释,都是讨厌鬼。 讨厌鬼就该去死! 姜去寒没有否认,但是她说,“救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话到这里,姜去寒点了点姜增辛的鼻子,“你也不好好想想,若是这治疗手法真的有效的话,那个店小二为什么又要追赶上我?我明明已经告知了他,若是这件事说出去的话,就有惩罚降临。” 姜增辛懵懵懂懂,“为什么?” 柴升阳感觉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这个治疗方法起的效果很是短暂,或者说,它的作用只能保持片刻。” 姜去寒肯定了她的猜测,“放出少量血液,泄内蕴之热毒,可以用来治病,放在寻常的热症身上或许是有用的,但他们得的是疫病。” 姜增辛问:“这其中有什么不同吗?” 姜去寒不紧不慢道:“最明显的就是疫病的热毒浓郁,非寻常热症可比。放出浅表经络中的一点血,可以让热毒一时褪去,降低体温,但要不了多少时间,热意会再次席卷浅表经络。” “至于头脑清明——” 姜去寒冷笑一声,“谁被锐器刺破手指,灵台不会清明?” 昏死的人都能从地上跳起来。 九湘:“……” 姜增辛:“……” 九湘一乐,“他们的希望又重新燃起,然后再次陷入无边的绝望之中。今日一天,他们心情如此起伏,对病情应该没有被好处,反倒会加重?” 姜去寒道:“不止这些。” “他们知道了这种放血疗法有效,若是身体一旦发热,他们就用这个方法来缓解,会是什么结果?”疼的只会是他们。愚蠢一点的,也就是早一步去死的结果。 姜去寒丝毫没察觉自己话中带着的血腥气。 面对这些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她打为妖女的人,经历过第一次的姜去寒或许还想着为自己辩解,第二次经历的姜去寒就不会异想天开,对这些人更不会有那么多好颜色。 她自认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 此番作为不过是在为自己、还有姜增辛报仇。 若不是亲眼目睹,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有些人竟残忍到对一个不知世事的小女孩下手。 她压不下想要教训这些人的心。 在县衙对峙之时,姜去寒在察觉到了那些疫病已经附着在一些人的身上后,就想做这件事。 ——既然注定被打为妖女,那就让妖女这个身份坐得更牢一些。 后如她推测的那般被打入大牢,她不是没有脱身的可能,九湘就是她最大的一个帮手,但她没有选择离开。 她在等。 在等松木县、朝廷派来的大夫给出了诊治之策后,她将会在熬好的药中暗里加些东西,破坏药物属性。 得知松木县已经成了废弃之地,这个计划只得不了了之。 九湘说的没有错,松木县的疫病确实是一个为自己立名的好时机。 可惜的是,在未来不久,他们全都会是死人,关于她的一切都会掩埋在这里。他们的认可与否,褒赞还是贬低,与她没有太大干系。 姜去寒把玩着手上的小瓷瓶,不在意地笑了笑,笑意如白纸上的一抹水痕,不达眼底。她一如当初坚定行医时的语气质问:“谁说医者,就一定要治病救人、拯救苍生于水火之间?” 她偏不。 她还会推波助澜。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 第80章 姜去寒篇(十六) 松木县以外的地方没有被疫病蔓延, 却不可避免地也受到了影响。平时在外嬉闹的孩子都躲在家中,路上行人只有三三两两出来讨生活的。 见郊外有一处茶棚,才逃出松木的三人下了马车, 唤了三碗茶。 喝茶的间隙,身边有人开始聊起天来,说话人叹着气:“不知道松木那边的疫情如何了, 若是再不好, 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才从松木县出来的姜去寒几人闭口不言。 有人接道:“就算松木县的疫病被解决, 我们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先出声的那人不乐意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许是座者寥寥的缘故,尽管隔着几张桌子,又特意压低了嗓音, 谈话声还是传了过来, 清晰可闻:“你还不知道吧?出事儿了。” “松木能出什么事儿?” “不是松木,是泰阴那一带。” 泰阴? 懒懒散散坐着的几人直起身体,泰阴位于零水的北侧,正是姜去寒和柴升阳被打为妖女、并逃出来的地方。 “松木的事儿怎么跟泰阴扯上关系了?” 另一人见同伴神情如此紧张, 也自不觉地压低了声音,“难道疫病没有传到我们这里, 却传到了泰阴那边?这说不通啊。” 泰阴距离他们分明有好长一段距离。 后者恨不得一手拍在身边人的肩膀上, “不是疫病, 是战事。” “什么?”说话人的声音猛地提高, 注意到老板看过来的视线时, 又忙压低了声音, “好端端地, 怎么突然起了战事?” 另一人摆摆手, “别提了。听说是驻扎在那里的女兵跟当地的城防军起了冲突, 泰阴城的太守又调了一些军队的人,两者僵持了有些日子了。朝廷为这件事也挺着急,结果圣旨下了好几道,愣是没有一个人听命的。” 说话人惊呼:“我的老天,这不是跟朝廷作对吗?” 另一人没有回答,余光中他瞥见姜去寒一行人,定睛看了看,直接搭话,“那边的两位大姐,你们几位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也是泰阴那边过来的吗?” 正在偷听的姜去寒身体紧绷,片刻间,几人私下已经交换了眼神。一有不对劲之处,九湘拖住二人,她们乘着马车离开这里。 想好对策,柴升阳看向此人,笑道,“二位大哥如何得知?” 搭话的那人一副预料之中的表情,“这几天,不是陆陆续续有人从外地进入我们这里吗?一问,都是泰阴和附近几城的人逃难逃过来的。敢不听朝廷旨意的,主意可大着呢,谁还敢留在那个地方,为了逃命只能离开。在战事面前,疫病算什么?” 说完又再次看向柴升阳,“我说的没错吧?” 原来如此。 柴升阳放下心,她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摇摇头:“这年头,若不是为了活命,谁愿意一直过着动荡的生活。” 搭话人道:“泰阴那边情形如何了?” 她们也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具体的她们又怎么会知情,柴升阳脸不红气不喘道:“我们一路只顾着逃命,跟人群走散了,现在发展到了哪一步,我们也不清楚。” “唉。”搭话人放弃了追问,自顾自道,“好好的,怎么就要打起来。” “这泰阴与松木的疫病也确实有点关系,泰阴有个妖女你听说了吗?叫什么来着,我想不起来了,听说她去了松木,松木这才起了瘟疫……” “好像姓姜?害死了自己的丈夫那个。” “对对,就是她。” 那二人还在说着什么,话题虽与自己有关,却没有有价值的信息。姜去寒喝完手中的茶,几人留下茶钱,起身离开这里。 马车上,姜去寒沉思片刻:“我们回泰阴吧。” 姜增辛问,“你之前不是说要一路向西,看看边关的景色吗?” 原本藏在定安长公主心中的欲望开始悄悄释放,如今又从暗中转到了明面上,使她与男帝开始分庭抗礼,互不相让。 加上今天所得知的消息,不难猜测出,女兵与泰阴的对峙,是原本只燃烧在京城的战火,犹如疫病一般,蔓延到了其它的地方的缘故。 谁不知道女兵只听从于谢红叶,而谢红叶与定安长公主往来亲密。 姜去寒眨了眨眼睛:“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回泰阴。” “我身为医家,却被泰阴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为妖女,想要置我于死地,仅凭这件事,我就一定要回去。我不仅回去,我还要报复回来。” 姜去寒打算加入谢红叶的队伍。 定安长公主执白子,男帝执黑子,二人以大宁为棋盘,在上面厮杀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对弈之道,姜去寒略知一些,先行的黑子优势胜过白子半分,不经犹豫,她将身家压了白子这边。 黑子赢面更大。 姜去寒更深知,想要活下去,唯有选择白子。 姜去寒完全不认为自己会被拒绝。 若战事真的如她所料的那般发展,没有哪个队伍会嫌弃自己队伍的医者太多,对军队来说,医者是只逊粮草一分色的珍贵资源。 “我要投诚,总得让别人看出我的诚意。” 姜去寒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曾经将她贬为妖女的那些人,在看到她在战场上治病救人,从阎王手中抢人时脸上会浮现什么表情了。 九湘对此没有什么异议,她尊重姜去寒的决定;柴升阳一直跟在姜去寒左右,在这个时候也不会选择分开,哪怕可能会阴阳相隔;姜增辛更不会了,再这个世上,她除过姜去寒和柴升阳以外,没有别的亲人。 柴升阳调转了马车的方向,马前脚抬起,向天长嘶一声,马蹄声清脆有序,向着她们从逃离出来的魔窟而去。 出逃时,她们为了活命;如今回去,也不是自寻死路。 她们是为了毁灭。 * 之前的行程中,姜去寒一直在慢悠悠地教着姜增辛,本打算在她认清所有药的药名之后,再教她医术和解说书籍上的知识。 如今时间紧迫,姜去寒不得不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提升了教学速度。 除过每天教姜增辛读书识字以外,也教她一些基础的包扎手法和外科知识,以便将来能派上用场。 足足过了半个月,马蹄声才开始变缓,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看着石碑上雕刻着的“泰阴”二字,姜去寒道:“真没想到,我居然会这么快回到这里。” 柴升阳同样感慨,“谁说不是,这个地方,真令人怀念。” 在将松木县的人都置于死地时,姜去寒和柴升阳就将泰阴的人也记在了心里。 那时的她们以为,自己会在很长的时间之后,或许是五年、或许是十年、才会再次踏足这个地方,才能报当初的仇。 驻足片刻,几人又背对着这个石碑,向着东边的零水城的所在而去。 谢红叶似乎是对零水城多加偏爱,男帝当日要她手中的兵去驻扎在观音山下时,谢红叶在大殿之上难得反驳了一次,她说她的兵要待在零水。 姜去寒也有点奇怪,“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选择这个地方,明明观音山对她来说安全一些。” 零水城与京城的距离,远比观音山和京城的距离要近,将一支心中无大宁、只有谢红叶的队伍放在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妥当。 朝野上下谁人心底不清楚,这谢红叶一路杀到京城,真的是为了百姓吗? 这是哄骗别人的谎话。 但远有远的顾虑,近有近的好处,再想到传闻中的谢红叶有六十多岁,直觉告诉男帝,谢红叶并非是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农妇,世上定有另一个谢红叶的存在,一旦放虎归山,就是祸患。 不如将这些人放在近处,方便看管。 知道内情的九湘岔过这个话题,“或许是有什么必要的原因吧。” 零水是杜兰娘开始起事的地方,有非同一般的意义,而她组建的第一支队伍,所有人都出自零水城。 只可惜,这些不能为旁人道也。 谢红叶的兵并没有驻扎在城中,那么小的一座城,无法一口气容纳五万人。 所以这些人长期驻扎在零水以北的地方,从这里过去两城,就是边境,若边境有什么紧急情况,她们正好可以过去救个急。 路途并不远,姜去寒这次没有坐在车厢里,而是与柴升阳一同坐在了驾榬上,打量着四周的景色。她以往待在泰阴城中,很少见过泰阴城外的景色,逃离时又步履匆匆,更顾不得仔细观察。 抬眼间有成片的白茅草蔓延至远处,与天色融为一体,叶片在太阳的衬托下有些泛黄。几棵大树偶尔出现在白茅地里,孤零零地站着,没有鸟雀栖身此处。 泰阴城外,原来是这番光景。 就在姜去寒思索的间隙,马车就到了目的地。 还没等靠近,一行人就被拦了下来,姜去寒带着人下了马车,不等她们问询,就将准备好的书信递给拦路的士兵,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名为姜去寒,是一名医者。听说苻成将军正在此处,便贸然来访,有要事相商。” “这是我准备好的书信,劳烦将士们转交。” 将士没有伸手结果书信,而是打量着姜去寒,半晌后,为首者使了个眼色,才有人接过书信,进入营地里面。 或许是为了打发时间,将士随口问姜去寒,“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姜去寒道:“行医。” “哪里人?” 姜去寒如实道:“泰阴。” 听说此人来自泰阴,将士又多看了她两眼,眼中泛着兴味,“你不知道我们正与泰阴隔水相望吗?” 胆子居然这么大,居然敢来这个地方。 姜去寒并无退缩:“正因为知道,我才来的这里。” “做什么呢?”将士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放过姜去寒,“莫不是,前来帮泰阴说和的?” 此话一出,引来一片笑声。 这句话并非有意嘲讽姜去寒,当初谢红叶带着她们离开零水,攻打别的城之时,还没动手,太守就派人前来说和,第一二次都是男的,无功而返后,第三次派来一个女人。 这话明着是问姜去寒,暗中却是嘲讽泰阴的人都是一群不敢正面对的怂货。 “不是。” 被轻视的姜去寒丝毫不恼,她摇摇头,认真注视着面前的几个将士,一字一句道:“我与你们的目的一致。” 就在此时,原先递信的将士跑了出来,气喘吁吁道:“将军让……让此人进去。” 原本拦着关口的几个将士迅速闪开身形,让出一条路来,姜去寒道了谢,带着柴升阳和姜增辛就往里面走去。 在她们身后,一直没说话的人看着背影突然道:“我好像听说过姜去寒这个名字。她好像就是之前,被泰阴百姓认为是妖女的人。” 泰阴城发生了这么一件轰动的事情,与泰阴是邻居的零水城百姓自然有所耳闻,在他们的传播下,哪怕是长期远离人群的她们也将这件事听了个七七八八。 被一提醒,另一个人也想到了什么:“我也记得,就是不清楚,方才这个是不是传说中的姜去寒。” “今晚可以喝酒了。” 为首的将士转了转眼珠,语气兴奋,“苻成将军一直在寻找的人现在自己送上门,这是一件大好事儿,将军肯定会下令,让我们好好庆祝庆祝。” 有人看着姜去寒远去的背影,“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事情,杀夫和蛊惑人心吗?” 她们的老大谢红叶也被不明真相的人称为妖女,起初她们还会与人争执,次数多了,渐渐明白一切都是徒劳。 他们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女性成为他们想要的样子。 比如定安长公主和王清莞大人,还有刚刚进去、自称医家的姜去寒。 将士带着一行人停在了一处帐篷外,帘子掀开,苻成出现在了案前。 眉宇间褪去了五年前的意气风发,刚好四十岁的她浑身一派沉稳之象,身形与当初一样高大,只是魁梧了些。与她那张脸结合在一起,却只觉清风霁月,像是一个儒雅的文官,很难让人把她跟将军这个词联合在一起。 更想不到她破口大骂的样子。 想到这里,九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姜去寒诧异地看了九湘一眼,而苻成这时也抬起了头,看向姜去寒,她手指了指特意搁置在一边的椅子,“几位请坐。” 姜去寒在打量着苻成,苻成同样也在打量着姜去寒。 半晌后,苻成问道:“姜大夫信中所言,都是真的吗?” 姜去寒道:“是。” 苻成拿起拆开的信,看着上面的几行字道,“姜大夫过往的一些事,我有所听闻。得知你身处困境时,我也试图派兵救过你,终究是晚了一步。后来听说你已经逃离泰阴,我也曾派兵寻过你,想将你加入我们麾下。” 这不是巧了? 居然还有这一层前因在。 听了这一番话,别说是柴升阳,就连姜去寒自己都有些诧异,她和柴升阳对视一眼,“将军派人寻过我?” “不错,只是遍寻不得踪迹。” 苻成放下手中的信,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姜去寒,你又如何才能证明你自己就是姜去寒,而不是借用姜去寒的名头,来顶替她。” 苻成的眼神锐利起来,眉毛化作两把弯刀悬在脸上:“据我所知,姜去寒可不是你这般模样的人。” 昔日的直爽将军,如今也学会了些弯弯绕绕。 此话一出,九湘原本还带着三分笑意的面容瞬间僵硬,她猛地抬头看向苻成,她知道苻成为什么会这么说。 当日杜兰娘的事情,居然对她造成这么大的影响,让她现今都耿耿于怀。 九湘突然很想问一问苻成,她究竟是怎么看待杜兰娘的? 姜去寒离开泰阴时情况紧急,哪里还记得带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通关文牒。她看向苻成,先是不解:“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去寒不知道苻成的过往,更不知道这段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历史。 她只觉得自己正在被苻成羞辱,这羞辱意味令她如坐针毡,哪怕是被污蔑为妖女、关入大牢时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怒火再也压制不住,在恼意的加持下,姜去寒说话间一字一顿,是她生平难得的不留情面:“将军不如先证明自己,究竟是不是传闻中与谢红叶大将军一起打天下的苻成将军。” 她对上苻成的视线,学着苻成方才说话的语气:“在我姜去寒的认知里,苻成将军,说话可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姜去寒”三个字,她特意咬得重了些。 80-90 第81章 姜去寒篇(十七) 被人指着鼻子大骂, 自知理亏的苻成并不见恼。 眉眼间的锐利之色于无声间收敛,语气却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你是不是姜去寒, 于我来说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她最关心的是:“你会医?” 姜去寒本以为这次的见面会以不善而告终,谁知苻成却不似方才那般针锋相对。聪明如姜去寒,当然明白苻成的意思。 只是, 她扬唇冷笑, 这么轻飘飘地就要揭过, 为什么不问问她是否乐意。 正欲讥讽时, 却被九湘按住了手,面上是姜去寒从未见过的复杂之色,“她并非是有意针对你。” 你们认识?姜去寒的话正要脱口, 就听见苻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既然你自荐来到军中,那就要守我们军中的规矩。” 苻成此刻的声音毫无波澜,“你在信中夸下的海口,本将军拭目以待。” 令部下将三人带到该去的地方, 苻成才长舒一口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隐于面皮之下的懊悔之色现于人前, 她揉了揉太阳穴, “我怎么就这么不受控呢。” 浑然不觉账内正有一人默默地看着她。 九湘出了营帐, 没有去寻找姜去寒的踪迹, 而是在营地中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营帐新旧不一, 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三三两两的士兵从她身边路过, 她们并没有穿着铠甲, 而是穿着寻常衣服。七八个孩子聚集在一起, 玩着九湘并不知道的游戏。空地上的杂草被锄去,整整齐齐地种着绿油油的菜。 这支由谢红叶和杜兰娘一同组建的军队,分明已经获得了男帝的承认,处境却没有好上多少。比起当日见到的朝廷军队,吃穿用度上差了岂止一点半点,看起来与观音山上的谢红叶处境一般无二。 姜去寒被人带去了另一个营帐,领路人介绍道:“姜大夫,这里便是军中治病的地方了。” 闻着扑面的浓郁药味,姜去寒紧绷着的脸色才有所缓解。 领路人将姜去寒进入营帐,带到了正在忙碌的一个道士面前,“吴姑娘,这位是姜大夫,将军让我带她来的。” “我刚刚就有所听闻,将军多次派人寻找的姜去寒姜大夫,自己送上了门。莫非就是你?” 说话人转过身,笑吟吟地对上了姜去寒的视线。 “我是杜衡若,军中所有的医师都由我管理。” “杜大人。”姜去寒只简单称呼,并没有将自己透露多少。 杜衡若也并不在意,她收敛了笑意,带着姜去寒径直到了一个病人前,给了姜去寒一个下马威:“姜大夫,营中刚好有一患者,身上不知得了什么疮毒,听说你医术高明,可否诊治一番?” 姜去寒看向眼前的病人,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的大腿上生着黄豆大小的水疱,累累如串珠,呈带状排列。 这是,蛇串疮? “想必姜大夫也看出来了,此病正是传闻中的蛇串疮。”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姜去寒的脸色:“姜大夫,请。” 这哪里是需要姜去寒诊治,这分明是在考察她的医术。 这般的考验行为,比起苻成方才的咄咄逼人,显得不露声色些,姜去寒也更能接受。 旁边的人也都围了过来,想看看传闻中的姜去寒的医术究竟如何。 见姜去寒半晌不动,议论声顿时响起,姜增辛也小声对柴升阳道:“蛇串疮不是无药可救吗?” 传说中,只要蛇串疮的首尾连在一起,就会被夺走性命,这时无医药可治,唯有寻求神仙相助。 眼前病人的水疱,首尾只差一寸即可相连。 在议论声中,姜去寒终于开口了,“杜大人,若我没有诊错,她的疮毒是脾失健运、湿浊内生所致。” 姜去寒冷静地说出自己的判断,像是对此病早已司空见惯:“湿性趋下,病多发于下肢;疮毒底部是红色,这正是脾升降失调,湿内蕴生热的征兆。治疗的话,以健脾利湿、解毒止痛为主,五苓散合平胃汤正好合适。” 众人将视线投向杜衡若,以眼神问询她姜去寒的结果是否有误。 杜衡若似是有些惊讶,她的视线落在姜去寒身上,“你……不需要通过其它三诊,确认一下自己的诊断结果吗?” 医者分析并确定一个疾病,离不开望、闻、问、切四诊。 此话一出,众人看着姜去寒的目光的中带了些怀疑,方才所言是随口胡诹的吗? 姜去寒的傲气平日都藏在心下,经过与苻成的交流,她难得收起了那副谦逊的态度,她不屑道: “多此一举。” 言下之意,只有医术不高明、并不相信自己医术的人,才会严格执行望闻问切四诊,保证自己并没有下错诊断。 姜增辛眼睛更亮。 刚刚她的话还没说完,去寒姐姐连她的“妖女”之病都可以治好,无药可救对去寒姐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姜去寒又道:“可是我诊断有误?” 姜去寒的态度实在是高傲,杜衡若没觉得哪里不妥: “病因确是如此,治法全看医家的习惯。”语气中尽是钦佩。 望而知之谓之神,姜去寒果然名不虚传。 对杜衡若来说,蛇串疮并非是什么棘手的病症,治疗方法也正如姜去寒所说两个方子加减并佐之外敷用药。 只是民众将其妖魔化,而庸医也从众,用此病来考察一个大夫正好合适。 令杜衡若感到意外的是,姜去寒仅仅通过望诊就可确定病情、病因、治法,而教她学习医术的白石礼,终生都没有做到。 通过考验,姜去寒可以留在这个地方,只是营帐本就紧缺,一时间找不到空闲的床铺供三人落脚,柴升阳道:“与我们一同的来的还有一辆马车,我们三人睡在马车中就好。” 将士松了口气,一脸的不好意思,“那就好那就好。” 稍作休息,第二日姜去寒就开始履行自己身为医者的职责。 如今与泰阴城只是对峙阶段,没有开打,每日出去又回来的人中没有负伤的,这比姜去寒想象中轻松一些,她有足够的空闲时间收集病症——五万女兵所聚集的地方,能让姜去寒看到更多关于女子的疾病。 这是她选择来到此处的另一个原因。 时间一晃过了十来天,姜去寒的名字开始在营地中传播开来,谁都知道营地中来了一个新的大夫,她的医术比任何一个大夫都要高明。 杜衡若自然也听说了此事,在姜去寒问诊时,她会特意站在一旁。 几日下来,收获颇丰。 但杜衡若还是生出了些疑惑:“以前我常常有一种无力感,明明我的治法没有错误,药物也顺应治法,病人的恢复情况却总达不到我的预期。如今看了姜大夫的治病方法,我隐有所悟,只差临门一脚,不知姜大夫可否告知?” 姜去寒并不吝啬,这正是她曾经研究过的问题:“高低胖矮的四个人得了同样的病症,所用的药完全不同,那女子与男子之间也是如此。” 见杜衡若懵懵懂懂,姜去寒再次提点:“我们读的那些医书,都是由男人撰写的。” 杜衡若怔住。 困扰了观主大半生的问题,观主临死前特意交给她的问题,居然在这个时候被人破解,还是如此简单的原因。 好半晌后,她才恍惚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夜间,杜衡若站在了苻成面前,“将军,我的医术在姜去寒姜大夫之下,太医校尉一职应该由她担任。” 这支军队好似被朝廷承认,好似又没有被承认,但军中又不能没有规矩,既然朝廷那边不管,苻成大手一挥,那我们自己制定规矩。 太医校尉,就是模仿别的军队中的构造而设立的,是管理所有军医的职位。 由杜衡若担任。 苻成道:“担任太医校尉一职,医术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有管理之能。姜去寒毕竟才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若让她接手,怕是有人不服。” 杜衡若摇摇头,语气笃定,“若是旁人,我可能会担心有人不服,但她不会有人不服。” 苻成略带讶色,“她的医术到了哪种地步?” 杜衡若道:“将军可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我在治病时常常感到吃力,其她的大夫也是如此。我们根据病症寻找到的解决之法,虽说可以解决疾病,却不是最佳方法。” 苻成正了神色:“你是说,姜去寒找到了最佳方法?” 杜衡若唏嘘着叹了口气:“这也是白观主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解决之道。” 说话间,姜去寒被带了过来。面对苻成,她不像待别人那般和善,“不知将军宣我来此,所为何事?” 这还是二人自那日后第一次见面,苻成轻咳一声,“杜大人建议将太医校尉一职由你担任,你是什么看法?” 杜衡若对着姜去寒点头示意。 姜去寒敛下诧异:“不妥。去寒千里迢迢奔赴这里,只想治病救人,别无她想。而太医校尉一职责任重大,非去寒所能承担。” 杜衡若还要再劝,姜去寒又道:“多谢将军和大人的好意,去寒心领了。” 见姜去寒神色坚定,杜衡若和苻成对视一眼,只得放弃这个打算。 苻成道:“既然如此,此事作罢。”说完,她看向杜衡若,“你回去清点一下药物,看看都缺什么,及时上报。要不了几日,会有事情发生。” 杜衡若道:“是……杜……谢老大那边传来了消息吗?” 姜去寒敏锐地嗅到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她毫不掩饰地问:“我们与泰阴城要正式开始了吗?” 迟早会跟泰阴城打起来,这在营地中并不算秘密。 苻成正要戏弄姜去寒是泰阴人,可对上姜去寒认真的双眼时,她鬼使神差地换了语气:“是,最近几日泰阴城不断有军队暗中往泰阴城行进,谢老大也给我们下了命令。趁这段时间,你们抓紧时间休息。” 一旦开战,必有死伤,军医会是最忙碌的人。 杜衡若郑重道:“是。” 姜去寒没有应下,而是犹豫片刻:“我有一计,可以兵不血刃拿下泰阴。”她的声音泛着凉意:“松木县的疫病将军可有听闻?” “我自松木而来。” 第82章 姜去寒篇(十八 被姜去提及的松木县, 此时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自称是神仙奶奶在人间使者的店小二褪去了骄傲之色,他茫然地看着前方。 疫病在这些时日里去了又来,原本红润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泛着白色, 如今他又开始浑身发烫,可他的指尖再也挤不出半滴血。 正在行走的一个人突然倒下,挣扎两下后, 再也没了动作, 店小二转了转眼珠子, 身体却一动不动。 松木县最近几日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得想出一个办法啊。” 说话人的声音沙哑, 嘴唇干涸,每说一句话就需要停下来缓一缓,像是有刀片正在喉间搅动。 “若是继续下去, 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这句话他们说了不止一次, 可是没有哪一次,有现在的体验深刻。身边的朋友邻居已经离开了一半,而他们也只是早晚问题。 “神仙奶奶的法子没有用了。” 有人看向店小二,“使者大人, 神仙奶奶最近有什么话传下来吗?她有给出新的治病方法吗?” 自那日店小二自称是姜去寒在人间的使者后,众人待他都毕恭毕敬, 走到哪里都有人嘘寒问暖, 送上吃食。 享受了种种好处的店小二愈发肆无忌惮, 开始胡乱编造一些话为自己谋得好处。 店小二靠着门框而坐, 被突然提及, 他正想说些什么。可是一张嘴, 嘴唇就仿佛裂开般疼痛, 喝再多水都无法缓解, 他不得不将所有的话又吞入腹中。 见他不说话, 旁有一人哑声嘲讽,“问他又有什么用?神仙奶奶已经不要他了。若是要他,他怎么还跟咱们一样,白白在这里等死。” 此人一出声,也引发了几声附和。 曾经他们对这个店小二有多毕恭毕敬,如今就有多憎恨,多半是他干了什么让神仙奶奶不满意的事情,才把灾祸又降临到他们头上。 被人如此羞辱,店小二有了主意,他舔舔唇,声音也如旁人一般沙哑,眼底有暗光浮现,一闪而过:“谁告诉你们我被神仙奶奶放弃的。” “你们当真以为神仙奶奶什么都没跟我说?” “你知道为什么不说?” “你八成是来诓骗我们的。” “……” 店小二忽略了这些冷嘲热讽,“神仙奶奶告诉了我法子,只是这个法子有些狠辣,她不让我告诉你们。” 众人呆愣,反应过来后迅速涌到店小二身前:“快说!你知道为什么不说,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这一刻,疫病在他们身上好像没有留下痕迹。 “神仙奶奶说的是什么?” 店小二忍着痛苦清了清喉咙,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响亮一些,“神仙奶奶说,若十指扎不出血,可以扎十个脚指头的尖端。” 话还没说完,众人道:“这哪里算得上狠辣。” 店小二连忙补充:“我话还没说完。神仙奶奶说,脚指头的效果比较微弱,扎完疫病只能恢复小部分。若想要疾病好个彻底,唯有扎破这里。” 店小二指着手腕上正在跳着的经脉。 饶是不懂的医术的人,都明白这个地方若是破了,只有死亡一个下场,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还不想死。 店小二眼底带着疯狂,“神仙奶奶说了,只要在腕下一寸的地方扎破,就不会死。” 众人早就对店小二存了防备,有人壮着胆子道:“既然这件事神仙奶奶只告诉了你,理应由你先试。最终你若是没事,那我们就信你。” “没错!”另有一人道。 店小二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他本是胡乱编造,以为这群人因着他神仙使者的名头,不会多问,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让他先试。 他哪里知道,随着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他的使者身份渐渐不受人待见,对他的怀疑也越来越多。只是碍着使者的身份,不敢轻易惹恼他。 如今将话问到他身上,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 众人见他支支吾吾不应下也不肯做出动作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想到之前他让他们放十个手指血的事情,急性子的上前一步,扯着衣领将他提了起来,说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怀疑:“你之前是跟那个妖女合起伙来,诓骗我们吗?你是妖女的同伙!” 有人咽不下这口气,拿出一把刀,在店小二手腕上比划着,“你刚刚说的腕下一寸,是这个地方吗?” 旁边的人都围观着,没有人上前将店小二救下来。 若不是有人拆穿了他的谎言,现在被这么对待的就不是店小二,而是他们。 店小二奋力挣扎着,求饶声被众人的愤怒压了下去。 皮肤被刀子割开的那一瞬,店小二在想,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被那几个妖女的手段蛊惑,一定要拦下她们,看着众人烧死她们。 若不是她们,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 与此同时,被店小二临死前都惦记着的姜去寒对着苻成道: “将军不必担忧,我们三人离开松木县时,就已经服用了避除疫病的汤药,我们并没有染上疫病,更不会将疫病传染给军中所有将士。” “我并不是担忧这个。”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是谢红叶教给苻成的,谢红叶的曾经说过的一切她都记在心里,如今也不会怀疑姜去寒有为祸之心。 松木的疫病,苻成有所耳闻,她正了神色,“你突然提及松木的疫病,是与即将到来的大战有瓜葛吗?” “是。” 姜去寒手指一翻,手上蓦地出现了一个小瓷瓶。 九湘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当日自松木离开时,姜去寒放在掌心把玩的那个的那个瓶子。当初她还不知道姜去寒是什么打算,现在已然明了。 苻成神色诧异:“这是?” 姜去寒并不掩饰:“得了疫病之人的血。” 九湘说的不错,松木县的疫病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不救,就等于放过了为自己立名的最好时机。 再三抉择,她还是选择不救。 因为——有能力的人会自己创造时机。 当日为那个店小二实行放血疗法时,她特意收集了部分血液,就是为了在有朝一日,能够用上这些东西。 在准备回到泰阴时,她就想好了这瓶血的用处。 世人皆知医者都是仁善之辈,很少有人告诉他们,医者也有翻云覆雨之能。 得了疫病之人的血?杜衡若背后一寒。 苻成蓦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眼底惊魂未定,她像是确认般又问了一遍:“是得了疫病之人的血?” 见姜去寒没有否认,苻成又重重落在椅子上。 你拿它做什么,苻成动了动嘴唇,这句话还是没说出口。 想到姜去寒方才所说的兵不血刃,再结合眼前这瓶血,姜去寒提及的方法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姜去寒知道苻成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她向苻成保证:“将军不必过于忧心,我能将它们放出去,就代表我可以控制它们的走向和效果,也能治好它们。” 她直勾勾地看着苻成:“将军,您觉得呢?” 苻成没有回答。 在这个时候,她忍不住去想,如果是谢红叶还在,她会选择不用这种方式吗? 答案是否定的。 为了达成目的,谢红叶一把火烧了观音山和观音山下的所有村落,不顾那些人的死活。如今谢红叶也会为了达成所愿,而选择使用这个方法。 谢红叶总是会用尽手段。 杜衡若终于明白了姜去寒的意图,她倒吸一口冷气,医者的仁善让她忍不住开口:“姜大夫,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些,城中多是无辜的人。” 姜去寒转头朝杜衡若望去,眼底如一潭古井,看不出丝毫波动,短暂的几个呼吸间又别过头,紧接着她的声音响了起来,“狠不狠,应该是泰阴城的人来决定,不是吗?” 杜衡若不难听出话中的嘲讽,想到姜去寒的死里逃生的过往,她不再说话。 这诚然是一个兵不血刃的法子。 苻成没有回答姜去寒,而是问道:“这疫病,你当真可以控制?” 姜去寒直视着苻成的双眼:“将军您若是交给我一个人,你想要他得什么病,我就能让他得什么病。你想要他身体的哪个部位生病,我就可以让他身体的哪个部位生病,这是医者最擅长的事情。这泰阴城,于我姜去寒来说,不过是一个体型庞大一点的病人。” “若是连这些都控制不了,我岂不是白白钻研了二十余年的医术。” 明明语气一如既往,在场人还是听出了几分狂傲来。 苻成惊诧这种狂傲。 视线再次回到瓶子上时,她的眸色沉了又沉,声音重如巨石坠地:“好。” 第83章 姜去寒篇(十九) 泰阴城南的水井旁, 每天都有百姓在那里排队打水。 这日天还没亮,九湘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人来到这里, 如往日那般从井中捞出一桶水,随后又拎着水离开了这里。 水井是一城命脉,为了保护它不受污染, 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守在这里。 今日水井边没有异样, 他也就没有怀疑水中被加了东西。 随着时间的流逝, 融合了店小二血液的井水被一桶接着一桶地打捞上地面, 又被倒入不同的桶里,再跟着不同的人回到他们的家。 短短一个早上,大部分人都喝上了井中的水, 没有人察觉到井水有异。 这天晚上, 有人的身体出现了发热的征兆。 大夫来时,摸了摸胡须,诊过脉开了药,当做是普通的发热来诊治, 并没有将这个病症放在心上,更没有与千里之外的松木县疫病联系在一起。 军中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尽管苻成将军没有明说, 但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们紧锣密鼓地为将要发生的事情筹备着。 除过征集最需要的粮食和药材外, 她们打磨着许久未用的长枪和大刀, 声音听着格外瘆人, 往日军营外还有几个农人放牧, 这几日被吓得没了踪影。 九湘听到这声音也只觉寒毛直竖。 磨好了长枪和大刀, 她们又翻出闲置许久的铠甲, 擦去上面的灰尘,用绣花针修补脱线的地方,黯淡的铠甲顿时闪着光芒。 这光芒钻进了九湘的眼睛里,她驻足感慨:“这一天终于来了。” 九湘自有意识起便待在这个世界,历经三任宿主,巧合的是,三任宿主想做的事情全都一致。 跨越七年时间,她们终于选择向这个世界的最高点——显露刀锋。 穿上擦得锃亮的铠甲,拿起锋芒逼人的长枪和大刀,将士们把空地上放置的东西腾了个干净,在将领的指导下,开始夜以继日地练起兵。 有小道消息说,最多七日,七日之后,她们就会与泰阴城开战。 所有人都跃跃欲试。 昔日谢红叶带着她们一路杀到锦州,又在杜兰娘的带领下夺下三城,就在一直处于不败之地的她们认为,接下来,大宁所有的城池都会被她们吞入腹中时,她们惊讶地发现手中的刀口卷了刃、穿在身上的铠甲断了线。 她们被迫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一年、两年、三年……久到她们以为过去只是一场梦时,现实终于告诉她们,过去并非是一场梦,而你们将继续五年前未完成的事情。 七日时间很快过去,翘首已久的场面依旧没有等来。她们耐着性子等待,五年都等了,还差这么一两日吗? 一日、两日、三日…… 苻成将军还是没有下命令,就在她们有些按捺不住想要问个究竟之时,传来了一个令她们震惊的消息—— 疫病席卷了整个泰阴城。 投放疫病的事情,只有苻成、杜衡若、姜去寒三个人知道,消息一传过来,军营上下都沸成了一锅水: 疫病?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出现了疫病? 更多人关心的是,这疫病,会传到她们的军营里吗? 苻成的营帐外热闹得恍若赶集的街市,平日众人知道苻成事务繁忙,不敢打搅,如今疫病在前,她们管不了那么多。 “将军,泰阴城的疫病该怎么办?” 苻成自听说这个消息后便意识恍惚,直到被问话,她才强行缓了缓神,嘴下毫不留情道:“疫病不去别的地方,怎么偏偏去了泰阴城?依我看,多半是他们平时坏事做多了,老天看不过去,有意惩治他们。” 说话间冷笑连连,仿佛她对疫病为何会出现在泰阴城一事并不知情。 苻成的视线扫过这些朝夕相处的同伴们,她将疫病一事通过王清莞王大人创造出来的密语告知了谢红叶,谢红叶问询过定安长公主之后,回信中赞同了她的做法。 疫病出现在泰阴城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可以让她们打一场胜战这么简单。 她们和泰阴城背后,分别站着定安长公主和皇帝。 说话人并没有得到安抚,她语气中全是担忧,“若是疫病传到我们这里该怎么办?” 疫病对普通人来说,犹如妖魔鬼怪为祸人间,尽管没有亲眼见过,但也听闻过它的可怖之处。 她们有五万人朝夕相处,只要有一个人染上,后果将不堪设想,她不能不担心。 姜去寒说,身为医家,她可以将疾病控制在苻成想要发展的范围内,不会让疾病有机会逃离这个范围,更不会让疫病前往它不该去的地方。 在姜去寒口中,在外人看来恐怖万分的疫病仿佛是任她揉捏的面团子、像是她养成的乖顺傀儡。 这令苻成很是震撼。 疫病背后的来龙去脉苻成不打算告知旁人,若是告知,很难保证消息不会穿到旁人耳中,进而影响她们的大局。 只见苻成坚定道:“不会,这病只会在泰阴城中蔓延。” 在众人的注视下,苻成缓缓而言:“泰阴城有疫病的事情,在四天前就有探子传书告知了我。我担忧这个消息传播开会造成恐慌,就没有告知大家,只将这个消息告知了杜衡若杜校尉和姜去寒姜大夫。” 话落之际,杜衡若适时开口,将视线从苻成吸引到了她身上,“大家不必惊慌,苻成将军将此事告知我与姜大夫后,我与姜大夫乔装进了泰阴城,也查看了几个病人的情况,这疫病治疗起来并不难。” “但疫病毕竟是病。” 杜衡若说到这里时顿了顿,“这几日我和姜大夫在你们的饭食中加了一些药材,除过可以扶持正气外,还可以预防疫病,大家不用过多担忧。” 在姜去寒显露自己的想法之前,杜衡若一直以为,医者立足世间,只有救死扶伤这一个职能,面对病人时她只能选择救、或是不救。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医者竟然可以爆发出如此庞大的威力。 医者通过药物扶人体阴阳,保持人体的阴阳平衡——这是治病的本质。 当然,医者也可以通过药物,使人体的阴阳达到一个不平衡的状态,比如说阴盛阳衰、阴衰阳盛,这般情况下会造人死亡;也可以通过药物,使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发病。 水可载舟,也能覆舟。 水可使人生存下去,人也会因为缺水而死,甚或被水淹死。 世间万物,阴阳善恶并存,大抵都是这个道理。 这些是杜衡若那日回去之后才想明白的。 杜衡若话落,知道疫病不会蔓延到军营中的将士们一改惆怅的面容,顿时欢呼起来,其中属姜增辛最是开心,她绕着柴升阳和姜去寒二人转了好大一个圈。 与这些人开心的原因不一样,她们开心的是疫病不会传染到自己身上,她开心的是外人听起来可怖的疫病在去寒姐姐的手中毫无挣扎之力。 让它往东,它不敢往东;让它往西,它不敢往西。 聚集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空气中的欢乐氛围久久不散。 对于学习医术的信念,姜增辛又增了一分,她回去就把看得她睡过去好几次的医书捡起来,一口气全看完! 柴升阳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温声蛊惑道:“你若是将去寒早上给你的那一本书看完,明日我就给你开小灶,做野菜团子吃。” 野菜团子! 柴升阳做的野菜团子是她吃过最好吃的野菜团子,姜增辛登时眼前一亮,想到柴升阳的要求,她眼中又黯淡下来,被众人抛到脑后的惆怅似乎是跑到了她的脸上。 姜增辛耷拉着眉毛,她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一想到那书上的五行阴阳相克相生,乱得犹如一堆被人揉乱了的棉线,她顿时产生了困意。 小孩子最是童真,喜怒悲哀没有个掩饰,她心底想的是什么身边人一眼都能看穿。 九湘莫名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来,只得笑个不停,然后对姜去寒道:“你小时候不会觉得书籍乏味吗?” 姜去寒脸上的笑意僵住,她轻飘飘地瞥了九湘一眼,“怎么会?” 她才不会想着偷懒!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泰阴的疫病犹如生长中的藤条一般,开始向它们未知的领域蔓延过去。 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京城。 还没开始打战,疫病就开始在军中蔓延,才驻扎过来的将军只觉得晦气,更觉得窝囊,堂堂大好男儿,应该在战场上轰轰烈烈而死,而不是感染了疫病而痛苦呻吟。 他知道事态的紧急,第一时间封锁消息,逼迫大夫立下军令状努力医治外,又写了一封文书八百里加急递给朝廷。 谁料,文书前脚刚进迈进京城,后脚就落入了别人的手里。 干这事的不是别人,正是谢红叶手下的人;幕后主使也不是别人,正是定安长公主。 泰阴有了疫病,寻常时候不敢宣扬,在这个紧要关头更不敢宣扬,长公主推测,这封文书不会大张旗鼓地传入京城,而是悄悄递给她的废物哥哥。 与松木不同,松木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人数比泰阴的一半还少,而泰阴城内除过民众外,还有皇帝特意调遣过去的数万将士。 一旦疫病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底下人不敢像扣押松木的求救信一样,扣押泰阴的消息。 当皇帝得知此事,最好的处理办法是暗中派人和物资前往泰阴,将这次疫病无声息地解除在襁褓中。 这怎么可以? 不管是想着悄悄将文书递给朝廷,还是想着解除疫病,当今皇帝的妹妹、如今成长到与皇帝分庭抗礼的定安长公主决不允许。 她看着手上的文书,幽幽道:“这见面礼真是贵重。” 第84章 姜去寒篇(二十) 京城的一处茶馆内有声音乍然响起:“松木疫病一事你们可知情?” 松木疫病京城中人也听说了几句闲言碎语, 但具体情况如何,他们还真不清楚。听见这话,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说话人看了眼四周, 确定巡逻官兵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听说那边疫病非常严重, 当地县令也给朝廷写了信, 偏偏朝廷将此事按下不提, 说是……” 围坐着的人不敢大意, 忙将耳朵凑上前,那人才把剩下的话说完。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 有人率先质疑:“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皇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去死而不伸出援助之手。 另有一人面露迟疑之色:“我有一个亲族在朝廷官员府上做事, 传出来的消息也是这样。他说自疫病开始, 松木县的人就不能出入那个地方。” 话到这里,他打了个冷颤,才接着道:“听说松木县,全县上下几千口人, 无一存活” 明明才入秋,热意正甚, 他们无由来地感觉浑身上下被一阵凉意包裹。匆匆寒暄之后, 他们作鸟兽散离开这个茶馆。 那是朝廷下的命令, 不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可以在街头随意置喙的, 一个不慎, 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王清莞透过马车帘子注视着匆匆散开的百姓们。 关于松木县被朝廷遗弃一事, 在这一刻起, 会传遍京城大小所有的巷子里, 也会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当日的京城还算平静, 聪明的人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不同寻常之处,连忙缩了缩脖子,仿佛只要这样做,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就不会影响到他身上。 次日的京城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乱成了一锅粥,昨日还小心翼翼的话题如今大大咧咧、热火朝天的讨论着,只在巡逻的官兵到来时将它们收起来,等到他们离开后又重新展示在日光中。 有人说,“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置百姓于不顾,害得数千人活活惨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有人帮皇帝说着好话:“陛下必是有苦衷的,一国之君,怎么会不爱惜他的民?” 这些民众多多少少都有几个在朝廷命官家里做帮工的人,一来二去,关于朝廷上下的风言风语,他们也听了一些,长公主的夺位之心也不再是秘密。 “我看……多半是定安长公主那个祸水影响了陛下,陛下才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应和。 不会有皇帝看着他们的百姓活活惨死的,多半是被小人阻了脚步,才造成这么一个结果。 也有人指责道:“国家大权终究是掌握在陛下手里,陛下想做的事,又怎么会做不成?” 话音刚落,立马就有人站出来反对。 事实的真相早就被抛在了脑后,他们分成两大派,争执得不可开交。 殊不知,这正是定安长公主想要的结果。 不管百姓中的流言会传成什么样子,哪怕是泼她一身脏水,她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陛下最终放任松木的疫病、使得数千人都死在那个地方。 消息越传越广,在朝中不站队长公主也不站队皇帝的一名臣子坐不住了,他不愿搅入浑水之中,可不代表他能眼睁睁地看着疫病蔓延而不派人医治。 “陛下糊涂啊!” 他不是百姓,不会听风就是雨,背后的种种稍一揣摩,就能明白事情的缘由是什么。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惨死,这有违他们的为臣之道。 就在他愤愤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有人敲响了窗户,派人出去查看,带回来的只是一封信。 “这是……” 看清上面内容的他们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变得坚定。 次日一早,他就将写了松木疫病的折子递给皇帝,言辞激烈,大有问罪之势——你身为皇帝,不管处在什么境地,都应该以百姓为准。 男帝一看折子,面色铁青,沉沉的视线扫向坐在他最近的定安长公主。 与男帝的颓然相反,定安长公主神色焕发,一副精气神充足的样子,见男帝的视线扫来,她故作不解:“陛下?发生什么事情了?” 京城中的流言有专门的机构掌控,现下流传着什么,风向又是如何,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短短一日过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眼下他们一看男帝的表情,就明白男帝已经得知了疫病一事。 朝堂上除过定安长公主的不解外,再无其它声音。 男帝将视线从定安长公主身上收回来,又扫向一直效忠他的臣子,若是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他在这个位置上真是白白坐了这么多年! 他隐忍着怒气,“松木县疫病一事,你们可知情?”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全都低着头,一动不动,与支撑着大殿的柱子融为一体。 唯有定安长公主藏下眼底的暗光,迎着男帝的愤怒,她意有所指:“怎么突然出现疫病了?陛下,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有天罚降临?” 定安长公主三言两语就将疫病与天罚联系在了一起。 朝臣的头颅垂得更低,先前不敢将这件事上呈给陛下,除过陛下最近心情阴晴不定,时不时就要打罚贬谪的原因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定安长公主方才所说的天罚。 洪水、旱灾、疫病都造成一方百姓痛苦不堪、流离失所的灾害都是天罚。 当天罚降临时,当任皇帝必须去祖庙为百姓祈祷并下罪己诏,将自己的失德之处昭告天下,以求上天原谅。 没有皇帝愿意在自己登基期间听到“天罚”二字,这不仅践踏他们的颜面,还影响他们百年后在史书上的评价。 先前掌控着松木疫病一事的大臣闭着眼都能想象到,若是陛下听到天罚一事,该如何惩处他们。 不如就将消息封锁起来,赌一把。 几个大臣私下交换了眼神,眼中全是气急败坏,他们明明嘱咐过所有人将这件事烂在松木那个地方,不能传出分毫,怎么会突然在京城传了个沸沸扬扬。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向定安长公主,恰好撞进了定安长公主的深不见底的双眼中。 他心一沉,忙低下头。 定安长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大殿内的氛围推到了最紧张最胆战心惊的时候,没有人敢出声。 唯有男帝隐忍着怒意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着:“朕竟不知,朕的臣子们居然瞒了我这么大的一件事!” 男帝很是恼火。 他愤怒这些臣子欺瞒他疫病一事,更愤怒这些臣子既然决定欺瞒他,又不肯将一切瞒个彻底,到现在闹得个沸沸扬扬、众所皆知,害得他颜面无存,被人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这件事还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不是白白给敌人递刀吗? 王清莞穿着官服,隐在大臣中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毫不怀疑,若此刻给皇帝一把刀,他必会拿着这把刀砍向这些欺瞒他的臣子。 “陛下。” 递上奏折的大臣仿佛没有感受到大殿中的诡异氛围,他上前一步,“陛下,疫病一事,非同小可。” 他在男帝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臣以为,陛下应前往祖祠祈祷,并降罪己诏。” “嗖嗖——” 一阵风吹进了大殿中,让在场的大臣都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头垂得更低,更不敢抬眼看他们陛下的脸色,提升自己的存在感。 旁人不敢出声,定安长公主可不会。 松木疫病一事,在定安长公主看来,可大可小,全看背后之人该如何运作。她不是没想过运作,顺利的话,会铲除皇帝的一个左膀右臂,这个想法最终还是没有实施。 她们没有证据,发难很容易被对方化解。 她派人前往松木收集证据,哪知这些人为她收集来的不止是证据,还有一个臂力——姜去寒。 知晓姜去寒存在的定安只觉得头顶的阴云开始消散,周身上下轻快地像是回到了一二十岁,她张牙舞爪地与人争夺食物的时候。 何其有幸! 只见她视线扫过说话的臣子: “大人你莫非是糊涂了,松木疫病,与陛下有什么关系?依本宫看,分明是有些臣子欺上瞒下,这才导致了惨案的发生。要罚,也是罚他们才是。” 看似是为男帝说话,实则不然。 男帝的怒火并没有因为定安长公主的一席话而消失,反倒愈来愈盛。 他不是七年前那个引狼入室,对自己亲妹妹的狼子野心一无所知的皇帝了,他心底十分清楚,他这个妹妹现在根本不会帮他着想,更不会帮他说好话。 她只想将他踩在脚底。 那臣子像是听懂了定安的言下之意,他一板一眼道:“回长公主,有人欺上瞒下不假,可松木县因着疫病死了数千人也是真,这是陛下御下不严之过。” 好一个御下不严! 文武百官中,只有此人才敢这么指着皇帝的鼻子骂。 定安长公主都给你台阶了,你还不顺着台阶往下,真是一块木头! 在周围人明里暗里的视线中,那臣子对着男帝又行了一礼,“陛下,臣以为,此事姜大人也难逃其咎。” 有人蓦地抬起头。 朝野上下只有一个人姓姜,那就是被定安长公主带在身边的姜知彰的父亲。 七年前他因纵容儿子偷窃姜知彰诗作而被定安长公主惩罚,后面他做出了政绩,不仅官复原职,还升了几阶,如今是男帝的左膀右臂。 没有人再敢去看陛下的脸色,他们又不嫌自己命长,偏偏有个命长的,顶着男帝杀人的目光继续往下说:“昨夜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松木县县令临死前送出来的信。信上写明他如何向姜大人求救——” “一连数封信被送进姜大人的宅子,姜大人从来都没有回过,更没有将这件事告知陛下。” “其心当诛!” 定安缓慢地坐直了身体,神色看似散漫实则男帝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都被她收在眼底。 看到男帝的面色阴沉得似是能滴墨,若不是场合不对,她真想大笑出声,一步一步与大宁最高高在上的人比肩而立,一件一件脱去他身上用来防护的铠甲,看着他逐渐变得孤立无援,感觉是如此畅快! 定安长公主看着那封信从那臣子手上,经由太监,传递到了她的废物哥哥手里,这封信是她昨夜特意命人递给这名臣子的。 信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她派人前往松木收集的证据。 一字一句,全是松木县令亲笔所写。 皇帝毕竟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若不想,谁又能惩罚得了他? 罪己诏,那也得是有担当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事,她的这个哥哥可不是,他必会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别人身上。就算他的哥哥不把这件事推给别人,也有聪明的人主动站出来挡刀。 迟早都有这一步,不如她直接为兄长定好人选,省得最终是哪个不知名的阿猫阿狗做了替死鬼。 这个姓姜的一直以来都与她作对,那她就除去这个碍眼的石头。 男帝拿到那封信后久久没有打开,而是捏着那封信,直到手上青筋暴起,直到指尖因为缺失血色而泛了白,他还是没有打开那封信。 而是直接问道:“姜大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被提及的姜大人连忙跪下,一句话都不说。 疫病这件事在大街上传得沸沸扬扬之时,预料到不对的他就找了一个替死鬼,也安抚了对方,本来以为这件事会这么平静的过去,偏偏对方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拿到了相关的证据。 他不知道证据中都有什么,还是不说话为妙。 往来密切的同伴为姜大人求情,“陛下,姜大人为官以来,尽职尽责,任劳任怨,这其中想必是出了什么误会。” 男帝那一派的人纷纷应和,接二连三的开始为姜大人求起情来。 定安长公主这边的王清莞和谢红叶垂着眼睛,不发一言,好似没有看到眼前是可以去除男帝一个左膀右臂的机会。 先前递信那人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一片求情声中显得格格不入,“陛下,就算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但姜大人以一己之力,害得松木县数千人死亡的事情不假。