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不当捉妖师》
1. 失语佛(1)
如今已是三月春,月光仍旧阴森森的,镀着一层淡淡的银边。
李二牛顺着土墙根往家走,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嘬了几口不甚乏味。
寒风乍起,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佝偻着腰裹紧单薄的布衣。
想起今日吃酒又被东家赶出门,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
“呸,那群混犊子狗眼看人低!”
说罢,他暗自得意起来,自己出口成章,若是去科考定能比村长考取的功名还要高。
说起那村长,算是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个穷酸秀才,竟能骑到他的头上。
越这般想,李二牛心中越是忿恨,不由得双脚用力,肩膀歪斜得愈发厉害。
这时才趁着月光看清,他原是个跛脚。
忽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从身后传来,他浑身僵直,后脖颈的汗毛瞬间根根竖起,心头无端升起一股冷意。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背后空无一人,只有远方树丛隐于月色下,黑影憧憧。
听闻近日村子里闹鬼,李二牛不由得牙根打颤,恐惧像数万只小虫爬满他的全身。
他朝墙根处越贴越近,转身近乎跑了起来。
可双腿已然卸力,越走越觉得胯间越像在磨他的骨头一般,疼得尖锐。
月光也紧跟着他的脚后跟,密密匝匝织成了一张网,罩住了李二牛的后背。
而在他身后现出了一张诡异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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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岭,残虹照寒鸦。山林成风,偶有瑟瑟之声。
山间一座破庙前停着一行人,皆是身着红黑皮甲,腰间挎着短刀。而在队伍中央,是一架木质的囚车,车内拷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
为首的那人墨发高高束起,面若冠玉,丝毫不带一点风尘仆仆的疲态。
他一袭藕粉色圆领锦袍,腰间挂着一块镂雕双狮珩玉,与寻常玉佩不同,周身笼罩着一层温润的柔光。
裴因本是按察司提刑按察使,此行为押解雍州倒卖私盐的县守,途径此庙稍作歇息。
他手持一把青绿色短剑,翻身下马。四周荒草丛生,眼前的庙宇年久失修,破败不堪。
行至庙前,大门紧闭,可一旁的墙却已塌了大半。
他拨开门前肆意生长的杂草,踢开残破的红砖探头向庙内一看。
只见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跪拜在佛像前,一动不动。
溶溶夕阳透过砖瓦的缝隙照了进来,照到神佛之上,也照到那人的身上。
佛像半阖双眸睥睨而下,此时有种诡异的虔诚。
裴因察觉不对,他赶忙走上前,却在看清那人身体的瞬间顿住了脚步。
男人浑身透着青白,从头到脚布满了细碎的伤口。
细细看去,那些伤口毫不粗糙,一看便知是有人拿着锋利的刀,一点点割开他的皮肉,慢慢放干了血。
待意识回笼,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走到门前,抽出已然腐蚀的门栓,使劲推开门。
大门轰然而开,土石稀稀拉拉往下掉,弥漫成雾。
天光乍泄,待尘土散尽,众人这才看清庙内那个赤|裸的男人。
那贩私盐的县守旋即惊叫着喊:“那是什么,那是个人吗?”
他边喊边挣扎,手腕的镣铐被他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裴因并不搭理他,只是吩咐余旧,派人将这座庙宇的四周围起来,不得有任何人进出。
而后目光在众人里逡巡一周,最终落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身上。
“听闻你在入司前做过一段时间的仵作,和我过来检查尸体。”
听到尸体二字,那县守像是发了疯,愈发高声尖啸。
“死人了,死人了,咱们走吧。裴使,别在这破地方了,咱们走吧,晦气死了。”
裴因被他吵得烦,撇了下嘴角轻啧一声,一个转腕指尖便多了颗小石子,指腹轻轻一弹。
只听得噗一声,刚巧打在那人的哑门穴上,那人顿时闭口不言。
眼下不像在长安,按察司查案皆会配备检验吏,再不济也有衙门请派来的仵作。
如今连验尸箱都没有,二人只能简单处理尸体。
裴因在尸体周围转了转,发觉并无多余的脚印,也没有拖拽的痕迹。
若是凶手与死者相熟,将他约至古庙中,再将其杀害,自然是没有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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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和拖拽的痕迹。可若是在此地放干了血,为何周围不见丝毫血腥气。
这般想着,他走到佛前的香炉旁,用食指沾了点香灰轻捻了下,又放在鼻下嗅了嗅。
此处四面通风,落下的香灰会更薄,颜色也会偏浅。可香炉内覆上的那层香灰颜色偏深,分明是近日才燃的香。
“余旧,这座庙周围是不是有处村落?”裴因唤来余旧。
“回裴使,东南五里处确有一座村子。”余旧朝他作了个揖回道。
“裴使,这尸体好像不太对。”那个瘦瘦小小的按察吏面露难色,“这人的膝骨被钉子钉死在了里面。”
听闻此话,裴因连忙走上前,蹲下身仔细看去。
此人跪伏在地,像座山似的岿然不动。可膝骨却被三指粗的楔钉夯死在了蒲团上,翻出的皮肉已没了血色,露出森森发灰的白骨。
尽管如此,奇怪的是,竟然一滴血也没流出来。
裴因暗觉事情不妙,这手法若是人为,未免有些太诡异了。
他伸出两指感受尸体的温度,冷得像是要结霜,阴气简直要渗到骨头里。
尸体头顶的头发也稀稀拉拉,露出的头皮红一块白一块,疙疙瘩瘩像是得了皮癣。
这皮癣一直蔓延到后脖颈的痦子上,甚至分不清是痦子上长了疙瘩,还是疙瘩上生了痦子了。
尸体的上半身微微弓起,僵硬如冰坨。薄刃划出的伤口处与膝骨的血肉并不相同,这些细细碎碎的刀刃里划出的并非发白的皮肉,而是幽深的暗黑色。
而弯曲的下半身有些许大大小小暗红色和紫红色的斑痕。
“回裴使,尸体已经死亡一日有余。”
那位瘦瘦小小的官吏说。
“可他却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
裴因不免疑惑,若是正常尸首,死亡一日肉身便会腐烂发臭,可这具尸体的皮肉却与常人并无二异。
疑点甚多,裴因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却听到一个声音说。
那声音近乎于鬼,毫无人烟气,缥缥渺渺倒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他听到,
“因为他被尸鬼吸干了血啊······”
2. 失语佛(2)
裴因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破烂道士服,腰间挂着些稀奇古怪物件的女子,被拦在了庙外。
那女子收起手里的罗盘放进身后的布包,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
这时,女子的背包剧烈抖动起来,忽从里面窜出一只黑得发亮的猫,嗖的一下直窜到裴因的脚边。
他并没设防,着实吓了一跳,硬生生撤出好几步远。
突然的变故让守门的人放松了警惕,温堇禾顺势闯了进去。
她弯腰抱起黑猫,哄小孩似的顺了顺它的毛。
见裴因仿若惊弓之鸟,她甚觉奇怪,看看裴因,又看看怀里的猫,转身对着裴因说。
“你怕猫啊?”
裴因并没有搭理她,只是上下打量着这个忽然闯入的可疑之人。
这女子看上去倒像是温顺可人的模样,可他识人一术习得精妙,总觉得这张纯良的皮下,藏着令人生怖的鬼。
整张脸独有那双眼睛尤其黑亮,像是浸了水的琉璃,可细看去却透着些许阴冷。
总结来说,不像个好人。
“你是何人?”裴因适才开口。
“过路人。”温堇禾不咸不淡。
说罢不等裴因反驳,便朝尸体抬抬下巴,只扫一眼便笃定说道:“这人面色青白,身上伤口遍布,活像个纸扎人。按理说失血过多的尸体该是干瘪的,可他的肉身仍旧十分丰盈。”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一看便是尸鬼的手笔。”
“被尸鬼吸干了血的人灵魂俱灭,尸身也不会腐坏。或许凶手是想让这人长久跪拜神佛,一直赎罪下去,直至世间毁灭。”
她直直望向跪拜神佛之人,眼底无波无澜,像是神明借她之口的呢喃。
祯明九年,妖鬼横行。人苦于妖魔久矣,却不得其法。于是捉妖师应道而生。
虽说妖自古以来便和人共存一世,可却在九年前,一夜之间横空生出尸鬼,与妖物一起为祸人间。
而这尸鬼却是比妖还可怖,因为它沾了人气,是从人变化而来的。
虽说裴因已隐隐猜出些端倪,可仍旧半信半疑,“若真是尸鬼所为,那为何还要把他钉在蒲团上,一刀一刀凌迟他,这分明是人的手笔。”
温堇禾听后轻笑一声,白皙的手指缓缓抚过黑猫的皮毛,低声而语,“公子所言不错,确实是人的手笔。可若是人与尸鬼合盟,人要复仇,尸鬼吸血,公子当如何呢?”
此话一出,众人心中大骇。在这荒郊野岭,若真有尸鬼出没,怕是他们这一众人都见不到明日的朝露了。
眼见天黑了下去,裴因愈发担心。
若尸鬼再次现身,最先遭殃的怕不止是他们,还有五里之外的那座村子。
气氛有片刻凝滞,这时温堇禾怀里的猫却状似不满地喵了一声。
她上下颠了颠,哄着它道:“知道你饿了,别急啊,我这不是正在给你找吃的吗。”
裴因听闻,定神看了眼猫,而后从胸口处掏出半块干巴的饼,递给温堇禾。
“姑娘若是不嫌弃,我这儿还有半块饼。”
温堇禾觉得讶异,看了裴因半晌,想从他的脸上分辨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随后扯了下嘴角,弯出一抹让人无法挑剔的微笑,说。
“多谢公子好意,小黑它不吃这些东西。”
话音刚落,裴因伸出来的手就僵在了半空,正不知所措时,却听到温堇禾说。
“它只吃尸鬼。”
裴因恍然,“难不成姑娘是捉妖师?”
怪不得这女子看上去阴森森的。
虽说九年前横生尸鬼,可万物相生相克,它的天敌便是食尸兽。
而食尸兽所认的主人,必定是捉妖师。
“算不得捉妖师,只是会点小法术罢了。”
温堇禾绷直了嘴角,像是不愿承认什么,眼底晦暗不明。
“姑娘谦虚了。”裴因说。
温堇禾轻笑一声摇摇头,抱着小黑就要朝庙门口走,裴因见状忙喊住她。
“眼下天色已晚,姑娘出去怕是有危险。”
此话一出,温堇禾顿住了脚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回头粲然一笑,说:“所以要出去给它觅食啊。”
尸鬼与妖不同,妖是世间生灵修炼所化,与人共生。而尸鬼却只能在夜深之时出没,白日里便附身在活人身上。
而方圆百里内,只有数里外那一家村落,必定是尸鬼的盘中餐。
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许这个倒霉催的尸鬼将会是温小黑的盘中餐。
裴因听后连忙说道:“姑娘是否要去不远处的村子,若是如此,在下可否同行?”
他越发笃定,凶手若与尸鬼合盟,定是那座村子里的村民下的杀手,这一趟他不得不去。
温堇禾奇怪地扫了他两眼,心中只觉此人多管闲事。一间破庙里的无名尸,何故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
看此人身形玉立,面容白皙,合该是京中锦衣玉食长大的,并未吃过分毫苦,也难怪遇事都想凑一凑热闹。
她觉得裴因是在找死,便没好气地说,“若是尸鬼出没,还望公子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可没闲工夫上演英雄救美的戏码。”
裴因被她噎得说不出话,但仍旧转头吩咐余旧在周围守好破庙,切忌打草惊蛇。
随后拿起搁在香案上的青绿色短剑,便要出门。
可堵在门口的温堇禾却欲言又止,她上下打量了裴因一番,有些嫌弃地蹙了蹙眉,“公子不若换身衣物再去?”
她只觉裴因这一身粉在一堆红黑皮甲之中显得愈发扎眼,活像一只成了精的莲藕。
尤其走起路来,腰间的珩玉缀着流苏软软的搭在他的腿上,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
温堇禾不由得朝那块玉佩看去,雕镂的双狮栩栩如生,张牙舞爪像是要从玉中疾奔而出。
可她愈发盯着那块珩玉,却愈发感到不止一股妖气在里面横冲直撞。
那妖气像是被禁锢在璇玑之中,久久不得而终。
温堇禾双眸渐深,她的目光从玉佩移到裴因的脸上,心中疑虑渐生。
裴因却低头看了眼自己精心搭配的衣物,虽然很是欣赏自己的穿衣品味,但考虑到夜行于此有些招摇,还是朝余旧要了件黑色披风。
二人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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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免打草惊蛇,并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去了村口。
周围黑影憧憧,风呼啸着卷过树林,惊起众鸟高飞,像是无数怨鬼在呼号。
裴因心中惴惴,只觉喉中干涸,吞咽了几下,下意识握紧了腰间挎着的短剑。
温堇禾斜斜瞥了他一眼,像是看透了他,不紧不慢地说:“可是怕了?”
“只是有些冷罢了。”裴因咬死不屈,只是一味攥紧了剑柄。
待他说罢,温堇禾挑眉不语,只是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符纸,顺手掐了个诀。
那黄纸瞬间烧了起来,不出几个呼吸便已燃尽,只留下一小盏萤火,飘在空中发着温温的光。
那盏光好似还留着燃火的余温,裴因瞬觉温热起来。
透过暖黄的光,他侧目看见温堇禾鸦羽似的睫毛,长长的在鼻梁上打下一片阴翳。光笼罩着她,整个人暖融融的。
不多时,二人便隐约看到村口的影子。整个村子陷入静谧之中,月光冷冷清清洒下来,照见二人脚下的路。
模糊中温堇禾看到一抹黑影隐匿在村口的草垛后,那形状像是蹲着一个人。
那黑影骤然起身,像个幽魂倏地飘到他们二人面前。
这才借着月光看清,这黑影原来是个又高又壮的男人。
这男人的肌肉像一坨坨肿块长在身上,估摸着比温堇禾高出一个头有余。霍然站在眼前,像是凭空长出了一座石山。
可说是莽汉却又不妥,这人的眼中分明透着痴傻,嘴边仍挂着几滴涎液,舔着手指痴痴地朝温堇禾笑。
他手舞足蹈,双腿岔开挡住了二人的去路,张口询问却仍是透着一股孩子气。
“嘿嘿,你们是来演戏法的吗?演戏法好啊,演戏法好啊,爹爹告诉我,演捉妖的戏法,把那些坏妖都捉住,都抓住哈哈哈!”
温堇禾万分嫌弃,生怕口中喷出的涎液溅到她的身上,赶忙向后撤了几步,绕开他继续向村口走。
可每每她一绕开,那痴儿每次都能挡在她的身前,像是就和她杠上了一般。
气得温堇禾从袖口处拿出一张符纸,夹在两指中间念起咒来。
符纸刚刚烧到一半,裴因却将手搭在她的手腕上,向下压了压,低声道:“切勿打草惊蛇,我们何不顺势而为。”
温堇禾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旋即转腕将燃烧的符纸熄灭,只是盯着悬在她腕上那三根骨节分明的手指,不发一言。
她很讨厌有人触碰她,不论男女,连她师父也不例外。
反应过来的裴因像被烫到了似的迅速收回了手,低声对温堇禾说了抱歉,随后清了清嗓子,像哄孩子般对这痴儿说:“我们就是你爹爹请来演戏法的。”
那痴儿听后浑身写着高兴,拍起手来围着裴因他们二人直转圈,嘴里还呼喊着,“好耶好耶,演戏法的来喽,演戏法的来喽,阿川可以看戏法喽。”
“阿川是你的名字吗?阿川可不可以带我们进村?”裴因接着说道。
痴儿看着他只是嘿嘿地笑,拍着手唱着歌转身便进了村子。
而在转身的那瞬间,不知是否是月光落到了他的眼底,竟现出一霎精光。
3. 失语佛(3)
二人跟着阿川进了村,夜色已深,家家户户皆闭门不出,仅有几家纸糊的窗内透着些许微弱的光。
寒风萧瑟不止,整座村落沉在夜色中,高悬的月色只笼在那一小片方寸之地,像戳出来的一盏萤火。
温堇禾从背包里掏出罗盘,青铜的外盘上附着一层铜锈,盘内血红色的经纬线交错,而磁针上蜿蜒攀附着一条石雕的龙,丝毫不见摆动的痕迹。
一切寂静如常。
他们跟着痴儿到了家,屋内闻声走出一个老人。
那老汉鬓边已然花白,脸上沟壑横生,眸中尽显疲态。
他颤巍巍走到阿川身边,右手蜷起拳头狠狠敲打阿川的后背,训斥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才回家,还知道回家吗?”
阿川被打得哇哇直哭,直呼说要看演戏法的,把演戏法的带来了。
这时老人才察觉跟在阿川身后的二人。
见有生人到访,他忙上前询问,“二位贵人,你们这是······”
温堇禾并不答话,只是双手抱臂环视这间土屋。
一旁的裴因见状朝老汉作了个揖,“老人家多有叨扰,晚辈姓裴,单字一个因。”
说到此处,他略有顿然,朝温堇禾瞥了一眼接着说道,“我们兄妹二人本是进京寻亲戚,没曾想路经此地已是深夜,四周也没个驿馆,不知前辈可否允我兄妹二人在此借宿一晚?”
老人好心,担忧他们兄妹二人风餐露宿被野兽叼走,便领着他们进了屋,甚至还拿出多年舍不得喝的茶叶来招待他们。
聊了几个来回,二人方才知道这所村子名为石荆村,而老汉是石荆村的村长,独自把阿川抚养长大,而他这个傻病简直是老天瞎眼,自娘胎里生出来便是傻的。
待安顿好所有,温堇禾吹灭油灯,偷偷溜了出去。
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围上暗灰兜帽,沉甸甸的包坠在身后,从布包的缝隙里探出一颗黑咕隆咚的小脑袋。
小黑将头搭在包外,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橄榄绿的眼珠在夜里愈发透着荧光。
温堇禾被小黑拱得直痒痒,走到半路停了下来,低声训斥,“小黑别乱动。”
那脑袋又慢悠悠缩了回去,短促地喵了一声,时不时从里面现出小小的爪痕。
温堇禾从怀里掏出罗盘,站定等了一瞬,盘内血红色的线因感受不到尸鬼的气息逐渐变得暗红,像快要枯涸的河底。
而盘卧在指针上的游龙仍旧纹丝不动。
她不禁蹙眉,当时在破庙尚且还能察觉到残存的一丝尸鬼气息,可在此却半分也感知不到。白日里还尚可解释,可在夜里这般定是有人刻意掩盖。
会是谁呢?
