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只鬼》
1. 惊变
“听说了吗!贡院里死了个举子!”
二月初九,阴雨连绵,北京城贡院街前,水泄不通。各色锦袍儒生夹杂着小贩、奴仆、看客,喧哗如沸。
“造孽啊!今年春闱怎么出那么大乱子啊!”
恐慌炸开,议论嗡嗡不绝。
“死的什么人?”
“南城永安坊云栖书院那个穷教书先生,钱康德。”
雨线织成了巨大的帘幕,江清晏撑着伞,站在至公堂外,一双凤眼内蕴深不见底的幽黑。
他的身边,董贺面如死灰,身子抖得筛糠似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下。
不仅是董贺,被押过来审讯的举子们几乎都被吓得屁滚尿流,一个个哀嚎求饶声不绝。
董贺看着江清晏高瘦挺拔的身影,平静得像深秋里的潭水:“江……江清晏……你不怕吗……老师……老师他……”
“为何要怕?”江清晏负手站立,声音清冷无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的注意放在不远处的平地上——方才他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但仅一瞬。
至公堂里不断传来其他举子求饶的声音,衬得檐下这十五年的少年愈发沉静。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袍,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董贺只觉一股寒气直透骨髓:“我是怕里面这些老爷子些……”
就在这时,至公堂的大门被推开,一皂衣衙役走了出来:“律字第三十四号江清晏,律字第三十五号董贺,律字第三十六号……”
“以上十人!押进去!”
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上,推搡十人进入至公堂。纸伞跌落泥泞,水花四溅,场面混乱不堪,喊冤叫屈,饶命的声音此起彼伏。
江清晏被押至大门时,回头望向平地——那里除了雨花,什么都没有。
大门“砰”地关上,隔绝了雨帘。
门外,一抹蓝色的身影融在雨帘里,幽幽地穿过那扇大门。
光线骤然昏暗,一股陈年老木头混合着墨汁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上一批接受审讯的举子被集中安排在一边站着,一个个战战兢兢。两三个举子被强按在条凳上,簌簌发抖。
董贺被粗暴地摁在了靠窗的位置,后背重重撞上墙壁,闷哼一声。
江清晏则被推搡到一张条凳前。凳面冰冷,他撩袍坐下,动作丝毫不见仓皇。
贡院死人,刑部派人封锁了包括钱康德所在号巷以及相邻的四条号巷,凡此五巷应试举子,皆须过堂。
至公堂内,礼部尚书陈广寅居中而坐,面前一截草席粗糙而廉价,带着泥土和陈年的霉味敷衍地搭盖着钱康德的尸首。
草席前,刑部清吏司郎中于文海正躬身仔细查看,眉头紧锁。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开草席一角,露出死者青灰色的手腕,又凑近观察死者颈部,神色凝重。
陈广寅端坐太师椅上,手指有不耐烦地敲击着紫檀木扶手,目光扫过堂下那群惊魂未定的举子,最后落在于文海身上。
“哎哟!于郎中,别看了!仵作不是早查明了?中毒身亡!板上钉钉的事!你再怎么看,这穷教书的还能活过来不成?”
“赶紧审人要紧!春闱出了这等事,耽搁不起!收不了场,天家颜面何在!赶紧地把人揪出来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于文海起身,不置可否,转向衙役询问:“带进来了?”
衙役作揖:“回大人,都带进来了,这次是律字三十四号到四十四号,共十人,这是名单。”
“嗯。”于文海接过名单,目光一扫,“上一批人,无罪,先退下吧。”
举子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涌出至公堂。
堂内稍静,于文海轻咳一声:“律字三十四号,江清晏。”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少年身上。
“上前来。”
江清晏在众目睽睽下起身,他拂了拂衣袖,依然冷静。
他步履沉稳地行至距离草席三步处,垂首作揖。
陈广寅斜睨着他:“嚯!这顺天府里何时出了这般气度不凡的少年郎?”
“江清晏,去岁乡试的解元。”于文海说着,在陈广寅身边坐下。
陈广寅挑了挑眉,撇开脑袋不屑地轻哼。
“江清晏,字子芜,年十五,京城本地人,家住城南永安坊,经营有一家面馆,与死者钱康德,以及律字三十五号董贺为邻居。”
于文海陈述着江清晏的基本信息:“钱康德亦是江董二人的恩师,你倒是也争气,去岁乡试中了解元……”
于文海顿了一下。
“这般年轻就拔得头筹,委实才华横溢啊!”
“大人谬赞了。”江清晏拱手,“草民不过运气稍好了些,纯属侥幸。”
于文海的目光并未因江清晏的谦辞而移开,反而更锐利了几分。
他指尖在名单上轻轻一划,声音不高,却压得堂内落针可闻:
“既是邻里,又是师生。钱先生待你如何?”
“恩师如父。”
江清晏答得干脆,但在“父”字出口的刹那,他藏着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垂下眼睫:“况先生为亡父挚友,待我更是不薄。草民视先生为父。”
“哦?”陈广寅拖着长腔,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审视的玩味,“如父?不薄?那父亡子悲,乃人伦常情。本官观你,倒似……心如止水?”
这问题刁钻,直指人心。角落里瑟缩的董贺猛地抬头,看向江清晏。
他总是这样,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这般冷淡,连待老师都一样……
江清晏眼帘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中神色。
他并未直接回应陈广寅的讥讽,只平静道:“大人,悲恸在心,不在形。”
“恩师猝然罹难,学生心中惊涛骇浪,但唯恐失仪,不敢表露于外,以免损及恩师清誉。”
他顿了顿,复又抬眼,目光清正地迎向陈广寅:“况,此刻追查真凶,告慰恩师在天之灵,方是学生唯一心念所系。涕泗横流,于事无补。”
一番话堵得陈广寅一时语塞,只能冷哼一声,靠回椅背。
于文海眼中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异色。这少年,冷静得近乎冷酷,心思却缜密如发。
“江解元,据查,钱先生是中毒身亡。”
于文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毒物混入了他带入号舍的饮水之中。考场规矩森严,一应饮食用具皆由贡院统一经严格查验方可带入。”
“钱先生的号舍里有他自己携带的一小葫芦清水,经仵作验过,剧毒便在其中。”
他目光如刃,刺向江清晏:“你既是钱先生得意门生,又同居一坊,昨夜,乃至今晨入贡院前,可曾与钱先生接触?可曾碰过他的饮食器物?”
陈广寅的眼神立刻变得意味深长,堂下其他举子也屏住呼吸,目光在江清晏和草席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江清晏眉峰一蹙,迎着于文海的目光,坦然道:“回大人,昨夜草民确在家中温书,直至亥时末刻方歇,家母家妹家弟可以证明。”
“老师就住在草民家对门,但昨夜草民专心备考,未曾出门,亦未见老师登门。至于老师所携清水葫芦,草民从未碰触。”
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晨卯时初刻,草民于家中前往贡院,抵达时老师和董贺以及几位同坊举子已经到达。在贡院街排队等候搜检时,草民见老师心情不大好便与先生短暂交谈。”
“彼时老师手中已持号牌与考篮,考篮中便有那葫芦清水。草民仅与老师互道,未曾靠近,更未触碰其考篮分毫。搜检入场后,各入号巷,直至事发,再未得见先生。”
于文海微微颔首,示意记录的书吏仔细记下。
“哦?如此说来,你是一点机会也没有?”陈广寅在一旁凉凉地插话,显然对江清晏的说辞很不以为然,“师生一场,考前竟连句体己话都不说?未免太过生分!”
“大人明鉴。”江清晏眼中闪过一丝苦楚,“春闱乃国之大典,举子入闱前,心神俱系于考题,唯恐分心失仪。先生亦是严师,考前素来告诫学生摒除杂念,专注应考。此乃学生对恩师教诲的遵从,也是对朝廷法度的敬畏。”
倏忽,堂内一片寂静。
“呵……呵呵……哈哈哈——”
陈广寅的笑声划破了这份寂静。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不自禁地鼓起掌。
“不愧是十五岁就考中解元的人,瞧瞧这滴水不漏的说辞!瞧瞧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好一个‘遵从师训’!好一个‘敬畏法度’!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感人肺腑啊!”
他猛地一拍紫檀扶手:“江清晏!”
陈广寅戟指少年,厉声喝道:“本官看你是巧舌如簧,欲盖弥彰!你口口声声视师如父,却连考前一句体己话都吝于出口?”
“你口口声声悲恸在心,却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你口口声声要追查真凶,却句句都在撇清自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然而,还没等江清晏回答,于文海先开了口:“尚书大人,审讯不是儿戏,这孩子性情冷淡,不应该就此认定他就是凶手。”
“董贺,我问你,江清晏曾经和钱康德发生过争执吗?”
被突然叫到的董贺吓了一哆嗦,他连忙上前行礼,双腿抖个不停:“回……回大人……没有……老师和清晏从来没有过争执……”
“那为何他对钱康德如此冷淡。”
“不……不是……不是他对老师很冷淡,是他对谁都这样……啊!除了他弟弟妹妹和娘亲……他就是……天生性子冷……”董贺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了什么。
陈广寅付之一哂:“性子冷?本官可不信这天下有如此凉薄之人。本官看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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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大人——”江清晏打断陈广寅,“恕草民无礼,判定一人有罪,不应该搜寻最直接的证据吗?比如,既然老师是中毒身亡,那就应该搜身,搜每个人的考篮,而不是凭一个人的性格就定罪,未免过于儿戏了。”
闻言,陈广寅拍案而起,指着江清晏:“你一介草民竟敢和本官叫板!我看你就是居心叵测!”
“不敢,不过是基本流程罢了。倒是尚书大人,草民与大人毫无瓜葛,无仇无恨,草民不知道为何尚书大人要一昧地把杀人的罪名往草民头上扣?”
此话一出,至公堂里立刻炸开了锅,有陈广寅谩骂,下属们的附和,举子们的议论……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
董贺被吓着了,他揪着江清晏的衣角拽了拽:“清晏你慎言啊!”
于文海看不下去了:“肃静!”霎时,堂内安静了下来。
“你们所有人到至公堂前都已经搜过身了,起码目前没有搜出什么东西来。衙役们已经在搜查你们的号舍了。现在都给我等着!”
“于文海!这案子都审了快一天了!那么多举子就因为这事儿停考耽搁得起吗!科举乃国家大事!有必要为了一个穷教书的让那么多举子考不了试吗!”陈广寅怒声呵斥。
于文海也提高了声线:“穷教书的的命也是人命!!!我作为刑部清吏司郎中不能坐视不管!!!”
“你!好!等!都等着!本官倒要看看这案子何时能结!”
陈广寅怒气冲冲地坐回太师椅:“来人!写章!问!问上会试是否可以延期。”
堂内终于回归正常的审讯流程。陈广寅似是气炸了,也不再参与审讯,只有于文海一个人忙前忙后。
约莫过了三柱香时间,这一批人终于审完。
于文海长舒了一口气:“如果只凭你们的说辞结合身世来看,无罪。”
“哈!这可是最后一批举子了!这批人里都无罪,于大人这办案的能力还有待提高啊!本官看就那个江清晏嫌疑最大。”许久未说话的陈广寅终于开口说话。
还没等于文海反驳,董贺却先开了口:“尚书大人……清晏他虽然性子冷,但绝不会干出杀人这腌臜事儿来的……他还是……挺关心我们这些街坊邻居的……更别说是老师……”
“行了,等搜查结果吧。还有,尚书大人,谁告诉你凶手一定要在贡院里?一定是这些举子里的一位?”
话音刚落,几位衙役就跑进来:“报——”他们跪在于文海和陈广寅身前,“回陈大人、于大人。小的们奉命搜查号舍,结果无一人有存毒!”
“怎么可能!”陈广寅惊得一跃而起。
“诶!陈大人反应不必这么大。”于文海挥了挥手。
同时,宫里来传话的人也来了。
秉笔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一瞬间,至公堂里跪倒了一片。
“贡院惊变,举子亡于棘闱,朕心恻然。着即启副题易卷,清白士子准其续试。抡才大典未竟,延考至二月十九。刑部严鞠毒毙重案,穷究首从,以儆凶顽。冤魄未安,天听赫赫。钦此!”
跪着的陈广寅接过圣旨,秉笔太监拂袖而去。
众人纷纷起身,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于文海捂着嘴轻咳一声:“既然陛下都发话了,这些举子又无罪,那便送回号舍续考吧。尚书大人没意见吧。”
绯袍宽袖之下,陈广寅已攥紧了拳头,公服上的仙鹤纹随他的动作泛起了褶子。
他呼出一口气:“自然。来人!送回去!”
衙役们上前,押送十人回号舍。
临走前,江清晏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叹息。音色柔和,是个女子的声音。
江清晏抬眸扫视至公堂,却没有发现任何女子的身影。
目光无意间扫过陈广寅,恰好对方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
四目相对。
一瞬方歇。
董贺就在这时转头,看着气氛微妙的江陈二人,然而衙役粗鲁地推搡着催促他,他收回视线,跟着衙役离开。
江清晏也跟着衙役回到自己的号舍。
陈广寅只觉寒意顿起——江清晏那双凤眼里似有冰霜凝聚,仅仅对视一瞬,他便慌了阵脚。
从至公堂出来是已是傍晚。雨幕稠密,江清晏默默捡起沾满泥泞的纸伞,步入雨帘。
寒风吹过,衣袂飘舞,空气一丝若有若无的牡丹花香拂过。
眼前,似乎有个人影在雨中摇曳,感觉和进至公堂前看到的那个很像。
不似真人,更像是……幻影?
江清晏虚着眼张望着,依然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收回目光,在衙役的催促和推搡中走开。
而身后的至公堂,挺翘的屋檐上,蓝衣女子坐定,盯着江清晏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微笑。
“小郎君,勇气可嘉啊!”
2. 初识
二月的北京城仍然冷得刺骨。
雨下个不停。
江清晏取下号舍里写字用的号板,重新搭在下方,与另一块号板拼凑出一张简陋的床。
扯过破絮的被子搭在身上,江清晏背靠着号舍的砖墙,高瘦的个子勉强挤进逼仄的空间,身下的板子硌得他生疼。
不知多久,二更天的梆子打响,标志着洪正十三年二月初九这荒诞的一天的结束。
这一天,是会试的第一天,也是这一天,江清晏的老师,亡父挚友惨遭毒手,暴毙而亡。
他睡不着……他再次失去了父亲……
雨声徒增烦乱,人人都道他江清晏冷漠无情,殊不知恩师之死,于他同样是剜心之痛。
只是他习惯了情绪不显于形,习惯了冷面待人。
还有那个三番五次的“幻影”,到底是什么?
江清晏翻了个身,被子滑落一角,而就在这时,他身下的号板微微顶了一下,伴随头颅碰撞的声音和一句清脆的“哎哟!”
分明是个女子的声音!
江清晏猛然睁眼。
这声音……
但是,贡院里怎么会有女子?
号板下传来细碎的声音,那人似乎是他摆弄他的考篮,不一会儿,声音没了。
那女子捂着脑袋从号板底下钻了出来,江清晏赶紧闭上眼假寐。
一时间,一股牡丹花香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鼻腔。
女子站在雨中,奇怪的是,雨水并没有打湿她的身子,她像是和雨水融为一体,又像是处于雨幕里隔断的另一个世界。
女子看着“熟睡”的江清晏,那床破被子形同虚设地搭着。女子竟双脚离地,飘进了那狭窄的号舍。
“啧!小郎君这般不知冷暖,难怪钱伯要让我来照顾你!”
江清晏的眉头微微一蹙——钱伯?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让一个陌生女子照顾他?
“考篮里的食物我都给你换了,他们嫁祸你不成,就想毒死你!唉……真是蛇蝎心肠!”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答应了钱伯要照顾好你,受人之托,你且好好活着,待他了愿安息。”
女子说着,捏起被角想要替江清晏盖好。
下一秒,江清晏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抓住了女子的手腕,睁眼瞬间对上了一双惊慌错愕的杏眼。
触碰到她的一瞬间,江清晏感觉自己头皮发麻,身体僵住,瞳孔皱缩,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的女子通体闪烁着诡异的柔光,皮肤异常苍白,被他握住的手腕没有温度,腕间也没有脉搏跳动。
不是人……真的……不是人?!
“你——”
“是谁”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巡绰官灯笼的烛光缓缓延生,那女子先是扭头查看,暗道:“不妙!”,霎时间便烟消云散,无影无踪。
江清晏的手里顿时放空,巡绰官越来越近,他迅速反应过来,靠上墙砖装出一副酣睡的样子。
巡绰官的灯笼昏黄摇曳,光影在湿漉漉的青砖上拖得老长,雨点打击伞面的声音格外清晰。灯笼的光晕扫过江清晏的号舍,停留了片刻。
江清晏紧闭双眼,呼吸刻意放缓,胸膛的起伏几近于无,仿佛真的沉入了梦乡。他能感觉到那审视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他的脸,掠过他搭在身上的破被。
灯笼光终于移开,脚步声渐行渐远。
确认巡绰官走远,江清晏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再无半分睡意。
呼吸陡然急促,他伸出手指,揉压着鼻梁,眉间刻下深痕,思绪散乱如麻。
“嫁祸你不成,就想毒死你!”
毒死……
怎么会……谁能下毒?
等等!
所有举子回到号舍前考篮都再被衙役检查了一遍,难道就是那时,那个动作格外粗鲁的衙役……
当时衙役们的动作几乎都很莽撞,也难怪他注意不到。
“受人之托,你且好好活着。”
受钱伯之托……
钱伯……您到底卷入了什么?
还有那女子……她又是什么?她的话……几分可信?
他慢慢躺下,重新拉过那床破絮的被子,将自己裹紧。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敲打着号舍的顶棚,也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不知什么时候,他闭上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牡丹花香,他的呼吸稍稍平缓,终于挤进睡梦。
洪正十三年,二月初十,寅时三刻。
本该是会试的第二天的日子因一起突发的毒杀案成了洪正十三年科举会试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天,原卷作废,天子启用备卷。
雨终于停了。
梆子声骤然划破死寂!沉闷而悠长,穿透潮湿的空气,一声接一声,从贡院深处向外扩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寅时三刻——众举人——起身——准备受卷——”
吆喝声如同钝刀刮过石板,在湿冷的空气中回荡。紧接着,是无数号舍门被拉开、木板摩擦的“嘎吱”声,汇成一片压抑的潮涌。原本死寂的贡院瞬间被一种紧绷的、充满焦灼和期待的“活气”填满。
江清晏迟钝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睡眠不佳的血丝。他迅速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那块昨夜充当床铺的号板已经恢复原位,考篮被他安置在号板的左上角。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考篮——那里面装着的不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干粮,而是昨晚那女子换过的食物。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踏在湿漉漉的巷道石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巡绰官和受卷的胥吏们,簇拥着几位身着绯红官袍的主考官,在号巷间缓缓穿行。其中赫然有一位是陈广寅。
陈广寅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他并未言语,只是目光带着审视和无形的压力扫过号舍内部,掠过江清晏那张异常沉静的脸,最终落在他摆放整齐的笔墨砚台和写字板上的考篮上。
江清晏垂着眼睑,起身,对着陈广寅的方向躬身行礼,直到感觉那道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才缓缓直起身子。
随即,一卷厚重的、用上好宣纸制成的题纸,被另一名胥吏从防水的油布包中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双手捧着,递进号舍的窗口。
“洪正十三年春闱会试首场题纸,接卷——!”
江清晏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带着墨香的卷子。他默默将题纸在狭小的写字板上摊平、压好。
骤然!
“咚——!”
一声沉闷如雷的鼓响从明远楼最高处炸开。
“龙门第一鼓——!”一个洪亮如钟、中气十足的宣号声紧随鼓声清晰地响彻在贡院上空。
江清晏端坐如石,指节却在无人看见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咚——!”
“龙门第二鼓——!”
第二声鼓响接踵而至,比第一声更加急促,更加威严地擂在每一个举子的心头。无形的压力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挤压着每一个狭窄的号舍空间。
江清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提起搁在砚山上的毛笔,笔尖蘸满墨汁,他的眼光落在洁白的题纸上,上面尚未书写的空白,是无数人渴求的青云路。
“咚——!!!”
第三声鼓响,石破天惊!它不再是单纯的声响,而是一道命令,一道闸门开启的轰鸣!鼓声的余韵在贡院高墙间疯狂回荡、叠加。
“龙门第三鼓——!诸生听令——”宣号声拔高到极致,带着不容置疑之势:
“开——考——!”
“唰——!”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面巨大的杏黄旗在明远楼顶猛地升起,迎风猎猎招展。旗帜上斗大的“肃静回避”四字,在昏沉的天色下,宣告着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仪式正式开始。
数千支毛笔几乎同时落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巨大的、持续不断的潮汐,那是数千个灵魂在命运之书上奋力刻画的集体呐喊,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江清晏的笔尖也终于落下。
第一滴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如同在绝境中绽开的墨梅。他挺直的脊背,隔绝了身后冰冷的砖墙,他的世界,暂时只剩下眼前这一方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江清晏手执毛笔,从容不迫地书写着自己的答案。
寒风骤起,熟悉的牡丹花香钻入江清晏的鼻尖。
江清晏眼帘微动,眸光一转,竟是昨晚那奇怪的女子。
李兰曦身着一袭水蓝齐胸襦裙,轻薄丝绸流淌水光,宽袖垂落,裙裾层叠。胸线以上束着浅碧丝绦,流苏轻垂。这装扮与大景朝女子常见的袄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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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比甲样式格格不入。
墨发松挽堕马髻,青丝垂颈。髻上斜簪一朵莹白牡丹,花瓣饱满,散发幽冷异香。
她面容毫无血色,那双杏眼如深潭,蕴藏着哀伤。长睫如蝶翼,投下阴影。
最刺目的是她纤细脖颈上,一道灰白的陈旧勒痕环颈凹陷,在过分苍白的肌肤上清晰可辨,昭示着惨烈过往。
她站在距离号舍门口五步远处,纤纤玉指轻抬,一缕月白色的流萤从指尖掠出,在空中盘旋着,最后坠入江清晏的砚台里。
俄而,砚台里先前劣质墨汁刺鼻的气味被一股清雅幽远的松烟冷香取代,极其淡薄。
这墨,是上品中的上品,松烟凝练,胶法精纯。
江清晏猛地抬眼,却不见李兰曦的踪影。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那奇异的墨香沉入肺腑。指腹最终落下,轻轻蘸取了那汪墨汁。
他重新看向卷子,眼神复杂,这笔,终是落了下去。
举子们自钻进号舍,便要在这方寸腐臭之地熬干整整九日的血肉,费尽心神。
何况此次会试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九日的煎熬延长至十日,枯竭的意志强撑着麻木的躯壳,形同活尸。
自江清晏看见李兰曦那晚起,这亡魂便如一道飘忽不定的影子,时隐时现。
两人心照不宣,没有任何言语,只有无声的行动。
白日里,江清晏凝神答卷,不敢有丝毫懈怠。李兰曦会在他伏案疾书、手腕酸痛僵硬、疲态毕现时,指尖微动,月白流萤裹挟着牡丹花的冷香,沁入骨髓,奇异地缓解他的疲劳;他啃着来路不明的干粮时,李兰曦便会在某个角落悄然凝形,无声地注视着他。
每当夜深人静,江清晏因寒冷而蜷缩时,号舍里逼人的寒气会莫名减弱几分,那床破旧的棉絮会被轻轻拉拢;偶尔,江清晏被隔壁号舍举子的梦呓惊醒,口干舌燥,手边水囊已空,他刚皱眉,便见水囊飘向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中,李兰曦只是虚虚地“托”着它,悬空移动,回到他的手里——这水囊分明是满的,冰冷不再,温热在掌心上蔓延。
江清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似乎能穿透号舍的砖墙,如烟似雾般来去,有时又如常人般能够触碰到实体;她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深切的哀伤,又藏着一缕释然和豁达;她颈间那道灰白的勒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刺目地提醒着她的非人身份和悲惨过往。
她就这样,像一个沉默的、带着无尽哀愁的看客,见证着他每一次被迫接受她“照顾”的瞬间,用她的方式,维系着亡者生前的嘱托,也维系着生者在绝境中最后一点体面与生机。
漫长的十日,举子们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咳嗽声、呻吟声、压抑的叹息在号巷中此起彼伏,如同濒死的哀鸣。
终于,洪正十三年二月十九,申时。
“咚——!!!”
一声沉重如丧钟的鼓响,猝然从明远楼最高处炸开!那鼓声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贡院高墙,狠狠砸在每一个举子近乎麻木的心弦上。
紧随其后,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宣号声撕裂了死寂。
“鸣金——!终场——!诸生——搁笔——!!!”
“嘎吱——嘎吱——嘎吱——”
无数号舍的门板被从内部推开、摩擦着生涩的门轴,发出刺耳而疲惫的呻吟。一张张苍白、憔悴、布满血丝或胡茬的脸孔,从狭窄的洞口探出,望向巷道深处。他们的眼中,残留着最后一丝挣扎的火焰,更多的则是解脱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数名手捧巨大朱漆木盘的受卷官停在一个个号舍前,面无表情,将木盘伸到窗口。
举子们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双手,将自己那份承载了十日心血、汗水和野望的卷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在冰冷的木盘之上。
江清晏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卷纸微凉的触感。
结束了……
这场洪正十三年春闱会试,终于落下了帷幕。
他指节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微微扬起下颌,目光穿透熙攘的人群,投向未知的前方。
这场伴随着阴谋、毒杀与幽冥窥视的荒诞大戏,有人要你活着,有人要你死。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3. 李兰曦
龙门豁然洞开,沉寂已久的贡院仿佛吐尽了一口浊气,将关锁在里头的考生尽数倾泻而出。瞬间,贡院前偌大的场子被挤塞得满满当当,黑压压的一片。
人声鼎沸,难以分辨:有人长啸高呼,如释重负;有人则三五成群,高声争辩着考题答案;更有被家人寻着的考生,喉咙哽咽着,只等与亲人紧紧相拥,泪珠簌簌滚落。
“娘!姐!哥在那里!”一声清亮中犹带稚气的呼喊穿透鼎沸人声。
江临渊眼尖,轻快地蹦上一旁的石墩子,双手拢在嘴边:“哥!哥!看这边!”
江清晏听到弟弟江临渊的呼喊,循声望去,只见那十三岁的少年正奋力的挥舞着双臂,咧着嘴笑得灿烂。
他的身前,一位身着青绿长衫的少女,少女一手挽着一中年妇女,一手跨着一只小竹篮——是他的妹妹江音柔和母亲柳韫。江音柔那双与江清晏极为肖似的凤眼此刻也弯成了两弯月牙儿。
江清晏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真心且放松的笑意。整整十日高度紧绷的神经在看见家人的那一刻彻底松弛下来。
他拨开身侧喧嚷的人群,径直朝三人的方向小跑去。
“娘!音柔!临渊!”江清晏回应着至亲。
柳韫疾步上前,先接过江清晏臂弯上挎着的考篮,随即,一只布满茧子的手便抚上儿子的衣襟,细细替他抻平褶皱。
她端详着难掩倦色的长子,眼底满是怜惜:“啊呀!瘦了!晏儿怎么瘦了那么多?”