此事必须严惩,为松木县的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为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定安长公主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大臣。 这位大臣脾气倔强,她开宴席,派人请了好几次都被回绝,为官几十年,年近花甲还是一个五品小官,这与他的脾性离不开关系。 那封信是她特意命人递给他的。 全朝文武百官,除过她这边的人外,唯有他在看了信上的内容后会站出来。与她这边只是为了党争的人不同,他单纯是见不得百姓受苦。 他至今还能留在朝堂中,全因他是个一心只想为百姓办事儿的人,百姓对他颇为推崇。 至于这件事过后,他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定安长公主将视线轻飘飘地扫到姜大人身上,于她而言,此人不能为她所用,那就与这个姜大人没有区别,什么下场她并不关心。 该利用的时候她不会手软。 譬如现在。 男帝至今没有打开那封信,世人都知道松木县的数千人之死,而他手上的信封又将矛头全都对准了他的左膀右臂。 不管外面的流言是如何编造定安的,只要他自断臂膀,这一举措无疑是在告诉世人松木县之死有他的过错。 他对上定安带着笑意的面容时,才惊觉自己居然被她逼到如此地步。 他突然想好好看一看自己曾经当做猫儿一样疼爱的妹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将矛头都指向他,才会开始处处掣肘他,想将他从这个位置拉下去。 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吗? 他想不通。 皇帝张了张嘴,“朕……” “朕……姜大人玩忽职守,没有第一时间掌控松木县的疫病,害得松木县全县上下数千人惨死。” “朕宣布,判姜大人于三日后处死,其家眷流放,家产充公。” 皇帝的脸色是掩饰不住地浓浓倦色,他何尝不想保自己的亲信? 可松木县疫病死的不是一两个人,不是七八个人,是数千人,是全县上下所有的人,数字如此之庞大,惊世骇俗,前所未有。 他若不严惩,难以平民愤,难以堵众生悠悠之口。 姜大人在跪下去的那一刻便面如死灰,如今被宣判,他顿时瘫在了地面上。 定安望着他,上朝之前问过知彰那个小丫头,如果杀了姜大人,她会不会伤心难过时,知彰是这么回答她的:“在父亲纵容弟兄谋算我的才华时,他已经不配为人父了。这句话是王大人说的,如今我想告诉陛下,我也是这么想的。” “陛下不必为知彰挂怀,当日我敢站出来,就没再把他当我的亲人。” 递信的臣子眼尖的发现那封信还没有被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男帝挥了挥手,不容拒绝道:“下朝吧,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几个呼吸间,他看起来仿佛是老了十岁。 在这个定安这个角度看去,他仿佛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瘫在椅子上的。 定安心中冷笑,这点打击就受不住了? 皇帝还不知道的是,城门处此刻有马蹄声哒哒响起,由远及近,急促如战场上的冲锋的鼓声,路过时扬起了一片呛人的灰尘,令人闻之就知大事不妙。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句: “八百里加急!通通闪开!” 第85章 第 85 章 “八百里加急, 通通闪开。” 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剑,穿过整个京城,直逼皇宫, 最终停在皇帝的面门前。 才命令下朝的男帝被逼得重新回归龙椅,脸色黑得像是被碳涂过。大殿比之前还要安静,呼吸在这时成了一件奢侈的东西。 八百里加急, 多是军事相关。 如今大宁北部和平, 西南也友好往来, 唯一有大动作的就是靠近西边的泰阴城, 男帝最近给泰阴城调了军队,就是为了拿下定安长公主所依赖的五万女兵,这在朝廷上下已不是秘密。 众人所想, 正是男帝所想。 他久久地注视着冲进来的报信将士, 心底难得生起了一丝逃避的想法,更不敢出声问一句,究竟是什么军情? 不等男帝问出,将士便自行说出:“启禀陛下, 泰阴城突发疫病……” 疫病?又是疫病? 男帝瘫坐在龙椅上,他的头成了深山古寺的老钟, 将士口中说的话成了钟杵, 正敲得他脑袋一阵又一阵地眩晕。 在眩晕的作用下,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根本听不清将士口中到底说的是什么。 “什么?疫病?” 大殿中的上百个官员喧闹开来, 犹如聚集的麻雀, 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有人跳过男帝, 对着报信的将士厉声指责,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敢为你口中所言负责吗?” 厉声之下, 是掩饰不住地惶恐和不安。 先是松木县的疫病,又是泰阴城的疫病,这疫病怎么就没完没了了?他们情愿是外敌侵袭边境,是邻国盟友撕毁合约,而不是所谓的疫病,还是发生在泰阴城的疫病。 这像是上天降临在世间的某种征兆。 他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约而同地,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短暂的喧闹过后,大殿重归宁静。 什么征兆? 窥见这一场兄妹相争,最终鹿死谁手的征兆,像是在警示他们。 定安长公主站直了身体,她的眼睛扫过皇帝、扫过那些站得笔直,恍若柱子的臣子们,最终落在了前来报信的将士身上。 最终收回视线,看着前方。 面对指责,将士痛心道:“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前往泰阴去看一看那里现在是什么景象。” 没有人发现他刚刚说的话已经越了级,“将军不敢怠慢,自发现疫病的第一时间就封闭了泰阴城与外界的往来,写了奏折,命令末将将此事告知陛下。末将日夜兼程,这才在五日内就到了京城,得以将此事呈至陛下面前。”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容纳了上百人的大殿中静得能听见自己耳中的嗡鸣声。 没有人怀疑这件事的真假。 他说了什么? 男帝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心腹所在的地方,看到那个空荡荡的地方时,他才想起来那个人方才被自己问了罪。 他的视线继续在整个大殿中游荡着,将或是紧张的、或是幸灾乐祸的、或是担忧的……各种各样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的视线走走停停,最终落在了他的妹妹身上。 正如同他不记得那个报信将士说了什么一样,他从定安的脸上也瞧不出什么表情来,她的脸上好像有一层迷雾。 他张大眼睛拼命去探寻,却怎么也穿不过那层迷雾。 他放弃了探寻,收回视线,余光中扫到王清莞那张儒雅又毫无表情的脸,大脑又是一阵恍惚,她们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陛下!” 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开始出声,“松木的疫病与泰阴的疫病出现的时机过于巧合,臣以为这其中另有原因。” 他抬起头,在小心与大胆中试探着说:“莫不是有心人故意捏造出来,想使大宁置于混乱之中。” 这两场疫病来得太不巧了,不管是松木还是泰阴,都好似与陛下对着干一般。若是陛下承认了疫病的存在,岂不是在告诉上天和大宁百姓,陛下德行有亏吗? 最终获利的只能是定安长公主。 陛下不会乐意见到这一场面。 他在赌,在赌陛下也会想方设法地否认疫病的存在,这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身为天子,承黄天之命,天子说什么,真相自然就是什么。最多只是有几个不知死活的百姓讨论罢了,只要没记载于书籍,只要手段到位,再不知死活的人也会珍惜脖子上悬着的这颗头颅而保持沉默。 几年后谁还会记得此事? 更不会影响史书对陛下的评价。 皇帝漂移不定的视线落在说话人身上,离体很久的魂魄终于回到了躯壳之中,这番话正中他的下怀,他先前没有说话,就是在等着有人替他开口,“朕也觉得这些事过于巧合了,像是有人在故意作乱。” 他一改先前的失态,端坐在龙椅上,眼底仅存的惊惶消失殆尽,声音洪亮如钟。 他问报信的将士:“泰阴的情形究竟如何,你最好如实跟朕说来。” 属于帝王的威压扑面而来,报信将士跪着的身形一时有些不稳,险些跌倒。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男帝,不明白一国之君为什么要这么说。 最先应该做的,难道不是派遣太医和药材,前去泰阴赈灾吗? 赌赢了! 说话的大臣面露喜色,他语气愈发谄媚,“陛下,他既然能谎报军情,口中自然也不会说出什么真话,不如就将他直接斩首,以免旁人再犯。” 说最后一句时,他眼底全是算计和狠辣。 旁人自然是指那些喜欢在茶馆和菜市口里面聚集的人,知道了乱说话的代价,他们自然不会再传什么风言风语。 一直保持沉默的大臣眼前一亮,是啊! 这件事完全可以否认,是黑是白,是鹿是马,是人是鬼,是曲是直,不全由最有权力的人来定音吗? 而大宁最有权力的人是陛下。 先前不知所措的大臣见此事有了转折,接二连三道,“是啊,陛下,这般小人,应处凌迟之刑!” 会揣摩男帝心思的,见状忙道:“陛下,姜大人是被污蔑的。” 三言两句,就将疫病的存在抹得一干二净。 他们是陛下的臣子,既然陛下否决疫病的存在,那疫病就不在。 对男帝来说,承认疫病的存在就等于承认自己德行有亏,德不配位,会引起天下百姓的不满。否认疫病,像姜大人处理松木县疫病那样处理泰阴城,最多只会损失一些兵力和百姓,这些兵力和百姓,对整个大宁来说不算什么。 对诸位大臣来说,他们是陛下的臣子,是定安长公主向陛下宣战时,坚定不移地站在陛下这一边,与陛下是同一根弦上的蚂蚱。陛下若是在这场对峙中输掉,他们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该如何保住? 疫病?有人在胡言乱语。 定安听着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荒谬。 在与王清莞等亲信商议这件事时,她们也想过皇帝会对这一事件做出什么反应,她们也猜到了这里。当事情如她们所料的那般发生时,她还是觉得荒谬。她这个废物哥哥,究竟知道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是用尽手段,没想到她的哥哥还是更胜一筹。 她平复了心情,侧眼看向报信的将士,将士正被几个侍卫往外拖着,途中他大喊道:“陛下,末将所言句句是真,请陛下救救我们几万将士!” 直到人远去时,他的声音还在整个大殿中回荡。 自始至终,王清莞的脸上都看不出情绪,这件事是她们安排的,人却不是她们的人。 泰阴城的守将命人暗中递信给男帝,而苻成命内应在泰阴城中找了这么一个人,让他大张旗鼓地将消息带到京城,他口中所言无人授意,全是亲眼所见。 先前定安塞信的大臣憋了一肚子话,经过这一段插曲,他斟酌了语气,没有之前那么激烈:“陛下,泰阴距离京城毕竟上万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仅凭一两人的三言两语难以解释清楚。不如先派遣太医和药材前去泰阴,若无事自然皆大欢喜,若真是疫病,正好也可以解决。” 待在朝中数十载,他到底还是摸着了一点说话技巧。 男帝想要的是这个吗? 不,他希望疫病从来都没有出现在大宁的土地上,他没有应和此人说的话。 他揉了揉太阳穴,再次道:“下朝吧。” 定安看向正帮着男帝否认疫病的几个大臣,正好与其中几个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不管今天的早朝结果如何,最终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被民众抛弃的皇帝,她的废物哥哥可能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 第86章 姜去寒篇(二十一) “禀将军, 泰阴城疫病开始扩散。” “禀将军,泰阴城中今日死亡四十余人。” “禀将军,未患病的百姓想要逃出泰阴城, 为首一人被射杀。” “……” 泰阴城每日发生的事情都会传到苻成的营帐里,苻成将所得消息用密语整理在纸条上,命人悄悄送到京城中的定安长公主手中。 苻成往京城中递了数次消息, 终于在这一日收到了回信。 信中内容是:静观其变。 苻成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做出动作, 如往常一般耐心等待着。在收到回信的三四天后, 泰阴城终于有了除过疫病以外的动静。 苻成得到的消息是:泰阴城将会斩杀城中所有百姓,不论是否患疾。 接到这个消息的苻成以为自己花了眼。 她以为朝廷在得知消息后,最先做的会是派遣太医和药材前往泰阴, 解决疫病, 没想到朝廷打算解决的会是得了疫病的人。 她命人传唤姜去寒,将手中的信递给她,见姜去寒神色不解,苻成这才想起来信中内容是用王清莞大人制造的密语书写的, 从表面看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问候。 “信上内容是说,泰阴城接下来会有一场屠杀, 城中人一个不留。” “朝廷打算斩杀城中所有百姓。” 苻成与九湘的声音是同时响起的。 这是屠城? 姜去寒在脑海中将这几个字艰难地拼在一起, 同苻成一样,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底下人不愿触及霉头, 没有将松木的疫病传到皇帝耳中, 松木县被迫成为一块废弃之地, 姜去寒还能想个明白。 泰阴与松木的情况并不相同, 首先泰阴疫病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皇帝耳中, 其次城中除过百姓人数是松木的三倍以外, 还驻扎着朝廷调遣过来的三万将士,若是这些人也得了疫病呢? 姜去寒很快回过神,她此前三十年一直处在深闺中,往来的人少之又少,不像定安长公主那般一直处于权力旋涡的中心,一时间无法看穿这个命令的意图是什么,她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们之前的计划岂不是要全部作废?” 在拿出那瓶得了疫病之人的血时,姜去寒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告诉苻成,待疫病在城中蔓延开,她要去救治那些病人。 她要看着曾经对她喊打喊杀的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跪地恳求。 至于朝廷是否会派遣太医前来,姜去寒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有足够的自信,她放出的疫病只能由她来治。 苻成没有反对。 若她还是观音山上的苻成,泰阴城中百姓的死活与她没有关系,如今她明面上是朝廷的苻成,城中百姓的死活她需要稍微上点心。 定安长公主不缺实力,最缺的就是百姓的声望。 姜去寒若是能在疫病蔓延、百姓和驻守泰阴的三万兵力惶惶不可终日时站出来力挽狂澜,解决疫病,无形中不仅削弱兵力,为她们提供了方便之门,也为长公主提升了她最需要的东西。 如今这一消息的出现打破了她们之前的所有计划。 苻成陷入沉思,半晌后抬眸:“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全无坏处。” 她从记忆的旋涡中挣扎出来,用平静的声音掩饰着她不算平静的心绪:“此前泰阴城的百姓与城中守卫已经起过一次冲突,若是得知这个消息,他们会怎么做?” 难道会直挺挺地站着,等着被砍被杀吗?将军苻成清楚这个答案。 杀猪,猪都知道反抗。 最终胜的若是百姓,姜去寒可以继续自己的计划,让那些人不得不跪下来恳求她。 最终胜的若是那三万兵力,经此一事,兵力也不会剩下多少,苻成正好可以带人长驱直入,行渔翁之利。 不管哪一方胜利,于她们只有好处。 这个消息苻成不止会放给泰阴城的百姓。 迫于现实,不敢发泄不满,他们的心会从皇帝那边偏向定安长公主,这是定安长公主没有在信中明示的内容。 苻成派人乔装潜入邻近的零水城,趁着男帝对于疫病的威慑还没传到这里,赶紧将消息放给众人。同一时间,这个消息也在泰阴城的四角出现,如他们所患的疫病般,飞速席卷了整个泰阴。 大部分人都不相信。 苻成并不在意,事情的真假如何,现实自会证明。 得知这件事的夜间,大部分人都不敢睡觉,他们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穿着铠甲的人举着长/枪和大刀,毫不留情地刺穿他们的身躯,天上地下一片红。 有人睁眼直到天明。 疫病缠身的他们还不想死。 几天后,号角声唤来黎明,神经崩了好几天的百姓们睁开眼睛,飞速从床上爬起,透过窗户或是门缝往外瞧,只见有将士打扮的人如敲更人般高喊道:“大家不必恐慌,朝廷得知疫病,不仅派遣了太医,还准备了药草。” “为确保每个人都能领到药,位于城东的人去东城门,位于城西的人去西城门,南城门和北城门也一样。” 药? 他们的疫病有救了?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所有人都将这几日来听到的流言抛在脑后,没有消息比折磨他们的疫病能治愈更重要。他们连忙穿起衣服,按照城区分为四波人,向着东南西北四个城门而去。 不过一个上午,城中人都聚集了个七七八八。 看着这些满脸希冀的百姓,知道他们接下来会面对什么的将士心生不忍,“将军,难道真的要杀了这些百姓吗? 他们手中的长矛怎么可以刺向百姓? 被称作将军的人满脸杀气:“朝廷回信说药草并没有那么多,只够救我们这些弟兄。不是本将军要放弃他们,是朝廷要放弃他们。你明白吗?” 将士仍在说:“我们可以不杀他们,是死是活,全看天命。” “你还不明白吗?不是本将军要杀。”许是不耐烦,将军脸上的杀气更重,他指了指京城所在的方向,“是那边要杀。” 眼见将士还要说什么,将军轻飘飘道:“你若是想要保住他们,那也可以,你挑出一个人来,你替代他。” 将士不说话了。 被称作将军的人看向这些百姓,朝廷中的好友来了信,让他不要紧张。 陛下只是担心这件事传出去,不得已才出这下策。等将百姓都处理后,太医和药草就会前来。 他对此深信不疑。 当日并没有下朝成功,那个臣子过于倔强,男帝不得不同意了他派遣太医和药草的请求,三万兵力不是小数,若是割舍,他也心痛。 众人不知道的是,下朝之后,男帝与亲信经过商议,暗中又下了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不是给泰阴城的,而是给驻守在零水城外的苻成苻将军的。 时隔五年,除过命她们驻守在零水外,这还是苻成及她手下的女兵第一次被皇帝想起,在战场上依靠直觉躲过各种明枪暗箭才存活下来的苻成敏锐地感知到,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 她跪下接旨。 圣旨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是告诉苻成,说泰阴城中的三万兵力与百姓起了纷争,并杀死好些个百姓,命令苻成前去带病围剿这些叛军。 得知圣旨内容的苻成右眼突然跳了一下。 宣旨的公公将头抬得高高的,一副不屑的表情,尖细的嗓子发出阉里阉气的声音:“苻将军,你还在等什么?还不赶紧接旨。” 这突变令苻成措手不及。 她看着眼前的圣旨,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在苻成的计划中,她本就是要打算灭了驻守在泰阴的三万兵力的。突然被横插一脚,还是与她处在对立面的皇帝横插一脚,这让她无由来地慌了神,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消息,定安长公主并没有在信上告诉她,想必这件事她们也不知情。 “苻将军?” 见苻成走神,那公公将圣旨放在她眼前晃了晃,催促道:“苻将军,还愣着干什么?快接旨啊。” 见苻成在他的催促下接了旨,他冷哼一声,嫌弃的视线在帐中扫了一圈,一屁股坐在了苻成的椅子上。 “陛下担心将军下不去手,特命咱家前来帮助苻将军,一直到将军将泰阴城的叛军解决掉,咱家就可以回京,告知陛下这一消息,并为将军讨个赏。忘记说,将军称呼咱家为朱公公就好。” 他意味深长道:“将军,此事宜早不宜迟,你也不想让陛下失望吧。” 每当朱公公说一次叛军,苻成的眼皮就会狠狠地跳一下。 她想命人将此事告知京城,那公公仿佛猜出了她的想法,她走到哪里他就贴到哪里,跟狗皮膏药一般难以摆脱,碍着身份,苻成担忧给谢红叶带来麻烦,还不能撕破脸。 说是帮助,其实就是监视。 次日,在公公的催促下,苻成不情不愿地清点兵马,磨磨蹭蹭地向泰阴靠近。 自疫病爆发的那个早朝之后,一直以来站在男帝身后的几个大臣向定安示了好,当日下朝后男帝与亲信密谋的内容,就是其中一个大臣经过多方打听后带给定安的。 得知消息的定安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报信大臣的脚底产生阵阵麻意,正欲挪动脚步,就听见定安突然开口:“他居然打得是这个主意?” 吓了他一大跳,险些摔倒在地。 报信大臣抹了抹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定安长公主的威压,一点都不逊色于那位? 果然是上天所选中的人。 男帝想要抹去天罚,哪知天罚已经根植存在于他的臣子心中。 定安喜怒不形于色的双眼中难得流露出几分急色,若驻扎在零水城的人是谢红叶,她还不会如此焦急,偏偏驻扎在那里的人是苻成。苻成此人,定安特意了解过,勇猛无人能出其右、唯独谋略逊色三分。 宣旨的人已经离京三四天,圣旨怕是已经送到了苻成手里,她来不及派人拦截。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定安不敢深想。 明明将一切都安排妥帖,谁料突生意外,察觉一切都挣脱掌控、而自己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定安气极反笑:“我居然小瞧了这个废物。” 第87章 姜去寒篇(二十二) 按照将士的要求, 泰阴人分别聚集在四个指定的地点。 尽管被疫病侵袭,身如火焚,喉如刀搅, 意识混沌不清,他们仍一改数日来的愁容,眼角眉梢上都跳跃着喜色, 就连精神都恢复了大半。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将士们, 早已将流言抛在了脑后。 人群中, 有人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洋洋:“我前几天是怎么跟你们说的来着, 让你们不要轻信流言,从这里到京城要好几日路程,京城派人来也要好些日子, 只要耐心等待, 一切都会过去的。” 有一人跟着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满城散播流言,害得我们白白担心这么久。” 此话一出,勾起了更多人的抱怨,突然, 有一人开口:“我看,散播谣言之人八成是定安长公主那边派来的奸细。” 迎着众人的视线, 说话人侃侃而谈, 仿佛所有的事情都被他亲眼目睹, “我们泰阴城最近的变动是为了什么事情, 我想大家都一清二楚。在这个时候, 若泰阴城发生暴动, 会是谁得了好处?” 皇位的正统怎么能是女人? 权力中心的事与这些百姓并无直接干系, 这并不妨碍他们选择立场。 “不是那边派来的奸细, 就是没骨气的泰阴人被她们收买了。” 这边的百姓说得热火朝天, 那边靠近将士的百姓拉长了脖子去看,期待着使他们迫不及待来到这里的太医和药材能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眼见着周围的将士越来越多,眼见着雪白的箭芒成堆成堆的出现,闪得他们无法睁开眼睛,逆着箭芒,他们看见城楼上站着的将士脸上没有喜色,好似他们不是乖巧上交赋税的百姓,而是敌人。 发现这一切的人寒毛直竖,他脱口大喊:“大家快跑!他们要杀了我们。” 令他更觉惴惴不安的是,他的所呼所喊没有激起半点浪花,讨论的人依旧在讨论,期待这一切发生的人仍旧伸长了脖子。 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不,这不是他的幻觉,下一刻,城楼上有将士探出半个身子,急切地高喊着:“大家快逃,他们要置你们于死地。” 与此同时,箭芒的白光对准了每一个人的身体。 从驻地到泰阴,明明只需要半天时间,经过苻成的精心安排,直到晚上才抵达泰阴城外不远的地方。 承受了朱公公一路抱怨的苻成又一次忽略了他的不满,“吩咐下去,令大家就地驻扎。” 说完这一切的苻成这才看向朱公公,制止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公公,天色已晚,大家都赶了一天的路,十分困顿,等明日大家重整精神,打探过泰阴的消息之后,再做定夺,你觉得如何?”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朱公公不同意也只能同意,更何况今日他坐的马车一路颠簸,现在头昏昏然,急需找地方好好休整休整。 次日一早,苻成收到了探子的消息:“说泰阴城的人接到了命令,都聚集在几个城门内。” 聚集在城门内?苻成狐疑的视线看向朱公公。 苻成还没说什么,朱公公反倒叫了起来,尖锐的嗓子犹如曲膜有损的笛音,令听者下意识地皱起眉,“聚集在几个城门内?” 苻成盯着朱公公,双眼充斥着探究,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得知探子消息后,苻成脑海中浮现的想法是,莫非是通过某种命令召集所有百姓,与驻扎于泰阴城的三万人一起,将她们斩草除根——她才不会认为朝廷的命令会有表面看来这么简单。 如今看来,怕是另有隐情。 苻成试探道:“朱公公,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的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这位千里迢迢从京城来的客人,似是想从他脸上寻到一缕破绽。 方才的失态仿佛是苻成的幻觉,只见朱公公一如当日宣旨那般趾高气扬,他说,“苻将军,有些事难道还要咱家来教你吗?圣旨是怎么说的,你怎么做就行。” “昨日舟车劳顿,咱家身子骨还没恢复,就先去歇歇了。” 苻成看着他的背影。 自宣旨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催促着自己前往泰阴城,将所谓的叛军都斩杀在这个地方,临了怎么突然不急不缓? 这是听了探子消息之后才产生的转变。 苻成脑子飞速运转着,她隐隐觉得有什么真相要破土而出。 泰阴、叛军、她们、百姓。 苻成将近几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摆在脑海里,让它们彼此间不断结合着,终于——苻成猛地抬眼,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找到了朱公公。 朱公公并不是只身匹马来到苻成的军营的,他的身边跟着十来个人服侍左右,有跟他是一样的太监,也有皇帝特意派来护卫他安全的将士。 苻成进去时,躺在椅子上正享受着服侍的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苻将军可还有事?” “自然有事。”苻成直接开门见山:“朱公公,休息好了吗?本将军决定现在开始攻打泰阴城,您意下如何?” 虽是商量,可你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早已做好了决定。 “万万不可。” 朱公公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上苻成的视线,他又恢复了那副惯来嚣张的模样,语气中却带着难以觉察的惊慌,“苻将军,陛下让咱家来协助你,可咱家身体还没恢复好,如何能帮助你?依咱家看,不如晚些时候再说。” 果然如此。 确定了心底的猜测,苻成卸下脸上伪装出来的恭敬,她冷声道:“朱公公在这里安心休养便是,战场上讯息万变,死伤不定,若是伤着你就不好了。” 她这语气,不是与朱公公商量,而是通知。 这下轮到朱公公眼皮子狠狠一跳,他连忙阻止,“苻将军且慢。” 他快步走到苻成身前,扬声威胁:“苻将军难道不怕陛下降罪吗?陛下可是对苻将军给予了厚望。” 见苻成神色一滞,朱公公有些得意,小样儿,他好歹在宫中纵横几十年,怎么可能连贱民出身的一个女人都拿捏不了。 这个念头在看见苻成的动作的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声音是在皇帝面前时才有的小心翼翼,甚至讨好地干笑两声:“苻将军,有什么话咱好好说,何必动粗呢。” 在他的肩膀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刀,而刀的主人正是苻成。 说完,朱公公连咽个口水都小心翼翼,生怕幅度大一点,他的脖子就与苻成的大刀撞个满怀,身首异处。 侍候他的那些人紧张待发,纷纷从怀中抽出长剑,对准了苻成。 有人厉声质问:“苻成,你是要造反吗?” 造反。 苻成在心中研磨着这个词,她有五年没有听过这个词了,乍然一听,不觉恐惧,只觉旧友相逢,很是亲切。 只见她冷笑一声,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嘲讽,“你们难道不知道我苻成为何才有今天吗?” 从观音山那一座小小的山头,到如今统领五万将士,她苻成靠的可不是皇帝的施舍。 经苻成一提,众人这才想起来,顿时面色青白。 朱公公这才意识到自己来这一趟招惹的究竟是什么人,悔色布满双脸,背上冷汗直流。 他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后挪着步子,想逃脱这把大刀,同时借着说话分散苻成的注意力:“苻将军你想怎么做?” 这点把戏哪里躲得过苻成那双锐利的眼? 她于刀柄处施加了力道,压下朱公公不安分的动作,不答反问:“皇帝要你们来做什么?” 想到此行目的,朱公公不说话了。 苻成道:“你不说,那本将军来说。他想将那三万将士和百姓死在泰阴城内,这样就没人知道他们得过疫病,也就没有天罚。” 这是男帝当日在早朝上的想法。 苻成继续说,“他又暗中下了这么一道圣旨,让本将军带着将士赶到这里来,明面上说是为了铲除叛军,可实际上呢?” “百姓分明是他命令泰阴城的驻军杀的,结果又命令本将军来杀死这些叛军,你们的那个皇帝图的是什么?” 苻成长相温润,旁人鲜少见到她发脾气,可如今她眼角眉梢都跳跃着冷意,像是冬日的霜花结在上面,令人闻之心颤,“朱公公,你应该很清楚吧。” 在皇帝身边服侍了多年的朱公公有什么不清楚的。 不过是为了掩埋疫病、将自己从天罚中摘出去的同时,又不甘心白白损失三万人,落了定安长公主的下风。皇帝不愿认输,这才想着将三万将士和百姓的死都推到定安长公主身上,也让他一直忌惮的女兵身败名裂。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 朱公公没有说话。没有说话更胜说话。 屠城,此举若传出去,身为女子本就处于下风的定安长公主必遭千夫所指,她一直以来的布置很可能竹篮打水,苻成心底一阵后怕。 幸好她反应及时。 见苻成已经知道了其中算计,为了小命着想,朱公公愈发好声好气:“苻将军,这事不是咱家不肯告诉你,实在是陛下若是知道,必会要了咱家小命。” 朱公公哭得是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有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则是做戏。 在他看来,苻成虽为将军,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女人,惯来都是心慈手软难成大事之徒。 总是忘记苻成的过往、并用轻视的目光看待苻成是有代价的,回应朱公公的是苻成玩味的声音,“朱公公你怎么知道,本将军不会要了你的小命?” 不等朱公公沉思这句话的意思,他的头已经在地上轱辘轱辘转了好些个圈儿。 苻成抽回自己的刀,提着它出了营帐,不顾上面沾染的骇人的血。 血顺着刀锋一滴一滴地往下落着,隐约间似是能听到金戈相撞时的鸣叫声,她望向泰阴城所在的地方,声音沉稳有力:“大军可有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后知后觉发现这本书三十万字了耶 可以给大家稍微剧透一下,后面几个世界出场的会有:海盗(划掉)航海家、异国女王、乱世商人……等等,当然,有很大的可能会推翻封建…… 第88章 姜去寒(23) 人声纷纷杂杂, 那个将士说的话犹如水滴汇入大海,眨眼沉没。 见众人没有听清,说话的将士一把拽开架着箭的士兵, 拼命挥舞双手吸引众人注意的同时,语气也愈发急切:“大家快逃,根本没有药草, 都是骗你们的, 他们要置你们于死地。” 他的大幅度动作引来小部分人的注意, 笑意来不及收拢, 惊恐就出现在那张脸上。 他们向四周逃去,喊出的话语焉不详,不知情的人被撞得东倒西歪, 引起了一片叫骂声。 除了这部分人, 谁也没有感受到气氛在无声中已经发生了变化。 直到一具尸体从城墙上摔下来。 噗通。 百姓不知道他们听到的是自己心脏的剧烈一跳,还是尸体的重重坠地声。在这短暂的安静中,一道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天地间: “他们是要杀了我们,大家快逃——!” 什么?! 众人的四肢已经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争先恐后地向来时的方向逃。 一眼看去,这些百姓像是渔民才打捞上来的一网鱼, 拥拥挤挤, 挣挣扎扎, 耗费了百般力气, 最终还是待在渔网中, 处境更加危险。 “就知道他要坏事。” 说话的是那个满脸杀气的将军, 死去的正是之前心怀不忍的将士。解决了叛徒, 将军欣赏了好一会儿渔网中的鱼, 才挥一挥手, 云淡风轻地下了令:“杀!” 随着话落,准备好的羽箭铺天盖地向着众人袭去,惨叫声起,死伤无数。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一个信号弹悄然绽放于天际。 所有人都被调去行朝廷之令,竟无人注意到大敌已兵临城下,苻成看见信号弹,没有做出任何安排。 直到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才有人发现大军压城。 不等发现者擦眼睛再三确认,苻成恰在这时下了命令:“攻城。” 憋了五年的劲儿终于可以展现,苻成的话还没彻底落地,鼓声就响了个彻天,慷慨激昂,震得所有人精神一振,浑身的血液都随着鼓点跳跃沸腾。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扰了城内的人。 羽箭不约而同停下来,所有人都跑到城墙的另一侧,看着如同黑云像他们压来的女兵。 看清了来人,满脸杀气的将军面色瞬间变黑。 这群女兵怎么敢主动攻打泰阴? 京城中的长公主和皇帝厮得热火朝天,这他们知情,也知道到这里来是为了威慑这些女兵,想要夺去长公主与皇帝抗衡的实力。 可她们怎么敢主动出手? 不过是一群女人。 羽箭停止的这一瞬,还活着的百姓也听见了城墙外传来的声音,他们面露喜色,“有人来救我们了!” 抱头鼠窜的众人停下来,再次看向拦着他们的将士们时,眼底已经没了恐惧,喜色掠过的脸上只剩下愤怒,“大家一起,杀了这群贼奴!” 城内是百姓作乱,城外是苻成兵临城下,内外夹击,将军的脸色不止发黑,更是铁青。 这群女人来得偏偏不是时候,若是早半刻,这些百姓就不会作乱,甚至会帮着御敌;若是晚半刻,所有百姓都会死在这里,他就会全身心地杀了这群女人,而不是眼下这种情况。 偏偏是这个时候。 多半是故意的。 苻成来得过于措手不及,情急之下,一脸杀气的将军只能命令手下人向城外发送着原本应该刺穿百姓的羽箭,又让另一批人护住城门不被撞开,同时杀了那些想要开城门的百姓。 吩咐完这一切,他又掏出手令,调遣其它三个城门的人马迅速赶来这里。 这番布置并没能让他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苻成的视线与他隔空相望,眉头一挑,一副尽在掌握中的表情,这让他心头狠狠一跳。 他参加过很多次战役,唯独这次,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苻成突然整军前往泰阴,这事没有与姜去寒提前商议过,也无须与姜去寒提前商议,她不过是一个军医,需要做的是治死扶伤。 尽管如此,姜去寒还是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之前与苻将军商议的结果便是等城中百姓和士兵奄奄一息时再进攻,怎么会突然提前?她放出去的疫病不会发展得这么快。 姜去寒终是问出了口:“苻将军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九湘立于姜去寒身侧,刚刚她已去城中探了一圈,闻言回答:“士兵要杀了那些百姓,苻将军突然出现,阻止了这一切。” 九湘也有些疑惑:“之前不是说,等双方两败俱伤时行渔翁之利吗?” 话一出口,九湘明白了什么,接着说,“这个关头正好,不仅让百姓与士兵对立,也可以留着那些百姓,让你出一口恶气。” 不管苻成突然进攻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正如九湘所说,她可以做自己一直都想做的事情,姜去寒看着眼前的一切想。 当初她是如何狼狈的逃出这座城的,如今她就要如何风光的回到这座城。 她还要这群人亲口承认她的医家身份。 那边的城墙上有人骂苻成:“你突然起兵是想要造反吗?” 又是这个词,倍感亲切的苻成正欲喊一句我就是想要造反,你能奈我何?话到嘴边转了回去,而是朗声问,“听闻泰阴城中将士意欲屠杀百姓,陛下特意下旨令本将军前来捉拿叛军,尔等叛军还不快束手就擒!” 叛军?你才是叛军!你全家都是叛军,城楼上的黑脸将军只想骂爹。 他见过厚脸皮的,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明明是造反,偏偏还装作自己承皇命的样子。 这个想法直到他看见苻成手中的圣旨才改变。 圣旨。 陛下怎么会下这样一道圣旨? 只有一根筋、还没确定圣旨上真假和上面内容的他大脑飞速运转着,莫非……是定安长公主在这场皇位争夺战中获胜了? 这个念头令他神色一振。 正当他思考要不要直接投降时,只觉膝盖窝受到重重一击,身后好像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飞出城墙,直直向下坠去。 他原先站立的地方,九湘正揉着自己的手腕,太久没有动过手,她感觉这一下很是吃力。 她虽不能直接致人于死地,间接还是可以的。 就算这样他还不死,底下那些女兵们也不会放过她,九湘冲着姜去寒所站立的地方摇摇手。 这一突变令苻成猝不及防,她拿出圣旨,只是想着杀人诛心,谁料却有意外所得。 连圣旨上的内容和真假都不确定一下,就这么从上面跳下来,不知道九湘存在的苻成面色古怪的看着手上的圣旨,朝廷养出来的这些狗,这么听话吗? 主帅死亡,本就矮了苻成一头的泰阴城驻军更是被压着打,副将军想要控制场面,让这场缠斗继续下去,众人却纷纷丢兵弃甲,无人听他号令。 城门就快就被破开。 手下将士正欲冲进去时,却被苻成喝止。 空荡荡城门大开着,无人进去,也无人出来,一时间,原本喧闹的战场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 苻成坐在马上,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对于苻成这个救命恩人,百姓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让女人救了他们,说出去简直可耻。 更别提在一炷香之前,他们对苻成和她身后的定安长公主破口大骂。 他们如今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就在百姓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被皇帝特意调遣来的那些士兵排着队挨个儿从他们身后挤出来,走出城门,手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各个耷拉着眉眼,看起来十分乖顺。 城中的百姓和进攻的女兵都过于强势,若主帅没有自、杀,他们还能坚持下去。 为首一人见苻成没有看向他们,便怯生生搭话道:“将军……” 此话一出,苻成才动了动眼皮:“尔等为何叛乱?你们难道不知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吗?” 说话间,身上的铠甲与刀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摩擦着,声音并不大,落在这些降兵耳中却如雷鸣般骇人。 苻成哪里研究过大宁的律法,这些都是随口乱编的。 此话一出,这些降兵面色更白。 苻成才不管他们表现的是什么样子,声音更是低沉:“你们若是从实招来,本将军就饶你们一命。” 城门内外挤满的不是百姓,而是降兵,百姓被挤得没有地方去,纷纷登上了城楼,瞪大眼睛向下张望着。 听见苻成问话,他们屏住了呼吸,没有人比他们更关心这个原因。 降兵们闻言面露惧色,知道真实原因的不在少数,都是在心生不忍时追问主帅才得知的,药草有限,他们想要活下去,只能对这些百姓出手,减少竞争。 这么龌龊的原因让他们如何说得出口? 更何况,他们的头顶上还有这些虎视眈眈的满城百姓,必会杀了他们。 苻成并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问这些小喽啰实在没有道理,偏偏她还有着别的目的没有达成。 她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草,正悠闲地喂着旁边的马。 马打了个响鼻,嚼动草料时晃着的头颅并没有影响到背上坐的人。 是神色不明的姜去寒。 第89章 姜去寒(24) 你推推我, 我推推你,半晌之后,终于推出来一个人。 他身上穿着的铠甲与别的降兵不同, 质量上乘,磨损不多,显然是有官职在身。 他看着苻成, 硬着头皮请求道:“将军, 此事关系重大, 可否换个地方?我们必会将前因后果尽数告知, 不敢有丝毫隐瞒。” 苻成长相端正温润,不了解的人总以为她是个好相与的,实则不然。闻言她嗤笑一声, “本将军给了你什么错觉, 竟让你以为此事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拍了拍手,将上面沾染的草料抖落在地,半眯着眼:“你们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 声音中的质问令为首之人身子一颤,他闭上眼, 认命地跪在地上,向着苻成磕了一个头, 头并没有抬起来, 而是伏在地面又一次请求道:“将军, 我等若是说出来了, 可否保护我们这些弟兄。” 他的十根指头深陷地面, 大有苻成不答应就不起身的意思。 他深知自己说出原因的下场。 苻成没有说话。 等到下跪之人的上半身因为长时间的低伏而颤抖时, 苻成才道:“是本将军可以饶你们一命, 而不是你们拿这个原因来跟本将军交换, 明白吗?” 若不是为了达成目的, 苻成只想现在就把这个人的头砍下来。 她沉下脸,不耐之意愈发明显:“本将军数三下,若是再不说……休怪我为百姓们讨个公道。” “三。” “二。” “……” “我说!” 下跪之人制止了苻成的最后一个字,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满是痛苦的脸,他近乎绝望道:“我说,我说,请将军饶过我们这些弟兄。” 他双眼直直地看着面前的地面,“是京城来了旨意,说药草有限,不够救治整城的人。” 早已知道前因后果的苻成追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 下跪之人像是赎罪般向着地面砰砰磕了两下,“让主帅杀了城中这些百姓,不仅药草够用,还能防止疫病的风声走漏。” 自发现疫病的这一日起,泰阴城管事的人明白事关重大,就将所有的消息全都封在这里,没有传出任何只言片语。 这也是男帝敢屠一城人的原因。 即便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那也是捕风捉影的事儿,再加上他的威慑,没有再敢传播这些,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深深掩埋。 苻成像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她俯下身,试图将耳朵靠近近乎瘫在地上的人:“你刚刚说什么?风太大,本将军没有听清。” 她是听清了,可距离稍远的百姓呢? 这句话无异于向下跪之人施加凌迟之刑。 只见这滩烂泥动了动,又将身体往下压了压,头几乎埋在土里,他大声道:“京城来旨,药草有限,权衡之下,先紧着将士们用。” “至于百姓,为防止风声走漏,让杀了他们。” 方才听了个模糊的百姓们终于听了个清清楚楚。 明明艳阳高照,也无风声呼啸,他们无由来地感受到了一阵寒意。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下跪之人连忙道,“将军,求求你饶了我们,我们只是听命办事儿的。” 话一出口,他身后的降兵也稀稀拉拉跪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没几个站着的了。 个个面色愧疚。 “这群狗养的玩意儿怎么还好意思求情?” 城楼上的人反应过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破口大骂,“将军不要同意,他们都能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敢在这个世上活着?他们难道没有亲人姊妹弟兄吗?” 随着咒骂一同出现的,还有从城楼上飞下来的几个臭鞋子,直直砸中跪着的降兵身上。 飞下来的不止臭鞋子,还有碎石子一类的东西,甚至最靠近百姓的地方已经传来了惨叫声,这是压制不住愤怒的百姓们出的手。 跪着的降兵一动不敢动,默默承受着。 苻成见状派了一支队伍去维持秩序,同时安抚道:“他们也都是听命办事儿的,大家不要为难他们。” 百姓们还是给苻成几分面子,除了少数几个还在泄愤外,大部分人都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只怒目盯着这些降兵。 跪着的降兵们自始至终连头都不敢抬起半分。 苻成跟怒气完全没有得到释放的百姓们保证:“这事儿本将军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只是,”苻成看向跪在自己身前之人,面露不解,像是随口一问:“你们方才说的药草是什么?城中有人受伤还是?这与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为首之人看向苻成,面露诧异。 “将军不知道吗?城中爆发疫病,包括我等身上也沾染了些,药草就是来救这些病的。” “疫病?” 苻成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她皱着眉,“先前本将军也听闻一二,只以为是松木县那边的消息,你们这里怎么也会……?” “陛下糊涂啊!”苻成突然将话题引到了皇帝身上。 “若是本将军没有收到求救信,惊疑不定时来这里看了一眼,你们岂不是遵陛下令将这些百姓都杀了精光?” 先前兵临城下,苻成分明拿出了圣旨,也说自己是承了陛下的旨意前来捉拿叛军。不过半晌功夫,她与这些百姓和降兵对话时,于声中换了口风,只说是收了求救信才来到这里看一眼。 事情的真相她当然可以在这个时候揭出,证据也充足,苻成没有这么做,也没有这个打算。 不是不想,是不宜。 要达成自己的目的,最省事儿的方法就行,以免枝节横生,过而不及。 百姓们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流言,再次被恐慌笼罩的他们开始咒骂皇帝,用词一个比一个肮脏低俗,险些把皇帝的祖宗骂得从坟墓中跳出来找他们算账。 苻成勾了勾唇,眼底却有些担忧。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擅作主张,会不会给京城中的她们带来危险。 苻成抬手,示意大家听她说:“为防止疫病蔓延,今后不管是谁,都须向往常一样,不能出这座城门,直到朝廷派送的药草抵达。” 在不满的嗡嗡声中,苻成做了一个决定,只见她眉眼坚毅:“本将军也会进入城中,与大家共患难!疫病一日不去,本将军一日不离开此地!” 此话一出,众人错愕,继而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 有人泪流满面:“苻将军这般大义,她是好人啊。” 有人想起了苻成身后的人,愤愤道:“长公主若是登基,定然不会发生这种事儿。” 见目的达成,苻成看向跪着的降兵,声音中厉色不改,“你们虽是听令行事,却也酿成大祸,致使无辜百姓惨死,罪不容赦。本将军罚你们收拾残局,维护秩序,哪家百姓若有困难,你们须得第一时间赶到,算是你们对这些贫苦百姓的补偿,如何?” 能收回一条命,这些降兵只剩下了感谢的份儿。 五万女兵毕竟太多了,苻成只带着五千人进了城,剩下的三万人回到驻地,一万五千人守在泰阴城外,以防突变。 要想收服这些降兵不是简单事,日后若有机会,他们必会回到朝廷的怀抱。 苻成也做出了安排。 她命人将降兵中肩负重要官职的人都叫到了自己面前,把手中的圣旨丢给他们,让他们仔细看个清楚明白。 朝廷的圣旨是真是假,他们一看便知。 为首几个人看见圣旨上写的内容面色大变,不可置信道:“这怎么可能?” 他们为陛下鞠躬尽瘁,如今不过是因为区区疫病,就要杀了他们?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肯定不是真的! “圣旨是你伪造的吧。” 矛头指向苻成。 任谁看见信任的人想要杀自己都会是这个表现,此刻被指着鼻子的苻成并不恼,她气定神闲,语气中带着几分挑衅,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凉意: “诸位将士若是不信,不如耐心等上几日,看朝廷派来的药草和太医究竟会不会来泰阴平定疫病,此事的真假不就一清二楚了?” “你到底是什么打算。”说话的人只觉得口中苦涩,像是吞了十两黄连熬的汤,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支撑自己站在这里,“明明你可以凭借圣旨杀了我们,不是吗?” 圣旨是真是假,他们心中也有了答案,只是真相他们一时间无法接受。 “为何要留我们一条命,你不怕陛下怪罪吗?” “怪罪?” 嚼着这俩字的苻成只觉得好笑,他们的陛下,又不是她苻成的陛下,她怕什么怪罪。 心里是怎么想的,苻成并没有展现太多,而是语气不忿道:“陛下认为得了疫病的你们若继续存于世间是大宁的污点,定安长公主不这么认为,她不仅不认为你们是污点,更认为你们是于国于家都是有益之人,大宁今日的安宁是你们拼死抵御外敌带来的。她怎么忍心见你们就这么死在小人之手?” 苻成有意戳他们的痛点,据她所知,这三万人马是从边关调来的。 说完定安长公主,她不给反应时间,又把话题拐到自己身上,同时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 “更何况,你们与我都是出身乡野的贫苦人家,同是苦命人,做出那般错事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不过是为了谋一口饭吃,我又何必为难你们,亲人还在家中等着你们回去。” 苻成说完,静静站在一边。 经过这一番话,她是什么打算,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了。 他们神色动容,却没有被冲昏头脑:“苻将军,我们有一个冒犯的问题想要请教。” 第90章 姜去寒(25) 苻成轻笑, 锐利的视线直逼说话人头面,刺得对方不得不错开眼: “明知是冒犯,为何还要说出来?” 她的好脾气给这些男的脸了?一而再, 再而三的谈条件。 “应该不需要本将军提醒,你们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吧。” 见苻成的脸色上一刻还和风细雨,此时就电闪雷鸣, 翻脸如此之快, 他们被打得有些措手不及。 有人嗫嚅道:“将军……” 他们怎么就突然忘记了, 眼前这人可没有她长相那般和善。 “下去吧。” 苻成没打算听这些人说出问题, 但她也猜到了几分:“根据路程推算,朝廷的赈灾队伍最迟三天就到。事实的真相是什么,你们也不需要本将军来保证, 到时自己去看。” 在几个人即将离开时, 苻成唤住他们:“最迟,我也只给你们三天。” 好言劝说这些人是图的是一个方便,可不是让这些觉得真的好说话,蹬鼻子上脸, 把自己当做人看。 看着这几个人的背影,苻成嫌弃地收回视线, 果然不能给这些蠢货好脸色。 泰阴城因苻成的再次到来而热闹, 被折磨许久的疫病也因这热闹而去了大半, 人人面色红润——先前脸色的红是疫病带来的高热所致, 一派喜气。 街头巷尾都传着苻成的勇猛实际, 歌颂她的大义, 称赞她的威武, 先前对苻成她们的咒骂, 众人也闭口不谈, 心有灵犀地打算将这段过去彻底掩埋。 苻成没空打听这些人会把她传成什么样子,也不在意这些,自登上观音山起,她在别人口中的形象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她。 她将夺得泰阴的消息以及来龙去脉都一一书写,命人快马加鞭将信带给定安长公主。 多亏了王清莞王大人创造的密语,她并不担心这件事被他人劫走。 进入城中,姜去寒并没有躲躲闪闪,或许是这几个月的逃亡和坎坷经历为她面容上增了一点风霜,居然没一个人认出这就是几个月前他们一直喊打、想要置于死去的妖女姜去寒。 女兵在城中找了块空地安了营,姜去寒处理完受伤之人的伤口,空闲之余,她来到自己先前的住处。 这里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旁人说,因是妖女所住的地方,明明是一个很好的地段,却没人前来收拾,任由这里荒废。 久而久之,这里聚集了一大群乞丐。 见有人前来,饱受疫病之苦的乞丐看了看姜去寒的双手,没有见到需要的食物又将头垂下去,大口喘息着,想要缓解体内的热气。 “姜……姜大夫?” 身后传来了一道诧异的声音。 姜去寒转过身,只见莫婉玉难以置信地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激动得险些落下泪来。 确定面前之人正是姜去寒,不是她做梦,莫婉玉连忙上前,把姜去寒拉到一边,确定没有人注意这个角落后,她才面露欣喜:“姜大夫,那日城破,我远远见到你还不敢确认,想着你可能会来到这里,就一直在这里等待。” 近乡情更怯,莫婉玉不敢去女兵军营确定姜去寒的存在,生怕只是自己多想。 话说完,她换上了担忧的语气:“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城中疫病爆发,人人生死难测……” 姜去寒攥着莫婉玉的手,她救治城中的妇人,几分是出于善念,几分是想要留名青史,她分不清。 她能分清的是,莫婉玉对她的救命之恩。 姜去寒觉得此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当日莫婉玉不顾才生产完的身躯跪地求人,妄图通过一纸只有几个人签名的请愿书让她避开一场灾祸。 明明身体单薄如纸,一阵轻飘飘的风都能将她吹倒,偏偏当日的她让人看了只觉她是一块阻拦在急流中的巨石,不管是什么样的泥沙水流,在对上她时,只有绕路的份儿。 姜去寒那时明白了什么是医者。 姜去寒笑了笑,释怀道:“你忘记我是因为什么才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吗?区区疫病,我不会放在心上。” 莫婉玉有些不好意思,语气中仍然含着担忧,“你要不说,我还真忘记了,那你也不该回来。当日你在城中是什么光景,你忘记了吗?你就真的不怕吗?” “我没忘,也不会忘。” 姜去寒面上的笑意收敛,她收回自己的手,看了一眼躺在废墟中如濒死的鱼般喘气的乞丐,再次看向莫婉玉时,眉间带着点点野心和冷色: “所以我回来了。” 莫婉玉追问,“难道你想救这些人?” “当然。”在莫婉玉不认同视线中,她低嗤一声,笑意浅淡,不达眼底,“我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泰阴城的疫病能有今日,是我一手造成。” 莫婉玉正想劝解姜去寒,这些人既有杀你之心,你又何必以德报怨,对自己没有分文好处。 听见姜大夫的话,她愣住,所有的话被迫停在喉间,又猛地咽了下去,一时间只觉得唇齿发干,脑中空荡荡一片,只能问出一句:“你做的?” 带着不可思议,带着惊叹。 姜去寒没有丝毫犹豫,“是。” 昔日她有多无助,她就让这些人也体验一下这种无助,还有濒死的感觉。 若不是她有九湘相助,她早就成了一抹冤魂。 二人找了个地方叙旧,姜去寒才得知,莫婉玉自那日过后,就被丈夫休弃,连孩子一同被赶出家门。 父家也嫌她丢人,收回嫁妆后,也将她赶出了家门。 所幸身上还有少许玉器装饰,又有当日一同站出来的妇人帮衬,日子过得也不算艰难。 说到这里,莫婉玉突然说了一句:“姜大夫医术真是高明,世间怕是无人能及。” 姜去寒不解地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莫婉玉真心实意道:“姜大夫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被您治过病的人,只有三两个人染上了疫病,剩下的人都身体健康。疫病在城中的发展情况您想必也知情,每家中只有一两个人没有染上,我们一致认为,这不是巧合。” 原来是这个。 这在姜去寒的预料之内,姜去寒没有太惊讶。 病邪病邪,疫病再怎么骇人,它也只是六淫邪气的一种,药物使用之后,在祛除邪气的同时,调整阴阳平衡,充足体内正气。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姜去寒思索着这一句话,是了,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她若强大,外邪再利害也不会伤及她身,如定安长公主那般。 她心中有了新的主意。 莫婉玉问:“姜大夫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姜去寒对着莫婉玉一笑:“没说什么,你们没有被疫病侵袭是个好事儿。就算疫病最终能被治好,那也是病,其中折磨不用承受再好不过。” “另外三两人可能是当初我所用的药力不够,也可能是她们的病邪还没完全离开所致,不用忧心,过几日我会诊治。” 与莫婉玉分别之后,姜去寒找到了苻成,说出自己的主意。 “你想将你所做的所有事公之于众?” 