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该如何角色扮演(快穿)》 1、黑皮糙汉老实人1 摇摇晃晃的破旧大巴慢慢停靠在路边干净整洁的公交站台旁。 大巴上没有省城里那些高级大巴的语音自动播报站台的能力,甚至连个广播器都没有。 司机师傅是个中年男人,略微有些谢顶,眉宇间的褶皱很深,他连头都没回,哑着嗓子喊道:“峤城1站到了,有没有人下车,没人......” “师傅,我要下车。” 说话的人身形高大,小麦色皮肤,许是天气太热,上身穿着一件无袖白色汗衫。 一般人若是穿成这样,大多显得松垮无神,青年却格外不同,因为常年劳动而显得鼓鼓囊囊的肌肉将衣衫很好地撑了起来,下身的黑色长裤被一条陈旧的皮带牢牢束在腰侧,整个人有种过了分寸的生机与性感。 周围有不少的视线晦暗地落在青年身上,甚至有人低声嘟囔道:“长成这样的......不是alpha还真是可惜了。” 那人身边的人扫了眼,接话道:“我知道他,江家村的江让嘛,是个老实务实的,就是家里情况不好,他爹生了大病,没进门的beta老婆也是个病弱的,全家就靠他一个,惨哦......” 青年,也就是江让自然也听到了,但他只是微低着头,像是没听到似的,垂下的眼睫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农村人逆来顺受的老实。 公交车还没停稳,青年就哼哧哼哧将身边的一个大蛇皮袋扛起来,公交车上大多是乡下来省城务工的人,东西堆得到处都是。 艰难地下车后,江让坐在公交站台边,愣愣地盯着脚上破旧的运动鞋,好半晌,他才长长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一年前他还是个脸色苍白、肾虚疲惫的996社畜,现在他能追着稻田里的狗撵十里地都不嫌累。 再回顾那段离奇的经历,江让还是忍不住抹了把辛酸泪。 一切的起源是一个不知名的万人迷光环莫名地绑定了他,一开始还好,也就是容易碰到地铁上的痴.汉、一见钟情尾随他回小区的路人,以及频繁在咖啡厅偶遇的寂寞人夫...... 这些避也就避过去了的。 但工作生活中的异变却难以避免,包括无论做什么都会被隐晦的爱意目光注视着,恩爱的情侣同事双双对他的暧昧不已、天龙人甲方客户塞来的房卡、平日高冷不近人情的上司递来的‘升职机会’。 这样的情况日益加剧,江让是真的又怕又愁,他被那些天龙人堵在小区出不来门,被迫连吃了好几天的泡面! 直到他点开了那本甚至还没来得及看简介的快穿小说。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一个自称系统的家伙绑定了他,对方告诉江让如果想取下万人迷光环恢复正常生活,他就得去往这本快穿小说里的各个小世界,扮演一些缺失的普通npc角色。 江让正愁的不行,自然应下了。 然后他就穿来了这个abo的世界。 在穿来之前,系统只留给他两句话。 1、系统无法跟随宿主进入小世界,宿主需保证寄体在社会中自然生活直至死亡。 2、为了保证任务正常进行,避免ooc,会根据小世界内的npc角色,放大宿主相关方面的性格特质。 江让穿来的第一个世界的扮演关键词是很简单的三个字。 “老实人”。 受到小世界的影响,又在这个世界的农村待了将近一年,江让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老实过。 这是一种潜意识的转变,比如三天前,他在亲戚的介绍下进城务工,却因为担心这个世界生病的父亲,身上没揣多少钱就坐上那辆大巴了。 又比如现在,江让晃了晃手中空了的矿泉水瓶,没舍得扔,宝贝似的装进蛇皮袋里。 因为身上没钱,江让便打算步行去亲戚介绍的那户主家。 路途算不上远,加上青年这具身体十分健壮有力,即便扛着一个蛇皮袋,也不算吃力。 或许是在落后的农村待久了,当江让走在路上看到那些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天上地下无有不通的悬浮轨道、高级商铺中的拟真机器人甚至产生了一种再度穿越的错觉。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不同落后的农村,尤其是峤城已经算得上是发达城市的中心地带了,这里寸土寸金,来往的人群无不是穿着得体。 江让甚至走两步就能碰到往常极少见的alpha与omega,他们或男或女,衣冠楚楚,后颈的腺体部位贴着融于肤色的抑制贴,便是平常走在大街上,身上也会泄出浅浅的信息素气息彰显着不同。 江让是这里唯一的异类。 无论是与城里人不同的体型、肤色,还是廉价的衣裤穿着,无一不彰显着他的便宜、平庸。 江让努力忽视旁人投来的的隐晦目光,抓着蛇皮袋的手愈发用力,他紧紧盯着自己破旧的运动鞋。 运动鞋上已经有破皮的部分了,即便在离家前他已经认真擦拭过,但泥点依然存在,甚至在这座整洁的城市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脏污。 一种惶恐、担忧的情绪席卷上心头,甚至让他产生了几分退意。 但是想到家中的情况,江让还是没法当做视而不见,老老实实打消了念头。 主家在一片高级别墅区内,古典西式的建筑极具特色,深棕色的屋檐边角雕刻着扭曲、动感的花纹,米白色的墙体与冰裂纹镂空花窗融为一体,过分昂贵,像水晶球中禁锢的宫殿。 江让因为没有身份录入,被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拿出自己破旧的按键机打电话给那个亲戚。 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穿着白衬衣,胸前系挂着绒黑围裙的青年人走了过来。 对方和保安大概说了两句,便顺利领着江让走了进去。 青年也是个beta,看上去十分健谈的模样,他没有瞧不起江让乡土的模样,反倒是跟江让说了不少主家的情况,一直到快要到别墅门口的时候,他才迟疑地低声问道:“江让,你那个介绍你来的亲戚有没有告诉你岗位情况?” 江让微怔,摇了摇头,高大的身板肩头微微垂下,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青年小声道:“李家在峤城很有名望,家中成员几乎都在联邦中担任不小的职权,现任家主唯一的儿子李显生来体弱多病,今年娶了峤城老派贵族戚家的omega儿子戚郁,没想到新婚没多久,李显就因病去世了,李家那位老家主深受打击,也病倒了。” 他说着,语调愈发低了下来:“也就是说,现在李家和戚家几乎是戚先生一个人揽权,戚先生.......很不好伺候,不仅仅是新婚丧夫的原因,戚先生还有些偏头痛,在你来之前已经赶走了好几个贴身照顾的人了。” “其中还有一个因为得罪了戚先生,不仅一分钱都拿不到,被赶出去后,在峤城甚至连一口饭都吃不上。” 江让黑瞳微微收缩,在经历过农村的艰苦生活后,青年对于吃不上饭有种打骨子里来的深刻恐惧感,他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麦色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绷紧,显出一种流畅的力量美。 他哑着嗓子慢吞吞道:“吃不上饭?” 青年仆人点头,瞳孔中隐着余悸:“不只是没饭吃,没有人会卖任何东西给他,他在峤城活不下去。” 江让慢慢垂头,退却的惶恐再次漫上心头。 他只是个普通人,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在人人平等的社会,他尚且能够浑水摸鱼,勉强生存,但是在这样一个阶级森严的联邦社会,在感受到权力对普通人近乎窒息般的压制后,江让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继续待下去。 青年人看他垂头不语的模样,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赶紧止住了话头,他转移话题道:“好了,已经到了,待会儿管家先生会让你领一套衣服,然后大致告诉你主家的一些规矩,你快去吧。” 江让脚步微顿,轻轻叹了口气,跟在对方身后走了进去。 别墅内灯火通明,水晶壁灯连成一片,米白雕花的墙壁与走廊上上挂着许多色彩单调的画作,大多是黑、白、灰,偶尔会多出几抹触目惊心的深红色。 大厅中蜿蜒而上的大理石欧式楼梯融着黑色镂空花纹扶手,极具贵气。 但不知道是不是看惯了乡野间的生机与缤纷,江让总觉得别墅内的环境十分压抑,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喘不上气的错觉。 旁边打扫卫生的仆人训练有素,即便是看到有新人来,也只是扫一眼,随后沉默垂头,没有多余的话语。 管家是个中年男人,也是个beta,鬓角边有不少白发,看上去颇有气质。 他见到江让大致问了几句就没再多话,只是强调了一点,要绝对服从主家、也就是那位戚先生的命令。 并且,江让也不是现在就能留下来,一切都要等到晚间戚先生回来,看戚先生的意思决定。 江让心中揣揣,依着管家的意思去换了仆人的装束。全新的环境让他的行动都变得迟钝了起来,即便看上去高大健壮,青年的神态却总让人觉出几分卑微与平庸来。 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因为肌肉与身体过于流畅优越,而导致穿上白衬衫都容易崩裂开扣子,甚至是露·点的时候,青年麦色的面颊中、连带着耳根都显出一片过分明显红晕。 江让努力吸气,绒黑围裙将白色衬衫贴着皮肉捆束在腰身上,乍一看过去,肩宽腰细,身材绝佳,周身的力量感与蓬勃的生机感令他多了几分野性的美。 倒也不怪旁人总是将他误认为alpha了。 2、黑皮糙汉老实人2 夜幕降临,缤纷的莹莹光点将这座城市点缀的愈发繁盛。 偌大的别墅中,仆人们却是愈发忙碌了起来。 江让也没歇着,他被人塞了个熨烫机,对着柔顺的如乌发的黑色丝绸睡衣犯了难。 老实说,他从乡下来,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柔顺如云的衣服,捏在手里,薄润的像是将将要化作一滩水般。 江让压根儿没看出这件睡衣有什么需要熨烫的地方。 但是没办法,既然是管家的吩咐,他自然只能照做。 江让做惯了农活,这具身体也天生适应更为粗糙的活计,像这样需要精致耐心的工作反倒让他不知从何下手。 光是打开熨烫机就废了他好大一番功夫,最后倒腾下来,许是因为温度过高,熨完后,睡衣反倒愈发不平整了。 江让心里正发虚,恰好这时候门口传来了动静,他被人带着迷迷糊糊一起去了前厅。 视线中的黑色缠枝花的镂空铁门缓缓被打开,一辆纯黑的轿车驶了进来,车灯十分明亮,甚至显得刺眼。 等车灯彻底熄灭后,车门被一位躬身的仆从恭敬地打开了,随之而出的先是一只苍白的近乎泛冷的手腕。 那手腕的主人扶住车门,从轿车中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个过分纤瘦高挑的男人,这样热的天气下,他却穿着一身黑色长风衣,头戴着一顶纯黑色衔羽的绅士礼帽,长如丝缎般的鸦发从胸口流淌而下。 而最吸引人的却是他未被遮挡住的下半张脸,苍白的近乎泛灰的脸颊,红艳到刺目的嘴唇。 单是立在那里,便轻易令人联想到某些阴郁连绵山野中行走的鬼魂。 江让只看了一眼,便吓得不敢再多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腕骨上用红绳系着的朱砂。 耳畔男人的脚步声很轻,并且越来越轻,直到江让的视线中立着一双看上去就昂贵锃亮的黑色男士皮鞋。 “抬头。” 男人沙哑的声音从上方倾泄而下。 江让根本没反应过来,依然木木地立着,青年从前在与旁人的相处中向来是隐形沉默的存在,极少会被人特意关注到。 除了他在这个世界的父母与半年前刚定下婚约的......未婚妻。 直到下颌骨触到一片冰冷,一股冷慢的力道挟裹阴冷潮湿的苔藓气息将青年低垂的头颅慢慢抬了起来。 江让依然木着,却觉得世界在眼前都放大了许多。 男人已经将头上的礼帽取了下来,那张苍□□致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男人看上去精神不太好的模样,下三白眼冷淡的抬着,黑眼圈阴霾似的蛰伏在眼睑下,脸颊瘦削,甚至有些轻微的凹陷,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美貌。 鬼气森森的美貌。 戚郁慢慢收回手,眉眼间隐着厌倦,他的声音十分飘忽冷淡:“谁招来的蠢货?” 他问完,似乎也没想得到答案,只侧身走进了正厅。 江让几乎是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才敢喘气。 他在村里不是没听说omega的传闻,都说omega娇弱美貌、柔情似水,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可戚郁身上的威势却根本不像个omega,他美则美矣,却阴森虚白的不似常人。 江让心里打鼓,听对方的意思·····恐怕是不会留他了。 青年本想着不留就不留了,索性他都来了峤城,就试着找找其他的工作,但脑海中现实世界学过的知识都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烟雾蒙住了。 江让知道这里面有系统规则的影响,在这个世界里,他只能依靠这具身体所拥有的知识来寻找工作。 而这具身体有什么本事呢?一个普通的npc,甚至从一开始设定就是个自卑没见识的乡下老实人。 父亲拖不得的病、未婚妻孱弱的身体、贫困的家境,江让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如果他得不到这份工作,没有可观的收入,一切只会朝着最糟糕的情况发展。 高大的beta慢慢垂下头,想着亲戚所提起的丰厚工资,还是勉力鼓起勇气走进大厅。 他非常非常需要这份工作。 江让的头垂得很低,beta似乎极力地想将自己缩入人群,但他到底身型与其他清秀的beta不同,于是,一举一动便愈发显眼突兀了起来。 戚郁已经褪去严实的风衣,内衬的西装衬衫被主人解开了一粒扣子,吝啬地露出一星半点皮肤。 他冷白的骨节间夹着一根纤长的细烟,红色的星点随着烟雾的腾升时隐时现。 omega的眼眸慢条斯理扫过人群中那个显眼的beta,盯了半晌,慢慢挪移开来。 管家在他的身边用恭敬的语调说着什么,只有最后一句格外清晰。 “先生,明天需要重新招一位您的贴身仆从吗?” 戚郁没有说话,没有人敢说话。 他看见beta微微颤抖的肩膀,很失望的模样,男人冷淡阴郁的眉眼动也未动,像是冷眼旁观落入泥泞的鸟雀。 只是那只丑陋土气的鸟雀显然是不甘心的。 那张老实、低微、勉强算得上俊朗的麦色面庞涨的通红,beta甚至连话音都带着几分乡下来的土气,他结结巴巴的看着高高在上的主人道:“抱歉,戚、戚先生,我是今天刚来的,我叫江让,我做事很勤快的,我、我会好好地照顾您!” 管家先生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不识体面的乡下家伙,他低声呵斥了一句:“江让,你可以先下去了。” 高大的beta被唬到了,泛红的脸霎时间变白,不知想到什么一眼,盯着戚郁的眼神也开始躲闪了起来。 他若是一直坚定坚持,或许那副天生来的好样貌还能给他加些分,可青年偏偏像条落水狗似的,哪怕不是被主人训斥,都丧气地夹起了尾巴,让人不禁看轻了几分。 戚郁慢慢熄灭了烟头,指尖被星点的火光熏出薄淡的红,苍白阴冷的男人低低咳嗽了一声,声音轻而淡:“先用餐。” 管家连忙点头,哪里还顾得上江让。 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只有江让依旧站在角落中,像是一座沉默的大山。 无数青年见也未见过的美食被盛上了长形方桌,柔软的方巾被折叠好放在主人腕侧,餐盘刀叉都是珍贵的银质用品,摆放地十分齐整。 江让能感觉到胃部的饥饿的抗议,他已经一整天没吃过东西了。 上次吃的饱腹物还是从家里带来的粗制杂粮饼子,饼子很硬,但江让依然吃的很香。 过分敏锐的嗅觉连带着让他口腔中分泌的口水都变多了起来,beta没吃过那些珍贵的吃食,连想象都想象不出它们的味道,只能徒劳地干咽口水。 戚郁用餐的速度很快,实际上男人根本没吃两口,他的眉头轻轻蹙着,仿佛含入口中的食物多么令人难以忍受似的。 江让数了,戚郁一共只吃了三口食物,桌上大部分的菜品都没有被动过就被撤下去了。 这是正常人的饭量吗?难怪omega纤瘦苍白成那副模样。 江让不禁咬牙,有些心疼那些食物。 但很快,他就没有心情心疼食物了,因为他听到了一道阴冷飘散的声音叫住了他的名字。 江让眼皮轻轻跳了跳,忐忑地走到了男人的身边,青年学着别的仆从的模样,双手交叠,语气结巴道:“先生、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戚郁并没有说话,他的黑眼圈有些重,黑色的眼眸中红血丝有些重,他盯着beta,却又像是谁也没看,令人莫名地心中惊悚。 江让不敢多看,旁边有仆从递给他一个漂亮精致的水晶小茶盆,他赶忙双手捧好。 随即,青年便看到男人慢慢含了口茶水。 江让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小茶盆的作用,高壮的beta赶忙弯下腰来将茶盆递过去,腰臀上黑色的围裙摆一瞬间被绷得十分紧,因为很少与旁人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青年显然十分紧张,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崩的很紧。 更糟糕的是,胸口本就紧绷维系的透明扣子,在青年躬身的时候,终于承受不住般地崩开了。 大片麦色的躯体显露出来,青年平时因为劳作,身体的线条被锻炼的堪称无可挑剔。 可怜的老实人脑海中一片空白,对于一个老老实实在乡下种地的农村人来说,这种出格意外的事情简直无异于将他剥光了衣服丢在大街上羞辱一般。 偏偏他还动都不能动,因为此时,那位尊贵的戚先生正在慢条斯理地漱口。 温凉的水滴从茶盆中迸溅出星点,这样的温度本不会令人觉得不适,可beta却觉得如同被火星子溅到了一般。 “周管家,他的衣服,回头重新订一套吧。” 戚郁的声音很平静,他拿起方巾轻轻擦拭嘴角,这样的事情对于omega来说是十分冒犯的,男人却仿佛什么也没注意到一般。 江让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盆,他根本不敢抬头看任何人的脸,只顾着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可怜的beta宛如只鸵鸟一般,拒绝接受外界任何的讯息。 3、黑皮糙汉老实人3 江让没想过自己能留下来的。 在主家面前出了这样大的丑,能留他吃一顿饭都算是慈善了。 不过城里确实和村里大不相同,连仆人都有单独的餐厅,餐食更是丰厚得令人惊叹。 beta本来就一整天没碰过食物,加上身体强壮,没忍住连着吃了三大碗饭,等腹中终于有饱腹感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其他仆人惊讶打量的目光。 江让麦色俊朗的脸一瞬间红了起来,像是头顶都要蒸腾出雾气了一般,他埋首迅速将自己的碗筷收拾洗刷好,动作利落地不像话。 刷完碗后,就在青年打算收拾收拾等待管家的最后通牒的时候,却突然收到了自己被留下来的消息。 beta精神恍惚的问面前的管家先生:“您是说,以后我能一个人住在这边吗?” 他说着,用手指着三楼主卧旁边的一间稍显狭窄的小屋。 管家点了点头,礼节性的笑意令他脸上的皱纹加深:“是的,你是戚先生点头留下的人,以后你就住在这里,随时等待戚先生的指令。” 江让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不通畅了,那张因为呆滞的表情而显得格外老实憨厚的脸涨得有些红,他不住地道谢,像是陡然中奖的赌徒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一般。 beta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拥有一间独属于自己的房间,在乡下的时候,因为贫穷,一家人吃喝拉撒都是在一起的,江让勤快,又有未婚妻帮忙收拾着,家里也只能算勉强能看。 这间屋子的采光很好,有一面朝光的窗户,里面的所有物品都十分齐全,墙壁上雪白一片,干净的让人都不敢长久地直视。 江让没忍住将手按在松软的床铺上,四处乱飘的眼神落到了床头柜上的铃铛。 那是个很精致铃铛摆件,仔细看来,能发现铃铛摆件的顶端有一个不甚明显的传声器。 乡下来的beta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于是管家提醒道:“先生晚间有事找你的话,会按响调控器,你这边的铃铛就会响起来,对了,铃铛顶端有一个传声器,先生有吩咐会通过这个传达给你。” 江让点点头,心想,这不就是长得稀奇古怪的电话吗? 正想着,床头的铃铛就响动了起来。 是有些刺耳的铃声,像是某种催促与提醒。 江让心中一颤,下意识站了起来,管家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声音平静道:“先生的沐浴时间到了。” “你候在主卧内等待先生的指令即可,但是请记住一点,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主卧的东西也绝对不能乱碰。这栋别墅里的监视器比你看到的还要多。” beta赶忙点头,他虽然没经过什么仆人的专业培训,但也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尤其是他们乡下人,本来因为身份差异、贫富差异,本来就容易被人瞧不起,他爹在他离开村子之前还曾特意告诉他,人穷不能志短。 青年显然有些紧张,惯性地搓了搓手,用力曲起手指,敲响了主卧的黑木门。 房间里很久都没有声音,江让抿唇,仍然耐心等着,青年微微垂首的身材高大,紧塞的白衬衫分明衬得他肤色愈发黝黑,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蓬勃生命力。 好半晌,主卧的门才被打开。 潮湿的宛如在丛林中生长的苔藓气息铺面而来。 细微蒸腾的雾气缠在omega的身上,男人湿黑的长发垂在裹着浴衣的胸前,有几缕发丝蜿蜒地缠在苍白的脖颈边际,像是将他的头颅与身体一分为而二了一般。 戚郁的脸上有一团很淡的红晕,看上去倒是比之前多了几分人气的模样,他扫了一眼神情紧张的beta仆人,嗓音有些嘶哑惫懒:“进来。” 江让哪里敢多看,高大的beta谨慎的近乎小心翼翼地踏入omega主人的领地。 主卧的颜色与大厅没什么两样,压抑的红黑让这片低奢精致的领地显得格外沉冷阴森,最吸引人的是主卧墙壁上镶嵌的大大小小的相框。 相框里的人大多是背影或是侧面的阴影,只有张最大的相框里是一张直白苍冷的正面相片。 相框中的男人依旧穿着一身黑色长衫,漆黑的长发遮住小半张脸,森冷苍白的脸颊没有丝毫血色,近乎艳红的嘴唇里像是下一秒就能吐出破碎的心脏脾肺。 江让避开视线,不敢继续看下去。 再看下去,他就要怀疑眼前的男人是否是故事中的鬼魅而非人类了。 “江让,走到我面前来。” 男人指令般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像一阵有毒的烟雾浸入神经一般,江让一瞬间有种头皮发麻的错觉,躯体下意识地走到坐在沙发边男人的面前站定。 戚郁半抬眸看向beta,那眼神中或许没有任何意味,又或许是一种怪异的查看商品一般的打量,好半晌,江让才听到男人的第二道指令。 “帮我脱衣服,换上睡衣。” beta哪里经历过这些,哪怕是未婚妻,两人都是只是到拉拉小手的程度,连亲吻都没两次。 可以说,在这一年间,江让看得最多的,是那些田间挥汗的beta汉子光·裸着的上半身,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怎么细瞧过。 社会上如今对于保护omega的教条言论比比皆是,现在陡然让他帮一个娇生惯养的omega换衣服,青年有种自己下一秒就得进局子的错觉。 见江让一直僵着不动,男人下三白的眼慢慢挪移到beta尴尬到不知该如何的脸上,眼白中的红血丝密集,令他的注视也多了几分血色。 青年在这样的视线下有些迫不住压力,结结巴巴道:“抱歉,先生,我......我不知道城里是什么规矩,但是在我们老家,omega与beta不同,我这样做,是非常糟糕的行为.......”看了一位不是自己妻子的omega清白的身体,简直比猥·亵罪还要严重。 戚郁冷淡漆黑的眸光再次扫过beta过分姣好强健的身体,慢慢的,那张平静苍白的脸突然撕裂出一抹笑意。 那笑意是冷的、浑不在意的,如同男人居高临下的压抑音调。 他缓慢道:“你只是个beta仆人,换到从前,仆人是不该有自我思想的奴隶。奴隶,是不会被当做人看待的。” “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 江让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失色,像是被人兜头扇了一巴掌似的。其实戚郁说的话没错,在掌权者的眼中看来,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性别之分,就算江让是个beta又如何,就算他强壮又如何,还不是因为贫穷而贩卖自由与劳动力。 确实,说到底,仆人只是主人家的物件罢了。 beta很能想得开,因为脑子里没什么知识,以及朴实、平庸的本性,他能够比其他高自尊的人更快地接受现状。 江让很自觉地垂头道歉,随后拿起自己之前熨烫的那件黑色丝绸睡衣,走到omega的身侧。 beta做事很认真,虽然有些笨手笨脚的,但他依旧很小心地将omega潮湿的长发束在一侧,随后他伸手解开了omega身上浴袍的系带。 这整个过程中,江让能够感觉到,对方阴冷的视线从未从他的脸上摘离。 beta的手腕有些细微的颤抖,他显然十分不适应眼下的情景,omega大片苍白细腻的皮肤暴露在眼前,即便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想法,可古怪暧昧的氛围却又见缝插针地弥散开来。 江让垂头,努力尽到仆人的职责,细致地帮助主人穿戴好衣物,但他还是发现有些是他难以控制的。 譬如,beta做惯了农活,手指粗糙干裂,就算这几天没有下地干活,还是粗糙难堪,尽管他已经尽全力避免自己触碰到戚郁,但仍然有不留心触碰到的情况。 而几乎是手指刚触碰到对方的肌肤,那片苍白的雪便立刻泛起潮红。 过分娇嫩的皮肤,甚至让江让产生一种不可自控的怜惜感,即便这个omega的脾气再不好、性格再古怪、再强势又如何,他到底是个需要人保护的omega。 并且,这还是个刚刚经历了丧夫之痛的寡夫,beta想,自己之前不该那样想对方,甚至将对方比作鬼怪。 毕竟刚失去了深爱的丈夫,这样沉痛悲伤也是正常的。 4、黑皮糙汉老实人4 别墅里的第一夜度过的还算平稳,换完睡衣后,江让就被挥退下去了,床头的铃铛也再没响起来过。 不过江让晚上还是惊醒了好几次,青年并不是什么浅眠的人,事实上他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好。 在村里的时候,晚上发电机的声音在田边震天响都吵不醒他。 或许是心里沉着事儿,又或许是担心那位戚先生晚间有什么吩咐,江让也不敢让自己睡得太死。 beta躺在绵软的床榻上想着心事,右手大拇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腕处的朱砂红绳,仔细看来,红绳编的很是精细,甚至因为戴的时间有些久了,那红绳甚至有些寒碜的发黑,只有那颗红色朱砂依旧鲜艳如初。 思绪漂浮,江让陡然想到了送他朱砂红绳的人,他的未婚妻,杭柳。 江让是在一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他特地注意过,这个小世界原本是不存在他这个人的,所以也不存在什么原主之说,系统给他的这具身体其实就是他在现实生活中躯体的进阶版。 刚开始的时候,青年很难融入进这个世界,即便系统放大了设定要求的性格特质,但个人在现实中生活多年的习惯却难以更改。 江让难以适应没有空调、填不饱肚子、高强度的农活以及田地里如雾霾般的蚊虫的日子。 当时,仍是江让一家邻居的杭柳对青年十分照顾。 杭柳是个性格柔软、体弱多病、心地善良的青年beta。 杭家在村子里的日子过得还不错,即便杭柳身子骨不太好,但杭母却是个能干的,下地干活利索的不行。 彼时的江让还是个干活都怕虫的怂蛋,杭母看江家就江让一个劳动力,平时便也就多有帮衬。 杭柳在江让心里更是善良、美好的代名词,数不清的日子里,是杭柳陪伴着青年度过低谷、自我怀疑的时期。 病弱的beta长相清秀昳丽,嘴唇时常没有什么颜色,时常到点就提着篮子,备上茶水、点心、汗巾,顶着夏日的大太阳,如清风般地走到江让的身边,眉眼弯弯地看着青年大口吃饭,一边贴心地帮青年擦拭汗水。 家里生病的父亲、换衣的衣物,一些隐形的家务活,无不是杭柳帮着做的。 朱砂红绳也是青年特意去附近庙里求的,说是保平安十分灵验,非要江让贴身戴着,不许拿下来。 一直到半年前,杭柳的母亲因为突发性脑溢血去世了,杭家就留下来了杭柳一个。 杭柳身体病弱,干不了重活,母亲一去世,家里那些吸血亲戚闻着味儿就来了,他们不仅想要占据杭家的土地,甚至还想着将杭柳嫁给一个老汉拿彩礼,誓要将可怜的beta剥削到极致才好。 江让仍然记得那个黄昏,清秀无助的beta青年哭着揽住他的腰,不住地问他:“阿让、阿让,我该怎么办啊,他们都要逼死我......” 他哭得眼眶通红,眼中带着无助与恨意。 江让当时也是脑子嗡鸣,当即就要带着青年去报警,可怜的beta却泪眼朦胧的告诉他,涉及亲属关系,如果那些亲戚胡搅蛮缠,警察也不会管太多的。 漂亮的beta当时仿若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他半仰着泪眼朦胧的脸问江让:“阿让,你愿意娶我吗?” 江让当时就愣住了,他在现实中没有谈过恋爱,即便因为万人迷光环的原因,他不缺乏追求者,可江让心里一直都很清楚,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工作能力普通、社交能力一般、甚至大部分时候遇到问题,他都只会下意识去躲避。 如果不是光环作祟,他有什么值得别人青睐喜欢的呢? 青年的愣仲却被杭柳当做犹豫,漂亮的beta轻声对他道:“阿让,你并不是我找的什么退而求次,我喜欢你,一直很喜欢,所以我想成为你的妻子。” 月光如水,清纯美好的青年说完后,飞蛾扑火般地吻住江让的唇。 那是江让的初吻。 江让能感觉到自己加速的心跳与赤红的脸颊,仓促与茫然间他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但他只清楚一点,他并不讨厌杭柳,甚至是喜欢的。 杭柳需要他,他就愿意。 顺理成章的,两人也成了未婚夫妻。 江让将头枕在双臂上,心中盘算着过两天等工作彻底稳定下来,他就写一封信寄给杭柳好叫家里放心。 江让今天特意问过管家工资情况,李家一个月的工资相当的丰厚,这笔工资一大半要寄给他爹治病,另外一半就全交给杭柳,他自己留个几百就够了。 毕竟这里吃住全包,他又不抽烟赌.博,日常生活用不了几个钱。 日子总能越过越红火的,等他爹病好了,他就把杭柳和他爹接来大城市。 抱着美好的期待,青年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 江让是被一阵尖锐急促的铃声吵醒的,刚醒的beta还有些茫然,但窗口直射进来的初升日光让他一个激灵半坐起身。 长久的乡村生活让江让养成了天不亮就起床干活的习惯,此时太阳都出来了,青年下意识的懊恼今天起迟了,田里要插下季的水稻,日头太高影响存活,还有杭柳调养身体的药,他得搭村头家的车去镇上拿...... 江让心里正焦急迷糊着,却突然听到床头的铃铛处传来了一道冷而平静的男音。 “醒了?以后都这个点来收拾房间,直接推门进。” beta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他恍然地看着周遭的环境,干净整洁的房间摆满了他从家带来的生活用品,蛇皮袋塞在床下。 因为昨夜没拉窗帘,所以日光充沛地洒在这片小而充满生活气息的卧室内。 他已经不在江家村了。 江让赶忙应下,传声器对面也没再发出声音,青年心下焦急,穿衣服的动作急了些。 出于朴素农村人的想法,帮人家干活儿的,应该起得早些待命,而不是睡到被主人叫醒。 江让动作很快,不过片刻,他就收好了自己,站在主卧面前。 推门进去,洗漱室内传来星点的动静,想来是戚郁正在洗漱。 江让的动作下意识放轻,高大的青年手脚麻利,他在家里虽然有杭柳帮着拾缀,但也不好意思一天到晚都喊人家帮忙,所以对付这些事情也算是熟练。 出于身体的习惯,江让觉得房间过分阴暗冷郁,所以下意识拉开了两边的窗帘。 早晨的峤城充斥着清新的气息,别墅区周围绿化做的很好,鸟鸣声与夏日树叶的气息慢慢如雾气般流淌入室内。 明亮的日光照的室内愈发清晰,所以,beta也十分清晰地看到垃圾桶中被丢掉的那件熟悉的黑丝绸的睡衣。 主人显然丢地漫不经心、毫不在意,还有一半搭在木质垃圾桶的边沿。 江让的第一反应是心疼,他知道这衣服的料子有多好,买来的价格肯定也不低,主人也没穿过两次就这么丢掉了。 戚郁刚走出洗漱室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高壮的beta僭越地盯着被丢入垃圾桶的衣物,仿佛生出了什么糟烂恶心的心思。 omega苍白的近乎泛灰的脸颊仿佛没有丝毫人气,看着beta的眼中多了几分阴冷与寒意。 戚郁走路没有声音,纤细瘦高的身影慢慢走到beta的身后,男人的声音僵硬如死水,他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江让下意识道:“那件衣服看起来很贵,为什么这么轻易的扔掉?” 青年的表情认真极了,似乎感到十分不解。 男人的表情有一瞬变得有些奇异,他慢慢平静下来,声音冷淡道:“没有价值的东西,当然应该被丢掉。” 江让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谁,慌忙垂头,不敢再多说。 青年能感觉到对方压迫般审视的视线,好半晌,男人的声音才轻飘飘地响起:“窗帘拉上,不要做多余的事。” 主人家都发话了,江让自然不敢违背。 戚郁的早餐依旧十分丰盛,相对应的,别墅主人依旧没吃两口就离开了。 当汽车彻底驶离别墅的时候,江让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位丧夫的男主人,他总是有几分胆寒。 仆人们的早餐是在主人离开后吃的,江让依旧吃了满满当当的两大碗。 在吃完早饭后,管家给了他一套新的仆人装。 江让松了口气,天知道目前身上的这套衣服多么束缚他的行动,为了避免再次出丑,江让连动作幅度都不敢太大。 beta拿上衣服便兴冲冲地回房间换,但换完衣服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青年总觉得这一套衣服与之前的那套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如果硬要说哪里有所改动,便是黑色围裙的系带似乎更短了,这导致江让如果想穿好衣服,只能将腰部系地更紧一些。 这样一来,从视觉上来看,青年高挑、健美,脊背疏阔的好身材便被凸显的愈发显眼,整个人有种即将爆发的张力。 连周围偷看他的目光都变得多了不少。 但老实的beta哪里会多想,他只以为大城市里的人装束都是这样,是他土气惯了,还不能适应下来。 5、黑皮糙汉老实人5 江让学了一整天的熨烫技术,管家似乎接到了主人家的命令,专门安排了一位之前一直负责这一块的仆人教他。 几乎是一瞬间,beta就想起男人早间说的话。 没有价值的东西,当然应该被丢掉。 说到底,那件衣服被丢掉还是怪他,是他的毛手毛脚导致了主家的损失。 愧疚之余,江让学的就格外用心,虽然他没念过什么书,但是青年接收新事物的能力还是比较强的,不出半天,他也算是能够掌握大致熨烫的技术了。 晚间,江让再次帮疲惫冷淡的omega褪去衣服的时候,动作显然利落了许多。 虽然青年依旧会脸红、眼神闪躲,但是比起第一天的不自在要好了太多。 就在江让收拾好房间与浴室,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一道凉淡的声音叫住了他。 声音的主人半靠在床头,深色的被褥半压在腰部,黑顺的长发蜿蜒地靠在胸口,戚郁漆黑的眸光定定的盯着青年,缓慢道:“书架上第三排第二本书,拿来。” omega看着青年慢慢在衣服的边角搓了一下手,像是怕自己将书本弄脏了一般,这样的动作本该是粗俗不堪的,但由beta做出来却多了一种郑重与小心翼翼。 江让一直都没有歇过,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水,但他似乎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拿好书本后,表情微微松弛,将书本拿来了床头。 戚郁微微眯眼,漆黑的眼眸慢慢从厚实的书本典籍挪移到青年宽大的、微微鼓起青筋的手掌。 那是一双粗糙的、常年农作的手。 本不该有什么吸引力的,可戚郁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上面。 好半晌,男人微微垂眸,眼眶下霾似的黑眼圈令他看上去精神萎靡,颓败而冷漠。 他哑声道:“翻到第56页,读给我听。” 言罢,男人轻轻闭上眼,头微微后仰,松弛下来后,omega周身湿哒哒的苔藓信息素也缓缓弥散开来。 他静静听着beta在他身边翻书的声音,并不大的声音,甚至因为翻书人的耐心,而显得格外有节奏。 好半晌,戚郁才听到beta仆人的声音。 对方约莫很紧张,嗓音干涩,磕磕巴巴的念起了第一句。 “只要你在接受这种不幸时稍有违抗之意,那它就只能给你带来.....嗯......” 戚郁薄白的眼皮微睁,恰好撞见青年涨红的脸颊,以及对方因为紧张而不断呼吸起伏的结实胸膛,白色的衬衫都被撑出了几点极过分的弧线。 年轻的男主人难得生出一种极隐秘的古怪感。 他知道这个乡下来的、没文化的beta面对他时很紧张,其实很多人连靠近他都很恐慌,但戚郁却难得的想让眼前的beta更紧张一些,让那张老实又正直的脸露出一些更有趣的表情。 于是,沉郁的男人并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漆黑的、透着血丝的眼中从对方的眼眸慢慢滑至嘴唇处。 果然,没半晌,beta就尴尬地抿了一下唇,手指捏着书本的力道愈发重了,他老老实实道:“抱歉,戚先生,我没怎么上过学,有些字不太认识。” “耻辱。” omega的声音轻而凉地接上,带着某种暗示性的指令。 江让显然并不是个全然的蠢蛋,他连忙坐直了身体,认认真真的表情几乎令人发笑。 他操着一口还未掰正的乡下音调认真朗读。 “只要你在接受这种不幸时稍有违抗之意,那它就只能给你带来耻辱。要是你把它看作是上帝恩宠的表示,看作是因为见你双肩强壮,足以承受,才赐予你佩带的一枚十字架,那么它就不再是你痛苦的根由,而会成为你幸福的源泉。”【注】 青年显然不能全然理解词句的意思,但他依旧顺从地朗诵。 仿佛戚郁任何的指令于他来说,都是至高无上的旨意。 omega慢慢合上眼,长而稠丽的乌发纠缠在枕间,半掩盖住他的侧脸,他听着耳畔青年偶尔磕绊的声音,再没开过口,仿佛彻底陷入了熟睡。 青年慢慢读不下去了,听上去似乎有些丧气的模样。 安静的空间只有呼吸的声音,但戚郁能感受到人体靠近的压迫与热意,他静静等待着,等待着这个让他有几分兴趣的beta暴露出真正的目的。 这人或许是李家对立政党中派来的人,又或许是公司里某位瞧不起他这个omega总揽大权而塞来的内应。 戚郁一直明白一个道理,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有把握蛊惑人心,但作为一个omega,他依旧握紧了被褥中隐匿着的银色、锋锐的剪刀。 空气中的湿润的苔藓气息愈发浓烈,几乎稠厚地能滴出污浊的水液来。 静默等待半晌的omega却只感觉到一股几近温柔的力道将被褥盖在他的胸口,身体健壮、模样英正的beta心无旁骛,仿佛担心他生病似的,耐心地将被褥的边角层层塞好,对方调高了空调的温度,最后轻手轻脚地关上灯,退出了房间。 当一切彻底归于寂静后,戚郁于黑暗中慢慢睁开静默的眼,他的眼眸盯着门缝泄出的光亮,好半晌才轻轻闭眸,整个人微微陷入被褥一些。 * 江让在主家的日子慢慢好过了起来。 青年过得可以说十分的充实,因为是主人家的贴身仆从,所以他近乎一手包揽了那位戚先生的所有事务。 戚郁是个十分讲究细节的人,房间里任何东西位置都不能变动,洗漱的水温必须精准达到38度,熨烫的衣服不能起褶皱,以及每日固定的睡前阅读环节。 因为江让学历低,有些字句不认识,甚至有专门的老师来教青年读书识字。 beta对那位戚先生其实是心存感激的,乡下来的朴实青年脑子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他只清楚一点,戚郁给了他赚钱的机会以及改变人生的机会,是他、乃至他们一家的大恩人。 所以哪怕戚郁再如何冷面待人,阴郁如鬼,在beta的眼中,也是面冷心热的大善人。 江让每一天的干劲都很足,虽然高壮憨厚的青年大部分时候都沉默寡言,但他却眼里有活儿,哪怕不属于他的事儿,他都会去帮着一起做。 如此下来,青年与仆人们便也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 或许是见青年确实可靠,戚郁的书房也开始交给他打扫,beta曾无意间看到过,书桌上厚厚叠起的文件上的金额动戈就是千万起步。 老实说,江让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以至于青年都生不出羡慕或是嫉妒的情绪。 江让绷紧手臂,收拾好擦拭好的抹布与扫帚,刚准备退出书房,便被管家叫住了。 管家行色匆匆,见到他便松了口气道:“江让,戚先生喊你带上书房桌上的一份文件去公司一趟,司机已经候在外面了。” 老实的beta抿抿唇,似乎还有些没弄清状况,但他显然习惯性地服从命令,于是赶忙放好手中的清洁工具,紧张的宽大手掌在黑色围裙尾用力擦拭了两下,转身走进书房。 江让是第一次坐这样的豪车,司机甚至还特意躬身为他拉开车门,beta紧张地也下意识朝人家鞠了一躬,一张俊朗的脸涨的通红。 戚家的公司坐落在市中心的位置,银色的大楼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无数璀璨的光芒,仿佛连这里氤氲的光线都是由金子凝结而成的。 穿着仆人装束的beta忐忑地走进大楼,他尽量让自己挺直脊背,但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好在前台的姐姐十分温柔,似乎接到了命令,直接带着江让进了直达电梯。 电梯“叮”的一声后,办公室内穿着灰蓝色西装、西装革履的男人慢慢转了转皮椅,露出半边轮廓优越的面容。 男人是个典型的alpha长相,茂密的短发被微微后梳起了几分,额前余下的丝缕短发搭在眉上,模样极为清贵,轮廓骨相是令人惊叹的俊秀,只是眉眼间的慵懒斯文让他多了几分朦胧而又遥不可及的感觉。 他狭长的眸子漫不经心地落在走出电梯后四处张望忐忑的beta身上,骨节修长的指节压着敲了敲桌案,慢声道:“戚总,你看上的不会就是他吧?” 坐在他对面的黑衣男人默然抬眸,过分苍白的脸颊与眼下的阴影让他看上去甚至有种阴郁的病态感。 办公室是被透明玻璃围砌起来,主人并没有按开遮挡模式,所以当戚郁看过去的时候,恰好对上了beta仿佛见到熟人般欣喜的眸光。 青年像是生怕对方没看见似的,还殷勤地摆了摆手。 老实说,beta这副模样有些蠢,却生动的令人控制不住目光。 坐在一边看完全过程的alpha手掌半抵在下颌处,低低地笑了一声,男人的眼瞳并不是纯然的黑色,而是带着几分流转的墨绿,贵气而漠然。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高挑的beta青年,眼眸的深处却带着上位者惯有的轻视。 男人轻轻敲了一下桌案,低沉的音色带着浅薄的笑意,他道:“戚总,你好这口我也不好说什么,但别忘了我们的计划。” “议会里李家递补的位置,我们势在必得。” “李家现在可不是你全权做主,那位虽然病中,却还没有放权的意思,除非你肚子里还有一个。” 他摩挲着手中的笔,清贵的面容慢慢多了几分锐利:“beta的生育能力并不算优越,即便你是omega,短期内也不一定能怀上。再者,你确定这位不是那边派来试探你的?” 面色阴淡的男人闻言慢条斯理地合上文件,纤白的手指交叠,他漆黑的眼眸毫无情绪的看向对面的alpha,瘦削的脸庞明暗交集。 茶水的雾气慢慢燃起,连同那位因野心与毒辣手段而闻名的omega的声音一起。 “陈景旭,看来你的那位大哥最近在政场上给你的打击很大,让你遇见什么事都像条狗似的,迫不及待的犬吠起来。” 名为陈景旭的男人脸色瞬间青了几分,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的,alpha的喉头神经质鼓动了一下,好半晌,他克制一般地放松脊背,慢慢恢复了从容懒散的模样。 只是那双狭长的眸子落到敲门进来的beta身上,多了几分晦暗考量。 6、黑皮糙汉老实人6 办公室内的暗潮汹涌beta自然什么也不清楚,青年推门进入办公室,许是因为紧张,手中的牛皮纸文档袋都被宽大的手指捏得皱了几分。 陈景旭这才算看清了青年,beta的长相并不算多么出众,只能说俊朗板正,或许是为了方便干活,青年的头发剪的比较短,衬着麦色的肤色,愈发像是从乡下来的土气家伙。 唯一吸引人的,是青年足够健壮的身材以及黑围裙掐出的瘦腰。围裙的身后是交叉绑带设计,或许因为收得太紧,导致beta的胸口处稍显鼓囊。 陈景旭是个比较传统的alpha,他骨子里喜欢柔弱娇气的omega,即便江让的好身材吸引了他,他也觉得仅仅是雄性之间天然的对立在作祟。 毕竟眼前这个beta除了没有alpha的腺体,哪里看着都像是个地地道道的alpha。 这么一看,戚郁能看上这个beta也是有几分原因的,陈景旭心里嗤笑,只觉得那位平日里表现得高高在上的戚总也不过如此。 到底是个omega,说是有厌a症,到头来不还是找了个像alpha的beta。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个beta颇有心机手段,刻意勾引。 毕竟,一个人最令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他所能动用的手段。 alpha的思绪并没有停驻过久,因为戚郁对他下了逐客令。 两人说到底也只是合作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alpha自然也不打算多待,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上衣上的褶皱,墨绿的眼眸不闪不避地对上beta被吸引过来的目光,姿态放松的弯唇道:“江让对吧,那就下次再见了。” “对了,”男人西装长裤,脸上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温和清贵:“我叫陈景旭。” 青年的反应能力似乎比较迟钝,呆头呆脑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知道点头,脸上的笑容更是傻气憨直的不行。 像是被蛊惑到的青涩呆头鹅。 “陈先生,再见,路上小心。”呆头鹅如此说。 alpha闻言笑意加深,显然,他注意到了主位上omega愈发阴郁森然的眸色,以及周围弥散开的颇具攻击性的苔藓信息素。 男人微微颔首,转身从容离开了办公室。 “江让。” 戚郁的声音压着凉意,伴随着关门声响起,omega黑漆漆的眼中泛着血丝,盯着青年的时候仿若阴郁潮湿的丛林粘液。 江让已经不像初见那样惧怕雇主古怪的眼神与阴湿的模样了,但到底还是有些不习惯别人这样盯着自己,于是他微微低头,做出惯常的老实顺从的模样。 空气中的苔藓气息浓郁到仿佛能够挤压肺部。 好半晌,戚郁才将眼神放到手中微皱的文件上,冷淡的语气中仿佛不夹带任何情绪一般。 “记好你是谁的人。” 其实这句话有些无厘头了,beta本身就是个涉世不深的青年人,之前身处的环境也只是靠着体力活动的农村,他哪里能理解omega这句话中的意味。 偏偏青年也不敢反驳也不敢反问,便只能含含糊糊的应声。 男人没再说话。 空气中陷入持久的冷寂。 但江让显然有些待不住了,青年心里惦记着许多没干完的活儿,没有拧干净的抹布、还放在书房里的清理工具、主卧里的熏香炉需要换了...... beta心里想着,面上的神色便也有些魂不守舍。 好半晌,就在江让想要主动开口询问的时候,纤瘦高挑的omega慢慢嘶哑开口道:“回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说话间,那双漆黑的眼也在幽幽地注视着beta,男人白的脸像纸张一样虚冷,轮廓中的暗色对比起苍白的肤色愈发显目,以至于唯一有血色的嘴唇像是饮血了一般的艳红。 煞人的很。 他看到青年因为听到可以离开他身边而展露的轻松、急迫甚至是愉悦的表情时,缓慢垂下了眼眸。 浓密的睫毛遮挡住了主人一切的情绪,让他看上去一如既往的不可逾越、纹丝不动、不受任何影响。 只是桌案上那双苍白的、暴着青筋的手腕,却越发绷紧,仿佛一张拉到极致的弦,下一秒就要崩裂开来。 * 江让现在确实轻松、甚至是愉悦的,因为在回程的路上,他从一位关系不错的仆从那边打听到,李家这边除却日常休憩时间,一个月还可以休几个半天假。 beta想着刚好趁着这半天的时间,他可以去寄封信回老家,告诉杭柳和他爹自己目前的情况,让他们放宽心。 休假的事宜是需要跟管家说的,江让拿着他那个破烂似的手机按了大半天才拨通电话,顺便找管家预支了一点足够寄信的薪水。 青年不敢要多,在他的观念里自己这第一个月的活儿都没干完,哪里好意思预支薪水。 现在也是实在没办法。 好在管家见江让平日里顺从听话,倒也没为难。 江让找到一家书店,买了一叠信纸,磨磨蹭蹭站在店门口半天才好意思问能不能请店员代写。 他现在虽然天天都在读书识字,但是限于人设干扰,大部分的字也只是认识,连贯的写还是难以做到。 这封信是要寄给杭柳、他的未婚妻看的,因为家里就杭柳一个人会读书写字,江让以前在农闲的时候是见过对方写字的,青年誊抄诗句的时候一笔一划清秀有力,漂亮的如他本人一般。 江让不想让未婚妻见到自己难看稚拙的笔迹。 书店店员许是见青年实在诚心,倒也同意帮忙代写。 于是江让跟着坐在店内的书桌边,腰板挺得很直,跟在李家上课一般。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有些口音,但好在口齿清晰,青年说的很慢,像是生怕店员记不住一般。 江让先是询问了父亲的病情,杭柳的身体状况,又问了家里的田地他之前托人帮着处理,对方有没有尽心尽力...... 他问了很多,才开始说自己这边的事情。 他说他现在在一个大人物家里工作,每个月工资特别高,雇主人很好,让家里不要担心。 一直到最后,青年才微红着脸,低低的说了一句,阿柳,我很想你。 ...... 江让是在晚霞将落的时候回到李家别墅的。 因为大半个月伺候过来,担心戚郁没有自己在身边不习惯,甚至是会不满,所以江让几乎是算着点回来的。 但刚进别墅大门,江让便发现往日还能轻松与他打招呼的仆从们皆是面色苍白,甚至在看到江让的时候,眼神愈发怪异了起来。 有人是想提醒江让的,但管家似乎接到了消息,立马赶到前厅。 往日体面示人的管家先生鬓发有些凌乱,衣服上甚至沾染了小部分汤汁油水,看上去有些狼狈。 几乎是见到江让的一瞬间,管家便压下声音迅速道:“赶紧去主卧那边,先生今天犯了偏头痛,一直在找你,现在正发火呢。” 管家说着,塞来一小瓶药丸,低声道:“这是治疗先生头疼的药物,一次两粒,尽量想办法让先生吃下去。” 老实的beta连忙点头收好药物,也不敢多问什么,闷头跟着管家往楼上走。 靠近三楼主卧的时候,江让清晰地听到屋内什么瓷器被砸碎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布帛撕裂的刺耳声音。 李家别墅的隔音效果是很好的,这样的声音能传出来,说明里面的动静恐怕只会更大。 管家在一旁示意江让上前去敲门,beta显然是紧张的,他捏了捏口袋中小巧的药瓶,曲起手指,闷闷敲响了房门。 几乎是在敲响的一瞬间,江让便听到里面传来的瓷器撞击在门板上的巨大声响。 嘶哑刺耳的男音如同某种动物尖利的叫声,让人耳膜都感到鼓动与不适。 但江让听清楚了。 omega是在神经质地、不间断地说:“江让呢,江让呢?让他出来!!让他滚出来!!!” 江让从来没遇到过这种雇主发疯的情况,他轻轻握住门把手,因为惧怕脚下有些发软,但青年知道自己没什么退路,还是抖着手深呼一口气推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是低到近乎阴冷的室温,伴随着湿冷的苔藓气息,冷意几乎往人的骨缝间钻。 眼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被厚重窗帘遮挡的高大落地窗边沿显露些许朦胧的天光。 江让能感觉自己额角有细密的汗水溢出,但他还是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地关上了房门。 管家第一天就叮嘱过他,戚郁的病发作时绝不能见光。 眼前的视线愈发昏暗,青年只能勉强看清眼前的路。 主卧的地上铺着厚重的地毯,但此时却一片凌乱,花瓶碎裂的瓷片混着被砸碎的镜片废弃般地堆在地上、精致华美的熏香炉被打翻在地,床单更是被撕扯的如同野兽啃咬过的一般。 江让动了动喉结,脑海里正组织措辞,眼尾扫过宽厚床榻上蜷缩颤抖的黑影。 omega缩成了一团,双手环抱膝盖,苍白的脸埋在腿间,如瀑般的乌黑长发顺着手臂流淌而下,笼盖住小半个身体。 他看上去仿佛害怕极了,整个人抖的像是下一秒就要绝望的死去。 属于omega的信息素也恐惧而怯怯的靠近着beta,像是某种试探。 江让心中一瞬间软了几分,一种难言的怜爱情绪从心中迸发,beta没怎么接触过omega,并不清楚,这是属于omega生来就有的信息素天赋。 omega生来娇弱,信息素中的气息是为了让侵略者放松警惕,更怜惜他们。 江让脚步缓缓靠近床榻上的omega,他尽量放柔声线,轻柔道:“戚先生,我.......” 几乎是在青年刚说出话的一瞬间,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扑倒在床榻上。 随之而来的,是脖颈间冰凉刺骨的感觉。 一把锋锐的、闪着银光的剪刀正抵在他的脖颈上,高挑纤瘦的男人半跨坐在beta劲瘦的腹部上,长长的黑发如同某种怪物的触手,在青年的脸颊上微微飘荡。 那张平日苍白的、透着阴郁的脸颊此时泛起灼烫似的红,慢慢凑近江让的脸,裂出血丝的黑色眼瞳死死盯着青年,男人的声音沙哑而古怪。 “江让、江让······” 病痛令他的脸颊惨白、冷汗涔涔,可男人偏偏在笑,神经质地笑令他夸张地张大嘴唇呼吸。 刺耳的笑声慢慢变低,闷得像是从肺部发出的一般。 omega慢慢埋下头,凑近明显被惊吓到的beta耳畔轻飘飘问道:“谁让你来勾引我的?” 他分明这样说着,将青年打为蓄意接近的阴谋者,可那纤瘦苍白的四肢与身体却愈发往下绞缠,连带着血红的唇一起。 白与黑的肢体皮肉交错,暧昧丛生。 几乎是在唇齿即将相触的瞬间,慌了神的beta顾不了太多,猛地将身上的omega推开,那张憨厚老实的脸早已赤红一片,江让忍不住下意识擦拭自己的嘴唇,语气中全然是被误会的焦急。 “先生,你误会了,我只是个农村人,是被亲戚介绍来这边的,俺、我不是那种人!” 7、黑皮糙汉老实人7 江让真的着急的要死。 他从来没想过男主人对他的误会已经这么深了。 勾引?这种词放在他们乡下得被传成什么样!过年过节都得被村头的大爷大妈拎出来当笑话传! beta真是恨不得立马将事情掰扯解释清楚,但被推开的omega却又蜷缩成一团了。 男人面色潮红,额角的青筋鼓动,双手用力按在头上,仿佛脑中有什么妖物即将破体而出,显然并不清醒。 江让这才想起要喂药,青年抖着手找出药瓶倒出来两粒药丸。 beta手心捏着药丸,努力放缓声音安抚道:“戚先生,你生病了,我们先把药吃下去好不好.....” 回应他的只有细微悚然的牙齿相撞的声音。 江让咽下口水,打算破釜沉舟,速战速决地将药丸喂进omega的嘴里。 但很快,青年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一股浓烈的近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从对方的唇齿间传来。 江让脑海中猛地闪过一道什么,健壮的beta眉眼一凛,他迅速抛下手中的药丸,一只手捏扣住男人瘦得削尖的下颌骨迫使对方张开嘴唇,另外一只手的大拇指强势地扣开omega的牙齿。 血液顺着口涎一同流下,戚郁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他痛得失去了理智,牙齿咬不住舌尖便换而咬住青年的拇指。 混沌与阴暗的交界处,湿润的苔藓气息夹杂着血腥气阵阵涌出。 脑海中是火光冲天的刺痛,眼前是朦胧黑暗的轮廓,戚郁听到了许多围绕着他逐渐异变的讥笑声。 “就是个omega而已啊,谁知道他怎么拿到那些项目的?” “一个omega,对他稍微好点,随便找个alpha都能勾搭上吧?” “长成那样,难怪李家那位公子年纪轻轻的早逝了,恐怕是被他克死的吧。” ······ 在更深的黑暗席卷他之前,有一只温厚的手掌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很温柔的力道。 嘈杂的声音一瞬间如水一般褪去。 戚郁听到了青年低声喃喃的声线,有些担忧、焦急。 “怎么弄成这样啊,再痛也不能咬自己啊......” 戚郁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口渴,他下意识轻轻抿唇,却察觉到了不对劲。 熟悉而温热的手指抵在他的唇齿间,在他抿唇的时候还轻轻瑟缩了一些。 好半晌,似乎beta察觉到他清醒了几分,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道:“戚先生,得赶紧吃药。” 脸色惨白的男人静静看着眼前的青年。 beta没有丝毫恐惧的模样,分明亲眼看见他是如何发疯的、分明被他拿到抵在脖颈上、被他如此试探误会,青年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口齿中的力道缓缓松开,江让的拇指终于能拿出来了,可他并没有过多在意自己的伤口,只是不在意地甩了甩手,然后从口袋中宝贝一样小心翼翼地拿出药瓶,取出两粒药递到omega的面前。 青年说:“戚先生,得赶紧吃药,不然多难受啊。” 青年说:“要喝水吗?对,对,我现在就去倒水,顺便去拿点甜点上来吧,先生,不要乱动,等我回来。” 戚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反应,但他看到了beta那张憨厚老实的脸上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来,对方离开的很快,房门关的也很快,像是生怕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戚郁抿紧了唇,手中的药越捏越紧,他冷白消瘦的脸上慢慢地、慢慢的咧出一个笑来。 修长的指节轻轻松开,苍白的男人低低垂眸,他盯着手中的药丸,好半晌,伸出带着血丝的猩红舌尖,将被青年触碰过的药丸慢慢卷入口中。 omega微蹙的眉眼缓缓展开。 房门再次被打开。 omega对着来人微微仰头,轻声道:“苦。” “江让,苦。” beta赶忙走近几步,青年一边叨絮一边摆放东西道:“戚先生,我拿了好几种点心,听管家先生说这种糕点吃下去不会影响药效,这边是水,我放在你手边,要先漱口......” “先生的舌头受伤了,吃东西会有些疼,不过医生马上就到。” 江让说完后下意识看了眼男人,omega漆黑的眸子一直盯着他,此时恰好对视上了,青年率先挪开了视线,老实的beta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的,耳根一红,颇有些不自在的往后退了一步。 戚郁敛眸,冷淡阴鹜的眉眼恍惚变得温淡清冷起来,他顺从无比地漱口,慢慢吃起点心来,眉头没有蹙一下。 男人的用餐仪态向来是很好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一种赏心悦目的气质来。 江让本以为omega吃不了两口就要将点心拿下去,没想到对方并没有停下进食的意思。 beta有些担忧对方的伤口,但戚郁胃口出奇的好,将一小叠甜腻的点心全部吃了下去。 江让忍不住想,可能是药太苦了,他看着omega煞白消瘦的脸与眼下绀青色的阴影,想到对方压抑着近乎崩溃的痛苦时还要拿着刀刃防身,年轻的beta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他想,或许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先生过得也很苦。 江让收拾好碗碟,准备拿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男人轻哑的声线。 “今天我的老毛病犯了,意识有些不清醒。” 他这样平静说着,舌尖刺痛,脑海中却浮现了坐在青年腹部时感受到的对方绷紧的肌肉,以及黑暗中beta滚烫的令人心潮澎湃的体温。 “虽然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我犯病的情况。如果你受不了,现在就可以结工资离开。当然,如果你选择继续留下来,工资与待遇我会让管家上调。” 男人的神色看不出异样,只是那双漆黑的眼死死盯着青年的背影,用力到几乎泛出血丝。 “戚先生。”青年忽地转身。 戚郁的脊背微僵,眼神也挪移开来。 那个乡下来的beta十分认真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道:“我不会离开的。戚先生是个很好的雇主,我家中的情况并不算好,是你给我提供了工作的机会,你还给了我读书识字的机会,帮助我更好的适应现在的生活。” “我没有遇到过比先生更好的好人了。” 年轻愚钝的beta在男人眼中简直蠢的无可救药。 他忘记了、或者说,他从不曾明白omega对他的试探,他什么也不知道,只一味地将这个别人都唾骂厌憎的omega当做天大的好人。 戚郁喉头鼓动,乌发遮住他一般苍白泛红的脸庞,像是一具借尸还魂复活的尸体。 omega敛眉,轻声道:“我知道了。” 老实的beta露出一个稍大的笑来,高而壮实的身形并不如alpha那般给人以压迫感,反倒令人倍感安心。 *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楼上下来的时候,管家上前询问了许久。 “先生的病有一部分是心理因素,大部分情况下,处在稳定的环境和情绪环境下,病情是不会加重反复的。” 管家担忧地询问道:“那依您看,先生这次发病是什么因素影响的呢?” 医生皱眉,拿着医药箱的拇指微微摩挲了一下道:“戚先生的心防筑得很高,具体原因很难探寻,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 他说着,语气顿了一下,看向一边垂头站立的beta,温声道:“你是叫江让吧?” 青年微怔,立马抬眸,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年轻的医生微笑道:“戚先生很信任你,在他的潜意识里,你是安全的、可倚靠的,他很......” 医生微微拧眉,像是在想一个合适的措辞。 “喜欢,对,他很喜欢你。”对方如此道。 一旁的管家轻轻瞥了医生一眼,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江让并未注意到这些暗流涌动,向来板正的beta此时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显然,在他贫瘠的人生中大约很少面对这些肯定,微微泛黑的英俊脸庞上都憋出几分抢眼的红来。 倒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管家此时笑着应和几句,送走了医生。 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被霜色染白双鬓的中年男人眼眸看向载着医生逐渐远去的汽车影子,好半晌,才轻声叹息道:“小江啊,今天辛苦你了,想了想,有些话还是想跟你聊一聊。” 江让隐约有些明白对方想说什么,恐怕是和戚郁的病情有关。 “我是一直看着先生长大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过得很不容易。” “先生出生在戚家这样的高门家庭里,从未有过自由,小的时候,别人努力一分,他就要努力十分。身为一个omega却在各项课程中门门拿到第一,甚至比过天赋异禀的alpha。” 高挑的beta表情微怔,半晌,才听到管家继续道:“也正是为此,他被那些嫉妒他的alpha们合伙起来霸凌,最后,是一场大火吞噬了一切。” “先生是唯一活着逃出来的人,但自此以后,先生就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痛与厌a症,并且身体愈发消瘦虚弱起来。” “小江。”管家眼眶微红,声音沙哑道:“你是这么多年来,他唯一允许接近的人。” 8、黑皮糙汉老实人8 一场暴雨走后,天边的乌云并未全然消散,气温倒是凉缓了几分,变得愈发宜人起来。 高挑的青年仆从在花园中细心采摘了一束男主人钟爱的红玫瑰,十分细心地将玫瑰根茎上的刺拔除干净装进精美的白金瓷瓶中。 不远处有许多仆从陆陆续续的在穿着燕尾服管家的指引下布置别墅的花园与大厅,每一处的细节都被处理地十分周到。很显然,权势惊人的主人家预备在家中准备一场商业宴会。 “江让、江让,戚先生在找你,说叫你来陪着吃早餐。”一位匆匆赶来的仆从对花丛中的青年人喘着气道。 江让赶忙拍了拍围裙上的灰尘,修剪过的碎发搭在光洁的额角,黑眸中淬着星点天光,显得老实又好说话。 他笑着回道:“这就来。” 说着拿起花瓶便要往别墅中走,那名仆从与他并肩往回走,忍不住将眼神落在青年的身上,探寻一般道:“江让,先生现在可真是器重你啊,什么都离不开你。” 对方嘴唇鼓动了一下,有些话终究没问出口。 到底是主人家的秘辛,他们也只敢私下说说,谁敢真问到主人公面前。 江让这个人在别墅的人缘还算不错,话不多,肯实干,又得主人家的喜欢,尤其是青年那一身健气十足、堪比优质alpha的身材,勾得不少仆从对他动过心思。 但江让这人生来怕是就迟钝的很,怎么暗示都听不懂似的,无论多么别有用心的肢体接触都还是一副老实本分、无动于衷的样子。 就在前几日,一个仆从终于鼓起勇气把自己用心做好的点心递给青年,正打算表白的时候,好巧不巧地撞上了主人家。 谁也不知道当时的戚先生在想什么,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主人家那双漆黑不透光的眼中仿佛能流淌出实质性的毒液来。 全程只有江让一个人傻乎乎地接下了点心,活似看不懂僵硬气氛的迟钝木头。 果不其然,次日,那个对江让表露过好感的仆人就被辞退了。 他走的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所有仆从对此三缄其口,也就江让第二天还询问那位仆从的去向。 在这此之后,戚先生与江让的关系眼见越来越亲密了,两人孟不离焦,戚先生更是连夜间休憩都离不开青年的陪伴。 仆从不敢再多想,其实刚刚他问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江让却像是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beta只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生只是比较孤单,需要陪伴。” 仆人更不敢多说了,戚郁孤单?需要陪伴? 这说出去谁不是笑掉大牙,不说其他,戚家这位本身就是老牌贵族出生,凭一己之力在商场厮杀出群,后面为权嫁给李家的病秧子,他身为一个omega,获得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无上荣光。 这样心狠手辣、智商出群的人,会如江让口中说的那般脆弱无助? 仆人嗫嚅着嘴唇,最后还是没敢说出一句话。 他跟着江让一起进入主厅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主人家阴冷到近乎病态的目光,仆人想也未多想,赶忙远离了青年,后脊的凉意这才散去了几分。 “江让,今天怎么这么慢?”穿着藏蓝外衣的男主人慢条斯理地抬眸,他这段时间明显心情不错,气色都比从前好上几分,没有惨白到惧人的程度。 beta将花瓶放一侧细心置放好,净手后熟练地摆放好碗筷,今早的粥是厨房特意做的山药牛肉粥,葱花铺陈在晶莹的肉粥上,令人食欲大开。 江让手中不停,一边试温度一边对盯着他目不转睛的戚郁实诚笑道:“房间里的花有点枯败了,花园的玫瑰开得很好,想着先生喜欢,我就趁时间早先去采摘几朵。” 戚郁殷红的唇角微勾,低低‘嗯’了一声。 汤匙碰碗,主厅里一片安静祥和。 戚郁早间还是没吃两口,便打算放下碗筷。 江让见状,唇角微抿,还是耐不住大着胆子劝道:“先生,再吃两口吧,工作一天很辛苦的,傍晚还有宴会,身体重要。”青年如此说着,麦色的面颊上不自觉露出担忧又小心的神色。 高挑纤细的主人家微挑上扬的眼略过beta对他一副在意极了的神情,修长的指节慢慢摩挲了一下瓷勺,苍白的面中细细浮起几分红晕。 他单薄的眼皮半掩着某种的波光,虽然嘴上没说话,却依着青年的话,又耐着性子抿了几口。 客厅中阴湿的苔藓气息都显出几分愉悦鲜嫩的意思。 戚郁最后也没多吃几口,但男人显然心情不错,他苍白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翡翠色的指环,显得手指愈发纤细白皙,握住碗勺的时候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将碗推给身侧的青年,近些日子养出几分健康弧度的削瘦脸颊微微抬起,漆黑的眼眸紧盯着青年微厚的嘴唇,唇角微弯道:“江让,我吃不下,你帮我吃完吧。” beta本能地蹙眉,受乡下观念影响,觉得这样并不合适,男人的下一句话便接上来了。 “看你吃饭很有胃口,或许下次我就能多吃两口了。” 江让恍然大悟,他一直知道omega有些轻微的厌食症,听到这样的请求,知道自己能帮到对方,心里只一味觉得高兴。 beta当即端起余下的半碗粥吃了起来,他吃的并不急,像是在努力学着旁人一般不急不慢地用餐。 但戚郁在监控里见到过青年平时吃饭的模样。 许是乡下农忙,青年吃饭喜欢大口大口吃,腮帮子都会被撑地微微鼓起几分,他并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朴素的像是山野间散养的犬类。 偶尔吃的满足了,beta会微微眯起那双平素显得圆润的黑眸,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满足的幸福感。 戚郁很想摸一摸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手指微动,浓密的睫毛轻垂,在青年吃完粥后,执起筷子又给对方夹了些玉子烧。 高大的青年很乖顺地接受投喂。 显然这些菜品都十分符合beta的心意,青年吃的很香,慢慢的也不再过分拘谨。 等桌上的餐盘终于空了,江让还有些意犹未尽。 酒饱饭足的人总是格外松懈,青年隐约听到一道低低的笑声,那笑声如泡沫一般,很快便迎风消散了。 江让下意识抬眸看过去。 戚郁已经恢复了平淡阴冷的模样,主人家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只留下一句“以后就和我一起用餐吧”。 beta将这句话当做赞扬,他看着男人远去纤瘦如柳的身影,暗暗的想,戚先生对他这么好,他一定争取让对方下次多吃些饭菜,将身体彻底养好才是。 * 因着宴席需要,一天下来李家别墅的仆从们都忙得晕头转向,江让是直属于戚郁的贴身仆从,本来是不必忙活的,但他闲不住,哪怕管家让他歇歇,青年也笑着摇头说没事。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管家突然叫住打算去搬盆栽的江让,让他去楼上的换衣间。 江让并未多想,径直上楼。 李家别墅的这间换衣间空间十分开阔,典雅的装修风格不同于外厅,衣柜间与首饰间用紫水晶链帘隔开,处处皆是由权势与金钱堆砌而来。 江让并不是第一次进来,毕竟他日日要为主家换衣。 青年侧身关上身后的黑金厅门,一眼扫过,只在朦朦胧胧的水晶链后看到一道隐隐绰绰的纤细身影。 “江让?” 飘忽冷淡的音调在微闷的空气中蔓延而来,伴随着的是隐约的玫瑰与苔藓纠缠的气息。 江让莫名咽了一下口水,刚想应声,对方已经笃定开口了。 “进来吧。” 江让应声,走近那道遮挡细密的水晶链,青年伸出麦色的手腕,瘦长指节轻轻挑开摇晃撞·击的水晶。 映入眼帘的是背对着他坐在宽大梳妆镜前的男人身影。 男人似乎正在穿衣,薄白的衬衫此时正半挂在手肘间,半露不露地显出上半边美感的白皙脊背。 江让甚至能细致地看到对方细腻到令人惊叹的肌肤肌理。 那是一具称得上美丽的贵族躯体。 似乎是听到了响动,男人半侧过脸,丝绸般的乌发顺着他的动作垂在一半的肩侧。 黑与白的对比过分惊心动魄,尤其是此时对方看过来微勾的眼眸,氤氲的水雾中似乎隐匿着某种过界的勾引。 江让显然是有一瞬间微滞的,但也只一顿,青年不说脸色不动,那双明亮的过分的眼眸中干净纯粹的仿佛没有丝毫杂念。 戚郁微微眯眼,嘴唇轻抿,随后便慢条斯理地将白色的西装衬衫穿好。 梳妆镜旁的花瓶中红玫瑰盛放的正好,红的扎眼。 戚郁微微侧眸,自镜中盯上身后beta俊朗的面容,好半晌才开口道:“江让,帮我选一条项链戴上。” 细白的指尖指了指一侧流光溢彩的项链柜。 江让哪里有什么审美,在来峤城之前,他都不知道原来男人也会戴项链。 不过omega戴项链应该算寻常吧? 只是戚先生倒是很少戴这些配饰,看来今天的宴席确实很重要。 beta有些局促的蠕动了一下嘴唇,拒绝怯懦的话说不出口,他习惯了听从指挥,于是便只能努力转动脑袋,一个个去挑选项链 最后,他选中了一条银质的链条,细碎的钻石嵌在其间,中间的银色太阳徽章夺目璀璨。 戚郁已经穿好了黑色西服,黑眸瞥过来,似乎很满意:“很漂亮,帮我戴上吧。” 江让下意识松了口气,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稍显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男人柔顺的长发笼在一侧,随后微微弯腰帮着对方系上项链。 青年以为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却没想到面容精致冷慢的戚先生忽地抬起手腕指了指沙发上叠得齐整的黑色西装。 “江让,今天你穿这件,跟在我身后。” beta迷糊点头,心想原来有钱人家的仆人跟着主人参加宴席还有专门的衣服穿。 没什么见识的beta根本无法发现,沙发上的衣服与omega的西装分明是同款设计。 他更不会注意到,从他开始换衣服至穿好为止,漂亮的主人家那双漆黑的眼几乎钉在他身上,从未挪移半刻。 这套衣服正如戚郁所料的适合青年,江让本身宽肩窄腰,肌肉线条优美,此时穿上西装,衬上那张英俊的面容,简直与画报中的西装暴徒无异。 只是青年显然是第一次穿这样正式的西装,即便通身气势不凡,但面上的忐忑与局促还是将他打回了原形。 就在江让对着镜子专心整理衣衫细节的时候,身后的苔藓气息猛地挤压起空间来。 一双苍白的、青筋微显的手腕正缓缓揽过青年的腰身,不紧不慢地为他系上一条细碎银光的、带有银色太阳徽章的腰链。 两人的距离暧昧的几乎只余下发丝,长发美人的喉结微动,他能感觉到beta身上僵硬的肌肉与升腾的体温。 愈发雾黑的眸光慢慢从镜中俊朗青年微红的面容往下滑。 漂亮白皙的手腕从系好的腰链上挪开,慢慢笼住镜中人麦色的手腕。 男人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你穿这身很漂亮。” 9、黑皮糙汉老实人9 夜色煌煌,华灯初上。 来往的车辆驶入别墅区,贵妇人与绅士们手臂相环,华贵剔透的水晶鞋跟与量身定制的黑色皮鞋矜贵地踩在红丝绒地毯上,花园径道漂亮的灯束照耀在各色大人物身上,众人皆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别墅内灯火通明,待客的大厅中的黄水晶灯倒垂而下,各色玻璃杯盏与昂贵的餐食波光熠熠,整个大厅都仿佛笼罩在权势与金钱的王座之下。 花纹时针踱步到7的时候,别墅年轻的男主人终于走下了蜿蜒的大理石楼梯,男人乌发雪肤,纤瘦高挑,紧跟其后的是个肤色偏黑、身强体壮的英朗bete。 那beta面色紧绷,头部微垂,一双微垂的眼眸始终盯着身前的omega,专注的眼眸清澈而明亮,近乎到了深情的程度。 随着主人家的露面,大厅中几乎有一瞬的安静,四面八方的眼神如灯光般探照而来,很快,那位赫赫有名的omega身边便围绕了许多试图攀谈的人物。 这是江让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戚先生,从容不迫、锋芒毕露,即便身为世人眼中娇贵的omega,却敏锐非常,推杯换盏间直达核心利益,权势所带来的孤高熏陶在他浓黑的眼眸之中,让他看上去愈发得体、尊贵、野心勃勃。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会儿,门口便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位面容沉稳、两鬓斑白的老先生踏入宴席,对方一举一动气势非凡,摘下头顶的礼帽,一旁跟着的侍从便垂眉顺眼地抬高双手接过,老先生手中握着黑色手帕,抵着微白的嘴唇低低咳嗽了几声。 对方似乎权势不小,便是刚现身,就惹得不少人都巴结了过去,阿谀奉承的辞藻更是不绝于耳。 江让只隐约听见有人称呼他为‘李家主’。 几乎在一瞬间,江让就想起了第一天引着他进门的仆从说的话,这位老先生恐怕就是戚先生那位死去丈夫的父亲,也就是戚郁如今名义上的‘父亲’。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儿,便有侍从走过来,垂目对戚郁恭敬道:“戚先生,家主请您独身去前厅花园问话。” 男人并没有立刻回话,黑色的长发如瀑般掩住他小半侧苍白面容,幽幽转头间,颤抖的睫毛于眼睑下渲染了一层晃动似的阴霾。 “江让。”他轻轻喊出beta的名字。 闷黑凝滞的眼中倒映出青年俊朗匀称的身影。 两人分明没有更多交流的语言,高大的beta却十分熟练地应下,青年的眼眸十分澄澈干净,小声的保证听起来像极了丈夫对妻子的安抚,他认真道:“先生放心,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哪也不去。” 男人森冷的面色不易察觉的缓和几分,他似乎满意极了beta的表现,又或许是从对方的话语中捕获了某种安全感,总之,他轻轻对一旁候着的侍从点头示意,离开了大厅。 江让确实很听话,戚郁离开之后,他真就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活似个木头桩子一般。 