这村子并不大,温堇禾寻觅无果,兜兜转转两三圈又回到了这里。
她找了棵村里的参天大树,三两下便爬了上去,找了处结实的树杈躺在上面,纵观整个村子,一览无余。
“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冷不丁一句声音从温堇禾背后响起,把她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看去发现裴因已经悄无声息来到她的身后。
“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温堇禾很是不满,但她仍旧坐起身,双腿跨在枝干上,给裴因腾出个位置。
已是子丑交际,月亮发着蓝光,冷冷地望着仍蹲在树上的俩人。
温堇禾的腿蹲得发麻,整座村子仍旧像死一般寂静。
趴在身后的温小黑也禁不住抗议,喵喵叫了几声。
“别叫了别叫了,它不出来我也逮不到啊。”温堇禾也很是幽怨,“要不,你吃点裴公子的饼充充饥?”
裴因瞬觉羞赧,脸上有些烧得慌,却仍旧一脸认真转头问小黑,“还在我怀里放着呢,你······你吃吗?”
可小黑连个眼神也不留给他,背过身又躲进包里去了。
数次在这黑猫身上吃瘪,裴因心中忿忿,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学着小黑的样子也背过身去决意不再理它。
就在这时,裴因却看到一个行踪鬼祟的女子从一间茅屋里出来。
那女子身着并不起眼的寻常布衣,手里掂着的物什上面盖着一块黑布,辨不清是何物,不过看形状倒像一个食盒。
她贴着墙根走走停停,不时回头望一望,最后在另一间土屋前停下。
那房间四周密不透风,只有一扇门却还被锁了三道锁。
女子折腾了许久,终于将那扇门开了一道小缝,眼见左右无人便迅速钻了进去。
裴因觉得很是可疑,可温堇禾却掏掏耳朵,“多虑了,罗盘又没动,便绝不是尸鬼作祟。”
“万一是它失灵了呢?”裴因瘪瘪嘴,朝她手里的罗盘指了指。
温堇禾听后狠狠剜了他一眼,眼刀锋利,逼得裴因把伸出的食指渐渐缩了回去。
眼见风平浪静,温堇禾打着哈欠实在撑不住,便说要回去睡觉。可却在房间的门口发现了阿川的身影,她顿觉不妙,忙跳下树去阻止。
等到了门前已然来不及,阿川盘坐在地上双眼瞪得犹如铜铃,托着腮直勾勾看着她,看得温堇禾心中直发毛。
“我要看演戏法,我要看演戏法!”阿川突然发作,站起来围着温堇禾转圈。
温堇禾左右摆脱不得,气急之下,她反手掏出一张符纸,刚想施咒,却见一道灼热的目光盯着她的手。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那明明不该是一个痴儿的眼神。
翌日清晨,村长招呼他们吃早饭,却见到温堇禾眼底一片乌青,随口问了句。
“裴姑娘昨夜睡得不好啊。”
昨日被阿川折腾得一夜未眠,卯时才将将躺在榻上,却毫无困意,反而被公鸡打鸣的尖锐声吵得头疼。
她木着脸,只是冷冷说了句。
“我姓温。”
刚巧入座的裴因听到了她的话,在村长探究的眼神中,只能囫囵着打圆场,“不是亲兄妹,是表兄妹。”
村长了然,招呼着他们坐下,而后给阿川胸口处垫上一块围涎,给他盛了一大碗米粥,哄他好好吃饭。
“老丈,村里近日有人失踪吗?”裴因状似无意提起此事。
“裴小友何故这么问?”村长疑惑不解。
“这一路来我们兄妹二人所遇山匪甚多,所以就想问问这周围有没有山匪。”裴因漫天胡诌,谎话张口就来。
“山匪倒是没有,不过这几天好像听说村子里有闹鬼的迹象。”村长满面愁容,正欲往下说,阿川便开始哭闹起来。
他涕泗横流,狠狠揩一把鼻涕就往村长身上抹,嘴里还惊叫着有鬼,有鬼啊。
村长一边给阿川擦着脸,一边略带歉意地朝温堇禾二人笑笑。
而温堇禾像条毒蛇般直勾勾盯着阿川,眼底晦暗不明。
就在此时,一个留着三指长小胡子的男人火急火燎跑进屋内,高声喊着,“村长不好了,二牛不见了。”
听闻此话裴因与温堇禾皆是心中一凛,却都缄口不言,只是转头看向村长。
“怎么回事?”村长问。
“这两天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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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患了皮癣,但他腿脚又不方便,我就每天给他送药。”胡子男人眉间一团焦色,“可这一连两天了,他家里都没人,我怕他别是被狼崽子叼走了。”
这胡子男人本是村里的村医,心眼好,遇到苦处的村民们他是能帮就帮,可没成想遇到这档子事。
“失踪这人的皮癣是不是长在头上,头发也掉的稀稀拉拉,后脖颈还有一个痦子?”
裴因放下筷箸,面容严肃。
“是,不过这位后生是如何得知······”村医言语有些犹豫,上下打量着这位面孔陌生的年轻后生。
确信死者为李二牛后,裴因站起身,从胸口掏出一块黑金腰牌,牌头上还镶着一块透绿的翡翠。
“提刑按察使办案,村长和这位先生请随我去一趟村口的破庙,李二牛死在那里了。”
赶来看热闹的村民这才看清,那玄黑腰牌上面清晰篆刻着几个大字,“提刑司按察使”。
村镇里的人总是惧官,看到这位少年实则是朝廷命官后,两股战战,齐齐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温堇禾安然坐在板凳上,抱过刚醒来的温小黑,小声嘟囔,“真是好大的官威。”
那痴儿依旧神志不清,将碗里的饭菜全数糊到自己脸上,边糊边咯咯直笑。
却在无意间与温堇禾四目相对,她拿起小黑的前爪向他挥了挥,而后朝他鬼魅一笑。
村民们闻讯赶到破庙,见到李二牛的惨状皆是瘫软在地。
问过村民们才知道,原来李二牛无父无母,单身汉一个,住在村东头。为人很是不错,也没有仇家,实在想不到会有谁来谋他的命。
村民们围在庙门口窃窃私语,不时有几句低语飘进裴因的耳朵。
“死得这么诡异,肯定是被冤魂缠上了,真是造孽啊。”有个村民说。
“不会是水鬼来索命的吧?”另外一个男人声音颤抖。
听到此话,裴因神色一凛,快步走到他们身旁,“什么水鬼?”
那男人像有顾虑似的瞄了眼村长,半遮住嘴低声说,“半年前阿川落水,是李二牛救了他。我就猜会不会是二牛让水鬼盯上了,这才······”
而在破庙内,温堇禾蹲在地上与温小黑逗趣,耳朵却支棱着听到阿川溺水一事。
她努嘴逗弄着小黑,摩挲着它的下巴说:“等着饱餐一顿吧。”
“温···温姑娘?”村长走到她身边试探着喊她,他依稀记得清早起来,她说自己姓温,“你和那位官爷?”
“我与他萍水相逢,陌生人。”温堇禾头也不抬,“不过我倒是对您儿子一见如故,说不准还能治好他的痴症呢。”
说罢站起身,笑盈盈看向躲在村长身后的阿川。
村长听后惊喜过望,“真的吗,姑娘您是行医的?真的可以治好吾儿的痴症?”
温堇禾不紧不慢顺着小黑的毛,缓声道,“不是,是驱鬼的。”
而这边裴因一一询问过村民后,忽而感到一束灼热的目光紧随着他走,像是长在他的后背上一般。
他循着目光看去,却发现是个在人群中仅能冒出个发尖的女子。
那女子眼神怯怯的,却又像是有许多话要说,站在人群外直盯着裴因看。
裴因心中一动,刚要上前,却看到一旁钻出个老媪,眼底尽是愠怒。
那老媪狠狠拧了几下女子的胳膊,揪着耳朵就把她拉出了人群。
而就在她转身的一霎,裴因忽然想起,那女子便是昨晚行踪鬼祟之人。
4. 失语佛(4)
裴因心中始终放不下李二牛和那个奇怪的女人,他觉得这个村子里有太多秘密。
可押送郡守一事又不可耽搁,于是思虑过后吩咐余旧先行一步,待他在这里找到凶手后便去追赶他们。
村民们热心,见裴因一行人舟车劳顿,便留他们在村里吃了便饭。
酒足饭饱后,裴因和温堇禾将余旧他们送到村口,看着他们拉着囚车远行,直至辘辘声在山尽头消失。
温堇禾双手抱臂,望着远去的队伍轻啧一声。
“按察使大人若是未能如期押送犯人进京,脑袋怕是不保了吧?”
说着抬起手,在脖颈处划了一刀,舌头也跟着吐出一半,白眼翻上了天。
裴因听后默了片刻,转过头眸中满是坚定,他看着温堇禾一字一顿地说,“可偏偏让我遇见了,便不能没有个交代就走。不然李二牛就白白死在了庙里,凶手永远也不会绳之以法。”
“不过,我相信圣上不会怪罪我的。”裴因十分笃定。
温堇禾上下瞥了他好几眼,一脸狐疑,他怎么就笃定圣上不会降罪。
“你该不会是哪位皇亲国戚吧,裴大人?”
听到温堇禾质疑的语气,裴因眼神飘忽有些心虚,他挠了挠鬓角转移话题。
“眼下可有突破口,能找出尸鬼附身在谁的身上了吗?”
温堇禾见他这般,便没好气回道,“毫无进展,尸鬼附身在人身上,那人便与常人无异。若想找到尸鬼的踪迹,也只有在夜间尸鬼出没,罗盘才可感知到它的去向。”
所以,眼下这等情形与一无所获并无二致。
二人顺着村口往回走,一路上皆沉默不语。
裴因在思考那晚鬼祟女子之事,而温堇禾却在想尸鬼的藏身之处究竟在何人身上。
正思索着,温堇禾忽而抬头看到远处的阿川,她愣了一瞬忽而阴险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不过也不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什么?”裴因没反应过来,有些懵。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阿川正蹲在地上玩泥巴。
“裴因你有没有朱墨?”温堇禾依旧紧盯着阿川。
裴因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怎么会扯到这上面,“眼下我身上怎么会有,不过村长那里我可以去问问。”
温堇禾听后无奈地耸了耸肩,而后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空白黄纸,食指放入口中使劲一咬,齿缝中瞬间弥漫着一股铁锈味。
指尖已被血色染红,她在黄纸上落笔,口中呢喃而语,不出半刻一张血符便画好了。
而那血符像是嵌在黄纸之上,洇透了纸背。
裴因见状赶忙要找块旧布将她的指尖包起来。
“不打紧。”温堇禾却不以为意,她将食指往嘴里一塞轻吮了几下,只在唇间留下一抹红,显得异常妖冶。
像一跃而起的朝阳,烧得裴因眉间那颗红色小痣火辣辣的疼。
他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温堇禾的唇,耳廓瞬间烧红一片,磕磕绊绊几个来回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你这是······”
温堇禾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眸中尽是狡黠,“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快去找村长,就说我要给他那痴儿治病。”
她抬起血符,日光铺洒而下,透过轻薄的符纸落入她的眸中,竟凝成一小片碎金。
于是村长带着阿川围坐在桌前,裴因落座于温堇禾的旁边。
就连小黑也蜷缩在桌上,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琥珀般的绿眸直勾勾看向阿川,像是在看即将入腹的美食。
温堇禾模样倒是摆的正,她不知从哪找来一条白色帕子,叠成三叠搭在阿川的腕上,三指轻搁在上面,蹙着眉头很像是一副把脉的模样。
“温姑娘,我儿这痴症可有法子治?”村长心急如焚,双手紧握倾身向前,恨不得钻到阿川的脉象中,一探究竟。
温堇禾摇摇头,像是痼疾已深,根除不得。
“唉,我儿这痴症从娘胎里出来就有,十几年来就是这样过来的,定是不好根治。”村长重重叹了口气,身形蓦地颓下去,脸上的皱纹也像是深了几岁。
温堇禾却忽而站起身,向前几步向阿川附身过去。
二人双目相觑,下一瞬她竟一只手控住阿川的头,另一只手撑开他的眼皮细细看去。
这时阿川开始浑身扭动,喉中发出一阵咕噜。
温堇禾蹙眉瞪了他一眼,“老实点别乱动。”
阿川像是被她吓到了,急慌慌直往村长怀里钻,一面钻一面喊着爹。
村长只能轻拍他的后背,温声哄着,“阿川别怕,神医姑娘这是给你治病呢,治好了病咱家就会越来越好了。”
可阿川只是一味呜咽,两只手疯狂乱挥企图挣脱温堇禾的控制。
温堇禾满脸不耐烦,手如残影般点了阿川的穴,直接定在了原地。
这时,她从袖口处掏出一张带血的符纸,上面的血迹已然干涸,鲜红变成了暗红,透着些许诡异。
她将血符夹在两指中间,透过黄纸的边缘看到阿川歪斜的脸,嘴边噙着一抹胸有成竹的笑。
“温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村长有些慌乱,他觉得这符纸总是来驱邪避祟的,怎可用到人身上。
裴因在一旁忙解释,“老丈,您且放心,这是一道独门秘方,可治百病。”
村长听后,浑浊的双眼竟涌出了些许期待,转眸看向裴因,“真的吗?天菩萨定要保佑吾儿康健啊。”
说完双手合十,朝天拜了一拜。
裴因心虚,只是从喉咙里憋出了个嗯字。
温堇禾随即掐诀,两指间凝出一道金光,那符纸也瞬间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将符纸贴向阿川的额头,金光霎时将他包裹成一尊佛像。
“急急如律令,破!”
那一瞬,阿川的眼中分明闪过一分慌乱。
可符纸没多久便熄灭了,阿川依旧痴傻,一切如常。
温堇禾无奈地抿了下唇,垂眸思忖了片刻,反而转头对小黑说,“怎么办啊,尸鬼不在他身上,恐怕你又得饿几天了,小可怜儿。”
小黑弓起腰喵了一声,窜到她的怀中又蜷缩了起来。
村长听后瞬间恼怒,“温姑娘,你怎么能随意污蔑人呢,我儿怎么可能会是尸鬼?”
“并非如此,老人家您误会了。”裴因忙站起身,扶着村长安慰道,“温姑娘只是着急寻到尸鬼,她也是担心大家的安危。您看这符纸还是用她的血画的,很是耗精气。”
温堇禾长叹一声,抱着温小黑就出了门。
裴因见状连忙跟了上去,心中满是疑虑,“温姑娘说到时我便知道了,可恕鄙人眼拙,如今我仍是不明白,那张符纸······”
温堇禾抱着小黑逗得开心,向前走了两步,见四下无人,便笑眯眯朝裴因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此举温堇禾并没有觉得不对,却让裴因烧得心火过旺,捎带耳朵尖都有点红。
他低头附耳过去,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上,只觉得有根羽毛在挠着他的心窝。
就在这时远处急急走来一老媪,眼见耳语的二人,忙走过来拉温堇禾的手腕,边拉边高声喊道,“哎呦二位贵人还在这儿打情骂俏呢,出事了出大事了。”
温堇禾被牵的一个趔趄,她心头有些犯恶心,忙甩开老媪的牵制,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声色也顺带降低了几度,“有事说事。”
那老媪莫名被翻了白眼,心中啐骂了几句,但仍是满脸焦色说:“二位贵人赶紧去王铁山家里看看吧,感觉他被鬼附身了,浑身发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啊。”
二人跟着老媪一同去了王铁山家,村长闻声带着阿川也赶了过来。
草屋破旧,连门口的木栅也烂了大半。
他们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入目便看到王铁山瘫软在床,从发丝到脚趾都往外吐着黑气,整具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缩下去,像是有人躲在他的脏腑内,吸食他的血肉。
而窝在温堇禾怀中的小黑鼻尖耸动,在空气中嗅了嗅,便迫不及待跳上床,围在王铁山枕边舔舐自己的爪垫,下一瞬便露出尖利的牙齿朝他咬去。
“小黑等一下!”温堇禾大喊,三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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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作两步跑到床边抱起小黑,训斥道,“急什么,还怕少了你的吃食不成?”
村长和老媪两眼相觑,疑惑不止。
温堇禾蹲下来,双手扒开王铁山的下颚,凑近轻嗅。
一股咸鱼的腥臭熏得她差点要吐出来,涎津从嘴角溢出,差点流到她的指尖。
王铁山仍旧活着,只是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他眼前布满阴翳,已然分辨不出人形。
小黑窜到床头不住刨着爪,冲着温堇禾喵喵直叫。
她嫌弃地将手在小黑背上蹭了蹭,嘴角绷直成一条线,用眼神警告它不要操之过急。
随后伸出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画了一道符。顿时金光闪现,她合起左掌伸出二指在王铁山胸口处重重一按,而后迅速将他五识封闭。
王铁山闷哼一声,那道金符随着掌风像条游鱼直窜进他的体内。
良久,温堇禾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逐渐凹陷的皮肉,和已被啃噬地不剩的那道金符,陡然笑出了声。
残存在王铁山体内的竟是一缕尸魂。
尸魂本是尸鬼分离出来的一缕鬼息,就像是它的分身。可若尸魂魂灭,尸鬼却是毫发无伤。若是尸鬼消亡,那尸魂便就不复存在。
这时温堇禾忽而感觉胸口处一阵震颤,她掏出罗盘,盘内经纬线瞬间变得鲜红,石雕的指针也搁楞搁楞来回摆动。
只是指针时而指向王铁山,时而指向西北面,像不受控制的游龙要从盘中腾跃而出。
她并未抬头,只是微微抬眸,顺着指针的方向慢慢游移,却看到藏在村长身后那双石山般的大脚。
那是阿川的脚。
温堇禾敛眸,将罗盘悄悄放回怀中。
她声音低沉,声色却有些颤抖,像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是尸······鬼现身了。”
听闻此话,众人大骇,皆像猢狲抱头鼠窜。而裴因却在一旁的矮桌上发现一贯交子币。
那张交子币左右各被盖了一个大圆章,鲜红的印章仍泛着一股蓖麻油和朱砂的香气。
温堇禾从裴因手中接过来左右翻看几下,便十分笃定地说:“这是一种诅咒,捡到这贯交子的人死后魂魄便世世代代困于饿鬼道,直至彻底魂飞魄散。”
众人听后心头皆是一颤,这一贯交子币对于他们来说可是够吃一整月的米粮。
所幸不是他们捡来,而是王铁山这个铁公鸡中了招。
到底是哪个缺德货,竟下如此狠毒的诅咒。
屋内顿时陷入静默,无一人敢言语,生怕这等灾祸降到他们头上。
而这时王铁山却像中了邪,突然张口高嗬,双眼直愣愣向上翻,一直重复一句话。
“李二牛是我杀的,我造孽我有罪。李二牛是我杀的,我造孽我有罪······”
不知重复了几遍,王铁山猛然缄口不言,原本蒙上阴翳的双眼霎时变成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而他的身体也急速消瘦,干瘪成一具焦尸。
温堇禾见状,连忙唤小黑快吃。
候在床头的小黑早已按耐不住,张开大口的瞬间整个房内凭空生出一场大风。
丝丝缕缕的鬼气自王铁山的黑窟窿处飘出,凝成可怖的魂影。
整个房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尸臭,下个鼻息间,那面目狰狞的黑气便被小黑一口吞吃入腹。
王铁山死了。
众人大眼瞪小眼,温堇禾抱过舔舐前爪的小黑,一脸坦然,“一目了然,杀害李二牛的凶手找到了,尸鬼也已收,此事已毕。”
村长目光惴惴,双眼在小黑与温堇禾脸上来回游走,声色怯怯,“温姑娘,这······这就把那尸鬼收了?”