“娘,在里头哪能胖得起来,大家都清减了些。”江清晏笑了笑,声音透着倦意。他抬手覆上母亲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传递着“我很好”的讯息。
这时,一双纤细的手拉住了他另一边的衣袖,正是江音柔。
她眼眶有些泛红,但嘴角的笑靥却压过了担忧:“大哥辛苦啦!累坏了吧?”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拎着的竹篮里捧出一个干净的青布小包袱,“快喝点水,娘特意熬了点参须汤,一直温着呢!”
说着,利落地解开包袱皮,露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暖水囊,小心翼翼地递到江清晏面前。
清冽的参香扑面而来,瞬间抚慰了喉头的干涩与疲惫。江清晏心头一暖,接过水囊:“辛苦音柔了,谢谢娘。”
“哥!哥!”江临渊已从石墩子上跳了下来,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到哥哥身边,仰着头,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崇拜和激动,“考完了!考完了!你可真厉害,在里面待了整整十天!”
他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又叽叽喳喳地问:“难不难?题答得顺不顺?那些题你都会吧?……”一连串问题像爆豆子似的蹦出来。
“渊儿,不许缠着你哥!”柳韫轻声呵斥,但语气里并无多少责备,更多的还是心疼长子的辛苦,“让你哥先喘口气,喝口汤水润润喉。”
“不妨事,娘。”江清晏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接过水囊,仰头饮下一大口。
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咙,浸润心田。
他放下水囊,看着弟弟充满求知欲的眼睛,温言道:“考场内……自有其规矩,题目嘛,也都是尽己所能罢了。”
江音柔笑语盈盈地打岔:“大哥学问最扎实,定然都是稳稳妥妥的!好啦好啦,都别杵在这儿了,咱们快回去吧!大哥肯定累坏了!”
柳韫连连点头:“对对对!晏儿累坏了!柔儿,拿上东西,咱们走!渊儿,这考篮重!你提着!”
江临渊“诶”了一声,胳膊肘挎上考篮。
一家人挤在汹涌的人潮中,彼此寒暄着,缓慢却坚定地向外围移动。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为这喧嚣杂乱的人海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也暂时屏蔽了周围的嘈杂与焦灼。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幽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贡院龙门前高大挺拔的槐树枝头,晃荡着脚尖,圆润的杏眼若有所思地追随着江清晏一家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北京城南,永安坊。
寒碜的院子里一间居室里泛出昏黄的烛光。
柳韫端着一碗豌杂面,敲响了居室破旧的木门:“晏儿,吃点东西吧。看你一回来就抱着书看,这会试也考完了,也该让自己好生歇息歇息!”
江清晏放下手中的《周易》,接过那碗面:“娘,我不累。倒是娘亲您担心了十天,更该早些安歇才是!”
柳韫轻轻摇了摇头:“娘在家里能累着什么?你是不知道娘这心……号舍里啥都没有,十天半月熬下来,定是睡不成个好觉,脑子还用得过狠!更别说……钱伯还死在眼前了!你说你没事谁能信?!”
听到“钱伯”二字,江清晏的眼神黯淡了下来:“钱伯……身后事……”
“街坊邻居帮衬着搭了灵堂,那几个老学生家里凑了钱,好歹打了口薄棺体面地葬了……”柳韫叹息一声,语带哽咽,“真是造孽啊……康德多老实一个人!学生家里困难了,连束脩也不计较;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从不与人有口舌之争……怎么就……摊上这等祸事!”
“康德啊……”柳韫的声音低了下去,“他这辈子也是苦,早年没了妻子,也没个儿女承欢膝下。你爹去后,他更是孤单,也就拿你当亲儿子了……”
“罢了……罢了……赶明儿你去看看你钱伯……下葬那会儿,你还在里头熬着……也来不及送送他……”
江清晏默默点头,搁下只吃了几口的面碗:“娘,你先歇息去吧。”
柳韫应了一声,又交代了几句话,带上门走了出去。
江清晏盯着搁在一旁的《周易》,会试前夜,钱伯还指点着书页上的字句,为他剖解,声音低沉而温和:“子芜,你看,这‘讼’卦,《象》曰: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作事谋始。考场如战场,也当慎始慎终,戒急用忍……”
言犹在耳,斯人已逝……
他眼中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晦暗。那晦暗之下,是未能尽孝的愧疚,是对如父师长惨死的悲恸。
是啊,凭什么是钱伯?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一个好人?!
就是在这时,熟悉的牡丹花香从窗棂外渗入,江清晏心中猛地一跳,几乎凭本能“霍”地起身,两步跨到那扇破木窗前,用力地推开窗棂。
清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带着泥土和街坊邻舍烟火气的同时,也卷入了更加清晰的冷冽幽香。
窗外的桂花树上,一抹幽蓝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坐上盘虬的枝桠。夜风卷起她宽大的袖摆,一双杏眼静静凝视着他。
四目相对片刻,李兰曦将下巴微微抬起,双手托腮,铃儿般的声音钻进江清晏耳中:“喂!小郎君!终于从那石头盒子里钻出来了,感觉怎么样?”
江清晏扶着窗棂的手指微微收紧,方才稍稍回暖的心绪瞬间被夜风吹散,只剩下警惕和戒备。
他紧盯着树梢上那抹幽蓝,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李兰曦托腮的手放下,指尖轻轻点着下巴:“我叫李兰曦!”她歪了歪头,宽大的幽蓝袖摆随风轻晃,“兰生幽谷的兰,曦破晨昏的曦!”
江清晏唇边溢出一声冷哼,毫不掩饰地讥讽道:“魑魅魍魉,孤魂野鬼,少来扰我清净!”
他不再看树上那个幽蓝的身影,甚至没等她再有言语。
“砰!”
动作决绝,没有丝毫犹豫和缓冲。
江清晏一手猛地向内推合窗扇,力道之大,震得窗枢发出“嘎吱”一声,混合着李兰曦的惊呼。
然而,就在江清晏转身的瞬间,居室里漫起丝丝缕缕的烟雾,烟雾凝聚成李兰曦的轻盈身躯,小脸带着愕然和迷茫的委屈,唇角也向下一抿,凑到江清晏面前:“你别躲着我啊!我又不会害你!”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我,但……”
“阴魂不散……滚出去!”江清晏翻了个白眼,随手抓起一旁的毛笔直戳戳砸向李兰曦。
李兰曦没有躲闪,她稍稍淡去身形,那毛笔径直穿过她的身体,留下一圈圈涟漪:“诶!别扔笔啊!砸不到鬼但费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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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漂浮着,绕着江清晏转了小半圈:“钱伯跟我说你叫江清晏,河清海晏的‘清晏’,名字倒是好,人怎么就这么不讲理!”她越说越快,语气渐渐染上气愤与执拗。
江清晏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是你这妖孽大半夜私闯民宅,倒成了我无理?行!你我素昧平生,人鬼殊途!请你立刻离开!”
“离开?李兰曦重复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嘴角忽地向上一弯,勾勒出一个莫测的笑容。
她身体一旋,轻盈地飘落在他的书架上,随意地盘腿坐下,裙摆如水波般散开,小腿晃悠着:“一百三十七年!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看见我的!”
她伸出一根晶莹的手指,轻轻指向江清晏:“我才不走呢!你别赶我走啦,赶不走的!我李兰曦就赖上你了!”
“荒谬……荒谬至极……”江清晏低声呢喃,试图用理智驱散这荒诞的冲击,“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一界寒门之子,无权无势,赖上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李兰曦看着他混乱的样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轻轻一跃离开了书架,蓝烟般的身影飘落在窗边:“放心,我虽是鬼,却并非食人的恶鬼。只是此间束缚我的东西……还未解开……”
江清晏压下那股翻涌的厌恶,强自镇定地摆出一张臭脸:“妄言妄语!鬼蜮伎俩!乱人心……”
“你看!这是钱伯的毛笔!”李兰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一支竹制的毛笔。
顷刻间,江清晏瞳孔骤缩,喉尖滚动着嘶哑的嗬嗬声,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额角不受控地跳动,清瘦的手掌紧紧攥成一团,青筋凸显。
李兰曦双手捧着笔,这笔被莹白色的柔光笼罩,笔尖处闪烁着一点微弱的金芒。
胸腔里恍若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江清晏身体忽地往后一跌,好在反应快,双手撑住了桌沿,强行稳住身形。
不会有错!那是钱伯最宝贵的毛笔!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李兰曦,混杂着忿怒和怨恨:“你从哪里拿到的?!你对钱伯做了什么?!”
李兰曦被他眼中汹涌的激烈情绪惊得向后飘了半步:“我没有害他!是钱伯委托我照顾你的……他的魂魄还附在这毛笔上,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阴司带走,他才能……了却执念……安息……”
她急声辩解,捧着笔的手微微颤抖笔上莹白的光芒也随之波动。
“江清晏……”李兰曦垂下眉睫,杏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哀愁,有悲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酸,“钱伯他想看着你走下去……想看着你金榜题名、功业有成不是为了光耀门楣,而是……”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而是希望你能涤荡这官场的浊气,真正以所学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他毕生所愿,是想秉持清正之心,让读书人不再只为钻营,而是为国为民,求一个真正的……河清海晏!这便是他至死未消的执念,也是他……寄予你的全部厚望……”
她的手收得更紧,那点金芒仿佛感应到话语中的宏愿,微弱却执着地亮了一下。
巨大的悲恸如同突发的洪水,终于冲垮了强撑的堤防。江清晏的身体颤抖起来,撑在桌沿的手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踉跄了一下。
茫然与无力感裹挟着无数根冰冷的毒针,狠狠刺穿了他强装的镇定。
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失去了如父恩师、被命运抛入未知深渊的、孤独而脆弱的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江清晏的颤抖才渐渐平息,眼底露出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无奈。
他扶着桌腿,艰难地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李兰曦,声音沙哑,却带着冷硬:
“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我叫李兰曦,生于大梁崇宁元年五月廿九,洛阳紫微宫;死于……”
她微微仰头,仿佛在追溯那遥远模糊的记忆:
“大景昭顺二年中秋,紫禁城东宫……西配殿……”
“享年,十七……”
4. 原委
天刚蒙蒙亮,永安坊便活泛起来,叫卖声、开门声、水桶磕碰声交织,早点摊热气蒸腾,木轮水车吱呀作响。
后院里,江临渊手执一柄木剑唰唰舞动,木剑破空声和着不远处炸油条的滋啦响。
柳记面铺里,柳韫拉住拎着竹篮的江清晏,为他整理着衣襟:“真不需要娘陪你去吗?你一个人找得到地儿吗?”
江清晏站定,任由母亲整理,温声却坚定地说:“找得到的,娘。家里铺子离不得您,不麻烦娘了。”
就在这时,一个温软的声音从灶房门口传来:“大哥,那我陪你去吧?”江音柔端着一小盆刚洗好的青菜走进来,水珠还沾在她纤细的指尖和青翠的菜叶上。
柳韫一听,眼睛亮了亮:“对对对!让你妹妹陪着去也好!”
江清晏看着妹妹的脸庞,心中暖流涌动,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江音柔的发顶,“你今日不是要去回春堂张大夫那儿认药材、背方子吗?张大夫肯收你做记名弟子,教你医术,这是天大的机缘,万万不可懈怠。耽误了岂不可惜?”
江音柔被兄长点明学医之事,想到张大夫的严厉和教导之恩,小脸上显出几分犹豫。
但她还是不放心,眼波一转,目光投向院子里那个挥舞木剑的矫健身影:“那……让渊儿陪你去?”
江清晏的目光也落在弟弟身上,少年人蓬勃的朝气让他嘴角微扬,但拒绝的话坚定:“渊儿也不行。他每日卯时去武馆的功课雷打不动,王教头最重规矩,迟了或缺了,那戒尺可不留情面。咱们家攒下那点束脩不易,他能得王教头青眼,专心习武,强身健体,将来或可谋个出路,这才是正事。”
他顿了顿:“你们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柳韫看着这个懂事的儿子,叹了口气,眼里却满是欣慰:“罢了罢了,你既已安排妥当,便去吧。路上小心,早些回来。篮子里有备好的香烛纸钱,还有几个新炸的油条,记得给康德也供上,他生前……最爱吃这一口了。”
江清晏郑重地点头:“娘放心,我记下了。”
他转身迈出了柳记面铺的门槛,瘦削挺拔的身影很快融入永安坊清晨渐浓的人声中。
江音柔扶着母亲站在门边,目送兄长远去,直到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后院,木剑破空的“唰唰”声,依旧规律而有力。
江清晏走在青石板路上,本打算去陈家的香蜡铺买些香烛纸钱,然而还没走出巷口,眼前光影忽地一漾,李兰曦骤然在他面前显形,俏皮地冲他挥手,宽大的袖摆在空中飘荡:“清晏!”
江清晏不想理会这个半死不活的东西,板着一张脸装作没看见,毫无阻滞地穿过李兰曦的魂体。
一股熟悉的、带着阴寒气息的微风自身后拂过。
李兰曦如影随形,又在他身侧飘然显现。她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青烟,轻飘飘地倒退着飘行,正好与江清晏保持一臂的距离,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江清晏脚步未停,目光直视前方,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分给她半分。他加快了步伐,只想尽快甩开这恼人的聒噪。
李兰曦轻盈地一个旋身,宽袖翩跹,又绕到他前方:“别不理我呀!我知道你要去祭奠钱伯。”
话音刚落,江清晏手肘一沉,竹篮里霍然增重,低头一看,只见里面堆满了香蜡纸扎、祭品供果。
他伸手去拂,指尖却只划过一片虚无,而篮中的重量实实在在,纹丝不动。“拿走!”他声音压着恼火,“不用你的施舍。”
“江清晏你听我说。”李兰曦飘忽的身影凝滞了片刻:“我敬佩钱伯,这些是我的心意,不是我的施舍。”
“他一生清白,本不该遭受这无妄之灾……我出不了城门,还请你替我祭奠钱伯……至于你的,你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自己再买一份。横竖冥器这种东西烧得多了,钱伯在下面也过得好些。”
李兰曦一改原先的戏谑,只剩下一片认真。
江清晏深吸一口气,他没有再看李兰曦,只是绷紧了脸,从牙缝里无奈地挤出几个字:“东西我留下。烧不烧,是我的事。”
闻言,李兰曦绽开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没有承诺替她烧,也没有再强硬拒绝,这一句界限模糊的话带着他的倔强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谢谢。”
李兰曦敛衽垂颈,鸦鬓低伏,双手手指相扣,膝盖略屈,端端正正行了个万福礼。
江清晏的喉头滚动了一下。
一个鬼混,对他行着一个生人的大礼。
他不需要一个鬼魂的感谢,尤其不需要这种被迫接受心意的感谢。
“对了。”李兰曦直起身子,“钱伯的死,我知道原委。”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江清晏一直刻意直视前方的、带着抗拒的目光,骤然僵住。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李兰曦对上他的目光,那双总带着疏离、厌恶的眸子此时被一种激烈的情绪撕碎。
她的神情此刻却异常冷静,纹丝不动,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你若是真想知道,等你回来,来内城国子监门口的大槐树下找我。”
说完,她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开始变得透明、稀薄,彻底消融在清晨的光线里。
巷子里只剩下江清晏一个人。
江清晏深吸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低头看了看竹篮,又抬眼望向巷口。
他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竹篮,想着没有必要去陈家的香蜡铺了——那里面的东西,已经多得足够一个亡魂在下面过上好日子了。
最终,他迈开了脚步,朝着城门口走去。
城郊的坟场在薄雾中显出轮廓,荒草萋萋,几处新坟的土色还带着湿意。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草和远处焚烧纸钱特有的焦糊气息。
江清晏的脚步在嶙峋的石块和无名土冢间穿行。
不远处,董贺跪在一截歪斜的木桩前,火焰混合着松脂和纸张燃烧的气味,映照着他的脸。
江清晏找到这里时,就看到他红着眼眶,麻木地向冉冉火堆里扔着纸扎。
窸窣的脚步声吸引了董贺的注意,他仰头,目光跟随着江清晏渐渐行来的身影。
江清晏停在董贺身边,看着那截木桩,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潦草地写着“钱康德之墓”五个字。
“清晏……”董贺缓缓开口,嗓音嘶哑干涩,带着一丝颤抖,“你……也来了……”他吸了吸鼻子,又抓起一沓纸钱,胡乱塞进火堆里,火焰猛地窜高,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江清晏低低应了一声,他蹲下身,默默地从竹篮里抽出三炷香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江清晏将香高高举过头顶,对着那简陋的木桩深深地拜了三拜,然后郑重地插入泥土里,香头明灭的火点在薄雾中显得微弱又坚定。
说来也离奇,李兰曦变出来的这些东西先前他碰不到,现在却能实实地取放。
火焰因江清晏新添的纸料而轰然迭起,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两张年轻的、写着沉重心事的面孔。
“老师……走好……”董贺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胡乱抹了一把脸:“老师……怎么就想不开呢……”
“想不开?”江清晏终于开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想不开’?钱伯他不是……”
后半句“被冤枉死的”卡在喉咙里,被董贺骤然抬起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堵了回去。
那眼神里有巨大的悲痛:“你不知道吗?”董贺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仵作和衙役在老师下葬前又验过一次尸,说的是……老师是自尽……”
“胡闹!荒唐!”
江清晏猛地站起身,声音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和荒谬感,惊得坟场里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
“先前说的凶杀,岂有变为自杀的理!钱伯自爱,岂会自寻短见!定是那些构陷他的豺狼下了黑手!然后伪造成自尽!董贺,你糊涂!你怎么能信那些人的鬼话!”
董贺也站起来,身体虚弱、激动地晃了晃,泪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出。他一步踏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清晏……我也不想信……但是我现在……不得不信……”
“他们从老师家里搜出了老师的遗书,你知道他在上面写了什么吗?”
“穷困如刀,日日凌迟……清白之名,救不得腹中饥馁;满腹经纶,抵不过半吊铜钱。”
“若有来生,愿不再为寒门书生……”
董贺哽咽着:“江清晏,你我都没看过那封遗书,可是我爹看过……在老师下葬那天……”
“不……不应该是这样……”江清晏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彻底颠覆世界观的茫然和剧痛,“钱伯……钱伯他教导我们‘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怎么会……怎么会……”
闻言,董贺瞬间涕泪纵横:“不能移?不能屈?清晏,你醒醒!老师……老师已经被压垮了啊!”
董贺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到江清晏心头,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踩到一块碎石,几乎站立不稳。
“呵。”一声压抑着极致悲凉和荒谬的低笑从江清晏喉咙里挤出,“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钱伯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清楚。”
江清晏拂袖而去。
清白?傲骨?
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这些钱伯亲口传授、刻入他们骨血的道理,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难道真的脆弱得不堪一击?那老师教给他的,又算什么?
不!他不信!
国子监……大槐树……
李兰曦说,她知道事情的原委。
一股偏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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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气在胸腔里翻滚,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找那个女鬼!
内城的街道比外城更加宽敞整洁,行人衣着也更加光鲜亮丽。
国子监那朱漆的高大门楼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但此刻这座无数学子心中向往的圣殿在江清晏眼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的目光越过门楼,死死锁定在了大门左侧那株虬枝盘结、华盖如云的老槐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快步走向大槐树。
槐荫浓密,他站在树下,仰头望去,枝叶间光影斑驳,却不见那抹幽蓝的身影。
“李兰曦?”江清晏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的树荫下显得有些突兀。
国子监内隐约传来诵读声,树下却无人应答。
焦躁蔓延开来,他眯了眯眼,攥紧了拳头。
为何不出现?这算什么?戏弄他吗?
就在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响起:“江解元?”
是刑部清吏司郎中于文海。
于文海身着一袭藏青色常服,显然也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他意外地看着江清晏,随即转为追究。
江清晏躬身行礼:“草民江清晏,见过于大人。”
于文海微微颔首:“免礼。我记得江解元家住城南永安坊,这个时间点儿面馆生意正好,你不在家里的铺子上帮忙,来国子监做什么?”他语气平和,却带着盘问。
“回大人。”江清晏不紧不慢,“草民刚才城外祭拜恩师钱先生回来她。”
他抬起头,看向于文海的目光里压抑着痛楚:“恩师突遭横祸,草民心中难安,无以排解。国子监庄严肃穆、学脉深厚,实属万千学子心中的圣地,草民自然不例外,便想着在此驻足片刻,或能稍解心中郁结。”
一个痛失恩师的学子,在精神寄托之地寻求慰藉,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钱康德……”于文海默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里带着沉重的惋惜,“他的案子是我在负责。可不久前,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新的调查结果说是自尽。”
江清晏点了点头,呼吸紧凑起来。
“但是我总觉得不对。那封遗书,是我搜出来的没错,字迹也对得上。怪就怪在,上边看到遗书后就直接拍板了,叫我也不要再管了。我觉得这案子……结得太仓促了。很多细节都没有个解释。”
“恕草民冒昧,具体有哪些解释不通呢?”
“害!其实也无伤大雅,许是我过于多疑了,硬要解释也算合理。但有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毒死钱康德的毒药经查验为鹤顶红。这药朝廷已经明令禁止多年了,钱康德一个教书的是如何拿到的?”
闻言,江清晏浑身一震,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于文海微微摇了摇头,发出一声轻叹,“唉……江解元,你信吗?”
江清晏心头剧震,心思电转间,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这位郎中大人,并未因结案而放弃追索!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人明鉴,草民……不信!”
他抬起头,直视着于文海的眼睛:“恩师一生清贫自守,安贫乐道,常以‘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教诲我等。他心性坚韧,视名节重于性命!纵使贫病交加,亦从未有过半分颓唐轻生之念!草民斗胆断言,恩师绝非自戕之人!那遗书……必有蹊跷!”
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于文海静静的听着,并未对江清晏的激烈言辞做出评价,只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也不信。”
“此案虽已结,但疑云未散,背后定另有乾坤。江解元,你既是钱先生最得意的学生,亦是此案关键之人,若想起任何异常之处,无论多细微,无论牵扯到谁,务必慎之又慎,可寻机告知我。”
这既是提醒,也是一种隐晦的邀请。于文海在告诉他:我还在查,我怀疑这案子有黑手,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可以信任我。
江清晏郑重地躬身,深深一揖:“草民……铭记于心!若有丝毫线索,定当……竭尽全力,禀明大人!”
这一礼,比初见时更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与决心。
就在于文海准备再说什么时,一阵微风拂过,几片翠绿的槐叶打着旋儿飘落,其中一片恰好拂过于文海的肩头。
就在那一刹那,江清晏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在于文海背后的大槐树树枝上,一抹极其淡薄、几近透明的幽蓝水影。
李兰曦,她来了。
江清晏立刻向于文海行礼,匆匆告辞,急促地闪进一条阴湿的无人小巷。
“我先说好,我不白帮你,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一个忙。”李兰曦的身形显现。
“可以。”
“那你先做好心理准备,有个人你应该想不到。”
“谁?”
“董贺。”
5. 夙愿
李兰曦初见钱康德是二月初九的正午。
那天,贡院街万人空巷,三年一次的会试再次将每个学子的情绪推向高潮。
雨幕蒙蒙,李兰曦静静地坐在贡院前的槐树上,看着来来往往攒动的纸伞,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混杂着各种寒暄、问候、致意的声音。
槐树枝干虬结,撑开蔽日浓荫。槐木招鬼,这槐荫反倒成了百年间让她亲切的“家”。
每逢科举,李兰曦都会在此默默地观望着考生们为自己的理想赴汤蹈火。
而这热闹与喧嚣不属于她——没有人能看见作为亡魂的她。
彼时,李兰曦手执一串冰糖葫芦。这串糖葫芦并不是吃的——有一个五岁的灵魂附在上面。
会试的前一天,城西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被马车活活撞死,他不过是想要买一串糖葫芦给自己参加会试的哥哥。
李兰曦遇见时,已经化作亡魂的稚童身着生前的姜黄色麻衣,碎发覆额,脑后一把细软的垂髫散在衣领间。他蹲在暗巷里,不停地抹眼泪。
“小郎君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李兰曦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微光透过魂体,贴在男孩同样飘渺的身体上。
男孩闻声抬头,见到李兰曦那一刻,眸光一亮,呼吸似乎都停了片刻。
这是见到仙女姐姐了吗?!
男孩吸了吸鼻子:“大姐姐,为什么我的娘亲和哥哥都不理我了?”
李兰曦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五岁的灵魂,还无法理解死亡的概念,只困惑于最亲近之人的骤然“冷漠”。
她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魂体显得柔和温暖,尽管这光芒在阴雨绵绵天气里显得如此微弱。
“小郎君,”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雨丝,“不是娘亲和哥哥不理你了,是他们……暂时看不见你了。”
“为什么看不见我了?我就在这里啊!哥哥去考试了,他说想吃糖葫芦,我就去哥哥买糖葫芦。为什么看不见我?”
李兰曦轻轻叹了口气,百年时光,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离别与迷茫:“因为……我们会去一个不同的地方,一个活着的人暂时看不到的地方。”
男孩抹了把眼泪,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不同的地方?”
“嗯、嗯!不同的地方。”李兰曦小心翼翼地措辞,“你会在这里停留七日,七日过后,会有一黑一白长得很奇特的两个大哥哥带你去那个地方。”
男孩继续追问:“那,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李兰曦看着男孩纯澈又带着迷茫的眼睛,心尖又是一颤。
解释死亡,尤其对这样懵懂的孩子,永远是最为难的事。
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雨丝如细密的网,笼罩着喧嚣的贡院街。那些为功名奔走的考生,那些殷切期盼的家人,他们此刻的悲欢如此鲜活,又与眼前这小小魂灵的困惑形成了无声的对比。
“那个地方啊……”李兰曦的声音放得更柔,“它不像我们这里这样吵闹。那里有一条很大、很安静的河,河水是暖的,会发光,像很多很多萤火虫聚在一起。”
她努力描绘着模糊记忆里听过的关于“彼世”的传说,尽量用孩子能理解的意象。“河上会有小小的船,像小灯笼一样亮亮的,会来接你。岸边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花,开得比春天还灿烂,永远都不会凋谢。”
男孩听得入神,大眼睛渐渐被好奇填满:“像萤火虫的河?灯笼船?还有永远开着的花?那……好玩吗?”
“好玩呀!”