只是,他不动,并不代表旁人也不动。 年轻的beta相貌英正,身量高大,合身的西装将他整个人的气韵都提升了不止一点,尤其是被衣服包裹的皮下肌肉与银链羁绊的瘦腰,健美中透着极致的性吸引力。 宴会中不少omega夫人或绅士的眼神都情不自禁的被他吸引。 甚至连一部分的alpha也频频将目光投注在青年的身上。 偏偏beta像是毫无所觉一般,他分明生得高大健壮,却乖顺的像被圈养的犬类,安静地在原地等着主人将自己领走。 “你是戚先生新招的保镖吗?叫什么名字?” 张扬的茉莉信息素铺陈开来,像是要将beta围剿在自己的蛛网之下,江让下意识地抬眸看过去。 那是一位面容精致而美丽的男性omega,他穿着长而贴身的紫色露肩鱼尾裙,优美白皙的脖颈间挂着晶莹剔透的宝石项链,此时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这里的omega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似乎都很喜欢用漂亮的裙摆装饰自己,事实上他们也确实适合,譬如眼前的这位男性omega,娇艳、美丽、精致,似乎一切可以用来形容美的词藻都能够堆砌在他的身上。 江让恍神一瞬,便不敢再多看,他平时的交际少,一紧张就容易面红耳赤。 omega却并不肯放过他,甚至更近一步地贴近青年,吐气温柔道:“嗯?怎么不说话?” 周围的目光越发杂乱起来,似乎包裹着许多浑浊的、不堪的情绪。 江让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在beta传统的观念中,omega向来该是矜持贤惠的妻子模样,这样、这样真是......他忍不住后退一步,下颌绷得很紧,支支吾吾道:“不、不是的,我只是戚先生身边的侍从......我、我叫江让。” omega轻轻哼笑一声,一旁又聚来好几位omega夫人,男女皆有,他们似乎与这位和江让搭讪的omega十分相熟。 几人近乎将青年围成一圈,他们轻笑着低声咬耳朵,偶尔发出的笑声与在青年身上暧昧留连的目光令人耳热。 江让有些受不住这个氛围,十分想逃离,却因着答应戚郁的话,死板地站在原地不动。 青年的头越垂越低,麦色的脸颊越来越红,手臂的肌肉都忍不住绷紧了起来。 忽的,身旁一双柔软白皙的手腕拂过他的肩头,温柔小意地环住了beta的胳膊。 omega本就白嫩美貌,被紫色的衣裙衬得愈发娇美,他近乎诱惑一般地贴近beta,顺势将手中的名片塞进beta宽厚的手中,末了,指尖还轻轻勾了勾青年粗糙的掌心。 omega眉眼含情,柔声问道:“小江先生,要不要考虑来我这边工作?” 江让面色绷得更紧了,他咬紧牙关,眼睛也看不敢看眼前的omega,只低低道:“抱歉,先生,我并没有离开戚先生的打算,感谢您的好意。” “先别急着拒绝嘛。”omega微微一笑,继续道:“我很喜欢你呢,小江先生,你或许不知道,我的父亲是现任联邦审判法官,位高权重,所以我并不需要联姻,近来父亲正在为我挑选丈夫的人选......” 未尽的话语暗示意味极浓。 周围其他的omega也掩唇笑道:“这位小侍从,被法官家的这位小公子看中,你可就直接一飞冲天、平步青云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江让闻言确实愣了一瞬,只是那双眼中尽是茫然的、听不懂的神色,显然,他听不懂这些权势的划分,老实的beta只知道,做人不能忘本,戚先生对他有恩,他怎么能碰到机会就转头抛下自己的老东家呢?这在乡下都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所以最终青年还是坚定地摇头拒绝,活似根不解风情的木头似的。 但omega们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甚至对他的兴趣愈发浓烈,江让不堪其扰,开始忍不住频频抬头看向门口,万分期待戚郁能赶紧回来。 慌乱扫视人群的视线中,江让见到了一位勉强算得上熟人的男人。 对方今日显然换了一套愈显典雅的穿着,一身白色设计感西装衬得alpha身形如玉,男人面容清贵,眉眼慵懒斯文,面颊微红,手中举着一杯淡色香槟,端的是一副衣冠楚楚的贵公子。 是陈景旭。 并且江让看得出来,对方此时似乎也注意到了他。 江让艰难的往陈景旭的方向走了两步,试图离开omega们的环绕,也因此错过了alpha眸中闪过的几分瞧不起的、仿佛看着什么廉价货色的眸光。 陈景旭今日来得早,自然也早早注意到了江让的动向,身处陈家权势对立的池沼,陈景旭对身边出现的任何人都保持着极高的戒心。 alpha从不认为这个低贱的beta是什么单纯的家伙。 很显然,对方先是佯装纯情勾搭上了戚郁,现在趁着戚郁离开,又开始摆出一副老实无辜的模样对其他omega勾勾搭搭。 江让若是真没那份心思,明明可以离开、可以拒绝,却任由那些花蝴蝶似的omega触摸、亲近。 说到底,这也就是个花心浪荡的beta,根本不值得他多关注分毫。 陈景旭慢慢掩下眸色,抿了一口酒水。 只是,他分明是这样想的,但目光却依旧有意无意地落在beta那张红的近乎冒热气的脸以及那双微微下垂的、几乎被水光溢满的眸子上。 alpha看了一会儿,蹙眉将酒液抿尽,放下酒杯再看过去的时候,眼见那位法官家的omega儿子拿着一杯猩红的酒液笑意盈盈地递给江让,似乎是要求beta喝下去。 beta似乎是在犹豫,又或许是在纠结,总之那张显得蠢笨的脸都皱起了几分,明明身材高大、明明有足够的力气推开那个omega、明明能搬出戚郁来压人,可江让却偏偏选择最可笑的方式—— 他低眉顺目地、老老实实地喝下了那杯红酒。 陈景旭轻轻按了按眉心,终于没耐心继续看这场拙劣可笑的戏码。 他平静的想,如果戚郁因此断了和beta的联系更好,这种蠢货只会打乱他们所有的计划。 江让喝了不止一杯酒。 身边的人群几乎出现乱影,有人贴在他身边轻柔地抚摸着他手臂上的肌肉,有人羞涩娇弱地说喜欢他,也有人小声地说对他一见钟情,想和他永远在一起、给他生孩子。 江让努力甩了甩冒出薄汗的脑袋,只觉得心口莫名地燃起一簇火焰,这火焰越烧越旺,甚至开始让他的身体都起了异样的反应。 身边有人轻轻扶住他的身体,温柔地宽慰他,试图哄着他离开。 就在江让晕晕乎乎抵抗不住的时候,耳畔突然传来一道朦胧阴冷的声音。 “放开他。” 压制性暴怒的苔藓气息一瞬间蔓延开来。 周围的窃窃私语全部消失地一干二净。 迷迷糊糊间,江让只觉得自己落入一个温凉的巢穴中,熟悉的气息占有似地包裹住他。 紧接着,有蜿蜒游移的蛇类顺杆而上,死死地、窒息般地绞住了他的躯体。 10、黑皮糙汉老实人10 这是戚郁第一次进江让的房间,却不是第一次看到。 比起监控器中稍显失真的画面,眼前略显昏黄的灯光仿佛泛着细微的暖意,白漆书桌上堆满了书籍,笔记本被主人笨拙地记满了字迹。 床头柜上除却铃铛摆件,还摆着水杯、一个简陋的小台灯,以及勤俭惯了的主人舍不得丢的各种小物件。 简陋的小屋也因此显得格外温馨,轻易令人联想到‘家庭’、‘生活’之类的词汇。 只是这些戚郁都没有心情细细的去观察、触碰了。 毕竟此时omega的全部心神都被床榻上小屋的主人牢牢吸引住了。 可怜的老实人此时正仰躺在纯白的床榻上,往日算得上英气的脸庞此时微微发红,麦色的额头溢出细微的汗水,隐约的青筋鼓胀在太阳穴上,beta似乎骨子里便保有最封建的思想,即便面对忍无可忍的欲·望,他依旧只会隐忍地咬牙、喉头吞咽。 他试图去压制、去忍耐、去否定。 可身体却并不如他所愿。 黑色的西装外套早已被忍无可忍的主人暴力扯开了,于是那白色贴身衬衫下鼓囊充血的肌肉便愈发一览无遗起来。 beta似乎已经到临界点了,他笔直有力的双腿分.开,西装裤几乎要被崩裂开来,那双略显粗糙的手腕病态地颤抖、青筋暴起。 他试图在迷幻中去安抚、拯救自己。 只是青涩的、毫无经验的青年人根本无法从欲·望的囚笼中释放自己,于是他只能弓起绷紧的脊背,更加无章法地去祈求救赎。 昏黄的灯光暧昧地挥洒在那具健康的、泛着红的蜜色的躯体上,空气都仿佛能挤出某些渴望的液体。 戚郁盯着看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 长发的omega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刀尖劈碎了般的疼,剧烈痛苦令他的眼睛充血到近乎令人恐惧的程度,他不断地回想起那些贱货们触碰江让的手。 多么白、多么娇嫩的手指,仿佛一掐就会陷出汁水来,不像他的手—— 阴郁至极的视线转移到自己的手腕上。 苍白、丑陋、畸瘦,甚至还有一些经过淡化却依旧丑陋的陈年淡疤。 脑海中似乎燃起了熊熊的烈火,男人的面上近乎泛出一种死亡的青灰,黑色的长发缠在他的耳侧、脸畔,殷红的唇似乎下一瞬便会吐出黑红的鲜血。 灯光下,床榻边僵硬立着的高挑影子被操控一般地矮下身体。 那影子慢慢与床榻上的青年重叠。 顺直、温凉的长发接触到白色的床铺竟也卷曲了起来,omega那张从来苍白死灰的脸庞此时竟泛起病态一般的粉红,他低垂的眼眸看向彻底陷入混乱的beta,眼周红到近乎可怜的程度。 他带着痛苦、病痛、渴望与自卑彻底矮下贵族的头颅,用溢满欲.望的嘴唇去追逐一位世人眼中无能、可笑、如尘埃一般的beta。 温柔的含吻、辗转、吮吸。 一切的痛苦似乎都被一张透明的塑料布蒙住了,戚郁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他该是扎根在江让身上的菟丝花。 他攀附他获得生命、希望、爱情。 紧闭双眸、狼狈不堪的beta呼吸愈发急促起来,无法得到满足的本能令他猛地掐住身上人影的腰肢,青年像是一头近乎窒息的小兽,迫不及待的用原始撕咬的方式去欺·辱身上纤瘦的男人。 有力的蜜色肌肉与omega粉白的皮肤显出近乎情·色的对比。 这一吻让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长发男人努力抑制自己周身兴奋的颤抖,他像是哄着孩子一般,温柔的用指尖抚摸过beta通红的脸颊,水波荡漾的眼中带着爱怜与占有。 他轻声安抚:“别急、别急,都是你的,我是你的。” 青年迷糊的意识或许能听到,果真忍耐的停下。 冷漠的男主人面含春意,修长的指节轻轻挑开beta本就摇摇欲坠的白色衬衫。 映入眼帘的是过分饱满性感的身形,肌肉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细汗,健康蜜色的皮肤泛起烧红,或许是太热了,青年的舌尖都微微吐出几分,涎·水让他微厚的嘴唇饱满而莹润。 戚郁再也忍耐不住,变态一般地埋头感受。 头皮上猛地传来刺痛的拉拽感,青年略显粗糙宽厚的手掌下意识地扯住男人的黑发,拉扯着对方的头颅往后拽。 这样的动作分明粗鄙不堪,可戚郁却享受一般地眯起眼,半张脸颊上都是泛起的细汗。 “阿柳......阿柳......” 狼狈的青年压抑着轻颤的嗓音,朦胧地睁开眼,他急促呼吸,陡然松开了控制的手掌,转而爱抚的与自己想象中亲密的爱人扣紧手掌。 beta吞咽着口液,迷蒙的眼烧地通红,毫无理智的哑声道:“阿柳、阿柳,是你吗?” 戚郁所有的动作一瞬间全然僵硬住了,他的脸煞白扭曲的近乎恐怖,半褪的衣衫之下是剧烈颤抖的苍白脊背。 他头颅微垂,眼皮不自然抽搐,修长的骨节死死捏着江让汗湿的衬衣,声音轻如烟雾:“江让,你在喊谁?” 青年无法回他的话,湿润的眼眸像是在看着他,却又是透过他在看着另一个人。 戚郁再也无法忍耐,身体下倾,冰冷泛青的手腕轻掐江让泛着青筋的脖颈,男人沙哑的声音近乎尖锐。 “我是谁?你在想谁?” “呼......呼呼......阿柳,我爱、咳咳.......”脖颈处的压抑变得愈发严苛。 “你和他做过吗?” 青年迷茫地张了张唇,却在即将开口的时候,被一张冰冷的唇用力堵住了。 戚郁猛地松手,他忽地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般,跌跌撞撞的从床榻上起身,一只手腕死死按住额头,也顾不得身上不整的衣衫,拨通了管家的电话。 “先生?” “江让中药了,带医生来他的房间,别让其他人看见。”长发男人低垂着头,面无表情道。 戚郁言毕,猛地将手机摔砸在地板上。 他死死环住自己的双臂,指甲近乎扎入血肉之中,通红的眼眶不停地溢出水液,面上却毫无表情。 当管家带着医生来到江让的房间时,却没有看到多余的人,并不宽敞的房间整洁干净,床榻上的青年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一切平静的像是从未有第二个人进入。 * 江让并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自从宴会过后,戚郁便有将一个星期没有再回过李家别墅。 往日里青年几乎与男主人形影不离,这一个星期近乎像是对方在与他刻意冷战一般。 但老实的beta自然察觉不到,青年依旧如往日一般有条不紊地做好自己的事务,虽然一开始有些疑惑担忧,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 男主人第一天告诉他的话依旧历历在目,他是主家招聘的仆人,只需要依照吩咐做事就好,不该问的不用多问,像这些大人物,应当都是极其注意隐私的。 已经到月末了,江让拿到了来城市打工的第一份工资。 工资相当丰厚,但是beta拿出本子认真计算了一番发现还是不太够用,除却他爹与阿柳的医药费,还有一些家用品也费钱,包括雇佣旁人照顾的费用,一笔笔都是钱。 江让从丰厚的信封中抽出极小部分钞票压在床底下的蛇皮袋子中,随后便带上剩余的钱请了半天假去了集市。 峤城大多是富人齐聚的中心商城,物价惊人。 好在青年先前专门研究过,这边也并不只有富人,底层人民也有专门的集市,那里的东西虽然质量无法比较,却也算是便宜耐用。 江让认真挑选了许久,大多是带给杭柳和他爹的礼品补品之类的东西,大包小包几乎塞满了。 期间,江让路过一家服装店,身姿优越的模特假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很修身的款式,beta莫名的想到同样喜欢穿黑色的戚郁。 戚郁是个天生的衣架子,抛去阴沉森冷的气质,气质与容貌出众,哪怕是沉闷的黑色也能穿得出彩。 杭柳生来病弱,身形消瘦,与戚郁有些相似,而且他的阿柳面容清秀温柔,如果穿上这件风衣,只怕得像是电视剧中的男主角一般俊秀出众了。 这样想着,向来舍不得为自己花一分钱的beta想也没多想,也不顾价格昂贵,便打算买下来。 但将要付款的时候,店家却为难的表示,这件衣服已经没有库存了,外面展示的那件已经被人预定了,如果真想要,只能再多等一段时间。 江让犹豫着,想想杭柳衣柜里可怜兮兮的几件旧衣裳,还是同意了。 他留了别墅区的地址,告诉店家以后送到这个地址就可以了。 将礼物、信件、钱一并寄走以后,江让才算是略略松了一口气,天早已擦黑,邮局离别墅区有些远,江让下意识拿出主家最新给他换的手机看了眼时间、翻看信息,随后便匆匆往回赶路。 为了节省时间,江让并未从大路走,而是从一条旁人告诉过他的小路就近走。 因为这边距离平民区比较近,小路上的路灯年久失修,十分暗淡,路面也并不平坦,甚至有不少泥水淤积的浅坑。 江让倒是走得十分自然,乡下的泥巴路只会比这里更加夸张,一场大雨过后,田埂上的路被冲垮都是有可能的。 路边的灯光朦胧的像是下一瞬便会熄灭,前面的巷子更是漆黑一片,青年犹豫片刻,还是快步走了进去。 江让的视力不错,一路上也没遇到什么磕绊情况,直到拐弯的时候,微凉的风挟裹着浓烈到令人头晕目眩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beta心道不好,刚想往回跑,心慌意乱中却隐约听到了一声极其虚弱的动物叫声。 “汪.......” 江让的动作瞬间僵住,他忍不住暗骂一声,想起了前段时间偶然听到的虐待动物的新闻。 青年叹了口气,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身材高大的beta尽量放慢自己的脚步,往前轻轻走了几步。 夜空中遮掩月亮的乌云被微凉的夜风吹散开来,黯淡的月光陡然铺满小巷。 江让此时才能看清—— 哪里有什么可怜的受伤小狗。 那分明是个受伤严重的alpha,空气中漂浮的血腥气隐约夹杂着攻击性十足的白茶信息素,又因为主人此时的虚弱,而显得格外虚张声势。 alpha看上去十分狼狈,头颅微垂,外衣上尽是血色与泥土的痕迹,对方蜷缩着身体蹲在墙角,绷紧的手腕与脚踝处似乎被利器划开过,阴影中的血色皮肉甚至显出隐约的白色筋骨。 似乎是听到了陌生的脚步声,alpha口中细碎的呜咽止住了,但江让依旧能听到一种类似动物不安时,喉咙发出的咕噜声。 江让没法当做没看见,只是,就在他心软再次踏出一步的时候,墙角的alpha陡然抬起头,漂亮浑浊的黑眸中满是警惕恐惧,口中更是不断发出凶猛驱赶的“汪汪”声,身体不断发抖,蜷缩的更紧了。 月光下alpha被剪得杂乱的头发看上去脏乱无比,可那张脸即便布满了伤痕与脏污,却依旧难掩俊秀矜贵。 江让呆住了,眼睛盯着男人,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alpha不是陈景旭又是谁? 11、黑皮糙汉老实人11 在江让的印象中,那位陈先生约莫是温和、绅士的代表人物。 男人相貌清贵,一举一动间都透着一股绅士与贵族的慵懒,哪怕是面对他这样的仆人,也是礼貌有加,并没有什么上等人的架子。 这是江让第一次看到对方这般狼狈的模样,甚至说狼狈都不够形容此时alpha的情况。 陈景旭如今明显是神志不清的样子,他和江让有过两面之缘,不可能不认识,但此时alpha注视着青年的墨绿色眸子却透露着极端的陌生与恐惧。 像是完全不认识眼前的青年了一般。 甚至于,对方最古怪的地方,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正常的人类语言,哪怕是江让愈发靠近他,在alpha面前蹲下来安抚的时候,陈景旭也只是颤抖着蜷缩身体,喉间发出凄厉的犬类叫唤声。 对方似乎对于人类的靠近有种莫名的恐惧,江让动一下,他都会下意识缩起身体,手上更是应激似的挠得血肉模糊。 就好像,那副俊秀的人类皮囊下,藏着一只被人打怕了的、夹着尾巴的小狗。 老实的beta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又是心急又是替人心疼。 他不确定陈景旭能不能听得懂自己的话,却愿意耐心地一遍遍安抚对方,江让努力柔缓声线道:“不怕了、不怕了啊,我不是坏人,你看看我,是不是很眼熟?让我来帮你好不好?” 月光照在beta的侧脸,温和的不可思议。 伤痕累累的alpha一开始仍旧抗拒青年的接近,他浑身动弹不得,却用尽全力地将自己往墙角的阴影处缩。 江让并不勉强他,只是耐心地等着。 青年的声音低沉却温柔,像是哄着睡着的宝宝。 可他不会安抚人,绞尽脑汁也只能干巴巴地告诉阴影里的小狗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高兴或是难过的事情,他觉得什么饭菜好吃,什么不好吃。 江让说了很多,一直到最后,他顿了顿,对着阴影中的人伸出手,轻声道:“所以,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依旧是一片寂静,但小狗轻微的咕噜声却慢慢小了下去。 beta大概清楚了,alpha是听得懂他说的话的,正当他努力调动自己贫瘠可怜的词汇库、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阴影的角落开始慢慢攒动,一双不自然下垂的、沾满血迹的手小心翼翼搭在青年宽大的手掌中。 江让一抬眸,便看到了一双墨绿的、忐忑的眼睛,alpha的脸颊刮伤很多,细白的皮肤红肿一片,嘴唇边的血迹结成深色的痂。 诡异的是对方的姿态,两边膝盖跪在地上,一只手臂勉强撑住地面,一只手轻轻放在青年的手上,背部弓起,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狗。 “汪汪.......”似是不理解beta愣住的动作,他有些不解地偏头,声音低低的叫唤。 江让这才回神了,他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不再多想,轻轻扣住alpha的手腕,手臂用力,试图调整对方的姿势。 但没办法,alpha像是被刻意虐·打训练过的一般,他无法正常端坐、正常走路。 江让只好低低的说了句‘抱歉’,随即也不嫌弃对方身上的脏污,直接将alpha揽入怀中。 beta终究还是不忍的,好在他今天穿的是自己的衣裳出门,随身也没带什么纸巾,便索性用自己的衣裳给对方擦拭脸颊上的淤泥与血迹。 或许是青年的手掌过于温暖,又或许是青年的眼神过分柔软,总之,在江让停手的时候,怀中轻轻喘气的alpha疑惑地睁眼看了过来,旋即似乎是本能一般的,他轻轻用脸颊讨好般地蹭了蹭beta的手腕,口中发出低微的“呜呜”声。 江让本就心软,这会儿更是忍不住揉了揉alpha的脑袋,虽然在揉完就后悔了。 他想,陈先生到底身份不一般,即便对方沦落至此,这样还是太过僭越了。 陈景旭倒是没有江让的这些苦恼,他只是享受一般地眯眼,仿佛疲惫的小狗终于找到安全的栖息地一般,昏昏欲睡了起来。 beta见状忍不住抿唇,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对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纵然听说过alpha自我修复能力很好,但这么重的伤,恐怕靠自我愈合也难以做到。 江让想着,还是轻轻问道:“我先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几乎是刚提到‘医院’二字,怀中的alpha就应激般的猛烈挣扎了起来,他的手臂混乱地挥舞着表达抗拒,墨绿色的瞳孔近乎缩成一点,巨大的惊恐让他连呼吸声都变成肺部传来的‘嗬嗬’声。 江让几乎要抓不住他,连忙稳住身体拍了拍对方的背部,努力安慰道:“不去了不去了,我们不去医院了,不怕、不怕。” 周身颤抖的alpha好半晌才慢慢安静下来,惨白的脸涨得通红,治病救人的‘医院’对于男人来说倒像是一个禁忌的词汇,这显然是不正常的。 很轻易的就能让人将其联想到男人浑身可怖的伤痕上。 陈景旭的家世背景十分不俗,否则也不会出现在李家宴席上,且姿态那般游刃有余。 从前在农村里娱乐活动并不多,偶尔农闲的时候也会有一些露天电影放映,江让看过不少以贵族家族为背景的电影。 那些贵族们大多为了利益争锋相对、勾心斗角、反目成仇。 看陈景旭的样子,恐怕......江让不敢再多想,本想着将alpha的事情告诉戚先生,但试探着和对方提起的时候,果然还是遭到了抗拒。 江让没办法地转起了他贫瘠的脑筋,为了避免消息泄露,青年将自己的薄外套严实地裹在alpha的身上,趁着夜色左转右转带着对方去偏僻的平民区租了一个便宜的廉租房。 好在陈景旭的伤口已经不再继续流血,躺在江让怀里的时候一声也不吭,否则事情还真不一定这样顺利。 便宜的廉租房在三楼,空间逼仄狭小,地板上的污垢泛黄,看样子很难清理,墙壁尽是半脱落的墙皮与灰色的霉菌,昏黄的灯光下,像是一团一团阴郁的鬼影。 但此时也没什么好挑的了,毕竟便宜。 江让将陈景旭小心放在狭小的床铺上,alpha从被抱起来的时候便一直安静到近乎乖巧。 这会儿感受到温热的怀抱逐渐远离,他下意识地用修长的手指勾住beta的衣角,墨绿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紧盯着青年的脸,身上的白茶信息素也变得软绵绵的、甚至于讨好的模样。 江让忍不住轻轻摸了摸alpha扎手的脑袋,下意识软下声线,温声道:“我不走,我给你检查伤口好不好?” 男人轻轻眨了眨眼睛,好半晌才乖顺地松手,微微昂头,一副任由beta宰割的模样。 江让叹气,他细致地检查了alpha身上的伤口,alpha并不只有四肢受伤严重,身体上更是什么伤口都有。 陈景旭生得白,不是像戚郁那样的白,反而像是羊脂玉一般的温润,也因此,那些烧伤的、鞭子抽打的、刀割的、淤青泛黑的伤口便看着愈发恐怖起来。 beta看不过去,便打算换件衣服去医院采购一些药物。 但alpha却死死拽着他的衣尾,十分没有安全感的模样,男人一张清俊的脸憋得通红,甚至眼眶也开始红了起来。 江让只好手上轻轻抚着对方绷紧的脊背,一边轻声道:“陈先生,你伤得太严重了,我得去给你买药。” 怀里的人并没有理他,只是红着眸,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beta于是叫了好几声,最后近乎是泄气般道:“陈景旭,你的身体情况很不好,伤口又开始冒血了,我必须去买药。” “汪......”低低的、沙哑的叫声响起。 陈景旭终于有反应了。 江让一愣,心里恍然有些明白了,对方如今的习性像极了犬类,江让从前在乡下也见过人养狗,受过虐·待的小狗十分没有安全感,它们时刻需要主人的关注、安抚,而最能拉进亲密关系、给予小狗安全感的,其实是取一个独属于他们俩之间的亲密称呼。 陈景旭能听懂一部分人类的语言、能听懂他的名字,却不明白‘陈先生’是什么意思。 alpha此时的状态显然是将江让当做了‘主人’,为了能让对方多几分安全感,老实的beta蠕动着嘴唇,还是低低道:“小旭,乖乖等我回来。” 床榻上的小狗迷蒙地睁着眼看过来,他漂亮的喉结微微滑动,牙齿龇出,显出小巧的虎牙,那张斯文破损的脸颊上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来。 小狗轻轻低头,苍白的嘴唇张开,伸出舌头慢慢舔了一下青年蜜色的胳膊。 光是舔似乎还不够,小狗喉咙隐隐发出舒服的咕噜声,随后张大嘴唇,用虎牙轻轻含·咬着beta的手肘,留下一连串的水痕。 江让心知这是对方安心下来的表现,便也没有抗拒,一直到陈景旭疲惫的闭上了眼,青年才小心翼翼地出了门。 beta下楼的速度很快,他心里急着买药,一直到楼下的时候才往三楼昏暗的窗户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青年就愣住了。 廉租房的窗户很小,小到只能装得下alpha的一张脸。 陈景旭根本没有睡着,他似乎很焦躁,一张俊俏的脸滑稽地贴在窗户上,绯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让所在的位置,甚至不自觉地拿头颅去撞窗户。 恍惚间,beta仿佛能听到对方可怜而嘶哑的叫声。 12、黑皮糙汉老实人12 江让安置好alpha,回到李家别墅的时候已经将近夜间十点。 期间智能手机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一条信息,和这个星期的每一天一样。 beta向来迟钝,哪怕管家有暗示他主动去询问戚郁,江让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很死板地、恭敬地发了几句礼貌性的关心与提醒,在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也就不再多话了。 江让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水珠,身上穿着一件极显身材的白色无袖汗衫,从一楼后面的集体浴室走出的脚步都重了几分。 今天一天确实累了,他给alpha买了药物后还去了一趟夜市,想着廉租房里还有个小冰箱和厨房,除了当晚即食的熟食,便还买了些打折的肉类和蔬菜,打算明天午休的时候去给伤重的陈景旭做些饭菜补补身体。 之后给alpha洗澡上药也是个体力活,陈景旭十分不配合,对方甚至对洗澡表现出一种溺水般的恐惧。 江让安抚了许久才勉强让男人乖顺下来,跟带小孩似的,实在是精疲力尽,想到这青年无奈地按了按额头。 “吱呀......” 墨色的雕花大厅门被人推开了。 一席黑色西装长裤的长发男人走了进来,男人面色疲惫而苍白,眼底淤青浓重,之前好不容易养的肉似乎在一个星期之内掉完了,周身萦绕的阴郁感几乎能冒出黑色的雾气来。 看到江让的一瞬间,omega的脸色似乎好了几分,随后,像是抑制不住一般的,男人修长的手骨抵着嘴唇,低低地咳了几声。 beta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十分关心男主人的身体,听到咳嗽声立刻就焦急地问前问后起来,确定男人没生病就忙活着端茶倒水,最后还特别认真的对omega道:“先生,身体重要,一定要多喝热水。” 男人轻轻的‘嗯’了一声,倒真将一杯水喝完了,灯光下白得发亮的脸颊浮起浅浅的红晕,长睫微颤,驱散了几分湿冷感。 戚郁放下水杯,随即扫了一眼江让漂亮的身体弧线,慢慢道:“怎么这么晚才洗漱?听管家说你今天......” 男人似乎想说什么,但说到一半却又停住了,交叉的手指微微束紧。 beta哪懂这些欲言又止的小心思,只腼腆回答道:“先生,今天不是发工资么,下午我就想着跟管家先生请了个假,出去给爹和阿柳买了些东西,顺带给他们把钱寄过去了。” 戚郁半靠在沙发上,慢慢抚摸着手指骨节微微凸起的疤痕,微垂下的脸颊被浓厚的黑发遮掩,只余出一小部分的白。 好半晌,他垂着眼,淡淡问道:“阿柳是谁,以前好像没怎么听你提起来过。” 这样的问话显然是出格的,毕竟他们说到底只是普通的雇佣关系。 可江让却跟缺根筋似的,抿唇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老实道:“是我老家的未婚妻。” 戚郁安静了一会儿,抬眸看着青年,漆黑的眼眸雾气翻涌,他轻声道:“你很喜欢他?” 江让点头,beta傻头傻脑的,一点也不会掩饰情绪,只憨憨的笑道:“喜欢,阿柳对我可好了。” “嗯。” 男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脸上的红晕彻底平复下去,整个人像是再次被鬼魂占据躯体。 其实他知道自己没必要多问。 这一个星期他几乎将江让与那个叫杭柳的beta之间的事情看了不下百遍。 多么动人心弦的爱情,多么般配的两个人,衬得他像只窥伺幸福的下水沟老鼠。 戚郁没办法继续想下去,脑袋里的剧痛让他几乎稳不住脸上的表情。 可他不想自己继续在青年面前发疯,连一张勉强还算看得过去的脸都被嫉妒扭曲与神经质占据。 于是,当电话响起的时候,男人迫不及待地接起电话,起身离开。 “嗯,不用找陈景旭,我没兴趣收留一个废物。” ...... 听到这段话的江让胸口跳的厉害,他不理解戚郁的意思,甚至开始犹豫彷徨自己到底该不该插手。 不合时宜的,优柔寡断的beta又想到了alpha可怜又依赖的表情,连睡觉都止不住呜咽的模样,到底还是心软了。 * 江让第二天没有见到戚郁,连主卧都干净的一丝不苟,昨夜的对话像是场梦境,beta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午休的时候,江让匆匆换了衣服出门。 出门前,还有仆从打趣青年道:“你和戚先生终于和好了?” beta没听懂,挠了挠头:“和好?戚先生最近在生我的气吗?” 仆人愣了一下道:“不是吗?先生之前都像是离不开你似的,最近都不怎么回别墅了。” 江让恍然大悟,随后笑道:“不是的,先生最近大概是很忙,他都没空回我的消息,怎么会和我有关系呢,你想得太多了。” 最后,江让在仆人复杂的眼神中匆匆离开了别墅。 廉租房地处偏远,青年为了节省时间,一路小跑过去。 天气还有些热,江让爬上三楼的时候,短袖的后背都湿了一块。 钥匙转动门锁,beta进门后立马关上了门。 江让随意擦了擦额角的汗,廉租房阴暗背光,第一眼扫过去的时候,青年甚至找不到alpha在哪里。 但江让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空气中的白茶信息素泛着苦意,信息素中包裹着的情绪尖锐的近乎能扎伤人,惊恐的,无助的,甚至还有一股淡淡的、古怪的腥味夹杂在其中。 江让心头一惊,赶忙摸开电灯开关,口中急切喊道:“小旭,是我、我来了。” 一片寂静,只有厨房冰箱边的角落阴影处堆积着一个颤抖的、蜷缩的身影。 江让生怕刺激到对方,努力缓和呼吸,脚步声也尽量放轻,beta慢慢走到男人的身边,口中轻声道:“小旭,我回来了。” 腥味越来越重,也不知是不是幻听,青年总觉得自己听到了一阵古怪的、黏腻咀嚼的声音。 就在beta即将碰到alpha肩膀的一瞬间,陈景旭忽地转过头来。 看清对方的瞬间,江让瞳孔猛地一缩。 男人其实是跪在地上的,两只手用力抓着一块猩红肉块,他莹白破损的脸颊、尤其是嘴唇一周猩红一片。 陈景旭的表情有些茫然,墨绿的眼眸充斥着纯粹的渴望与饥饿,他的嘴唇还在机械嚼动着,脸周用力鼓动,染红的牙齿乍一看上去像是锋锐的锯齿,令人无端生畏。 beta有一瞬间没控制住情绪,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男人的眼神有些疑惑和瑟缩,像是害怕挨打一般,又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手中的“食物”,于是便只能僵着动作,警惕地盯着青年。 江让冷静下来,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早上没空过来,饿了一上午的alpha忍不住,许是昨晚看见了他放在冰箱的肉类,以为是留给自己的食物,便翻找出来吃了。 小狗不觉得吃生肉不正常,他只是饿了。 江让心中有一瞬的酸涩,他有些懊悔自己的疏忽,于是青年软下语气,轻缓道:“小旭乖,肉是生的,我们不能吃,我马上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陈景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大约是明白了青年的意思,于是他竟真的乖顺地将肉块丢在一边,随后仰头对江让慢慢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轻轻“汪”了一声,头抬得更高了一些。 一瞬间,beta福至心灵的明白他的意思,于是青年便轻轻弯腰,宽大的手掌轻轻揉了揉男人毛茸茸的脑袋。 陈景旭轻轻呜着,面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就在他张开嘴唇想要舔.舐青年的手腕的时候,江让忽地抿唇道:“现在不可以。” alpha轻轻歪头,头顶仿佛有两只小狗耳朵站了起来。 青年忍不住笑了,他温声道:“小旭的嘴唇被弄脏了,必须要先漱口。” alpha似懂非懂地点头,汪了一声示意明白了。 beta轻轻握住男人的手,声音很有耐心道:“手也得洗一洗。” 陈景旭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腕,江让的手修长却并不细腻,甚至有些细微的茧子,但是十分温暖,很能给人安全感。 但此时,青年的手也被弄脏了。 alpha忽地汪了一声,猛地缩回手,他神态焦急,有些固执地将手放在身上搓揉,笨拙的试图将手腕上滑腻难闻的血迹弄干净。 江让笑了,轻轻咳一声,他对alpha道:“今天没关系,可以被你弄脏,小旭很聪明的,待会学会洗手了就帮我洗吧?” 陈景旭呆呆的盯着青年的笑脸,半晌耳根慢慢红了一点,狠狠点头。 beta再次握住alpha的手腕,手上用力,地上的男人却懵然的纹丝不动。 江让有些恍然,明白对方现在的状态恐怕还不会直立走路。 青年叹了口气,半蹲下来,让对方将双臂放在自己的脖颈两侧,随后揽住对方的臀部使劲。 到底是个alpha,江让搂抱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 两人最后就着别扭亲昵的姿势去了洗漱台。 alpha很乖巧的有样学样,漱口、洗手都做的很好。 在两人勉强弄干净的时候,alpha突然凑近将头埋进青年的脖颈处,嗅闻了一会儿,很轻地舔了一下。 江让脖子很敏.感,一下子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青年脸有些红,麦色的脸庞笑起来开朗好看,他吸气训斥道:“不许舔了,很痒。” 陈景旭也笑,盯着江让一个劲的笑,一边笑一边轻轻的呜汪回应。 时间不早了,江让急着起灶生火,于是半搂着alpha坐到客厅的凳子上,吩咐对方不许乱跑。 陈景旭点头点的乖巧,墨绿的眼睛中的依赖如同星光般闪烁。 江让倒是没再看他,青年随意脱掉身上蓝色的短袖,露出一身结实漂亮的蜜色肌肉线条。 短袖上有些血印子,为了避免旁人误会,江让先将它搓洗了,晾在窗口一旁的架子上。 青年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他在乡下干活习惯了,光着膀子反而更凉快轻松些。 beta没注意到的是,房屋中的alpha盯着他鼓囊胸口的眼神慢慢变得热烈起来。 小狗生来便有的口欲期令alpha忍不住慢慢地研磨起牙齿。 显然,小狗十分渴望通过唇舌齿尖感受和熟悉主人的每一寸。 13、黑皮糙汉老实人13 两碟简单的家常菜炒起来很快。 江让把饭菜端出来的时候只在身上随意系了一个灰色围裙,肩膀处的裸.露的肌理微微鼓起,流畅又健美。 陈景旭端坐在狭小的餐桌前,身体坐的很直,连手的位置都没有变动过,他看上去像极了一只乖顺的大型犬。 江让让他不要乱跑,alpha就一动也不动,只有头颅和眼睛会随着beta的动作而动。 青年被男人过分听话的模样逗得想笑。 江让用围裙随意擦了擦沾染油污的手掌,伸手将饭菜碗筷推到陈景旭的面前,耐心地一步步教对方如何使用勺子吃饭。 陈景旭只是看着他,似懂非懂的,实际操作起来饭菜还是不免洒落。 beta无奈,也没有继续勉强,只是示范性地喂饭,让小狗能看得清楚自己的动作。 alpha看得确实很认真,但是看着看着就从beta的动作滑到对方麦色的、布着细汗的脸颊上。 他似乎很喜欢观察青年,只要beta在,他的视线便完全依恋似地黏在对方身上。 江让拿他没办法,但也不忍心过多苛责。 吃完饭后,青年替alpha又重新上了一遍药。 alpha的修复能力确实很强,只是上了最普通的药物,不过一两日光景,除却深刻入骨的伤痕,陈景旭身上其他的伤口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到底还在伤着,哪怕是alpha,免疫力也不免低下几分,低烧一直都断断续续退不掉。 江让心里担忧,又不敢带男人去医院,便想了个乡下土法子。他将薄被子叠着衣服死死闷在对方身上,寻思着将汗发出来就好了。 但一直乖顺的陈景旭这会儿却突然不肯好好的睡觉了,他看上去有些焦虑,嘴里呜汪含糊着,墨绿的眼瞳长时间的不肯闭上,眼睫颤动的宛如月光下晃动的花丛,被褥下的手掌更是不停地抓挠。 江让以为是伤口愈合在发痒,alpha这会儿只凭着本能,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忍耐,青年担忧之余便掀开被子查看。 但奇怪的是床榻上清俊好看的男人并没有抓挠伤口,而是见青年掀开被子了,整个人便用力地往小床内缩,留出一人侧的位置,白皙好看的脸上露出渴望又小心的神色。 很显然,小狗想要和主人一起睡觉,在发出邀请。 江让的午休时间并不长,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上了床。 他怕他不上床,没安全感的alpha会一直闹下去。 果然,几乎是江让刚上塌,陈景旭便转过身,整个人贴进beta的怀里,脸颊埋在青年的胸口处,呼吸轻轻的,生怕呼气重了beta就会不要自己。 alpha的眼睛闭得很紧,清贵斯文的脸因为嗟磨和伤痛消瘦了很多,睡觉的时候也时不时会轻轻打颤,青年看了一会儿,还是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脊背算作安抚。 廉租房里没有空调,甚至没有风扇,床榻上空间又小,两个人大男人挤在一起身体贴着身体,对方灼热的呼吸还在打自己的胸口,江让没一会儿就热得受不住了。 反倒是alpha,便是满头大汗,还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红痕密布的脸颊上甚至露出一抹细微的笑容来。 江让刚想下床,对方便警觉性地半睁开眼,beta浑身一僵,刚想躺回去,便看到对方又闭上眼,耳边传来一道很轻的、近乎呢喃的声音。 “江.....让。” 咬字含糊奇怪,却又清晰。 像是牙牙学语的孩子在喊母亲一般。 beta忽地一愣,从昨天晚上碰见受伤的男人开始,他从未和对方提起自己的名字。 陈景旭甚至忘记了作为人类的一切常识,为什么会记得他的名字? 江让奇怪,却没空想太久,因为下午做工的时间就要到了,青年轻手轻脚地起床换衣服离开。 想着晚间也有轮休的时间,只要戚先生不找他,他就还能出来照看陈景旭。 江让这样用心对alpha其实也是有点私心的。 陈景旭身份摆在那里,现在落魄不算什么,只要有一天恢复正常了,一定会重新回归权贵家族,那么江让算起来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青年并不想着挟恩图报,如果对方能给他酬金是最好,家里昂贵的医药费还等着;如果不给,老实的beta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毕竟一开始选择救人的时候他确实没想那么多,只纯粹的帮了一个人,对青年来说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了很多。 陈景旭的伤口恢复的很快,学东西的速度也变得越来越快。 从一开始要由江让手把手带着走路、洗澡、上厕所,到能够顺畅做好、与平常人没有太大区别也不过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 陈景旭甚至已经能够断断续续的说出几个词、甚至是一句话。 但他并不愿意多说,男人潜意识里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是‘人’,之所以愿意配合beta做好那些事情,完全因为那是江让的命令。 陈景旭说的最熟练的话只有江让的名字。 男人像是幼童依赖母亲一样依偎着青年,甚至到了只是说出beta的名字就会让他愉悦的地步。 江让很高兴他的进步,为了继续锻炼对方,便让alpha学着写自己的名字。 果然,陈景旭对此十分感兴趣。 廉租房里没过两天就到处布满了写着江让名字的大的小的纸片。 眼见对方进步迅速,江让便想进一步让他学写自己的姓名。 alpha也依言乖顺的练习,只是等到青年第二天来问时,对方就眨着眼,什么都不记得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让beta百思不解的事情。 alpha掌控工具的能力分明很强,他甚至能帮着江让洗碗做家务,却如何都学不会自己吃饭。 如果江让狠下心板起脸教习,alpha便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委屈模样,直到青年没辙地揉揉他的脑袋选择放弃。 最后就是分床的问题了。 陈景旭的睡眠情况很不好,他过分依赖青年,如果江让不在他身边,他甚至能睁着眼睛等到第二天中午beta来,然后昏睡过去。 而更让人难以启齿的是,alpha像是重回口欲期的小狗,睡觉又总爱埋在青年的胸口,江让若是那天也跟着睡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准能看到小狗依恋地叼着自己的胸·乳。 那嘴唇有时是钻进beta的衣衫里,有时是隔着一层薄湿的衣衫含着。 这直接导致江让那段时间胸口都是红红的,磨蹭的犯疼。 江让不止一次训斥过陈景旭,因为怎么说都不管用,青年便想了个主意,提前一天给alpha备好食物,然后故意冷淡下来,一整天都没去看对方。 结果青年第二天到廉租房一看,狭小黑暗的屋子东西本来就不多,现下更是像被尖锐利器拆卸了般的凌乱不堪。 高大清俊的alpha直挺挺地跪在门口,看见beta的时候嘴里懦弱地呢喃着青年的名字道歉,一双绿瞳泛着猩红到可怜的水光。 他将自己弄得狼狈,像是一只真正的狗,对着主人摇尾乞怜。 江让简直拿他没办法,只能冷着脸指挥对方整理东西。 alpha听话的要命,哪怕beta看上去那样严厉冷淡,他依旧乐颠颠的,一张俊秀矜贵的脸都显得傻气了几分。 青年确实心软了几分,但还是坚持原则,怎么说都不肯再陪着alpha睡觉,他暗下决心,无论这次陈景旭怎么装可怜讨巧撒娇都没用。 开玩笑,且先不说他已有婚约,alpha与beta到底性别不同,该避讳也得避讳。 再者,陈景旭目前确实还没清醒,但这并不代表男人永远不会清醒,对方到底是权贵,便是再好脾气,日后想起来若是觉得羞辱,他也讨不到什么好。 江让在这个世界确实是老实人的设定,但人总不会永远保持原样不变,自他从农村来到城市,思想上便已经跨越了巨大的一步了。 * 戚郁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最近因为陈家的内斗、陈景旭下落不明,他的计划被打乱了一部分,为了调整、又或许是因为心中掩着的事,他已经将近两个星期没回李家别墅了。 omega的脸色已经难看到灰白了,下三白的眼几乎时刻垂着,眼下的绀青色令他看上去愈发阴冷病态,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灼热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刺在男人身上,他却像是即将融化在这耀眼的光明之中。 很轻微的恍神,戚郁想到从前,他向来都不喜欢太阳,太灼热了,像是滔天的烈焰一般。 但江让不一样,beta似乎很喜欢明亮的、刺骨的东西,他总是会在清晨含着笑拉开窗帘,让阳光侵入他的私人空间。 若是他问起来,青年会说,先生,你该晒晒太阳的,会更健康更好看。 戚郁总会鬼使神差的妥协。 指腹摩挲着监控器中青年晨间忙碌的身影,他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便能将beta的一日生活闭着眼睛说出来。 beta起的很早,太阳还没出来,他就翻出了字典和书本学习,然后他会去他的主卧,即便丝毫没有主人入睡的痕迹,青年也会用心地打扫一遍,花瓶里的花总是最新鲜的。 之后就是在别墅其他区域帮忙,他的精力十分充沛,又像是怕自己闲下来。 最近beta有些不一样,他总是会在休息的时间外出,也不知道是去做了什么。 戚郁捏紧手指,削瘦的脸颊上仿佛被光影分出另一种渴望的情绪。 他忽地给司机打了一个电话,只吝啬地说了一句话。 “今天回别墅。” 司机开车向来很稳,还未等到男人回神,车就已经停到了门口。 戚郁并没有立马下车,长期饮食不规律与压抑的情绪让他易忧易怒,头疼的毛病更是如影随形。 omega仰身靠在质地柔软的椅背上,从胸口黑色的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药瓶,一连吞咽下好几片,才慢慢抬起那张阴翳如艳鬼的脸颊。 他呼出一口郁气,恍惚能从中嗅闻出些许铁锈的气息。 好半晌,长发的男人才慢慢触摸到门柄,动作僵冷地走下车。 也是正巧,一位仆人这会儿正捧着个包装精致漂亮的纸袋从门口走了回来。 见到主家,他显然有些紧张,男主人还未发问,仆从就赶忙道:“先生,这是江让让我去帮忙代取的衣服,他现在还没回来,我需要交给您吗?” 仆人以为袋子里的衣服是主家私下订做的。 男人忽地喉头微紧,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过分苍白的脸颊上都慢慢浮起一层薄纱般的粉意。 他只是低低嗯了一声,接过了精美的纸袋。 心跳似乎慢慢活了过来,没什么感情经验的男人忍不住的想,江让这是什么意思,是特意买来送给他的吗? 这段时间beta外出难道都是为了给他订做衣服吗? 为什么? .......是觉得他不高兴了,所以在哄他开心吗? 戚郁从不觉得自己是需要别人哄着宠着的娇弱omega,可现在他却觉得,偶尔被人哄着的感觉,也很好。 男人压抑潮起的心绪,走进主卧,轻轻带上房门。 惯来严谨、爱洁的omega甚至连外衣都未来得及脱下,他黑眸含着水汽般潮湿的粼光,如同拆礼物一般,轻缓细致地打开了包装精美的纸袋。 印入眼帘的是一件黑色的长风衣,很修身的款式,不太适合夏季。 戚郁有不少件差不多的,甚至每一件都比这件更加精致、上乘、昂贵。 可男人却难得舒展开眉目,长发丝丝缕缕地勾缠在胸口处,宛如此时他心间席卷纠缠的思绪。 情窦初开的omega心慌地想着,他是不是该马上就穿上,江让如果看到了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14、黑皮糙汉老实人14 暑气还未全然消退,下午的太阳刺眼又灼热,beta熟门熟路地踏入别墅偏门的花园小径。 这边靠近李家别墅统一的仆人住宿区,平时仆人们洗漱、晾晒衣服基本都在这块区域。 江让熟络地从衣撑上取下工作服,胡乱拍拍便挂在一边的臂弯上,天气很热,青年小跑回来的时候浑身都像是能散出热气一般,他急迫地进了距离最近的洗漱室,几分钟结束一把战斗澡。 冲完澡的青年显然舒服多了,动作也松弛了几分,他将毛巾随意搭在肩头,湿漉漉的发尾滴着的水珠顺着衣襟往下浸润,白色透气的短衬衫在水滴融进结实的脊背后瞬间紧贴在蜜色起伏的肉.体上,随着beta的呼吸起伏摇晃。 简直像是某种程度上的色.诱。 不过江让向来大大咧咧,哪能注意到这些,青年只随意用干毛巾擦拭了两下便作罢。 外头的日光愈发刺眼,beta想了想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四十分,三点半他有一节朗诵读写课程。 说起来这位朗诵教习的老师,资历在中心城都相当深厚,据说当初是受到男主人的邀请才会来到别墅教学,一般人家是如何都不可能请得动他的。 老教师的教学态度严谨到苛刻,他不仅仅教江让读书识字,甚至还会教习一部分的贵族礼仪、圈内规矩以及待人接物的态度。 在对方的教导下,beta不说脱胎换骨,至少再不会含胸缩背、一副畏畏缩缩的卑微做派了。 是以江让十分尊敬这位老师,每次都会提前到达房间去预习课程。 这样想着,青年脚下的步子便也加快了。 只是,将将推开前厅的门,beta便打眼看见了靠坐在沙发上、拥着黑长风衣、许久未见的男主人。 只见男主人长而柔顺的乌发恹恹地垂在肩头,又顺着胸口处滑下,他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书籍,鼻梁上架着银丝的平光眼镜,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少有的、轻颓的、精致的斯文与美丽。 美丽的omega似乎正津津有味地品读着他手中的书籍,如同正含吻着花瓣的蝴蝶。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下午茶歇,白瓷杯也特意摆了两盏。 光线明暗交错,恍惚之间,beta几乎以为自己误入了一个艺术与油画的异度世界。 此时的戚郁似乎也注意到了愣头愣脑的青年眼中的惊艳,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欲望的欣赏与喜爱,没有人会对这样的目光毫无动容。 omega漆黑的眼中慢慢浮现几分柔缓的、雾气般的温和,连带着嗓音都多了几分别样的涩意。 他轻轻启唇,语气自然又刻意:“回来了?去哪了,这么晚才回家。” 像是一位期盼着新婚丈夫回家的羞涩妻子。 江让这会儿终于回神了,只是木讷的头脑让他无法觉察出omega语气中的异样、目光中的情愫,青年只是觉得气氛突然变得有点怪怪的。 于是,为了缓解这种怪异,他没忍住挠了挠晒得黑红的后脖颈,不自在道:“先生忙完啦?我......我最近有点私事儿,所以就趁着休息的时间出去了。” 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男人的眼中便又有了另一重含义。 长发的omega轻轻抿唇,过分白皙的脸颊似乎溢出了细微的笑意。 他像是知道了什么一般的,也没有多问,只是转移了话题,修长的手腕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中指上的银色太阳指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男人的语气缓和道:“过来,陪我吃些点心。” 戚郁说着顿了顿,黑雾的眸透过轻微反光的镜片盯着青年,意有所指一般道:“都是你喜欢的。” 高壮的青年抿唇,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清楚男主人的脾气,最后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 只是老实的beta哪里敢贴着主人家坐下,他只敢隔开很远的距离方才坐下。 甚至因为心中藏着的事儿,忐忑得连屁股都不敢坐实在沙发上。 omega自然看得出来青年的不自在,又或许是羞涩? 男人弯弯唇角,只觉得对方此时的一举一动实在可爱。 他忍不住的想要更靠近老实beta一些。 于是男人心随意动地起身,自然落座在青年的身侧。 修长温凉的大腿碰到对方灼热的腿部肌肉,恍惚间,仿佛连对方跳动的脉搏都能全然感触到。 一瞬间拉进的距离让戚郁能够更清晰的看见老实人绷紧的肌肉、微红的耳廓与濡湿透明的后脊弧线。 潮湿的苔藓味湿哒哒的弥散开,像是某种软体动物伸出的舌尖,渴望地、小心翼翼地品尝着身边它心爱的食物。 beta不是alpha,无法感应到omega信息素中的欲·望、渴望,于是他只能毫无所觉的被那些肮脏念头的气息弄脏,直到通身浸染。 “玫瑰味的金丝糕,很甜。”长发男人白皙泛粉的指尖轻捏着松软的糕点,轻动的嘴唇红的不可思议。 “江让,你尝尝看。” 说话间,男主人将咬了一半的粉色糕点递到江让的唇边,那张向来苍白的脸颊此时泛着莹润健康的光泽,面中甚至都浮起一层瑰丽的粉色。 江让没来由的有些心慌意乱,尤其当他看到男主人白皙手指捏着的、沾染了半圈口红印的粉色糕点时,这种慌乱与尴尬的情绪达到了顶端。 他一直知道这位守寡的男主人很美,却很少见对方化妆,这个世界的omega有爱美化妆的惯例,但戚郁从不用那些点缀饰品,更衣间甚至连化妆品都看不见踪影。 对方今天的表现实在怪异,怪异到江让甚至开始怀疑对方是不是想潜规则自己。 但这个念头几乎一出现就被青年掐灭了,beta始终记着对方第一天对他说过的话。 他是仆人,在主人的眼中只是趁手的工具,甚至不被当做地位相当的个体来看待。 江让有些唾弃自己,还是在现实世界看小说看的,他现在这样跟疯狂普信男幻想富家omega爱上自己有什么区别? 太离谱了。 人还是得务实啊。 beta都快被自己逗乐了。 果然,这样一想,什么暧昧、粉色的氛围全都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于是,此时的江让特别正直地推开omega的手,认真道:“先生,ob授受不亲,我自己拿就好,谢谢您的招待。” 说着,beta就自己拿了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青年一边吃还一边认真点评道:“确实有些甜了,先生您不能吃太过量的甜品,身体会吸收不了这些热量的。” 戚郁被拒绝了倒也不恼,只是自己慢慢含下另外半块,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盯着青年的眼睛眨也不眨。 他说:“嗯,听你的。” 一时间,两人的气氛倒也十分融洽。 男主人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的好,再不复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模样,甚至主动问起了江让近来的学习情况。 谈笑间,男人时不时地调整身上那件黑色风衣的衣领与袖口,这样的频繁举动自然让旁边的beta注意到了。 江让在别墅待了有一个多月了,他对主人家的各种衣物不说了解也至少清楚大半了。 这种黑色风衣戚郁有很多件,但这件的细节却与那些风衣全然不同,应当是新买的衣服。 但也不对,这件风衣给青年一种过分怪异的眼熟感。 beta轻轻皱眉,一副思索的模样。 戚郁见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风衣,唇弯轻轻勾起几分,他抬手推了推鼻梁上微微下滑的银框眼镜,声音缓和中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怎么了?”他有意这样问,却更像是某种耐心的引导。 “说起来很巧......” beta蹙眉道:“先生,您这件衣服和我最近订做的一件衣服真的很像。” 岂止是像,那些小细节简直是一模一样。 青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顿住了,似乎觉得有些话并不适合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男人有一瞬间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让自己矜持一些,却又无法控制胸腔中失控的愉悦情绪,以至于向来阴沉的眸光此时都变得温柔得不像话。 在这样极端的情绪控制之下,他又产生了几分懊恼与患得患失。 他想,自己不该提前穿上这件衣服的,江让显然是准备送给他当做惊喜的,他这样做了,对方会不会很泄气失望? 面色泛红的美丽omega还在想着什么,beta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下一句。 青年面色微红道:“您知道的,我在乡下还有个未婚妻,我没什么本事,他跟着我受了不少苦,因为阿柳的身材和您有些相似,我就想着按照您的身材为他买了一件风衣......” 砰—— 精致的白瓷茶杯被主人不慎碰落砸在地面,浓郁的茶香瞬间弥散开。 一室寂静。 江让也被惊了一跳,下意识要去看男人有没有受伤,却撞见了长发的omega殷红到刺眼的眼眶。 戚郁其实面上是没什么表情的,他看上去更像是一瞬间大病一场,面颊上敷的粉都遮掩不住他的苍白与脆弱。 嘴唇凝着的口红依旧艳丽,却被擦出唇线,显得狼狈而可笑。 他似乎在强撑着什么情绪,男人并没有抬眼,只是轻轻垂着眸,长睫颤动的如同即将死去的昆虫羽翼。 omega的声线十分冷静,但细听下来却有些细微的颤抖。 他轻声道:“真是抱歉,我穿的这件风衣恐怕就是你为你的未婚妻订做的。” 江让一瞬间愣住,还没等到他说话,就听到男人仿佛不在意的语气继续道:“仆人送来别墅,我当是送来的新款。” omega始终没有抬眼看beta一眼,他按了按自己的额头,似乎有些疲惫道:“需要我脱下来还给你的未婚妻吗?” “或是......”他语气压抑,终于抬眸看向青年,眼球也漫上了蛛网似的红血丝:“我让人清洗干净再还给他?” 江让再傻也知道雇主此时心中有气,他赶忙慌乱道:“先生,不用这样,只是穿了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江让。” 戚郁干涩的嘴唇像是即将枯萎的玫瑰,那双闷黑的下三白眼死死盯着青年,他轻声道:“可是我很喜欢这件衣服。” 我以为你是要送给我的。 “这样吧。”戚郁的声音透出一股怪异的病态:“我赔给你。” 他说着,将中指上的银色戒指摘了下来,苍白的手背绷紧到蓝青色的青筋都鼓得吓人。 omega死死扣住beta蜜色的手腕,几乎是强制性地将戒指戴入青年的中指。 “够了吗?”男人阴冷的问道。 江让哪里敢收,他跟在戚郁的身边也认识了不少奢侈珠宝,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仅是这枚戒指就足够买下市中心的一套房子了。 beta思绪混乱,一心只想着不能收戒指。 但他刚想要摘下来,就听到男主人阴森沙哑的声音如此道。 “江让,你如果敢摘,今天就滚出别墅。” 江让通身一震,手指就这样僵在璀璨的银色太阳上方。 他不会摘的。 就像beta曾说过的,他是家里的顶梁柱,重病的父亲和病弱的未婚妻都等着这份救命钱,他怎么敢摘? 戚郁慢慢露出一个阴翳病态的笑。 什么未婚妻,他也不是没去江家那边打听过,江让和他连订婚宴都没办过,不过是个倒贴上来的贱货、吸血鬼。 15、黑皮糙汉老实人15 江让以前在乡下农闲的时候听过一些种地汉子聊起来过。 都说omega娇弱珍贵,数量极少,尤其是联邦大城市的omega们,那一个个的简直都是家里头泡在蜜罐里的公主王子,虽然平日里表现得温温柔柔、弱不禁风的,但要是遇到一点事儿啊,就会阴晴不定、摔锅砸铁的。 说话的汉子咕了一大口水,头摇得直晃:“那些高贵的omega啊,漂亮是漂亮,但让我娶,我可受不起。” “弄不好就是倾家荡产,惹人家生气了,给你告到omega保护协会,让你坐牢坐到死。我那去了大城市的侄子可不就是这样,他家那个omega四处参加宴会,他也就说了两句,直接进局子里了。” 江让当时也就是听听,毕竟那汉子说的话含糊不清,偏向自己家人。 但青年到底记住了一件事,omega受联邦保护,珍贵、美丽却阴晴不定。 如果说从前江让对此并没有什么实感,现在倒是深有体会了。 别墅的这位男主人可不就是这样? 明明只是一件衣服,他也解释清楚了,戚郁却气成那样,一副自己受到什么侮辱的模样。 江让没办法理解,只能将其归于贵族人家的高自尊心。 青年其实还是有些肉疼的,家里本来就穷的叮咣响,那件风衣花了他不少钱,阿柳没穿上不说,戚郁硬要塞给他的那枚戒指说到底也就是个装饰,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卖啊。 更何况,omega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几乎下了强制性的命令,要求beta必须日日戴着戒指,不允许摘下来。 江让本身说到底也就是个乡下来的农民工,从前除草种地的,做的都是些糙事儿,哪怕是现在,他大部分时候也都是做着杂活儿,戴着戒指实在不方便。 尤其那枚戒指价格又那样昂贵,真要弄丢了或者弄坏了,一百个江让都赔不起。 即便曾经青年心中对主家有再多的感激,如今也只觉得麻烦、不理解、烦躁。 加上这一阵他又收留了个心智不全的alpha,天天都要来回跑,到底耗时耗力。 之前男主人宿在公司的时候,他的个人时间还算是多一些,现下戚郁几乎日日准时到家,甚至青年连休息时间都被要求跟在对方身边,有两次江让赶不回廉租房,alpha被饿得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 陈景旭本身就受到了很重的创伤,无法正常表达自己的诉求,他不知道江让的无可奈何,只当自己要被青年丢掉了,整宿整宿神经质地叫,吵得邻里都十分不满。 江让也是这次抽空来廉租房的时候才知道的。 有些生锈的钥匙在昏暗的楼道中开锁的声音十分刺耳,青年还没来得及开门,对面的破旧防盗门便忽地敞开了。 一个面目刻薄、挺着啤酒肚的beta中年男人从中伸出头来,男人面上的表情十分不耐烦,脏话更是脱口而出:“你tm养狗不能管管吗?一天到晚的叫,让不让人睡了.......” 说着说着,中年男人的语气突然弱了几分,显然,他看清了人高马大的beta身上结实紧绷的肌肉,知道对方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剩下的话也就硬是咽了回去。 毕竟这里地处偏僻,连警察都不怎么管。 江让这会儿也反应过来alpha估计是扰民了,心中过意不去,刚想道歉,谁知对面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beta挠挠头,也不好再打扰人家。 他打开廉租房的门,十分自然的抬手按开电灯。 昏暗的光线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江让是个能干的,哪怕是个小小脏乱的廉租房也被他收拾的有模有样,桌上的油渍被抹得干净,墙壁上破损的地方也被青年用土办法糊得齐整。 昨天他一整天都走不开,今天刚得空,就急着跑来了这里。 几乎是灯刚点亮的瞬间,高挑敏捷的身影便直直扑进了江让的怀里。 江让倒没多惊讶,他甚至是习惯性地拍拍alpha颤抖的脊背,一边细致地替对方整理耳畔长长短短的碎发。 陈景旭如今的发型还是青年亲自操刀剪的,碎发长长短短不齐整,但也比刚开始坑坑洼洼的模样好看多了。 beta拍了拍男人埋在他颈侧的脑袋,声音带着几分无奈道:“好了好了,不要撒娇了,我回来了,昨天有没有自己热饭吃。” alpha还是呜咽着,死死黏在青年怀里。 江让甚至能从对方低低哼哼的声线中听出几分委屈与不甘,不由得失笑道:“小旭现在都不想和我说话了?” 陈景旭猛地抬头,碎发搭在俊俏的眉眼处,伤口愈合的脸颊精致而贵气,墨绿的眼中含着水汽,alpha急的直摇头,嘴唇张张合合,最后才涨红了脸,磕磕巴巴说了一句话。 “......不、不是,小旭.....小旭饿,但是.....要等、等江江回家。” “我不叫江江。”beta牵过对方的手,带着走到餐桌前坐下,纠正道:“我叫江让。” 男人抿着唇,哼哼哧哧的,最后还是小声道:“就、就叫江江,我、小旭的江江。” 小狗也有自己的叛逆期了。 江让失笑,没有继续纠结这个话题,只是揉揉对方的脑袋,声音放缓问道:“好,那江江问小旭,是不是晚上没有好好睡觉,吵到别人了?” 陈景旭的眼周开始慢慢泛红了,他嘴唇蠕动着,最后只吐出一个字来。 “怕。” 他说着,用力牵住江让的衣角,声音变得很低、很敏感:“江江、昨天一直没来。” 江让拿受得了对方这副模样,赶忙急着哄小狗,声音都软了几个度:“好了好了,我知道,那这样,以后小旭都乖乖的,不吵到别人,江江一定会多来陪小旭的好吗?” 陈景旭轻轻吸鼻子,低低嗯了一声。 beta这才放下心来,转身打开了冰箱帮小狗热饭。 吃完饭后,陈景旭很快就困了,alpha眼下的黑眼圈很重,但他一直都忍着,眼珠子死死盯着江让,像是生怕青年趁他睡着跑了一般。 青年也想哄着他睡,但手畔的手机却猛地震动了起来。 嗡嗡的震动声在安静狭小的空间格外刺耳。 江让低头打开手机,接起电话,没注意到一旁的小狗逐渐变得焦躁憎恶的眼神。 显然,他在恨青年手中的手机。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只要江江手里的那个叫手机的东西响了,江江就要离开他了。 alpha就像是巴甫洛夫的狗,一听到手机的震动声,就开始控制不住的用力抠挖自己的手指,脑子里像是有一道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 江江会被抢走,被手机里发出恶心声音的主人抢走。 陈景旭的长久地凝视着一旁打电话的beta,甚至长时间地不曾眨眼,仿佛失去了身为人的正常生理反应。 在极端的嫉妒与忐忑的胁裹中,他忽地意识到为什么手机里的那个人会想要抢走江江。 江江多好看啊,漂亮的眼睛、漂亮的嘴唇、漂亮的四肢、漂亮的胸口,睡着的时候像是蜷缩起来的、慵懒的美丽兽类。 江江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故事书里英俊的王子——要来拯救他的王子。 没有谁能不爱他。 alpha其实有一个小秘密,他清楚beta身上每一寸的味道。 他是只坏狗。 他没有经过主人的允许,偷偷品尝过主人的身体。 江江很信任他,睡着的时候安静的像是沉睡的雕塑,怎样舔.弄都不会醒。 陈景旭最喜欢江江的嘴唇,很软、很湿,像是条可爱的小蛇,有时对方还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回应他。 他们曾纠缠在这张狭小的床上,alpha只记得自己像是完全兽化的怪物,他控制不住的想要用尖锐的牙齿穿透beta的后颈。 他想到了很多江江没有教过他的词。 占有、渴望、标记,和爱情。 alpha无法理解它们的含义,但他却明白,这些词的出现,是因为江江。 男人近乎痴迷地盯着beta,浑像是只被戴上束绳的大型犬,任凭主人发落。 江让丝毫没有发现alpha的不对劲,因为他完全被手机中的消息惊地魂不守舍。 “先生的发.情期到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管家先生,先生今天不是一直在别墅里没出去吗?” 对方又说了句什么,青年的表现逐渐变得严肃又担忧:“先生的发.情期到了,应该走不远,我马上就回来帮着一起找,您别紧张,再调一遍监控仔细查看,别墅上下最好也再找一遍。” 江让挂断电话,抹了一把脸,心里的担忧像是颗巨石般吊在头顶。 他再没空陪着陈景旭了,青年刚想安慰alpha,却见对方眼睛紧闭,呼吸平稳,像是已经睡着许久了。 江让松了口气,抓起手机就急促地离开廉租房。 他看不到身后忽然睁开眼的小狗。 也无法看到alpha脸上不正常的红晕与毒汁般嫉恨的眼神。 砰—— 房门被关上了。 床榻上的alpha慢吞吞的爬起身,他现在已经能够正常直立行走了。 只见男人学着江让每次离开前的模样,整理好衣衫、系紧鞋带,最后他掏出电灯开关边的备用钥匙,走出了那间狭小的廉租房。 beta走的速度很快,alpha需要跑起来才能跟得上。 但奇怪的是,陈景旭一直都没有跟丢。 小狗死死盯着拦住自己的华丽栅栏,忽而转开眼眸,墨绿的眼中映出一栋古典西式的豪华别墅。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栋别墅了。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跟踪江江了。 从他能够独立行走开始,嫉妒的毒汁、黏糊的爱恋已经支撑着他无数次走过这条路。 江让走了多少次,他就走了多少次。 16、黑皮糙汉老实人16 今夜的李家别墅上下可谓是人仰马翻。 男主人发情期在即,却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音讯全无。 连别墅里的监控都看不出任何异常之处,戚郁简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别墅占地面积广阔,层层叠叠的房间厅室与大型装饰物品让排查工作变得异常困难,管家也派了人去附近和公司找,但都不敢弄出大动静。 戚郁到底是个omega,又是个有权有势的寡夫,发情期失踪的消息一旦泄露,光是社会上的黄.谣与言论就能逼死他。 戚家那对高门夫妇更是重视颜面,本就不满戚郁出去抛头露面的经商掌权,这件事若是被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想尽办法联络公司里那些老家伙夺权。 更不必说李家那位老家主,玩弄权势的老狐狸是绝不会容许自家出了个秽乱的儿媳影响他们李家的名势与前途。 事情似乎陷入了僵局。 江让突然想起前一段时间老教师曾提及过联邦政府近几年出台的政策。 其中就有关于omega的保护政策。 这个世界一共分为三个大类的性别,分别是生来就具备领导力与强大力量的alpha、努力生活的平庸beta,以及过分娇弱、易孕的omega。 其中,omega的数量占比最少,他们如温室中的花儿一般,脆弱、敏感、多思,稍微照顾的不周便会容易走入极端,甚至是寻求自我毁灭。 也因此,omega几乎达到了珍贵的程度,目前除却联邦中心的峤城,其他地区omega的数量都极少。 于是,为了保护他们,每一位分化成功的omega都必须佩戴刻有编号的微型中央定位仪器。 这台仪器可以实时监测omega的所处位置、身体状态、情绪波动,甚至是更为隐私的激素、私.处信息。 定位仪器的位置权限被政府统一收拢,而开放的权限一般会掌握在家人、丈夫及omega自己的手中。 也就说,只要找到戚郁留存在自己身边的权限钥匙就一定能定位到对方。 管家显然也清楚这点,但憔悴的管家先生却轻声叹气道:“没人见过先生的权限钥匙是什么样的。” 确实,这样重要的堪比性命的东西,怎么会轻易让旁人接触到。 气氛愈发冷凝起来。 屋外的天色也愈发灰暗,没有丝毫月光的影子,雕花窗边柔顺垂下的深色窗帘被闷热的晚风牵起又抛下。 有仆人急忙去关上窗户,发出惊呼声。 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每一滴雨水都像是一根根倒刺而下的银针,融着天际的诡谲闪电,狠狠地鞭打在泥土上。 在近乎窒息的苦闷气氛中,管家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的,严肃昏花的眸子对准江让,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笃定。 他说:“小江,你来别墅也有一个多月了,是先生最信任的贴身仆从,先生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或是嘱咐你一定要随身携带什么东西?” 这句话伴着雨声落下,仿若即将被闷死在塑料袋中的鱼拼命挣扎。 一瞬间,江让的后脊像是陡然窜过一条细微的电流,他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这段时间,戚郁强迫他时刻带上的那枚戒指。 青年呆愣木讷地慢慢抬起手腕,定定看着中指上闪烁着的银色光辉。 管家也是一点就通,中年男人声音都微微颤抖道:“先生竟然真的交给你了!快摘下来看看,指环里面是不是有权限密码。” 江让抖着手摘下戒指,对准头顶的光线,冷白的光线近乎刺目,可青年依旧看清了指环内斜刻着的一串密麻如蚁的陌生数字。 心中的茫然与慌乱让beta整个人都像是泡在古怪的酸水中,他品不出自己的情绪,脑海中不断地回旋着一个问题。 戚郁为什么从未告诉过他这是权限钥匙? 即便是所谓的赔偿,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安全与隐私开玩笑。 他就没想过,自己这么个贫穷的beta万一真的贪欲熏心,卖了戒指怎么办? 江让没有什么感情经历,甚至可以说对这方面迟钝的要命。 青年像是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一阵迷蒙的雾,那雾裹着森林中湿滑的苔藓气息,崎岖地化作一头巨兽,要将他一口口全部吞下才好。 或许连beta自己都不知道,他从始至终都在逃避问题,即便它的答案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它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让人不敢触摸、思考。 仿佛一旦掀开了,所有人都会溺死在其中。 江让想,他只是个没权没势、灰头土脸、目光短浅的家伙罢了,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治好他爹的病、养好阿柳的身子,等以后和阿柳结婚了,或许还能养一个可爱的孩子。 这一切的一切,足够让他走一辈子了。 这也该是他的一辈子。 手机陡然震动了起来,江让下意识点开看,屏幕上是一串陌生的号码,看样子可能还是座机打过来的。 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起了电话,管家那边正在致电给戚家专属的团队尝试定位,暂时也不需要他了。 “喂?”江让低声道:“你好,哪位?” 手机那头的声音十分嘈杂,拿着电话的主人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后有些慌张,划拉出了十分刺耳的声音,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阿让,是我。”轻轻柔柔的声音,像是夏夜拂过青涩稻麦的晚风。 电话那头的声音其实有些失真了,可江让却像是一瞬间看见穿着白衬衫,拎着竹篮,抬头对他笑得温柔的beta。 高壮的青年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机,心脏漏了两拍。 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是杭柳的突然来电让他有些无措,青年的喉头微微滚动,好半晌才哑声问道:“阿柳,你怎么打电话来了?爸还好吗?你们缺钱了吗?我马上再给你们打点过去。” 电话那边安静了瞬间,随后,青年人低低的笑声顺着网线酥酥麻麻地传到beta的耳畔。 “呆子阿让。”杭柳的声音含着春水般细碎的笑意:“爸和我都很好,我们也不缺钱,你打来那么多钱,我们还余下很多呢。倒是你,别太苦着自己了,我们在乡下也用不了那么多钱。” 江让只觉得耳边似乎能感觉到青年人凑近呼出的气息,麦色的耳根慢慢开始发烫。 他似乎不好意思极了,低低嗯了一句就捂住手机往楼上的房间走去,像是要将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 刚走到房门口,手机中便再次传来了青年含笑的声音。 “阿让怎么不说话了?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来吗?” 江让顿住,干咳一声,他攥着手机的那只手因为太紧似乎都溢出了细微的密汗。 beta低声说:“不知道。” 电话那边的声音似乎变得远远近近的,有些迷蒙,但江让听得到对方开怀的笑声。 好半晌,低柔的男音才含着爱恋的水雾道:“因为我也想你了。” “咚——” 房门内传来了奇怪的声响,并不明显。 beta此时哪能注意到,他的全部心神都牵在电话那头的人身上。 高壮青年压低的温柔声音从门缝中钻入,它们化作毒蛇,噬咬得男人痛不欲生。 漆黑小屋外的狂风骤雨愈发癫狂,雷电像是银蛇一般乱舞在空中,暴烈的雨水从敞开的窗口漫入,将这个温馨的、溢满青年气息的小家浸泡出咸腥与阴湿的气息。 长发的omega跪坐在漆黑的房门前,他黑色如丝帛般的长发完全被雨水打湿了,一缕缕地黏在潮红瘦削的脸廓与脖颈上。 男人身上的透白的薄衫也完全被打湿了,他应当是冷的,即便他身边堆满了青年的衣衫、即便他待在充满青年气息的巢穴中,他依旧冷得打颤。 屋外的青年还在柔声说着什么,他对那个贱货多好啊,他耐心地哄着对方、纵容着对方的捉弄,他说他会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他们住上大房子。 他说他也会很爱他。 潮红的脸颊近乎病态地贴在房门上,瘦削的下颌骨过分嶙峋柔弱,被硌得生疼。 戚郁其实已经不太能感觉得到疼痛了,他专注又偏执地听着,像是个可怜的、阴暗的第三者,自顾自地犯贱。 发情期让他浑身泛红,让他心中的欲.望潮水彻底失控。 他甚至在幻想,幻想beta是在对他说话。 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被安抚的愉悦,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头颅高.潮,得到拯救。 戚郁轻轻地吐气,黑雾的眼下水液顺着雨水滑入颈窝。 外面低低的声音停住了。 门锁的声音在响动,omega陡然往后退去,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什么,疯狂地用苍白的手掌擦拭脸颊上脏污的雨水。 还不够的。 他还是狼狈、难看、丑陋的。 于是他努力用手指作梳,试图将自己那头美丽的长发梳顺。 他只有这些了,算的上漂亮的脸、乌黑的长发、金钱权势、omega的身份,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能够蛊惑beta的东西了。 门外刺目的光线扎得omega睁不开眼。 可发.情期的omega敏.感得不像话,几乎是刚闻到爱人的味道,身体内的信息素就如同洪水爆发一般,粘稠的苔藓味几乎浓郁的能够滴出水来。 他的每一根汗毛都在渴望占有对方,完完全全、不留余地。 戚郁跪坐在潮湿的地面,慢慢扬起泛红的脖颈,朝着青年露出一个柔弱的、艳丽的笑。 17、黑皮糙汉老实人17 雨夜、雷电、黑暗、长发美人楚楚可怜的求助。 这样的剧本江让从前只在志怪小说里看到过,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 “江让......帮帮我......” 颤抖到近乎唇齿相撞的声音就伏在耳畔,阴湿的苔藓气味如同蛇类的长舌,漫不经心、暗含勾引地贴着青年强壮有力的腰身纠缠而上。 