苻成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两圈后继续道,“万万不可。如今长公主是民心所向,若是将一切都公之于众,所有的事情都会被打乱,后果不堪设想。” 苻成不知道姜去寒为什么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若姜去寒并未与她们为伍,姜去寒做什么她都管不着,也无权涉及,可现在姜去寒选择与她们为伍,为了大局着想,她必须制止姜去寒这个打算。 苻成面色严肃,姜去寒也知道这件事不能随心所欲,她道,“正是觉得这件事不妥,才找你商量。” 她只让世人看到了她的良善,却没让世人看到她值得畏惧的一面,这样的她就算收获了尊敬,别人也会觉得她是个软柿子,好欺负。 “既然苻将军不同意的话,我还有另一个要求。” 姜去寒退让一步,笑意盈盈。 苻成这才明白:“原来你早有算计。” 话是这么说,可苻成并不恼怒,她向来佩服有能力的人,只是跟着笑道,“也罢,这件事无伤大雅,你随性就好。” 约定的时间很快过去,朝中所谓的赈灾队伍始终没有到来。 三日前被苻成召集的将领们此时又聚集在这里,面色死灰,其中一人道:“将军,城内疫病蔓延……咳咳……有什么咳……对策……” 他们的视线探究地看向苻成,发亮的眼睛、没有疫病产生的潮红肤色、健实的身躯、有力的步伐,耳中传入的是她沉稳的呼吸,不像他们一般急促。 苻成精气十足,漂亮得如威风凛凛的狮王,还有她手下的女兵,没有一个人受疫病折磨,这让他们很是好奇。 生死面前,立场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 更何况,他们的帝王还是那么冷漠无情的一个东西,远远不及定安长公主,有脑子的人自会做出打算。 “有。” 苻成道,“自得知疫病的那一日起,我军中太医就在为这件事前后奔走,三日过去,也算有了点成效。” 见众人视线都盯着她,苻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旁人不知,你们是知道的,朝廷根本不打算派军医赈灾,本将军不得做好准备吗,嗯?” 苻成再一次提及此事,这十来位将领只觉得自己本就发热的脸像是被煮熟了一般,他们愧疚地错开视线,为三日前的倔强坚持而感到可笑。 其中一个不自然道:“那满城百姓就有救了!” 苻成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这十来位将领看出来了,心底一沉,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变数? 有一人小心翼翼道:“将军,还有什么问题?” 苻成语气散漫:“治病的法子是有,但百姓不一定能接受。” “他们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将领不解。 这个将领还能沉住气,其他人就不行了:“能让疫病得到遏制,他们就算不接受也得接受,哪里有他们可挑选的份儿,不接受就去死。” “……” 苻成靠在椅子上,指头在桌子上敲了两下,待众人安静,她才道:“你们可听说过,泰阴城中,曾经有一位名为姜去寒的女子?” “姜去寒?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我也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有人问,“她是做什么的?” “……” “我想起来了!”其中一个人突然大声道,“几个月前泰阴出过一个妖女,你们可还有印象?那个妖女好像就叫姜去寒!” 他们驻在此地,每日很是无聊,只能听一些流言缓解。 他们看向苻成,“将军,您说的是这个吗?” 在众人的视线拥簇下,苻成点点头,眉头微挑。 “当日她被污蔑为妖女,即将处死时逃出泰阴,阴差阳错投入我的军营中,我见她医术了得,就将她留了下来,刚好在此处发挥了用处。” 苻成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急冲冲道:“将军,还不赶紧叫她出来给我们治病!”被疫病缠身可不好受。 “是啊是啊。” 附和声在撞上苻成逐渐变冷的神色时,逐渐低了下去。 这群将领面面厮觑,不知道他们刚刚说了什么话,惹得这位不满。 看着这群人,苻成凉凉笑道:“百姓可能介意她是妖女,不愿让她治病。但姜去寒呢?曾经被这群人当做妖女,险些命丧黄泉,她心中难道没有芥蒂吗?” 苻成有意加重声音,“你们看看自己刚刚对医家的态度可还有半点尊重?依本将军看,也没有必要劝说百姓向姜去寒认错,消解芥蒂,左右她也不是很想救这些人,你们还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 “不过是一个——!” 话没出口,戛然而止,他看见了苻成一寸寸沉下去的脸色。 见这人不继续了,苻成笑着问:“不过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女人吗?” 众人连赔笑都不敢。 苻成掀开眼皮,神色淡淡:“三日前我跟你们说的话,你们是忘了吗?不过三日而已,你们又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处境吗?” “杖则二十,你自己去领罚,可别让本将军亲自动手。” 出言不逊的那人连忙下去,不敢多停留一分,谁不知道苻成苻将军是读书人的表象武将的身体,力能扛鼎,若是要她动手,他估计连十杖都撑不住。 众人心中一凛,神色恭敬。 苻成温和的那张脸和女子的身份,居然又让他们忘记了这个人当日是如何让他们畏惧和佩服的。 “末将知错。” 见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营帐里,苻成才收回视线,她道:“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如何消解姜大夫心中的芥蒂,如何让百姓接受让姜大夫治病,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当日你们屠杀了那么百姓,这件事就当赎一部分罪了。” 有人迟疑道:“将军……” 苻成抬眼看去,“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就算有不敢有。 离开了苻成的营帐,众人聚在一起,面色扭曲在一起,这种事情怎么交给他们?他们这些手脚粗苯的人只适合打打仗,说服人这种事他们真的不擅长。 “这可怎么办?” 有人咬牙道:“先去找姜大夫问问吧。” 女兵的营地在城中的一块空地上,平时除了女兵,任何人都不被允许来此地。此时这几个将领只能在外面候着,等着别人通传姜去寒。 真是窝囊! 想到姜去寒能治他们的病,这点窝囊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嘴上忍不住责怪起来:“泰阴城这些百姓真是有毛病,无缘无故的,就把人当作妖女,真是害惨了他们,也害惨了我们。” “谁说不是。” 意料之外的,姜去寒拒绝出现。 几个将领忙拦住通传的小兵,好声好气道:“你能不能再问问姜大夫,就说什么时候才愿意出来见我们一面。” “是啊是啊。” “这位将士,拜托你了。” 通传之人很快出现,她道:“姜大夫说,最近没有心情与人交谈,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 “这怎么能等?”一个男将领大叫起来。 通传的女兵神色不动,退回了营地内,只留这几个人在原地抓耳挠腮。 “我们该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这么棘手的事情,怎么偏偏落到他们头上了。 “不如——” 说话人道:“我们将实情告知百姓,让他们来跟姜大夫认个错。姜大夫是一个人,不好劝,百姓是满城人,有人不同意,总有人会同意。” 其余几个人满面喜色,“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 一直跟踪他们的人将此事告知给苻成,苻成跟姜去寒正坐在营帐中听着受杖之人的惨叫声品茶,等人下去后苻成道:“皇帝不作为的事情,让这些人告知给百姓,比我们告知给百姓效果更好。” 不然她才不会多此一举,连番敲打。 “到时你有什么要求,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都会满足你。” 姜去寒浅笑不语,九湘在一旁连连点头。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再次见面,苻成给她的惊喜太多了。 苻成带来的热闹只在城中坚持了一天,泰阴城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寂静,这几日因疫病而死去的人又加了一些,实在无法热闹起来。 朝廷不是派遣了药草和太医到这里来吗? 这都多少日过去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再拖下去,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乡亲们,我有一个事情要告诉大家。” 这十来个将领分为四组,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告诉百姓们他们即将面临的事情。 “近几日城中是什么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朝廷并没有派遣太医和药草来赈灾。” 能在外走动的,都是些还有精力的人,闻言问道:“你这话是什么……咳咳……意思啊。” 真相大家都不愿承认。 对上这些充满了对生的渴望的一张张脸,这几个将领们忍不住叹息,心中对男帝又多了几分怨恨,何其冷漠和自私的一个人,他不配为万民之主! 但真相必须告诉这些百姓,否则无法逼迫这些人向姜去寒认错。 他们发自内心的义愤填膺道:“太医是假的,药材也是假的。朝廷嫌我们是污点,本就没打算救治我们!” “咳咳……咳……” 或许是皇帝下令屠城一事在前,对皇帝失望了的他们对这个结果不算难以接受,这些日子里死了的那些人,有多少是没了盼头的,他们也说不上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 这些将领这个时候继续道:“大家安静,苻将军说,她那里还有办法,她不会让大家死在这里的,只是这件事需要各位父老乡亲的帮助。” 苻将军是什么人,与其接触过的他们十分清楚。 接下来他们都要仰仗苻成将军的鼻息,讨好上司是必要的一件事。 “什么?” 见到有转圜的余地,一双双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看向正说着话的将领们。 “你们可有注意到苻成将军部下的军队?苻成将军带了五千人进城,这五千人与我们每日接触,如今已三天有余,可她们没有一个人感染疫病。” “你们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意味着疫病不是没有解决办法! 意味着他们有救了! 意味着他们不会就这么死去! “今日苻将军说,疫病有了救治的办法,但是,这件事需要你们的帮助。” 百姓顾不得说话,激动得纷纷点头。 “几个月前,有一个医家被你们认定为妖女,被处以火刑,有幸逃离,投入苻将军的麾下任军医一职。” “这疫病的解决之法就是她琢磨出来的,她是——” 噗通。 在此起彼伏的心跳声中,百姓们听到了方才浮现于心头却不愿听到的名字: “姜去寒。” 90-100 第91章 姜去寒(26 姜去寒。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没有比泰阴城的百姓更认识这个名字了。 听者莫名感到寒冷,无意识地拢了拢衣服,打了个颤, 语言躲闪,像是欺骗自己般:“她……咳……她不是妖女吗咳咳……” 姜去寒是妖女。 这是泰阴城所有百姓都知道的事。 三个月前,姜去寒被绑在泰阴城最繁华热闹的菜市口, 过往百姓的视线为她驻足, 不是知晓她的无辜想解救她, 而是怀着恶意, 想看一个妖女如何被活生生烧死。 火焰点燃的前一刻,一群女人冲出来想要解救她,他们冷眼旁观, 心中没有动容, 只觉得滑稽。 甚至在气氛最紧张时,他们大笑着喊催促的号子。 这个百年难遇的场景对他们来说,像是不费分文就看了一场如何烧死妖女的绝妙大戏。 如今却告诉他们,曾经被你们当做妖女试图烧掉的人, 确是医家,只能她能将你们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方才几位将领的言下之意, 无非就是让他们向着那个妖女认错, 换取救治的机会。 这让他们不愿相信, 也无法接受。 她不是妖女吗? 这是所有听到这番话的人的心声。 他们下意识确定姜去寒的妖女身份, 把姜去寒推到他们的对立面上。 好似只要确定了姜去寒的妖女身份, 逼迫姜去寒与他们对立之后, 他们此刻升起的愧疚和不安会尽数消失, 他们也不用求姜去寒为他们治病。 短暂的恐慌过后, 他们看向面前的将领, 色厉内荏道:“你们前些日子不是还想杀了我们吗?现在又想着给我们治病,呸,你们哪里来的这么多好心。” 许是过于激动,说话人连咳嗽都顾不上了,只剩下鼻子往外大口大口喘着气。 见矛头有了方向,其余的人跟着向这个地方捅去,“怕是跟那个妖女合起伙来,想置我们于死地吧,我们才不上你们的当!” 有的人似是料准了姜去寒区区一介女流,不会置他们于不顾,放言道: “她爱治就治,不能治就拉倒。” “一个女人而已,还敢这么拿乔做姿态,真给她惯的。” 被众人群起攻之的几个男将领对视一眼,都从其他人眼底看到了“荒谬”二字。在来之前,他们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 这群人简直与刁民无异,难怪姜去寒姜大夫有治病之能,却不愿出面。 “你们……你们真是无可救药!” 这群畜生养的破玩意儿! 这群男将军气得牙痒痒,心下虽说透着不耐,嘴上仍维持着一副好语气,“姜去寒大夫是苻成苻将军推荐的人,你们不信姜大夫,总该信信苻将军。” 一个被人人喊打,一个被众口交赞,偏偏这二人一体,无法分割。 百姓们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陷入沉默,这几个男将领见状趁热打铁,语气诚恳:“苻成苻将军的部下无一人得疫病,姜大夫的医术是好还是坏,各位也都能亲眼看见。” “是妖女如何,不是妖女又如何,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大家不如先放下心中的成见,试上一试?” 这几个将领磕磕巴巴地说着,若不是为了性命着想,他们何必用这些文绉绉的词来劝说这些刁民。 若是狗皇帝没有想着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如今还是高高在上的将领,直接一声令下,不愿意的直接砍头就行,脾气再硬哪里硬得过精钢锻造的大刀,何必来受这种鸟气! 终于有将领忍不住爆发:“我看你们全都死在这里算了!” 柴升阳和姜去寒远远看着这一切,姜去寒轻笑一声,话语间尽是嘲弄, “看起来,认错比他们的性命重要百倍。” 柴升阳叹息一声:“认错不难,难的是如何向你——还是一个守了寡的女人,认错。” 姜去寒神色收敛,语气淡淡:“那就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命硬。” 有过同样经历的姜增辛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她拉着姜去寒的手:“去寒姐姐,我们也可以不医治这些人啊,就像松木县一样,我们直接离开这里,让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 这群人伤害去寒姐姐,正如同松木县的人伤害她,她们完全可以像上次一样,一走了之。 这些人是死是活,与她们有何干系? 最近一些时日,姜增辛长高了点,柴升阳的原本搭在她肩头刚刚好的胳膊,如今要扶在上面。 闻言柴升阳的手揉了一把姜增辛毛茸茸的后脑勺,笑道:“不一样的。” 若她们如今依旧只有三个人,自然可以随性而为。 离去前,姜去寒回头瞥了一眼人群,伪装出来的笑意尽数散去,露出一副冷淡的面孔。 她会让那些曾经认为她是妖女、叫嚣要烧死她的人,一个个都跪在她面前,把他们曾经说出口的话、吐出的唾沫,一一吞回去、舔回肚子里。 得知只有姜去寒能够救他们的命,愤怒者有之,心动者有之,却没有人提议一句,“我们去给姜大夫认个错吧。” 被姜去寒诊治过的几个妇人聚在一起,听说这事,一边择菜一边感慨道:“没想到我们这辈子还能再听到姜大夫的消息。”更多的则是埋怨:“这些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救命之法就在眼前,连伸个手都不愿意,都是活该。” 莫婉玉一边哄着手中的孩子,一边道:“他们的性命都被姜大夫掌控着,那这些人迟早会去认错,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 周围人点点头附和,“姜大夫只是想要这些人道歉罢了,若不是姜大夫福大命大,怕是早就成了鬼魂野鬼。即便他们做出那般禽兽行径,姜大夫还是回到这个地方,想要解除疫病,世上哪里还有姜大夫这么好的人哟。” 她们都是受过姜去寒诊治过的病人,大多家境贫寒,治病的药都是姜大夫出的银钱,心中对姜去寒十分感恩,那件事发生后,也一直在为她的遭遇愤愤不平。 莫婉玉前些日子见过姜去寒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稍加沉思后道: “孙大娘母女和许家妹妹病情严重,不能再拖了,我们请求姜大夫来诊治吧。” 二人分别时,姜去寒特意叮嘱莫婉玉,让这三人在合适的时机找她。 莫婉玉是个聪明人,她知道眼下就是姜大夫所说的“合适”。 孙大娘坐在距离众人稍远一点的地方,闻言摆摆手,轻咳两声,推辞之意明显:“不了,我还是不去了,这太麻烦姜大夫了。” 莫婉玉笑着劝说:“孙大娘,是姜大夫说要你去找她的。今日我回来见到姜大夫了,姜大夫听闻你也得了疫病,让我告知你一声。她现在多有不便,不能亲自前来,只能让你去一趟了。” “真的?” 孙大娘别过头,压着声音,“先前我以为,姜大夫经历了那种事,肯定憎恶这个地方,就算回来也不会想着救我们。” 没成想…… 孙大娘哽咽道:“世上怎么会有姜大夫这么好的人,莫不是来人间历劫的菩萨。” 孙大娘母女和许家妹妹第二日一大早,换上干净的衣服,拎着攒了好几个月的鸡蛋向女兵军营的地方靠近。 越靠近,她们的脸色越沉重,步伐灌了铅般也越来越慢。 正在她们在军营外徘徊要不要进去时,一个女兵看见她们,迎上前来,“你们是来找姜大夫治病的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爽朗道:“姜大夫特意叮嘱我,说你们来了直接放进去就好。” 她们几人一进去,刚被姜去寒安排着坐下来,三碗泛着苦味的汤药就端到了她们身前。 见三人面露诧色,柴升阳在一旁解释:“这是医治疫病的汤药。先前我家小……”顿了顿,柴升阳抿唇一笑,“去寒替你们诊断过病情,对你们的身体情况极为了解,按理说你们如今不会感染疫病才是。” “其中原因……莫非,你们没有按药方服药?” 孙大娘捧着药碗的手猛地一个颤抖,她抬起头,看向姜去寒,神情恳切:“姜大夫,我不是怀疑你的医术——” “孙大娘你误会了,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柴升阳连忙道,“我家小姐在得知你们患有疫病时,就推测出你们将原本一付两次的药,改成了一付六次。这汤药是我家小姐根据你们以往的服药情况,写下的治病方子,今日一早就命人煮着了,你们放心服用。” 根据患者的身体情况判断该服用什么药材,若病情的变化没有达到预期,需要根据天气、患者的心情、服药方式……来判断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 姜去寒医治过的人体内正气充足,不会轻易感染疫病。 她推测,这三人应是将原本一日一付,一付两次的服用方法擅自改成两日一付,一付六次。更换了服药方式的结果是,服药之人病情表面虽有好转,体内却正气不足,无法抵御病邪入侵,这才患上疫病。 孙家母女和许家妹妹都是家境贫寒之人,考虑到这一点,姜去寒当初在治病时,有意减少了药味和选择了相对便宜的药材,但这些对她们来说仍是昂贵。 哪怕药材都是姜去寒提供,她们也小心翼翼地服用。 连这些事都能推测出来,孙大娘不住道:“姜大夫真是神医……神医啊。” 话说完,她看着碗中黑乎乎的汤药,又激动道:“多谢姜大夫救我母女二人性命。” 在这个瞬间,一直替姜去寒忿忿不平孙大娘恶毒的想:外面那些愚蠢的人,不配拥有菩萨般的姜大夫,全都死了才好。 面对夸赞,姜去寒面上毫无谦逊之色,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也认为她能担得起这个名头。 迎上孙大娘的后一句话时,姜去寒面上笑意加深,“多谢孙大娘当日的救命之恩。” 孙大娘端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整个头都埋进了碗里,不敢多看姜去寒和柴升阳二人一眼,也不敢让二人看见她此刻的表情。 她来之前,最怕姜去寒提这件事。 当晚莫婉玉找到她,她却为了自身安宁,寻了个由头打发了莫婉玉。第二日若不是那么多人站出来,她也不会混入其中。 她担不起姜大夫的感谢。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姜大夫你真是个好人……” 自得知姜去寒能治这疫病后,泰阴城的百姓嘴上不服软,暗中却密切关注着这个地方,他们看着孙大娘母女和许家妹妹从这里进去,又看着她们从里面走出来。 “她真的能治吗?” 被问之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晓,如实道:“她们比进去之前,看起来好像更有精神头了。” 在霜打过的茄子中间,没蔫的那个格外引人注目。 本就心动的人愈发心动,分享着搜刮来的消息:“你们没听说吗?先前自称是被那妖女医治过的人,只有三个人得了疫病,巧合这么多,就不是巧合了,那妖女怕是真有两把刷子。” “我看,我们不如去跟妖女认个错,当初是我们误会了她。”另一个人努力地喘着气,“朝廷放弃了我们,城内的医者又束手无策,我们得自救。” “要向一个女人认错?要去你去,我不去。”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一个字就需要猛吸一口气的人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在这里,“你的病情没我严重,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好,你们不去,我去。” 他不能死。 说出来惭愧,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求姜大夫治病。 他站起身,用一根棍子撑着自己的身体,意识不清地向着军营的方向缓慢前行。 众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没有阻拦,他们想着通过这个人,来试探姜去寒那个妖女是否有医治之能。 还没靠近军营,就被守卫着此处的将士厉声喝止:“做什么!” 来人猛喘两口气,“求医……” 将士看也不看一眼,冷声道:“姜大夫不医治军营以外的人,请回吧。” 来人丢下支撑着半个身子的棍子,“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神色追悔莫及,他近乎恳求道:“麻烦大人告诉姜大夫,先前是小民错了,信了旁人的三言两语,误把姜大夫这样的良医当成妖女。求求姜大夫救救我。” 将士软了口气,“那好吧,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通报姜大夫。” 刚转过身,就看见得知消息走来的姜去寒。 姜去寒走到跪下之人的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脉象,一言不发,又走回军营中。 猜到来人是谁的他以为姜去寒不打算救他,不顾喉间的疼痛声嘶力竭道:“姜大夫!姜大夫!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姜去寒脚步顿住,她转过身,淡漠的双眼扫过他,又扫过他身后那些看不见一个人影的房屋。视线再收回来时对他,又似对暗中观察这一切的所有人道:“你认错,我救你。” 声音平静无波,隐隐还透着些不耐烦,像是在谈一场注定会赔本的买卖。 在姜去寒身影消失,很快有将士从军营中走出,手中端着一碗汤药,走到了自始至终跪在地面上,一直在感谢姜去寒大恩大德的男人面前,“诺,喝吧,姜大夫开的方子。” 男人虔诚地捧起那碗汤药,嘴上不住道:“谢谢姜大夫。”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般,男人喝完药没有离开这里,而是在军营外的树下找了个地方,躺在那里。 直到傍晚时分,他被人唤醒,手中又多了一碗药。 开口道谢时,他惊奇地发现喉间的痛感已经消失,身上的高温也低了下去,只有衣服湿哒哒地黏在没有之前沉重的身体上。 惊喜交加中,他三下两除二地喝下那碗药,跑到军营外面,双膝跪地,大喊道:“谢谢姜大夫救命之恩!” 他恢复了! 他好了! “姜大夫您是神医再世!” “真的好了?” 藏在墙壁后面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地讨论开来,看着男人的眼光中全是热切。 “真的好了,你们看他之前是什么死样,现在又是什么模样。” 他们跑出来,跑到男人身边,打量他的变化,探测他的体温。 最开始出来的那三个女人或许是姜去寒那个妖女有意安排的,但这个人绝不是,他们亲眼看着此人喝下姜去寒的药,看着他改头换面的精气神。 “求求姜大夫也救救我们!” “是我们错了!” 他们三三两两跪下来,学着男人之前的模样恳求姜去寒伸出援手——向女人认错又如何?他们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在他们一声声的呼唤中,姜去寒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她穿着一套白色的衣服,发髻上裹着浅黄色的发带,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风轻轻摆动。落日的金光爬上她的衣服,停在她的脸上不住地跳跃着,在众人眼里,此刻的她如庙里供奉的神佛。 在求救声中,她眉目低垂,嘴角带着一缕似是嘲讽的笑,愈发显得她神色悲悯。 “你们的人太多了,我的药物有限。” “先救我。” 姜去寒的话音刚落,他们争先恐后地向姜去寒爬去,不停地拖拽着身边的人衣服,把他们拖到自己身后。 “不不,先救我!” “姜大夫姜大夫,别救他,救我,他曾经说你是妖女,还说宁死不来找你。” “我没有,姜大夫我真的没有,你一定要相信我,反倒是他说过您,说早就应该把你烧死在菜市口。” “……” 丑态频出。 姜去寒心中有些烦躁,她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与这些走兽的距离,神情依旧静穆安详的:“药物不多,我只能救一部分人,你们觉得我救什么人比较好?” 她脸上笑意加深,说出早就安排于心间的话:“不如,我救好人吧。” 姜去寒的笑容澄净而温和,她的眼神冷漠而无情,她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道:“只是我分不清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就跟我现在不记得谁当初说我是妖女,谁当初又在帮我解释一样。你们帮帮我,好不好?” “我只想救好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忙碌的下场就是,今天努力更新,o(╥﹏╥)o,猜猜今天还有几更 第92章 姜去寒篇(27) 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唯一能救泰阴城百姓于病痛之间的姜去寒虽未明说, 众人却猜出了标准答案:说姜去寒神医是妖女的都是坏人,帮姜去寒神医解释的都是好人。 已经把姜去寒当做救命稻草的泰阴城民众哪里来得及分析她话中的深意,他们一传十, 十传百,落了幕的夜间灯火通明,呼救与求饶声连成一片, 指责与怒骂声响彻云霄。 不过片刻功夫, 营地外被捆来好些个人。 为首的是男县令。 若说知道姜去寒能救全城百姓的之后, 最担惊受怕的人是谁, 莫过于一手为姜去寒冠上妖女之名的男县令。 姜去寒是不会放过他的。 沦落在现在这一步,他早有预料。 见姜去寒视线落在男县令身上,一旁的人讨好般解释道, “姜大夫, 他就是因判案无能而诬陷你为妖女的狗官,后来他甚至命人将你绑在菜市口处,想要烧死你。” “我们赶去县衙的时候,得知消息的他心虚得从后院的狗洞已经逃出了好远, 我们费了可大劲儿才捉到的。” 百姓当然对男县令有怨,若不是他诬陷姜去寒是妖女, 他们何必遭受疫病的折磨?说话人语气愈加愤恨:“当时您的住宅, 也是县令大人命人烧的, 他这样是非不明的狗官就改处死!” “你……你就是妖女!” 再次看见姜去寒, 男县令只觉得自己曾经青肿的眼眶又开始作痛, 若姜去寒不是妖, 没有妖术的话, 他当日怎么可能会受伤。 “大家不要被她骗了, 这个女人就是妖女!” 男县令一口咬死姜去寒的妖女身份, 绝口不提自己曾收过姜去寒夫家的银钱,想要置她于死地的过往:“大家快抓住她,烧了她!” 电光石火间,男县令好像明白了什么,他连忙挺起上半身,语气笃定:“烧了她,我们的疫病就好了。” 围观的人一时有些迟疑,反应过来的他们迅速后退,拉开与男县令的距离,同时嘴上说着: “县令大人真是疯了!” “姜大夫,县令大人怕是疯了,才会说这一番胡话。”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姜去寒的脸色,生怕姜去寒因为男县令的话甩袖而去,留下所有人在这里等死。 上一次的男县令说姜去寒是妖女,她们无力反抗,这一次的她们、甚至以后的她们都不会再任人揉捏。 柴升阳将姜去寒护在身后,又抬起脚,把男县令挺起的上半身她踹倒在地,随后冷笑一声,俯视着男县令应和道:“他是疯了。” 紧接着她又换了一种安抚的语气,“你们别担心,你们是好人,我家小姐一定会救你们的。” “谢谢姜大夫。” “姜大夫大好人啊。” “柴姑娘也是个好人。” “……” 见姜去寒没有因为男县令的几句胡言乱语就怪罪他们,百姓们话头一转,用言语继续讨好这对主仆。 男县令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寒从心起,让他不住地往后退着,直到身后被堵得水泄不通,退无可退,他才开始反思自己。 当日明明受到过妖魔鬼怪的攻击,难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象? 又或者说,他真的疯了? “我疯了?”男县令问自己,下一秒他又否认了这个猜测,“不,不,我没有疯。肯定是眼前这个妖女迷惑了所有人!” “我该怎么办……” 深谙官场之道的他迅速反应过来,他跪着靠近姜去寒,痛哭流涕道:“是我错了,姜大夫,您饶了我吧。” 不等姜去寒开口,视姜去寒如救命稻草的百姓们不乐意了,这时候认什么错? “姜大夫,不要信他,他的心肯定不诚。” 药物只能救一部分人,多一个人,他们中就有一个人不会被救治,他们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身为百姓父母官,在这个关键时候就应该安安心心去死。 认错?晚了! 周围人连声附和,生怕自己活命的机会被男县令抢走,“是的是的,姜大夫千万不要信他,要道歉他早吃屎去了。” 低垂的眼睛挡住了姜去寒眼底的冷色,她装作听信了这些人的话,面露为难,“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处置他?” “不如,我们放了他,任由他自生自灭,如何?” 若姜去寒没说放了他,周围人或许会提出让男县令自生自灭,偏偏姜去寒说了,为讨姜去寒的欢心,他们只能出着更恶毒的主意:“不如捆起来,直接沉湖,或者绑在菜市口烧死吧。” 周围人缩着肩,一脸担忧:“听说疯病会传染的,还是烧死的好。” 姜增辛在一旁强忍着没有笑出来,她装模作样道:“也好,邪气这东西,只有世间最炙热的东西才能祛除。升阳姐姐,你说呢?” 柴升阳点头道,“是这样。” 听着这些人的议论,男县令心中更是恐慌,嘴上更是说个不停,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任谁也看不出他是可以断人生死的朝廷官员。 “姜大夫,姜大夫,我知道错了。我是个好人,我真的是个好人,我为官以来,勤俭爱民,只做错了那一件事。” 为了活下去,男县令此刻想到什么说什么。 “不是我干的姜大夫,是你的夫家!对,你的夫家给我银钱,让我找个由头处死你,他们想要你那栋宅院。” 在他开口时,百姓用身体拉大了两人的距离,隔绝了他与姜去寒的视线,他的话语落在姜去寒耳中只剩下咕哝的几个字。 姜去寒问:“他在说什么?” 旁人道:“姜大夫,那个狗官他招了。他说是您的夫家想要置您于死地,这才跟那个狗官联手。” 不等姜去寒做出反应,男县令就被众人头朝地的彻底拖出了姜去寒的视线,同时对男县令拳打脚踢。 另一波人风风火火地向着姜去寒夫家所在的地方而去,想要做什么已不言而喻。 姜去寒夫家的几个人被捆起来后,百姓们仍不知足,他们彼此议论,纷纷回想谁都对姜去寒出言不逊过:“城东赵家当日在菜市口起哄得最起劲儿。” “城西钱家也是。” “城北孙家在县衙当差,就是他听了狗官命令,把姜大夫捆上刑台的。” “城南李家昨日还叫嚣着姜大夫是妖女。” “……” 这热闹吸引了苻成,了解前因后果的她忍不住拍了拍大腿,好一个狗咬狗! 她走到姜去寒身侧,看着如昼的夜色,勾了勾唇,“姜大夫可还满意?” 在不知道姜去寒具体要做什么前,苻成是有些担心的,她怕姜去寒如果弄巧成拙,使她们刻意布置的东西都化为乌有。 如今见了眼前的景象,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群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跳梁小丑,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姜大夫的五指山。 姜去寒努了努嘴,“勉勉强强吧。” 听了姜去寒的回答,苻成哑然失笑,临走前意味深长道:“姜大夫今夜可得好好休息休息,明日还有更热闹的事情。” 姜去寒离去后,杜衡若心有余悸道:“举手抬足间就能灭掉一座城,幸好姜大夫是我们的人,与这样的人为敌,怕是昼夜难安。” 她现在都不敢在姜大夫面前大喘气,生怕姜大夫也顺便把她解决了。 随后又感叹道,“姜去寒姜大夫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杜衡若说的是真心话,终于得知泰阴城消息的定安长公主也是这么认为的,“这姜去寒竟然有如此胆气,投了疫病还不知足,还敢火上浇油,挑拨离间。” “千军万马也不抵她一人。” 随后看向坐在下侧的谢红叶,声音一改数日来的担忧,“不过,苻将军的表现令朕有些惊讶。” 她将手中的信递给王清莞,王清莞读完后传给了谢红叶,姜知彰凑过去,与谢红叶一同读着上面的内容。 长公主身份尊贵,王清莞性子偏冷,不好接触,这几个人中她最喜欢亲近的就是谢红叶。 姜知彰一边看一边惊叹,眼底写满了崇拜:“苻成将军反应也太迅速了吧。” “这个名为姜去寒的人,胆气可嘉,听说她以前也是深闺中的妇人。” 话到这里,王清莞顿了顿,带着些许苦涩叹息道,“多少有才有能有胆气的女人,都被深闺这一铁笼牢牢禁锢着,不得飞翔。” 她不是第一个,她希望姜去寒是最后一个。 回过神,王清莞看向定安长公主时,沉了沉眸:“泰阴事毕……只欠东风。” 谢红叶任由姜知彰拿走手上的信,她往后一靠,背部紧紧贴着椅子。 她与苻成,一晃也有五年没有见面了,从这些年往来信上内容看,苻成一直在成长着。若谢红叶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选择,是会选择现在的苻成,还是现在的她? 谢红叶懊恼地从思绪中挣扎出来。 她怎么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与苻成比较? 定安长公主走下台阶,衣摆划过地面,露出一截金色的布料,这与当年王清莞在大殿上窥到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走到窗边,定住,良久之后才转过身。 “接下来,辛苦诸位了。” 次日一早,营帐外聚集了一大堆人,人数是昨日的数倍,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连巴掌大的落脚之地都看不见。 看见姜去寒的身影,柴升阳嗤笑一声,“怕是全城的人都在这里了。” 姜去寒刚一现身,众人就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簇拥着她往菜市口的方向而去,身边有人殷勤解释:“姜大夫,所有的坏人我们都抓到了,都绑在菜市口。就等您过去看一看,我们就放一把火。” 声音中的谄媚和兴奋就连造成这一切的姜去寒听着都有些不适。 菜市口更是人满为患,姜去寒刚一来,就又有人在她身边,为她殷勤解释这个狗官干过什么,那个富家老爷做过什么,城东赵家的人做过什么…… 总之,所有曾说过姜去寒是妖女的人,都在一夜之间被捉了过来,数量高达百人之多。 百人中,有一些是姜去寒不认识的,也有一些是面熟的。 她死去丈夫的双亲咒骂着姜去寒,说她死后要遭天谴;男县令悔不当初,不断求饶;衙役说自己是听命行事,当日起哄的百姓说自己是头脑发热…… 姜去寒冷眼瞧着他们。 现在后悔了? 当初他们又是怎么做的。 她不过是想成为医家,仅仅因为女子身份,就可以如此被如此污蔑和想要置她于死地吗!不是想看她被烧死吗?那她也要这些人尝尝被人放在火上烤的滋味。 姜去寒退后一步,用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轻笑出声:“他们真的是坏人吗?” 旁人担心姜去寒突然变卦,将原本应该用在他们身上的药材,用在这些人身上。在姜去寒话音刚落地之时,周围人语气肯定道: “他们就是坏人!” “是的!” “姜大夫您难道忘记他们曾经做过的恶事了吗?” “……” 为防止意外,他们不等姜去寒回答,连忙扭头看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上百人,厉声指责,语气急切:“他们在蛊惑姜大夫的心神!” “快烧了他们!” “他们会蛊惑人心!” 这些话语对姜去寒来说似曾相识。 天道好轮回,曾经落在她身上的话,如今又落在这些人身上。 推搡间,姜去寒被赶到了人群最边缘的位置,她听着咒骂和求饶变成惨叫声,感受着火焰越来越强的烫意,看着缕缕青烟逐渐演变成滚滚黑烟。 大仇已报,姜去寒心中第一次感受到快意。 元康二十六年九月,泰阴城突发疫病,死者众多,医家姜去寒横空出世,救全城百姓于水火之间。 过后不久,姜去寒与一场人命案牵涉上关系,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 * 知道所有计划都被破坏的男帝险些将银牙咬碎,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精心设的局,居然会被苻成和姜去寒两个女人轻而易举破解。 这让他颜面何存? 更别提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一夕之间,百姓心中的天平都倒向了他的好妹妹的那个方向,还有迫在眉睫的罪己诏。 有人收到了王清莞的眼神示意,离开队伍,对着皇帝道:“陛下,姜去寒此人医术高强,又有救一城百姓之功,臣以为,应给予奖赏,以示陛下之英明。” 此举对男帝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 皇帝大睁着眼睛看此人,眼珠子险些从框中滚出来,一脸的不可置信,他怎么敢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背后是谁指使已不言而喻。 不愧是他一手选拔的好臣子、亲自照看长大的好妹妹。 好,好!好得很。 就在皇帝不知道该应下还是驳回时,有个大臣突然插嘴,“姜去寒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莫非是零水城已故姜神医之女,姜去寒?” 说话的正是皇帝的心腹,见状男帝眼前一亮,身体前倾,连忙问道,“你知道此女?” 大臣继续道:“几年前,零水城有一未解之案递到了朝廷,因此案没有前因后果,死因又蹊跷,故一直搁置。若不是听到姜去寒此人的名字,臣一时也想不起这桩无头案来。” 话是这样说的,实际上在知道姜去寒这个人的存在之后,他好几晚彻夜未睡,翻遍了零水城和泰阴城的所有卷宗,才找出这么一则与姜去寒有关的案件。 “零水城的仵作说,姜神医的尸体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剖开却大有乾坤。他心部的血脉较别人略窄、脉中淤血明显,是生前就存于体内的,并非死后才形成。” “这桩无头之案怪就怪在,姜神医的医术,零水城的所有大夫都甘拜下风,体内若是有这种变化,旁人察觉不到,他自己应当能察觉才是。” 大臣抬眼,语气慢了下来:“无独有偶的是,姜去寒的丈夫也是同一种死法。” 男大臣侃侃而谈,将零水城姜神医之死,与泰阴城姜去寒丈夫之死,联系在一起。尽管没有明说姜去寒是害死这二人的凶手,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如果姜去寒的医术远超她的父亲,那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哦?”男帝面色稍霁,“还有这回事?” 大臣深深行礼,眯成了一条缝儿眼睛露出几分狡黠来,“此事真相如何,还有待查明,依臣看,不如将那姜去寒唤入京城,若此事是她所为,该罚就罚,若此事并非是她所为,她身负救城之功,应当重赏。” 京城是他们的地盘儿,只要来了这里,是死是活,不还是他们一句话的事儿。 男帝眉开眼笑:“好,就依爱卿之见。” 安排妥姜去寒的事情,男帝看向谢红叶,眉眼含笑,“谢大人,你亲手创建的这支队伍真是不凡,居然可以在短短数日内平定泰阴城的叛军。” 明着是褒奖,敏锐的人却听到了皇帝的磨牙声。 谢红叶面色不变,迎着男帝的视线朴实道: “陛下过誉了,这是她们职责所在。” “好,真是好。”说完,男帝大笑起来,“谢大人想要什么奖赏,尽可说来。” 谢红叶仍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臣等愧不敢当。” “谢大人当真什么都不想要?” 男帝又问了一遍,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男帝的面色倏地沉下,笑意不复,谢红叶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看了就惹人生烦! 入朝五年,他明里暗里示意了很多次,这谢红叶怎么都不为所动,也不知道定安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重拾笑意,男帝道:“谢爱卿如此推辞,朕又不能真的不奖赏,不然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朕小气。不如这样吧,古往今来,女子的终身大事是最紧要的,朕以为当从此事着手。” 谢红叶眼皮狠狠一跳。 男帝仍在继续,“你手下的女兵有五万之多,成亲者寥寥,未婚育者、寡妇、和离者颇多。而朕的边关,西北和西南处有兵十万之众,多是没有成家的好男儿,不如让你手下的兵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去西北,一部分去西南,为大宁镇守边关。” 定安长公主挺直肩背,嘴唇紧抿;王清莞垂下眼睑,挡住那双迸射着冷意的眼睛。 “当然,镇守边关的同时,若有相中的好男儿,由朕做主,准许她们成亲,如何?” 在最初,男帝本以为,一群女人组成的队伍,与一群蚂蚁组成的队伍,没有什么区别,更没有什么好怕的。 在这种想法的推动下,他只将谢红叶留在京城中,任由她创建的那一支队伍自生自灭。 现实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驻守在泰阴城的兵马有三万之众,他们可不是新招的兵,而是在战场上的血浪翻滚中九死一生的兵,他们的战力非寻常兵所能比拟的。 更何况,攻城总比守城的难度要高一些。 结果泰阴城还是输在了这群女人的手里。 男帝这才回过神,他不是任由那一支队伍自生自灭,他是在养虎为患。 不过—— 输这一次算什么?罪己诏又算什么? 龙椅还在他的屁股下,皇位还在他手中,他就是胜利者。 看见谢红叶紧绷着的面色,皇帝笑了,他状似不懂般问道:“谢大人,你有什么不满吗?这可是好事儿啊。” “你不知道,这些日子里边关的那些个将军上书,说那些将士什么都不要,什么粮草啊衣服啊,他们说什么也只要媳妇,甚至为了媳妇一事还闹着要回家。他们要是回家,大宁的江山该怎么办?这事让朕头疼很久了,如今却有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 好一个两全其美。 一边把女兵当做礼物来笼络边关将士,一边通过成亲的方式将女兵队伍拆解,好一个恶毒的心思,好一副狠辣的心肠。 谢红叶本想反对,余光中,她看见定安摇了摇头,只好又将准备好的话咽回腹中。心中不满,语气半点也不显,了解她性情的人都知道她此刻正在隐忍怒气。 “臣不敢。” 男帝也没想到这件事进展得会如此顺利,他喜气洋洋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此事宜早不宜迟,谢爱卿,你尽快安排。” 在一片“陛下英明”的声音中,男帝数日来第一次笑着离开大殿。 定安只觉得自己过往几十年的蛰伏是一场笑话,她怎么会忌惮自己这个兄长这么多年?他是如此的愚蠢。 与他是同胞血亲,这会是她此生最大的耻辱。 定安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她又是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公主殿下。 同时,心中浮现一道她期待已久的声音:“时候到了。” 第93章 姜去寒(28) 困扰着一城百姓的疫病被祛除, 姜去寒与苻成,在泰阴百姓口中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人物,每次她们出行归来时, 怀中总是捧着乡亲送来的瓜果和新鲜蔬菜。 九湘不止一次在想,这些人若是知道姜去寒就是让他们得上疫病的罪魁祸首的话,他们会如何对待姜去寒? 这事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苻成没有闲着, 她暗中整军, 原本归属于朝廷的几万人马如今都在她的麾下, 从上到下, 没有一个敢不听从她命令的。 只待定安长公主一声令下,她便能从这里杀到京城,将狗皇帝的人头拧下来, 从龙椅上踢出皇宫。 岂料, 苻成等来的消息不是定安长公主的,而是朝廷的。 这次的圣旨与上次的圣旨大有不同,圣旨上的所有矛头都对准了在泰阴城这次疫病中有最大功劳的姜去寒的身上。 姜去寒与一桩人命案扯上了关系。 人命案中的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 圣旨上说, 念姜去寒救城有功,但该赏赏, 该罚罚, 此案由京城亲自审理, 由苻成将嫌犯姜去寒押入京城, 最多只可携带二十个随从, 同时接受朝廷对她处理叛军的嘉奖。 迟钝如苻成, 也明白此举不怀好意。 姜去寒看着手上的圣旨, 又将手上的圣旨递给了柴升阳, 柴升阳看了后脸上全是担忧。 如今她也明白了, 是非黑白真假,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人是怎么想的。柴升阳也能预料到,若是去了京城,她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柴升阳又从记忆中翻出刻意被遗忘的片段,圣旨所言并非空穴来风,姜去寒父亲的死因,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 更何况这些人来势不善,她和去寒能安全无恙吗? 姜去寒握着柴升阳的手安抚道:“不用怕,我们会平安无事的。” 柴升阳郑重地点点头,郁结在心中的气在这时悄然散开,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姜去寒当初为了救她而选择杀了老爷;避免被怀疑是杀人凶手而连夜出嫁;为了让她们可以长相厮守而杀了成婚了的丈夫。 去寒说什么,就会做到什么,从不轻易允诺。 她相信去寒。 见柴升阳紧绷的身体得到放松,姜去寒捏了捏她的手,随后对苻成道,“此去京城,必凶险万分,苻将军你真的要去吗?” “不管有没有这道圣旨,我都是要进京城的不是吗?只不过……”苻成回想着信上的内容,混不在意地笑笑:“只不过进去的方式略有不同。”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苻成并不关心姜去寒是否杀了自己的父亲,杀了如何?没杀又如何?这与她有什么关系。也不关心朝中打算如何针对姜去寒—— 对男帝来说这或许是一件重要到需要放在心上的事,对她们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来说并非如此,不管男帝打算如何处置姜去寒,都会为了她们将要做的事而退让。 终于等到这一日的苻成兴奋地在练兵场上挥舞着长枪,上去挑战的人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打下台。 没过瘾的她喝道:“爽!再来!” 喘气的间隙,苻成忍不住大笑起来。 谢寨主你看到了吗? 九湘欣赏着苻成矫健而不失杀意的身姿,渐渐地,扭头看向京城的方向,她的心情同样兴奋。 定安长公主蛰伏十几年,终于开始最后一击,这如何能不振奋人心。 九湘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这感觉好似有人在她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等种子长成时,她惊讶的发现自己早就知道了它会生长成什么模样,会开什么形状的花,会结什么模样的果实,果实又会是什么颜色。 好似她早就知道了定安长公主会夺位,知道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为什么? 九湘再一次好奇她的来历。 她明明活在这个世界里,却游走在这个世界之外,好似与这个世界紧密联系,却又毫无瓜葛,她究竟是谁? 与圣旨一同来到泰阴城的,还有数百个护卫。 苻成遵圣旨押送姜去寒前往京城时,他们也一同前往京城,把姜去寒和苻成的所有人都护卫在最中央。 名为护卫,实则是监视,仿佛是担心二人半路反悔跑路。 苻成知道原因,在那封信中除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外,还告诉了她男帝意欲将女兵分到西北和西南,安排她们在那里成亲生子,瓦解谢红叶一手建立起来的队伍。 苻成怒不可遏,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飞到皇宫砍下狗皇帝的头。 定安长公主本打算将大事安排在两个月后,当年男帝是在这一天登基的,长公主想在多年后的这一天再把他推下去。 凭什么皇位只传男子?凭什么她连争夺的权利都没有? 那一日的男帝会去祖庙祭拜,定安长公主趁机会把男帝斩杀在祖庙前,她要通过行动告诉那些死去的祖宗们:你们选定的皇帝也不过如此。 这是她自惦记起那个位置后,最想做的一件事。 自知晓男帝打算瓦解她的队伍,并通过成亲的方式将她们永远困在边境的那一刻,长公主改变了主意。 哪怕只有两个月,她也不想等了。 她要当皇帝。 此刻的男帝心情是前所未有的高涨,掌握着军队的苻成、有着绝世医术的姜去寒,这二人将会被他牢牢控制在手心。 定安的女兵们,会全都嫁给他的好儿郎们。 不愿意又如何?到时候可由不得她们,男帝冷哼一声,不愿意也只能愿意。 许是找到了拿捏定安长公主的法门,男帝这些日子并没有罚哪个大臣的俸禄,也没有命人将哪个大臣拖下去挨板子。 就连他原本憎恶至极的罪己诏,这几天内即便没有大臣的督促,也在他手下有了雏形。 比起除去威胁他皇位的人,区区一个罪己诏也算不得什么。 伺候皇帝的人却是心惊胆战,平日送个茶和糕点这类轻松又能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活儿,从原来的人人争先恐后到现在的人人避之不及。 他们宁可陛下发怒。 笑着的陛下远比发怒着的陛下更可怕。 姜去寒和苻成到达京城时,已是十天之后。 因苻成的平定叛军之功和姜去寒的救治一城百姓之功,面见之际,男帝并未发难,甚至还赏赐了很多珍宝古玩,并命人为她们安排了庆功宴。 庆功宴在晚上,姜去寒和苻成被人送去洗漱一番,还没喘上一口气,就被带到了宴会上。 一直跟在姜去寒左右的九湘放眼扫去,只见定安长公主、谢红叶、王清莞,她们三人都在这里。 故人相见,九湘欣喜万分。 她挥了挥手,王清莞眼中毫无波动。 王清莞看不见……她? 定安长公主和谢红叶看不见她很正常,王清莞怎么会看不见她? 姜去寒察觉到了九湘的异样,她问:“怎么了?” 王清莞似有所感,向着九湘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姜去寒和苻成身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她收回视线,心中难掩失落。 时隔多年,再一次感受到那股熟悉感觉的定安长公主蹙着眉,也向着九湘所在的方向看过来,如多年前一样,当初的她并无所得,如今的她依旧无所得。 难道真的是她多疑吗? 本应保持镇定的定安长公主在这时有些烦躁,她厌恶这种事物逃离她掌控的感觉,哪怕这东西是她的多疑的性子带来的。 不等宫人开口,已经落座的大臣们就猜出姜去寒和苻成二人的身份,立刻有人上来示好,“想必这位是苻成苻将军,这位是姜去寒姜神医吧。” 来人猜得不错。 苻成那张脸温润到看不出是个将军,但她的宽阔的体型没有人能忽视。 苻成第一次参与这种宴会,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回礼后忙跟着宫人坐在了自己的位置,忍受着旁人肆无忌惮的打量目光。 定安长公主平复情绪,再次看向这二人,微微颔首:“苻将军,姜大夫,一路辛苦了。” 定安长公主坐在众人的最上方,一袭紫色长袍,看上去贵不可言。举手抬足间有淡淡的威严流露,虽不明显,也足以令人心惊。 这般打扮,这般气势,又如此与她们示好的,姜去寒心中有了答案。 “去寒见过长公主殿下。” 九湘顺着姜去寒的视线看向定安长公主,仔细打量着她,八年过去,她的容貌好像保持在了初见的时候,容光焕发。 王清莞却苍老了些,不知道是这些年月过于操劳,还是她身体早年亏虚。 随着太监扯长了嗓子喊的一声“皇帝驾到”,九湘又一次见到了皇帝。 比起定安长公主的容光焕发,他虽精神不错,但比八年前苍老了很多,脸上和脖颈皮肤松垮。 九湘毫不怀疑,他现在闭上眼,很有可能再也醒不来。 “诸位爱卿不必多礼,今儿是给苻将军和姜大夫办的庆功宴,主角的是他们。先落座吧。” 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他笑着走进来,坐在了最高处的位置上,同时指着姜去寒和苻成二人道:“你们应该知道她们——一个是平定了叛乱的大将军,一个是将一城百姓从鬼门关上拖回来的神医。” 没有人敢出声。 当日陛下打算如何对待泰阴城那些百姓和将士的,他们一清二楚。陛下把这二人召回来,难道真的是为了赏赐吗?这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知道,今夜是一场鸿门宴。 定安长公主丝毫没有被皇帝的气势所束缚,她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再次看了一眼苻成和姜去寒,笑道:“这苻成苻将军看着面相,还以为是一个熟阅经书、考取了功名的状元呢,结果是个杀伐果断,人人畏之的将军。” “这姜大夫眉眼沉稳,确实有神医之相。” 男帝面上隐隐露出不悦,皇后见状,在一旁道:“恭喜陛下,大宁居然有这两位出色的人物,是我大宁之福。” 皇帝面上的不悦之色愈发明显,他瞪了一眼身边的皇后。 她记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妻子? 有定安长公主和皇后的出声,众人仿佛出发了什么机关般这才纷纷开口,应和道:“苻将军果然一表人才,姜神医果然超凡脱俗。” “大宁之幸,我大宁之幸啊。” 姜去寒第一次见到眼前的场面,看着举手抬足间就可以让大宁不得安宁的大臣们坐在自己四周,她摁下心中的思绪,对着最高位的男人行了揖礼,“陛下过誉了。” 苻成也如姜去寒般行了礼,她没有自谦,而是不卑不亢道:“多谢陛下夸奖。” 见这二人丝毫没有被这个场面吓到,皇帝的面色不知道有多好看,明明一个是闺阁妇人,一个是草莽之人,究竟是谁给她们的底气。 收到了某种信号的大臣突然轻嗤一声:“神医?我看不是吧。” “从未听闻世上还有杀夫杀父的神医。” 说话者正是听了姜去寒名字之后,彻夜翻着零水县的卷宗,找到了姜去寒之父姜神医死亡的男大臣。 他不屑道:“对待亲人使用这般狠辣手段的神医,前所未有。” 他不断地问着身边的人,“你见过吗?你见过吗?” 来了。 定安长公主面上笑意更深,她这个哥哥怎么如此急切,宴会不是才开始吗? 姜去寒看向说话那人,面色不变,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终于来了。 宴会怎么可能真的是为她庆功,姜去寒是没经历过什么大场面,可她不会如此天真。 男帝的脸色这才好转。 他仿佛看穿了姜去寒的心思,心中同时在想,庆功? 一个救治了泰阴城的所有百姓,使得疫病的消息流露出去,使他不得不下罪己诏;一个攻破泰阴城,收服那三万将士,这是把他的脸皮揭开丢地上踩。 他怎么可能会给破坏了他所有计划的两个女人庆功。 男帝瞥了一眼下首的妹妹定安长公主,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谢红叶和王清莞,信心十足。 通过这个宴会,他会把这几人的心思彻底打消。 先前发难姜去寒的大臣收获了一片摇头的动作后,得意洋洋地看向姜去寒:“我身边都没有人见过,姜神医你怎么说?” 姜去寒诧异自己做足了架势迎接的问题居然如此简单,她失笑道,“大人你孤陋寡闻?” 定安长公主扶着额头,趁低头的瞬间缓了一下嘴角的笑意;王清莞借喝茶的工夫整理表情,谢红叶没有掩饰,直接笑了出来。 在她之后,笑声低低地在四周响起。 “你——!” 那男大臣面色青一块白一块,他怎么也想不到姜去寒居然敢这么跟他说话。她不过是一个闺阁妇人,若不是陛下,她哪里进得来这种场合,哪里能跟他——堂堂的正三品官这么说话。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大人你以前没见过,难道这算不上是孤陋寡闻?” 姜去寒没有被他的气势所吓退,反而迎上他的视线,毫不客气道: “大人你以前没见过,如今见到了,杀夫杀父的神医就在你面前。