“不信你问小黑,问它吃饱了没。”温堇禾挑眉,晃了晃怀中的小黑。
小黑窝在她的怀中,抬起头喵了一声,细听去竟带有些哀怨,像是仍未餍足。
众人散尽,却仍能听见有人在哀叹王铁山的衰运。
待整个房内只剩下裴因和温堇禾时,他喊住了她。
而温堇禾却停下脚步,回头朝裴因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笑,眸中尽是狡诈。
5. 失语佛(5)
今夜无云,独有一小牙弦月高悬于空。
破庙的大门虚掩着,溜溜照进一小段月光,像滑腻腻的丝绸。
一道黑影闪过,切断了仅有的月色,整座破庙再次陷入浓夜之中。
这黑影顺着缝隙挤了进去,月光又重新照到他的脚上。
那是一双石山般的大脚。
他走到佛像香炉前点上三炷香,猩红的三点飘出袅袅白烟。
李二牛仍旧跪拜在蒲团之上,姿态静默虔诚。黑影站在他的身后看了许久,而后跪在旁边的蒲团上,深深磕了个头。
此时庙外卷来一阵冷风,身后脚步声愈近,蒲团上那人迟迟未起。
裴因站定,朝那人说:“装傻装的辛苦吗?”
跪着的那人缓缓抬起头,月光透过菩萨莲花手的指缝落进来,映亮了他的半面脸,眸中已不见痴傻。
“你们是从何时发现的?”阿川的声音不再透着憨傻,却有种闷得窒息的鬼气。
温堇禾从另一侧暗影中走出来,怀中仍抱着小黑。
“还记得今早贴在你额头的血符吗?”她眸中尽是笃定,像整个棋局皆在她的掌控之中,“人有三魂七魄,若真是痴傻,三魂定是丢了两魂。可我施法却见你的三盏魂火好端端长在你身上,便断定你这痴傻是装的。”
“嗬,所以当时你是假意辨认尸鬼,实则为了确认我的痴症是否为真。”阿川冷笑。
温堇禾耸肩,不置可否。
“可即便这样你们也不能怀疑到我头上,尸鬼不是已经在王铁山身上发现了吗?”阿川接着说。
听到此话的温堇禾不禁嗤笑,像看傻子一般睨着阿川。
“你真以为我信了吗?当我的罗盘是吃白饭的啊,你身上有没有尸鬼我能不知道?”
“可我明明,明明怕打草惊蛇,才恳求尸鬼分离出尸魂,让王铁山变成我的替罪羊。”
阿川瞬间颓然在地,抬眼望向阖眼微笑的佛,月色洒下来,周身笼上了一圈毛毛的光晕。
“原来一切都是徒劳吗?”
他嗬嗬直笑,喉中一片苦涩,待回过神时脸上早已挂满泪痕,道道印辙干裂得发疼。
裴因见他如此形容,心中涌出一丝不忍,但更多的还是疑惑,他问:“究竟有何冤仇能让你出卖自己与尸鬼寻求合盟?”
这句话钻入阿川的耳朵简直是在凿他的心,他捶胸顿足,带着哭腔声音嘶哑。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这群猪狗不如的杂种,毁了我的一生,毁了我阿娘的一生!”
他双脚虚浮,强撑着站起身,伸出食指颤抖地指向仍跪拜在地的李二牛,说:“这种贱畜就该生生世世给我阿娘赎罪!”
佛祖睥睨而下,阿川仿若听到一阵梵经的低吟,那声音自四面八方的地底而来,穿过无数春秋来到破庙。
而门外高悬的月亮眨眼间变成个铜钱大小,那是二十年前的月亮。
.
二十年前,冷月静默,破庙内。
一女子双臂被绑在红柱上,嘴里被塞了一个麻布袋,头发凌乱,双眸呆滞,只是愣愣地看向前方,好似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气。
一旁的王铁山躺在草席上,双腿翘在蒲团上,嘴里还哼着小调。
这时从门外传来三下两下三下的叩击声,在无边夜色中显得异常刺耳。
王铁山忽的起身,嘴里发苦啐了一口,走到门口低声说。
“白膜三文一个。”
“要三个。”门外那声音道。
王铁山给开了门,从门外钻进来一个跛脚,借着溜进来的月光看去,竟是李二牛的面孔。
“你这瘸子咋这时候才到,老子等的快急死喽。”王铁山急得直嚷嚷。
“我这不是有事耽搁了吗。”李二牛不以为然,“也不算多晚,快让我看看货。”
他搓搓手急不可耐,环视一圈看到被绑在角落的女人,双眼放光。
王铁山赶忙伸出胳膊拦住李二牛,“哎哎哎,等会儿,这货色可是老子千挑万选摘出来的。你先给钱,先给钱再说。”
说着王铁山就伸手要钱。
李二牛急不可耐,甩开他的手,径直朝女子走去,“等会儿,我先验验货,看看是不是个尤物。”
他一脸淫|色,浑身止不住战栗。
王铁山见他这是要赖账,便直接伸手从他衣兜里掏。
可李二牛没心情和他掰扯,如今他满心满眼全是那个女人,而兜里也只带了一贯钱。
掏了许久,王铁山见浑身掏不出囫囵个,气得便要打他。
可这时却看到那女人的衣衫尽褪,月光顺着砖瓦的缝隙照到她白皙的胴体上,显得浑身更加莹白。
王铁山直勾勾盯着那女人,心底淫|色渐起。
月光照见二人瘦窄的后背,独独将那女子呜咽的挣扎隐于夜色。
整座庙宇热气与咸腥混杂,喘息声高低不止,佛仍旧睥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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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语。
乌云遮住月亮的红黄光晕,一道惊雷劈下,下起瓢泼大雨,掩住了庙内的腌臜一夜。
那晚过后,破庙中便出了个疯女人,无人知晓她的来历。
王铁山和李二牛嫌弃她变成了个疯婆子,都不愿意将养她,便商量把她扔在后山,自生自灭。
可村长好心,无意中知道他们二人干的腌臜事后,便收留了疯女子。
而这时,阿川已在她的腹中。
阿川一出生便是个痴儿,村长可怜二人,把疯女人当成亲妹子疼,把阿川当做自己亲儿子养。
他虽是个傻的,却过的很幸福。不过好景不长,疯女人在阿川八岁那年便去世了。
村医说是受到太严重的刺激,身子受不住了,人就垮了。
于是,村长便一个人把阿川抚养长大。
当然也有好心人给村长介绍媳妇,却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他觉得有阿川一人便够了。
可是直到半年前,一切都变了。
阿川本在河边玩,刚下过雨的石头上长满苔藓。他不慎失足落水,被途径的李二牛撞见,不知是否良心发现,又或许仍存着对亲儿的血脉之情,便下水将他救了起来。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醒来后的阿川脑中一片清明,这十几年来的混沌之感一扫而空。
他的痴症痊愈了。
就在他激动得要去找村长阿爹时,却听见阿爹和李二牛争执的声音。
“我救了你儿子,起码得给我这个数吧。”李二牛说。
“李二牛你这赖巴,真不是个东西,阿川可是你亲儿。拿亲儿要挟我,你还要不要脸?”
村长拍着桌子,声音急促。
李二牛十分无赖,“谁说这傻子是我儿子了,谁养大的是谁儿呗。”
村长气得声音颤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王铁山干的那些腌臜事,那女子是你们拐来的吧,真是畜生!”
听过此番话,阿川耳边像被蓦然敲响了一口钟,轰鸣不止,气血上涌差点没喘上来气。
仅仅一炷香时间,待他再睁眼时,眸中又尽是混沌。
可在混沌之下,却是一片清明的狠厉。
他决意要为自己阿娘报仇。
终于,机会来临。半年后的某天醒来,他的身体里多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尖锐,像有异物在撕裂他的身体。
它说,它是尸鬼。
它无所不能。
6. 失语佛(6)
一牙月仍旧挂在天边,只是生出的乌云渐渐挡住了月光。
听阿川讲完二十年前的故事,裴因和温堇禾皆是沉默。
风雨穿透遥遥二十年,佛祖仍旧无悲无喜,而庙中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历经无数喜怒哀乐,依然分不出输赢。
良久,裴因忽而开口问道:“既然你已经让尸魂吞吃掉王铁山,可为何还要下那个诅咒?”
而阿川却像被抽走了魂魄,变成呆滞的提线木偶,眼神空洞,“不够,远远不够,把他们千刀万剐也抵不过他们的罪孽。”
“那一贯钱是王铁山的买命钱,我要让他生生世世落在饿鬼道,不得轮回。”
二十年前一贯交子买下一个女人的一生。二十年后,这贯钱却成了他的断命财。
阿川跪在佛像前,双眼盯着即将要燃尽的香,声音惘然,“不过现在让你们发现也无所谓了。一切早已来不及,今晚它就要来取我的命。”
话音刚落,燃尽的香灰也落了下来,只剩光秃秃三炷残香头。
一切到此为止。
温堇禾冷哼一声,她觉得阿川还不如一直当个傻子,“想得美,你死不了。”
说罢便面对庙门口盘腿而坐,掏出罗盘放在地上,双手交叉翻飞,口中不断念诀。
“金光速现,覆护吾身!”
语毕,庙内竟无端生出骤风,扬起炉内香灰,呛得阿川咳嗽不止。
而下一瞬竟有数道黄符从温堇禾的掌心生出,她张开手掌重重拍在地上,金光自掌心顺着地底蔓延,顿时将破庙围了起来,宛若一口固若金汤的钟。
届时庙外狂风乍起,暴雨如注,树影猎猎而动,从中生出数道黑气将破庙团团围住。
尖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愈来愈近,刺得眉心突突直跳。
温堇禾轻念一声,“来了。”
彼时金光与黑气交叠,阿川不知怎的忽而生出气力,从地上爬起来便想冲出庙外。
温堇禾见状一把揪着他的衣领往回一扔,或许阿川只是看着壮实,可实际上却轻薄地像一张纸。
她回首瞪了阿川一眼,冷声道,“给我哪凉快哪待着去。”
阿川一个趔趄绊倒在地,止不住哭嚎,“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反正已是将死之人,就让我死得痛快吧。”
“要死前先想想你的父亲吧,你要抛下他不管吗?”裴因手握青绿色短剑转身对阿川说,“非要死也得等到收了尸鬼再说,不然倒霉的是一村子无辜的人。”
温堇禾被吵得烦躁,她轻啧一声站起身,双手结印直拍在阿川头顶,一个缚身咒便将他浑身包裹起来。
阿川发觉自己无法动弹,便朝温堇禾大声叫嚷,聒噪的声音和尸鬼的尖啸声混杂,一时间竟分不清谁才是尸鬼。
“再吵把你嘴也给封上。”温堇禾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转过身不再管他。
小黑早已等不及,窜到庙门前磨着爪子,喉中咕噜声不断,背微微拱起,猫毛竖立。
温堇禾掏出一张黄纸,口中念着落幡咒,将它点燃后拍进自己的百会穴,瞬息间浑身有如金光蔽体。
而后走到门前拍拍小黑的头,示意它可以走了。可就在即将踏出庙门的那刻,像是想起了什么,朝裴因招招手,唤他过来。
她同样将燃起的符纸拍进他的体内,裴因浑身顿觉舒畅。他低头望着温堇禾的双眸,燃起的火光映在她的眼底,莹莹润润跳动着。
裴因突然觉得这颗看似冷情的琉璃眼背后,藏着一颗热得发烫的心。
“各尊法旨,不得稽延。”
他听到温堇禾喃喃而语,嗡动的双唇让他想起了那日浸染在唇间的那抹鲜红。
“温姑娘,这是······”他低声问道,声如温玉。
“落幡咒,以防尸鬼近你的身。”温堇禾淡淡答道,她掀掀眼皮,朝阿川瞥了一眼,“你在这儿看着这傻子,谁也别出破庙半步。”
说罢便挠挠小黑的脑袋,整个人是抑制不住的愉悦,“走,老大带你去觅食。”
裴因的阻拦声噎在了喉咙,看着温堇禾纤细的背影在金光与黑气中若隐若现,直至彻底消失。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并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只有听从温堇禾的话。
于是他回头看向阿川,缓步走到他身边,握紧了那把青绿色短剑。
这短剑并未出鞘,却仍能看出周身散发着幽幽的光。
与此同时,只听得庙外几声猫叫,尸鬼尖啸声渐远,黑气散尽。
透过温润流转的金光,裴因看见一只通体发黑,颈间一团蓬松鬣毛的猛兽匍匐在地。
这猛兽足足有一间破庙般大,爪牙锋利,透绿的瞳孔骤然缩成一条线,硕大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喘着热气。
而在这猛兽之上,竟好好的坐着温堇禾。
活了十几年,裴因这才亲眼见到食尸兽本来的面目。
庙外骤雨倾盆,豆大的雨点杂乱地打在地上根本看不清人影。
温堇禾骑在食尸兽上,双手结印,数道符咒自她身后破布包中飞出,将尸鬼团团围住。
那尸鬼比食尸兽还要大,身无具形,只是团团黑气飘在空中,与暴雨融为一体。
裴因突然明白方才温堇禾为何要掐诀封住自己的百会穴了。
这尸鬼简直无孔不入,稍不留意便会被它吸食掉魂魄,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金光紧紧追着尸鬼,食尸兽纵然跃起想要吞吃掉它,却始终寻不得尸鬼的踪迹,总是被无处不在的黑气耍得团团转。
团团黑雾在树影之上凝成一具人形,周身萦绕的阴气像极了熊熊燃烧的火焰,而眼窝处跳动的鬼火却在嘲弄温堇禾的自不量力。
大雨模糊了温堇禾的双眼,她暗骂一声,拇指在指尖一掐,一道避雨诀便覆在了她的身上,眼前瞬间清明。
而站在庙内满面焦色的裴因隐约瞥见不远处草丛中有异物在动,他细看去,尽管大雨瓢泼却仍能看到草丛之中影影绰绰蹲着个黑影。
而那黑影竟是那晚行踪鬼祟的女子。
裴因心道不好,压根来不及喊她,就已被尸鬼发现了踪迹。
黑雾遮天闭月,见到躲在草丛里的人瞬间发出刺耳的尖啸声。自数团黑气中抽离出一缕尸魂,直直逼向那女子。
眼见不妙,裴因忙足尖轻点,一个瞬移便挡住那女子身前,抽出短剑直接捅向那团黑雾。
一切发生的太快,青绿色短剑幽光乍现,而腰间的玉佩霎时抵住尸魂的侵袭,堪堪掠过的些许鬼气割破了他的手掌,渗出血珠来。
尸魂消散,尸鬼顿时气急败坏,一个尖啸差点将破庙摇摇欲坠的屋顶掀开。
裴因怕尸鬼再次袭击,便自丹田凝力,将女子一掌推进破庙,而自己完全暴露在尸鬼眼下。
而这时食尸兽纵身一跃趴在他身边,骑在小黑身上的温堇禾朝他大喊一声上来,向他伸出手。
裴因不敢耽误一刻,两掌相接,大雨稀释了他掌心的鲜血,变成淡淡的血水,融在温堇禾的掌纹中。
温堇禾眼前霎时闪过黑云压城,妖鬼横行,整座城顷刻间崩塌,面目全非。
她看到一个衣着繁丽的贵妇人将一块珩玉挂在少年腰间,又看到约莫八九岁的孩童对着红色的宫墙哇哇大哭。
那孩童的眉眼像极了裴因。
一个不留神,二人被尸鬼打翻在地,堪堪滚落几圈,身上裹满了泥浆,脸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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脏兮兮一片。
温堇禾气得发抖,眼看尸鬼逼近,已来不及起身便在空中画符。
掌印抵住了尸鬼袭来的黑气,符咒闪着金光将他们包裹起来,遮蔽住仅有两人容身的一小片方寸之地。
而这防御咒也仅仅只能撑半炷香的时间。
温堇禾站起身,气得直骂裴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拿起他的手翻开,果不其然掌心处鲜血淋漓,虽已被雨水冲刷得血气模糊,却还是能看到那道伤痕处翻开的皮肉。
方才看到的少年果真是他的幼年。
温堇禾自出生就与常人不同,若是指尖触碰到旁人的血,就能看到那人的过去或未来。
她神色复杂地看向裴因,忽而想到方才他拿着短剑捅向尸魂,自己却毫发无伤,便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剑。
而那剑身泛着幽暗的绿光,只是普通短剑模样。
可再仔细看去,却发觉剑身之上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这分明是师父的一缕精魄。
温堇禾张了张口,却不知问些什么。
二此时符咒之外的尸鬼一下又一下撞击着,织起的金光罩已然被撞开了数道裂缝。
临时掐诀的防御咒已抵挡不了多少时间。
温堇禾见状把剑丢给裴因,冷声道,“握好你的剑。”
而后指尖在嘴边蜷起,一声清脆的口哨音逸出。还在尸鬼身后撕咬它的小黑听到声音,赶忙穿过金光罩趴在温堇禾脚边,二人爬上了小黑的背。
几圈周旋过后,温堇禾已然疲惫,她揪着小黑脊背上的毛,转头对身后的裴因说。
“尸鬼一共有三魂,但只可分离出两缕尸魂,最后一魂便是它自己。眼下一缕尸魂被小黑吃了,另一缕被你杀了,剩下最后一个,只需找到它的命门便可一招制敌。”
暴雨仍未停歇,地上的沟壑处快要积成汩汩的一条小河。
小黑一跃到尸鬼的身后,仍旧找不到它的命门。
“命门就在它的眼睛,只要分辨出眼睛在哪,你用那把剑插进去,控制住它,小黑就能吃掉它了。”温堇禾接着说。
裴因看着眼前一团黑,分不清首尾的尸鬼,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这该如何分辨它的命门?”