乌发美人唇红如血,半伏在水色的地板上,惨白的皮肤衬得那张淡眉浓颜的脸愈发诡艳,潮湿的黑发黏在颊侧,男人斜飞的黑眸中雾气翻涌、水色浪荡。 美人用那样期盼、乞求、哀怜、邀请的表情看过来,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是其他人,只怕早已控制不住扑了上去。 江让心跳如鼓,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 诚然,别墅的这位寡居男主人确实是位难得的美人,但beta到底还是有自己的底线在的。 青年忍不住后退半步,狼狈地别过脸,秉承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信念口齿不清、结结巴巴道:“先、先生,我、我帮不了您的,我现在出去帮您找医生!” “不许走!”omega急促道,带着命令口吻的音调中隐着轻.喘。 男人眼尾洇着湿红,似乎意识到青年吃硬不吃软的性子,咬着牙道:“走到我面前来。” beta僵着身子,像是生锈的机器人一般,毫无动静。 戚郁冷笑一声,浑身克制不住地轻颤,冷声命令道:“听不懂我说的话?” 江让确实被唬住了,老实人傻头傻脑的,哪里知道雇主心里的想法,哪怕意识到了危险、知道此时最该做的是逃离这间房子,却还是下意识听从雇主的意思。 “扶我起来。” beta咬紧牙关,半跪下.身,动作僵硬地将地上狼狈艳美的omega半扶起来。 起身的过程中,长发男人似乎实在忍耐不住般的轻轻打了个寒颤,手脚一软半跌入青年的怀中。 白瓷般的手臂半揽住青年蜜色的脖颈,长发如水般从两人相触的缝隙间流淌而下,其中,一半的乌发从青年隆起的胸膛间起伏蜿蜒,色.气至极。 江让头脑一炸,彻底不敢动了。 肢体接触的灼热感在黑暗中格外清晰,omega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一般,浑身痉.挛着,呼出的热气胡乱地喷洒在青年的耳廓。 炽热手掌从青年的脖颈慢慢往下滑,它随着狂乱的主人,寸寸体味着beta脖颈间因克制而鼓起的青筋,最后,它悬挂在青年胸口鼓胀撑起的白衬衫上。 戚郁半睁的眼颤抖着,艳红的唇张张合合,仿佛有雾气从中漫出。 他的声音十分不稳,像是努力在保持平静。 “江让,”他说:“你应该能感觉到吧?” 潮湿的窗帘被大风吹得笨重地摆动,窗外雷声轰鸣,闪电仿若要将屋内的两人劈开一般的刺眼。 寡居的男主人露出一个诡冷艳丽的笑容,像是一条花色鲜艳的毒蛇,它吐着蛇信子,口吐人言:“我喜欢你啊。” 大雨再次瓢泼而下,雨水肆无忌惮地淋湿了缠绕在一起的beta与omega。 雷电再次响起,映照出青年苍白惧怕的脸。 戚郁仍然没有放过他。 男人修长的指尖抚摸着青年滑动的喉结,声音变得极度诡异而温柔,像是某种突破窗纸的蛊惑。 他柔声劝说着垂眸的beta:“你知道的,我只是个omega寡夫,却拥有无尽的金钱权势。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们生一个宝宝,所有的金钱权势,就都是你的了。” “你会成为宝宝的父亲,继承我所有的财产。” 戚郁眯着薄红的眼皮,盯着老实人试图支支吾吾反驳的模样,勾唇道:“我知道你有未婚妻,但江家村有人承认你们的关系吗?” “江让,他只是失去了亲人,无处可去才粘着你的吸血虫。” “很辛苦吧?一个人打两三份工的时候?” “被人瞧不起、被人用最廉价的价格雇佣。” 男人柔情似水地捧住青年露出可怜神情的脸庞,红色的唇几乎触上beta的嘴唇,却又在最后一刻若有所无的停下。 omega的声音陡然变得野心赫赫,他死死盯着江让,像是位严厉的、痛心疾首的老师。 “你该放弃他,只有我才能帮到你,只要你选了我,我就能立刻让你进入联邦下级议会。” “你会一步步往上爬,直到站在权力的巅峰。” “你会成为小镇的传奇,为你们江家光宗耀祖!” 刺耳的声音几乎能穿透人的耳膜,beta的脸却始终垂着,甚至显得过分平静。 空气中只余下omega嗬嗬的剧烈呼气声。 黑夜的雨势渐小,潮湿的衣衫也逐渐被潮热的空气闷干。 始终垂着眼的beta慢慢抬起了头,出乎意料的是,青年的眼中全然没有戚郁所预料的贪婪、渴望、兴奋。 江让的表情看上去坦然直率极了,那张平日里显得普通无光的脸庞此情此景之下竟显出一种无法言语的俊美,像是一柄撕裂黑暗的利刃。 青年握住了男人修长的手腕,手臂稍稍用力,轻柔的力道将对方温和安置在纯白的床榻上。 “先生。”他说:“您说的这些固然令人向往,可我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没有足够的学识能力、也无法做到您所说的地步。我没什么野心,只想按部就班度过一生。” “其次,阿柳对我来说,不是负担。” 江让轻轻呼气,声音冷静道:“先生,您现在只是发.情期神志不清,您的话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听到。我先下去叫医生上来......先生,晚安。” 青年站在灯光的背面,居高临下的面容被晦暗的灯光割裂,健美的身型让他看上去像一座沉默的大山。 是啊,他总是沉默、好脾气的。 可越是这样,便越是衬得男人阴晴不定、无理取闹、不择手段。 脚步声渐渐隐去,床榻上的omega像是死去的尸体一般,连胸膛间呼吸的起伏都消失殆尽。 好半晌,他才慢慢动作起来,黑色的长发杂乱不堪,红色眼眶的水液不自觉地溢满往下落。 戚郁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一般,纤长的指甲用力刮着床单,一会儿又捂住耳朵、浑身神经质地颤抖。 omega的口中小声呢喃着什么,他细细的、小声地说着,像是念叨着某种阴狠的诅咒,黑发遮住一半灰败的脸颊,另一半的神情变得阴郁病态。 他不断地翕动嘴唇:“江让对我很好的,都怪那些贱人勾引他......对、都怪他们......” “贱人去死贱人去死贱人去死贱人去死贱人去死!!” * 别墅的灯光一夜未歇。 便是到了凌晨将破晓的时候,还能隐隐听到楼上传出的隐隐的尖叫。 寡居男主人的病情似乎更严重了。 有仆人进去送食物,看到男主人被白色束缚带绑在床头,疯疯癫癫的,一头长发披散,像是深夜坟头出没的鬼魂。 当然,便是亲眼所见,也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一直到清晨的阳光出来,两侧脸颊微微凹陷进去的长发男人才慢慢抬起头颅,褪去猩红的眼眸透着淡淡的粉,让人轻易联想到被冲淡的血水。 经历了一整夜歇斯底里的男人此时安静无比,阳光照在他惨白的皮肤上,整个人像是下一秒就要融入空气中,消失不见了。 他仰头感受阳光,声音轻飘飘的。 “让江让过来,你们全都出去。” 没有人敢说话,白衣的私人医生连医嘱都不敢多说一句,生怕自己再不走,连别墅的门都出不去。 江让一整夜都没睡好,他的房间因为没关窗,被雨水浸泡的完全没法落脚,这一夜,他是和其他关系不错的仆人勉强挤在一起的。 青年心里压着事,清晨早早就醒了。 昨夜的事情像是一场幻梦,江让根本不敢多想,又或者说,此刻青年最担心的其实是雇主如果恼羞成怒辞退他,他还能不能找到其他这样高薪的工作。 青年没什么太多的技能,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唯一的优点就是身材好、力气大,看着就能干,除却去工地,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但工地上其实挣得也不算多,若是拖欠工资,很可能一年半载都没有收入。 家里等不起。 江让这样想着,又听闻男主人找他去楼上谈话,心头更是紧了几分。 高大的青年垂着头走进主卧,大片的阳光从落地窗攀延而入,驱散了房间内森冷的阴气。 而身材瘦高的omega穿着白色的病号服,后颈贴着抑制贴,正坐在窗台边布置的橘红小椅上休憩。 这套暖色的桌椅还是江让提议布置的,落地窗边的阳光总是很好,十分适合体寒的男主人休憩养身。 “来了。”戚郁并没有抬头,他十分专注地看着花瓶中枯萎的玫瑰花,修长的指节轻轻碾碎枯枝败叶,声音平淡冷漠,与往常毫无区别。 他说:“今天没换花。” 江让下意识心里一紧,刚想说马上去换,男人已经摆了摆手,表示不用着急。 仅仅是一个晚上,omega好像又瘦了很多,病号服让他看上去愈发病体嶙峋。 戚郁盯着beta中指上的银色指环看了一会儿,阴淡的眸底闪过一抹晦色,好半晌才轻声道:“抱歉,昨晚吓到你了。” 这是江让第一次听到男人如此正式的道歉,青年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半晌才知道结巴回道:“不、那只是意外,跟您没什么关系的,您一定也不想......” “不是。”男人抬起薄白的眼皮,平静地打断青年未说出口的话:“不是意外,我确实需要一个孩子。” 年轻的beta被惊的往后退了半步,连头上的碎发都像是要炸开了一般。 男主人却不紧不慢、甚至微微笑了笑,低声道:“或者这样说,我需要一个孩子帮我名正言顺的接手李家。” “昨天是我昏了头,没有和你说清楚。” “江让,你还是可以继续考虑,你的身体情况很好,只要你能让我生下孩子,我会有重金酬谢,并且,我会找到联邦最顶级的医生,帮你治愈你父亲和未婚妻的疾病。” 18、黑皮糙汉老实人18 江让这下总算是见识到了豪门阶层复杂迷乱的事儿了。 原来电视上的那些狗血桥段居然并不全是演的,果真是应了那句话:艺术来源于生活。 而beta的那位雇主更是大胆,竟然堂而皇之的在联邦权力中央瞒天过海,甚至做出重金求子的事。 江让听得懂主家的意思,也算是明白了对方昨夜失控的缘由。 男人确实看上了他,但对方实际上是看上了他这人性格老实本分、背景单纯、好拿捏,是一个合适的借种对象。 毕竟omega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它将会作为戚郁死去丈夫的遗腹子出生。 而这个孩子一旦出生,戚郁将会彻底得到李家那位老家主的信任与支持,名正言顺地继承李家在联邦中的势力。 江让心中震惊,不得不承认,戚郁确实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了权势和地位,竟全然不顾与前夫的情谊,甚至愿意纡尊降贵跟一个仆从睡。 只是,beta最后还是拒绝了。 家里还没难到这种程度,乡下没城里开放,这种事若是曝光出去,他们一家子也不用做人了。 再者,现在他和杭柳感情稳定、工作安稳、有吃有住,不至于贪心到为钱卷入这种豪门秘辛之中。 青年的拒绝似乎在男人的预料之中,戚郁并没有表露出多余的情绪,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好像beta确实只是他的一个备选项,所以被拒绝了也没什么。 就在江让以为这次的谈话彻底结束的时候,男人却突然动了动微白的唇,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管家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权限戒指继续放在你那里保管,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我检测身体情况。” 老实说,江让在听到对方主动提起这件事心里反而安定了几分,毕竟他本身就是戚郁的贴身仆从,承担着照顾对方的职责。 “手机拿来。”长发男人简短的说了一句后,手掌抵唇轻轻咳嗽一声,眼下的绀青色愈发浓重,他分明被笼罩在阳光之下,此时周身却更像是被一团无法驱散的雾霾遮蔽。 beta赶忙恭敬地掏出手机递了过去。 戚郁眉眼轻垂地翻看青年的手机,指骨微屈,按打片刻,最后才将手机递给了青年。 江让端详着手机空白界面出现的一个名为‘戚郁’的深黑色软件,下意识点了进去,手机的信号卡顿片刻后,立马蹦出了一个纯黑的界面,里面密密麻麻的布满了各种定位信息、数据分析、心情分析。 青年手指滑动,继续往下试图翻到底,却发现下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相片。 每一张都是戚郁。 不得不说,男人的相貌无疑是优异的,即便是角度再奇怪的怼脸照片也十分经得起观赏。 那些照片里的omega有时在安静地工作、有时在下达命令、有时在享用晚餐,而距离时间最近的一张照片,是在昨天傍晚、江让的房间里被拍摄下来的。 照片里的男人满脸酡红地缩在青年的床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件青年破旧的白色无袖汗衫,那张苍白却泛着情.潮的脸深深地埋入布料之中,舌尖半露,像是正通过这件衣衫,沉迷地舔.舐着beta的皮肤一般。 或许是对方的表情动作过于病态扭曲,江让只觉得浑身恶寒,甚至于心里都泛起一股不太舒服的感觉。 青年按灭手机,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微妙地察觉到不远处男人落在自己身上奇异又古怪的视线。 或许因着刚遭受过炸裂照片的冲击,beta一时间竟迟迟不敢抬头看对方一眼。 江让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雇主是个寡夫,只是发.情期到了控制不住自己,或许所有的omega都是这样的呢?是他太大惊小怪了。 这样一直心理暗示了好几遍,beta才敢抬头。 戚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男人像是完全没有发现青年古怪的神情,语气平静又坦然:“这是监测我个人的开放权限系统,只有你的指纹录入才能开启,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它会第一时间弹消息给你。” 江让赶忙收拢情绪,点头应下,表示自己一定会时刻注意。 男主人这才像是满意了一般,唇边露出一抹细小的笑意。 只是,许是男人极少展露笑颜,是以那生疏的笑容便显得极为僵硬的、刻板,像是某种粘稠虚伪的伪装。 不过已经转身离去的beta显然已经无法察觉到其中的怪异了。 门锁关上的咔哒声像是某种催醒的咒语,男人苍白脸颊上的笑容慢慢消散,像是褪下了一层薄冷的人.皮面具。 只见男主人面无表情地按开自己的手机,熟悉的纯黑界面再次跳转而出,戚郁注视着相册中那张完全展露他对青年丑陋欲.望的照片,静静按下了删除。 他是故意让江让看到那张照片的。 修长的手指微翻,更换页面的提示暗下之后,手机中纯黑的界面忽地被铺天盖地的白色覆灭。 无数属于另一个人的信息密密麻麻如虫蚁一般被疯狂塞入屏幕之中,姓名、身高、肤色、心跳频率...... 纤白的指尖最后停驻在数量恐怖的相册之上。 轻轻按压点开,一张俊朗的麦色面容正含笑注视着镜头。 不、或者说,浑然不觉的beta看的其实并不是什么镜头,而是现实中其他的什么人或事物。 戚郁注视着镜头中的英俊青年,惨白的脸慢慢变得潮红了起来。 颤抖的长睫摇晃不已,修长的指节不自觉地用力按压屏幕中青年薄厚适宜的唇。 错乱的呼吸声在室内层层叠叠起伏。 还需要忍耐,男人这样想着,漆黑的眸中却泛起渴望的雾气,像是沉迷其中的瘾君子,时而清醒、时而狂乱。 他已经将青年吓到了。 像beta那样的人骨子里是传统的,想要让对方心甘情愿的留在自己身边,逼的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只要有了孩子,青年就算一时被其他贱货引诱了,早晚也会回到自己身边。 他只需要再耐心等一等。 等待一个beta无法挣扎、心甘情愿钻入圈套的机会。 * 那天之后,日子似乎又慢慢恢复到了从前,但到底还是有所不同的。 江让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怪异的感觉,但他真的觉得,那个开放权限系统很奇怪。 具体表现在,只要男主人不在青年的视线范围内,系统就会差不多隔半小时弹送一次视频或消息。 一开始还好,但是次数一多,江让就有些无奈和烦躁了。 首先是不断地震动提示让青年难以集中注意力做事,其次系统的弹窗简直称得上霸道,江让如果不点开消息看,页面就退不出去,甚至连关机都没用。 最让人崩溃的是,系统弹送的消息越来越大尺度,没错,就是大尺度。 男主人的照片一开始还是衣冠楚楚的,慢慢就变成了半露不露的后背、雾气缭绕的浴室风光、睡时不自觉露出的大腿与腰身....... 简直就像是在强制按头beta去视.奸对方。 江让又怕又怂,他担心男主人不知道这个系统会弹送这样的消息,还特意侧面旁敲侧击的去问过。 戚郁表现得很平常,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老实了小半辈子的beta更怕了,生怕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冠上猥.亵omega的罪名锒铛入狱,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提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是男主人的反应,平静的像是司空见惯一般,对方甚至疑惑地反问江让有什么问题。 江让沉默了,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被农村封建思维洗脑了,一点小场面都一惊一乍的。 既然男主人都没什么意见,beta自然也不好再故作矫情了。 慢慢的时间稍微长点,青年居然也就习惯了,面不改色地阅览信息后退出,浑像是什么都没瞧见过似的。 天气已经开始慢慢转凉,晚间的别墅区灯光柔暗,清风吹进屋子里,裹着微凉的花香,十分惬意。 江让索性不关窗户,坐在书桌前把自己枕头下压着的一点可怜的余额又细细整理计算了一遍。 没办法,廉租房里还有个等待喂养的小狗,这点钱不紧着点用就完全不够了。 青年认认真真规划计算着第二天的菜钱,罗列好的清单折叠好摆放在床头柜边,刚熄了灯,还没等闭上眼睛,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开始‘嗡嗡嗡’的震动了起来。 江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又是权限系统推送来的消息。 beta索性摸黑打开了手机,刺目的光线令他忍不住轻轻眯起眼睛。 这次推送的是一段视频。 江让其实最不耐烦的就是观看视频,图文还能扫一眼立刻关闭,视频却是不播放完就不能关闭。 离谱的机制简直令他回想起现实世界里的一些糟糕的弹窗小视频。 青年无奈地点开视频,打算放在床头柜上等它自己放完。 但刚扫了一眼,beta就像是浑身被定住了一般的僵在原地。 只见视频中的镜头忽远忽近,像迷雾般吊着人的好奇心,但很快,镜头中便出现了一道高挑的身影。 漂亮的紫色贴身鱼尾裙摇曳在男人的小腿处,黑色高跟鞋的跟很细,omega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装束,刚走两步,便别扭地停住了。 视频中的男主人向来阴冷平淡的脸上露出了另外一种带着忐忑与试探的神情,黑色柔顺的长发小半别在耳后,冷白的脖颈与锁骨更是浮现出一种尴尬又漂亮的粉色。 他像是正在试图用omega们喜爱推崇的美丽装束来蛊惑镜头外的青年。 索性,男人确实成功了一半。 江让盯着视频直愣愣地看了半晌,等到视频开始重播的第三遍,才恍然清醒过来一般,猛地按灭了手机。 19、黑皮糙汉老实人19 次日,江让几乎一整天都不敢直视对方。 beta其实也不想这样,但只要目光接触到对方,脑子里就开始自动播放某些香.艳的画面。 尤其是一想到对方前一晚还在面带红晕、小心翼翼试裙子,尽情展示自己的身体曲线。太阳升起后,却又换上了传统的、包裹严实的西装,变成了冷淡处理公务的精英男,那种巨大的反差,实在是...... 江让忍不住甩了甩脑袋,试图将脑子里不该有的想法全部甩开。 beta确实算得上老实了,虽然笨拙迟钝,却有基本的道德底线和边界。 但光是江让自己有边界有道德显然没用,omega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 譬如此刻,坐在梳妆镜前的长发男人正耐心试着口红的颜色。 梳妆桌上摆开一列的口红,各种高奢品牌应有尽有。 omega很少会这般用心打扮自己,但似乎从上次的宴会之后,戚郁就像是突然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了起来。 不过,江让想,雇主今天这般郑重,大约是因为要去参加峤城中心城区的新科技推广体验活动。 这个活动是戚家主推的,戚郁作为戚家目前的主事人,虽然不必亲自进行项目解说,但届时现场要宣传拍照,omega势必是要光鲜亮丽出席的。 当然,不出意料的话,江让也是要跟在对方身边的。 青年今日本来打算趁着下午休憩的时间买些新鲜蔬菜带去廉租房,如此一来,只能暂且搁置了。 不过好在陈景旭现在已经能够生活自理了,加热饭菜青年也耐心教过,倒是不必担心对方饿肚子了。 “江让,过来帮我挑一个颜色。” 男人的声音冷淡而自然,像是不经意随口提起的想法。 omega说轻松,江让却对着满桌的口红色号犯了愁,他一个庄稼汉大老粗哪里懂这些,不夸张的说,青年上辈子加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口红的色号。 对于beta来说,这些都是红色,哪里有什么区别。 青年憋红了脸,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先生涂哪支都好看。” 戚郁正补着颊侧浅淡的腮红,闻言手中动作微顿,漆黑无光的眼珠慢慢转动对准了镜中映出的青年局促的面容,男主人平静道:“既然这样,你就一支支帮我试吧。” 江让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这样。 青年握着手中小巧的膏体不知所措,口红外壳是红丝绒的,握在手中的质感很好,但beta困惑的眼神昭示着他根本不清楚自己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做。 年轻的beta从未沾染过如此风花雪月,自然也不知这些美与蛊全然是针对他的一场试探般的勾引。 “拿错了,要这样用手指捏紧,然后把它拧开......”戚郁的声音轻如雨雾,这样说着的同时,冰冷苍白的手掌轻轻握住了青年深色修长的指节。 男人耐心地示范着、操控着青年的手慢慢动作。 红色的口脂慢慢填充着唇线,香气也随之腾空而起,它渲染着迷蒙的美色暧昧,恍惚间,男人唇上的红仿佛流淌了起来,变成了一股汁水横流的艳。 最终,它动情地抓住了年轻人的眼球。 江让近乎逃避性地垂着头,紧张到忘记将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指骨间解放出来。 等到beta注意到不对劲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被另一股阴翳强势的力量拉拽到了男人的胸前了。 他们手臂贴着手臂,血管中的脉搏同步跳动,他们亲密无间、呼吸交缠,仿佛下一瞬便该疯狂地吻到一起、缠做一团。 江让被这个猜想吓得不轻,只是不等他远离诱惑,近在咫尺的omega便低低吸气道:“画歪了。” 原来,因为青年的走神与不专心,口红早已失意地歪出了唇线。 beta榆木似的脑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急得大胆伸手掰过戚郁的下颌骨,拇指用力擦拭,试图将多余的红痕抹净。 粗鲁又急迫,像只仅凭本性的野兽。 男人无声的笑了,忽而吃痛似地半张开唇。 一瞬间beta只觉得自己似乎进.入了一个温热、潮湿的洞穴,omega的舌尖像是游鱼一般羞涩地划过指尖。 江让懵了,等他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整个人像是烫熟了一般,蜜色的皮肤泛起阵阵过量的深红。 低而轻微的笑声仿佛将空气掀起一阵细浪,男主人并未责怪beta以下犯上的行为,反倒像是忽地起了什么兴致一般,将青年按坐在那张皮椅上。 戚郁看着蜜色青年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低低哼笑一声,他慢条斯理地半掐住beta的下颌,压低的声线变得异常温和。 “还是由我亲自教你吧。” 男人这样说,便也这样做了。 寡夫男主人微微弯下腰,一只手抚着青年英气的侧脸,而另外一只手,则是取出一只裸色的口红,细细为beta描摹了起来。 他从未用这样细致、认真、专注的视线看过江让。 beta拥有一张英俊坚韧的面容,微微下垂的眼永远透着忍耐的底色,却又不总是一成不变的。而偏向巧克力的肤色、结实的肌肉、丰腴的胸口让俊俏的年轻人通身充斥着一股勃勃生机,令人想到丛林中拔地而起的荆棘丛。 这样的青年与其实与刚来别墅的时候有了很大的分别。 他的身上依旧带有农村人的淳朴与传统,却不再面对新事物局促、退缩,甚至于灰扑扑的雀鸟外表也开始褪色了,于干涸的尘土之下绽放出他正直、可靠、细心的光彩。 这样好的江让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发现。 于是便出现了那些试图引诱青年的低等仆人、花蝴蝶......以及丑陋的狗。 戚郁缓慢地拂过青年薄厚适宜的嘴唇,收拢起口红,他想,beta真的很适合这样的颜色,裸色淡化了青年的原生唇色,令他多了几分不近人情、冷漠的弧度。 就是要这样才好。 最好能让那条一直躲在暗处偷窥的落水狗彻底溺死。 戚郁漫不经心的勾唇,陈景旭还真是命大,都被他那位心狠手辣的大哥算计得人半废了,居然还能苟活下来。 不过贱货就是贱货,就剩下半口气还不忘勾引人。 果然废物就该被回收厂收回去才对。 * 新科技推广体验的主场设置在中心城区的街道,因为面向平民,便也没设置过多的入场限制。 也正因为如此,临近傍晚的中心城区几乎被挤得水泄不通。 这次的新科技体验主打的是居家机械化,家用机器人早已面世,但因其价格昂贵,普通家庭极少有用得起的。 戚家这个项目获得了联邦议会的支持,采用一种新发现的可培育物质制作机械芯片,成本降低后,便民类的机器人价格就能被彻底打下来。 这次的推广体验只是一个引子,也是戚家的荣耀更上一层的铺垫。 夜晚的街道上挤满了人,道路维护员废了大功夫才算是维持住了秩序。 江让一直都护在戚郁身边,生怕一不注意病态如柳的雇主就得被人撞着受伤。 但人还是太多了,没过一会儿,眼见两人将要被人潮彻底冲散,江让也顾不上其他了,索性一把握住了男人的手腕,紧紧将对方扣进自己怀里,一路向人稍微少些的地方去。 一路上戚郁都没有什么动静,江让将他护得很好,青年忙乱间抽空看了眼怀里的男人,对方面目潮红,依偎在自己的怀里,似乎十分安心的模样。 beta松了口气,才有功夫注意四周的环境。 其实这一路而来,不知道是不是他幻听了,江让总觉得有微弱的小狗叫声时隐时现。 并且,伴随着小狗叫声的,还有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 江让能够确定,对方是在跟着他。 青年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或许是因为陈景旭,江让对犬类的叫声反应异常敏锐,但街道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他实在难以听清。 再者,江让确信自己从未放alpha出过廉租房,所以,在这里一直跟着他的人绝对不会是廉租房里收留的小狗。 排除了这个可能,那这个跟着他的人,很大概率是跟陈景旭有关系的同伴或是仇人。 江让一瞬间冷静的不可思议,或许是人命关天,加上养了小狗那么久,多少也是有感情在的,beta打算找个办法试探这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 但对方根本就没有给江让试探的机会,凄厉压抑的狗叫声就从另外一条分叉街道传了过来。 这次beta听清了,那是分明就是陈景旭的声音。 人群涌动聚集了过去,江让心乱如麻,那一瞬间的心情就好像是自家养的狗不听话偷逃出去,结果被人逮住欺负了一般。 beta虽然焦心愤怒于小狗的叛逆、不听话,却又难免心疼担忧。 终于,当犬类的叫声逐渐沙哑消失的时候,江让彻底坐不住了,青年向来沉稳的眼中竟带着几分焦急的水色,偏偏他又不敢对男人实话实话,只能磕巴撒谎道:“先生,实在抱歉,我刚刚好像碰到了一个朋友,他遇到了点麻烦,我现在必须要去看看,不如我联系其他......” “不用。”长发的男人表情疏冷,打断了青年的话,探寻锐冷的目光看得beta羞愧地低下了头。 戚郁的声音宛如被雨水淋湿一般的潮冷,他慢慢地问:“我怎么不知道你在峤城还有什么别的朋友?” 江让抿唇,脱口欲出的话在回想起小狗泪眼汪汪的脸时,还是忍吞了回去。 男人颊侧的腮红都遮不住面上由内而外散发的苍白阴冷之感,像是知道问不出什么,平静地问:“还回来吗?” 江让想着这边离廉租房虽远,但他只要赶得快一些,应该也不影响回来。 于是高大的青年用力点头承诺道:“回来的,不过先生如果逛累了也可以先回去。这里的人太多了,我已经发消息给管家先生了,他会安排其他人过来陪您.......” 戚郁低眉,长发一般轻垂,遮挡住半侧脸,男人似乎无视了青年所有的话,只记住了第一句,他黑而闷的眼盯着青年被口脂覆盖的嘴唇,一字一顿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江让心急如焚之下也来不及多想,胡乱点头后,高大的身影便没入了人群之中,再不见踪影。 戚郁慢慢眯眼,手指轻轻敲击着黑色的手机屏幕,殷红的唇缓缓勾起一个冷厉的弧度。 20、黑皮糙汉老实人20 江让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从未有像现在一样焦心的时候。 青年身形高大健壮,堵在人群之中想动都动不了。 beta最后愣是憋红了脸,一个个道歉地挤进了人群的中心。 甫一看到的便是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一个差不多七八岁的小男孩居高临下地看着半蹲在地上的alpha。 alpha上身穿着一件江让的白色无袖汗衫,裸露的白皙胳膊肌肉匀称,看上去十分健壮,只是从手腕往上便全部是密密麻麻的扭曲疤痕,他的神情看上去恐惧又凶厉,黑色的长裤与白色汗衫上有灰色的脚印,额头也有不少像是被砸出来的淤青,活像是被人踹了只敢龇牙威胁的残缺小狗。 中年的男人已经有些发福了,看着陈景旭的表情十分轻蔑厌恶道:“还是个alpha呢,连话都不会说,我儿子只是看他可怜跟他玩,这人倒好,还想咬我儿子,我看这就是个不知道从哪跑出来的神经病!” 男人说着还不解气,还想上前踹一脚。 江让见状哪里还忍得下去,老实人虽然是怕惹事的性子,却也护短,人家都欺负都面上来了,他总不会还看着alpha受辱。 “这位先生,公众场合请注意自己的言行。” 几乎是青年一出现,小狗墨绿的眼瞬间就被点亮了一般,眼球目不转睛地盯着beta,江让对他轻轻招手,alpha就立马起身扑进了对方的怀抱。 或许是终于找到了安全的依靠,小狗用力地用脸颊磨蹭江让的脖颈,眼眶立马就红了,喉咙里也是呜呜咽咽的,alpha会说的话不多,只一个劲地小声喊着江让的名字。 中年男人看到江让的时候明显气势弱了几分,青年看上去实在不像是好欺负的模样,身上穿的衣服看上去就十分昂贵,这会儿beta又冷着脸看不出情绪,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看起来一拳就能将人揍个半死。 男人的妻子拉了拉男人的衣角,抱着孩子的手也紧了紧,意思是差不多就算了,峤城是联邦中心,如果惹到不该惹的大人物就麻烦了。 男人自然也清楚,但人到中年,又好面子,便硬着头皮对青年道:“你家的?我看他脑子不正常的样子,无缘无故的就要咬我们家孩子,这样的就别放出来了,遇到我们算你运气好,如果是别人,指不定就给你送去警察局了.......” 江让越听越气,单手将alpha扯开了一些,一只手牵住泪眼汪汪的小狗的手,另一只手指了指小狗额头显眼的淤青,冷声道:“先不说其他,我们家小旭今天出门的时候头上还没有这个伤痕,你之前说你家孩子是在跟小旭玩,真的是玩吗?我们家小旭不会随意攻击人,这边是中心城区,条条街都有监控,你要是真觉得自己家受委屈了,要去警察局看看吗?” 这话说的条理清晰,中年夫妻一时间支支吾吾不敢开口,孩子更是被这样气氛吓到了,哇哇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不少人也道出了自己看到的实情,人越聚越多了。 江让咬牙,还想说什么,却感觉到小狗开始微微颤抖的手掌。 陈景旭眼眶还是红的,墨绿的眼中像是下了一场雨,他嗫嚅着嘴唇,很小声道:“疼...江江,我怕,要回家.....” 江让捏了捏小狗的手,拍了拍对方身上的灰尘,直起身后抿唇对中年夫妇道:“先生,今天的事情我们也不想多计较,但请你们和他道歉。” 中年夫妇这会儿也不敢多说了,青年看着就不好惹,灰溜溜地拉着孩子道完歉就钻出人群没影了。 没热闹看了,人群也就慢慢散开了。 回家的路上,江让再没多说一句话。 陈景旭围着他低低呜呜的叫着,青年脸偏向左边,他就舔着脸往左边凑,青年偏向右边,他又往右边期期艾艾的钻。 江让被他烦得不行,索性停在路边,冷声道:“陈景旭,你要干什么?” alpha立马站直,头垂着,手叠缠在一起,用力抠挖着手背上没完全愈合的伤口。 “啪——” 刺耳的巴掌声响了起来。 陈景旭愣住了,两只手被打开,就这么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冷着脸的青年。 江让抿唇,知道是自己有些没控制住脾气,小狗在成长的阶段,还不懂他在气什么,他这样对对方撒气也没什么用。 青年沉默半晌,扶额低声道:“陈景旭,老实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alpha的睫毛颤了颤,又想抠手,但努力忍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beta的表情,很小声道:“有一次看到江江放钥匙的位置了。” 江让抬眼:“跟着我多久了。” 陈景旭不说话了。 江让有些心烦意乱,生活的压力、两头奔波的忙碌与小狗的不省心让他的情绪变得十分糟糕,青年努力压着情绪道:“陈景旭,你知道有多危险吗?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了什么,但是你一旦被伤害你的人抓住了,我救不了你第二次。”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门。” beta的声音十分严厉,训斥的语气丝毫不留情面。 空气安静了许久。 江让蹙眉看过去,陈景旭从未如此安静过,alpha向来精神旺盛,自从伤好后,更是喜欢折腾,尤其是当beta在身边的时候,他哪怕没什么理由都要腻腻歪歪的哼唧吸引青年的注意了。 而此时的男人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他的头发又长长了,碎发遮住了一半的耳廓,月光倾洒在alpha的肩头,对半划开一道阴影。 江让只以为小狗又在闹脾气,但老实说,他现在没什么心力去哄,究其根本,alpha就是做错事了,而他作为对方临时的监护人又怎么能去一味的去纵容、顺从。 陈景旭现在根本没什么正常的三观,连跟踪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日后指不定偏成什么样。 “算了,回家再说吧。”青年疲惫道。 说着,beta抬脚便要走。 峤城初秋的夜晚已经不热了,甚至穿着短袖都能感到丝丝凉意。 身后蓦然涌上一股冷风,青年动作微顿,刚要说话,却猛地被一双炙热的手从背后紧紧箍住了腰身。 alpha的力气很大,大到手背上的青筋都猛烈鼓动了起来。 江让一愣,下意识要挣脱,却在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湿意和细微的刺痛停下了反抗的动作。 “江江。” 颤抖的声音在青年微红的耳畔低低响起:“他是谁?” “我看到了,江江每一天都会去见他。” “他是江江的伴侣吗?” “那我呢?我在江江的心里算什么?养在外面的玩物?一条关在笼子里、随意逗弄的狗吗?” 无比流畅的语句从男人口中脱口而出,甚至隐隐多了几分压迫感。 江让有一瞬间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他想回头观察alpha的表情,身体却被禁锢得动弹不得。 到底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alpha,真要使起力来,是beta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 “江江怎么不说话了?” 白茶的气味愈发重了,身后男人陌生暧昧的呼吸打在耳侧,让江让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怪异的感觉更重了。 一个模糊的猜想在青年的脑海中慢慢成型。 beta张了张唇,像是要张嘴说什么,却在发出声音的前一刻被一只苍白的手腕用力捂住了嘴唇。 青年的眼睛猛地睁大,不管不顾地就要挣扎起来。 但一直令他引以为豪的力气与肌肉此时却没有帮到他分毫,可怜的beta呼吸急促,被男人推到光线暗淡的墙角肆意欺压。 江让一张脸都涨得通红,鼻息的声音十分粗重,腮边因为被捂得过紧,从男人白皙的指缝泄出鼓胀蜜色的颊肉。 “对不起,江江,是我错了。” alpha的语调是如此可怜,可他墨绿的、被阴影覆盖的灰暗眼眸却兴奋的像是要燃起绿色兽.性的篝火。 他看着江让用怒意的眼神直视自己,感受着掌心濡湿的触感,喉头的喘.息声愈发粗.重。 陈景旭抖着嗓音道:“江江,别这么看着我。” “我错了。”alpha白润的脸涨得通红,他的舌头都情不自禁地伸出,渴望接触青年的皮肤一般,吞咽的口水让他的声调变得极其古怪,他不间断地呢喃道:“我错了、我错了,江江,我知道错了......” 说完后,alpha猛地松开了禁锢在beta嘴唇上的手腕。 江让猛地接触到空气,还没喘上一口气,只觉头顶的黑色阴影宛如巨物一般朝他压来。 小狗疯了一样地堵住了他的唇舌。 陈景旭显然没有什么接吻的经验,他太激动了,激动的浑身发红、发肿,他用力地吸.吮着青年的舌头,涎水从两人的唇缝漏了下来。 他一边接吻一边含糊的道歉,不停地道歉,动作却又愈发激烈兴奋。 江让简直要崩溃了,他简直不敢相信陈景旭会做出这样的事,一时间又恶心又茫然。 对于江让来说,陈景旭简直无异于他带大的孩子,虽然他并不是对方实际上的父亲或母亲,但是这种离谱的背.德感还是让思想传统保守的青年一阵恶心。 青年一时间没控制住,趁着对方控制不住痉.挛的生理反应的时候,用力将男人踹开。 被踹开的陈景旭显然还不死心,潮红的脸上满是无法满足的渴望,他被信息素控制的大脑还想要靠近青年,却被江让干脆的一巴掌打得整个人僵在原地。 beta用力地擦拭嘴唇,声音颤抖道:“清醒了?” 陈景旭捂住脸,眼神十分茫然无措,仿佛不明白beta为什么突然打自己。 江让动作一顿,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又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了,陈景旭如果真的恢复记忆清醒过来了,根本没有骗他的必要。 气氛一时冷凝了下来,beta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刚想询问alpha今天做出这样异常举动的原因,不远处却突然传来的汽车的鸣笛声。 数辆低调奢华的黑色汽车停在道路边的两人身侧,灯光暗下,许多穿着深色西装的人从车上有序走了下来。 而最前面一辆车上的司机则是最后才下车,他十分恭敬地弓腰为坐在后座的人拉开了车门。 一位穿着白色西装的alpha从车上缓步走了下来,男人面容斯文,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眉眼间竟与陈景旭有五分相似。 男人径直走到beta的面前,眼神扫过青年红到激烈的嘴唇,慢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温声道:“初次见面,你就是江先生吧,我是陈景旭的兄长陈俨玉,父亲知道景旭失踪很是心痛,多方打探才知道他被江先生救了回去。” “如今,他也该回去了。”男人微笑,从口袋中拿出银色的卡与名片递给青年道:“这是善良的先生应得的。” 江让抿唇,没有立刻收下,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太放心,虽然对方自称是alpha的兄长,但眉眼与笑意中却总让人察觉到几分古怪的违和感...... “先生,景旭先生似乎不肯跟我们回去,反抗的很激烈。” 男人微微挑眉,脸上的笑意竟丝毫不变,他温声道:“不回去?父亲可没有说怎么带他回去。” “那就,”陈俨玉的笑意更甚:“断腿吧。” 几乎是男人的话音刚落,alpha凄厉刺耳的叫声便传了过来。 江让脸色一变,下意识想要去拦,手肘处却被男人用力握住。 “江先生,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了,如果我没记错,另一位先生应该还在等着你。” 男人将卡塞入青年胸口处的口袋,手掌往下按压后慢慢抽手,他笑眯眯道:“那边就快要散场了呢,江先生还不赶过去吗?” 陈俨玉直起身,十分优雅地理了理衣襟,只是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男人眉眼弯起狐狸似的笑意,他侧过唇低声对beta道:“你的身材很好,如果哪天觉得矫情的omega难伺候,不如来找我?” 金丝眼镜之下折射出冷漠的光线,男人微笑道:“我给出的价格可不会比他低。” 21、黑皮糙汉老实人21 江让很少会去刻意猜想阶层、权势,作为一个普通到平凡的人,这些对他来说太过遥远。 即便在戚郁的身边他已经有所长见,但那些利益交换、勾心斗角、金碧辉煌更像是电视剧中表演出来的情节。 说到底都与他无关。 这是青年第一次如此直接面对权势的倾轧。 江让突然意识到,在那些权贵的眼中,血缘亲情都只是脆弱的利益纽带,而他这样普通到低下的平民,甚至不配拥有为人的尊严。 即便他救了尊贵的少爷又如何,他们只需要用一张卡便能轻飘飘地了断恩情。 他们永远高高在上、无法看到江让这个人,甚至不给予他应有的尊重,他们看到的只有他的身材、他的容貌、他作为床上情.趣用品的作用。 荒诞却又意外的合理。 江让从未如此疲惫过,脑子里像是缠上了一团乱线,他无法理清思绪。 青年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座华丽贵美、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中心城从来都不适合他。 在这一瞬间,beta从未如此怀念过在乡下的时光,劳作固然辛苦,但他有阿柳的安慰陪伴,休闲时候邻里的汉子们也会来招呼他一起斗棋下酒,大家都没什么学识,满嘴跑火车,更没有什么阶级意识。 他们可以大笑、大闹,那时候的江让,哪怕是在路边摘到一朵野花、逮到一只兔子雀儿,也能高兴一整天。 江让的脚步顿住在灯火阑珊的高楼大厦旁,时间已经不早了,人潮散去。 夜幕低垂,天边的乌云如鸦羽般遮住月光,但青年依旧能清晰看到街边站立着的高挑削瘦的身影。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那抹墨色的影子转过了身。 男人穿着那身江让本该送给阿柳的风衣,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在肩后,颊侧细碎的发丝被冷风绞动着与唇上复古的红交叠,看到beta的一瞬间,对方狭长阴淡的眼竟恍然亮了一瞬。 江让看到了对方张合的唇,料想到对方约莫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beta想,自己应该走过去的,可他的脚踝却像是被黏在过分平坦漆黑的地面。 他想起了男主人收留的恩情,也想起了对方曾欲将他当做借种的工具。 光影重合的瞬间,戚郁渴欲的、充斥野心的眼神与陈俨玉似笑非笑、高高在上的表情在脑海中来回锥刺,最后,他们像是融为了一体,化作了黑色的阴影,阴郁地笼罩在青年身上。 “怎么了?一直站在原地发呆?” 男主人的唇边含着细小的微笑,他看上去心情好极了,像是在猎场猎杀到了心仪的猎物一般愉悦、悠扬。 beta却表情僵硬,沉默了许久,他忽而轻声问了一句:“先生,您......知道陈俨玉吗?” 戚郁浓郁的眉眼有一瞬间微顿,他转头看着青年,声音是滴水不漏的平稳:“认识,他是陈家的大公子,陈景旭是他的弟弟,你也曾见过的。” 江让唇角蠕动,好半晌才用低微的声音轻声道:“那先生知道他们的关系怎么样吗?” omega微微眯眼,他摩挲着食指的指骨,半晌道:“陈家兄弟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只是陈家的家教严,陈大公子又是兄长,对弟弟比较严格关心。” “怎么突然提到这些了?”男人的语气带着几分关心,似乎十分奇怪。 青年抿唇,沉默地摇头。 他像是变成了一只闭合的蚌,遇到任何事都不愿袒露一切自己的想法。 “嗡嗡嗡——” 连续不断地振动声忽地从青年口袋中传来,急促的像是逃生后的剧烈耳鸣效应。 连身侧的戚郁都顿住了,视线落在青年的身上。 江让打开手机,看见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心口不知怎么的猛地一沉。 青年甚至顾不得身侧的雇主,连忙接通了电话。 几乎是接通的一瞬间,江让就听到了对面传来的压抑啜泣声。 “阿让,你现在有空吗?我、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 柔弱的未婚妻开口说完第一句话后,哭腔就愈发压抑不住了。 江让心里慌乱,手脚冰凉,他喉头滑动,握着手机的指骨锁紧,压着嗓音道:“我有空的,阿柳,你别急,慢慢说。” 手机对面的青年在他的安慰下稍稍缓和了几分,只是嗓音依旧颤抖。 “今天傍晚的时候,叔叔喝完药之后开始说胡话,药也吐出来了,然后就昏迷过去了。” 江让手一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和这个世界的父亲关系很好,可以说,对方几乎是这个陌生世界里第一个接纳他的人。 江父的年纪有些大了,身体因为年轻的时候去工地干活砸到腿导致走路有些跛,江让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家里可以说一贫如洗。 江让本来只是个身体不太好的社畜,平时工作也都是在办公室里,哪受得了这种艰苦。 青年有想过放弃任务,面对这样极端的环境,江让觉得那个所谓的万人迷光环也不是不能接受。 即便系统告诫过他,在光环的影响下,他身边的人类会逐渐异化,他们会渴望得到他,控制他,无所不用其极,如何都无法获得满足,直到将他撕成碎片。 青年是这样想的,至少在死前,他还能过一段安生日子,不用吃这种糟心的苦。 但苦于规则,江让根本联系不上系统,也无法中途反悔、脱离世界。 于是日子只能半死不活地过着。 把江让拉出这种状态的是江父。 中年男人一天天总是乐呵呵的,即便身体不太好也坚持下地干活,那会儿江让天天躺在床上,江父也不说什么,只是想着法子带江让出门散步、赶集、看电影缓解心情。 家里有什么吃的,第一口也都是紧着青年。 江让最后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别别扭扭的开始跟着江父下地。 中年男人对此也并没有多少惊喜或是不满,甚至,当青年因为不注意受了伤,江父一整日都闷闷不乐,晚上说起来也是连着叹着气。 他气自己没本事,没办法让早逝的妻子和江让过上好日子,甚至让对方跟着自己受了一辈子的苦。 从那天之后,青年开始真正地去试图接纳这个世界。 他不再将这个世界当做虚无的纸片世界,江让开始回馈自己的感情,他会心疼江父的辛苦、会因为多赚到的一点钱而高兴、会因为别人帮助自己而去努力回馈。 江让能感觉到自己在被一点点的同化,可这个过程并不辛苦、难过。 现实中的江让普通、平庸,父母是最古板的中式家长,一切以成绩为准,而江让偏偏是那个不开窍的、怎么逼都没用的废柴。 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无可救药的同性恋。 于是,江让理所当然的被彻底放弃了。 他的父母在声嘶力竭、以死相逼后发现他依旧无法变成他们想要的模样,便将视线与精力全部放在了光华照人、聪慧机敏的养兄身上。 他们可笑的企图让曾被他们冷落数年的养兄为他们光宗耀祖。 来到这个世界后,江让无数次庆幸自己拥有了这样一位慈爱、正直的父亲。 beta抿唇,眼圈红了,抖着唇对着电话那头的青年低声问道:“爸现在情况怎么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忽远忽近,江让听到对方与医生小声简短的交流,好半晌,杭柳才轻声道:“叔叔现在在医院里,还没醒,医生刚刚说叔叔的腿僵了,需要按摩。” 一时间,两人近乎同时沉默,彼此浅浅的呼吸打在耳侧,他们分明没有说话,却又像是互相倾诉了很多。 最后是杭柳先打破了寂静,青年努力用乐观的语气轻松道:“好啦,你那边应该还在忙吧,我先去给叔叔按摩,待会再去熬点粥,叔叔醒了应该会很饿......” “阿柳。” 江让努力压抑的声音打断了青年絮絮叨叨的话语。 他们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城市零星的聒噪和医院细微的脚步声在电话中穿梭。 这次,是江让先开口的。 beta的声音近乎温柔,让人想到静谧的夜风。 他轻声道:“我马上就回来,阿柳,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面对。” 电话那边的青年并没有说任何的大道理、也没有任何看似为他好的劝阻,杭柳只是说:“好,我等你回来。” 江让收起了手机,努力憋回眼中不争气的水雾。 “先生,”青年抖着嗓音,甚至不敢看身边的雇主,他说:“我可能需要请一段时间的假。” 长发的男人并没有说话,他只是长久的垂眸,让人轻易联想到僵硬的尸体、漆黑的污水。 好半晌,这具尸体才慢慢恢复了血色,他正常而古怪的道:“嗯,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像是一位合格的雇主一般关照下属,缓声道:“安心回去吧,我会让管家给你多支一个月的工资。” 男人的冰冷的指尖如舌信般轻轻触到青年的手腕,安慰关心的话语似乎带上了另一种隐晦阴森的暗示。 “江让,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能来找我。那天我说的话,始终对你生效。” 22、黑皮糙汉老实人22 黑色低奢的轿车在雨夜的公路上行驶着,司机不知道多少次抬眸看向后视镜中沉默的青年,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有句话叫什么,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江让这小伙子脾气好、待人真诚、吃苦耐劳,又得了主家赏识,日后日子怎么也会好过起来。 但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他爹生了大病,眼见这半夜都要赶回去的架势,恐怕是情况危急了。 时间长了,这在李家的工作恐怕也得泡汤。 司机心里不忍,没忍住劝道:“小江啊,吃点东西吧,一整天了,你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人是铁饭是钢,怎么样也要把身体护好啊。” 青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垂着头,出神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beta这趟回家回得急,除了两件衣服和几千块钱外几乎没带什么行李,甚至连个像样的背包都没有,只有一个破烂的蛇皮袋被他宝贝似地抱在怀里。 见青年一直没反应,司机也不好一直劝下去。 农村的路段不好走,从公路下来后大部分都是崎岖狭窄的小路,又因为下了两天雨,一路泥泞,中途车险些停滞在路上了。 等轿车真正停在狭小的乡镇医院的门口时,江让才惊醒似地大喘一口气。 青年的脸色十分不好看,麦色的皮肤透着几分苍白的意味,嘴唇更是干裂的起皮。 司机心里不忍,想到男主人临别时隐约和他提过的话,想想还是安慰般的对青年道:“小江,戚先生挺满意你的,真有什么事就来找先生,别自己一个人死扛着。” beta闻言只是勉强地笑笑,匆匆和司机道谢后就下了车。 地上的泥土被连夜的雨水冲得软烂,一脚踩上去能陷进去一小半。 司机没下车,看着青年逐渐被雨雾吞没的身影,竟恍然产生一种怪异的错觉,就好像一场电影情节短暂地落幕了。 或许当主人公再次出现时,便是另外一个全新的故事了。 * 夜晚医院的走廊顶灯并不明亮,苍白的灯光像是被磨成粉的白色药丸,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无声无息地落在每个经过的人的发顶、肩膀上。 青年面色疲惫,麦色遒劲的手臂紧绷,就着门把手推开了病房的门。 入目是一片苍冷与疲惫。 病床上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无知无觉地躺着,鼻子上插上了吸氧器,旁边心电图机上刺目的线条高高低低地跳动着。 江父的病床侧趴着一位面容病弱、唇色苍白的青年,青年身上穿着一件起球的浅色线衣,额角亚麻色的发丝垂在眼皮上,眉头紧蹙着,看起来睡得很不安稳。 几乎是刚听到开门声,杭柳单薄的眼皮便轻轻颤了颤,琥珀色纯美的眸子恍然看了过来。 “阿让......” 青年嘴唇无声动了动,猛地站起身,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似的,脚步往前挪移了一步,却又不敢迈开第二步了。 江让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在这一瞬,他忽地生出一种融于血水的念想。 他一定要用这一生好好地对杭柳。 这是他欠对方的。 是他自私的将生病的父亲丢给阿柳照料,阿柳本就体弱,如今更是瘦得险些脱了相,曾经温润白皙的皮肤如今泛着病态的白,眼睛下青黑的眼圈更是令青年显出脆弱的疲态。 温热的指尖轻轻拂过颊侧,留下细碎的暖意。 眼角含泪的青年颤着嗓音轻声道:“阿让,是你回来了吗?” 江让喉头微微滑动,轻轻握住青年的手骨,一并扣入了自己的掌心,高大挺拔的青年低声道:“嗯,我回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江让便感觉到一个温热的、带着馨香的怀抱紧紧裹住了自己。 浑身像是泡入温水中一般,beta甚至连手指都不想抬动一下,只想任由自己彻底沉入这口温热、安逸的深潭之中才好。 好半晌,等两人情绪都稍稍稳定了几分,江让才感觉到密不透风的怀抱稍稍松开了几分。 杭柳的视线几乎一直都黏在青年的身上,对方向来温柔的目光此时像是某种探照仪器一般,一寸寸从beta的面庞上扫过。 最后,青年才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的,眼眶红红道:“阿让,你瘦了很多,在外面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吗?不要只顾着赚钱,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我......和叔叔,都只有你了。” 江让听得心下一软,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抿抿唇,问出自己最想逃避却又担忧的问题。 “爸现在的病情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杭柳闻言,将将红润几分的面色又瞬间苍白了下来,青年低声道:“医生那边说叔叔的病情拖得太久了,情况不容乐观,小镇这边一直查不出病因,建议我们转到峤城一院去检查。” 江让慢慢呼出一口气,稳住情绪道:“确实不能再继续拖了,这样,阿柳,今晚你在这里守着,我回家去收拾行李,顺便把家里那房子卖了凑钱,我们带着爸转去峤城。” 杭柳闻言自是点头,有了青年,他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 * 江让办事的动作很快,当晚他就将小破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家里的东西算不上多,能带走的青年几乎都打包装好了,带不走的、破旧过头的,直接就送去废品回收站。 房子卖的也意外的顺利,其实按理来说,像江让这样急着脱手房子地皮的,一般都免不了被人压价,但青年遇到的买主却意外的好说话,不仅对于青年提出的价格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对方连面都没露,就敲定付了款。 江家的房子不大,只卖了八万不到,但加上之前陈俨玉给的一张十万的卡,这些钱也能解了目前的燃眉之急了。 江父很顺利地被转到了峤城一院,随后便是繁杂的各种缴费、手续、检查。 江父的病情复杂,检查做了多项,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得出结论。 这阵子因着没停歇的团团转,江让整个人都瘦了不少,如果不是杭柳监督着他吃饭,只怕早就倒下了。 “嗡嗡嗡——” 定时定点的消息嗡鸣声在空寂的病房突兀的响起,江让正拿着棉签为江父润唇,杭柳这会儿恰巧拎着饭盒走进病房,听到床头柜边手机的声音,下意识便要拿起来递给江让。 青年的话只说了一半:“阿让,你的手机响了......” 没等杭柳说完,江让却已经面色不安地大跨步过来,不容分说地抽走了青年手中的手机,划拉了几下后息屏了。 杭柳面上温柔的笑意僵了一瞬,半晌,他才装作不经意般的问道:“阿让,这么紧张,是谁发来的消息啊?我看这段时间都没消停过呢。” 江让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但他知道,手机上雇主的私密照片或是视频是绝对不能让阿柳看到的。 虽然beta自认坦坦荡荡,但这种事情无论怎么解释,都像是为龌龊的行为扯了一层遮羞布似的。 所以,思想保守的青年最后还是选择了隐瞒。 江让握着手机的手掌慢慢被细汗濡湿,他表情有些僵硬的对目光幽深的未婚妻如此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发的,就是那些推销的不知道哪里弄来了我的号码,然后就一直骚扰.......” 有那么一瞬间,杭柳只觉得心头像是被根针扎了似的疼,其实他略略扫过了一眼手机上的信息。 虽然没来得及细看,但青年也看到了,那是一个极其风骚的omega发来的擦边照。 杭柳有一瞬间控制不住脸上温柔的表情,他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呢喃似的道:“是吗......” 江让抿唇,脸上的躲闪神情愈发明显。 正当两人之间气氛愈发怪异的时候,一个拿着病历本的医生忽地敲敲门,走入病房道:“谁是江文的亲属?” 江让连忙站出来道:“我是他的儿子江让。” 医生点点头,扫了眼病房内还未苏醒的江父,面带怜悯地对江让道:“跟我过来一下吧。” 青年心中不安,见杭柳更是一脸担忧,安抚了两句,便跟着医生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内,医生双手翻看病历,好半晌,取出一叠资料递给江让,语气沉重道:“病人的准确诊断结果下来了,因为病因的特殊性,我们进行了不止一次的测试对比,最后的结果很不幸。” “您的父亲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渐冻症。” “这种病症会导致人体肌肉无力、萎缩,逐渐出现言语不清、吞咽困难、呼吸困难,最终导致完全瘫痪,像被冻住一样。” 医生看到眼前的年轻人像是即将死去的鱼类一般,急促呼吸了几次后,声音中带着咳呛的口液,狼狈道:“这种病能治愈吗?” 医生遗憾地摇头,收拢资料:“抱歉,关于渐冻症,医学上至今没有阻止病情发展的方法,只能延缓,无法治愈。” “而且.......”医生叹气一般道:“即便是延缓病情,费用也十分的昂贵,一般家庭是无力承担起那些费用的。” 江让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走出办公室的,青年只觉得眼前所有的路都像是变得雾蒙蒙的一片,而他,则是困在迷宫中的蝼蚁。 这只蝼蚁甚至不需要上帝摁死,自己也会被迷瘴逼入绝境。 “砰——” 不注意的身体碰撞让青年整个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健壮有力的手臂将青年漂亮的腰身稳稳扣住,顺着力道带入了自己的怀中。 “江先生,真巧,又见面了。” 男人金丝眼镜下狭长的眉眼微弯,露出一个和善斯文的笑容来。 23、黑皮糙汉老实人23 江让只当医院走廊上与陈俨玉的相遇是一次意外。 青年当时刚接收到父亲病情的噩耗,整个人像是一块隔绝了所有情绪的木头,甚至无法对外界的任何事情做出正常合理的反应。 陈俨玉说的话beta一句都不曾听清。 所以,当第二天清晨,面容憔悴的青年拉开被敲响的病房门,看到头发梳的齐整、一身西装文质彬彬、怀抱着一大束鲜花陈俨玉时,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或许是见beta惊讶不解的神情太过显眼,男人慢慢抬起指骨推了推鼻梁上下滑的眼镜,温声道:“江先生,说来很冒昧,昨天遇到你之后,我去见弟弟的主治医师时,恰好听到旁边的医生聊起了你的父亲......” 陈俨玉弯唇道:“江先生到底是我弟弟的救命恩人,不管怎么说,我也该来慰问一下。” 江让没吭声,或者说,他根本不想让男人涉及自己的家事。 但许是江让在病房门口待的时间太久了,屋内的杭柳显然有些疑惑,穿着白衣黑裤的未婚妻眉眼隽秀,趿着蓝白的拖鞋走到门边,柔缓的声音轻声问道:“阿让?门口的人是谁啊,怎么不进来说......” 语调越变越小,杭柳口中软和的话音在看到儒雅的alpha怀中捧花、面含笑意地注视着自己的未婚夫时,彻底湮灭在喉间。 青年面上的笑意逐渐变得勉强起来,他下意识往前跨一步,用一侧的手臂暧昧地环绕住beta的胳膊,小鸟依人般地靠在青年的肩侧,轻声细语道:“阿让,这位是?” 江让张了张唇,在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挑弄下,简单的一句介绍竟迟迟说不出口。 陈俨玉的视线落在挺拔青年身侧面色越来越难看的beta身上,唇弯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来。 他像是解释,又像是刻意要让人误会一般道:“算起来,江先生也算与我因缘而识,我姓陈,名俨玉,你们可以直接叫我俨玉。” 杭柳的指尖深陷掌心,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端住贤惠温柔的假面,柔柔道:“这样怎么能行?我和阿让虽然出生在乡镇里,却也懂得城里的礼仪规矩。陈先生一表人才,想必对这方面更是有所心得吧?” 陈俨玉狭长的眼眸微眯,显然,男人十分清楚风暴的核心是谁,他根本不必要与眼前这个拈酸吃醋、小家子气的beta多说什么。 斯文男人淡淡瞥了眼beta,只对着江让这个主事人笑道:“江先生,这是不打算让我进去了?” 江让确实从一开始就不想让对方进来,但脑海中却偏偏浮现了另外一种声音。 蛊一般的声音。 “你不想救你爸了吗?” “人老实一辈子有什么用,再老实能当钱花么?” “他是有钱人,而你,可怜的家伙,最缺的就是钱,你敢得罪他吗?” 这些古怪的思绪像是缠绕在一起的巨蛇,它们蠕动着释放出毒汁,试图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江让在这样的动荡中沉默了许久,最后,竟像是妥协了似的轻轻拍了拍杭柳的手背,带着身侧的青年垂头往后退开了两步。 男人面容含笑,像是早已预料到结果一般,闲庭信步地进了病房。 将花束摆放在苍白的床头柜上后,陈俨玉却意外的没什么多余的动作,之前的针锋相对像是湮灭成灰,男人此时倒像是真心实意来探病的一般,常规化地宽慰了两句后,便直截了当地离开了。 旁人一切多余的想法在那一瞬间,都像是成了可笑过剩的自尊心。 一直到陈俨玉走后,江让才像是被打破了假面的泥菩萨,向来沉稳的面庞上显出一种极端的不安与焦躁。 他像是在木讷笨拙地思考如何与未婚妻解释自己和来客的关系,但又更像是羞愧于自己的窝囊退让,连带着杭柳都遭人轻看。 心中像是有一团剧烈火在焚烧五脏六腑。 青年手指紧绷,苍白的嘴唇干得裂出几道深色的痕迹,眼睑下更是多出了几分深色的青黑,他的疲惫、痛苦、自卑通通浮现于他本该遒劲、如今却面临崩裂的肉.体上。 “阿柳。”他抖着唇,努力稳住呼吸道:“不然我们还是分开吧。” beta惨然一笑,呆滞的目光死死盯着惨白的病床和病床上昏迷后瘦到近乎脱相的父亲。 他这样轻声而温柔地说:“我手头还有几万块钱,我想好了,我会留一部分给你,爸他好不了了,我不能拖累了你。” “阿柳,你还有很好的未来。” 从头到尾,江让都没敢看青年一眼。 “江让!”那样激烈刺耳的声音在耳畔迸裂一般的响起。 “你没出息!这才哪到哪?我伺候你爸这么久,没喊苦、没喊累,几万块钱就想打发我?” 江让愣愣的看着眼前面目怒红、眼含热泪的青年,听着对方劈头盖脸的训自己:“你当我是什么?啊?我是你未来的老婆,你就这么对我,出了一点事就要赶我走?” 江让急的眼里也憋出一泡泪,他想拥住眼前伤心欲绝的青年,胆怯之下却又不敢,于是青年只敢喃喃似的道歉。 杭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咬着牙厉声道:“对不起有什么用?不就是没钱吗?我们去挣,不管多苦、多累,总会有结果的。” “不会有结果的。”江让抖着嗓子,泣不成声。 青年黑色下垂的眼中满是哀伤与绝望,他轻声道:“不会有结果的,阿柳,想让爸活下来,得几百万。” 这个惊天的数字说出口的一瞬间几乎让两人头晕目眩。 杭柳咬着唇,眼睛红的近乎要肿起来。 他们都是贫苦农村长大的孩子,他们比谁都清楚,百万的数字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是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数字。 * “江先生,您预存在账户的钱已经不够了,接下来的疗程与手术还需要.......”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着电脑中的数字单,蹙着眉如此道。 见对面坐着的青年许久没有反应,医生才抬眸看过去。 高大的beta清瘦了很多,分明是健康的蜜色皮肤,却处处给人一种脆弱的、苍白的易碎感,青年的头发似乎很久没剪过了,过长的额发垂在眼皮上,甚至给人一种压抑的阴郁感。 “先生?您有在听吗?” 江让恍然一惊,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衣角。 青年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眼下的黑眼圈很重,他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过了,听到医生的声音,好半天才能反应过来是在和自己说话。 “在、在听的。”他哑着嗓音道。 医生叹气,摸着鼠标的手微顿道:“江先生,接下来治疗需要用到的药物与仪器会更加昂贵,联邦对这种罕见的疾病并没有多少补贴,您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青年没说话,只是单手捂住额头,佝偻下腰,低声道:“好的,谢谢医生。” 他还是没有选择放弃。 医生看着青年虚弱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江让轻轻推开病房的门,他太久没有好好吃饭了,饿得胃疼也吃不下去一口。 阿柳不是没逼过他,但青年始终吃不下去一口,哪怕勉强吃下去了也会吐出来。 到最后,甚至只能吐出酸水了。 杭柳不敢逼他,只好去之前江让租的廉租房煲些养胃的稀粥。 江让扶着额头,打算在病床边的座椅坐下,鼻息间却陡然闻到一股熟悉的花香。 青年下意识抬头看过去,斯文、彬彬有礼的男人正坐在病床边,对方今日换了一副银框的眼镜,笑容浅浅地看过来时,花香浮动,竟给人一种温润如玉、君子如斯的错觉。 江让僵在原地,一瞬间嗓子干涩的近乎灼痛。 “几天没见,怎么弄成这样了?” 陈俨玉轻声慢语,话里话外分明是不忍,可语调却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beta喉结微动,一瞬间竟产生了一种卑微乞求的冲动。 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候,面对任何一根救命稻草都无法保持理智。 青年死死握紧了拳头,头颅低低垂下,他的声音很哑、也很小。 他说:“陈先生,您能看在我救过您弟弟的份上,帮帮我吗?” 陈俨玉微微抬眸,定定看着青年许久,却忽地慢慢笑开。 男人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十分刺耳:“江先生,如果我没记错,陈家已经给了你十万块钱,你也收下了,不是吗?” “当然,如果你贪得无厌,陈家也能再多给你一点,再给十万,够不够?” 江让一瞬间白了脸,青年的唇颤抖着,深裂的红痕像是要流出无穷无尽的血液。 陈俨玉眯了眯眼,狭长的眸子微挑:“还是不够?” “江让。”儒雅的男人微笑:“都是成年人,想要什么东西,就得付出一些东西,你应该很清楚,不是么?” 江让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他看着眼前的男人,突然生出一股剧烈的恶心感。 陈俨玉却像是等的不耐烦了,男人文质彬彬地起身,理了理衣角,颔首道:“既然你还没想清楚,我就先走了。” 说完,男人便径直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一瞬间变得空落落的,江让抬眸怔怔望着病床上苦了一辈子的江父。 人或许真会在某些尖锐的时刻想起很多件细碎的小事。 像是走马观花一般的,青年陡然想起对方在他准备去峤城时不舍牵挂的表情、想起自己整理物品时从蛇皮袋里翻出的破烂的几百块钱、想起头发花白的男人曾在最初对他笑眯眯说出的话—— 小让,咱也不图什么荣华富贵,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的就好了。 江让突然红了眼眶,疯了似的往门外跑去。 他喘着气、整张脸透出一种不健康的浮红,他死死握住男人的手臂,牙齿咬得咯咯响。 高大的beta抖着嗓子道:“陈俨玉,是不是只要我答应你的条件,你就给我钱?” 陈俨玉温凉的手腕轻轻搭在青年几近崩裂的手骨上,慢慢扣紧。 “当然。”男人温和道:“我是个商人,最重承诺。今天开始,你父亲的治疗费用都由我承包,当然,你也得把身体养好,我不喜欢你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 男人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声哼笑:“对了,那位杭先生是你的未婚妻吧?” “我们的事,可别被他发现了。” 陈俨玉勾唇,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一张漆黑镶金的房卡,慢慢扣入青年颤抖的掌心。 “等我联系你。” 24-30 第24章 陈俨玉走后的当晚, 江父便被转入了一个高级病房,各种先进的、见都没见过的设备都给江父用上了。 医院的账户上也多了一笔巨款。 江让不由得在心里苦笑,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值钱。 这些异常杭柳不可能没注意到, 也不是没怀疑过,却都被beta以平台借款和募捐的名义搪塞了过去。 杭柳一直都很信任江让,不仅是清楚beta老实的本性, 更是坚信两人之间的感情坚不可摧。 即便他曾撞见过青年手机上不知名omega发来的擦边照,也见识过alpha对青年语意不明的暧昧,但这些对杭柳来说都不算威胁。 他看的,始终是江让的态度。 杭柳看得清楚, 江让根本不搭理那些擦边照,每次都是一扫而过。而那上门的alpha就更是可笑了, 自顾自的借口探病送花想来借花献佛, 殊不知青年只会觉得对方仗势欺人,愈发厌恶对方。 这些人处处想和他争, 却又处处争不过他。 他不仅是江让的未婚妻,深得青年喜爱怜惜, 还伺候江父许久,是江父认定的准儿媳。 那些人怎么争得过他? 即便他们犯贱用了腌臜手段想博取青年的关注,也永远都得不到一个正室的位置。 杭柳始终觉得, 这些人不过是客栈,只有自己才是江让的家。 也正因如此,杭柳永远看不透青年在面对他充满希望的、明媚的笑容时内心的极度折磨。 * 手机微微震动了一下。 beta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坐在窗边静静看书的未婚妻, 杭柳很白, 偏偏身体病弱,于是眼皮轻轻垂下的时候,整个人便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即将透明的、伶仃的美感。 未婚妻像是正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 于是,他无法发现江让在他们这段感情中被迫脱轨的时刻。 江让轻轻垂眼,在确定杭柳没注意到他手机的震动后,像是松了口气般的点开了一串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 那是一段简短的到近乎扎眼的文字。 “今天晚上九点,xx酒店3333号房。” 青年一瞬间像是坠入冰窟一般,他感觉不到四肢的温度、心脏的跳动,一切的感官似乎都无限离他远去,只余下指骨中通讯仪器愈发滚烫灼热的催促。 “好。” 他抖着手,一个简单的字却来来回回输入了半天。 江让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发胀,强烈的负罪感、羞耻感与孤独感近乎将他全然吞没。 青年试图压抑自己耻辱的内心、或者他更害怕未婚妻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会无知无觉地试图宽慰他、安抚他。 而他是个背叛者,他不值得。 所以江让面无表情地、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毫不留情。 青年在寂静苍白的光晕中缓释了很久,一直到他麻木的察觉到手臂上过分显眼的青紫,才慢慢地收拢指骨。 “阿让。” 温柔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江让拼命压制碎裂下沉的情绪,努力让自己变得正常、乐观。 索性,他应该是成功的。 他温柔善良的未婚妻丝毫不曾察觉到他的异常,未婚妻此时唇边含着浅浅的笑容,侧过眸看向他的目光像是一潭温水,他这样柔声道:“阿让,最近你为了叔叔的事很久没好好吃过饭了,我今天亲自下厨,好好犒劳犒劳我们阿让好不好?” 江让勉力地牵起嘴角的笑容,掐紧手骨,若无其事道:“阿柳,这已经是你这个星期第四次这么说了,再这么喂下去,我该胖成球了。” 杭柳忍不住笑了,病弱的青年眼底闪着细碎的光点,像是散落在潮黑夜空的星火,他笑道:“阿让就算胖成球也是个可爱的球球。” 江让垂眼:“也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只有你会觉得,无论江让这个人如何,都是可爱的、可靠的。 杭柳抿唇,面色开始慢慢泛起红晕:“当然啦,我可是阿让的未婚妻啊,以后我们会成为夫妻的,夫妻怎么会嫌弃对方呢?” 江让几乎被青年的这句话扎得心疼。 他不知道陈俨玉会不会放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与杭柳最后会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或许会身败名裂、或许会遭人唾骂,或许连他爹都会瞧不起他这副自甘堕落的做派。 这发生的、未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根腐烂的木针,粗鲁鲁钝地扎在心口,让他的伤口愈发腐臭、病变。 江让想,或许他早已经没有什么未来了。 杭柳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计划着美好的晚餐计划,他看上去高兴极了,他沉浸在beta营造的虚幻的爱情中彻底沉沦。 可江让却又不得不残忍地亲手将它打碎。 青年沉默半晌,歉疚的哑着嗓音道:“抱歉,阿柳,今晚我不在这边吃了。” 欺骗与谎言让他变得极度紧张、不自然,江让甚至不敢多看未婚妻一眼。 “晚上有朋友约了我谈募捐的事情,推不掉。” 杭柳的表情变了又变,好半晌,才温声细语的体贴道:“没事,阿让你如果有事就先去忙,我就在这边等你。” 江让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他起身披了一件外衣,杭柳就跟在他身后帮他整理衣襟、衣袖,帮他抚顺衣角褶皱,简直像个再柔顺贤惠不过的妻子。 beta并不想麻烦对方,见青年甚至想要送他到目的地,更是连忙拒绝了对方。 江让是提前出发的,出发的时候天还是亮的。 青年随意在小摊贩上买了一盒便宜的盒饭,就这么蹲在路边解决了。 吃完饭之后,江让坐上了城市公交,他上车早,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 与别人不同的是,青年既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风景,beta只是在发呆,漂亮有型的身材规规矩矩地坐在狭小的座位上,蜜色的面庞在夕阳零散的映射下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俊美。 也有不少人被吸引的人刻意坐在青年的身边,试图要一个联系方式。 但他们无一例外地丧气而归。 沉默的beta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棵即将枯萎的巨树,它看不见任何示好的果实、水源,像是在静静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直到最后一秒。 晚上九点,江让拿着房卡,慢慢走进了那座富丽堂皇的酒店。 侍者显然接到了通知,看到beta后保持着礼仪性的微笑,领着青年进入直达的玫瑰金电梯。 叮—— 入目是一片深色的地毯,走在上面近乎听不到人的脚步声,走廊的两侧是暖调的黄色,壁画精致而美观,多是一些漂亮柔美的omega肖像,十分露骨。 这是江让第一次见到酒店里面的模样,因为未知和抗拒的心理,青年在看到多道房门与房门上方密密麻麻的数字标识时,只觉得这里像是一个个装着怪物的牢笼。 而他,也很快被饲养怪物的侍者领到一个牢笼面前。 