希望大人日后不要再问这种问题,暴露自己不说,还惹人耻笑。” 她不过是区区一个女人,居然敢教训他? 他瞪了一眼姜去寒,转过身梗着脖子对皇帝道:“陛下,此贼女杀夫杀父,手段狠辣,哪怕有救一城之功,也罪不可赦。” 让她过两句嘴瘾又如何? 看谁下场更惨。 一切进展顺利地男帝恍若自己在做梦,他眯着眼睛看向姜去寒,“你刚刚所说,都是真的吗?” 姜去寒颔首:“自然。” 随后她抬眼看向男帝,冷声道:“陛下不远万里把我叫到这里来,不就是想听这句话吗?” “你……你!” 恍惚间,男帝只觉得姜去寒的脸好像变成了王清莞的脸,再一眨眼,又变成了谢红叶的脸,最终又变成了他的妹妹定安的脸。 这个时候男帝才反应过来不对劲之处。 他猛地清醒,站起身,颤颤巍巍的手指着姜去寒所在的方向:“来人,给朕抓住她!朕有赏,重重有赏。” 这个宴会自始至终都没热闹起来,如今的气氛更是紧张。 只见苻成拦在了姜去寒的身前,她浅浅笑道:“陛下,你不好奇从泰阴到京城,本该六七天的路,我们偏偏用了十天才到吗?” 话音刚落,一队兵马将整个宴会都包围了个严严实实,能看出穿着铠甲拿着大刀的都是女子。 自苻成前往京城时,这些女子也乔装打扮,通过不同的路前往这里,最终汇聚。 苻成在路上有意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确保她们在她之前到达目的地。 在宴会前,苻成就告知了姜去寒,宴会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用担心,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继续忍耐的必要。 文武百官齐聚,又是男帝最志得意满之时,还有什么比现在更适合造反呢? 男帝坐在了椅子上,颤抖的嘴唇紧抿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该是这样的。 今晚他本应该通过打压姜去寒和苻成,狠狠羞辱定安和王清莞三人,让她们永世不会再升起不该有的想法。 不该的…… 发难姜去寒的男大臣只觉得膝盖发软,口中仍怒骂着:“你们是要造反吗?你们这样是会受到诅咒的!” 不一会儿就有人迎上前,控制住他的手脚,连同站在男帝身后的所有大臣。 局势转眼就被控制下来,定安长公主这时才轻飘飘地看向皇帝,她语气淡淡:“兄长,听说你愧对天下百姓,特下罪己诏,打算让位给有贤能之人,是真的吗?” 虽是在问,可他面前被人放了两张圣旨。 一张是他才完笔的罪己诏,一张是拟定的让位圣旨。 第94章 终篇*大医精诚 “要不, 把三丫卖掉吧。” 听到这句话,正在剁猪草的小孩放下手中的镰刀,悄悄走近低矮的房屋, 透过斑驳地门缝看向正在说话的两个人。 女声有些反对:“三丫还小……” 男声烦躁地打断了她:“这么多孩子,你来养?大丫和二丫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岁,还可以帮忙带带弟弟妹妹, 过几年就能许个人家。三丫今年七岁, 一天到晚除了吃饭什么都不会, 让她剁猪草她也拖拖拉拉的……” 话到这里, 男声一顿,紧接着向门外喊道:“三丫你是不是又偷懒了?让你剁猪草你就知道偷懒,我养你有什么用, 养条狗都比你有用得多!” 小孩, 也就是三丫不敢出声,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原先的位置,拾起镰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剁着。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到了屋子里,男声朝正在织布的妇人发泄道:“这就是你养出来的丫头片子, 让她剁个猪草跟要了她的命一样。” “就这样吧,明天赶集时候, 我就把她带去卖掉。” 集市上人来人往, 一排排站了很多跟她一样大小的孩子, 各个眼神都懵懵懂懂, 头上也都插着草标。 每当有人路过的时候, 三丫总是讨好地冲着他们笑, 很快, 她的身边围了好些人。 有一个打扮得比较华丽的女人站在她身边, 捏着她的下巴, 打量着她,半晌后满意地点点头,她问三丫的父亲:“多少钱?” “三百钱。” “我要了。” “这人我们要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三丫看向衣着华丽的女人,她畏惧地往后退了退,她认识这个女人。 她遇见过一个人,是染上了病,被这个女人赶出去的。她说,她以前在这个女人手下,每天都要遭受毒打,还有数不清的活计,接待不完的…… 后面是什么,她没有告诉三丫,而是摸着三丫的脑袋恨恨叮嘱道:“三丫,以后遇见她就跑,千万不要被她看见。” 女人不屑:“我出三百五十钱!” 另一个管家打扮的人道:“我出四百钱,府上小姐正好缺一个玩伴。” 夹在中间的三丫看着二人,生平第一次鼓起勇气道:“我跟你走。” 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管家打扮的人。 三丫知道管家是哪一户人,他是姜大夫府上的。 姜大夫医术高明,治病的诊金昂贵,三丫想,就算被卖,她也要给自己觅个好人家,去给小姐做玩伴总好过遭受毒打。 她很怕疼的。 她刚说完,管家喜笑颜开,“成,那就这么说好了。” 三丫的父亲沉下了脸,又不敢反驳,只能抬起大脚,将三丫踹倒在地面上。 要不怎么说是赔钱丫头,本来能卖价更高,她一出口,只卖了四百钱,这点钱有什么用?也就能割几斤肉。 三丫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眼泪在眶中打转,没敢流出来。 她要是一哭,父亲会打她打得更狠。 “你干什么?”管家变了脸色,“她现在已经是姜府的人了,你打她,就是打我姜家人的脸面。” 三丫的父亲连忙赔好,“我看丫头不懂事,想帮您调教调教。” 三丫跟在管家身后进了姜家,看见了小姐。 小姐约莫七岁,问她的第一句话是:“你叫什么名字?” “三……三丫。” “三丫?这是人的名字吗?”小姐道,“不如,我给你改一个名字吧。你有喜欢的字吗?” 三丫摇头,她哪里认识什么字。 “那你有喜欢的东西吗?” 三丫摇头的动作顿住。 小姐追问:“是什么?” “柴火。” 小姐有些诧异:“柴火?” 三丫低下头,面露窘迫,她身上的衣服单薄,无法抵御寒冷,只有做饭时会坐在锅炉前,身体才会暖和。 小姐道:“那你姓柴如何?我叫姜去寒,取义姜祛除寒邪,不如你就叫升阳,柴胡升发阳气。” 管家戳一戳三丫,三丫这才想起来谢恩,“多谢小姐赐名。” 在姜府的日子比以前的日子好上太多,以前柴升阳要做饭、要喂猪放羊、要捡柴洗衣服,柴升阳现在只需要伺候小姐姜去寒一个人,也没再挨过打。 姜去寒玩闹时候很少,多数时间都在看书,柴升阳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偷闲。 随着年岁的增长,柴升阳与姜去寒之间的感情愈发深厚,常常形影不离,也跟着姜去寒认了很多字,读了不少书。 日子清闲而美好,就在柴升阳以为时间会这么过去时,一件事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切。 老爷,也就是姜去寒的父亲要纳她为妾。 十八岁的柴升阳不再懵懂,她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她不愿意。 柴升阳不敢将这件事告诉小姐,生怕姜去寒知晓后,会认为她迷惑了老爷,会把她赶出这个地方。 姜去寒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在一个午后,姜去寒从睡梦中惊醒,柴升阳上前安抚时,姜去寒抓住了她的手,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看着她,晦涩难懂。 就在柴升阳感到不安时,姜去寒问她:“你想嫁给我爹吗?” 柴升阳心中一片乱麻。 她若不嫁给老爷,以后还能嫁给谁?同在姜家伺候主子的下人吗?老爷会放过她吗?她不想嫁给老爷,不想在老爷不高兴时,像当初一样被随手卖掉。 柴升阳如实摇头。 姜去寒似是松了一口气,她道:“我一定不会让你嫁给我爹。” 姜去寒去找她的父亲,被父亲以不孝之名用家法惩治不说,为了惩罚她,还特意为她选了一门亲事,远在泰阴。 所有的抗争就跟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根本没有被老爷放在眼里。 柴升阳悲哀的想,她不仅会嫁给老爷,还会与小姐分开。 就在这时,因受伤而唇色发白的姜去寒又问她:“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柴升阳眼中酸涩,毫不犹豫道:“小姐,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也不想嫁人。”同样是会被随手卖掉,在小姐身边比老爷身边要过得舒服。 姜去寒握着她的手,像是立誓般:“我有办法。” 柴升阳对姜去寒没抱什么希望,她记忆中的父亲,还有老爷,他们这种人,怎么可能允许旁人的忤逆? 更何况,她的卖身契还在老爷手上,她是逃不掉的。 就在柴升阳努力说服自己嫁给老爷也是好事一桩时,她得知了老爷过世的消息,就在姜去寒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是姜去寒做的。 姜去寒语气严肃,“以后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主仆了,这件事你要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包括我。” 柴升阳只有点头的份儿。 * 马车上,柴升阳对着姜增辛讲述这一段过往,姜增辛道:“原来升阳姐姐你也有过跟我一样的名字。” “好巧!”姜增辛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们的名字都是去寒姐姐改的。” 姜去寒看着书上的字,唇角微弯。 她当初没有告诉柴升阳的是,在她之前,母亲生出了两个姐姐,她们全都死在父亲的掌心中。 父亲说,她们出嫁时还要准备嫁妆,不如死了省事。 若只是平头百姓,不用在意出室女的嫁妆多少,可她出身的姜家也算名门,名门之间,明里暗里总是会攀比各种东西,嫁妆也是其中一项。 若是带的不多,会引人耻笑。 很多家族舍不得出高昂的嫁妆,会杀死才出生的女婴,也会将即将出阁的女儿活生生饿死或是其它手段杀死,这些在大家族中早已不是秘密。 自小到大,每当姜去寒与父亲意见不和时,父亲就会搬出这件事,说他没有杀死她,代表了他是这么疼爱她这个女儿。 每到这时,姜去寒总因自己的“忤逆”而愧疚不已。 直到她产生疑问: 女子疾病的“难治”,并非是她们身负邪气,而是世人没有将她们放在眼里。那她们也生来就该被杀死吗? 姜去寒神色淡然地翻过一页书,她当初杀了父亲,不止是为柴升阳,也是为了自己素未谋面的两个姐姐。 还有自己。 她不喜欢被人掌控。 姜增辛从马车外探进头,她问姜去寒,“师母,升阳姐姐让我问你,接下来我们往哪里去?” 昨日夜里,姜去寒终于松口,同意收她为徒。 马车停在了京城外的岔道口。 往前是去西边,往后是去东边,左右各是南边和北边。 姜去寒掀起马车车帘,心中犹豫不决之际,抓起一张随手写的废稿,“不如就让风来决定。” 废稿在空中打了个转儿,飘到了其中一条小路上。 姜增辛大叫,“是南边!” 柴升阳掉转马车方向,潇洒笑道: “听说南边山好水好,只是山岚瘴气颇多,正好需要你们两个神医前去。” 伴随着姜增辛的一声惊呼,马蹄哒哒哒地响了起来,向着南边驶去。 途中姜增辛好奇地问,“师母,你为什么拒绝长公主给你的职位,做官威风凛凛的不好吗?” 话音刚落,就被书拍了一下头。 姜去寒板着脸轻声训斥:“你呀,跟你说了多少次,鱼肉和熊掌不可兼得。我要是当官了,又哪里来时间研究医术?” 姜增辛有些委屈,脸皱成一团,“可是……长公主殿下给你的是太医令,升阳姐姐说是专门给人治病的官儿。” 姜去寒道:“我若是成为太医令,受身份尊卑之限,又能医治几个病人?寻常百姓又有几个人敢找我看病?长期下来,我的医术反倒会退步。” 原来如此,姜增辛恍然大悟,她吐了吐舌头,有些许惭愧道:“徒儿听从师母教诲。” 这边姜去寒做个游医,打算南下去寻觅新的疾病,那边皇城中,定安长公主成功登基为帝。 男帝在造反当日便被一刀砍死,对外说是在行宫中养老。 他一派的人也都在死了个七七八八,只有少数看清形式的人战战兢兢地活着。 除干净男帝留下的人,定安开始论功行赏,王清莞的丞相之位众望所归,谢红叶和苻成官职仅次王清莞,还有一些自始至终就站在定安身后的也都受了赏。 新皇登基一事早已大告天下,大街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只在告示处停了片刻,又转身离去。 在旁观者看来,皇城中的巨变好像没有影响到这些人。 事实上,又怎么可能没有被影响到? 王清莞放下马车的帘子,“陛下为了到这一步,花费的时间长达几十年之久。” 定安登基后最头疼的不是这些前朝百官该如何处置,而是她那个死去兄长留下的妃子该如何安排。 难道按照祖制让她们殉葬吗? 旧皇已逝的消息还未大告天下,她又新皇登基,这时候传出这种行径,名声势必有损。 丞相王清莞道:“要不,让这些娘娘自己选择是去是留?” 在结识定安之前,这些妃嫔中就有人通过密语与她交谈,抒发心中苦闷,其中不乏志同道合者,若是因为男帝的存在而要她看着这些人去死,王清莞做不到。 定安来了兴趣,“怎么个去法,怎么个留法?” 王清莞答:“这些妃嫔中的家人尚在,家中愿意迎接的,她们也愿意回家的,自然可以回家。若是不愿回家的……” “陛下登基,百废待兴,正是缺人手之际,不如就让她们留下来,任命为女官。她们多是出身于书香官宦之家,或许不懂治国之策,但臣以为,给她们一些时间,她们必会成为陛下您想要的人。” 定安双眼犀利地直视着她的丞相,“丞相该如何确保她们不会突然杀了朕,为她们死去的丈夫报仇?” 身为皇帝,定安需要考虑自己的安危。 王清莞不偏不倚地迎上女帝的视线:“陛下不相信她们,那陛下相信臣吗?” 她上前一步,双手并拢抬高直眉心,深深拜向她的帝王,坚定有力的声音也在这一刻响彻整个大殿,“臣,愿以项上人头为她们担保。” 定安也没想到王清莞会这么做,震惊之余的她站起身,伸手想要将人搀起。 “你这是何必……” “陛下,臣并非是怜惜她们。” 王清莞打断了女帝的动作,低垂着的头仍旧被袖子遮挡着,女帝看不见她的表情。 “她们知道密信代表的含义,却没有一个人向先皇透露,这已是帮了陛下大忙了,难道还不值得陛下信任吗?” 女帝定定看着王清莞,半晌后松了口:“那就依你之见。” 就在王清莞准备领旨时,女帝突然沉声道:“唯有一人,不管她做什么选择,朕都不允许她留在皇宫。” 王清莞心中明了:“皇后娘娘?” 同为渴望着权力的女性,皇后是第一个看穿定安野心的人。 她没有声张,她想看定安会走到哪一步。 在观察的过程中,她的野心也跟随着定安的脚步,从后宫的方寸之地,挪到了前朝掌控着万里江山的龙椅上。 她开始效仿定安暗中为自己拉拢朝臣,也放下被誉为女子典范的闺仪,效仿定安写满了对权力的渴望的言行举止。 本以为自己终会成功的她在经历了那场洗尘宴后,终于梦醒—— 她看清了与定安之间隔着的那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女帝没有否认。 她可以接受这些妃嫔留在后宫中,成为宫人或是成为王清莞一样的女官,但无法接受曾与她试图争夺皇位的人留在身边。 登上这个位置耗尽了她的所有心力,再挤不出半点去提防旁人。 王清莞默声行礼,退出大殿。 定安登基后需要处理的事物繁多,作为定安座下的第一人,王清莞忙得昼夜颠倒,加上早年身体亏虚,很快就病倒在床,意识混沌之时,仍费力处理国事。 一年后,王清莞过世,享年五十一岁。 王清莞临死前,脑中浮现的不是自己历经半生,终于抢夺回自己的诗作,也不是定安长公主龙袍加身,威武不凡,而她手握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脑中浮现的是多年前突然出现的那个衣着古怪的女子,一脸的天真稚气,说要帮助她。 在她看来,天真是最没用的东西,但听到时,冰封过的心仍然会有所触动。 她本以为,自己在暗中行走的这几十年中,早已习惯了孤独。可这个女子出现后,她忽然发觉孤独是世间最可怕的东西,她渴望有人与自己同行。 想起少女曾经所说,王清莞摇摇头,躺在椅子上的她笑着睡去。 “九湘,如果你曾真实存在的话,我想告诉你。” “我们不是风中的娇弱花瓣,我们是河流中的厚重砂石。花瓣只能任风吹打,不能改变风的方向;而砂石不仅能改变河流的走向,还能消灭河流的存在。” 九湘再次打开那本书,令她惊讶的是,之前上面书写的密密麻麻的人物传记已经消失不见,只有她认识的名字在上面占了几页薄薄的纸。 除此之外,大片大片的纸张空白着,仿佛是在等着人用笔去填满它。 这是—— 九湘屏住呼吸。 她明白了。 定安长公主登基之后,原本属于男性的历史已被推翻,这本书上,这个世界上,属于女性的故事正式开始。 女性的历史,也从现在开始正式书写——! 九湘翻到姜去寒的那一页,纸上再无她曾是妖女的痕迹。 姜去寒,女,字还五,又字归十,零水人,大宁末年著名的医学家。 姜去寒少时囚于深闺,研读医书,声名鹊起后她于各地行走诊病,为钻研医术而拒绝女帝的赐官。她医术全面,尤其擅长她所创立的女科,她本人更是女子行医的第一人,激励同时代无数女子行医。 姜去寒被后人尊为“神医”,又有“鬼医”一说。 女帝评她:“千军万马不敌去寒一人。”足以证明姜去寒医术之高明。 主要成就: 晚年的姜去寒擅长推拿、方药、针灸和手术等治疗手段,精通女、内、外、儿多科,她用药简捷、诊病精准、疗效极快、尤其精于望诊,可通过望诊判断病证及病程演变,有“神医”之称。 姜去寒过世后,她的后人将她毕生研究整集成册,名为《姜去寒女科》,为后世医家带来了巨大的影响。 姜去寒是记载以来的第一个女性医家,也是第一个潜心研究女子疾病的医家。如同时代的女官第一人王清莞一般,她们激励同时代无数女子打破束缚,走出闺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生平争议: 在《姜去寒女科》这本书中记载了这样的一件事: 大宁元康二十六年,松木县爆发疫病,此时的姜去寒位于此处,却没有伸出援助之手。同年九月,姜去寒所居的泰阴城爆发疫病,她也在此处,力挽狂澜,拯救一城百姓于水火中。 书中说,泰阴城的疫病是姜去寒亲手所种。 数百年来世人都在争执这一切是否是姜去寒所为,有人认为既是后人编写,不会有错;有人不愿意相信一个被冠以神医称呼的人居然能产生这种阴毒心思。 史学家对此趋之若鹜,想要追寻真相,百年来毫无所得,反倒为姜去寒此人增加了几分神秘色彩。 这便是姜去寒“医鬼”之名的由来。 与姜去寒紧挨着的是柴升阳的名字,一如她们生前互相陪伴的模样。 柴升阳,女,姜去寒的伴侣,生卒年不详。 由于世人对女子相恋的偏见和忽视,柴升阳的生平被完全抹去,关于她存在过的痕迹只能从姜去寒生前留下的手记中获知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大家,前言结束啦,下面开启正文(咦—— 接下来的内容是女帝登基后的故事,男女社会步步变成女男社会啦,最终是全女~ 第四卷 摸金圣手(暂定) 第95章 太阳(一) 金属与石头的碰撞声有节奏地在林子中晃荡着, 有灯笼循声而来,停在了声响发出的不远处。 紧接着,灯笼掉落地面, 眨眼被火舌吞噬,照亮了一张惨白的脸。 “闹鬼啊!” 土包后探出一个黑影,对着连滚带爬逃走的人啐了一口, “哼, 孬种, 被你姑奶奶吓破胆了吧。” 说完捡起搁置在一旁的锄头, 埋头挖掘着面前的土包。 这个土包是新堆砌的,今天是第四天,土很很松软, 不过一会儿功夫, 黑影就听见了一声不同于锄头碰撞上石头的金戈声,像是谁吃痛发出的沉闷低哼。 黑影面上一喜,很快,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暴露在月色下。 是一具棺材。 黑影鬼鬼祟祟地看了眼左右, 确定无人后从随身带的工具中拿出一根尖端扁平的铁棍。铁棍约有成年人的两臂长,尖端正好能塞进黑影用劲抬起来的棺材板下, 卡在棺材板与棺材的缝隙间。 黑影紧握住铁棍的另一端, 猛提一口气, 奋力向下压着。 “喀嚓。” 属于木头独有的裂缝声响起时, 黑影屏住呼吸, 熟稔地将手中的铁棍往里面送了几寸, 这才又松开手, 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 同时咕哝着抱怨:“这破棺材不知道打了多少钉子, 害我废了这么大的力气。” 话是这样说的, 黑影没有丝毫不耐,快速呼了几口气,忙将耳朵凑到刚刚卡出来的缝隙前,仔细听着。 片刻后,黑影身体骤然放松,声音低弱,听不出是悲是喜:“看来这具棺材里不会出现僵尸了。” 棺材内并无异样,黑影动作也不像之前那般着急,直到月上中天,棺材方被完全打开,露出了她今晚避开众人来到这里的目标。 棺材里面躺着一具尸体,身上穿着锦缎制成的衣袍,在月光下泛着荧荧的微光,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与黑影身上打满补丁的碎布呈天壤之别。 黑影显然也很喜欢这件衣袍,手在锦缎上停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移向别处。 “这么好的布料,拿出去肯定会被盯上,还是给她留着吧。” 嘴上说着放弃,声音中全是痛惜。 黑影的目光又移到尸体的发髻上,有支蝴蝶簪在发着微弱的光,这一次她没有犹豫,摘下揽入怀中。 黑影的手所到之处,哪里的东西就会落在她手上,就连尸体的双脚和身下都被她搜查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黑影最后看了一眼锦缎,忍痛合上棺材。 在一旁看了半天的九湘自树林间走到黑影身侧,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 被九湘的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的黑影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是人是鬼?” 说话的时间她连忙将装有首饰的包袱藏到身后,看着九湘的双眼中全是警惕和防备:“你也是为它来的吗?它是我的了,就算你是鬼,我也不会把它分给你。” 九湘打量着四周,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坟堆这种阴森的地方里找到自己将要绑定的任务对象,还被要怀疑要抢对方的东西。 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我不会跟你抢。” 见九湘口齿清晰,不像是鬼,黑影的胆子大了些,问的话也更加放肆,大有一副此路是我开的流氓气势:“你既然不是为了这些,那出现在这里做什么?” 话是这样说的,眼底的防备却没有消失。 根据她混迹大半生的经验得知,有时候,人比鬼更加可怕。 九湘笑吟吟道: “我来找你。” “找我?” 黑影攥着包袱的手更为用力,另一只手重新握住锄头,她一改方才的弱态,冷声道:“找我做什么?” 她无母无父,又不与人往来,仇家倒是有不少。 找她? 怕是寻仇的! 话音刚落,黑影眼一眯,挥着锄头在空中划出一阵风,向九湘甩过来。 情急之下九湘只能弯身躲过这一攻击,锄头撞上她身后的松树,陷在里面,用力之大,险些将松树对半劈开,这力道若是击在人身上,不死也能废掉半条命。 知道被误会了的九湘连忙解释:“我真的不是跟你抢东西的。” 一击未重,松树上的锄头被黑影轻轻松松抽出来,再次挥向九湘:“不是?那是想把我扭送给官府,好获取赏金吗?” 显然,黑影并不相信九湘的话。 面对着黑影暴雨般连续不断的攻击,九湘只能不断后退,在对方出招的间隙中赶忙说明自己的来意。 “你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告诉我,我都会帮你实现。” 这是她的任务。 与姜去寒分别后九湘被指引着来到这里,不出意外的话,这次的任务对象正是眼前之人。 定安的登基改变了历史的原有走向,也影响了她进来的那本书以及书中的人物。以至于九湘根本不知道眼前之人叫什么,生平如何。 被迫自食其力的九湘推测着眼前人的身份。 从黑影的衣着来看,她是一个乞丐?附近的村民?看起来更像是传说中的盗墓贼。 黑影因九湘的这句话停下挥舞的动作,她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满是泥污的脸。 她用一种像是看着怪物的眼神的看着九湘,直到九湘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时,才咧开嘴,眼中嘲讽,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 “哈?”达成愿望?“我要金子。” 她紧紧盯着九湘的眼睛,“我要很多很多金子,可以把我自己都埋进去的金子,你能帮我达成?” 这么……简单? 比起之前三次任务,眼前人的要求听起来很是容易。 “好。” 黑影更为诧异,她打量着九湘的衣服,嗤笑:“你以为你是送财童子吗?” 她并不信九湘说的话,“有钱也不知道换二尺布给自己裁一件合体的衣服,等你看起来不比寒酸后,再来找我。” 九湘低头看着自己的穿着。 黑色的布料裹住她的上半身,除过脖子下方的一片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外,还有两个胳膊晃荡在布料外面。 腿上倒是还好,穿着一条长抵脚腕的宽松裤子。 九湘有些不好意思,比起黑影的浑身包装,她这副样子看起来确实有些寒酸,显得她刚刚说的话没有任何信服力。尽管衣服的用料很是轻柔,边角也被针线细密地缝着,裁剪的形状像是刻意为之,而不是布料昂贵。 黑影一边收拾着方才掘坟用到的工具,一边将摸到的金银首饰放进怀中最安全的地方,同时对着九湘随口道:“你知道什么是金子吗?” 黑影此刻把九湘当成了傻子,尽管眼中的警惕未去,但不如初见时浓烈。 当然知道。 九湘正欲回答,又被黑影冷漠着打断:“你见过金子吗?” 她抬头,对上九湘的双眼,神色郑重,不似方才的随意轻佻,此刻像是在逼问九湘:“你知道金子在黑暗中是会闪闪发光的吗?” 黑影声音中的意味令九湘怔住,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有声音在沉默的间隙闯入二人身边,近若咫尺,抬眼看去,有火光在树林间若隐若现,依稀间还有人声从那边传来。 糟了! 黑影的心猛地沉下去,此刻她无比庆幸自己从不向人交付自己的信任:“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说这一肚子的鬼话就是为了拖住我,好让这些人来抓我,幸好我没相信你。” “滚开,别挡道!下次别让我碰到你!不然……” 话没说完,她看着逐渐逼近的人声,绕过九湘的同时又瞪了她一眼,迅速跳进黑暗中。 她前脚刚离开,后脚火光和人声就占领了这里,其中一人看见黑影没来得及拿走的锄头,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东西还在这里,小贼还没走远,快追!” 为首者正是之前被黑影挖坟土声吓跑的人,他巴着其中一个衙役,声音透着谄媚:“我听见声音就过来了,还以为是闹鬼呢。” 他是逃了,见响声随着他的逃跑逐渐变小,他察觉不对劲,去而复返,才撞见这桩事。 “这还是县令大人母亲的墓,才埋下去四天,今儿正好是头七。” “可怜,可怜啊。” 九湘一直跟在黑影身后,她往左九湘就往左,她往右九湘就跟着往右,同时好言跟黑影解释着自己并非是那一伙的人。 黑影只想逃命,哪里还能听进去九湘的话。 比起后面那些追兵,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这个自称九湘的人她怎么也甩不掉。 身为乞丐的她总是会遭到各种人的欺负,为了活命,总是跑得最快的那一个。 身后追赶的人,无论是欺压她的同行还是被她抢了东西的商贩老板,哪怕是县衙那些专门捉拿她的人,她都能迅速甩开。 偏偏身边这个人她用尽了各种办法都甩不开,跟狗皮膏药一样。 忍无可忍的她在跨过一条河流后终于爆发出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九湘已经放弃了劝说,她跟在黑影身后,闻言用上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最诚恳最真挚的语气,任谁听了都会选择相信她。 “天地为证,我真的是来帮你的。” 黑影可不吃九湘这一套:“我可不信什么天地。” “不过,要我信你也不是不可以。”黑影停住脚步,狡黠的眼睛转了转,“你把后面的那些人给我拦住,我就相信你。” 九湘不傻,当然能看出来眼前之人是在利用她,但她还是应下:“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只见九湘随手从路边折下根一米多长的蒿草,转身向后迎去。见九湘走远,黑影转身,马不停蹄地往前跑。 九湘孤零零的一个人,能拦住那一群人? 能拦住的话,哼,他们八成是一伙的,想引她入瓮。 黑影终于跑到了一块能够藏身的地方,她停下来,藏好身体,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平复着跳得飞快的心和火辣到生疼的肺。 她闭上眼睛,打算休憩一会,等天亮再离开这里。 哪知眼睛刚闭上,整个人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吓得跳了起来:“你怎么不等等我,我帮你把那些人都拦下了。” 遭到惊吓,舒了一半的气卡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逼得黑影面色通红,剧烈咳嗽起来。 动作间,脚下一个不稳,身体猛地摔向地面。 这一发生的过于迅速,九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黑影躺在石头堆中,挣扎了两下,没有第一时间爬起来。 九湘收敛起逗弄的笑意,“你没事吧。” 只见黑影的头面被深色的液体覆了小半,根据气味不难猜出,正是血液,受了伤的她说话不像之前那般凌厉,但对九湘依然没好气:“没……没死……呢……” 九湘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头上的伤马虎不得,我带你去看大夫。” 黑影像是没听清, “什么?” 九湘带着她走了两步,重复道:“我们去找大夫。” “大夫?” 黑影停住脚步,混沌的大脑在这一瞬间清醒,她挣扎着把自己的胳膊从九湘肩膀上抽回来,声音瞬间有力,“我不去找大夫!” 她一把推开九湘,失去了支撑的她重重摔在地面上,从坟中摸到的首饰散落一地,她手脚并用地将这些东西抢回怀中,嘴上不停地念叨着:“这些都是我的,谁也不能拿走……大夫也不能。” 九湘轻叹一声:“头上的伤必须要治,钱没了还可以再搞,命才是最重要的。” 黑影对九湘的话充耳不闻,一心清点着怀中的东西,见一个没丢,她脸上又浮现了逼问九湘是否知道金子是什么时的嘲讽和讥诮。 “你知道人命多少钱一条吗?呵,五百文。你知道找大夫要花多少钱吗?最少需要三百文。” 她自嘲:“我这贱命,哪里配找大夫。” 九湘一路走来,怎么可能不知道人命,尤其是女人的命,是何等的低贱。 她的视线向四周扫去,状似无意道:“你怀中的东西,价值不菲,若是换成银钱,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不等九湘说完,就被黑影大声打断:“够了!我找不找大夫,把这些东西换不换银钱,都与你无关!” 她饿狗般死死地护着怀中的东西,看着九湘眼睛异常凶狠,犹如看到了饥肠辘辘时与自己争夺骨头的同类。她呲着嘴,露出锋利而尖锐的牙: “你与我想法不同,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就是,又何必高高在上地劝说我?” 见九湘用那副近乎是同情的表情看着她,黑影差点认输,紧接着,一股无名怒火自心底而起,她哪里需要别人的同情? 她活到这么大,靠的可不是别人的同情! 为了逼退九湘,她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道: “我不如直接告诉你,三百文和我的命,我选择三百文。”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这次是爱财胜过命的盗墓小乞丐~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和地雷~啾咪 第96章 太阳(二) 九湘一旦生出想要靠近黑影的意图, 黑影眼中的警惕就愈发明显,仿佛下一刻九湘会一跃而起,将她怀中的东西都抢过来。 对峙片刻后, 九湘转而道:“那我帮你治病。” 黑影的神色并没有因为九湘这一句话而变得缓和,九湘见状连忙补充,“钱你不用担心, 我来负责。” 黑影眼睛亮了亮, “钱你来出?” 九湘点头。 黑影轻笑一声, 眼底警惕不减, 声音倒是增了几分无赖,“若不是你突然出现,我头受了这么重的伤, 现在你出钱帮我治病是应当的。” 紧接着她语气一转, 一抹黠色在她眼底铺展开来,“不过,我还是不能信你。谁知道你会不会到了人多的地方后,出卖我。依我看, 不用你带着我去找大夫了,你身上有值钱的东西吗?直接赔我就行。” 九湘除了身上这套衣服、和那本可以随她心意取出来的书以外, 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 更别提值钱的了。 她想到了一个两全的主意, “不如, 我去帮你拿些药。” 黑影根据九湘的衣着就猜出对方没什么钱, 说这一番话也只是为了劝退这个名为九湘的狗皮膏药。当然, 九湘如果能赔钱, 对她来说那就真再好不过。 闻言她挑了挑眉, “也行。” 九湘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一个急需甩掉的狗皮膏药, 她正全心全意回想着来时经过的镇子。眼睛一闭,身形就消失在黑影面前。 这惊得黑影唰地站起身,这时候她已经感受不到额头传来的痛意,怀中的首饰掉了一地她也忘了捡。 “我是见鬼了吗?” 她用力掐了把胳膊内侧的软肉,感受到疼痛的她大叫一声,随后怔怔地看向九湘消失的地方,仿佛失了魂魄般:“原来不是做梦。” 半晌,她蹲下身,将散落一地的首饰再次捡入怀中,动作没有之前那般迅速,满是泥污的脸上没有之前的警惕和防备,也看不出半点遇见鬼时的恐惧与害怕。 她借口支九湘离开,打算趁机摆脱此人。 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九湘回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手上握着一个小瓷瓶,这是她从药馆的柜台中翻出来的。 “你受的是皮外伤,涂抹金疮药总是没有错的。” 九湘惊讶地发现,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黑影像是被人拔去了尖刺,不再对九湘冷嘲热讽,任由九湘帮她额头上药。 乖顺的模样令九湘十分不适应,她斟酌语气道:“你还好吗?” “这药挺有用,刚一涂抹上,伤口就不疼了。” 黑影转了转木然的眼珠,视线对上九湘时流露出几分亮色,“你能突然出现,又能突然离开,是鬼吗?” “不是。” 九湘否认。 黑影并不信,她带着几分执拗问道:“你若不是鬼,那谁是鬼?” 九湘摇头,她解释道:“我确实不是鬼,但和鬼也没有太大区别,除了你之外,旁人是看不见我的。” 黑影怀疑的视线在九湘身上扫了一圈,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相信九湘这些话,闻言只是低低应了一声,眼中的光亮褪去,看起来有些失落。 她介绍自己,“我叫太阳。” 太阳告诉九湘,接下来她要将昨晚的收获换成银钱:“东西一直放在身上,迟早会被人发现。”这是她的经验之谈。 九湘忧心忡忡,她通常在任务对象结束生命的前几日出现,这一去正是太阳的劫数也说不定。 太阳并没有将九湘的预测放在心上:“那家老板跟我还算熟悉,能有什么岔子?” 太阳并没有信任九湘,但眼底的防备不如之前那般明显,紧绷着的身体刚一放松,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有点饿。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随便擦了擦上面落着的灰尘,啃了几口,有点干,又喝了几口小溪里的水。 一套动作她做得很是熟稔。 吃饱喝足的太阳找了个草地睡了一觉,直到夜色降临才出现大街上,身上的衣服全是补丁,头面沾着泥污,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乞丐般的人怀中竟然藏有珍宝。 而后拐进了一条小道中,一直跟着她的九湘也拐了进去,停在了一个简陋的木门外。 “这是一家古玩店的后门。”太阳对此处很是熟悉,“以往我获得了什么见不得人或是路子不明的东西,就是在这家店里换的。” 太阳有节奏敲着门,很快就有人闻声而来将太阳迎了进去,并没有因为太阳的穿着打扮就把她拒之门外。 进屋后,太阳将怀中的东西掏了出来: “吴老板,我这次拿来的可都是好货,钱你可得多给点。” “东西好了,钱自然不会少。” 吴老板十分圆滑地回答太阳,同时拿起首饰,对着光线打量。半晌,他轻轻咦了声,语气笃定:“这东西……你这次扒了人家县令老爷那老母亲的坟?” 太阳面上浮现出得意之色。 “吴老板好眼力。” 吴老板道:“倒不是我眼力好,昨晚县令大人母亲的坟被扒了,一大早就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你又拿来这些东西,我一猜就猜到了。” 他唇边的胡须一翘一翘的,“这些东西总共算你一两银子如何?” “一两?吴老板,这价格是不是太低了些?做生意可不带这样的。”太阳不满地叫出声,“我忙活这么久,怎么着也得有十两银子吧。” 吴老板随意拨弄着桌子上的东西,话里话外透着嫌弃,“你看看你这次带来的都是什么东西,这玉手镯成色不好,耳环的成色虽然不差,但太小了些。还有这些,这些,都是一些不值钱的。” 挑剔一番后,他用施舍的语气道:“一两银子,已经是看在你常来的份上,多算你的。” 太阳继续讨价还价,她不是第一次跟吴老板打招呼,自然也熟悉对方这一套压价流程。 “这些东西要是不好,县令会让他娘把这些东西每天带着招摇过市?吴老板是不是太小瞧咱们那大老爷了。” 吴老板压低声音,面露难色:“看来你还记得你这次拿的是谁的东西,那可是县令大人的,真是胆大包天。我收了你这些东西,转手可不好转手啊,万一被官府的人发现,你可就害惨了我。” 他一锤定音,“一两,不会再多了。” 以往这个吴老板出手还算阔绰,谁知道这次如此吝啬,太阳生出了几分气性,说着就把东西往怀里揽。 这吴老板并不是真心想收,她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我不卖了。” “不卖?城里可没地方再敢收你的这些东西。一两,爱要不要。” 见太阳的脚步没有放缓的意思,吴老板继而又威胁道:“可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官府今儿还跟我打过招呼,说看见了这些东西就得报官。” “你要报官?” 他的古玩店早被官府盯上了,今天上门一是为了打招呼,二是为了警告他。 要想摆脱,就得推个人出去,眼前这人是个女的,还是个乞丐,就算没了她也不会影响别的顾客的生意。加上她又掘了县令大人的坟,县令对她咬牙切齿,推出去为自己挡挡刀,让他在县令那洗清嫌疑再合适不过。 吴老板意味深长道:“是否报官就看你怎么抉择了。” 没有第一时间报官,就是想着能不能低价将这个女人的东西都搞到手。 若是太阳看得清形势,他自然会另择挡刀的人选。 太阳眯起眼睛,“吴老板这样可不像是做生意的人。” “怎么做生意,自然由我来决定,不是吗?” 吴老板轻飘飘的话钻进耳中,太阳的声音也冷下来,“吴老板难道不怕我把你暗地里的勾当都说出去?” “怕,怎么不怕。” 吴老板笑眯眯地,丝毫没有被太阳这句话威胁到。 显然,他早已考虑到了这件事,也有了对策,“可是我这店清清白白,没有证据的事儿,县令大人又能说什么?倒是你,呵,人赃并获。” 太阳明白这一遭不能善了。 用一两银子把东西交给这人,她心有不甘;若是不交给他,万一真的报官,她在这个地方永无宁日。 眼下只有一条路能走。 太阳对着吴老板露出了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 “那你——” “就去死吧!” 在吴老板的惊讶视线中,太阳一跃而上,双手掐住吴老板的脖子。 既然两条路都不是她想选择的,那就解决掉距离她最近、令她不爽的人和事,接下来该做什么以后再谈。 一直旁观的九湘没想到事情变化得如此突然,更没想到太阳的手段是如此的狠辣。 见太阳处于下风,九湘攥住吴老板反制太阳的胳膊,硬生生地掰到身后,骨骼突然断裂的声音十分响亮,吓了太阳一跳,掐住吴老板脖子的手松了一瞬,回过的太阳用更强更盛的力量掐了回去。 吴老板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脸皮涨成了红得发紫的猪肝色,直到他彻底失去呼吸,唇色变青,整个人铁铅般往下坠着,太阳才松开手,生怕自己被带着摔到地上去。 此刻明月高悬,除过吴老板之外,没有人知道太阳曾来过这里。 逃出那个地方,太阳肚子里的气没有因亲手杀了一个人而得到安抚,“那个县令真是够蠢的,老娘的坟被挖了还大大咧咧的找人,这么丢人的事也不知道藏着掖着点。” 她咬着牙发誓:“我明儿就报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吃了亏必百倍报复回来的太阳姐上线啦~ 第97章 太阳(三) 太阳带着九湘到了城郊的一处废弃庙里。 推开破败到只剩三条腿的香案, 撬开地板,出现了可以容纳一人进出的黑洞,太阳毫不犹豫地把昨夜所得丢进去。 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 太阳合上地板,把香案推回原来的地方。 “好了,我们走吧。” “去哪?” 太阳指着已经被地板和案几挡起来的黑洞, 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找东西把这个洞填满。” 九湘点点头, 藏在这里虽然隐蔽, 但很难说不被人发现, 用泥土封存起来是一个极为稳妥的方法。 太阳带着九湘离开破庙,走向远离人烟的山林。 许是长期昼伏夜出,太阳不像寻常人一样, 在黑暗中只能看清万物的深色剪影。她不仅可以在石子遍布的小路上走得稳稳当当, 也能在没有人踏足过的山林中找清方向。 走着走着,九湘就察觉了不对劲之处,她驻足对太阳道,“封黑洞的泥和沙在破庙外就有很多, 为什么要走这么远的距离取,这里的泥沙有奇特之处吗?” 太阳歪头看了九湘一眼, 眼中短暂地划过不解, 随即了然道:“自然有奇特之处, 我要用的泥可不是普通的泥, 沙也不是普通的沙。” 在九湘探究的视线中, 太阳掂着手上的铲, 笑得意味深长:“只有金泥金沙才能填补那个黑洞。” 金泥金沙?恍惚间, 九湘记起太阳之前说要报复县令, 她猜测道:“我们此行是为了挖县令家的坟?” 太阳并不否认, 眼睛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愉快得弯成了月牙状:“狗县令不愧是当官的,是我见过最奢侈的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吃不到的肉,他家经常会放到发臭。所以我猜,他家祖坟里应该藏有不少金银珠宝。” “反正那些东西死人又用不到,给我用用怎么了?” 县令家的祖坟,太阳早就惦记上了,还踩了好几次的点。 “若不是听说县令母亲的随葬品中,有一支纯金打造的蝴蝶簪,我怕别人先我一步,恐怕县令的祖坟灵窍此刻已经被我破开一个大洞。” 挖坟虽然见不得阳光,倒也算不上稀罕事。 不止太阳,还有周围的乞丐、土匪、百姓,明里暗里都在做这件事——在死这件事上,没有人愿意委屈自己的亲人,哪怕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的乞丐——掘坟一定有收获。 有随葬品对这些人来说再好不过,如果没有的话,尸体身上的衣服、躺着的棺材,都可以换取钱财和生活所用的东西。 碍于县令的权威,他母亲的坟可能没人敢碰,可世事难料,谁又能说个绝对。 太阳生怕会出个跟她一样爱钱胜过命的人。 说到这里,太阳忍不住跟九湘抱怨: “也不知道县令的孝名是怎么传出来的,老娘都死了也不埋进祖坟里,害得我还要挖两次。” 初来到这个世界的九湘或许跟太阳一样不明白,不明白两个性别的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异,不明白一个性别的人为什么能理直气壮地抢占另一个性别的东西、压在另一个性别的头顶,逼得她们喘不过气来,而不会觉得愧疚和羞耻。 但现在的九湘有什么不明白的。 在这个世界里,女人的才华不能为自己的所有、女人一旦试图挣脱束缚自己的框架,就被逼得走投无路,想要活下去只能成为土匪,终生游走在人群之外,遭受世人的冷眼和嘲讽。 女人不能研究医术、女人生来带有病邪之气、女人不像男人那样拥有与生俱来的皇位继承权…… 高高在上的没有女人的祖坟,里面躺着的都是生前高高在上俯视着女人的人,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同意让他们眼里这些草芥一样的女人入驻? 九湘只觉得愤怒,她冷笑着提出自己的建议:“为了惩罚他们让你跑两次,你不得将那个狗县令的祖宗全都扒出来曝尸荒野。” 太阳赞道:“好主意。他们要怪就怪自己的子孙后代不长眼睛,惹谁不好偏偏惹到了我。” 二人正说着就到了地方,天色大亮。 太阳再次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就着泉水吃了下去,随后就躺在了一块大石头上,伸了个懒腰,摘下片跟玉米叶一样大的叶子挡在眼睛上。 “白天做这事儿不方便,保不好就被谁给看见了。我先睡一会,等晚上再说。” 黄昏时分太阳醒来,二人继续在山林里赶路,这次没有赶多长时间,天色将黑时二人就到了地方。 与初见时太阳挖的那个小土包不同,眼前这墓一看就是有钱人家才会修建的。 立于最前方的墓修建得恢弘大气,规格比普通百姓居住的房子还要大,后面几排子孙的坟墓比起最前方的虽然小了不少,但跟县令母亲的那个小土包比起来,也算得上豪华。 太阳眼底泛着亮色,一边打量一边啧啧道:“这墓可真豪华。” 说完吐掉口中的狗尾草,爬到墓顶上,拿起手上的工具就向下挖,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夯得平整又紧实的土凿出一个小小的坑。 看着距离墓底遥遥无期的洞,喘气的间隙,九湘道:“这样挖下去也不是办法,合我们两个人的力,恐怕需要好几天的时间。” 她提议道:“不如回去找几个人,大家一起,也更省力些。” 太阳也没想到墓顶的土会夯得这么紧,跟烧制出来的陶土一样瓷实,她还是第一次挖这样的墓。 以前她挖的都是坟,小小一抔土盖着小小的木制棺材,都是些普通人家的,泥土再怎么干硬也是松软的,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耗费了全身的劲儿,才掘出一个小坑出来。 对于九湘的提议,太阳直接否决。 她不允许本该属于自己的金银财宝进入别人的怀中,而且她也不信任旁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临时变卦,反将她一军。 人心难测。 这座墓太阳踩了好几次的点,横跨时间有一年之久,一直迟迟未挖,正是这个原因——她一人之力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破开这个墓。 九湘作为太阳勉强信任的第一人,才被带到这个地方。 九湘知道太阳很是看重金银财宝,而且警惕性很高,她当然明白太阳不可能把这些东西白白拱手让人,更不会相信别人会与她并肩为伴。 但她在明知这些的前提下,也不会白白说这一句话。 “你忘记我是什么人了吗?” 二人对视,太阳瞬间明白九湘的意图。 二人一合计,确定计策可以万无一失后,将挖出的土虚虚埋上,就离开了这个地方,回到城中。 太阳习惯独来独往,但城中乞丐就这么多,久而久之,还是有几个她眼熟并且也眼熟她的人。 她借着乞讨的动作靠近其中一个,并不掩饰自己的来意,“我发现了一个大墓,里面肯定有很多金银财宝,我一个人吃不下,你去不去。”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会有人拒绝。 那个乞丐呼朋引伴,很快就聚集了六个人,到了傍晚,一行人出了城。 到了地方,有人眼尖认出了县令的祖坟,连连后退,声音中全是害怕,转身就想逃:“你怎么不早说这是县令大人的祖坟?” 他们有人猜到,“县令大人母亲的坟,不会也是你挖的吧。” 敢碰县令家祖坟的,一定敢碰县令母亲的坟。 太阳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甚至还有几分骄傲,“是我。” 大宁对于盗墓者的惩罚非常严重,但巨大的利益还是令盗墓者前仆后继,屡禁不止,追溯困难,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民不告官不究的潜规则。 这些盗墓的人中也有一个潜规则,就是不盗当朝所有官员的墓。 倒不是因为他们这些盗墓者有原则,有原则的话也不会走上盗墓这条路,而是被捉到的话下场极惨—— 掘人祖坟,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最侮辱人的手段,没有之一。 这些当朝官员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遭受这等侮辱,天涯海角,必会找出真凶,祸及三代。 要知道城外的土被周围的人挖了个底朝天,唯独这座墓没人敢碰,正是因为县令。 他们还不想死。 追溯困难,不代表追溯不到。 有人对着太阳就骂:“你疯了?你想死就去死,想招惹县令就招惹县令,为什么要拖累我们?我们可不想跟你一起死。” 太阳连活人都敢杀,难道还害怕挖一个死人的墓? 她拦住这几个想走的人,好声好气劝说:“这事你们不说,我不说,也就天知地知,还有谁知道?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她给了这些人最后一击:“难道你们不想要里面的金银财宝吗?” 这群人陷入了犹豫,商议之后,仍是要离开。 金银财宝他们是想要,可也得有命花才是。 见引诱不成,太阳换了说法:“你们难道不恨县令吗?不恨这些当官的人吗?他们凭什么凌驾在我们头上,每个人都口口声声说着为了百姓,可是,他们做过什么好事儿吗?” “他们做的好事,是几年前的旱灾,他们把朝廷送来的赈灾粮高价卖给我们?” “还是逼我们交一年比一年重的税?连我们成了乞丐也不放过。” ——乞丐还要交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恨吗? 恨,当然恨。 太阳声声蛊惑着他们。 “眼下这个复仇的机会,你们真的要放弃?你们可要想清楚,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看谁不爽就掘谁家坟*阳 第98章 太阳(四) 面对着太阳的循循善诱, 为首者再次出声拒绝,声音异常坚定,“这件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 我们今晚也没来这里,更没有跟你碰过面。” “你自求多福。” 说着,就往来时的路上去。 走了几步, 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的他转过身, 看到一同前来的五个人留在原地, 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们不走吗?” 五个人没有应声, 他们彼此对视着。 走不走? 不走。 掘不掘? 掘! 意见一致,他们走到墓顶上默不作声地挖着,空气中只有呵哧呵哧地喘气声, 和工具碰撞到瓷土一般硬实的地面时, 发出的 “砰砰”声。 他们手上的动作一下比一下用力,是对县令的害怕和报复,更是对里面东西的垂涎。 这个地方百姓的生活原本很和谐,什么盗墓, 什么挖死人的棺材去卖,扒死人衣服去换取东西, 是被人戳着脊梁骨大骂的。 怎么可能会有现在这片土地上的坟墓被翻了个遍、大量白骨暴露在外、白日里处处是怨气、入了夜处处是哭声的景象。 突变发生在六年前, 那时天气数日晴朗, 江河水竭, 井水见底, 庄稼秧苗得不到灌溉, 全都枯死。 若只是这一年的干旱, 日子还能勉强维持下去。 可是次年, 又生了蝗灾, 才抽了穗的秧苗全都被啃食得干干净净,一时间,饥民成灾。 朝廷得知此事,送来了赈灾粮,狗县令仗着天高皇帝远,竟猖狂到高价将这些粮食贩卖,所得据为己有。 不是没有人想着将这些人告知朝廷,只是带着所有证据自发去往京城的人,几日后全都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城外。 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那粮食怎么可能有人买得起,走投无路之下,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损阴德的招儿。 好不容易有了条活路,可是瘟疫又出现在这个地方,反反复复好几次,一直到一个名为姜去寒的神医路过这里时,才改变了这一切。 临走时,她特意叮嘱过,如果想要瘟疫停止,就不能再曝尸荒野。 这时本土的人已经死了个十之七八,五年时间过去,如今这里的多数百姓都是从别的地方迁过来的,对这里曾发生过的事情一无所知。 表面上一切都恢复了太平,唯有当初的百姓的将这一切都放在心间。 经过这几次灾难的他们什么都没了,只能沦为乞丐,依靠乞讨和盗墓为生,遭受着后来者的鄙夷与唾弃。 怎么不恨。 唯一提出离开的那个人也放弃了挣扎,认命地拿起锄头,“我也来!” 七个人分工明确,速度远非九湘和太阳二人所能比拟的,天色由浓转淡时,几人手中的锄头终于发出了空荡荡的碰撞声。 是墓室! 几人长呼一口气,互相对视,面露喜色,忙碌了一夜的疲惫在此刻远去,身体重新涌起无穷尽的力量。 没有被破开小洞的墓室很是坚固,有了小洞的墓室相当于人有了脆弱点,不需要多大的劲儿,洞口就扩散可以容纳两个人进去之大。 尽管对里面的金银财宝十分好奇和垂涎,但没有一个人从主动钻进去。 盗墓自古以来经常发生,渐渐地,发展出了反盗墓的手段,最常见的就是在墓室中设置机关、毒气。 这个墓室并不大,机关应该不存在,需要提防的只是毒气。 他们都在等毒气排出。 “糟了!”看着黑漆漆的盗洞,有人突然想起什么,“我们来得太匆忙,忘记准备一只公鸡。” 太阳记得是有这么一个说法。 若盗的是寻常小坟倒也算了,但进入墓室必须要带一只公鸡,一是为了祛除阴邪之物,二来则是为了查看长期未见天日的墓室中是否有毒气存在,三来是为判断墓室中是否有可供人呼吸的气。 她们此行来去匆匆,忘记了这一茬。 太阳是没有什么所谓,其余几人倒是焦急起来,“没带公鸡,若是我们遇见了阴邪之物该怎么办?” 其中一人看着挖出来的盗洞,面色发沉,眼底精光一闪而过,“周围大大小小的坟墓被发现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阴邪之物,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 “这位兄弟说得不错,以往也没听说过哪个墓室出了问题。” 接话的人是六人中身形最壮实的,别人称他为熊大,其余几个人在他的衬托下都显得矮小了不少。 熊大把目光放在了太阳身上, “你的身形看起来最瘦小,进出这个洞比我们方便,不如你下去给我们兄弟几个探探路?” 没有公鸡,这不还有一个女人吗? 语气是商量着的,但太阳敏锐地感受到对方眼中迸发出的狠色和不怀好意,这分明是把她当公鸡用。 她经历了太多次的背叛,逐渐养成了她不喜欢与人结伴的性格。与九湘的短暂相处,让她放下了戒备之心,导致自己此刻陷入了危险当中。 太阳的心沉了下去,谁知道墓室中都有什么东西,她冷眼瞧着这几个人,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握着工具的手已经出了汗,只见她轻笑道:“别取笑我了,我一个女人下什么墓室?几位兄弟也应该知道,我们女人总是会招惹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太阳像是没有察觉到氛围的突然变化,她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瘦猴,“不如你替几位兄弟下去?你是男子,阳气旺盛,身形也瘦小,总比我一个女人下去要好些。” 其余几个人不好说话,生怕此刻一出声,第一个进入盗洞的就是他们了,于是齐刷刷地将目光放在最瘦小的瘦猴身上。 空气安静下来。 最靠近此人的九湘甚至能听见他因为害怕而全身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 “我……我不合适吧。”瘦猴咽了咽口水,干笑几声,“刚刚熊大不是说过,阴邪之物是不存在的吗?谁下去都一样,对,都一样。” “磨磨蹭蹭做什么,”熊大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的视线冷冷扫过太阳,手自身侧抬起,向着太阳伸来,“再磨蹭下去天都亮了,你是想让我们都被官府的人抓到吗?” 贼心不死! 太阳后退半步,紧紧盯着伸过来的那只手,攥着工具的手蓄势待发。他们有六个人,而她只有一个人,若是真的动手,她势必会处于下风。 她必须要抢占先机! 就在太阳准备出手的前一刻,被视线锁定的那只手却直直穿过她,落在了身侧的瘦猴身上,紧接着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不是冲她而来? 太阳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背上的冷汗和衣服黏连在一起,她不适地甩了甩肩膀。 “谁把老子推下来的?!” 墓室中传来瘦猴的怒骂,“你们凭什么要把我推下来?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会死人的!”不过片刻,怒骂声歇,再次传来的声音令所有人心头一喜:“我们发财了!” 进去了还能说话,说明里面是安全的,没有毒气。太阳正欲下去,却被熊大推到一边:“我先进去!” 熊大一出声,其余几个想进去的人只能乖乖停下动作。 太阳并不着急,里面的东西不是谁进去,就归谁的。 墓室内部只比外面看来小上一点,书桌、矮柜、床、文房四宝……各种东西和器具应有尽有,像是有人真的曾在这里生活过。 只是时间太久,大部分东西都腐成了朽木,稍微一碰就化作尘土,唯有金子和器物光鲜如昨。 进入墓室中的太阳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她的目光中只有金子的存在,眼睛在烛火那么微弱的光芒下也闪着亮色,咧开的嘴角怎么都合不上。 水壶,金的! 笔,金的! “这一趟没白来。” “发财了……发财了!” 其余人的表情与太阳如出一辙。 金子做的东西只是这个墓室的冰山一角,从金子光芒中艰难挣脱的太阳制止了几人收集东西的动作,她指了指放在墓室最中央的石棺,不怀好意道: “外面这些估计不算什么,里面才藏着真正的好东西。” 太阳找的这几个人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当然知道达官贵人一般会将最珍贵的东西一定在尸体周围,距离尸体越远,东西对这些贵人来说也就越不算什么。 