李兰曦微笑着点头,指尖轻轻拂过男孩魂体上沾着的雨珠,雨珠在她触碰下,竟也散出一点微弱的光晕,“那里没有马车会撞到人,没有坏人,也没有病痛。你可以一直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而且……”
她顿了顿,“等你哥哥以后很老很老了,他也会坐上那条灯笼船,去那个地方找你。那时候,你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再也不会分开。”
“真的吗?”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小小星辰,“哥哥也会来?我们还能在一起?”他小小的魂体似乎都因这希望而明亮了几分。
李兰曦用力点头,眼神温柔而坚定,“嗯!真的!所以小郎君不要怕,也不要伤心。你只是……先去那里玩,等一等哥哥。就像捉迷藏,你先藏好,哥哥以后会来找你的。”
“捉迷藏!和”哥哥玩捉迷藏!男孩破涕为笑。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又想起什么,小嘴一瘪:“可是……可是……我还……不想去……”。
“哥哥还没吃到我买的糖葫芦,哥哥说的,想吃……”
男孩的魂体微微发光,小小的手徒劳地抓着空气,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要回去!我要给哥哥买糖葫芦!姐姐,你可以帮帮我吗?”
李兰曦的喉咙有些发涩,她蹲下身子:“小郎君,姐姐没有办法让‘回去’。”
男孩眼中的光瞬间熄灭了。
“但是姐姐有办法帮你!”
“真的吗!谢谢姐姐!”
李兰曦的指尖凝聚起柔和的光芒,光芒慢慢勾勒出一串糖葫芦的轮廓。
男孩睁大眼睛,一眨不眨专注认真地看着李兰曦手中泛着柔柔光晕的糖葫芦。
“现在,小郎君,闭上眼。”李兰曦引导着,“想着你的哥哥,想着你把这串糖葫芦送给哥哥的样子,想着哥哥开开心心吃着它的样子。”
男孩闭上了眼,想象着哥哥开心地接过糖葫芦,温柔地抚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夸他长大了。
魂体倏忽闪烁起点点微光,开始缓缓瓦解,那些脱离魂体的流萤一点一点汇入李兰曦手上那串糖葫芦。
“姐姐。”男孩睁开眼,单纯地看着李兰曦,“你是下凡的仙女吗?”
李兰曦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男孩的魂体一点点涌入糖葫芦,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姜黄色麻衣的轮廓逐渐模糊,只有那双大眼睛依旧纯澈。
“不是吗?”男孩的声音也变得缥缈,带着一丝困惑,“那姐姐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孤魂野鬼,荒冢游磷,一个被困他乡百年,一个滞留人间不知何时可以解脱的孤寂存在。
她最后只是更轻地摇了摇头指尖的光芒稳定地维系着那串越来越实的、承载着男孩执念的糖葫芦。
“姐姐啊,只是一个迷了路的人……我还等着有人能带我回家……”
男孩似懂非懂,她小小的、仅剩轮廓的嘴角努力地向上弯了弯:“那姐姐会一直在这里吗?等我哥哥和娘亲很老很老的时候,他们坐船来找我,姐姐能告诉他们,我在这里等他们吗?”
“好!”李兰曦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果姐姐还在,如果姐姐能见到他们,姐姐一定告诉他们,你在等他们,一直一直,都在等他们。”
“嗯!”男孩得到了最重要的承诺,魂体彻底放松下来,最后一点微光依依不舍地汇入了那串糖葫芦。
李兰曦的身影在完成这“凝聚”后变得前所未有的透明。她捧着这串糖葫芦,飘向贡院。
贡院,人声鼎沸。
李兰曦找到那男孩的哥哥时,他正被几个同考的举子朋友围着安慰。他红肿着眼眶,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发带。
这个年轻的书生将才经历丧弟之痛,就要硬着头皮奔赴科举的考场,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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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曦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李兰曦飘到书生的身边,手里的糖葫芦忽地亮起金光——李兰曦知道,那是男孩看到哥哥了,他开心。
悄无声息地,书生的考篮里出现了一串糖葫芦。
李兰曦直起身子,纤纤玉手在书生的脑袋上一挥。
“哥哥!我给你买了糖葫芦!一定要吃光哦!”
“哥哥!我要去一个很好玩很好玩的地方了!我要藏起来!等哥哥来找我!”
“哥哥!我一直一直都会等你的哦!我爱你,哥哥!”
弟弟稚嫩单纯的脸庞浮现在书生脑海里,他猛得低头,考篮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糖葫芦。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和不舍,穿透了生死的帷幕,直抵他破碎的心底。这不是幻觉!这串糖葫芦,就是弟弟!是弟弟最后的心意,是跨越阴阳的告别与约定!
泪水轰然泵出。
李兰曦静静地悬浮在他身侧,虚弱的魂体在贡院森严气息和人世浓烈悲喜的交织中微微摇曳。
她见过太多悲欢离合,太多壮志未酬,太多魂归渺渺。
李兰曦望着痛哭的书生和他怀中那串发光的糖葫芦,再望向铅灰色的、仿佛永无尽头的雨幕,苍凉涌上心头,她唇齿微动,无声地叹出一句:
“彼岸同归终有期,此生何须问归处?”
“姐姐!姐姐!”不远处,男孩的魂体显现,正向着李兰曦招手,身后站着戴高帽的黑白无常。
“姐姐!奇怪的大哥哥来接我啦!姐姐!再见!谢谢你帮我给哥哥带糖葫芦!”
男孩的魂体在黑白无常之间显得格外渺小,散发着纯净的光晕。
他用力地挥舞着小手,脸上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容,仿佛只是要去一个有趣的远足,而非踏上黄泉路。
李兰曦强撑着几乎要消散的魂体,对着男孩的方向,努力扬起一个极其温柔、却又无比虚弱的微笑。她轻轻颔首,无声地说着:“去吧,小郎君。一路平安。”
白无常那毫无生气的眼珠转向李兰曦,猩红的长舌微微卷动,发出空洞沙哑的声音:“执念已了,新魂归引。善缘已结,中咒者……好自为之。”话语冰冷,不带情绪,而且似乎隐含着提醒?
黑无常依旧沉默如山,只是那幽绿的目光在李兰曦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魂体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他手中那根缠绕着森森寒气的锁链轻轻一抖。
“叮铃……”
幽冥铃响,引渡无归。
“走啦走啦!”男孩欢快地应了一声,最后再看了一眼李兰曦的方向,又望了望远处贡院门口那个捧着糖葫芦痛哭的身影,小小的魂体里终于有了一丝离别的依恋,但很快又被对“灯笼船”和“永远不凋谢的花”的期待取代。
他转过身,毫无畏惧地跟在那一黑一白两个高大的身影旁边,小小的姜黄色身影蹦蹦跳跳。
三道身影——漆黑、惨白、微黄——在浓重的雨幕里迅速晕开、淡化,最终消失无踪。
只有那最后一声若有似无的“叮铃”余韵,仿佛还缠绕在冰冷的雨丝里,宣告着一个灵魂的彻底离去。
“彼岸同归终有期,此生何须问归处?”
李兰曦喃喃道。
归期?她的归期在何时?那引渡的灯笼船,何时会为她这漂泊百年的孤魂点亮?
归处?她的归处又在何处?是那忘川彼岸的花海,还是这棵扎根尘世、招引亡魂的老槐?
故乡……洛阳……何时才能回去?
没有答案,只有无边的雨幕,和无边的沉默……
她叹了口气,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身影凄凄地飘向不远处的暗巷里。
6. 密谋
阴暗潮湿的暗巷总是罪恶滋生的灰色地带。
贡院前人群摩肩接踵,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条暗巷里,小厮躬身撑伞,伞骨微倾,遮住檐下滴水。
闵致允站在伞下,立于深幽窄巷,背对着巷口。
雨线斜织,两人默然,只待青苔横生的青石路上,人影显现。
终于,脚步声“哒哒”响起。
“少爷……我……”董贺撑着伞,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成了?”闵致允转过身,董贺瑟瑟发抖的身子和惨白的脸映入眼底。
董贺嘴唇哆嗦地,牙齿磕碰,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
看着董贺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哂笑一声:“怎么?后悔了?”
“你要记住,是你亲手给你的老师下毒的,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闻言,董贺身子猛得一缩,眉头骤然皱缩,一双眼睛爬满了血丝,狰狞地看着闵致允。
随即,董贺深呼吸,试图把自己混乱的思绪捋平,他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清明。
“不后悔。”董贺淡淡地回答,“不过少爷你要遵守承诺,该给的钱,要全部给完。”
“自然。”闵致允撇着眼,斜睨着东贺,“钱,一分不会少你。你那个赌徒爹爹,昨晚是不是又在赌坊里泡了一整晚。”
闵致允走到董贺身边,微微偏头,唇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小厮跟随着闵致允的脚步移动,确保他不会沾染一滴雨丝。
温热的气息带着一丝淡淡的、昂贵的沉水香气,如同一条阴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进董贺的耳朵。
董贺瞬间僵住,闵致允胳膊一扬,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后退几步:“怕吗?”
董贺的目光紧随着闵致允,看不出那双眼睛里是恨是悔还是怒——或者都不是,或许只是一个无法回头之人最后的倔强。
“怕不怕,东窗事发,然后,万劫不复?”
话语落下,暗巷重归于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董贺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噗!瞧把你吓得!”
“放心,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是我舅舅,礼部尚书陈广寅,他会帮我的,你就放心替我考。”
“等一切结束了,我会安排人善后,你就带着你们一家人去扬州。”
“哦,对了,命案总得有个凶手,你不是,我不是,那该是谁呢?”
“你家对门柳记面铺店主家的大儿子也要参加会试吧,我记得还是乡试的解元吧,真是稀奇,居然有人能比得过许凌。”
闻言,董贺瞳孔骤缩。
什么意思?他们要拿江清晏垫背?!
江清晏,那个住在自家对门、整日里沉默寡言、除了家人对谁都冷冰冰的、只知道埋头苦读的书呆子!那个只有十五岁,在乡试里力压户部尚书幼子许凌,一举夺魁的天才!那个虽然冷淡,家境贫寒却会在他囊中羞涩时默默塞给他两个热乎乎包子的同窗!
为什么……是他……
闵致允嗤笑一声:“怎么?于心不忍?”仿佛董贺的反应是多么可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子罢了,死了也就死了,不足为惜,何况……”他踱了两步,伞下的小厮亦步亦趋,确保拿华贵的衣袍不染纤尘。
“你嫉妒他,不是吗?”
闵致允的声音不高,却精准地捅进了董贺的内心。
嫉妒?
他猛地抬头,原本麻木死寂的眼底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是啊,嫉妒!
一个面铺小贩的儿子,早早死了爹,明明都是一样的无权无势,都是一样的家徒四壁,凭什么他拥有那样的天赋?凭什么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老师、邻居、自己心仪的女子……明明一个冷得像是没有感情的木头,凭什么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连自己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赌鬼爹,喝醉了都会拍着桌子嚷嚷“看看对门江家的小子!”
凭什么啊?!
董贺的呼吸变得粗重紊乱,胸口剧烈起伏。
闵致允将董贺脸上瞬间变化的精彩表情尽收眼底。那因嫉妒而扭曲的狰狞,那被戳破后的羞愤欲绝,都让他感到一种掌控人心、近乎残忍的快意。
“想想,一个压在你头上的、让你在恩师面前永远都黯然失色的天才,他活着,你就得永远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死了……”闵致允刻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如同魔咒敲在董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这块压在你心头的巨石就彻底粉碎了。从此,他会声败名裂,再无人会拿你与他比较,再无人会提醒你,你的……平庸。”
“平庸”二字,彻底摧毁了董贺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是啊……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天才的光芒映照出他卑微的努力和可笑……
他心里最后一点良知和愧疚被彻底吞灭。
“是……”董贺不再犹豫,甚至带着一丝阴冷的平静,“他……该死。”
“好,很好!”闵致允抚掌而笑,“你也不用刻意抹黑他,装成平时的样子就够了,我舅舅知道怎么做。”
笑声在狭窄暗巷里回荡,格外刺耳。
李兰曦将事情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
在会试即将开始这个骨节子眼儿上,此等谋划所图为何,不言而喻。
倒也……不足为奇。每届科举考试,这等腌臜事儿层出不穷,虽然近几年,内阁首辅孟德铮力主肃清科场,但架不住权贵势力太大,盘根错节,一时间也无法杜绝。
况且,万物自有法,阳间的事,她一个阴间的游魂,管不着。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期望那两个人渣口中的“老师”和那个名叫江清晏的倒霉鬼能渡过一劫了。
只不过,她不理解,闵致允要董贺替考,为什么要杀人?
巡绰官的尖叫声撕裂了贡院的死寂。
李兰曦坐在槐树的最高处,眼前本来庄严肃穆到有些死气沉沉的贡院此刻炸开了锅。
考生如惊弓之鸟,兵丁呼喝奔走,铜锣急响,一切秩序荡然无存。
终究还是死了,那个“老师”,被他的学生亲手毒死的。
李兰曦叹了一口气,双手一撑,幽幽地飘向贡院里。
阳间的事她管不着,但阴间的事,她可以。
大概那位老师也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毒死吧……
李兰曦在钱康德的号舍前降落,一群衙役拿来担架,把他的尸首抬向至公堂。
然而,当李兰曦转过身子,钱康德的魂体就站在她的正前方。
刚从躯体里剥离的迷茫还未散去,浑浊的目光先是无意识地扫过自己正被抬走的尸首,掠过周遭的嘈杂,最后落在了李兰曦身上。
贡院里不该有女子……
“姑娘……”钱康德的声音沉重艰涩,“钱某是……死了吗?”
“是。”李兰曦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为何姑娘可以看见钱某?”
“我和您一样,都死了。”李兰曦淡淡地陈述。
钱康德愣了几秒,随即四处张望着这座冠以“神圣”之名的、让无数学子为之赴汤蹈火的贡院。
“为什么?”钱康德似是被拖入了巨大的恐慌和迷茫之中,“为什么要杀我?谁要毒死我?姑娘若是知道,可以告诉钱某是谁吗?”
“您真的,想知道吗?”
李兰曦见钱康德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会试的主考官,礼部尚书陈广寅的外甥闵致允,他想要有人替考,而那个人……是您的学生……董贺……”
“董贺……”
“是……董贺?!”
钱康德似是不愿相信,眯着眼虚盯着李兰曦,仿佛在等待着下一秒她的否定。
然而,在得到李兰曦肯定的回答之后,所有混乱的思绪和临死前那被毒药折磨的感觉瞬间凝聚成痛苦,多年以来建立的师生情谊在此崩塌。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毒杀您。”李兰曦垂下眼眸,满心苦涩,“但是我还知道,他们打算把乡试的解元,一个名叫‘江清晏’的举子拉出来垫背。”
“你说谁?!江……清晏?!”
“子芜……子芜!董贺怎么敢……他们怎么可以!”
“子芜啊!那孩子天资聪颖,前途无量,怎么可以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毁了啊!”
“子芜若真的……出了事……我……我这把老骨头该怎么去面对他爹啊!你让我死了都不敢上黄泉路!子芜要是有事,我怎么有脸下去见老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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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康德的魂体开始扭曲,一股浓重的黑气自心口弥漫而出——那是怨气,是悲愤,是被信任之人背叛的冤屈。
“伯伯!冷静一点!”李兰曦发出一声惊呼,看着钱康德的魂体越来越扭曲,近乎不成人型。
再这样下去,他会招来阴司把他压入阿鼻地狱,即使他生前堂堂正正。
李兰曦几乎没有思考,捻下头上簪着的牡丹的一片花瓣,手指轻轻一搓,那花瓣便化作流萤,流向钱康德。
钱康德的魂体稳住了,李兰曦的魂体却又淡了一分。
“伯伯,我可以帮您。”
“帮您,保住他。”
李兰曦凝视着钱康德几乎崩溃的神态,攥紧了拳头,“我本就是游荡在人间的亡魂,阳间的事,我本不该干涉,但是,您是阴间的魂,阴间的事,我可以。”
“相信我,伯伯,这是您的执念,我可以帮您了却。”
钱康德看向这个陌生的姑娘,心里却不由自主地信任她。
他缓缓起身,嗓子浑厚着:“不用劳烦姑娘……”
“伯伯,您最多在阳间滞留七日,七日过后,阴司会强行带您上路的……”
“那姑娘你……”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李兰曦的瞳孔彻底黯淡无光,“我想走,但是,走不了……”
“总之!现在只有我可以帮助您了却执念!伯伯,请您相信我!”
闻言,钱康德紧绷的魂体渐渐地放松下来,他伸出枯黄瘦削的手,冲着李兰曦行了一礼:“那便叨唠姑娘了。姑娘若可以,再替钱某照顾一下子芜吧……那孩子……唉……罢了……他啊,也算是钱某唯一的牵挂了……”
“好!”李兰曦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伯伯,您放心,我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必定保住他,照顾好他,然后还您一个真相和清白!”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提醒一下,您只有七天的时间,真相是不会在那么短时间里浮出水面的。我知道您不想走,起码要亲眼看见江清晏平安才肯安息,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还请伯伯依附在一件物品上,剩下的交给我。”
钱康德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号舍,最后定格在桌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支笔。
一支看似普通的狼毫笔,笔杆是普通的湘妃竹,磨得发亮,唯有笔尖的锋颖,在昏暗光线下仍能看出几分昔日的锐利。
“它……跟了我大半辈子……”钱康德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眷恋和苦涩,“写文章,批注学生的课业,记录心得……还有……当年与清晏他爹,在灯下彻夜论道时用的,也是它……”
他的魂体缓缓走向那支笔,虚幻的手指抚摸着冰凉的竹杆。
“就用它吧。”钱康德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托付的重量,“这支笔,沾过墨水,也沾过心血。如今……让它沾点我的魂儿,替我……看着那孩子……也替我……看着这世间,终究会如何!”
李兰曦点点头,神情肃穆。她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极其繁复又古朴的手印,指尖萦绕起一层极其微弱的月白色光晕。这光晕耗尽了她的力气,本就半透明的魂体瞬间又黯淡了几分,几近于虚无。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小女子姓李。”
“原来是李姑娘啊……”钱康德带着一丝释然轻呼了一口气,“李姑娘唤钱某钱伯便是了,子芜也这样叫的。”
钱康德的魂体一震,随即化作一道青灰色的烟气,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丝丝缕缕地钻入那支看似普通的毛笔之中。
“清晏……河清海晏……对了,李姑娘,若是可以,麻烦告诉子芜——”
“读书在明理济世,非图利禄;为官当心存黎庶,但守本心。勿效钻营苟且之辈,当为砥柱中流之臣。廓清玉宇,激浊扬清,方不负胸中所学、手中之笔。汝父泉下亦当拊掌。慎之,勉之!”
最后一缕青烟彻底融入饱经沧桑的毛笔。笔杆上的光泽似乎更深沉了一分,隐隐透着一股浩然与未尽的遗志。
李兰曦郑重地将这支承载着钱康德的心愿与魂魄的毛笔握在手里,一声感叹幽幽散于阴雨之中:
“抱朴守真,终殁于宵小之手,此冤当彻九幽。”
“钱伯……安心……”
7. 惊魂
“事情就是这样了。”
李兰曦悬停在江清晏的居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李兰曦此刻完整的魂体上,竟与活人无异。
江清晏坐在书案前,盯着案上摊开的《周易》,依然摆着那幅臭脸,连稍微的震惊都没有。
李兰曦扭捏地飘到他的身边。
这个人的反应……有些……不太正常……
常人若是知道自己的恩师是被自己的同窗害死的,一般怒不可遏,最起码是不愿相信的。
而这个人,自她陈述起那天发生的事,就没有看过她一眼,俊俏的脸庞从头到尾都没有扯出过其他的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悚然,没有不可置信。
只有死水般的平静。
难不成,这家伙真的……情感缺失了?
江清晏却不然。
平静之下,是滔天业火,是彻骨寒冰。
他想过是陈广寅,怀疑过李兰曦,甚至连一直不肯放弃追查的于文海他都不曾放心,但就是没有想过会是董贺。
那个总是带着谦卑的笑容,对钱伯恭敬有加的同窗;那个总是唤他“清晏”,会对着他发泄心事的邻家兄长。
温良恭俭的面孔下竟藏着如此豺狼虎豹的心肠!要置他、置老师于死地!
嫉妒他,他理解,这的确是有预谋的,在街坊邻居、父母长辈句句夸赞他,对董贺造成的间接的贬低里就已经很明显了。
可是钱伯呢?他们共同的恩师。董贺恨他什么呢?
恨他偏爱于他江清晏?还是恨他的教学苛刻?
无论如何,董贺都违背了尊师重道的原则。弑师,此等行径,禽兽不如,是个彻头彻尾的——
人渣。
江清晏感到绝望和自责。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察觉到董贺的异样?为什么当时没有守着老师?为什么……没有办法保护他?
真相来得那么迟,甚至并不是完整的——他不知道,李兰曦也不知道。
董贺和闵致允为什么要杀钱伯?钱伯在这阴谋里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他们又为何嫁祸不成就要杀了他?
未知的事太多了,如此沉重,如此尖锐,压得他喘不过气。
账,总是要算的。
董贺,闵致允,陈广寅,一个都逃不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无论多久,他会把他们施加在钱伯钱康德身上的罪恶数倍奉还。
“江清晏!你倒是给点反应啊!”李兰曦受不了了,双手叉腰,精致的小脸此刻彰显着她的不耐烦。
听到李兰曦带着嗔怪的声音,他终于把注意力拉回来,钉在《周易》上的目光终于移开,对上李兰曦一点怒气的杏眼。
“江清晏,你就没点儿想法吗?”
死的可是你的老师啊!杀人的还是你的同窗!他甚至还想弄死你!
哥们儿,长点心吧!
江清晏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从一场漫长而冰冷的梦中被强行唤醒。
他开口了:“想法?”
他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李兰曦,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想法?愤怒?不甘?后悔?还是绝望?”
江清晏搭在《周易》上的手指动了,指腹划过书页,将泛黄的纸张轻轻合上:“是,的确,我愤怒,我不甘,我后悔到绝望。”
“是应该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怒发冲冠,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和董贺,和闵致允,和陈广寅同归于尽呢?”
他语速平缓,字字清晰。
“还是应该歇斯底里,痛斥天道不公,人心险恶呢?”
李兰曦被他问得一时语塞。
“没用的。”
江清晏微微侧头,望向窗外的桂花树:“像我这样身份的人,连接近闵致允、陈广寅都是天方夜谭,董贺帮了闵致允,自然有他护着。”
“就算是我现在跑去衙门告发他们,可是证据呢?我总不能说是一个野鬼告诉我的吧,是你你信吗?就算刑部的人真的傻到这种话都信,董贺他们会认罪伏诛吗?且不说刑部里有没有同流之人,光是闵、陈二人的身份,就注定了没有胜算,甚至还会打草惊蛇。”
“无能怒斥换不回钱伯的命,他已经不在了,与其无效地嘶吼,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一个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疯子,和一个冷静等待时机的猎人,你觉得,哪一个更能让仇敌付出代价。”
一阵寒意从李兰曦魂体深处窜起,她惊觉眼前这位十五岁的少年不是漠视恩师之死,而是冷静,冷静地可怕,清醒地可怕。
而这冷静清醒的背后,他要承担多少焚心蚀骨之痛?
平静,不过是复仇的祭坛,是暴风雨前的死寂。
“那……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江清晏缓缓起身,颀长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出一道压迫十足的影子,几乎将李兰曦笼罩,“和你有关系吗?”
“哈?!”李兰曦那双漂亮的杏眼顿时瞪得溜圆,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魂体都微微晃动了一下,“和、和、和我有关系吗?!怎么没有关系啦!”
李兰曦语无伦次,叉腰的姿势更加用力了,真人似的魂体激动得泛起了细细的涟漪:“你别忘了!是我告诉你这些事的!你现在告诉我和我没关系!你还欠我个人情呢!记得吗?你刚刚亲口答应的!”
“哦。”江清晏淡淡地应了一声,毫无波澜,她提起的“人情”像拂过窗棂的一缕微风,过而即无,“你也算人?”
李兰曦被他噎得差点没喘上气,她努力维持魂体的完整,告诉自己不生气不生气,“你亲口答应的,好歹要兑现吧!”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哎呀!好说好说!”李兰曦一秒正经,“我没啥大愿望,你呢只需要带我出北京城城门,然后一路南下送我回洛阳。哦!提醒一下!你必须一路护送,不能离开我十步!”
“拒绝。”江清晏毫不犹豫地回绝,狭长的凤眼翻了个白眼。
李兰曦几乎要崩溃了,气得魂体又是一阵剧烈运动:“江清晏!你讲不讲道理!你亲口答应我的!”
“力所不及,洛阳离北京一千四百里,我没时间赶那么远的路,没精力带你去游山玩水,况且,我没钱。”
“呵呵呵呵,好啊你!行!我能理解!”李兰曦咬着后槽牙子,一字一顿地道出。
闻言,江清晏看了一眼李兰曦“怨毒”的表情,很快又撇开视线。
怎么感觉,屋子里又冷了些呢?
他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换一个我能做到的。”
李兰曦的声音陡然拔高,执拗地叫唤着:“我!不!”
她猛然飘到江清晏面前,精致的小脸几乎要贴到他的鼻尖,魂体散发的阴寒让江清晏瞬间起了一层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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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疙瘩:“我!就要回洛阳!其他的什么也不要!”
她咬牙切齿,对“故乡”的渴望达到了极点,“我不管你有没有时间!有没有钱!没钱我可以变!时间可以等你有空!总之你必须一路护送我回洛阳!”
江清晏排斥地往后退一步,眼看着这位女鬼在他面前无理取闹,登时气笑了:“呵,李兰曦,你是你莫不是在人间死得久了,连脑子又没了吧。护送?我凭什么护送你?你以为你是公主吗?洛阳,绝无可能!”
“江!清!晏!”
“啊——!”
短促的尖叫从门口炸开,“哐当”木盘落地的声音紧随其后,瓷碗碎裂,混着茶叶的茶水泼洒了一地。
两人同时看向门口,只见江临渊惊愕地站在门口,嘴唇哆嗦着,一双眼死死地、不可思议地盯着悬在江清晏面前的李兰曦。
江临渊粗砺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李兰曦:“你、你、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哥屋子里!”
他又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李兰曦悬空的身体,瞳孔因极度惊恐而骤然缩小:“鬼……鬼啊!!!”
“渊儿?怎么一回来就听见你大喊大叫的?娘歇息了,别……”江音柔还背着药箱,刚从回春堂里回来就听见弟弟的“鬼哭狼嚎”,她前去查看,悬空女子映入眼帘,剩下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
“鬼……鬼……鬼啊!!!”
姐弟俩都陷入了“大白天见鬼了”的难以置信和肝胆俱裂的状态,两个人被吓得面如土色、六神无主。
罪魁祸首李兰曦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给两个造成多大的应激,相反,她表现得有些……兴奋?
“你们都能看见我啊!”
“李兰曦!出去!”
江清晏和李兰曦同时开口说话。
江清晏急着想要把李兰曦推出窗户,手掌触及她魂体的那一刻竟直直穿过了肉身似的魂体,等他反应过来,李兰曦已经欣喜地飘到江音柔和江临渊面前。
在姐弟二人看来,就是一只饿急了的厉鬼飘向他们,下一秒就要把他们吃了。二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嘴里惊呼着“你不要过来!”,“我们不好吃!”此类的话。奈何李兰曦高兴过头了,压根儿不听两人的阻拦,咧着个笑容自以为友好。
江音柔怕极了,躬着身子一股脑儿往江临渊怀里钻,江临渊护着胞姐,身体抖成了筛子,还不忘安慰江音柔:“姐……不怕啊!姐……我……我保护你……我告诉你啊!你别过来啊!”