站在3333号房门口的侍者朝着青年鞠了一躬,露出一个恭敬而客气的笑容道:“陈先生已经在里面等您了,江先生,祝您入住愉快。” 程序性的话语说完后,侍者很快就离开了。 江让一路紧绷的手掌突然就松开了,手心的水汽接触到空气后很快就消散的一干二净,甚至无端令人产生一种过分干燥的冷感。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青年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回头路了。 于是他努力压抑心绪,蜷缩手指,按响了门铃。 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才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拉开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馥郁到近乎呛鼻的花香味。 向来斯文、对于着装十分严谨的男人此时只散散披着一件纯白的浴袍,大片洁白起伏的胸膛张扬地露了出来。 男人额边的碎发还粘着些细碎的水珠,偶有几滴落在男人银边的眼镜上,顺着光滑的镜片缓慢地下滑。 看到江让的一瞬间,陈俨玉的眉眼轻轻拢起几分,走廊白色的灯光折射在镜片上,显出几分过分的冷漠。 “你迟了五分钟。” 江让垂着头,手掌攥紧,低声道:“对不起。” beta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直接认了错。 alpha儒雅的眉眼慢慢拧起了几分,淡声道:“江让,你的态度让我很不满意,今天是第一次,我不和你计较,但我希望你下一次能有准确的时间观念。” 青年依旧低低应了一声,高大的身材却显出一股逆来顺受的意味来。 陈俨玉眼眸微眯,打量片刻后,他压低嗓音,慢声道:“进来,先去洗澡。” 江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想要逃跑的心情,进了房间。 浴室里雾气萦绕,隐约的花香信息素残留在其中,薄薄地附了一层在青年蜜色光洁的腰臀上。 beta很少会这样细致地洗澡,他在乡下野惯了,很多时候洗澡都是随意地冲一把便作罢。 江让垂眼注视着自己泡得发白发皱的手指,依旧继续沉默地冲洗着。 “笃笃笃。” 黑色的人影站在浴室毛玻璃的门口,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温淡,像是耐心即将彻底告罄一般道:“江让,你要洗到什么时候?”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水流的声音依旧不绝于耳。 陈俨玉文雅的面容慢慢显出几分冷厉,正当他还想继续敲门的时候,浴室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了。 无数细密的雾气顺着空气慢慢蔓延、攀爬,而雾气中走出的浴衣青年,漂亮英俊的不可思议。 或许是在浴室闷着的时间偏长,青年蜜色的皮肤从皮.肉里透出一种健康色泽的薄红,漂亮得扎眼,身上的腹肌与纹理起伏连绵不断,尤其是过分饱满的胸脯与劲瘦的腰身,形成一种极度鲜明的对比。 而最吸引人的,其实是beta那张失去一切情绪,随意、冷淡、俊俏的面容。 青年像是认命了,他不再纠结任何一切的耻辱、羞愤、愧疚,他坦坦荡荡地走到真正心思不纯的人面前,漆黑的眼在某一瞬间像是能洞穿一切的恶意、痴迷、蛊惑。 而陈俨玉的眼睛却越来越亮,甚至,男人那雅黑的瞳孔中慢慢显现出一种古怪的欲.色痴迷来。 陈俨玉想,如今,他确确实实被眼前这个beta勾引到了。 alpha如今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到青年的时候,是在戚家的那场宴会上。 那是大多数圈子里的人第一次认识江让的时候。 青年穿着与戚家那个omega同款的衣衫,却像个保镖似的站在戚郁的身后。他的眼睛是下垂眼,细细盯着omega的时候,有一种出乎意外的认真和深情。 任谁都会忍不住多想。 一般来说,戚郁那般的动作无异于宣誓主权,可等男人一离席,无数人又忍不住将主意打到独身一人的江让身上。 尤其是那群水性杨花的omega,他们几乎急不可耐的如同花蝴蝶一般的围到青年的身边,出言蛊惑。 不仅如此,陈俨玉在这场宴会中最大的发现,便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似乎也对这个beta也有着超乎寻常的关注。 陈景旭是他那位花心的父亲第二任妻子生的孩子,可偏偏都是父亲的种,陈景旭却格外受宠。 陈俨玉向来擅长伪装,所有人对他无不夸赞,唯有陈景旭,两人似乎从一出生便是敌对的状态。 陈俨玉在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人,除了他的父亲,就是这位肆无忌惮的蠢货弟弟。 他总是喜欢抢走一切陈景旭在意的东西。 一开始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再是宠物、金钱、权力。 如今,是江让。 天知道,当他在陈景旭心爱的人面前将他的腿打断、折辱他,那是一种多么极致的快.感。 陈俨玉一开始对beta并没有多少关注,甚至他能注意到江让这个人,都只是因为对方是陈景旭喜爱的人。 但世事总是不完全受人控制,不知不觉的,他开始迷上了偷窥青年的感觉,他看着江让热情洋溢地帮助旁人、看着对方忙碌而温馨的照顾他那个恶心的弟弟、看着对方上街买菜砍价时腼腆的笑容、看着对方被omega如何蛊惑都毫无所动的模样,男人甚至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快.感。 陈俨玉将这种感觉归结于偷窥欲得到满足。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 陈俨玉确信,他因为江让的身体、动作、表情、情绪不、江让的一切都让他产生了蓬勃的欲.望。 陈俨玉其实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人类总是沉迷于追求刺激。 明明只是身体上的、外在的感受,他见过无数沉迷其中的男女,他们不在乎对象是谁,只要该有的东西都有,就能缠在一起。 陈俨玉觉得恶心。 甚至连alpha正常的发.情期,都会让他恶心。 原本陈俨玉让江让来酒店,也只是为了羞辱对方,他乐于见到陈景旭心爱的人在自己这里被践踏。 而这笔买卖对于江让可太划算了。 无数的金钱、父亲的生命,他只需要承受被羞辱的痛苦就好了。 陈俨玉从未想过,一切会滑向另外一个失控的境遇。 但他不介意将错就错。 陈俨玉走近青年,修长的指节慢慢扣住beta的五指,带着对方走向白色的、宽大的床铺。 江让的浴衣穿得很是松散,如此一番下来,两边的肩膀上的衣带已经全部滑落了出来,青年平静的几乎异常,他甚至自己去主动解开浴衣的系带。 但陈俨玉拦住了青年的手。 男人的玉色的脸慢慢熏染上几分薄红,他凑近beta赤红的耳畔,轻声道:“礼物要由我自己来拆。” 江让没说话,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陈俨玉并没有注意到青年的近乎麻木的表情,他像是突然沉浸入自己的世界,毫无理由地发问道:“江让,你有让别人碰过你吗?” 江让茫然,他不能理解陈俨玉的意思,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样发问,青年想,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不接触旁人? 于是青年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陈俨玉斯文的脸色一瞬间变幻不定,最后,他咬着牙,哑声问道:“是谁?杭柳?戚郁?还是陈景旭?” 江让沉默片刻,低声道:“他们都碰过我。” 男人有一瞬间脸色扭曲了一下,他似乎在低声喃喃着什么,好半晌,陈俨玉才突兀地道:“江让,我已经把你买下来,以后你只能让我碰。” 江让觉得男人脑子有点不正常,但他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在权势与金钱的面前,beta从来都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眼见青年承诺后,陈俨玉的脸色才慢慢变得正常。 男人紧紧盯着青年近在咫尺的唇,半晌,喉头上下滑动,哑声道:“吻我。” 江让接吻经验少的可怜,唯一的一次,还被陈景旭那个疯狗给咬了。 青年显然有些为难,甚至是无措,可陈俨玉的话音已经开始变得强硬不耐了起来。 beta不敢耽搁,索性心一横,直直吻了上去。 然后,两人皆被横跨在中间的银边眼镜撞得眉眼一酸,但江让又不敢随意退开,只好僵在原地。 陈俨玉喉头滑动的愈发厉害,他像是饥渴了许久的沙漠旅客,接触到一口泉眼,便要疯狂地汲取。 男人不学自会地舔.吻着青年的唇肉,齿尖轻轻的撕咬,舌头强行破开对方紧闭的唇弯,用力搅缠在一起。 他的动作越来越激烈,甚至激动的胸脯起伏不断。 江让被他正面按倒在洁白的床榻上,陈俨玉单手抵住青年饱满的胸脯,另一只手颤抖着拽下银边眼镜丢在一边。 男人伏下身体,头颅埋在beta的颈侧颤抖不已。 空气中的花香愈发浓烈,浓烈到近乎发苦的地步。 “砰砰砰——” 砸门的声音陡然响起。 屋内的两人并没有受到影响。 “砰砰砰砰砰——” 砸门的声音愈发激烈,甚至到了癫狂的地步。 江让抵住男人想再次靠近的嘴唇,抖着眼睫轻声道:“有人” 陈俨玉闷黑的眼眸沉迷似的锁着青年,他喉头轻轻滑动,忽地别开眼,用力地将五指插.入短密的发丝往后捋,男人满脸烦躁,憋红着脸,一边下床一边骂骂咧咧地去开门。 只是,陈俨玉刚一开门,迎面就被高挑削瘦的男人的一拳头狠狠砸在鼻梁上。 刚想反抗,周围却又涌上一群黑衣的保镖,狠狠将他揍倒在地。 戚郁漆黑的、透着无数血丝的眼死死盯着地上的男人,一字一顿道:“你敢玩他?我弄死你。” 第25章 江让很少见到这副几近疯癫模样的男主人。 戚郁在青年心中的形象似乎总是冷淡、阴郁、阴晴不定的, 如果硬要形容,对方更像是雨夜后陡然泛起的潮雾,是令人无法理解的、不敢踏入的迷障。 那些嘈杂的、刺耳的声音如同一场短促的暴雨, 当稳固的大门将它锁在门外时,它便随之变得细小、缄默,直至被死寂的漩涡彻底吞噬。 房间里一瞬间变得寂静。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动作。 beta依旧维持着半坐在床榻边的模样,他垂着头颅,碎发耷拉在被阴影遮挡的半张脸上,健美的身躯只余下胸膛间细微的呼吸起伏, 而脖颈间刺眼的红却更像是某种难堪的纹身,将他锁在原地, 动弹不得。 “戚先生。”青年这样说着, 慢慢将臀侧将将散开的浴衣重新系回身体。 “很抱歉让您看到这样糟糕的事情。” beta如此自说自话:“其实您不必管我,我是自愿” “闭嘴。” 冷淡的、压抑着情绪的声音暴戾地打断了青年颤抖的音调, 冰冷到近乎刺骨的手腕猛地掐住了beta清瘦了许多的下颌。 江让被迫抬头看到omega那张美艳、森冷,被乌黑长发半掩的精致脸庞。 戚郁依然是美的、艳的, 可青年分明看见对方深红的眼眶、紧绷的颌骨与颤抖到近乎扭曲的面皮。 他猛地用力,让beta靠得自己更近的同时,血红的唇主动去贴吻青年的耳根。 缠绵的、近乎带着血腥气的音调如同蛇鸣一般阴郁道:“江让, 你受得了和他上.床吗?” 戚郁咧唇,慢慢松开冰冷的指尖,他夸张地咯咯笑了几声, 指腹打着圈, 从青年的脸颊按揉到苍白的嘴唇。 “你听到他的声音都想吐吧?” “有多少次,你想过推开他?或是将他踩在脚下、划烂那张脸、砍碎那恶心的头颅?” 愈发癫狂的声音宛如潮湿的雨水一般淋下,又在某一瞬湮灭成灰。 戚郁看到青年苍白、惶然、恐惧的神色, 那样陌生的、不可置信的盯着他的眼神,仿佛看见了什么妖异的鬼怪。 他忽地退后两步,脑海中尖锐的刺痛如火海一般烧了起来,他想起了陈俨玉像死狗一样被拖走时最后一刻对他的诅咒。 “戚郁,你以为在他的心里,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么?” omega忽地低声笑了起来,他捂住嘴唇,浑身轻颤,黑而长的发缠在颊侧、颈窝,像是一把又一把的黑色锁链。 江让恢复了沉默,他静静看着,好半晌,青年苍白的嘴唇才微微动了动,轻轻问道:“那么先生,您今天来这里,是想做什么呢?” beta从未告诉过对方自己的动向,也从未和别墅里的任何人有过通信。 这句话像是一个古怪的、分裂的讯号,它化作一根阴寒的银针,不留情面地扎入了两人的心口。 omega削瘦的脸泛着墙灰般的死白,殷红的唇古怪地弯了起来。 “你不是都知道么?” 他冷漠的看着床上的beta,慢慢的、在青年眼中逐渐熄灭的火光中如此道:“我看上你了,江让。” “除了我,你没有任何选择。” 房间内蔓起一阵窒息般的冷意,好半晌,beta才慢慢深吸一口气,沙哑着嗓音,认命一般轻声道:“好。” 男人没有说话,他分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可那张灰白的脸庞却愈发惨白、可悲,甚至于,那双漆黑无光的眼都变得朦胧、潮湿,仿佛一经挤压,就要渗出无数咸湿的水液。 可青年仍旧没有放过他。 beta平静而无谓的声音宛如利刃一般:“先生,只要您生下孩子我就可以离开了是吗?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现在就在这里吗?” 戚郁从未觉得青年的声音如此刺耳过。 它像是小时候被关禁闭时苍白天窗外喋喋不休的佣人八卦的声音、像是学校里那群alpha冷漠嘲讽的声音、像是所有反对他、告诉他不配的声音。 可悲的是,对于其他人,omega仍有还击的余力,可对江让,就只能任由对方手握利刃、将自己伤得千疮百孔。 戚郁的手腕颤动的厉害,下颌骨的水液顺着颈窝往下蜿蜒,他想说什么,可喉头却被极端的情绪哽住。 omega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会在这一刻死去。 可死亡的阴郁将将试图拉着他沉眠,男人便感觉到一个轻轻的吻如冬日冰凉的雪花般降落到他的唇畔。 戚郁猛地睁眼。 青年放大的脸庞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着闭合,蜜色的面庞覆着淡淡的红。 时间仿佛都静止在了这一刻。 戚郁心口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想:他们像是彼此献上初吻的爱人。 无关强迫、无关勾引、无关任何的意乱情迷。 仿佛这只是一个彼此相爱的吻。 戚郁知道这只是自己自欺欺人的想象,可在这一瞬,他可耻的想要将青年的举动冠上爱情的冠冕。 许是男人的视线过于灼目,江让下意识地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 说不清在哪一刻,暧昧油然而生。 青年的脸更是红如果实,他约莫是架不住这样古怪的情绪,整个人都收不住地想要往回退,可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腕用力握住了他的腰。 江让的腰型很好看,即便是肌肉绷紧也显得十分削瘦,甚至后腰处还有两个漂亮的腰窝,此时却恰好被男人钳制。 戚郁苍白的脸此时漫上一层胭脂似的粉,他漆黑的眼紧紧盯着青年,舌尖如同春日抽芽的植物,轻轻试探。 beta并没有抗拒,可也没有动作。 于是男人便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许,开始小心翼翼地吻了起来。 戚郁的吻与陈俨玉乃至陈景旭都不一样,omega即便动情,也始终带着无限的克制。 他的欲与色挟裹着洪流般的渴求与爱意。 吮吸、舔.吻、吸舌,辗转反侧。 比他更急促的呼吸,是耳边beta忍耐的哼声。 戚郁微微退开半步,漆黑沉郁的眸中闪烁着水光,他轻轻抚着青年涨红的的脸庞,低声道:“我们回家再继续。” 江让也在平复呼吸,好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 beta以为依照男主人的性情,会选择去柔软舒适的主卧。 想不到的是,戚郁扣着他的手,将他带入了他那间对比起来狭小的佣人房。 玻璃窗并未关上,夜间的冷风叫纱帘吹起,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显出一种古怪的温馨与圣洁感。 江让想要去关上玻璃窗,手腕却被一只温凉的指骨轻轻握住。 像是一个暧昧潮湿的讯号,两人身体皆是一僵。 狭小的房屋内慢慢蜿蜒开湿润黏腻的苔藓气息,满的像是即将溢出汁水来。 冷风再次扬起纱帘,年轻的beta已经坐到了白的刺眼的床榻上,脖颈扬起,接受着omega膜拜似的、温柔的吻。 轻轻的、潮热的呼吸在鼻息间纠缠,像是夏夜的暖风。 戚郁低垂着眼,眼眶与鼻尖仿若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的,漫上一层雾气般的碎花汁。 男人哑着嗓音,轻声道:“江让,你会后悔吗?” 江让没有说话,轻垂的眼睫在灯光下映出浅灰的倒影。 戚郁忽然就不敢听了,他用尽力气,吻住了beta的唇,以末日前的绝望拥吻。 半空中的月影被乌云遮蔽,窗外树影朦胧,花丛翕动,只有室内的灯光晃得眼睛刺痛。 江让眼睛微颤,突兀的按住戚郁的凸起的手骨,哑声道:“先生,您是omega,这样能受孕吗?” 戚郁没说话,或者说,他只余下喉头的喘.息。 男人脸色酡红,长发如水一般披散在白到刺目的肌理上,顺着那刺目的白,蜿蜒至身.下的蜜色青年的腹部。 江让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问下去了,眼前逐渐变得朦胧破碎,一切的感官只余下极致的热与潮湿。 月色再次降临,青年恍惚握住omega垂落摇晃的长发,水色的光环溢满他的视野,beta蜜色的皮肤全然被烈火灼烧成了深色的红,尤其是鼓囊的胸口,因为被照顾的过分,而愈发夸张。 江让恍惚的盯着头顶的灯光想,城里的omega为什么和旁人说的都不一样呢? 无数曾在收音机中听过的关于omgea的信息怪异的浮现在耳畔,又因为目光触及上方的戚郁而全部崩塌。 温柔贤淑? 天生受方? 江让再次控制不住地咬紧了omega绸缎似的黑发,眸中的水色如潮涌般充盈,又顺着格外艳色的眼尾滑落。 男人被他拽地头皮刺痛也没有恼怒,只是手头柔柔安抚beta,甚至还柔声细语地哄着青年。 果然这些所谓的新闻消息就跟现实生活中的营销号一样喜欢乱说,beta迷糊地想。 所以城里的omgea能炒人受孕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提起过? 第26章 雾蒙蒙的天光透过浅薄的纱帘细碎地融入狭小、温暖、迷乱的巢穴。 深色的地板上缠着几件揉成一团的衣物, 它们与屋内无处可散的暧昧气息急促地杂糅在一起,明晃晃地昭示着前一夜的抵死疯狂。 床榻已经有些移位了,与床柜间漏出的空隙隐约漏着潮湿咸腥的气息。 而床榻上的青年却睡得正好, 他漂亮的蜜色身体在朦胧的天色下仿若覆上了一层毛绒的莹光,只是那胸膛与腹部的肌理起伏间,有一双白到透亮的手臂缠绕其中, 那手臂薄肌覆盖,修长手骨绷紧,蓝色的青筋鼓胀出来,看上去性张力十足。 许是空气实在闷热, 又或是床单濡湿严重,beta沉睡的眉眼微蹙, 浓密的眼睫下意识地轻颤, 像是捆缚在暗色中振翅欲飞的蝶。 可很快,一双过分白皙的手腕轻轻抚过青年潮红的面庞, 像是藏着无尽的怜惜与爱恋一般地轻轻拨弄beta被细汗濡湿半干的短发。 江让迷迷糊糊地半睁开沉重的眼皮,他实在太累了, 整具身体都像是脱离了掌控,只余下最本能的反应。 睁眼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张放大的、精致无暇的美人面。 男主人此时面色再不复从前那般苍白, 无数胭脂似的红聚在男人的眼皮、鼻尖、脸中,像是朵欲放待放的花苞。 而最吸引人的,是omega身上穿着的一件黑色丝绸的睡裙。 睡裙很短, 并且还是开叉的, 一直露到大腿根才半掩不掩地羞涩起来。 见江让的刚睡醒愣愣的目光落在他的腿间,男人甚至还轻轻将睡裙轻轻掀起,显出一个更加过分私密的角度。 低低哑哑的轻笑在房内响起。 beta恍然像是清醒了一般, 老实保守的本性让他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不仅如此,青年甚至还连滚带爬地往床铺后退了许多,险些从床上栽下去。 低笑声愈发明显了,好一会儿,见青年像是实在承受不住了,戚郁才半坐起身,长发缠在肩头,漆黑的眸中仿若含着波澜的春水,男人低声道:“江让,早餐已经做好了,洗漱一下下去吃点吧。” 青年没吭声,轻垂着头,手上攥着灰色的被褥,死死掩住自己酸痛的腰腹。 戚郁了解beta的性子,也清楚青年因为受农村观念影响,很容易钻牛角尖。 于是,男人慢慢眯眼,像是不经意一般地提起道:“今天别墅佣人们都休假了,早餐是我准备的。” “你知道的,”omega脸上浮起一层羞涩的红晕,垂着眼轻声道:“我是第一次,你总得安抚安抚我,不是吗?” 近乎露骨的、毫无遮蔽的话语让江让整个人都唰的红透了,青年只觉得脑子被烧成了一团浆糊,根本没有什么精力想一些其他的东西,beta捏紧手中的被褥,下意识结结巴巴道:“戚、戚先生” 男主人润泽的红唇勾起一个弧度,艳美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成熟风韵,他谴责一般柔声道:“现在没有别人,还叫我戚先生吗?” 温凉苍白的手腕如蛇类的躯壳一般,缓缓爬上beta的腰身,恍神间,蛇妖轻轻伏在青年的肩头,阴美轻呵道:“你该喊我戚郁。” 蜜色青年的眼皮颤动得厉害,死死捏紧的手腕也被美丽的男主人轻轻瓦解。 意志力的溃散总是一瞬间的,江让也不知道自己的呼吸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急促、难堪。 总之,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美艳阴冷的男主人已经轻轻吻别了他的唇角,两人的唇线之间颤颤巍巍地勾着一抹泛着朦胧光彩的银丝。 这实在、实在是 可怜的老实人根本没多少经验,被迷得晕头转向,健气英俊的身体被男人趁机掌控的彻底,连私密的内衣都是由男人轻哄着换上的。 一直以来,beta基本都是照顾人的那个,如今被一个美丽的omega哄着、服侍着,甚至对方连饭菜都打算喂到自己嘴边,江让终于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 beta控制不住紧张地搓揉着柔顺的衣角,眼睛垂着,看都不敢多看男主人一眼。 他的嗓音紧促道:“先生,您不用、不用这样的。” 戚郁并没有勉强beta,他十分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但男人也并没有让气氛冷下来。 在商场上无往不利的男人十分清楚人性,许多事后的人总是难免生出后悔或是一些糟糕的情绪。 尤其是青年还算是他半强迫半勾引到手的,男人不会给他任何能够思考或是后悔的机会。 于是,没有等到beta提及,男人便主动抓住青年最关心的问题,不紧不慢地道:“江让,前几天,我之前联系过的对渐冻症这方面颇有研究的医学专家就已经抵达峤城了。” 江让果然愣住了,omega抿唇,向来阴冷的面容此时竟显出几分温情,贴心道:“专家们已经为叔叔检查过身体情况,并且也针对性的出了具体的缓解治疗方案,如果不出意外,不出两天,叔叔就能醒了。” “我今早安排叔叔去了最好的病房,请了几位对这种病症很有经验的护工去轮班照顾叔叔,你不用担心那边的情况。” 这番话说完,青年果然眼睛亮了起来,江让的眼睛是微微下垂的,睫毛很长,此时黑色的瞳仁看过来,衬着那张麦色的、轮廓清晰的面庞,竟有种纯然的、朴素的俊美。 青年似乎感激坏了,手掌紧促地握着,面容眼眶都显出细微的红,他嘴笨的、含糊不清地道谢:“先、先生,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您。” 戚郁不由得心软下来,上齿轻轻磨了磨,只觉得青年可怜可爱的不行。 他将冰冷的手腕轻轻搭在青年的滚烫的手掌上,安抚似地拍了拍,柔下嗓音道:“好了,快吃饭吧。” 说完,长发别在耳后的男主人便起身,亲自将温着的粥煲揭开,为青年和自己各盛了一碗。 江让这会儿刚知道这样一个好消息,还未从情绪中完全剥落,但很快的,青年便突兀地听到身畔的男主人轻声痛呼一声,随之而来的,是瓷勺落入粥碗发出清脆的响声。 beta心头一惊,赶忙看过去。 只见男人惨白的脸都微微浮起几分应激似的红,细眉紧促,眼眶更是多了一圈深红,漆黑的眸子被一层鼓胀的水光包裹,水液欲落未落。 见江让注意到他了,omega忍不住轻声道:“烫到了。” 江让更急了,这会儿倒是全然想不起来夜里男主人折腾他的招数,脑子里光记着omgea易敏易碎的体质了。 beta急得起身凑近对方,一只手握住男主人削瘦的下颌,紧张道:“先生,张嘴。” 戚郁阴森美艳的眼尾慢慢滑下细碎的水液,他听话地轻嗯,慢慢张唇,吐出被烫的通红的舌尖。 这样的举动过分的妖气,甚至不像是被烫得疼了,反倒像是被青年玩得爽了。 但老实人这会儿心里哪有那些念头,青年半垂着头,认认真真地为男主人检查情况,随后匆匆上楼取下先前医生配过的omega适用的水液型外敷药水。 江让蹙着眉取下消毒盘,用干净的棉签蘸取药水,低声细心嘱咐道:“先生,嘴唇张开,舌头尽量吐出来,不要闭合。” 戚郁面色近乎迷离起来,他慢慢依照青年的意思,一丝不苟的完成动作,手掌也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江让轻轻呼气,凑近一些,用棉签轻轻在男人猩红的舌尖上点上药水。 但只是点了一下,男主人便再次痛呼起来,下意识远离了一些。 戚郁含着泪,轻声含糊:“江让,你轻点啊。” beta手上一抖,缓过神来,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睫颤的厉害,蜜色的额头慢慢覆上一层细汗,拿着棉签的手掌更是抖得愈发厉害了。 omega轻轻叹气,他轻轻抽走了青年手中的棉签,低声道:“直接用手吧。” 江让喉头上下滑动,有过亲密后的两人哪怕是无意的接触都难免浮想联翩,更不用说两人这会虽然只是上药,但言辞与动作却十分有歧义。 beta再不敢多看男主人,只垂着眼,用拇指沾着药水,一手再次卡住男人削尖的下颌,右手拇指探上舌尖,轻轻按揉上药。 江让只觉得额头的细汗顺着下颌慢慢往下滑动,他喉头干涩的要命,脑海中各种画面浮现。 正当他再也受不住的时候,口袋里手机的铃声突兀的振动了起来。 江让猛地喘出一口气,整个人夸张地拖带着椅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青年没再看男人一眼,只紧张的将右手上晶莹的水液擦干净,随后打开了手机。 手机上浮现的是一串熟悉的号码与过分亲昵的称呼。 “亲亲阿柳老婆” 江让一瞬间脸色苍白。 手机和手机卡是江让亲自给杭柳办的,当时的青年刚跟着江让来到峤城,江让也没法一天到晚守在医院,索性给杭柳买了手机办了卡。 这个备注还是杭柳当时要他改的,说是要让青年时刻记好家里还有人在等他。 电话接通的一瞬间,江让喉头干涩异常,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杭柳的声音很快从手机那头传来,青年的声音有些掩饰不住的疲惫与低落。 “阿让,你怎么才接电话?” 青年质问的声音带着几分脆弱,他颤声问道:“昨晚你到底去哪了?你说你与别人去约谈募捐的事情,可是阿让,你就忙到连回一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两人一瞬间都沉默了下来,江让张唇,半晌眼眶控制不住的红了几分,竟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杭柳才缓下声音,他努力压抑情绪,温声道:“好了,阿让,我没有对你发脾气的意思,你先回来好不好?” 青年说着,语气有些哽咽:“我我很害怕,我睡不着觉,阿让,我怕你不要我了。” 江让张了张唇,刚想说什么,手机却被一双苍白的手腕拿了过去。 戚郁对青年缓和点点头,轻声道:“你别说话,我来和他谈。” beta根本听不进去,他显然怕极了男主人会在杭柳面前毫不留情面地捅破两人肮脏的交易。 可omega却凑近青年的耳畔,低声道:“放心,江让,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不会乱说话的。” 江让这才冷静下来几分。 戚郁这会儿已经和杭柳说上话了,男人在面对旁人时,气势肉眼可见得变化巨大,言辞斯文却犀利,浑然一副上位者的模样。 “您好,我是江让在峤城的雇主,这段时间听说了他忙于父亲的病情,我正巧认识这方面的医学专家,就顺手帮忙了。” 那边似乎说了什么,江让听不真切,只见戚郁慢慢点头,漆黑的眼注视着江让,平静道:“我一直很满意江让的工作态度,也很高兴能帮到他。” “只是,作为补偿,他这段时间可能得忙一些,跟在我身边处理事务。” 男人垂着眼,慢慢摩挲着食指,好半晌,他忽地眯眼,意味深长道:“你是说你也想来这边应聘?” “可以是可以,只是你不问问江让的意思么?” 江让有一瞬的思绪空白,连后背都渗出细微的冷汗,他不由分说地拿过戚郁手中的手机,低声急促道:“阿柳,你你身体不好,怎么能出来做工?” 青年说的磕绊,话语中潜藏的恐惧与崩裂近乎要摆在明面上。 可电话那头的杭柳的语气却温柔又轻快道:“阿让,那有什么关系?家里现在就靠你一个人挣钱,太辛苦了,我也想帮帮你,你的雇主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我来也可以帮你分担一些负担” “阿柳!”青年语气近乎急促,他咽了咽口水,压着嗓音道:“听话,你不能来。”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淡了几分,好半晌,杭柳才突兀道:“阿让,你是在怕什么吗?” 江让呼吸一窒,手指颤抖,竟不知道说什么。 好半晌,beta才听见电话那头的杭柳轻声道:“阿让,我只是想自己能有点用。” 江让手指攥紧,好半晌,喉头才低低应了一句。 他没法拒绝杭柳的要求。 他对不起阿柳,对不起他们的誓言,更对不起阿柳的信任。 青年失神的听着电话那头的浅浅呼吸声,半晌,主动按断了通话。 第27章 “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了, 李家别墅的佣人基本是两人一间” 中年的管家先生说着顿了一顿,面上的笑容丝毫不变道:“先生特意提过照料你一些,你平时只需要跟随他们打扫大厅, 做些杂务即可,如果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来问我。” 已经换上佣人服饰的柔弱beta慢慢抿唇, 好半晌,他露出一个略显憔悴的笑容道:“好的,非常感谢先生以及您的照顾,只是” 杭柳有些不好意思的温声道:“我能问问, 阿让、江让住在哪里吗?” 管家上下打量着beta,半晌面色不动道:“江让是先生的贴身仆从, 自然住在先生主卧的旁边。” “杭先生, 恕我提醒一句,在李家别墅里, 有些问题还是少问些比较好。” 杭柳眉头微凝,半晌还是颔首应下, 表现得像只温顺的、毫无脾气的绵羊。 管家见状点头,不再多心,只嘱咐青年先去前厅候着。 这是杭柳第一次见到如此华贵的宅邸, 古典西式的风格让它看上去如油画般美丽,它坐落在权势与金钱的中央,厚重别开的大门雕花精致, 花园的小径铺着清透的鹅卵石, 衬得连路边的花草都显得极为娇贵。 而比这些更美、更灼目的,是晨间花园的小亭,与小亭中的beta与omega。 像是诗词与画卷中描述的爱情赞颂一般, 一身黑色长风衣的美丽omega优雅地坐在缠枝藤椅上,手畔的晨点一口未动,他看上去苦恼极了,似乎因为某些原因,即便脸色如此苍白虚弱,男主人也依旧不肯进食。 而他身边站着的高大beta仆从则是耐心极了。 青年先是试了试碗的温度,随后拿起金边瓷勺慢慢搅拌、时不时垂头吹了吹碗内的粥。最后,俊俏的beta低声对着男主人说了什么,哄得人高兴了,男人才慢慢垂下头,就着青年的手腕含下一口粥水。 beta看上去熟练极了,无论是哄人的耐心姿态、还是拭去omega唇边水液的动作。 他看上去像是一位再合格不过的丈夫,耐心、温柔地照顾那位美艳、依赖他的妻子。 细碎的晨间初阳眷顾地笼罩在他们水色含情的眉眼上,亭边象征着爱情的红色玫瑰肆意生长,一切都美好得近乎令人嫉恨。 杭柳不知道自己站在一旁看了多久,他只觉得周身恍若坠入寒冷的深潭,那刺骨的、潮湿的冷意混杂着冰冷的阳光,仿佛要将他的骨头缝都刺穿才好。 “先生和江让看上去真的很般配啊” 旁边有仆人在低声的窃窃私语,他们候在一边,看上去十分清闲,甚至有闲工夫聊起主家的八卦。 “对了,你们不觉得从江让第一天来,先生就对他十分特殊吗?” 另一个仆人点头道:“确实,当时我们都以为先生得赶他出去呢,谁能想到后来先生会那样依赖喜欢他” “诶诶,你们觉得,他们多久会宣布恋情订婚啊?” 仆人们低声聊着,其中一个青年注意到站在一旁面容僵硬到近乎青白的杭柳,有些惊讶道:“你是新来的吗?” 杭柳脸色难看地掐紧手腕,他面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是啊对了,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呢?” 仆人们便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可还没等仆人们将话说完,面色青白的beta便轻声打断道:“你们不知道吗?江让老家好像有一个没过门的未婚妻,他们很是相爱呢。” 人群中静了一瞬,半晌,其中一个面容阴柔的仆人不甚至在意道:“还真没听说过江让有个未婚妻呢,不过未婚妻算什么,又没结婚领证,再说,江让如今要是攀上戚先生,那可就算是飞黄腾达了!” 不少人对他的话表示了赞同。 杭柳手掌攥紧,脸色的笑容近乎僵至扭曲:“阿、江让看上去不像那样的人。” 仆人瞥beta一眼,道:“你不会也看上江让了吧?确实,他算是个优质的结婚对象,体贴又能干,不过我劝你还是早点放了念想吧。这里是李家,如今算得上是戚先生的一言堂,戚先生早看上他了,连omega的开放权限都交给他了。” 他说着,惆怅的摇摇头道:“我们这些人啊,哪里能比得上戚先生。” 几人正说着,那边的雇主与青年已经用完早餐,朝这边走过来了。 所有的仆人立马乖顺下来,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杭柳眼看着青年见到他后愈发不自然的表情,指甲用力抠挖得近乎泛白。 可他依旧要保持着面上的柔弱、无助。 他不能嫉妒、不能歇斯底里、不能生气。 他一直都知道,江让最是怜爱他这副病弱柔软的模样了。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江让虽然确实为他停留下来了,可青年那张蜜色俊朗的面容上却再没有露出从前每次见到他的喜悦、充斥着朦胧恋慕的温柔了。 beta不看他的眼睛,表情沉默而灰暗,甚至连零星关切的话语都显得如此敷衍、不堪。 这样的对比实在鲜明又惨烈,杭柳只觉得自己像是正踩在悬崖边的旅人,粉身碎骨的绝望时时刻刻笼罩着他,令他痛苦之余连求救都无法做到。 他甚至只敢笑着,故作不在意的对青年柔声道:“阿让,你要是忙,就先去吧,我这边没什么问题,不用担心我。” 江让听他这般说,终于抿了抿唇,低低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歉疚道:“好,阿柳,你有什么事都第一时间来找我,我这边和先生要去公司,可能晚上才会回来。” 杭柳微红的眼眶轻轻眨了眨,他什么话都没说,他吞刀一般压抑下所有的猜疑、情绪,只露出温柔贤淑的一面。 他伸出透白的手腕,轻轻拂过心爱的青年额边被风扬起的碎发,柔声道:“好,我等你。” 江让眼中的怜惜愈发明显了,他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唇,却又只余下沉默。 男主人那边约莫已经等的不耐烦了,长发男人站在不远处,闷黑无光的眼直勾勾得盯着两人。 江让没再多说,显然,他对杭柳再多的怜惜也抵不过那位戚先生的一眼。 beta漂亮健美的身形愈走愈远,最后与黑衣的omega并肩而行。 不远处,有风带来青年与男人低低的声音。 “怎么这么慢?就这么舍不得?” “阿柳他” 杭柳慢慢收回眼神,柔和的眸底闪过几分晦暗。 * 江让这一天的情绪都不高、频频走神。 他心中到底挂念未婚妻,又满是愧疚的不敢面对对方,好在男主人体贴的并没有计较。 天色渐暗,江让疲惫地从浴室出来,打开自己那间小屋的门,将将关上的一瞬,身后便被一双温热的手臂用力笼抱住。 “阿让” 带着哭腔的沙哑声线低低从后背处传来。 那泣音中充斥着委屈、难堪、低落,江让甚至能感觉到脊背处温热的、逐渐蔓延开的水液。 杭柳哭了。 青年一瞬间慌了,杭柳向来柔软坚强,不会这样毫无理由的哭泣。 江让赶忙转身,半搂住青年的腰身,见杭柳一张脸哭得粉白,眼眶红的可怜,又是心疼又是着急,颤着嗓音道:“阿柳、阿柳,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跟我说说好不好?” 杭柳半伏在青年健壮的肩头,眼眶的水液顺着脸颊一滴滴往下滑落,他哭得弱柳扶风,可怜至极,任凭beta如何哄也不肯说原因。 江让没办法,只好一手搂着青年,一手轻轻帮对方顺气。 好半晌,杭柳才慢慢缓过劲来。 青年整张脸都是白与粉,令人轻易联想到柔弱的小动物,他轻轻顺气,别过脸,低声道:“阿让,你、你今天在外面对我太冷淡了。” 江让现在哪还能想得起什么愧疚、背叛,杭柳一哭他脑子就一片空白,只余下心脏鼓胀地跳动。 蜜色青年压着嗓子柔声哄道:“阿柳,是我错了,你别气,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杭柳垂着眼,睫毛轻颤:“不好。” 说完这句话后,他忽地抬眸,一双水洗过的墨色眼眸染着星星点点的红,他盯着江让,轻声细语道:“阿让,今天有人跟我说,你和那位戚先生关系不正当。” 江让一瞬间心底一慌,脑子里像是猛地被倒灌进一壶滚烫的开水,灼烧的烫意痛得他理智全失、血肉模糊。 青年从没想过,这样难堪的事会这么快暴露在他的阿柳面前。 他知道自己卑劣,不该耽误杭柳,该早些说清楚的,可他恐惧见到昔日互相朦胧喜欢的恋人会对他报以恶意与嫌恶。 干裂的嘴唇像是生了锈一般,怎么也提不起、张不开。 江让闭了闭眼,手掌攥紧,就在他心中天人交战之际,耳畔却忽地传来青年愤恨恼火的声音。 杭柳看上去单纯极了,他以一种无比信任的姿态看着江让,柔弱的声线微哑道:“他们真的太过分了,阿让,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也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对吗?” 江让抿唇,忽地不敢再看下去了,他害怕看到杭柳眼中的信任、也害怕看到青年的一颗真心。 他想说出一切的真相,可下一瞬,杭柳轻轻闭眼,以一个吻封缄了他的唇。 江让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眸底恍惚了起来。 这是他们之间极少数的亲密。 虽说两人是未婚夫妻的身份,可乡下风言风语多,江让惯来守礼、杭柳又矜持,所以两人除却拥抱与牵手,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的亲密接触,纯的不可思议。 江让只觉得脑子几乎乱成了一团浆糊,鼻息间尽是青年身上清淡的香气,或许是沐浴露、或许是肥皂的香气。 和omega或是alpha的信息素不一样,杭柳身上的味道让人很是安心、舒适,像是疲惫困顿久了,好不容易触碰到的床单与被褥上温暖的气息。 许是察觉到青年的走神,未婚妻眸光微怒,惩罚性地咬住了beta的唇肉。 杭柳是有虎牙的,也因此,稍加失控,江让的嘴唇就被含咬得微微红肿了起来。 “嘶——” 青年没忍住微微蹙眉,疼得轻嘶。 他们都青涩的近乎无措,而杭柳见咬疼了青年,一下子慌了神,一手握住青年的手腕,凑上前柔柔弱弱的道歉道:“阿让,对不起,我、是我太用力了吗?” 江让一手捂住上唇,一手半捂住红温的脸颊,也不会说话了,只知道支支吾吾地摇头。 杭柳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声道:“笨蛋阿让。” 江让的脸立马变得更红了,头顶像是要冒出蒸汽来一般。 眼见两人气氛向好,江让床头柜上的铃铛摆件忽的传来嘶嘶哑哑的电音。 半晌,那电音逐渐转变成了一个男人平静的、低低哑哑的阴冷嗓音。 “江让,到我这边来。” 江让忽得浑身一冷,突然想起来,这个铃铛摆件的作用是全凭戚郁的想法。 如果对方想的话,它就是一个最佳的监听器。 第28章 江让的心脏跳得很快, 连敲门的声音都无法掩盖住。 主卧内静得异常的,苔藓气息从门缝下如某种水生动物的触角一般鼓胀溢出,令人联想到被塑料袋闷死的、腐臭的海水动物。 敲门声在过分死寂的对比下甚至显得吵闹, beta心中的不安愈发尖锐,像是针尖对准了气球,却不知爆发会在哪一刻。 “咔哒。” 江让终于还是紧张不安地扣住门把手, 打开了主卧的门。 打开门的一瞬,青年近乎有一瞬间的失语。 那是一片过分暗淡的、灰色的世界。 毫无温度的亮色是由一盏极小的床头柜的小熊台灯散发出来的,它可怜的近乎不存在。 可它确实又是存在的。 江让甚至记得它为何存在。 这盏台灯是某次青年去书店寄信的时候店家送的,它小的可怜, 造型粗糙,浑身也没什么色彩。 bete当时将它带回别墅的时候, 见男主人对它十分感兴趣, 便送给了对方。 江让当时其实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omega似乎并不介意, 甚至将这只与主人品味格外迥异的粗糙小熊认认真真地摆放在床头,每天都会亲自为它擦拭灰尘。 青年记得男主人曾如此对他说过, 他说,江让,你不觉得它很像你吗? 江让喉头微微泛紧, 他的视线就着那样微弱的灯光触及如同飓风过境的房间,只觉得心脏震颤。 漂亮厚重的深色地毯上尽是剪碎的床布碎片、砸碎的花瓶瓷片,甚至墙壁上男主人的大框幅相片上男人惨白的脸也被扯得细碎, 乍一看上去诡异的像是墓地复活的鬼魂。 只有那盏小熊台灯完好无损的站在原地, 它依旧是乖巧、粗糙、便宜的,可阵阵黑色的潮水中,只有它是唯一的色彩。 离它最近的是近乎被剥皮抽骨的床榻, 它已经不剩下什么了,只余下一层薄薄的、单调的床单,床单上几乎散满了窒息密度的白色药丸,那药丸几乎要堆成一座坟茔。 而坟茔上坐着披散着长发的艳鬼。 似乎是听到动静,那艳鬼慢慢抬起削尖惨白的脸,漆黑的、仿若死尸的眼球近乎凸出来一般地盯着青年。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正阴森森的盯着青年那红肿的、被旁人吮吸噬咬后的唇。 “江让。” 沙哑的嗓音如此问:“你和他在做什么?” 可问完后,戚郁并没有等江让回答,而是自顾自近乎诡异的平静道:“看看我在问什么,你们可是未婚夫妻,还能做什么呢?” “江让,你和他做的爽吗?” 江让知道这位美艳的男主人只怕正处于病发阶段,对方看起来实在太不正常了—— 戚郁脸色惨白如鬼,眼眶深红到近乎泛黑,他捂住几乎被剧痛撬开的头颅,声音慢慢变得尖锐刺耳:“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我让你闭嘴!” 男人说着,突然抓起身边大把的药丸往嘴唇里塞。 他削瘦的腮帮子一瞬间被撑到近乎恐怖的地步,可因为药丸数量过分庞大,根本吞咽不下去。 江让被男人突然的举动吓得近乎丢了魂,他再也顾不得其他,跨步到戚郁的身边,手掌用力卡住omega的嘴唇,逼迫对方吐出药丸。 青年手上动作着,眼眶不自知的红了。 江让不仅仅是惧怕,还有无穷尽的心惊肉跳、精神上被眼前这一幕折磨的崩溃以及不合时宜的、对男人病态的心疼。 omega咳得异常剧烈,嘴唇红的像是要吐出鲜血,仿佛下一瞬便要将心肝脾肺都咳出来才好。 他咳得口水都吐了出来,惨白虚汗的额头青筋鼓胀,可他看着眼前青年担忧、心疼自己的模样,却突然笑了出来。 男人笑得病态又神经质,他哑着嗓子,用尽全力地阴毒道:“江让,你是我买来的,我们床都上了,孩子都还没怀上,你怎么敢背着我乱搞?!” “你就这么等不及吗——” “戚郁!” 青年突然忍无可忍地第一次喊出了雇主的名字。 beta看上去憋屈的近乎崩溃,显然,脾气再好的人也无法一直忍受莫须有的污蔑。 江让脖子上鼓起一片青筋,蜜色的面颊在灯光下如同刀刻一般的锋锐俊美,他一字一顿地对逐渐安静下来的omega道:“我和杭柳什么都没做,也不会做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需要我保证吗?孩子从你肚子里爬出来之前,我绝不会背叛你。” 男人近乎失神地仰头看着青年,黑色的长发从他的肩头往后拉拽着滑至脊背。 戚郁喉头鼓动的厉害,苍白如鬼的皮.肉上也慢慢渗出古怪的粉意。 他突然轻声道:“江让,我们做吧,就现在。” 江让按了按太阳穴,近乎无奈道:“戚先生,您现在需要看医生,而不是想这些” “叫我戚郁。”男人直勾勾的看着他,哑声道。 江让深吸一口气,从善如流道:“戚郁,你现在生病了,我们得先去看病,我出去叫管家帮忙叫一下医生。” 青年说着,转身便要离开,但很快,他的动作再次顿住。 因为江让看见了男人手中握着大把的药丸,仿佛只要他一旦离开,男人便会将他们全部吞下去。 这是个完完全全、不顾自己死活的疯子。 江让咬牙,还是没敢离开,手机又没有带在身上,青年现在简直拿他毫无办法。 omega的漆黑的眸子已经全然蒙上了水光,他的眼神是如此朦胧迷离,像是完全沉浸入了一个满是江让的世界里。 男人灯光下白如墙灰的手臂慢慢缠上了青年的脖颈,在吻下去之前,他的呼吸变得慢慢急促,像是一种古怪的痒意蔓延进了骨缝中,使他无法自持冷静。 戚郁轻轻附在江让的耳畔道:“阿让,给我一个孩子吧。” omega如有生命一般的长发再次如同触角一般覆盖上青年的身体。 它们或弯曲、或纠缠、或蔓延入beta的口腔中、脖颈间。 江让或许是想拒绝的。 可男人丝毫没有给他机会。 戚郁的力气其实一点都不小,甚至在某些瞬间能完完全全压制beta。 江让被对方控住的手腕近乎动弹不得。 年轻人其实并不太懂得克制自己,他们往往尝到了某种滋味,便会从精神上滋生出依赖性的渴望。 尤其是戚郁又格外口无遮掩。 江让最后还记得男人慢慢抚摸着他自己白皙的肚皮,一边抚摸一边伏在江让的耳畔哑着嗓音道:“江让,孩子就在这啊。” 他说着牵过青年的手掌按在他漂亮的、肌肉起伏的腹部,面上的粉白的如敷粉的艳鬼,他喃喃道:“江让,你摸到了吗?孩子在这里,他很快就会出来,他会喊你爸爸。” 说着,omega露出一个幸福沉醉的笑容道:“江让,这是我们的孩子。” 江让被他不间断说的心口发麻,竟当真生出一种仿佛男人下一瞬就该挺着肚子生孩子的错觉。 可当下的情况实在荒谬,哪有孕夫能这样使劲的呢? 青年迷迷糊糊睡着前想,戚郁这样用力,会不会让孩子流产? * 杭柳并没有离开江让的房间。 青年临走前告诉他,雇主有些头疼的毛病,可能是病发了,需要他去照料,很快就会回来,青年可以留在他房间里好好休息。 杭柳当时红着脸答应了。 其实青年尚且沉浸在那个吻中,这确实是他的初吻,杭柳现下甚至是有些懊悔的,他怕江让会觉得他太过轻浮、不懂矜持。 可他也是喜悦的,他喜欢江让,其实无所谓风俗那一套,只是他的未婚夫平日里太过正经羞涩,他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如狼似虎。 母亲曾告诉过他,男人的贞洁才是最好的嫁妆。 所以他在婚前一直努力保持着温柔、贤淑、大方、矜持、纯洁的品性。 杭柳一直渴望在新婚之夜能将自己的一切袒露在江让面前。 只有这样,他们才是算是完整的成为彼此的爱人、共度一生的家人。 “嗡嗡嗡——” 手机的震动声连绵不断的传入耳膜。 杭柳抿唇,下意识拿过自己的手机查看,发现并不是自己的手机发出的声音。 于是青年的视线开始四下搜索了起来。 很快,他就在书桌上看到青年匆忙间未曾来得及带走的手机。 江让的手机是没有设置密码的,杭柳心中鼓动,他知道私自看青年的手机是很不好的行为,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窥私欲。 他忍不住的想要“查岗”,以此证明青年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爱情。 只是,当杭柳按开手机的一瞬间,系统便自动弹出来一个穿着黑色丝缎睡裙的风骚omega。 omega长发及腰,面容艳美,他露出光滑的大腿,迷离的看向摄像头的方向。 明摆着的诱惑与勾引。 上次杭柳没机会看清那个浪荡omega的脸,这次他倒是看得再清楚不过。 只是当杭柳看清对方的脸的一瞬间,只觉得血液从血脉逆流,他近乎生出一种恶心、恨不得扒了对方衣服、扇对方脸的冲动。 杭柳一直都知道有个骚.货在见缝插针地给江让发私密照,但他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那看上去人模人样、斯文从容的戚家寡夫! 自己都是个赘过人的二手货了,还好意思勾引有未婚妻的江让,简直无耻至极! 杭柳面无表情,手指却死死捏着手机屏幕,一张张往后翻照片。 青年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直到他看到一张omega与beta接吻的照片,杭柳终于彻底坐不住了。 他猛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便打开了门,他无法放心江让与那个不要脸的omega待在一起。 杭柳头痛欲裂的想,万一对方将青年勾上床了怎么办? 他的阿让那么老实单纯,恐怕都不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是,当杭柳将将打开房门时,却看到门口站着的管家与几位保镖及医生。 管家的笑容依旧一丝不苟,只是在昏暗苍白的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怪异,管家微笑道:“杭先生,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做什么?” 杭柳脸色苍白,勉强道:“管家先生,江让是我的未婚夫,我担心他,我要去找他。” 管家表情不变,只是话中的意思却让人血管冰冷。 “杭先生,请您认清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江先生,您还不一定能踏入这道门。” “如果您不配合我们,硬是要在主家休憩的时候胡闹,那么我们会采取一定的措施,让您闭嘴。” 杭柳手指紧扣,近乎被逼着退回了房间。 这一夜青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他近乎疯了一样地将江让的手机翻了个遍。 其实江让的私生活很干净,手机里的号码就那几个人,也没有在社交软件上乱聊,但杭柳还是魔怔了似的一遍遍去搜查,一直到确定再没有其他人。 时间在这样近乎静止的空间中度过,心脏跳动的剧烈,像是下一瞬便要挣脱身体的囚笼,彻底爆裂开来。 当杭柳有意识的时候,天色早已大白。 青年手臂撑在桌上,颓废似地抹了一把憔悴苍白的脸颊。泪痕让他的整张脸都变得干燥而刺痛。若是从前,杭柳会相当在意,可现在,他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仪表。 如今的他只会不停的、近乎钻牛角尖的想: 江让还是没有回来。 一整个晚上,他会在做什么? 会和那个勾引他的omega接吻、甚至上.床吗? 会哪怕有一瞬想起,他一直在等他吗? 杭柳觉得很累,难捱的累,他本就天生体弱,如今这样熬了一整夜,眼睑下青了一圈不说,整个人更是苍白虚弱的近乎透明,仿佛下一瞬便要消失不见了。 “笃笃笃。” 轻柔的敲门声从门外传来。 杭柳一瞬间清醒过来,他微微舔了舔唇,努力让惨白干裂的嘴唇看上去不再那样糟糕。 他知道,来敲门的一定是阿让。 青年抿唇,慢慢拉开房门,果然看到了站在门前的蜜色青年。 江让看上去状态并不差,或许是昨晚休息的很好,此时的他看上去甚至算得上神采飞扬。 只是 杭柳微微扯唇,注意到了青年麦色的脖颈处有几道区别很大的深红色印记。 太明显了、又太隐蔽了,像是外面的三在故意对他炫耀一般。 江让丝毫没有发现杭柳的异常,青年显然完全被刚得到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只顾着对杭柳兴奋道:“阿柳,刚刚医院那边来消息了,爸终于醒了!” 第29章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平坦的公路上。 司机一手紧紧扶着方向盘, 另一只手忍不住擦了擦额头冒出的虚汗。 他轻轻瞄了眼后视镜中古怪的情形,又迅速收回眼神,再不敢多看一眼。 只见后视镜中赫然映衬出三人略显拥挤的身影。 最左边坐着的别墅男主人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正式的白色西装, 乌黑的长发半扎在脑后,以一根古朴的木簪盘了一个小髻,戚郁应当是敷了粉, 整张脸不再是毫无血色的白,反倒多了几丝被滋润后健康、莹润的色泽。 男主人向来冷淡阴郁,如今在江让面前倒是全然换了一副性子,不仅贴得青年极近, 甚至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那双掩藏在堆叠衣袖下的手掌也死死扣住了身边人的指骨。 而最右边坐着的, 则是江让名义上的未婚妻。 未婚妻身形瘦美, 整个人病弱而不失昳丽,他看上去十分柔弱、谨慎, 一张脸苍白如纸,平白惹人心疼。 他并不主动往江让身上靠, 未婚妻始终恪守着与青年的距离,即使他的眼、他的心都落在beta身上;即使他想吻一吻对方明亮的眼、额角翘起的发丝、甚至是对方发呆时可爱的神情。 但他始终忍耐着、端坐着。 可又正因为绷得过紧、端得太过,当车辆减速时, 他柔弱的身体无从支撑,最后便只能“不小心”“惊慌失措”地摔进江让的怀里。 可以说,车辆行驶的整个过程中, 只有beta是真正的老实, 他没有任何调情的意识和海王的手段,也不甚明白另外两人争风吃醋的手段。 江让只是觉得气氛奇怪,雇主今天的态度过分粘人, 不仅早上莫名其妙一定要他挑一身好看的衣裳,车上还非要和他牵着手。 也正因为一只手被戚郁死死控制着,当未婚妻娇柔无助地摔进自己怀里的时候,青年就只能勉强用一只手去支撑着对方的腰身。 不仅如此,beta本就身形健美,即便另外两人身形稍显削瘦,但三个大男人一起坐在后座还是拥挤的过分。 江让可以明确的感觉到自己臀围两侧分别传来的灼热温度,以及大腿抵着大腿、膝盖抵着膝盖的局促与无助。 便是车内开了空调也无济于事,青年两头忙活,急的后背都冒出虚汗。 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江让简直有苦难言。 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时候,beta总算是松了口气,只是,等到该下车的时候,青年又犯了难。 只见两边的车门皆是大开,男主人和未婚妻同时对他伸出了手。 江让有一瞬间很想从前面逃跑,但他到底忍住了这样离奇的冲动,老实人尴尬地直摆手,婉拒了两人的好意,闷着头下了车。 三人一起进了医院。 几乎是刚踏入医院的大门,江让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穿着白大褂的医者迎了上来,对方笑容满面、步态从容,似乎是早就接到通知,在大门处候着。 医生看上去对戚郁十分尊敬,一路上领着他们去病房的时候,还十分尽职尽业地交代江父近期的情况及一些新的研究成果。 江让没什么学识,听不懂那些专业名词,但他很清楚,他爹算是有救了。 医生推开高级病房的房门,率先走进去,语气十分熟稔地对床榻上醒来的江父道:“醒来啦,平时还是得注意身体情况,戚先生请的护工和营养师会帮着你调整饮食、针对性做一些训练,平时可得练起来。” 脸色苦态、头发枯黄掺白的江父半靠在整洁干净的病床上,费力地点了点头。 他正要张嘴说什么,却看见房门口站着的年轻beta眼圈红红的,眼睛盯着他,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 医生见状叹了口气,先退了出去。 江父下意识地想要直起身,在儿女面前努力表现出自己好的、健康的一面,可便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他都难以做到。 江让还是没出声,双手捏得紧,手背都崩裂出鼓胀的青筋,他大约是想说什么的,可蓬勃的情绪堵塞在喉头,竟让他连细微的呼吸声都难以发出。 只有那双眼,躲避似地往垂,似是想要掩盖住眸中的情绪,可便是如此,那层薄淡的眼皮也泛上了阴影似的红。 江父叹气,他最是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了,江让的性格有一半是随了他,有什么苦、什么累是从不会跟家里人说一星半点。青年情绪内敛,很少会与他说自己的想法,大部分时候,连受了委屈、心里难受,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出来。 他像是在亲密关系中受过一些被深刻鞭打后的习惯,习惯性地隐忍、习惯性地顺从与奉献。 仿佛青年自己的想法从来不重要,甚至于连他自己都不关注。 他不埋怨江父的拖累、不埋怨生活的痛击,他尝试去接受、去痛苦、义无反顾地爱他们,像是一棵被无数菟丝花吸食生命却依旧坚韧的树。 “小让,到我这边来。” 面容苍白、身形佝偻的父亲如此道。 江让嘴唇翕动,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江父笑了笑,握住青年的手,他似乎想要努力握紧,却因为病症的干扰,整条手臂都在颤抖。 江让忽地反握住他的手,话音带着几分细微的颤抖:“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江父笑笑道:“能有什么事?就是老毛病犯了,哪用这么紧张。” “对了,”中年的男人面色慢慢变得有些忐忑起来:“住在这里很贵吧,小让,我没什么事,也不用麻烦那位戚先生了,回家休息几天就好了。” 江让眼睛彻底红了,哑声道:“爸,你别想那些,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放心?” 一旁穿着白色西装、显得格外雅致温和的男人也温声开口道:“江叔叔,您不用担心我姓戚,单字一个郁,江让在我这里帮工,我也不愿意见他为了您的事儿心力交瘁、两头操劳,您就好好养着,其他的事交给我们就行了。” 江父注意到一旁身形瘦高的男人,omega无论是气质还是面容都十分出众,单看过去,活似从电影投影机里走出来的贵族似的。 江父不过一个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闻言又是局促又是感激,赶忙自己道谢、又是让江让跟人家道谢。 见江父这样,戚郁倒像是有些手足无措了一般,男人漂亮的眉眼轻轻蹙着,居然下意识牵住了江让的手,自己侧身往后稍微躲了躲,做足了omega的柔软态度。 “叔叔,您不用这样,我很喜欢江让,这些不算什么,是我该做的,只要您的病能好起来,我就觉得非常高兴。” 年轻的omega像是不知该如何在长辈面前表达,说着说着,轻轻瞥了江让一眼,像是要让对方帮着自己说一般,粉白无暇的脸都红了一半。 江让也是愚钝,竟察觉不出男人不同往常的态度,就这么帮着对方说起了好话。 三人气氛其乐融融,倒显得一旁始终沉默站着白了脸的杭柳像个局外人。 好半晌,戚郁接到了个电话,许是实在是急事,男人只好抱歉地表示自己公司还有事务,这才先离开了。 临走江父还让江让送人出去。 江让自然不可能拒绝,依言送男人上了车,刚回到病房的时候,却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杭柳默默坐在江父的病床前,双眼红肿得厉害,牙齿咬着唇,绷咬边缘的唇肉泛出刺红的血色,漂亮轻垂的眼中像是溺死了一潭濒死却泛滥的湖。 江让是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他无措地站在伤心欲绝的未婚妻身边,连开口安慰都不知道从何安慰起。 倒是病床上的江父慢慢斟酌着开口问道:“小让啊,你现在老大不小了,工作收入有了,医生那边也说我的情况暂时稳住了,你看看你和小柳的婚事是不是能开始考虑了。” 江让瞳孔微缩,一瞬间喉头干涩,听到江父提起婚事,脑海中想起的竟是昨夜与男主人在床榻上厮混的荒唐事。 beta不敢多想,甚至越是想,便越是痛苦,心脏像是被一只罪恶宽大的手掌密不透风地捏死了,血液的迸溅让青年连眼底都泛上一层浅浅的红。 背叛已经发生,即便再有苦衷,江让也不得不承认,在面对漂亮、美艳的男主人的勾引与诱惑时,自己也有失神沉迷的时刻。 他不是无情无欲的神,普通的、低阶层的人堕落只是一瞬的事,他们往往匮乏的东西过多,这导致欲.望一旦开了口子,便再难缝合。 江让只是一直在麻痹自己,他告诉自己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错,他是无辜的、是被迫被那些上流脏事裹挟入内的。 甚至,青年坚定的认为,他早晚会离开戚郁。 这是无可辩驳的,毕竟他们阶层不匹配、毫无真心,他们只是因欲.望与权力而勾结在一起,早晚会分道扬镳。 见江让避而不答、一副神魂失守的模样,江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父曾是江让与杭柳生出朦胧情愫的见证者。 老实的beta在乡下时什么都依着杭柳,他们很少会有争吵或是红脸的时候,两人时常默契的像是早已步入婚姻的夫妻。 如今这副模样,极大概率是因为今天与他们一同来的那位好心、漂亮的戚先生。 江父想了很多,也隐约清楚依照青年对于感情的忠贞,只会是因为无可奈何的、譬如他这位生病的父亲的缘故而去接受那位戚先生。 江父心中自苦,也觉得对不起杭柳,可他不可能去训斥自己的儿子。江让已经够苦了,青年未必是自愿的、甚至可能是被逼无奈的,他四处奔走为自己,好不容易才获得了希望。 这个过程便是想想都令人心头刺痛。 作为一个父亲,他不舍得,便只能小心地去探问、去期望事情的本质并不是那样令人心碎。 但事实就是,世界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心。 寂静的空气像是一根根尖锐的银针,狠狠扎入床畔病弱青年的身体,无数苍白的光线凝结在青年苍白的脸、红肿的眼上,像是某种刻意的、艺术性的打光。 在这一刻,于未婚妻眉眼处的脆弱与碎裂感达到了某种令人不得不动摇心绪的程度。 杭柳一言不发地起身,他不曾质问青年的背叛、不曾歇斯底里地发泄情绪、不曾自怨自艾的哀叹,他只是用那样沉默、心碎的眸光注视着他深爱的爱人。 半晌,青年慢慢起身离开病房,转身的瞬间,微红眼角的泪垂落至下颌,又慢慢沿着过分白皙的脖颈蔓入衣襟。 潮湿的衣襟晕开了大半,青年也像是要融化在这热泪之中。 江让喉头鼓胀,眼中的红意愈发明显,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青年试图用疼痛警告自己的理智,他知道,他该放阿柳自由的。 他不必也不该再去欺骗、去隐瞒、去伤透对方的心。 轻轻叹息从病床上传来,江父轻声道:“去找他吧,小让,不要让自己遗憾。” “不论什么事,总该有解决的一天。” 江让依旧没动,他像是一尊被冰冻在湖底的雕像,只余下眼眶的红让他看上去还像是拥有人类的生命。 门外隐隐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惊呼“有人晕倒了”。 beta突然动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连江让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或许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或许是出于对青年的担忧,又或许是某些早已被主人沉入湖底的念想在鼓胀作祟。 青年能感觉到心脏重重地跳着,像是被人用锤斧用力砸着,他拨开聚拢的人群,在看到晕倒的人不是杭柳的一瞬间,锤斧消失了。 于是他再度穿过重重人群、长而远的走廊,终于,在医院灰白的楼梯间瞥见青年身影的一瞬间,那刺痛的伤口也消失了。 江让颤着声,唤道:“阿柳。” 那极低的声音堪比夜晚游走的针秒,听着像是从极远、抑或是梦中传来的。 可它就是捆住了青年的腿脚,甚至是身体、喉头、脖颈、眼睛、嘴唇,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因此无法动弹。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们默契的安静着,像是下一秒就该背道而驰。 旁边的病房中仪器的嘀嘀声被空气拉得很长,像是警报、又像是落幕的句号。 心口的跳动与脑海的思绪随着声音愈发浮动,他们默契地同时打破了寂静,可嘴唇却在触及到对方眸中跃动的水色与语焉不详的断句时,再次停了下来。 这一次,是江让先开的口。 青年轻声道:“阿柳,你要去哪里?” 他的声音小心极了,像是哄着孩子的母亲、抑或是惹了妻子生气的丈夫。 杭柳一瞬间泪如雨下。 他张了张唇,终于无法忍耐这段时日的猜疑、疯癫、崩溃。 beta近乎声嘶力竭地哭诉道:“江让,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爱上那个寡夫了?!” 江让咬着牙,赶忙靠近青年安抚道:“阿柳,你冷静一些,你的身体还没好全,医生说不能大喜大悲。” 杭柳根本不听他的话,他用力地推着江让的肩膀,抗拒而崩溃道:“你说啊!你怎么不解释?江让,你就这么没良心,你要折磨我到什么啊!!” 江让红着眼,一边顺着青年的脊背,一边哄道:“不是,我不爱他,我不会爱他。” 杭柳尖声道:“那你为什么要和他做那些亲密的事?你就没想过我吗?如果你想要,可以和我说啊,是我不如他骚吗?” 青年闻言近乎一瞬间白了脸,他心口发冷,这冷意宛如触手一般,近乎爬遍他的五脏六腑。江让抖着手想,原来阿柳已经知道。 他近乎心灰意冷,疲惫的心绪令他连表情都无法做出,痛苦将他包裹起来,隔绝了一切。 可青年这般绝望的、避而不答的态度无疑又刺激到了杭柳。 杭柳忽地用力抱住了青年宽厚的胸膛,他将整张脸都偏执地埋入beta鼓囊的胸部,闷到近乎窒息的声音仿佛从江让的心脏中传出。 柔弱的beta哑着嗓音问:“阿让,你是不是打算不要我了?” 安静。 “阿让,你别不说话好不好,我们解释清楚好吗?” 还是安静。 “阿让,我爱你,你这样做一定是有苦衷的对吗?没事的,这次我可以原谅你” “阿柳。” 这次不再安静,江让的声音近乎诡异的平静,他轻轻推开杭柳,惨白的嘴唇上下翕动,吐出一句近乎令人心碎的话语。 “我们还是算了吧。我会告诉父亲,也会解释清楚是我的问题,至于你家那边还是照旧,免得他们来找你麻烦,以后” 杭柳猛地一愣,突然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他像是失心疯了一样,指甲死死嵌住江让的胳膊,口中的哭声混着气音像是倒吊尖叫的乌鸦。 他不停的道:“不要,我不要,阿让,求你,我求求你别这样,我会害怕的,我、我,对!别人都知道我是你的未婚妻,你要丢下我,以后我怎么活?” 江让垂着眼,哑声道:“阿柳,没事的,我可以送你去其他的地方重新开始,不会有人知道这些,阿柳很干净也很漂亮,一定能找到真正爱你——” 青年的声音带着哽咽,轻声道:“你也爱的人。” 杭柳却不停地摇头,近乎像个疯子一样。 江让抬眸,坚决地拨开了青年的手腕,他红着眼道:“阿柳,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砰——” 刺耳的下跪声近乎将地板砖砸出一个洞来。 江让瞳孔微缩,他下意识要将青年扶起来,可杭柳却死死抱着他腰身,像是情绪彻底崩溃了一般混乱道:“求你了,阿让,我求求你,你别不要我,我求你,我给你磕头好不好——” 柔弱的青年说着竟当真对着江让磕起了头,一下又一下,一声接着一声。 很快,杭柳漂亮白皙的额头就浮出一片恐怖的红紫。 江让近乎被吓住了,一时间竟没能立马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了过来,赶忙半跪下身,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青年,阻止对方近乎自残的行为。 杭柳近乎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他本就体弱,如今又伤到了头,整个人像是一团即将消失在海上的泡沫。 一直到晕过去的前一秒,杭柳还在拉着青年的衣袖,细声无助哭道:“求你了阿让,别不要我,我会死的,真的会死。” 江让死死搂着他,浑身颤抖,血液仿佛都要被冻干了一般。 他哑着声,一字一句保证道:“不会不要你,我不会不要你。” 杭柳苍白着脸,唇边却露出了笑容,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近乎全然消散:“你保证。” 江让哭着道:“我保证,我保证!” beta这才彻底晕死了过去。 江让抖着腿将对方抱起来,迅速送去了诊疗室。 送去的时候,医生见状也是被吓得不轻,杭柳对自己实在心狠,无论是下跪还是磕头,用的都是实在的力气。 青年不仅膝盖青紫一片,额头更是显出一片恐怖的黑紫,因为本来皮肤就白,对比起来便更加恐怖,且那烂碎的伤口还流着深红的血液。 医生叹着气为beta做头部检查,毫不意外的得出了脑震荡的诊断。 他一边摇头一边道:“年轻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清楚解决的呢?至于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吗?” 医生看了眼魂不守舍,满脸苍白、满头虚汗的江让,也轻叹道:“去喝点水,先冷静冷静吧。” 青年抖着腿点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医生已经给杭柳处理好了伤口。 江让慢慢坐在杭柳的床边,愣愣的盯着青年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颊,突然就生出一种近乎恐怖的陌生感。 他想,阿柳,真的是阿柳吗? 明明他记忆中的阿柳永远都是柔软、漂亮、温柔的,阿柳不会大喊大叫,永远善解人意、永远温柔体贴。 那样一个如月光般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哦,他慢慢盯着自己沾着干涸血迹的指尖,近乎失去情绪般的想,原来是因为他啊。 江让慢慢抬眼看着窗外的阳光刺眼地占据病房的空白,静静的想,这样的一生,还有多久才能走到尽头呢? 第30章 杭柳是在第三天的深夜醒来的。 病房里晚间的灯火并不明亮, 雾蒙蒙的像是落了层灰,罩在那白色的灯罩上。 屋外是黑郁郁的一片,没有月亮, 病房的楼层不高,偶尔有夜间行车驶过,便会有一阵略显刺目的灯光穿透单薄的纱帘, 打在床上与床边趴睡的青年。 杭柳慢吞吞地从床上半坐起身,一张素白的脸被车灯探照得在某一瞬仿佛将要变得透明,融化成水汽。 青年感受着颅内的眩晕感与伴随而来的恶心,好半晌才缓过劲来。 他并不急着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反倒是细细盯着床边青年睡着的、露出的半边脸。 江让睡得并不好,这段时间他的眉头似乎总是蹙着的, 连睡着的时候都不曾放松, beta瘦了很多,半覆面的下颌轮廓格外清晰, 以至于显得过分伶仃。 杭柳出神的看着,苍白的嘴唇轻抿。 他总是容易盯着青年出神, 明明那张脸早已被他用视线一遍遍描摹得透顶、镌刻入骨,可他还是控制不住的去想、去看、去渴求。 指尖传来一阵温热濡湿的触觉,温柔的、暖呼呼的鼻息打在指腹, 像是冬日里水壶冒出后氲散的水汽。 杭柳不自觉一惊,漆黑的目看过去,果然对上了青年睁开后水蒙蒙的眼。 他下意识收回了手, 抿唇, 轻轻垂下了薄白的眼皮。 像是又变回了曾经的羞涩、绵软、温柔的杭柳。 江让直起了腰,因为长时间趴着休息,另外半张脸被压出一道漂亮的红痕, 唇边的笑容勉强而暗淡。 青年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粉饰太平,他取过保温杯,倒了些水递给杭柳,殷切道:“阿柳,喝点水吧,你睡了很久,应该很渴吧?” 杭柳没有接水杯,他的额头包裹着厚厚的纱布,白纱布上渗出隐约的鲜红,看上去便显得愈发病弱无助了。 江让叹气,在对方柔柔的注视中,还是任劳任怨地亲自将水杯递到青年的唇边。 杭柳这才轻轻垂眼,乖巧地、小口地嘬着水液。 许是喝得急了,青年呛得低哑咳嗽了起来,一张瓷白的脸憋的通红,飞溅的湿润水珠慢慢从他的脸颊往下滑落。 江让便又给他顺气,拍抚后背。 从头到尾,杭柳都没说一句话。 好半晌,江让像是彻底败下阵来一般,beta按了按太阳穴,叹气道:“阿柳,你刚醒,现在不和我置气好不好?你想问什么,我都和你说。” 这是两人曾在乡下时候相处的一个小默契。杭柳性子柔软,江让又过分木讷,是以,为了让对方知意识到自己情绪不高了,杭柳便忍着不说话,直到对方肯对自己敞开心扉。 许是江让也因此想到了从前的事情,面色柔软了许多,再加上未婚妻昏迷的这几日时间,也足够他想清楚一些事情。 江让到底舍不得杭柳伤心,也不希望对方因为他变得极端、应激,更担心青年会真的因此产生自寻短见的想法。 索性他与戚郁不过是交易一场,等交易结束,钱货两清,便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纠葛了。 所以,当未婚妻再次问出他为什么要与戚郁纠缠不断的问题时,江让抿抿唇,犹豫半晌,还是轻声告诉了青年真相。 beta认真的盯着杭柳道:“阿柳,其实我之前一直都是骗你的,我爸的病从来没什么募捐或是好心的友人,戚郁也不是无缘无故帮我的,我与他之间有一个交易。” “他需要一个孩子,而我需要钱。” 杭柳咬唇,看着青年的眼慢慢红了,他咬牙嘶声道:“他怎么能那样对你!” “阿让,”他的语气变得悲哀了起来,眼中的泪剥皮抽筋似地牵连着心碎的眸光,慢慢顺着脸中滑下,青年哽咽道:“对不起,是我没有注意到你的不对劲,我们慢慢还他的钱好不好,你、你别再” 江让平静看向杭柳,他从未如此坦诚过、甚至近乎将自己赤.裸地展示在另一个人面前。 他说:“阿柳,我已经没办法回头了。戚家有权有势,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不会放过我的。” 杭柳一瞬间心乱如麻,真相总是远远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残酷。 青年本以为那位寡夫男主人或许是真心喜欢江让的,可实际上两人的背后却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剥落情爱的躯壳,戚家那样的庞然大物,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在权势的倾轧之下,又该如何躲避? “阿柳。” beta轻柔的嗓音让杭柳缓缓回神,江让抿唇,继续道:“戚先生说过,只要他生下了孩子,我就自由了。” “可是阿柳,这对你不公平。” 江让垂眼道:“你值得更好的人,所以阿柳,我们还是” “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杭柳低低咳嗽一声,窗外刺眼的灯光照在他微微颤抖的下唇。 他轻声说着,眉梢眼梢往下垂,语气近乎缥缈可悲:“阿让,这一切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我无法否定你做的一切,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叔叔离开你。” “我不在意这一切,我只是觉得疼,觉得心口疼。” 青年的眼神近乎温柔、却又像是刀尖:“你总是什么都不肯说,扛着所有的事,宁愿被人误会。你总说我会遇到更好的人,可是阿让,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只是你不肯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肯相信。 不肯相信有这样一个人会无条件地站在他身边。 江让轻声叹息,许久,才红着眼眶低声道歉。 那轻轻低低的声音如同掌心扑腾的小飞虫,随着沉甸甸的晚风被一起卷入深夜中,缓缓消失不见。 * “戚先生,这是您本月进行的第二次人工受孕手术,如果本次依旧失败,您必须得让身体修养很长一段时间,保证机体状态恢复正常。” 坐在桌案前的男人脸色苍白的不像话,漂亮的眼眶微微内陷,看上去疲惫而憔悴,联想到刚才医生语焉不详的话意,omega活似不久前才小产了一次似的。 戚郁双手交叉,黑色的长发压在胸前,像是块沉重压抑的巨石。 男人声音沙哑而冷漠,他似乎并不在意身体的情况,只偏执而迫切的强迫一个结果,于是那漆黑无光注视而来的下三白眼也因此显得格外阴冷病态。 “这次的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轻轻叹气,他隶属于戚家投资的医院,自然是一切只能听从男人的意愿。 右手的鼠标点击了几下,好半晌才道:“先生,这次的结果的定论大约需要三日。” 戚郁面色稍缓,紧绷的手掌微微松开几分,因为过分用力,虎口处都横出几道扎眼的红痕,而那伤痕却又与男人身上藏青色的外衫形成某种映衬,活似从粗壮藤蔓中生长出的、吸食人血的血花似的。 男主人极少穿除却黑色以外的颜色,他总是给人一种惨白、肃穆、抑或是活死人的古怪感。 但自前段时日开始,备孕的计划的推行,医生建议他多多更换环境与色调,以保持一种愉悦的心境,戚郁便不再只执着于黑色。 其实他早已不再执着那沉闷、如死水般的色调,譬如深色无光的卧房中出现的鲜艳花朵、又比如床头慢慢增添的一些有趣的小摆件、窗边休憩的橘红小椅。 这种感觉很微妙,像是漆黑的画纸慢慢被另一个人用湿润的水液浸透,于是那黑便褪了色,先是晕成了灰调,再慢慢与红的、绿的、白的色彩热烈地互溶。 只是这衣裳或许太过深,以至于当灯光自头颅上照射下来的时候,男人那白腻的脸上都染上了几分苍青,深黑的眼鬼阴阴的,竟给人一种恍若纸扎的错觉。 医生哪里敢多看这位戚先生一眼,甚至男人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毛骨悚然、汗毛直立。 好半晌,戚郁才像是从某种沉思中缓过神,许是因为这段时间备孕吃的各种药物影响了激素,男人也不免开始心绪浮动、莫名走神,连工作时都忍不住地想起beta,以至于他必须将家里所有的摄像头、包括某些微型监视器都开着才能安心工作。 omega缓缓呼出一口气,哑声道:“这几天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医生想了想,小心道:“这几天您只需要保持心情愉悦即可,因为现在的结果还不明晰当然了,床事方面需要克制一下,适当亲密可以,但不要过分激烈。” 医生说着说着,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眼前的omega是个早已丧夫的寡夫,便是对方已经有了情人,他这般说话也是实打实的冒犯,年轻的医生越想越怕,整个人脸色白得吓人,连道歉都险些失了声。