太阳话音还没落地,他们便猴急地聚在棺材周围,合力将大理石打造的棺材板掀开,一阵呛人的灰尘过后,众人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尸体经过岁月的流逝,只剩下一副黑乎乎的骨架子,那些随葬物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头骨下面垫着的是金丝编织的玉枕、嘴巴里含着的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腰间的革带多年未腐,上面镶嵌着数枚形制不同的玉板…… 以往他们也进入过一些达官贵人的墓室,可是那些墓室里面的东西,跟这个墓室里面的东西比起来,完全不值一提。 若是能全部拿出去,他们的未来不只是发财那么简单。 没有人伸手去碰那些东西,更没有一哄而上,将这些东西抢进怀里。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全是提防和火热。 半晌,有人吞咽着口水说出了第一句话:“这些东西,我们该怎么分?” 来之前众人并没有商议好该如何分这些赃物,心中想的也不过是均分。心底想的是一回事,亲眼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每个人都想据为己有,太阳也不例外。 熊大阴狠的眸子扫过众人:“我应该拿大头,我出的力最多。” 原本有些怵他的瘦猴不乐意了,硬着头皮道:“应该是我拿大头,如果不是我率先进入墓室,你们哪里有看见这些东西的份儿。” “别说了,如果不是我召集你们……” 几个人争执不下,吵嚷开了,甚至还动起了手。 太阳站在一个角落里,面露嘲讽,冷眼旁观这几个人的丑态。 “等等,大家先不要吵,是她带我们来的,应该由她来决定我们该怎么分。” 一个人将矛头对准看热闹的太阳。 在胡乱飞扬的灰尘中,几个人用虎狼般的视线看向太阳,大有太阳一旦分得不合他们心意,他们就会将太阳撕成碎片的意思。 迎上这几个人的视线,太阳一点也没被吓到后退,在带这些人来之前,她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很难有人在这些东西面前保持理智。 闻言她理所当然道:“你们不是说是我带你们来的吗?那应该是我来拿大头。” “你也拿?”熊大率先叫出来,“你一个女人什么也没干,凭什么拿?最多拿一点辛苦钱。” “就是。”旁边有人附和。 瘦猴也不甘落后: “我们也懒得计较你拖我们后腿的事情了,我们能平安进入墓室,没有被你的晦气影响到,全靠我们几个身上的阳气旺盛。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这些人对她会是什么态度,太阳早就做好了准备,此刻并不生气。 她指着石棺问:“怎么分配暂且不提,你们看那是什么?” 几个人的视线顺着太阳手指的地方看向石棺,石棺中没有什么变动,那具骨架依旧躺在那里,革带和玉枕也在原位。 就当他们准备询问太阳这话是什么意思时,躺在那里的骨架突然坐起,跟他们打了个照面。 他们敢做这个,当然是不怕鬼的,前提是没有看见骨架在棺材中坐起来! 众人被吓得后退,牙齿和手打着颤,完全找不到方才面对太阳时的嚣张态度。 熊大还保持着镇定,他快步上前,一把将骨架推回石棺里,声如雷鸣,“哪有什么鬼,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见骨架在石棺中散成一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互相抱怨起来:“你刚才叫什么叫,没有事也让你叫出了事。” “是他先叫的……” “砰——” 抱怨戛然而止,什么声音! 有人大叫起来。 “大狗!” 几人先前进来的地方此刻躺了一个人,正顶着满头的血低声呻吟着,正是大狗,他是守在墓室外面放风的人。 在众人注视下,大狗又发出一声惨叫,其余几人迅速拉开了自己与大狗的距离。 就在熊大说话的间隙,他们看见有一个骷颅头从大狗身下钻出来,在地面上不停地滚着,直到撞在墓壁才停下,上面还沾着血。 熊大有些不满:“大狗,你不在外面好好守着,跑进来装什么神弄什么鬼,难道是怕我们独占了这些东西不给你分?” “大狗你这样做可就不地道了。” “就是啊,会吓死的人你知道吗?” 无缘无故受到一场惊吓的众人也十分不满,完全忘记了他们方才为什么大打出手。 当下也不管大狗死活,只往袋子中装东西,装着装着,他们骇然发现有人在跟他们争夺手中的袋子! 拉扯感如此真实,不是一句“装神弄鬼”就能解释的。 “鬼啊!” 之前最镇定的熊大眼一翻,晕了过去。 始作俑者九湘踹了踹他,随后对着太阳摊开双手,“看起来像是真的晕过去了,不禁吓啊。”顺势将停在脚边的骷颅头踢到一边。 “它……它怎么自己动起来了。” 瘦猴最为胆小,他连忙往盗洞的方向跑,“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跑? 又能往哪里跑? 原本守在墓顶、本该将他们拉出去的大狗连同绳子一同掉进了墓室,瘦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头顶这个洞,双腿一软再软。 那个骷颅头还在地上滚来滚去,像是在寻找他们的踪迹。 “我了个娘嘞,救救我啊……” 太阳看了一会儿戏,觉得好没意思,她捡起这几个人滑落的袋子,在这四个人恐惧的视线中,把墓室里面能带走的东西全都搜刮了一遍,如果不是墙上镶嵌的玉块抠不下来,否则她也是要带走的。 见太阳胆子如此之大,那四个人对视一眼,大着胆子道:“把你手上的东西留下,否则,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太阳怎么可能把到手的东西放下,她眉头微挑:“你们不怕了?” 尽管太阳的脸上布着泥污,墓室的烛火微弱,但那四人还是从她脸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戏谑和扑面而来的嘲讽,再迟钝的人也该反应过来了。 “是你在捣鬼?!” “是我。” 太阳大大方方的态度跟承认县令母亲的坟也是她所掘的一模一样。 太阳视线落在刚翻完的石棺中,这几个人也没有废物个彻底,至少提醒了她还有事没有解决。 只见她抽出腿骨,用大头的一端敲了敲墓壁,听见声音传来时,她眉头微挑,还挺结实,视线这才转移到那四个人身上:“你们又能怎么样?” 四人正欲说些什么,视线落在太阳身后,又噤了口,恐惧爬满眉心。 只见原本落在地上的绳子,不知何时跑到了墓室顶端,正悬在太阳身后,在空中一荡一荡,一如他们爬进来的时的样子。 一而再再而三的诡异之处,令他们根本分不清此刻到底是太阳装神弄鬼还是真有其事。 明明是可以带他们逃离这诡异墓室的绳子,此刻落在他们眼底,无异于催命的符号。 太阳对身后发生的事情毫无所察,就算察觉了也不怕,她打量着重新缩在一起的四个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掂着手中的腿骨,似是考虑该从哪里下手比较合适。 没错,墓室中的这些东西她自始至终想的都是独吞。 就在这时,九湘的声音顺着绳子爬到了太阳的耳朵中: “太阳,快出来!县衙的人来了!” 第99章 太阳(五) 县衙的人怎么来了? 太阳下意识腿骨抛给四人, 也不管结果如何,就把装着收获的袋子抗在自己肩上,然后拽了拽绳子, 示意九湘拉她上去。 九湘的身体与这个世界的人比起来,有一些玄幻之处,但毕竟是肉体凡胎, 她用力拽着绳子…… 绳子丝毫未动。 太阳不明所以, 她催促道, “你用点劲儿。” 九湘跟太阳打着商量, “要不先把那些金银玉器先运出来,然后再拉你上来。” 太阳背上的那些器物不是金子就是玉石瓷器,分量不小, 再加上太阳一个大活人, 对九湘来说有点吃力。 这个提议立马遭到了太阳的拒绝,“不。” 九湘觉得太阳的声音好像有些古怪,但远处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她没有时间深究。 她再次拿起绳子, 用力一拉,居然拉动了! 她前脚刚把太阳拽出洞口, 旁边一道怒喝声横空出现, 九湘手一抖, 绳子带着太阳险些落下去。 幸好太阳眼疾手快, 及时松开绳子一把抓住洞边, 借着九湘的手和自己的力气很快爬了出来。 太阳一出来就跑, 即便身形被身上的东西压得有些踉跄, 又险些被石头绊倒, 也没回头看一眼, 恰好在衙役们出现之前消失在这片坟茔中。 “刚刚好像有人往那边跑了。”一个声音响起,很快就被另一个声音压了下去:“这群盗墓贼还在里面!” “这群人真是胆大包天,连县令家的祖坟都敢盗。” “谁说不是呢。” “跑的那个不要怕,反正同伙都在这里,到时候一上刑,不想说也得说。” 见这群人没有追踪太阳的想法,九湘才放下心,跟了上去。 匆忙之间,她也忘了深究,为什么她刚刚还拽不动的绳子,第二次没有用多少力就拽上去了。 麻袋里的东西只装了一半,但背起来颇有分量,见太阳背着它十分吃力,步伐凌乱,身形摇晃,九湘道,“不如你我各背一半,先离开这个地方为上。” 九湘话刚出口,就明白自己这句话说的很不恰当。 她看见了太阳身上瞬间增长、膨大的警惕,这是进入墓室中后,太阳身上就出现的东西,现在浓郁得令她头皮发麻,一时说不出话。 好似她方才说的话不是出于好心,而是在谋划着抢走这些东西。 太阳没有作声,她一只手紧紧抓着麻袋的束口,另一手扶着麻袋下缘不让它从肩头滑落,身体紧绷似拉满了弓的弦。 九湘能明显感觉到,她在防着自己。 九湘毫不怀疑,若是她现在靠近太阳一步,太阳绝对会跟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快速拉开两人的距离,或是像受到了威胁的狮子一样,扑上来咬穿她的喉咙。 九湘也明白了之前感受到的古怪是从哪里来的。 她有些生气,起初不相信她是人之常情,现在还警惕她做什么?若是她有心争夺,就不会把她从墓室中拽住来,任由她在墓室内等着官府的人到来,把她捉走。 像是为了甩开九湘,太阳努力地向前跑着,受肩膀上的重量拖累,她的速度也只比平时走路快上一点。 远远跟在太阳身后的九湘生气的同时又感到庆幸。 若不是朝廷那些人被墓室中的几个人绊住了脚步,让他们无暇分心墓室里的东西都去了什么地方,凭着太阳此刻的速度,她恐怕很难逃脱被捉的下场。 令她忧心的是,照太阳这个速度,那些人有意追寻,追上太阳只是时间问题。 九湘停住脚步,折返回墓室。 天色已经大亮,九湘刚回到这里,就听见了或轻或重的哀嚎声。 抬眼看去,墓室中的六个人已经被带了出来。 大狗满身是血,不知生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熊大昏昏沉沉,棍子在身上落了好几下都没呻吟一声;剩下四个人抱在一起,身体瑟瑟发抖,时而猛颤一下,像是被什么恐怖的东西所惊扰着。 “快说。”说话的人踹了一脚瘦猴:“墓室里的东西都哪里去了?!” 墓室里面空荡得令人害怕,除了一副石棺和乱七八糟的骨头架子以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县令大人的这位祖宗可是当过丞相的人,死后的墓室怎么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有? 瘦猴视线恍惚,无论这些人怎么问、身体受到多么重的挨打都是一句话。 “鬼……鬼……” 其间夹杂着几声突然的大叫:“有鬼啊! “装疯卖傻是吧!” 问话的衙役一脸怒意,若是问不出一个结果来,他回去怎么跟县令大人交代? 要是县令大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他怕是得褪下一层皮。 想到此,手中的棍子不受控制地冲向四人,在惨叫声中,他沉下脸又一次问:“我再问你们最后一遍,这里的东西你们究竟藏哪里了?!你们的同伙是谁?在哪里接头?” 瘦猴终于从恐吓中回过神,还没看清围着他的都是什么人,就趴在地上,护住头,发出的哀嚎声中夹杂着太阳的名字。 “太阳?” 问话的衙役显然被逗乐了,也是气的,他没想到这几个下贱东西到了现在,还不肯说实话,还在装疯卖傻,“我还月亮呢!” 他挥了挥手,冷笑道, “好好打,让他们尝尝县令大人的利害!” 瘦猴身体一抖,他跪着上前,抱住问话衙役的双腿,顾不得为身体上的疼痛哀嚎,“官爷你信我,真的是太阳干的。” 见对方脸色阴沉,瘦猴连忙解释,生怕下一刻棍子又落在自己身上:“小人没有糊弄大人,也不敢糊弄大人,是有一个乞丐叫太阳,是个女的,真的是她干的。” “昨日我正在街上乞讨,这个女人就出现了,她平时疯疯癫癫的,我们都不跟她往来的。但是昨天她说,她说她发现一个老墓,一个人吃不下,问问我们要不要来。” “我当时哪里知道是县令大人家的墓,若是知道,给我十个胆子我们也不敢来啊。” 衙役提着他的头发,“别人让你来你就来?你难道不知道,按大宁律法,盗墓会被判处重刑吗?” 瘦猴低下头去,不敢再看,身体因为这句话抖了一下。 “然后发生了什么,墓室中的东西又去了什么地方?” 瘦猴有意把自己从这场祸事中摘出去,只见拣着对他有好处的话说,“当时我们来到这里,并不知道这是县令大人的墓。进了墓室后,我们看见了鬼——” “那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不害怕,她把所有东西都装进麻袋里,然后……然后官爷你们就来了。” 瘦猴忍着身体的疼痛,在心里把太阳骂了一遍又一遍,难怪都说女人不能下墓,她们的身体果然会引来这些东西。 早知道不该让她进入墓室的,不然他怎么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瘦猴后面说的话,九湘本有机会制止,但一想起太阳,一股无名之火就从肚子中钻了出来。 太阳又不信她,她还帮着太阳做什么? 问话的衙役半信半疑,“你说的全是真的?” 瘦猴不顾身体上的疼痛连忙磕头:“官爷,我说的话若是有半个字是假的,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死后也没有人收尸,被挫骨扬灰!” 他讨好一笑,指着地上的几个人道,“官爷你也可能等他们醒来问问他们,小人真的没有说谎。” 衙役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我就信你一次,但你应该也知道,欺骗我就是欺骗县令大人,要是没发现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说完,他吩咐旁人道:“你们两个人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靠近,剩下的人跟我回县衙。” 与身体的遭受的疲惫相反,太阳的神情很是愉快,她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金子!察觉到九湘没有跟在自己身后,她灌了铅的脚步也跟着轻快起来。 唯一令她苦恼是,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天色已经大亮,回到破庙的路上很难不被人瞧见,很有可能会走漏风声,被官府抓住。加上九湘已经知道了她藏东西的地方,破庙对她来说不再安全。 有了! 太阳脚步一拐,往山谷的方向去。 两山之间夹着一条小溪,溪水在山谷的凹陷处生成水潭。水潭根据凹陷的程度,大小不一,深浅不定。 太阳的目的就是找到一个深点的水潭。 没用多长时间,她就找到了合心意的水潭。 卸下身上的麻袋,在林子中拽了根足够长的藤条,捆住麻袋的开口。又将麻袋小心翼翼地放入潭中,将藤条的另一端绑在一颗不起眼的大树上,用石头和枯叶挡住藤条伸进水里连接包袱的痕迹。 最后绕着水潭走了一圈,确定这个藏宝地很隐秘,很难被人发现后,太阳才卸下一身的力,就着溪水洗了把脸,缓解忙碌一晚上的疲惫。 在看见水中写满愉快和疲惫的倒影时,她想起了九湘。 九湘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性格古怪、来历古怪、穿着古怪、身份也古怪,像是……像是一个菩萨!只有菩萨才会一上来说她帮她完成有很多金子的愿望。 她本来已经相信九湘的,不然也不会带着九湘去她藏东西的地方,前提是她今天没有遇见那六个意图置她于死地的人。 更何况,在这么多的金子面前,她又很难相信九湘不会心动。 九湘说她是人,既然是人,又怎么会不看重金子,她没见过不爱金子的人。 太阳摇摇头,五官因为纠结而拧成一团。 第100章 太阳(六) 得知祖坟今夜可能被盗墓贼光临的男县令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在房间中踱来踱去。 好端端地,祖坟怎么会被挖了呢? 昨夜突然有乞丐敲门,说是见到有人谋划着今晚挖他的祖坟, 这真是他当官以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 他可是这平溪县的县令,祖上可是出过丞相的,怎么会有宵小来掘他家的墓?给他们十个胆子, 他们也不敢! 若是平常, 他只当笑谈, 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偏偏才发生母亲坟墓被挖一事,令他怎么都安不下心,思前想后, 他决定派出衙役去探个究竟, 看看这件事是风言风语,还是确有其事。 人是半夜派出去的,现在天已经亮了,怎么还没回来? 听见门口传来动静, 县令拉开门就往外走,按耐不住地问, “你们回来了?那边究竟发生什么事——” 声音在看到衙役及其他们捆住的几个人的瞬间, 戛然而止。 县令当了不止一年两年的县令, 经验丰厚, 此刻还没搞清楚这几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但落在他们躲闪着视线的脸上时, 他已经猜到自家的祖坟确实被人光临了。 尽管如此, 他不死心地问, “怎么回事?” 为首的衙役硬着头皮, 尽量缩短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赶过去时,这六个人就在墓室中了。” 轰隆—— 这句话劈得官袍加身的县令头眼昏花,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他家的祖坟……真的被人掘了? 他欲吐血,“那可是我家的祖坟!” “大人,您没事儿吧大人。” 说话的衙役见县令双眼发直,身体虚软,连忙将县令扶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下,倒了一杯茶水,颤抖着递到县令嘴边,生怕会被县令的怒火波及。 县令现在哪里还能喝得下去东西?他扶着额头,口中哎呦呦一声高一声低地嚎叫着,被这个消息气得不断喘气。 先是刚好头七的老娘的新坟被小贼给挖了,他刚修好坟,后脚祖坟又被掘了。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他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祖宗! 半晌过去,回过神的县令才想起该处理这几个人,他上前冲着每个人的心窝子都踹了一脚,发泄一通,才觉得气平了些。 他这才命人整理衣袍,看上去不那么狼狈之后,才强压着火气,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把过程一五一十说来给本官听听。” 衙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敢亲自说出来,于是将说出太阳名字的瘦猴拖到县令面前,看了一眼县令,色厉内荏道,“快告诉大人,你们究竟是怎么盗的墓?又是谁指使你们盗的墓!还有,墓室中的东西被你们带到哪里去了?老实交代!” 瘦猴转了转小眼珠,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性命能不能保住,全看他接下来的表现,于是忍下浑身的疼痛,连忙爬起来跪好,将在衙役面前说过的内容,又在县令的面前复述了一遍。 在最后瘦猴哀求道:“大人,小人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求大人饶过小人一次,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 “饶过?” 县令不听这个词还好,一听这个词再也压不住火气,他站起身,又是一脚将瘦猴踹倒在地上 “你们这群下贱的东西,刁民!不知死活的玩意儿!你们知道挖掘祖坟意味着什么吗?还是本官的——祖坟!” 县令瞪着几人的眼睛像是门口那两只石狮子一样圆,他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本官饶过你们这些贱民,谁来饶过本官的祖宗!” 古来选墓地都会挑在一个风水绝佳的位置,若能将葬在风水圣地,能使先灵安息,庇佑子孙后代。 掘人祖坟就是在诅咒生者断子绝孙,后辈穷困潦倒,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对生者的极尽侮辱! 因此,对盗墓贼的处罚也是众罪之首。 尽管如此,古往今来盗墓者前仆后继,对于挖坟一事十分热衷,甚至不少官员也乐此不疲。 谁不喜欢这样快速来钱的方法? 瘦猴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忍着骨头散架般的疼重新趴好,“这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大人您家的墓,否则就算是给小人十来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做这种事情。” 九湘见此轻嗤一声,跟太阳比起来,这几个人毫无胆气,明明心中对这个县令恨得要死,表面上却半个屁都不敢放。 不像太阳,说报复就报复,管你是县太爷还是天王老子,一点也不虚伪。 “你刚刚说,组织你们去盗墓的人是谁?” 男县令转了两圈,问,“你说,她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乞丐,名叫太阳?” 说到太阳,县令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顺下去的气,又卡在了胸前。 一个女人?居然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毫无名气的下贱女人把他祖宗墓里的东西全盗走了?但凡是被什么有名的江洋大盗盗走,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生气。 “是的大人。” 瘦猴怯声答完,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像那三个同伴一样,被吓晕过去,或是生死不知,无论如何也比现在被人拿着刀在脖子上比划的强。 这个县令手段向来狠辣,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自己还不能不能说话。 县令瞪圆了的眼睛正往外呲呲地冒着愤怒的火花,他一拍桌子,“给本官捉拿她,死活不论!我倒要把这个这个太阳剖开看一看,她是长了熊心还是安了豹子胆,敢盗本官的祖坟!” “本官要让她尝尝我的利害。” 一旁的衙役小心询问:“那这些人该怎么处理?” 县令看着这几个人咬牙切齿,尽管他们的托词是太阳把东西全拿走了,但这几个人也是参与了掘坟一事,他怎么可能会放过?闻言磨了磨牙道:“把他们几个拖到祖坟前跪着,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结束。” “不,死了也得扶起来让他们给我跪着!” 瘦猴没想到自己会落得这么一个结局,他明明把一切都说出来了不是吗?为什么不能将功赎罪? 电光石火间,小眼珠子突然想到一件事,连身上的伤都顾不上了大喊道:“大人,我知道是谁挖了老夫人的坟!” “谁?!” “是太阳!昨晚她亲口承认的,小人不会记错。” “又是她?” “她长什么样?” “她脸上全是泥,我看不清,但是她耳根前有一颗黑痣!也很高,比寻常女子高出很多。” 若是太阳站在县令面前,县令很难保证自己不冲上去撕烂她的肉,掏出她的熊心豹子胆,报一报掘祖坟的血海深仇。 “给本官找!就算掘地三尺,你们也得给我把她找回来,不然你们也别回来了!” 瘦猴趁机抬头,用谄媚到近乎天真的期待神色问:“小人已经把知道的全说出来了,大人可以放小人一条生路吗?” “放了你?” 县令转动的头颅咯咯作响,阴沉沉的声音随之响起:“放了你?然后让你去告诉其他人,本官的祖坟和母亲的坟墓,是怎么被你们下贱肮脏的乞丐给掘开的吗?” 这是奇耻大辱! 若是传出去,把他的面子往哪里搁? 若是传出去,把他们家族的面子往哪里搁? 县令的脸上沉得仿佛能滴下墨来,他威胁身边的衙役,眼底杀意明显,“这件事谁都不准说出去,若是蹦出去半个字儿,不,若是让本官知道那些刁民传这件事,不管是谁说的,在场的你们一个个都逃不掉!” “还有,找几个僧人和道士,让他们为祖坟做一场法事,为祖先们安魂,再找几个能工巧匠修复墓室和风水。” 太阳还不知道县衙中发生的事情,更不知道自己因为昨夜的壮举,被县令放在了追捕名单上的第一位。 直到她站在平溪县外面,多次死里逃生的她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不同寻常之处。 她敏锐地推测到,县衙怕是从那留个让口中,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和做的这些事情,她想,这个地方不能再留下去了。 做好决定,太阳没有进入对她来说危机四伏的平溪县,而是去了破庙,她掀开缺了腿的桌子,撬开木板,露出来一个只能容纳老鼠进出的洞。 她将胳膊伸进去摸了一圈,随即睁大了眼睛——空的?! 太阳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一无所获的手,不信邪的又伸了下去,摸了半天也没触及熟悉的感觉。 她嘴巴抿成了直线,上身下倾,将眼睛放在了洞穴上方往里瞧。 洞穴里面并不是黑漆漆的,从地板缝隙中钻进去的光线将里面分成了好几个小空间,尘土飞扬着,能看见不知道多少时间以前掉落进去已经风化的破布,还有受了惊的老鼠飞速逃窜。 唯独没看见金子。 以往她这样趴着的时候,是能看见她放下去的闪闪发光的金子的。 太阳的心沉入了谷底,她这么多年一直藏在这里的东西,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以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情,是谁拿走了她的东西? 太阳脑中浮现的第一个人是九湘,她只带九湘来过这个地方,也只有九湘知道她藏东西的地方,随即很快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和九湘相处的时间很短,短到只有两三日,在这两三日的相处中,她能感觉到九湘并不是贪财的人。 今早对九湘的警惕不过是出于本能。 ——相信一个人是一方面,克服本能去接纳一个人是另一方面。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藏在这里的东西去了哪里? 100-110 第101章 太阳(七) 第 101 章 太阳(七) 就在太阳完全没有头绪, 甚至计划磨好刀守在旁边的路口,见到一个人就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问这里的东西去哪里时, 身后传来的一道声音打破了她的不切实际的计划。 “你是在找这些吗?” 太阳闻声去看,只见九湘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手上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正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晃动, 金属撞击玉器的声音时而悠长, 时而短暂, 这是太阳最熟悉和喜欢的声音,里面装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太阳没想到东西居然在自己最先排除了的人手上, “你拿这些做什么?” 太阳这句话令九湘有些意外, 她将视线从太阳身上挪到手中的包袱上, 眉头微挑,神色略有古怪: “你不是声称把这些东西看的比命还重要吗?现在它们都在我手上,你应该第一时间把它抢回去才是,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太阳。” 太阳被九湘的话呛到无法反驳, 像是被戳中了某种心思般开始跳脚:“关你什么事?” 不等九湘反应,她又恶狠狠道:“你应该庆幸我还算了解你, 如果是别人碰的, 哪怕对方最后会归还, 我一样会剁了她的手。” 见到太阳的表现, 九湘眉头又动了一下。 太阳独来独往惯了, 以致她对靠近的人处处提防和戒备, 刚才那一番话看似是在威胁, 实际上是在向九湘认错和求和了。 感受到话中歉意的九湘心情大好, 一直郁结在心头的闷气开始消散。 毕竟太阳初次与人敞开心扉, 她也不能太苛刻了不是。 这时九湘才想起提醒太阳,“我刚刚从县衙过来,那边已经知道你的事了,派了不少人来搜捕你。你经常在这里出没的消息他们也掌握了,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来到这儿。” 顿了顿,九湘开始解释手上的包裹,“这些东西他们可能会查到,以防万一,我就先拿出来准备去找你,没想到你也到了这里。” 太阳接过九湘递来的包袱,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质感,因为误会九湘而产生了愧疚,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 “我们快走吧。”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九湘打断,“这个地方你若是待下去,接下来的日子怕是没有安宁。你挖了那个县令的祖坟,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闻言,太阳吞下了即将出口的话,面容没有因为九湘的话而变得慌乱,好似对此事早有预料,并没有流露出半分留恋,“在盗那狗县令的祖坟之前,就知道消息迟早会传出去,他也不可能会放过我,那时我就准备好离开这里了。” 她将包袱背在身上,踏出破庙时,语气难掩骄傲,“平溪县里里外外的墓都让我挖了个遍,已经没有什么好东西了,不如出去走一走。” 有了昨晚的经历,太阳明白了一个道理: 挖普通人的坟是没有前途的。 要挖,就得挖一些大的,比如王公贵族的墓,比如昨晚挖的那个墓。 太阳感受着背上包袱的重量,忍不住感慨, “我挖坟挖了近十年的时间,才攒了这么一点东西,但是昨夜那么一会会功夫就得到了那么多,还件件价值不菲。” 平溪县是个小地方,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唯一值得吹嘘的就是几十年前出过一个丞相,后来落叶归根,他就葬在了平溪县外的山里面。 正是太阳昨晚找人挖的那个墓。 除此之外,平溪县再也没出过什么达官贵人,也就没有大墓给太阳挖的。 接下来该去哪里,太阳显然早就做好了打算。 “我们去青阳。” 九湘好奇地追问:“怎么想着去这个地方?” “这几日不是有流言吗?说朝中一个官员,姓什么来着,哦对,姓吴,突然病逝,尸体将会被运到祖籍青阳安葬。” 太阳十分愉悦,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儿,细细看去,里面藏着的全是狡黠。 “朝廷那些官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各个富得流油。哪怕是芝麻大小的县令,家里都有那么多的金银财宝,这种大官,死后的随葬只会更多。” 在掘了县令大人的祖坟之前,太阳听说了这个消息,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朝廷官员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这与她一个小小的乞丐又有什么关系,就算大宁亡了也跟她没有关系。 经过昨夜一事,太阳无论如何也要说一句:这跟她很有关系。 她将来获得金子的多少,全仰仗这些达官贵人们。 太阳跟九湘一路上东躲西藏,终于在六天后到了青阳城。 她们来到青阳城的这一天,恰好是传闻中的吴大人遗体回到故里的日子,城内所有人都早早守在这儿,等候着吴大人的灵车归来。 人群过于拥挤,九湘不打算凑热闹,太阳却跟周围人一样,伸长了脖子看向灵车会出现的方向,不愿意挪开脚步,她悄悄跟九湘咬着耳朵, “听说这些达官贵人们用的东西都是金子做的,等一等,让我看看他们撒的纸钱是不是也是金子做的。” 纸钱当然不可能是金子做的,达官贵人们出殡,九湘也是围观过一两次的。但太阳如此好奇,她也不好打压对方,只得按下烦躁,跟太阳一起候在这里。 九湘和太阳并没有等太久,众人翘首以盼的灵车就靠近了城门,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兵将百姓封锁在道路两旁,将道路中间大部分地方空了出来。 在百姓的不满嘘嘘声中,灵车队伍这才进入城中。 灵车还没进入视线,锣鼓唢呐的声音就传入耳中,随着锣鼓声的靠近,众人才看见灵车队伍最前方的两人举着比一层楼还高的招魂幡。 “不愧是当过官的。”九湘身边有个声音说道,“你看这气势,真豪派。” 招魂幡后是穿着孝服绑着孝带的死者亲人,为首的一个男子面貌端正,九湘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等九湘记起,男子就已经路过了九湘,身后跟着一队面露悲戚的人,被他们围在中心的是一个黑色的棺材。 见到棺材,百姓发出的惊叹声彻底盖过了锣鼓声。 棺材不知道是用什么木材制成的,四周雕刻着精美的镂空花纹,用金粉描出来之后,又用朱砂点在花心,栩栩如生,十分奢华。 旁边有知道内情的道:“听说这个棺材是金丝楠木做的,是陛下特意赐给吴大人的,可见吴大人是多么得陛下欢心。” 金丝楠木! 捕捉到关键词的太阳的眼睛发亮,尽管她一直盗的是普通百姓的坟,见过的棺材多是枣木 、桃木做的,但不妨碍她知道金丝楠木的存在。 有人曾经告诉她,金丝楠木是世上最珍贵的木材,它做成的棺材可保尸身千年不腐。 这是皇家专供的好东西。 太阳双眼紧紧追着金丝楠木的棺材,直到棺材消失在街角,她从恋恋不舍的将视线收回来,眼底全是狂热,“这个棺材……若是能拿出去卖,能卖上好些金子。” 九湘此刻顾及不到这具棺材的珍贵之处,她的注意力此刻全被身边百姓的谈话声吸引去了。 “这吴家真得当今陛下的喜欢,先是吴大人扶持陛下登基,现在他的女儿又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儿。陛下对吴家的喜欢可不止这一些,你们还记得天承二年过世的女丞相王清莞吗?” “这怎么会不记得。” “十三年前,上一个皇帝还没禅位的时候,那时王丞相还不是丞相,只是一个妇人。她在当今陛下——也就是当初的定安长公主大寿上,揭露自己诗文长期被亲人窃取的事情,这件事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先皇觉得这王丞相才名高于满朝文武,才破格让她进入的朝堂。” “扯远了你。”问话的男人摆摆手,“当日在大寿上,站出来的不止有王丞相和姜知彰姜大人,还有几个人,她们也遭遇了王丞相的事情。只是她们命不好,遭受的不公没有人主持。” “你说的……莫非吴家女儿也在其中?” 回应的声音中有些震惊。 “所以说,这陛下咱们这种凡人是看不透啊。明明知道这父女有仇,却还是将重用这对父女,也不怕这俩人把朝堂搅个天翻地覆。你看,这次吴大人灵车回来,他的女儿都不愿意护送。” 这个男的也不管有没有人接话,信心满满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常言说上阵父子兵,可没听说过上阵父女兵的,怕是这当老子的,被这当女儿的给克死了。” 话刚出口,他觉得膝盖遭受了一股外力,他一时不备,重重摔在地面上。 身边人见了顾不上震惊他方才的放肆之语,而是大笑道,“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跪,吴大人的灵车早就走远了。你要想跪的话,现在跟上去还来得及。” 跪在地上的男的面色煞白,冷汗涔涔,方才他背后空无一人,刚刚遭受的外力是从哪里来的?想到自己刚刚出口的话,他顾不得疼痛,忙调整好跪姿,转向灵车的方向老老实实地磕了几个头。 “小人知错,我不该胡乱冒犯您,请大人赎罪。” 九湘若无其事地收回脚,她终于想起那股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 躺在金丝楠木棺材里的吴大人,九湘是见过几面的,那个披麻戴孝的男子与吴大人模样相似。 吴大人是第一批投靠定安长公主的人,当时的定安长公主只是一个公主,说白了就是一个连权力都没有皇亲国戚。 生出那种野心,必须得有可以支撑自己的力量才是。 选择为王清莞主持公道,不完全是不忍见到本该有才华的女子被迫隐姓埋名,终此一生,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在,但更多的是王清莞的才能和她所创建的密语可以为自己所用。 所以面对与王清莞有着相同经历的吴家姑娘时,长公主在她和她的父亲之间,很快做出了取舍。 相比于吴家姑娘,长公主更需要吴大人提供的支持。 王清莞当时为此事长吁短叹了好几日,却无可奈何,站在长公主的角度,这是最有利的做法。 九湘眼前冷不丁地出现了一张纸钱,圆形方孔,与铜板大小别无二致,将她从回忆中拖了出来。 纸钱中央是太阳失望的脸,“我还以为这些当过官的用的纸钱也是金子打成的,没想到跟我们一样,也是纸做的,真够小气的。” 看完了热闹,九湘和太阳找了个地方住下来,二人白天出去待在吴家周围,时刻关注着吴家的动向。 一直到第三天,吴家才把棺材运到了青阳城外的山脚下,这是吴家祖坟所在。 据传闻,祖坟位置是特意找人算出来的。 山形刚好是一只躺着的白虎,祖坟恰好在白虎的怀中,风难以侵袭,水难以灌入,是一个可以福泽子孙后代的好地方。 墓室是得知了吴大人死讯的那一天开始修建的,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将金丝楠木棺材和逝者生前的东西安置进去。 摆好棺材和随葬品,吹过唢呐,剩下的人开始封墓顶,夯实顶端和墓室侧边的土,不给盗墓贼以可乘之机。 工程量之大,用了整整三天才结束。 到了晚上,等得实在不耐烦的太阳和九湘出现在这个地方,身旁跟着五个人。 等打开墓室,太阳打算用之前掘平溪县县令祖坟的方法,跟九湘联合起来,把这五个人吓跑,她一人独吞里面的所有东西。 这五个人是太阳这几日混在乞丐堆中特意挑选出来的,共性是贪图眼前之利,也怕死。 这样的人比起其他人,要好拿捏得多。 墓室的土被夯得很实,幸好是新土,没有旧土那么难挖。尽管太阳这次带的工具比上次充实和完备很多,土也相对松软一些,谁知道夜色过半,他们还没有打进墓室。 这完全在太阳的计划之外。 有问题。 太阳停下手中的动作,细细听着几个人挖墓的声音。 越靠近墓室,挖土的声音就越空旷,与墓室只差一线之隔时,挖土的声音不仅空旷,还会有回音。 这跟挑西瓜是一样的道理,西瓜越熟,声音越清脆。 她们可以根据声音来判断距离墓室还有多远。 眼下挖土的声音声音很空旷,还有回音,这是靠近墓室的征兆。 太阳眉头并没有因为这一发现而变得平整,反倒拧得更紧了一些,半晌后,她直起身子,面色凝重。 土底下可能垫了东西。 太阳叫停几人,点燃手中的烛火,刨开一部分泥土,仔细一看,果然如她所推测的一样,在土的最下面出现了石头一样的东西,表面光滑平整,敲击出来的声音十分沉闷。 太阳道:“这是……大理石?” 土夯得过于紧实,工具碰撞而产生的声音跟磕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没有区别,就连碰到二者以后,蔓延到胳膊上的震颤感也近乎一样。 月黑风高,他们几人只顾着埋头去做,若不是太阳发现了异样,他们干到天明也不会发现。 太阳挖过的大墓不多,算上眼下这个,也才第二个而已。 她没见过大理石的墓,但也能猜出来,用大理石只是为了让墓更坚固,也是为了防止盗墓贼光临。 “碰到这东西真够晦气的。”五个人中的一个冲着太阳抱怨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总不能干了大半夜,什么东西也没获得吧。” 辛辛苦苦来到这青阳城,难道要白跑一趟?太阳同样不甘心,金丝楠木棺材她还没有摸上一把,里面的金银财宝还没有进入她的口袋。 看着露出来的大理石,太阳定了定心神,狠色闪现。 “砸!用力砸,这大理石应该没有多厚。” 几人用带的工具砸了两下,没对大理石造成什么伤害不说,他们手上的工具反倒出现了磨损。剩余的工具更不适合砸东西,几人又没带锄头,总不能用人的拳头去砸。 其中一个人产生了退意,“要不今天到此为止,我们明天找齐了工具再来。” 空手回去?这不是太阳的行事风格。 在这个束手无策的关头,太阳想起这个风水宝地一面紧挨着河,而河的两岸多有或灰或白的石头。 经过太阳的提醒,六个人借着月光,循着水流声摸到河边,费力搬了好几块回来,每个都有三个人头那么大。 它们在太阳的指示下被高高举起,用力砸向被清理出来的大理石板。 “咚、咚、咚。” 砸大理石板的动静在夜色中过于响亮,每砸一下,就有鸟雀从周围的林子中飞走,然后叽叽喳喳吵闹着又飞回来。 在这个过程中,太阳的心被砸石板的声音牵引着,重重抬起,又重重坠下,她警惕地看着四周,提防有人路过被她们的动静的吸引。 大理石板过于坚硬,费力搬运回来的六个石头,在一轮一轮地击打中,有四个已经宣布了寿命终结。 眼见着第五个石头也碎了,五个人的耐性也到了极点,有人对着太阳恶声恶气道:“喂,我们五个要是今天什么都没有得到,你拿什么补偿给我们?” 剩下几个人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太阳,等她一个答复。 “你我都是乞丐出身,眼下都指望这里面的东西换点银钱,我能有什么补偿给你的?”被五个人胁迫,太阳眼皮都没抬一下,“是你们自愿跟我来的。” 那人冷笑,“听你这话的意思,我们五个兄弟今夜白白给你做事什么都得不到?” 太阳轻笑,“我倒是想给你们东西,都在这下边,但你们能力不行,拿不到啊,这也不能怪我。” 两边人互相对峙着,火药味在空中不断弥漫,九湘对于太阳不愿意跟人结伴同行这件事了解得更为深刻。 明明都是第一次合作的人,他们之间却臭味相投般会在短短的几个时辰内生出一种名为团结的东西。 在团结的引导下,太阳被他们排挤在外。 一旦发生意外,太阳就会被他们一致推出去挡灾;或是出现眼前的情形,他们不约而同地会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在太阳身上。 论出力,太阳并不比谁差,只有他们比太阳差的份儿。 论判断,太阳能在一片平地中确定墓室的位置,也能根据声音判断距离墓室还有多厚的土。 是妒才? 还是仅仅因为太阳是女人、一个世人眼中可欺辱的弱者? “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对着太阳恶声恶气的那个男的没想到太阳居然敢这么回答他,这让他的面子有些挂不住,尤其是周围还有四个男的,恼羞成怒的他努力给自己找着台阶。 “我给你说,我是不打女人,不然我今天非得把你打死在这里。” 乞丐与乞丐之间经常为了争夺地盘,或是争抢食物打架,撂下一两句狠话,用气势压过对方,逼得对方不得不退让,这是常有的事情。 偏偏这个男的遇见的是太阳。 ——在一轮又一轮的打斗中,作为胜利者活下来的太阳。 “那我跟你一样。” 太阳收回竖着的耳朵,她抬眼看向对她说狠话的男人,在月色中,她的双眼泛着淡淡的亮色,若是对上,会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会被吸进去。 放狠话的男的被太阳看得有些发虚,想到身边还有别人,他佯装镇定,继续用那副恶声恶气的嗓音问道:“什么一样?” “你不打女人,巧了,我也不打女人。” 那人好像没有听仔细,九湘和太阳也没给他再听一遍的机会。 九湘给太阳使了个眼色,用力踹在这人的膝盖窝上,逼得他身体不得不向前扑去。 太阳趁着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一跃而起,提着他的后脖颈,将他拖到砸了好几次的大理石上,摁着他的头一下又一下地往那里磕着,脸上泛着的全是冷色。 这人吃痛,不停地挣扎着,太阳又岂会让他挣脱?她可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来做这件事。 动作之快,另外四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太阳已经松开了提着这人后脖颈的手,额头与石头碰撞了数十次,这人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的,只顾着死里逃生般地喘气,忘记了从地上爬起来。 回过神的其中一个人指着太阳大骂,“你这是做什么?” 她被威胁的时候,怎么没有人站出来帮她指责威胁她的那个人?太阳莫名觉得好笑,“我做什么你们看不见吗?” 她指了指被鲜血染红的大理石,声音懒散,好似在邀功: “我帮你们把大理石砸出了一条裂缝,看来人头这东西,比石头要硬得多,你们要试试吗?” 那四个人顺着太阳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大理石上出现了一条裂缝,顿时睁大了眼睛。他们又是震惊又是害怕地咽了咽口水,明明刚才还没有这条裂缝,难道真的是被砸出来的?! 这下什么话都不敢说出来了,生怕跟躺在地上的人落得同一个下场。 这群人刚才只顾着砸,完全没有注意到大理石已经出现了裂缝,太阳借机吓唬吓唬剩下的这几个人。 见这几个人不敢多说什么,太阳得意地轻哼,人头怎么可能比大理石坚固? “好了。”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太阳还需要这几个人帮她砸开墓室,好让她拿走里面的东西,“这大理石已经有了一条裂缝,再使点劲,就会破的,到时候咱们几个人把里面的东西分一分,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太阳还需要用这几个人,当然不会直说自己有过河拆桥的打算。 迫于太阳的震慑力,这几个人乖顺得像是绵羊,听到吩咐,他们四个互相对视一眼,迟迟没有动手。 太阳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还不动手?里面的东西你们不想要了?” “不是不是。” 其中一个人连忙摆手,他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太阳,“我们拿什么砸?” 九湘在一旁笑了出来,太阳有些恼怒,不知道是因为九湘的嘲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挑出来的人会如此蠢笨。 她凉凉道,“人头吗?也行,你们谁先来?” 这几人这才明白太阳的意思,为了掩饰尴尬,噢噢地应了几声,随后石头互相撞击的声音又一次在黑夜中出现。 正如太阳所说那般,这次没砸多少下,大理石铺的墓室顶部就破出了一个大洞,露出可供一人进出的洞口。 几人看着这个洞口没有进行下一步动作,纷纷看着太阳,等待着她的指示。 经过刚才发生的事情,太阳在无形间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太阳才不管这几人心中对她是什么态度,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她早早就准备好了公鸡,命人松了绑,径直丢进墓室中。 公鸡一进去中就喔喔喔细碎而不间断叫着,平日里都嫌弃它叫声吵闹,此刻没有人觉得它聒噪。 公鸡的叫声自进去后一直响亮,这对盗墓者来说是好事!说明里面没有为了防止盗墓贼光临而设置的毒气,也有足够她们呼吸的空气。 太阳这才下了进入墓室的指令。 进入墓室太阳第一时间就点亮了烛火,开始打量四周。 这个墓室比平溪县县令祖宗的那个墓室大了一倍,而且仅仅是一个侧室。出了这个墓室,相邻的是寝室,被褥盥洗用品一应俱全,好似逝去的人会在夜间推开棺材板,像生前一样活在这里。 太阳啧啧道,“这群当官的可真是会享福,生前锦衣玉食,死后还过得这么奢华。” 不等旁人回应,太阳将四周扫了一圈,往袋子里装了几个金器就往下个墓室跑,下个墓室是书房,金丝楠木棺材也安置在这里。 被烛火一照耀,放在书架上的各种金银瓷器都闪着光亮,太阳顾不得打开棺材,连忙把这些东西往袋子里塞。 “你们看——”随太阳一起进来的人叫嚷道,“你们听说过琉璃碗吗?我们要发财了!” 太阳顺着说话人的视线看去,只见靠墙壁的一侧放置着一个桌子,桌子上供着一个锦盒,锦盒中端端正正地放着碗一样的器具,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绿色,一看就不是凡品。 太阳凑近一看,碗壁上用细纹绘着图案,好似是人民生活的场景,栩栩如生。 只是根据衣服和打扮来看,这些人好像不是本族人。 太阳将碗拿在手中,顺嘴问了一句:“这碗是什么来历?” “这碗来头可不小,你们听说过海外吗?这碗就是从海外来的。” “据说二十年前,从海外来了一艘船,船上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绿眼睛金头发的妖怪。我们的军队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把这些妖怪乘的船击穿。” “军队从沉船中打捞出来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好几个琉璃碗。” “后来为感念吴大人扶持之恩,陛下登基后,将其中一个琉璃碗赐给了他。文武百官之中,只有吴大人有这个殊荣,所以这件事传了好一阵子,想必这就是陛下赐给吴大人的那个琉璃碗。” 说话人不敢将琉璃碗从太阳手中拿过来,只好持着烛火,指着上面的花纹介绍:“你们看,这上面雕刻着妖怪的生活场景,与咱们人类大有不同。” “不过这些也是我以前听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管传闻是不是真的,不管这个碗是不是从海外来的,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碗单独被供在这里,价值肯定非寻常物器具所能比。 很好,这是她的了。 太阳打开袋子,在几人眼热的视线中将玉碗塞了进去。 最先发现琉璃碗那人有些懊恼,他不应该把琉璃碗的来历说出来的,否则这碗在谁手里还不一定呢,都怪他这张嘴!幸好墓室中贵重的不止这一个琉璃碗,这一趟他不是白来。 “咚咚——” 身后传来敲桌子的声音,太阳转过头惊喜道,“又发现什么东西了?” 她的身后空空荡荡,哪里有人敲桌子,进来墓室一共四个人,除她以外的三个人都聚在这里。 可是声音分明是从他们背后传来的。 不是他们,那就只剩下九湘了,太阳用眼神问九湘发生了什么事儿。 九湘手指了指金丝楠木棺材,“我刚刚听见声音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好像里面有东西在挣扎。” “你们有听见敲木头的声音吗?”太阳看向身侧的三个人,她用下巴指着金丝楠木棺材, “好像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 剩下几人可没太阳的胆量,他们被太阳这句话吓得头皮发麻,“姑奶奶,我们进来这里都是为了发财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好端端地,可不要吓我们,棺材中怎么可能会有声音传出来。” 话音刚落,棺材中又有敲木头的声音响起。 九湘道,“里面可能有人。” 她才不认为里面是神鬼,若世上真有神鬼,她当仁不让。 太阳也是这么认为的。 金丝楠木木质沉重,远非太阳以前遇见的桃木、枣木棺材所能比,太阳近前试着推了推,棺材纹丝不动。 她招呼那三个缩成一团的人,“你们几个来给我搭把手,把棺材打开,里面是人是鬼就能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三个人缩成一团,连视线都不敢给太阳递过去。 太阳再次反思自己挑人的目光究竟哪里出现了问题,这一趟甚至不需要九湘出手,他们几个就能把自己吓死在这里。 她冷森森笑道: “你们是现在过来助我一臂之力,还是想让试试人头跟这金丝楠木相比,哪个更坚硬?”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键盘被我敲得直冒火星子,耶,肥肥的一章~ 第102章 太阳(八 八 “姑奶奶, 我们无冤无仇,你可不要害我们啊。” “三。” “姑奶奶,我上有老下有小, 不能死在这里,求求你饶过我们吧。” “二。” “姑奶奶,墓中的东西我不要, 我一个都不要, 只求求你不要让我过去。” “一。” 直到太阳的最后一个数落下, 三人在太阳友善的目光中瞬间闭了嘴, 然后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不情不愿地一步步往棺材方向挪动。 双手触到棺材上时,每个人都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连忙后退几步将手伸回来。 “棺棺材好像在在在动!” 太阳眼下还需要这几个人搭手, 只能沉声解释道,“棺材里面的人可能还活着,你们三个别自己吓自己了,快些过来搭把手。” 世上没有鬼, 那棺材里面装着的还在动的东西只能是人。 “好好的人怎么可能在棺材里?就算在棺材里,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 又是没饭吃又是呼不上气的, 再怎么活蹦乱跳也该死了。老大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 这里也太邪门了。”见太阳面色不善, 说话的人连忙对太阳换了个更尊敬的称呼。 劝说不动, 太阳头部两侧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实在忍不下去的她伸手径直抓住说话人的衣领, 稍一用力, 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就甩到了棺材上。 剩下的两男生怕太阳也对他们动手, 不仅整个人都贴在棺材上面还赔着笑,“老大,消消气,消消气。” 仿佛这句话说迟一步,太阳就会压着他们的头,一下下把棺材撞开。 太阳迅速瞥了几人一眼,顾不得嘲讽,也顾不得回应这几个人的讨好,她把手搭在棺材上命令几人,严肃的声音中挟着几分焦急, “我现在没空听你们的废话,快来搭把手,先把棺材打开。”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三人心知是躲不过去了,还来不及庆幸太阳没有对他们动手,又得忍着恐惧,将手扶在了棺材板上。 九湘很少见太阳如此焦急,哪怕面对金子时她也没露出这般神情,好像棺材中装着的人是太阳曾经所熟识的人。 这是吴大人的棺椁,里面躺着的只能是吴大人。 可吴大人又怎么可能是太阳的熟人? 九湘感到不解。 她将太阳来到青阳后的行为快速回忆了一番,依旧没找到二人可能相识的蛛丝马迹。 不等太阳看过来,九湘便敛去沉思,将手也搭在了棺材上,准备助太阳一臂之力。 金丝楠木棺材很是沉重,寻常人力很难打开,因而棺材的四周也没有打上钉子,五人合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将棺材盖挪开了一个指节的宽度,也就是一寸。 眼见着棺材中的动静越来越微弱,太阳面色也愈发焦急,情急之下她冲着几个人大喊,“再来一次,听我号令,这次必须把棺材给我打开!否则,我让你们几个给棺材里的人陪葬!” 棺材里面的人果然是太阳的熟人!若非熟人,太阳也不可能如此失态。 可是太阳又如何知道棺材中的人自己认识?明明在棺材震动之前,太阳并未表现出半分与此人相识的痕迹。 难道只是为了救人?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九湘否定—— 太阳只会见死不救,再趁机从对方身上捞点能用的东西,最好是金子或是其它之前的物件。 眼下情况危急,九湘只能将冒出来的念头全都按下去,她看着自己扶着的棺材,眸光闪闪,棺椁里面的人不管是吴大人还是孙大人王大人,只要打开便可知晓。 太阳浑身上下都紧绷着,像是弓拉满的弦,旁人若是逆她一下,惹恼了她,便会被离弦的箭冲破喉咙,因而此刻也没有人敢出声反对太阳。 太阳说完就开始号令:“三,二,一,推——!” “三,二,一,推!” 三个人乖顺地听着太阳的号子,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一齐使力推着棺材,不敢藏力。 九湘站在太阳身侧,抵着棺椁的胳膊感受到酸痛的同时,她看见太阳的双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着,可太阳自己毫无所察,眼底装着的全是这个棺椁,眼底只剩这个棺椁。 这里面的人究竟是谁? 竟然能让太阳这般的人如此拼命。 “大家再使把劲儿,马上就快开了。”太阳看着棺材盖挪开的宽度,面露喜色,心下却不敢大意,“三,二,一,推!” 九湘咬牙,在太阳的号令下又一次使劲推着棺材盖。 嘎吱。 只听见轻微的一声响,已经挪动了三寸左右的棺材盖猛地大幅度向前划去,九湘太阳等人一时不备,竟差点摔进棺椁中。 太阳顾不得来不及将上半身从棺椁中抬起来,抬头放长了目光去搜寻—— 棺椁中果然有个活人。 在棺材盖被推开的那瞬间坐起来,双手被绳子捆绑着,口中也用东西塞着,正用眼神示意几人帮他解开束缚。 九湘直起身子,伸手将太阳拉起来,这才将视线放在棺椁中,眸光闪了闪,隐隐透着些失望。 她还以为棺椁中装着的人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想到居然是一个糟老头子。 与九湘的镇定不同,三男看见棺材中突然有东西坐起来时便大叫着逃开:“鬼啊!!!” 等了半晌,也不见“鬼”动手抓他们,他们又鼓起勇气返回,这才发现棺椁中的不是鬼,而是人,直到他们好奇地将此人口中堵着的破布拽下来,听到“鬼”的大口喘气声时,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原来棺材里面真的有个人啊。” 回过神的他们纷纷拍着太阳的马屁: “老大,你果然聪明盖世,居然知道棺材里有活人。” “老大,咱们是来摸金的,把棺材里的人放出来不太好吧,万一他把这件事捅出去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两个懂什么,老大这才是聪明。棺材里面的人是谁?只能是吴大人啊。救了他,岂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区区一个墓室算什么?” “……” 被围在中央的太阳没有说话。 她看着坐在棺椁中呼吸渐渐平复的人,眼中流露出不是救了人之后的激动或是兴奋,而是一副期待落了空的失望,茫然之下她无助地看向九湘,浑身散发着浓浓的疲惫。 仿佛之前的行为是九湘花了眼,着急打开棺椁的另有其人。 太阳并不认识棺椁中的人,这是九湘得出的结论,那先前太阳为何会如此焦急地打开棺椁? 换句话说,太阳先前以为棺椁中的人是谁? 