“你们好呀!”
“啊!!!”
“哥!!!救我们啊!!!”
二人被李兰曦一声招呼吓得大惊失色、屁滚尿流,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双双晕倒在地。
“李兰曦……”身后的江清晏脸色暗沉地可怕,他恨着李兰曦僵硬转过来的魂体,脸上还停留着方才的笑容,却带着莫大的尴尬,小心翼翼对上江清晏冷得要杀人的眼神。
“呃……江清晏,这是……你的……弟弟妹妹吧……”
“他们……好像……很困……”
“李兰曦!你干的好事!”江清晏怒声呵斥,抄起一旁的砚台就往李兰曦身上砸。
砚台径直穿过李兰曦的魂体,带出了李兰曦“求饶”的姿态:“对不起!诶!别扔砚台!砸不到我还容易误伤弟弟妹妹!诶!江清晏你拿扫帚做什么!诶!冷静!冷静啊!!!”
8. 接纳
江清晏倒是弄清楚了,在他抄着扫帚满屋子打鬼打不到的时候。
眼前这位自称死了一百三十七年的鬼,能不能碰到她全凭她想不想让你碰。
贡院那次是意外——大概是她也没想到有人能看见亡魂,压根儿没有防备。
江清晏认命地扔下扫帚,叉腰呼了一口气,前去查看弟弟妹妹的情况。
此刻的李兰曦正躲在柜子后面瑟瑟发抖。
江清晏走到门口,在江临渊摆成的“大”字旁蹲下,正打算背起弟弟去他的居室,江临渊突然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嗖”地摆起来:“鬼呢!姐不怕啊!我保护你!鬼呢!”
江清晏被弟弟这突然的动作惊得一屁股跌到地上,双手撑住才免于整个身体摔倒。
“啊!哥!你看到没有!鬼!一个……女鬼!穿着奇怪蓝色衣服的女鬼!”江临渊赶紧上前扶起江清晏。
江清晏摔痛了,一边被江临渊扶着,另一只手一边揉着腰:“嘶——行了,先去把你姐扶起来,放床上让她缓缓。”
“诶!”
江临渊转身欲去扶江音柔,然而他看到了什么?
蓝衣女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正跪在自己姐姐身旁,莹白如贝的指尖泛着诡异的亮光,一点一点往江音柔的额头上送。
“你、你、你!你放开我姐!别动她!”江临渊对于“见鬼”的恐惧在自己脑海中臆想出的“她会伤害阿姐”的念头里消失殆尽,只剩下原始的保护姐姐的本能。
江清晏的屋子本来就小,是以江临渊离李兰曦不过三步远,没等到江清晏的反应,江临渊大跨一步,一拳挥向李兰曦。
果不其然,江临渊扑了个空,由于用力过猛,整个人都被带了出去,结结实实地砸在石质的地板上,摔得七荤八素。
好巧不巧,柳韫就是在这个时候赶来的。
柳韫还没到江清晏的屋子门口,就看见自家的小儿子“飞”出来,脸着地,那叫一个惨。
“呀!渊儿?!没事吧渊儿!发生什么了?”柳韫连忙扶起江临渊,他脸上擦出了几道口子。
“嘶——呃——娘!哥屋子里有个女鬼要吃了姐!”
柳韫眉峰一皱,显然对自己小儿子的话有所怀疑:“什么?女鬼?”
“对对对!女鬼!蓝色的!长大挺漂亮一女鬼!啊!姐和哥还在她手上!娘你快去看看!”江临渊趴着娘亲的肩膀,左扭右扭地窜到柳韫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头,探头探脑地引着柳韫往屋子里走。
“嘿!你这孩子!是不是又偷偷看什么杂书了?我说你一天天不学好,能不能和你哥好好学学!”
柳韫的注意一直在江临渊身上,一边走一边扭头看江临渊。
等母子俩进屋,却不见李兰曦的身影,原本晕厥的江音柔也醒了,此刻正坐在江清晏的床榻上,揉着太阳穴,唤了一声:“娘!”
柳韫环顾四周,见屋里一切安好,整整齐齐的,哪有什么鬼不鬼的!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存在呢!还说看见鬼了!
柳韫严肃地瞥了一眼满脸写着疑惑的江临渊:“你不是说有鬼吗?鬼呢?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鬼!整天胡言乱语,定是你小子不务正!看多了那劳什子‘齐谐’‘志怪’的杂书,把脑子看糊了!”
越说越气,她直接上手揪住他的耳朵:“什么蓝衣女鬼!我看你是眼青!一天天尽搞这些有的没的乌七八糟的吓唬你姐,害得你姐晕倒!看来得罚你抄《孝经》十遍醒醒脑子!”
“冤枉啊娘!诶!诶!娘你轻点儿!哥也看到了的!我真的没有撒谎!是吧哥!”江临渊疼得直跺脚。
“没有。”江清晏平静地回答
江临渊看到了希望。
“没有鬼。”江清晏又补了一句。
江临渊的希望磨灭了。
江清晏和江音柔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努力绷着脸,嘴角却不受控地上扬——平日里逗弄自家单纯的小弟弟,总是他们的乐趣来源。
江临渊感觉全世界都背叛了自己,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欲哭无泪:“哥,我以后再也不帮你磨墨了!”
终于,江清晏和江音柔忍不住了,“噗”地笑出了声。
开始只是几声压抑的轻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到后面,兄妹俩彻底放开,看着弟弟委屈到炸毛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柳韫被他们这一出搞得一头雾水,眉头一挑,正要出声呵斥“笑什么!成何体统!”的时候,清晰地听见了笑声里混入了不属于自家人的声音。
柳韫紧张了起来,再次环顾四周,的确没有看到外人。
难不成……
“伯母万安,兰曦叨唠了。”李兰曦空灵柔和的声音响起,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女鬼!就是她!她来了!娘你听!我没有骗人吧!”
江临渊激动地指着空气,这一次底气十足,耳朵被揪红的痛都忘记了,“哥!姐!你们别笑了!喂!那个……漂亮鬼姐姐!你出来好不好?不然我得抄十遍《孝经》了!”
笑声戛然而止,三个孩子不约而同看向屋子里的横梁上,柳韫也随着三人的视线投去目光,竟真的在横梁上看见了一个隐约飘渺的坐着晃悠双腿的人影。
柳韫的脸色从惊疑豁然转为煞白。
活了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鬼神妖魔、魑魅魍魉的她是从来不信的,而此刻,一股奇异的牡丹花香在江清晏屋子里弥漫,不容置疑地颠覆了柳韫三十多年以来的认知。
横梁上的李兰曦凝实了魂体,低头望着底下的四个人,礼貌地招了招手:“嗨!”
江临渊看见李兰曦,犹如久旱逢霖,先前的恐惧和芥蒂彻底粉碎:“娘!你看!就是她!我没有骗你吧!真的有鬼!是真的鬼!”
“鬼姐姐好!鬼姐姐来拯救我了!太好了!不用抄《孝经》了!”
“是呀!我来救你了!”李兰曦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横梁上飘下来,停在柳韫面前,郑重行了一礼,“非常抱歉,兰曦吓着令郎和令爱了,实在是兰曦太鲁莽了。”
看着眼前乱力鬼神的一幕,柳韫脚步虚浮地踉跄,还是江清晏即使搀住,才稳住了柳韫。
“你……你……”柳韫嘴唇哆嗦着,靠在长子坚实的手臂上,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你……你到底是何物?!为何……为何缠着我儿子女儿?!”
“兰曦不是有心的,只是这么久不曾和活人说过话,今日与令长君交谈时无意发现令爱与贤少君也可以看见兰曦,百年以来,兰曦形单影只,无人可见,无人可语,骤得三位能视我之人,一时欣喜忘形,激动失了分寸,吓晕了令爱与贤少君,此皆兰曦之过,万望伯母海涵。”
“伯母不用害怕,兰曦虽为鬼魂,但不会行害人之事,生前没有,死后亦无此念。滞留人间,亦非为怨戾,不过是……尚有未了之念罢了。而这份执念,或与江氏有关,兰曦斗胆,请伯母收留。”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正揉着脸上伤口、眼睛却亮晶晶看着她的江临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促狭:“至于这位贤少君担忧的《孝经》十遍……兰曦既已现身,自当为君作证,想来伯母明察秋毫,定不会冤枉了赤诚护姐之心。”
闻言,江临渊疯狂地点头,十万分地支持。
“是啊娘,刚刚真的误会临渊了。况且兰曦姐姐真的没有伤害我们,刚刚我受惊晕倒了,若不是兰曦姐姐帮我固本归元,我现在估计还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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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醒呢!”江音柔也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我醒来的时候大哥的屋子乱糟糟的,兰曦姐姐就这样,轻轻一拂袖,倒翻的砚台、毛笔、宣纸还有书本全部都自个儿飘回原处了!”江音柔照着李兰曦的神态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凤眼亮堂堂地,甚至带着……崇拜?
柳韫见小儿子急切的神情和女儿眼中真切的信任和膜拜,一时间心乱如麻。她终究是心疼儿女的,对于李兰曦,即本能抗拒这非人之物带来的带来的惊惧,又无法忽视儿女的证词。这女鬼虽来历诡异,但礼数周全、言辞有礼,那满室清雅宜人的牡丹香,不太可能是邪祟之气。
她紧绷的心弦,在儿女的诉说和奇异却并不惹人厌恶的氛围里,不知不觉松动了些许。
一口气从柳韫胸腔里长舒出来,她大量这李兰曦——确实是个美人:身型纤细窈窕,肌肤莹白胜雪,杏眼如波,眉目如画,琼鼻樱唇,墨发松松挽起,仅斜簪着一支白牡丹,那件湖蓝色的衣裙并不是当下的样式,却格外衬她。
柳韫抿了抿嘴:“清晏,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江清晏身体紧绷了一瞬,抬眼间映出李兰曦的身影,那抹蓝色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
“娘,鬼神之说,孩儿也不好说。然此物确实存在,且非我族类……”
“无论言辞如何恳切,姿态如何无害,本质终究是亡魂,滞留人间百年,执念深重,非易与之辈。且二妹三弟心性单纯、涉世未深,易被表象迷惑……”
“江清晏!钱伯的事还没完!”江清晏脑海里毫无预兆地跳出这样一句话,分明是李兰曦的声音,他闭上眼猛然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不速之客赶出自己的脑子。
而李兰曦的话确实提醒到他了——钱伯,他拜托李兰曦照顾他。
执念未了,李兰曦暂时还不能走。
何况,她神通广大,或许可以利用她的魂力查钱伯的案子。
“不过,李姑娘其心赤诚,其行磊落,守礼知节,温婉娴静,德才兼备,孩儿以为,李姑娘非但不应驱逐,甚至应该诚心相待!若里姑娘不嫌寒舍寒碜……”
江清晏话音未落,李兰曦便立刻抢答,声音清脆有带着几分雀跃:“不嫌弃!一点都不嫌弃!”心里也啧啧称奇——这文曲星下凡的为了他的钱伯可真是能屈能伸啊!
“伯母,兰曦只求一隅栖身,绝不会侵扰安宁。我、我可以帮忙的!比如……整理书卷?或者……守夜?”
柳韫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再看看自家三个孩子:大儿子脸上是无奈中带着认命的复杂,二女儿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好奇,小儿子更是激动的脸都红了,叉着一双腿绕着李兰曦不停打量着他的“救命恩人”。
“唉……罢了……”柳韫长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李……兰曦?是吧……既然这样,你就留下吧。”
她活了三十多年,风浪也见过一些,现在这情形虽然匪夷所思,但直觉告诉她,留下这亡魂是正确的选择。
“你日常需要些什么?香烛?纸钱?还是其他的什么?”
“伯母费心了,这些确是兰曦需要的,不过伯母不必刻意添置,能与人说说话,兰曦已经很满足了。”
柳韫闻言,蹙眉憋嘴:“这怎么行!我们既然把你留下了,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渊儿!去!去陈家的香蜡铺多买些香烛纸钱来!”
“好嘞!”
江音柔也上前,热情地执起李兰曦的手,和她唠着各种话题,引着她去到自己的居室——这次实实地碰到了。
柳韫去面馆里忙活了,独留江清晏一人在居室里。
江清晏盯着李兰曦离去的背影,才发现她本来实如活身的魂体,淡了几分。
9. 夺魁
李兰曦住进江家已经有些时日了。
这段时间里,江家的日常生活完全没有因为这个新成员而被扰乱,读书的读书,学医的学医,练武的练武,赚钱的赚钱。
一切都没有变,但似乎更加闹热了。
有了李兰曦的加入,逗弄江临渊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江临渊虽然很不服很委屈,但也只能默默接受。
倒是李兰曦过意不去,每次和江音柔捉弄完江临渊她都会私底下找到独自“消愁”的江家小弟弟,搓搓手变出个长枪短刀什么的补偿他。
江临渊乐呵极了,想着有空子不钻白不钻,次数多了,李兰曦也发现了他那点儿小心思,剥夺了他最后一点可占的小便宜。
江家的女眷,柳韫和江音柔,总会被李兰曦的小故事吸引。
午后傍晚,前堂后室,总有她们聚在一起的身影。
百年以来,李兰曦见过的亡魂,他们如何含冤,如何不肯离开人间,如何为他们化解执念的往事牵动着二人的心弦,同情到了深处便会潸然泪下,这时候连李兰曦也垂下了眼眸低下了头,眼瞳被愁绪和哀伤填满。
是为亡魂们的悲惨经历而怅触万端,也是为自己的身世而新亭对泣。
至于江清晏,他完全把李兰曦无视了,但毕竟那么大一个人,表现得和那些看不见她的人一样倒也不现实的。
能避就避吧。
李兰曦打招呼,江清晏擦肩而过;李兰曦好奇凑过来看江清晏读书写字,江清晏不动声色转移阵地;李兰曦半夜回到江家,江清晏的房门和窗棂总是关得死死的。
当然,“特殊情况”除外。
这天,亥时三刻,夜色正浓,江清晏坐在案前,烛光摇曳,映照着案上摊开的《资治通鉴》。此时,江清晏正手执毛笔,全神贯注地在上面批注,一手馆阁体写得出神入化、入木三分。
整个屋子仍然是密不透风的,然而这对于李兰曦来说不过是摆设,先前不过是她尊重他的想法,今日不一样,是真的有事情要说。
当屋子里飘散开牡丹花香,江清晏无语得翻了一个白眼,下一秒就听见李兰曦开口:“清晏!清晏!我有事要……”
“不想听,请你出去。”江清晏头都懒得抬,直接打断李兰曦,回绝了对话进行下去的可能。
“嘿!”李兰曦不爽地叉腰,眉头紧蹙,“我发现你这人好不识礼数!好歹等我说完吧!”
“你直闯我屋里来了!倒算有礼数了?”
“哎呀我这不是有急事要给你说嘛!你先别看了,真的有事!关于钱伯的。”李兰曦被噎得一时语塞,杏眼不安地四处乱瞟,叉腰的手放了下来,抵着后脑勺扒拉自己的脑袋。
江清晏在听见“钱伯”二字时就已经回心转意了,他将毛笔搁在砚山上,压下心里的不耐烦,坐在椅子上转身面对着李兰曦:“说。”
只见李兰曦眼咕噜一转,抚弄头发的手移至面前,捏着拳头。撒开拳头的同时,她吹了一口气,红牡丹自掌心绽开,在她手心打了个旋儿,随即冲上空中,缓缓地降落在江清晏脑袋一侧。
“江清晏,好看嘛!”
“李兰曦……”江清晏重重闭了一下眼,嘴角一抿,撇开脸,烦躁到了极点,“你是不是有病?”
李兰曦咂巴了一下嘴,将双手背在背后,晃了晃身体:“我这不是看会试的结果快出来了嘛!我敢肯定!我们江解元这次又可以中会元!搞不好殿试上再中个状元,这样连中三元,那可就光宗耀祖了!我这提前祝福你呢!”
江清晏听着这理直气壮的语气,登时有些恼火,咬牙切齿地回复道:“谢谢,不用。”
立刻,江清晏就起身拉开了门,示意李兰曦出去。
李兰曦还停在原地不动,眨巴着大眼睛:“真的要我走?”
“请、你、出、去!”
“那钱伯的事你不听了?”李兰曦无辜地弯了弯身子。
“不想听了,出去!”
“这次是真的!欸?你在找什么东西?”
李兰曦好奇的走向背着她翻找东西的江清晏,想要一探究竟,可谁知,下一秒,江清晏猝然转身,手里赫然多出来了一沓黄色的符纸,吓得李兰曦“手舞足蹈”地向后跌了几步,嘴里直尖叫:“你、你怎么有这玩意儿!”
江清晏拿着符纸步步逼近:“坊门口那个天天给人算命的油嘴光棍儿,昨日跟我说我身边阴气太重,怕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我看他看得挺准,就买了几张符还有……”话音刚落,一把油亮亮的桃木剑从他身后掉出来。
李兰曦被木剑落地的“哐当”声吓得魂体一颤,整个“鬼”瑟瑟发抖。
“你走不走。”
“走!我走了啊!你把你那些东西收好!我马上走!”说着,李兰曦头也不回,哆嗦着魂体连滚带爬跑出了江清晏的屋子,还顺便用魂力带上了门。
江清晏放下符纸,对着门口的位置冷哼一声,然后走向书案,继续执笔批注。
三月初五,会试放榜。
柳记面铺今天停业,一家子人全部收拾收拾陪着江清晏去查榜。
承天门东南侧的礼部衙门前堵得水泄不通,即使还没有放榜。
江临渊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时不时探出头看看自己距离被围堵的墙面有多远。
“诶!让一让!让一让!”江临渊冲破了头望人群里挤,身后的江音柔挽着母亲的胳膊,旁边站着“临危不惧”的江清晏。
“渊儿!小心点儿!当心人多踩着了!”柳韫不放心地看着小儿子缩着身子挤进人群,无奈江临渊没有听见,只想着赶紧挤进去瞻仰大哥的成就。
江临渊像一条逆流而上的小鱼,在汹涌的人潮里摆动着,时不时被某人的屁股贴住脸,一会儿又被另一个人打到头,终于来到人群围堵的中心,江临渊呼了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
等礼部的人放了榜,江临渊开始“搞正事”了,他窜到杏榜的正前方,弯腰从最后逐一查看。
三百贡士,能上榜的就已经非常出类拔萃了。
然后一路顺着往上,江临渊都没有看见哥哥的名字。
难不成落榜了?不应该啊?!
童试的案首,乡试的解元,怎么着也不至于落榜吧……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江临渊放弃中后段未看完的榜单,直奔前部分。
终于,江临渊在礼部谨题正下方榜首的位置找到了:“江清晏,顺天府大兴县!”
“哥!哥!你中会元啦!会元!第一!”江临渊扯着嗓子大喊着,那声音穿透力十足,嘈杂的人群也愣了一拍,随即纷纷议论开来。
“嚯!会元!谁家的麟儿这般出息!”
“天啊!这会元居然不是许二公子!何方神圣竟可压许二一头!”
“江清晏?听着耳熟……哎呦!那不是去岁乡试的解元嘛!”
“乖乖!连中两元了!莫不是文曲星下凡了!这……什么来头啊?”
“嘿!我认识!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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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子弟,家里开面馆的,就住在城南永安坊那儿!没记错的话这家伙好像才十五岁!”
“哦呦!江家祖坟冒青烟了!”
“前面嚷嚷什么呢!谁中了?”
感慨、惊奇、羡慕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声潮,将“江清晏”这个名字传递、放大,瞬间成为焦点。许多人踮起脚尖,试图寻找这位会元,或者顺着兴奋地连蹦带跳的少年郎江临渊的目光望去——只见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江清晏不紧不慢地走进了。
“哥!会元!你是会元!第一诶!”江临渊小跳着,眼里满是对哥哥的崇拜和敬仰。
江清晏莞尔一笑,只是摸了摸弟弟的脑袋,什么也没说,仿佛中会元是件很轻松而且无关紧要的事。
众人再次炸开了锅,议论声满天飞。不为别的,实在是这位连中两元的“文曲星”太年轻,长得过于俊俏。
眉眼疏朗,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时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凤眼微微上挑,不经意间泄露出少年人的傲气。他身上那洗得略微发白的天青色直裰,在灿烂的春日阳光下,衬得他越发肤色如玉、清劲孤高,此时正微微低头,听着母亲柳韫喜极而泣叮咛、妹妹江音柔激动地抹泪、弟弟兴奋得语无伦次。
这与想象中稳重持重的中年饱学之士,落差实在太过巨大。
就在众人惊叹于江清晏的年轻与才华,官差扯着嗓子维持秩序的时候,礼部衙门里,陈广寅正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手搭在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陈广寅的对面是当朝工部尚书闵渝鸿。
闵渝鸿饶有兴致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不禁调侃道:“难得一个会元能掀起这么大动静。”
“呵,今年孟阁老亲自批的卷子,不然那般没权没势之人怎么会被提上来?”陈广寅睁开眼哂笑一声。
“你啊你!收敛点儿!这几年孟阁老管这事儿管得严,小心仔细了你脑袋!”
闵渝鸿指着他揶揄道,“不过我们家致允啊,这回可算是争了口气,名列五十三,虽比不上那会元的风光,在这三百贡士里也算是名列前茅。你看看他平时那混蛋样儿,我还真没抱什么希望呢!”
闻言,陈广寅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脸上立刻堆起笑容:“是!大外甥龙章凤姿、天资颖悟,打下我就瞧这他有出息!平日里瞧着是随性了些,这一到考场啊,那才情本事是一点不含糊!要不说虎父无犬子呢!大舅哥这学识,大外甥能差到哪儿去?”
闵渝鸿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矜持的推拒,摆了摆手:“拉倒吧!你这张嘴惯会给人带高帽子!致允这孩子不过侥幸罢了!”他端起手边的茶盏,撇开浮沫,“真要说龙章凤姿、天资颖悟,还得是江家那个小子,还有……”
礼部衙门前依然人声鼎沸,杏榜前依然水泄不通,这时,一声洪亮的“退让!”响起,人群竟老实地让开一条宽阔的路,随即,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驶来,在张贴杏榜的墙边停下。
这仪仗宣示这车主人的身份之尊贵,许是被仗势唬着了,议论声被压下了好几个度,现在只能听见几个人在窃窃私语,所有人都注视着这辆马车。
江清晏一家人也不例外,江临渊和江音柔好奇地打量着,柳韫只是看了一眼就撇开视线,江清晏眯了眯眼。
下一秒,只见随行的小厮拉恭敬地开车帘,一位公子便缓步走了下来。
气宇轩昂、仪表堂堂。
“还有那许家二公子啊!”
10. 许凌
许凌从马车上踏出,立刻就有小厮上前搀扶。
他身着一领月白色云纹织金曳撒,鸦青缎面比甲,外罩暖厚的狐裘,通身无过多佩饰,唯腰间悬一枚极好的羊脂螭龙玉佩。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面孔——内勾外翘的桃花眼,含情脉脉;鼻梁挺翘若峰,眉则俊秀,唇瓣薄淡。一眼看去,打定了是个风流的花花公子,然而仔细打量,便会发觉风流意态下是沉静深湛、温润如玉的儒雅随和。
许凌接过小厮捧上前的紫竹绢面扇,“啪”一声,扇骨展开,露出素白绢面上龙飞凤舞的行草《兰亭集序》。
三月天,北京城依然冻得人肌栗骨颤、瑟缩难当。若是旁人在这种恶寒的天气里拿着把扇子晃悠,免不得被讥诮附庸风雅,搞不好落得个“失心疯”的名头。但这事儿由许凌来做,竟生出几分理所当然的韵致来,让人找不到一点理由挖苦一番。
“是许二公子!”
“许凌兄也来了!”
“可惜了,若非此次有江会元珠玉在前,许凌兄必夺魁首啊!”
议论声低低响起,话语间多是惋惜与推崇。显然,许凌在士林的声望极高。
许凌温和地向几位相识的世家子弟行礼致意:“诸位抬举许某了,亚元的名次,于许某而言已经满足了。江会元两次夺得魁首,能有此殊荣,也是他才学卓绝、天道酬勤,实至名归。”
说完,许凌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什么:“方才行至承天门时就听闻江会元也在,不知说的是哪位?”
他的视线精准地越过人群,落在被簇拥着的江清晏身上。
隔着攒动的人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江清晏凤眼沉静,带着清冷与锐利,如同深潭映月。
许凌桃花眼含笑,温和包容,毫无被超越的阴霾或敌意。
直觉告诉许凌,眼前这位就比自己还小三岁,两次科考压他一头的解元、会元江清晏。他迈开步伐,径直朝江清晏的方向走去。
江清晏自许凌走下车的那一刻起就不想待下去了,当时周围人蚊呐般的议论就早让他猜出这位公子哥的身份——户部尚书许向辰的幼子,乡试、会试的亚元许凌。
他早料到许凌会提起他来,或者说直觉告诉他,许凌就是为他而来的。但是他不想和任何人交谈,尤其经历了生父和恩师惨死的事情后极度反感和这些富家子弟攀谈。他转身想要离开,却被江临渊拉住:“哥!有人找你!”
“渊儿,我有些不舒服,先……”
“这位想必就是连夺两元,名动京师的江会元吧?”
江清晏话音未落,那月白的身影已分开人群,含笑站在了江家人面前。
“夫人安好。”他将手中的折扇合拢,先向柳韫行礼致意,接着双手交叠,对着江清晏行了一个揖礼,“在下许凌。久闻江会元大名,乡试文章便令许某惊叹,今日有幸得瞻风采,果真少年英杰,卓荦不群。”
江清晏站在原地,内心抗拒,但是他知道此事无论如何也走不开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让江临渊带着姐姐和母亲先走,待到三人不见了踪影,才对着许凌作揖还礼:“许公子谬赞,清晏一介寒门,不敢当。乡试文章不过拙作,今日拔得头筹亦是侥幸而已。”他谦逊地回应着,疏离之意清晰可辨。
“清晏兄过谦了。能得孟阁老钦点,岂是侥幸二字可以涵盖?”
此话一出,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天爷!居然是孟阁老亲自圈点的!”
“诶!今年不是用了备卷吗?听说备卷就是孟阁老出的。那难度,啧啧,我家老大考完回来哭了整整三天!”
“孟阁老一向严苛,近几年又着力涤清科场,能得他青眼,江家这小子不简单啊!”
“鲤跃龙门!前途无量啊!”
作为风口浪尖上的人,江清晏凤眼深处掀起一丝细微的波澜,他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荣誉”而有半分欣喜骄傲,他只是再次看向许凌,目光更加深沉。
许凌迎着江清晏的目光,笑意未减:“听闻清晏兄有一字。大景朝未及冠就取了字的,不多见啊!许某可有幸知晓?”