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久居高位的omega却是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男人平静应下了医嘱,指节不断摩挲指腹,似是想到什么一般,耳廓甚至泛起了淡淡了红。 其实,像是床上的事,大部分都是需要双方的配合。从前基本上都是omega去主动求欢,但这几日,江让那憨货像是开窍了似的,日日主动来找他不说,还、还像是索取不够似的 男主人越是想,面上的红便越是艳美。 他活像是沉浸在爱恋中的年轻娇美的omega,江让的一举一动都令他不断揣摩、神魂颠倒。 因为心情十分不错,戚郁甚至觉得对方那个碍眼的未婚妻都没那么令人厌恶了。 毕竟说到底,第一个怀上江让孩子的人只会是他,只要有了孩子,江让就跑不了。 戚郁是个聪明人,他一直清楚青年对于亲情与家庭的重视,有了爱和重视,便相当于有了软肋。 即便江让这一生都无法全心全意地爱上他,那孩子也会成为将他们捆束在一起一辈子的红绳 凌乱的床榻上,被褥近乎皱成一团,各种深的、浅的痕迹镌刻其上。 床上的男人侧着头半躺在床上,长发遮盖住他冷白的背脊,于是胸膛与脖颈便再无遮拦。 那是一簇又一簇堪称美丽而华丽的雕花,它们在雪白的肌理上盛开,像是蒲公英的轻盈、玫瑰的娇艳都不足以形容那样的美。 它该是爱情的象征。 戚郁正在翻看着青年的手机,纵容知道江让的性子不会随意乱来,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去翻看。 男人翻看的十分细致,甚至连明显只是机器人的聊天窗口都要仔细查看。 当然,重灾区只会是江让与杭柳的聊天界面。 杭柳因为磕到了头,这些时日都没在别墅帮工,江让便也像是心野了一般,三番四次趁着休憩时间去找对方。 戚郁不会明显地去阻止,他深刻的清楚,青年人的感情总是带着冲动与叛逆的。 即便江让看上去是如此老实、好脾气,但beta骨子里是倔的。 一旦全世界都来阻拦他们,他们反而会生出无限的、以为自己能对抗世界的爱意。 戚郁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吃醋又是另一回事。 好在江让晚上对他足够热情,甚至这两天他考虑到医嘱隐晦地表示想要休息,但beta却像是对他上瘾了一般,一进了房间便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满是欲.望的眼像是能幻生出无限的爱与情,它们织就天罗地网,死死将omega绞死在其中。 那层层叠叠火焰从青年的眼中直直烧入戚郁的心底,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男人身上的那层衣物都在那视线下烧成了灰。 戚郁想不出自己该如何在那样的眼神中保持冷静。 他们夜夜厮混,太过于频繁的爱.欲甚至让他们只要一闻见卧室的香薰气息都会难以控制一些难堪的生理欲望。 浴室的水声淅淅沥沥的接近消散,半晌,一双蜜色有力、青筋微鼓的手腕拉开了浴室的门。 戚郁放下了手中的手机,他身上并未穿什么衣裳,只以薄淡的灰色被褥浅浅掩盖住重点部位。 见江让从浴室出来,整个散发着一股事后的慵懒与性感,男人喉头微动,不自觉微微夹紧了腿部。 两人如今对对方的身体再了解不过,这种频繁的深入交流,导致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他们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江让擦着潮湿发丝的手腕微顿,他随意将毛巾架在脖颈上,身上的浴衣随着青年的动作大大剌剌地敞开几分,两人却都习以为常,丝毫没有什么害羞的意思。 青年微微蹙眉,盯着床榻上香肩半露的omega迟疑道:“还要继续?” 戚郁下意识抚了抚腹部,即便不清楚肚子里现在有没有江让和他的种,他也不敢再继续乱来了。 男人别开眼,黑色柔顺的长发顺着白皙的侧脸往下慢慢流淌,他的脸颊有些红,像是被火花灼得生出了艳色的桃红,omega轻嗔道:“江让,一天天的,不能让我歇歇么,这样着急” 江让没吭声,好半晌,男人发觉不对,便要抬眼看过去。 也是巧,这会儿,戚郁的手机突然‘嗡嗡’地响了起来。 男人低低哼了声,慢慢扶着腰坐起身,他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靠在床头垫的极高的丝绸枕头上,接通了电话。 “喂?” 对方说了几句什么,omega一瞬间呆愣在了原地。 他几乎失去了一切语言的表达能力,脸颊上飘起的红晕越发扩散,最后,那红竟像是烟雾似的,全然笼罩在男人的周身。 戚郁眼中泛起了怪异的水光,他慢慢将黑漆漆的、如水中斑斓月影的眸光放置于自己微微起伏的小腹。 颤抖的修长指节轻轻抚摸上去,轻轻滑动,他像是在看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 好半晌,手机才被挂断。 “江让。”戚郁抖着嗓音,慢慢抬起那雾绒绒的眼,轻声道:“我怀孕了。” 男主人压着嗓音,像是将要哭出来一般道:“江让、江让,我们要有孩子了。” 许是孕激素让omega情绪过分起伏,戚郁是第一次孕育孩子,便是有过心理准备,面对激素的变化还是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 他一会儿激动得眼眸含泪,一会儿缠着beta一定要对方摸摸孩子,一会儿又想着孩子的性别发愁。最后,他甚至想到了孩子跟谁姓的问题。 想着想着,男人又沮丧了起来,那张阴郁森冷的脸一瞬间变得柔情万种、自卑低微,他抬眸看着beta,竟嗫嚅着唇开始道起了歉。 omega哑着嗓音,漂亮冷郁的眼中闪着忧郁的泪光,他轻轻抿唇道:“江让,对不起,宝宝出生后不能跟着你姓。” 男主人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认真道:“你相信我,江让,只要我彻底接手李家在议会中的势力,我就立刻去警署将孩子的姓改回来。” 空气静默了几秒。 好半晌,在男人期待的目光中,江让抿唇,沉静而缓慢道:“先生,如果我没记错,omega怀孕除却筛查核验,应当需要再去医院做一次全身检查确定结果。” 青年显然是答非所问,可说的话却十分有道理。 戚郁手指激动的轻颤从接到电话到现下一直未曾停下,他对江让几乎是言听计从,青年说要去检查,他就立刻起身穿衣裳,给司机打电话。 戚郁现在全然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他不去想江让为什么这样急切地确认他是否怀孕的消息,而不是同他一般,知道自己要当父亲了,兴奋难捱、充满期待。 男人一叶障目,看不见江让眼中燃起的希望与解脱。 30-40 第31章 医院昏暗的走廊上, 穿着黑色外衫的青年半垂着头坐在等候区一排银色的座椅上。 beta腰弓着,有力的双臂紧压在大腿处,略显粗糙的十指相互交叉, 右手中指上的银色戒指在昏暗的光影下熠熠生辉。 他看上去像极了一尊沉默的雕像,厚重、朴素、悲苦、毫无光彩,仿佛随时将被人以石锤敲碎, 而那周身的阴影也将会随着碎屑彻底融入泥土。 “咔哒。” 随着一阵门锁被拧开的轻响,青年终于有了细微的动静,活像是被丝线操纵起的偶人,顺着声音抬起了那机械单薄的眼眸。 从检查室走出来的是一位面中戴着口罩的年轻医生, 眼神触及座椅上面色疲倦的青年,顿了顿道:“孕夫家属现在可以进来了。” beta显然无法很好地适应‘孕夫家属’这样古怪的称呼, 他眼皮微睁, 愣了半晌,当医生再次提醒催促后, 才起身进了检查室。 检查室内堆叠着高高矮矮的大型医疗仪器,它们高矮不一, 附在灰白的墙边,漆黑的电子屏幕中跃动着各色挣扎扭曲的线条,像一只又一只怪物寄生、活跃在其中。 乌发雪肤的omega便横陈在怪物们阴森的注视中, 他深蓝的衣尾被掀至胸口,曲线漂亮的腹部上黏着密密麻麻的色彩鲜艳、触角般的吸盘线条。 这分明是一副看起来诡谲、蒙雾、怪异的场景,好像omega作为被寄生的母体, 那层薄白泛红的肚皮中隐匿着一群蠢蠢欲动、即将伸出利牙尖爪的鬼怪。 可男人苍白的面容却格外温柔平静, 深蓝的衣角依偎在他的颊侧,像是深色温暖的水液包裹住了他,omega柔柔的眼神注视着仪器屏幕上显示的小小一团阴影, 唇弯不自觉露出丝缕的浅笑。 听到开门的动静,戚郁深黑的眼球才终于舍得从黑白的影片中脱落出来,他看向自门口朝他走来的beta,声音轻如涟涟的潮汐。 他说:“江让,这是我们的宝宝,你看,它还这样小。” 说着,男人下意识轻轻抚摸着还没什么弧度的肚皮,灯光落在他的眼皮上,宛如夜间洒落的清冷月辉。 他红着脸,长而浓的睫毛颤啊颤,疑是错落生长的葱茏草生植物,空气中苔藓的气息慢慢浮动,戚郁水色的眸光如雨水般落在青年的身上,轻声道:“江让,你摸摸我们的孩子。” “他会很喜欢你的。” 江让并没有动作,他寂静的像是失去了一切的表情,他试图挣扎,可脚下却如被泥泞的泥土狠狠拖住,步伐沉重压抑到甚至令他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beta突然不敢靠近、不敢听也不敢想。 明明就在今日之前,他还无比希望男主人早些怀上孩子,好还他自由。 可眼下,青年却只觉得窒息可悲。 他是可悲的,为了钱、为了家人,出卖自己;戚郁或许也是可悲的,他为了权、为了谋,同样出卖了自己。 他们各自心怀鬼胎,却让一个无辜的、生来就无法得到爱的孩子降临人世。 或许在幼时它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永远得不到关注,于是它会苦、会闹、会想尽一切办法寻求父母的爱。 当它再大一些,它或许会逐渐明白,自己只是父亲口中的谋权的利器,它会安安静静的待在角落,会接受一切酷吏般的教导、规矩,抱着一颗心脏,渴望着爱,却再也不敢表达出来。 等它彻底变成大人,或许它会如轮回一般,成为另外一个冰冷阴森、高高在上的男主人。 其实这样也好,江让想,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还有一位懦弱、软骨头、可笑的仆人父亲。 “在想什么?” 轻轻温温的声线从耳畔传来,床榻上的男人已经半直起了身,冰冷的触感自男人的指尖传达至青年的手腕,江让愣愣的垂眼,他就这样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掌心被牵引着落入一片温润白皙的皮.肉上。 那种感觉十分奇妙。 温热的肌理下,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绵软,恍惚间,仿佛还能感应到另一重虚弱的心跳。 江让第一次有了自己成为父亲的实感。 一旁的年轻医生见气氛和缓下来,手上拿着记录本,一边记着什么,一边对床边的两人道:“两位,检查结果确定下来了,戚先生已经孕两周了,目前检测的状态是一切良好,但后期还是要来医院定期做检查。” 戚郁面上的气色并不好,但漆黑的眼却格外的明亮,他阴白的脸上挂着几分浅薄的笑意,嗓音略显紧张道:“医生,那我们现在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男人说着,苍白的手腕轻轻推了推青年宽厚的肩膀,十分亲昵亲近的模样。 江让喉头微紧,也赶忙集中了注意力,活像是要将医生的话吸烟刻肺一般。 医生面上带着笑意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戚先生的胎像很稳,平日里可以适当运动,但注意少做些剧烈运动就好。” 年轻的医生这话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但omega和beta却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不安与尴尬的表情,显然,两人都想起了这段时日近乎不节制的荒唐了。 好在医生也没多想,只继续道:“孕初期孕夫嗅觉会变得格外敏感,情绪上也会有些变化,这一点需要伴侣去安抚,一般若是omega与alpha结合的话,信息素安抚起来会更容易、更舒适一些。但考虑到江先生是beta,我建议初期两位即使再忙碌,也最好不要离对方太远,以便随时安抚。” “当然,平时可以适当进行一些亲密活动,这样也会有益于胎儿的发育成长。” 两人从检查室出来的时候,面色皆有些红,江让手中拿着检查的各项资料,手还在轻轻打颤。 说实话,江让对这些怀孕的检查流程根本没什么真实的概念,但他实在有些疑惑,现在医生已经敬业到这种程度了吗,居然还会特意教这些床榻上的私密事? “江让” 男主人面上的红晕久久不曾褪去,他黑郁郁的眸中晃着细碎的羞,抿唇道:“就按照医生说的那样吧,今晚开始,我们就别分开睡了。” 天气已经逐渐变得温凉了起来,男人身上深蓝的外衫被一阵凉风吹得深深陷入腰线,戚郁很白、很高、很瘦,如今或许是因着怀孕了,整个人也稍显得丰腴了起来,再不如从前那般伶仃似鬼。 江让的视线有一瞬无法从他身上挪移,好半晌,青年才抿抿唇,犹犹豫豫道:“既然既然医生是这么说的,为了孩子,就这样吧。” 戚郁弯眸笑了,他轻轻嗯了一声,随后手掌自然嵌入江让的手腕,十指紧扣,男人抿唇道:“好,那我们马上去买一些宝宝的用品吧,我现在是孕夫,以前的一些衣裳也不能穿了。” 但江让显然有些不理解,他蹙眉道:“先生,现在是不是太早了,还有,您的衣服不都会请专门的设计师” 他的话虽然有道理,却过分直白,甚至能够让人听出那话语中的几分不甚在意与无谓。 男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了,那白渗渗的脸像是一张虚伪的假皮,被青年的话一巴掌扇得浮起一层冷意。 戚郁半垂眼皮,他的唇红极了,像是被滚烫的汤油烫烧过一遍似的,粉色的肉粘着血,便显得愈发红艳了。 他努力压了压郁气,像是未曾察觉到青年的态度,故作平静嗔怪道:“江让,你就不能陪我逛逛街吗?” 江让没吭声了,他从来不是个多懂情趣的人,加上两人也不是情侣或夫妻,哪里会去揣度omega的心思。 两人最终还是去了市中心的高级商厦。 这里是富人们聚集的中心,一些高级会所、餐馆等等仅对有权有钱的人开放,戚家、陈家、李家等对这边皆有参股投资。 戚郁说是让江让陪着自己逛街买婴儿用品,但实则两人进入商厦后,男人第一眼看到的、想到的永远都是青年。 一趟下来,还没逛两层,江让就已经试过多套珍贵的珠宝袖扣、高定衣衫。 几乎江让试一套,戚郁就买一套,一旁的柜员看两人的眼神简直像是看财神。 江让一开始哪敢收这些昂贵的物品,但戚郁却告诉他,他也是孩子的父亲,胎教两人都有份,青年自然也得换一换形象。 beta其实并没有完全信这套说辞,相反的,戚郁这样的做法反倒令青年产生一种不适的、被包养的感觉。 虽然两人确实有这样的交易,但江让一直都会有意识地去躲避这样的思想,对于一个骨子里保守的人来说,即便事情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心里到底还是难以接受。 江让努力地想要转移注意力,也想止住男主人突如其来的购买欲,好半晌,他瞥见了一套深红、宽松的男士线衣,甚至都没有细看,便随意指了指轻声道:“那套看上去好像很适合先生。” 男人一瞬间停住了一切的动作,那张白腻得泛青的脸庞恍如被漂亮的水银注入了一般,焕发出一种极艳又极有神采的光芒。 “你喜欢我穿那样的颜色吗?”男人这样问,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到了天边的月光。 江让迟疑了一瞬,还是点点头。 戚郁抿唇,就这样被轻易转移了注意力。 他不再执着于让青年试什么,而是开始无意识地改变自己,以此试图去取悦对方。 老实的青年没什么刻意引导的意识,但他的某些下意识的神态反应却像是给了男人一个指路的方向。 就比如,戚郁穿着那身深红的、露出小半锁骨与胸膛的深v线衣走出试衣间的一瞬间,江让的眼神便再也未从他的身上挪移开来。 那眼神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对男人的鼓舞,它细细地变作伊甸园蛊惑的花纹毒蛇,仿佛能口吐人言一般地告诉戚郁: 你想要他的爱,就去取悦他吧。 用你所能去勾引、去蛊惑,让他的视线长久地凝视在你的身上,将他彻底溺死欲望的殿堂,让他但凡所见,都能想起你的艳美、蛊惑、性感。 像是毒牙深陷颈窝,注入神经性的病毒,让他一辈子都离不开你。 戚郁捏着指根,他慢慢拉拽了一下肩膀处堆叠的布料,眼见白皙的肩膀就要彻底暴露出来,江让总算是忍耐不住了,青年靠得他近极了,垂着头、看不出情绪地为男人整理衣衫。 他做的太细致了,简直像是难掩嫉妒,不愿让任何人看见男主人的艳美风姿。 有那么一瞬间,戚郁甚至能够从对方的动作中感受到一种极端舒畅的感觉。 男人像是一个拼命证明自己获得大奖的赌徒,青年的态度比起先前的无动于衷,简直称得上开了窍。 戚郁不介意江让的占有欲。 甚至,他恨不得对方更极端一些,哪怕被切割开也好,只要他的每一块都属于他,那么他都是甘之如饴的。 两人这般情态,从外人眼中看过去,倒真像是一对蜜里调油的夫妻。 穿着灰色格纹西装、身材高挑的男人忽地顿在玻璃橱窗外。 男人五官轮廓深刻,额上的发被稍稍往后梳起,只余下零星发丝垂在眼角边际,显得年轻、斯文、矜贵。 他的眼神越过重重叠叠、迷障般的色彩,轻而浅地落在店内那对恩爱佳侣的身上。 他们看上去实在幸福极了,像是美好的故事早已走到尾声,店内浅橘色的灯光柔美地打在beta俊朗的面容上,眉目处每一寸分割出的阴影,好似都溢满了青年对眼前爱人的珍视、爱护。 男人慢慢收拢掌心,指骨处因为过分用力而显出生生的死白。 站在他身后的助理眼见男人顿在原地,小心翼翼问道:“陈总?” 陈景旭眼眸淡淡的抬着,语气自然道:“你先去视察,我这边有些事情要处理,不用等我。” 助理赶忙点头,远远离开了。 男人推开了玻璃门,锃亮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沉闷的声响。 江让正收回为男主人理好衣襟的手指,闻声抬头,一眼便撞入迎风而来的男人淤泥般深黏的眸底。 青年有一瞬的失神、愣仲,随之而动的是濡湿、莹亮的湿润嘴唇,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因为眼前男人的陌生、沉稳而变得不自信起来,于是他选择恍惚地吞咽那象征着亲密的字眼。 最后,慢慢地露出一个客气而疏远的微笑来。 beta颔首,轻声道:“陈先生。” 他说得多么平稳,仿佛浑不在意从前的时光,可那双眼却始终盯着alpha的一举一动,像是试图从眼前男人的皮囊中找出那只热烈、胆大,只懂得向他讨欢的小狗。 可江让终究是会失望的,眼前的男人斯文而优雅,他的皮肤光洁如新、目光凌厉、姿态从容,面对青年的客气同样表现得沉静而陌生。 像是全然忘却了两人一切的回忆。 江让心口莫名的失落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一双素白的手腕便从侧方缠上了他的胳膊,它像凌空中挥出的锁链,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住beta的嘴唇、脖颈、眼球、身体,用近乎窒息的方式宣示着主权。 “陈总,还真是许久不见了。” 男人慢慢撕裂唇边的笑意,那笑冷而淡,如深潭的湖水,戚郁轻扣住beta的手指,慢条斯理道:“听说你大哥可是被你整得很惨啊,议会席位、股票、期权、股份、分公司都一一进了你的口袋,都是一家人,你怎么能忍得下心呢?” 这一番连讽带刺的话下来,陈景旭的脸色却分毫未变,男人沉静而冷淡,墨绿的眸轻轻扫过江让,半晌才温声道:“戚总的话说的有些偏颇了,大哥他自己经营不慎,怎么能怪到我身上,如果不是我兜底,这陈家的东西,可就被旁的虎狼给吞了。” 戚郁并没有被这番话激怒,他只是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手掌轻轻扶了扶弧度不显的肚子,像是一位温和的、已嫁娶新人的omgea夫人。 他慢条斯理道:“现在这些事,我也力不从心了,不瞒你说,我和江让刚要上孩子,陈总刚全面接手陈家,戚、陈两家的合作,可就劳烦你费心了。” 陈景旭一瞬间只觉脑中猛地一白,很快,夙夜不眠、旧伤未愈的某些伤口仿佛骤然发了炎症,它们鼓胀、像是生了锈的刀子捅.进了肉里,因着脏污与菌群,它迅速溃烂、发臭地黏在那斯文贵气的西装外套下。 他还像个人,是因为那西装掩盖了脓水,将他生生塑造成了一位矜贵的上等贵族。 断断续续的回忆如压抑不住的潮汐一般袭来。 陈景旭不得不承认,他从一开始就被青年吸引住了。 只是他的傲慢、自私、虚伪毁了一切。 所以,他遭到了报应——在一场陈家内部的权利斗争中,他被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暗算着进了一家精神病院。 一个人正常人该如何挨过那些近乎病态扭曲的酷刑? 电击、针椅、鞭打、口头侮辱 在极端的□□与心灵的痛苦之下,陈景旭失去了身为人的自我认知意识。 在那漫长而短暂的记忆中,只有病房内的白色墙壁与银色窗笼最为深刻。 时常,在那吊诡的、透过窗笼刺入的日晕中,他像狗一样被教导跪在地上,不被不允许说人类的语言、像狗一样吃生肉喝脏污的废水,做不到,迎接他的就是无休止的辱骂鞭打、停饭停水。 他不是没试过求助逃跑,可求助的下场是被人当狗一般逗乐戏耍,逃跑的下场是扇红的脸、踹断的膝盖、以及被吊在楼顶一整夜的耻辱。 陈景旭很多次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那间腐烂的病房。 可他没有。 哪怕被折磨出了认知障碍,他也一刻未曾停止过求生。 因为被打了太多次,失去正常人意识的陈景旭开始学会了伪装。 当高高在上的鞭策者站在他面前时候,他会脊背发抖、变得柔顺、乖巧、听话。 让他下跪他就下跪,让他学狗叫他就学狗叫。 蛰伏的alpha静静等待着一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于是,在某一个夜晚,他故意装作害怕的模样,将那个虐打他的护工引至楼梯口。 陈景旭记得很清楚,他亲口咬断了对方的脖子。 并不是一击毙命,但血液迸溅如柱,像是给他洗了一把脸似的,对方的反抗也十分激烈,甚至将陈景旭的脸都挖掉了几块肉。 但这并不影响兽化的alpha继续啃咬他的血肉,直至他再也无力抵抗。 当晚,因为过于血腥凶残的杀人手法,精神病院大乱,而陈景旭也便是趁乱逃出去的。 逃出去的alpha没有人类对于规则的意识,他四处躲藏,最后躲进了那条小巷。 但此时的他其实并不只是单纯为了躲藏了。 他想‘替代’一位人类。 alpha只有野兽的意识,可偏偏又聪明地悟出了丛林生存法则,他想占据一个人类的身份、地位,混入人类社会。 江让是他钓到的第一条鱼。 青年听到的呜呜咽咽的声音是alpha故作示弱的声音,像是某些传说中的狐狸,它们会伪装成孩童的哭声,趁着家中的大人出门查看,咬死吞吃屋内的孩子,再扬长而去。 陈景旭当时便是抱着如此想法,阴影处的alpha看得分明,他清楚青年的心软、犹豫。 于是,他便要装的更惨一些。 殊不知,江让在将他拥入怀中的那一瞬,野兽般的alpha控制了多久才忍住伸出獠牙穿透青年脖颈的欲望。 或许,忍耐本身就是一个长期而暧昧的过程,甚至,它会随着时间而变质。 当陈景旭第一次无法杀死江让的时候,他就注定在这场博弈中落入下风。 他深陷在青年制造的迷潭之中,以至于忘记了最初的目的。 江让的笑、江让的怒、江让的夸赞、江让的表扬、江让心疼、江让的柔软、江让的维护。 ——它们全部具象化成了小狗心脏的加速、头脑的晕眩、悄悄的窥视。 于是,在不知不觉中,alpha将獠牙换成了轻吻、将替代更换成了占有。 像家养的畜生一样,他开始期待主人的到来,主人的微笑、主人的爱抚。 那时,江让哪怕是拍拍他的脑袋,他都会幸福的睡不着觉。 但是,这样幸福的日子并不持久,他渴望得到更多、更全面的江让。 于是,小狗开始自主学习人类的知识,企图融入人类社会,只是,当他学的越多、明白的越多,也就越是痛苦。 他理解了嫉妒、理解了占有,也发现了,他的江江似乎在外面还养着一条狗。 那条狗很爱撒娇,很得江江的宠爱,几乎对方一打电话来,江江就要离开。 他试过抗拒、不满、哭泣、绝食。 江让根本不吃他这套。 最后,他打算执行一个计划。 他要找到那条狗,计划好一切的路线,然后想办法支开江江,用他的獠牙、他的利爪,将那条恶心的狗咬死,再彻底毁容。 小狗的内心散发着毒汁一般的恨意。 可惜的是,他的计划中途被他那好大哥斩断了。 不过没关系,他那个总是坏他事蠢货大哥既然没能弄死他,现在,就该他彻底弄死他们了。 陈景旭轻轻垂着眼,眸中的冷光阴阴地注视着戚郁的肚子。 他的表情变化极快,几乎刚抬起眉,那眼神就变了,可怜又乖巧地看了青年一眼,嘴唇蠕动着,像是要吐出一个颤动的音节。 可alpha偏偏又忍住了,他不动声色地慢慢收敛眉目,重新变回了温文尔雅的陈家二公子,微蹙的眉心带着忍耐与温和的底色。 他率先向戚郁和江让告别,转身的瞬间,嘴唇轻轻勾起一个弧度。 第32章 江让以为, 他同陈景旭日后约莫是不会再有什么关联了。 说到底,他收了陈家的钱,这笔钱, 用更直白些的语言来说,就是封口费。 江让心知肚明,甚至是庆幸他们再没什么纠葛。 或许从感情上来说, 他对那个乖巧听话的小旭还有着爱护、怜惜的情感,但难以启齿的是,beta几乎一见到对方那张与陈俨玉五分相似的脸庞,便忍也忍不住的感到耻辱、不堪。 作为救命恩人的他, 竟然为了钱自甘堕落躺到小旭哥哥的身下。 这件事到底不光彩,传出去也只会遭人耻笑。 好在, 他们说到底也不过萍水相逢, 仔细说来连朋友都算不上,如今各奔东西、互不相识, 才是最好的结局。 江让叹了口气,收回纷杂的思绪, 继续翻看起了手中那本名为《陪omgea怀孕》的书本。 这是男主人布置给他的阅读任务,除此之外,青年的手畔还有好几本诸如《如何合理安抚孕期omega》、《育儿百科》、《怀孕了吃什么(每周一读)》等等。 江让对于看这些没什么意见, 他一直都知道omgea怀孕不易,孩子既然已经降临,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那么他作为另一位父亲, 在戚郁诞下宝宝之前,总得负起该负的责任。 甚至青年因此心里都有了些盼头。 虽然说起来卑劣,但青年期待着孩子诞生, 他已经无法对那孩子的人生负责了,但他总得对得起自己和阿柳。 阿柳的伤其实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江让不放心,硬是让对方在医院多待了几日。 也幸好阿柳还没回来,否则beta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对方戚郁已经怀孕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哪怕多说一句,都是一种赤.裸裸伤害。 青年眉头蹙着,实在没什么心情看书,刚想放下书本,手机便嗡嗡振动了起来。 “喂,哪位?” 对面的人说了几句什么,青年恍然反应过来一般道:“啊、啊好的,实在抱歉,廉租房租赁的时间今天刚好到期是吗?” “好的,不打算续租了,嗯、我今天就去将东西收拾好,好的、再见。” 江让收好手机便打算出门,还没等到他主动同男主人报备,对方便已经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推门进屋。 男人穿着一身浅灰的居家睡衣,长发笼在肩膀的一侧,稍稍移动,便顺垂着在温淡的空气中摇晃。 见江让一副要出门的模样,微微拧眉,漂亮艳美的白腻脸颊显出几分褪了色的冷意,戚郁像是每一个担心丈夫深夜出去鬼混的妻子,语气不郁道:“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beta抿唇,好脾气地解释道:“之前我在外租赁的房子今天到期了,房东叫我去把东西收拾出来。” omega放下手中的水果,黑漆漆的眸在屋外的黑沉天色映衬下,显出几分古怪的阴森感。 他定定看着江让,语气轻而诡异:“这么晚了,突然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在白日里喊你去?” 江让有些无奈道:“先生,现在才晚上八点,总之我在廉租房的东西也不多,很快就能收拾好回来的。” 戚郁黑郁郁的眸仍未放过他,他就这样审视地看着青年,白眼珠里满是细碎如蛛网般的丝纹,衬着那头黑而长、半遮苍白面孔的发,愈发像夜半从墓中被招魂而来的鬼魂。 他轻轻阴阴地问:“一定要去吗?” 江让为难地咬咬牙,他性子节俭,之前买了还没用多久的物品衣裳实在不舍得丢。 戚郁垂眼,眉心郁郁:“那我和你一起去。” 江让有些头疼了。 廉租房十分偏僻,地处平民区,有段路十分不好走,且那边鱼龙混杂,男主人这样一位瘦白貌美的omega过去,会招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眼见beta面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男人那张艳美的芙蓉面也彻底阴沉了下来。 像是一瞬间覆盖阴云的旷野,茫茫无际的天地,又瞬间燃烧起了熊熊烈火。 omega咬牙厉声道:“江让,我告诉你,你现在是要当爸爸的人了,别总是想着外面的那些不知廉耻的贱骨头。他到底什么时候勾搭上你的?一个电话就能让你神魂颠倒颠颠的跑过去送上门?” 江让有一瞬间的迷茫,他像是没能理解男主人的意思,愣愣的站在原地不动。 戚郁一双漆黑的眼都彻底红了,湿漉漉的,又带着些钢针般的冷意,死死盯着beta,他死白的脸寡淡的绷着,双手绞紧,仿佛青年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般。 “我告诉你,你今天要是出了这个门,晚上就别回来跟我睡,还遵什么医嘱,孩子流了才好!” 江让开始头疼了,他咽了口口水,努力回忆医生曾经教他安抚omega的方法,笨拙地上前,手掌发抖,轻轻揽住戚郁的肩。 青年心中战战兢兢,总以为恼怒之下的男主人会给他一巴掌也不一定,但奇异的是,他甚至没用什么力道,男人便主动往他怀里靠了进来,慢慢安静了下来。 江让心里松了口气,刚打算说什么,便听到男主人低声问道:“江让,你什么时候认识的他?认识多久了?他好看吗?” 老实的beta彻底无奈了,他忍也忍不住似的,轻轻掰过omega瘦而冷的身躯贴近。他们漆黑的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呼吸静谧地交缠。 江让不得不承认,因为某些近乎惯性的做.爱习惯,几乎只要一贴近对方,他的视线便无法控制地落在对方红果似的嘴唇上。 他曾那样疯狂的吻、咬、含、舔过那唇,以至于光是注视着,便知道滋味。 江让努力撇开眼,慢吞吞地为自己辩解:“先生,您说的‘他’,不会是指房东先生吧。” 漂亮的男主人显然也有些心猿意马了,以至于连妒火都被那青烟似的欲浇灭了两分。 但他到底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beta有一瞬间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他长得实在俊秀,在蜜色皮肤的映衬下,更显出一股异域又性感的张力。 江让眼含笑意:“先生,房东先生已经结婚了。” 戚郁眉头微蹙,哑然半晌才道:“江让,我以为你是个老实人,你是不是就喜欢人夫这款的?” 男主人忍不住想起自己的身份,心中更是沉郁阴鹜了几分。 江让:“先生,房东先生今年五十岁,已经谢顶了。” 戚郁:“” beta叹气:“先生,真的只是房租到期了,我去取回东西。” 男人不自然地别开眼,苍白的面上慢慢浮起雾似的红晕:“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去?” 江让默了一会儿,那宽厚的、有着细微劳作纹路的手掌轻轻落在omega弧度不显的腹部。 beta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飘忽却又温柔,让人想到海浪击打礁石后泛起的泡沫。 “先生,您不熟悉那边,夜黑,路上颠簸,我会担心您、和我们的孩子。” 他说:“我保证我会很快回来,就在这里等我,好吗?” 男人怔怔地看着青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制的躁动,像是夜间跃动的烛火,轻轻颤动着。 戚郁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感觉到了一股高耸危险、却又触手可及的心动,好像整个人就站在悬崖边,后背是万丈深渊,而他腰间系着一根救命的绳索。 现在,这根绳索,就握在江让的手上。 他从未有过如此矛盾的感受,他信却又不信青年,可最终,他还是放走了对方。 戚郁焦躁地踱步在房中,距离江让离开已经五分钟了,他行至床边,控制不住地掀起帘布。 黑暗中,青年姣好的身影逐渐隐没其中。 像是吸食了毒.品上瘾一般,戚郁控制不住地点开手机,他的颅内近乎一片空白,只有想要看到江让的心绪在癫狂起伏。 哪怕他心知肚明,这样的深夜中,监视器里只会是一片漆黑、昏暗的弧度;哪怕他试图去相信青年,试图将自己全部的信任交付,可最终,他依旧抵不过潮起般的恐惧与妒忌。 戚郁能感觉到头颅内慢慢滋生的胀痛,可他现在怀孕了,那些镇压痛苦的药物再也无法帮助他。 男人只能受尽折磨地去辛苦忍耐,可他偏偏又是心甘情愿的。 只要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有着他和江让的血脉,他就控制不住地感到幸福、喜悦。 “叮咚。” 一条信息跃动着弹跳出来。 戚郁猩红的眸微微睁开,这是江让发给他的消息。 “先生,窗边很凉,早些休息,我会尽早回来陪您一起入睡。” 男人蓦地抿了抿唇,苍白的脸色陡然燃起火似的,烧得通红,他猛地按灭手机,唇弯边控制不住地绽出很小簇的弧度,轻轻的,仿佛能酿出蜜酒来。 他忍不住想,江让也不全然是个呆子。 * 夜间突然下起了小雨,雾蒙蒙的夜像是一块被蒙上水珠的帘布。 偏僻的小路有不少积水,江让出门走得急没带伞,这会儿身上便淋得半潮,那潮意并不深,只浅浅驻留在衣衫表面。 青年按开了破旧楼梯口的灯,橘色的灯光十分暗淡,可映照在beta的侧脸却十分朦胧俊朗,细密的雨水积点在青年脸颊的绒毛上,看上去,像是有人为他淡淡上了一层油画似的妆。 江让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半生锈的钥匙,刚拧开房门,便发现屋内一片明亮整洁,正对门的小桌上摆了几道日常菜肴,还在冒着热气。 青年一愣,下意识便想到未婚妻,眉头微蹙道:“阿柳?你出院了?医生不是建议住院多观察两天” 他说着说着,看见狭小厨房中走出的肩宽腿长的alpha,整个人都呆在原地。 男人上身穿着一件浅月色衬衫,这个颜色格外衬他,显得温文尔雅的同时又极有亲和力。 陈景旭手中端着一碟炒菜,看见江让的时候,眸中没什么意外,只是温和笑笑道:“来了?先吃饭吧,都是你喜欢吃的菜。” 说着,男人便又继续忙活去了。 alpha的身材比例十分完美,下半身的腿尤其长,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有气质。 江让一时间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好半晌,等男人将最后一道菜上好了,顺带摆好了碗筷,才微微挑眉看向青年,笑道:“怎么愣在原地了?” beta有些无所适从,毕竟对方给他的割裂感实在太强了,他分不清对方究竟有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也弄不清对方此时真正的目的。 陈景旭的手慢慢落下,他坐在座位上,忽地抬头,墨绿的眼眸似是涌上了一股难褪的春潮。 他看着满怀警惕的青年,慢慢道:“江江,我全都想起来了。” 男人说着,苦笑一声:“那日你也见到了,我的那位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和父亲向来对我严格,动戈打骂。” 他说着,收拢了一下衣袖,却又不注意露出一块淤青。 男人轻叹道:“恢复记忆后,我第一时间便想去找你,又怕他们对你不利。” “现在看你过得很好,也就放下心了,今天不敢认你,也是担心你家那位误会,毕竟他看上去十分” 陈景旭有些为难道:“善妒。” 江让沉默了,男人说的确实没什么问题,甚至说到了青年心坎上。 beta向来是个心思单纯的人,便是如今有了一定的阅历经验,也被陈景旭三言两语便说得放下了戒心。 alpha于是微笑道:“先坐下吃饭吧,这一桌我可忙活了许久,都是你爱吃的。” 江让有些感激,也有些不自在的尴尬,但到底还是坐下了。 陈景旭笑笑,将筷子递给江让,温和道:“其实我很少和别人吃饭,家里人不说也罢,江江,我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alpha话说的暧昧又朦胧,细究下来,却又好像没什么问题,江让这个木头脑袋就更不用说了。 陈景旭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再加上桌上摆着几杯小酒,两杯一碰,江让就三言两语泄露了自己苦闷的近况。 当然,beta不可能说出实情,只是用模糊的词语和“我的一个朋友”来替代。 陈景旭从头到尾都摆出一副耐心倾听的模样,青年本就有些醉意,越说便越是不满,心中的情绪一瞬间爆发。 蜜色青年垂着眼,盯着酒杯,闷闷道:“你说,我那个朋友他是不是很可笑,明明有未婚妻了,却背叛了他,甚至和别人有了孩子。” 陈景旭微微垂眸,好半晌,男人才轻声安抚道:“这不怪他,他都是被逼的。” 江让仰头又闷了一口酒,反倒吃吃笑了,他撑着头道:“不怪他?全都是他没出息,挣不到钱,只会跪着求人。” “是他说要好好对阿柳,也是他害得阿柳受了伤!”青年的眼彻底红了,好半晌,喉头哽咽,再说不出一句话。 alpha的眼神慢慢变得黑而沉,其中隐匿的深绿宛如深不见底的湖泊,仿佛下一瞬间便能溺死人。 他忽地轻柔道:“江江,你想帮帮你那个朋友吗?” 江让已经醉得不清了,他模糊道:“帮?怎么帮?” 陈景旭温和地话音宛如引诱:“你朋友的那个雇主总之也怀孕了,他也根本不需要你的朋友了,我能帮着他和他的未婚妻逃出中心城,之后再将他的父亲转移过去。” “这个世界上,只要有钱有权,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他看着青年醉呼呼懵懂看着他模样,喉结上下滑动:“他那样可怜,合该同相爱的人白头偕老不是吗?” 江让愣愣的点头,麦色的脸红得不像话。 陈景旭唇边含笑:“那就这样,你可以先让你的那位朋友考虑一下,如果哪天真的忍受不了了,那就让我们帮他,逃出生天吧。” 青年傻乎乎的跟着笑,迷迷糊糊道:“逃出生天。” 说完这句话,醉酒的青年终于彻底晕在小桌上。 他的眼紧闭着,脸颊十分红,那红十分深而厚,甚至蔓延至漂亮的耳垂上。 那耳垂小而鼓,像是一颗饱满得即将爆出汁水的樱桃。 陈景旭的眼神慢慢变了,alpha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有侵蚀性,他慢慢从上至下地扫视青年的身体,像是巡视领土的狼王。 好半晌,他轻轻附身,半抱起了beta。 江让的身材与他相当,甚至比他还要好上几分。 青年的肌肉十分吸睛,胸口又过分鼓胀,搂抱起来的一瞬间还会轻轻晃动。 陈景旭忍耐许久,终于忍无可忍得埋头钻入beta的胸口。 他潮红的脸露出一种怪异的笑容,锋锐的牙让他看上去像是异化的野兽,就好像那野兽披上了人皮,幻化成了人类的模样,开始围猎起了他心爱的猎物。 陈景旭满足得几近叹息,头顶昏黄的灯光随着屋外泄入的风慢慢摇晃,视野开始变得晕眩、诡谲。 他想,他果然还是适合当只畜生。 第33章 陈景旭确实是畜生无疑。 出生在陈家那样扭曲的环境, 让他养成了虚伪、伪善、逐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子。 他单手搂抱着那沉甸甸的、头颅无力下垂的猎物,修长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地鼓起。 克制着愈发潮动的欲,男人另一只手沾上黏腻的液体。 像是为爱人上妆一般, 他慢条斯理地抚上青年的唇、耳廓,然后是漂亮的颈线、胸口、臀部。 那液体挥发得极快,像是一瞬便钻入了beta的皮肤, 随后,它们化作无数尖锐、腥辣、恶心的陌生alpha信息素的气味,急雨似地扑倒无知无觉的青年。 即便有所准备,陈景旭依旧一瞬间变了脸色, alpha之间天然的信息素对立令他根本无法控制隐在骨子里的暴戾、失控与恶心。 男人的脸失血般地消去了正常的色泽,那皮.肉变得近乎阴白, 撑着脸皮的骨肉似乎活了过来, 它们将要化作一条条肥硕的虫,扭曲地驱使主人呕出鲜血来。 可alpha偏偏只是怪异地喘.息干呕。 越是痛苦、又越是靠近。 活像是条被斩断头颅的蛇躯, 疯乱、病态、畸形、鲜血横流。 他近乎窒息地狂乱吻着青年,留下无数浅色的潮红光晕。 刺耳的铃声在耳畔响起。 陈景旭的动作忽地一顿, 他的嘴唇划开得越来越大,唇角几乎尖锐如刀,口中匿着的深红舌尖不详地随着主人的动作颤动。 他知道那是谁打来的电话。 可他依旧肆意享用着怀中的佳肴、甚至连那驳杂的alpha信息素气味都无法影响到他的食欲。 一直到铃声第三次响起, 男人终于摸了摸唇上往下溢的水光,慢条斯理地按开了江让的手机。 “喂?哪位?” 他压低了声音,眼睛半眯出毒汁似的森冷笑意。 对面的呼吸似乎猛地一顿。 好半晌, 陈景旭才听到omgea勉强镇定的呼吸:“你是谁?江让呢?” 对方的质问与警惕简直令alpha感到一阵自骨髓中泛起的病态愉悦感。 男人轻轻笑着, 语气放得愈发低:“他去洗澡了,你又是谁?找他做什么?” 电话那头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打砸声,未免刺到耳朵, alpha漫不经心地将手机离得远了些,好半晌,他才淡笑道:“哪来的疯子,江江也真是的,怎么随意把手机号给这种人啊” 他说着,只待等到对方骂出一个“贱”字,便将电话按断了。 陈景旭唇边含着细细的愉悦,他轻轻垂头吻了吻beta紧闭的眸,轻声道:“江江,早些离开他吧。”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 江让是在车上慢慢醒过来的,青年的意识尚未完全归体,他实在太晕了,像是全世界都颠倒了过来。 青年懵然地贴着玻璃车窗,潮红得过分的脸庞有些湿润、像是寒夜中哈出的气体溢回了面颊。 他没有什么太多的意识,整个人只知道呆呆盯着窗外,宽厚高大的身形竟显出几分意外的可爱。 好半晌,到了别墅区,青年也不知道自己下车,眼睫竟是又闭上了。 他睡得香甜,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被带回李家的。 等beta彻底醒来的时候,却是被冷水浇得透心凉。 江让茫然地半躺在潮湿的白色浴缸中,一条有力的长腿半曲着,身上的衬衣已经被花洒中的水液浇得透湿,胸口处近乎半透明的露着。 “好冷。”青年眼中掀起阵阵湿润的水光,他双手环胸,口中轻声喃喃。 beta说着,下颌微微抬起几分,他眯着眼,试图看清站在自己身边、背着灯光的男人。 但未等他看清,便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巨雨。 那雨水从黑洞般的男人身上倾下,它们冰冷到近乎刺骨,江让躲无可躲,整个人近乎半蜷缩在浴缸的一角。 beta头上的发丝已经全部湿透了,它们贴在青年的额头,那张潮红的脸早已褪去了鲜艳的色泽,他迷蒙地睁着眼,水色欲滴,仿佛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样高大的身形,竟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意味。 黑色的阴影带着浓重的苔藓黏腻的湿气,慢慢矮下身,露出了男人的脸。 那是一张惨白到近乎恐怖的脸,青白的仿佛下一瞬间便该推入火化炉,黑森森的长发弯弯曲曲地垂下,仿佛下一瞬便能化作恐怖的镰刀。 江让看清这张脸的瞬间,整个人一个激灵。 青年像是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猛地抹了一把脸,蠕动着潮湿的嘴唇,想要说什么,却突然被凑近的男人猛地捂住了嘴唇。 苍白纤细的手指如同一把巨锁,死死地捆住了beta巧言令色的嘴。 “现在别说话。” omega的脸色近乎平静,他的怒、他的妒似乎早已化作一切被他砸毁撕碎的垃圾。 男人的眼漆黑得近乎能滴出浑浊的水。 他说:“我问,你点头或摇头。” 江让捏紧了指节,半晌呜呜地点了点头。 戚郁的脸色近乎冷静道麻木,他看上去十分不正常,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发出了细碎的咯咯声。 他说:“你在那个廉租房,见到了别人。” 江让眼眶红红的点头。 “他们是几个人,眨眼告诉我。” 青年瑟缩地眨了一下,但似乎因为太过紧张,又连着眨了两下。 戚郁垂着深红的眼,慢慢哑声道:“三个。” 青年猛地瞪大眼睛,剧烈地摇头。 戚郁嗤笑一声:“原来不止三个。” 江让彻底被吓住了,他想挣扎,但omega此时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青年近乎整个人都被那双手埋在缸内,动弹不得。 戚郁的眼眶越来越红,表情也慢慢变得不受控制地抽搐了起来。 他仍旧在问:“你们接吻了。” 青年拼命地摇头,表情也越来越急。 “看来不止是接吻,那就是做了。” 江让浑身发抖,眼中的恐惧像是伤口撕开的血液。 戚郁突然笑了一下,像是忍不住了一般,他的笑先是低的,再慢慢变得尖锐、刺耳,恍然像是蛇怪的嘶鸣。 “终于承认了?” 他笑够了,那张溢满水液的死白的脸陡然凑近,男人的猩红的舌尖吐出,整张脸似哭似笑。 “江让,你得玩得多疯啊?alpha就这么好么?一个不够,还要一次性玩几个?” “他们弄得你爽么?” 他说着,手骨发抖,嘴唇贴着捂住青年的手背,一字一句,恨到锥心道:“alpha就那么好?” “你喜欢他们什么?” “喜欢他们跟畜生一样?” 戚郁慢慢贴着颤抖到近乎抽搐的青年的耳畔,哑着声音道:“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啊。” “我能去做手术。” “你喜欢什么样,我就把它做成什么样。” 男人慢慢拽住beta潮湿的发,任由对方灼热的泪落在掌中。 他诡异的平静道:“到时候,把你锁在床上好不好?” 江让被吓得近乎失去了一切的反应。 男人怪笑了一下,再次打开了花洒,漆黑的眼闪烁着病态古怪,颠三倒四的道:“没关系的。” “我会帮你洗干净。” “洗干净。”他拿起花洒,先是淋湿了自己的脸,那张惨白的面容湿漉漉的,像是五官都即将被融化,随后又对准了江让脖颈的红痕。 “洗干净。”他的手指开始用力地搓揉青年的嘴唇。 “洗干净。”他撕扯着青年的上衣,咯咯地笑着。 笑着笑着,他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语气陡然变得柔缓:“我帮你检查检查好不好?他们那么多人,受伤了怎么办” 男人的语气分明柔软,可眼神却愈发诡异。 江让呜呜的摇头,彻底崩溃了,他到底身材高大,即使一时间被控制住,等缓过劲,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掌控的。 青年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用力地推着黏在自己身上的omega,或许是一瞬间爆发的力气实在过大,江让竟真的将戚郁推开。 男人本就怀着孕、精神状态不稳定,被推开的时候,肚子径直撞到了一侧的洗漱台。 omega瞬间压抑地发出了一声极低的痛呼,随后男人像是忍受不住痛苦似的,慢慢靠着洗漱台滑坐了下去。 戚郁额头浮现无数的虚汗,他近乎虚弱地喘着气,一只手捂着肚子,惨白的脸痛的扭曲,身体也开始痉挛地抽搐起来。 惨白的浴室中,只有男人的双腿之间就着地上的水泛出近乎阴寒的红晕。 “好疼、好疼,江让、江让——” 他仰着头,苍白的脸上不断流下痛苦的泪。 江让瞳孔微缩,几乎被吓傻了,整个人蹲在浴缸内下意识颤抖地看着自己那双推人的、湿润的手。 戚郁的漆黑的眼怨毒地看了过来,他黑色的发缠在颈侧,宛如飘在屋顶的吊死鬼,男人哑着嗓子道:“江让,是你害了我们的宝宝。” 江让已经反应过来了,他抖着手半抱起还在阴狠诅咒他的男主人,哆嗦着带着人走出冷潮的浴室。 青年根本听不到其他的话了,他整个人陷入一种应激状态,只知道按开手机,拨打了急救电话。 戚郁的双手缠在他脖颈上,男主人痛苦而恨意的眼神盯着他,尖锐的声音如同被卡住脖颈的野兽。 “江让,我告诉你,如果孩子没了,这辈子我都不会放过你——” 第34章 急救室门外的“手术中”三个字亮着深红的光, 深夜的医院几乎没什么人,坐在走廊中的人甚至能隐约听见急救室中托盘与手术刀碰撞的细碎急促声。 高大的beta狼狈地坐在急救室外的座椅上,他近乎颓废地捂着脸, 身上湿漉漉的,衣角处甚至还有水珠在顺着衣角往下滑动。 寂静的走廊中慢慢响起脚步声。 皮鞋踩在瓷砖上的声音十分刺耳,甚至令人心中产生几分不适。 来人行至青年面前后, 脚步声便彻底湮灭。 江让慢慢放下手,抬起眼。 青年看上去实在太疲惫了,麦色的皮肤透着一股怪异的虚白,嘴唇干裂的过分, 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瞬便要彻底栽倒, 再无力支撑空寂的皮囊。 他看到alpha的一瞬间只是动了动唇, 一句话都没说。 陈景旭却率先开口了。 alpha轻声道:“对不起我今天不该去找你的” 江让没吭声,只是疲惫地摇摇头。 陈景旭沉默半晌, 将身上的外衫脱了下来,作势要给冻得发抖的beta披上外衣, 青年却避了避,甚至整个人都往后应激似地缩了缩。 alpha慢慢蜷缩了手指,收回了外衫。 他静静坐在青年的身畔, 好半晌才道:“江江,你先前同我说的那个朋友的情况,是不是你现在的生活。” 江让微微闭了闭眼, 右手又抹了一把脸, 无力道:“我现在不想说这些” “可我不想看你被折磨成这样,江江,我查过你的情况, 我”男人情绪微微激动,好半晌,他咬着牙道:“我不想看他那么作践你。” 江让愣神,眼眶又开始慢慢红了,他轻声道:“可他帮了我们家,给我爸找了专家治病,他甚至怀了我的孩子。” 陈景旭握紧双拳:“可这些都是你情愿的吗?” 青年张了张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男人忽地凑近几分,压着声音迅速道:“江江,我现在有个办法,不过有点冒险,我问你,你想彻底离开他吗?” 江让咬紧牙关,头垂得很低。 显然,青年在犹豫,他到底不是可以一走了之的人,他还有他爹,还有阿柳,他走了,他们怎么办? 男人像是看穿了青年的顾虑,他轻声道:“戚家医院有我安插的人,我可以将你父亲秘密送走,治疗病症的专家会跟着一起走。” “至于你的未婚妻,我会安排你和他一起离开。” “我保证,从此以后,他再也见不到你。” 江让用力攥紧手掌,死死咬着下唇,裂开的唇缝都溢出丝丝鲜血。 好半晌,beta忽地抬眸看向男人,那双微亮的眸颤了颤:“好,我该怎么做?” 很轻的声音,像是雪落在屋檐、簌簌的,含着隐约的希冀。 陈景旭的指节忽地攥紧,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就好像此时的青年并非受到他的蛊惑,而是应下了他的表白一般。 他慢慢的呼气,努力用平常的语调,温声道:“江江,这段时间你先稳住他,我需要做好准备工作。记住,他现在对你起了疑心,你不要用身边的任何工具联络我。” 男人说着说着,难以启齿般的轻轻别过眼:“他一直在监视你。” 江让微愣,他慢慢咽了咽口水,颤抖道:“什么叫一直监视?” 陈景旭叹气道:“他送给你的东西,包括你手上戴的这枚戒指,大多都有新科技监视器或监听器。” “如果他想,你在他面前没有任何隐私。” 青年一瞬间脸白得彻底,他像是误服了什么致毒的药剂,整个人飘忽的像即将被切割碎的纸人。 可怜的老实人这辈子没听过这样的事,既无法理解,又毛骨悚然。 他哑声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景旭微微眯眼道:“江江,你知道的,上流社会那些傲慢的家伙总是难以信任旁人,又或许,他就是有什么怪癖。” “江江,”男人的声音变得落寞而沙哑,额边微卷的发丝耷在他的眼皮上,打下几片落寞的阴影,他慢慢道:“我也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中许多年。” 他说着,那双湿漉漉的墨绿的眸漾着水光,轻而温和地落在青年的身上,他说:“但是江江,我希望你能幸福。” 江让抿唇,像是终于彻底放下心防,垂眸低低道:“谢谢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陈景旭轻轻将外套披在青年的肩上,温热的体温一瞬间爬上beta冷寂的肩背,这一次,青年再没有拒绝。 alpha微笑着,修长的手腕自然搭在江让的肩侧,开玩笑一般放松气氛道:“不用谢我,要说谢,应该是我说谢谢你,江江,谢谢你让我帮你。” 青年终于也忍不住失笑出声,他像是有些无奈,微白的唇轻勾着,也勾住了男人的目光。 alpha眸光微深,好半晌,慢慢侧过头,喉结上下动了动。 * 戚郁再次睁眼的时候,第一眼便看到了身边的青年。 下午的日光灼烈,像是来自夏季的反扑,病房中窗帘拉起了一半,空调运作的声音很小,嗡嗡的令人意外的安心。 beta手中捧着一本书,正皱着眉仔细读着,他看得很认真、很细心,甚至口中还会细细念出几句。 戚郁轻轻抬眸便看到了那本书的名字——《孕夫情绪安抚指南》。 他的脑海突然一静,一种古怪而酸涩的情绪漫上心头。 江让总是这样。 青年总是能在一些细节的地方让他感觉到爱,可偏偏,他的爱更像是扑朔的落叶,轻易就能被风打碎。 或许是过久的注视令青年察觉到了,江让合上书本,抬眸看了过来。 那一瞬间,戚郁甚至是狼狈的。 苍白的孕夫轻轻偏过头,任由水般的长发如注般流淌至胸前,他浓密的长睫颤着,在日光的光影下显出几分虚弱的弧度。 病房中很安静,江让没有说话。 男主人便又忍耐不住地转回头颅。 他紧紧盯着江让,好半晌,张了张嘴,声音轻哑:“我还是疼。” 这几乎是示弱的姿态了。 可青年依旧沉默。 戚郁本身就是孕夫,情绪来的快,走的也快,就在他将要忍受不了青年的冷淡时候,江让突然说话了。 “我去叫医生。” 男主人纸画似的眉头依旧紧蹙着,他漆黑的眼紧盯着青年,好半晌才哑声道:“江让,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 “戚先生。” 这是青年少有的郑重语气,老实的beta此时的表情、乃至情绪都十分平静甚至疏远。 他慢慢道:“先生说是我让您变成这样的,可是,您相信过我吗?” “那晚,您甚至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只是自顾自的说、自顾自的做,您想过没有,或许这一切愤怒的源头,都来自于您的猜测和幻想?” 戚郁呼吸微微急促了几分,他张了张唇,冷白的指尖紧紧压着白色的被褥,他咬牙,眼睛莫名红了几分:“江让,那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了,是另外一个男人接的,他说你去洗澡了,还说我是疯子。”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江让垂眼,忽地轻声道:“先生,您的学识比我广博、您的能力比我优秀,那您怎么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您偏听一个陌生人的三言两语,而去伤害身边更亲近的人” 青年顿了顿,忽地轻声道:“或许,我自以为的亲近,也不过是您眼中的笑话。” 戚郁极少听到beta说这样多的话,大部分时候,青年总是沉默、体贴的,他像是一杯温水,含入口中,便能让人感受到无限的暖意。 他很少会直面表达自己的情绪。 也正是因此,男主人心中才难得感到真正的慌张,他忍着情绪,白腻腻的面颊浮起细微的虚汗,男人近乎慌乱道:“不是这样的。” “江让,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我很喜欢你,和宝宝一样都很喜欢你,他不舍得离开我的肚子,也是不舍得离开你。” 戚郁喘了口气,漆黑阴郁的眼中是从未有过的不安,它潮湿的像是落雨后的泥土,拧巴而黏腻。男人近乎哀求一般道:“那天是我的问题,是我没有问清楚,我不会再这样了江让,你不能这样和我说话。” 长发的男人说着说着,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痛苦起来,他惨白的脸变得愈发灰败,脸上的泪痕一道道划出细密的水光,眼白也慢慢泛上了蛛网般的血色。 他苍白的唇张张合合,近乎窒息。 江让脸色悚然一变,立马匆忙按铃喊医生。 叫完医生,他走到戚郁的身边蹲下,手掌紧紧握着男人白骨似的腕,口中是轻柔的安抚:“没事的,医生马上就来了,再忍忍。” 男主人眼尾猩红,咸而热的泪落入鬓发。 他看着江让,突然又觉得这样一直疼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江让能爱他。 男人侧身蜷缩在被褥中,手掌用力抵着腹部,催使着那愈发剧烈的痛苦。 在恍惚的景象中,他看着青年焦急而慌张的侧脸,露出一个沾满汹涌泪水的笑。 第35章 杭柳出院的那天站在医院的门前等了许久。 弱柳扶风的beta套着件单薄干净的白色线衣, 线衣上起了隐约的线球,并不显眼,显然, 主人已经细心打理过了。 青年的额头上贴着两张浅色的创可贴,创可贴的边缘隐约透出淤青的伤痕,可以看得出, 主人约莫十分关注自己的样貌,又或是,今天会有于他重要的人会来迎接他。 人群如梭,beta的面色也变得愈发柔弱无助起来。 他手中紧握的手机屏幕正亮着, 页面正停留在昨夜他与江让聊天的界面。 江让告诉过他,今天他会亲自来接自己回去的。 从早上八点开始, 杭柳便等在门口了, 他已经许久没能好好看看他的阿让了,这段时间江让来医院看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杭柳能理解, 青年受制于男主人,同时也要兼顾着父亲的病情, 他没法抽出太多的时间来看自己。 但理解并不代表心中不难受。 杭柳心中没安全,只能幼稚地缠着青年在手机上聊天,但江让并不能时时刻刻回复他的信息, 通常是他发了大段的话,青年隔了许久才会回复寥寥几句。 每每这个时候,杭柳便只会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 不停刷新, 期待着爱人的消息会突然降临。 他的世界苍白的像是只余下了青年,或许在乡下,他没什么通讯工具能寻到青年时, 尚且有江父能伺候、有简单的农活消磨时间。 来到峤城后,杭柳像是逐渐走入了一个困兽般的死胡同。 青年没什么朋友、没什么娱乐活动、没有想要做的事情。 他所有生命的一切都围绕着江让转,可以说,杭柳所认为的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成为江让的妻子。 日后,他们成婚后,他们会生下一两个可爱的孩子,那个时候,杭柳的目标又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妻子、合格的父亲,他最是传统,全部的重心都会放在家庭中。 江让不是没和青年委婉提过这些,他甚至想着给杭柳买些感兴趣的书籍、打发时间的手工物品。 杭柳也确实对它们十分感兴趣,只是,青年之所以对它们起兴趣,也是因为江让。 诸如《如何让爱人对自己死心塌地》、《三招让小三彻底退出》、《抓住他的心,就得先抓住他的胃》,还有一些诗文词赋,大多也是风月之作。 那些手工物品就更不必说了,秋季还没过,杭柳便张罗着为青年织了毛衣的帽子、内搭、秋裤甚至是袜子。 青年手艺很好,江让却难免觉得负担,但任凭他怎么说杭柳都只是一副温柔、体贴、可怜的模样看着他,江让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又不好出言打击,最后便只好放之任之了。 杭柳垂着头,微长柔顺的发垂在眼畔,青年站在路边,身形单薄,他专注地盯着手机,信息已经发出了数条,却始终没有等到一条回音。 “嘀——” 汽车喇叭按响的声音有些刺耳。 杭柳惊喜的抬眸看过去,整个人宛如傀儡被激活了一般,只是很快,青年的表情便淡了下去。 黑色汽车上走下的西装革履的男人,不是江让。 “您好,是杭柳先生吧。” 男人面容清贵雅致,穿着一件细密蓝条纹内衬,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风衣,气质翩翩,说话间也是一副斯文精英的模样。 杭柳看着男人,慢慢蹙眉:“你是?” 陈景旭微微一笑,唇角翘起:“我叫陈景旭,是江让的朋友,他让我今天来接你回李家别墅,他那边” 男人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恐怕赶不来了。” 杭柳微微捏紧手掌,指骨都泛着近乎透明的白意,青年忍耐不住地问:“陈先生,那阿让有说过赶不来的原因吗?” 陈景旭声音似是有些迟疑:“江让说,戚先生恰好今天也要出院,又怀着身孕,走不开。” beta一瞬间险些跌倒,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丢了魂,脸色白的得灰败,好似浓浓糊了一层稠厚的烟灰,深黑的眼毫无神采,他口中喃喃道:“怀上了?” 陈景旭微微挑眉,感叹道:“是啊,戚先生的丈夫去世已有三月,谁能想到戚先生如今才查出怀孕呢?” 男人说着,轻笑:“不过也是奇怪,戚先生便是怀孕了,身材也维持的很好呢,三个月的肚子,竟一点弧度都看不出来。” 青年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近乎成了一堆腐肉与烂骨,苍蝇与蛆虫成群结队地啃食着他的身体,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心跳,仿佛在这一刻,他便已经彻底死去。 “呀,杭先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哭得这样伤心?” alpha略带惊讶嗓音忽地响起,杭柳这才像是慢慢反应过来,他迟钝地擦了擦面颊上的濡湿,哑着嗓音道:“没事,我们走吧。” 陈景旭眯了眯眼,只是回到车上,慢慢解开袖口的袖扣,手臂上稍露出几分绷紧的青筋。 男人散漫的想着,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这人总不会还能忍下去吧? 闹吧。 最好闹翻天,闹得江江对他厌烦,闹得戚郁流产最好。 陈景旭慢慢别开额边几丝碎发,抬眼看了眼后座一副懦弱的、丢了魂似的beta,眸底闪过几分嘲讽,看来还得加把火。 车辆启动,alpha慢条斯理地打着方向盘,好半晌,才突然出声道:“杭先生,其实江让都和我说了。” 杭柳忽地一顿,他微红的眸看向alpha,眼底的惊讶与提防霎时升起。 陈景旭垂眼,音调显出几分叹息道:“江让是我很好的朋友,他曾经帮过我,如今知道他落入这般境地,我也觉得很难过。” “他和我提过你,杭先生。” 杭柳微微愣神,下意识问道:“他怎么说的?” 陈景旭垂眼,斟酌一般道:“他说你是他的未婚妻,你们十分相爱。但很可惜,他被那位戚先生看上了,迫于对方的势力,沦为了贵族的借种工具,逃脱不得。” 汽车后座的青年捂住嘴唇,似乎伤心极了。 陈景旭慢慢勾唇,语调无奈:“其实我也曾想帮着江让逃脱戚家的掌控,但” “但什么?”杭柳语调急促,几乎语无伦次。 男人顿了顿道:“但戚家实在权势滔天,逃脱的代价太大,你们得重新换一个身份生活。” 青年几乎没有过多思考便急切道:“没关系的,只要能离开就好。” 陈景旭叹了口气,应下道:“其实江让也是这样说的,这样吧,后续等我准备妥当,会给你放消息,江让被监视得严密,恐怕需要你带着他才能逃出来。” beta近乎感恩戴德,因着这番话,他将alpha当做了好人,甚至想不起来思考男人前后话语中的异常。 陈景旭慢慢敛眉,无声嗤笑一声。 蠢货就是蠢货,这种货色,都不配被他当做对手。 * 杭柳当晚就跟青年哭了一通,江让固然心疼,却也没办法。 beta甚至没法去辩解什么,连安慰都显得虚伪。 江让只想这段时间能安稳地过去,只要等到陈景旭的消息,他与阿柳也就算熬出头了。 但这样的美好期盼显然是不现实的。 杭柳自回来的第二日清晨就被安排了活计。 青年被安排去收拾楼上的主卧,其他的仆人互相对视了几眼,再看向杭柳的眼神便带了几分贬低。 杭柳甚至隐约听到有人低声议论道:“就是他,据说之前有人看到他晚上出入江让的卧室,现在安排他这个差事,指不定就是靠着江让爬上来的呢。” “可不是,整天一副可怜兮兮的白莲花样,苦着脸丧气死了。” “江让能看上他?说不定只是被他勾引了,这种谁敢娶回家啊。” 青年忍着胸腔沸腾的血腥气,垂头拿着清洁工具,去了二楼。 他显然忍得很辛苦,一双眼睛泛着深色的红晕,嘴唇咬得近乎溢出血液来。 杭柳僵着身子,敲了敲房门。 房内半晌没什么动静,好半晌,青年听到了隐约的水声与呼吸声。 他尚且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听到了男主人嘶哑的嗓音慵懒响起:“进来吧,收拾快点。” 杭柳抿了抿唇,慢慢走进了微暗的主卧。 主卧其实并不乱,只是床榻有些移位,地上散着凌乱的衣物,空气中浓郁的气味令人十分不适,香的过分,闻多了甚至令人产生一种晕眩的错觉。 杭柳不敢多看,只一边收拾,一边心中骂这不守夫道的寡夫是个烂货,都怀了孩子,还这样不安分。 好半晌,等他收拾到床榻边时,无意间瞥到了床上的景象,整个人瞳孔微缩,血液逆流一般的,浑身克制不住地打颤。 只见宽大的深色床榻上,长发的omgea正半躺在beta的怀里,青年似乎并未睡醒,上半身裸.露着,眉头微蹙,睡得不太安稳的模样。 他们亲密的仿若一体,青年宽厚的手掌紧紧揽着omega的腰,男人便半伏在其身侧,玉白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beta的脸廓,男主人的长发垂在青年的肩侧,殷红的唇染着鲜亮的水光,印在身边人蜜色的颈侧。 他做这动作时,美艳的似是一条缠着人绞杀的美人蛇。 好半晌,男人似乎注意到了另外一道尖锐到撕裂的眼神,他漫不经心地看过去,不详的红唇勾起一个艳色的弧度。 他一边笑着,一边轻慢道:“没规没矩的,收拾完了不知道自己滚出去?” 戚郁慢条斯理地半坐起身整理衣襟,他的姿态十分清闲悠然,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而他与丈夫一夜温存刚醒。 “贱人!” 杭柳从未如此脑热过,这几日的事情在他的脑中无限转圜,包括江让的失约、陈景旭的挑拨、戚郁的炫耀,桩桩件件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下去。 病弱的青年从未爆发出这样大的气力,他径直粗暴地拽起床榻上的长发男人,将对方拖至床下,一巴掌扇上了对方的脸颊。 男主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好脾气,他从未想过杭柳这样懦弱的贱种居然有这样的勇气,一瞬间被扇得没反应过来,长发罩盖住他一半惨白阴冷的脸颊。 猩红的掌印在他的脸上若隐若现,活像是被无数火星子灼烫了一般。 杭柳还不肯放过他,他上前用力推搡着戚郁,见对方下意识护住肚子,郁怒的火焰几乎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他疯狂的想要捶打对方的肚子,口中几乎疯魔地咬牙切齿道:“贱货贱货贱货,你肚子里的贱种怎么还不死——” “呜呜呜——” 青年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光裸着上半身的江让抖着手捂住了杭柳的口唇,将对方用力锁进自己的怀里。 他显然根本没料到杭柳会亲眼撞破这样的脏事,一时间头脑发蒙,但他很快便注意到了戚郁恐怖的脸色,整个人近乎被一盆冰水浇灌而下。 他只能压住疯魔的青年,口中安抚道:“阿柳、阿柳,你冷静一下,你先回去好不好,我回头再和你解释,我——” 杭柳眼睛恨的发红,他全然失去理智,整个人像是一只癫狂的野兽,拼命挣扎开江让的手掌。 他嘶声道:“江让,你跟他上.床!!!” “这才第二天,刚回来的第二天!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要逼死我是不是,啊?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他尖叫着拿起手畔的洗漱刷另一边尖锐的头,颤抖着就要往自己青筋爆裂的颈侧扎。 江让被他吓得险些没了魂,青年整张脸白得不行,他拼尽全力从杭柳手中抢下洗漱刷,死死抱着青年。 戚郁脸色苍白地捂着肚子,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江让不敢多看他,只垂着头压抑道:“先生,对不起,我、我先把阿柳送回房。” 戚郁此时倒是看不出先前一瞬的阴郁扭曲样,他惨白着脸,长发垂在一边脸侧,露出另一边红肿起来的脸颊,男人声音颤抖,听上去竟有些可怜孱弱:“好江让,你要快些回来,我很怕。” 孕夫湿漉漉的眼盯着青年,他一手捂着肚子,嘴唇颤抖着,单是看着,便叫人忍不住怜惜。 江让本就心中有愧,自然想都没想就点头应下。 倒是杭柳,见omega一副绿茶贱货样,险些又发了疯。 江让赶紧就要将人拉走,可beta抵抗得厉害,忍无可忍,便直接将对方打横抱起来,带离了主卧。 “砰。” 房门关闭的声音十分刺耳,戚郁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他抚着自己的肚子,慢慢自言自语起来。 男人的声音十分诡谲,他像是在对着肚子里的孩子说话一般,脸上毫无表情,眼中却全然是病态的兴奋。 “宝宝,听到了吗?他骂了我们,你爸爸一定会维护我们的,是不是?” 他微微侧头,静静听了一会儿,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回复他的话了一般,惨白的脸露出一抹鬼森森的笑。 “是啊,我是故意的,就是要让他看到,就是要让他发疯。” “凭什么他总是一副纯洁无辜的样子勾引人?就是得扒了他那层皮,让你爸爸好好看清楚,那是个什么脏玩意。” 男人轻笑一声,坐在床头,以手为梳,慢慢梳理起被抓乱的长发。 他向来很珍惜这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因为江让总喜欢在到达巅峰的时候含住他的长发。 可不能弄乱了。 * 江让将杭柳送进自己那小屋,他脸色煞白,还没缓过劲。 杭柳还在挣扎,只是挣扎的力度小了许多。 江让将房门关上,一瞬间,他宛如困兽一般咬牙道:“阿柳,你清醒一点!” “你忘了我们的计划了吗?” 杭柳整张脸都涨得通红,他咬着牙道:“我没忘,但是江让” 他哽咽着摇头:“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青年指着门外,哭得凄厉:“你知道他们都怎么说我吗?我明明才是你的未婚妻,他们都说我是勾引你的贱货!” 江让眼睛也红了,他张了张唇,太阳穴处绷出鼓胀的青筋。 杭柳靠近青年,他红肿着眼,猛地用力将beta推倒在床上。 他努力压抑自己的哭腔,一张粉白的脸正对着青年的脸,他咬牙道:“江让,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爱不爱我?” 江让没有立刻回答,青年的眼眶便溢出大颗大颗的泪,直直砸在beta的脸上。 江让清楚对方这会儿没什么理智,生怕出什么意外,他咬着牙哄道:“爱。” 杭柳哭道:“爱什么?你爱什么?爱那个贱货还是爱我?” 江让抖着嗓音道:“爱你,只爱你。” 杭柳的哭声突然一瞬间收了回来,他猩红的眼直直盯着青年,空气寂静的似乎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他的脸色近乎扭曲,如此问道:“那你为什么从来不碰我?” “你爱我,但是对我没有欲.望。” 他嘶哑道:“我不信你的爱。” 江让闭了闭眼,他近乎无力道:“那你想怎么证明?” 杭柳缓缓俯身,他将自己完全贴入江让的怀中,他轻声道:“我们现在就做吧。” 江让眼眶微微湿润,他突然有些喘不过气。 蜜色青年轻轻抚摸着身上的beta,声音很哑,生锈一般的,仿佛喉头咳血。 江让红着眼中:“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如你所愿。” “但是”beta眼眶的泪从眼尾滑下,他哭道:“明明我们马上就能离开了。” 第36章 杭柳最后还能没能继续做下去。 他到底还是见不得江让伤心的模样。 死死将头埋在青年的颈侧, 杭柳嗅着鼻息间熟悉的、陌生的气息,忍着泪,轻声道:“阿让, 我们能逃出去的,对吗?” 江让慢慢地揽住他的腰,黑絮般的眸轻颤, 他坚定道:“会的,阿柳,一定会的。” 他们静谧地抱着彼此,好像要将彼此骨血都融入其中。 那天的最后, 一切都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但别墅中所有的人都发现,江让对男主人愈发耐心温柔了。 从前, beta总顾忌着颜面、顾忌着旁人的眼光, 不肯光明正大地与男主人相处,如今像是终于想通了, 接受现实了。 “江让,明天我会在宴会上正式向外界宣布怀上孩子了, 但我跟你保证过的,以后会为我们的宝宝正名,你会生气吗?” 男主人坐在床榻上, 轻轻依靠在身边结实健美的beta肩上,他的食指轻轻绞住长发,绕着指尖一圈圈晃荡, 语调带着几分不安。 江让慢慢颤了颤眸, 他握住omega的手指,动作温柔的大拇指轻柔地滑过男人玉白的手背,轻声道:“我怎么会生气, 只要你和孩子都好好的就行了,明天宴会人很多,要注意身体。” 青年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莫名:“先生,您知道的,我很期待孩子的诞生。” 戚郁唇角微弯,他最近长胖了一些,这也得得益于江让的监督,似乎从那日杭柳发疯后,青年就彻底变了。 他不再关注那个名存实亡的未婚妻,而是一心扑在男人的身上。 戚郁不是没怀疑过,但哪怕杭柳跌倒在江让面前,青年都面色不改,只一心关注着男人的情绪、吃食、生活。 男主人忍耐不住的试探询问过原因,江让当时并未直说,青年似乎在某一瞬变得令人看不透也猜不透,那张俊朗的蜜色面容贴近omega,轻轻落下一个吻,他微笑道:“先生不喜欢我这样吗?” 戚郁怎么会不喜欢,他喜欢的恨不得全世界宣扬。 男人从未想过,两情相悦是这样好的滋味,整个人像是被泡在蜜罐里,甜蜜的令人生出无限的幻想。 江让如他所愿的爱上了他,原来爱情真的会让人变得与从前完全不同。 戚郁觉得自己变得愈发敏感、愈发不安,可青年总会无限包容他,一遍又一遍的安抚他。 许是心理身份的转变,江让也不再如从前一般对他无比尊敬,青年会在两人亲密的时候喊一些亲密的称谓。 并且,因着怀孕,江让尤其关注他的饮食情况、睡眠情况,近乎严厉的规定休息时间。 男人并不反感,甚至是享受被beta这样掌控的。 两人之间的情.事江让是依着戚郁的,青年是会温柔的配合他,但只要戚郁微微蹙眉,江让就会立刻按住他,不许他再肆意妄为。 男人好几次红着脸被扯了出来,但见到青年那样在意自己的眼神,即使有气也不舍得发出来。 有了江让的监督、爱情的滋养,男主人向来苍白的面容愈发滋润健康,甚至因为细微的发胖,他又开始过犹不及地担心江让会不会嫌弃自己。 当然,戚郁不会直接问出来,只是男人会开始去刻意地锻炼身体。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的过去。 宴会的当天,戚郁本来是想让青年跟在自己身边的,但可惜的是,江让第二天突然发了高烧,一时半会儿降不下去。 宴会邀请函已经发出去,戚郁没办法,只好安排医生注意着情况,自己作为主办方匆匆去见客。 江让慢慢睁开眼,他盯着关上的房门,潮红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近乎轻松的笑意。 他已经很少这样轻快过了,心中压着的巨石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钉锤彻底砸成齑粉,它们簌簌落下,化作细碎的尘土,被青年随意地拍落、遗弃。 一旁守着的医生摘下口罩,对江让点点头道:“戚先生已经到达前厅了,一时半会赶不来,今日别墅区的车辆来回很多,流动性高,隐蔽性强,杭先生已经在别墅外的轿车里等您了,您现在需要将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丢下,以免其中夹杂着监视器或定位仪器。” 江让点头,面色平静地开始脱下衣衫,换上医生递给他的衣帽。 最后,青年盯着中指上的戒指,慢慢将它摘下来,轻轻放在小熊台灯的旁边。 那一瞬间,他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起了许多。 总之,青年很干脆地转身了,甚至从头到尾不曾犹豫一下。 江让穿梭过人群,始终低着头,紧张地掐紧了手腕,等他终于见到那辆停在小道上象征着自由的轿车、温柔看向他的阿柳时,才后之后觉地松开了手腕。 他的手腕青了很大一片。 可beta终于抿唇笑了,他握住未婚妻的手,一起走上了车。 夕阳落在他的身后,壮丽的像是电影序曲的开启。 只是,那深红的天边很快便被层层叠叠的乌云覆盖了。 江让紧紧扣着青年的手腕,而杭柳也半倚靠在他的肩头,他们真真像极了一对相濡以沫的孤苦相依夫妻。 或许是车内开了空调,空气并不流通,恍惚间,beta闻到了一股极其浓郁的香味,但奇怪的是,那香味并不刺鼻,反倒令人生出一种舒适、安逸、困顿的错觉。 江让努力睁了睁眼皮,听着耳畔忽远忽近的声音如此道:“江先生,我们待会儿要转车” 声音越来越远,像是海边褪去的浪潮,悠远、祥和。 青年终于撑不住地闭上了眼。 在意识陷入沉睡的最后一秒,他听到了一抹极轻的笑声。 似乎有人呢喃一般地贴着他的耳朵道:“江江,你归我了。” * “戚先生,瞧您面色红润、富有光泽,您这一胎啊,肯定是个alpha没差!” 披着藏蓝长衫,杏色内搭领口半卷住下颌骨的男人听到诸如此类的恭维声,艳红色的唇角慢慢凉下了几分。 omega的长发被一根红绸半束在脑后,那张过分白腻的脸颊融着阴阴的红唇,颇有种古韵湿冷的美。 他半抬着漆黑的眸,抿了口高脚杯的酒水,漫不经心道:“是么?我倒觉得依着它父亲的模样,合该是个beta或omega才对呢。” 那恭维的人马屁拍到马腿上,自是一阵尴尬,但同时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这位戚先生还真如旁人说的那般性情古怪,一般孕夫若是被夸怀的是alpha,早该心花怒放了。 毕竟若是怀上了个平庸的beta还好,如果生了个omega,这戚家李家家大业大的,最后还不是都得落到旁的alpha手里。 那人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却也不敢当着戚郁的面说。 戚郁扯唇,即便用酒水半遮了苍白的面颊,心口作呕的恶心感却久久难以消散。 很快,那股恶心的感觉变化作了一种呕吐的冲动,omega半捂着唇,惨白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他想吐却吐不出来,身边不少人都关切的聚了过来,似是对omega十分关切的模样。 戚郁却愈发觉得自己像是被潮湿的泥土死死掩埋的尸体,那枯骨腐肉的臭味引得无数苍蝇嗡嗡转在他的左右,他恨不得缝死他们的嘴,最后烧光一切。 男人混乱的眸光划过大厅中光怪陆离的百相,在掠过某个深黑健壮的身影时,顿了一下。 但也只是顿了一下,他甚至径直掠过那丝丝细微的怀疑,全身全心的相信着江让施舍般虚假的爱。 他相信青年的爱,也相信青年的病,他甚至相信着一切一切的异常,只将它们当做砒霜般的蜜糖。 