不等九湘张口,棺椁中的糟老头子开始说话了,“咳我堂堂吴家的墓居然能被你们几个小贼光临,真是……也是我命不该绝啊咳,念着你们也算救了我一命,速速离去,此事本官全当没看见。” 故作慈悲的态度令九湘在内的五人都皱了皱眉。 太阳很快恢复成九湘所熟识的模样,她抱着胳膊,视线瞥向他被束缚的双手,嘲讽道,“吴大人是吧?我看你好像还没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你的命可是在我们手上。” 被一个小贼威胁,吴大人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不以为意,“那又如何?难道你敢残害当朝命官?” 视线逼来时,能看到他眼底升腾着的杀气。 他在官场打拼多年,历经三代皇帝,板起脸时有模有样的,吓得三男身体一颤,连忙低下头,收敛了眼中的轻视。 太阳轻笑一声,丝毫没有被吴大人的视线所挟,她挑着眉,歪头笑问,“吴大人出去的话,还能活下来吗?” 不等吴大人回答,太阳俯身对上他的双眼,“吴大人若是能活下来,又如何被装进这棺材里,险些窒息而死?” 这双眼睛漆黑如墨,竟让吴大人心底一颤,再次问出的话令他呼吸一滞。 “你断气没断气,你的子孙不清楚吗?” 太阳直起身子,轻飘飘的视线扫过落魄的老头。 “吴大人,我先前说你还没清楚自己的处境,这话,没错吧?” “你!” 吴大人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辩驳,昔日他站在朝堂上与人唇枪舌战,何曾有过说不出话的时候? 比起这些,他更厌恶太阳此刻俯视着他的目光。 他想起自己被装进棺材时,他那个女儿吴虞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 不屑。 她竟敢用这种目光看着他?! 燃烧的火把下,太阳与吴虞的面容合在一起,吴大人只是看一眼就觉气血上涌,喉间泛着腥甜。 他曾也用这种目光看过吴虞,是在当时定安长公主,如今女帝的寿宴上,他那个女儿竟不知天高地厚,跟在王清莞那个自私的女人身后为自己讨公道。 真是黄毛小儿。 回到府中,他一脚将这逆女踹翻在地,就是用这种目光看着她的。 他记得自己当初冷笑着嘲讽她, “你知道长公主为什么帮王清莞讨公道,而不帮你吗?因为涉及到王清莞这件事的只有她的君家和王家,他们一直跟长公主对着干,是她的眼中刺肉中钉,这是一个可以除掉这两家的机会。” 他看着她眼底的光芒一寸寸消失,“你又能凭借什么,得长公主青眼,为你讨公道?” 公道,他咂着这两个字,只觉得好笑。 能为家族出力是吴虞的荣耀,她不知感恩,竟然还敢做出这种吃里扒外的事。 “好好去祠堂跪着吧,过些日子,我就会给你找一个合适的夫君磋磨磋磨你的性子。” 寿宴上发生的事传了出去,尽管话题的重心是王清莞,可吴虞也常常被人提及,百姓口中的揣测令他食不安眠。 择好的夫家全都隐晦表示不愿娶这样的女子,他也不愿把她嫁给贩夫走卒丢家族颜面,便给了她两个选择: 喝下毒酒,或是去道观。 吴虞选择去道观。 谁知道她竟然私下跟王清莞勾结在一起,得了女帝青眼。 女帝竟为了她,不顾他曾扶持过的恩情,赐他一副金丝楠木棺材。若不是被吴虞捆住手脚堵住嘴巴塞进这棺材里,他还以为是女帝看重他。 当初她不过一介女流,竟生出了那般异想天开的心思,想当皇帝?呵,满朝文武是他第一个站队她!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他也清楚太阳所说字字属实,自己在这个世上不可能再活下去,女帝不让他活,他的那个好女儿也不想让他活。 吴家上下更不用提,明知他没死,还是将他活生生地封在这墓室中。 他从这里出去,又能改变什么? 被女帝赐过玉碗和金丝楠木棺材、曾经风风光光的吴大人已经死了。 吴大人看着太阳,又想起吴虞这样看着他时,他心中产生的恐惧,知道自己即将死亡的恐惧。 他的声音颓了下来,“这墓中的所有东西你们都拿去,只要能将我带出这个地方。” 想要得到什么,就得用一些东西交换,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深刻认识这个道理,还是从他的逆女身上,尽管这是他当初随口告诉她的。 那时逆女贴近装在棺材中的他,笑意盈盈。 “爹爹,多谢你当初的那一番话,让我明白了世上没有免费的公道可讨、可求。所以你看我现在,上能为陛下处理政务,下能为百姓获得安宁,我用这些跟陛下交换来了我的公道。 “你知道我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多少努力吗? “听说陛下和王丞相想要提拔女官,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才学上陛下身边有王丞相那般靠着才学名扬四海的人,我虽有才学,可跟王丞相比起来逊色太多,更何况陛下身边不缺有才学的女子,依靠这个,陛下是看不到我的。我只能找别的出路。”比如说,父亲大人您当初得先皇赏识的断案能力。我想你死,也想看你被我打败的样子,你瞧,我不是成功了吗?” 吴虞站起身,眼神冷漠, “您当初让我从毒酒和道观里面选,可真是纠结了我好久,我不知道是该把毒酒灌到你嘴里还是该去道观给自己一条生路。不过你放心,我是个孝顺的女儿,不会让你跟我一样做这种困难的选择。” 待他准备松一口气时,他听见了吴虞那毒蝎般的声音,“我请求陛下赐的棺材,躺着可还舒服?我特意命人在棺材下面打了孔,所以爹爹你会多活一些时日的。” “安心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说: 大家好,我久违地更新了_(:з」∠)_ 感谢大家的留言和关心,我都一一看过,反思了自己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 《风华》这本的灵感来源是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女人没有自己的历史”,又想到部分人信誓旦旦地说女帝对于女性地位没有提升,便想着写一篇从女帝登基开始的故事,写她登基前后发生的事情、写她给当下和未来带来的影响、写她后辈的所有故事,随着文章字数的增加、时间线的拉长,这个世界会由封建发展到自由、从自由发展到理想。在这个过程中会涌现大批大批的优秀女性,不分年龄,不分国别,不分色种,不分职业,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焕发着独特的光彩。 又因为“网文中中年及以上年龄的女性很少担任主角”这句话,我有意着重描写三十岁以上的年龄的女性,甚至七八十岁,在寻常人看来应该安分守己的年龄。 每一个年龄都是最好的年龄。 觉醒永远不晚,反抗永远不迟。 我说出封笔的话之后,好几个朋友找我,问我为什么要放弃。 我说出了对自己作品的不满意,她们中有人同为作者,理解我这种想法,先是安慰了我,随后给我介绍如何写好文章的书籍,甚至花费时间帮我分析文章中出现的问题,以及提升和改进的方法,我很感谢她们。 也很感谢你们,我的读者,你们的留言的关心和安慰,以及夸赞令我十分暖心,也是我敢继续更文的底气。 有签约的想法是在21年的三月,在那之前,单纯以女性为主的网文并不多见,我有了自己也写的想法。 动笔之后,就想签约,自此开启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编辑拒绝的历史,最终成功上岸。 在选择签约年限时,我选了一个较长的年限。那时候我在想,我不算聪明,也谈不上有天赋,那就选择一个长的时间,一年写不好就两年,两年写不好就三年,三年写不好就继续写,总有一天,我会写出一本令自己满意的作品。 说起作品,突然很想再多说两句。 很久之前我把《太女》和《虐文女主》看作是我的黑历史,不愿别人在我面前说起这两本,我总是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虽不愿别人提起,但我私下一直很骄傲:《太女》除去惨遭诟病的文笔,太女的故事太棒啦,我一直没有回看,但我依旧记得宁阳觉醒、唐卿元决定取缔青楼并安排她们从军,在老皇帝的寿宴上展示她们坚韧的灵魂、还有宁阳被迫和亲然而反杀、新老一辈携手除去男性官员等等。《虐文女主》我最喜欢的是自己的脑洞,每个世界的脑洞我都很喜欢,尤其是后面几个世界,尤为喜欢,不止一次跟人感慨,好好的脑洞怎么就落到了我的手里,没能发挥出它们本来的光彩。 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它们不是我的黑历史,是我来时走过的道路,我现在很推荐它们,它们见证了我思想的进步,也见证了我笔力的进步。 不完美,瑕疵很多。 但这就是我的作品。 我还是想继续写下去。 一直前进。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比心。 第103章 太阳(九) “吴大人, 你现在还想着跟我谈条件,可能真的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太阳在墓室中随意走动着,时不时将看中的东西全都塞进随身携带的布袋里, 九湘穿梭在这里面挑拣着价值比较高的东西递给太阳,二人配合默契。 另外三男有些畏惧吴大人,看见太阳正在扫荡, 他们咽了咽唾沫, 最终决定加入。 这就对了。 太阳瞥了一眼, 觉得这三个人还算能扶得上墙, 天大地大,当然是金银财宝最重要。 坐在棺材中的吴大人心一沉,“你这话什么意思?” 太阳将手中的瓶子装进袋子里, 头也不抬, 说话是她一贯的作风,“这墓室的东西我看见了就是我的,我想拿多少就拿多少,你没有用它们跟我交易的资格。” 吴大人愣在棺材里, 反应过来的他大怒:“你个小贼居然敢耍我?” “吴大人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叫你一声吴大人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大人了?不过是一个糟老头而已, 我们四个人随便伸一根指头就能碾死你。耍你?高看自己了不是。” 太阳将棺材外的东西都挑了一遍, 这才施施然走向吴大人所在的棺材处。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得出去, 外面的人都希望你死了, 不如好好待在这里。而且我们四个也不是傻的, 放你出去你万一报官了怎么办?” 没有人比吴大人更清楚外边对他来说有多危险, 太阳十分清楚, 一旦报官吴大人的身份就会暴露, 他是不可能报官的。 太阳偏要这么说。 这是她不想救吴大人的借口。 棺材内有动静传来的时候, 她欣喜若狂,本以为是一直找寻的东西有了下落,没想到里面装着的是一个糟老头。 真够倒霉的,也就对吴大人没有好脸色。 “起开!” 太阳抓住吴大人的衣服,把他甩到棺材的另一边,露出了他身下藏着的金银玉石。果然,最好的东西在棺材里。 吴大人眼睁睁地看着太阳把那些金银玉石装在袋子里,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被死亡威胁笼罩的他失去了平日里运算自如。 他终于放下那高贵的头颅,乞求道,“求求你救我出去,我保证不会报官的。” 见太阳不为所动,他又连忙抛出条件,“我还有一些珍藏,怕被人看到,藏在一个小院子里,若是你能带我出去,我就把这些珍藏全都给你。” 太阳收拾东西的手停住。 珍藏?这正好是她的兴趣所在。 吴大人打量着太阳的动作,“这些东西都是别人给我的,我怕招来贼惦记,就秘密藏起来了,整个吴家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 “如何证明你说的是真的?你如何能够保证外面真有你说的一处小院子,而不是骗我们?” 尽管心动,太阳的警惕性一如九湘初见时那般强。 太阳的反问令吴大人眼底生出几分恼怒,幸好墓室昏暗,烛火又一直摇晃,太阳并没有看清。 “你也知道我曾经在官场中人,自然有人为了讨好我而友好送我一些礼物,这些礼物一旦被女帝看到,可能会疑心我结党营私,只能将这些东西藏在一个隐晦的地方。” 太阳轻嗤一声,半点面子也不给,“原来是受贿得来的,难怪要找一个院子秘密藏起来。” “小友,这个交易你看如何?”吴大人并没有在意太阳话中的嘲讽。 太阳闭口不言。 吴大人的解释提升了小院子存在的真实性。 “别信他!” 在太阳准备开口之际,伴随着惊恐的尖叫声,一道清脆的女声从侧边传来。 墓室中还有别人! 太阳后退一步,与九湘紧紧挨着,手中攥着下意识拿起来的花瓶,循声看去。 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出现在入室处。 看清这个身影,另外三个人又开始尖叫起来,挤着挤着往太阳身后走,“鬼啊!老大救救我们!” 太阳被他们挤得几乎站立不稳,把他们踹远了点才安生。 白衣女子上前几步,靠近棺材,五官瞬间暴露在烛火中,隔着几步距离,太阳能明显的看到对方有起伏的胸口和眼角眉梢跳跃着的冷意。 像一支历经风雪,仍百折不弯的竹。 尽管知道这世上并没有鬼,尽管九湘也说了这是个活人,太阳非得自己确认后才相信这个事实。 身体骤然放松,花瓶从太阳手上滑落,惊醒了正在尖叫的三男。 “不不是鬼啊。” 太阳直直地盯着白衣女子,九湘看着太阳,眼底充满了好奇。 自看到这个白衣女子后,太阳浑身上下都透着脱力之后的疲惫感,与见到棺材中人是吴大人时展露的疲惫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见到吴大人时的疲惫是失望,而见到白衣女子的疲惫是兴奋。 从太阳亮闪闪的眼眸就能看出来,这是从心底焕发出的喜悦,与太阳看见金银财宝时的喜悦有根本的不同。 九湘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描述太阳的这种喜悦,像是茫然的心灵找到了安歇之处。 她只在谢红叶决心将一切都交付给杜兰娘时见过。 太阳听到棺材的响声时那么激动,是误以为棺材里面的人是眼前的白衣人吗? 她们是故交? 白衣人显然不认识太阳,她的视线在太阳和停止尖叫的三男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狼狈不堪的吴大人身上。 她又重复了一遍,“不要信他,他说的全是假的。” 吴大人半眯着眼,丝毫不惊讶眼前这个人会在墓室中,“云微,我有没有那处院子你也应该是清楚的,快告诉她们都是真的,我们就可以一起从这里逃出去。” 被称作云微的白衣女子充耳不闻,她看向太阳,缓缓道,“他刚刚说的部分是真的,他在朝中是个不小的官儿,又有从龙之功,向他行贿的大小官员有很多,送到他手中的无一例外都是名贵之品。” “但他绝对没有找个小院子将它们藏起来。” 这一句话落下,吴大人明显变了脸色。 “云微,住口!” 云微淡淡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并没有停下来的想法,“正如我刚刚说的那样,他官职不小,女帝又念着他,他行事自然嚣张的很,并不在意一些风言风语,这些东西根本不会危及到他。” “贪污行贿,在官场中很是常见,没有人能逃脱这个默认规则,只要不伤及国体根本,皇帝是不会管这些的,水至清则无鱼。” “就好比当初的王家和君家,尽管作恶多端,行为令人发指,可若不是他们挡了女帝的路,站错了队伍,女帝也不会想着除去。” 太阳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只感觉到他说的不是真的,没想到不对劲之处原来在这里。” 太阳的目光自云微出现的那刻起就黏在对方身上,“你是何人?” “我叫云微。别无所长,卖画为生。” 云微眉间的冷意淡了些,“我告诉你们这些,是希望你们不要被他欺骗。” “哼,”吴大人冷笑一声,“好一个卖画为生,你怎么不敢告诉她们你的身份?是怕她们连你一起杀了吗?我告诉你们吧,这个贱女人是我后宅里的一个小妾!” 被人指着鼻子骂,云微仿佛没有听见般,她看向太阳,语气虽是商量着的,但举手抬足间并不卑微,“你们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可以带上我吗?” “你出卖我来跟四个盗墓贼交易把你从这里带出去?”自知出去无望的吴大人面露癫狂,“他们怎么可能会把你带出去?带你出去干什么?等你报官吗?” 他将太阳拒绝他的话,完完整整地送给了云微。 出乎吴大人意料,太阳连忙答应下来,这令吴大人将剩下的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太阳,开始剧烈挣扎,“你为什么带她出去而不带我出去?你知道我官居几品吗?二品!你知道多少人终其一生也到达不了这个高度吗?她是谁,她不过是我后宅里面的一个小妾,低贱、肮脏,区区一个女人而已,哪里比得上我?” “本官要治你罪,砍头!诛你九族!” 太阳掏了掏耳朵,嫌弃道, “真聒噪。” 云微的脸上浮现出动容,她对着太阳行了一礼,“多谢姑娘,姑娘大恩,云微今后必会偿还。” 太阳哪里受过别人的礼? 她惊弓之鸟般往后跳了两步,素来利落的嘴皮子难得结巴起来,“不,不用,不用客气。” 云微走到太阳身前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随后弯下身,太阳又被吓了一跳,以为云微要下跪,连忙伸手去扶,却见云微捏了一片花瓶的碎片。 太阳尴尬的手连忙收了回来。 九湘在一旁毫不吝啬地嘲笑,得了太阳恼羞成怒的一记白眼。 云微见太阳神色怪异,解释道:“墓室中的东西想必你都喜欢,我也不好打破,只好从这里挑一片了。” 太阳不自然地笑了笑,“你用这个做什么?” 云微看向吴大人,“我担心后面又有盗墓者来,三言两语受了此人的欺骗,他跑出去怎么办?左右这个人对你来说没有用,我又很想杀他,不如交给我如何?” “当然……可以。” 太阳明白了,云微只想杀了吴大人。 在众人的视线里,云微步步靠近吴大人,“大人,我们之间的账也该算一算了。” “你要杀我?” “要的。” “你难道不记得我带你享受过荣华富贵吗?” “荣华富贵?” 云微笑了起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笑到直不起腰,她扶着棺材,擦了擦眼角沁出来的泪,“荣华富贵?你把我抢回去当小妾的荣华富贵?还是我被你的家族推下墓室,给你陪葬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这几个字你也说得出口。” 挨着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声音,云微拿着手中的花瓶碎片,冲着吴大人的脖颈划了过去。 吴大人怎么可能等着被杀?他如同案板上待宰的鱼一样,在划破脖颈的刀子迎面来时,竟突然有了力量,猛地跃起,翻出棺材,撞在了太阳身上。 太阳一个不着被撞倒在地,等她站起身来时,吴大人早就往另一个方向冲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站在那个地方的三男也被冲得仰面摔倒,手中的烛台跃到空中,又落在了他们身上,点燃了衣物,三个人四处走窜又开始尖叫起来,彼此怒骂,同时恳求太阳帮他们灭火。 太阳被九湘扶起来,她摸着摔疼的屁股,视线落在和身上着火的三男混成一团的吴大人身上,“他们下葬的时候怎么搞的,既然堵住了嘴捆住了双手,怎么不把他的双腿也绑起来?都是老不死的年龄了,还跑得这么快。” 云微视线牢牢锁定着吴大人,吴大人往哪里跑,她就紧紧跟着吴大人,眼中全是浓郁的恨意和杀意,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太阳没有帮那三个人灭火的打算,她本来就打算把这三个人解决掉,如今只是提前了而已。 她拍了拍九湘肩膀,语气十分愉快道:“这墓室中还有好东西,我们去找找。” 九湘将视线从云微身上收回来,看着太阳,直到太阳心底发毛,才将压在心底好一会儿的疑惑问了出来,“你跟云微,以前认识吗?” 太阳回答得干脆,“不认识。” 这与九湘猜测的答案一致,但她的眉头却蹙成了死结,“你之前着急打开棺材,是误以为棺材里面的人是云微吗?” “是。” 九湘的眉头的死结大了一点,“你不认识她,又为何以为棺材里面的人是她?” 太阳脸上的笑意僵住,随后褪去,她垂下眼睛,难得深沉了些。 就在九湘以为她要回答时,太阳猛地抬眼,笑意明显, “想知道吗?我不告诉你!” 怎么如此幼稚! 九湘别过头,不说就不说,她迟早会知道的。 “哐当!” 九湘和太阳心中同时一凛。 只见二人谈话的间隙,三男带着一身的火消失在这个墓室中,而云微正抓着吴大人的脖子,将他摁在掀开了一半的棺材上,手中的瓷片深深陷入他的脖颈。 吴大人双目微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云微,喉中还一个接着一个往外蹦着字儿,“你想杀我……没有那么容易。” 他的双脚不断挣扎着,被捆住的双手推着云微,都是徒劳,他的身体被云微手上的碎瓷片死死地钉在棺材上。 云微的手稳如泰山,施加在瓷片上的力道没有因为吴大人的挣扎而减弱。 九湘和太阳的心刚准备放下,眼前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吴大人竟不顾陷入脖颈中的碎瓷片,强行从云微手下挣脱,瓷片将他的脖颈划出一道巨大的口子,血液涌出,可他却浑然不觉,径直跑到了棺材另一边,扶在棺材板上,想要推向云微。 喑哑的声音从吴大人口中传出,“我死了,你也不能活!” 太阳没有在意,用看跳梁小丑一样的目光看着吴大人。 金丝楠木做成的棺材板,她们五人合力才堪堪推开,吴大人一个糟老头子,怎么可能推得动? 九湘也没放在心上。 谁料下一刻,棺材板居然在吴大人的手下滑向云微!云微也被这一变故惊到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太阳大喊:“小心!” 太阳和九湘第一时间跑了过去,电光石火间,棺材板滑落地面,压倒了躲避不及的太阳。 一切尘埃落定,九湘发现棺材板压倒的不仅是太阳,还有云微。 而吴大人这拼命一击,使他伤口上的血流加速,他一只手攥紧棺材,另一只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没过多久还是睁着眼睛不甘地滑落在地。 幸运的是,棺材压到的是太阳背着的装满金银玉石的袋子,她被袋子拉着摔落在地。 云微的情况不容乐观,她被棺材板压在另一头,面色惨白,没有进的气儿只剩下出的气儿。 更糟糕的是,这个墓室外面居然冒着火光,即便还没蔓延进来,九湘等人也感受到了火焰的热度。 多半是那三个男的身上的火点燃的! 九湘语速飞快,“我们一起抬这端,先把人救下来!” 太阳被九湘拉着来到了云微所在的这一端,视线却紧紧盯着被压在另一端的金银玉石,她不舍道,“要是抬这边,那边压着的所有东西都会报废的!” 金银器物的价值会损失很大一截,而玉石瓷器的碗和瓶子碎了后便一文不值。 太阳舍不得。 这些东西到了她手中就是她身上的血肉,哪里有让人把自己的血肉割下丢掉的道理? 太阳的目光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自己辛苦收集的袋子,目光悲怆,“我自己的命也才几百文,那个袋子里面装的可是几万两,甚至几十、几百万两,她的命怎么能抵得上这些?” 九湘一边吃力抬着棺材一边道:“人命重要,再耽误下去火就会蔓延进来,我们几个人都会死在这里。” 太阳直愣愣地站着,“一个女人卖三百文,那些钱全部拿到手,能买到多少女人啊。” 她音调升高,执拗地重复着刚才的话,似杜鹃啼血,“我姐姐当年就是三百文被人买走殉葬用的,那些钱若是全都拿到手,就可以把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买下来,这样她们就可以不用被迫殉葬,不用被配冥婚了。” 她声音中透着茫然,“九湘,你帮帮我好不好?” 轰—— 火苗在门口像烟花一样炸开,争先恐后地想要进入室内,所有东西都被烧得噼里啪啦。 九湘终于明白太阳为何对金钱的态度如此偏执,也明白太阳在听到棺材中的动静后第一时间想要打开它,更明白太阳见到云微之后全身上下散发着的愉悦。 她想要伸手安慰太阳,手中棺材的重量猛然将她拉回现实—— “太阳,醒醒!” 第104章 太阳(十) 太阳在这一声呼唤中如梦惊醒, 看见即将袭击面门的火苗,低骂一句,不敢再看被压着的袋子, 只一心同九湘抬着这边的棺木。 “咔嚓。” 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手中的棺木陡然下沉,随即停住, 若不是太阳和九湘死死抬着这段, 棺木必再次压在云微身上。 二人清楚, 那是袋子里面金银玉器碎掉的声音。 九湘偷偷观察着太阳的面色, 那些东西是太阳的执念,太阳能一时放下它,未必能亲眼看着它们变得一文不值。 察觉到九湘的视线, 太阳不自然地瞥了死去的吴大人一眼, 口中骂骂咧咧,“这个糟老头子明明看着快要死了,力气居然大到能挪动我们五个人才能推动的棺材板,我真是小看临死之人的力气了。” 见太阳跟平日一样生龙活虎, 九湘悬着的心才落地。 在九湘收回视线后,太阳又悄悄看了一眼九湘, 松了口气, 她扬声道:“我方才小看了临死之人的力气, 现在可不会小看我们女人的力气了!” “九湘, 用点劲儿, 我们两个年轻力壮的总不能连个糟老头子都比不过。” 九湘弯了弯唇, 没有出声, 却如太阳说的那般将全身的力气注在双手上。 云微没有全靠太阳和九湘, 她双手撑地, 努力把自己的身体从被二人尽全身之力抬着的棺材板下往外抽着。 先前被棺材砸到的胸口疼得她小口小口着吸着气,她咬紧牙关,硬是没让喉中的腥甜从齿缝中渗出,也没让眼前的阵阵黑色占据她的大脑。 太阳的声音驱散了九湘和云微心头的担忧,三人分工合作,十分默契,连逐渐逼近几人的火舌子都没放在眼里。 直到云微拼着一口气一举将双腿从棺木下抽出来,九湘和太阳的手同时一松,棺木摔在地上,发出震天的一声响,扬起灰尘无数,惊得火舌子暂时远离了几人周围。 失去的力气的太阳瘫软在地,她撑起身体,看着火光中的云微,又好似透过云微在看着别人,她面露追忆,神色释然,半是哭半是笑着道,“太好了,太好了。” 原先被她当做命根子的金银玉石,此刻竟没有多看一眼。 对太阳来说,此刻最重要的不是辛苦一晚上得到的价值连城的器物,而是眼前晕过去的云微。 九湘突然想起来,初见太阳时,她正在盗县令老娘的墓。 她看的很清楚,太阳打开墓的第一时间,不是去搜寻随葬的金银财宝,而是先探了对方的鼻息。 来到青阳城的路上,太阳说了很多自己的见闻。 什么购买女子让她们殉葬啊,什么不愿供奉老娘,把她们活生生扔到山上或是塞进棺材里啊,抑或是听信了谗言,选一个良辰吉日让老娘妻子去死,只为了能够保佑家族此后繁荣昌盛的。 九湘听到这些时只是愤愤不平,直到今天才明白太阳盗墓的真正用意。 太阳说她盗墓是为了金子,自诩把金子看得比命还重要,倒不如说,想用这些金子救下她口中被卖去殉葬的姐姐才是最重要的。 也或许是为了救人。 九湘推测,太阳之所以这么快就盗吴大人的墓,除过金子外,就是抱着一丝希望想要拯救她口中的“姐姐”。 在墓中的时间越久,殉葬人的处境会越危险。 当日太阳盗县令老娘的墓时,也是在守墓人离开的第一时间赶到的。 云微不是太阳的姐姐,今日之前,她们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云微唯一能让太阳对她另眼相待的,便是她与太阳口中的“姐姐”的相同命运。 太阳心中一直需要数不尽的金子才能勉强填充、却永远也填不满的地方,在救下云微后,终于不再是一个空落落的大洞。 三人倒在一处,每个人都没了力气,躲闪开的火舌子重新围了过来,虎视眈眈地看着三人,似是在商量先吃哪一个比较合适。 视线有些模糊的太阳见到这一幕迅速清醒,她被呛得咳了两声,然后跟九湘一起架着昏迷过去的云微,目光搜寻着火焰的薄弱之处。 没有。 太阳并不死心,双眼扫视着墓室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一个可以令她们逃离墓室的洞口。 也没有。 任何征兆都表露着被火光堵着的入室处是唯一一条能出去的路。 太阳的心沉了下去,九湘突然道,“那边有个桌子,我们可以顶着那个离开。” 太阳顺着九湘的视线看过去,原本放着御赐玉碗的桌子仿佛是跟火苗商量好了,并没有受到火苗的侵袭,宽度勉强可以护下太阳和云微两人。 九湘早在与王清莞结识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这具身体是水火不侵的。 不等太阳回应,九湘迅速将桌子扛过来护在二人头顶。 太阳抓起云微扔到背上,在九湘和桌子的掩护下向着入室口冲过去。 有九湘和桌子帮她们二人挡了攻击,在冲出那道门的时候,火焰只是灼烧了太阳的一点头发。 太阳和九湘的脚步不敢停下,也顾不得身上是否有火苗寄生,只循着来时路往前跑去。 赶往下一个墓室的路上,太阳忽然停住,后退一步,险险躲过了身侧猛然扑来的火焰,她后怕地喘了一口气,又掂了掂手臂,将云微的身体固定得高了点,忍不住抱怨: “真不知道这些达官贵人们是怎么想的,墓穴修的这么大做什么?人死都死了,还享受个屁,害得我到现在还没跑出去。最好只修一个墓室,把棺材和随葬品都放进去,这样我们进出也方便。” 话刚说完,太阳就被浓烟呛得咳嗽了几声。 喉间的气息顺畅后,太阳忍着疼得好似要炸裂的肺,滔滔不绝,“我们进来的时候就不该把那三个男的全都带进来,应该让他们全都死在外边,我们三个也不会被拖累到包裹在一片火海里。” 太阳心底很不安,不安的时候她总想说些什么来缓解, “一个个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太阳话音刚落,九湘看见她们奔走的路上出现了三个扭曲的人形障碍物,火苗在他们身上张扬地跳跃着,空气里弥漫着肉类被烧焦的臭味。 不出意外的话,正是刚刚出现在太阳口中的那三个男的。 他们生前没什么眼力劲儿,在墓室中没帮上什么忙,反倒一直拖着太阳的后腿;死后也没有眼力劲儿,正正好倒在她们三人逃生的路上,挡住了她们的所有去路。 墓室中浓烟弥漫,受到刺激的太阳为了缓解这种难受,不停地眨着通红的眼睛,口中不住地说着什么,竟没有看到这三个人形障碍物,快速奔走的她背着云微冲了上去。 九湘还没来得及出声,碰到障碍物的太阳连同云微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不等反应,九湘下意识扔掉手中不知道被烧还是被熏得发黑的桌子,伸手去拽—— 只摸到太阳背着的云微的一片衣角。 伴随着“撕拉”一声,衣角断在九湘手中,云微和太阳的身影没有任何停顿地坠向火团。一向敏捷的太阳也被这个变故惊呆了,竟不知所措起来。 火焰张开巨嘴,做好了吞掉这两个祭品的准备。 “太阳!” 九湘大喊。 九湘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居然可以停止跳动。 之前结识的人,无论是王清莞还是谢红叶,抑或是一心想要行医的姜去寒,无论她们做了什么决定,无论她们处在何等危险的境地,她总有自信能带着她们逃离。 唯独在此刻,她亲眼看着太阳坠入危险中,却束手无策。 碰到火苗,不管她们反应得多么迅速,身上势必会留下可怖的伤口。 情急之下,九湘扑向太阳,意欲帮太阳挡下这灼人的火焰。 她不畏惧这些水火,只要能及时出现在太阳身下,她就能护住太阳和云微两个人。 身体扑出去的时候,九湘想,要是没有这些火就好了。 如果没有这些火,她们会带着云微安安全全地离开这里,然后三人一起下墓,盗取更多的金子和救出更多的被迫殉葬的女子。 要是没有这些火就好了。 这个念头诞生之际,九湘亲眼看着原本的熊熊烈火,居然潮水般褪去,迅速消失在墓室的各个角落中,只有眼前的呛人浓烟和周遭被烘烤过的逼人温度才能证明这里切切实实发生过一场大火。 这是怎么回事? 等了许久都没感受到疼痛的太阳抬起眼皮,被熏得又连忙合上,察觉到不对劲的她再次睁开,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哪怕眼泪被逼出来也没舍得合上。 “难道是因为我做了一件好事,老天开眼了?” 九湘的心底生出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她发现自己可以瞬间移动到另一个地方时、发现原本力气不够的她可以把太阳从墓室中拽出来时、包括刚才抬起压在云微身上的沉重棺材板时都出现过。 以往的她没有深思,但这一切绝不是巧合,这种感觉通常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九湘脑中灵光一现,是她有欲、望诞生的时候! 九湘看着火光褪去而陷入黑暗中的墓室,心中一动,墓室中又出现了火光,不如方才的浓烈浩荡,只有小小的一抹,如她所想的那般,正好照亮整个墓室。 紧接着,火光消失,墓室黑暗,又随着她的想法明亮起来。 太阳看着明明灭灭的墓室,陷入沉思,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随即又摇摇头,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甩了出去。 九湘她兴奋地告诉太阳自己的发现,“太阳,只要我想,我能做任何事!” 原来她并非一无是处。 仔细想来,来到这个世界后,她的每一个强烈欲、望都会成真。 往日她想做什么,多数时候都在付诸行动,以至于到了此刻才勘破自己所拥有的能力。 太阳没有把九湘这句话当真,她只顾着喘气,“你能让我拥有一堆金子我就相信你。” 几乎是在最后一个字落地之际,太阳面前横空出现了一堆小山般的金子。 在摇晃的火光中闪闪发亮,耀眼得有些刺目。 第105章 太阳(十一) 太阳看着突然出现的金子, 不敢置信地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再次看去,金子独有的光芒耀眼得有些刺目。 太阳的目光一寸也舍不得离开, “这是真的吗?” 九湘扶起云微,指尖察觉到后者呼出的微弱呼吸,眉眼一松, “当然是真的, 不信你上去摸一摸。” 不等九湘话说完, 太阳就伸出指尖, 屏住呼吸,缓慢伸向眼前的金色物体,生怕自己不留神的一口气, 会吹散眼前的金色小山。 直到指尖感受到金子特有的坚硬和冰凉, 她针扎般收回手指,随后五指张开,像猫捕猎那般突然蹿出,猛地抓住其中一个, 沉甸甸的让她眼底闪着喜悦的亮色。 她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泪差点沁出来, “这竟然不是我在做梦?!” 她飞身上前, 扑进了金子里, 像个进了玉米地的猴子, 一会将这个拿起来玩一玩, 一会把那个拿起来看一看, 顺便打了几个滚儿。 九湘见差不多了, 阻止了太阳打算在这上面睡一觉的行为, “我们在墓室里耽误了这么久, 天估计也亮了,得赶紧离开这里。而且云微方才受了伤,得给她找个大夫。” 太阳依依不舍地从金山上爬起来,“那这些金山我们该怎么办?一时半会也运不出去。昨夜我们的动静太大,吴家的人估计已经得了消息,他们一来,这金山岂不是归他们所有了?” 这个九湘早有计划,“我能把它们变出来,自然可以让它们消失。” 太阳不舍,“那岂不是全都没了?” 不等九湘回答,太阳又道,“没了就没了吧,反正我没得到的,他们也不能得到。” 经过这一遭,太阳对于金子依旧喜爱,态度上没有之前那么执拗。 九湘余光看着云微,心下了然,宽慰道,“不用可惜,你想要多少我就能给你变出多少,我当初答应你会给你很多金子,永远作数。” 太阳给怀中揣了一个金子,然后对着九湘摆摆手,眼前的金子这才消失,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只有太阳怀中沉甸甸的重量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做梦。 准备离开的时候,太阳腿一软,摔在地上,半晌没有起来。 九湘语气担忧,“你受伤了?” 她回想着进入墓室中发生的一切,丝毫没有记起太阳在什么时候受过伤,难道是为了救云微,被棺材板带到了地上的时候?还是方才被尸体绊倒,摔出了问题? 不管为何受伤,直到现在才发作,必是内伤,不能轻易动弹。 九湘面色严肃,“你就在这里别动,我一会把你挪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请个大夫来给你疗伤。” 太阳低弱的声音传来,“我没受伤。” 九湘不解,“那怎么回事?” “我……” 太阳抿了抿唇,好似这个回答令她有些为难,“又是抬棺材又是背着云微在这里面逃命,我有点脱力,现在全身都没有力气。” 可太阳方才还精神奕奕,像是为了印证九湘的猜测,下一刻,太阳就道,“刚才看见金山太兴奋,一时间忘记了。” 九湘:“……” 世上没有治百病的神药,但金子可以治百病,古人诚不欺我。 九湘毫不费力地带着昏过去的云微和手指都抬不起来的太阳出了墓穴,原本守在外面接应的人已经没了踪影,八成是看到火光知道大事不好就逃了。 天色已经大亮,嘈杂的人声不断靠近,九湘估摸着是接收到消息赶来的吴家人。 她心念一动,带着云微和太阳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瞬息后出现在了青阳城外,站在这个位置,别说墓穴,就连围着墓穴的青山都看不见。 三人很顺畅的进了城,找了一个医馆,正准备进去时,却被药童拦在外面。 “你们两个乞丐一边去,别到这里找事。” 被骂乞丐的两个人是太阳和云微。 太阳还好,本来就是乞丐,衣服破破烂烂没有完好过,反倒是云微,在墓室中死里逃生,又被浓烟熏了一阵,还在地上滚了几圈,身上的白色衣服变得乌漆嘛黑的,还被火烧焦了边,看起来跟太阳没有什么区别。 被阻拦的太阳并不生气,她本来就是乞丐,别人又没说错。 她从怀中掏出之前放在身上的金子,当着药童的面掂了两下,丝毫没有初见时九湘逼她找大夫的为难劲,“我们不缺钱,快给我们治病。” 药童迅速换上一张恭恭敬敬的脸,十分热情,“刚才是我冒犯了二位,希望二位不要介怀。师父,师父,来病人了。” 太阳对这种转变习以为常,世人惯来捧高踩低,她作为乞丐早就习惯了被人如此对待,自然没有放在心上,扶着云微跟着药童身后走了进去。 替太阳把过脉,那大夫神色凝重,天花乱坠的说了很多东西,太阳被绕来绕去有些糊涂,最终九湘总结了一下,大意是太阳的身体没有大碍,修养修养就行。 这大夫说那么多不过是故弄玄虚,最后为太阳开了付调理身体的药方。 幸好这个大夫只是想多从别人身上捞一点钱,医术还是过得去的,云微醒的时候已是傍晚,这时的太阳恢复了大半,只是双臂发酸。 云微翻身下榻想要感谢太阳,被太阳眼疾手快拦住,“大夫说你得好好在床上躺一躺,最少得三天才能下来走动。” 云微只好躺回原地,眉眼清澈,“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云微此生难忘,若姑娘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可以吩咐云微,云微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太阳连忙打断,“我好不容易把你从墓室里面带出来,这种死啊活的就不要再说了,多晦气。” 见云微点头,太阳问道,“你家住在哪里?需要我知会他们吗?” 话刚说完,太阳突然想起什么,她眉头蹙起,“若你不想被家人知道你还活着,不告诉他们也行。” 云微恨吴大人恨得入骨,不是心甘情愿为吴大人妾室的,太阳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有没有她家人的默许,生怕自己弄巧成拙,推她回到火坑之中。 云微颔首,眉间并无不快,“多谢姑娘关心,我双亲早亡,孤身一人。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太阳指了指头顶,“我叫太阳,就是天上的太阳。” 云微称赞,“好别致的名字。” 太阳神色骄傲,“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昔日我走投无路,想要跟旁人一样下墓为生,却被一些人指责女子天生阴体,若再入一些阴寒之地,会引动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可不笨,分明是他们怕我也来分一杯羹,损了自己的利益,故意捏造出来的理由。” “于是我就把名字改成了太阳,这世上若真有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在太阳下撑不过一刻钟。改了名字后,他们再没理由拦我,就处处给我使绊子,都被我一一报复回去了。” “你们不觉得,我这个名字非常适合盗墓吗?” 九湘拊掌笑,“适合,非常适合。” 云微也笑,她问的认真,“太阳你是盗墓为生?” 太阳坦然,“是。” 云微面色钦佩,“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还有女子盗墓为生的,幸好是你。” 云微话说一半,太阳和九湘却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若昨日进入墓室中的是男子,云微无论如何也不会现身人前求助,哪怕自己死在墓室中,她还会找一个地方藏起来,生怕会被看到。 若是被看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同为女性的太阳和九湘很清楚。 所有安慰的话在这个时候都显得有些苍白,太阳沉思片刻,问云微,“青阳城你是待不下去了,伤好之后必须得离开这里,你有去处吗?” 云微是被吴家送去殉葬的,而吴家在青阳城根基深厚,若她继续留在这里,肯定会被认出来,十有八九会被为难,甚至会将墓穴被盗之事也推在她身上,留在这里不再安全。 见云微摇头,太阳发出邀请,“不如你跟我们一起离开青阳城如何?山高海阔,任我们前行。” 云微眸色发亮,生来便堆积在她脸上的积雪有了暖意,她仰起头,半是好奇半是向往地问:“我们是盗墓为生吗?” 太阳点头,“当然,你放心,我们不会饿着你的。” 云微眼睛里露出几分细碎笑意,她嗯一声,“我会画画,绝对不会拖你后腿的。” 太阳起初下墓,部分原因是她口说的那般生活所迫,但更多的是抱着将卖给人殉葬的姐姐,救下来的想法。 在那户人家下葬后,她连夜赶去,还是迟了一步。 此后她在盗墓这条路上一去不返,她以为自己所求不过是可以安身立命的金子,直到救下云微,她才恍觉一直以来都在弥补当初没能救下姐姐的遗憾。 一直以来,太阳心底生有一簇火苗,微弱而渺小,不知是何时生出的,也不知是因何而生的。云微的出现像是给这簇火苗加了一把泼过油的柴,火苗迅速膨大,旺盛到了一个令太阳正视的存在。 接下来该做什么,她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太阳抬眼,看向坐在窗户上的九湘,又把目光挪在躺在榻上的云微身上,清了清喉咙,吸引了二人的视线,“咱们既然从事了这一行,那就得干个大的,以后我们不盗平头百姓的墓,专盗王侯将相的,他们死后的随葬品数不胜数,远远超过平头百姓。” 即将说出自己真正目的的那一刻,太阳面色羞赧,喉咙被心上烈火烘烤得有些发干: “寻常百姓家不会让女子殉葬,但是这些王侯将相的墓穴中多多少少都有殉葬女子的存在。” 太阳想救她们。 像救云微那样救她们。 云微陷入怔仲,回过神,面露钦佩,“太阳你虽出身微末,胸中却怀着旁人不能及的大义,是我云微之幸,也是那些殉葬女子之幸。” 九湘顶着她那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脸上笑意分明。 “我以为你早就在做这样的事了。” 第106章 太阳(十二) 吴大人墓穴被盗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据说里面的随葬品被洗劫一空,就连吴大人的尸体都被人从棺材中拽出来丢在地上,临死前那盗墓贼还嚣张得放了一把火。 “吴大人历经三代皇帝, 得每一任君王器重,可谓是风光无限,没想到死后居然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惨。” “世风日下, 世风日下啊。” 太阳依旧穿着自己的那一身乞丐装扮, 坐在茶馆窗外的台阶上, 正好可以将整个茶馆中的谈话听个清楚明白。 “吴大人生前有个小妾,被吴家人安排着给殉葬了,听吴家仆人说她至今下落不明, 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此话为时尚早, 我可听说了,那小妾年岁不过双十,正好大好年华。下落不明?我看八成是躲起来了,那盗墓的是她的情郎也说不准。” 几个人谈论得绘声绘色的, 方才说的内容好似不是他们随口听来的,而是他们亲眼目睹的一样。 太阳端着别人施舍的茶水, 喝了一口, “呸”, 嫌弃地吐出一口茶末。 她将碗放下, 起身, 慢慢悠悠地挪到旁边的包子铺, 在老板嫌弃的目光下掏出铜板数了数, 确定没有多拿, 才递过去, 揣着包子缓缓向医馆所在走去。 虽说九湘能凭空变金山,可她还是舍不得放开手脚。 云微在这几日的调理下终于可以下床了,城中关于她的猜测层出不绝,吴家也派了人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再待下去对几人没有好处。 等云微手上的包子吃完,太阳拍板决定,今日就离开青阳。 太阳的行李就是几块金子,时时刻刻都揣在身上,无需收拾。 云微孑然一身被抢入吴家,离开墓室时身无长物,也不打算去一趟吴家收拾自己的东西,她要跟过去的经历彻底告别。 临出医馆,当初驱赶云微和太阳的药童拿着算盘,将几天的费用算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能多算出几两,他苦着脸,“十两。” “这么贵?”太阳咋舌。 在她的认知里,看病是需要很多钱,但也不能需要这么多钱。 “我师父给你用的都是上好的药,什么补气的人参啊活血的蜈蚣啊,如果不是这些药材,这位姑娘也不会这么快就能行走。” 药童吸了吸鼻子,说话有些底气不足。 这分明是坑她! 太阳想好好算算账,撸起袖子的瞬间她想起身后的云微,临到嘴边的怒骂硬生生地转了个弯,她咬牙道:“行,给你。” 此处人来人往的,难保有吴家的人认出云微,不宜多做纠缠。 太阳从怀中掏出一块金子,药童眼睛一亮,伸出手就去接,“多谢客官,多谢客官。” “慢着。”太阳制止。 当着药童的面,太阳将金子咬了一大块下来,用手掂了掂,又在边角上咬了一小块,这才满意地递给药童,“你称称,看对不对。” 药童脸上的笑意不复存在,他不甘不愿地接过去,称了称,“正好。” 太阳将方才咬下来的碎金子收好,拉着云微离开这里,几人刚一出城,一队衙役直直冲向他们,最前面的人赫然就是药童。 他指着太阳,“就是她们,我亲耳听见那个乞丐说盗了吴大人的墓,她旁边的人就是吴大人的小妾!” 太阳向来谨慎,每次说话前都会观察四周的动向,不可能被偷听。而这几日云微的画像被张贴在了各个街巷,药童八成是认出了云微,才编造太阳是盗墓的人。 不管药童是如何想的,但真相的确如他所说。 衙役头领用刀打掉云微头上的草帽,对比着画像,确定了云微正是吴家要找的小妾。 视线落在太阳身上时,他犹豫起来,墓中的几具尸体和里面乱糟糟的场面他是亲眼目睹的,实在不像是女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太阳身为乞丐,察言观色最擅长不过,她稳了稳心神,看向药童,“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莫不是因为我结账时候没有多给你钱,你怀恨在心,故意编排我?” “你胡……胡说!”药童反驳完,心虚地看了衙役头领一眼,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你若没有盗吴大人的墓,他墓室中殉葬的小妾怎么跟你在一起?就算不是你亲自盗的,八成也跟你有关系!” 果然如此! 太阳冷笑,“你个小小药童,居然如此恶毒,为了报复污蔑我们。” 太阳转向衙役头领,睁眼说瞎话是她除过盗墓外的另一个本事, “大人,你听见了吗?这个药童分明是报复我们才捏造出这么一个说辞,我妹妹跟着我流浪多年,怎么也不可能是富贵人家的小妾,只是长得相似罢了。” 药童说谎的年头还是太浅,很轻易就被衙役看穿,两相对比之下才,他轻易地信了太阳说的话。 命人将药童抓起来后,他对着太阳和云微挥了挥手,没有放二人走的打算,“二位还是得跟我们走一趟,由吴家确认此人是否是他们正在找的人。” 太阳没想到此男信了她们的话却还是不肯放过她们,县衙是万万不能去的,于是给云微递了个眼神。 “跑!” 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二人已经跑到了二十米开外的地方。 被绑住的药童挣扎起来,“官爷官爷,她们两个一个是盗墓贼,一个是吴大人的小妾,我没胡说!” 衙役头领再迟钝反应过来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女人戏耍,还是一个低贱的乞丐,他磨了磨牙,恼羞成怒,“追!” “王捕头王捕头,等一等。” 一个衙役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衙役头领道,“大人……大人让我叫你回去,说是吴大人墓穴被盗一事有眉目了,需要你派人去查。” 王捕头身边的一个衙役道,“王捕头,那这两个女人怎么办?还追不追?” 王捕头看着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手指头点着几个人,“你,还有你们三个,赶紧去追、,她们肯定跟吴大人墓穴被盗一案就关系,剩下的人跟我回县衙。” 被点到的四个人赶紧追了上去,绕过一棵大树后,他们愣在了原地,明明是宽广的官道,可那两个人却没了踪影,连片衣角都看不见。 “我们还追吗?” “再往前看看吧,她们两个女人跑不了多远,八成是藏在哪个角落里了,我们好好找找。” 县衙内,一身乞丐打扮的人战战兢兢道,“大人,不是我主动想去的,是那个叫太阳的女人威胁小人,我刚刚说的句句是真,大人明察啊。” 若是太阳和九湘在这里,定能认出此人就是先前在吴大人墓外接应的小乞丐。 县令沉吟片刻,“你说的太阳,长什么样子?” “她跟我一样,都是乞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布着黑泥,具体长什么样我也没有看清楚。她跟我一样高,不不,还是比我高一点的,真的只高一寸,大人,我身高七尺六,如假包换的七尺六。” 县令斥道,“本官在问那个盗墓贼的事情,没问你的,至于你身高几尺几寸,一会儿自有人帮你测量。” “她身上可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有一颗痣!”乞丐道,“在她耳边靠近头发的地方,很明显,而且她力气很大,能把大理石做的墓顶砸开!” “一颗痣……” 县令皱了皱眉,他问身边的师爷,“前些日子平溪县县令命人传过来的嫌犯画像里,是不是有个女乞丐,她耳前刚好有一颗痣?” 大约在三天前,平溪县那边递来画像,说画像上的女人盗了他祖坟,得手后逃往青阳城方向,让他多多注意一下。 师爷也记起了这一茬,他摸了摸嘴边的胡子,“下官记得,那个女人好像也是乞丐出身,她的名字好像也是太阳?” 正说话间,师爷已经翻出了那张通缉令,“大人英明,正是此人!” 县令命人将画像拿到跪着的乞丐面前,“你好好认一认,你口中说的太阳是否是此人?” 画像上的太阳五官模糊,发型奇特,唯独耳前的痣十分清楚。 “回大人,她的痣就在这里!” 乞丐和盗墓还算常见,加上女人一下就缩小了范围,又有耳前的痣为证,多半就是同一个人。 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盗了平溪县令的祖坟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盗当朝官员的墓,她是不知道吴家在朝中还有人吗? 县令对着匆匆赶回来的王捕头道,“吴大人墓穴被盗、尸体被毁一案中,幕后人正是画像上的乞丐,你快派人,全城捉拿!” 王捕头道,“是!” 当看到画像时,王捕头脸色一变,这不就是方才他在城外拦住的那个乞丐吗?! 他信誓旦旦道,“大人,我知道她,已经安排手下人去捉拿了。” 县令惊讶过后脸上绽出喜色,“好、好、好。” 他拍了拍王捕头的肩膀,对着一边的师爷道,“你帮我拟一封信,将事情来龙去脉写清楚,命人送去京城交到吴大人手上。吴大人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儿,我们帮她抓到了盗她爹墓的元凶,她怎么也得帮我们说说好话吧。” 县令满面红光,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官道上那几个衙役面面厮觑,他们居然把这二人跟丢了,回去该怎么跟王捕头交差?一时间有些头疼。 他们哪里知道,跟丢的二人此刻在几公里开外的官道上大大咧咧地走着。 九湘不是第一次带着云微突然出现在新的地方,但却是云微第一次清醒的感受九湘能力的神奇之处。 惊讶之下,她居然还能温声细语,“九湘姑娘居然有这般通天的本事,也不知道长得什么样,真想亲眼看一看。” 太阳安慰,“也没什么特别的样子,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和我一样,看了说不定会后悔。” 云微叹息,面露遗憾。 “也是,能遇见便是缘分,不能强求。” 云微话音未尽,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黑色云雾,随着云雾颜色的加深,一个身影显现在她眼前。 在她惊讶的视线中,人影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九湘?” 成功了? 九湘觉得羞愧。 她看着王清莞打破束缚在女子头上的一张网,看着谢红叶不看轻自己卑贱的出身成为枭雌,看着姜去寒为了自由而挣脱枷锁。 而目睹了这一切的她却一直乖顺地待在“认知”里,直到现在才开始挣扎。 比起她们,她的挣扎不值一提,连对比的资格都没有,只是看她愿不愿意去“想”,而她连“想”都很少想。 九湘自嘲地笑了笑,再抬头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 “我也很想让你看到我,就试了试,意料之外的成功了。” “我是九湘。” 第107章 太阳(十三) “废物, 你们统统都是废物!” 县令怒不可遏,“人都出现在你们面前了,也跟画像对上了, 你们居然白白任着她们两个人跑掉!我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在他面前,稀稀拉拉跪了十来个人,各个都不敢抬头。 县令深吸一口气, 写给吴虞吴大人的信已经送了出去, 还是塞了银子快马加鞭送出去的, 虽然送信人才离开青阳不过几个时辰, 却也追不上了,而今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如信上说的那般捉住那个小贼。 他一甩袖子,坐在椅子上, 沉声问, “她们是从哪个城门离开的?” 没人说话,王捕头只得硬着头皮道:“北……北门。” 王捕头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县令好不容易平复的气又涌了上来,“谁准你说话的?!” 若不是这个人说的笃定, 他信以为真,现在至于这么焦急吗? 王捕头欲将功赎罪, 连忙道:“从北门出去, 只能前往洋州和京城, 料想那两个小贼也不敢去京城, 那可是天子脚下, 我看她们肯定去了洋州。” 话毕, 又受了县令狠狠一记白眼, 但王捕头说的也有道理, “王捕头, 本官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带几个人从北门出去,一定要去洋州,把那连两个人捉回来。” 如王捕头所猜测的那般,九湘一行人确实在前往洋州的路上,丝毫不知道青阳城正有人为追赶她们而来。 她们商议之后,起初将目的定在京城。 大宁对于王侯将相、各级官员墓穴的规格有着规定,即便如此,墓穴的大小和随葬品的多少已经远远超过平头百姓,但跟没有规制要求的皇家陵墓比起来,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京城历经三朝,葬在京城内外的陵墓数不胜数,正是太阳的目标。 在赶去京城的途中,三人在一处茶馆听说封地在洋州的赵王托风水先生,历经几年终于在洋州城外找到了一个宝地,准备将父亲的尸骨移至此处,声势浩大,从年前到现在都没完工,眼下已是八月。 听消息说,会在九月初完工,也就是这几天了。 把女子与墓穴联系在一起的,不止有殉葬,还有祭祀。 赵王移墓,势必要举行祭祀,以安先祖灵魂,而祭品按大宁律法要求只能是牛马等家禽,跟殉葬一样,禁止使用活人。律法管辖着很多东西,可也常常有东西游离在律法的约束之外,用活人当殉葬、当祭品已不是新鲜事。 三人一合计,决定去洋州探探究竟,看看赵王是否会选择活人祭祀。 洋州距离青阳城有很长一段距离,九湘等人日夜兼程,赶到的时候,刚好是赵王举办祭祀结束后的第一天。 若赵王真用活人祭祀,她们在封死的墓室中坚持不了几天,得尽快将她们救出来。 三人稍微休整,就摸到了赵王给父亲寻的风水宝地所在的山上。 祭祀结束后山上人流散去,草木被踩的歪歪斜斜,连虫鸟的叫声都消失不见,空寂得令人心底发慌。 没有多做停留,三人分开寻找墓穴的位置,一直到夜色朦胧,几人汇合,彼此间都摇摇头,表示没有找到。 九湘安慰垂头丧气的太阳和云微,“我们这一下午只在山的这边寻找,说不定墓穴的位置在山的另一边。” 头顶无月,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山路并不好走,更别提去寻找一个藏起来的墓穴,手中灯笼的光芒在疾风的暴打下摇摆不定,起不了一个指引方向的作用。 不得已之下,三人只好找了个避风的地方躲起来,等天亮了再做打算。 眼下已经入了秋,白日的温度一如夏日般炎热,夜间却温度骤降,冷得人发抖,三人身上衣服单薄,又没有准备毯子,只能捏紧了衣领,挤成一团睡过去。 这样睡觉并不舒服,三人半夜醒来好多次,终于捱到了天亮。 掏出包袱里的干粮垫垫肚子,喝几口水,便启程翻到了山的另一边,继续寻找墓穴。 这里的草木也被踩的歪歪斜斜,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大半天过去依旧没有找到墓穴的所在,连前日祭祀的地方都没能找到。 “这也太诡异了,”太阳舔着起了皮的嘴唇,“明明有很多人见到赵王祭祀的地方就在这个方向,而我们脚下明明有很多人来过的痕迹,我们怎么会找不到?” 云微皱着眉,“会不会在隔壁的山头上?” 三人正位于山巅,站在这里,可以将周遭所有的山头看个清清楚楚。 九湘摇摇头,“旁边的几座山上草木茂盛,没有被人踏足的痕迹,想来在那里的可能性不大,十有八九就在我们脚下这座山的某个地方。” 太阳跟九湘是一个想法,“我们还忽略了什么地方?” 三人在脑海中一一找着被她们忽略的诡异之处,依旧无果,太阳坐了下来,垂头耷耳的,有些丧气。 云微道,“趁着天色还没暗下来,我们再去旁边的山山找找吧,说不定那赵王为了防止墓穴被盗,特意设置了障眼法,阻碍我们的行动。” 盗墓自古以来就很猖狂,相应的,也发展出了许多反盗墓的手段。 用大理石做墓穴、给墓穴中加毒烟已经算不得什么,前朝有个皇帝死后,命十个人抬着十口棺材同时进入十个修建好的墓穴里,至今没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墓穴是哪一个,令无数盗墓者扼腕叹息。 如云微说的这样,用山体做障眼法也不是没有可能。 时间紧迫,为了快点找到墓穴救出那些被祭祀的人,太阳提出分工合作: “云微,你的体力是我们三人中最弱的,那你去东边那座山,它距离我们最近,也相对好走一些。我去南边那座山,九湘,北边那座山距离我们是最远的,就拜托你了。若是你查看结束我们还没回来,可以先去帮一帮云微。” 出发前,太阳叮嘱云微,“记得,入夜前无论如何都得回到我们昨晚藏身的地方。” 看着云微和太阳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九湘心念一动,凭空出现在北边的山顶上。 