“子芜。”江清晏陈述道,“家父早逝,取字便早了些。”
“子芜……”许凌轻声复述着,“薙繁留取春芜在,自有风来触露舒。好字,意境清远,暗藏风骨,令尊……有心了……”
他眼中的敬重尚未散去,便话锋一转,热情邀请道:“春寒料峭,此地并非久谈之地。子芜兄可愿过府一叙?家父素来爱才,喜与年轻俊彦谈天论道,正好许某也可当面向子芜兄讨教学问。”
许凌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诚意十足,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欢喜应下了。
然而江清晏微微后退半步,传递出清晰的推拒之意:“承蒙厚爱。只是如您所见,家母年纪渐长,体弱畏寒,一双弟妹尚幼,还需照料。”
“且家中开着小面馆糊口,今日放榜已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时辰不早了,清晏还需回去拾掇。恐无法领受公子雅意,实在抱歉。”
“这样啊……子芜兄孝悌,看来是许某唐突了。”许凌的笑容终于凝滞。
“也罢,君子之交,贵在知心。来日方长,日后再聚也无妨。今日出会足以慰怀。若有许某帮得上忙的地方,子芜兄不必客气。”
“陋巷小店,粗鄙不堪,恐辱许公子清名,不敢劳烦公子。告辞。”说完,江清晏再次拱手作揖,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青色衣袂在寒风中一荡,孤绝而去。
许凌立于原地,手中合拢的折扇轻轻打点着掌心,望着决然离去的背影,唇边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些,他却充耳不闻。
“子……芜……呵……”
随行的小厮丁阳走上了,附耳而言:“二少爷,天气冷,不如咱们回府吧。”
许凌朝江清晏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跟随丁阳走向了马车。
许府花园里,亭台楼阁依势而建,假山堆叠,一弯活水潺潺穿过小桥,汇入一方清澈见底的池塘。三月春寒料峭,几株山茶为这园子添了些许嫣红雪白。
临水暖亭内,户部尚书许向辰正与一位客人对坐。客人不过不惑之年,面容清癯严肃,正是当朝首辅孟德铮。
两人面前的小几上搁着精致的青瓷茶盏,茶香袅袅,在暖亭里氤氲荡漾,驱散了些许寒意。
许向辰面带笑意,为同样笑容满面的孟德铮续上热茶:“阁老请用。今日放榜,犬子忝列亚元,全靠阁老多年以来的悉心教导,方有他今日些许微名。”
孟德铮接过热茶:“诶!此言差矣!许凌这孩子,天资聪颖、心思通透。文章格局开阔、灵气十足。更难得是那份从容的气度,不骄不躁。此次亚元,实至名归,我这个做老师的不过是个引路人,还得靠许凌自己的能耐啊!你啊不必过谦。”
“是!是!许凌能得您一句‘实至名归’,也是他这这些年未曾懈怠的福报!这孩子,心思灵慧却不流于浮华,真是我许家的芝兰玉树,我这个做父亲的甚是欣慰啊!”许向辰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眉角眉梢都染上了难以掩饰的自豪。
孟德铮也同样欣慰,满脸都是慈爱和骄傲:“等再过两年,许凌及冠,我亲自为他取字。”却听许向辰话锋一转:“倒是这连夺两元的会元,十五岁的少年郎,实在令人惊讶。文章我也看了,确为异数。”
“是!此子心性若正,加以雕琢,日后成就不言而喻啊!”
“哎哟!说曹操曹操到!”许向辰笑道,抬眼望去。
月白色的身影翩然而至,许凌步履从容,穿过月洞门,径直向暖亭走来,丁阳恭敬地跟在身后。
“父亲、老师安好,劳二老久候了。”许凌在亭外站定,行了一个标准的天揖礼。
孟德铮看着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免礼免礼。余寒犹厉,快进来吧。”
他点了点手指,小厮立刻捧着一个锦缎包袱上前来,“阑疏那丫头知道今日放榜,特意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她说你素来畏寒,京里这倒春寒又厉害,怕你冻着,亲手缝了副貂绒暖耳,还有一副护膝。这丫头,心细得很。”
许凌闻言,唇边的笑意真切了几分,他吩咐丁阳接过包袱:“有劳老师转交,还有阑疏妹妹费心了。”
孟德铮捋须微笑:“她也是惦记着你。坐吧,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许凌依言入座,自有侍从侍女为他捧上热茶。
“方才正与阁老谈及那位江会元,今日你在榜下,可否见到这位少年英才了?”许向辰问道。
许凌放下茶盏,微微抬眼:“回父亲,孩儿确实见着了。”
“哦?”孟德铮身体略略前倾,“如何?”
“江会元其人……如璞玉浑金。”许凌稍作停顿,“言谈举止,极是持重,颇有古君子遗风;应对进退,谨慎自持分寸拿捏极准;风姿清俊,非寻常少年意气可比。只是……”
许凌再次停顿,望向父亲和老师的眼神里带上了些为难。
许向辰眉峰一挑:“只是什么?”
“嗯……不太好相处,疏离之意甚浓……性子……冷得很……”
闻言,许向辰往椅子后背一靠:“害!我当什么呢!经世之才难免有些个性。”
孟德铮捋须的手一顿,缓缓道:“性子冷,未必是坏事。璞玉浑金,锋芒内敛,若精雕细琢,磨其棱角而不损其锋芒,养其沉稳以成大器,则可为家国社稷之栋梁。然……”他话锋微沉,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若此等孤高心性被世事所激,偏执一端,或为宵小之辈所诱,误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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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其智其才,反成刀兵之灾。”
“此子,是个需要仔细看顾、用心雕琢的……尤其是琢玉人的手要稳、心要正。”
一旁的许凌垂眸,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沿,若有所思。
许向辰听完,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即眼中精光一闪:“阁老此言真金玉良言!璞玉需良工,良才需名师啊!阁老您看,既然此子天资卓绝,实为可塑之材,您德高望重,又素来爱才,这不天赐的缘分吗!”
“要我说,不如您就收了这江清晏,亲自雕琢引导,一来免其误入歧途,二来于天下寒门士子亦是莫大鼓舞,岂不美哉!”
孟德铮将茶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倒有此意,只是你也知道,收徒一事非同儿戏,琢玉的手再稳,也得那玉愿意受啄才行。”
“况且,未曾谋面,仅凭许凌的一面之词,我还没法拿定主意。十日后殿试,我亲眼见到他再做决定吧。许凌,你看如何?”
孟德铮突然的点名将许凌从思绪中拉回来,他抬眸对上老师的目光,敬重又略显迟钝地回答:“老师明鉴。”
许向辰和孟德铮相视一笑,一切尽在眼神里不言自明。
江清晏是傍晚回到永安坊的。
今日他风头十足,过于引人注目了,那些随之而来的目光不会轻易散去。
他故意在城南绕了大半圈,又在几个僻静小巷里穿行,甚至在一家书肆里盘桓了小半个时辰,借着翻阅旧书的机会观察来往的人影。
日头西沉,江清晏刚刚踏进永安坊门,一位少女就立刻迎上来。
“清、清晏,你怎么才回来?我一直在等你。”是隔壁杂货铺赵家的女儿赵巧珍。
赵巧珍的脸颊上挂着两抹淡淡红晕,听她的话,她似乎从早就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听说你中了会元,恭喜啊!以后做了大官,可不要忘了我们哦!”
江清晏没有理会赵巧珍,而赵巧珍身后不远处的绒线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绒线店是董贺家的,此时正进行着彻头彻尾的收拾,不是打烊的清理,更像是要搬迁的准备。
“赵巧珍。”江清晏询问,“董家的绒线店怎么回事?”
赵巧珍原以为江清晏会搭理她的话,本来心里暗爽,没料到竟是因为董家,顿时有些失落又迁怒:“哦!董家的绒线店啊!董贺不是会试落榜了吗,刚好他那个赌鬼老爹昨天晚上在赌坊厮混一夜,没想到真给他赚到了!你知不知那是多少钱?五千五百两白银诶!这不店里这些日子经营又不顺,就想着干脆一家子搬到扬州去。你不知道吗?”
“什么时候决定的?”
“今日放了榜,知道董贺落榜了就决定了。”
江清晏太阳穴猛地一跳,想起李兰曦给他说的那些事情,顿时一股火气窜上来,狭带着一丝庆幸——起码还有时间。
他二话不说,径直走向绒线店,无视了赵巧珍的呼喊。
绒线店内,董贺正帮着母亲收拾,神情低落地真让人以为是因为落榜。
“董贺!”江清晏直指闯进来。
董贺抬起头:“清晏。祝贺你,中了会元。”
“为什么突然要搬走了?”江清晏的语气里带着审讯。
董贺无奈地叹了口气,避开江清晏直戳戳的目光:“经营不利,这些日子亏了不少,京城生意不好做,去扬州,碰碰运气。”
“你多久走?”
“明天,明天下午。”
闻言,江清晏袖口里大手紧紧地攥住了。
走得这么急,到底是心虚。
“好。”江清晏压下心里的怒火,“保重。”说完,正要离开,江清晏却贴近董贺的耳朵,“对了,闵致允得了五十三名。”
闻言,董贺的瞳孔骤缩,身体开始无规律地颤栗。他下意识想要反驳江清晏,江清晏已经消失在了店门口。
江清晏回到面馆,连弟弟妹妹的招呼都没有应,径直走向自己的屋子,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董贺明天早上就要离开北京了,现在去给于文海通风报信已经来不及了,搞不好还会打草惊蛇。
虽然前段时间他提醒过于文海注意董贺他们,彼时他没有确切的证据,全靠李兰曦的见闻,如果把李兰曦供出来于文海八次以为他因为恩师惨死而悲伤过度出现癔症了。
等等,李兰曦。
她的魂力如此神通广大,报个信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吧。
只是这家伙失踪一整天了,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也不知道。
可千万要早点回来啊!江清晏祈祷着。
许是上天眷顾,下一秒李兰曦就出现在他的屋子里:“清晏!我说吧!你铁定能中!”
“李兰曦。”这次江清晏罕见地没有赶她走,“帮个忙。”
11. 夜审
董贺是在一条巷子里被撂倒的。
正如江清晏所料,董贺今晚绝对会去找闵致允,为了掩人耳目,他会选择夜深人静的时候行动。在那之前,他应当给闵致允通了风报了信。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送过去的信已经被李兰曦截胡了,并且被她想办法送进了于文海府上。
彼时于文海正在书房里处理政务,手下心腹突然闯进来,把于文海吓了一跳。
就在于文海还纳闷平日里这个心腹遵礼守节有条有理,今日怎么冒冒失失的,正要露威时,心腹奉上一节泥封的竹节。于文海拆开拿出密信一看,登时脸色煞白,随即火气疯涨,抓起狐裘就向城南赶去。
幽暗的巷子里,江临渊一记手刀劈下,董贺两眼一黑,扑倒在地。
江临渊将董贺翻了个面:“哥,怎么处理?”
“抬回去,于大人应该等急了。”
江清晏的屋子里,董贺被死死绑在椅子上,一盆水“唰”地泼上去,天气严寒,屋里又没有烧炭,董贺直接被冻醒了。
董贺哆嗦地睁开眼,看到的是江临渊抓着木盆,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临……临渊弟弟,这是做什么?”
“我呸!你这个人渣别叫我弟弟!我做什么?我在惩恶扬善!”
“临渊,不必和他多费口舌。”江清晏领着于文海走进来。
董贺看见江清晏,如同见到了洪水猛兽,本来就冷得发颤的身子此时更加僵硬,心情在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江清晏向于文海行礼:“大人,董贺。”
董贺的目光在触及于文海的瞬间就缩成一团,脸上的血色顷刻褪尽。他脑子里一团浆糊,本能驱使他反抗:“江清晏!你想干嘛!放开我!放开!还有没有王法了!凭什么绑我!于大人救命!江清晏挟私报复!他想害死我!”
他剧烈地挣扎,绑缚在椅子上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他却浑然不觉。
“挟私报复?”江清晏声音不大,却如利剑般剐心般让董贺痛苦不堪,“我报什么私仇?你亲手毒死了老师吗?”
“没有!不!我没有!你血口喷人!我是无辜的!于大人明鉴啊!他这是污蔑!”
“污蔑?”于文海沉声道,“那这是什么?”
他拿出那封密信,在董贺面前摊开:“这信是你写的吧,你看看自己写了什么呢?‘鸩谋已泄,伏唯少爷秘筹良策。仆当于亥时六刻诣府面禀。书不尽言,唯速是盼。’这里面的‘少爷’,怕不是闵尚书的三子闵致允吧。”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闵致允,闵尚书的爱子怎我这种贱民怎么可能认识!一定是……是……”
没等董贺说完,江临渊直接往他嘴里塞了一团平日里面铺用来擦桌子的抹布:“少狡辩了!”
“是啊,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认识闵致允。”江清晏冷冷地打断他,“你知道弑师该当何罪吗?”
江清晏说完,于文海接着他的话补充:“《大景律》规定,谋杀授业师即遂者,处斩刑;然陛下以孝悌治天下,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弑师如弑父,罪加一等,此等灭伦悖天致恶逆,当凌迟处决。”
董贺的挣扎在“凌迟处决”四个字砸下的瞬间戛然而止,恐惧骤然放大,他的眼白几乎要翻出来,抹布堵住了他所有的辩驳。
“董贺。”于文海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本官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他扯掉董贺嘴里的抹布。
董贺却仍在否认。
“不说是吧,好。”江清晏走到董贺背后,用一条黑色的布带蒙住了董贺的眼睛。
“你要干嘛!别碰我!”
眼前骤然一黑,未知的恐慌如潮水般袭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江清晏会如何对付他,这未知的威胁比明枪明刀更令人胆寒。
董贺隐约听见了刀柄划过桌面、金属摩擦的声音,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浑身汗毛倒竖。
江清晏手执短刀,用刀背贴紧董贺的脸拍了拍:“放心,这刀很快,不疼。”
随即,他手腕一转,刀尖抵上董贺的咽喉,缓慢、精准地向下移动,避开麻绳,无声无息地划破了董贺的衣衫。
董贺能明显感觉到冰冷的刀刃在他暴露的皮肤上划动,温热的液体紧随刀刃划出的轨迹流下。
随后,江清晏利落地在董贺脖颈侧抹了一把,连连不断的黏腻让董贺生不如死,伴随着下身失禁的污秽,尿臊味混着铁腥味刹时弥漫开来。
黑暗剥夺了他的视线,却将恐惧放大百倍,他感觉不到明显的疼痛,但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摧毁意志。他浑身筛糠般抖动着,椅子腿在寂静的屋内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怕了?”江清晏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如同洪水猛兽,“这就受不住了?想想凌迟,三千六百刀,从脚趾开始,一片片、一点点地割下来,每一刀都让你清清楚楚地看着、受着……”
“不!不要!我说!我说!”董贺崩溃了,所有的狡辩和侥幸在真实的死亡感和恶臭中化为齑粉,他涕泪横流、狼狈不堪,“是……是闵致允!都是他指示的!他利诱我毒杀老师——呃——咳——”
在“老师”二字出口时,江临渊怒气冲冲地踹向董贺的腹部,董贺哪里受得住,一口血喷了出来:“老师?你也配?”
于文海即使制止了暴怒的江临渊:“说说,你为什么会认识闵致允。”
董贺大口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儿:“是在二月初六的晚上,他带着人,把我堵在巷子里……”
二月初六,太阳刚刚落山,董贺拎着装有四书五经的竹篮,从云栖书院里回家。脚步有些沉重——今日又被邻居家的弟弟压了一头,书院里‘万年老二’的称号怕是甩不掉了。
他盘算着,还有今日过了还有两日就是会试了,晚饭该加个荤菜。
在经过巷口时,突然一张大手从背后捂住了他的嘴,力道之大;另一只手死死箍住他的腰,用力地把他往巷子深处拖。
“唔!唔唔!”董贺拼命挣扎,被狠狠掼在砖墙上,竹篮掉在地上,里面的书撒落开来。
巷子里光线昏暗,董贺勉强能看清面前站着两个人影——一个锦缎华服的公子,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汉子捡起地上的一本《孟子》递给闵致允,闵致允翻了两页便随手像扔垃圾一样扔回地上:“《孟子》?呵,‘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可惜,这世道,道在何处?不过是握在权势手里罢了。”
董贺吓得牙齿打颤,后背紧贴着墙,大气不敢喘一下。
“呵,这么胆小。别怕,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拿你怎么样的。”闵致允走近,拍了拍董贺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抚,但在董贺眼里看来是妥妥的威胁。
“你……你到底是谁……”
闵致允轻声一笑:“知道当朝工部尚书吗?”
董贺的心都要跳出胸腔了。
“家父正是工部尚书闵渝鸿。我呢,是闵家的三公子闵致允。”
“少爷!”董贺“扑通”一声跪下,双手触地磕头,“小的……小的不知何处冒犯了少爷!还请少爷高抬贵手,饶小的一命!”
闵致允微微俯身,带着玩味和轻蔑:“冒犯?不不不。我说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我是不会拿你怎样的。”
董贺强撑着瘫软的身子:“少爷想要小的做什么?”
“起来!本少爷最烦这副样子了!”貂腋覆云靴轻踹了董贺一脚,“找上你,是看得起你!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董贺的心猛地沉坠,他有股不详的预感。
“今日一过,离会试就只剩两日了吧。本少爷自愧不如那些才子。不过呢家父对我期望颇高,我呢也不想让家父失望。我听闻董公子学识扎实,在云栖书院也是名列前矛,可惜总是差了那么点运气,常居第二,第一呢就是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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届科考乡试的解元吧,那可真是个文曲星下凡的。”
他踱近一步:“所以,我不过是想请你帮个小忙罢了。”
这个敏感的时间点,含沙射影的夸赞,绵里藏针的请求,闵致允要请他帮什么忙显而易见。
“会试,由你替本公子去考。至于你,当然会落榜,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你五千五百两白银,并且在扬州为你安置一栋宅子,事成之后,你就带着你们一家去扬州避避风头。”
董贺惊恐地仰望着闵致允填满了“阴谋”的脸:“少爷!替……替考可是杀头的大罪啊!科场舞弊,一旦事发,小的万死不足惜,少爷您也会被连累啊!”
闵致允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他直起身,睥睨着董贺:“董贺,你看清楚,你是替我去考,我又不会不去考场,不过是将我的名字写在你的卷首罢了。”
“可是……最后收卷的时候,会核对姓名的……”
“放心,今年会试的主考官是我舅舅,只要你松口,贡院里的事,一切都会安排妥当。”
闵致允的语气里充满了傲慢和掌控一切的自信,“我知道你会说近些年内阁管得严,不过你要知道,科举一事,到底是礼部主管的,我舅舅呢,刚好就是礼部尚书。更何况,我姐姐还是如今陛下盛宠的皇贵妃。”
“董贺,你家经营的那间绒线店这些日子亏了不少吧,你爹爹嗜赌,欠了不少钱吧。只要你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就可以替你爹爹还清债务,方才答应的五千五百两白银和扬州的宅子也不会少你的。”
“董贺,你想清楚了,对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的事,却能换来你和家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财富。”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闵致允转身背对着董贺,“东西给他。”
一支沉默的汉子立刻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瓶口用暗红色蜡封得严严实实。汉子抓住董贺还在剧烈颤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小瓷瓶塞进他的掌心。
“这……这是什么?”董贺看着手心的瓷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鹤顶红,宫里的禁药,吸入稍微一点即死。”
“今年会试,你的老师钱康德也会参加对吧。会试开始前,你想办法把这个倒进他的水壶里。”
董贺如遭五雷轰顶。他以为舞弊替考已是极限,没想到还有更恶毒的深渊在等着他。
毒杀恩师,罔顾人伦啊!
“不!不行!”董贺几乎是尖叫出来的,声音扭曲到变调。
“那是老师!是先生啊!恩师如父,弑师是灭伦悖天!万一被发现了我是要凌迟处死的啊!我替考,我替!但是这个万万不能啊!”
“呵,董贺,不要太天真了。”闵致允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没有丝毫动容,甚至更加鄙夷,“你觉得,今日我找上你,你若不答应我的所有要求,你还能活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杀钱康德?”
“你觉得在你之前,我没有找过其他人替考吗?不。只不过你这个老师过于固执地谈什么圣人之道!呵,没办法,他知道得太多,他必须死。”
“你想想,如果你现在哪怕是拒绝了我的任何一个要求,你会不会和钱康德一样被我记恨上呢?钱康德孤苦伶仃,我只用对他一个人下手,但是你是有家人的。”
闵致允嗤笑一声,“想想,想想你爹在赌坊欠下的五百多两印子钱,想想你娘每天对着账本愁眉苦脸的样子。”
闵致允凑到董贺耳边:“选吧。是助我自己获利,还是带着全家一起下地狱?”
巨大的矛盾攥紧了董贺的心,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爹娘的憔悴面容,债主凶煞的催促,老师严厉的教导在他脑海里疯狂交织。死亡的威胁让所有的伦理道德变得脆弱不堪。
董贺眼里最后一点光彻底熄灭,再次瘫软在地。
一个沙哑、破碎的声音从董贺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我做……我做……”
12. 计划
董贺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于文海大概明白了是个什么事儿,先前所有的疑虑全部解开,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一切豁然开朗,水到渠成。
这不仅是权贵与寒门之间难以逾越的沟壑,亦是官场里位居高位者对下位者无情的碾压。
就像他一般,一个正五品的清吏司郎中又如何能与那正二品的尚书抗衡?
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来,将于文海的身心淹没。
董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已经做好了承受江家俩兄弟和于文海滔天怒火的准备,然而,当江清晏揭开布条,眼前轰然明阔之时,才发觉三人意外的平静。
更让他震颤的是,方才那场逼得他失禁的折磨,不过是刀背蘸着粘稠的药汁制造的假象——刀刃从未真正割开他的皮肉。
巨大的羞辱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交织冲撞,那是彻头彻尾的愚弄和自身心虚脆弱矛盾的暴露。
江清晏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那眼神透露着不屑与贬低。
于文海将半张脸埋进交叉的双手下,继续追问着一些细节:“那封遗书,是什么情况?”
“掩人耳目。嫁祸不成,总得找后路吧。”
董贺蹬向江清晏,眼神里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交杂了怨恨,“本来想嫁祸给你的,你既然全身而退了,为了防止你觉察出什么本来想事发当天就毒死你,没想到你还活着!粘了鹤顶红还能活,江清晏,你是人吗?”
“没有,我没吃那些食物。”
董贺“呵”地嗤笑一声:“待在贡院里十天,你不吃东西怎么活的?”
江清晏撇开头,缄口不言。
视线所及,是低着头倚在墙边的李兰曦。
李兰曦感受到,缓缓抬头,四目相对,隔绝了江临渊的怒斥殴打和董贺的哀嚎嘶吼,仿若屋子里只剩下他们。
“你能让他暂时昏迷吗?”江清晏率先开口。
这一开口把于文海引了过来。他转头循着江清晏的视线望去,那里分明空无一物。
就当他以为江清晏是在同他说话,正要回复时,却听他对着虚空又补了一句:“行,你把他弄晕。”
于文海懵了:“江会元,你在和谁说话?”
他甚至疑心自己连日公务繁重,以致眼花了,转念一想,近来分明清闲。
他用力搓了搓眼,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天杀的,难道这位会元患了癔症不成?!
“哦,没什么,大人许是听岔了。”
听岔了吗?可能吧。
当于文海再次将注意移回董贺身上时,猛地一惊——董贺已经闭上了眼,任凭江清晏怎么使劲儿拍他的脸都醒不了。
当真……是听岔了吗……
“临渊,你把他打晕了吗?”江清晏旁敲侧击。
江临渊握着拳,正要砸下去,闻言一愣:“啊?我……”
他看见墙边的李兰曦冲着他摇了摇头,“是我”两个字窜入耳道,立刻反应过来:“对对对!是我是我!我看这人渣不爽不小心用太大力给整晕了。”
江临渊嫌弃地瞟了一眼董贺,“哼”的一声后退了几步。
江清晏淡淡道:“晕了也好,省得聒噪,事情也差不多抖完了。”
“就算他招了又能如何?案子都结了。”江临渊嘟囔着嘴。
“不,还有一个办法。”于文海双臂交叉,从椅子上站起来,和江清晏相视一眼。
“登闻鼓。”
江清晏和于文海不约而同地报出这个名字。
于文海声音低沉凝重:“景朝太宗皇帝立下铁律:凡军民人等,若有奇冤异枉,经有司审不公、叩阍无路者,许击登闻鼓直诉御前。”
江临渊脸色混杂着惊骇和恍然:“可是……击鼓者不是要先经廷杖验诚,而且,倘若败诉,诬告反坐、罪加一等,还会引来诛连之祸,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所以,必须确保铁证如山、万无一失。”
江清晏雷厉风行,压下了江临渊的不安。
他瞟了一眼董贺:“董贺的口供我们有了,但到时候他说不说又是个问题。”
“除此之外,装着鹤顶红的瓷瓶、董贺与闵致允来往的书信、受贿的官吏、传递消息的仆从、伪造遗书的执行者,一个都不能少。”
于文海点头,深表赞同:“自然,清吏司会动用一切可靠的力量搜寻人证物据。不过能力有限,我一个刑部清吏司郎中的手,还伸不到工部、礼部尚书家里。”
“无妨,这个自有人对付。”
此话一出,于文海和江临渊都疑惑地看向江清晏。
江清晏深吸了一口气:“户部尚书——许向辰。”
于文海醍醐灌顶:“是了!许大人素来刚正不阿,最见不得这些腌臜事了,况且许尚书和孟阁老交好,此事涉及科举舞弊,孟阁老必定严查!若能得二人援手,这事就非痴人说梦了!”
“但是这件事不能由于大人您开口。”
江清晏补充道,“刑部早早结了案子,明显刑部里也有他们的细作,若是您开口,恐会打草惊蛇。”
“那……”
“我去!”江清晏斩钉截铁地应下。
江临渊不解:“哥,你还认识尚书大人啊?”
“不认识,但是临渊,早日杏榜前与我攀谈的那位公子,还记得吗?”
江临渊呆滞地点点头。
“他是许尚书的幼子许凌。”
“他说过,若有他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不必客气。”
于文海闻言,抚掌而笑:“好!此乃天助!二公子嫉恶如仇、为人侠义,又深得二位大人的宠爱,所言份量极重!”
他猛地站定:“事不宜迟!董贺我先押回清吏司,哦!不!直接押回我府上!。”
于文海深吸一口气,看到了一线生机,沉声道:“江会元,务必谨慎!务求必成!刑部内部可能的‘耳目’,本官自会死死盯住,竭力封锁消息,保证不会打草惊蛇。”
江清晏郑重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谁去击鼓?”于文海抛下这个问题,目光在江家俩兄弟间穿梭。
“恩师遇袭,是我这个学生考虑不周,我对老师有愧,登闻鼓,自然由我来击!”