他给予青年一个野心家、怀疑论者全部的信任。 在孕吐与头疼交错的间隙,戚郁只想融进beta温暖的身体。 那个他与宝宝都需要的镇定剂。 戚郁强撑到宴会的尾声,几乎刚离开大厅,他便跌跌撞撞的朝着他与青年的爱巢奔去。 他推开了那扇散发着不详的深色的门,扶着额头跌跌撞撞走到被褥微微鼓起的床榻边。 “江让”omega抖着唇道:“我好想吐。” 他的声音近乎撒娇。 可床榻上却毫无反应。 戚郁抿唇,水色的眸带着些许情绪,他伸手轻轻扯过那被褥,低声道:“你怎么不理我” 话还未说完,男人忽地浑身僵住。 那被扯开的被褥下是一团鼓起来的枕头,哪里是beta? 戚郁长而浓密的睫颤得厉害,好半晌,他忽地往后退了半步,神态自若的自言自语道:“跑去哪里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他去找了浴室、找了洗漱间、找了衣柜甚至是床底。 都没有。 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勉力告诉自己,江让可能只是病好了,闲不住忙去了。 他拨通电话让管家帮着自己一起找,他想,就这么个别墅,青年再能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可一直到天黑,枯坐在床边的男人始终未得到任何消息。 omega束着长发的红稠带松散开缠上了他藏蓝的衣角上,乍一看上去,像是一团流动的鲜红血肉。 昏暗的卧室内,只有戚郁的脸苍白地泛着死气般的青。 手机监视器的光影映照在他的颊侧,诡谲的令人心生恐惧。 只见,那屏幕上反复播放着江让离开的最后一幕。 被抛下的戒指、不曾停顿一秒的身影。 戚郁突然哑然一笑。 他惨然地捏住了小熊台灯旁的戒指,疯癫了似的笑。 “他不要我啊,他不要我们,他什么都不要——” “从头到尾都是骗我的。” “骗子!!!” 男人的长发裂开了似的丝丝缕缕黏在潮湿的脸颊上,那双猩红如鬼的眼死死盯着手机,嘟嘟拨通的声音在空寂的空间令人几乎心惊肉跳。 戚郁的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糜烂的唇肉与血痕,他近乎阴狠道:“找他,给我把他找出来!” “无论用什么手段,把他带回来。” 挂断的电话被男人猛地砸碎,他死死佝偻着腰却又扭曲地扶着肚子,喘息声大到吓人,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晕厥窒息。 他嘶哑的呢喃道:“逃不掉的、逃不掉的,江让、江让啊你这辈子就活该跟我纠缠在一起。” “我们就是死,也得死在一个坟墓里。” * 江让醒来的时候,听到了耳畔无数嘈杂的声音。 它们像是蚊虫一般地包裹住他,又像是即将令他窒息的水波,江让努力地试图睁开眼,可眼皮却沉重的宛如被针线缝合上了一般,动弹不得。 青年心中惶惑,一个人寂静的、无法动弹是一种很恐怖的感受,就好像整个人被世界抛弃了。 但还好,这样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没一会儿,江让便感觉到似乎有人正坐在自己的身边。 他以为是阿柳,可男人轻轻的叹息声听来却全然不像。 男人轻柔地拿着一块温热的毛巾为他擦拭脸庞,上半身。 就在那湿润即将蔓延到更下的部位时,江让整张脸都因为憋气而变得通红,他拼尽全力地让自己睁开眼。 好在,他总算是做到了。 青年终于重新见到了光明。 这是一间绿意与红棕交叠的房间,墙壁上的花纹古朴而雅致,屋内摆放着许多美丽的瓷器,瓷器上盛开着各种美丽珍贵的花草,它们肆意横流地溢出瓶身,装点着屋内的生机。 这整间屋子给人一种昂贵、优雅的复古感。 江让险些以为自己踏错了空间。 “江江,你终于醒了。” 身侧的男音十分低沉,带着几分担忧与不忍。 江让茫然地看向身畔的男人,陈景旭今日穿着一身棕色的风衣,身材高挑有型,只是男人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眼睑下的一圈乌黑令他看上去疲惫而憔悴。 beta下意识询问道:“我这是怎么了?阿柳呢?阿柳在哪?” 陈景旭叹了一口气,面色看上去愈发灰败。 他轻声垂目:“很抱歉,江江,你当时在车上睡着了,没什么意识,所以也不清楚,车辆在转车后上环山公路的时候遇上了暴雨,发生了意外。” “因为太过紧急,我们也无法准确推论出当时的情况,只知道你当时摔在路边的杂草中,而你的未婚妻与那辆废车,一起跌入了悬崖,我们已经增派救援队去寻觅了,但仍然一无所获” 被褥被掀开的声音十分刺耳,高大的beta半撑着起身,却因为绵软无力的身体半跌在柔软的床铺上。 那张蜜色的脸颊已经显出了过分削瘦的弧度,甚至它过分苍白,像是下一瞬便要彻底崩裂开来。 江让双目通红地盯着alpha,他抖着齿尖,哆哆嗦嗦道:“你刚刚说、说谁,失踪了?” 陈景旭抿唇,他坐在床铺边,俊雅的面孔上布满了心疼与怜惜,他缓慢摩挲着抚了抚青年剧烈抽搐的脊背,声音轻飘飘的:“杭柳,你的未婚妻。” 江让猛地挥开他的手掌,赤红的眼中满是痛苦的涟涟水光,他咬着牙道:“不可能的,你在骗我吧?我都没事,阿柳怎么可能会出事?” 陈景旭的眼睛开始微微泛红了,他忽地上前拥住青年,不顾对方反抗,用力地、紧紧地揽住beta。 他不停地轻拍安抚青年,一边低声哄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会继续派人去找,江江,别哭。” 江让的动作慢慢小了,他本身就是强制性醒来的,又昏迷了许久,情绪过于激动,身体耐不住之下,又昏了过去。 beta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漆黑的夜色沉闷无光,它无法与屋内明亮温暖的灯光相融,甚至因为灯光太过明亮,而显得窗外的黑愈发压抑、厚重。 陈景旭端来温热的粥饭,江让依旧一动不动,只静静的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alpha忍不住叹气,轻声劝慰道:“江江,你得先吃点东西,不然身体怎么受得住?” 江让依旧没有说话。 他像是一尊雕刻完全的传世塑像,忧郁、绝望、自责出自他的眸光、面容、神情,可它们又仿佛正在一寸寸顺着脉络崩裂。 在完全的寂静中,青年突然轻声问道:“陈景旭,你觉得阿柳会来找我索命吗?” 陈景旭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勉强笑道:“江江,不要乱说话。” 江让却是自顾自地道:“他会的,他那样离不开我,怎么能忍受和我阴阳相隔呢?” alpha的脸色不断变化,好半晌,他才像是记起了什么一般赶紧道:“江江,我听专家说,你爸爸的情况又好了很多,要去看看吗?” 青年愣愣地听着,好半晌,摇了摇头。 他看上去像是一株即将被鸟雀啄散的稻草人,不人不鬼,毫无心志。 陈景旭本该高兴的,高兴他肮脏计划如期实施,高兴他即将彻底成为青年的支柱与全部。 可实际的情况是,他的心口溢满了酸涩与嫉妒。 甚至,看着beta失魂落魄的模样,alpha鬼使神差的道:“江让,他未必就是遇险了,现在警方只是报他失踪。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温柔的安慰青年,眼球微转:“我会帮着你找下去。” 江让的眼圈红了,他缓慢地点头,像是一台生锈的、无法自主的机器。 陈景旭喉头微动,突然很想吻一吻青年苍白的嘴唇与眼泪。 他谵妄地想,若这泪是为自己流的,该有多好。 第37章 江让到底消沉了下去。 这是一种意识上的沉寂, 青年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情,好像一切的感知、感觉都久久地停留在了出逃的那日。 江让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只要一闭眼,那昏黄的光线会便仿佛重新降临, 杭柳的微笑浮现在身侧,青年穿着那件他曾夸过的白色线衫,温柔小意地依偎在他的身边, 他们十指相扣,期待着奔向幸福的未来。 可近乎如诅咒一般,暮色如阴戾的死气般无知无觉地堆叠,逐渐被搅浑、污染的赤色太阳坠落迷雾, 盘山公路边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闪亮起来,小雨携着雾气淅淅沥沥地如针尖般锥刺泥土。 世界像是一瞬间陷入了死寂, 可轿车行驶的速度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凶, 司机于后视镜中露出的半张脸泛着青黑,他缓缓地偏头看向江让, 就这样阴森的、诡谲的盯死着青年,漆黑的瞳孔中满是恐怖的笑。 江让浑身僵硬发冷, 他如同即将死去的鱼类一般急促地张唇呼吸,脑海中无数的尖锐惊叫提醒着他‘快逃’,可他非但动弹不得, 甚至只能听着身边未婚妻殷切期盼的声音彻底陷入深渊般的绝望。 杭柳的头靠在他的肩侧,笑容如春水般动人,他柔柔地看着青年道:“阿让, 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 几乎话音刚落, 巨大的撞击声便从前方传来,像是陷入了慢动作般的灾难片情节,江让眼睁睁看着身边的未婚妻逐渐被挤压碎裂的美丽脸庞, 对方红润的唇还在张张合合地说着,可鲜血、内脏已经从那白森森的齿缝间争先恐后地溢出。 恍惚间,江让听到了青年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让,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几乎是话音刚落,青年那美丽的身躯便化作血浆,迸溅似地浇灌在江让的面颊、手腕、身体。 beta浑身发颤,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血腥的气味如蛞蝓一般,从鼻缝、口腔中钻入。 在某一个瞬间,江让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满是尖刀的密网中,那网将他死死绞紧,尖锐的刀锋深深扎入皮肉、搅动内脏。 “江江、江江,别怕,不怕,我陪着你” 意识漂浮不定,恍惚间,江让仿佛看见了一张熟悉、焦急、俊雅的脸。 像是迷雾中逐渐透出的细微光芒,青年挣扎着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 他绷紧的手指近乎报复般地扣紧了男人的手腕,beta浑身颤抖着,一口尖牙用尽全力地咬在男人绷紧的臂膀,一瞬间,血腥气病态地弥散在森冷的屋间。 男人并未挣扎,反倒是轻轻笼住青年的腰身,接纳般地让对方半靠入自己的怀里。骨节修长的手腕不停地安抚着那近乎被抽骨的脊背,温柔到近乎残酷。 他心甘情愿地贡献着自己的骨血,任由野兽般的爱人撕咬。 怀中的青年如溺水一般,呼吸愈发急促,好半晌,像是不得不接受某种意志上宣布的死亡,他终于在一片滑腻濡湿的泪水中清醒了过来。 beta将将清醒的眼神怔怔的,眼眶下的赭红弥散在眼周,浓墨重彩的宛如被流浪诗人以手作笔点上的光彩。 “我又梦见阿柳了。” 嘶哑的声音像是破旧风机吹出的声音一般,低而破碎。 陈景旭安抚的手掌微微顿了顿,好半晌,他愈发紧促地拥着青年,向来矜贵的声线中竟显出几分哽咽与不安。 “江江,别再想他了。” 温润的手腕轻轻掰过beta苍白的脸颊,他们呼吸交缠,男人的声音近乎哀求:“别折磨自己了,也别折磨我了,江江,你的眼睛,也偶尔看看我吧。” 江让一瞬间茫然的看着男人,他沉默着、呆立着,仿佛因为冲击过大而无法理解眼前人话语中的意思。 陈景旭颓败地半掩住微红的眼眶,他向来梳得齐整的精英式短发如今荒乱地散开,微白的脸色暗淡如墙灰,下颌处更是生出了一片青色的阴影。 男人叹息一声,半晌,又像是努力在收敛着情绪,他勉强地露出一抹温雅的笑容,柔声对青年道:“好了,不说那么多了,江江,我们去吃点晚饭好不好?” 江让却并没有动,青年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后留下了后遗症,反应能力慢极了,好半晌,他才慢慢蠕动着嘴唇,眼神轻而茫地看着陈景旭。 他说:“陈景旭,我不会喜欢你。” 男人一瞬间僵在原地,他的眼神变得无措而潮湿,墨绿的眸中仿佛下了一场无可抑止的大雨,憔悴的神态可怜得像是廉租房中日日等待主人归来的小狗。 “所以” “江江。”陈景旭慢慢垂眸打断了青年的话,似是想通了什么似的,alpha面上恢复如常,只余下眼尾一点隐约的红。 他抿唇道:“戚郁正满世界的找你。” 男人如是说着,忽地掀起那层薄白的眼皮,墨绿的眸深深看着青年,轻声道:“你现在离开,就是自投罗网。” 陈景旭无疑是聪明的,他深知江让对杭柳的愧意以及内心的压抑,无论如何青年都不会愿意回到那个笼子里的。 beta像是被折断一半翅膀的白鸽,他被关怕了,所以宁愿跳入另一个陷阱,也不会回去的。 果然,江让白着脸,蠕动的嘴唇再未张开分毫。 陈景旭揽住青年慢慢抬头,他看见了窗台边水光玻璃镜中反光的场景。 今日的天气十分晴朗,阳光透过玻璃轻轻坠入主人精心布置的房屋中,绿棕的墙壁上花纹透着隐隐的光华,俊俏的beta面容惶然,蜜色的皮肤被alpha的白肤挤压着,似是不适、又似是契合。 男人垂眼收拢掌中青年微鼓的肌理,拇指细细摩挲,爱不释手。 * 江让在陈家住下了。 实际上,大多数时候,青年根本连卧室的房门都不出。 beta似乎对什么都难以提起兴趣,偏偏陈景旭也不许旁人来打扰,如此一来,江让整日下来,至多只与男人多说两句话。 其实这样的情况是不正常的,陈景旭更是清楚自己在青年无意识纵容下膨胀的野心。 每每见到青年对旁人沉默寡言、无话可说,见到自己却会无意识靠近几分的模样,心中极端的渴望便会被稍稍满足几分。 仿佛这样便能证明自己的不同。 于是,在如此病态环境的影响下,陈景旭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接触江让。 白日里,男人若是不在家中,那么所有的仆人除却日常清扫与做饭,便要全部隐退下去。 陈家的别墅很大,风格偏向于温馨居家,只是如此一来,整座房子里空无一人,那温馨的灯火烛光中,便隐隐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冰冷。 一双麦色的手腕推开了棕木的房门,青年穿过暖调的走廊,慢慢地走下楼。 别墅的隔音效果应当很好,整个空间,除却江让走动的声音,竟再听不见分毫,甚至因为过分安静,beta甚至隐约能够听到自己缓慢跳动的心脏。 江让最近总是习惯性走神,他实在打不起精神,对什么都没兴趣。 青年不饿、不渴、了无生趣,如今下楼吃饭还是陈景旭三五个电话催出来的。 或许当真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除却走动的脚步声与心跳声,江让竟恍惚听见了另外一阵响动声。 那声音似是从二楼楼梯间的杂物屋中传来的,窸窸窣窣,隐约还有些怪异的呻.吟。 江让脚步微顿,那声音便又消失了。 青年垂眼,摩挲着手腕上的朱砂,好半晌,beta的脚尖忽地调转了方向,径直走向了那杂物屋。 “啪嗒、啪嗒” 江让的脚步声并不重,可越是靠近那矮小的杂物间,脚步声便愈发明显刺耳了起来。 杂物间的门是深黑色,平日里紧锁着,看着并不显眼,来往的仆人都时常会忽视它。 脚步声轻轻顿在杂物间门口,beta有一瞬间心跳如雷,他看见那深黑的门露出了一条细微的缝。 隐约落着灰尘的细微光线像是异度空间乍裂的缝,仿佛只要推开这扇门,便会发生无可挽回、打碎现实的事情。 江让能感觉到手指的轻颤、汗毛的站立。 他想象过无数个场景,甚至想过他可能会看见阿柳凄惨可怖的尸体。 可当他真正地推开那扇门,入目可及的,却是深褐色、潮湿的地毯、银铁色的墙壁与墙边一盏可怜昏黄的小灯。 江让的高挑健美的身影落在墙角半缩着的男人身上,乍一看来,竟像是不可挥去的阴影。 那是一个被锁链锁在墙角的alpha。 alpha身上套着件破旧的衣衫,脸上的脏污、鼻梁上破碎的眼镜与身上无数刺目腥臭的伤痕令他看上去无比落魄。 似乎是意识到有人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男人忽地露出慢慢抬起了灰暗阴白的脸,他眯了眯眼,当从朦胧的光线中看清青年的一瞬间,陈俨玉突兀地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来。 他张了张枯干的唇,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地抽搐着。 江让颤了颤眸子,极大恐惧与惊悚让他控制不住地往后倒退了两步。 陈俨玉却已经慢慢将头颅靠在身后冰冷的墙壁上,他忽地扯唇,神经质地操着沙哑的嗓音说了一句话。 “他已经把你关起来了吧?” 青年面上一瞬间露出迷茫而可怜的色彩,他似乎根本听不明白男人的意思。 陈俨玉嗤嗤地笑了起来,他边笑着边咳嗽,边咳嗽边从胸腔发出一股古怪的气音。 一直到最后,男人才抹了抹唇边殷红泛黑的血痕,慢慢睁大蛛网般的血眸,夸张笑道:“你居然还不知道啊?” “你那个未婚妻,应该死了吧?” 江让猛地颤眸,像是无法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了一般,青年死死捂住了耳朵,自暴自弃的试图阻隔一切的伤痛。 可男人的声音却愈发尖锐地扎入他的耳蜗,那银针似的话语,一下又一下地锥刺着beta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果然继承了陈家人的劣质基因,连丑事都做得那么理所当然。” “他现在应该告诉你,他会帮你找未婚妻吧?”男人笑得厉害,状若癫狂,隐约间,那熟悉的面容一瞬间竟与陈景旭像了个十成十。 陈俨玉咳出一口血,哑着嗓音道:“他杜撰出了一个你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理由,驱散了所有人。” “江让,你猜猜,他究竟想做什么?” “又或许他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偏偏让你发现了?” beta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尖锐,那黑色的、下垂的眼中布满了嘶哑的泪水。 他似乎再也无法承受真相,转身踉跄着便要往外跑去。 身后飘来的声音隐约又朦胧,像是诅咒般:“他早就想将你锁起来了。” 说完,男人又开始嗤嗤地笑了起来,陈俨玉眼神呆滞、看上去似是彻底陷入了古怪的幻像之中。 这边,青年如风一般扑至别墅的大门。 他近乎抖着手尝试将门拧开。 第一下,打不开。 第二下,打不开。 第三下,大门终于打开了,却是从外部打开的。 门外面容俊雅的男人含笑看着青年,镇定自若道:“江江,我回来了,是专门在这里等我吗?” beta近乎浑身发抖,他眼眶赤红,眸中甚至显出一种恐怖的恨意。 他猛地一巴掌扇到陈景旭的脸上,嗓音带颤骂道:“畜生!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陈景旭偏过脸,白玉似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可他却并未表现出任何痛苦的神色。 男人慢慢舔了舔受伤的、灼热的口腔内侧,黑色平静的眼神看向青年的一瞬间,竟生出一种浅淡的笑意。 他温和地说:“江江,今天怎么脾气这样大?” 江让气得通身发抖,伸出手就要打第二巴掌。 陈景旭整个人却早已贴了上来,他用力扣住青年的手,将对方的手腕死死按在自己手上的脸颊上。 男人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享受。 他抖着嗓音,面中潮红堆起:“江江连打人都这么好看。” 第38章 江让只觉得手腕上仿佛生出了一种灼烧般的痛意, 那疼痛好似连接着经脉,稍微一触,便要他疼得冷汗淋漓。 陈景旭却轻轻埋下脸, 伸出猩红的舌尖慢条斯理地舔了舔青年干燥的掌心。 一瞬间,湿润温凉的触感令人联想到被水蛭吸附上的皮.肉,黏腻恶心得令人作呕。 beta更是如触电一般挣扎了起来, 那一身蜜色的皮.肉涨至深红,喉头的‘嗬嗬’声近乎喑哑。 陈景旭却依旧没有放手,男人只是如平常进食般地舔.舐着青年的手心,那张白玉般的脸庞光彩飞扬, 好半晌,像是终于满足了一般, 他轻轻抬起泛红透亮的脸, 水润的唇含着舌动了动,视线紧盯着青年, 轻轻吐出一句:“汪汪。” 江让忍不住退了半步,他像是看着疯子似地看着alpha。 男人只是笑着, 怪异的动物特性与上层人的傲慢古怪地结合在一起,墨绿的眸中含着细细的雨水与凶光,他黏着嗓子问:“江江不喜欢我这样吗?” “可是我明明记得, 江江很喜欢小狗,江江会哄小狗睡觉、教小狗认字、喂小狗吃饭、会安慰小狗、为小狗出头”alpha慢吞吞的说着,越说语气便越是喑哑嫉妒。 beta绷紧手腕上的血管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红着眼咬牙道:“闭嘴, 你不是小旭。” 陈景旭忽地笑了,像是终于解开了什么桎梏一般,他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当然不是那条没用的狗, 只会蹲在笼子里等着你可有可无的怜爱。” “江江,你教过我的,想要什么,就要去努力争取。”男人笑意加深:“你瞧,我学的多好啊。” beta白着脸,终于意识到男人不正常的情绪状态。 陈景旭看上去太过兴奋了,暖黄吊灯的光线落在他一半的侧脸,分明该是温暖而柔和的色调,此时却显得那层面皮极其朦胧虚伪,好似下一瞬间便能将其揭开,露出血肉下的森森白骨。 江让浑身哆嗦,脑海中的思绪几乎绞成一团乱麻,唯有一点无比明晰。 从一开始,陈景旭所谓的帮忙、交心、谋划便全部都是假的,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要将他困入这座牢笼之中。 beta无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时好心不仅没有好报,反而会令他陷入这般近乎绝望的境地。 江让努力压抑情绪,却还是无法抑制洪流般的崩盘,那张俊朗、健美的面容显出近乎扭曲般的尖锐与痛苦,下垂微红的黑眸中满是混沌与下沉的苦,青年发泄般地用力挣扎、甚至是捶打着男人,浑身发抖,嗓音沙哑到失声。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来缠着我,我做错了什么?陈景旭你该死,我当初就不该管你,让你死在路边才好!!” 陈景旭面无表情地慢慢收拢手心,alpha的气力向来很大,是一般beta都无法比拟的,他用力地将青年揽入怀中,不顾对方的撕咬挣扎,裹着对方步步走回楼上的卧室。 男人的脸色异常的灰白,眼眶又红如胭脂,他死死绞住怀中情绪崩溃的青年,像是一只巨大的灰白蜘蛛,织着腻白的蛛网,慢慢将垂死挣扎的猎物拖回它的巢穴之中。 在这整个残酷、充满着强迫的过程,男人都是静默无声的,而beta也从开始的剧烈反抗,慢慢如死灰般地平静了下来。 关上房门的一瞬间,江让抬起那双灰败无光的眸看着男人,轻声道:“小旭,你放过我好不好?” 陈景旭没有说话,只是愈加用力地揽紧怀中的青年。 江让面白如纸,他近来瘦了很多,颊侧的骨头都微微显出几分脆弱的弧度,青年哑着嗓音,近乎痛苦道:“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的。” beta苍白的眸光看着他道:“我看见你,只会想起阿柳惨死的模样、想起曾经被你大哥压在身下的窝囊,我” 还未等青年说完,一张薄唇便用力堵住了他的嘴。 alpha近乎撕咬着舔.吻青年的唇缝,他浑身颤抖,将beta用力抵在墙边,双手压制着青年的臂膀,疯癫了似的求吻。 可他越是吻,越是呼吸交缠,脸颊上的濡湿便越是浓重、湿润。 陈景旭分不清那是他的泪还是江让的泪,总之,它流入他们交错的唇齿间,咸得近乎发苦。 “呕” 青年怪异的喉头鼓胀让alpha瞬间周身僵硬。 陈景旭面色阴郁,额边的碎发揉乱了似地耷拉在眼皮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beta半弓着腰身,捂住嘴唇抑制不住地干呕。 青年看上去痛苦极了,他无力承受反胃的痛苦,这样的反应像是孕吐,可陈景旭却再清楚不过,江让只是在恶心他。 恶心到,只是接吻,便会生理性反胃。 男人抬眸,痛楚般的神色从他晦涩的眸底一闪而过,他忽地抬手,用力扇了自己几巴掌。 刺耳的‘啪啪’声在房间内无比清脆,江让近乎茫然地抬头看过去。 只见alpha白着一张脸,声音灰暗而低微,像是寺庙里漂浮的烟灰尘埃。 他道:“对不起,江江,是我没顾及到你的感受。” 男人的额头浮起细密的汗,就着那苍白的肤色,整个人像是即将要融化入空气,他的声音慢慢变了调,近乎卑微哀求:“我不奢求你立马答应我,但江江,求你别离开我。” 陈景旭红着眼眶,慢慢解开袖口、衣衫,在江让瑟缩的视线中,露出手臂、身体上斑驳刺眼的伤痕。 他落着泪低声道:“江江,我只有你了。他们把我接回家,日日夜夜的鞭打羞辱,他们以我痛苦为乐,每次苟延残喘、以为自己快要彻底死了时候,我靠想着你熬过来。” “我想你抱着睡觉时的温柔、我想你哄我时的小心翼翼、我想你挡在我身前的认真坚定江江,或许我真的有做错的地方,可是、可是” 男人眼眶通红,哽咽道:“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不懂怎么爱人、也不懂怎么才算珍惜,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只教会我去抢、去争、去骗、去恨。江江,我可以变得更好,只要你愿意,我就还是小旭、是那条跟在你身后摇尾乞怜的狗。” 江让轻轻垂着眼,或许是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的干呕反应已经好了许多,青年半抬起那张稍尖、漠然的面颊,好半晌,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轻声道:“陈景旭,我可以原谅你、可怜你,教你如何爱人、如何学会珍惜。” 眼见着男人的眸中升起希望的水雾,青年平静道:“只要你放我出去,告诉我阿柳的下落。” alpha忽地浑身微颤,他白皙的面颊猛烈地涨红起来,眼白中溢满了红血丝,像是再也无法伪装了一般,男人近乎恨意地贴近青年,额头压着额头,喑哑的嗓音中带着不死不休的恨。 他一字一句道:“江让,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你还是想着那个没用的男人,他就那么好,让你这样念念不忘?当初,我就该让人先将他捅死,再丢下悬崖。” “啪——” 又是一巴掌,男人的脸顺着极重的力道偏了过去,满脸阴翳。 江让浑身颤抖,他红着眼、哆嗦着唇嘶声道:“你给我闭嘴!” 陈景旭深深呼吸一口气,深色的眸子死死盯着青年,咬牙切齿道:“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江让,你这辈子都逃不出去的,你只能爱我,只能想着我,谁敢靠近你我就剁了谁的手脚,割谁的舌头。” beta眼中慢慢涌上恐惧,他抖着唇吐出两个字:“疯子。” 男人笑得神经质:“江江,我是属于你的疯子。” 江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瘫软在墙边。 陈景旭用力扣住他的手,十个指头慢条斯理地一一介入、紧扣。 他垂头正想要说什么,却忽地听到别墅内刺耳的警报声。 男人眉头微蹙,刚想要外出查看,卧室的门便被人暴戾地破开了。 半柄斧头锋锐的尖角出现在房门上,森冷与阴郁的气息扑面而来。 随之鱼贯而入的,是数位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半扶着肚子、面色阴郁的omega。 戚郁长发缠在肩侧,一张惨白的美人面如虚假的画皮,他的肚子如今算起来不过三、四个月,却已经鼓起一个十分不正常的圆润弧度,简直像是将要临盆一般。 男人瞳孔中弥散着阴惨惨的凄厉,他森冷地注视着房内根本不敢抬头看他一眼的beta,半晌,慢慢如鬼魂般走到alpha的身前。 戚郁居高临下地看着被狼狈捆住、塞住口舌的男人,露出一个阴冷的笑,他细声细气道:“宝宝就要出生了,我不想造杀孽。” 他说着,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的袖口,伸手扇了男人数十个巴掌。 一时间,房间里只余下刺耳的巴掌声与alpha怒极的喘.声。 omega慢慢甩了甩扇红的手,轻飘飘道:“贱货,抢人抢到我头上来了,也不知道自己几分几两,你以为江让会喜欢你?” “自作聪明。” 第39章 江让只觉得通身疲惫。 青年低垂着头颅, 安静坐在车边,他看上去像是一片颓倒的树荫,遮蔽的枝桠盘桓交错却逐渐显出枯萎的败落。 beta不曾解释自己的欺骗、逃跑, 只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一切于他而言,都没什么所谓了。 车辆内的挡板早已升了起来, 只余下狭小的空间挤压着貌合神离的两人。 男主人压抑着近乎冲心的怒火,微微偏头,腻白的脸显出刺目的红,就在方才, 无论他与江让说什么,对方都是一副沉默、冷淡, 仿佛什么都听不见的模样。 其实, 若是青年愿意哄几句,男人未必不会听, 青年漠然的态度太过伤人,更像是一种蓄意的报复。 他分明清楚omega的敏感、不安、应激、愤怒, 他也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对方,可他偏要视而不见、以胶住的冷暴力去刺激对方。 噼里啪啦打砸的声音过后,男人喘着不稳的气, 长发像是一层黑色的鸦羽,覆盖在他的肩头、冷白骨感的锁骨处。 戚郁细长的手指颤抖地指着beta,酒精泡白了似的面颊上显出几分极端的阴郁与焦苦, 他赤红的眸死死盯着青年, 喉头呛着水液,咳呛了半晌,才阴戾道:“江让, 我让你说话!” 男人抖着嗓音道:“你不顾我怀着孕,一声不吭地离家出走,你就连这点责任心都没了吗?” 江让依旧沉默,他像是无波的海水,哪怕飓风都无法掀起他的分毫波浪。 漠然的近乎可恨。 戚郁被气得整张脸煞白,他猛地扑过去揪住青年的衣襟,张唇便要咬上beta紧抿的唇。 可一直了无波澜的青年突然微微偏过头,眉头蹙起,避了开来。 没有了伪装的爱意,他待男人的态度甚至不如一般的陌生人。 江让微微动了动唇,麦色的面容平静而凉薄,他慢慢抬眸,吐出如利刃般的话语。 他说:“戚先生,您总是让我负责。但是,这不是您与您已故丈夫李显的孩子吗?” 青年微微一笑,在omega不可置信、惨白如鬼的视线中如此道:“我从来不是孩子的父亲,也从不需对他有什么责任感,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抛开您真正爱慕的权利,他不过是我们之间苟合的孽种” 话音未落,男人湿红的眼眶便如落雨般不停掉下湿漉漉的水液,他的喉头不断鼓胀,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惨白的脸色活像是磕死在坟头的尸体。 他看着江让的眼神出现几分极端的空白与绝望。 omega失智了一般的轻声喃喃道:“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 “原来在你的眼里,我们只是苟合啊。” 他轻轻地抚摸上圆润的腹部,古怪病态地笑了一下:“孽种” 男人极轻道:“既然是孽种,就不该留着。” 他这样说着,突然抓住手边的一块碎瓷片,面色阴狠扭曲地扎向自己的腹部。 仿佛之前的珍惜与爱护都只是水月镜花的假象,真实的男人根本不在乎孩子,甚至于此刻,他是恨着那孩子的。 他恨它绑不住它的父亲、恨它是青年口中的孽种、他恨它是个没用的东西。 一瞬间血流如注。 只是,那殷红的血液却是从江让攥紧的掌心涌出的。 一滴又一滴的艳红像是某种怪异的营养液,它们被omega鼓胀的腹部全然吸收,仿佛那圆滚滚肚子中的孩子正张着唇吮吸着母亲的乳.汁。 戚郁手中一抖,松开了刺破手腕的玻璃,他下意识要去看青年的伤势,腹部却猛地涌上一阵阵近乎刺骨的痛意。 这灭顶的痛苦令omega的瞳孔缩成一点,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额头的虚汗如同冬日车窗上的水珠,豆大细密地从男人惨白的额头滑落。 戚郁恍然一瞬间被泡入水里一般,他抽搐着倒在青年的怀中,腿间开始淅淅沥沥地流出清亮的液体。 “江让、江让” omega像是将要断气了一般,苍白的嘴唇只会混沌地喊着beta的名字。 江让到底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人在自己面前活受罪,他赶忙按开车内的挡板,慌乱失措地喊司机赶紧去医院。 司机一看这情况也是吓得不轻,赶忙油门一踩加速去了最近的戚家投资的医院。 戚郁被急救床抬走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意识不清的。 但他始终紧紧拽着青年的衣袖,双目紧闭、眼球却不断转圈,口中更是呢喃道:“不能要、不能要这个孽种” “江让不喜欢它,打了、打了,再生一个再生一个,就不是孽种了” 愈加痛苦的阵痛令他本就苦楚的嗓音愈发尖锐起来,omega看上去如同从水里刚捞上来的一般,虚弱又病态。 旁边有人用怪异的眼神看着beta,恍若一种讶异的指责。 江让却早已顾不得太多,他着实被这阵仗吓得不轻,那双眼中除却即将生产的男人,再装不进任何事物。 戚郁很快便被推入了生产室,江让下意识地也想要跟着进去,却被一位戴着白口罩的医生拦住了去路。 “江先生,您的omega因为使用了过量的催产剂,导致正常的孕育期缩短了将近一半,如今又因为受到过多刺激而导致早产,您要考虑好,这个孩子生下来很大概率会不太健康。” 江让整个人愣在原地,眼球中慢慢涌上细微的红意,他抿了抿干裂的唇道:“过量催产剂?” 医生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早已在为戚郁注射催产剂的时候便被那位先生嘱托过了,于是,生怕青年误会,医生立马佯装无意提起道:“戚先生在注射前曾经提起过,他希望您能早些看到孩子,能看在孩子的份上” 江让死死捏紧了手掌,仓皇打断了医生的话语:“我知道了,您去忙吧,我就在这里等他。” 医生微微点头,略带怜悯地看了一眼青年。 他是从那位戚先生怀上孩子开始就接触到两人的,多少也清楚一些内情,譬如,青年并非出于自愿留在男人身边。 但看beta如今一副老实又担忧的模样便知道,只要这孩子一出生,两人这辈子,就算是彻彻底底地绑在一起了。 那位戚先生权势颇大,城府极深,beta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年轻,怎么能逃得出对方的层层陷阱? 只是可怜了那孩子,完完全全沦为了捆住父亲的工具。 * 将近傍晚七点的时候,江让才终于看见产房的门被打开来。 穿着蓝色无菌服的护士满面疲惫,怀中抱着一个小小的布包,上来便询问青年是不是孩子的父亲,江让六神无主地点头后,护士便将那小布包递了上来。 青年一瞬间手足无措地接过,被指导着抱了起来,这才看清了孩子的模样。 那是一张很白很乖的小脸,脸部有些皱巴巴的、却难掩稚嫩的秀气,宝宝头顶的胎毛很浓密漂亮,湿漉漉的,眼睛鼓鼓的,还无法睁开,像是一只丛林中刚诞生的小鹿。 江让没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但他知道,自己的心脏在某一瞬间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很软、很柔,温热得近乎让他落下泪来。 血缘果然是个十分奇妙的东西,几乎无需多长时间,青年便无法抑制地喜欢上了这个有着他血脉的孩子。 一个细小微妙的声音仿佛在他的心间响起: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二与我有着真切的血缘关系的亲人。 江让近乎对那孩子爱不释手,他忍不住轻轻用指腹揉了揉孩子娇嫩的脸颊,语带怜惜道:“他的性别现在能测出来吗?” 初为人父,青年几乎对这个孩子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探寻。 护士点头道:“已经确定了,宝贝的第一性征是男孩,第二性征是alpha。” “只是”护士迟疑道:“宝宝因为是早产儿,而且身体各机能状况都不算好,所以马上就得送去新生儿保温箱观察。” 江让立马紧张了起来,忍不住询问道:“这会影响宝宝后期的健康吗?” 护士点点头:“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所以才要先送宝宝去保温箱养着观察。” 江让清楚了,便也不敢多问,生怕耽误护士的时间,青年甚至还想跟着去新生儿科室,但却被护士拦住了。 护士意有所指道:“先生,您的omega夫人刚刚为您诞下孩子,现在他的身体与精神都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建议您最好先去安抚一下夫人。” 江让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他面色微凝,到底还是妥协进了产房。 初初踏入产房,beta感觉到的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即便护士医生已经清理过了,但江让还是能隐约看见手术台边扎眼的红。 而苍白手术台的正中间,正躺着浑身光.裸、下.身盖着一张薄薄被褥的omega。 戚郁的身体白得近乎反光,而那层白上,又隐隐透着过分诡谲的粉,男人长发染着白枕,一张脸上是近乎凄厉的惨白,他半抬着眼,浓密的睫毛轻颤。 在看到江让的一瞬间,男人的眼眶微微红了几分。 他张了张唇,细声问道:“江让,你会喜欢他吗?” omega这话问得怪异,像是在问孩子,又像是在问自己是否讨得了对方欢心。 江让一瞬间情绪复杂,他到底不是铁石心肠。 于是,青年轻轻抿了抿唇,低声道:“喜欢。” 第40章 江让确实是喜欢孩子的。 小小的一团, 白白软软的,小猫儿似的,他完全继承了omega雪白的肤色, 只有藕节似的小胳膊上留下一块浅麦色的胎记。 小乖是早产儿,一直住在nicu,因为对比起其他的宝宝实在过分安静柔弱, 大名也没有定好,江让便先喊了小乖。 小乖长相实在可爱,一双稍显圆润下垂的眼睛完全继承了父亲江让的眼型,小乖的精力很弱, 很少会闹腾,但每次只要江让来看他, 那双黑乎乎的大眼睛便会目不转睛地盯着青年。 nicu中几乎全部都是冰冷灰暗的仪器, 小乖软小的身上也总会贴满各种仪器的线路,有时候因为需要扎针, 身上淤青的印子便总是消退不了。 江让有时候心疼的狠了,恨不得进去替他受罪。 于是, 每次只要到了允许探望的时间,青年便总也忍不住地小声喊着小乖的名字,江让不算个多么温柔的人, 但只要目光触及小乖,声音便不由自主柔了几个度。 小乖显然也很喜欢这位总是蹲在他身边、贴着玻璃箱的beta,beta总会唠唠叨叨地低声说什么, 有时候眼睛会红红的, 有时候又会满脸温柔,消瘦的面部轮廓柔缓得不可思议。 小乖对外界很少有反应,只有江让叫他的时候, 他才会有反应,那张天使般的小脸上会露出一种本能性的微笑,咯咯的细小笑声乖巧的令人心疼。 江让来得很勤,甚至对比起来,都算是忽视了刚生了孩子的omgea。 青年刚推开康复病房的木门,便听到了一道刺耳的瓷碗碎裂声。 病白的病房中,穿着白大褂的康复护工无措地站在一边,他的长相十分清秀,此时仿若被床榻上面目狰狞的omgea吓到,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眼见长发披散,状若疯魔的男人要将手边的玻璃瓷碗砸到无辜的护工身上,beta脸色一变,赶忙几步向前,拉着对方往旁边躲了躲。 江让眉头紧蹙,看着在床上半靠着,脸色惨白难看、不断粗.喘的omega,忍不住道:“这是怎么了?” 戚郁眼神一瞬间死死胶在青年握住护工纤白修长的手腕上,苍白的脸上甚至泛着隐隐的青意,潮湿阴翳的苔藓气息挤满整个房屋,甚至令人感觉到丝丝无法呼吸的窒意。 “江让,你给我放手。”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跟身边瑟缩的护工低低道了个歉,松开了手。 但对方不知道是因为被吓到了还是没站稳,居然一个踉跄柔柔倒在青年的怀里。 江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护住了对方纤细的腰肢。 但很快,beta便感觉到一股近乎灭顶的阴戾视线钉在他的身上,身体自发地惊起一股悚然的错觉,青年头皮一炸,吓得将对方退出去几步。 江让白着脸看向床榻上的男人,果不其然,omega头顶灯光光泽过盛,以至于那半张脸都仿佛氤氲沉淀着灰蒙蒙阴湿的阴影。 那纤瘦的身影笼在一层白纱似的衣衫中,仿若被符咒封住的鬼魂。 几乎是一瞬间,谁也没反应过来,戚郁便如疯癫了似地将手侧的热汤泼向那护工,他抬起的双目殷红一片,脸颊上消瘦的皮.肉在抽搐着,他尖叫道:“贱货,谁派你来勾引他的?!”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那护工被滚烫的鸡汤烫到了半个手臂,被烫到的地方瞬间冒出了大大小小透明的水泡。 都闹到这个地步了,护工哪里敢多留,苍白着脸看了眼江让转身仓皇离开了。 几乎是刚出房门,那清秀的护工脸色楚楚可怜的神情便陡然一变,青年蹙着眉,拨打了一个号码,半晌接通后开口道:“陈总,您吩咐的事情都做完了。” “只是”青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被烫伤的手抖得厉害,他咽了口口水道:“那个疯子发疯太吓人了,我” 手机中传来一道温和的声线:“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给你重新安排一个身份,你不必担心以后被他报复,报酬会打到你的卡上。” 清秀护工这才松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他动了动胳膊,眼球微动,视线扫至病房中的场景,忍不住又打了个颤。 只见那个这些天任他如何勾引都无动于衷的beta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安抚住了情绪崩溃的omega,男人半坐在病床上,轻轻靠在青年的肩侧,眼皮轻颤,透明晶莹的眼泪一滚便落了下来,整个人像是终于找到皈依的避风港。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过明目张胆,男人的视线慢慢转到门上的玻璃。 一瞬间,护工脑海几乎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浑身汗毛直立。 他看见那位戚先生慢慢对着他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仍漾着湿意的睫轻柔地颤着,可那张惨白寡淡的脸却慢慢挤压生出另一种病态,他无声张开那泣血似的红唇道:“弄死你。” 护工再不敢多看,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戚郁慢慢收回眼神,他将脸全然埋在beta的怀中,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止住了周身应激性的颤意。 omega垂着眼,泪水涟涟地,竟像是受了委屈似地解释道:“江让,是他先对你心怀不轨的,还趁着你不在的时候故意刺激我,说很多生过孩子的omega都会被老婆嫌弃,我——” 他说着,竟像是哽咽了一般,半侧头,半双露出的眸透着深色的红晕。 江让不是不讲理的人,戚郁既然主动解释了,便是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加上omega刚生了孩子,小乖又那样可爱,他自然也没办法对男人过分冷淡。 于是青年便如男人所愿的那般,轻轻揽着omega的肩,宽大的手掌时不时地轻拍着对方的脊背,安抚着男人的情绪。 病房中一时间竟也算是温馨。 戚郁的情绪好不容易安稳了下来,男人便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他状若埋怨道:“老婆,你是不是又去看小乖了?我那么费劲地生他下来,你也不知道来多看看我。” 江让有一瞬间的无奈道:“先生,你不能这样喊我,这不合适。而且我不放心小乖,他还那样小,一个人待在那,我担心他会害怕。” 男人修长骨感的指节轻轻绞着黑而柔顺的发丝,轻声道:“他还那么小,懂什么?况且,我们连孩子都生了,早晚是要结婚的,难道你不想负责?” 江让蹙眉,提醒道:“先生,你已经嫁到李家了。” 戚郁轻笑,慢慢往回坐,那双黑而深的眸细细盯着青年道:“李家那个老东西不足为惧,事情比我想得更顺利,过段时间,他那个李家主的位置,就该换个人坐了。” 他说着,沉郁的眉头忽地涌上一阵浅淡的失落,男人轻声道:“还是说,你想让小乖以后一直被人议论身世、被人嘲笑没爸爸?” beta喉头一哽,眉头紧蹙,面上竟显出了几分犹豫的神色。 戚郁微微眯眼,继续显出一副愁态道:“我知道你一直纠结与杭柳的口头婚事,担忧对方的生死。” “江让,”男人眸光带着种深刻的蛊惑与黑暗,他轻轻动唇道:“可你本也不是因为爱情而与他订婚,何必非要为此困住自己一辈子?小乖也出生了,我们都应该往前看,不是么?” 青年的睫毛颤如扑闪的蝶翼,眼见beta仍未彻底被说动,戚郁微微捏紧了指尖,低垂下眼道:“而且,我那边刚刚收到消息,已经找到杭柳了。” 江让一瞬间通身僵住,他像是不敢置信一般,眼眶一瞬间涌上红晕,青年哑着嗓子,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人一般道:“找、找到了?” 他无措道:“可陈景旭说他掉下悬崖了,他” 戚郁忽地贴身上来,他身材瘦长,缠上来的姿势像是一条嘶嘶吐着蛇信子的美人蛇,男人长发垂至青年健壮的蜜色胳膊上,微微打着圈,十分色气。 他柔声道:“老婆,你怎么什么人的话都信呢,陈景旭是个什么东西你还不清楚吗?他确实想弄死杭柳,但我在陈家安插了人,最后一刻救下了他。” omega轻轻舔过青年脸颊上的泪水,压低的声线带着变了调的温柔:“老婆,只有我真正在乎你,就算再嫉妒,我也会因为担心你伤心而去救他,老婆老婆爱我吧” 江让眸中含着泪,愣愣地看着他。 戚郁微微一笑,阴冷的面颊缓缓铺上一层浅浅的红晕,甜蜜的宛如刚新婚的少男少女。 他轻声道:“老婆,等我出院了,我们就领证去吧。” 青年脸颊的泪早已顺着下颌尖落下,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怪陆离的光影,只有戚郁美丽的轮廓愈发清晰。 江让最后听见自己轻轻的、妥协一般的声音:“戚郁,你会让我去见他吗?” 戚郁面色一滞,但很快,他便颔首低笑道:“当然,只要老婆让我安心,领了证,你随时可以去看他。” “我们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男人微笑着如是道。 “老婆,我会永远爱你。” 40-50 第41章 临近冬日, 联邦议会内部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洗牌。 不少权贵家族都在此次变动中受到重创,尤其是李家和陈家。 不同于前几年的李家内乱,戚家干权, 这一次变动的波及性极大,昔日无数子弟独占鳌头的李家彻底退出政坛,陈家也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摇摇欲坠。 只有戚家在变故中全须全尾地退了出来,甚至因此更上一层,成为联邦上议会背后真正的控权者。 戚郁更是以omega的身份成为了议会总理,荣光无限, 无数媒体赞颂他提出的利民决策、机械普民化以及改革上议会的决策。 世袭贵族操控权术的时代彻底成为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以终身贵族和从无党派人士中选举产生的人民的贵族。 也因此, 戚郁几乎受到全联邦中低层人民的支持。 即便其他老牌贵族试图联合打压, 却也无力对抗时代的大洪流。 木绿的桌椅被摄影打光板的灯光打招得色泽朴素、亲民、古朴,穿着沉稳黑色西装大衣的男人束起一头漂亮的如丝绸般的长发, 他坐在位椅上,面容温和, 唇含笑意,连下三白的眼都显出几分温润的水光,通身的气度浑然天成。 男人举手投足间不难看出, 那是一位真正的掌权者。 身后高大的咖色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联邦宪法》《议会准则》等等书籍,橘调的灯光打上去,显出几分书屋般的静谧安宁。 “那么戚先生, 我们都十分清楚您辉煌的政绩, 并为之津津乐道,但今日我们的采访却想谈及您的婚姻及一些私人问题,不知您方便作答吗?” 穿着白色西装的女性alpha主持人有些紧张地抚了抚膝头的布料, 面上却是一副看不出模样的温柔。 戚郁动作微顿,唇角的笑意愈发如沐春风。 男人矜持地颔首,轻笑道:“这当然可以,我的婚姻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主持人笑笑,紧了紧嗓音,绞尽脑汁地想着最合适的措辞,以至于面部表情都有些僵硬,她道:“戚先生,据说您一共有过两段婚姻,第一段婚姻我们都很清楚,因为李家公子的身体缘故,您与他几乎算是无疾而终那么您第二段婚姻是因何而开启的呢?因为据说您的第二任丈夫是位十分朴素的农学专家。” 戚郁微微一笑,修长的双手交叉道:“我的丈夫脾性很好,也很包容我,我们是” 男人思考了一瞬,低笑道:“一见钟情。” 主持人调侃道:“您与您的丈夫结婚已经将近五年了,感情还是如此鲜妍热烈、如胶似漆,简直称得上是联邦模范夫妻了。” 戚郁笑笑:“是啊,他很在乎我,某些时候会吃些无关紧要的小醋,这样很好,我也很喜欢。” “不过,”男人笑道:“你可不要再继续提起我的第一任丈夫了,他或许会悄悄难过。” 周围传来一片善意的笑意。 采访进行的十分顺利,在将近尾声的时候,戚郁陡然感受到手腕上的信息接收仪陡然震颤了一瞬,看到弹跳出来的信息第一时刻,长发男人的脸色微变。 他尽量维持着面容的平和,等结束采访后,变脸似的立马冷下来面色,头也不回地匆匆坐车离开了。 主持人身边的一个小助理有些茫然地低声询问道:“戚先生怎么台上台下跟换了个人似的,那么急匆匆地走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丈夫出轨了” 主持人缓了缓心口提着的气,好半晌,她才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低声道:“我有个亲戚几年前曾在戚先生手下帮工,听说过一个小道消息。” 小助理立马感兴趣地凑近道:“什么什么,快说说看!” 主持人拿过一旁的纸巾擦了擦额角的汗,压着嗓音道:“据说戚先生的那位beta丈夫,并不是心甘情愿与他结婚的。” “甚至于,戚先生某种意义上算是横刀夺爱了,因为那位先生曾有位深爱的未婚妻但戚先生权势滔天,之后又想着法子怀了孩子,最后也算是成功上位了吧。” 小助理惊讶道:“什么?!那、那那位未婚妻去哪里了?” 主持人低低叹息道:“平民如何能抢得过权贵,那位平民未婚妻,估计还在医院里躺着,神志不清呢。” 小助理惊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失魂落魄道:“那戚先生的那位丈夫,大约过得十分不容易吧。” 主持人拍拍脸道:“我们啊,还是别管别人过得如何了,总之一定比我们这些挣扎在底层的人要好得多。” 戚郁下车的步伐近乎带着几分踉跄。 男人脸色铁青,微微束起的长发早已散开,黑色浓密的发被寒风抚起,浓墨重彩得令人难以挪开眼球。 戚郁抬眼看了眼医院上方红色的红色十字,黑漆漆的眸中闪过几分阴郁。 冬日的夜风十分寒冷,甚至簌簌下起了大雪,戚郁只披着一件黑色风衣,脖颈间毫无遮挡,男人一张精致美丽的脸被冻得微红中泛着青意,他努力平复呼吸,踏入了医院。 皮鞋走动的声音在夜间医院走廊上十分刺耳。 那脚步声最后停在一个高级病房前。 戚郁并没有立刻推门而入。 他只是静静透过玻璃看着病房内的情景。 穿着深色大衣的青年头发养得稍长一些了,蜜色的皮肤、坚韧的侧脸无端令人想到蜜糖入口的滋味。 而床榻上陷入沉睡的beta则苍白得近乎透明,他仿佛只是睡着了,静谧地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像是一株颤巍芬芳的花束。 江让正拿着棉签替床榻上的青年润唇,他细心极了,润完唇还要用温水浸毛巾,替对方擦拭脸颊脖颈。 而江让身侧站着的小小身影则是抬起一张可爱漂亮的小脸,对着高大的beta父亲小声道:“爸爸,杭柳叔叔什么时候会醒呢?” 江让拧干毛巾,细心擦拭好手中的水滴,方才弯腰轻轻揉了揉小乖的脑袋,哑声道:“爸爸也不知道。” 小乖的全名是江让起的,叫江乐安。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omega对这个儿子的态度十分奇怪,在江让面前,戚郁对小乖总是温和严厉并行的,看上去像是一位十分合格的父亲。 但某一次,江让提前回了家,看到的却是戚郁近乎嫌恶的表情,而江乐安也像是习惯了一般,五岁的孩子见到了生他的父亲,第一反应竟是远离与陌生。 直到两人看到了江让,才齐齐变了脸色,一家人又仿若重新变回了其乐融融的模样。 江让不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但他却无力去改变什么,他曾询问过戚郁,男人却从不肯承认。他当然不肯承认,他卑劣地用小乖死死缠住beta,又怎么会承认自己对这个alpha儿子的厌恶? 至于小乖,江让也诱哄着问过,小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甚至有时候聪明的不像个五岁的孩子,面对父亲的疑惑,他习惯性用撒娇去软化一切,小小的孩子扑进爸爸的怀里,小脑袋不停地拱着青年的脖颈,奶声奶气道:“小乖只喜欢爸爸,小乖只要爸爸。” 江让无法,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了。 一家人的关系像是冬日寒冷湖上薄薄的冰层,稍稍用力,便会彻底碎裂。 江让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小乖却抓住了青年略显粗糙的手掌,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道:“爸爸,你看起来好像很喜欢杭柳叔叔。” 江让抿唇,轻轻反握住小乖的小手,低声道:“小乖,不可以说这种话,你父亲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江乐安却眨眼道:“可是爸爸,你就是更喜欢杭柳叔叔呀,我们都偷偷来看过叔叔好多次了,爸爸你从没主动去看过父亲。”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江让脸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却见门口走进来长发披散的omega满面冷意,戚郁苍白的面容带了几分发涩的生冷,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看beta,反而垂目对小乖森然道:“过来。” 江让赶忙挡在小乖面前,小乖显然也吓得不轻,下意识躲在青年身后。 戚郁涩着嗓音,直直盯着beta,好半晌才道:“我不会对他做什么,江让,你让开。”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江让不是个喜欢跟人对着干的性子,他本身是个老实的种地汉子,如今结婚了,即便对男人没有多少感情,为了小乖,他也是想好好过日子的。 到底,青年还是让开了几分,他微微蹲下揉了揉小乖的脑袋,看着小孩子微红的眼眶,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最后也只能轻声道:“乖乖,没事的。” 江乐安眨了眨眼睛,眼泪一滴滴往下落,但他十分听江让的话,还是慢吞吞走到了男人面前。 戚郁脸色难看,他微微弯腰,一只手握住小乖的手腕,另一只手用力地扇了几下小孩的手腕。 或许是用了力,小乖立马就大声哭了起来。 戚郁却不管不顾,一双眼慢慢涌上红意:“江乐安,我是不是教过你,有些话不能乱说,你爸爸跟我是合法夫妻,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拆散这个家吗?” 小乖哭得直摇头,却又挣脱不了,最后还是江让将人抱远了几分。江乐安几乎一接触到江让就自觉缩进青年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哭。 戚郁站在一边,倒像是个与这对父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男人努力收敛情绪,相比较几年前,如今他的脾性已经算得上磨平了不少。 否则恐怕当即便要发了疯。 “江让,回家。” 男人冷冷地盯着青年如此道。 江让抿唇,最后扫了眼病床上无知无觉的杭柳,最后还是慢慢离开了。 缓慢关上的病房像是彻底封锁了另一个世界的通道,白色的空间再次恢复了冷寂。 只是,病床上无知无觉的病弱青年眼角却慢慢滑下了一滴泪。 那泪浸入枕头,最后彻底消弥无踪。 * 晚上,江让刚洗完澡走出浴室,看到的便是半躺在床榻上穿着性感睡裙的长发男人。 男人见到青年的一瞬间脸色慢慢涌上几分红晕。 这几乎像是某种引诱的讯号,两人夫妻多年,江让怎么会不知道戚郁的意思。 但江让显然没有这个想法,他疲惫地揉了揉头,当男人缠上他的腰肢时,青年挥开了他的手腕。 江让道:“戚郁,你不能那样对小乖,他还只是个孩子,如果你真要怪,就怪在我身上吧。” 戚郁面上的表情微微凝滞,好半晌,男人才若无其事道:“小乖是我们的儿子,我怎么会怪他?只是他说的话让我伤心了,老婆,我知道你在意杭柳,但是都这么多年了,总该放下了不是吗?” 男人伸手轻轻握住青年的手掌,将其贴在自己的胸口,低声道:“你就丝毫不心疼我么?” 江让低低叹气,最后还是道歉了,他思考了半晌,闭了闭眸道:“戚郁,我以后不会再去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只是,你也稍稍改一下对小乖的态度,小乖这个年纪正是需要家人引导的时候,你缺失的那部分,小乖虽然表面不说,心里也一定是在乎的。” 戚郁轻轻靠进beta的怀里,他红着粉面,美艳的眉眼微微勾起几分,他低声道:“好,我听你的。” “只是”男人哑着嗓音道:“我们的时间还很多,老婆,我们再要个孩子吧,也当是给小乖找个伴,免得你总是被绊住,对事业发展也不好。” 江让的脸上也慢慢泛起几分红晕,好半晌,他才轻叹道:“听你的。” 月色朦胧,外面的雪下得愈发汹涌,仿若要掩埋了整个世界才好。 江让最后疲惫地微微阖眼,恍惚间听到耳畔传来一道低哑的声线。 “老婆,我爱你。” 青年心口一松,迷迷糊糊想,就这样吧。 既然逃不掉、躲不掉,那就这样吧。 第42章 江让再次睁眼的时候, 看见的是一片扑朔迷离的光影。 无数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穿梭、游走,最后定格在一个模糊的、含着泪呼唤他的身影上。 他是谁? 这样的想法一瞬间便被一声轻嘲压了下去。 ——除却戚郁还能是谁? 男人便是死都不肯放过他,年纪那样大了, 做了那么多年的联邦领导,分明戒心比谁都重,最后却偏偏比谁都迷信。 一天到晚的在家哄着他一起烧香拜佛就算了, 连睡着的时候都要拿红绳系着手指,生怕江让不要他了。 他与戚郁最后也只有江乐安一个孩子,男人心偏的没了边,又小心眼, 一辈子都耿耿于怀江让当初的那句‘孽种’。 江让心里也清楚,没办法, 便只好坚决不生二胎, 就是担心戚郁会彻底抛下小乖。 也正因如此,江乐安和戚郁的关系始终很差。 那孩子全然继承了男人的聪明与野心, 又是个占尽天时地利的alpha,最后得到的成就只会比他的父亲更高。 只是江乐安或许是从小就黏他, 便是成年了,在江让面前也还是一副没法断奶的模样。 小乖甚至在刚成年后便迫不及待地同江让提议让他同omega离婚,面容轮廓形似戚郁的孩子认认真真道:“爸爸,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尽管离开他,不必担心任何胁迫。” 许是人设的影响、又或许是江让确实累了, 他不想一直纠缠下去, 加上小乖始终是戚郁生的,左右不过这一生,索性日子算是平静, 便就这样过下去了。 如今复又睁眼,看见自己最初的那个小得可怜的公寓,一时心情复杂。 一切倒真像是大梦一场,而他也终于彻底摆脱了那个漂亮的男人。 只是,若说心情轻松,却也并不全然是。 青年迷蒙地颤了颤眼皮,复又闭眼,有些迷茫而怅然地想。 “宿主,恭喜您成功完成第一个扮演任务,任务世界中,您获取了百分之十的世界能量,还请再接再厉,争取获得更多的能量彻底剥离光环!” 面容苍白憔悴的青年轻轻敲了敲头,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卫衣,像是熬了一个长夜的肾虚社畜一般——好吧,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 江让盯着自己手机上因为内存过大而一直没有彻底发出去的工作文档,沉默了半晌。 “系统,我不想继续做任务了。” 空气沉寂了许久,久到江让以为系统消失了,那机械声却又出现在脑海中,甚至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宿主,您知道的,您身上的光环能量已经越来越难以压制了” 江让平静道:“嗯,那就这样吧,无所谓了,我都已经过完一辈子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系统沉默许久,仿佛正在同更高的什么阶层传递讯息,好半晌,它才道:“很抱歉宿主,从您绑定我的那一刻起,任务的进程便无法停下,但是我们这边可以给您争取到更多的福利在我们的能力范畴之内,可以答应您任意一个条件。” 系统的话术看上去并不熟练,可江让却难得静默了一下,好半晌,他试探性询问道:“包括改变部分人的意志或是穿梭时间?” 系统肯定的应下。 江让沉思片刻,刚要应下,忽地听到防盗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青年疲惫的叹气,修长苍白的指节按了按太阳穴,或许是同的戚郁那个圈子待了太久,青年人的气质变化极大,举手投足都带了几分矜贵,行走间脊背挺直,面上瞧着分明还是之前那副肾虚憔悴的模样,但整个人就是多了几分行云流水似的雅致,让人愈发挪不开眼。 因为经历了一个世界,江让其实对于现实世界的某些事情印象已经不深了,但他还是颇有戒心地瞄了眼猫眼。 有些模糊恍然的猫眼中映出了一位身形柔弱、面色潮红的青年人。 对方看上去忐忑非常,面容白皙精致,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娇羞。 是同栋楼对门的那位男学生。 江让经常会在下班的时候碰上对方,男学生很乖巧的模样,总会睁大那双桃花潋滟的湿眸看着他,柔柔地唤他‘哥哥’。 其实一开始还好,次数多了,江让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对方简直就像是天天候在楼梯口等着他一般。 如果他没记错,在去往任务世界的前两天,他刚刚拒绝过男学生去他家里吃饭的邀请。 对方今天来是还要邀请他吃饭? 只怕没那么简单,但熟悉的人到底让江让放下了戒心,修长漂亮的手腕刚搭上门把手,系统的尖锐爆鸣声陡然传来。 “宿主!!别开门,他别在身后的那只手里抓了一把水果刀啊啊啊啊——” 江让心里一寒,当即不敢动了。 门外的敲门声持续了很久,一开始尚且是不急不缓的,慢慢的、频率越变越高,最后近乎刺耳、如同利刃在剐蹭贴片一般,毛骨悚然的喃喃声从门外细细传来。 “江哥又不在家吗?是和谁去约会了吗?和谁呢?不可能!我一直盯着啊江哥明明还没来得及出门” 说着,江让眼睁睁看着那透明的猫眼陡然被一片漆黑堵住。 仿佛有一个人从门外将眼球对准了猫眼,努力睁大赤红的眼,试图窥视门内的人。 江让就算是已经活过一辈子的人了,也难免被这样诡异的情况吓到。 系统更是结结巴巴道:“宿、宿主,我们继续下一个任务吧。” 江让:“好。” “请宿主提前查收人设扮演关键词——两面三刀、贪财、虚伪、野心。” * 清晨,乌蒙蒙的天光如毛边玻璃折射出的光线,天边隐隐泛起几分阴沉的霾,看样子,将要下一场大雨了。 逼仄的小屋里一片凌乱,床边、沙发上随意搭着许多穿过的、没穿过的衣物,那些衣服的质感都很好,柔软贴肤,即便被揉成一团,也能够轻易抚平,衣服边角的logo更是印着各种昂贵的奢侈大牌。 房屋门口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鞋架,鞋架上齐齐码码地摆放着许多网上收都收不到的限量版球鞋。 卫生间苍白的灯光倾洒在一道高挑瘦美的身型上,青年正半弓着腰洗漱,白皙的面容显出几分清俊的雅美,他口中咕着一口水,顺着唇畔白色的泡沫一起被主人吐出唇,漂亮的红舌在其间若隐若现。 用毛巾擦拭完脸颊,青年对着宽大的玻璃镜,耐心地整理着发型。 当洗漱台边的手机再次发出刺耳的鸣叫时,江让终于打理好了发型,微微蓬松的栗色短发、漂亮下垂的黑眸,衬上天生上扬的唇,整个人给人一种温和又美好的错觉。 当然是错觉,因为青年的眉眼显出一种极其烦躁的不耐,甚至口中都在低声骂骂咧咧着什么。 “烦死了,第一天上课就早八,上他爹的。” 江让匆忙拿起杂乱桌上的两本书和钥匙,脚上随意地将拦路的衣衫踹到一旁。 青年弯下细腰换好鞋,几乎是刚打开大门,迎面便看见一个站在家门口身型微微佝偻却十分高瘦的青年人,那人额前的刘海稍有些长,显得厚重又窝囊。 然而,吸引人的是对方那张精致苍白的脸颊,以及右边那只剔透无神的灰眸。 显然,这是个半瞎子。 高瘦的青年看到江让的一瞬间,完好的黑眸便立马亮了起来,连带着另一边的灰眸都显得有神了许多。 只是他看着青年的眼神过分黏腻浓稠,甚至令人感到不适。 就像是一条滴着哈喇子的狗,恨不得舔遍青年的全身一般。 江让几乎看到对方的一瞬间便不知道气从何处而来,实在是那人的眼神过分古怪,不开玩笑的说,江让甚至光是看到对方那张脸、那只残疾的眼睛就有种反胃的冲动。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对方死瞎子,可面上却仅仅显出几分不耐来。 青年温雅漂亮的眉眼紧蹙道:“周宜春,你下次能不能别在门口堵着,去单元门口等着不行吗?” 名为周宜春的青年人抿了抿唇,他低低的声音十分弱气,甚至在青年面前显出几分支支吾吾。 “江、江江,我只是想你一出门就能看到我。” 他说着,苍白的面颊上细细地浮起一层红晕,像是害羞的少女一般。 江让心里更是反胃,他懒得跟对方多说,也没办法多说。 因为,他现在的生活费还都靠着对方给呢。 说起来,如果不是周宜春,江让现在恐怕连大学都没得上,只能出去打工了。 江让的家境不好,从逼仄的小屋便能看出,雪上加霜的是,青年高二那年,父母便因为一场车祸双双去世了。 出事路段上的监控刚好那段时间在维修,肇事司机找不到,江让最后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江家没什么钱,父母都只是小劳工,没什么存款,可以说,家里就只剩下那栋光秃秃的小房子。 那段时间,是周宜春出钱出力帮着江让撑过来的。 周宜春是江让多年的邻居,差不多在江让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周家搬来到了这个破旧小区。 但周家显然和江家不同,据说周父当初是因为投资失败,一下子背负无数债款,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带着家人搬来这边。 两家做邻居做了两三年,周家就又发家了,在一片艳羡中,周父周母搬离了小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宝贝儿子周宜春倒是留了下来。 江让一直都很不喜欢自己的这个邻居,甚至可以说是厌恶的。 周宜春和别的小孩都不一样,他总是过分的安静,因为自卑于瞎掉的右眼,所以一直用刘海掩着缺陷,整个人看上去又阴郁又窝囊,像路边的流浪狗一样。 两家因为是邻居,平时的走动比较多,大多数时候,乖巧可爱的江让是大人们的关注点。 但周家父母心疼儿子的性子,于是便哄着江让带着儿子玩,江让其实打心眼里瞧不起那个不怎么会说话的瞎子,但当周父周母给他带了不少出口的零食时,他也就勉强愿意带着对方玩了。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周宜春就像是鬼一样缠上他了。 江让收了周家父母的好处,自然不能拒绝对方,但他总会欺负对方是瞎子,同其他伙伴一起戏耍完后丢下对方跑远。 一开始江让其实会担心周宜春告状,但是整整两年,沉默的半瞎子愣是没说过他的一句坏话。 甚至,江让越是戏弄他,他就越是黏得紧,活似打不怕的狗。 后面因为江家出了意外,江让瞬间失去父母,整个人精神不济、成绩一落千丈,是周宜春慢慢领着他走出来的。 两人的关系也好了很多,甚至一度同塌而眠。 只是好景不长,在江让某次半梦半醒间发现青年对着他呻.吟粗.喘,甚至试图亲吻他的时候,江让毫不客气地将对方踹下了床。 当时江让是怎么说的来着? 死变态,恶心的同性恋。 那是江让第一次看见周宜春那样苍白可怜的表情,青年扑朔的长睫颤颤巍巍的,惨白干裂的唇张张合合,好半晌,才沙哑的道歉道:“江江,我错了,我只是、只是一时犯浑,你原谅我好不好?” 江让垂着眼,白而潋滟的月光笼罩在他半边轮廓弧线极美的面颊上,他沉默了好半晌,仿若在纠结要不要继续这段变质的友谊,实则心中却是在细细盘算着周宜春的利用价值。 他想,还有一年高三要读,高三后还有大学。 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去吃苦兼职,那眼前这条跪在他脚下的狗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青年很清楚,周宜春喜欢他。 无论是看向他偶尔躲避的眼神、送给他的最新款游戏机、无数细心做好的笔记,或是粘稠的视线,无一不明示着周宜春喜欢他。 哪有朋友能做到这个地步的? 于是,青年忧郁的眉眼轻垂,两道弧度雅致的眉显出一种淡淡的无措与愁,他咬牙,捏紧膝盖处的衣褶,轻声道:“算了,周宜春,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就算、就算忍不住,也得等我同意吧?” 他说的暧昧朦胧,既没有同意两人的关系,也没有说明白变质的友谊,只是模模糊糊的暗示着。 周宜春果然欣喜若狂,青年抬着头颅,异瞳中散发的毛骨悚然的视线自床下往上攀延,他努力地吞咽着口水,哑着嗓子道:“好、好,我都听江江的,江江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江让压抑着内心的不屑与嫌恶,面上装得温和,他甚至半伏身过去,伸过玉白修长的手腕,柔声道:“上来吧,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呢。” 周宜春鼓胀着喉头,面色涨得通红,握住了青年的手。 那晚,青年主动地钻进了他的怀里。 周宜春兴奋的整晚没睡着。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江让就若有所无地吊着青年了。 他一开始只是隐晦地让对方给自己买一些衣衫、裤袜。 或许是对方太过顺从他,甚至到了予给予求的地步,江让的野心与贪念也就越来越大了。 他开始明示对方给自己买大牌的东西、昂贵的游戏机等等。 但奇怪的是,周宜春始终不肯给他钱,无论江让如何软泡硬磨都不给,就算是给,也是百来块之内地给。 为此江让气得不知道打骂过他多少次了。 但青年每次都只是受着,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两人沉默地走出单元,刚到街边,江让扫了眼街头溢满人的小吃摊,漂亮狡黠的眼珠子转了转,对周宜春颐指气使道:“给我点钱,我要去买早点。” 周宜春好脾气地低声道:“江江,我去买吧,那么多人,会挤到你的。” 江让有些不耐烦,腻白的面颊阴沉下来,突然发作道:“周宜春,你有点钱就了不起了是不是?我今天就要自己买,就不想让你那双脏手碰到!” 周宜春有些手忙脚乱的,显然没想到青年大清早心情就这样差,考虑到青年许是起床气发作,他黑灰的眸子慢慢舔.舐似地扫过青年漂亮怒气的脸,紧张地吞咽口水后支支吾吾道:“好、都听江江的。” 微微佝偻着腰身的青年垂头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皱皱巴巴的红色钞票,还未等他递过去,一双修长骨感的手腕便将其全部抢了过去。 江让蹙着眉,烦躁道:“烦死了,磨磨蹭蹭干什么。” 青年说着,栗色蓬松的发微微翘起几分弧度,下垂的眼微挑,显出几分矜贵的意味,他施舍似地对面前人道:“行了,你就在这等我,我去买,你不许走,不然我回来找不到你就死定了。” 周宜春眼睛微亮,灰色的瞳孔在天边逐渐驱散的阴云下竟像是剔透的宝石般精美。 他红着脸,微微咬唇,轻声道:“好,我会在这里等江江的。” 第43章 江让混进了人群, 几步便跨离了那隐隐针扎似的视线。 青年勾唇回眸,纤细的手指夹着薄薄的钞票,对着再看不清的人影无声道:“拜拜咯。” 他当然不可能回去找周宜春, 今天是S大开学的第一天,他可不想再跟那个瞎子绑在一起。 江让散漫地拍了拍白色T恤上不存在的灰尘,像是要将什么脏东西彻底拍下去才好。 青年步伐轻快起来, 他并未买早点,而是钻进旁边一家不起眼的便利店。 微微曲起泛白的骨节扣在桌案上,粉色指尖下压着几张红色钞票,年轻人挑眉含笑道:“一包万宝路。” 年轻的老板抬眸, 见是青年,颇为熟练地取出一包扔过去, 闲聊似道:“又有钱了?” 江让淡淡嗯了一声, 细白指节夹过破旧收银台边的打火机,取出一根含在微厚的唇齿间, 青年唇边隐着细微的水光,纤细的烟头在其间摇摇欲坠。 火光闪烁半晌, 随后腾升的清冷烟雾慢慢隐没青年削瘦优越的脸庞。 分明是一副好学生的温和模样,抽烟的动作却比谁都熟练。 好半晌,江让垂眼丢了烟头, 挥了挥烟雾,含了一颗草莓味的糖果,鼓囊含糊道:“行了, 马上上课, 剩下的放你这,先撤了。” 老板笑骂:“你小子,天天抽点烟跟做贼似的。” 江让耸耸肩, 指节绷紧:“没办法,就指望着那家伙给钱,上次被逮着了一个月都没给钱。” 老板嗤笑:“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他老婆呢,管这么严?” 江让脸色一瞬间阴下来,不知道想到什么,烦得扣了扣衣角:“恶心玩意儿,早晚甩了他。” 不、不是早晚,是马上。 青年恨不得立刻将那个他视如烂泥的家伙彻底甩回地里,最好再踩上几脚。 老板挑眉道:“不是,人家供你吃穿呢,就这么烦?” 江让嗤了一声,微挑的眉眼显出几分刻薄:“那又怎么样?我逼他了吗?他自己心甘情愿的,跟个舔狗似的,撵都撵不走。” “你是不知道,我每次看到他那副样子都恶心的不行,他要不是有钱,贴近我一分都想吐。” 江让满口满眼的不在乎,实则眉眼间显出了几分难掩的嫉恨。 他不喜欢周宜春有个最重要的原因。 对方分明是个残疾的烂货,分明一开始跟他一样住在这样狭窄可怜的小屋子里,明明起点都是一样的,凭什么他家就能发财?凭什么他就能靠着那点钱训他,连他抽烟都要管着? 江让指节捏得近乎发白,恨得不行。 “嗡嗡。” 手机震动了一下,青年蹙着眉点开手机。 是一个校园网内推送的帖子。 标题是几个极其吸引人的大字。 #华京陆家那位继承人是今年S大金融学院新生!!# 江让下意识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金融类书籍,心中微动,按进了帖子。 入目是一张拍摄角度十分刁钻的照片。 可即便角度光线不够优越,照片中的青年依旧能够牢牢吸引住旁人的目光。 肆意的黑发黑眸,微卷的发飘忽地搭在眉尾,斜飞的桃花眼下点着一点深黑的泪痣,优越的骨相令他连烦躁蹙着的眉眼都显得极其不羁。 江让并没有看太久,仅仅是扫了一眼,便迅速往下翻找。 最后,青年的视线久久停驻在一行匿名发言上。 “这位可是华京天明集团陆家唯一的儿子,货真价实的太子爷!也不知道怎么留在国内还来了S市。不过跟咱们这些普通人也没啥关系就是了,毕竟太子爷的脾气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人家有自己的圈子,跟咱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资产?问资产就狭隘了,人家都算得上财阀了,有权有势” 江让手指微微攥紧,下意识舔了舔唇,眼睛都有些发红了。 他越是看便越是心痒、越是心潮澎湃。 如果、如果—— 其实青年在新生报道那天便已经凭着一副温和虚伪的面具接触过不少班级里的人了,其中不乏有钱人,但他们、不,是所有人都不如这位陆家继承人,陆响。 手机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来自周宜春的消息更是从零星变得密集。 江让却直接关闭了手机,匆忙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学校。 今天那位大少爷似乎会来学校。 江让是在铃声打响的下一刻进的教室。 装修颇有学术风的教室早已安静下来,台上头发花白的教授看上去十分和颜悦色,似乎方才正说着什么,见到站在门口微微扶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青年,顿时笑道:“那就这位迟到一分钟的同学先来做自我介绍吧。” 感受到不少台下各异视线的青年努力缓了口气,装模作样起来,他分明有些不甚自在,却扯出一抹温和、暖意融融的笑意,看上去一副从容不迫的好好学生模样。 “大家好,我是今年金融系的新生,我叫江让,江海的江,谦让的让。” 青年唇边含着浅淡的笑意,乌黑下垂的眸下因为急促赶路而泛起细细浅浅的粉,一张面皮白生生的、轮廓十分好看,又因为头发过分浓密而显得脸颊愈发小。 他长得并非那种惊人的貌美,而是一种令人难以挪开眼的舒适感。 显然,这样的江让吸引了不少人的注目。 后排,一个穿着黑色短袖、发丝晕黄染黑的青年盯着台上面容温和的青年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他笑得夸张,甚至眼角都泛出星点泪光,好在教室中窃窃私语的人不少,掩盖住了他的嘲笑的声线。 “不是,陆哥,这位就我跟你说起的那个。就是他,特搞笑,新生报到那天,他见到哪个身上穿名牌、看上去有钱的就往上贴。明明都把钓鱼的心思写脸上了,还非要硬撑着装,都不知道人家把他当笑话看。” 青年身侧被称为“陆哥”的青年人面若冰霜眉头蹙紧,他一副被恶心到了的模样,肆意俊美的面容显出几分嫌恶的躁意:“陈明,滚远点。” 陈明哑火了一瞬,随后挠挠后脑勺道:“不是陆哥,我知道你洁癖严重,但我根本就没碰到你啊!” “咱说话都离这么远的距离。”青年尬笑着比划了一下。 陆响瞥了他一眼,说话间两颗尖锐的虎牙若隐若现,衬着深黑的桃花眼,竟显出几分古怪出奇的蛊意来。 他冷声道:“口水溅到了。” 陈明这下真的沉默了,他捂住自己的嘴唇,好半晌吐出一句:“这也算啊?陆哥,你这洁癖没救了。” 陆响脸色阴沉,后座却陡然传来的一道温雅的低笑:“陆响,有人在看你。” 说话人微微眯眼盯着讲台上的青年,面容古典而温雅,鼻梁上架着银丝眼镜,反光的镜片下是一片纯粹的蓝色眼眸,令人想到夏日波澜不惊的爱琴海。 