温堇禾听后轻笑一声,仿若一切皆在她掌控之下。
“最脆弱的是眼睛,攻击力最强的自然也是眼睛。”她将一张符咒贴到尸鬼身上,稍稍延缓它的攻击,而后说,“我去当诱饵,你看仔细了,哪里最先攻击我,哪里就是它的眼睛。”
没等裴因答应,便一个跃身跳到尸鬼眼前。
雷声轰鸣,雨仍旧很大,温堇禾幽幽地站在雨中。雨滴打在她的身上溅起水花,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白晕。
想来那便是避雨诀。
尸鬼见温堇禾站着不动,便尖啸着直冲向她。
裴因凝神定睛看去,恍惚间一团黑气直冲向温堇禾。他令小黑跃向高处,自高处向下看去,那团黑雾中藏着的骷髅头清晰可见。
而在黑气之中却隐隐看出一个凹槽,里面像是盛着腐水。
裴因心念一动,他一蹬小黑,纵身一跃,将短剑狠狠插入凹槽。
刹那间,一道黑水溅到他的脸上,长睫颤动,挂在上面的几滴黑水缓缓滴落下来。
那黑水还散着浓烈的腐臭。
尸鬼僵住了。
温堇禾睁开眼,二人目光相接。
青绿色短剑的幽光折射在她的眸中,绿莹莹的,倒像是小黑的眼睛。
小黑张开嘴将尸鬼吃了进去,舔了舔嘴角,打了个嗝。
狂风骤歇,暴雨初霁,乌云尽散,天际亮起一丝白边,朝阳一跃而出。
7. 镜新娘(1)
待一切平息后,温堇禾甩甩身上的尘土,抹了一把脸,眼神直勾勾盯着裴因手里的短剑,状似无意地提了句。
“你这剑不错。”
裴因拿起剑看了眼,眸中含笑。
“这是我母亲赠与我的生辰礼。”他顿了顿接着说,“若是温姑娘喜欢,待我回京送你一把。”
听到这话,温堇禾脸上有一瞬僵住了,她冷眼瞥过他,声色淡漠。
“不用。”
若是她没看错,那剑身上确有师父的一道精魄。
那精魄光泽温润,看样子并不像被人为分离,反而像是师父自愿将精魄注入剑中,作为生辰礼赠与裴因。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回头看向他,
到底是何人,才会让师父这般待他?
回到庙内,温堇禾捡起地上的罗盘,不紧不慢解开阿川的缚身咒。
忽而耳廓微动,听到角落里不断抽泣的声音,她转头看去,竟发现躲在佛像下瑟瑟发抖的女子。
“是你······”
温堇禾有些疑惑。
“这位姑娘何故躲在草丛中?”裴因走了进来,问道。
那女子浑身战栗,颤巍巍挪动到温堇禾脚边,抱紧她的大腿,涕泗横流,“救救姐姐,求二位贵人救救姐姐。”
一时间,温堇禾被箍在原地,动弹不得。她掰开女子的胳膊,满脸抵触向后退了几步,而后抱起已经变成猫的小黑,顺了顺它的毛。
裴因看了眼温堇禾,转而对那女子说道:“姑娘莫急,你且慢慢说,到底发生何事?”
那女子瘫坐在地,声音颤抖到干呕,“我,我叫苏未晞。我姐姐······姐姐她被村里选中要当赵家那痨病鬼的镜新娘,眼下被关在一间土屋里。若是明日子时再救不出来,姐姐便活不成了。”
她哭着说自己原本偷了屋子的钥匙,想带着姐姐远走高飞,却发现那屋子被赵家请来的道士施了法,只许进不许出。姐姐只能困在屋内,一步也不得出。
于是她便每晚偷偷给姐姐送饭,而昨晚却看到裴因和温堇禾二人,心中起了念头,想着或许并不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说罢还指了指庙外草丛里的食盒,而那食盒早已被狂风吹得散架了,吃食裹着泥浆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裴因这才明白,原来那晚见到她行踪如此鬼祟,竟是在给姐姐送吃食。
但他仍旧很疑惑,双手抱臂,眸中尽是疑虑。
“可我只听说过新娘,镜新娘又是什么?”
“那是一种借命婚祭,若是有男子病重,便要娶镜新娘冲喜。”温堇禾眼神虚虚望向前方,声音飘渺,“还要选阴月阴时的处子,锁入贴满铜镜的喜房内整整三日,镜面上再用朱砂写上新郎的名字。子亥交际之时敲镜念咒,新娘的魂魄便化作续命油灯,替新郎承受死劫。”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静默,庙中忽然掀起一股无名风,吹起温堇禾的鬓发。
裴因凝眸望向她,透过长睫的缝隙,他看到她的眸中竟现出一丝的悲悯,那一霎竟像极了身后屹立的佛。
苏未晞见眼前这位姑娘见多识广,便朝温堇禾连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瞬间红了一片。
“见温娘子这般才能,还望救姐姐一命,姑娘大恩大德未晞定结草衔环以报。”
“别磕了,我可不想折寿,也没闲工夫在这儿折腾。”温堇禾不愿多管闲事,她摆了摆手接着说,“我还有要紧事要赶去长安,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苏未晞听到这话瞬间蔫了下来,抬起已经泛出血丝的额头,斜斜瘫倒在地上,仿若一朵已经枯萎的花。
裴因沉默,他抬眼看向温堇禾,像是有话要说。
温堇禾感受到他的目光,而后不咸不淡地对他说:“按察使大人,奉劝你一句,若是在押送队伍进京前你仍未归队,麻烦可就大了。”
她伸出五指掐了掐,朝他眨眨眼,“按脚程来算,你若是再耽搁可真就赶不上喽。”
自余旧走之后已经耽搁了一日有余,若再不启程怕真的无法与他们一同入京。届时哪怕圣上不会怪罪于他,但朝中那些迂腐的老臣可不会放过他,那些弹劾他渎职的折子怕是要堆满圣上的案牍了。
裴因心中揪扯不定,可他看着瘫软在地上毫无生机的苏未晞,还是转而对温堇禾说。
“温姑娘,这里只有你会咒法。可否劳烦姑娘······”
“大徽的哪条律法上写了,若见妖鬼不捉,便罪不可赦,按察使大人?”温堇禾不耐烦地掏掏耳朵,打断他的说辞,“裴因,我说过我不是捉妖师。”
裴因自知理亏,仍想张口劝解,却发现如今连她的名讳都不知道。
“温姑娘,你······”
温堇禾见他冥顽不化,便不再搭理他,抱着小黑便要出门。
朝阳刺透重重青霭,照到她的眼睫上打下一层阴影。她不由得眯起了眼,忽而听到村口的方向传来阵阵唢呐声,声音响彻云霄,钻到耳中震得额角突突直疼。
她抬起臂膀遮住刺眼的日光,朝村口望去,依稀望见几抹飘在空中的红绸。
庙中几人也听到了声响,苏未晞霎时面容苍白,她嗫嚅着说:“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赵家开始迎亲了,那痨病鬼要来了。”
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头紧紧埋在臂弯里,浑身止不住颤抖。
温堇禾轻啧一声,回头看到苏未晞已哭成个泪人,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能走出庙门。
她转过身,上下打量着苏未晞,眸中闪过一抹嘲讽。
“她没说实话。”
裴因回头看她,日光模糊了她的身影,只见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眸中仍是初见那日的阴冷,可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看错了人。
原来,她只是看着不像个好人。
温堇禾越过裴因,走到苏未晞身前,垂眸睨着她,冷声道。
“若是不说实话,我便是想帮你也无能为力。”
原来赵家人选出姐姐作为镜新娘,而痨病鬼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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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同一天迎娶妹妹苏未晞。
赵家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待姐姐的魂魄替那痨病鬼续上了命,妹妹便嫁到他们家,照顾他们的后半生。
镜鬼吃完了姐姐,赵家人又将妹妹吸髓嗜血,而苏未晞的父母和弟弟便独享赵家的五百两聘礼。
温堇禾听罢冷哼一声,扬了扬眉,“今晚是他的大喜之日,那我便让他的喜事变成丧事。”
说着便从布包中掏出一张纸人,扁扁的像被压在包底许久。
她将那纸人摊在掌心,在空中画了个符贴在纸人的背上,上面顿时覆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是纸人偶,我已在上面施过法。待迎亲时将你的一缕头发绑在上面,滴上滴血,这人偶便会幻化成你的模样,代替你去成亲。”
温堇禾将纸人递给苏未晞,而后接着说:“届时我便进那土屋,救出你姐姐。”
苏未晞听到恩人要以身入局,很是担忧,忙劝阻道:“温姑娘,可那间屋子只许进不许出,若是进去了,我怕······”
“既然我说可以进,那便可以出。若是不信我,我也没有帮你的必要了。”温堇禾没好气睨了她一眼,转身便要出门,“走吧,回去好好准备当你的新娘子。”
行至庙门前,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顿了下脚步,转而扭头看向裴因,戏谑地朝他一笑。
“裴大人若要跟来,还是先找个地方整理一下仪容再说吧。”
裴因怔住了,低头看了眼贴在身上湿答答的衣摆,眸中并无调侃过后的愠色,而是呆愣了片刻后,低声笑了出来。
这时围观了全程的阿川默默挪到他的身边,小心翼翼说了声,“大人不然随我回家换身干净衣物吧。”
.
温堇禾跟着苏未晞回了村子,途径村口时,看到迎亲的队伍已排成长长一条。为首骑马的那人身形佝偻,肩上披着一朵大红花,正捂着嘴咳嗽不止。
苏未晞见到那人脚步一顿,不由得朝温堇禾身后缩了缩,双手忍不住圈住她的臂膀,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忽而逼近的温热的触感令温堇禾异常不适,她轻咳一声,不自在地抽出了胳膊。
苏未晞两手一空,悻悻地搓了搓手,不敢抬头看那人,便凑到温堇禾耳边窃窃私语。
“我们快走,这人就是赵家的痨病鬼。他们一家子仗着这两年放贷收租挣了不少钱,在村子里横行霸道,也没人敢说什么,都快成这里的土皇帝了。”
听闻此话,温堇禾抬头看向那人。虽佝偻着趴在马上,可眼神却像蛇蝎般紧紧盯着她们二人,滑腻腻的像毒蛇吐着信子勒紧她们的脖子,直至窒息。
温堇禾与他目光相接,她眯了眯眼,清晰地从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阴鸷。
这人不是个善茬。
二人走后,痨病鬼死死盯着温堇禾的背影,像在她身上凿了根楔钉似的。
良久,日光过盛,照得他眼前模糊,他弯下身朝家丁招了招手。
“我要换个新娘。”
8. 镜新娘(2)
二人进村后没走多远,遥遥便望见一妇人在篱笆门前左右探头,像是在寻什么人。
未晞见到后直接定在了原地,整个人抖若筛糠,不敢向前一步。
“是我阿娘。”
话音将落,那妇人便朝她们走来,边走边指着苏未晞骂骂咧咧,神色狰狞简直比鬼还可怖。
“你这赔钱货又去哪里野了?没用的东西,不知道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啊?”苏母快步走到未晞眼前,揪着她的耳朵开始咒骂,“这辈子能攀上赵家也算你们苏家祖坟上烧高香了,待你日后和姑爷处得好了,我们家也能松快点,你弟弟也能娶上媳妇了。”
说着便走到了门口,这才看到一直跟在她们身边的温堇禾。
苏母一脸防备,像看贼一般看着她,眼底浑浊一片,斜斜抬眼死盯着她,眼神中却又多少带点怯意。
她将温堇禾隔绝在门外,一把拉过苏未晞,小声对她说:“你这贱蹄子,把她招来做什么?她是个捉妖师你不知道啊,你姐姐的事还想弄得人尽皆知吗?”
“阿娘,姐姐已经被你卖出去了,还藏着掖着怕别人知道吗?”苏未晞觉得眼前不是她的母亲,目眦尽裂的模样倒像是仇人,“是怕别人知道你是个卖孩子的好母亲吗?”
说完此话不知耗了未晞多少勇气,声音逐渐减弱,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苏母听后气得嘴唇直发抖,抬起胳膊狠狠扇了未晞一巴掌。
火辣辣的感觉沿着脸颊直逼向眼眶,眼前瞬间朦胧一片,清泪将掉未掉。
温堇禾目睹了一切,只是挑了挑眉,抱着小黑对苏未晞说:“走吗?”
苏母神情戒备,她死死拦住未晞,眼睛却紧盯着温堇禾,像是要把她看穿。
“你要走哪里去,又要跑去哪里?贱蹄子,给我换上喜服成亲,赵家马上就要来了。”
苏母的声音过于尖利,刺得温堇禾眼皮直跳。她厌烦地蹙了蹙眉,朝未晞看了一眼。
“你不去的话那我先走了。”
可将将迈出去一步,她突然转过身将小黑放在地上,拍拍它的头,对未晞说:“帮我看一下小黑,我待会就回来。”
眼见温堇禾走远,苏母像辟邪神般将小黑赶出门外,紧接着闭上了门。
小黑被踢得翻了个滚,瞬间全身毛发炸起,喉中咕噜作响。
它在门口盘桓了几圈,望向温堇禾远去的方向,向前跟了几步便停住了。
再一眨眼,小黑已然窜上了苏家的屋顶,盘缩在那里,将村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未晞跟着苏母进屋后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微微垂下,紧绷着嘴角不发一言。
苏母从柜中拿出藤条,先是揪着她的耳朵尖狠狠拧了几下,之后上下打量了几眼,命她把鞋子脱掉。
迎亲的队伍这就要来,这藤条绝不能打在身上显眼之处,待洞房花烛时姑爷定会不高兴。
可这贱蹄子长了颗兔子般的野心,不让她跑偏偏跑的最欢,那便打在脚底好了。
一鞭鞭藤条抽打在苏未晞的脚底,枝条上长出的倒刺挂在肌肤上,渗出道道血痕。
或许是今日太急,苏母并未下死手,只是稍稍抽打了几下。
可未晞的脚仍旧像在火炉中炙烤般,一沾地就火辣辣的疼。
苏母看着她换好了喜服,艳丽的红映在苏母的脸上显得她满面红光。
她哼着小调关上了门,随着咔哒一声,门外落锁。
苏未晞听着苏母远去的脚步,心一寸一寸凉了下来,她不敢耽搁太久,耳边唢呐声愈来愈近,只能强撑着脚底的疼痛趴在窗户上向外看去。
门口只站着准备好迎客的阿娘,而唯一可以逃的地方只有后门。
不再犹豫,她掏出袖口中藏着的纸人偶,分出一缕头发便在柜中翻找铰刀,可翻遍整间屋子也仍未找到。
苏未晞急得满屋子跑,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逼到绝处,她心一横将发丝送到唇边,一根一根用牙齿咬断,而后缕成一缕,飞速缠绕在纸人偶上。
可就在咬破手指之时,苏母推门而进。
听到响声后,苏未晞心头一跳,吓得赶忙将纸人偶藏在身后,眼神飘忽不敢直视苏母。
苏母见她这般心虚,三步并作两步直窜到未晞跟前,伸过手就往她身后掏,口中骂骂咧咧。
“你这蹄子又藏什么东西呢,拿给我看看。”
苏未晞眼角通红,双眼噙泪不住地摇头,求苏母不要逼她。
可苏母丝毫不理会,只是别过她的手指想抢过她藏起来的宝贝。
可为时晚矣,未晞指尖渗出的血珠蹭过纸人偶。霎时间,那人偶现出一道白光,在她的身后蓦地凭空生出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来。
唯一不同的是,身后那人目光呆滞,像毫无灵魂的木偶。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苏母吓了一跳,她伸出手指指着人偶,吓得向后踉跄几步,直翻白眼。
几个呼吸间她差点喘不上来气,赶忙伸出手掌飞快抚平自己胸膛。平息过后指着苏未晞的鼻子直骂,“定是那个外乡人,不教你好,净教你些不入流的贱东西,看我不毁了它。”
苏未晞见状不好,噗通跪倒在地,抱着苏母的脚一声声哭喊着,声音逐渐嘶哑。
“不要,阿娘不要,别毁了它,是我不想嫁,都是因为我不愿嫁,求您别让我嫁了,别让我嫁给那痨病鬼了。”
苏母气急败坏,踢开未晞的手走到庖屋取来火条,一把便点燃了纸人偶。
那人偶从手掌间开始燃烧,一开始只是一点火星,而后越烧越旺,烧到整片燃着火光。再到最后,只剩一小片烧成灰的纸屑,飘飘扬扬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人偶死了,未晞的心也跟着死了。
这时,刺耳的唢呐声已来到了篱笆门外。
与苏未晞分开之后温堇禾便想去关着她姐姐的土屋外探探,看怎么能破解那个咒法。
行至土屋之外,温堇禾围着外面转了几圈,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门口上了三把重锁,可奇怪的是,这三把锁的锁扣竟然敞开着。
她暗觉不对,想要趴近细看,分辨这锁究竟是撬开的,还是用钥匙打开的。
可身后忽而笼罩过一个黑影,后脑处一阵钝痛,眼前猛然一黑。
温堇禾倒了下去,在朦胧中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拿着长棍,正是用这劳什子敲晕的她。
该死,她暗骂一声。
后脑仍旧钝痛,眼皮像是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温堇禾浑身酸痛,她强撑着抬起手臂,撑开眼皮坐了起来。
脑中仍是混沌一片,她缓了片刻,眼前这才逐渐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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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入目竟是无数个温堇禾堆叠在一起,待反应过来,才发觉这屋子四周全部贴满了铜镜。
稍稍一动,镜子里的她也跟着动,用不了多久便觉得晃眼。
她不禁嗤笑,看样子自己是进了镜喜娘的喜房里来了。
温堇禾站起身环顾四周,发觉身后竟赫然立着一张硕大的桃木床,那木床的边沿也镶满了铜镜。
而那铜镜的周围竟攀附着层层叠叠的发丝,像是蜿蜒而生的藤蔓。
她走近看去,那喜床之上竟直挺挺躺着一个人。
女人身着喜服,眉眼见竟与苏未晞有几分相似。
想来这女人便是她的姐姐。
那女子唇色苍白毫无生气,脖颈处有道极深的口子,从里面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她的肩膀和她身下的床榻。
喜服上绣着的红线石榴吸满了鲜血,竟显得有些发黑。
而在一旁胡乱搁着一块碎掉的铜镜,其中一块尖锐的镜片上也染着血。
或许她便是用那块镜片自戕的。
血仍未干透,怕是刚刚过世没多长时间。温堇禾用食指沾起一点血搓了搓,耳边忽而响起两个男人的声音。
她蹙起眉头,将整个手掌按进那滩血中,眼前转瞬间闪过两个男人,正是昏厥前看到的那俩人。
那二人蹲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已经死去的女人,犯了愁。
敲晕温堇禾的那人眉头拧成一团,“哎呀,这可怎么和老赵交代啊,人家花了钱买的新娘子,就这么没喽。”
另一个搓搓鼻子,丧气地说:“那怎么办,也不能再找一个去。要是让赵家知道了,赔钱的还得是我们。”
“反正早晚都得死,到底谁死里面了谁又能知道呢?”那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瞬间舒展,“再不赶紧找个替死鬼,到了明日丑时可就来不及了。”
“哪来的替死鬼,你到哪找去?”