闻言,江临渊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钉在江清晏身上,满是哀求:“哥!不可!十天后你还要参加殿试!钱先生的在天之灵也不想看你用前途和性命去搏!”
江临渊疯狂地摇头,恳求着:“我去!我去敲!我皮糙肉厚,挨几下板子无碍的!”
江清晏目光扫过弟弟焦急的脸,又落在于文海为难的脸上,最后穿过他们,落在墙角那个沉默的身影上。
李兰曦微微颔首,眼神里仿佛在说透露的默许仿佛在说:“无论怎样,我都会支持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容置疑地拂过江临渊的手:“临渊,听我说。”
“钱伯待我如子,传道授业解惑,恩同再造。他被奸人构陷,惨死号舍,此仇不报,此冤不雪,我江清晏,枉为人徒!”
“若老师含冤九泉,我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资格去考那殿试?”
“若连恩师的血海深仇都不敢直面,只求自保前程,此般忘恩负义,与董贺有何区别?
“若能敲响那登闻鼓,为恩师昭雪,为天下寒士讨个公道,纵使粉身碎骨,我江清晏,死而无憾!”
字字铿锵,句句如雷。
屋里一片死寂。
江临渊眼中的泪水终于滚落。
兄长眼中的光芒是那样耀眼,那不是对功名利禄的渴望,而是殉道者对道义的执着。
“哥……”江临渊哽咽着,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也不该阻止了……
他用力抹了把眼泪,眼神变得坚定:“我支持你!鼓,你来击!我会在背后保护你!兄长要是受不住,廷杖,我替你挨!”
江清晏看着弟弟,眼中终于露出欣慰,他拍了拍江临渊的肩膀,无声的动作已胜过千言万语。
直到四更天的梆子声响起,于文海押着董贺离开,江临渊主动帮助他押送董贺。
屋子里只剩下江清晏一人,和……一只鬼?
江清晏站在推开的窗棂前,盯着窗外浓浓的夜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身后,杂乱的屋子开始复原,地上的药汁和污秽消失得无影无踪;椅子“吱吖”地移到原位;麻绳卷成一团,把自己挂到墙上。
恶臭被清冷的牡丹香取代,江清晏转身,李兰曦就站在他的面前。
“今日,多谢,替我传递消息,又隔绝此屋,不使声闻于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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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曦的魂体淡得可以勉强透过她看见身后之物。
“客气了。”李兰曦摇摇头,“不让清流蒙冤,终了身后魂夙愿,我一样,在所不辞。”
江清晏打量了一番:“你每次使用魂力,魂体都会变淡吗?”
“是啊。”
李兰曦回答道,“供奉香火可以让我恢复。你要是实在感谢,替我上几柱香吧。”
江清晏不语,默默地拿起母亲买的、在每个人屋子里都放有的香,又朝火折子上吹了口气,火焰登时燃起,引带出烟雾。
今日,真的该好好谢谢她。
江清晏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决绝。
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次日,正午时分,江清晏步履匆匆,穿行在北京城的街道上。他目标明确,直奔正阳门最负盛名的酒楼——揽月楼。
揽月楼里,丝竹管弦之声悠扬,笑语喧哗不绝,奢靡和豪华并存,仿佛人间仙境。
雅室里,许凌一身锦袍,端坐在软塌上,把玩着紫竹绢面扇。龟公叩响雅室的门:“二公子,江会元来了。”
许凌闻声抬眼,脸上顿时扬起笑意:“哟,可算把你盼来了!”
他作势要起身相迎,动作却不紧不慢,只是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指了指对面空着的紫檀木圈椅,“快坐快坐!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找上我了。”
语气轻松,带着促狭。
江清晏脚步沉稳地走进雅室,雅室里烧足了炭火,他不紧不慢地脱下外袍。
他神情寡淡,依言坐下,目光平静地落在许凌脸上,开门见山,毫无寒暄:“许公子,我此来,有事相求。”
许凌挑了挑眉,手中折扇“啪”地一声收拢,脸上的戏谑淡去几分:“哦?”
他将扇骨在掌心敲了敲,了然地点点头,“我就说嘛,你这性子,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只要在力所能及之内,我说了,有帮得上的,不必客气。”
“是关乎人命的大案,”江清晏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涉及我恩师钱康德之死,以及此番贡院案的内情。”
雅室内的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一瞬。
许凌脸上的轻松笑意敛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再开玩笑,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江清晏:“贡院案?是会试上被毒死的举子?不是意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沉稳的探究:“细说。你知道什么?”
“老师不是自杀,是真的谋杀。幕后主使董贺已招供,实为工部闵尚书嫡子闵致允指使,礼部尚书陈广寅是帮凶。是为了,舞弊。”
许凌闻言,心里大半已了然。
“闵致允?倒是像他干得出来的事。”
许凌陈述着,手指在光滑的扇骨上来回摩挲,半晌,他缓缓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所以,你来找我,是要借家父之力彻查此事?”
“是。”
江清晏直视着许凌的眼睛,眸子里是破釜沉舟的决心:“翻案,为无辜者正名,将罪犯绳之于法。”
“陈家和闵家一手遮天,我身份低贱、无权无势,即使有于大人相助,仍是蜉蝣撼大树。”
“令尊执掌户部,以清正刚直闻名朝野;座师身为内阁辅臣,主理天下文教,科举舞弊案正涉其职。唯有许、孟二位大人联手,才可能震慑宵小,推动彻查。”
许凌盯着江清晏看了片刻,忽然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了然:“我凭什么信你的一面之词?子、芜。”
“信不信由你,只是,我不该让老师含冤九泉。”
江清晏脸上没有半分动摇,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他挺直的脊背如同青松:“为公义,为清名,为所有不甘被权贵践踏于足下的寒门学子,也为我江清晏立于天地间不可辱没的风骨。粉身碎骨,虽死无憾。”
许凌定定地看着他,空气仿佛凝固了。然后,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随即,他重新拿起折扇,“刷啦”一声展开,在身前轻轻摇动:“我信。”
然后,许凌手腕轻转,又将折扇“啪”地一声在掌心合拢:
“这沧海横流,我且带你,闯一闯。”
13. 命谶
“所以,你打算击登闻鼓喊冤?”
暖笼里炭火发出噼啪声,许凌大致听了江清晏的计划,手中的折扇轻轻敲击掌心。
“你知道击登闻鼓意味着什么吗?”
许凌身体微微前倾:“登闻鼓,直诉御前。正阳门外,天子脚下,凡击鼓者,无论老幼贵贱,先受廷杖三十以验其诚。”
“江清晏,三十杖,棍棍到肉,绝非儿戏。便是铁打的汉子,受完这三十杖也得皮开肉绽,筋骨欲断,半条命都悬在阎王殿门口了。”
许凌的目光落在江清晏单薄的肩背上,丈量这副身躯是否能够承受起足以毙命的棍棒:“扛住了,才有资格面圣陈冤;扛不住,登闻院下从来不缺枉死鬼。江清晏,你可能没有概念,但是我是亲眼目睹过宫里犯错的太监被杖毙。”
雅室里噼啪作响的爆裂声如鼓点般敲在紧绷的心弦上,烛火映照出许凌眼里少有的凝重。
他等着江清晏的反应——犹豫、退缩,或者强撑的辩解。
江清晏却只是安静地坐着,半晌才缓缓抬眼,表面毫无波澜,但许凌却能感受到眼底的寒冽。
“我知道。”江清晏声音不高,却无比清晰,“三十廷杖,九死一生。”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你见过被杖毙的太监,那你见过被生生逼死的、一生清贫守节的布衣吗?”
“许凌,你出生簪缨,金堂玉马,明白权势的翻云覆雨,也知晓贵族暗里的腌臜,可最后受难的,还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啊!”
他字字泣血,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愤怒和悲凉。
“我不过,是想讨个公道罢了。”
烛火灼得爆了个灯花,光影剧烈地一晃。
许凌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竟让他心头也滚过久违的灼烫。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击鼓之前,你需要写登闻状。”
“我……可以助你搜寻证据。剩下的,看你的造化了。你也知道,天子御前,人证不一定会说实话——他们也要命的。”
“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别怪我没提醒你,陛下近日颇为宠信陈、闵二位尚书。陛下……可能会保他们。”
气氛乍然沉默。
许久,江清晏才起身,披上外袍,并没有回答,径直推门离去。
江清晏走在街道上,寒风凛冽,路上行人并不多,他的衣袍被风掀起。
李兰曦悄然现形,语带忧急:“清晏,陛下要保他们,这就不好搞了……”
“陛下要保,便保吧。”
“江清晏!那可是皇帝!”李兰曦扯着嗓子喊叫着,“那可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九五之尊啊!他要保的人,你敢去碰?这是以卵击石,是真要掉脑袋的啊!”
江清晏默默地回复:“他当然要保,那二位,可是他的肱骨,他的脸面,寒士的命在他眼里犹如草芥。”
这是事实,江清晏说出来并无一丝无力、不甘和忿懑——反而是一种冷静,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冷静。
下一秒,薄唇一勾,江清晏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嗤笑一声:“要保也得看他保不保得住。”
一瞬间,李兰曦竟觉一股寒意顺着指尖攀爬而上。
“你说,民意和脸面,陛下会选择哪个?”
李兰曦望着他近乎疯狂的眼眸,空荡荡的胸口奇异地开始沸腾。
当“草芥”不再是无声遭受践踏的蝼蚁,当万民口中声声呼喊的冤屈再也无法被压盖……
要让天下寒门学士看到“冤”,看到一个无辜者的惨死;看到一个卑微者的决绝;看到这朝廷上,有人只手遮天、颠倒黑白、祸乱朝纲。
民意如山呼海啸,天子威严便如累卵危楼。
“我能做些什么吗?”李兰曦的声音带上了颤抖。
江清晏对着李兰曦微微摇头:“不需要。”
“为什么?”
“为什么?”
江清晏嘴角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更加深了:“因为,你是我唯一不可控制的。”
寒风似乎都因这诡异的话停顿了一瞬。
李兰曦想通了。
自从昨晚他决定敲响登闻鼓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掌控在他手里了。
于文海的追查、许凌的帮助,包括现在以民声对抗权势。
他要的是万无一失,是对局势的绝对掌控,而她,一个夹在阴阳之间的亡魂,是他无法控制的。
李兰曦彻底噤声,她看着他走在长街上,仿佛披荆斩棘,渐渐拉开了距离。
她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疯子……”李兰曦喃喃道,“你有什么筹码能担得起这执棋者?”
江清晏没有回头,他裹紧了袍子,走向永安坊。
直至永安坊,李兰曦都没有再跟上来。
坊门旁,一张折叠小木桌,铺着棕色的粗布,上面摆着一盏盏小油灯和一个半旧不新的签筒。
桌后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老者身后放置着几个麻布包裹,身边插着一把幡旗。
江清晏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了过去。而就在他即将与之擦肩而过的刹那,那算命的老头儿开了口:
“嘿呦!小郎君!上次的符箓和桃木剑可好使?”
算命先生咧着嘴,一张老脸沟壑纵横,露出一排焦黄的牙齿,语气似在招揽生意。
江清晏脚步一顿,烦躁地回答:“尚可,未再侵扰。”
他嘿嘿了两声,摆了摆手:“小郎君今日眉间聚煞、印堂藏锋,这可不是‘尚可‘’的样子哦!脚步匆匆,所向非吉啊!来来来,且让老朽算上一卦,或能拨云见日,寻条明路?”
“所向非吉”四个字挑动了他紧绷的神经,他转身看向算命先生:“吉凶祸福,凭心而行。”
“算天算地算人心。”算命先生收起来油滑的招徕之态,枯槁的手指捻起一枚龟甲,神情变得专注,“你身上煞气冲天,却也星芒闪烁。此去路险如悬丝,一步登天,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寒风掠过街角,吹动幡旗哗啦作响,小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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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清晏面色凝重:“万劫不复又如何?路在前方,不得不走……”
算命先生抬眼,直视着他隐有疯狂之意的眸子,笑声干涩得让人头皮发麻,眼睛眯成一条缝,细细打量着江清晏:“有意思!有意思!小郎君骨头硬,心思深,命格更是千年不遇的破局之相!老朽行事多年,见过各色人等,但你这样的,还真是少见。”
他猛地一拍桌上的签筒,“唰”的一下,一支木签毫无预兆地弹出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江清晏脚下。
竹签漆黑如墨,顶端用金漆勾画着符印。
“瞧见没!”算命先生指着竹签,脸上的笑容混合着惊叹和了然,“破云之兆,必是蛟龙入海,凤出凡笼!”
“凶中藏吉,绝处逢生!此路虽九曲回肠、凶恶万分,白骨铺地、血染庭阶,但你命格上占破军星,气运之奇,硬生生撕开一条活路,必能破开重重死局!”
“五年,贵人相助,紫气东来,位极人臣!届时封侯拜相,掌乾坤之柄,天子亦要侧目三分!”
这番足以让凡夫俗子热血沸腾的预言,却撼动不了江清晏内心的死寂。
他不相信天底下有免费的午餐,更不相信,位极人臣不需要任何代价:“代价几何?”
“破军之命,辅以冲天的‘文曲’,确是杀伐果断、权倾朝野之命,天生就该执掌生杀予夺的印柄。然这星盘上,独独缺了一角鸾凤。”
寒风在他吐露这几个字时骤然尖啸了一瞬。
“永失所爱……”
“破军之命,注定孤独终老。纵有温婉淑良环绕身侧,也终究是镜花水月、缘浅情深,强求一分,便遭一分天谴。”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将端坐于世人仰望的金玉之巅,俯瞰众生,手可翻云覆雨,却再也握不住一份真心的暖意。”
江清晏的身体有了细微的僵滞,他的目光缓缓抬起,落在随风猎响的幡旗。
永失所爱?可惜他没有所爱,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孤独终老?”他低语着,“正好。”
他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在算命先生脸上:“省了牵绊,甚好。”
“能攀上这金顶,将这浑浊的朝堂捅开一个窟窿,让阳光照下来几分……这代价,”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
然后,只余下最后的、坚冰般的:
“——值得。”
那挣扎摇曳的油灯火苗,“噗”地一声,猛地向上窜了一下,爆出一个明亮却短暂的光晕,然后迅速暗淡下去。
江清晏抬手,将竹签推到桌子上,随即从怀里摸出两枚铜板,轻轻放置在竹签旁。
裹紧了身上的袍子,江清晏头也不回地踏入了永安坊深处。
算命先生看着那两枚铜板,干瘪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只发出一声苍凉的叹息。
“明珠蒙尘,魂断寸裂,且看你最后,受不受得起罢……”
那只躺在桌面上的黑色竹签,在寒风吹过时,“喀嚓”一声轻响,终于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道纹路。
14. 对峙
“啊!江清晏!看到我们家董贺没有?”
江清晏路过绒线店的时候,被董贺的母亲季夕一把抓住肩膀。
季夕面色红涨,春寒料峭里竟急地满头大汗。
她瞪大眼睛,急切地看着江清晏:“董贺那孩子早上就不见了,你家三郎说他今儿早去给钱先生上香遇到贺儿了,江三郎给我说他回去了贺儿还不打算走,我刚刚也去看过了,那现在孩子已经不在了!江清晏,你知不道知道他去哪儿了啊?”
江清晏心里冷笑。
去哪儿了?
于文海府上蹲着呢!
“季大姨,我也不知道。”江清晏摇了摇头。
季夕放下手,焦急地跺着脚:“哎呀!这孩子!去扬州的船都要开了!行!谢谢了,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说着,季夕小跑着离开,一边还大声呼喊着董贺的名字。
江清晏望着季夕离去的背影,唇边溢出一声冷哼。
这季大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着,江清晏继续朝家里赶去。
柳记面铺,正午时分正是最忙的时候,江音柔在帮着柳韫招待食客,江清晏打过招呼后拉开帘子往院子里走。
江清晏叩响江临渊屋子的门,立刻就有人推开房门。
“哥,挖出来了。”江临渊将一个小白瓷瓶交给江清晏
江清晏吧声音压低:“确定是这个?”
“不会有错的!哥,按你指的位置,那人渣果然把东西埋在钱先生坟头了!”
说着,江临渊打了个寒颤:“说起来,哥你是怎么知道他把毒埋在那里的?”
江清晏摩挲着瓶身,脑海里回忆起昨夜,江临渊和于文海押送董贺去大牢里,他的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兰曦。
他为李兰曦点了三炷香,香雾渗入她的魂体,将透明逐渐填实。
那时,李兰曦对他说:“闵致允给董贺的小瓷瓶被董贺埋在了钱伯的坟头。”
江清晏听见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是荒谬,但转念一想,董贺连弑师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坟头□□这勾当不足为奇。
这是赤裸裸的亵渎,是对恩师的嘲弄,是踩在亡者尊严上狞笑。
于是今早,他就告诉了江临渊,给了他满满一篮香烛纸马,让他去找那瓷瓶,顺便提醒他:季大娘一定会找董贺,到时候找上你了就说他去祭奠钱伯了。
同时,他还让江临渊在挖出瓷瓶的位置重新埋一个仿制品——当然,这个仿制品是李兰曦变出来的——不要埋太深,要露出瓶口。
江清晏不打算告诉弟弟真相,于是选择摇头示意他不要管。
“唉,以前还觉得,董贺哥哥挺好的,没想到他……唉……”
“人心之恶,往往超出想象。”江清晏攥紧了瓷瓶,“董贺此人,丧尽天良,死了,也不足为惜。”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居室:“物证有了,现在还需要足够的人证,就等于大人和许凌那边的消息了。”
“渊儿,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记住,这瓷瓶,不是你挖出来的。音柔和娘亲面前,半个字都别提。”
江临渊用力点头:“我明白!放心吧哥!”
他看着兄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心里沉甸甸的。
这不过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
江清晏回到自己逼仄的屋子里,关紧门窗,拉开椅子坐下,扯出一张宣纸,毛笔蘸满墨汁,开始马不停蹄地在纸上书写:
“泣血告闾阎父老书:”
“洪正十载寒窗,棘围忽起妖氛。贡院森森,竟成冤狱!永安坊师者钱公,清贫执教,一生守节。会试首日,号舍殒命,鸩毒亡身!”
“然有司昏聩,不查真凶,竟判自绝!寒窗十年,一朝丧命,冤魂未雪,天理何存!”
“清贫士子,命如草芥;朱门纨绔,只手遮天!衙门闭目,是非颠倒,公道尽丧!”
……
“悲哉!痛哉!冤哉!寒窗十年,不如投胎朱门!吾辈寒士,义愤填膺!求苍天开眼,严查此案,惩真凶,慰冤魂!”
江清晏落下最后一个字,笔尖悬停良久,一滴墨顺着笔尖滴下,砸在“冤”字最后一笔的末端,晕开一团黑。
终于,他回过神,搁下笔,忽然扯动嘴角,一声短促的冷笑溢出。
随后,他将那张写满控诉的纸小心翼翼地对折,压在了书案上堆叠放置的书里。
等时机合适,这封揭帖就好被放出去,到时候,便由民意来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吧。
三日后,洪正十三年三月初九,孟府。
孟德铮端坐于紫檀大案后,面色沉重。
前两日许凌和他的贴身小厮丁阳的对话被他无意间听见——正是今年春闱的贡院命案。
当时他便听见许凌提及了这案子的几处疑点,最后还是丁阳出声提醒,二人这才转移话题。
而孟德铮,他留了个心眼。
许凌罗列的几处疑点里,处处都有礼部和工部的影子,好像是在刻意提醒他这案子与二者关系匪浅。
陈广寅和闵渝鸿的品性他了解:阿谀奉承、逢迎帝王,在朝堂上结党营私。奈何这两家根基庞大,内有姻亲关系,何况闵家还有个二小姐——如今盛宠不断的皇贵妃,枕边风吹得厉害。两人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连皇上都偏向他们。
倒是还真有可能干出这事儿来。
于是,他遣心腹暗中详查,今日心腹送来的、手中摊开的几份密报已基本核实了。
“好啊!好你个陈广寅!好你个闵渝鸿养的好儿子!”孟德铮气得一把甩开手里的密报,心腹低头跪在他面前,嘴里念叨着“大人息怒。”
不行,这是不能坐以待毙。
陈、闵两家虽然势力强大,但孟家和许家联合起来也有与之匹敌的能力。
“拿笔墨来!本阁要写奏折弹劾他们!”
心腹领命,麻溜地拿来笔墨。
孟德铮提笔,写下奏折后,又捻起一张纸,给许向辰写了一封信。
第二日,奉天殿。
金銮宝座上,洪正帝身着明黄龙袍,接受百官朝拜。
殿内香炉袅袅,气氛庄严肃穆。
待常例奏对完毕,孟德铮手持玉笏,稳步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在得到洪正帝的允许后,孟德铮深吸了一口气:“陛下,会试波折虽已平,然天恩浩荡,三百贡士翘首以盼天颜。老臣以为,为彰显朝廷求才若渴之心,激励士子报国之志,今科殿试原定于三月十五,可稍作提前,于三月十三日举行。”
“臣附议!”许向辰立刻站出来,“孟阁老所言极是,早定魁首,早慰士心,亦显陛下圣明果断!”
此议一出,陈广寅心中一惊,又想到司礼监昨晚半夜三更送来的消息。
提前殿试?看了孟德铮还是知道了那档子事。
“陛下!万万不可!”陈广寅抢步出班:“殿试乃抡才大典,关乎国本,且不说提前日期会让礼部的筹备乱了,那三百贡士,历经会试命案,惊魂未定,仓促行事,致诸多英才发挥失常,名次有失偏颇,岂负陛下求才之心,亦损我大景公信!”
闵渝鸿虽也不明孟德铮意图,但见陈广寅如此激烈反对,心知必有隐情,也立刻跟上:“陛下!陈尚书所言极是!十年寒窗苦,毕功于一役!当此巨变之后,更应宽宥时日,令其从容调理!恳请陛下三思,仍循旧例!”
孟德铮冷冷地瞥了二人一眼:“礼部乃陈尚书职司所在,殿试一事,关乎国脉,臣,不信礼部未准备好备案”
他话锋一转:“况且,会试变故,三百贡士皆亲历波折,仍能凝神静气,足见其心智坚韧。陈尚书此言,未免太小觑我大景士子的心性与才学了!”
许向辰随即补充道:“况且,殿试之上,陛下亲临。群臣肃立,众目睽睽之下,凭真才实学定高下,何来偏颇?此等言论,置陛下圣明于何地!”
朝堂上炸开了锅。
有拥护孟德铮的,也有同意陈广寅的。一时间,奉天殿糟乱如麻。
孟德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洪正帝的神色,发觉他似乎并没有看过那弹劾的折子。
要么是被扣下来了,要么是洪正帝默许了。
最好是前者……
“够了!”御座之上,洪正帝被吵得头疼。
他本就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殿试提前或者延后那样不是考?提前了他也能早点儿省心。
他一挥手:“阁老和许爱卿言之有理,殿试关乎士子前程,早定好些。那就依孟阁老所奏,提前至三月十三于文华殿举行殿试。礼部,鸿胪寺速去筹备,不得有误!退朝!”
圣意已决,不容置喙。陈广寅和闵渝鸿脸色煞白,只能叩首领命。
散朝后,百官鱼贯而出。闵渝鸿见陈广寅魂不守舍,步履虚浮,一把将他拉到僻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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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落,压低声音,语气焦灼:“陈广寅!今日究竟为何?区区提前殿试,你怎会如此失态?孟阁老他……是否查到了什么?莫非是前年江南那几份卷子的事?”
他指的是之前经手过的另一起舞弊旧案。
陈广寅面无人色,左右张望确认无人,才颤抖着声音道:“大舅哥……不是……不是旧事!是致允!是这次会试!孟德铮……他查到了致允舞弊!还查到了我……包庇遮掩!”
“什么?!”闵渝鸿如遭五雷轰顶,几乎站立不住。
他万万没想到,这把火竟然烧到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头上!舞弊?!构陷人命?!
他猛地揪住陈广寅的衣领,目眦欲裂:“你……你说什么?!致允舞弊?!还……还牵扯人命?!陈广寅!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我儿子怎么了?!”
他暴怒之下,扬起手,“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抽了陈广寅一记耳光!
敢情会试五十三的名次都是舞弊来的!害他白高兴那么久,还四处宣扬!这下好了,不仅成绩是假的,还搭上条人命!虽然这命贱不值钱。
陈广寅被打得一个趔趄,脸上火辣辣的疼:“大舅哥息怒!息怒啊!是……是致允他……他学识不济,又恐名落孙山惹您不快,便……便寻了那永安坊一个叫董贺的寒门举子替考……为了让那董贺听话,也为了……为了堵住知情人钱康德的口……就……就……”
“更要命的是……我得到司礼监王公公的密报,孟德铮已写好了弹劾我以及致允的折子!折子……折子被王公公暂时压下了!”
闵渝鸿浑身颤抖。
他明白了,贡院死的那个穷教书匠钱康德,竟然是……竟然是被灭口的!而主谋,是他的儿子和他的大舅哥!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瞬间吞噬了他。他松开陈广寅,踉跄两步,扶住冰冷的宫墙,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阴鸷。
“陈广寅……”闵渝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淬毒的寒意,“事已至此,你我……还有致允,都已在悬崖边上。孟德铮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哭,没用!怕,更没用!”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住陈广寅:“你方才说,司礼监王公公压下了孟德铮的折子?”
“是……是暂时压下了。”
“好!天不绝人之路!”闵渝鸿眼中精光一闪,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孟德铮不会善罢甘休的,还有许向辰,恐怕他们会一直上奏直到陛下看见。王公公那里,我自会备下重礼疏通,务必让他将折子多压几日!眼下当务之急,是殿试!殿试提前,打乱了我们的阵脚,但也给了我们机会!”
“机会?”陈广寅茫然。
“对!机会!”闵渝鸿眼神凶狠,“孟德铮想借殿试提前,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让我们的人来不及准备,更容易露出马脚?哼!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殿试之上,必须让致允……不,是让‘闵致允’这个名字,一鸣惊人!至少要挤入二甲前列!只有这样,才能稍掩悠悠众口,让陛下看到‘成绩’!只要殿试名次够高,再运作一番,之前的会试成绩,便有了‘实至名归’的幌子!孟德铮的弹劾,分量也会轻上许多!”
“可……可时间这么短,如何能让致允……”陈广寅觉得闵渝鸿疯了。
“蠢货!”闵渝鸿低喝。
“谁说要靠他自己了?殿试策问题目,难道不是由阁臣拟定?孟阁老再公正,也堵不住所有路!我自有办法提前拿到题目!”
“你只需在殿试前,找最好的枪手,给我做一篇花团锦簇、切中时弊的策论出来!要快!要精!要让人挑不出毛病!记住,这文章,不是给致允背的,是给‘闵致允’这个身份镀金的!殿试时,我自有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陈广寅看着闵渝鸿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疯狂,心底寒气直冒,但此刻已无退路,只能咬牙点头:“我……我明白了!我立刻去办!”