青年右耳垂打了耳洞,一串漂亮的长羽耳环伶仃地从耳垂上落下,随着他的呼吸、动作频率微微摇晃出一片昳丽的阴影。 陆响动作一顿,身侧的陈明也突然怪叫起来:“陆哥,那家伙不会盯上你了吧?胆子还真大。” 陆响慢慢抬头看向讲台上方,果不其然地与一双下垂温润的乌眸对上了,很难说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像是一个细小的钩子,轻轻勾了一下他的眼皮,扎破一个细小的口子后,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陆响眯了眯眼,一言不发。 几乎是一眼,他就能看得出来,那个叫江让的拜金男在勾引他。 很拙劣的手段,甚至令人觉得没什么新意的寡淡。 陆响身为陆家的继承人,在华京遇到过不少这样试图攀龙附凤、献媚可笑的人,也从一开始厌恶到了如今的极度厌恶。 果不其然,那面容白腻温和的青年人自我介绍完了后便径直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陆响身体微微后倾,眉眼的厌烦尚未彻底消化,便见那人轻轻落坐到了自己的斜后方。 陆少爷身形微僵,唇线的弧度也慢慢凝住。 身后传来青年人好听柔缓的声线,像是初春的微风拂过嫩芽。 “你好,请问你是纪明玉纪班长吗?” 温雅青年的面上显然顿了一下,他如海浪般的蓝眸慢慢弯出几分扑朔的美,耳畔的长耳坠飘忽不定地拍打着白皙的颊侧。 纪明玉抬起修长的手指推了推眼镜,弯月般的眉轻动,他斯文含笑道:“是啊,江同学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江让看上去似乎很紧张,甚至双膝都在轻微地颤抖,微微绷紧的唇色愈发艳红。 青年有些不好意思搓了搓手,但好半晌还是低声道:“那个,班长,先前在新生报到的时候我听一些学长提起过,我们班上是有贫困补助名额的是吗?” 纪明玉动作微顿,含笑的眸眼头微尖,添上那斯文的白面,显出几分狐狸似的耐人寻味。 他慢慢扫视着青年,视线某一瞬顿在青年人极细的腰身上,又镇定自若地挪移开。 纪明玉道:“江同学是想申请贫困补助吗?” 还未等江让点头,斯文的青年微微蹙眉,似乎不解道:“可是,江同学浑身上下都是名牌,看上去可不像是家境贫穷的模样。” 江让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 第44章 江让是故意坐到纪明玉身边的。 校园帖上, 陆响身边的两位好友也颇受注目。 譬如陆少爷身边颇远距离坐着的那位时不时往后瞟、看上去颇为开朗散漫的青年人,便是陈明,华京药业集团的小公子, 陆响的发小。 而江让身边的这位更是颇有盛名。 纪明玉,人如其名,貌如冠玉, 出生在老牌艺术世家,年少便以一副颜色诡谲、摄人心魄的超现实主义画作出圈,算是真正担起了纪家艺术世家的门楣。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对方最后并未彻底走上艺术这条路,反倒出格地选择了金融, 转而辅修艺术。 江让没多关心对方的信息, 他只是下意识地将对方归类于可以利用的人。 青年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看得出陆响面上的不耐, 想来以对方的身份,追求者只会多不会少。 所以, 他决不能上赶着去让对方打脸,只能迂回着去接近。 当然,他不会做那种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梦, 事实上江让在这个世界学到的最多的就是认清现实和两面三刀。 说起来,江让穿到这个世界也有不少年了,相比较上个世界, 青年算是在这里慢慢长大的。 或许是受到基础人设、家庭背景、父母观念经年累月的影响, 江让几乎无可抑止地过度关注物质生活。 江让穿到这具年幼的躯体时,因为成年人的精神无法匹配幼童的身体,导致他一开始的心智是真的降到了孩童阶段。 贫贱夫妻百事哀, 青年这个世界的父母在外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实则关上门后经常会因为极小的生活琐事吵架,吵着吵着就开始互相推卸责任,而小江让就成了他们口中的‘拖油瓶’‘扫把精’。 当其他的小朋友都拥有了精美的文具、电子学习产品的时候,小江让甚至只能用宽厚的塑料袋子装书本。 还是后面老师批评了几次,江母才愿意给他买了一个廉价至极的黑色书包。 黑色耐脏,而那个宽大劣质、洗的脱线的书包陪伴他度过了整个小学乃至初中的生活。 其实,一般来说,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孩子,大约是极其自卑内敛的。 但江让到底不是真正的孩子,他的心智会随着年龄慢慢增长。 或许这个增长的过程中缺乏引导,而过分匮乏的物质生活又放大了人性的贪婪,加上人设引导作用在其间不断发酵,青年最后养成了装模作样、不择手段的阴暗性子。 而这样的性格在初一遇到周宜春的时候,彻底得到释放滋养。 若说刚开始的青年只是会为了小营小利而去和班级某些群体混在一起,那么遇到周宜春、享受到对方的百依百顺后,江让只会变得愈发恶劣。 青年永远不会觉得也不会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他永远只会下意识推诿责任。当遇到比他厉害的,青年就能装得天衣无缝;遇到比他弱的,他便气焰嚣张、愈发得寸进尺。 曾经的某一段时间,周宜春所有的零花钱都被江让搜刮了去,其实说搜刮也不准确,毕竟周宜春全然是心甘情愿的。 但当时的江让没有准确‘学好’‘向上’的概念,他拿着一心一意待他的周宜春的钱,居然和班级里跟他表白的女生男生谈起了恋爱。 后面事情不知怎的败露了出来,江让讨了好一顿打,而那个怂货邻居自此也再也不肯给他钱了。 青年老实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江让不笨,甚至在人设的加持下,成绩好得超乎寻常,否则他也不可能考得上名校S大的热门金融专业。 青年努力缓和面色,试图缓和的伪装若无其事的模样。 但他在周宜春的纵容下实在顺风顺水太久,以至于遇到被人当场下面子的事后一时间竟难以立刻反应过来,白生生的面皮当即烧红了起来。 “抱歉,你是班长吧?我叫周宜春,是江江最好的朋友,这些衣服鞋子消耗物品都是我买给江江的。” 高挑的身影从后座笼盖而上,是周宜春赶来了。 瞎了一只眼的青年看上去状态并不好,一张脸滚红得扎眼,虚白额头上细小的汗珠密密麻麻沁了出来,它们慢慢随着主人起伏的呼吸、颤抖,揉成一团,慢慢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他这样说着,不顾旁人反应,又看向身侧唇抿得极紧的青年,柔下声线道:“江江,缺钱怎么不跟我说?想买什么,我帮你买好不好?” 简直像跟哄孩子似的。 江让很想扯唇冷笑,问他钱在哪儿,但是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周宜春迟到本来就引人注目,加上他又是个残疾的半瞎子,说的这番话还在暗指他吃软饭,青年本来就好面子,现下就是再气恼也得忍下。 面容隐隐泛青的青年深吸一口气,努力牵起唇角,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宜春,你的声音太大了再说了,我总不能一直靠着你。” 周宜春却活似缺根筋似的,灰黑剔透的异瞳丝毫没有对青年丢下自己的不满,那张精致的、带着几分洇湿细汗的美丽脸庞甚至满含着愚蠢的期待与柔情,他轻声道:“江江可以一直靠我。” 他大约还想说什么的,只是一张脸红得过分,就这样直挺挺坐在青年的身畔,活像是守着自己饲养的小羊的狗。 周宜春这样的情态,倘若落在喜欢他的人眼中,自然是美丽而纯洁的。 可落在嫌恶他的江让眼中,却是令青年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恶心的不行。 江让甚至不想多和他说一句话,只觉得对方丢光了自己的脸面。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周宜春不分场合的暗示性表白令他心慌压抑得受不了。 江让只得沉默隐忍下来。 只是,他这边确实忍耐了,他的那位好邻居却并不肯放过他。 周宜春自从坐下后,也不关注周围的任何事情,他一直小声地询问江让早上吃了什么、有没有吃饱、有没有喝水、喝了多少、现在渴不渴 江让垂着头,简直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尤其是当他感觉到身畔纪明玉隐约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心中就愈发难受。 就在青年即将要忍耐不住的时候,忽地听到了前桌传来的刺耳的桌椅拖拽的声音。 全班一瞬安静了下来,甚至连台上正在自我介绍的人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多说、或是抱怨。 因为那是陆响。 青年人结实有力的后背被质感顺滑的云白衬衫包裹,紧紧靠在课桌上的时候,挤压出几分微凸的弧度。 看上去十分不好惹的模样。 但江让并未被对方的好身材吸引分毫,那双微微下垂、精光直冒的黑眸直直盯着对方缓慢敲着课桌的修长手腕上的手表。 江让认得那个牌子的手表,达不尼,光是一个表带就值上百万了。 加上表盘等等其他零件,都够在市中心买套房了。 江让看直了眼,好半晌,才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了一般,青年克制性地喉结微微滑动,慢慢思索似地眯了眯眼。 忽地,他凑近了前桌的陆响,凑得近极了,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过重的消毒水味,近得鼻尖几乎要触碰上对方肌肉微微隆起的后背。 江让浓密的睫毛颤啊颤,抖落在眼睑处一片灰粉的阴影,他的声音压得很轻,温声细语道:“对不起同学,是我们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人回应。 江让眸色微深,捏紧的指骨在某一瞬松开又揉紧。 他再次轻声道:“同学,真的很抱歉” 正说着,青年却忽地感觉到面前猛地一黑,随后是一片不甚明朗的黑与微微泛酸的鼻尖。 铺天盖地的消毒水气息携裹着隐约朦胧的男性气息吞噬了青年一切的感知觉。 陆响更是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活似中了邪一般。 背后是细微颤抖的呼吸,青年微微顶出的鼻尖抵在他的后背中心,随着暧昧柔软、一呼一应的气息,慢慢融上一股过分香甜的气息扑朔迷离地黏上他的鼻腔、唇舌。 身畔的陈明惊讶地怪叫起来:“我靠、不是,陆哥,你这不得马上就冲去洗澡了啊——” 陆响微微鼓着青筋的喉头上下滑动,一股说不上来的黏腻渴望如线虫一般丝丝缕缕从他的鼻腔钻入脑髓。 香、太香了。 青年不停吞咽着口水,一张帅气不羁的面容微微扭曲了一瞬,眼球中涨出一片过分病态的红,像是一滩氤氲出鲜血的湖。 一个男人,怎么会这么香? 陆响感受着身后慌张无措离去的面颊、鼻尖、气息,而随着那股近距离、密集的香味逐渐消散,他甚至察觉到了一股钻心似的渴意。 太渴了、太甜了、也太热了。 这莫名爆发的古怪欲望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如痴如醉、宛如被按头泡入酒浆池液中醉醺感。 他克制不住地微微侧身,锐利难堪的视线绞紧着从那青年白皙漂亮的下颌尖往上一寸寸舔去。 陆响看见了青年双手微微捂住鼻腔,似乎是被撞得狠了,脸部弧线微微紧绷,连看向他的眼眶都泛起了丝缕细细的红。 陆家的那位继承人微微动了动唇齿间若隐若现的虎牙,齿尖相磨无可抑止地发出颤巍的细小咯咯声,偏只那几声,便仿佛有无限的痒意从中发酵、萌芽、潮生。 第45章 陆响没有等到下课就提前离开了。 太子爷的脸色看上去铁青得好似泼上一层阴淡不均的稀释颜料, 额头上微隆的青筋宛如掩埋在皮肤下的肉虫,那张骨相极其佳的脸被浮白的面皮撑着,肆意到张扬的英眉横飞。 那锐气到极致的气质令人不敢直视, 是以,没人会撞见他欲意横流却又压抑下流的暗色眼眸。 陆响离开的速度很快,太子爷身材欣长, 一双长腿修长拔高,显得整个人的比例好到令人惊叹。 只是,他离开的背影无论如何看,都似乎隐着几分难捱的颤意, 甚至连动作都显出几分冷若冰霜的僵硬。 圈子领头人的突然离开显然令陈明哑然了半晌,他‘唉唉’了几声, 忍不住半转身, 眼眸飘忽地从鼻尖微红、连眼眶都微微显出粉意的青年颊边漾过。 只是眼见青年身侧的半瞎子又开始伏低做小地哄起人来了,一瞬间也不知道心中闪过什么滋味, 陈明耐不住轻啧一声,侧眸对纪明玉耸肩道:“这下好了, 陆哥洁癖严重,回去非得洗下一层皮来才好。” 他说的声音可不小,倒像是故意要让某些人听见一般:“陆哥居然没发脾气, 恐怕是真被恶心坏了,当下就忍不了洗澡去了吧?” 江让的脸色几乎一瞬间就变了,他哪能没听出来对方话里话外嘲讽的意思, 青年手指捏得近乎发白, 齿尖咬紧,连带着颊侧的肌肉都绷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期期艾艾地从腻白的面上挤出一个略显无助可怜的表情, 潮湿的眼眶近乎要淌下蜜糖般的泪。 “陈明,”纪明玉温温和和的语调看似是在帮着青年说话,但细下听来,却又含了几分笑意道:“好了,不要这样说,太失礼了。” 江让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出来这两人的一唱一和。 面色可怜的青年颊侧肌肉微微扭曲一瞬,他面上依旧是不知所措的模样,隐匿在桌下青白的指节却死死拧住身侧好脾气到懦弱的邻居的大腿。 江让看上去有多么弱势无助,那么他施加给周宜春的暴力便有多严苛。 但即便是被青年如此随意、羞辱、无缘由的对待,异瞳青年的表情却毫无变化,甚至,他那双色泽古怪的眼球自始至终都死死钉在青年的身上,微白面上的绯红羞意愈发盛烈,仿佛江让越是暴力待他,他便越能从中获得足以溺亡、饥渴、真挚的爱情。 江让自然不会关注完全跪在自己脚下的舔狗,他的心神现下全然被恨意的雾霾掩盖,青年抿唇,轻轻垂下的眼眸触及温雅青年白玉似的耳垂边际摇晃的长耳坠,忍不住嫌恶轻慢地想,这人不仅喜欢装腔作势的恶心人,还是个娘娘腔。 还什么天才艺术家,依照他看,这人恐怕就是个没本事的,眼见装不下去了,担心被人拆穿,所以才选了金融专业吧? 江让自认看得透彻,这些可恨的有钱人不都是这样虚伪?他们有足够的金钱挥霍,自然愿意拿金钱换取名声。 真想、真想 江让轻轻以粉白的指尖擦拭眼角不存在的泪水,低落道歉道:“真的很抱歉,陈同学、班长,我方才真的没注意到,陆同学突然靠过来抱歉,都是我的错。” 他的语气可怜极了,水汽充盈的潮红眼角含着泪,仿佛下一瞬间便要盈盈落下。 ——真想用沾满灰尘的鞋底踩在他们那张高高在上的丑恶嘴脸上。 会露出很可笑的表情吧? 江让这样想着,轻蹙的眉眼无辜轻颤,颊侧滑下细碎的水液。 陈明显然还想嚷嚷什么,眸光扫过青年人朦胧可怜的模样,小少爷唇齿微动,竟一时半会儿卡了壳。 发丝微黄的青年皱眉,忍不住想,这人怎么说了两句就哭? 还真是、还真是 似乎如何形容都无法准确描述出眼前人的模样。 就像陈明分明清楚青年拜金、劣质的心机,可似乎只要对方微微红眸、轻轻垂眼、用朦胧的泪光挟裹着软意打眼看来,他就颅内一片空白。 他想不起来那些熟稔羞辱穷人的词句、想不起先前自己的不屑、瞧不起。 他更像是被浸泡在那如蚌珠般的泪眼中,不由自主丧失了一切主权。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他再不敢多看,青年人倏然转过头,耳垂一片通红。 陈明古怪的举动江让自然无法注意到,可一旁笑意盈盈、眼眸平静的纪明玉却看地分明。 纪明玉慢条斯理地理了理手中的微微叠起的书页边角,狭长的眸中暗光闪烁。 * 江让今天的火气近乎憋了一整天。 接近陆响的计划不仅没有顺利推行,对方甚至还可能对他起了厌烦心思。 江让越想越心烦,银白牙关紧咬,他忍不住想,什么洁癖不洁癖的,说到底就是矫情,也就是有钱人才能患上这种病。 真要给你饿到半死,谁还管什么洁癖,能填饱肚子什么都能吃、什么都敢做。 “江江,你还是在想他吗?” 男人的声音恹恹的,带着几分沙哑与不易察觉的试探。 江让思绪陡然中断,青年精致的眉眼猛地凝滞,一瞬间,他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声音陡然尖锐道:“周宜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周宜春抿唇,面对强势的青年,他的声音愈发显得底气不足,可话中的意思却不曾放缓分毫。 他轻声道:“江江,我还没有说他是谁。” 青年的眉眼稍顿,随后又恨恨蹙紧,眼眶一瞬间红了。 他猛地凑近几步,死死盯着周宜春残缺的灰色眼眸,语气带着怒其不争与无法发泄的委屈:“你还好意思说!” “周宜春,你竟然还好意思提?如果不是你这么没用,我至于被他们这样羞辱吗?” “是、我是在想他们,我在想你为什么当时不能帮我骂回去?你为什么没他们有本事?你为什么不是陆家的继承人?” 江让说着说着大喘气,眼眶透着猩红的恨,蠕动的红唇吐出伤人的话语:“你为什么是个没用的瞎子?” 周宜春愣愣的站在原地,在青年一声声质问中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他只敢半拉着眼皮,整个人的腰背佝偻得愈发狠了,仿佛下一瞬便要膝盖一软跪倒在江让的脚下。 “宜春” 恍然间,一双温暖的、散发着清香的手腕轻轻托住了男人冰冷的脸庞。 周宜春周身轻颤,他红着眼,那一黑一灰的眼球轻轻随着青年的动作转动着,惶然不安、痛苦至极之下,男人的表情甚至是全然麻木的。 可青年却忽地轻轻揽住了他颤抖的肩膀、背脊,温柔的手腕顺着他的脊骨慢慢往下平抚,像是一种轻柔地抚慰。 江让的声音温柔的近乎蛊惑。 他轻声在他耳畔如此道:“抱歉,宜春,是我平时对你太苛刻了。可是” 低落的男音带了几分浅淡的失望:“可是宜春啊,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一直在考验你能不能担得起我们的未来我不希望我们结婚后,你会有后悔的一天”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周宜春突然崩溃地紧紧拥住面前的青年,他黑灰的异瞳中充斥着蛛网般的血丝,半张脸都窒息般地埋在青年人温热的颈侧。 炽热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入江让的领口,江让面上闪过一瞬的不耐与嫌恶,但他好歹忍住了,继续虚情假意道:“好了,哭什么?” “江江、江江,我爱你,我好爱你——” 周宜春抖着嗓音如此道,他忽地退开一步,整个人像是失了智一般喃喃道:“是我、是我没用,江江,我以后会努力工作的,争取让江江住上大房子以后我的钱都给你好不好,周宜春赚的钱全都给江江。” 他说着,突然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 那一巴掌极重,男人一张苍白的脸皮迅速浮起深红的印记。 周宜春近乎用一种讨好的、颤抖的语气对江让跪.舔道:“江江,今天都是我的错,以后、不,下次,我绝对不会让江江再受到委屈。” 他这话说的极度讨好,甚至根本没有考虑到现实因素。 江让冷淡的想,这人还真是废了,什么都敢胡说。 那些尊贵的少爷小姐们,一个巴掌就能彻底将他们摁死,周宜春家里就算有点钱又怎么样,至多也就算个暴发户,还想和底蕴深厚的世家集团比较? 青年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依旧带着温柔的笑容。 周宜春一副早已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模样,像是一只丑陋的、陡然得到主人宠爱的癞皮狗,流着哈喇子的样子实在可笑。 江让当然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样,毕竟他已经很久不曾给过对方好脸色了。 平时不打骂对方已经是态度极好了,更遑论这久违的温柔贴心语调? 江让一直都很懂得分寸,也清楚周宜春对自己的无底线,很多东西,都是越得不到,才越会小心翼翼的珍惜。 没错,他就是在吊着周宜春,甚至一直给对方灌输一些贬低的言论。 江让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问题。 说到底,人得自私点,他若是一直对周宜春好,对方难免会愈发得寸进尺。就像是训狗一样,他得打、得骂,但也不能逼的太紧,偶尔他也需要象征性地顺从对方,给予星点可怜的甜头。 只有保持着畸形的相处模式,江让才能忽远忽近地吊着对方。否则,按照周宜春对他垂涎三尺的贱.狗模样,对方早晚会将他钉在床榻上脱不了身。 江让不觉得身体的欲.望有什么不好,但前提是,他很挑剔。 他看不起周宜春残缺的眼睛,甚至觉得,对于对方,根本没必要做到那一步。 事实上,他想的没错。 江让轻轻吻了吻周宜春潮湿的面颊,柔声道:“宜春,你既然不想让我受委屈,那你该先去治疗眼睛,阿姨之前就一直在催你去治疗,这两天电话都打到我这里了” 眼见男人支支吾吾似乎想说什么,江让轻轻以手指抵住对方的唇,青年腻白的脸颊带着隐隐的、雾霾似的蛊,轻而低的声线如同凉丝丝的细雨。 他说:“宜春,等你治好回来,我们你会听话的,对吗?” 一瞬间,周宜春像是一棵陡然逢春的枯木,那双剔透的异瞳散发出近乎病态的光芒,他通身颤抖的近乎痉挛。 他咬着牙,可克制不住的唇齿却还在不自主地撞合。 周宜春抖着嗓音道:“好、好,江江,我、我会乖乖去的,我听话、我” 他的音调中带着哭腔,似是完全沉浸在爱情中的纯情小男生。 江让轻轻‘嗯’了一声,又略带迟疑的瞥了他一眼,蠕动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周宜春几乎不经思考便吸气抽噎道:“江江,我马上就把卡里的钱全都打给你,生活方面我会叫阿姨来帮你打扫卫生做饭吃,只是江江,你不能乱花钱,不许抽烟、不许吃太多零食” 冰冷脸颊上陡然被一道微风似的吻轻轻划过,周宜春又是一愣,整张脸一瞬间红得近乎爆炸,连未说出口的语句都全然卡在喉头。 江让含笑道:“好,我都听你,周宜春,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对了,记得要备注自愿赠与。” 周宜春面上泛起潮红似的海,他半咬唇,也不知道听清没有,只顾着点头。 江让低低笑了笑,青年浓密纤长的睫毛颤动得如同即将获得新生自由的鸟雀,他满意的对面前的男人道:“很乖。” 说完,青年慢慢敛起笑意,像是终于装够了,他懒懒伸了个懒腰,轻慢地横了周宜春一眼道:“还不滚去做饭,站在这干什么?” 周宜春抿唇露出一个近乎羞涩的笑容,他双手绞缠在一起,颤着嗓音腻声道:“好,我马上、马上就去。” 第46章 周宜春确实是个蠢货, 青年甚至不需要花什么心思,肉眼可见敷衍都能令他心满意足。 江让不过用一句暧昧不明的愿景吊着,他就留着哈喇子自己跟着走。 这不, 才开学没几天,对方真就听信了他的话,乖顺地回了周家去准备一个希望渺茫的眼部手术。 周宜春自卑的很, 因为被江让经常性以眼部残疾打压,他几乎听不得、看不得旁人对他的残缺表露分毫的关注、惊讶、怜悯。 是以,当周父周母表示为儿子找到了享誉国际的眼科医生,周宜春不仅不愿意主动去治疗, 还险些发了狂,只当他们也是嫌弃自己是个残废。 如今男人愿意积极主动去治疗, 对于周家父母来说, 自然是乐见其成,甚至是惊喜的。 而他们又从周宜春的口中听出是江让的劝慰起了作用, 于是不仅对青年千恩万谢,甚至还包了好大一个红包给对方。 是以, 江让这段时间的日子可算是过得自在逍遥。 掀开厚重的遮光窗帘,一只光洁的手臂搭在老旧的窗台边,窗外的盆栽绿意清新非常, 只是细看下来,那葱茏绿色之中竟隐隐显出几分枯败之意。 青年眯着眼,肌理秀美的指节微微点了点烟条, 朦胧的烟雾便宛若石像上滚落的烟灰, 堆叠着、争先恐后着落在那沉默的绿色之上。 于是,那绿意便愈发灰暗、落寞。 这些盆栽是周宜春养在窗口的,男人细心非常, 下大雨或是太阳过盛都会将它们搬进屋,时不时浇点水、除草、去虫,养得细致非常。 事实上周宜春总是喜欢做一些在江让看来很没意义的事情。 包括收藏一些陈年旧物、养一些盆栽,还偏要矫情地取名字,弄得那些死物活像是两人生下的孩子似的。 江让嗤笑一声,随意将烟头丢入灰败的盆栽中,灼热的火星子烫得那花草枯落出星点的伤口。 青年眉眼冷淡的惊人,他似乎只是随性而为,可行为之间的毫无同理心却令人心下微寒。 江让的目光慢慢被窗台玻璃窗中的冷漠面颊吸引,他动了动指节,忽地慢慢揉了揉粉白的瘦削面颊,半晌,柔软的唇边牵出一抹温和、静谧的笑意。 一瞬间,青年人看上去真真是温顺俊秀极了,漂亮的眼尾下垂,显出一片令人怜惜的阴影。 这样的情态无疑是讨人喜欢的,江让比谁都清楚。 毕竟,他也就是靠着这样一副假面,在人际关系中无往不利。 人们总会下意识去怜爱一些看上去美好、温顺的事物,像是小羊崽、刚出生的小猫小狗,它们无疑是无害、易掌控、软糯、好欺负的。 但江让到底不是真的无害温柔,或许他的伪装有时候过于拙劣,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给予他们一种自以为能够掌控一切、高高在上的错觉。 毕竟,有时候言语或是社交中占据上风主控的位置并不一定能够带来绝对的利益。 江让清楚自己的定位,他没钱、贫穷,却偏偏贪图享受、渴望财权,所以,他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装,只要有利可图。 时间还很早,青年却不再贪睡,纤长的指节抱住两本稍厚的课程书本,身上昂贵的高档衣物也换成了稍显破旧普通的牌子,年轻人面上笑意融融,待人亲切极了,倒像极了影视剧中无辜可怜的小白花穷学生。 江让路过早餐摊子的时候依旧买了一份普通至极的早餐,但今天,他思虑了片刻,还多拿了一瓶草莓牛奶。 这份早点自然不是他自己吃的,而是他带给陆响的。 算是今天,已经是江让给陆响送爱心早晨的第五天了。 当然,前面四天,江让借口为之前的事情赔罪而送给男人的早餐都被无情地丢进了垃圾桶。 这样的结果其实是预料之中的,不说陆响这人脾气古怪、洁癖严重,便说对方区别一般人的‘高贵’身份,能接受青年这一眼看上去油腻廉价的早餐才奇怪。 当然,江让心中更清楚,他要做的从来不是真的送早点讨好对方,而是暗示性地表达某种‘追求’的讯息。 陆响看上去对他无动于衷,甚至对方身边的好友对他也是冷嘲热讽,但青年很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不同寻常。 一般来说,如果真的极度厌恶一个人,那应当是恨不得离对方八丈远、甚至是眼不见为净,陆响有这个特权,不来上课都没问题。 但江让发现,对方那般的纨绔子弟,开学以来,竟从未缺过一节课,甚至对方除却第一天提前离场了,后面都稳稳当当地端坐在固定位置上。 简直简直像是故意在等谁似的。 面容削瘦美好的青年微微敛眸,他是个谨慎的人,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可能的登云梯机会,他只会更加谨慎小心。 于是,江让慢悠悠的迟到了。 但是,他十分巧妙地卡在了上课铃声打响之前。 穿着朴素的青年人满面潮红地一手挂着早点,一手半抱着书本匆匆赶来,许是书本过于厚大,便显得那白皙的指节愈发纤细美丽。 江让翩然落座在男人的后座,他的动静并不小,窸窸窣窣的,一样样地将手中的东西摆放好,不紧不慢的,最后才将装着餐点的白色塑料袋放在桌上。 从始至终陆响都不曾回过头,男人漠然得恍然眼中从未映出过青年一般。 倒是一旁的陈小少爷坐不住了,今日的选修课纪明玉不在一旁,他便愈发咋咋呼呼、不受控制。 陈明半侧身盯着青年白润的侧脸,也不知心中作何想法,语气幸灾乐祸间隐约带着几分酸溜溜道:“我说江让,你还不死心呢?你看陆哥这几天有搭理过你吗?” “就你买的这些破烂玩意儿真能吃” 说着,陈小少爷的声音突然卡壳了,一双眼忽地睁大,嘴唇张张合合,一时间竟吐不出半个字眼。 江让只是有些迷茫地抬眸看向他,青年慢吞吞地嚼着煎饺,漂亮微厚的唇上染着清浅的油光,他试图拧开手中的草莓牛奶,却因为早餐袋上沾染的油腻,反复两次都不得章法。 但青年并不着急,只是耐心地尝试着,忽地听到对方聒噪的声音停下了,便下意识抬眸望过去。 江让的眼睛不可否认是好看的,纯黑色的眼眸微微下垂,温柔而清晰地映照着一道身影。 陈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脑子短路了一瞬,下意识伸手道:“真没用,我来开。” 青年并未拒绝,只是温和笑笑道:“好啊。” 陈明眼眸微闪,下意识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对方是个拜金男,这样的套路在报道那天他不是亲眼见识过吗?怎么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感觉会全然不同 陈明努力转移注意力,不自然道:“你这早餐不是买给陆哥的吗?怎么自己吃上了,这才送几天,有你这么半途而废的人吗” 江让轻轻抿唇,腻白的面上显出几分失落的神情。 青年轻声敛目,苍白的眉目隐约映出几分难堪道:“陆、陆同学似乎并不喜欢这些,也不太喜欢我,所以就算啦。” 青年的声音似乎有些低落,但又带着几分释然的意味,轻轻的一句话像是飘飘落下后又被微风卷走的枯叶。 似乎历经一个星期被冷落的时间,他终于看清了某些不可能的事情。 譬如那即将萌芽又陡然被掐灭的感情,青年太理智、也太清醒,当他彻底明白某些无望的感情无法得到回应之后,便克制性地收敛了起来,索性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让甚至还能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地同对方那一直嘲讽他的好兄弟温声细语的说话、聊天。 陈明一瞬间心口微动,他下意识看了眼身侧面色难看的好友,一时间迟疑了一瞬。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陈明觉得似乎就在刚刚,陆响的心情变得很不好。 男人一张脸近乎阴沉的冷着,微微卷曲的黑色短发散在微微隆起的冷白眉宇间,更像是某种黑色的、扭曲的裂口纹路。 陆响正在玩手机上的竞技游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连操作的失误,他冰冷的桃花眼显出几分躁意,眼下的泪痣更是流连出几分愈发怪异的森冷来。 太子爷甚至将怒意发泄到他的身上,陆响近乎面无表情地盯着陈明,冷冷道:“闭嘴,吵死了。” 陈明:。 不是哥们儿,什么意思啊? 接下来,陈明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向来对追求者不给好脸色的好友微微往后侧过脸,他似乎有些难受,仿佛洁癖发作喘不过气似的,身体刻意贴近桌肚,拉开一段与青年的距离,可那双向来凌厉的桃花眸却肉眼可见的缓和几分。 他硬声道:“我今天没吃早饭。” 这几乎是明示了。 可江让并没有如他们想象中的那般上赶着、或是欣喜地将早点送给男人。 青年垂着长而卷翘的睫翼,他轻轻抿了抿淡粉唇道:“抱歉,今天没有给你带。” “陆同学,之前是我打扰你了,我向你道歉。” 江让水色的黑眸轻轻地落在男人阴沉的面上,又像是瞬间被灼烫到了一般挪开,青年眼眶红红的,慌忙道:“我知道陆同学讨厌我,我一开始只是、只是想和你道个歉,以后我会离陆同学远远的!” 第47章 “哈哈, 你们是不知道陆哥当时脸色有多差。” 灯光斑斓的包厢中,巨大的设计感十足的屏幕中播放着舒缓音乐的mv,天顶上垂下环环相绕的钢铁装饰, 小型打灯器点缀其间,它们层叠探出,像是一枚又一枚的监测仪器。 某一瞬间, 它们的光线齐齐化作猩红如血液般的光芒,打在深黑玻璃酒桌上高低起伏的名贵酒品上,折射出近乎刺眼的、独属于金钱的奢靡。 陈明面上笑嘻嘻的,看上去依旧如往常般的没心没肺。 周围一圈人都是华京圈里的二代, 虽然家世比不上陆家和陈家,但也算是能说的上话的。 于是, 便有人接茬笑道:“要我说, 咱陆哥都不需要勾手,就有大把的人扑上来了, 那个江让估计就是在装吧?” 周围哄笑,有喝醉的人口不择言道:“不是装是什么?这都玩上欲擒故纵了, 钓鱼都不懂手段,真以为陆哥能对他上心啊?” “我可是看见了,咱陆哥扔了他那个垃圾玩意儿的时候, 那家伙——”醉醺醺的男人扯唇,眸色异样地笑道:“可是压不住地变了脸,然后又自以为高明地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这一套, 估计没少在别的男人面前练吧?” 男人轻蔑笑笑, 晃了晃酒杯,刚想仰头饮尽,却猛地感受到脸侧擦过一道凌厉冷风。 随后便是酒杯撞碎在墙壁上的刺耳声。 一时间, 包厢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那向来懒散冷然,看上去桀骜不好惹的太子爷慢慢动了动喉结,吞了口酒,斜飞桃花眸下的一点泪痣在某一瞬锋锐的像是一柄尖刀。 卷曲的短发在男人额角打下一片晦暗的阴影,明灭的艳色灯光下,陆响颊侧弧线微微变化,他抬头,对着脸色僵硬、一时间像是被捏住脖颈的男人露出一个平缓的笑意。 尖锐的虎牙若隐若现,陆响扯唇道:“手滑。” 语气听不出喜怒,众人对视一眼,倒是陈明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晌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暖场道:“诶呀,这是干什么,陆哥一直不就这脾气么?” 气氛慢慢回温,陆响确实一直是个阴晴不定的人,谁都摸不准他的脾气,太子爷同他们可不一般,在那样庞大的财权帝国的捧喝下,想发脾气还不是随意发?哪用得上顾及旁人? 但这个插曲到底令场子冷了几分,也是凑巧,正在这会儿,包厢的门被人推了开来。 来人周身温润如玉,古典的眉眼优雅俊秀,最吸引人的是他耳畔的长耳坠,随着主人的动作于光影中摇晃。 纪明玉的视线掠过众人,最后接到陈明求助似的眼神,微微眯眼,蓝眸笑道:“这是怎么了?我这才刚到,陆大少就发起脾气了?” 陆响压根没搭理他,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看不出喜怒。 纪明玉不动声色扫了眼四周,与那险些被酒杯砸到的男人对视了一眼,眸光微闪,缓慢道:“今儿不是续摊么?说起来,上次玩的大冒险好像还没结束?” 他这样提一嘴,气氛立马热乎了起来,有人接话道:“对对对!那轮轮到谁了来着?” “好像是陆哥吧?” 众人视线又是一顿,似乎是看出陆响不甚明朗的心情,刚想打哈哈过去,却见半靠在阴影中的男人修长指节微动,语气松冷道:“最近也没意思,你们说说看。” 陆响并不是什么一板一眼性情稳重的家族继承人,相反,他的反叛心理很强,最厌烦上流圈子里那些装腔作势的规则,否则也不会和这些纨绔子混迹在一起了。 陆家老爷子没少被他气,也不是没管教过,但陆家到底就这么一个宝贝根子,只要陆响没真的触及底线,陆家对他还是纵容的。 见陆响都这么说了,气氛终于彻底缓和了下来。 “说起来,一般的把戏咱玩得也不少了”有人说话声微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点子了一般,笑得恶劣又无谓道:“这次,就拿那个江让来玩?我就看不惯那些穷货装,他敢对着陆哥玩心机,不就是想往上爬?” “这样,陆哥,他确实长得还算不错,不然陆哥你试试追他,把他捧上天,然后再狠狠摔下来,到时候那张脸上的表情应该会很有意思吧?” 这样的赌局以前也不是没有开过,但都没有这次这般令众人情绪高涨。 因为这几乎是一个不必多虑的结局,以陆响那样的身家相貌,江让那样饥渴的心机□□本不可能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不少人在一旁撺掇着,纪明玉慢慢摩挲着手指关节处因长时间握画笔而生出的老茧,他低垂着碧蓝的眸,唇畔含着若隐若现的笑意,一瞬间竟温和深邃得宛如一口深潭。 他看见了陆响身畔的好友、陈家小少爷陡然沉默下来的眉眼,唇畔的笑容愈发如沐春风。 而那沉默,在陆响似笑非笑地应下赌约后,转而催生出某种近乎逾越的不满和欲言又止。 陈明蠕动了一下嘴唇,向来开朗、没心没肺的表情在某一瞬变得面无表情。 * 江让最近的心情可以说非常不错。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日走的那步棋走对了,陆响近期对他的态度转变可谓是极大。 男人的话依旧不多,但他会开始主动坐在江让身畔的空位上,甚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让总觉得自己似乎到哪里都能碰到对方,譬如一些选修课程,青年分明记得从前并未在课上见到过对方。 对方的态度也转变的很快,一开始碰见还只是淡淡对自己颔首点头,后面甚至会主动提出邀约。 江让从未想过,有一日那样高高在上、只有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豪门大少爷竟然会主动纡尊降贵地邀请自己共进午餐。 青年勉强压抑着心头的火热,他努力告诉自己要忍耐、按兵不动。 如果对方一提出邀请自己就应下了,不仅显得掉价,还显得自己之前故作的黯然情态过分虚假。 毕竟陆响看似对自己起了些心思,但这样的大少爷心思最是难猜,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就厌烦了自己。 江让一直都知道,凭借自己这样的阶层,能碰得上陆响这样的豪门继承人已经算得上祖宗烧高香了。 捞钱固然不必多费神,但就显得太过眼皮子浅了。 江让当初大学选择金融管理这个行业,便是有几分野心在里面,青年平日的学习比谁都努力,新闻财经也是常看不歇。 他不仅要钱,还想要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的钱。 而有了钱,就有了权,有了权再摆脱桎梏就再简单不过了。 江让轻轻颤了颤薄红的眼皮,他的下唇稍厚,便显得上唇愈发薄而轻,而当青年的唇肉被白齿微扯绞弄之际,便愈发地吸引人。 青年人慢慢退了一步,露出姣好白皙的侧脸。 他看上去为难极了,似乎面对眼前的邀约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好半晌,唇红齿白、眉眼清隽的青年才轻声垂眼道:“抱歉,陆同学,今天我有些事,可能” “什么事?”陆响漫不经心地问,额角微卷的发丝深黑,艺术性地搭配般落在森白的眉骨处,衬得他愈发桀骜锋锐。 江让几乎有一瞬间的招架不住,男人的视线穿透性和侵略性过强,直视之下,甚至令人产生几抹被看穿的、不甚舒服的感觉。 青年面上脸色一白,他往后退开半步,像是被吓到了一般,嘴唇轻轻蠕动,声音轻如飘落的羽翼。 “抱、抱歉,陆同学,我确实有事,先走了。” 说着,青年便垂下头,怀中紧紧抱着厚重的书本,眼见两人便要擦肩而过。 江让心中默数。 一。 肩膀贴着肩膀,由于过分贴近的距离,浓郁到近乎勾引的香气引得男人神经性地吞咽口水。 二。 湿漉漉的眼角、憔悴的眉眼、不知所措的焦躁,哪怕是恍然一瞥,都能在青年身上品出极有韵味、足以勾人上瘾的美。 三。 一双灼热的手紧紧扣住了青年纤细玉白的手颈。 江让努力垂着头,压抑唇角的兴奋与笑意,腻白的脸庞因为过分压抑而显出几分隐约的冷青与苍白,长而卷翘的睫毛微抖,看上去可怜极了。 “陆、陆同学,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江让。” 几乎压抑不住的喘.息令男人的声线变得愈发低沉与怪异。 江让觉察出几分古怪,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浑身却在某一瞬如同被淋了冰水似的冷。 只见那位肆意俊美的陆家继承人深黑的眸中仿佛掩埋了某种浓稠恶心的沼液,他死死盯着青年,漂亮的唇形不住颤抖,眼下的黑色泪痣如同皮囊中溢出的黑水。 简直像是某种精神质的病症发作一般,男人舔了舔唇,喉头微动,哑着嗓音道:“江让,陪我吃餐饭,给你十万。” 江让眉头紧蹙,他耐不住有些意动,却还是忍耐着,装出一副纯洁的、被人用钱羞辱的小白花模样道:“陆同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那种” “五十万。” 陆响死死盯着他,泛红的眼球眨也不眨道。 江让立马露出一种为难的、像是拿他没办法的情态,柔声道:“陆同学,其实我今天的事情也不是很多,能陪你吃饭是我的荣幸呢。” 第48章 江让从未想过对方会直接将自己带回家。 当弧形流畅的黑色豪车缓缓停在黑金透明调的别墅前时, 青年伪装温顺的面颊多了几分隐晦的惊异慌张。 江让心中一瞬没底,陆响在旁人口中确实是有名的纨绔子弟,赛车、吃喝玩乐、混迹赌桌, 从他被钓起兴趣,五十万只为让他陪他吃餐饭便能看得出这人的挥金如土、高高在上的本性。 这样的豪门世家子弟照常理来说,根本不会有什么所谓的真心, 便是当真对他的起了几分兴趣,这样短的时间内,对方也根本没到要将人带回私宅的地步。 更何况,陆响有很严重的洁癖。 除非, 对方在这几日内被他的欲拒还迎弄得将近没耐心了,这五十万, 只怕不仅仅是陪饭的钱。 说得难听了, 陆响若是真的混账到那种地步,那这钱, 便是嫖资、是他江让的卖身钱。 毕竟,他到了人家的地盘上, 便是砧板上的鱼,对方就是用强,他也得受着, 甚至还不能表露出半分的不满。 江让心中想着,面上难免白了几分,飘忽不定的黑眸也慢慢盈上几分忽闪的水意。 他可是一直都有从网上的风言风语中听说过那些富婆富豪折磨人的手段, 毕竟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尤其看陆响的身型和隐晦鼓出的资本, 江让收回视线,心尖微颤地想,只怕这人在床上也不是个好伺候的。 “江先生, 请。” 侍者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一时间落在青年的耳畔简直与催命并无两样。 江让轻轻垂眸,身形僵硬,好半晌才下了车。 他也是横下了心,索性当下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倒不如先看看对方作何打算。 男人就在车边等他,看见青年神色不安,陆响盯了他半晌,轮廓深刻的面容半晌才露出一个看不出情绪的笑意。 他道:“江让,你是在害怕吗?” 江让心头斟酌,半晌才轻轻垂眸道:“是有些的,陆同学,你先前没有说要带我来你家。” 陆响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机,淡淡嗯了一声,眼下泪痣滟滟:“这里只是我的其中一套房产,厨师菜式做得不错。” 这算是个不走心的解释了。 江让心中微微松懈下来一瞬,随后便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嫉妒了。 按照男人的意思,这样豪华的别墅,对方恐怕有许多套。 在旁人看来难以企及的、甚至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中心房产,在这些富家子的眼中,不过是个举足轻重的玩具。 江让温顺的面颊上显出几分羞涩与不安的意味,唇头微抿,饱满漂亮的唇珠沾着星点水色,在傍晚的红霞晖映下透着一股子清丽的劲儿。 青年身材很好,瘦美匀称,跟在男人身侧,像是只温顺的、美丽的羊羔。 只是那微垂的眼眸中波光流转,显出几分多余的、污泥般的心思。 进入陆家别墅,意料之中的是垂着头的侍者呈上的消毒用品。 江让不太喜欢消毒水的气味,但显然,目前除却忍耐也别无他法。 青年好脾气地任由侍者们摆弄四肢,侍者们显然接到了什么命令,他们小心翼翼、细致地擦拭青年裸.露出的手臂、白皙的脸颊、隆起的锁骨,直至那雪色微微泛上腻味的红。 一旁擦拭手掌的陆响懒懒抬着眉目,漆黑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打量着青年,那眼神十分怪异,不像是周宜春那般露骨饥渴的欲,反倒是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如同某种凶兽慢条斯理磨着利齿的意味。 江让不敢多看,从头到尾,他都尽量忽视对方的眼神,伪装出一种什么都不明白、仿佛仅仅是受到友人邀请的好好青年。 好在消毒的时间并未持续太久。 等踏入餐厅,江让才突然明白过来,什么才是所谓的豪门。 偌大的餐厅,周遭是一片简洁低奢的黑灰,头顶的餐灯微微低垂,透着简白的细光,其余的长管灯隐匿在墙壁中,乍然透出一片富裕稳重的金黄。餐厅后的背景是一片宽大的收藏柜,各种臻美昂贵的收藏品在其间熠熠生辉。 陆家的餐桌算不上太大,却精致无比,用餐的两人亲切地面贴着面,隔着小片精美的白金瓷器,倒是莫名给人一种能够轻易拉进关系的错觉。 别墅的厨师确实厨艺很好,据说是特意从华京请来的厨子,只服务于这位声明响亮的陆家少爷。 青年显然十分满意这些餐食,他看上去对那些昂贵的食材并不陌生,用餐的时候,眉宇间偶尔会无意间地显出几分挑剔的神色。 他确实很会隐藏,但架不住男人久久不离的视线。 好半晌,江让尴尬的用一旁的餐巾擦拭了一下唇齿,微薄的眼皮轻巧挑开,那黑色的瞳仁便缠上了对面的男人。 青年颇有些不好意思道:“陆同学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陆响甚至没有动筷,男人额角微卷的发丝微动,那双锐利的桃花眸微眯,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江同学平时喷香水吗?” 他说着,舌头微微动了动,黑眸中搅动着古怪的阴云:“你身上,很香。” 江让显然懵了一瞬,他平日里虽然很注重外表,但还没骚包到这种程度。 青年确定自己身上没什么多余的味道,除却洗衣液和香皂的味道,根本不可能有对方口中所说的‘香味。’ 如此想来,对方说那话的意思便更像是某种暗示的狎昵。 江让面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间,他迅速调整自己面上的表情,身体微微往后靠了靠,他动了动手中的刀叉,轻声细语道:“陆同学,我不喷香水的,因为鼻子有些敏感,像烟味、香水味这些,一般都是闻不得的。” 青年的笑容十分得体温和,回应的也是滴水不漏,但落在男人的眼中,心尖却像是被细小的羽毛挠过一般。 因为在江让说这话的时候,那周身涌动的香味,浓得近乎能滴出湿润黏腻的水来。 陆响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对方这番话,更像是坐实了勾引他的罪名。 男人慢慢往后靠了靠,身体不自觉放松几分,他轻轻磨牙,似笑非笑道:“是吗?” 江让一瞬间有些食难下咽,脑海中的思绪千回万转。 青年十分清楚,眼前的男人和任他糊弄的周宜春全然不同,周家最多算是暴发户,陆响却是实实在在的有权有势,只要对方想,他每天穿什么裤衩对方都能给他查个明白。 于是,青年再不敢肯定点头,只是僵硬心虚地笑笑,不再接话。 “嗡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陆响瞥了眼手机上的号码,扫了眼垂眸乖巧的青年,勾了勾唇,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道道轻佻的笑意谈话声音。 “陆哥,进展如何?” “哈哈哈,现在不会已经在床上了吧?” “说真的,江让还真有心机,换做别人,陆哥刚表现点起意的样子,就该迫不及待扑上来了吧?他还真会拿乔。” “不是陆哥,你什么时候能拿下啊,我们等着你带着‘嫂子’请我们吃饭呢。” 陆响近乎忽视了前面所有人的话,只回了最后一句。 男人漂亮的桃花眼盯着青年,慢声在不明所以的青年目光中勾唇道:“快了。”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陆响从来没对一个人生出过这样的心思,他洁癖严重,近乎影响到了日常的生活。 一般出去玩也都是包的固定包厢,连位置都是专属的、提前消好毒的。 在这种前提条件下,不说谈感情,他连靠近其他人都觉得恶心、难受。 江让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例外。 陆响曾询问过医生,甚至特意提到青年身上那股浓郁到近乎令人发狂的特殊香味。 医生的意思是,因为基因的因素,男性的身上几乎不可能存在所谓的‘体香’,所以陆响闻到浓郁气味很大概率是对方喷的香水。 至于陆响为什么会很喜欢存在于对方的香水味,这就涉及到一种基因的选择。 换而言之,陆响的身体喜欢对方的身体。 陆响没什么感情经历,加上对方又是出了名的虚伪拜金男,所以一开始男人心中是不喜甚至是厌恶的。 他知道对方是冲着他的钱来的。 陆响内心排斥青年的接近,但只要一闻到对方身上的气味,又走不动道。 后面江让自觉远离他了,他心中又莫名生出不悦。 陆响此人性情肆意,因为足够多的钱权堆砌,他几乎不需要去忍耐任何事物。 既然远不得、离不得,男人索性就着赌约,用金钱将对方绑在自己身边。 或许,等真的得到了,那股子莫名的执念便会消下去。 等他不再受控于那艳骨似的香味,拿钱打发了对方就是。 反正江让也只是想要钱。 这是一场双方都满意的游戏。 思及此,男人慢慢抬手敲了敲桌案,他微卷的发丝抵在眼前,锐利的、颇具攻击性的桃花眸微微吊起,眼下的泪痣熠熠生辉。 尊贵的陆家少爷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他身体往后靠,慢声对眼前的青年道:“江让,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对你很感兴趣。” 男人将一张黑卡抵在桌岸上,骨相优越的脸庞硬生生显出几分肆意风流来,他笑道:“这里是一张千万额度的卡,除此之外,S市内我的几套房子和车,全都可以转到你的名下。” 陆响细细观察着青年瞬息万变的面色,他并不着急,甚至松散的拿起银叉慢慢叉起一块微凉的菜品送入口唇之中。 入口是甜凉清爽的口味,那股子甜味仿佛链接着瞳孔的视觉,连带着青年微垂的的脸庞、轮廓都仿佛慢慢染上了几分甜意。 结果几乎不需要多想。 就在陆响近乎笃定的时候,桌对面的青年慢慢抬起了那张潮红微湿的脸庞。 江让长得其实并不算是世俗意义上的美人,但青年的气质十分与众不同。按理来说,出生在那样贫困倒霉的家庭,打小耳濡目染,是很难养成这样脊背疏朗、从容不迫、温和挺拔的气度的。 青年身上有种矛盾的美感,他的伪装与小心思都并不令人厌恶,像是懂得适可而止讨好人的小兽。很讨人喜欢。 陆响以为,对方依旧会聪明地给出一个他满意的答案。 毕竟他那些狐朋狗友有句话没说错。 拿乔也要看时宜,过了,就得不偿失了。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江让却轻轻抿了抿唇,好半晌,声音浅淡道:“陆同学,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年抬眸,眼中似乎划过几分不喜。 他并不卑微,甚至十分不卑不亢地抬眸直视着男人,温声道:“其实陆同学在想什么,我心中十分清楚。”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陆同学大约是听到了什么流言了吧?” 陆响眼神微微一顿。 江让心道果然如此。 还好他做事谨慎,平时混迹论坛,前几日又撞见过曾经高中被他坑过钱的蠢货。青年前阵子“追求”陆响的样子到底被不少人注意到了,料想绝对会有人出来抹黑自己,所以,与其一直将这个坎横在他与陆响的中间,还不如他提前说出来,占据主导权。 果然,陆响的反应说明了一切。 江让故作憔悴,面色苍白道:“陆同学,我不是个多聪明的人,但我一直很清楚,看待一个人不能光听别人说什么,而是要自己去相处、去体会。” “陆同学,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可以当做都没听到。” “我本以为,我们是能成为朋友的。” 青年声音落寞,言罢,他缓缓起身,微微侧过的面庞显出几分潋滟的水意,那微红的眼尾更似是被流浪画家描摹过的艳红。 “抱歉”青年掩饰着眼底的泪眼,抬起的面颊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他努力压抑嗓音道:“我就先离开了,感谢陆同学今天的款待。” “至于你说的那五十万,我一开始也不是真的想要。”我只是需要一个靠近你的理由。 青年蠕动着嘴唇,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但他再也不曾多留一步,竟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江让牙关紧咬,痛失五十万自然让他心绞痛,但他清楚,现在可不是贪财的时候。 青年走的很慢,心中想着对方在第几步的时候会喊住他。 但令他感到失策的是,陆响似乎比他还有耐心,甚至于对方很可能看穿了他伪装,所以并不曾应和他这场戏。 江让漂亮的黑眸陡然阴沉了下来,手中的指甲近乎一瞬间嵌入手心。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青年低声安慰自己。 到底是有点见识的豪门继承人,不好糊弄。 不过没关系,他今天敢赌,也敢于赌输,是因为他有底气。 江让能确定,陆响对自己有兴趣,并且,这个兴趣不会一时半会儿消下去。 只要对方还对他有想法、有觊觎之心,那这一局就不算他输。 江让清楚自己暂时没办法全然打消对方的防备心,那就只能换一个路线了。 青年微唇的黑眸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进展太温吞了,温吞到对方甚至毫无危机感。 看来,他得给对方一点刺激了。 * 那日之后,江让便许久不曾见过男人了。 但江让并不着急,因为陈明,这个对方亲近的发小依旧如常地来学校上课。 江让不动声色地与对方打好关系,陈明这人再好接近不过,很显然,一开始对方只是以一种‘吃瓜群众’的心态接近自己。 但就目前来看,对方如今对自己的态度显然不同往常。 陈明是个出人意料的直性子,还沾点口嫌体正直。 明明嘴上嫌弃,但只要是青年的请求,他几乎无有不应。 对方甚至还隐晦打探过他和陆响的关系,老实说,江让其实一直等着对方问起来。 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陈明对他的态度,就代表了陆响对他的态度。 利用好了,对方还能成为一个合适的传话筒。 “我和陆同学可能是合不来吧。”青年闪着眸,笑得温和道:“他似乎对我有些误解,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我确实很喜欢陆同学,但交友这件事得看缘分,他不愿意我自然没法勉强我总不能因为他而忽视眼前对我好的人吧。” 江让这样说着,腻白的脸庞微微显出几分晕色,下垂的眸子清凌凌地注视着眼前人。 陈明被那样一双眼注视着,只觉得脸上猛地燃起一股热意。 这股热意来势汹汹,甚至令他有些不自觉地避开青年的眼眸,口中生出莫名的渴意。 江让微微挪开眼,唇边弯起一个平缓的弧度。 “江学弟!” 后方陡然传来一道好听的男音。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位穿着格子衬衫,戴着眼镜的俊秀男人。 对方见江让抬眸看过来,秀白的面上顿时带了几分局促与欣喜。 “学长,你今天怎么来了?” 江让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又变得温柔和缓。 青年让出身侧的位置,抬眸笑道:“学长快坐,马上教授就要来了。” 那学长顿时脸上便又红了几分,耳根子简直像是要散出热气了一般。 俊秀的学长坐在青年身侧,眼神闪烁,怎么都不敢看江让,只低声道:“我、我选修了这门课。” 坐在两人前面的陈明脸色早已阴沉了下来,他眯着眼盯着两人看了半晌,才慢声对江让道:“我说江让,这又是你哪个好哥哥啊?” 那学长被这样一说,整张脸都红得彻底,但到底没有出言否认。 江让抿唇道:“这是我在摄影部认识的学长,人很好。” 陈明嗤笑,阴阳怪气道:“人很好还是就对你一个人好啊?” 他说着,对那衬衫格子学长吊着嗓子道:“我说,你该不是对江让有意思吧?” “可别啊,江让这家伙恐怕看不上你这样的”陈明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一副穷酸样。” 学长顿时表情一僵,脸也白了一瞬。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陈明激的,衬衫格子学长反倒是鼓起了勇气,他似乎并不清楚陈明的身份地位,红着脸对江让道:“江江、学弟,我、我确实是喜欢你,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了,本来打算再晚一些说的,但是,每多看到你一次,就更难以忍耐了。” “我现在虽然没有太多的存款,但是我会好好努力的,我发誓,学弟想要什么,我都会努力送到学弟面前!” 陈明在一旁只觉得脑门着了火,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愤怒,又或许,是不敢明白。 他只一心想,是陆响让自己盯着青年的,他总不能违背了好兄弟的意思。 江让是自家兄弟看上的人,虽然只是一个赌约,但也算是对方的人,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在自己面前对青年告白。 但就当陈明刚想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却忽地听到江让含着笑意的清润声线。 青年白皙的面上似乎带着几分惊讶,随后,像是意识到自己被表白了似的,那团绵软的白便悄悄地浮出几分绯红。 很漂亮的颜色,连带着轻颤的薄白眼皮、红润微厚的嘴唇都慢慢染上了那红意。 江让今日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并未扣起,随着细微的动作,便露出漂亮起伏的腻白锁骨,近乎晃眼。 青年并没有立刻拒绝表白,他似乎在思考。 随后轻轻的声音带了几分羞意:“学、学长,我、其实我也是有点喜欢学长的” “但是学长,今天实在太突然了,再让我多考虑几天好吗?” 青年面色艳红,好半晌,尾音才如飘飞的蝴蝶,轻轻飞出唇弯。 几乎是一瞬间,陈明只觉得脑中绷着的一根弦彻底断了。 脑海中几乎只余下一句话。 “完了。” 陆响从来都是个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的人,他说要江让,就一定要得到江让。 男人领地意识极强,即便只是个赌约,青年也早早被完全划归在他的领地中。 他怎么可能会允许旁人抢先一步撬走自己的猎物? 第49章 叮咚叮咚—— 小巧精致的风铃被玻璃门撞击发出的声音十分悦耳。 下午时分, 装潢精致的甜点店中来往的客人并不多,漂亮的玻璃窗边因着建筑物的遮挡,留下一片浅淡明暗的阴影。 穿着修身西装衬衫、戴着细框眼镜的男人有些紧张地抹平衣角的褶皱, 又细心地对着略微反光的玻璃镜理了理稍显厚重的发丝。 许是听到了开门的风铃声,男人下意识局促起身,抬头看了去。 玻璃门被随手松拉合上, 因着惯性依旧如浮叶般摇摆,而屋外照入的光线便也随着它的摇动肆意摇动。 穿着皮粉色衬衫的青年笼罩在那片朦胧的光与尘中,他实在适合粉色,衬得皮肤愈发腻白如玉, 略显松垮的衬衫闲散聚在手肘与细腰间,身材削瘦美好, 令人难以挪开目光。 几乎从江让进入店中开始, 所有人的目光便若有似无地笼在他的身上。 而青年则似乎习惯了一般,微微下垂的黑眸扫视一圈, 最后落在脸色涨得通红的男人身上,顿了片刻, 美好的唇弯轻勾道:“学长。” 西服衬衫的男人更紧张了,他下意识抬手打招呼,又从这举动中觉出几分生疏, 两相僵持之下,收起僵硬的手臂,哑声道:“江、江学弟, 你来了。” 江让眉头微蹙, 但很快,那眉宇间细小的褶皱便化作水纹一般消失不见。 他温声好脾气道:“学长,你来的好早。” 男人整个人无措得几乎都快要滑稽地同手同脚了, 今天是江让学弟第一次答应他的私人邀约,男人从昨天就开始准备,今天更是起了个大早好一番细心收拾自己,想尽办法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 江让是摄影部今年新入的成员,青年人长相俊秀,性情温和,就是与人相处有几分疏远,但这并不妨碍旁人对他产生好感。 男人从未想过一开始对他算得上视而不见的青年有一日会应下他的邀约。 并且,今天,他是准备正式告白的。 正式告白自然缺不了表示心意的礼物,为此,男人刻意去同校的江让从前的高中校友那打听青年的喜好。 对方当时的反应十分怪异,看向自己的眼神在听到某个名字时一瞬间变得异常古怪,那位高中校友更是同之前选修课上那个叫陈明的男人说出了一样的话。 “你喜欢江让?” “他能看得上你?” 男人自然是又失落又难受,刚想反驳,对方却已经嗤笑一声,阴下脸冷冷道:“他最喜欢什么你作为追求者还不知道么?” “他啊,最爱钱,最爱前途。” 说完后,那校友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劝你,还是离他远点,别被他扒皮抽筋了才知道后悔。” 男人哪里肯信,江让在他心里是那样美好的人,彬彬有礼、温和亲切,甚至因为过分的好脾气,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反抗。 他们第一次真正相熟的时候便是对方面对纠缠不休的追求者仍好心劝慰,或许是因为青年过分的好脾气,那人的气焰反而愈发嚣张,简直像个被抛弃的疯子,最后还是他帮着青年才躲避过去的。 两人自此也算是真正相熟。 男人始终觉得,这是独属于他们的缘分。 但他到底也被那校友的话影响了几分,买礼品也是往昂贵的方向去选择,倒不是试探的意思,他觉得像青年那样光风霁月的人,自然得是好东西才能配得上。 男人家里没什么钱,手头的钱都是近两年兼职慢慢存下来的,他平时也不舍得给自己花钱,这次却是去了从前不敢踏入的奢侈品柜台,咬咬牙花了大半存款买了某款经典万花手表。 两人几乎是刚落坐,他就迫不及待地将礼品盒送了出去。 可青年今日的姿态却全然没有那日在教室中说要考虑接受他的表白时的热切,江让只是对他礼节性地笑了笑,他似乎并未将这个礼物放在心上,那张漂亮面皮上的感激意味仅是浮于表层,细究起来更像是某种不咸不淡的腻味与不屑。 青年水光粼粼的乌眸注视着眼前紧张的男人,含笑道:“学长,我能打开看看吗?” 男人自然点头,甚至因为紧张,手指都在打颤。 显然,他太渴望获得江让的认可了。 当然,与其说认可,不如说,他太想、太想得到青年蜜果似的爱情了。 江让漫不经心地伸出细白纤长的指节,挑开了礼物袋。 老实说,这款手表周宜春不知道都给他买过几个限量款了,说是国际大牌,但实际上看久了也就那样,放在家里的角落都生灰了。 江让现在也是无聊,眼前作为跳板的贫困学长无聊、可笑廉价的甜品店更是无聊。 于是,无聊之下,他生出了几分逗弄流浪狗的心思。 这款过时的手表估计得花了对方的大半身家,但眼见对方那副期待激动的表情,估计还以为自己买了个什么好货色。 青年拿起灰色的表带,稠密的眼睫轻颤,覆下的阴影掩盖了眸底的轻蔑。 真是一言难尽的的品味。 他甚至连戴上的心情都没有。 “嗡嗡——” 手机震动的声音在颇为安静的环境中显得刺耳而难听。 可江让拿起手机后,颇为冷淡的面容却缓缓勾显出几分笑意。 那笑意极深,温柔的、如风一般的动人。 “喂?陈同学,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那头的陈明简直急得不行,他喘了口气,对手机那头什么都不清楚的、绵羊似的青年迅速道:“江让,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是半点没听进去吗?”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隐忍的暴躁:“你应该清楚陆响对你的心思吧?别装了,你离那个狗屁的学长远一点,你不清楚陆响的性格——他知道了,已经去找你了。” 江让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他温和不解的嗓音中带着几分拖长的尾音道:“陈同学,我有点不太理解你的意思,我和学长的事情和陆同学有什么关系?” “他喜欢我是吗?可是我不明白,难道他喜欢我,我就不能靠近其他人了?” “我和陆同学说到底,也不过是普通同学的关系。”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双修长绷紧、手背青筋暴起的手便用力捏住了青年单薄的肩膀。 江让心头一跳,微微抬眼,赫然看到一张似笑非笑,戾气横生的面容。 陆响显然是飙车过来的,衣带间的褶皱显深,微卷的发丝凌乱地搭在耳侧,男人五官轮廓十分深邃,阴着眸看来的时候,肆意嚣张得令人心惊。 “江让。”他微微低下头,居高临下盯着脸色微微发白的青年,嗓音有些沙哑道:“把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江让眼皮一颤,旁边的学长显得也被这阵仗惊到了,他刚想说什么,却被陆响身后涌上的随从按坐了下去,拿起桌上的甜点蛋糕,猛地堵住唇齿鼻腔。 男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整个人被压制住,咳呛得整张脸都涨红了起来。 周围有零星的客人见状都被吓到了,匆匆结账离开了甜品店。 陆响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他微微偏头,一双妖冶的桃花眼就这样死死盯着青年,半晌,他忽地笑开,慢条斯理地再次询问道:“怎么不说话?” 青年显然被吓住了,薄白的眼皮透着深深的粉意,他的睫翼轻颤着,眨动间,漂亮透明的泪珠就直直往下滚。 他整个人不自觉地往后缩,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压抑道:“陆响,你到底什么意思?上次羞辱我还不够吗?你今天凭什么这样对学长?!” 陆响突然笑开,锋锐的眉眼带了几分意味深长:“江让,这得问问你自己了,你说的这位学长,难道不是被你连累的吗?” 江让颤着嗓音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陆响已经凑近了可怜的、瑟缩发抖的青年,他扫过一侧拼命挣扎的男人,嗤笑一声。 男人修长的手腕微微曲起,近乎强制性地扣住了青年的下颌骨。 他观赏性地扫视着青年漂亮而隐忍的表情,感受着没骨的浓香堕落一般的地一股又一股地扑面而来。 那种感觉像是将一把锋锐的刀刃插.入了青年两面三刀的心脏,而那伤口、糜烂的心脏中流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煞气一般的、勾引人的香。 陆响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忽地扭曲地、短促地笑了一下,在一旁被压制的男人惊恐的视线中,他用力地抬高青年脆弱纤细的脖颈。 那纤白的、透着蓝色青筋的脖颈实在美地惊人,献祭一般被抬高时,更是透出一股脆弱、蛊惑的意味。 陆响埋首而入。 有那么一瞬间,他近乎感觉自己要溺死在这香味之中,脊背上仿若泛起无数的、针刺一般的敏感欲.望。 没用,根本没用。 只要看到江让,一切的理智都顷刻间变作可笑的荒唐。 他分明只是将对方当做一个玩意,可当他看见青年接受别人爱意,站在那片光影中、幸福地对着其他的男人微笑时,他的骨头都仿若裂开了一般的疼。 他清醒又浑浊的理智告诉他,他得抓住他。 不管爱不爱,他得先锁住那只漂亮的白鸟。 青年太过捉摸不定,他若有似无地勾引他,又平静冷淡地疏远他,他太善变、能言善辩,他太明白怎么让人为他要死要活。 所以,在白鸟彻底振翅远飞、踹掉所有人之前,他得先蛊惑它、恐吓它、强占它。 青年的挣扎十分激烈,可陆响依旧毫不费力气地将对方锁在怀里。 粉色的唇齿努力张合着,江让近乎哆嗦着颤声道:“陆、陆响,你、你清醒点,你先放了学长,有什么事情我们慢慢说好不好?” 陆响无声喘了口气,从青年颈窝抬起的脸庞慢慢变得神态正常。 仿佛一瞬间从禽兽变回了裹着人皮的斯文先生。 陆响往后退了几分,那双斜飞的桃花眸中布满了细碎的红色血丝,唇上是充血似的、艳浸浸的红。 他盯着江让,喉头微动,哑声道:“江让,我可以放了他,但是,你今天得跟我走。” 他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锁住青年,而对方又心甘情愿入笼的方式。 青年含着泪,轻轻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全然像是被迫的,连陆响牵住他的手的一瞬间,都下意识地去抗拒。 陆响再次飙起了车,但这一次,他的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男人甚至慢慢恢复了从容的姿态,修长的指节慢条斯理地敲打着方向盘。 车辆最后停在一家金碧辉煌的会所。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深黑的近乎看不见一星半点的星光。 但眼前巨大的连接在一起的建筑却闪烁着如黄金般刺眼的光芒。 建筑边的钟楼周身包裹着透明玻璃,到点了,它嘶哑地发出悠远的鸣声。 近乎是刚停下车,便有穿着斯文的侍从躬身上前 ,为尊贵的客人拉开车门。 江让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心里提防着,一时间便也显得沉默了几分。 只是那张温和的面容依旧挂着几分虚伪的垂泪后的软弱与害怕。 他哑着嗓音,轻声问道:“陆响,这是哪里?” 陆响并未说话,周围建筑刺眼的光芒打在他的面颊上,显出明暗交错的诡谲感。 江让抿唇,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男人不对劲的情绪。 好半晌,青年才听到一声压着情绪的轻笑。 陆响对他伸出手,向来肆意张扬的面上露出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斯文。 他说:“江江,你会喜欢这里的。” 江让一瞬间有些不适地蹙了蹙眉,他心中警惕,却也明白,今晚这一遭必走不可。 陆响今天的表现分明就是对他彻底上了心。 江让也知道,自己和这样的人交锋无疑是在刀锋上舔血。 他其实可以靠着周宜春衣食无忧,但他不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凭什么所有人都能过得好,只有他需要舔着脸去顺从、去哄着,过着手心朝上、找人要钱、被困住的日子。 他想让那些曾经看不起自己的人,全都被自己踩在脚下,鞠躬谄媚地对自己笑。 只有陆响,只有陆响能帮他做到。 * 高大的大厅是一片乳白、金黄、典雅的壁画与雕筑物,大厅的中央摆着一棵巨大无比的黄金树。 几乎无需多言,江让的眼球全然被那巨大的黄金树吸引住了。 璀璨的、金黄的光芒像是针一般扎入了他视野,那黄金树一周圈起来的地板上甚至都全然是一片片薄细的黄金叶。 见青年近乎走不动路的模样,陆响眸光微闪,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乌黑微卷的发卷在他的眉侧,勾出几分蛊意。 “很喜欢?” 江让抿唇,险些绷不住脸上虚伪可怜的表情。 陆响却只是笑,他扣紧了青年的手掌,以一种掌控者的、慢条斯理的姿态,带着他的白鸟彻底走入那个混乱、荒唐、满是黄金的世界。 推开的辉煌大门后,昂贵香烟味、香水味,甚至是细微的血腥味从中扑面而来。 江让有一瞬间瞳孔微缩。 眼前是一桌桌造价昂贵的黄金赌桌,无数衣冠楚楚的名流跻身其间。 他们有的脸上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有的则是扭曲涨红的近乎崩溃的表情。 看上去,像是一只只扭曲的、披着人皮的怪物。 江让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可一双有力的手腕控住了他的腰身。 低低的笑意在他的耳畔如烟圈般响起。 “别怕。” 男人微笑:“这里可是天堂。” “富人的天堂。” 江让面前稳住心神,他的适应能力向来强,待那一阵心尖陡升的恐惧下去后,脊背处在耳畔听到一声声的“百万”“千万”“亿”后升起了一阵阵的战栗与激动, 正在这时,前方一个穿着燕尾服的外国人走了过来,他叽里呱啦地对着陆响说了一堆古怪的话语,江让听不懂,下意识依赖性地看向身畔的男人。 陆响微微眯眼笑了起来,他颔首,同样回应了两句。 那外国人最后将视线落在江让的身上,对着陆响又说了一句。 陆响勾唇笑了,他盯着青年看了一眼,漂亮的唇形慢慢动了动,吐出一句低而好听的语句:“Hij is mijn liefhebber.” 那外国人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随后才离开。 江让有些迷茫地看了眼两人,这样的加密通话显然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毕竟他们显然提起了他。 青年张了张唇,还未问出口,陆响便勾唇,语气显出几分肆意慵懒:“他说的是荷兰语。” 他说着,眼眸盯着青年慢慢弯了一下,低声道:“他夸你是美人。” 江让垂了垂眼,敷衍地笑了一下,指尖却微微抓紧了几分。 他当然知道,陆响在糊弄他。 现在被糊弄是他没本事,这些知识、本领,他日后会一样样的自己学会、收揽怀中。 两人被侍从领着进入一个四面都是透明的玻璃箱似的包厢。 江让其实觉得有些奇怪,这样的包厢并不能阻隔旁人的目光,甚至、它似乎因为地位的不相同,反而愈加受人关注。 刚进入包厢,江让便看到几个熟人。 都是陆响的狐朋狗友,其中一个,便是脸色不太好的陈明。 陈小少爷最近看上去似乎过得不太好,本来漂亮的黄发此时像是枯萎的花草一般,扎根在颅顶。 看到江让的一瞬间,他眼中微亮,嘴唇蠕动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见陆响带江让来了,那几个公子哥笑嘻嘻跻身过来,对江让道:“你好你好,你就是江让对吧。”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道:“陆哥可喜欢你了,话说,你们在一起没啊?” 江让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甚至因为对于那些刁钻问题的无助,而下意识地去看陆响。 陆响笑了,他果然如青年所愿走了过来,挥开一众人。 他道:“都一边去。” 狐朋狗友们嘻嘻哈哈的,果然不再围在江让身边。 这时候,一个身材姣好的侍从手中端着一个漂亮金黄的盘子走了进来。 待他走近一些,江让才看清了,那里面是一副厚实的扑克以及一些大额筹码。 陆响带着江让靠坐在一边深色的沙发上。 有好友凑近一些,却不敢靠近男人的沙发。 他笑道:“陆哥,今晚怎么玩?” 陆响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唇间锋锐的虎牙若隐若现。 他笑道:“今晚让江江替我跟你们玩。” 江让抿唇,他刚想拒绝,却被男人轻轻按住腰身。 陆响轻声提醒他:“你那个学长” 青年不说话了,做足了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 一旁的众人听说是江让这个看上去就是新人的家伙跟自己玩,自然兴奋的不行。 有人调笑道:“陆哥,你今晚恐怕得大出血了。” 陆响只是笑,并不多言。 江让抿唇,面上惶恐,心中却是不以为意,反正输也不是输他的钱。 牌局开得很快,因为照顾青年是个新人,侍从便在一旁耐心讲解规则。 江让听得头脑发涨,其实根本没细听。 游戏一轮是两个人对决,一副扑克牌去掉大小王,每人三张牌,通过比较牌型大小决定胜负。 第一轮的金额就是一千万。 江让摸到的第一张牌就是最大的A。 刚开始他还没什么所谓,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的运气特别好,第二张、第三张,连着的都是A。 眨眼间赢下一千万。 江让有些茫然,但随后,便有侍从似乎接到了什么通知,带了数个箱子的红色钞票进了包厢,粗俗地倾洒在地板上。 一瞬间,江让几乎被那密密麻麻的钞票的颜色扎得眼疼,心口仿佛有一股密密麻麻的痒意涌起。 第二轮很快开始了。 这一轮的金额是令人咋舌的一个亿。 和江让对阵的是一个本来有些吊儿郎当的青年人,但听到亿,青年的表情一瞬变得异常紧张。 即便是富二代,一个亿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拿得出来的。 玩的太大了。 江让拿到了第一张牌,是K。 第二张是Q。青年的手已经在发颤了。 第三张牌发下来的时候,江让的额头都开始泛起细密的汗珠。 翻开的一瞬间,胸口的心跳声近乎扎耳,是一个近乎扎眼的A。 江让一瞬间近乎绷不住表情,他忍不住失态道:“同花顺!” 一个亿。 这一次,送进包厢的,是无数的、闪烁着刺眼光泽的金条。 江让有一瞬间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畔杂糅发出的尖锐耳鸣。 近乎麻痹的痒意发了狠地攻击他的胸膛,青年甚至连自己被人怜爱地吻住唇尖都不曾发现。 好半晌,江让听到耳畔低而蛊惑的声音如此轻轻响起。 魔鬼说:“江江,要和我在一起吗?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它们、甚至更多,全部属于你。” 江让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被那些金灿灿的金子堵住了,青年的脸涨得通红,眼珠子爆裂出无数红血丝,脸上的表情近乎贪婪地扭曲。 他再也无法强撑伪装了。 耳畔传来更多嬉笑的声音。 有人说:“江让,你就答应陆哥吧,看陆哥多舍得为你花钱。” 有人说:“是啊,这么多钱,说到底可都是你赢下的,你难道想要自愿放弃它们吗?” 不! 当然不愿意! 但是、但是 青年红着的眸有些迷茫,他张了张唇,试图找回一二分的理智。 可男人几乎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 陆响微笑,卷曲的发丝如蛇躯般蜿蜒垂在耳畔,他一字一句道:“江江,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也没关系。” “这些钱我依然会给你,只是” 男人笑得怪异:“江江,你看看窗外,你觉得,他们会让你带着这么多钱孤身离开吗?” 江让一瞬间只觉得脑海中警铃大作。 他下意识看向窗外。 那是一双双怎样的眼睛。 贪婪的、冒着绿光的豺狼的眼。 江让一瞬间近乎产生了一种被虎狼吞吃的真切的厮痛感。 他浑身发软、嘴唇苍白,额头的虚汗顺着姣好、腻白的脸庞慢慢往下顺滑。 “江江,想好了吗?” 压抑着兴奋癫狂的男音努力伪装温和。 “想好了,就该来吻吻你的老公了。” 江让只觉得通身陡然泄了力气,那具躯壳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美丽的白鸟拖着沉重的、贪婪的、病态的步伐,抛却了一切的心机,一步步走向那个华美的、金碧辉煌的囚笼。 江让不知道自己的脸上露出了怎样沉迷的表情,他的脑子、理智里装满了黄金、钞票,甚至容不下任何一分多余的思绪。 青年跌坐在男人修长的腿上,他抖着双臂,主动揽住那仿佛由金钱化作的男人,漂亮下垂的眸中是蛛网似的猩红欲.望。 他凑上男人漂亮的嘴唇,含咬、吮吸、沉迷。 陆响垂眼,慢慢笑了。 他沉身揽住青年的细腰,更加暴裂地、宛如咬噬一般地吞吻了回去。 今夜,他们共同堕入钱权勾勒的无间地狱。 