“怎么没有,两天前来咱们村的那个小娘子啊······”
声音渐消,眼前画面也眨眼不见,温堇禾把沾满血的右手在帷幔上擦干净,眸中冷意渐深。
她唇边勾起一抹讥笑,没想到算计到她头上来了。
正思忖着,温堇禾蓦地听到门外传来细小的声音,那声音咔哒咔哒,像是在用爪子扒拉门缝。
她心下一喜,赶忙跑去门口,扒在门缝处小声唤它。
“是小黑吗?”
一声喵叫回应了温堇禾,小黑急不可耐地不断扒拉着门缝。
温堇禾安抚着它,转头看到床边桌上摆着一套笔墨,在龙凤雕纹的镇纸下还压着一张红笺。
她走过去拿起那张红纸,左右翻看了几下,倏忽间想到了什么,眼前瞬间一亮,唇边逸出一声阴笑。
.
裴因跟着阿川回到了村长家,将湿透的衣物晾干后已是亥时。
眼看已然入夜,明月悬在高空,冷冷清清洒下半分月光。
他心下焦灼,却左等右等不见温堇禾和苏未晞的身影。
脑中疑虑丛生,他戴好短剑便准备去那土屋处,却忽而见一道黑影直窜到他的眼前。
小黑叼着一张红笺搁在裴因的脚下。
他打开红纸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温堇禾的八字。
温堇禾。
壬寅年丁未月戊辰日癸亥时。
9. 镜新娘(3)
裴因拿着红纸来到了喜房外,他猫着腰躲在暗处,只见门口站着两个男人,倚靠在墙边神色恹恹。
二人皆是精壮模样,身着布衣短打,看打扮像是赵家的家丁。
其中一人的后脑秃了大片,他挠挠发痒的头伸了个懒腰,双手抱臂用胳膊肘戳了戳另一人,凑过去小声问道。
“哎,那跳大神的来了吗?”
“来是来了,那不刚进了祠堂。”那人说着朝喜房后的赵家祠堂努努嘴,“但我看他那混不吝的模样像是个骗子,你说真有这奇法子能把东家的痨病治好吗?”
秃头听后嘴角向下一撇,满不在乎地说。
“不知道,他活不活死不死的,别少了咱的工钱就行。”
二人相觑一眼,瞬即闷声笑起来,胡坐在地靠着墙根阖眼小憩。
裴因躲在喜房外的一棵巨杉后,恰好遮蔽了他的身形。
听过二人的话,他朝喜房后瞧了一眼,只见一墙之隔的后面稀疏几盏灯火跳跃。
趁着月光,看清匾额上明晃晃写着四个大字,赵家祠堂。
他心下一凛,低头展开另一张红纸。
红纸上清秀小字寥寥几笔,嘱咐裴因要在道士施咒前将自己的八字与未晞姐姐的八字调换。
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原来小黑叼来的不止一张红笺,还有温堇禾的一封极短的信。
信上还说当镜面写上朱砂,龟甲开始渗血之际,定要把她的八字撕下来。若是八字被毁,自己的魂魄便会被镜鬼吞噬,迷失在幻境中。
裴因几个跃身来到祠堂屋脊上,他扒开一块砖瓦,月色偷偷沿着罅隙溜了进去,莹莹润润落在赵家的祖案前。
祠堂内零星站着几人,分不出各自的身份,可只有一人最为扎眼。
那人身形丰腴,稍稍一动好似要把衣服撑破。双唇向外翻着,下颌与脖颈连成一片,像是又叠了一层下巴。头上冠着根玉簪,肩上披着长布袋,身前的长褂上还绣着太极八卦图。
这模样一看便知是赵家请来的道士。
而在供桌之上却放着一尊铜龛,这龛笼甚小,仅仅可容半具龟甲。
在铜龛的旁边还立着一面偌大的铜镜,四角处各置了将将点燃的香烛。
火光跳动,暖融融的盈满整间祠堂。
裴因眯起眼仔细辨认龛中的物什,上面青黑纹路遍布,偶有细纹横生像是陶器的裂痕。
龟背被横腰截断嵌在青铜底座上,上面还贴着两张窄窄的红笺。
他想这便是温堇禾说的龟甲,而那红笺便是要调换的八字。
彼时祠堂外传来更夫沙哑的棒子声,子亥交际之时已到。
堂外昏黑如晦,堂内烛火扑朔。
裴因看到那胖道士执起桌上的毛笔,忝了忝瓷碗中的朱砂,走到那面硕大的镜子前,落笔写下新郎的名讳。
赵无卓。
时机已到,他掀开那块松动的砖瓦,稍一弹指,凝成的疾风便将烛火熄灭,祠堂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堂外也无端刮起阵阵阴风,呼啸着从门缝处钻进堂内,吹动梁上的布幡,胡乱绞在一起。
众人慌了神,不由得满堂乱窜。期间也不知谁碰到了谁,呜泱一片惊呼祖宗显灵了,祖宗显灵了。
裴因见到此景忍不住偷乐,他掩面哂笑,而后合上砖瓦轻落至门前,趁乱溜进了祠堂。
他贴着墙根一路直窜到供桌下,将龟甲上的红纸揭下,从胸口处掏出那张写了温堇禾八字的纸,一巴掌便贴了上去。
“别慌,别慌!”那胖道士高喊,“莫要乱了阵脚,若误了时辰镜鬼现身我们一个也别想逃。”
子时已到,半刻也不敢耽搁。
他已然顾不得重新点燃香烛,只得在法坛正中盘腿而坐,双手结印低声吟咒。
那声音从齿缝中逸出,戚戚惘惘鬼魅无常。
裴因仍蹲在供桌之下,背后忽感一阵颤动。他仰头看去,只见桌上的铜镜疯了似的晃动,镜面上顺着朱砂的印记蔓延出道道裂痕,摩擦的咯吱声像极了嚼着骨头。
那裂纹中缓缓溢出粘稠的黑血,与朱砂混到一起已分辨不出镜面上的名讳。
道士盘坐在地仍不断念咒,镜面越裂越大,从裂缝中传出阵阵凄厉的鬼啸。
堂内鬼啸与尖叫不止,堂外也乱哄哄一团,听得有人高喊,“走水了,走水了!”
裴因暗觉不妙,从后门悄悄溜出去,抬眼只见远处火光漫天。
.
两个时辰前。
苏未晞还是上了赵家的喜轿,她独自坐在喜房的榻上,房内冷冷清清,空无一人。
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从掌心里渗出细密的汗,耳边敬酒声连绵不断。
门外灯火通明,赵家阔气,请了全村人来吃席。
众人皆是满面喜色,相与觥筹祝愿,却好像与她无半分瓜葛。
可不管如何,这分明是她的喜宴,自己却像个外人一般。
她想跑,却不知跑去哪里。天下之大,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赵家就像一口巨大的熔炉,整个村子就像燃起的柴火,活活将她吞噬掉,将她姐姐也吞噬掉。
这时窗外忽有人影绰绰,那暗影佝偻着背,一步步朝门口走来。
房内燃着的烛灯将那人影勾勒得愈来愈大,直至走到窗前才合为一人,指着弯腰赔罪的另一人训斥道。
“我让你换的人呢?咳咳,新娘怎么还是,咳······这苏家的娘们儿?”
门外咳嗽声不止,低闷的声音像是从肺里活活咳出淤泥来。
“回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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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几个伙计都去找了,可找遍整个村子也没找到那姑娘。”
另一人谄笑着朝他作揖。
“没用的废物,若是找不到那小娘子,我的洞房花烛夜可该如何是好?”痨病鬼一口气没提上来,生生要将心肝给咳出来,“我可不想和苏家那娘们儿洞房,你们赶紧再去找。”
苏未晞听后顿感不对,那痨病鬼口中的小娘子,越听越像恩人姑娘。
她抬眼朝窗外望去,透过窗棂间的麻纸,只见浓墨般的夜色。
这个时辰,估摸着恩人姑娘已将姐姐救出来了罢。
越想心中越是欣喜,她已按耐不住要逃出去,去找姐姐和恩人姑娘。
可这时,痨病鬼却推门而入。进门却正眼也不瞧苏未晞一眼,捶胸干咳走到床前,一头躺了下去。
“你们苏家真不知积了哪门子的福,竟攀上···咳咳,我们赵家了。”痨病鬼瘫在榻上,朝苏未晞抬了抬腿,示意她伺候自己换衣脱鞋,“你姐姐没你命好,早一步去底下······咳咳,给我当新娘子了。”
说到兴头上,他翻了个身,指指拱起的后背让苏未晞给他挠挠痒。
苏未晞听不得旁人凌辱姐姐一句,顿时气血上涌,辛辣的泪水逼得眼角通红。
她拳头紧握,转头瞥见桌上搁着一只茶壶,二话不说便抄起来朝痨病鬼后脑砸去。
只听得瓷壶碎裂的声音,痨病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额角却已涌出汩汩鲜血。
待一阵怔忡过后,苏未晞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那股气血猛然退去,方才感到双腿发软,只能伸手撑在床沿。
她不敢去探痨病鬼的鼻息,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后脑,和已然流成小河的那滩血。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后窗外传来几声尖利的猫叫。
苏未晞心下一动,浑身的骨头又像是活了起来。她将窗户开了条小缝,果不其然,小黑扒在窗沿上就要往屋内跳。
甫一落地,小黑就叼着她的衣角直向外扯。苏未晞见状心中隐隐发慌,惴惴之感让她不得不怀疑姐姐与恩人姑娘是否出了岔子。
小黑焦急地扒拉着地,仍旧扯着她的衣角向外走。
苏未晞站起身,扎进脚底的藤条倒刺灼烧着她,从头到脚像被一把火烧过似的。
她回头望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痨病鬼,思忖了片刻,眸中冷意渐生。
前院众人仍未离席,苏未晞便偷偷从后门溜走。
她回过头抬眼望向赵家,毫不犹豫拿起烧炉中的柴火一把点燃了棚厩中的草垛。
她冷眼看着草垛上的火蔓延,半刻未至,便已烧到了前院。
众人惊呼走水,前院顿时乱作一团。
火光熊熊,苏未晞提起裙摆转身就跑,像条随风而生的红绸。
10. 镜新娘(4)
子夜,喜房内。
温堇禾盘坐于地,整个房内静得发冷,只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声。
不知这般养神了多久,忽而耳廓一动,听到四面八方的镜中传出阵阵梵音。
那声音像是从地底渗出来似的,密密匝匝将她裹挟。
她将双手搁在膝上,微微阖眸,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与此同时,数百面铜镜中映出的温堇禾幻影齐齐转头,脖颈处发出尖利的咯吱声,下一瞬头颅便掉了下来,骨碌碌滚落在地。
而攀附在镜边绞成一团的枯发顷刻间活了起来,狰狞着朝温堇禾蔓延而去,将她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像一只巨大的蚕蛹。
喜房内梵音声不止,数千根发丝仍在不断缠绕。
良久,黑色的蚕蛹中忽现出一束金光,从发丝的缝隙中飞快游走。
残影勾出金色的尾巴,那金光愈渐发亮,倏地一下斩尽所有发丝。
枯发簌簌落下,像断了根的枝叶,顷刻间萎靡不见,而温堇禾仍端坐于地。
她睁开双眸站起身,前后拍了拍灰,长舒一口气。
手腕处忽而有阵穿刺感袭来,低头看去只见有簇黑发在肌肤中扎了根,在薄薄的一层皮下,鼓起一缕凸痕。
那缕枯发活像个水蛭,在她的右臂下来回游走,所经之处一片痉挛。
温堇禾蹙眉,一把攥住露出肌肤的那小撮黑发,狠狠一拽,连带着小块皮肉也被拽了下来,霎时间血肉模糊。
她紧紧揪着那簇来回扭动的头发,眸光微动,环视整间屋里的铜镜。
镜鬼与尸鬼不同,它有无数分身迷惑人的心智。可只需找到唯一的那面镜子,也就是她的真身,将其打碎便可置镜鬼于死地。
而温堇禾手中拿着的这簇头发便是它真身的附庸,只要找到头发的归属地,便可找到真身所在。
干到发脆的发梢摩挲着她的掌心,惹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
温堇禾用另一只手捂住嘴,以防自己真的吐出来。
这撮头发带着她直往喜床旁的妆台走去,那里摆着一面铜镜,与其他的并无二致。
她走到那面镜子前,俯身将脸凑了过去。
只一刹,镜中竟掠过狰狞鬼脸的残影。而再一眨眼便消失不见,眼前仍是温堇禾糯糯的小脸。
温堇禾朝镜面贴近了几分,眨巴着浑圆的大眼直勾勾看着镜中的自己。
鼻息间呼出的热气喷到镜面上,覆在上面织成了一层雾。
她朝镜中狡黠一笑,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头发。随后直起身,指尖拂过镜面,蜷起两指敲了敲。
尚未眨眼,掌心便凝出一团金光,聚力朝铜镜打去。
可周身带起的风并未将镜子打碎,而是悉数被吞进了铜镜里。
连带着温堇禾也被一股无名飓风拉了进去。
眼前是刺眼的红。
温堇禾睁开眼,只见一袭红布盖在自己头顶。她烦躁地扯开,这才发觉盖在头上的原是条喜帕。
她心生疑惑,抬眼望向四周,竟见整间屋内挂满了红灯笼。那灯笼似纸,从灯芯里透着发暗的黄。
窗外人影攒动,时而大时而小,时而年少时而佝偻。唯一不变的便是不断的咳嗽声,咳到干呕。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痨病鬼拖着病体走了进来,他一步步走向温堇禾,目光灼灼。
“我对娘子一见倾心,今后嫁与我,我赵无卓定会一辈子对你好,宠着你爱着你。”赵无卓在床前站定,俯身与温堇禾对视,“娘子,让我们过洞房花烛夜吧。”
说着便要环抱住温堇禾。
温堇禾忙伸出双手拦住他,眸中却不见冷意。
“你的痨病好了吗?”
听到此话,赵无卓猛然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愠怒,但眨眼间却变成了柔情蜜意。
他说着便要抚上温堇禾的手,“好了,让大夫给治好了,以后我们夫妻二人可以好好过日子了。”
“是吗,那还得恭喜你了。”温堇禾温声回到,嘴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她朝他张开双臂,与他相拥。
可就在这时,温堇禾手中化出一把利刃,朝痨病鬼的脖颈处猛|插进去。
匕首并没有捅到实处,可她却感到一阵直戳到骨头的痛意。
恍然间才看清那把匕首的刀身已没入自己的右肩大半。
她赶忙收手,可鲜血已汩汩涌出,全身气力像抽丝般一点点耗尽。
耳边响起镜鬼凄厉的笑,整个房间顿时化作一口硕大的棺材。
梁上的数盏红灯笼簌簌掉落在身上,将她埋了进去。
温堇禾眼前逐渐模糊,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不禁暗骂。
裴因那厮真的成事不足······
祠堂内已重新点燃了香烛,胖道士仍坐在法坛中央,口中喋喋不止。
裴因躲在房梁上,双眼一瞬不瞬盯着铜龛中的龟甲。
他蹲的腿有些发麻,侧了个身接着看向法坛,却看到龟甲之上好似有血珠渗出。
裴因揉了揉眼,再仔细一看,龟甲上已濡湿一片,血细细密密沿着纹路流下。
片刻不敢多留,如今的局势只得硬来。
他从梁上跳下直落到法坛上,一把抢过那半块龟甲,将要撕下红笺时,却感到双臂犹如千斤重,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裴因暗叫不好,回过头看到那胖道士五指化爪,隔空贴符死死钳制住自己的臂膀。
忽而一个咒令朝他盖来,裴因毫无反击之力,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一掌拍到那面铜镜前,闷哼一声翻倒在地。
他的后背模糊了镜子上的朱砂,只听得一阵凄惶的尖啸,一截青白的胳膊从镜中伸了出来。
那胳膊干枯得像截断掉的枯枝,五指又细又长,漆黑的指甲锋利,活像恶鬼的獠牙。
镜鬼伸手攥住裴因的衣服,要把他往镜中拉。
强烈的吸力让裴因不断向后趔趄,他飞速抽出短剑,使出全身力气向后斩去。
一截干枯的断臂噗通落在地上,竟一滴血也没流下来。
挣脱桎梏的裴因一个闪身便来到道士身边,反手打在他的额角,拧住他的双手向后背去。
只论功夫,道士终究不敌裴因,被打得头破血流。
裴因从道士手中抢过龟甲,可为时晚矣。
胖道士阴笑着掐诀,龟甲之上的红笺顿时化成一团火,瞬息间烧成灰烬,堙灭在空中。
正值八月槐序,炎炎犹如火烧。
一个仅有七八岁的孩童端着汤药穿梭在廊腰间,府邸太大,从她的闺房到西厢房足足需走一炷香的时间。
“小姐小姐,您仔细着点,莫要摔着。”身后是贴身女婢藏春担忧的叫喊,“小姐还是让婢子来吧,这汤药太烫,小心伤到您的玉体。”
这段时日长安并不太平,前些日子父亲入宫处理事务,可这一走至今还仍未归家。
听闻娘亲说如今府外火光蔓延,妖鬼漫天,父亲是想回也回不来。
而就在半月前,她碰巧在后门捡到一个白发少年。
那少年浑身是伤,奄奄一息。
她喊着藏春把少年抬进了西厢房,日日照看他。小小的女孩总是在等着这个奇怪的哥哥醒来,一起陪她玩蹀毽。
可好景不长,府内的术士已抵挡不住京城的妖鬼肆虐,纷纷收拾包袱逃出城外。
而宫中却传来了一道圣旨,薄氏一族罄竹难书,罪不容诛,株连九族也难逃其咎。
女孩攥着娘亲的衣角仰头问株连九族是何物,可并没有得到回答,却被母亲塞到了西厢房的橱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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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深深地看着她,像是要将她的一生看进眼里。
“稚雀,好好活下去,娘亲永远爱你。”母亲转头对躺在榻上的白发少年说,“我知虽与你本是殊途,但看在稚雀救你一命的份上,求你照顾好她。”
少年抬眼瞥向稚雀,微不可闻嗯了一声。
女孩逃过一劫,从此便随了母姓,改姓温,唤作温堇禾。
温堇禾猛然惊醒,背后已生出一层冷汗。恍惚间她看到尸鬼呼啸着穿透人的头颅,不良井尸横遍野,还有那扇紧闭的宫门。
她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掀开被褥翻身坐起来。
方才那场景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可看到自己光洁嫩滑的右臂时,目光却是微微一顿。
不知为何,她依稀记得这里残留的钝痛感。
是何时伤到了这里吗?