闵渝鸿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巍峨的宫阙:“还有……死的是那会元的老师,我不信他会不为所动……”
“得派人盯着那个江清晏,后日就是殿试了,千万不要让他闹出什么来!”
陈广寅不解:“一个寒门学子罢了,不足防备。”
“你还是眼界小了,越是不起眼的人,越会引起轩然大波。”
“连中两元……那不是个好对付的”……
15. 民愤
“永安坊师者钱公!清贫执教,一生守节。会试首日,号舍殒命,鸩毒亡身!”
“有司昏聩,不查真凶,竟判自绝!”
“是非颠倒,公道丧尽!冤魂未雪,天理何存!”
“求苍天开眼,严查此案,惩真凶,慰冤魂!”
三月十二,京城大街小巷布满了撒帖人的脚印。撒帖人嘴里叫喊着,手里不停地往外撒揭帖,犹如雪花漫天。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游行示威的人。
柳韫挎着竹篮,从集市上采买回来。
揭帖几乎铺满了道路,柳韫踩在黄纸上,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几声洪亮的呵斥声响起:“住手!大胆刁民!竟敢散布妖言,诽谤朝廷命官,扰乱京师秩序!抓!一个不留!”
一时间,惊叫声四起,人群如受惊的鸭群般四处逃窜。
飞鱼服、绣春刀,锦衣卫们凶神恶煞地追捕逃窜的“刁民”。
柳韫连忙躲进巷子里,生怕连累着她。
巷子外,嘶吼声不绝,听得柳韫打了个寒颤。
“把这些蛊惑人心的秽物统统给我收缴焚烧!”
柳韫调整好呼吸,顺着巷子往自家面馆走去。
柳记面馆里没有客人,江音柔被外面的骚动整得有些不安,正要拉开门帘看看发生了啥,柳韫便从外面回来,急急忙忙地关紧铺门。
“娘,外面怎么了?”江音柔连忙上前给柳韫顺气。
江音柔递给柳韫一杯茶水,柳韫喝下,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柔儿,这几日外头不太平,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回春堂张大夫那里也先别去了。”
“娘,到底怎么了?”
江音柔扶着柳韫坐下。
柳韫揉了揉太阳穴:“康德那档子事儿!”
“昨天中午不是莫名流出一张揭帖吗?给你钱伯喊冤,指责那些当官儿的,不到一天就闹得锦衣卫都开始到处逮人了!”
的确,这张揭帖的流传速度过于快了。
或许是万千黎庶的心已然寒透,愤然仗义执言;或许是在落第寒窗学子眼中,钱康德的遭遇更映照出了自身的血泪,同病相怜。
以至于在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众多百姓清流挺身而出,用他们的话语口口相传,用他们的笔写下不公的控诉。
虽然官老爷一再强调钱康德是自尽,云栖书院的几个学生勇敢站出来解释他们的老师不会干出作践自己的事。
学生们闹到了刑部,要讨个说法,拦都拦不住。迫不得已,刑部尚书把那几个学生抓进了刑部大牢。
这样一闹,更是火上浇油。
街坊百姓的唾沫星子都快要把刑部衙门给淹了,学子们的笔耕不息骂天骂地甚至骂起了皇上——其中不乏有即将参加殿试的贡士。不少人也翻出了陈年旧案,喊冤叫屈。
不得已,洪正帝出动了锦衣卫。
才不到一天就闹成这样,这次是真的激起民愤了。
江音柔安抚着柳韫,应了她的嘱咐,转念一想竟想到了自己的大哥:“娘,你说这揭帖会不会是大哥写的?”
柳韫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哥是什么水平?这档次的帖子,能是你大哥写的吗?掉价!”
江音柔刚想说大哥可以故意写不好的,就听见铺门“砰”一声被撞开,来者是卖肉的吴屠户。
吴屠户面色红涨,显然是急的:“哎呀!柳大娘!不好了!你家大郎给刑部抓去了!”
“什么!”柳韫“轰”地站起来,“这还得了啊!”柳韫急得直跺脚。
“哎哟!赶紧的去看看啊!江大郎明天还要殿试!”
吴屠户的提醒让柳韫急上加急,一溜烟儿地跟着跑了出去。
“诶!娘!等等我!”江音柔本来想追上去的,突然想起什么,往回头院子里跑,“渊儿!临渊!不好了!大哥出事了!”
刑部衙门前,江清晏被几个衙役按着跪倒在地,一旁同样被按着的是赵巧珍。
赵巧珍涕泪满面,口中颤颤巍巍地说着:“民女说的都是真话!民女确定这个小瓷瓶就是董贺的!”
“大胆刁民!董贺已经失踪五日了!”刑部又侍郎怒不可遏,“本官看分明是你们二人串通,伪造证据,意图构陷董贺!空口牙白,拿个不知道那儿捡的破瓶子就敢攀诬他人!”
“还敢咆哮公堂,诬告朝廷命官庇护凶犯?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赵巧珍哭得更凶了:“民女不敢!给民女八百个胆儿都不敢干这事儿啊!”
“行啊!就算真的如你所说,那你怎么证明,这瓶子里装的就是毒药?”
江清晏动了动,衙役立刻使劲按住。
“大人!”江清晏的上半身被压得贴地,双手反剪,“明日殿试,草民欲告慰恩师,前往城外坟茔祭扫。这瓶子是草民在墓碑正前方约三步远,半尺深的位置找到的,瓶口未封,新土痕迹尚在,且在紧邻填埋处的地方有一只死鸟。”
右侍郎想起当时二人来报案的时候确实带了一只死鸟来。仵作检验的确是中毒死的,那毒和钱康德中的一样。
人群围了一圈又一圈柳韫和姐弟俩就是这时挤进人群的,赵巧珍的父母也在同时到达。
赵父赵母见自家女儿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押着,瞬间软了腿大哭:“囡囡!我的乖囡啊!”
“爹!娘!”赵巧珍听见父母的嘶吼,小身板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衙役的束缚,但衙役们眼疾手快,又把人压回来了。
“你们这些当官儿的还有没有天理了!我家乖囡啥事儿没干就给抓了!”赵母歇斯底里。
右侍郎一扬手,又几名衙役上前扣住赵母。
“干什么!放开我!你们这是仗势欺人!欺压百姓!还有没有天理了!”
赵巧珍和赵父的吼叫同时响起,赵母和赵巧珍都在疯狂地挣扎着,赵父直接冲撞衙役,同样也被压倒在地。
就在这闹剧上演的时候,江清晏看见了自己的家人。
柳韫和江音柔本想叫出来,江临渊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江清晏冲他们摇摇头,叫他们硬生生压下恐惧和愤怒。
他们压得住,其他人压不住。
人群被点燃,斥责刑部滥用职权、仗势欺人、欺压百姓。
“都吵什么!都想去牢里蹲着吗!”
然而这呵斥并没有起什么作用,反而雪上加霜,有人开始向刑部的人扔菜叶、鸡蛋……
“放了他们!”
人群里的怒吼层出不穷,刑部的人被杂物砸得狼狈不堪,无奈之下,叫出皂隶进行威压。
人群四处逃窜,混乱不堪:被抓住的押回刑部,没被抓住的疯狂躲藏。
“诶诶!乱成什么样儿了!成何体统!”浑厚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深褐色直裰的中年男人站在一辆豪华的马车前大声训斥道。
场面瞬间安静。
普通百姓不认得,那刑部右侍郎可认得——这位是首辅大人的贴身管事戴杨衡。
右侍郎谄媚地迎上去:“哎哟!戴管事,什么风把孟阁老给吹来了?”
戴杨衡清了清嗓子:“阁老听闻此处百姓闹事,特前来查看。”
“阁老万安,不过是一群刁民,聚众生事,蔑视王法!下官正在处置!”右侍郎对着马车,腰弯得很低。
戴杨衡微微拉开马车车帘的一角,将耳朵凑过去,点了点头:“阁老问,这些百姓犯了何事?”
右侍郎一时语塞,细想他们还真的没犯什么事。
“还有那四个被押着的,犯了何事?”
“他,聚众抗官,扰乱公堂!”右侍郎指着赵氏夫妇。
随即,他指向江清晏和赵巧珍:“这两个,伪造证物,攀诬命官,居心叵测!”
“阁老明鉴,此等刁顽不化之徒,若不严惩,官威何在?国法何在!”
“呸!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囡囡一个姑娘家的伪造什么证据了?啊?你说啊!”赵母目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衙役见压不住了,直接上手呼了她一巴掌。
赵母的头猛地偏向一边,脸颊瞬间红肿。
赵巧珍和赵父几乎要崩溃了,赵巧珍叫喊着“娘”,赵父骂着“畜牲”,欲挣脱束缚。
“打人了!当官儿的打人了!”
“狗官!放人!”
“没有天理了!”
人群再次将矛头对准刑部。
右侍郎看着怒气冲冲的百姓们,眼珠子心虚地扭动,他指着人群:“干什么!你们要反了不成!”
“呵。”江清晏抬头望向他,“指鹿为马,混淆黑白,豺狼充法曹,刑部,不过尔尔。”
话音刚落,衙役将江清晏用力往下一按,压得江清晏呕出一口气,一旁的江临渊看不下去了,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抡起拳头就要砸下去。
“住手!”
一声沉喝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瞬间盖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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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喧嚣。
车帘掀开,身着金线蟒纹补子、外罩玄色貂绒大氅的首辅孟德铮,在贴身管事戴杨衡的搀扶下,沉稳地踏下车辕。
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连那几个嚣张的衙役也下意识地松了手劲,垂首肃立。
右侍郎连滚带爬地冲到马车前:“阁老!阁老万安!下官无能,惊扰了阁老大驾!实在是这群刁民……”
“刁民?”孟德铮打断他,“本阁看着倒像是官威赫赫,民怨沸腾。”
孟德铮的目光落在了江清晏身上。少年被按得狼狈,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
“此人是谁?”
右侍郎连忙回答:“阁老,这就是今科会元,江清晏!”
孟德铮目光在江清晏脸上停留片刻,并未多言,转而看向赵巧珍和赵家夫妇:“一个弱质女流,一对市井夫妇,能有多大的本事,搅动如此民怨?你口中的‘伪造证物’,是何物?”
右侍郎心头一紧,硬着头皮答道:“就是……就一个小瓷瓶!他们说是在钱康德坟前挖到的,里面装的……装的是毒药!还说这瓷瓶是钱康德学生董贺的!可董贺早已失踪,他爹娘天天来衙门哭诉。这分明是构陷!”
“构陷?”孟德铮语气平静,“既然你认定是构陷,证物何在?呈上来,老夫倒要看看,是何等‘妖物’,能惹出这般风波。”
“阁老!”右侍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此物污秽不详,恐污了阁老慧眼!且刑部自有章程,需带回衙门仔细勘验……”
“章程?”
“刑部的章程,就是当街羁押士子、掌掴妇孺、激起民变吗?!还是说,这证物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刑部衙门不敢让本阁看?”
右侍郎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孟德铮不再看他,蟒袍广袖一抬,直接指向旁边一个捧着证物盒的衙役:“拿来!”
那衙役被首辅目光一扫,哪敢有半分犹豫,几乎是连滚爬地捧着一个木盒跑到孟德铮面前,噗通跪下,高高举起。
右侍郎本想阻止,碍于首辅威严,不敢多嘴。
完了,这么关键的证物落在孟德铮手里了!
戴杨衡上前一步,接过木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拇指大小、白瓷质地、瓶口蜡封已破的小瓶,瓶身上还沾着些许泥。
孟德铮没有亲手去碰。
他心中雪亮,这不起眼的小瓶,就是揭开贡院血案真相的关键一环,也是击溃某些人防线的第一道裂缝!
“很好。”孟德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最终落回右侍郎身上:“刑部办案,讲究证据确凿,更要体恤民情。如此简单之事,竟被你办得乌烟瘴气,激起民怨,惊扰圣听!你可知罪?”
右侍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下官知罪!下官糊涂!请阁老开恩!”
孟德铮没再理会他。
他又对衙役下令:“将赵氏夫妇和这位姑娘,还有江清晏,全部放开!即刻释放所有被羁押的百姓!今日在场之人,若非领头打砸者,一概不予追究!再有闹事者,严惩不贷!”
“是!遵阁老钧命!”衙役们赶紧放人。
赵巧珍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囡囡啊!咋搞的!”
“爹、娘!是囡囡不好!囡囡今早非得跟着江哥哥去给钱先生上香,哪知道遇上这档子事!”
江清晏被松开,默默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袍,柳韫江音柔哭着上前来,一把抱住江清晏,只有江临渊冲着衙役大眼瞪小眼,时不时“张牙舞爪”一番。
孟德铮最后冷冷地瞥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右侍郎,对戴杨衡道:“回府。”
戴杨衡“喏”了一声,前去掀帘子。
孟德铮在与江清晏擦肩而过之时,在他的耳旁小声道:“明日殿试,本阁期待你的表现。”说着便登上马车离去。
江清晏虚这眼看着远去的马车,心中了然。
殿试提前,意料之中;揭帖激化,预见之内。
而这一切,离不开这位首辅大人的暗中助推。
唯一的变数,是赵巧珍。不过还好,她的出现没有打乱计划,反而助攻了一把。
登闻鼓是敲不了了,但是,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一样都是直面圣颜,那条路,更加稳妥。
民愤已然激起,接下来的,就水到渠成了。
16. 寒潭
三月十二午,城隍庙。
阳光透过城隍庙的窗棂,在地面上投射出几道阴影。
城隍庙里门可罗雀,唯有几支香烛袅袅。
李兰曦坐在殿内的横梁上,底下供奉着十殿阎罗的塑像群,一个个面目狰狞,李兰曦那张玲珑精致的脸显得格格不入。
她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摊开在眼前,一支紫竹毛笔泛着莹白光在她的手心上飘飘落落。
李兰曦嘟囔着嘴,煞是委屈:“钱伯,您说我真的有那么讨厌吗?”
毛笔上的荧光缓缓闪烁了两下,李兰曦的意识里忽然听见钱康德的声音:“公主殿下蕙质兰心、怀瑾握瑜,想必生前也是十分受人尊敬的。”
闻言,李兰曦放下撑着的手,人命似的叹了口气:“您这个学生可不这么想啊,老是爱搭不理的,动不动就撵人!哦不!撵鬼!”
毛笔的荧光暗淡了三分。
今早的事还历历在目,魂体被灼烧的刺痛尚未完全消散。
今天一早,江清晏就要去执行计划,对外声称:“明日殿试,告慰钱伯。”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她李兰曦。
这敢情好啊!被困在北京城里一百多年早就憋坏了!不如逮着这个机会去城外溜一圈儿!
于是,便有了江清晏一路上不间断的臭脸。
在江清晏的视角里,自己身边一路上都跟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非人物体吵闹个不停。
“求求你了!”
“真的只有你能带我出去!”
“你不是刚好要出城吗?这不顺便的事嘛!”
“哎呀!音柔和临渊这不都没空嘛!你就带我出去一次好不好嘛!”
“又不会要了你的命!你就牵着我带我走出去,然后我就跟着你就行了!”
“你是不是觉得牵我的手不好意思啊?那有啥!横竖别人看不见,不影响你日后娶妻!你要是害臊的话,我可以拉你的衣袖……”
“李兰曦!”江清晏有些恼火了,“能不能闭嘴!再聒噪一句我现在立刻就可以去白云观找个道士彻底解决你!”
李兰曦先是错愕地盯着他,在听见“白云观道士”的时候骇得魂体四散。
等江清晏稍微拉开了距离,她才回过神来,重新凝聚起魂体,“嗖”一下飘过去:“你答应我就不说了啊!一件小事而已……”
江清晏气笑了:“行啊!小事!来,我带你出去,跟紧了。”
当时,李兰曦还真的信了江清晏的鬼话,心里那叫一个乐呵,果断选择安静。
路上,他遇见了赵巧珍。
赵巧珍堪比活人版的李兰曦,一张嘴巴拉巴拉个不停,不同于李兰曦的是,赵巧珍一直在刻意和江清晏套近乎,说白了就是追求。
李兰曦啧啧称奇,有些心疼这个女孩子——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个上这么个冷心冷面、不解风情的!
不过嘛……
李兰曦转而看向江清晏那张脸。
也难怪赵巧珍看上他,就他那个性子,不是这张脸铁定打一辈子光棍儿!
“你要去祭奠钱先生吗?正好,我也去给钱先生上几柱香。”赵巧珍撩了一下耳边碎发,偷摸着靠近江清晏。
江清晏察觉到赵巧珍的靠近,不动声色地挪开。
李兰曦看着赵巧珍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赵姑娘,任重而道远啊!
走到城门口时,李兰曦默默拉住了江清晏的衣袖,江清晏也没说什么,反而加速大步向前走。
然而,正要出城门时,李兰曦来不及反应,江清晏突然把衣袖拽回。
“刺啦”——
李兰曦的魂体猝不及防地撞上一道无形的结界,青烟骤起,刺耳的灼烧声炸响。
她的魂体上倏忽爬满诡异的金色符咒,脸部因剧痛而扭曲,魂体边缘也泛起焦糊,如纸灰般簌簌剥落。
江清晏猝然僵住。
他预料过她会穿不过去,却从未想过眼前会是这般可怖的景象。
那双杏眼里,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死死钉在他脸上。
“你……”一个字梗在江清晏喉间。
身后的赵巧珍正因他这“驻足回望”而惊喜地小跑靠近。
江清晏终究还是离开了,赵巧珍踩过她的魂体,跟了上去。
“切!读了那么多书都学不会礼尚往来,白读了圣贤书了!”李兰曦的魂体被城隍庙的香火修补得差不多了,但刻在魂体上的金色符咒仍在发光。
“要不是钱伯您,我才不想接近他呢!您看,音柔和临渊就好多了嘛!”
毛笔的光芒再次闪烁:“殿下,如果子芜冒犯到您了,钱某替他给您赔个不是。但是也请殿下理解,子芜他……有段时间过得非常苦……”
李兰曦愣住了。
“那时候,刚好老江惹了生非走了,子芜才九岁,要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该要帮着柳大娘经营家里铺子,书也不读了,说要节省。”
“我还记得那时候面馆四处受人挤压,讨债的追着人家屁股要银子,甚至想逼柳大娘为娼!子芜就拿着把菜刀,整日整夜坐在店门口,和谁都不说话,见到挑事儿的啥也不管就是一顿乱砍。”
“后来还是街坊邻居一起凑银子给还了。子芜这孩子为了还银子,找了个替大富人家抄书,还有去贵人们开的书院打杂的活儿没日没夜地干。邻居都说不用还了,他跟没听见似的!”
“还是我把他绑起来,对着他爹的灵位把他打了一顿,给他说如果不读书了就别认他爹了,他才善罢甘休。这孩子就是个吃硬不吃软的。”
闻言,李兰曦垂下了眼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受难的,总是布衣百姓……
忽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兰曦将手掌一攥,毛笔化为白烟汇入掌心。
来者是两个蒙面黑衣男人,一个高一个矮。他们抬着一个大麻袋,一前一后地进来。
他们默契地把麻袋朝地上一扔,麻袋滚了两圈,袋口露出了类似头发的东西。
高男人警惕的观察着周围,随即关上殿门上锁。
“没人看见吧?”矮男人有些害怕地询问。
“这个点儿哪儿来的人?放心!秃驴们睡得那么死,发现不了的!”高男人自信回答。
矮男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主子的药真厉害啊!”
“哎呀!别废话了!赶紧的!藏起来!”
“哦哦!好!赶紧的!”
李兰曦全神贯注地看着两人动作。
两个人趴在墙体上敲来敲去,似乎在寻找什么。忽然,矮个子撑起身体,兴奋地朝高个子招手。
高个子立即跑过去去,朝着矮个子手指的地方叩了两叩,随即随即,一扇暗门弹开,后面是一条长长的暗道。两个男人立刻抬起麻袋,麻利地跑进去,并带上了暗门。
一切又重归于寂,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李兰曦还在惊讶于这城隍庙里居然有密室,她飘向暗门的位置,仔细地打量着。
大体上和墙上的其他石料根本没有区别,只有一小块儿稍微泛黑——正是高个子叩击的区域。
李兰曦没有犹豫,魂体穿过暗门,顺着暗道往前飘。
她飘行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追上了二人。
暗道里很黑,二人吭哧吭哧地小跑着,矮个子的还时不时让高个子慢点儿。
李兰曦就着二人的速度在上方飘行,手触碰麻袋顶端,里面的情形顺间灌入她的意识里。
那是一个男子的尸首,大概二十来岁,身上穿着奴仆的衣服,蜷曲在狭窄的空间里,头颅和脖颈异常肿胀,指甲缝里塞满了淤泥——是被溺死的。
视线逐渐明亮,光一点点充盈,须臾间,眼前豁然开朗。
暗道的尽头,是一汪活水水潭,四周围绕着滴水的崖壁,阳光从洞口洒下,却照不出水潭有多深。
整个天坑空旷寂静、怪石参差、犬牙交错,岸边崖壁上爬着湿腻的苔藓,而水潭中央,矗立着一座佛像。佛像的半张脸上也长了苔藓,原本慈悲目善的竟生出几分骇人。
两个男人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没有丝毫停顿,将麻袋拖到岸边,“噗通”一声,扔进了水里。
“成了!走!”高个子拍了拍手,催促道。
矮个子扶着湿滑的岩石,声音微颤:“等一下,我……我腿有点儿软……”
高个子不屑地嗤笑一声:“瞧你那点儿出息!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行了!快走吧!少爷等着我俩回去复命呢!”
“诶!”
他们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从另一条路离开,李兰曦放出一缕魂体附在高个子身上,她发现他们现在走的路上设有许多机关以致于只出不进。
磷光水面上忽然漾开几圈涟漪,几条食人鱼迅速游上来,争先恐后地抢食这“新鲜”的食物。
转眼间,血染红了水潭,男子的尸体在剧烈的啃食下渐渐沉没。
李兰曦的眼里满是震惊和痛惜,下一秒,一个声音猝然响起:“姑娘……”
李兰曦循声望去,她的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位溺死的、尸首被摧残的可怜人的魂体。
“姑娘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兰曦并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他:“你知道会这样吗?”
男子沉默着,眼睛望向幽深的潭水,许久,才点了头。
“为什么?”李兰曦追问,“为什么要杀你?是谁杀了你?”
李兰曦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出现对于他来说不明不白,,他大概是不好会回答的。
果不其然,他再次沉默,死死地盯着那尊佛像。
稍顷,他终于有了动作,双手合十,对着佛像拜了三拜,继而缓缓曲起双腿跪下,上半身起起伏伏,不停地磕着头,口中反复念着:“佛祖保佑,愿歹人不得好死……歹人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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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应……莫入轮回……”
“求神拜佛,不如自渡渡人。”
男子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似的,自顾自地拜佛。
李兰曦实在看不下去了:“你要拜,也得找个好佛拜!这水底下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无辜!这佛像早就不是慈悲佛陀了!你睁开眼!好生看看!”
“这满身怨气都快腌入味儿了!你看看他,分明是个睁着眼看着多少无辜血肉被蚕食的恶鬼!你向他祈求保佑?你指望他为你申冤?可笑!”
她的声音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震得男子磕头的动作一僵。
他缓缓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佛像——那佛像脸上覆盖的苔藓,似乎真的在蠕动;那慈悲的微笑,在水波折射的暗光下透出一丝阴森讥讽;那半隐在阴影中的眼睛,也不再是俯瞰众生的悲悯,而是冰冷的、漠视生死的空洞。
这一次,男子终于直视李兰曦:“姑娘……真的没有人能帮我……”
“我可以!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李兰曦加快了语速,“但是你要告诉我谁杀了你?为什么杀你?闵致允!是不是他!是他杀了你!对不对?”
闻言,男子的魂体开始剧烈地晃动,崩溃的嘶吼声疯狂地被崖壁反复回弹,震得天坑里的水滴“唰唰”地往下砸。
见此反应,李兰曦就知道她猜对了。
她立刻从簪着的牡丹上捻下一片花瓣,稳住了男子的魂体。
“告诉我好吗?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男子认命似的瘫坐在地上:“他……他是我的主子……我是闵府后厨的粗使,今日去送膳食无意间听到他的谋划,被他发现了,他才要杀我灭口……”
“是关于今年殿试的事吗?”李兰曦在他身边蹲下,迎着他错愕的眼神。
“姑娘怎么知道?莫非姑娘真的是神仙下凡?
李兰曦摇了摇头:“红尘客罢了,不过是近日,他与我所做之事联系颇深。”
“可以告诉我,你都听见了什么吗?这个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关乎到一位先生的清白以及我的一位……朋友的性命。”
男子咽了口唾沫:“他……他爹、哦!老爷……找人偷盗了殿试的试题,说这是阁老亲手新拟制的题,很难拿到。还有,他们找了枪手,提前写好了策论,说是要在殿试上名列二甲,还有……”男子停下了。
“还有什么?”
“他们打算要把偷来的试题悄悄放到一个贡士的衣服袋子里,进文华殿之前被搜出来一切就好办了,说是一劳永逸,即可以摧毁证据,又可以彻底解决那个谁?还可以让阁老颜面扫地同时自己也能全身而退。”
“反正我是听不懂他们在密谋些什么的,我只知道少爷要在殿试上舞弊,什么一劳永逸、颜面扫地、全身而退啥的我是一点儿都不明白。我只知道铁定不是什么好事儿,然后被发现了,就被老爷少爷叫人来往池子里按……”
李兰曦心中了然,“那个谁”她自然知道是谁,但她明知故问:“你还能想起,他们要嫁祸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我有点儿印象,叫什么,江……江什么的。诶?好像还是会试的会元。”
“江清晏……”
“哦!对对对!就叫这个!”
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
也对,他们怎么能放过他?一个寒门子弟,连中两元,锋芒太盛,光辉太过耀眼,成了他们计划里最大的变数和威胁,他们怎么敢放过他?
李兰曦伸手扶着男子站起来:“谢谢,你帮了我大忙。”
“你叫什么名字?”
“吕旺,两口吕,‘兴旺发达’的‘旺’。”
李兰曦点点头:“你的爹娘是希望你兴旺发达吧!很好的名字。”
闻言,吕旺为难地低下了头,“嗯”了一声后,语气里带上了落寞:“可现实多残酷啊,爹娘希望我发达,最后我还不是在贵人家里伏低做高的……”
“其实一开始进府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大大宅子里见不得光的事儿啊多了去了,万一哪天不小心给我撞见了,也怪我命不好。”
此话一出,李兰曦开始疑惑了:“既然如此,你为何选择滞留人间?早早入了轮回投胎转世不好吗?”
吕旺摇了摇头:“我爹娘走得早,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妹妹……她还没及笄呢!本来想着攒银子,等她及笄了给她买个好的簪子,现在……唉……”
“明白了……”吕旺的执念所在是他的妹妹。
李兰曦从天坑里出来时,手中捧着一片枯叶——那里寄托着吕旺的魂魄。
李兰曦望着空荡荡的天空,眼底映射出悲悯。
她明白,无论是登闻鼓,还是江清晏现在走的路,只要人不开口,都没有什么胜算。
董贺……闵致允……陈广寅……他们又怎么会承认?