与方才那座山的空寂不同,这里虫鸣鸟叫十分聒噪,空气中泛着草木的青涩味,脚下的地面上有野兽翻滚泥土的痕迹,一点也不像有人踏足过。 九湘的身体往山下移动着,头脑没有被目之所及迷惑,正一寸寸扫过任何可疑的地方。 将整座山走过一遍后,还是没有收获。 回到昨夜藏身的地方,太阳和云微还没有回来,九湘消失在原地,同一时刻出现在云微所在的东边山上。 她一边扫视着可能藏有墓穴的地方,一边寻找着云微的身影。 一直找到了山顶,九湘不仅没有找到墓穴所在,连云微的身影也没看见。 九湘又回了藏身之地,依旧没有看见二人。 不对劲。 直觉告诉九湘事情有些不对劲,她决定再去找找二人。 没等她出发,就听见有声音逐渐靠近,喑哑嘲哳,不同于云微的低声细语,也不同于太阳的干脆利落。 这座山上还有别人,赵王那边的人? 九湘无须隐匿身形,看着声音的主人逐渐靠近。 不是一个人,而是七八个人,打扮与普通的百姓无异,此刻嘴上正抱怨着, “这赵王把墓穴究竟藏到了什么地方?我们兄弟八个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找到,又不是百八十年前的墓不好找,这可是才挖的墓。” 九湘听明白了,这一群人跟她们的目标一样,都是冲着赵王的墓穴来的,也跟她们一样,没有找到墓穴的位置。 或许她们可以通过这些人也来确定墓室的位置,倒是省了自己的力气。 那群人还在谈论着: “赵王新修的墓肯定就在这山上,这是洋州城百姓亲眼目睹的,不会有错,大伙再辛苦一下,肯定能找到,到时我们就发财了。” “难怪祭祀一结束赵王就把所有人都撤走了,原来他是笃定了墓穴不会被人找到。” 这群人即将从九湘面前走过的时候,她眼尖的发现队伍最后被捆着的两个人,正是九湘准备去寻的太阳和云微。 太阳对着九湘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手。 等靠近九湘,太阳压低了声音道,“我是故意被他们捆住的,他们是为了墓穴,我们也是为了墓穴,反正我们找了两天也没找到,不如就跟紧他们,让他们去找。” 这与九湘的想法不谋而合,但是—— “这太危险了,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九湘的视线从那几人身上扫过,不赞成的意味愈发明显,“通过他们来找到墓穴是个好方法,但你们用不着亲自犯险,交给我就可以。” 没有人比九湘更适合跟踪。 云微忍笑,“最开始被他们捉住的人是我,太阳是为了救我才被那几个人捉住的,九湘你帮我们俩把绳子解开吧。” 伪装被云微如此不留情面的戳穿,太阳神色讷讷,“这不是被捉住有点丢人吗?” 她以往何时被人捉住过? 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她的面子往哪里放? “我也要面子的。” “……” 九湘带着二人瞬间来到山顶,割开绳子,将从顺手那群人身上拿来的毯子递过去,“你们两个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跟着他们,若有什么发现,我会来找你们的。” 自觉失了面子的太阳默声接过毯子,暂时没有说话欲望。 九湘回去的时候,那群盗墓贼正在周围的草丛中寻找云微和太阳的踪迹,“真是奇了怪了,两个被绑着的女人怎么转眼就消失了?没道理啊。” “没了就没了吧,大家好好找找墓穴的位置。” 片刻的安静之后,一道声音乍地响起,“你们说,该不会是她俩掉到了墓穴里吧?” 这句话引起了附和: “有可能!” “那肯定在我们来时的路上。” 然而这群盗墓贼把他们来时的路细细查看了一遍,也没找到墓穴的位置。 “邪门,太邪门了。” “那两人是逃跑了也说不准,我们还是不要从她们身上下功夫了,快上山吧。山以下有可能是墓穴的位置我们都看过,眼下只剩下山顶的位置。” 一个像是几人头领的人分析道: “虽说很少有人将墓穴建在山顶,但事情难免会有意外。” 与昨晚的漆黑不同,今天的山林在月色下能看到道路的位置,虽不是特别明显,但对于这群长期在夜间行动的盗墓贼来说,已十分清楚。 九湘远远地跟在其中一人身后。 直到夜色过半,他们在山顶汇合,九湘早早的带着云微和太阳离开了山顶,眼下三人正偷窥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没有。” “没有看到。” “……” “该死的,难道我们要白跑一趟?” “你们说这赵王会不会没有把墓穴建在这边?这里只是他放出的障眼法?” “有可能。” 就在几人的说话的间隙,天色骤然暗下来,如九湘三人昨晚遇到的情况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太阳分别抓着云微和九湘的胳膊,生怕几人会在片漆黑中走散。 盗墓贼点燃蜡烛,微弱的灯光之下,一人叹道,“看来今晚我们只能找个地方歇息了。” 话音未落,一阵风袭来,烛火晃动两下,“啪”的一声熄灭。 “邪门了。”有人嘟囔了句。 没等烛火再次点燃,狂风呼起,从远处咆哮而来,吹得山顶的八人衣衫猎猎,险些站立不住,全靠抱在一起才避免被风吹走。 九湘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三人紧紧抱着一棵大树才稳定身形。 太阳道,“这天该不会是要打雷吧?” 像是为了迎合太阳所说,天空闪出一抹耀眼的光,天地亮如白昼,又瞬间消失,紧接着雷声阵阵,震得众人耳中响个不停,好像天地要在此刻崩塌。 “轰隆——” 一道雷劈在了八个盗墓贼附近,石头散开,轰轰隆隆地滚向山底。 九湘分析一番,语气严肃,“接下来很可能要下雨,待在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快离开,或是找一个能躲雨的地方。” 九湘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落在太阳耳中模模糊糊的,太阳摇摇头,示意自己听不见。 九湘误会了太阳的意思。 不离开? 不行,这太危险了。 在闪电的明灭里,抱成一团的盗墓贼已经离开山顶,雷声不断,九湘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看见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喜悦的神色。 余光瞥见这一幕的九湘怔住,劝说太阳的话停在肚子里。 他们找到了墓穴? 进入林子的他们放下身上的东西,躲在一处,其中一个人竖起耳朵,走两步停一下,像是在探听什么东西,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一场神秘的法事。 其余七个人看着他,脸上写满了期待。 这在九湘看来滑稽得有些诡异,他们在干什么? 难道是打算通过召唤先赵王的尸骨的方式来确定墓穴所在? 九湘决定亲自去看看,刚叮嘱完太阳和云微不要走开,一道惊雷劈在附近,炸出一个大坑,将九湘炸了回去。 不等九湘平复呼吸,又有一道惊雷落在盗墓贼附近的树上,成人合包的树拦腰折断,直直砸向地面。 盗墓贼不安起来,探听的人不动如山,仍在继续,他们移动的速度很快,眼见就要消失在视野里,九湘带着云微和太阳打算追过去。 然而刚出现在他们身后,一道腿粗的雷从天而降。 九湘三人亲眼看着探听那人被雷劈中,另外七个人在救他之时,被雷电波及,身子颤动两下,也躺在了地上,面目焦黑。 “……” 九湘神色古怪,“难道他们真的在进行法事?” 说着就要拉着太阳和云微离开这里,此地不能久留。 太阳甩开九湘的手,双眼如天上的闪电一般璀璨明亮:“我知道墓穴的位置在哪里了!” 第108章 太阳(十四) (十四) 九湘和云微的目光都看向太阳。 太阳比出一个“嘘”的手势, 故弄玄虚道:“一会儿打雷的时候,你们仔细听,好好感受感受。” 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外只剩下了雷声, 九湘静下心去听,才发现原来雷声也有不同: 爆竹声、气流的撞击声、河水上涨后的泥沙走石声、持续时间较长如推磨发出的声响…… 听得耳中嗡鸣阵阵,天旋地转, 仍没得出结果。 云微不解, “这些雷声细听之下确有分别, 但跟墓穴有什么关系?” 九湘也想问这个问题, 二人再次将目光投向太阳。 太阳鬼鬼祟祟地指了指地面,“你们再感受一下,雷声落在地面的时候, 是不是有强烈的震动感。” 九湘道, “雷声扑地本来就会引起震动。” 太阳摇摇头,讳莫如深,“不一样的,你再继续感受。” 人声停歇, 天地间只有惊雷引动大风的呼啸声。 躲在大树下容易被雷劈中,太阳又不愿离开, 为确保安全, 三人只能躲在一片空地上。 太阳所说的话, 九湘本不以为然, 可当震颤感顺着裤腿攀在她身上, 一直蔓延到头顶时, 她愣在了原地, 只觉自己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这震动怎么会如此强烈?! 像是地动。 九湘细细感受。 与地动还是不一样的。 在随着姜去寒游历的那些年里, 九湘感受过地动的震颤。眼下雷声引起的震颤感和地动类似, 却有不同。 地动以摇晃为主,横动或是竖动,秉承着将地面上的东西全都晃倒的理念。 而脚下震颤感像是寺庙里沉寂的大钟被敲响之后,带着悠长又深沉的余波,却又诡异的强烈。与地动比起来,这震颤不足以伤人,像是在提醒着什么。 土地是实的,即便被雷击中所带来的震颤也只会快速消失,不会这么强烈,也不会这么悠长。 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 九湘灵光一闪,除非里面有什么东西像是寺庙的古钟受到击打一样在引动降雷! “墓穴在脚下!” 仍处于一头雾水的云微下意识问,“九湘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实在想不出来。 “这次对了,墓穴确实在我们脚下。”太阳说。 “我猜不出来,也感受不到雷声的区别,你们俩别打哑谜了,快告诉我吧。” 云微好奇得心底像是有只猫在挠,很是难受。 太阳下午丢失的面子在此刻找了回来,她一改先前的郁气,得意洋洋: “我看见那人四处探查就觉得好奇了,他们分明没有找到墓穴,却一个个看起来像是将墓穴的位置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就学着一起听。” “起初我也没察觉到其中的不同寻常之处,可是随着他们往这边挪动时,我发现雷声落地时引起的震颤越来越强烈。” “我以为是雷的大小不同导致的这个结果,但雷自始至终就是那么个大小,这时我注意到查探那人脸上的表情也愈发激动,我意识到这震颤感跟墓穴有关——” 太阳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他们依靠雷声带来的震颤感来判断墓穴位置的所在。” 九湘接着太阳的话往下说,“赵王是皇亲国戚,墓穴中应该有很多的金属物体,比如青铜器,比如金子制成的器物。这些金属物品能一个共性,就是可以引动雷电。” “距离这些东西越近,震颤感就越强烈。” “如果没有判断错的话,墓穴的位置正如太阳说的那般,在我们脚下。” 太阳点点头,一脸兴奋:“就是这样。” 太阳没有告诉九湘和云微的是,金属器具可以导电是她亲身体验过后才得出的结论。 昔日她被人追到山上,恰好是一个雷雨天,用来挖墓的铁铲和藏在怀中金子差点让她殒命。 云微听后不可思议道,“还能这样判断墓穴的位置?” 这个方法实在是闻所未闻,令人难以置信,打破了她以往所有的认知。 太阳叹了口气,“等找到墓穴之后,你就知道我说的究竟对不对了。” 太阳心中没底,这个结论毕竟是她推测出来的。 但对于找了两天还没找到墓穴位置的她们来说,这个方法不管真假如何,她们都要试一试。 云微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欢快,“那我们是现在开始进入墓穴吗?” 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心底又是好奇又是期待,这个墓室跟吴大人的那个墓室一样吗?里面的构造又是怎么样的? 又想到能够将与自己一样深陷泥潭中的人带出来,她激动到恨不得现在就进入墓室。 她知道被关在墓室中却找不到出路的时是多么束手无策,她也知道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流失,却求生无能,只能活活等死是多么绝望。 太阳和九湘带她走出了这种绝望。 她也想带别人走出绝望。 一听这话,太阳只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她挖过很多墓,多数都是平头百姓的,少数是朝廷命官或是侯门望族的,皇亲国戚的墓还是头一遭。 这可是皇亲国戚! 平日里把她们当牛马的人! 他们生前高高在上又如何?死后还不是被自己从未正眼瞧过的小贼盗了墓室,将他们的尸骨踩在脚底。 把墓穴隐藏得极为隐蔽又如何? 太阳极为骄傲,还不是被她找到了? 想到自己还能救更多的人和看到比以往更多的金银玉器,太阳周身畅快得仿佛一口气能挖十座坟,她跃跃欲试道: “对,我们现在就动手。” 被云微和太阳情绪感染了的九湘也迫不及待想打开墓室,这可是她们整整花了两天时间才确定出来的位置。 当她的视线在扫过二人之后,出乎意料地说了一句拒绝的话, “不行。” “现在进入墓室对我们来说太危险了。” 她们如今危机四伏,头顶明明灭灭的雷电时刻有可能落在她们身上。 幸运的是天上只是打雷没有下雨,否则她们有很大可能会落得跟那八个盗墓贼一样的下场。 根据脚下的震颤感来判断,里面的金属物品只会多不会少,若是贸然进入,头顶的雷动又没有停歇,很难说迎接她们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九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分析道, “眼下最安全的方法就是标记好墓穴的位置,迅速离开这里,等到雷动消失后我们再上山进入墓室。” 经九湘一提醒,太阳和云微的激动退了大半,空气中弥漫着的兴奋也消失殆尽。 她们眼下的处境确实不容乐观。 雷声依旧在头顶响个不停,中间夹杂着近处或是远处的石头被雷劈中而滚落、和树木被拦腰折断的声音,听得人心底发慌。 风声依旧咆哮着,谁也不知道过后会不会下雨,那时她们将会处在一个更为危险的境地里。 几人的脸色也在一道道白色的闪电中逐渐变得凝重。 她们该怎么办? 在雷电中死里逃生过的太阳清楚接下来的行为对于她们来说有多么危险,更清楚九湘给出的建议是眼下最合适的。 可是。 太阳面色发白,“我不想走。” 山顶亮如白昼。 九湘能看见太阳从彷徨到坚定的双眼,“九湘,我不走。” “那……” 好。 九湘正欲答应太阳,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被雷击中,拦腰折断,直直砸向三人。 云微向后滚了两圈,堪堪躲过; 太阳反应慢上一拍,看着已经迫近到头面的大树,已来不及躲闪。 “太阳,快让开!” 千钧一发之际,九湘将太阳挪离了那个地方,才逃过一劫。 平复心跳之际,九湘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被蛊惑了,不然怎么会松口答应太阳留下。 她拉着还没回过神的太阳就往山下走: “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若是继续留在山上,这样的危险就有无数次,我不可能每次都救下你。” 太阳的脚仿佛生了根,九湘怎么拽也没能拽动她。 九湘气极 ,到底还是没能使用自己的能力将太阳直接带走。 云微也明白眼下她们的情况算不上好,可她说不出半句反驳太阳的话。 如果她们此刻离开,那墓室中的人会有多绝望啊。 她以为自己在墓室中过了整整七天,在被太阳告知她只被关了不到一天时,她那时是那么的惊讶。 里面时间流逝得太慢了。 慢到她将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慢到她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在几个墓室中由磕磕绊绊到畅通无阻。 云微不愿离开,也不忍说出离开的话。 空气又一次沉默下来。 太阳道,“我可能没有跟你们详细说过我的姐姐。” 在吴大人的墓室中时,九湘听太阳说过几句她的姐姐,根据这些只言片语能拼凑出太阳姐姐跟云微有过同样的经历。 这是太阳心上的伤疤。 九湘尽管好奇,也不愿触及。 太阳苦笑一声,“我家中贫穷,父亲又沉迷赌博,为了活下去,父亲将姐姐用三百文卖掉给一个富贵人家配阴婚。” 三百文。 九湘想起初见时,太阳通红着眼冲她喊人命只要三百文就能买到,原来是从这个地方得来的。 “姐姐对我极好,有一个窝窝头是绝对会留给我吃的,宁可自己啃草根,我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去死,可是却拗不过父亲。” “我看着姐姐被关进墓室的,她那时还冲我笑,对我说,‘小妹,你要好好活下去,带着姐姐那份活下去’。” “那三百文呢?父亲进了一下午的赌场后就没了。” “他又把主意打在了我身上。” “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就想着要从这个家中跑出去,跑得远远的。 “临走前,我想带姐姐一起走。 “我就去挖那个坟墓,想把姐姐挖出来,此刻距离姐姐被关进去也不过半天。半天而已,我们曾经连续七天都没吃过东西,依旧活的好好的,我以为姐姐会在里面等我。” 九湘闭上眼睛,不忍再听。 云微眸色闪了闪,似乎意识到了太阳接下来会说什么话。 太阳声音沙哑,“可等我满手水泡,好不容易挖开墓时,我见到了姐姐……的尸体。” 这段记忆对于太阳来说太残酷,她停了好久,才继续说下去。 “姐姐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墙壁上是她试图破开墓室的血手印……她是撞在棺木上自杀的。” 曾经饿了七天都还能带着她在山上找寻食物、被父亲打得浑身青紫还能笑出来的姐姐,她拥有那么草木一般顽强的生命力,却死在了绝望里。 如果当时的她能早点打开墓室,她的姐姐或许就不会死。 太阳看向天空,“若是我不知道墓室的位置,我会离开山上,待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里,等一切过去了再继续寻找,像昨晚那样。” “可眼下……” 里面若真有人,她们打开墓穴的时间越迟,里面的人就越危险。 “我不想走。” 【作者有话要说】 _(:з」∠)_ 盗墓贼?no,科学家√ 第109章 太阳(十五) 云微轻轻吐出胸中的郁气, 她扶住了九湘拽着太阳的手,温声道:“九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着想, 我也知道你比我们都想救她们。” “留下来吧。” 若是九湘真想走,她大可以直接将二人带走。 被看穿的九湘毫不躲闪云微的视线,但攥着太阳的手没有之前那么用力。 感受到九湘态度有软化的趋势, 太阳一改先前的悲伤, 狗腿道:“九湘你能力这么强, 肯定会保护好我们的。” 乞丐出身的太阳对这种话术手到擒来。 见九湘没有立刻反驳, 云微和太阳装模作样地走到一边,“诶,是不是这边感受到的震颤感强一些?” “这边吧。” “那边好像更强点?” “……” 二人一边交谈, 一边偷偷窥着九湘的神色, 九湘看得好笑。 给她戴高帽? 这一招对她来说没用。 可是,看在这俩人难得夸她的份儿上,那她就勉为其难留下。 她出声提醒,“震颤感好像是从东边传来的。” 得到九湘的回应, 二人面露喜色,向着东边就摸索过去。 太阳不忘回头给九湘比个大拇指, “不愧是九湘, 一出手比咱俩强多了。” 闪电在头顶明明灭灭, 近在咫尺。 雷声接连不断, 这一道方探出一个头, 另一道就迫不及待冲了出来, 拥拥挤挤、争先恐后地如同箭雨般冲向地面。 像是在惩罚这几个人的胆大妄为。 太阳和云微没有丝毫躲闪。 九湘只觉得自己胸腔好像有东西正在撞击着, 像是雷声落在胸腔里, 又像是地下传来的震颤蔓延到了胸前。 撞得她心脏狂跳, 撞得她四肢蠢蠢欲动。 那边想起了太阳狂喜的声音,“这里!墓室一定在这里!” 云微对九湘招手,“九湘快过来!” 九湘扬起一抹笑,在轰鸣不断的雷声中迈了过去。 赵王为父亲建造的这个墓穴,十分隐蔽,开口竟然在脚下,一眼看去全是被踩得横七竖八的杂草,与别的地方并无不同,若不是太阳和云微二人借助雷声感受到的震颤感,她们怎么也不敢相信确定这里就是墓穴。 难怪刚一封穴,赵王就将山上的人撤了个干干净净。 太阳和云微不需要自己动手,九湘念头一动,地下的土就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深坑。 令三人失望的是,坑底是实的,这并不是墓穴的洞口。 太阳脸色凝重,确认自己没有找错地方后,示意九湘继续挖洞。 几乎是眨眼工夫,三人面前出现了一人高的深洞,依靠着不停歇的闪电,几人看到洞底依旧是实的。 云微抿着唇,“会不会是我们找错地方了?” 九湘摇头。 太阳道,“这不可能。”话说到一半,她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声音上扬,“没错,就是这里!” 太阳抓起一把土,用指尖研磨着,又轻轻嗅了嗅,语气肯定,“我们没有找错位置。” 她伸手,将土递到云微和九湘面前,“你们看,这土和上面的黄土不一样。” 最上面的那层土是黄色的,很湿润蓬松。 太阳递过来的那把土中,里面多了一些黑色的土,还夹杂着不少碎石子。 云微好奇道:“这些碎石和土能看出什么?” “多数墓穴都会回填挖坑时的土壤,这赵王也是如此,但因为挖坑时不同层面的土混到了一起,造成了不同的土色,我们以前会通过这些土来判断地下是否有墓穴。” 太阳丢下手中的土,拍拍手, “不同的是,赵王为了隐藏墓室,给上面封一层原土做伪装,这也是雷动之前,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墓穴的原因。” 末了,太阳又补了一句,“我们方才差点又被这个赵王骗过去,他还挺聪明的。” 在云微恍然大悟的惊叹中,九湘又将土往下挖了三十寸左右,土中的杂色更多,一个黑漆漆的大洞紧接着暴露在三人眼前。 不需要用双脚感受地面传来的震颤,仅仅是用耳朵都能听到有声音自洞口游走出来。 天上的闪光将洞中的情形暴露在三人眼前,里面看起来与普通的山洞走向没有区别,若不是墙面上有工具开凿过的痕迹话,太阳等人又要被蒙骗一次。 九湘率先跳了下去,点燃火把,确定周围没有危险,将太阳和云微也接到了自己身边。 太阳看着自己新换的衣服十分满意,“还是跟着九湘好,以前干这种事总是要耗费一身力气灰头土脸的,眼下这还是头一遭。” 山洞蜿蜒曲折,三人顺着开凿的痕迹往前走,太阳一边走一边惊叹,“那赵王确实是个聪明的,将墓穴安置在山体中央,来日除非山崩地裂,墓穴位置永远不会被人查探到。”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墓穴。” 云微打量着四周,语气不解:“这赵王如此大费周章地给父亲移墓,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因为这是一处风水宝地吗?” “若我没有记错,那赵王也五十多岁了吧,与其把这宝地让给他爹,不如自己百年后躺在里面,风水宝地可不好找,传说中皇帝自登基的那一刻起,风水师就帮她们找合适的地方了,数年时间才能找到一两块。” 太阳嗤笑一声,不屑道,“ 还能是为什么,八成是钱多了没地方花,总不会是父子情深吧。” 云微顿了顿,轻声道,“或许是为了保佑子孙后代。” 这句话隐没在声音愈发明显的嗡鸣声中。 一直沉默的九湘突然出声道,“我们好像快到了。” 伴随着的九湘的一句话,几人绕过一个拐角,迎面一阵凉意,流水声和金属的嗡鸣声响彻整个洞穴。 进入三人眼帘的是一条暗河,仅凭九湘手上的火把无法确定暗河有多宽,也无法确定她们所处的空间有多大。 九湘稍作沉吟,整个洞穴如山顶那般亮了起来。 在太阳赞叹的视线中,九湘矜持一笑,“从外边借来了一点光。” 借着光,几人能看到暗河湍急的水势,却没有几人预料的那么宽,太阳轻轻一跃就跨了过去,九湘带着云微凭空出现在太阳身侧。 过了暗河,没走多远,就碰见了一个石门。 不等太阳开口点评几句,石门上就破出一个大洞,正好可以供她们经过。 太阳只得将一肚子的话憋了回去,等九湘率先进入那个洞后,她拉着云微,低声咬着耳朵,“早知道就不带她来了,多有意思的一场盗墓探险,结果被她整的跟上山踏青一样。” 云微看了一眼九湘即将消失的背影,忍笑道,“你就知足吧,要是咱俩人来,现在就算没被那几个盗墓贼抓住,就是还在找墓穴的开口的地方,哪能这么快进入墓室。” 太阳当然也知道,但就是没了以前盗墓时的刺激感。 长吁短叹半天,还是跟了上去。 石门之后是一条长廊,长廊后面连接的是一座亭子,几人经过亭子,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只见里面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倒不像个墓室,倒像是修了一栋别苑。 云微道:“这真的是墓穴吗?比吴大人生前的府邸还要精巧。” 太阳盯着房顶上用来装饰的金色物体,好半天没能缓过神,“我以为吴大人的墓穴是我见过最豪华的了,没想到还有如此豪横的,恐怕只有皇宫才能比拟了。” 墙壁上镶嵌着夜明珠,房顶上用金子装饰着,流水是打得薄薄的银片一层层铺陈的,一眼看去竟泛着波光粼粼的涟漪,令人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水中游的是鱼是玛瑙做的,莲叶是玉石雕刻的。 树上的、岸上的,生着的所有东西无一例外全是宝石制成的。 太阳看得咋舌,她的手在夜明珠上恋恋不舍地摸着,“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这里就是皇宫,吴大人的墓穴放在这里根本不够看。” 九湘深以为然。 不过,她还是要说一句,“皇宫也没有这么豪横。” 定安长公主登基之后,地位不稳,生怕大臣和百姓指责她,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哪里敢这么奢侈。 “小心!” 眼见着太阳伸手去摸一根柱子,九湘连忙制止,“这是铜做的。” 见太阳不信,九湘从树上摘了一片玉叶子丢了过去。 听到清脆的嗡鸣时,太阳悻悻地收回自己的手,她看到那些跟着雷动发生强烈反应的金银器物了,硬是忍着没伸出手,没想到差点折在一根柱子上。 云微若有所思,“难怪我们站在上面时,雷动引起的动荡那么强烈,这墓室一眼看去除了玉石就是金银还有前朝的青铜器。” “这赵王,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他精心安排的地方,居然是这么暴露的。” 还是九湘最先回过神。 “我们先进去好好找找,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人。另外,”九湘的视线在太阳身上停了停,意有所指,“不要触摸这里的任何东西,它对于我们来说太危险了。” “孰是孰非我分的很清!” 想到刚刚发生的意外,太阳反驳得有些心虚。 回应她的是九湘跟云微远去的身影。 三人将整个墓室都逛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找到,连赵王父亲的棺椁都没找到。 太阳累得直喘气,“这怕只是其中一个墓室。” 太阳凭着直觉继续道:“没有殉葬人还算正常,可没有棺椁是不正常的,说明棺椁并不在这个墓室中。” 说完,九湘和云微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太阳不忿的声音再次响起: “墓室修建得这么豪奢有什么用,死了什么都没了,还害得我们费这么大老劲儿。” 进墓室时分明是她嫌弃太轻松,如今累了又嫌弃费劲,云微忍俊不禁,视线在四周逛了一圈,眸中明灭不定。 若几人单纯是盗墓而来,这个墓室中的东西已经满足了几人的要求,可偏偏不是。 三人开始寻找通往其它墓室的路。 就在几人一无所获时,太阳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你们听——” “这些响动好像是从墙壁的另一边传来的。” 三人身后的金银宝物随着雷动时不时地发出响动,在三人的面前,也有响动从石壁的另一面传来。 同样属于金银宝物应和雷声时传出来的响动。 云微敲了敲石壁,空旷的声音在此间响起,“墙壁的另一面,是空的?” 三人在墙壁上摸了一圈,没有找到能打开的机关,九湘干脆直接破墙,效果很显著,一个黑漆漆的洞暴露在三人面前。 这个墓室与三人所处的墓室仅一墙之隔,但没有镶嵌夜明珠,黑乎乎的一片,还有风从那边吹过来。 有九湘在,光线太暗不是问题。 太阳搂着九湘的脖子,幸福地长叹一声,“跟你在一起下墓真的是一点乐趣都没了。” 紧接着,太阳的鼻子皱了起来,“什么味儿?好像在哪里闻过。” 随着风一起进入所处墓室的,还有一股什么东西腐烂的臭味儿,三人同时反应过来,神色僵硬,凉意席卷了整个身体。 这是血肉腐烂的味道。 她们来迟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_(:з」∠)_根据雷动判断墓穴位置的方法是从《中国盗墓史·焦四篇》非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第110章 太阳(十六) 空气中的臭味愈发明显, 浓郁得令云微弯下腰,忍不住干呕出声。 半晌后,云微面色苍白, 正闭眼靠在石壁上,缓解着不适,她已经吐得胃中空空如也, 再吐下去, 身体怕是吃不消。 太阳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鼻子, 即便如此, 通红的眼眶暴露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这比她往日每一次下墓时的味道都要刺鼻。 九湘是三人中情况最好的,但也感觉喉咙好像进了一根羽毛, 上不去下不来, 令她十分难受。 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往太阳身上飘着。 她们来迟了一步,面对这些陌生人,已经感到喘不上气。那当日的太阳呢?好不容易打开墓穴,见到与自己相依为命亲密无间的姐姐时, 她又是如何走出来的? 无言的遗憾席卷了三人,恐惧在三人间迅速增长着。 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九湘借来的光线将那个墓室照得如白日一般, 三人守在这个洞口, 迟迟不肯进去, 明明是进墓时最期待的地方, 如今却是她们最害怕迈入的地方。 像是只要钻进那些白光里, 她们的身体就会瞬间融化成一滩水。 太阳抬起通红的眼, “我们来都来了, 还是进去看看吧, 这可是一个长眼界的好机会, 出去也能跟人吹嘘几下。就算……” 太阳沉默了片刻,“总之,我们能进这个墓穴,对我们来说不亏。” 她试图活跃空气中的凝滞氛围,没想到氛围却比之前更加沉重。 太阳看向九湘和云微的眼睛里好像有很多话,最终叹了口气,低哑着嗓子道:“我们该去看一看。” 没有插诨打科。 太阳告诉云微和九湘,再逃避,里面的场景她们还是需要面对。 云微收回扶着额头的手,垂下眼睑道:“太阳说的不错,我们还是看一看吧 ,早进去晚进去,我们迟早都要进去的。” “好。” 话说出口,九湘才察觉到自己的嗓子不知何时居然跟太阳和云微一样沙哑,她忍下喉间的不适,跟着二人越过那个洞口。 臭味在进入这个墓室后更加强烈,浓郁得让人感到窒息,幸好三人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不至于像初次触及时那么狼狈。 尽管如此,九湘仍皱起鼻子,恨不得自己没有嗅觉。 发现真的无法闻到这股味道后,九湘看向面色痛苦的云微和太阳,有意拉长与她们的距离,她刚刚情绪过大,没有想到而已。 臭味从鼻子中消失,云微和太阳面上的痛苦缓和了不少,二人好似没有意识到,双眼整个墓室中巡视着。 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是一个方形的看不到边的巨坑,看到坑底的东西时,云微紧缩的眉头松开,“我们刚刚闻见的臭味,是这里面传来的吗?” 太阳语气添了几分轻快,“应该不错!” 九湘放眼去看,只见坑底整整齐齐放着两排金属制成的战车,在每个战车的前面,站着两个金属人像,眉眼姿态栩栩如生。 这些金属物体正应和着雷声发出有节奏的响动,落在三人眼底,仿佛人像活了过来,战车也前行着,正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响动在这一刻化成了厮杀声,震撼人心。 战车之前人像之后,都躺着两匹或是四匹死去的马,尸体还没完全腐烂,它们身上的伤口在战车和人像的震动之下,时不时有脓液渗出。 恶臭非常。 太阳嗓子依旧沙哑着,但说出口的话不再让人心中一紧,“我原先赵王的手笔很豪横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有更豪横的手段。” 她以往挖的所有墓放在一起也远不远比不过这个。 看着看着,太阳愤愤不平起来,她们这些人食不果腹,他们这些王公贵族却耗费这么多宝物用来建造墓穴。 冷笑着讥讽道, “怎么不把这些马也换成金银或是铜做的?怕不是没钱了吧。” “这些马,每一匹价值千金。” 九湘在一旁幽幽道,“这些全是传闻中的汗血宝马,不比一辆战车的价值低。” 跟着姜去寒东奔西走,九湘也见过北边人养出来的汗血宝马,形貌与眼前这些马一致。 “汗血宝马?” 镇定如云微也忍不住叹道,“用汗血宝马来殉葬已经闻所未闻,这赵王还殉葬这么多,甚至用来拉战马,真是暴殄天物。” 云微没见过汗血宝马,但也听闻过它是何等奢侈。 没有看到一个人,这对她们来说是个好消息,悬在三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警惕依旧存在。 目前也没有任何证据表面墓室中没有人。 没有找到她们,危险就一直存在。 三人没有过多逗留,绕到车马坑边上往前走。 大概走了四百米才到车马坑的尽头,一个武器坑出现在众人眼前。 武器坑比车马坑小了不少,里面放了各式各样的武器,跟车马坑里的战车和人像一样,都微微颤动着,每一个刃端都泛着森白的冷光,像是下一刻就会跳起,教训这几个贸然闯入的家伙。 太阳胳膊上汗毛竖起。 到了墓室末端,一条小路出现在三人眼前。 云微打量着这条小路,率先走了进去:“风好像是从这个地方灌进来的。” 越往里走,风越大。 太阳猜测,“这条小路不会直接通着的墓室外面吧?若真的这样,那墓室里的那些人有可能已经逃出去了。” 九湘道:“希望如此。”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答案。 令三人失望的是,她们进入了一个新的墓室,墓室中央放着一个金灿灿的棺椁。 太阳眼尖地看见了棺椁前面的祭台,“有人!” 祭台上的烤全羊和全牛只剩下头上面的肉还完好着,几十个瓜果盘空空如也,只剩下被人吃剩下的皮和果核。 这是墓室内有人的迹象! 若墓室中无人,赵王怎么可能也不会允许封墓时出现这样的情况。 三人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查探着四周,云微用手肘撞了撞二人,示意她们看向棺材后面。 站在她们这个方向,正好能看见那里的地面上的影子,全是拥挤着的人头。 还活着! 这对三人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消息! 然而三人刚一靠近棺材,那群人就跳了出来,一共五个,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盘子、有木棍,正虎视眈眈看着三人。 不知何时,还有四个人出现在三人身后。 太阳三人被她们包抄着。 她们都还活着。 她们并没有来迟。 与这些人的如临大敌的不同,太阳和云微三人彻底松了一口气,精神不再像之前那般紧绷着,藏在心底的愧疚和自责四散着逃开,再笨拙的人也能看出她们身上的轻快之色。 “你们……” 为首的人道,“怎么是两个女人?” 她们看不见九湘,只能看到云微和太阳二人。 是敌是友还没分清,九湘斟酌之后,没有将自己暴露在这些人眼前。 为首那人没有惊讶太久,很快就将这太阳和云微包围起来,不给她们留逃出去的空隙,一连串的问题随之而来: “你们是谁?怎么进入的这个墓室,目的又是什么?还有别的同伴吗?” 太阳双手做投降状,挨个回答道,“我们是两个盗墓人,挖了一个洞进来的,目的是为了金银财宝,没有别的同伴。” “少胡说八道。” 旁边一人怒斥道,“你们不过是两个女人,如何能挖到墓室里来?老实交代,你们的同伙还有几个人?!” 她将手上的碎瓷靠近云微的脖子,“如果不如实说,别怪我们不客气!” 为首那人视线打量着太阳,语气笃定,“你们的衣服很干净,不像是挖墓室才进来的,但又沾有新鲜的草屑,说明是你们确实是从外面进来的,是同伙给你们开的路吗?” 她们确实还有一个同伙,路也是这个同伙开的。 太阳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们是赵王安排的殉葬人吗?” “我们是什么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太阳放下双手,直视着为首之人的视线,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们是为了赵王安排的殉葬人来的,我要带她们出去。”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们就是赵王安排的殉葬人吧。” 不等几人回答,云微友好一笑,缓缓道:“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我们二人的确没有进入墓室的能力,也确实是为了你们来的。听闻赵王以活人殉葬,我等心生不忍,便计划着将你们从这里带出去。” 云微的声音平缓镇静,如山间汩汩清泉般,有种安定人心的意味,那几人相信了云微的话,眼中浮现出迟疑之色。 “我们在山上找了两天都没找到墓穴位置,直到外面打雷,引动墓室中的金银器物,我们这才确定了位置。” “进入墓室是一个巧合,雷动将地面劈开,我们才得以进入,或许,这正是上天在指引我们带你们离开这里。” 云微的一番话,既合理解释了她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隐去了九湘的存在。 “为我们而来?” 虎视眈眈的九人神色茫然,更多的是不可置信,她们还能从这里出去? 云微对上说话人的双眼,不躲不闪,“当然。” 为首那人仍保持着警惕,“你要知道我们是赵王安排进来的人,若是赵王知道他父王的墓室被破坏,还放走了我们,到时候不仅会把我们重新抓回去,或许会杀了我们,重新找九个人殉葬,而且你们也难逃一死。” “你们难道不怕吗?” 太阳闻言眉毛微挑,怎么可能不怕?招惹了赵王,她们以后的生活将永无宁日,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只是,她问,“怕又如何?” 太阳的眼底没有丝毫惧色,她更怕自己成为一个懦夫,看着更多人的女子惨死在殉葬中。 为首那人见状无言,针对二人的锋芒在无形间消失殆尽。 “你们……我们……” 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九湘看着棺椁,视线落在这九人身上,一直闪烁着的双眼像是得到了某种答案般恢复沉寂。 云微颔首,“几位在进入墓室前,朝廷要官吴儿仁吴大人棺椁回老家时,曾在洋州城外短暂停留过,当时引得好些人围观,几人应该是知道这个消息的吧。” “不错,当时我们还没被关进墓室,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 云微神色坦然,“吴大人下葬之时,也被安排了一名女子殉葬,不巧的是,那个女子就是我。” 云微看向太阳,“是她把我从墓室中带出去的。” 对上几张诧异的脸,云微继续道,“赵王是皇亲国戚没有错,但吴大人得陛下宠爱,权倾朝野,二者谁高谁低一时难分伯仲。我们已经得罪了吴大人,被抓到只有死路一条,既然如此,再得罪一个赵王又如何?” 九湘简直想给云微鼓掌,分明是解释自己处境不利的话,却被她娓娓道来的声音说的慷慨激昂,热血沸腾。 “我信你们一次。” 为首之人终于彻底放下了警惕,围着她的八个人发出一阵欢呼,可是欢呼过后,她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情绪又低落起来。 太阳不解,“你们能出去了,这不是好事儿吗?为什么不开心?” “我们若是出去,那赵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归罪于我们的家人?”一人担忧道,“是啊,我被他们抢走时,娘追了我好久,若是此刻贸然出去,会不会给她带来危险?” 这确实是个问题。 太阳沉思之后道,“墓室中金银这么多,你们走的时候给身上多带些,与亲人汇合后就赶紧离开洋州,躲到一个没人能认识你们的地方,如何?” 九湘听得有些感慨。 昔日护财如命的太阳,她看到的东西就是她的,别人看一眼她都会怒瞪回去,突然间变得如此大方,让她很不适应。 想活下去,这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有人苦笑道,“那就意味着我们以后要过上东躲西藏的日子了。” 九湘突然道,“若是有办法让她们不东躲西藏,可以活在光天化日下,但是要吃点苦头,她们愿意吗?” 云微有些诧异,还是原封不动地将九湘的话转述了给九人。 九人面露喜色,太阳拉着九湘走到一边,有些担忧,“你这个办法是什么?” “去京城,告御状。” “人祭有违律法,不如就让她们去京城,将这件事陈在陛下案前。只要赵王没了,她们自然而然就不用再躲藏了。” 太阳反对,“赵王再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与皇帝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皇帝能同意吗?” 太阳见过太多依靠裙带关系逃脱责罚的人了,她不认为这样能成功。 定安长公主登上皇位已逾十年,朝野上下的丝毫动向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样的皇帝若还有不安,那便只有这些天高皇帝远、手握封地的王。 名不正言不顺,是她最介意的六个字。 而依靠这六个字能给她带来重击的,只有这些皇亲国戚,这些皇亲国戚中,又以赵王距离京城最近,威胁最大。 从九湘对定安长公主的了解来看,她接下来就会除去这些对她有威胁的人,保证自己的皇位可以坐的万无一失。 递到手上的把柄,她不会不加以利用。 这些内情太阳并不知道,九湘也不打算解释,她眉眼上扬:“若是这个不足以让陛下处置赵王,那意图谋反呢?” “谋反?”太阳一头雾水,“是造谣赵王谋反吗?这倒是可行,但太危险了,一个不小心就满盘皆输。” 九湘摇摇头,“我们经过车马坑时,我注意到最中央的三辆带有华盖的战车前躺了六匹马,仅凭着这一点,足以证明赵王有谋反的念头。” “马如何证明?” 太阳只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一团乱麻,令她有些跟不上九湘的思绪。 “皇家规矩森严,大臣出行时候套马还是驴子,套一匹马还是两匹马,都有着严格规矩,皇亲国戚也是如此。” 这些条条框框还是九湘从王清莞哪里得知的。 “六马是皇帝专有,赵王的规格应该是五马,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能超出规格,生前不行,死后也不行,这足以证明他存了不臣之心。” “更何况,墓室中的精锐武器,还有豪奢程度,分明不是普通皇亲国戚能建造出来的墓穴,十有八九是将武器和钱财换种方式寄存在此处,等一切都准备好时,再将这些东西取出来。” “就算赵王没有谋反之心,可这些东西放在这里,谁会相信他没有谋反之心?” 好不容易爬上皇位的定安长公主不允许有人能威胁到她。 “她们若是想好好活着,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也是唯一一个能报复到赵王的办法。” 九湘没有说的是,帝王凉薄,只看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对于想除去赵王的她来说,这九个人会是她用来对付赵王最好的一把武器。 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听了太阳转述的话,九人有些犹豫不决,经过商讨之后,柳玄被她们推了出来,“我们出去后就前往京城,告御状。” 柳玄是九人之首,是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也是拿定主意的人。 东躲西藏固然是一个好方法,可她们需要时刻担心被赵王抓住。 可若能除去悬在她们头顶的威胁,再好不过,她们决定赌一把,正如太阳和云微等人所说,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报复赵王的办法。 云微三人也打算往京城的方向走,一行十一人决定结伴,人多力量大,若有变故发生,也能多两个人想办法。 九湘自然被不知情的九人排除在外。 离开墓穴时时,战马和金像停止了交戈,金银宝物也恢复了安静,想必雷声已经停歇,太阳大方地招呼着她们往身上多揣一点好东西。 京城是要去的。 一行十一个女人容易引来旁人的视线,最好租个马车,所以钱是要带足的。 另外九人也毫不客气。 一行人沿着太阳来时的路往外走,出了墓室,跨过暗河,沿着蜿蜒的通道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天光。 潮湿的泥土味扑面而来,原来是三人进入墓室之后,外面下了一场大雨,进来时的洞穴之下积了一滩泥水,若是从这里出去,势必要脏了鞋袜。 那九人身上穿着的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是赵王特意命人给她们准备的,每一件都价值千金,世间罕有—— 这是他给殉葬人的优待。 柳玄等人根本不在乎这些绫罗绸缎价值几何,她们争先恐后地向着那一线天光奔了过去,用着女人所能迈开的最快、最大的步伐。 脚下泥水飞溅,她们的裙袜上满是脏污,唯独脸上的笑容灿烂明亮。 110-114 第111章 太阳(十七) 兴奋过后, 几人顺着九湘趁她们没注意时变出来的麻绳爬到洞口外面,十一个人的衣服上脸上全是泥水沾染的痕迹,活像是在泥潭里面打过滚。 如果可以的话, 她们真想在泥潭里打滚发泄自己的开心! 柳玄等人打量着大雨冲刷过的山林,落在身上的阳光灼热得令她们颤抖。 视线落在身边的同伴和双手上时,不知道是从谁开始, 九个人抱在一起, 哭成一团, 哭声中夹杂着被关在墓室中绝望和劫后重生的喜悦。 被关在墓室中时, 她们以为自己要死了,绝望之际,是身边人的一句句安慰和打气, 让她们坚持下来。 她们能够坚持下来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每个人都很清楚, 关在墓室中的她们注定走向死亡,只有早死晚死的区别,根本没有生的那个选项。 柳玄抬起通红的眼,走到太阳和云微面前, “噗通”一声,双膝着地。 在她身后, 那八人抹了一把混着污泥的泪水, 跟在柳玄身后也跪了下来, 没有片刻犹豫。 被赵王抓去前, 她们九个人互不相识, 被赵王抓去后, 相同的命运令她们惺惺相惜, 感情深厚, 不分彼此。 柳玄此刻所说, 正是另外八人心中所想。 “多谢二位大义,救我姐妹九人于水火之间,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请二位姐姐一定要直言。” 云微后退两步,留太阳在她们面前。 是太阳确定了墓穴的位置,是九湘打通了墓穴的道路,她什么也没做。救命之恩,重若泰山,她不敢贸然领功。 太阳很无措,在认识九湘之前,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与她有往来的人多是惦记着她怀中的金子或是馒头,很少有彼此信任的时候。 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人相处,更不知道如何面对别人的感恩。 上次云微给她行礼,太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今这几人又跪在她面前,慌得她手脚不协调起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几人扶起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救你们只是想救你们,不需要你们报答。” 平时总会上扬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拦截了,不断向下降着,同时在人群中搜寻云微的身影。 接收到太阳的求助视线,人群外的云微笑着摇头,用口型对她道:“你自己保重。” 又往后退了两步,跟九湘并排站立。 九湘看着被众人困住的太阳,打趣道,“真是难得见到太阳如此窘迫,我还以为天上地下,没有她害怕的东西呢。” 九湘就没见过太阳怕过什么东西。 想了想,又道,“除过怕自己的金子被人偷走以外,她就只怕这个了吧。” 云微定定看着太阳,“她不是怕,她是不习惯。” 九湘笑眯眯道:“所以你就把她推了出去?” “这怎么能说是我推出去?”云微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太阳身上收回, “我这是让她好早日适应,以后这样的场景还有很多,总不能每次都让我来解围。” 闻言,九湘瞄了瞄云微,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太阳耳朵红得滴血,接受柳玄等人的感谢之后,她才得以长舒一口气,视线再次落在云微身上时,大有算账的意思在。 云微对着太阳报之一笑,随后对上九湘疑惑的视线,“我打算跟她们一起前往京城。昔日吴大人那个败类将我强抢至府中在先,后又安排我殉葬,我有幸遇见了你们才得以逃生。” 她语气轻飘飘地,像是在提及一件与自己的无关的事情,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声音才开始下沉: “我总得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这是云微在墓室时做的决定,柳玄等人希望可以将赵王绳之以法,她也希望吴大人得到应有的惩处。 死了又如何? 还能把他挫骨扬灰,还能在史书上记他一笔。 云微的神色总是淡淡的,永远不慌不忙,情绪很少外露,也正因如此,旁人很难查探到云微内心的真实想法。 她不像太阳那般喜怒都表现在脸上,能被人轻易看穿。 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令九湘下意识反问,“你要去京城?” 多日相处,尽管云微从不介绍自己,但九湘也感受到云微是一个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 惊讶之后,她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你考虑好了就行,若……”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云微淡然开口,她猜到了九湘接下来会说的话,“你和太阳的事是救出那些被迫殉葬的女子,接下来的事,复仇也好,讨公道也好,还是别的谋划,只能我们自己来。” 九湘还欲说些什么,耳边却有惊雷乍响:“你们几个是什么人?!这里是赵王爷的地盘,谁允许你们到这里来?等等……你们全是女人?” 一队士兵狐疑地向她们靠近,视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时不时地看向同伴,逗弄逗弄眉毛,露出彼此心知肚明的低笑。 柳玄等人在看见这群人后呼吸都停滞了,一个个僵在原地,冷汗直流。 能出现在这里的士兵,不是官府就是赵王爷的人。不管是谁的人,以她们的身份,现在都不能正面对上,若是身份被发觉,结局显而易见。 她们的身份又如何能不被发觉? 若是她们此刻四散逃开,若没被抓住,这群人也会根据地上的洞口确认她们正是赵王安排的殉葬的人,那她们的亲人该怎么办?他们必会第一时间将亲人抓捕。 若是她们现在被抓住,就得回那个才逃出来的地方。 这分明是一个死局! 这样一想,柳玄的心凉了大半! 只觉得寒意如藤蔓般攀在后背上,密实得令她喘不上气。死里逃生的喜悦在这一刻被人从血肉中连根拔走,身体没了支撑,险些瘫软在地。 有人害怕得带了哭腔问,“我们该怎么办啊?我不想回去。” 没有人想回去。这是所有人的心声,但没有一个人回答出来。 柳玄闭上眼睛,别过头,似是不忍看自己接下来又要走进绝望之地的惨状。 那群士兵中有人疑惑道,“一二三……九,十,十一,十一个人!这里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十一个人?” “她们看样子不像是采药的百姓,好像有些面熟……” 最后一个字模糊在了空气中,轻渺得像是千里之外传来的一道叹息,周围陷入了沉寂。 没有听到声音的柳玄觉得古怪,再睁眼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半天都说不出话。 她失声问道:“这是哪里?!” 她身边有人疑惑:“我们不是在山上吗?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眼前是与她们肩膀一样高的茅草,穿过飞扬的白絮,能看见不远处有一条宽阔的大道。 道上马蹄声阵阵,有行人发现了茅草丛中的她们,路过时好奇地投来打量的视线。 柳玄低声喃喃道,“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听不出她是否惊讶,也听不出语气中是悲是喜。 众人也不知道现在该做出什么表情,逃离了那个地方,对她们来说是一件喜事。 可是她们实在开心不起来:自己的身份有被察觉到吗?出来的那个洞有被发现吗?还有最后一刻落在她们耳中的声音……是那么的令人头皮发麻。 在茫然中,太阳拨开茅草,笑盈盈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刚刚问了路,神奇的是,那些人竟说这里是京城郊外,还恰好是你们原本就要来的地方,想必那赵王注定要亡在你们几人的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是九湘让那个洞恢复如初,且让柳玄等人消失在那些人眼前。生怕又出什么意外,九湘干脆将她们直接挪到了京城。 云微也诧异道,“看来一切都是天意。” 让云微装出惊讶的样子实在有些为难她,九湘眼底映着细碎的笑意,幸好柳玄等人沉浸在惊讶中,没有察觉到云微语气中的别扭。 “京城?” “怎么会……” 众人彼此交换着视线,惊疑不定之下,不约而同地看向柳玄。 柳玄看向太阳,又看向云微,最后收回视线,半垂着眼,旁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半晌后,她出声道, “我们眼下面临的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赵王得知我们已经逃走,但我们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不如我们趁赵王还没来得对我们家人动手时,完成原先的计划。” “你们呢?” 如此同时,皇宫中。 皇帝半眯着眼睛,“你说吴儿仁那个老匹夫的墓被盗了?盗他墓穴的人还是一个女人?” 自己的父亲被皇帝骂老匹夫,吴虞脸上没有露出半分不快。 “回陛下,是的。” “真是盗的好啊。” 皇帝睁开藏着精光的双眼,坐直身体,接过吴虞念过的信又看了一遍,眼底兴趣盎然,“真好奇这个名为太阳的女人是什么样,朕想好好奖赏她。” “信上说她已经逃往洋州和京城方向,陛下若是想见她,臣一定把她带到陛下面前。”吴虞一如既往地低着头,恭恭敬敬道。 大多数时候的吴虞都会低着头,在陛下面前是这样,是为了表现自己对陛下的尊重,唯一一次在陛下面前抬起头,是提出将父亲交由她处理之时。 在同僚面前亦是如此,是为了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能够沾血的刀,外表不能引人注意。 在陛下有需要时,她会像毒蛇遇见食物一样唰地抬起头,眯起锐利的眼,趁敌人不备时将毒液喷射出去。 ——朝中上下,谁也不敢招惹这个不起眼的臣子。 “算了,”皇帝摆摆手,将手上的信随手扔到一边, “只是一个有些胆气的女人罢了,朕不是非见不可,不必费这个力气。” 吴虞低眉称是,随即又呈上一份图纸,“陛下,今日白云山的匠人来报,他们已按照陛下要求,将先皇的陵墓修建妥当。而先皇遗体已在观德殿停放五年,是时候寻一个良辰吉日,让先皇入殡。” 不管二人生前如何争斗,谁又死在谁手上,新帝和先皇毕竟是血肉相连的亲姊妹,又是皇帝之尊,不能随便埋葬,于是命人将先皇遗体安置在观德殿中,亲手为兄长绘出陵墓结构,广征工匠。 整整花费了五年时间,才将陵墓修成。 百姓提起这件事时,都道陛下慈悲为怀。 其中真正原因是什么,也只有吴虞这些亲近的人知情。 “钦天监可算出良辰吉日?” “回陛下,三日后便是。” “让礼部的人着手相关事宜,三日后出殡。” “是。” 出了皇宫,吴虞坐上马车,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吩咐侍卫, “若是抓住了那个名为太阳的人,第一时间把人交给我,谁都不能碰她。” 做臣子难,做陛下的近臣更难。 她需要揣摩圣心,在陛下面前体现自己的价值,才能更好的在这个朝堂上活下去。 侍卫低头称是。 随即她道,“大人,属下今早得到消息,太阳昨日出现在洋州城外,赵王为其父新迁的坟附近。” 太阳此人行踪诡异,查探的人经常会追踪到一团乱麻,这消息是她们好不容易得到的。 王清莞丞相在世时创造了一种密语,每一样女子常接触的东西,都被她赋予了新的含义。 绣花针是刀。 长裙是铠甲。 《妇德》代表经史子集,若指具体哪一本时,就会出现相关字眼。 …… 王丞相过世后,掌管密语的人成了吴虞,经过吴虞的增补,密语如今发展得十分完备,它是皇帝手中最大的情报来源,从不担心消息会泄露出去。 太阳的消息,便是加密过后,由海东青第一时间传入京城的。 吴虞半眯的眼睛突然睁开,里面流露出奇特的光彩,“你说她出现在先赵王的墓穴附近?” 侍卫道:“是。” “继续查探,若有她的下一步动向,迅速传信给我。” 吴虞的身体随着马车摇晃着,半晌后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她想到了一个让此人自投罗网的方法。 第112章 太阳(十八) 京城太阳等人根本进不去。 见周围小摊贩对此毫无抱怨, 似乎早已料到,太阳觉得好奇,抓住一个行人问道, “这位大姐,你知道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怎么不让人通行。” 行人打量着太阳的衣服,“你们是从外边来的吧?今早啊皇宫有消息传出来, 说是两日后先皇出殡, 咱们皇帝也要从这里经过, 为了防止意外, 就提前几天戒严了,只能出不能进。” 太阳听得一头雾水,“先皇不是已经死了五年了吗?怎么还没入殡?” “呸呸呸, ”行人看了眼左右, 发现没有引起注意才放下心来,“那可是皇帝,说‘死’是要被问罪的,是驾崩。” “还不是咱们陛下不愿跟亲人分开, 这才把先皇遗体停在宫中五年,比以前任何一个皇帝停的时间都要长。如今时间太长了, 不合礼制, 这才下葬的。” “你们到时候好好看看, 入殡当天热闹着呢。” 