她摇摇头,试图将那惴惴之感甩走。忽听到屋外一阵锤捣之声,拉开门只见梦中的那头白发。
少年还是多年前的模样。
“师父,你怎么都不老啊?”温堇禾笑闹着走向前,半蹲下身看快要成型的糍粑。
听到此话,白发少年嘴角一僵,随即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对温堇禾轻声说到。
“这些年不一直是这般吗,怎的今日纳罕起来了?”
温堇禾只是笑笑,蹲下身摆弄地上的花草。
许是昨日下了场雨,今日院中多有水坑。她无意中瞥见水坑倒影出师父的影子,须臾间竟幻化成镜鬼的模样。
她脑中瞬间一片清醒,眼看镜鬼朝她身后逼来,一个闪身便避开了袭击。
可来不及双手结印,却再次晕倒在地。
待再次醒来时,耳边却听见母亲温声的呼喊。
“稚雀,你怎么了?怎的忽然像失了魂?”
温堇禾怔愣了许久,眼前终于恢复清明。她感觉脑袋有些疼,好像忘掉了什么东西。
下意识摸了摸右臂,什么也没有。
她眨眨眼,回望向娘亲的眼睛,那眸中似水,盈盈地藏着整片湖泊,让人莫名心安。
“稚雀你快尝尝娘亲做的粥,好不好喝?”母亲揉了揉温堇禾的头,眼中满是笑意。
腹中一阵咕鸣,温堇禾确实感到有些饿意,桌上白粥香味扑鼻,她拿起汤匙舀了几下,却发现碗底藏着的几颗栗子。
她心下一惊,明明只有师父煮粥时才会在碗底藏些栗子,说是给她的惊喜。
可为何母亲她······
后脑钝钝直疼,温堇禾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她眸光一凛,右臂像揭开了皮肉般火辣辣的疼。
娘亲早在自己八岁那年就已过世了啊。
薄氏一族满门抄斩,早已死在那道青黄的圣旨之下了。
温堇禾垂眸看向碗中的粥,喃喃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
藏在桌底的手陡然张开,顷刻间化出一把短刀。
“我这人,天生不信邪。”
周身掠过疾风,猛然掐住她的脖子压在桌上。
毫不犹豫,那把刀直直捅进了“母亲”的眼里。
一切皆已消失,只有白茫茫一片。
镜鬼在她四周无端游走,趴在她耳边窃窃地笑,像是嘲笑她被困于其中的无能。
温堇禾定睛看向镜鬼,却发觉那青白胳膊少了一只,心道定是姓裴的砍断的。
可她早已筋疲力尽,猜到定是裴因那厮没能及时揭下红纸,才致使自己一层又一层困在这幻境中。
她环顾自周,已然分不清哪里是天际。
蓦地,脑中忽而电光石火闪过,若这茫茫无边的白也是幻境,那唯一能够突破的口子不就是自己吗?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竭尽全力凝出一道符咒,心一横朝自己心口拍去。
11. 镜新娘(5)
红纸燃尽,裴因已然顾不得愕然的众人,冲出祠堂直向喜房奔去。
而刚从赵家逃出来的苏未晞将将赶到喜房门外,低头凝视着从门缝中渗出的黑血,呆愣在原地,口中不停呢喃,“阿姐······”
裴因扑到门前,抽出短剑便向那三道铜锁砍去。
偏那铜锁牢固如铁,是怎么也斩不断。
几次失败后,他默然垂下头,神色哀戚。
可低头却看到顺延着地底裂出数道地缝,像是要把喜房吞噬。
眼看裂缝将要蔓延至脚底,他忙揪住苏未晞的衣领堪堪向后撤去,只听得喜房内嘭一声巨响,整间屋子顿时化作一片废墟。
待尘土散尽,从废墟中现出一角灰扑扑的道士服,裴因心中仍存着一丝侥幸,他跑过去扒开压在上面的石块,只见一张满是尘灰的小脸。
他试探着喊道:“温,温姑娘,温······温堇禾?”
“······叫我干嘛?”温堇禾闷哼一声,吐出一口浊气,不咸不淡地回道。
苏未晞得知阿姐自戕之后悲伤不止,他们去到村子的后山给姐姐立了墓碑,上面写着苏连珠之墓。
未晞跪在土坟前,她回望这荒唐半生,爹爹去世的早,只有娘亲一人将他们兄弟姐妹三人拉扯大。
在村子里家中没了男丁断会教旁人瞧不起。处处被欺凌十几年,娘亲将全家唯一的希冀都寄托在阿弟的身上,她们姐妹二人只是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的筹码。
“我杀了人,杀了赵无卓。”苏未晞神色木然,“阿姐也已经没了,这村子我再没有留恋之处了。”
“恩人姑娘可否带我一起走,去哪里都好,只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苏未晞抬眼望向温堇禾,眸中依稀有泪光闪烁。
她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我一个人自由惯了。”温堇禾略略一顿,低头看向苏未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但你…若是想跟,便跟着吧。”
话音刚落,眼前却陡然天旋地转,心口处突突得疼,四肢像被抽了骨头,软塌塌倒在地上。
“温姑娘,可是身子不适?”裴因半蹲下身,双臂虚虚围在她的身后护住她。
突然瞥见她的右臂鲜血淋漓,麻布已与烂掉的皮肉粘连,像是缝在了一起。
温堇禾的鬓边已细细渗出一层薄汗,她双眉紧蹙,长睫轻轻抖动,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裴因见状,眸中忧色愈深,未等将她扶起,怀中便蓦然倒下一具温软的身体。
待温堇禾醒来已是卯时,天色像是尚未煮熟的蟹壳。
她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睁开沉重的眼皮,就看到几步之外噼啪作响的篝火。
而在篝火前坐着裴因,百无聊赖地翻着火舌中的柴火堆。
温堇禾挣扎着起身,右肩一阵撕扯的疼痛袭来。她烦躁地啧了一声,低头看去,竟发现肩膀处裹着一块藕荷色的布。
细细的一条将她的伤口包裹起来,上面还绣着云纹的样式。
而右臂上烂掉的那块肉也被挑去,裹起来像半块莲藕,上面还精致地打了个结。
她扶了扶额角,心下一动,朝裴因的衣角看去。
果然,下摆被撕裂了大片,露出里面的细葛套裤。
裴因听到声响,回头恰与温堇禾的目光相接。
那目光灼灼,眸中满是戏谑。
裴因被盯得耳尖通红,他将手蜷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扯了下只剩半片的下摆,略显局促。
“温姑娘莫要误会,这伤······是苏姑娘包扎的。”他有些羞赧,声音低闷,“你的伤势太重,而这方圆几十里也没寻到一间医馆,只能这般草草包扎。”
“裴大人见姑娘伤这么重,可是急火火地满处寻医馆呢。”苏未晞在一旁掩面而笑。
“待到了长安城内再带姑娘去医馆医治。”裴因指了指手边的炊饼,接着说,“姑娘来吃点东西吧,许久未进食身子也是受不住的。”
温堇禾朝那堆篝火走去,在裴因身边坐了下来,微不可闻地说了声。
“多谢。”
而这时小黑却颠颠地朝她走来,尾巴扫过她的手背,叼起一张炊饼便撕咬起来。
温堇禾一惊,觉得好笑。
“小黑你怎么还开始吃饼了,以前不是最挑食的吗?”她摩挲着小黑的头,转而看向裴因笑道,“看来裴大人的饼是真的好吃啊。”
“咳,温姑娘······过奖了。”
裴因被噎得直打嗝,连连又向小黑递了几张炊饼。
可目光却瞥见有簇莹润的亮光小心翼翼朝他们这边挪动。
说是亮光,倒不如说是裹着一层灯笼皮的白狐狸。
那小狐狸看起来怯怯的,被人缝在了灯笼里出不来,浑身干瘦,像是许久未进食。
或许是感受到小狐狸的存在,裴因腰间的玉佩铮鸣作响,他这才发觉,这只瘦弱的小狐狸竟是一只妖。
温堇禾伸手画符将小狐狸抱在手中,黑色的针线将白纸灯笼与皮肉|缝合在一起,早已分不清长在它身上的是狐狸皮还是灯笼皮了。
“太歹毒了。”温堇禾轻声说。
她缓缓抚过蜿蜒狰狞的针线,不小心扯到了小狐狸的皮肉,顿时听见狐狸挣扎的呻吟声。
温堇禾叹了口气,从布包中翻了又翻,总算在犄角旮旯处翻到了小小的白瓷罐。
她将罐口打开,从里面飞出数只振翅小虫,一窝蜂扑向小狐狸的伤口处啃噬。
不多时,小狐狸便从灯笼里爬了出来,只是皮毛处仍旧光秃秃一片。
那狐狸朝温堇禾拜了拜,叼走手边的一块炊饼便隐没在丛林中间。
温堇禾将小虫收了起来,抬头撞见裴因探究的眼神,语气仍是清淡如水。
“这小虫是疗蠹,专治妖灵的小伤。”她望向狐狸远去的方向,“哪个缺德货这么糟践一个低阶狐妖,真是人面兽心。”
“不过,你这玉佩倒是别致。”温堇禾话锋一转,垂眸看向他腰间的玉佩,状似无意般说到,“能抵挡尸鬼,竟也能识别妖灵的气息。”
裴因听后拿起玉佩左右端详了阵,轻声说道。
“是我母亲赠予我的,小时便戴着了,说是可保平安。”
“那你可知这玉佩为何会护你周全?”
温堇禾将目光移向他的脸,像是要从中探个究竟。
裴因摇摇头,只记得约莫七八岁那年,母亲将玉佩挂在他的身上,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将玉佩摘下。
于是他这一戴,便是九年。
“据我所知,非同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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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气不可共存。”温堇禾垂眸,长睫隐去眼中的暗涌,“可这玉怪得很,集合了众妖的精气,将它们困在其中,像是将妖炼化了。”
炼化?
裴因心头一跳,一股无名的熟悉感涌上,像是藏在久远的记忆中,不知在哪听过这二字。
“可妖性本恶,若是不将它们捉住,将来也是要害人的。”他虽觉有些残忍,可还是硬着头皮说。
温堇禾嗤笑,她斜睨了他一眼,问道:“从哪学来这么迂腐的想法?”
“从小夫子就教······”
“夫子夫子,你都快成老夫子了。”温堇禾朝天翻了个白眼,掏掏耳朵不愿听他念经,“若妖从不害人,那它难道生来就是坏妖?可若人曾杀人放火,那他便不是坏人了?”
裴因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温堇禾接着说:“万物生而平等,它们吸收天地灵气修炼成妖,为何偏就低人一等,给它们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她顿了顿,唇边勾起一抹嘲讽。
“难道人就是什么高贵的东西吗?”
裴因怔然,他深觉温堇禾说的颇有几分道理。
可这些所谓歪理到了太傅与朝中众臣耳中便是大逆不道之言,定会将她打入妖道,与妖孽为伍。
忽而想起方才那只小狐妖,他低头看向玉佩,轻轻摩挲了几下,心中恍若有块地方生根发芽。
将灯笼与小狐妖缝在一起的人又是什么好人呢?
恃强凌弱,难道不也是众人口中十恶不赦的妖孽吗?
“人分好坏,妖自然也有好坏之分。我看将妖一棒子打死的人才是居心叵测。”温堇禾将小黑抱了起来,低头揉搓了几下它的头顶,“是吧,小黑黑。”
天尽头朝阳跃出,红艳艳染透了整片山谷。
篝火仍在燃烧,跳跃的火舌映在温堇禾的眼底,也化成了一寸朝阳。
远方山影渐虚,裴因望着她的侧脸出了神,将烬未烬的柴堆勾勒出她温润的眉骨,烧得整个人暖融融的。
长睫微微垂下,轻轻颤动像是蝴蝶振翅,扫过裴因的眼底。
噼啪作响的枯枝催他回神,掌心早已被印出硌痕。
他仓皇别开眼,只听得胸中轰然作响的心跳。
“裴大人不急着赶路吗?”温堇禾眯起眼,望向远处的朝阳,“这么些时日怕是真的赶不上了。”
“那就只能被朝中那些老东西弹劾了。”裴因摊开手,满不在乎。
“裴大人求求我,说不定就有法子了呢。”温堇禾回首朝他挑了挑眉,眸中尽是得意。
裴因心中讶异,转而看向她还在渗血的右肩,温声说道。
“若姑娘所言的法子仍需消耗心神,便算了吧。”
温堇禾听后不语,正如裴因所言,这法子极其耗神,不到万不得已是断不会用它的。
只不过今日她心情好,想用便用喽。
这般想着,她勾唇一笑,双手捧风喃喃自语,而后向两侧拉开,像是要把天空撕开一道缝。
眨眼间,三人便已到了延兴门外,而余旧一行人恰好走到此处。
温堇禾收回法术,鼻尖已沁出薄薄一层汗珠。
待裴因与余旧汇合后,便吩咐下人安排温堇禾歇息。
可当他回过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12. 人皮偶(1)
炉上铜吊子咕噜作响,小二隔着拭巾掂着铜炉跑了过来。
滚烫的沸水入碗,小小的漩涡里浮起新煎的茶沫。
“您二位慢用。”
榆木矮案前坐着两个女子,一个身形瘦弱却是言笑晏晏,另一个穿着灰白色道士服,怀中还盘缩着一只黑猫,骨子里透着说不上来的阴冷。
小二禁不住打颤,他瞥见散落满桌的铜钱,略略怔愣了一下。
好生奇怪的两人。
那诡谲的女子仿若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稍稍抬头扫过,小二背后顿时冷汗直冒。
他别开眸光,讪讪地赔笑退下。
温堇禾收回目光,她恹恹地托着下颌,盯着满桌的铜钱,微不可闻哀叹了一声。
这是她全身的家当了。
自打从师父隐居的村里出来,身上便没备着多少银钱。当然,师父以往在的时候,也用不着她操心钱的事宜。
没成想,如今竟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她着实犯了难。
苏未晞也皱着发苦的小脸,她伸手拨了拨所剩无几的铜钱,一时间也发了愁。
从村里逃出来后便再没有回家,甚至于身上还穿着红艳艳的喜服,只是将那灼眼的外袍脱去,留下还算合乎体统的青色襦裙。
更遑论身上能翻出几个值钱的铜板了。
“恩人姑娘,我们该怎么办啊?”苏未晞双眉一耷,低头戳了戳干裂的榆木桌,上面隐约印出一个小小的指痕。
温堇禾听到那声“恩人姑娘”异常刺耳,她听不得丝毫带有恭维的话,便伸出手掌挡在未晞面前,“大可不必,还是直接喊我名字吧。”
“可我不知恩人姑娘的名讳。”苏未晞瘪了瘪嘴。
“温堇禾。”
苏未晞听后喃喃而语,忽而眼前一亮,说道:“那我唤你阿禾可好?”
从没人这般唤过她,温堇禾略有不适,她别开脑袋暗自咳了一声,微微耸肩。
“随意。”
她轻啜一口茶,转身看向街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已是卯时三刻,朝阳初升,街边小摊也热闹起来。小贩吆喝声不止,巷口飘出蒸腾的雾气,她依稀记得那里是个馄饨摊,皮薄馅大很是可口。
偶有牵着骆驼的西域商人走过,驼铃叮当,撞醒了温堇禾尘封的记忆。
耳边忽而响起苏未晞絮絮叨叨的话语。
“长安这么大,哪里才能赚到钱啊,我们不会要饿死在街头吧,阿禾。”
眼前却是九年如一日的长安,温堇禾有些怔忡。
这九年间,长安好似停滞了一般,眼前仍是八岁那年的光景,迷迷蒙蒙地像是一场梦。
而在这间茶肆不远处的摊位上,清清爽爽摆着一排甜腻的杏酪饼子。
温堇禾心下一动走了过去,将铜板摊在掌心里数了数,最后还是忍痛要了两盒杏酪。
这是她从小时便爱吃的闲食,嘴馋的时候常常遣府中的小厮买上一小食盒,母亲还总是斥责她贪嘴,食多了甜食牙总会生蛀虫。
苏未晞见她这般奢侈,忙拦道。
“阿禾,眼下铜钱也不多了,我们还是节省点吧,这甜食还是不要······”
可话音未落,温堇禾便把一盒杏酪放在她手中,而后捏起一颗一口便吞下半个。
“尝尝,很好吃的。”
苏未晞略有迟疑,瞅了瞅怀里的甜杏酪,口中生津。
她小心翼翼捏起一颗,只咬了一口尖,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
“确实好吃!”
温堇禾听后朝她得意地扬了扬头,眸中尽是直达眼底的笑意。
忽而像想到什么般,她转身朝摊主婆婆问道:“阿婆,您知道如今的长安哪里来钱最快吗?”
“二位姑娘是外乡人吧。”阿婆听后上下打量着她们,看到温堇禾的衣着眸光微微一顿,“看这位姑娘的打扮是个术士?”