或许她该做点什么……
天空中,寒鸦阵阵,凄凉地宣告即将开始的腥风血雨。
17. 高中
洪正十三年三月十三。
李兰曦昨晚去了闵府、陈府以及于府,忙活了一整夜,终于在卯时之前回到江清晏的屋子里。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就是得提醒他一定要留意,不要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破晓未至,李兰曦缓缓飘进昏暗的房间里,刚要站定,烛光轰然填满整个房间。
江清晏倚在书案边,身上还穿着素白粗棉布制的搭护和裤褶,头发稍显蓬乱,眼皮惺忪,显然是刚睡醒。
四目相对,李兰曦一时间有些尴尬。
“有事吗?”江清晏率先开口,打破了微妙的气氛。
闻言,李兰曦愣愣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昂”字:“那个,就是……”
话在嘴边,却又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告诉他自己昨夜趁闵致允他们熟睡时做的那些事吗?还是告诉他于文海已经部署妥当了?
也许后者根本没必要提,江清晏那么严谨的人肯定早就参谋好了。
所有的一切最终只化作一句:“你今天,好好考。”
江清晏抬眼。
烛火摇曳下,李兰曦的魂体都被染上了明黄,那副身子已经透明到可以清晰地看见身后之物。
“你做了什么?”江清晏敏锐地察觉到她使用了魂力,不然不会是这般模样。
“你起得这么早吗?”就在江清晏询问的同时,李兰曦也脱口而出。
两个问题同时抛下,两人之间顿时被沉默填满。
江清晏忽然觉得,李兰曦好像对他生疏了一些,因为他不小心触发符咒的原因吗?
也好,省得天天在耳边吵。
想着,江清晏转身,端起一旁的小木桶,向院子里那口井走去。
李兰曦仍然呆立在原地,直到江清晏打了满满一桶水进来:“我要沐浴,你还不走?”
李兰曦稍稍抬眸:“水……”
水怎么了?江清晏看向木桶里的井水。
“冷。”李兰曦补充道,“水太冷,这个天气用冷水伤身子。”
江清晏有些无语——这么多年来,他沐浴几乎都用的冷水,偶尔遇上特殊日子才舍得烧水,没见得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正想着要赶“鬼”走的时候,掌心传来一股热气。
他看向李兰曦,只觉她的魂体又淡了一分。
然后,李兰曦就化为一缕青烟消散。
江清晏垂眸,掌心的热意不停,他提着木桶绕到简易的屏风后放下,褪下搭护,扯下一方帕子,将其浸没在水桶里。
水桶上冒着源源不断的热气,江清晏拧了帕子擦过脖颈、锁骨……
温热的水让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擦洗去了烦躁。
没过多久,江清晏就沐浴完毕,穿着一身青袍,湿漉漉的头发披下来,在背部的青袍面料上晕开一层更深的颜色。
屋子里空无一人,江清晏将木桶里的水倒入院子里的渗坑里,转而又回到卧房。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江清晏停在书案前整理着今日要用的考具。
他忽然想起李兰曦,脑海里浮现出那极淡的身影,便完腰从书案下抽出三支线香。
“李兰曦?”他试探地叫着。
刹时,屋子里花香弥漫,李兰曦的魂体又凝聚在他面前。
江清晏点燃线香,插进一旁的香炉里:“养养。”
三点火星忽暗忽明,火星上方袅袅的烟雾朝着李兰曦涌去,把她的魂体一点一点补实。
“谢谢。”
江清晏也不想去纠结昨晚她到底做了什么了,虽然他不想她掺合进他的计划里。
他收拾好考具,正要离开时,忽觉发丝干爽,背部的润湿也干透了。
“当心闵致允他们,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你。”
闻言,江清晏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他们打算让我背负殿试舞弊之罪,顺便对付首辅,是吗?”
李兰曦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惊叹于这位少年的谨慎和敏性,却也怜悯于带给他这份谨慎和敏性背后的往事。
最后,这复杂的情绪,只能让她说出一个“嗯”。
“我知道了。”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远处传来一声洪亮的鸡鸣,现在已是卯时。
李兰曦没有在屋子里停留,隐去身形,飘了出去。
屋子里,还未燃至一半的线香悄然落下一截白灰,袅袅烟气随着李兰曦飘出的动作在空中乱舞,随后归于平静。
李兰曦看到,江清晏一家人今日都起得非常早——娘亲柳韫为他端上热腾腾的面条,妹妹江音柔为他束发,弟弟江临渊坐在他对面,对着他有说有笑,时不时拍一下桌子,又晃一下凳子,江清晏也忍不住被他逗笑。
一切准备就绪,一家人送他赶考,途中,他和江临渊单独说了几句话,江临渊吸了吸鼻子,郑重地点头。
永安坊的邻居们今日都起得特别早,他们聚集在沿途,护送着江清晏,欢呼、打气的声音不绝,江清晏难得地挂上了笑容,回应着每一位邻居的期盼。
“江大郎!去给钱先生争口气!让那些官老爷看看你不是孬种!”
听到这句话的江清晏微微一愣,攥紧了拳头,随即用力点头:“放心,我不会让老师,让大家失望的!”
带着这份期望,江清晏和家人一起走出坊门。
唯有那算命的先生,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李兰曦飘在空中,目睹着这一切,最后,算命先生一抬头,竟于她四目相对。
他冲着李兰曦的位置咧开嘴笑,虽然在他眼里,那里仍是什么都没有,于是他撇开视线,有些吃力地站起来,没入人群之中/
那一瞬间,李兰曦是认为他看得见她的,在算命先生消失后疯狂地找寻他的身影。
但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错觉,或者只是碰巧——她太久没有和活人说过话了,以致于在江家人之后,她想要更多人能陪陪她。
她收回寻找的目光,转而投向江清晏奔赴的背影,追了上去。
算命先生驻足人群之内,目光透过喧嚣,似是望向虚空,又似投向江清晏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虽登青云梯,血沃牡丹殒,机关算尽掌乾坤,终是……喧阗声里,独行向渊,见天地不见卿卿……”
言罢,枯瘦的身影,没入人潮,再无踪迹。
承天门外人山人海,陆陆续续有贡士前来集合,李兰曦飘到承天门最高处坐下,俯瞰着众人为未来朝堂上的新星喝彩,俯瞰着三百贡士为渴求的青云路赴汤蹈火。
她看见柳韫含泪牵着江清晏的双手,江音柔和江临渊在一旁低声安慰;看见许凌从奢华的马车上走下来,小厮丁阳为他整理青色的衣袍;看见闵致允面无人色,整个人恍如隔世。
李兰曦看着闵致允的神色,嘴角勾起了一抹微笑。
看来是起效了。
终于,卯时末刻。
礼部尚书陈广寅站在殿门一侧,负责引导贡士入场。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威严,强自镇定,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心绪。
李兰曦笑容更深。
三百贡士身着青袍,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步入文华殿。
李兰曦跟着进入,坐在了大殿的横梁上,这个位置刚好可以俯瞰全局。
江清晏和许凌站在贡士队列的前列,身姿挺拔。
闵致允几乎是被家仆半搀半架着拖到队列中的。他锦袍下的身体微微颤抖,额角冷汗涔涔,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高踞丹陛之上的那几位重臣。
陈广寅侍立在御座旁,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紧握玉笏的手不停颤抖,宽大绯袍下的身躯绷得僵硬。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梦里的场景,凌迟的三千六百刀似乎真的割在他的身体上,生不如死。
闵渝鸿站在稍后的位置,脸色铁青,焦躁与怒火。
他几次想开口对身旁的陈广寅说些什么,都被对方僵硬的后背挡了回来。
他死死盯着儿子那不成器的样子,恨不得冲下去给他两巴掌,却又不得不强自按捺。
殿试在即,任何失态都可能成为政敌攻讦的把柄。
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首辅孟德铮与户部尚书许向辰。
孟德铮端坐于御座左首,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尤其在江清晏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审视与期许。
许向辰则面带温和笑意,目光更多落在自己那气定神闲的幼子许凌身上,见他天青襕衫纤尘不染,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蕴藉的从容,眼中便流露出满意之色。
“皇上驾到!”
随着司礼监秉笔太监一声尖细悠长的宣号,洪正帝身着明黄龙袍,在仪仗簇拥下登上丹陛,落座于金漆蟠龙御座之上。刹那间,承天门外万籁俱寂,所有目光都聚焦于那至高无上的身影。
“诸生平身。”洪正帝的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今日殿试,策问天下。望尔等尽抒胸臆,展露所学,为朕分忧,为国献策。”
礼官高声宣读策问题目:“问:若当今之世,边患未靖,民力疲敝,国库空虚。当以何策固边防、苏民困、实仓廪?”
……
题目宣读完毕,贡士们纷纷落座于早已备好的矮几前,研墨铺纸,凝神构思。一时间,偌大的文华殿内只闻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江清晏提笔蘸墨,动作沉稳。他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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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丝毫犹豫,笔走龙蛇,心无旁骛地将胸中方略倾泻于纸上。
许凌亦是不疾不徐,策论辞藻华美,引经据典,格局宏大,他偶尔抬眸,目光掠过前方江清晏的背影,随即有落回纸上。
而闵致允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冷汗浸湿了内衫。案上洁白的宣纸如同催命符,他脑中一片空白,昨夜背得滚瓜烂熟的枪手文章此刻竟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他几次试图落笔,墨汁滴落纸上晕开污迹,更添慌乱。他偷眼看向丹陛,父亲闵渝鸿焦急的眼神如同烙铁,烫得他几乎跳起来。陈广寅也频频投来警告的目光,示意他镇定。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心慌意乱,眼前浮现出那穷教书的向他索命的场景。
时间在沙沙的书写声中流逝。
终于,随着一声清脆的铜磬声响,司礼监太监高宣:“时辰到!诸生搁笔!”
贡士们纷纷停笔,无论完成与否,皆垂手肃立。礼官上前,将一份份墨迹未干的考卷小心收拢,呈送至丹陛前的长案上。
批阅在御前进行。洪正帝象征性地翻阅了几份试卷,将目光投向侍立一旁的大臣们。
孟德铮与许向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孟德铮率先出列,躬身道:“陛下,老臣之徒许凌应试,为避嫌,老臣请旨,不参与阅卷。”他目光扫过许凌的试卷,又补充道:“许尚书亦当避嫌。”
许向辰立刻跟上:“阁老所言极是。犬子许凌之卷,恳请陛下圣裁,或由其他阁臣、学士共同评阅,臣亦当回避。”
洪正帝懒懒地摆了摆手:“准奏。许凌之卷,朕亲自看看。”
他随手拿起许凌那份策论,仔细翻阅,微微颔首:“嗯,许家二郎,文采见识俱佳,可圈可点。”
至于其他试卷,包括江清晏那份,则由在场的其他几位大学士和翰林院掌院学士共同评阅。
评阅过程气氛凝重,几位学士时而低声讨论,时而提笔圈点。
孟德铮虽未参与,但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评阅席,尤其是当学士们传阅江清晏的试卷时,他捻须的手指微微停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约莫半个时辰后,评阅结果呈至御前。
大学士躬身禀报:“启禀陛下,诸生策论已评阅完毕。经臣等合议,会试会元江清晏,立论高远,切中肯綮,文理畅达,对策精详,当为第一甲第一名。许二公子许凌,文采斐然,见识宏阔,立论持正,当为第一甲第二名。其余名次,恭请陛下御览圣裁。”
洪正帝接过名册,目光在“江清晏”三个字上停留片刻。
他对这个连中两元的寒门少年有些印象,今日殿试这份策论,确实比许凌那份更显锐气和实干。
他沉吟片刻,朱笔在名册上勾画几下,朗声道:“传旨:洪正十三年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江清晏!一甲第二名,榜眼——许凌!一甲第三名,探花——周祺远!二甲传胪……”
洪正帝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每一个名字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江清晏的名字被第一个念出时,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惊呼和赞叹。
他本人却只是微微垂首,脸上并无狂喜,只是微笑得莫测高深——没有人看见。
李兰曦看见了,她知道,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甚好……
许凌听到自己名列榜眼,唇角笑意加深,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仪态翩翩。
而闵致允在听到三甲名单末尾才出现的名字时,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陈广寅和闵渝鸿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陈广寅和闵致允一样腿软得几乎站不住;闵渝鸿看向儿子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洪正帝念完名次,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正待开口赏赐新科进士时……
“陛下!”
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御前短暂的喜庆氛围。
只见新科状元江清晏,排众而出,在万众瞩目之下,撩袍跪在金砖之上。
他挺直脊背,抬眼直视着丹陛之上的九五之尊,声音清晰而有力地穿透了整个文华殿:
“臣,新科状元江清晏,蒙陛下天恩,拔擢于草莽。然,恩荣未敢先受,沉冤未雪,臣心难安!”
他深吸一口气,字字如金石坠地:
“臣之授业恩师,顺天府云栖书院教习钱康德,于今岁会试首日,惨遭毒杀,毙命贡院号舍!凶手构陷不成,竟伪造遗书,污其为自尽!此案疑点重重,冤屈滔天!刑部有司,或受蒙蔽,或存包庇,草草结案,致使真凶逍遥法外,冤魂含恨九泉!”
“臣,泣血恳请陛下——”
“重查洪正十三年贡院毒杀案!严惩真凶!为臣师钱康德——”
“昭雪沉冤!”
18. 翻案
三百贡士屏息,百官悚然,丹陛之上的洪正帝眉头瞬间锁紧。
“放肆!”一声厉喝炸响。
工部尚书闵渝鸿排众而出,戟指江清晏厉声道:“江清晏!你如今已是天子门生,金殿之上,御驾之前,岂容你如此狂悖无礼,妄议刑案,污蔑朝廷命官!”
“陛下宽仁,赐你状元荣耀,不思感恩,反在此危言耸听,扰乱朝纲!你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王法!”
然而,江清晏的脊梁挺得笔直,目光清正,毫无惧色地迎向闵渝鸿的眼神,声音沉稳依旧:“闵尚书明鉴!臣,江清晏,蒙陛下隆恩,拔擢于微末,得中状元,此身此心,确为天子门生。”
“正因感念陛下天恩浩荡,更因深知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垂范四海,故不敢不以赤诚相告!”
他微微一顿:“恩师钱康德,待臣如子,传道授业解惑,恩同再造。”
“臣今日所获荣光,本欲献于恩师座前,告慰其在天之灵。然,恩师含冤惨死,真相未明,凶手逍遥!”
“若臣因一己荣辱,便忘却师恩如山,缄口不言,任由冤魂泣血九泉,此等忘恩负义、不忠不孝之徒,岂配立于这金殿之上,受陛下垂青,为天子门生?此非辱没师门,更是玷污陛下识人之明,辜负陛下期许!”
他再次叩首,额角触及金砖:“臣今日冒死陈情,非为私怨,乃为天下公义,为逝者昭雪!”
“恩师一生清贫守节,执教育人,未曾行差踏错一步,却遭此无妄之灾,构陷污名!刑部有司未能明察,草率结案,已是失职。”
“若陛下因臣触怒而责罚,臣甘愿受廷杖,粉身碎骨,亦无悔无怨!只求陛下垂怜,重查此案,还亡者一个清白,给生者一个交代!”
“陛下既为天下士子之君父,门生有冤,岂能不闻不问?若蒙圣断,恩师泉下有知,亦当感念陛下圣德!”
洪正帝的脸色阴晴不定。
江清晏的言辞激烈,但句句在理,让他无法轻易忽视。
更关键的是,这几日京城因那张揭帖而激起的民怨沸腾,锦衣卫弹压都显得力不从心,他心知肚明。
若此刻在殿试放榜、新科状元陈情之际,再强行压下,恐非但无法平息民愤,反而会火上浇油,坐实了朝廷包庇权贵的恶名。
“陛下!”
孟德铮适时上前一步:“江状元所言,字字泣血,情真意切。钱康德一案,民间议论纷纷,舆情汹汹。老臣亦觉其中疑窦重重,仓促结案,恐难服众。今新科状元御前鸣冤,正是重查此案,廓清迷雾,以正视听之良机!”
“阁老此言差矣!”闵渝鸿急声反驳,“此案刑部早已查明,证据确凿,岂能因一黄口小儿妄言而反复?此风一开,朝廷威严何在?刑部尊严何在?”
“闵尚书!”许向辰也站了出来,“刑部尊严,在于明察秋毫,在于公正无私!若真有冤屈,为威严而拒查,岂非本末倒置?况民意汹汹,陛下圣心烛照万里,自有明断!”
三位重臣在金殿之上你来我往,言辞交锋,火药味十足。
陈广寅站在闵渝鸿身后,脸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眼神惊恐地四处游移,若非众目睽睽之下,他几乎想拔腿而逃。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外甥闵致允,只见这位闵家三公子更是面无人色,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
洪正帝看着下方臣子的争执,又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江清晏,听见殿外隐约传来的喧哗声浪,终于做出了决断。
“够了!”洪正帝喝止了争吵,“江清晏,你既口口声声有冤,且言已有实证,人证何在?物证何在?若敢欺君,便是状元,朕也决不轻饶!”
江清晏心中一凛:“回陛下!人证董贺,乃此案关键,已幡然醒悟,愿吐露实情!此刻应已押至宫外,由刑部清吏司郎中于文海大人看管,等候陛下传召!另,凶器瓷瓶,亦在于大人处!”
洪正帝闻言,目光扫向一旁的秉笔太监。太监立刻躬身:“回皇爷,贡院一案,初始确系刑部清吏司郎中于文海主理。”
“宣于文海,带人证董贺,即刻上殿!”
旨意下达,殿内气氛愈发凝重压抑。
片刻后,一阵沉重的镣铐声由远及近。
于文海身着官袍,神色肃穆,带着两名衙役,押着一个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的青年踏入文华殿——正是失踪多日的董贺!
他形容枯槁槁,眼神呆滞,被拖拽着前行。衙役手中,还捧着一个用布帛包裹的证物盒。
横梁之上,一直俯瞰全局的李兰曦,此刻也瞪大了眼。
她隐去了魂体,就是江清晏此时也看不见她。
她看到董贺这副模样被拖进殿,看到闵致允和陈广寅瞬间惨白欲死的表情,她知道,江清晏精心编织的网,终于到了收束的时刻。
“罪……罪民董贺……叩……叩见陛下……”董贺被按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洪正帝俯视着这个狼狈不堪的青年,沉声问道:“董贺!关于贡院钱康德一案,江清晏称你有内情禀报。朕问你,钱康德究竟是如何死的?是否真如刑部结案所言,系自尽?”
董贺身体剧烈一颤,下意识地就想狡辩:“陛……陛下……是……是自尽……”
“董贺!”江清晏猛地抬首,声音如寒冰裂石,“恩师钱康德,一生教导我等‘君子坦荡荡’!他是你的老师,你却亲手将毒药倒进他的水囊!事到如今,当着陛下和天下士子的面,你还要用谎言玷污他的清名吗?午夜梦回,你可曾见恩师七窍流血,向你索命!”
几乎在江清晏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无形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董贺身侧。
奇怪的是,殿内其他人并无反应。
董贺猛地打了个寒颤,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昨夜那场永世难忘的噩梦——浑身青紫、七窍流血的钱康德就站在他床边,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地质问:“董贺……为何……为何害我?为师待你……不薄啊……”
“啊——不是我!老师!我不是故意的!是闵致允!是闵致允逼我的!他说我不做就杀我全家!还要让老师死啊!老师饶命!饶命啊!”
巨大的恐惧、刻骨的愧疚和连日来的精神折磨彻底冲垮了董贺的防线。
他涕泪横流,趴在地上疯狂磕头,将压抑多日的秘密嘶吼出来,“鹤顶红!是鹤顶红!瓷瓶是闵致允给我的!他让我在搜检前倒进老师的水葫芦里!他说老师知道了他找人替考的事必须死!事后他给我五千五百两银子,让我去扬州!陈尚书是他舅舅,会帮他遮掩!都是他们逼我的!老师我对不起您啊!”
他语无伦次,却将闵致允、陈广寅的阴谋抖落得一干二净。
闵致允吓得魂飞魄散,跳起来指着董贺尖叫反驳:“你血口喷人!董贺!你这畜生!定是江清晏将你囚禁,严刑拷打,屈打成招!陛下!陛下明鉴啊!”
于文海立刻接口:“董贺身上并无新伤,刑部从来没有用刑!其精神恍惚,非因拷打,实乃良心煎熬,日夜被恩师冤魂惊扰所致!此乃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他目光转向于文海带来的证物盒,“凶器在此!此瓷瓶乃宫廷禁药鹤顶红所盛之器,正是闵致允交予董贺之物!臣与赵氏女在钱师坟前掘得,旁有死鸟为证!仵作可验,瓶内残毒与钱师所中之毒一般无二!”
“胡说八道!”
闵渝鸿见儿子被指认,急怒攻心,也顾不上仪态,厉声喝道:“江清晏!空口白牙!你说这瓷瓶是致允的,有何凭证?此等寻常白瓷,满京城何处买不到?焉知不是你栽赃陷害!”
许凌此时上前一步,对着闵渝鸿微微一揖:“闵大人,宫廷禁药鹤顶红,管控极严,绝非寻常百姓可得。董贺一介寒门举子,从何途径获取?”
“其供词中,闵公子以权势、银钱威逼利诱,逻辑清晰,细节详实。反观闵公子,殿试之上失魂落魄,名落孙山,与平日‘才名’大相径庭,此等表现,岂非更印证了董贺‘替考’之言?”
“若说物证尚需佐证,这人证、动机、行事手段,环环相扣,指向已然明确。闵尚书一味指责江状元栽赃,莫非是想以势压人,混淆视听?”
“许凌!休要在此胡言乱语!”闵渝鸿气急败坏。
就在闵渝鸿父子被逼得节节败退之时,一直惶恐不安的陈广寅,眼见董贺已经招供,闵致允眼看也要顶不住,心知必须自救。
他强撑着站出来,声音发颤:“陛……陛下!董贺神志不清,言语混乱,其言不可尽信!或许……或许他是被囚禁折磨,惊吓过度,产生了臆想!至于致允……他……他此次殿试发挥失常,或许是压力过大,一时失态,与贡院之案未必相干啊!江清晏与董贺素有嫌隙,此乃公报私仇,构陷忠良!陛下明察!”
他话音刚落,横梁上的李兰曦眼中寒光一闪,一缕意念无声无息地锁定了陈广寅。
刹那间,陈广寅眼前景象骤变!金碧辉煌的文华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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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阴森可怖的刑场!他被死死绑在木桩上,周围是面目模糊、手持利刃的刽子手。
冰冷的刀锋贴上了他的皮肤,剧痛传来——第一刀,小腿上的一片肉被活生生剐下,鲜血喷涌。
耳边响起一个冰冷无情的声音:“招供,说出所有实情,便给你个痛快。否则……三千六百刀,慢慢享受……”这声音和场景,与他昨夜的噩梦完全重合。
“啊——!不!不要剐我!我说!我全说!”陈广寅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双手疯狂地在身前挥舞,“是我!是我帮致允安排的!伪造遗书也是我让手下人模仿钱康德笔迹做的!我怕江清晏察觉后闹大,才让闵致允想办法在贡院里解决他!陛下饶命啊!饶命啊——!”
他涕泪横流,瘫软在地,□□处迅速湿了一大片,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这一下,真相彻底大白。
“陈广寅!你……你疯了吗?!胡说什么!”闵渝鸿目眦欲裂,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妹夫。
闵致允则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于文海上前,呈上那个关键的白瓷瓶,并补充道:“启禀陛下,除董贺外,臣还查获数名传递消息、参与伪造的吏员,皆已招供画押,证词与董贺、陈广寅所言相互印证!”
孟德铮看着闵渝鸿父子以及陈广寅绝望的神情,声音沉重而有力:“陛下!此案脉络已然清晰!科举抡才,国之重典,闵致允、董贺、陈广寅,沆瀣一气,舞弊在前,为掩盖罪行,更毒杀清正师者,构陷忠良,伪造证据,欺君罔上!”
“其行径之卑劣,手段之狠毒,令人发指!更激起民怨沸腾,动摇国本!若不严惩,何以告慰冤魂?何以平息民愤?何以正朝廷纲纪,肃清科场积弊?!”
洪正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死死盯着瘫软在地的闵致允、陈广寅和魂不附体的董贺,又扫过面如死灰的闵渝鸿。
殿外隐隐传来的百姓喧嚣声浪,以及孟德铮那句“动摇国本”,更应征了此刻的情况。
民意如沸,铁证如山,众目睽睽之下,他已无任何转圜余地。
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猛地窜起。
“好!好一个沆瀣一气!好一个欺君罔上!”
洪正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朕的礼部尚书!朕的肱骨之臣!朕的皇亲国戚!竟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祸乱朝纲之事!”
他目光扫过阶下罪囚:“闵致允!董贺!谋害师者,科举舞弊,罪大恶极!着即腰斩弃市!以儆效尤!”
“陈广寅!身为礼部尚书,知法犯法,包庇凶犯,伪造证据,欺君罔上!着即凌迟处死!诛三族!抄没家产!女眷没入教坊司,男丁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闵渝鸿!”
洪正帝的目光最后落在摇摇欲坠的闵渝鸿身上:“教子无方,纵子行凶,虽未直接参与,然其子罪孽滔天,尔难辞其咎!罚俸三年,闭门思过!削去一切兼职,以观后效!”
“陛下——!”闵渝鸿悲呼一声,瘫倒在地。
闵致允、陈广寅、董贺三人则被如狼似虎的侍卫粗暴地拖出殿外,绝望的哭嚎和求饶声渐渐远去。
洪正帝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看向依旧跪在殿中的江清晏:“江清晏,你为恩师鸣冤,不惜以身犯险,其情可悯,其志可嘉。今朕已为你师雪冤,严惩凶徒。望你日后谨记今日之言,秉忠持正,为朕分忧,不负这状元之名,亦不负你师在天之灵!”
江清晏心中巨石落地,深深叩首:“陛下圣明烛照,为臣师昭雪沉冤!臣,江清晏,叩谢天恩!此生必当竭忠尽智,以报陛下再造之恩,以慰恩师泉下之灵!”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丹陛之上,洪正帝疲惫地挥了挥手。
横梁之上,李兰曦悄然取出了那支闪烁着微光的紫竹毛笔。
她指尖轻抚笔杆,哽咽地低语:“钱伯,您看到了吗?污名已洗,真凶伏诛,河清海晏,终有可期,您……可以放心安息了……”
那支饱含钱康德执念与的毛笔发出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芒,是解脱,亦是欣慰。
殿内檀香袅袅,经此一番惊天波澜,终于归于一种沉重而肃穆的平静。
新科状元江清晏缓缓起身,阳光透过高大的殿门,落在他的青袍上。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这一刻,恩师的沉冤得雪,终于为他卸下了最沉重的一道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