太阳连连应和, “这倒是我们赶了个巧, 居然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待行人走后, 太阳长叹一口气, 神色担忧。 道路无法通行, 太阳和柳玄商议之后, 暂时在京城外面找了个酒馆歇脚,等众人各回各房间后,打探消息回来的九湘才道,“看来大家计划的事情,要往后挪一挪了。” “皇帝出殡的前三天,所有官员都得放下手中公务,去宫中为皇帝守灵。就算柳玄她们现在能进城,要么被守卫劝走,要么被临时关押在大牢里,等这件事过去后再审理。” 云微道,“这时间未免也太不凑巧了。” 计划被打乱,三人面上没有慌乱之色,她们在赵王墓室上开的洞口,已经被九湘堵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丝毫被挖掘过的迹象,赵王至今也不知道柳玄等人逃出了墓室。 九湘想了想,又道,“我在来时,听说赵王正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先皇出殡,他们这些距离近的皇亲国戚无论如何也要到场。这样看来,就算洋州那边得到柳玄她们逃走的消息,赵王也无法第一时间得知,若是柳玄她们得知这个消息,应该会很安心。” 柳玄等人不知内情,得知她们暂时无法告御状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直到太阳将赵王正在赶往京城的事情告知以后,九人才如九湘说的那般勉强保持平静,心底仍在焦急着。 这件事一日不处理,她们就一日安不下心。 私下太阳问九湘,“或许可以在出殡当日,让她们当街告御状?如此一来,赵王一事肯定会引起女帝的重视。” “这个方法很冒险,或许我们见不到皇帝的面就被侍卫赶走。”云微反对,“但比起通过府衙将消息传递给皇帝,这个方法又比较靠谱。赵王毕竟是皇亲国戚,府衙会把我们的消息递到御前吗?万一……他们是赵王的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九湘沉吟片刻,“在出殡当天诉说,确实容易被侍卫赶走,我可以让柳玄等人直接见到皇帝。光天化日之下,皇帝是不会伤害柳玄她们的,以后也不会。” 云微眉头微蹙,“先皇出殡,有安排殉葬的女子吗?听说后宫中的一些妃子,会给皇帝殉葬。若我们以殉葬人的身份出现在皇帝面前,岂不是会让陛下难堪,若是她恼羞成怒了我们岂不是会处在危险之中?” 云微对皇帝并不了解,这样的担忧在情理之中。 九湘闻言,探究的视线看向云微,云微不躲不闪,由着九湘打量,九湘一如既往地没有在云微脸上看出她真正的想法。 但九湘已经猜出了云微接下来的打算。 九湘不否认女帝的凉薄,可是,王清莞、谢红叶,还有她特意封的女官们,仅仅是她们能力突出才站在女帝身边的吗? 明明有现成的男官员可以用,她为什么非得力排众议,得罪许多大臣而封这些女官们呢? 仅仅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吗? 九湘看着云微,“我也听说陛下待先皇后宫的嫔妃十分宽厚,有归家意愿的直接归家,想要出家的可以出家,愿意留在宫中的也能留在宫中,甚至还有在前朝为官的。” 她语气笃定,“这样的皇帝,不会安排女子殉葬。” 云微眼底有沉思一闪而过。 先皇出殡的那天是个极好的日子。 艳阳当空,万里无云。 旗帜飘飘,灵幡飞舞,鼓乐伴随着队伍,从皇宫响到了城门口,一万多人的队伍缓缓而行。 街头两边人头攒动,争先恐后地想要看看先皇出殡的热闹劲儿,哪怕出了城,围在队伍两边的行人也很拥挤,呼着,喊着,不像是看人出殡,倒像是看状元郎游街。 没能成功挤到前排的太阳嘴唇发干,焦急发问,“皇帝什么时候过来?” 随时随地都在查探消息的九湘道,“棺椁才出城门,皇帝的马车还有一半路程才到城门,耐心等等,她迟早会出现的。” 云微站在众人之后,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伴随着“棺椁来了”的一声大喊,周围人默契地安静下来,不复之前的吵嚷和拥挤,每个人都忍着想要脱口而出的话,生怕表情泄露,被侍卫当街捉到,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与云微并肩站立的柳玄闻言快速检查衣服,又扶了扶发髻,长吸一口气毅然准备上前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同时响起一道颤抖的声音,“柳玄姐姐,是赵王,赵王也出现了!” 话音刚落,由十六个皇亲国戚抬着的棺椁出现在众人眼前,最边上的那个人赫然就是赵王! 赵王果然来京城了。 柳玄看过去时,赵王正好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柳玄心中发凉,一时间怔在原地。 幸好赵王并没有认出柳玄,他的注意力此刻都在架在肩膀的棺椁上。 就算认出了柳玄,他也可能会觉得是模样相似罢了,明明已经被他关进墓室的人,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但柳玄及另外八人还是第一时间藏住了自己的身形,直到棺椁过去才站起身,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跳个不停,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每个人掌心都藏了一手帕的汗。 有人小声道,“柳玄姐姐,我害怕。” 柳玄握住了对方的手,安抚对方的同时,逼迫自己保持镇定,她们不能怕。 棺椁之后便是皇帝的车舆,她身着玄色盛装,在近臣的拥簇下威武前行,藏有锋芒的双眼时不时地扫过周围的百姓,看到后者恭敬或是好奇的样子时,只觉得胸中被什么东西填得严严实实,意气风发。 登基五年,她依旧喜欢这种手握权力,别人对她恭恭敬敬的样子。 哪怕她是踩着亲人的尸体坐上皇位的,她依旧不后悔,永远都不会后悔,重来一次,她依旧会这么做。 依稀间,她听见有百姓说,“听说先皇的陵墓构造还是陛下亲自设计的,咱们陛下和先皇真是手足情深。” “陵墓的位置也是陛下特意找先生算出来的。” “……” 皇帝放远了思绪,抬头看着城外青山的轮廓。 百姓说的没有错,这陵墓的位置是她为了兄长、为了萧氏一族精心挑选的。 兄长的陵墓在城外的白云山上,不止是兄长的,她萧氏一族的每一任皇帝都在这条纵横南北、犹如腾飞着巨龙般的白云山上。 这座山脉是开国之初,一位高人定下的龙脉,此后每一任皇帝的陵墓都会修在这条龙身上,寓意着国运昌隆。 她给兄长选定的位置正好卡在巨龙的喉咙口。 想到此,皇帝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眸色幽深,更显得她威严逼人。而如今,这条巨龙的喉咙已被打穿,五个爪子的地方的山体被挪开,变成了平地。 这龙,还能飞得起来吗? 她的视线缓缓收回,依次扫过身前连绵不断的队伍、簇拥着她的乖顺的臣子、衣袖上缂丝织出来的金色凤凰,最终停在自己的双手上。 她伸平手指,又重新抓握,一种美妙的感觉蔓延全身,令她沉迷。 她喜欢这双掌控世间一切、沾了无数人鲜血的手。 龙在空中腾飞的时间太长了,是时候,让凤翱翔九天了。 谢红叶身着铠甲,牵引着缰绳,让马往龙舆的方向靠了靠,一双眼睛巡视过四周之后,她叮嘱身边的苻成,“马上要出城了,若有刺杀陛下的必会在这个时候动手,一定要提高警惕。” 苻成极为冷淡地点点头,控制马放慢了几步,手握在了腰间的大刀上。 苻成对谢红叶言听计从,但二人之间隔着一条深深的、名为真正谢红叶的银河,谁都没想过越过去,都默契地保持着现在的冷淡。 姜知彰不知内情,她看到这幅画面后凑到吴虞耳边道,“这二位将军昔日是并肩作战的,怎么为官之后,感觉她们之间好像并不认识。” 顿了顿,又道,“她们也同朝五年了,再怎么不熟也该认识了,这俩人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可是又能发生什么事儿呢?” 这个问题姜知彰想了不止一次,但一直没有得到答案,她甚至当面问过二人,谢红叶笑眯眯地将话题岔开,绕得她三两下就忘记了自己的目的;而苻成则是扭头就走,步子迈得她根本追不上。 吴虞快速瞥了一眼二人,随后低头不语,像是没有听见般。 姜知彰早就习惯了吴虞这副姿态,也没期待对方回应,她的视线四处扫荡者,最后落在人群中的一个女人身上。 这人也没有表情的,跟吴虞一个模样,但是又比吴虞多了些什么。 多了些什么呢? 正在姜知彰绞尽脑汁思考的时候,她看见那个女人拨开阻拦的守卫,向着龙舆的方向奔了过来。 她明白多了些什么了! 吴虞像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又像是有了五官的纸扎人偶,而眼前的女子是会呼吸的人,尽管她也面无表情,可是跟吴虞比起来,就多了一份鲜活的人气儿。 姜知彰看着逐渐靠近的人,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反应过来的她睁大眼睛,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苻成抢了先: “有刺客——” “保护陛下!” 第113章 太阳(十九) 等到女帝车舆过来, 太阳将早就准备好的鞭炮点燃甩了出去,而九湘趁机将慌乱的人挪开,为云微和柳玄空出了一条道路, 十人没有片刻犹豫就冲向了那个缺口。 苻成见闹事的是几个女子,即将落下去的大刀硬生生地翻转了方向,但用力过重, 一时间无法全部收回, 还是有部分刀背落在了云微肩膀上。 苻成本就天生神力, 又是战场上杀出来的, 她挥舞武器的力道岂是一般人能接住的? 尽管苻成已经收了力,云微还是在刀背落在肩膀的那一霎那,喉间涌上一丝腥甜, 身体不受控制地坠向地面。 就在这几个呼吸间, 她们十人被士兵团团围住,柳玄顾不上其它,赶紧将云微从地上扶起来,“云微姑娘, 你没事吧?” 云微忍着疼,强行咽下喉中的腥甜, 倒吸着凉气从牙缝里面挤出几个字, “我没事。” 她推开柳玄, 身体堪堪站稳, 迎面传来一声怒喝:“谁让你们在这里闹事的?来人, 把她们绑起来, 暂时关押到大牢里。” 说话的是苻成身边的一个侍卫。 苻成扯着缰绳, 将大刀重新别回腰上, 她淡淡地扫过云微等人, 随手制止了侍卫的动作,“不可对这几人动粗,把她们带到我府上,好生照料,再请个大夫为这位姑娘包扎伤口。” 苻成特意咬重了“好生照料”四个字,视线再次回到云微身上时,她咦了一声。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被她差点砍到的女子居然是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而另外九个面色不安的人,都很年轻,从她们粗糙的双手上能辨认出她们不是农家女就是大户人家的仆人。 仔细一看,十个人眼底都带着毅然还有几分畏惧,这不是杀手会出现的眼神,倒是在很多走投无路想要伸冤的百姓脸上见过。 苻成断定,这十个人来到这里,并非是为了刺杀,而是有什么不得不要呈递到御前的事。 苻成探究的视线落在云微身上,声音比先前多了一丝柔和,却无半点退让,“今日先皇出殡,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几位若真有不得不呈到御前的事,待我回到府上时可尽数告知,本将军一定帮你们传达给陛下。” 云微没有应声。 她的视线越过苻成,看向坐在车舆上头发白了一半的皇帝,神色庄重而不失慈蔼,正是她想象中的皇帝的样子。 皇帝好似在想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动乱。 把事情告诉眼前的将军吗? 光线过于刺目,云微不得不眯上眼睛才能继续看向皇帝,皇帝的衣袍被阳光反射出金灿灿的颜色,威严更甚。 吴儿仁可是这位陛下的宠臣,他的女儿吴虞也是这位陛下面前的红人儿,能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吴家在朝中的根系必定四通八达,她怎么知道眼前人是不是吴家的走狗? 被关进墓室中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眼前,绝望袭来,云微指尖刺入掌心,她不能再次落得那样一个场面。 这件事只能捅破在皇帝面前。 她不信这些大臣们。 柳玄想要靠近,却被无数士兵挡住了去路。 得益于苻成的命令,这些士兵只是拦住了她们的去路而没有对她们出手。 柳玄面露悲戚,她们与皇帝之间的距离很近,只有数步之遥,可就是这数步之遥,却有无数个人如同一道天堑般拦在她们面前,好像没有任何东西能翻越过去,就是鸟雀也望洋兴叹。 在这时,云微给柳玄使了个眼色。 太阳缩在见到这一幕后更吵嚷的人群里,对身边的九湘道,“怎么办,柳玄她们被人拦住了,好像过不去,我们得想个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吗?” “九湘?” “啊,”九湘回过神,意识仍没收回来,几年不见,定安长公主比以前更敏锐了,每一次遇见时,不管她有没有行动,有没有开口说话,定安长公主总是能迅速捕捉到自己的踪迹。 这一次被捕捉到,九湘心底莫名觉得不安。 比起以前,定安长公主看向她的视线,好像多了一种很强烈的欲/望,这让她浑身不舒服。 太阳那边还在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她们跟那些士兵说了什么,那些士兵好像没有伤害她们的意思……” 太阳的话戛然而止,她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目不转睛地盯着柳玄。 接收到云微眼色的柳玄一抹脸上的泪水,冲着皇帝的方向双膝跪地,口中大喊:“草民柳玄,状告赵王强抢百姓,草芥人命,请陛下为我们做主!” 其余人也都纷纷跪地,口中重复着柳玄的话,“请陛下为我们做主!” 嘈杂的天地间突然出现如此整齐划一的声音,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这几个人真是好大的胆子,众人心底是这样想的,但一个个都伸长脖子,想要好好看看这难得一见的热闹。 赵王犯了什么事儿? 众人交头接耳嗡嗡讨论起来。 柳玄等人的声音还没停止,像是鸟雀托着一样,越来越高,终于飞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皇帝从恍惚中回过神,按下心中涌起的不甘,垂目看着眼前的动静,她挥挥手,苻成和士兵退到了一边。 苻成刚刚勒住缰绳,谢红叶冷淡的声音响在耳边,“护卫陛下不力,今天过后,去军营中领十大板。” “是。” 苻成本有机会阻拦这一场突变,却袖手旁观,任其发展,阻拦了陛下的路,当罚。 见皇帝注意到了她们,柳玄绷了好几天的身体在这一刻诡异地得到了放松,她忽略了两边百姓落在她身上火辣辣的看好戏的视线,在自己结实有力的心跳声中,她的声音如流水般从身体倾泻而出,没有丝毫涩滞。 “草民柳玄,是一农户之女,本与母亲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两个月前,赵王手下的人找到母亲,说我八字与先赵王相合,打算出钱买走我,为先赵王殉葬。母亲不愿,他们直接将我抢了回去,三日前将我埋在了墓室内,得人相助侥幸逃脱,才有命来到京城,将一切告知给陛下,求陛下为我们做主。” “草民林盼,也是农户之女,双亲早亡,我一人拉扯着几个年幼的妹妹和弟弟,她们需要我的照顾,半个月前他们得知我不愿离开的原因后,竟……竟……” 林盼闭着眼,声音哽咽,“竟直接杀了我年仅三岁的弟弟,抓走了妹妹们,说是待她们长大,会帮她们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他们能找什么地方?无非就是……” “草民本是一介孤女,所幸有家中留下的财产度日,他们直接将我抓走,还抢走了我的所有家产……” “草民……” 字字凄厉,句句血泪。 原本只是看热闹的百姓随着九人的诉说逐渐安静下来,更有甚者抹了几把眼泪,怒骂声不时响起,太阳看着这一幕,面露追忆。 她对身边的九湘道,“以前我盗墓被人抓住时,那些人十分愤怒,问我为什么做这种事,我不怕墓主人在阴曹地府里等我吗?” “那时候的我在想,如果真有阴曹地府,对我来说是个好事儿,我就能跟姐姐团聚了。更何况,那些被迫殉葬的女子,那些被蹂躏至死的女子,还有死于这个世道的女子,她们人数那么多,她们不会怨恨吗?既然怨恨,她们肯定会报复。恐怕等我到了阴曹地府,和我有过节的墓主人早就死在她们手里了。” 九湘轻轻一哂,“难怪初见面时,你对我分明很警惕,认为我是灵魂后反倒不那么害怕了。” 太阳道,“以前我是这么觉得的。但是现在,看见她们利用手段打算将赵王绳之以法,我觉得大快人心。这反倒让我明白,与其寄希望于传说中不知道是否存在的阴曹地府,倒不如好好活在世上,把危害过自己的人全都杀了。如果真有阴曹地府,那就让对方再死在我手上一次!” 皇帝终于听完了九个人的诉说,她依旧垂目,脸上没有生出丝毫波澜,整个人在柳玄看来,如庙宇里的佛像一般庄严,令她烫着般收回视线,不敢直视。 她真的会处罚赵王吗?柳玄心底忐忑不安,冷汗濡湿了后背。 姜知彰收起心中的酸涩,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赵王乃皇亲国戚,不是你们几个人编几则故事就能判定罪责的,若无证据,诸位还是散去吧。今日先皇出殡,为了给先皇祈福,陛下就不问责你们的冲撞之罪了。” 仅仅为了几句没有根据的话就除掉赵王,对赵王正头疼着的陛下乐意至极,也能做到,但这一举动势必会让以赵王为首的皇亲国戚察觉陛下对他们的杀心,若一起发难,会是一个棘手的麻烦。 拥堵在两边的百姓们闻言,因为这一句话而转变了风向。 “是啊,几位姑娘,有证据还是拿证据说话吧,空口白牙的,不能凭空污蔑人啊。” “那可是赵王,怎么会因为你们的几句话就被问罪。” 柳玄听出姜知彰的言下之意,跪着的身体瘫坐在地上,心凉了一半。 今天若是不能除去赵王,日后赵王就会除去她们和她们的家人。 视线落在面色死寂的林盼身上时,柳玄仿佛想起了什么,避开官兵来拉扯她到路边的手,重新跪好,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冲着皇帝高喊: “草民是从先赵王的墓穴中出来的,草民知道墓穴里面都有什么东西!” “里面有赵王造反的证据!” 世间的一切声音都在这一刻远去了,柳玄生怕自己被拉下去,于是不管不顾地继续喊道,“皇帝驾六马,可是赵王为其父修建的车马阵里面,有好几辆六马驾的车舆,不仅如此,里面还有精锐武器上万把,都是赵王命令人特意打造出来的,是给将来造反做准备的!” 这些话是柳玄从太阳那里听来的,她又自己添补了一些,希望能够将赵王谋反的名头做实。 本来她是不打算说出这些的,揭发一个王爷造反与问责一个王爷草芥人命是不同的,后者再严重,也不过是判处他流放或则死刑,前者是抄家灭族的下场,甚至她们将来可能会遭到无数同党的报复,可性命紧要关头,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等若不是从墓室中逃出,又为何会知道这等私密的事情?陛下,柳玄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彻查!” 柳玄的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掷地有声的话令所有人都怔住了,也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发出声响,再懵懂无知的孩童也明白造反二字中蕴含着的血腥味。 姜知彰这次不敢替代陛下回话,她抬头看向坐在车舆之上的皇帝。 皇帝不知何时睁开了半眯的双眼,厉光倾泻而出,愈发显得她威严逼人,“赵王意图造反?” 空寂的天地间,这句近乎是轻声呢喃的声音异常清晰,柳玄听不出其中是悲是喜,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来自这位陛下的轻笑。 这声轻笑给了她继续说话的底气,“墓室中是否有上万精锐武器和六马车舆,陛下派人一查便知。” 柳玄信心满满,赵王一定会被抓起来,悬在她们头顶、时刻都会斩杀她们的大刀在这一刻终于被挪走了! 母亲见到她好端端地回去,一定会很开心的。 不料,这位皇帝的下一句话却是—— “来人,把这几人押进大牢里,这等荒谬的事也说的出来?且不谈大宁律法早已勒令禁止活人殉葬,赵王乃皇亲国戚,难道还不懂这些吗?造反一事更是无稽之谈,朕与赵王自幼相识,难道还不懂他的为人吗?” 什么?! 这句话对柳玄无异于晴天霹雳,她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愣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明明是赵王命她们殉葬,明明是赵王意图谋反,凭什么把她们抓起来!她们做错了什么吗,她们明明是无辜的。 她不服! 柳玄被人钳制住臂膀带下去时,她疯一般地大喊道,“我不服!我不服!” 云微眼中流出淡淡的嘲讽,她没有阻拦,而是在官兵准备钳制住她的那一刻,她冷声道,“草民云微,状告吴尔仁吴大人以活人殉葬。” 与柳玄如出一辙的话术,声音虽不大,却能让在场人都听个清楚明白。 云微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双手呈上,“草民云微,卖画为生,昔日吴尔仁见我有几分姿色,便命人将我抢回府上,强行做了他的小妾。后来他身死,我也被吴家人关在墓室中,为吴尔仁殉葬。” 此话一出,百姓面面厮觑。 吴尔仁大人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他或许是朝中上下仁名最远扬的一位,听闻他昔日还将自己的俸禄全都给了一个快要冻死的小乞丐呢。他棺椁离开京城的时候,好些人都前去送行了。 或许是因为在天子脚下,周围没有人指责云微抛头露面,不是女儿家所为的话。 他们只是用怀疑的目光扫向云微,这个女子该不会跟那几个女子一样,是污蔑吴大人吧? 姜知彰接过她写满字迹的纸,这是青阳知州一路张贴到京城的通缉令,上面描述太阳是十恶不赦的盗墓贼,而云微则是为吴大人殉葬的小妾。 这些足以证明云微是殉葬之人。 姜知彰看过之后,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瞥了吴虞一眼,发现吴虞还是一如既往之后,觉得没趣的她将纸张呈给皇帝。 皇帝粗粗看过,将纸张压在了手下,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云微,而是对着吴虞道,“吴爱卿,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殉葬一事,虽律法明令禁止,但跟盗墓一样,处于一个民不举官不究的状态,民间对此习以为常,这也是青阳知州将云微身份写在通缉令上的原因——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微竟然敢跟告官! 被提到的吴虞双膝跪地,声音毫无波动,“回陛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吴尔仁吴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强抢民女,罪加一等。而吴家人用活人殉葬,草芥人命,应当重惩。” 这令云微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这件事会跟柳玄一样,被三言两语岔开。况且,此人身为吴尔仁之女,居然能不带丝毫犹豫的说出重惩的话,是以退为进还是她就是这么想的? 好奇之下,云微看向吴虞,可惜除了一个背影外,什么都看不见。 皇帝道,“这件事既然跟你们吴家有关,那该如何惩处就交给你了,朕相信你不会辜负百姓的期待。” 吴虞称是。 知晓内情的姜知彰一阵惊羡,陛下这是给吴虞这个木头铺路呢。 云微有些不解,吴虞毕竟姓吴,她能秉公处理这件事吗?转念又想,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吴大人日后若是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结果,恐怕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想到这里,她心稍定,叩首谢恩。 这一场戏终于可以落下帷幕,围观的百姓长松一口气,今天果然是个良辰吉日,不仅能看到先皇出殡,还能看到王爷被污蔑造反,还有那吴大人强抢民女为妾的热闹事。 谁料云微谢恩之后,半天没有离开,百姓的议论声又嗡嗡响了起来。 苻成坐在马上问道,“云微姑娘,可是还有话要说?陛下还要前往白云山,不便过多停留。” 太阳焦急道,“她在做什么?怎么还不离开?” 九湘带着她那双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睛道,“她还有事没有做。” “什么事?” 云微抬眼,扫过苻成,视线与皇帝碰了个对着,她没有退让,而是坚定道:“草民云微,恳请陛下废除活人殉葬!” “大宁律法虽明令禁止活人殉葬,可是民间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屡见不鲜,甚至连朝廷命官和皇亲国戚都以女子殉葬,草芥人命,他们如此猖狂究竟是为何?” 她肩背笔直,是在质问。 在墓室中,九湘列举出告御状对柳玄等人的好处之后,仅是一个对视,云微就明白了九湘的未言之意。 她们不过是无权无势的百姓,就算能从墓中救出被殉葬的女人又如何?能保证她们出来后的安危吗? 世间每天有那么多墓穴下葬,她们能把每一个墓穴都翻看一遍吗? 最好的方法就是在源头上扼杀这股风气。 只是殉葬一事,牵扯甚大,安排女子殉葬的,不是官身就是名门望族、富绅之家,这些人会同意吗? 若让柳玄她们当众提出,有没有胆量倒是其次,她们先得罪赵王又得罪这些手握权势的人,势必会陷入一个危险的境地,谁来保护她们的安危? 这是九湘数次欲言又止,最终没有选择明说的原因。 云微决定亲自问一问这位皇帝。 不止皇帝看出自己正在被此人质问,就连周围的百姓也看出来了,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不知道是夸此人勇猛还是该说她胆大包天。 想必是后者,毕竟没几个人敢告御状,在告御状途中还质问皇帝的,更是闻所未闻。 周围的动静云微视而不见,她一字一句地说着,清凌凌的声音在每一个人的耳中响起:“草民以为,这是律法虽勒令禁止,却对犯者却无责罚之故,应当修正律法,增设处罚,震慑天下。” 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云微再次叩首,“恳请陛下怜惜我等百姓。” 果然是胆大包天! 这是在场所有人心头浮现的唯一想法。 古往今来,告御状的有很多种,无一例外都是呈递自己的冤屈,质问的皇帝的没有,质疑律法的同样没有。 唯独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读书人做到了。 太阳脸上一喜,云微在做什么她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若能扼制女子殉葬的风气,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她隐在人群中,高声应和着云微,“恳请陛下怜惜我等百姓,修正律法!” 没有人应和。 也没有人敢应和。 太阳不敢再出声,生怕有人注意到她的面孔,将她跟通缉令上的盗墓贼联系起来。 云微跪在高大的车舆前,渺小如地面上的一粒尘沙。 她起身,仍旧抬头看着盛装打扮的皇帝,对上皇帝那双深不可测的墨色双眼时,她心中发颤,头颅未曾低下半分,近乎执拗。 她学识不高,与人介绍说是卖画为生,实际上她画的也不怎么好,不过是替人写写字,勉强混口饭吃罢了。 可她明白道理,知道此刻不能退让。 殉葬一事事关成千上万无辜女子的性命,她若在此刻生出半分胆怯,无异于将她们亲手送到刽子手的刀下。 眼前的场景何其熟悉。 姜知彰面露惆怅,她想到十三年前的定安长公主五十大寿上,那时候自己也是如云微这般跪在众人的眼睛里,周围的大臣们像是高大的诸天神佛,而她是一只才修成型的小妖,在这种场面上只剩下瑟瑟发抖。 她叹息一声,走到云微身边,跪了下去。 “陛下,殉葬一事臣以前有所听闻,但臣一直以为殉葬的活物是猪马牛羊一类的禽兽,没想到竟然会残忍到用人来做殉葬品,这是置律法于不顾,枉顾人命。正如云微姑娘所说,是律法有不严不周之故,法不重则不足以震群邪,律不密不足以匡正义,修正律法迫在眉睫。” 苻成默不作声地跪下,一句话都没有说,意思却很明显,她和姜知彰是同样的恳求。 观音山上收容的那些人,也有好几个是为了逃脱被殉葬的命运而上山的,谢红叶会竭尽自己所能庇护这些无家可归的人。 她接过了谢红叶的重担,自然也会像当初的谢红叶一样,为走投无路的女子找一个歇脚之地。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真想面前保持平静,吴虞也不例外,她依旧低着头,只短短说了几个字: “陛下,臣附议。” 若是搁以往,吴虞这么附和自己的话,姜知彰肯定要把她多看几眼,然后望向天空,看今天太阳是打西边还是东边出来的。 此时的姜知彰已经没有了这个想法。 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钟熙至也简短道,“臣附议。” 她为人很是圆滑,见了谁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很少有站队的时候,今日倒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近处的百姓也有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说话的妇人已经带了哭腔,“陛下,求您可怜可怜我等百姓吧,我也有孩子,我怎么舍得让她长大了受这种苦啊。” 尽管柳玄等人的话被定性为“荒谬之言”,但还是在听者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若我的孩儿长大被人当面抢走,我该怎么活。” 在她说话的期间,有无数百姓跟着跪下,或是沉默不言,或是双眼含泪,抑或是跟着妇人出声一同恳求皇上。 紧接着,从近到远,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尽管更远处的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阳害怕自己被发现,拉着九湘就往地上跪,九湘哪里需要跪,反正又没人看见她,干脆就大大方方站着。 很快,九湘就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跟太阳一样把身形掩在人群里,那道熟悉的目光又一次缠上了她,这不是对方曾经看她的眼神,里面充斥着的掌控感令她十分不安。 皇帝压下心中的烦躁,视线从九湘所在的位置收回,她放眼望去,这才察觉到天地间竟没有一个人是站立着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_(:з)∠)_亲们我没有微博,以前有过,不咋发,就注销了~ 第114章 太阳(二十) 旗帜飘飘, 灵幡飞舞,停歇的鼓乐再次奏起,万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白云山的方向前进。 百姓依旧围堵在道路两旁, 只是没有之前的热闹劲儿了。 队伍过去,拥堵的人四散离开,仍旧跪在原地的云微身形显现, 太阳走上前, 向着云微伸出手。 云微借着太阳的胳膊刚站直身体, 嘴唇蠕动着正准备说些什么, 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傍晚, 云微看着窗外火烧般的天空, 又挪回视线看向头顶的床帐,她抿了抿干涸的唇,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现在是梦里还是梦外。 她此刻不是应该在拦在皇帝车舆前吗? 见云微醒来, 守在一旁的太阳松了口气,“你醒了?” 她扶起云微的上半身, 往云微腰间塞了枕头, 又倒了杯水递到云微唇边, “喝点水润润吧。你跪的时间太长了, 血脉不通, 所以晕了过去, 肩膀上的伤也找大夫看过了, 没有大碍, 已经涂了药, 过几天就能消肿。” 微凉的水滑过喉咙,云微才觉得意识清醒了些,肩膀上的疼痛传来,她眉头微蹙,终于想起了晕倒前发生的事情。 “我成功了?” 她的声音如同飘在空中的柳絮,一时间找不到落地的地方,近乎梦呓。 太阳心中一酸,她低了嗓音道:“是啊,你成功了,以后若有人敢以女子殉葬,也得掂量掂量。” 皇帝当着百姓的允诺,今日之后便安排人增补相关律法,虽不知惩处轻重如何,但对云微、对太阳、对柳玄她们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云微闭上眼,靠在垫子上,没有继续说话,脑中浮现了白日里的画面。 云微想到了吴虞,作为吴尔仁的女儿,又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儿,尽管在应下吴家命人殉葬一事时声音毫无波澜,可她还是从中听到了几分欢快,像是乐意至极,这让她有些费解,这些大家族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她怎么看起来对这些毫不在意? 还有那些一起求情的大臣,她们选择站出来,云微很感动,可她们不是皇帝身边的人吗,应该以皇帝的心思为准,却选择与她一同逼迫皇帝。 行动前九湘的坚定的“不会”二字突然炸响在耳边,云微蓦地睁开眼,这一瞬间,她好像又对上了皇帝那双漆黑的眼。 盛装打扮的她坐在高高的车舆上,像是民间玩社火时抬着的菩萨像,无悲无喜,唯有气势迫人,云微捕捉不到她对这件事的看法。 允诺的过程,像是……像是耐心的母亲听着孩子的童言稚语,随后顺势点点头,仿佛早就等待这件事的发生。 云微福灵心至道:“陛下是为了保护柳玄她们,才将她们抓起来的!” 太阳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提柳玄她们,见云微这样说,她又是好奇又是担忧地问,“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云微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简短道:“直觉。” 太阳正欲再问,九湘推开门,出现在她们面前,她面带笑意,“我刚刚去牢中看了一圈,柳玄她们被照顾的很好,没有受伤,根据审问她们的臣子可以判定,皇帝将她们捉起来并非是认定她们污蔑皇亲国戚,而是为了保护她们。” 九湘去之前就知道柳玄她们不可能会有事,去查探一番,也只是为了让太阳和云微二人放下心。 这和云微猜出来的结果一模一样。 九湘收集到的信息总比自己臆断出来的结果可信,云微放下心,对太阳道:“京城中必定有赵王的人,若陛下表示信了柳玄她们的话,赵王肯定会第一时间得知消息,洋州距离京城不过几十万米之距,他们若狗急跳墙,局势十分不好控制,这一举措是为了安抚赵王。” “其二是为了保护柳玄她们,不管这件事的最终结果如何,赵王及其同党是不可能放过她们的,大牢是陛下的地盘,他们若想动人就难了。” 太阳心头的石头得以卸下,眉头一派轻松之色,她抚掌笑道:“我就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若皇帝不信柳玄她们,又为什么会信你?原来是这样。” 心思简单的太阳放下这件事后,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她看了眼窗外,又瞄了眼门闩,没有发现人影的她手臂搭着九湘的肩膀,把三人的头靠在一起,用极低的声音道: “你们两个,想不想见识一下皇帝的陵墓里面是什么样的?” 若没有遇着柳玄,她们原计划就是来到京城,见识见识所谓的皇陵。 太阳跃跃欲试,九湘眸光闪烁,二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还没出声的云微身上。 云微神色迟疑,“这不太好吧?皇陵跟别的墓不同,那里常年有守陵的侍卫,若是被发现了,皇帝今天允诺的事情……” “有道理。” 太阳坐直身体,眉眼耷拉着。 她进过好些个墓,平民的、大臣的、皇亲国戚的,野心逐渐生长,如今叫嚣着想进皇帝的陵墓看一看。没有这个念头还好,偏偏生出了这个念头,此刻像是杂草一样疯狂生长着,割不掉,除不尽,令人疯狂。 她将求救的视线投向九湘, “有九湘在,我们不会被发现的。” 九湘同样很想去看一看,她接过太阳递过来的信号,转头看向云微,近乎诱惑般说道:“放心,有我在。” 夜里太阳当着旅馆小二的面进了房间,再次出现却是在荒郊野外,身边跟着云微和九湘。 三人沿着白日那万人出殡队伍留下的痕迹往前走,月色明亮,不过片刻就到了一处烛火未熄的大宅院外,这是朝廷特意为守陵人修建的营房。 太阳以前盗的都是不知名的坟,一来二去,总能遇见一些同行,从他们那里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东西。 此刻三人隐在暗处,太阳悄声道:“以前我听人说过,若陵墓周围修建着村子,那入口一定在村子最中央。若修的是眼前这种营房,入口一般在房子后面。” 九湘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一炷香时间过去,等待着的太阳和云微也没了踪迹。 陵墓的通道内灯火通明,突然出现的三人在这里畅通无阻。 云微有些不安,下意识地将自己藏在阴影里,“这里为什么会有烛火?难道有人?” 太阳摸了摸通道两侧镶嵌着的烛台,查看它是否是金子做的,被烫着的她连忙收回手,甩了甩,龇牙咧嘴道:“相传皇帝的陵墓是要点长明灯的,外面那些人除过守墓外,还要点灯。” 说完,又冲着通道里面大吼一声,回音迅速响起,太阳喜滋滋道:“根据声音来看,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墓室了。” 云微这才放下心,看着太阳哼着小曲步履嚣张地走着。 看得云微忍俊不禁,她偏头看向身侧的九湘,“初见时我还以为她是个稳重的,没想到是这么一副活泼的性子,像是只猴儿。” 九湘深以为然,才认识太阳时,她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警惕模样,没想到心头的担子卸去后,居然变得跟小孩子般。 九湘突然怔住。 太阳十岁出头时为了活命逃离家中,此后一直远离人群,与死人打交道二十余年,做事和习性还保留着十岁时的样子,可不就是小孩子吗? 云微不知九湘心中所想,她的双眼随着通道内的光线一起明了又暗,“比起太阳,我对九湘你的过去更好奇一些。” 说话时,她脚步微顿,语气探究,“你说你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我信。但你在遇见太阳之前,是在皇宫中待过吗?还是认识皇帝身边的某个人?” 比起一眼能看穿的太阳,九湘整个人简直像个谜团,令人很难忍住不去探究。 除过她近乎神仙的超凡本领外,她对宫中的礼仪制度、甚至皇帝本人都很了解,这令云微再也憋不住自己的好奇,皇帝岂是一般人能接触的,更别提了解了。 九湘扬眉,她对于自己的过去没有刻意隐瞒过,云微的好奇在她的预料之中,她面露追忆道:“不错。” “不过我没在皇宫中待过,倒是认识皇帝信任的一个臣子,我对皇宫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了解,都是她告知给我的。” “果然。”云微道。 太阳折返回来,随口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她并没有探究的意思,“前面就是墓室了,我们快去看看。” 墓室还没封上,三人径直走了进去,石壁上镶嵌的烛火依旧明亮。 太阳昂首挺胸地走进第一个墓室,很快退了出来,低骂道:“真是晦气。” 还没来得及进去的九湘瞥了一眼,这间墓室中书桌立柜什么都有,却显得空空荡荡,摆置的器物寥寥几件,看起来与平凡人家用的没什么两样,没有太阳最喜欢的亮闪闪金子,也没有光彩夺目的宝石,更看不出有什么珍稀东西。 难怪太阳会觉得晦气,就连九湘都觉得晦气。 太阳迅速进了第二个墓室,又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退了出来,这是书房,一眼看去全是书,没有器物,文房四宝也是最普通的样式,云微都能看出不值什么钱。 太阳重整心情,满怀期待地赶往下一个墓室。 第三个墓室令太阳眼前一亮。 看到那个墓室时,九湘才知道亮的不是太阳的眼睛,而是在烛火的摇晃下散发着光芒的金色壁画。 太阳惊呼,“这墙面该不会是金子做的吧?” 她小跑上前靠近墙面,徘徊了两圈,动手敲了敲,听见沉闷的声音传来时,太阳皱着眉,犹疑道:“这好像是石头的声音,金子的声音要清脆一些。” 云微低咳两声,提醒道:“应该是用了金银错工艺的墙面。” 见太阳不解,云微解释,“将水银与金子放在火炉上搅拌融合,会得到金泥,它可以在器物和墙壁上作画,颜色鲜艳,且很难脱落,我以前用这种材料作过画。似金非金,不值什么钱,除非将这面墙壁剥下来当画卖。” 这个消息对太阳来说无异于晴空霹雳,不愿相信的她捡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看见壁画脱落后的石头痕迹后,她皱着一张脸,苦兮兮道:“我感觉自己好像被骗了,一连进了三个墓室什么都没有。” 九湘道:“要不先看看棺材里面有什么?” 顺着九湘指的方向,云微和太阳这才发现墓室的正中央放着棺椁,正是白日里赵王抬着的那一尊。 太阳眼睛一亮,要知道:棺椁里面的随葬品通常是整个墓穴中最值钱的。 视线落在除了除了大以外没有任何优点的棺椁时,太阳面露失望,但还是走上前,准备看一看里面都有什么东西,万一呢? 九湘打开棺椁,只见里面躺着个被石灰埋了一半的老头,穿着白色的中衣,皮肤皱在一起像是块黑炭,原本的模样依稀可见,半腐不腐的味道难闻至极。 九湘后退一步,心中唏嘘。 若不是看见这张脸,她实在无法将眼前的尸体,与当年翻云覆手间就可以碾死一个臣子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太阳捏着鼻子,耐心地将手伸进石灰里面开始摸索,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期待消失殆尽。 什么都没有? 这可是皇帝的陵墓! 不信邪的太阳揪住老皇帝的衣领,把他尸体半挂在棺椁上,又仔仔细细在棺椁中摸了一遍,用来防腐的石灰被她搅得漫天飞舞,愣是没摸到个一金半银。 她掰开尸体的下巴,口腔里面也空空如也。 又伸手在肚子上按了按,没发现缝合痕迹这才罢休。 太阳脚步飘浮,“我们去接下来的墓室看一看吧。” 没有。没有。 还是什么都没有。 云微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道:“皇陵可真朴实。” 不止比不过先赵王墓室的宏伟和奢华,就连吴尔仁一个大臣墓室中随葬品都比不过,吴尔仁还有皇帝御赐的金丝楠木棺材,价值连城,这个皇帝棺材的材质跟金丝楠木比起来就差的太多了。 说朴实已经是拣着好听的说,这简直是寒酸。 太阳猜测,“该不会在我们来之前,墓室里面已经被贼走了一遭吧?” 这可是皇帝的陵墓,怎么会什么东西都没有? “还是说,我们走错了地方?” 九湘语气笃定,“没有走错。” 方才那具棺椁里面躺着的正是老皇帝,她见过他。 先皇墓室如此寒酸,完全算不上是皇帝的规格,这出乎九湘的意料,她还以为长公主特意用五年修建墓室,是为了让自己这个兄长好好走完下半程。 不过长公主恨兄长阻碍自己登基几十年,这么做倒也在情理之中。 九湘想不明白的是,既然墓室内这么寒酸,为什么要用五年来修建? “好像有人。”在九湘思考的间隙,太阳突然出声,“也是来盗皇陵的吗?”她眯起眼,杀机顿现,“我们什么都没摸到,该不会是被这些人拿走了吧?” 不等九湘和云微开口,太阳撸起袖子,怒气冲冲地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赶去。 这档子事她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亏,这简直是耻辱! 太阳前行的脚步突然停住。 她回头看向云微和九湘,眼底盛着不知所措。 出现在三人眼前的是一个女人。 云微和太阳不约而同地看向九湘,先前九湘说过,女帝不会安排女子殉葬,说话时声音斩钉截铁,铿锵有力,是以云微和柳玄敢拦御驾,是以察觉到陵墓中有人的太阳怀疑这声音来源于同行,而不是殉葬之人。 女帝不会安排女子殉葬,那眼前之人是什么? 云微面色泛白。 她想到了一个更可怕的结果。 若女帝安排了殉葬之人,在她们拦御驾之后,在百官和百姓一同恳求之后,她分明有充足的时间来转圜这件事,可她没有。 这足以说明女帝并非如九湘说的那般站在她们这边。 那柳玄她们…… 太阳不敢再上前一步,慌乱的手脚此刻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她没有云微想的深,但直觉告诉她墓室中突然出现的人不是一件好事。 她语气艰难,“不是说女帝不会安排人殉葬吗?” 这是太阳眼下唯一能说出口的话。 云微背对着烛火,面容掩藏在黑暗中,九湘能感受到云微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半是恐惧半是期待着自己的回答。 九湘知道她在恐惧什么,也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九湘没有回答。 九湘紧抿着唇,在二人紧张的视线中逐渐靠近女子。 女子好似没有察觉到有人前来,依然背对着她们,对陌生气息的靠近浑然不知。 女帝是不会安排人殉葬的。 九湘依旧坚信这一点。 今日之前,若是云微她们没有站出来,若是百官和百姓们没有一同恳求,九湘在看见这个女人时,脑海中或许会浮现跟云微一样可怕的想法—— 尽管在此之前,九湘坚定地告诉云微女帝是不会安排人殉葬的。 可皇位上坐着的人心思过于高深莫测,她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做出什么事儿都不足为奇。 今日之后,皇帝的态度摆明了会解决殉葬一事,既然如此,她就不会做出这种出尔反尔、明晃晃打自己脸的事情。 九湘对昔日的定安长公主,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所以,眼前这个女人,绝对不可能是殉葬之人! 就在九湘即将触碰到女子之时,她却突然转过身,与九湘打了个照面。 看清对方的面容,九湘脑中一片空白。 第115章【太阳*终篇】 第115章 太阳*终篇 女子看不见九湘, 却能看见不远处的云微和太阳,她神色平静,对着二人颔首道:“你们果然会来, 我等了你们好一会儿了。” 自得到太阳信息的那一刻起,吴虞就计划着要通过先皇陵墓来捕捉到此人。 她果然来了。 看清女子的脸后,云微怔住, “吴虞大人?” 她怎么会在墓室中。 “是我。” 吴虞的视线在太阳身上扫了一圈, 目光落在太阳耳前的痣时, 眸色渐深, “原来我们白天已经见过面了。”末了,又道,“太阳姑娘……跟画像上的区别很大。” 吴虞说的画像应该是通缉令, 通缉令上的太阳还是乞丐打扮, 蓬头垢面,五官模糊不清,唯有耳前的黑痣可以辨别她的身份。 而太阳在前往洋州城的路上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云微的帮助下收拢了头发, 模样大变,即便黑痣仍在, 也很难将她与通缉令上的盗墓贼联系在一起。 今日太阳第一个出声时, 吴虞就在人群中锁定了她, 只是没想到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太阳也认出了吴虞, 眼底浮现出消失已久的警惕, “你找我?” 不等吴虞回答, 太阳冷笑道:“怎么?你爹的墓被我盗了, 要找我算账?”声音高扬, 近乎挑衅。 吴虞一点也不恼。 “并非如此, 说起这个,我应该感谢侠士。” 吴虞眉间快速划过一丝畅意,转瞬即逝,“你们既然去过那个老头的墓,就应该知道他还没有死就被装进棺材了,你们难道没有好奇是谁干的?” 这倒是问住了太阳,她还真没考虑过,当时一心想着救人和逃跑,根本没时间来想背后这些事。 云微猛地抬眼,“是你。” 联想今日吴虞作为和她刚才说的话,是谁做的已经不言而喻。 在场的除过吴虞这个当事人以外,可能就只有九湘记得十几年前的这一遭父女恩怨了,得知真相,九湘有些意外,但不惊讶。 如果她是吴虞,在她翻身后,也会第一时间除去害过自己的人。 九湘当初没有特意去查探,也知道当日寿宴过后,吴虞过得有多艰难。 关于自己父亲的作为,吴虞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看着太阳沉声道:“要见你的不是我。” 不是吴虞还能是谁?能让吴虞亲自来抓人的人,太阳和云微相视一眼,一个影子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二人脑海里。 太阳依旧浑身戒备着, “见我做什么?这陵墓中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东西不是我拿的,与我无关。” 贼都怕见官,太阳也不例外,她拽着云微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没有伤你们的意思。” 吴虞话音刚落,太阳和云微便被突然出现的士兵紧紧包围着,插翅难逃。 众目睽睽之下,九湘不好直接带走太阳和云微,打算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带走二人。 太阳和云微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安静下来,闻言她们点点头,顺从地被士兵围在中间,穿过她们来时的通道。 空旷的通道内不断回响者众人的脚步声,听得人面色沉重。 吴虞走在最前面,突然的出声打破了通道内的安静,她状似无意问道,“听地方官说,你们极擅长隐匿行踪,他们用了好些人都没找到你们,是真的吗?” 是真的,不过不是她们擅长隐匿行踪,而是她们身边有一个手眼通天的人,太阳在心中道。 她没有说话。 吴虞没有等来回答,并不着急,反而追问,“听说你们在那先赵王墓时,十来个人当着侍卫的面突然消失,又在半日之内赶到了京城,也是真的吗?” 对掌控情报的吴虞来说,只有困难的消息,没有不透风的墙。 闻言,云微心跳蓦地加快,她垂下眼睛,掩去了里面生出的警惕,她没想到这种小事也能被吴虞捕捉到,甚至对此感到好奇。 吴虞说话间声音没有起伏,云微把握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 太阳也感到了不安,她用余光瞥了一眼九湘,后者给她回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没有得到二人的回答,吴虞却笃定她方才所问都是真的,她迈着大步往外走,从喉咙间发出一声轻笑,意味深长道,“你们别害怕,不是我好奇这些,是想见你们的人好奇这些。” 不知为何,九湘从吴虞的话中嗅到了一丝嘲讽,她停下脚步,看着吴虞的背影面色古怪,是她的感觉错了吗? 吴虞分明是女帝的人,要见太阳的人是女帝,而吴虞对女帝的态度怎么会如此放肆? 还有,女帝想见太阳,是真的好奇吴虞所问的那些事吗? 九湘心中涌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太阳和云微被吴虞连夜带回了城,次日一早又将她们塞进了马车,一同进宫后,吴虞赶去上朝,她们二人被一个小太监引着去了御书房。 整个过程中二人身边一直有人监视着,九湘没找到机会带走二人,只好劝解她们既来之则安之, “你们不必忧心,吴虞大人既然说没有伤你们的意思,那陛下肯定不会伤你。” 定安长公主不是随便会对人动手的人。 御书房内金碧辉煌,从上到下每一件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就连地板也是玉石铺就的,往日对这些爱不释手的太阳余光都不敢多扫一眼,生怕这些散发着主人威严气息的器物会突然开口,细数她过去的挖过的每一个坟。 尽管有九湘和吴虞的双重保证,太阳还是焦躁不安,她是见不得天日的人,陡然被人提着来到阳光下,内心的恐惧可想而知。 云微明面上保持着镇定,掌心的汗暴露了她内心的想法。 昨日已经见过了皇帝,可那是大庭广众之下,皇帝再怎么愤怒也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云微是不怕的。 云微现在也是不怕的,只是有些紧张,毕竟,毕竟即将要见的人是皇帝,昨日的对视她至今心有余悸。 “陛下驾到——” 伴随着太监细长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二人身体发软,双双叩了下去。 思及昨日见面时,皇帝落在她所处位置的若有若无的掌控欲,九湘这次没有选择出现在昔日的熟人的面前,她坐在殿外等着,不到一炷香工夫,太阳和云微就从御书房中走了出来。 太阳神色轻松,面带春风,与进去前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 隔着老远的距离,九湘问道:“这是发生什么好事了?” 太阳刚想说话,察觉到地方不对,赶紧闭了嘴,等九湘到了近前,这才装模作样对云微道:“陛下真是好人,居然给我封了官!” 封官?!九湘心下诧异,连忙追问,“什么官?” “摸金校尉。” 摸金校尉,这又是什么官儿?九湘不知道这个官儿是干什么的。 似是猜到了九湘在想什么,云微接着道,“民间又将盗墓称为摸金,这个官是陛下听说你盗墓的技术出神入化,特意为你设置的。希望你今后能够帮助陛下,查探那些住在封地的皇亲国戚,是否跟赵王一样,有不臣之心。” 太阳瞥了一眼身边的小太监,连连谢恩,“皇恩浩荡,我一定会把握住这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让陛下失望的。” 经过云微和太阳一番有意的交谈,三言两语就交代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九湘明白过来,太阳这是得到了皇帝的令,今后可以正大光明地挖掘坟墓,还是皇亲国戚的墓。 直到走出皇宫,上了马车,九湘才明白过来,这位已经打算对那些皇亲国戚下手了—— 这些皇亲国戚要么乖乖打开历代先祖的墓,把里面的随葬品上交给皇帝,换取平安。墓室中的随葬品或许不及赵王墓,但也是非常可观的一笔财富。 要么就是保护祖坟,这是违抗皇命,落在皇帝眼里就是有了不臣之心,这样一来,朝廷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解决这些心尖刺,收缴的随葬品可以充作军饷。 一石多鸟之计,既富足了国库,又除去了心腹大患,还释放了自己身为皇帝的威严。 手段真高明。 眼看着马车距离皇宫越来越远,青砖黛瓦逐渐隐在了视野中,九湘才放下车帘,对昔日战战兢兢登上皇位、如今已经大权在握的定安长公主有了真实的感触。 太阳这边还在说着,“昨日柳玄她们刚一站出来,陛下就派人控制了赵王,只是派去洋州的人来信说还没找到墓室。陛下给我们时间收拾东西,一会儿就得离开京城,前往洋州,发挥我这个摸金校尉的作用。” “柳玄她们安全了。” 太阳松了口气,墓室被打开之日,就是赵王死到临头之时。 云微突然道:“陛下很爱访仙问道吗?” 云微眉宇间有些纠结,最终她下定决心,压低声音道:“我看见陛下案头放着一些道家的书籍,先前听说陛下为了给先皇修墓,特意请了道家的高人入宫,想必这些书籍也是高人留下的。可是我觉得有些奇怪,吴虞大人先前找我们入宫时,分明是说陛下好奇的是……” 话说出口又觉得不对,她喃喃道:“难道是我多想了?” 九湘眉眼清明,“是你多想了,天底下谁都可能访仙问道,唯独陛下不可能。” 定安长公主若是沉迷这些东西,那她就不会坐在皇位上。 她从不信命,只信自己。 话落时,九湘蓦地想起皇帝看向自己时,目光中夹杂着浓郁得近乎要令人窒息的掌控欲。 皇帝对太阳和云微十分满意,她们二人的出现,给她递了一把很好用的刀。 只是没能察觉到熟悉的目光,这令她有些失望,结合她们过去的行踪,她还以为这二人的身边也跟着一个她看不见的鬼神。 世上有鬼神吗? 皇帝又一次这么问自己。 她是不信鬼神的。 这世上若有鬼神,她那个废物兄长为什么会登上皇位?这不合理。这世上若有鬼神,为什么只有女子在泥潭中挣扎?这不公平。 世上是没有鬼神的,她曾经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可是,皇帝的视线看向案前的空地,黑漆漆的地板让她想到五十岁大寿时,有个人跪在大殿中央,当着满朝文武和家眷的面,诡异地磕着头,直到晕过去。 她还记得突然出现自己桌上的情报,这不是人力所能做到的。 还有她时不时地感到有人注视着她,尽管她每次看过去时,都是空荡荡的一片。 …… 皇帝又问自己,世上真的没有鬼神吗?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皇帝闭上眼,再次睁开时,寒光飞溅,这世上是有鬼神的,否则她那些经历又是什么?难道是她的错觉吗? 不,不是的,这不是她的错觉,她是皇帝,不会有错觉的,鬼神一定存在。 目光从黑漆漆的地板挪到自己的掌心,她打量着自己的手,她太喜欢这双手了,能够掌控世间一切的手,美中不足的是,上面的褶皱和松松垮垮的皮肤让她觉得刺目,她不喜欢这些。 也不喜欢鬓边的白发、脸上生出的褐色斑点…… 她不喜欢,通通都不喜欢,她不喜欢这些代表着她苍老的东西! 她登上皇位不过五年而已,这具身体怎么能老去呢? 五个手指突然抓握,她一拳锤在奏折上,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满室的宫女和太监身体一抖,全都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来人!”皇帝近乎急躁道,“宣崔道长。” 她一定要找到传说中的神鬼。 让它们为自己续命。 她要长生。 得知皇帝又宣了崔道长,坐在密室中的吴虞冷笑一声,抬起眼,眸光像是出了鞘的利刃,不复在众人面前的谨小慎微,她瞥了一眼墙角的黑影,勾唇道: “告诉你们大王,她不是想踏平大宁,报自己当初被迫和亲他国之仇吗?本官同意助她一臂之力。” 定安长公主啊定安长公主,昔日你弃我于不顾,为什么还天真的以为我会全心全意做你最忠实的走狗? 我会亲眼看着你失去自己最爱的东西。 除去赵王后,九湘没有陪太阳多久,再次拿出那本书时,空白的纸张上已经浮现了太阳的名字,后面的纸张依旧空白着,等待着后来人的填补。 与之前的名字不同,太阳的介绍仅仅两行: 太阳,生卒年不详,被称为女子盗墓第一人。 她被女帝封为摸金校尉,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军方盗墓机构”。 最下方有一行小字,解释了太阳的介绍为何如此简短: 野史中说大宁女帝设立摸金校尉一职,虽为军方做事,终究不大光彩,世人得知后强烈反对,因而史官记录时,刻意抹去了女帝的这一黑点,只保留了摸金校尉太阳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部分完///结啦,后面的内容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以后才会写_(:з」∠)_,第二部分在隔壁发,先求个收藏~ 《访仙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