温堇禾略有片刻迟疑,她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
天地之大,自己逍遥自在,从不在乎自己到底是术士还是捉妖师。
不过她仍旧应了声,“算是吧。”
“既然姑娘有这奇功,为何不去崇玄馆?”阿婆说。
“崇玄馆?”温堇禾疑惑。
“这两日才在皇榜上告示,若是想学术法,便可自行报名,若是能在一轮择选中入围,便可入馆学术,还包吃包住呢。”阿婆低头拾掇着杏酪,接着说,“待到学成之时,参与术考成为捉妖师,今后日子也不愁吃喝了。”
苏未晞在一旁听得认真,听到阿婆这般说,眸中仿若燃起了希冀之火。
她扯着温堇禾的袖口,话语中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阿禾,你本来就会术法,考取捉妖师定会很轻松。”
可温堇禾却冷光一撇,甩开苏未晞的手,声色淡漠。
“不去。”
无论术士或是捉妖师,她偏都不愿做。总觉得套上这虚妄的名号后,自己的一生也会被所谓虚名禁锢住。
她不愿做正义的化身,也不愿当正义的奴隶。
阿婆见温堇禾态度坚决,不解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老婆子我没这灵根,便是想去也去不成。姑娘你放着这么好的条件不去,真是想不通。”
说着便将杏酪翻了个面,装在食盒中。
卯时已过,早市的摊子匆匆撤去。
温堇禾二人顺着崇仁坊这条街,从街头走到街尾,愣是没想出一条赚钱的门路。
苏未晞跟在温堇禾身后,亦步亦趋,时不时抬眸偷偷瞅一眼温堇禾,张张嘴却还是只字未提。
“若是仍想劝我去劳什子崇玄馆,话就憋在心里莫要再提了。”
温堇禾像是从背后长了眼睛般,忽而顿住脚步冷声说道。
苏未晞哪敢再言,她讪讪笑着说:“哪有,我只是在想可否找裴大人帮帮忙,他在长安定有不少的门路。”
温堇禾蹙眉,她并不觉得苏未晞能说出什么可靠的话来,可没想到竟让她借裴因之力。
她摇摇头,并不想欠人情。再者,如今她也没到露宿街头的地步,听未晞这话却好像她隔日就要饿死一般。
正这般想着,忽而听闻几步之远的角落里响起一阵清脆的铃音。
温堇禾顺势看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坐在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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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只手掐指卜卦,另一只手晃着法铃。
桌前还立着一根竹竿,上面支着三尺长幡。
那幡上用浓墨写着醒目的几个大字,不准不要钱。
温堇禾恍然,原来是个江湖骗子。
手中虽持着法铃,可从一开始起卦便是错的。
再细看去,那老头口中念念有词,两指时不时指天,像是神佛入了他的身,双眼竭力向上翻着,露出鱼肚般的死白。
旁的不论,这老头此般佯装真真将前来求卦的那人唬住了,连连抱着他的手喊,神仙在世。
一卦完毕,老头桌案上便多了几个铜板。
一炷香后,铜板竟堆成了小山。
温堇禾驻足看了许久,蓦地她一挑眉,计上心来。
只是在她转身离去的瞬间,忽而感到身后有束阴鸷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后背,像条毒蛇嘶嘶吐信。
温堇禾猛然回头,背后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并无半分异样。
待到戌时夜禁,温堇禾与苏未晞寻了处还算价廉的脚店过夜,二人为了省费只租住了一间房。
案上残灯渐瘦,更漏转眼来到三更。
温堇禾躺在榻上,双眸倏然睁开,在无边的夜中显得愈发黑亮。
她从桌上拢过灰色外袍,听到动静的小黑抬头朝她看去,恹恹地喵了一声。
温堇禾回首,将食指放在唇边轻嘘,随后便翻身越窗而出。
窗外冷月高悬,四周仅有稀疏几点星光烁烁。
她围紧灰色兜帽,从袖口掏出一张旧黄符咒,两指夹住,口中念念有词。
黄纸瞬间在空中烧了起来,随风来回打着旋儿。
烧起的火焰逐渐便成诡异的蓝,在愈渐浓稠的夜中,像是一团鬼火,朝着远处飞去。
温堇禾紧跟着符纸,穿街走巷,最终在一座高宅大院前停下。
那宅院大门兽首衔环,青石阶前蹲踞着一对石狮,在静谧夜中却像有了生命,垂眸睥睨着她。
门楣高悬,匾额上朱底金字,四角雕着游龙入云的花纹,而在上面明晃晃提着几个大字,敕建玄枢府。
她抬眸望向巍峨的高门,轻哼了声,一个抬手悬浮在空中的火团转瞬间便化为灰烬。
温堇禾在府外绕了几圈,终于还是爬墙进了府中。
一路畅通无阻,她不免有些疑惑,这偌大的府邸竟不见一个家仆婢女,简直像座空宅。
穿过重重游廊,不多时,眼前一片开阔。
院中一株老槐树枝干虬曲如龙,斜斜蜿蜒至檐角,遮蔽了大半月光。
而在角落却长着一小畦禾苗,被人用篱笆围成一个小圈,在院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略微驻足,看向那几株泛着鹅黄的禾苗,转头瞥向那扇重重紧闭的朱门,眸光微动。
正想推门而入,却在踏上玉阶时动弹不得。
整个人被定在了原地。
此时一道蓝色火焰从门缝中倏然钻出,直逼温堇禾的面门,却在距她眉心一指间陡然停下。
门打开了,一个身披皎玉暗云纹外袍,满头霜发的男人走了出来,看向温堇禾,眸色默然。
13. 人皮偶(2)
白发男子顺着阶梯走了下来,月色懒懒地披在他的长发上,晕出一层薄薄的光辉。
他一步步行至温堇禾的面前,垂眸注视着她。
凉绸般的月色铺洒下来,轻轻笼在他的周身,整个人像是浸在寒霜之中。
温堇禾瞪圆双眼,仰头紧逼着男人的双眸,胸中愠意渐深。
她眨眨眼,示意男人赶紧将她放开。
白发男人眸光在她面上流转了几周,唇边逸出声轻笑,略一抬手,温堇禾便恢复了自由。
随后他掠过温堇禾,走向院中的石桌,斟了半盏茶,撩开长袍坐了下来。
“师父。”温堇禾抻了抻双臂,不情不愿喊了声,随后向他走去。
萧如琢伸出脂玉般的手指,将茶盏推至温堇禾身前,朝她抬了抬下巴。
温堇禾从善如流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师父的这口玉露冷煎茶她可是想念已久,只是从他入京之后,便再未尝到,如今已是两年之遥。
温堇禾搁下茶盏,抬眸望向萧如琢。
两年未见,他仍旧形若孤鹤,锋利的骨头藏在温钝的皮肉之下,像块未雕琢的璞玉。
眉眼间仿若覆着一层盈润的冷霜,萧萧肃肃,遗世独立,甚至也未见一丝老态。
或许可以说,自九年前她将他救下后,容貌便不曾再有变化。
“师父,有件事要问你。”
“为何这时来长安?”
二人同时开口,却在看向对方之时又同时闭口不言。
温堇禾生怕他开口搪塞自己,便先发制人。
“师父可曾记得一把青绿色短剑?”她抬起眼睫,漆黑的双眸直直望着萧如琢,指尖捏紧茶沿,眼中尽是复杂。
萧如琢眸色一暗,目光虚虚落在远方,不经意回到。
“怎么?”
“我在那把剑上看到了师父的精魄。”温堇禾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窥探到什么,可他的眼眸却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望不到边际。
“两年前的赠礼罢了,不太记得了。”萧如琢看向她,二人目光相觑,都想挖开藏在心底的某些秘密,“你又是在何处见到的?”
“我也不记得了。”温堇禾见他这般敷衍的模样,瞬即偏过头去,懒得瞧他。
话音将落,二人皆是陷入沉默,心中揣着彼此都知晓的心事,却不愿多言。
良久,萧如琢才开口,声色冷得结霜。
“你知道我不会留你的。”
“九年前究竟发生何事,能让你这般阻我?”温堇禾抬高声音,眸中尽是不解。
“和你无关。”萧如琢抿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也无需你涉身于此。”
温堇禾气极反笑,唇角扬起一抹嘲讽,“父亲母亲和我的族亲皆因那场灾祸丧命,你告诉我和我无关?”
温父本是一介七品秘书郎,每月领着微薄的俸禄,也未曾生过进取之心,只是偏安一隅守着妻儿过着简单的日子,却在九年前妖鬼霍乱长安之时被急召入宫。
不出三日,一道诛九族的圣旨便劈头而至。
那年温堇禾才将将八岁有余,在那场霍乱中无意间捡到了萧如琢。本该丧命于那道圣旨之下的她,却被萧如琢救走,隐居山林,随他学习术法,拜他为师父。
一晃便是九年春秋,可萧如琢却在两年前无端离她而去,甚至连一封书信也未留。
待温堇禾再次听闻他的消息时,是从山下村民的口中得知。
大徽出了个不得了的国师,斩鬼除妖皆是不在话下,唯一奇怪的是国师大人明明面容清峻,却长着满头花发。
温堇禾隐隐知晓萧如琢有必定要来长安的理由,可她亦然。
她要查清九年前灭门的真相,以及那场妖鬼霍乱的缘由。
“你若铁了心要待在此地,那莫要怪我无情了。”萧如琢微微蹙眉,“你知道的,我有无数种法子可以让你离开长安。”
温堇禾虽是换了姓氏与名讳,可若是朝中老臣看出她的身份,纵然是他也护不了她。而唯一稳妥的办法便是在事情未了之前,让她半步也不能踏入长安城。
“国师大人好威风啊,真是只手遮天。”温堇禾嗤笑一声,眉眼一挑向他微微俯身,“可两条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便去哪,你管不着。”
说罢便起身离去。
“等等。”萧如琢站起身,望着那个执拗如铁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受了伤还到处乱跑。”
说罢掌心处便凝成团温润的蓝光,覆在温堇禾的伤口处,莹莹而动。
温堇禾低头沉默不语,她看着右臂上的皮肉和好如初,蓦地笑出了声。
“当今圣上可知自己身边的国师竟然是个······”
“稚雀!”萧如琢掐住了她的话头,声色严厉。
温堇禾没再说下去,头也不回便出了玄枢府。
待回到脚店时已是寅时,她满腹火气,在桌前独坐到蒙蒙亮。
苏未晞听到悉索的声响后睁开了眼,瞧见呆坐着的温堇禾,一动不动像个假人。
她猛地惊醒,从榻上翻坐起来,裹紧被褥方才稳下心神。
“阿禾,你的伤怎么······”苏未晞发觉她右肩处的刀口不再渗血,有些奇怪。
温堇禾却是抬头盯了她一瞬,并未回答。
被看得发毛,苏未晞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只是糯糯问道:“阿禾,我们的铜板还够住几天的啊?”
“三天。”
温堇禾在最热闹的朱雀大街支了个算命的摊子,用一部分铜钱买了块布,在上面写了几个醒目的大字。
一卦平万事,首卦不要钱。
小摊小贩中虽也有女子,可会八卦周易的女娘并不多。
温堇禾的摊子一支,一时间许多看热闹的人竟都围了过来。
这些人叽叽喳喳想要试探这位年轻女娘的深浅,争先恐后的想要让她看看自己的时遇。
可温堇禾忙活了好一阵,却发现桌上连个铜板都没有。
许多人皆是算完首卦后匆匆离去,仿若占到了天大的便宜。
而这时却有一个满脸络腮胡,一身横肉的男子在案上搁了锭银子。
“道姑可否看看我的时运?”那络腮胡在案前坐了下来,像座山似的挡住了大片日光。
温堇禾上下打量了这人几眼,额角数根青筋错节,眉骨处还留着浅浅一道疤,眸中闪烁着精光。
略向下看去,虽遮掩着手掌,可仍旧瞥见虎口处生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看这模样并非普通百姓,倒像是个习武之人,亦像是某座府邸的武仆或教头。
她敛去眸中神色,暗自留了个心眼。
“想问何事?”
“去岁这时候借给我兄弟二两银子娶新妇,可到如今也没还清。”络腮胡摸着下巴一脸惆怅,“道姑且算算这银子还有着落吗?”
温堇禾掐指一算,确有其事。她掏出龟甲壳,上下摇动几番,不多时抖落出三枚铜币。
几次之后,她垂首沉吟了片刻,卦象呈大凶之兆,穷途末路且有隐隐血光之灾。
“道姑可有什么法子催催?”络腮胡接着问,“我可听说什么扎小人的蛊术,可否教我几招?”
温堇禾托住下颌,默默摇了摇头。
“钱财不保是小事,可小命不保事就大了。你这卦象险中叠险,怕是不久便有血光之灾。”
络腮胡面色一凛,丝毫不信她的话,直咧咧温堇禾满口胡言,作势便要砸了这摊子。
可温堇禾只是盯着这奇怪的卦象不言,虽是有血光之灾,可这死相却并不像人为,倒是隐隐透出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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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命数明明未尽,可卦中所显却像是把人的皮肉与魂魄抽离,变成一具空壳。
温堇禾从腰后掏出一把短刀,攥过络腮胡的手便朝他的掌心割去。
她想挤出这人的血一探究竟。
可见刀身的寒光一闪,那络腮胡像是被吓到了,哽着脖子直嚷嚷。
高声穿透街巷,把周围人群全都喊了过来。
苏未晞眼见情形不对,忙笑着解释。
可人们并不买账,对着温堇禾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凑头嘟囔,夹杂着无数骗子、疯婆娘的声音。
络腮胡仍在躲闪,温堇禾瞬间怒了,她高喊道:“别动!”
伤口划得并不深,血渗出一道丝线,可就在她伸手触摸鲜血之时,余光忽而瞥见躲在人群中盯着她的男人。
那目光有种莫名的熟悉感,顷刻间令她回到了昨日背后那束阴鸷的眼神。
她微抿双唇,眼神一动便放开了络腮胡的手。
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她偏不当那个蝉,她只会是那只黄雀。
良久,她从背包中翻出一只破旧的牛角,递给络腮胡。
“这物件定要放在身上,关键时刻能保命。”
这牛角上布满了图腾,可卜算妖踪,卦响则妖现。妖现时可抵挡片刻,能拖一时是一时,至于命该不该绝,便看他的造化了。
待宵禁回到脚店后,店家却讪讪地赔笑,说今日有位贵客出高价将整个客栈全部包揽,二位住是必定不可住了。
苏未晞听后不禁暗骂什么人啊,若真是腰缠万贯何必包下这种破烂脚店,非与平头百姓过不去。
可温堇禾却冷笑一声,转身出了门,她抬头望向萧如琢府邸的方向,咬紧了牙根。
这就是逼我离开长安的法子吗?未免有些太拙劣了。
二人只得冒着寒风挨家去寻下一个住处,可要么是要价太高住不起,能出得起价钱的竟连一间空房也没有了。
“怎会如此倒霉,每间客栈都没有了空房。”苏未晞垂头丧气,寒风吹彻,打了个寒颤后裹紧了身上的衣物。
“真有这么巧吗?”温堇禾不免哂笑,围紧了灰色兜帽。
小黑这时也爬上了她的肩头,蹭了蹭她的脸颊。
无奈之下,二人只得露宿街头。凑在墙根一隅,渐渐睡去。
深夜的风冷得刺骨,可熟睡中的温堇禾却感到一阵暖意,自脚底缓缓蔓延至全身。
她揉揉眼睛,稍微撑开一条缝,竟看到一团荧荧的火光笼罩在她们二人身边。
定睛看去,那团火光中分明是萧如琢的气息。
一股无名的愠怒从心底烧起,温堇禾反手掐了个诀将那道莹润的光熄灭,双手结了个莲花印,在她们二人四周化出一层坚固的屏障,任谁也无法靠近。
墙角一隅再次陷入黑夜,温堇禾也逐渐睡了过去,只是在梦中仍旧裹紧了自己的外袍,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而隐匿在树梢中的那道白发人影望向温堇禾,深深叹了口气,久久不曾离去。
翌日一早,温堇禾她们在啾鸣声中醒来。
昨晚睡得并不好,二人眼底皆是一片乌青,浑身也是像被人打了一顿般酸痛。
“昨日搞成那般模样,今日还摆得成摊子吗?”苏未晞双眼一闭,有气无力地说道。
“旁人不让我摆成,可我偏要它成。”
温堇禾冷声而道。
她们仍旧在朱雀大街支起了摊子,只不过这次刚一出摊,便来了个奇怪的客人。
那是一个腰肢婀娜的女子,头顶素纱帷帽,走到温堇禾身前,用染着蔻丹的四指敲了敲桌子。
案上便多了一锭金子。
温堇禾抬头看去,微风拂起那人的头纱,露出尖尖的下巴。
一抹朱红色的微笑直撞入她的眼眸。
14. 人皮偶(3)
是夜,孤月悬空。
疾风呼啸着掠过耳廓,席卷掀起的衣袍,在空中猎猎作响。
男子在巷中疾行,脚步一深一浅,踩实了好几个水坑,溅起点点泥浆。
他不时回头望去,扭曲的脸上爬满了恐惧,脚下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顾不得疼痛却又慌忙爬起。
眼见巷口愈渐宽阔,巍峨的朱门愈来愈近,可稀薄的空气却如抽丝般离开他的身体。
这人的筋骨逐渐散架,直到最后像被抽去骨头一般瘫倒在地。
怀中的牛角咯噔一声掉了出来,上面攀爬着的图腾显出诡异的纹路,却在闪过几下之后逐渐熄灭,直到像是在上面蒙了一层灰。
可他仍旧不死心,用尽全身力气看着前方一点点爬去。
他看向眼前的匾额,提刑按察司。
再向前一点,就差一点。
男人咬牙撑起右臂朝前指去,可却突然停滞在空中,下一瞬便摔了下去。
瘫软的骨头仿若要堙灭入土,双眼瞬间蒙上了一层白翳。
第二日卯时,按察司的大门轰然大开,门前赫然趴着一具死尸,甚至可以说是半具尸体。
因为在薄薄的外衣之下,只剩一架空壳白骨。
裴因蹲在尸体前,他掰过已经变成骷髅的头,却发现眼眶中爬满了蛆虫,成团的白色不断向外蛄蛹,有几只甚至已经爬到了白骨的下颚。
他略微蹙了蹙眉,搁下头颅顺着身下看去。
只见此人一身短打,却又不似武仆那般粗鄙,看着倒像是个教头。
身上泥泞不堪,鞋子也跑掉了一个,在离他几步之远的距离横着倒在地上。
形容如此狼狈,定是有什么骇住了他。
而却在那只孤零零的鞋子旁,一只牛角好端端待在那里。
裴因心觉疑惑,弯腰捡起了这只牛角,左右翻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不对,只是角上遍布的图腾纹路令人生疑。
他吩咐余旧将此物收起来,转身却瞥见那人腰间挂着一个木质的牌子。
裴因扯下牌子,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烟雨楼。
烟雨楼是整个长安最繁盛的青楼。烟雨楼阁,琵琶弦响,醉月迷花。
各大风流雅士前去此地寻欢作乐,皆称其为镜中水月,天上人间。
他细细摩挲着牌面,上面打了一层釉,摸上去光滑如丝绸。
而木牌的左下角却镌刻了几个小字,
天上人间,一十三号。
“这烟雨楼近日来可有举行什么花宴?”裴因转头问余旧。
这主仆二人皆非风月之人,这一问可是让余旧抓耳挠腮了半天。
半晌他才回道:“属下听闻近日有个什么春日宴,但须得是楼内常客,且按照平日里豪掷的银钱多少,才可得到宴会的名额。”
“只是······”余旧沉吟了片刻,抱拳说道,“大人,近日来司中已有数人报案,皆是青年男子失踪案件,而他们失踪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便是烟雨楼。”
裴因听后垂眸看向木牌,心中疑虑丛生。
跪在骸骨周围验尸的检验使也没了思绪。
“裴使,此尸骨虽很是新鲜,可腐烂的速度却远超正常尸体腐烂的速度。”检验使掰过尸骨的头颅,指着满是蛆虫的眼睛说,“还有此处,下官愚笨,参不透其中蹊跷。”
“因为此案实为妖物所为。”
远处传来一阵温润儒雅之声,像是凛冬里簌簌落在檐上的雪。
裴因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向他走来。
那人看着约莫二十的年岁,身形消瘦,鸦青的长发用白玉簪绾成半个发髻,几缕散发垂落在肩头。
男子走到裴因身前深深作揖。
“下官靳方夷,乃镇妖司新任司使,今日初至点卯,还请裴使多多垂训。”
几月前,圣上下旨特在提刑按察司下设立镇妖司,而其司使便在今年捉妖术考拔得头筹之人中择选。
看来眼前此人便是今年的术考状元,靳方夷。
裴因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扑面而来的书生气。
他的目光在靳方夷的面上游走,这人的双眸与他本人一般温吞如水,可仔细看去却发觉实则不曾露出一丝破绽。
“虽不知是何等妖物,但这人双眼中尽是妖气。”靳方夷蹲在尸体前,伸出二指覆在那人的眼眶上,右手古玉扳指一道紫光闪过。
霎时间,不断蛄蛹的蛆虫蒸腾出阵阵黑雾,只留下空洞洞的骇人眼眶。而自眼眶向外延伸的白骨上,也被黑气沾染得爬满了黑丝,像张阴森森的蜘蛛网,罩住了整个头骨。
靳方夷站起身,双手结印自虚空中生出一张金符。
那金符环着头颅绕了几圈,吸食了骸骨的妖气后,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随后便朝远处飞去,直指烟雨楼的方向。
“此符可追踪妖气,如此看来这烟雨楼中可是藏了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靳方夷仰头看向远处耸立的檐角,眸光颤动不止。
裴因看着骸骨中的妖气一点点堙灭,将白骨啃噬成焦骨。思忖了片刻,他朝靳方夷点了点头,随后便吩咐差役将骸骨抬进司中。
经调查得知此人名叫胡三,本是镇远镖局的总教头。常年混迹在章台之地,大半身家都砸了进去,这才换来烟雨楼春日宴的名额。
经此一查,烟雨楼疑点重重,若要查封此楼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裴因便决定先去楼中探探底细。
而靳方夷作为镇妖司使必然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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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烟雨楼。
彼时已是暮色四合,楼阁外的琉璃盏蜿蜒至阶前,将整座烟雨楼浸润在粼粼波光中。
门前珍珠纱帘被金钩斜斜挽起,从阁内传出声声琵琶弦音,混着少女清脆的调笑声和老鸨尖细的迎客声。
恰如一把金剪子乍然剪开长安夜色的一道缝。
裴因背手走进烟雨楼,股股胭脂花香直窜进他的鼻腔,熏得他掩面咳嗽不止。
今日他身着一袭雪灰云锦广袖袍,领口处还镶着两枚温润羊脂玉。墨发只堪堪簪了一半,散发铺洒而下称得他的轮廓愈发疏淡,竟无意间与眉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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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红痣相得益彰。
烟雨楼的老鸨耳朵尖,眼睛也尖。自裴因与靳方夷进楼,就盯上了二人。
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清风朗月之人。
今日一见,便是两位。
她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来到裴因的眼前,稍一挥手,沾了脂粉的帕子便拂过他的鼻尖,惹得他转过头喷嚏不止。
“瞧着二位爷面生,倒像是文曲星下凡的面相。”老鸨的眼光在二人身上不停流转,像是要把他们里里外外给看个干净,“今日临门,可是要寻解语花?”
“听闻近日楼中春日宴办得正盛,不知我与裴兄二人能否一睹宴中色彩?”靳方夷向前一步,一把打开手中折扇,在胸前缓缓而动,那模样倒真像个寻花问柳的常客。
“可二位贵人,这春日宴须得是楼中常客才有资历参宴。”老鸨听后面露难色,可随后眼珠一转,接着说道,“不若奴家叫上咱楼中的头牌,让贵人们先尝尝鲜,待到下届春日宴之时再来可好?”
二人听后相觑一眼,可眼见裴因眸中略有犹疑,靳方夷忙答应道:“如此这般自然是好。”
老鸨喜上眉梢,忙喊着楼中行首与花魁前来陪客。
他们跟在老鸨身后上了楼,靳方夷略微迟了几步后,凑到裴因耳边轻声说。
“且先看看情况。”
待走过一个房间时,裴因忽而顿住了脚步。他下意识朝房中看了几眼。
雕花门紧闭,门内静默无异。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间房间透着阴森的鬼气。
但他仅仅迟疑了一瞬,便收回目光向前赶去,追上了老鸨的步伐。
可就在他们走过去后,那道门忽而开了一条缝,在缝隙中探出一只黑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裴因远去的背影。
就在这时,裴因却感到背后一阵发麻,他停下脚步,指着身后那间房说。
“不若就在这间雅间,如何?”
“哎呦喂我的爷啊,这可真不巧,昨夜在那间房的客人还未醒来,怕是不方便啊。”老鸨看着裴因指的方向犯了难,“奴家带二位爷去别的雅间可好?”
靳方夷顺着裴因手指的方向看去,指尖藏在袖中忽而凝出一道紫光,溜着墙缝钻进房中。
片刻后,他方才展眉,一把揽过裴因的肩头捏了捏,附和老鸨的话说道。
“裴兄,妈妈说得对,还是别打扰旁人的风月了。我们去别的雅间,一样乐得自在。”
裴因看向靳方夷笃定的眼神,心下了然,略略点了下头。
一行人脚步声渐远,而那条门缝也渐渐合上了。
待他们二人来到雅间,唱曲的官妓被裴因一一打晕,靳方夷在房中施法营造出吟诗弹唱的假象。
二人避人耳目来到了那间房的门外,吱呀一声推开门,房内空无一人。
可靳方夷却露出一声邪笑,忽而凝成一股掌风朝屏风拍去。
楠木屏风顷刻间裂开,而在屏风后却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裴因定睛看去,没曾想竟是一张熟面孔。
“温姑娘?”
15. 人皮偶(4)
自延兴门外分别后,裴因再见到温堇禾是又惊又喜。
他几个跨步便走到她身边,低头见她已换了一身行装。
只见温堇禾一袭墨绿织锦流云裙,腰间系着镶满珠玉的腰带,显得她的腰肢愈发纤细。
与之前身着道士袍的她完全不同,如今的温堇禾竟像是长安望族中娇养长大的贵女。
裴因定了定神,望向温堇禾目光灼灼。
“温姑娘何故在此处?”
“我住在这里。”温堇禾依旧不咸不淡。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因,暗云纹外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周身散发着矜贵疏淡的气息。
若是忽略掉他眸中快要溢出的惊喜,整个人倒真的像株屹立于雪山之上的青松。
“住在这里?”裴因讶异,心中更是疑惑不解。
“收钱办事,帮人驱鬼。”温堇禾耸耸肩,朝身后侧了下头。
他们二人这才看到跟在温堇禾身后的女子。那女子眉眼微微上挑,窄瘦的脸颊不见二两肉,唇上抹着一层朱红色口脂,显得愈发明媚。
裴因只堪堪扫了一眼,眸光便又流转回温堇禾的脸上。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朝温堇禾的右肩看去,温声问道。
“温姑娘的伤,还好吗?”
温堇禾点点头,抬手看向已然愈合的伤口,思绪回到并不愉快的那晚,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自那日分别后,姑娘去了何处,我去寻你,可始终未能寻到。”裴因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看向温堇禾的眼神中满是担忧。
那日之后,他调动自家府邸的府兵满长安去寻她,可连个衣角都未寻到。
没成想竟在此处见到了她。
温堇禾抬眸看向裴因的眼睛,这双眼简直像一汪清潭,澄澈见底。
当初在石荆村时,未曾这般仔细看过他的眼眸,今日一瞧,竟依稀见得倒影在他眸中的自己的身影。
波光粼粼地,让人移不开眼。
整间屋静默了片刻,一直站在一旁的靳方夷忽而掩面轻咳了一声。
温堇禾掠过裴因的肩膀瞧了过去,直直撞入靳方夷的眼睛。
二人目光相接,一股奇怪的感觉自温堇禾心头升起。
她总觉得这双眼睛在哪里见过。
她看着靳方夷一步步走了过来,直到在她身侧停住。
此人打眼看去便是光风霁月,温润绵善之人,可温堇禾却感到一股阴郁之气笼罩了过来。
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看向靳方夷,眸中满是探究。
裴因见状赶忙介绍道:“这位是镇妖司使,靳方夷。”
温堇禾了然,朝他点头示意,互通了姓名后便问他为何会来此处。
“此屋有妖气。”靳方夷如实说道,“可妖气稀薄,那妖物大概只是在此处停留了片刻,便离开了。”
温堇禾听后点点头,接着朝始终在她身后的女子看了一眼,说道。
“这间屋子确有古怪,我同样感知到了些许妖气。”
那女子名唤衔月,是烟雨楼的女校书,在整个长安也是数得上的文墨头牌。
据她所言,在春日宴后,凡是这间房的客人第二日皆会失踪不见。
起初她并没有在意,可直到那晚夜半眠浅,起夜后竟看到这间房的门大开着。
她以为是客人忘了锁门,正欲前去将门合上,就看到从门内爬出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
那男人正是那晚春日宴的宾客。
衔月吓得捂着嘴躲在了廊柱后,她强撑着身子偷偷看去。只见一个煞白的影子飘过,奸笑着死死扒在客人的身上。
衔月并没有看仔细,她浑身瘫软沿着墙根一点点爬回了房间。
之后接连几日,每每夜半,她都能听到刺耳的笑声。
直到有一日她看到有个小道姑在朱雀街上摆摊算命,她心念一动,便将一锭金子搁在了案板上。
单单听衔月这般描述,温堇禾压根没办法确定那是何种妖物。她从袖口中掏出一根银针,示意衔月伸出一根手指。
尖锐的针尖刺破肌肤,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温堇禾将指尖覆了上去,耳边顿时响起阵阵尖锐的笑声。
她闭上眼,却只是一片黑暗。
裴因是第一次见到她这般模样,好像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带着神秘的色彩。
“温姑娘,你这是?”
“姑娘是否有通灵之能,若是触碰到血迹,便可观测此人的过去或是将来。”靳方夷问道。“这也是鄙人在书中所见,见笑了。”
温堇禾听后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回话。
她将鲜血蹭到眼皮上,霎时间,眼前闪过数道白色的身影。
那个赤裸的男人匍匐在地,不断向门外挣扎。房内骤然刮起无名风,将窗棂和门框晃得吱呀作响,而从房中忽而现出几个煞白的人。
定睛一看,那些人脸上毫无血色,分明是纸人。
那些纸人仿若长了脑子,一个按住男人的双臂,另一个按着男人的双腿,而最后一个纸人趴在他的身上不断抠着什么。
不多时,那纸人竟活生生扒了男人的皮,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眼前闪过最后一幕,那些纸人齐齐回首朝廊柱看去,僵硬地勾起一抹笑。
它们的双眼个个用剪刀剪出坑坑洼洼的洞,而在洞中竟跳跃着两盏闪烁的鬼火。
活像一个人的眼睛。
“纸人点睛。”温堇禾缓缓睁开双眸,喃喃而道。
靳方夷听后神色一凛,纸人点睛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纸人点了睛便是生了人的心智,可扒了人的皮囊,彻底成为人,代替人。
若这纸人背后有妖物指引,那这妖物便是不可小觑,寻常捉妖师大概是奈何不了它。
“但这纸人到底是凭空点了睛,还是背后有妖指引,还需进一步调查。”温堇禾略有沉吟,她将下巴搁在手背上,眸光渐冷。
裴因望着她眼皮上的那抹红,莫名有种想替她擦去的冲动。
他侧过脸,微微蜷起拳头,忽而想到按察司门前死状惨烈的男人,同样是眼睛有异,心下便生了疑。
“今早按察司门前死了人,那人死相奇异,尤其眼中还生满了蛆虫。”裴因对温堇禾说,“那人名叫胡三,也是烟雨楼的常客,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温堇禾听后眉毛拧成了一团,半晌才回道。
“单靠眼睛不能确定,不过我猜你所言的胡三八成和这妖物有关。”
裴因听后思忖了片刻,若是这妖物只在烟雨楼作怪,那便只能以身入局。
于是他拱手问道:“衔月姑娘,你可知下场春日宴是何时?”
“回公子,三日后。”衔月说。
.
三日后,夜色如墨。
裴因一袭夜行氅袍几个跃步便窜到了烟雨楼的屋顶,他猫着腰顺着屋脊向前走,却隐隐约约看到前方坐着一个人。
明月透过乌云落下稀疏几盏月色,堪堪垂落到那人的脸上和身上,映亮了她糯糯的脸颊。
温堇禾双手抱臂,眼眸含笑望着裴因。
她一早就猜中今晚裴因必来烟雨楼,于是便在他必经之地上静候他的到来。
今晚的春日宴是查清妖物底细的最好时机,而她女子之身无法潜入宴中,只能借裴因进去一探究竟。
裴因在距她几步之遥外陡然停住,看着她眉眼弯弯,心道好似不自觉跳进了她布下的陷阱中。
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唇角不知何时早已翘起。在凉凉的夜雾中,朝温堇禾缓缓走去。
好似不可触碰的幻梦,就在要走到温堇禾身边时,她却朝裴因招招手,转身跃入烟雨楼中。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某处,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们的背影,纹丝不动。
裴因一步不停地跟在温堇禾背后,贴紧墙根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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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而走。
“温姑娘这回怎的如此积极?”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温堇禾神色警惕,像只小猫在墙角处不断探头。
裴因听后忽的笑了,他盯着温堇禾清瘦的背影,像是打好了算盘,不紧不慢说道。
“那温姑娘可否帮在下一个忙?”
听到此话的温堇禾忽而顿住了脚步,她扭头望向裴因,略微考量了一下。
这厮乃是当今按察使,虽分不清他与师父谁的官职更大,但若是结交了他的势力,那谅师父再如何阻拦她,便也无法将她赶出长安。
只要仍在长安一天,她便有机会查清九年前的真相。
思及至此,温堇禾一脸得逞的笑,朝裴因点点头。
她向他招招手,令他附耳过来。
裴因只是踌躇了半瞬,便即刻贴耳过去。
他听到一声轻柔的声音,像是有只猫爪在搡动他的心。
“我心善不收裴大人的银两,但在之后,你也得帮我一次忙,可好?”
“好。”
裴因微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一路还算顺利,二人来到了温堇禾住的房间。
裴因推门进去,入目便是苏未晞抱着小黑朝他笑。
小黑听到有人进来,只是轻抬了下头,看到是老熟人后,又缩了回去,懒懒地朝他扬了下尾巴,以示问候。
温堇禾进门后便捞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她将手中那杯一饮而尽,而后将桌上的茶盏推向裴因,朝他扬了扬下巴。
“我找衔月打听过了,待到戌时,春日宴的宾客会先集中到一个房间内,再由衔月引领去各自的雅间。”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折成两半的符纸,对裴因说。
“届时,我便在那间房的客人身后贴上这张符,在你的身上贴上同样的符咒,你的脸会换成那人的脸,便不会有人起疑了。”
“可那个人怎么办?”裴因问。
“放心,他自有去处。”温堇禾与苏未晞相觑一眼,嘴角露出坏笑。
苏未晞揉着小黑的毛,整个人与初见时完全不同,眼中竟看不到一丝怯意。
“到那时我与阿禾把他打晕捆到房间里,他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听到这一连环计后,裴因不由得噗嗤一笑,他认命似的摊摊手,朝温堇禾挑眉。
意思是,任由女侠处置。
“之后你代替那人进那间房,一切便好说了。”温堇禾站起身走到裴因身前,低头轻声说了句,“闭眼。”
而后伸出两指覆上了裴因的眼睛,指尖流出蓝色的符咒,绕着他的脑袋转了几圈后,便缠住了温堇禾的双眼。
裴因望着俯身过来的温堇禾,眼皮突突直跳。他下意识阖上了双眸,一股温热的触感袭来,痒痒的,像片羽毛拂过。
耳边是她呢喃的念咒声,裴因蜷起手指,深深呼出一口气。整间房仿若只有他们二人,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腔内莫大的,慌乱的心跳声。
“这是同睛连枝术。”温堇禾收回术法,对裴因说,“这样你眼中所见便是我眼中所见。”
柔软的触感消失,裴因缓缓睁开双眸,入目便是她贴近的面庞。
他眸光颤动,二人的鼻尖堪堪仅有两指的距离,细看去甚至能瞧见她脸上一层糯糯的茸毛。
裴因抬眼看向她的双眸,长睫盖过她眼中的阴郁,可却清晰地感到二人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一种颤栗的失控感迅速蔓延至裴因的全身。
而下一瞬,他看着温堇禾起身,周遭温热的气息骤然被抽离,只呼进了一腔凉意。
他有些失望,敛去眸中暗涌的情愫,轻轻搓了搓手指。
而后耳边传来温堇禾淡漠的声音。
“放心,若遭遇不测,我定会来救你。”
裴因听后回望向她,眼底的笑意渐深。
“那我的命就交到温姑娘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