第50章 华京的那位太子爷不过开学一个月, 就被人拿下了。 作为备受瞩目的陆家继承人,陆响的一言一行自然始终被人关注着,加上男人也没什么的遮掩的意思, 于是,连带着,江让都成了校内知名的人物。 一时间, 各种窥探青年隐私的帖子都冒了出来。 江让当时还有些慌乱,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帮着他,青年从前做过的那些事儿竟然一个都没被曝出来。 其实江让打心眼里也不觉得自己从前做的那些事儿有什么不对。 他不过是收了那些眼巴巴的追求者送上来的礼物,说到底都是两厢情愿的事, 即便他确实哄骗过那些有钱的蠢货给自己买东西,但这能全都怪在他身上吗? 姜太公钓鱼还愿者上钩呢。 是他们自己蠢, 总以为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个, 所以被骗也是活该啊。 再说了,他也不是什么都没付出, 他可是给他们画了好大一张饼,在一起的时候天天哄着、‘爱’着, 做这些的同时,他还得稳着自己的长期饭票周宜春,他就不累吗? 江让根本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至多算是挑战了社会规定的道德,他有犯哪条律法吗? 他们可都是自己自愿备注了自愿赠与的。 不过江让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忧虑的,他不清楚陆响知道多少, 毕竟都说豪门子弟多少有点毛病, 陆响洁癖严重,很难说会不会有什么强迫性联想。 他才刚刚成功上位,跨上青云路的第一步, 可不想就此夭折。 不过迄今为止,江让并没有真切地感受过男人的洁癖症多么严重,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陆响尤其喜爱和他肢体接触。 当然,也仅限于肢体接触。 赌场那夜,或许是周围环境的刺激,两人都有些失控,这才吻得难分难舍。 此后,两人倒是再没亲密过。 提起赌场那夜,江让心头其实是有些后怕的。 每个人的精神都是有的一定的阈值的,对于从小生活在贫穷环境中的青年来说,金钱便是对他最直接的精神刺激。 那些突如其来的、超过个人认知的金钱会让人、尤其是贪婪的人在刹那间失去理智、清醒。 再有赌徒心理的加持、言语的诱导,这几乎是一场必死的局。 显然,陆响是个纨绔子弟,并且是个浸淫上层社会多年、手段不少的主儿。 江让也确实被震慑到了,不仅仅是理智上的崩塌,更有金钱的刺激,隐含意味的上位者权力游戏的震慑。 他怕吗? 当然怕,没有谁会不怕。 他看得到包厢中那些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富家子对陆响隐隐的惧怕与小心翼翼。 在那一瞬,青年恍惚看见了所谓权力与金钱的具象化。 他舔着干涩的唇、颤着刺痛的眼,只觉得心脏内仿佛钻出了无数的毒蛇,它们绞缠在一起,勒得他近乎窒息,可那窒息中却又滋生出一股病态的欲.望。 他想、发了疯的想取代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成为权力的主人。 于是,他越是想,脸上的表情就越是迷幻、温驯、好脾气,令人产生一种,仿佛能够完全将这朵柔软无害的小花掌控在手心的错觉。 谁也不知道,青年虚伪美丽的外皮下,藏着一只散发着阴森毒汁的恶鬼。 人们大约是有所察觉的,但稍有不慎,便会被他美丽的面皮、柔软的语调、温驯的举动迷惑。 或许,最后的结局是可怜的人们被恶鬼夺舍也不一定呢? * 江让与陆响的感情在第二个月的时候进入一种诡异的升温期。 其实江让的态度一直都是不变的,自从在一起后,青年每天雷打不动地替男人带早餐,上课帮着对方做笔记,嘘寒问暖,温柔备至。 陆响并没有谈过恋爱,从前见他那些朋友们谈的时候露出那些蠢样,只觉得可笑又无聊。 但轮到他自己身上了,却又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男人一开始以为,被自己用这样的手段压着,江让即便面上驯服,估计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他并不在意,只要青年在他的身边就好。 但对方的表现却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江让似乎真的将两人的情况完全代入了情侣模式。 青年出乎意料地细心,他会观察陆响的习惯,提前处理好一切会让洁癖患者感到不适的物品。 同时,他也会恰到好处地与男人分享自己遇到的趣事,若是陆响表现出细微的不耐,他都能立刻察觉到,并停下自己的分享欲。 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候,江让也没有立刻迫不及待地表现出像别人说的那般的拜金本质,他几乎不会主动提钱,甚至陆响兴起来潮给他打钱,青年也会温和、不着痕迹地推拒。 江让很喜欢一些日常的小饰品,并不昂贵,却很有心意,大多是情侣款的,但他会提前询问陆响的意思。 青年的言辞十分温和平静,并没有因为见识过男人的权势金钱而显得谄媚,他在与陆响的日常相处中表现出了完全平等的尊重。 和这样的人相处其实是很舒服的,甚至,在对方不着痕迹的引导下,陆响做决定前,也会开始耐心询问青年的意见。 譬如青年始终不愿意搬入别墅,偏要蜗居在自己那小破屋子里,陆响说不动,竟也就作罢了。 短短的一个月,两人之间竟然一点矛盾都没有产生过。 陆响不是没问过青年原因,可江让当时告诉他的答案,却令他怔住许久。 身姿欣长的青年当时正埋头做着笔记,闻言,只是浅浅笑了笑。 他上课总是认真极了,从不水课,仿佛每一堂课、每一个知识点对于青年来说都是极为重要人生储备。 一直等到记好了一个大阶段的笔记,江让才微微侧眸,许是上课时间太久,又是连堂,青年腻□□致的眉眼间笼着一层薄纱般的疲惫。 他将笔头抵在自己白软的颊侧,无意识地戳出一个可爱的酒窝。 青年颤了颤眼,轻声道:“陆响,其实很多时候,我都没什么选择的权利。” “但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我不想和自己过不去。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也会有些担心遥远的未来,但是既然现在你是我的男友,我们是彼此的爱人,那我也会用心去经营我们的感情。” 江让说完,眼眶有些细微的红,乌眸中的水光近乎惹人心疼,但他还是佯装平常地笑笑,继续侧头记笔记。 陆响想过很多,他有着上层人士特有的天然敏锐的疑心,但当他真切听到了青年的剖白的那一瞬,情感上早已不知不觉地偏移向对方。 像是焦躁的泥土上陡然长出的嫩芽,男人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呵护它,才能让它茁壮的成长起来。 当天,陆响不声不响地给江让转了好大一笔钱。 青年自然还是不要,但男人却难得软下声音,那样高高在上、肆无忌惮的大少爷竟也会显出几分无措来。 他像是一只在爱人面前拔除了刺的刺猬。 陆响不自在地说:“江让,我给你了,你就收下。你是我的男友,花我的钱天经地义。” 江让许久没有回复他的话。 陆响觉得自己等了很久,但回神来看,也不过是五分钟。 青年回他的信息向来很快,简直像是抱着手机等着他一般。 很黏糊,也很可爱。 陆响有些恍然的想,什么时候,五分钟的分离,也会让他产生一种深入骨髓的不习惯? 又过了十分钟,手机上才开始显示“正在输入中”。 但好半晌,弹出的并不是信息,而是一个电话。 陆响抿着唇接通了。 那边的青年似乎在擦头发,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温馨而日常。 “喂?” 很轻柔好听的声音,像是对着喜欢的人,不自觉就柔下来了。 陆响垂下乌浓的眼,他无法观察自己的表情,男人的面上与耳根上早已浮上一层浅淡的潮红,像是泼墨染就的画作。 陆大少放缓了音调,哑声道:“江江在做什么?” 对面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随后才了然道:“刚刚洗完澡在穿衣服,没来得及回信息。” 青年的声音十分温缓,甚至带着几分细碎的笑意。 陆响忍不住动了动喉结,男人低垂着眼,卷而乌黑的发丝在额角边际投出几分好看的阴影弧度,微微拉长的桃花眼看着手腕上与青年同款的红绳,桃木的珠子上仿佛还隐约散着源自青年身上的甜香。 江让这句话令男人难以克制地想到了某些古怪而冒犯的画面。 男友话中的意思简直比之蜜糖还要令人心口鼓噪。 他是否洗漱的时候仍时刻分神盯着两人聊天的界面? 他是否会用那柔软纤长、沾着潮水的手指急迫地去打字回应他?当然,那潮水大约会让过程变得艰难起来。 所以他大概率会有些恼火,耐心地去擦拭水珠,再认真地回复他。 陆响试图驱逐脑海中那些奇异的画面,但糟糕的是,他越是想要转移注意,那古怪的幻想却像是与他作对一般,随之开始挪移到青年包裹在日常衣物下的白皙肌理上。 他掐过对方腰。 很细、很匀称。 再往下,就该是美丽玉白的长腿,以及 耳畔细微的呼吸将他的思绪陡然唤了回来。 “陆响,我不能要这笔钱。” 青年有些轻哑的声音如此道:“我知道你是喜欢我才会这样,但是陆响,我不能要。我不想别人对我们的关系存疑,也不想让你误会,之前在赌场的那笔钱我也一直没动,我不想我们之间有任何的误会。” “陆响,我希望我们之间的恋爱关系是平等的、是让彼此感到舒服的,是能能一直存续下去的。” “或许,”青年人温温柔柔的声音在通话的细微电流间传出几分怦然心动:“从一开始,我就是喜欢你的吧。” 陆响手上微松,手机险些摔到地板上。 窗外的乌云被清冷的晚饭吹散,月华如水波一般倾泄着将他包裹在其中。 他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口水,听到了来自深夜的月亮的心跳。 掺杂着晚风的呼吸,鼓噪地令人发愁。 也是在此时,男人才陡然发现,那似乎是自己的怦然心动。 他该如何拒绝蜜糖般爱情的降临? 走到这一步,主导权根本早已不在他的手中。 青年真真假假的甜言蜜语早已令他一叶障目、深陷其中。 再理智、聪明的人也会有昏了头的时候。 江让这天晚上没能成功拒绝男人的转账,甚至,陆响还给他多转了一笔金额数目更大的。 在黑暗中近乎刺眼的数字令青年忍不住勾唇短促地笑了一声。 江让随意关上手机,将其丢在床边,像是随手丢掉了一颗血淋淋的真心。 50-60 第51章 仔细说来, 江让的恋爱经验不少,但都算不上多么正经。 青年早熟的很,少年时期便有一副温美秀丽的好姿态, 眉眼优越,气质如涓涓溪流。 再加上他惯会装模作样,即便家境贫穷、没什么衣饰装点, 但从中学开始,追求者也是只多不少。 江让从来不是个多么规规矩矩的乖孩子,甚至私下里抽烟喝酒样样精通。 当然,恋爱也一样。 区别于那些混日子的小混混, 青年懂得适时地克制。 或许是受到人设的影响,江让身上隐性的掌控欲十分强烈。 他允许自己疯玩、尝试一切新事物, 但他要的是自己能随意掌控那些玩物, 在青年心中,它们不过是自己无聊时的陪衬, 他绝不允许自己沉沦其中,玩物丧志。 尤其是所谓的爱情, 青年从这个世界的父母身上了解到的只有互相的怨恨。 他们曾经因为爱情而排除万难,最后却又蜗居在贫困潦倒的小屋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对方的曾经的优点、如今的缺点。 江让听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娶|嫁了她|他, 过上好日子了。” 然后,就是砸得惊天动地的锅碗瓢盆。 旁观的、面无表情的少年当时总在想,原来金钱和爱情婚姻是划等号的。 甚至, 金钱凌驾于它们之上, 并能将所谓的感情踩入泥泞之中。 江让见过不少身边的‘混混’谈恋爱,也学到了不少。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少年会专注学习、又或许会与美丽的校花校草谈感情,他反倒大跌眼镜地看上了一位普通到近乎没有任何记忆点的男生。 江让主动追求的初恋是同班级的一位时常垂头敛眉的腼腆男生。 对方的长相丝毫算不上出众, 唯有一双波光粼粼的蓝色眼眸勉强算得上漂亮,而他最大的优点是有钱、非常有钱。 据说那男生家里父母长期不着家,缺乏关爱,性格敏感。 江让当时为了追求对方算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同性恋,也并不是谁都会喜欢他的那副皮囊。 少年是个懂得投资的人。 他并不因为过分贫穷的家境而生出应激性的抠门习惯,当然,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当时周宜春的零花钱都供给了他。 当时的少年江让拿着那笔不算多的钱,又是买花、又是买零食,打听到对方似乎喜欢绘画,还特意买了些算得上好货的画具画笔送给对方。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朦胧却炽烈的,而江让又表现得又太过天真烂漫、纯粹真挚。 他几乎一日不落地接送对方回家、每日临别前会磕绊羞涩地表白,两人感情的真正萌芽或许是在某日的午后,不注意碰上的草莓泡泡糖味的嘴唇。 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一位为自己深陷爱情蜜罐的唇红齿白的少年。 至此,江让算是连哄带骗将对方骗到手了。 少年江让远远没有如今的沉稳心机,当时的他太着急了,还没恋爱几天,就开始拐着弯找人要钱了。 好在那男生似乎当真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对方本身就是个腼腆缺爱的人,自然是江让说要什么,他就给什么,乖顺听话的不行。 那段时间,江让的日子过得快活似神仙。 毕竟,对于学生来说,几千的几千的进账,算得上巨款了。 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江让从头到尾都看不上对方软弱的性子、寡淡的长相。 于是,压抑之下,躁动的少年人鬼使神差地接受了另外一位长相温雅的小男生的示好。 但好死不死,这一幕被那个男生撞了个正着。 当时的情形,江让如今偶尔回忆起来仍会觉得心惊。 那样腼腆、沉默的没用家伙,竟也会有那么大的脾气,对方几乎将那个长相温雅的小男生脸皮给挠破相了。 最后,他爬到窗台边,满脸沾满潮红的泪,狰狞着威胁江让自己要跳楼。 这件事闹得很大,江让的父母都被请来的学校谈话。 也就是那次,少年江让被揍得上蹿下跳、面红耳赤。 但这件事一直到最后,那男生的父母都没来学校,没两天,对方就转学离开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至此一遭,江让再‘谈恋爱’就谨慎多了。 他再不敢招惹那些过分难缠的家伙,毕竟只是想玩玩的话,实在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如此算来,青年的情感经历算得上相当丰富。 而正因为有过经验,江让在与陆响相处的时候,便和谐得近乎令人能生出一种“天生一对”的错觉。 青年是个十分讲究生活情趣与惊喜的人,两人在一起三天就要送一次纪念礼物、一个月也要送“第一个月”的纪念礼物。 虽然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却十足用心,很能令人生出一种被重视的愉悦感。 当然,一般来说,江让得到的回礼只会更加丰厚。 近日,陆响的生日在即,因着太子爷人不在华京,也不想回去,便就打算在S市办一场。 青年是在男人生日的前一晚将对方约出来的。 S市的夜晚十分繁华,四处灯火辉映,中心城区明亮斑斓的灯光照得周边色如白昼。 已是将近十二月,气温簌簌降得极快,穿着黑色风衣的青年人长身玉立,站在来往密集的商场入口边。 青年面色泛着浅浅的红,脖颈间围着一条深红的围巾,衬得皮肤愈发腻白无暇,他似乎是被夜间的冷风淋冻着了,微挺的鼻尖泛起细碎烛火般的色泽,车辆的灯光探照来的一瞬间,又恍然令人联想到如朝霞般的粉珍珠。 他很漂亮,却不是世俗意义的皮相美,而像是因为是他本人,所以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变得魔魅不凡了起来。 陆响下车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们分明约好了在商场内见面,青年却偏要等在显目的门口,像是等不及了要让他第一眼就看到。 男人忍不住勾唇,只觉得心口的某处像是碾碎了某种清甜饱满的果子,一瞬间迸溅出的甜蜜汁水令他锋锐的眉眼都不自觉软化了几分。 傍晚的商场人流量不小,即便是已经筛选过的富人专区,也显得颇为拥堵。 陆响从前很少会来诸如商场这些地方,他身为陆家唯一的继承人,身边什么东西不是专门请知名大师订做的,哪里需要自降身份来商场。 但架不住江让喜欢。 青年总是很喜欢一些热闹、温暖的地方,他曾唇角含笑,牵着男人的手,侧过的眼眸温柔似水。 他说:“陆响,好阿响,你不觉得偶尔的闲逛很有生活的烟火气吗?” 男人当时只觉得一瞬间脑子里都炸开了烟花,哪还能说出什么反驳或是拒绝的话。 陆响慢慢呵出一口气,难得想要逗一逗认真等待的爱人,但刚要走过去,却见到青年身边走近了一位陌生青年。 陌生青年一张脸红的近乎要腾起热气,他双手蜷缩得厉害,像是被无意间触碰到后羞涩合拢的含羞草。 “你、你好,”青年看着茫然看来的江让,结结巴巴道:“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想来认识一下,不对、就是,先生,能加个微信吗?”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也越来越红。 离两人一小段距离的男人忽地顿住了脚步,颊侧微卷的乌发被刺骨的冷风挑开,露出眼下几寸如泪痕般的泪痣。 陆响其实是有过疑心的,是谁都会生疑,因为与青年恋爱的这三个月,太过完美、无暇,简直像是一场水月镜花的梦境。 甚至,随着时间的愈加推移,陆响心口偶尔会生出一种仿徨到绞痛的感觉。 他怕、他生怕对方那温柔的眉骨会有一日对他冷漠下来、漂亮的嘴唇会吐出令他痛彻心扉的话语。 男人甚至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梦。 梦中的青年依旧如斯清润貌美,他总是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可那双下垂、温柔的黑眸却如同冬日结冰的湖水,一寸寸变冷。 他冷冷问他:“陆响,你以为我真的会喜欢你吗?我不过是没办法才会屈从于你,你还真当真了?” 有时候,那冰冷的、如清冷月光的眸子又会微微动荡,露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忧愁,他死死盯着他,轻声呜咽道:“陆响,我们之间不过是你的一句玩笑赌约你放过我吧。” 手心的刺痛愈发明显,耳廓冻出的灼热感仿佛要发酵成为另一种直直刺入心脏的苦痛,陆响眉眼微垂,脚下却一步都动弹不得。 天上慢慢下起了细雪,人群漫漫、风雪遥遥,他竟然恍然间生出一种逃避的、不可听、不可闻的怯懦。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谁能想到,那样肆无忌惮、无拘无束的陆家大少,有一日也会这样可笑地驻足一侧,旁观着爱人被搭讪。 “抱歉,我有男朋友了,他已经来了。” 清润的嗓音如同温热的水,强灌入男人刺痛的喉头心口,它并不灼热,温柔得令人近乎落泪。 一双温凉的手腕扣住了他的手指,江让含笑在他面前挥了挥手,红扑扑的腮帮子显得青年多出了几分活泼金鱼似的可爱。 漂亮的白鸟活蹦乱跳地在他耳畔叽叽喳喳道:“回神了,男朋友,我等你好久了,今晚还要给你挑礼物呢,可得打起精神” 陆响微怔地看着青年,一言不发。 半晌,那温凉的手便捧住了他的脸颊,青年手掌往内稍微挤了挤,仿佛看到了什么搞笑的场景一般,江让笑得眉眼弯弯道:“发什么呆呢?不会在吃醋吧?” 陆响喉头动了动,半晌,眉眼的冷锐慢慢化作刻骨的温柔,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满是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爱人。 男人薄唇微动,半晌声道:“是啊,我吃醋了,江江得快点来哄我。” 第52章 陆响并不在乎青年送什么样的礼物, 身为华京陆家的继承人,不夸张的说,他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他在乎的从不是礼物的本身。 只是, 当青年眉眼含笑地将他拉进那家知名的婚戒售卖店的时候,男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呼吸一滞。 一瞬间的思绪如同堆积的烟草,只待星火相接, 便能瞬间燃起熊熊烈火,烧得他理智全无。 江让的姿态实在太娴熟了,他并不像是第一次来,倒像是一位长久驻足的熟客, 只待他入店,便有美丽的店员小姐前来熟稔地攀谈。 “江先生, 您订做的戒指已经到了, 今日是来取走的吗?” 店员小姐说着,注意到了青年身侧的男人。 男人身量欣长、面容俊戾, 微卷的黑色短发随性冷感,举手投足间散漫而有威压, 只有眼神始终停留在青年的侧边轮廓。 “这位就是您的爱人吧。” 店员转头微笑着对陆响道:“江先生对这对戒指可上心了,不仅亲自参与了设计雕花,甚至还选择孤品买断, 也就是说,这对戒指,世上仅此一对。” “你们一定过得很幸福, 是打算结婚了吗?” 国内的同性婚姻法刚通过, 虽然社会的主流还是异性恋,但同性婚姻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陆响喉头微动,只觉得心口像是淅淅沥沥下了一场濛濛细雨, 它们湿漉漉地淋在男人鼓动的心脏、肺腑间,恍惚像是一个又一个稠密潮湿的吻。 男人从未想过,原来青年从前说的话,竟是一字不假。 江让在两人恋爱的第一个月就认真同他聊起过相关话题。 青年的措辞温和小心,微微抬起的眼眸中溢满了认真,他郑重其事道:“陆响,我不是个随便的人,从前或许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但后面我也逐渐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了。” “我想过,以后,我会以结婚为前提去恋爱。” 他说得多么认真啊,简直像是要在爱人面前剖出自己的一颗真心才好。 或许当时的陆响仍心底存疑,现下却再也顾不得心绪的沉浮了。 这是一家连锁老牌婚戒店,店内的设计师因其独特的设计算得上享誉国际,加上这家店有一个特殊的规定。 购买对戒必须本人亲自到场、使用本人身份证,且仅允许购买一次。 因其宣传的特殊性,所以十分受情侣夫妻的欢迎。 陆响忍不住想,难怪青年这段时间总是会时不时频繁接到陌生的电话,而一接到电话,便要避开自己。 还有今晚出门前偏要自己带上的身份证。 想来为的就是此刻。 “结婚还太早了,”青年有些羞涩地颤了颤眸,看向一旁紧盯着自己的男人柔声道:“他马上要过生日了,也不知道送什么好,想了想,我们还没买过情侣对戒,就” 店员小姐善意地笑道:“你很爱他。” 这句话直白得简直像是一道划破夜空的雷电一般,震得两人皆是脸肉发涨,红潮泛滥。 江让还能勉强镇定,大少爷倒像是彻底魂飞天外了。 分明是一副桀骜冷鸷的外表,慌乱起来却虎牙尖直往唇边冒,倒显出几分意外的纯情。 青年忍不住低笑了两声,被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了,陆响抿抿唇,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那手腕却是越扣越紧。 简直像是恨不得要将自己融入那青年的骨血之中才好。 “好啦,陆大少,我可没有笑你。” 江让抿唇,满含笑意的眼中带着促狭般的星光。 青年人站在无数闪耀的钻石中,他的皮肤是如此轻盈腻白,面容又是如此隽秀,落在爱他的人眼中,神魂颠倒不过如是。 陆响忍不住微微偏过眼,抑制着如雷的心跳。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随着与青年日益亲密的相处中,他关注的不再是对方身上艳骨迷离、勾他上瘾的香味。 不知不觉中,陆响早已习惯去关注青年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青年爱吃甜食、吃到喜欢的东西时漂亮的眼睛会微微眯起来,像懒散的猫咪。 他高兴的时候会眉飞色舞地和自己分享,不高兴的时候就微微垂眼、或是下意识抠手指。 两人刚谈恋爱那会儿,尽管对方只字未提,但陆响清楚,青年其实还是有些惧怕自己的,即使对方极力想表现得柔顺正常,但男人一靠近,还是会忍不住下意识偏开几分陌生疏远的距离。 这很正常,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陆响知道自己用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逼迫了对方,所以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自食恶果。 但令他感到高兴的是青年的改变。 江让像是一棵慢吞吞舒展枝叶的含羞草,他一步步的,像是引导、又似是真正地释怀,总之,他慢慢地愿意真正去亲近男人,而如今,更是习惯于肢体的接触。 青年会亲昵地揽住他的腰身、会大着胆子揉他的脸颊,甚至于用柔软的指腹去触碰他锋锐的虎牙。 有时,陆响甚至会疑心自己是否从未有过什么洁癖症,江让的一切都令他觉得舒心极了。 或许,这些情绪、这些转变的关注、这些温柔的触碰,都足以用爱情去囊括。 男人愣神的瞬间,手指上便被套入了一枚精致的银色男戒。 很漂亮的小玩意,落在灰蒙蒙的视角中熠熠生辉,像是装饰美观的钉子、温柔扑朔的蝴蝶,总之,你绝无可能忽视它。 轻柔的音调在他耳畔如乐声般响起。 那空灵的提琴乐如此询问他的心:“阿响,你喜欢吗?” 男人戾冷的眉眼如被温水清洗过一般,长睫下的泪痣几乎要凝成水一般飘落。 他说:喜欢。 是喜欢戒指,也是喜欢你。 于是,听到美好答复的所有人都在一旁露出大团圆结局般的微笑,他们热烈地祝贺他们的感情更进一步,仿佛下一刻,便能眼见这对有情人步入爱与婚姻的殿堂。 江让唇边含着笑,缓缓地、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中的银戒。 青年的黑色眼波温柔地注视着陆响,那涟涟的、错落在眸中的细碎光点仿佛为眼前的男人织就了一场甜蜜而幸福的白日梦。 他的眼窥见了男人眸中层叠起伏的爱意,他的耳畔尽是众人的祝福,可他的心在想什么呢? 他的心如一尾毒蝎,它嘶哑着嗓音阴森道:“再等两年,只需要再等两年,就到了法定结婚的年龄了。” “只要你和他结婚了,他的权力、金钱、人脉、资源,早晚都是你的。” 膨胀的欲望与无尽的狂热幻想让青年近乎眼底猩红,无数的贪婪、阴郁、疯狂、渴望在那美丽的、温柔似水的眸底一一闪现,又慢慢平复。 手机隐约震动的声音将他从那炽烈的梦境中唤醒。 江让下意识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一瞬间蹦出的信息如同扭曲挤压在一起的丛林细蛇,细细密密地令人头皮发麻。 它们全部都来自于一个人。周宜春。 江让微微蹙眉,心下莫名一颤。 其实这几个月,他和周宜春一直都有在断断续续地联系着,江让倒是想彻底断联,毕竟他现在攀上了陆响,周宜春于他来说,就是个没什么用的残次品了。 但青年到底清楚那半瞎子的脾性,周宜春确实是条没用的狗,但他对自己偏执得很,难保不会鱼死网破,江让好不容易才费尽心思骗取了陆响的信任,眼见就要飞黄腾达了,他可不想毁在一条癞皮狗的身上。 于是,青年这些时日一直都在漫不经心地吊着男人,哄着骗着对方好好治疗。 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今晚周宜春就跟发了疯似的一直给他发消息。 男人的消息一开始还算是正常,只是询问他现在在哪里。 眼见青年迟迟不回消息,他的言辞间便开始逐渐变得癫狂起来。 简直像是撞见妻子出轨的丈夫。 “江江,你现在在哪?” “为什么不回信息?你在做什么?” “你现在跟谁在一起?为什么不理我?” 眼见信息弹个不停,江让心里暗骂晦气,下意识就想要拉黑对方,男人却已经一个电话打来了。 “嗡嗡——” 手机震动的声音十分刺耳,青年下意识抖着手掐断来电,略带几分心虚地抬眸看了眼身侧的陆响,却恰好撞见了男人微微挑眉看来的目光。 江让心尖微颤,他努力稳住面上的神情,若无其事地笑笑道:“没事,只是一个骚扰电话。” 但几乎是话音刚落,第二个电话就又打来了。 青年一瞬间脸涨得铁青,他满心满腹地憋满了毒汁,恨不得骂死那条坏了他好事的癞皮狗,但面上还是强装镇定地对男人挥了挥手机道:“这次是我朋友打来的,他好像有点事儿,我先出去接个电话。” 陆响眼眸微眯,斜飞的桃花眸慢慢扫过青年平稳的面颊,一旁的店员还在说着戒指的保养方法,一番下来,男人果然没有多疑。 江让紧紧捏着手机,修长的指骨泛着一层死灰般的青意。 几乎走出婚戒订做店的一瞬间,青年挺直的温润脊背便松垮下几分,他整个人像是骤然没了骨头似地,半靠在外面的栏杆处。 “嘟嘟” 手机接通的空隙十分安静,但几乎在接通的一瞬间,江让便劈头盖脸一顿骂过去:“周宜春,你今天什么意思?吵什么?我不是早说了,我不喜欢这样打扰别人、不成熟的人,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手机的另外一头始终是安静的,江让只能隐约听到微微发沉的脚步声与旁人细碎的交谈声。 好半晌,青年猛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一股电流般的敏锐直觉令他浑身汗毛直立。 电话中的脚步声似乎离他越来越近了,头顶的光线也污染似地被一个高挑削瘦的影子覆盖住了。 江让猛地转身,撞进一只蓄满泪水的猩红眼眸。 为什么说一只呢,因为男人的另外一只眼睛被苍白的医用棉布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起来。 周宜春整个人的状态都十分古怪,他像是一抹即将消散的残影,惨白的面颊近乎灰暗,令人联想到十八世纪的默剧电影中的角色。 那被医用棉布包裹起来的一只眼也不像是等待痊愈的模样,反倒因为男人狰狞的面目而让人下意识觉得那只眼珠该是被什么利刃刺穿掏空了才对。 他枯萎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遭受了什么极大的背叛与打击。 江让几乎一瞬间明白,瞒不住了。 不过也好,他本来就想彻底丢了这条没用的狗了。 如果周宜春识趣是最好,但如果 还没等青年回神,眼前的阴霾却猛然如张开的巨兽的血盆大嘴,将他整个人死死困在充斥着病痛残破的怀抱中。 “江江、江江” 周宜春浑身发抖,他拼命抱住青年,像是徒劳拥抱沙堆的可怜孩子。 江让一瞬间被他吓得不轻,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死命地拍打男人的后胸,用尽了全力,连额头的青筋都微微鼓了起来。 毫无疑问,如果现在青年手里有一把刀,他一定会将刀狠狠插.入眼前人的心脏,转动搅弄。 “滚啊,周宜春你疯了吗?!” 江让挣扎地筋疲力尽,却依旧被通身不正常的男人死死箍在怀里。 周宜春毛茸茸的额头就搁在青年白嫩的颈侧,湿漉漉的呼吸混着泪液如蛞蝓一般死死黏在青年的脖颈。 江让恶心的想吐。 好半晌,直到周宜春感觉到青年慢慢软下的手脚,才慢慢起身。 “啪——” 干脆利落的一巴掌扇得男人偏过头,猩红的巴掌印一瞬间便浮现在那张惨白枯瘦的面上。 “周宜春,你反了天了是吗?谁允许你碰我的?” 青年一张脸涨得通红,看上去像是恨不得将男人撕碎一般。 周宜春只是慢慢抬头,像是听不见青年的声音一般,干裂的嘴唇流淌出细密的血液,他哑着嗓子问:“江江,为什么不回信息、不接电话?” “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男人无法压抑痛苦似地慢慢佝偻下腰,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卑微、崩溃的神情。 江让手指微微捏紧,好半晌,他闭了闭眼,漂亮的脸上显出几分阴郁的不耐烦。 他如同看着垃圾一般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周宜春,他嗤笑一声道:“我不想回就不回,不想接就不接。” “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你是我的谁啊,我们只是朋友关系,我凭什么等你?就凭你那点钱吗?我现在就能还你啊。” 青年的言语近乎刻薄:“十万够不够?一百万?” 周宜春近乎麻木地看着他,好半晌,男人突然崩溃了一般,他猛地握住青年的双臂,红着眼嘶哑恨声道:“江让、江让,你答应过我的,你明明答应我了,你说等我回来,我们就” 江让陡然笑了一声,笑了一声后,像是停不下来了一般,青年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慢慢收敛唇边的嘲笑,盯着动作慢慢苍冷下来的男人,似笑非笑道:“等你回来,我们什么?” 周宜春抖着唇,像是终于接受不了被戏耍的事实一般,在某一瞬间,他的精神仿佛彻底遭到摧毁,一边正常的眼珠都开始乱转起来,恐怖的像是怪物寄生在这副苍白恐怖的躯体上。 江让眼睛微动,青年的心口突然生出一种近乎浓稠的恶意。 他想,如果周宜春就此疯掉就好了,彻底疯了,连他都认不出来了,那他不就能彻底获得自由了? 江让眯眼,想继续刺激男人,可眼前的男人却在某一瞬间突然安静下来。 那只猩红的眼眸恍惚间仿佛能够撕裂出另外一双眼,它们阴森如鬼地盯着青年,直看得人浑身发麻。 周宜春慢慢逼近显然被吓到的青年,嘴唇突然咧开一个疯癫至极的笑意,慢慢道:“江江、好江江、乖江江,你确定不要我了吗?” “江江和我暧昧的所有信息我都截图保存过,还有很多我们同居生活的照片,江江现在的男朋友看到了,会不会生气啊” 几乎没等他说完,江让的嚣张气焰就陡然被冷水浇灭了一般。 青年的眼眶开始红了起来,春水般的眸子波光潋滟,他忽地轻声软气对男人道:“周宜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知道的,我有时候就是喜欢乱说话。” “宜春,我们都这么多年了,当然是别人没法比的。我跟陆响就是玩玩啊,就、就跟初中高中时候是一样的,我只是看他有钱而已,只是,陆响权势太大了,我现在不好脱身而已” 江让感受着男人缓缓松开的手掌,赶紧反握住对方的指节,他柔声细语道:“宜春、宜春,你等等我好吗?他权势太大了,我们惹不起,我一定会尽快想办法和他的分手的,你信我。” 周宜春面无表情地看着青年,好半晌,男人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悲哀的神色。 他知道江让是在骗自己,他知道自己是在犯贱,可哪怕是假的也好,骗骗他也好。 只要别不要他。 男人只觉得嗓间近乎能咳出血液,他抚摸着青年指间的银色戒指,如催眠自我一般轻声机械道:“好,江江、我信你我信你” 第53章 男人一张削瘦的脸面白如纸, 乍一看上去与右眼上蒙着的白色纱布之间几乎没有界限。他穿着灰蒙蒙的衣裳,整个人也像是被烈火燃尽的枯草、香炉中残存的烟灰。 他通身上下似乎只有一只没瞎的左眼尚且算有色泽,但就连它也是浑浊、不清明的。 周宜春的嘴唇是冰冷的枯白, 面对着心不在焉、迫切想要离开他走向另外一个男人的心上人,他第一次如此固执、大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他嗓音颤抖的道:“江江,我要你吻我。” 他需要一个证明, 哪怕是虚假的,他也想要证明对方是爱自己的,证明自己并非全然的一厢情愿。 漂亮、聪慧的江江在他卑微扭曲的心里始终被奉在高高的神坛上,男人在青年面前从来都是卑躬屈膝、懦弱自卑的。 他实在没办法了。 实在没办法了, 两人的关系像是彻底走进了死胡同。 这些年周宜春会察觉不到青年愈发的敷衍与厌恶吗? 他像是自.杀般地陷入情感的漩涡,江让对他微微皱眉他都会心惊肉跳。哪怕被再怎么打骂侮辱, 男人都始终安慰欺骗自己。 他告诉自己, 青年还肯打他、骂他,那就是在乎他。 所以, 江让劝他去治疗眼睛的时候,周宜春是真的很高兴。 青年已经很少会去主动关心他的事了, 尤其是最近半年,大多数时候,如果不是要钱, 江让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周宜春像是个守着珍宝的盗窃者,他试图用软弱的外壳、可笑的手段将珍宝锁在的身侧,但越是这样, 他便是越是时时惶恐、时时担忧。 直到今日, 阶段性的治疗结束,几乎是刚被允许出院,男人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他们的小家。 多么温馨、可爱的小窝啊, 他看到那些被随意丢弃的衣衫、乱糟糟的桌面、随意踢开的拖鞋,脑海中几乎能瞬间幻想出他的江江可爱的一举一动。 于是他红着脸,围上围裙,认认真真开始收拾起来。 他的江江是个随性的孩子,就算请了阿姨也没什么用,江江走到哪,屋子就能乱到哪。 活像是一只破坏性极强的小兽,精力旺盛极了。 周宜春仔细叠着衣服的边角,一直收拾到一件略小的、三角的布料时,本就微红汗湿的脸颊愈发潮红起来。 他微微吞咽了一下口水,纤长的指节没忍住轻轻牵起透白的布料,但几乎是触碰到的一瞬间,男人又下意识地警惕注意着门口的动静,活像是只被打怕到应激的狗。 在确定青年一时半会回不来,周宜春三魂六魄都像是丢了一半,他慢慢弓下偏瘦的脊背,将布料搭在鼻尖唇吻间,颤抖着舔.吻了起来。 男人苍白的颈间鼓胀着肉虫般的青筋,红舌蠕动,涎.液不断滴下。 他的动作实在太过变态色.情,活像是一只毫无道德、礼节的下等动物。 一直等到气温不再潮热卷曲,一直到它们终于被餍足的男人抚平时,那布料早已化作全新的、深色的、湿润的新衣。 而周宜春则是露出一种贪婪垂涎的笑意,将它宝贝似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中。 这显然不是男人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也不会是江让丢失的第一件内.裤。 做完这些事的周宜春终于重新恢复成了一副懦弱、正常人的模样。 男人显然心情极好,他躬身正打算将叠好的衣衫放入衣柜,眸光微微掠过,却忽地全身顿住。 他在沙发的夹缝中看见了一条闪着银光的细手链,手链间隐着一颗深蓝的钻石宝珠,纯度很高,十分耀眼,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 江让确实很喜欢奢侈品,却很少会用自己手上的钱去买。 周宜春能确定,这条手链不是他送给青年的。 脑海中似乎闪过某些惊异的雷光,冷风从窗畔的细缝钻了进来,它们像一柄利刃,直要往人的脑髓里钻才好。 灰沉沉的窗外是一片早已枯败的花草盆栽,而窗内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 周宜春抖着手捡起那条手链,深蓝的宝石多么美丽啊,它耀武扬威地显摆着自己近乎锋锐扎眼的美,挑衅一般地在灯光下显出四散璀璨的光芒。 猩红薄雾的黑眸在那深蓝之中找到一行雕刻隽美的字迹。 江让、陆响。 多么般配字眼,多么光明正大的爱情,又是多么刺眼的背叛。 一瞬间,青年开学时的表现、哄骗他时温柔的种种异常态度都像是含着糜烂蜂鸟尸体的花骨朵。 它无疑是美的,绽开来却是尽是闷热与腐臭。 周宜春钝痛到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如死去的尸首一般,面无表情地僵硬在原地。 那段时间的记忆是模糊的。 人总是无法接受残酷的事实,甚至自欺欺人地试图遗忘。 周宜春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拿起的手机,也不记得自己发了多少消息。 世界是寂静的,他的江江也是寂静的。 没有任何回音的苍白空间近乎能将一个人逼死,它总能催生某些极端的罪恶。 于是,罪人抖着手打开了定位软件。 他已经很久没用过了,因为江江总是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从前江江的脾气不好,自从江父江母去世后却乖了很多。 周宜春从来都知道他的江江从来不是安分的人,否则也不会如惶惶不可终日到病态的妻子,安装上监视器,只为盯住他的丈夫。 江让相貌出众,情商很高,在与旁人的交往之中,往往如鱼得水。 这样的性子,自然很容易吸引到一些心怀觊觎的人。 周宜春不在乎那些人的勾搭,也不在乎江让偶尔的分心玩弄。 甚至于,他是窃喜的。 即便青年始终不曾给他一个名分、即便青年对他非打即骂、厌烦不已,但站在对方身边的人那样多,他们来来走走,最后留在江让身边的,还是只有一个他。 也不是没人来挑衅过他,那些沉溺于江江温柔陷阱的男人们总是如同斗胜的大公鸡一般,站在他的面前耀武扬威。 他们嘲笑他,就算他是青年的青梅竹马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瞧着,看得见、吃不着? 其实这样的说法是不准确的。 他们越是嘲笑,实则越是害怕。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他周宜春是特殊的。 明眼人都知道江让与他之间的纠葛,青年甩了那么多人,只有周宜春,以朋友的身份,永远占据青年一侧的位置。 周宜春以为自己总能等到青年想通的那天。 但他没想到,他没等到江让的爱,却等到了对方彻底公开承认的恋情。 ——江让从前从不会允许‘短期男友们’在昂贵物品上刻字,因为不好转手售卖。 他抖着手去翻学校的论坛帖子,一篇又一篇,像个自甘吸吮着毒药的蠢货、独自旁观着爱情纪录片的可怜货色。 所有人都在赞颂他们伟大的爱情。 他们说,富公子与穷学生,多么浪漫唯美的邂逅啊。 真相就在眼前,可周宜春却仍旧心怀期待,他能感受到那烈火焚烧的痛苦,却又不得不活在那火焰中,苦苦哀求、崩裂挣扎。 他想,万一江江还是跟以前一样,玩心重,很快就会丢掉那些玩具呢? 于是,可怜的狗摇着尾巴跟着定位走,最后看到的却是一家婚戒店。 洁白璀璨的灯光下,玻璃柜中的青年正含着温柔入骨的笑意,与陌生男人十指相扣,挑选情侣戒指。 周宜春险些彻底崩溃,被江让骗、发现对方再次背着他恋爱,这些都不曾让他崩溃,但那家婚戒店所代表的含义却让他再也无法承受。 于是,他站在店外,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神经质地拨打电话,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江让不耐烦地挂断电话。 他憎恨、痛苦、如同被盐水刺扎的蛞蝓,毒汁般的粘液从他的口腔、舌尖、眼瞳中冒了出来,整个人像是要彻底化作一滩稀烂的污水。 可就算是污水,也想要如附骨之疽般,永远如脓疮般扎根在青年的身上。 于是他色厉内茬地威胁,可江让仅仅只是做个秀,他就又原谅了他,哀哀地自甘下贱。 周宜春有时候也会自嘲的想,他就是个没用的下贱货色。 可他就是没法改。 怎么都没法改,即便明知那是灼烫的沸水、针扎的项圈,他也没法放手。 他情愿就这样死在沸水中,脖颈被那项圈彻底扎穿,血竭而亡。 江让是丝毫不知这些的,以至于他的厌恶、不喜、嫌弃都显出几分天真的残忍。 青年仅仅是听到一个这样卑微的请求,都近乎维持不住面上虚伪的笑容。 他就知道周宜春是条擅长蹬鼻子上脸的狗,手上捏着些自以为的把柄,就以为能挣脱开狗链,反咬主人一口了。 如今更是可笑,竟然还敢大着胆子要求他主动献吻。 面容朦白的青年稍稍垂下薄红的眼皮,那深黑如阴影般的黑眸中隐约显出几分难以收敛的凶光。 他想,真是条该被剥了皮的贱.狗。 江让的手指微微抽搐,显然,他厌恶极了这种不受控的感觉。 厌恶这种被曾经踩在脚下的人反将一军的感觉。 耻辱心令他的手腕都微微发起抖来。 可他又偏偏需要斟酌,毕竟,他身后的不远处,就是那位他未来钱与欲的载体。 江让清楚自己得稳住眼前的蠢货。 于是,美丽的青年抿抿粉色的、闪着欲光的唇,指节用力地拽住男人杂乱的灰色衣领,迫使对方弓下腰身,狼狈低头。 周宜春比他要高不少,但高又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来,对方在他面前还是不是只敢佝偻着腰过活? 江让近乎凶狠地撕咬上男人枯萎苍白的唇,青年锋锐的齿尖险些将薄白的皮肉扎穿,水液在他们的唇齿间交换,过分急促的动作与呼吸令周宜春被呛得脸色通红。 但他依旧努力地、温柔地去回应他满心怒火的友人、他的爱人、他的生命之火。 这其实并不像是个吻,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暴力。 某些时候,暴力与怒火上头,反而会衍生成某种古怪的欲意。 江让从施加者的身份、男人懦弱的顺从中获得了独属于征服者、上位者的快意。 他毕竟压抑了太久。 和陆响在一起多久,他就压抑了多久。 他日日夜夜的伪装,毒蛇锁在他的心笼,被那些阴暗的情绪滋养得愈发庞大茁壮。 不开玩笑的说,这样的状态维持下去,江让都担心自己和陆响在一起的时候生理上会出现障碍。 于是,此时卑躬屈膝的周宜春就理所应当地成了他宣泄的垃圾桶。 两人靠在人声鼎沸的商场的阴暗角落,吻得难分难舍、仿佛要发泄心中的一切怒意、痛苦与不堪。 但很快,江让就清醒了过来。 他看见了不远处,手中拿着手机,挑眉含笑注视着他的纪明玉。 几乎是一瞬间,青年白皙的额头便覆上了一层薄透的冷汗。 江让分明看不清对方蓝色眼珠中典雅的波光,却又疑心自己在对方眼中是个如何难看出格的形象。 烈火焚心不过如此。 青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猛地用力将黏糊粘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撕开,许是因为过分恼怒,所以他想也不想地甩了一巴掌过去。 周宜春竟就任他打,脸上的春潮不曾散去,眼神恍惚,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爱吻之中。 江让浑身像是被淋了一盆冷水,刺骨的冷让他整个人都宛如一只被荆棘扎穿、血流不止的夜莺,瑰丽的红唇慢慢变得苍白。 他看着那穿着杏白打底,戴着银丝眼镜、手肘搭着外套的文雅男人对他微微勾了勾唇,手中的手机微微晃了晃,像是某种漫不经心的暗示与威胁。 江让头皮一炸,口中的话句都不甚流畅了。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想,绝对、绝对不能让纪明玉跟陆响乱说。 否则,不说男人会不会弄死他,他的计划也将全盘落空。 青年立马变脸似地柔下了面庞,他轻轻揽住周宜春的腰身,细声细语地又是劝慰、又是轻哄,好说歹说才将男人哄骗走了。 纪明玉却是一副并不着急的模样,男人腻白的指尖轻轻挑弄着耳垂畔细细垂下的银链耳环,一副饶有兴致盯着他看戏的模样。 漂亮的银链耳环在他耳垂后略显碎长的乌黑发丝间蜿蜒动荡,很漂亮,配合着男人典雅斯文的外表、微尖的狐狸眼,竟无端显出几分勾引的意味。 可此时的纪明玉就是再美、再勾人,落在青年的眼中,也只是只会吞人骨头的画皮男鬼。 江让咬咬牙,还是主动走了过去。 青年的脸色并不好看,即便方才的偷情刺激得他面若春水,但此时骤然冷下,便难免显出了几分古怪的灰意。 “班、班长。” 心虚的青年张了张唇,吞吐半天,竟就吐出了一句称谓。 纪明玉收回了冰冷的指尖,耳链摇曳,划出漂亮的弧线。 男人唇边含着细细的笑意,但细下看来,却又隐着几分半生不熟的凉意。 “江同学方才,在做什么呢?” 他分明是明知故问,典雅的面容却还要做出几分细微的惊讶,狐狸眼慢慢勾起。 江让一张脸躁得通红,他努力保持镇定,却难言眉眼间的心慌意乱。 好半晌,青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狡辩的法子,他可怜地垂下微红的眼眶,就这样泪眼朦胧地看着男人。 他真可怜啊,分明早已被欲.望与利益渗透的眉眼透着股无辜、破碎的美感,充斥着谎言的嘴唇微微翕动,吐出柔弱伤痛的谎言。 他说:“班长,方才我、我是被迫的。” 江让慢慢垂眼,轻声细语道:“他是我的好友,很多年的好友,我不知道他的心思,我以为他只是找我有事,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青年轻轻抬起腻白的指节,柔柔抹去眼角的泪水。 他哀哀道:“班长,你别、别告诉阿响好么?” “我、我以后一定会离他远远的,你信我,好不好?” 纪明玉慢慢眯眼,他分明不是被劈腿的正主,却像是在摆着正主抓奸的姿态,接受着青年的讨好、承诺、道歉。 男人耳畔的银光微微闪烁,好半晌,他像是完全不吃青年这套,似笑非笑道:“江同学,我自然是想要相信你的,可是陆响到底是我的好友,我怎么能让他完全被蒙在鼓里呢?他总得要有知情权,不是么?” 江让心里急的上火,面上也终于难以维持那层假皮了。 眼见青年就要彻底绷不住了,纪明玉却慢条斯理地抬了抬落到鼻梁上的眼镜。 反光的镜片掩盖了男人蓝色海洋般的眸底深色,他温声道:“当然,我相信江同学也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想当破坏好友感情的坏人” 他语气稍顿,江让抿唇,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青年咬唇道:“你有什么条件?” 纪明玉缓缓笑开,典雅的面容如同荒芜神庙中的神像。 他温和道:“江同学,你知道的,我们学艺术的,总有些怪癖。” “我喜欢找一些特别的人来当我艺术创作的基底,你很合适。” 这样从始至终都保持着贪婪、虚伪、两面三刀的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江让根本不觉得这是什么事儿,说到底就是给人当模特,也不算多难,青年此时正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自然想也不想地点了头。 纪明玉慢慢笑了,耳畔摇晃的耳坠像是某种催眠的器具,在某一瞬间,古怪地显出一种病态、冰冷的色泽。 第54章 陆响的生日恰好在周末。 到底身份不一般, 即便不是在本家办宴、即便太子爷亲口说过不用大办,总还是有人殷勤地上赶着。 S市各家都是人精,听到风声后便都催着自家的小辈表现, 毕竟若是生日宴巴结上了陆家那位,日后可得少走不少弯路。 江让前一天晚上睡得迟,陆响昨夜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 非要跟他连麦睡觉。 青年向来是个谨慎的人,又被纪明玉吓得不轻,心虚之下哪里敢提前睡过去,最后他愣是等到深夜、男人睡着了, 才敢挂断电话睡下。 这导致江让第二天一觉睡到中午,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 好在陆响作为今天的主人公, 约莫也是在忙, 倒也没像是平日里那般黏糊着。 青年抓了抓乱糟糟的额发,起身穿上拖鞋, 打算先出卧室洗漱一番,然后点份外卖勉强填饱肚子算了。 但方才走出卧室, 便闻到了一股极香的饭菜味,江让一愣,打眼看了过去。 不大不小的屋子被收拾得整洁干净, 暖气发出轻微柔软的嗡鸣,窗台上晾着潮湿衣物,屋外已经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天空蒙上了一层雾茸茸的灰。 桌上的饭菜泛起细细的烟火气息, 都是江让爱吃的饭菜。 “哗啦——” 厨房的透明的推拉门被拉开了,头发稍长、系着灰色围裙的男人手中端着一叠炒的色泽鲜艳的饭菜走了出来。 男人面颊被油烟熏得透红,轻易令人联想到石榴籽中漂亮的酡红色泽。 他的面颊大面积的留白, 右边眼睛被新换的白纱布蒙的严实,额角边细碎的乌发柔顺地垂在脸颊的边缘,有些阴郁的模样,但那只深黑的黑眸一接触到面泛茫然的青年,瞬间便柔软了下来。 “江江。”他赶忙将手中的饭菜摆放好,双手下意识地揉搓腰间的围裙,试图将手间的油烟擦拭干净。 “醒了吧,快洗漱,来吃饭了,今天做的都是你爱吃的。” 周宜春抿唇,咧出一个低微讨好的笑意来。 这样的生活场景太过寻常,仿佛他们当真是亲密的一家人,即便中间空了三四个月,江让还是惯性地‘嗯’了一声,脚步不由自主地走进洗手间。 青年这分明是刚睡醒,还一副不甚清醒的模样。 等他洗漱完,被迷雾遮蔽的脑袋才算是彻底清明了起来。 江让忍不住蹙眉看着男人,他对周宜春向来没什么耐心,说话也带着一股子厌烦:“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吗?以后没事别来我这边了,万一被陆响看见了” 他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似乎还受制于男人,青年眼珠子微转,瞥了眼低垂着眼、双手交缠在一起,一副怯懦卑微模样的男人,突然又放下心来。 后半句话便也无所顾忌地说了出来:“万一被陆响看见了,他误会了怎么办?” “周宜春,”青年颐指气使道:“他什么身份你也清楚,这次和以往都不同,万一他误会了报复我怎么办?” “知道了。”周宜春的声音很低,大约是很失落的模样。 他犹豫着,看着拉开桌椅就打算吃饭的青年低声道:“江江” 说说又停下,江让最是不耐烦男人这副没出息、顾前顾后的模样,耐不住蹙眉道:“有事你就说,听得人心烦。” 周宜春紧促地点头,他并没有坐下来,而是站在青年的对面,一副没有青年的命令不敢上桌的模样。 他嗫嚅着唇,轻声问:“江江这次看上的,也只是他的钱吧?” 江让饿了,闻言连脸都没顾抬一下,自然接话道:“不然呢?我对他一见钟情,别搞笑了你,那种大少爷伺候起来麻烦死了。” 闻言,周宜春仅余下的那只黑色眼眸立刻如点了的烛火般,微白的唇边也慢慢抿出一个欣喜轻松的弧度。 江让看他站着活似跟柱子似的,皱眉道:“杵着干嘛,吃饭。” 周宜春微白的面上露出一抹隐约羞涩的笑意,他下意识抹了一下额边过长的刘海,让它们更加服帖地落在颊侧,小声又甜蜜道:“马上,厨房里还炖了一锅鸡汤,马上就好,我端出来盛给你喝。” 江让懒得多搭理他。 厨房的推拉门再次哗啦啦地被关上,这是这次却像是多了几分雀跃的意味。 等男人终于忙活完了,刚端起饭碗的时候,大门却陡然传出了敲门声。 周宜春停下了动作,对江让道:“江江,你吃你的,我去开门。” 江让皱了皱眉,简直想象不到这个时间点来的人还有谁。 陆响可没给他发消息。 周宜春打开了防盗门,男人眸中还含着细碎的笑意,便是伤患残缺的病眼也无法遮掩他面上浅薄的春意。 “哪位?” 他问着,看清了来人,喉头却猛然卡顿,像只被陡然掐死的鸭子。 来人一身笔挺俊逸黑色皮外衣,肆意的乌发上沾着零星的雪花点,眼下的泪痣十分扎眼好看,他怀中抱着一束花,看到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男人,乌浓的眉瞬间压低。 他眯了眯眼,问道:“你是谁?” 气氛凝滞的一瞬间,青年便已经走近了门口。 看到眼下这一幕,江让心口跳得飞速,他下意识地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装模作样地显出几分惊喜,眼眸亮晶晶地看向陆响道:“阿响,你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外面那么大的雪,可别冻着了。” 青年说着,侧身不着痕迹地将周宜春挤到一边,胳膊亲昵地缠上男友的手臂,带着人走进屋内。 江让的姿态太过自然,并没有什么惊慌心虚的表现,仿佛周宜春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 青年亲密地扣住男人的手掌,感受着对方手心危险的温度,状若自然侧过脸,含笑道:“对了,阿响,忘了跟你介绍了,这位是周宜春,是我多年的好朋友、邻居。” 他生怕引起男人的误会,还多添了一句:“宜春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高中资助我读下去的那个邻居哥哥。” 江让说着,瞥了眼周宜春,见对方神情灰暗,看着自己的眸中隐约显出几分水光,赶忙暗示性地蹙了蹙眉。 周宜春到底黏在青年身边多年,不得不说,两人在默契方面确实无人能及,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清楚对方的意思。 男人很快恢复了平静阴郁的姿态,只是他向来微微佝偻的腰身此时却挺得笔直。 他僵着面庞,仿若操控傀儡的艺人一般,慢慢抬起自己一边的臂膀,以江让的一个朋友的身份轻声地、礼节性地道:“你好,我叫周宜春,和江江是多年的好友。” 陆响微卷的发丝挂在眼畔,斜飞的桃花眼上下打量着男人,好半晌,那张俊逸飞扬的面容才慢慢显出几分浮于表面的客气,他道:“我听江江说起过你,你好,我是陆响,江江的男朋友。” 两人手腕一触即离。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江让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一般,青年在男友面前表现的像是一只春日活泼的雀鸟,叽叽喳喳的,一举一动都像是丝线般牵住面前两个男人的心绪。 “阿响,先坐吧,吃过午饭了吗?我去给你盛饭。”青年弯眸,笑意盈盈道。 陆响轻轻笼住他的手腕,也笑,唇齿边的虎牙若隐若现:“吃过了,你别忙活了,我是来接你去宴会那边的。” 男人向来是肆意的性子,他从不需要去顾忌什么,如今面对青年却贴心得不像话,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亮光熠熠,他说:“到时候会有造型师先替你做造型,今晚的宴会吃食我都是按照你之前的点单来的,小江先生,今晚你可以敞开肚皮随意吃。” “陆先生,”江让还没来的说什么,却被周宜春抢了先,面容苍白的男人平静抬眸道:“江江的脾胃不太好,之前高中时候就不喜欢吃早饭,落下了点胃病,如果乱吃,恐怕对身体的负担比较大。” 周宜春分明说得头头是道,陆响却怎么听都不舒服。 但他到底是忍住了,江江同他提起过周宜春,只说是很尊敬的哥哥,如果不是周宜春,他和江江恐怕也没法相遇。 陆响的脾气不怎么好,他是被捧着长大的大少爷,从不需要去忍耐什么,但或许爱情本身便具有盲从性,如今,肆意的大少爷竟也学会了忍耐、客气、彬彬有礼。 只因为对方是江让的哥哥、多年好友。 但即便看在江让的面子上没发作,心里却还是不舒服。 男人对情敌的感知近乎是敏锐的。 他慢慢扣紧了无知无觉的爱人的手掌把玩,果然见周宜春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陆响慢慢露出一抹笑,他忽地挑起话题道:“说起来,周先生应该还没有谈恋爱吧?” 周宜春动作微顿。 男人笑笑,与江让紧扣的指节上的情侣对戒熠熠生辉,他问:“是在等谁吗?” “如果不是江江说你们情同兄弟,我都要以为你暗恋江江了。” 此话一出,连江让脸上的笑意都险些挂不住了。 江让脑子转得飞快,生怕周宜春那个蠢货接不住试探,直接暴露了两人扭曲的关系。 但没等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话术,便见到往日在他面前舔狗般卑微的男人微微锐利的起的眼神。 周宜春不紧不慢道:“陆先生说这话可不合适,你应该知道的,我和江江这么多年感情了,如果真有什么,哪里还有你的事。” 这句话着实气人,却又叫人难以反驳。 陆响一瞬间阴下眼神,身畔的青年却扣紧了他的手腕,青年似乎压根听不出他所谓的‘好哥哥’话中挑衅的意味,反而软声软气安抚他道:“阿响,周宜春不会说话,你别跟他计较,他一直就是这么个直性子。” 江让说着,还瞪眼看向周宜春,不满催促道:“周宜春,你还不赶紧道歉?” 周宜春微微垂眼,唇畔的弧度欲扬未扬,好半晌才对陆响道:“抱歉,陆先生,是我说话冒犯了,见谅。” 陆响眯了眯眼,似笑非笑道:“周先生不用这样说,你说的也确实是实话。” 周宜春唇边的弧度消没下去了。 陆响牵住江让的手腕,五官深刻的面容隐了几分上位者的浑不在意,他笑着对男人道:“对了,周先生,今天是我的生日宴,你是江江最好的朋友,也一起来吧?” 有些下水沟的老鼠,就该早些认清现实。 漂亮的宝珠不是他守在一边,就有资格肖想的。 第55章 江让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看见那样多的豪门富贵。 平日里陆响没少带他去跑马场、高尔夫球馆等等高端场所, 但后面男人彻底沉迷进恋爱陷阱,会所、飙车等活动再也不怎么去了,只一心一意陪着青年。 两人约会的场所大部分都会被提前清场, 江让自然也就没什么机会结识那些富门子弟。 江让其实很享受被人众星捧月的感觉。 青年眉目秀丽,一身独特设计的白色西装衬得他宛若一汪明媚的春水,安然、温柔、纯白。 仿佛一切美好的词语都足以用在他的身上。 他就这样站在陆响的身侧, 面目含笑,主人家的姿态做得很足。 江让能听到周围那些心气高傲的少爷小姐们细细议论起自己,浅色的、高塔般的香槟塔宛若水晶帘布般朦胧隔开小片场地,典雅的光芒打在其上, 便会折射出细微的、波折般的光芒。 无数的光芒之中,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们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掂量、好奇、警惕, 甚至是失神。 江让是不动声色的, 他唇边含着细细的笑意,漫漫的红霞爬上他的眉眼, 那深黑下垂的眼眸中映出各异的灯光与人面,滟滟如烛火。 他看上去是如此疏远而温和, 当然,谁也不会知道,青年心口踊跃的兴奋、满足与烈火浇油般的野心。 此时此刻对于江让来说, 近乎算得上是转入了人生的新途。 今夜过去,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江让, 是华京陆家那位亲口承认的爱人。 这样的豪门交际圈消息的传递是比谁都要快的, 日后、至少在S市内,有了陆响作为靠山,他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他抛出一个轻飘飘的橄榄枝, 自然会有无数人巴结上来任他挑选。 江让是个有头脑、有野心的,但大部分时候,若是无人引导,他的头脑与野心总会用在歧途上。 因为青年太过渴望一步登天了。 早年时候,因为家境缘故,少年江让就会学着课间给别人跑腿带东西收回扣了。 江让嘴甜、长得好看,即便回扣收得高,却总能哄得回头客。 后面有了周宜春那个冤大头,他自然不肯自己费力。 人性的惰性与贪婪永远是不可估量的。 初中时候,恰逢情窦初开,江让弄钱的法子便自然开始歪了,他不满足于周宜春给他的三瓜两枣,开始利用自己姣好的相貌去弄钱。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会同那些小混混一起收保护费。 当然,不可否认,或许连江让自己都没发现,他的三观早已被人设与家庭干扰得扭曲起来,在江让的眼里,自己的利益至高无上。 于是,坏种似的少年开始伙同校外的混混,开始收保护费。 当然,江让并不会自己出场,大多数时候,他只会刻意去靠近学校中的那些颇有些钱财的孩子,获得了他们的信任后,将行踪卖给那些混混,最后得到的钱五五分成。 江让与那位初恋,便是这样结识的。 只是对方的心防格外高、又实在是头肥羊,少年索性自己亲自上阵。 但也是这位最终被他逼得癫狂到险些跳楼的初恋,害得彼时的少年再不敢肆无忌惮、故设心机玩弄感情。 开玩笑,他只是想要钱,可没想着身上背上人命。 如今的青年,早已同从前不一样了。 或者说,从勾搭上陆响后,江让便完全不同了。 一个长期的、足够让他敲骨吸髓一辈子的摇钱树就在这里,青年只需要紧紧扒住他,便再不必去勾搭旁人了。 瞧瞧,他们在一起的第一日,江让便收到了一笔旁人绝对给不起的巨大财富。 一个亿。 光是想起那一日的场景,江让还会忍不住浑身颤抖。 他现在手捏启动资金,背靠陆家,今夜之后,S市的权贵圈会将他奉为上座,江让哪怕是随手砸出去百来万,都会有人帮他赚得盆满钵满。 就在不日前,江让依靠上一世的记忆,打算走新科技投资这条路。 至于投资人选,他已经有想法了,陆响也知道他的打算,男人只当他想要玩玩,陆家本家也是靠这条路发家的,有的是钱和资源,满足小男友的投资机械梦自然再简单不过。 工作室已经筹备起来了,就在前几日,江让还去看了一趟,有钱能使鬼推磨,加上套的又是陆响的名头,自然哪哪都是满意的。 江让想到这里,对不远处替他拿点心的好好男友更是笑目相向、含情脉脉,至于周宜春,早就不知道被他忘到哪里去了。 “江让。” 颇显得喑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青年下意识抬眸看过去,入目是一头微黄的短发,发根已经慢慢染成黑色的,显得对方比起从前多了几分沉凉的意味。 是陈明。 江让知道,陈明对自己有点意思。 当然,这也是他当初故意放纵引导的结果。 但这位陈家小少爷其实已经许久没同他接触过了,一方面是陆响和他好上了,另外一方面,可能是对方的自尊心作祟。 江让本身就是利用对方当个传话筒,对方故意避开他,他自然也不会主动上赶着。 今天倒也算个意外了。 “陈同学,好久不见了。” 青年眼眸柔柔,看着对方的视线如湿淋淋的春水。 陈明喉头微动,他微微偏头扫了眼陆响,才慢吞吞仰头含了口酒水,恢复往日的吊儿郎当道:“什么好久不见,学校里不是天天见着?” 男人说完,忽地一顿,他突然意识到,天天注视着青年的是自己,而江让的视线分明从来都落在陆响的身上,怎么会注意到他? 说着,他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口酒,只觉口唇发苦。 陈明手指微紧,半晌忽地没头没尾道:“江让,你是真喜欢陆哥吗?” 江让眼神微动,毫无破绽地含笑道:“当然了,我和阿响的感情一直很稳定,或许刚开始有什么误会,但后面都解释清楚了。” 陈明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想告诉青年真相,告诉对方,他所认为的爱情,在陆响、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游戏、赌注。 男人只觉喉头发紧,甚至恍然生出一种刀割般的疼意。 他咬着牙,好半晌,迎着青年茫然无知的笑容,轻声道:“江让,那你觉得陆哥喜欢你吗?” “他是华京陆家唯一的继承人,身边想扑上去的人不知道有多,他为什么单单看上你了?江让,你真的,有想过原因吗?” 男人话音落下,眼见着青年愣愣地盯着自己,半晌,那柔白的眼眶竟开始慢慢红了几分。 他一瞬间有些六神无主,想着是不是自己说得太直白过分了,让对方伤心了,刚想要安慰,身畔便传来一道略显急促的声线。 陆响手中拿着一个白瓷花纹盘大跨步走了过来,男人穿着一套与江让同款式的情侣西装,温和的白色将他整个人眉宇间的戾气压下去几分,让这样一位大少爷竟也显出几分端庄的意味来。 “江江,这是怎么了?” 男人眉眼紧蹙,桃花眼中满是担忧,丝毫看不出什么作戏的成分。 巧的是,这会儿门口姗姗来迟走进一位新客,男人穿了一身雾蓝色稍长的风衣,眉目典雅,右耳古典的羽毛耳坠随着冷风微微摆动。 江让方才还在作秀般轻轻摇头不语,眼见门口的纪明玉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蓝眸微闪,缓步朝自己这边走来。一时间,心头猛地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 老实说,纪明玉让他看不透,男人像冬日松树林的一阵轻雾,摸不着、触不及,他总是笑着,精致典雅面容上的笑意弧度一成不变,给人一种程序设定好的怪异错觉。 尤其是那双蓝色的、波光粼粼的眼眸,美则美矣,温柔的光波下却总能叫人品出几分锐利冰冷的意味。 似乎,在那样一双眼中,什么心计、肮脏谋算都一览无遗。 更重要的一点是,江让看到对方那双蓝眸,总会想起昔年学校窗台边,那双猩红的、含着癫狂爱意的眼。 每每想起,心口便是一阵战栗的惧怕。 好在,纪明玉绝不可能是那个男生,毕竟两人除却一双蓝眸,姓名不同、相貌不同,连背景都不甚相同。 “这是怎么了?陈小少爷,你怎么给人惹哭了?马上陆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纪明玉笑笑,语气温和,像是在解围一般。 江让眼眸低垂,一张脸白得不像话。 他现在看到纪明玉就像是耗子看到猫,只恨不得立马远离对方的视线。 于是青年见状赶忙解释道:“没什么事,陈同学没说什么,只是我的眼睛不太舒服而已。” 江让这样说着,也不管旁人信不信,微凉的手紧扣着陆响的臂膀,神思不属地说想去窗边透透气。 陆响自然是陪着他一起去的。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陆响询问了江让的感受,确定青年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才带着对方进了宴会内里的分包厢。 分包厢里的人并不多,大多都是和陆响平日混得比较好的、抑或是家族有所联系的。 见陆响带着江让进来了,众人对视几眼,纷纷笑嘻嘻地起哄,对着青年喊起了嫂子。 江让面色微红,有些害羞的模样,却还是大大方方地坐在陆响身边。 他的眸光扫过坐在一侧的纪明玉,对方正在与旁人温和的聊起什么,看上去脾气好极了。 江让却并不觉得。 人与人之间总是有些磁场效应的,青年承认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正因为如此,他一眼就能看穿同类人一般的纪明玉的虚伪冷漠。 这人一举一动都装得很,甚至让江让觉得莫名熟悉。 对方的某些表情动作,简直像是复刻他的一般。 包厢里已经开始拼起了酒、玩起了酒桌游戏。 江让从前混迹过夜店,对这些也并不陌生。 但青年有一点不好,他酒量实在浅,两杯下去就能倒。 从众人眼神闪烁地提议要玩老套的真心话大冒险,青年心里就差不多清楚今晚是冲谁来的。 果然,第一轮,酒瓶就对上了江让。 包厢内的光线昏暗,迷蒙的灯光陆续招摇动荡,青年轻轻抬眼,一副不知所措地看向陆响。 男人忍不住笑笑,伸手捏了捏爱人白皙的脸颊,对众人道:“知道你们玩的疯,可别吓到江江了。” 有人笑道:“陆哥,你对嫂子可真上心啊。” 一旁的纪明玉微微卷起了袖口,见状,温和笑道:“既然如此,第一轮就简单一点吧,江同学是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呢?” 江让想都没多想,脱口而出一句‘真心话’。 纪明玉“唔”了一声,忽地眉眼轻弯,问道:“江同学的初恋是在什么时候呢?” 江让脸色一瞬间难看起来,周围人的声音也消停了下去,陆响眯眼看了眼纪明玉,眸色中似有不满。 纪明玉只是笑意浅浅 ,仿佛无意问出的这个问题。 江让牙关咬紧,他心里厌烦纪明玉这样虚伪的货色,但没办法,该回答的,他还是得回答。 甚至,他说谎都得斟酌。 陆响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于是,青年从容饮下罚酒,沉思片刻,随后才不好意思笑道:“有些记不清了,似乎是初中的时候,那时候也不太懂事,哪清楚什么恋爱,只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罢了。” 纪明玉面色不动,仿若他本身就是随意放青年过关的,因此也并不在意江让说的话句。 陆响本来还有些醋意,听青年补充的那句,也算是勉强过关了。 只是男人对江让的占有欲实在太强了,加上酒精上头,手臂忍不住地用力揽住青年的腰身,下颌蹭着青年的颈窝。 江让显然十分懂怎么对付自己的男友,他只是轻轻拍拍男人的脊背,柔柔地吻在陆响俊朗的颊侧,安抚道:“好啦,只是无关紧要的人而已。” 众人眼见他们的互动,眸光古怪。 场子很快热了起来,众人玩起来肆无忌惮,陆响显然心情不错,也喝了不少酒。 江让更是很快就遭不住了,他本身就对酒水不耐,只是喝了几杯度数稍低的,这会儿都开始晕头转向了起来。 “阿响”青年的嗓音低低,面颊微红,黑眸中染着雾蒙蒙的潮水:“阿响,我先去上个厕所。” 陆响显然也喝得半醉了,但听到青年的话语,依旧下意识要起身道:“我跟你去。” 江让低笑揶揄:“不用,你是小学生吗?” 陆响漂亮的桃花眼很亮,像是揉碎了金子与杏花撒入其中。 他说:“在江江面前是啊。” 两人甜蜜的不行,旁边有人受不了道:“嫂子,你可赶紧去吧,不然陆哥马上真就跟进去了。” “不是陆哥,你不是有洁癖吗?怎么这会儿没了?” 江让走进厕所,慢慢隔绝的身后的声音。 青年眼神迷蒙,上完厕所后对着镜子揉了揉通红的脸颊,酒精的挥发让他的理智摇摇欲坠。 他推开了厕所的门,刚要走近,却突然听到有人笑嘻嘻嘲讽道:“不是陆哥,你不会真爱上他了吧?” 江让的脸色一瞬间空白一瞬,他眯了眯眼,单手捂住炽热的额头,脚步停在原地,静静听着。 “他就是个拜金男啊,陆哥,你仔细想想,他都从你那搞到多少钱了,听说现在还想学人投资办公司,真是痴心妄想。” “这都好几个月了,说真的,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吧?” “是啊,真想看到他被陆哥踹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啊,哈哈哈真的迫不及待了,会哭吧?” 灯光昏暗,江让紧扣到刺痛的掌心忽地一松,那张漂亮的面庞一瞬间仿若被屋外的寒风侵袭。 他忽地嗤笑一声,漫不经心的眉眼扫过在座的男人们,主位上的陆响似乎还有些不甚清醒。 青年脑子迅速转动,无数的利益纠葛被他捋得清清楚楚,连醉意都微微褪去了几分。 他想得很清楚,通过这段时日的观察,他能确定陆响确实对自己有意思,江让谈过多段恋爱,陷入感情中的男人是什么样他再清楚不过。 问题就出在,对方估计也只是喜欢他,但这样的感情仍不够深刻,不足以让对方为了他而抵抗某些可能存在的障碍。 毕竟,江让最后的目的是嫁进陆家。 而那样的家族,是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的。 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他没必要现在就捅破真相给男人难堪。 青年慢慢摩挲着指节,散漫的想,也是时候该让陆响知道,‘江让’不是没有脾气的。 热恋的爱人陡然冷落起自己,估计会让高高在上、从未吃过苦头的大少爷癫狂崩溃吧? 青年思绪纷繁,眼眸流转,忽地对上了一双含笑的、如碧波般的蓝色眼眸。 江让蓦然垂下眼眸,面容忍耐地退回厕所。 纪明玉不对劲。 青年眼眸轻垂,好半晌才慢慢勾了勾唇,黑润的眼眸逐渐变得朦胧、醉醺。 心中轻轻数着数字,当听到厕所的木门被拧动的时候,江让的喉头微微发紧。 纪明玉近乎是刚进了厕所,便被一股极大的力气制住,死死按压在洁白墙壁上,他的双手被醉醺醺的青年修长的指节箍紧,因为被按得太过用力,甚至泛出几分铁青。 冰冷的瓷砖冷得刺骨,接触到人的皮肤,莫名地令人生出几分无法抑制的颤意。 纪明玉浑身打颤,可他却并未反抗,男人的脸上依旧笑意朦朦,甚至连弧度都没什么变化。 他微微拖长的眼睛细细弯着,令人联想到狡诈的、令人嫌恶的狐狸。 江让忽地嗤笑一声,他居高临下地用手掌侮辱性地拍了拍男人典雅俊逸的皮囊,慢慢道:“纪明玉,进来看我的笑话?” 纪明玉并没有说话,他仍旧是笑着的,浅蓝的眼眸美而蛊惑,倒映出的青年却仿若漆黑污浊的毒蛇。 江让指节微微捏紧,他忽地凑近男人,一只修长的手把玩着男人右耳的长羽耳坠。 半晌,他的手腕猛地用力,将其硬生生扯了下来。 殷红迸发。 在男人眉眼蹙起的一瞬间,青年忽地垂头用力舔.吻住了那薄厚适宜、天生弯起的唇。 醉醺醺的青年近乎像是在发泄胸腔中的怒火一般,他肆意地抢夺男人唇齿中的涎液,喘息声不断。 面目赤红的青年像是剥开皮肉的蚌,赤.裸.裸地敞开自己的皮肉。 他笑得阴冷,额头抵着面色熏红的男人,阴森问道:“纪明玉,你装什么啊,不是一直盯着我么?是不是早就开始幻想对兄弟男友这样了?” 纪明玉粉白典雅的面慢慢抬起,厕所的灯光倾洒在他白玉似的面颊上,红潮汹涌,一瞬间仿若糜烂的、火红的调色颜料。 他终于不再只是维持着一成不变的笑意了,男人的嘴唇裂开得厉害,他舔了舔水色猩红的嘴唇,狐狸眼微挑,沙哑着嗓音道:“还亲吗?” 江让眯眼,好半晌,像是酒徒无法自控一般,他用力掐住男人的脖颈。 青筋乍现,鼓胀得宛若皮肉下翕动的肉虫。 青年的呼吸微急,他手下愈发用力,纪明玉一张脸近乎全然涨红。 好半晌,江让脸上的表情慢慢冷静下来,他陡然松手,眼看着男人往后踉跄地靠在墙壁上咳嗽,仰头对着他笑,忽地道:“你贱不贱?” 纪明玉随手抹了抹破碎的耳垂,浓烈的血液沾在他的漂亮的颈窝、手腕上,恍然像是朱砂写就的降.头咒语。 男人狐狸眼微弯,面上的表情古怪又典雅,他的声音发着颤,轻笑道:“我是贱啊,但你呢?” “江让,你怎么亲了贱人啊?” “哦——”纪明玉温和的表情陡然变得夸张起来:“真可怜,你现在不装模作样了吗?发现被男朋友耍了,这么忍受不了啊?” “疯子。”青年的表情不为所动,两个人像是各自脱下来一层虚伪的皮,以一种疯癫的面目对峙。 纪明玉含笑道:“亲都亲了,就别骂了啊。” 哗啦啦—— 水声骤起,江让慢条斯理地洗去手中的血腥。 洗完后,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男人忽地道:“这就走了?真渣啊。” “刚刚的动静,都被录下来了。” 江让动作微顿。 纪明玉微笑道:“江让,你既然清楚我的心思了,我就不多说了,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帮你。” “当然,代价是” “让我做你随叫随到的情人吧。” 第56章 深夜, 大雪簌簌而落,驶过的黑色车辆撞散那绵延的白幕,于是, 它们便飘摇地落在路边的枯枝上,渐渐融成一滩死寂的白。 车辆慢慢停在一处不甚起眼的居民楼处,惨白的灯光微微闪了闪。 穿着风衣的高挑男人轻轻揉了揉靠在身侧的青年毛绒的短发, 他眉眼优越,眼下的泪痣在灯光中忽隐忽现,男人语调极轻道:“江江,到家了。” 江让迷糊地睁了睁眼, 一边漂亮的侧脸都睡出了红印子,许是被吵醒后生出些小脾气, 俊秀的眉目微微拧着, 团成郁郁的躁意。 他轻轻嗯了一声,半晌才有所动作。 陆响就想, 他的男朋友实在可爱,像是漂亮八音盒中的小王子, 即便是转动了脑袋里发条,身体却摇摇摆摆的不听使唤,延迟行动。 于是, 剑眉星目的男人便有了理由揽住他的小王子,带着他回家。 江让是被半抱着出车门的,但刚一出门, 整个人就被冻得一个哆嗦, 白皙的鼻尖立马浮现出一团软软的红。 这一冻,也给他浅薄的睡意彻底冻醒了。 陆响显然十分关注他,眼见青年冻着了, 立刻将自己脖颈间的围巾绕下来,凑近一步想要为青年遮挡脸颊上鹅白的落雪。 但他的动作却落空了个彻底。 因为江让生疏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青年人轻轻垂眼,腻白的面颊在黑夜中看得不甚清楚,他轻声道:“不用送我上去了,今天一天的生日宴你也累了,雪很大,先回去吧。” 陆响慢慢抿了抿唇,两人如今正处于热恋期,每每送青年回家,两人都是一起上楼的。 男人心里有些异样,显然他并不理解青年态度的微妙转变。 但陆响到底还是没有想太多,黑夜与酒精遮蔽了他的感知,也让他忽略了很多怪异的细节。 男人笑了笑,收回围巾,可下一秒却十分强势地握紧了青年的手腕。 江让动了动手,没再跟他犟。 两人一起上了楼,昏黄的楼梯灯一层层亮起,一直停在青年的家门口。 江让开了门后,动作微顿,青年看上去有些疲惫,稍稍侧过的脸廓被屋内温暖的光线静静描摹,透着一股柔缓的温馨与疏远。 他像是掩饰着什么一般,下垂美丽的黑眸并不看向男人,声音飘如屋外的静雪,带着几分安静的孤冷。 他说:“陆响,已经送上来,你回去吧。” 这是第一次,他们分明近在咫尺,却没有拥抱、也没有晚安吻。 “江江,”男人的声音此时像是彻底挣脱了醉意的囚笼,他哑声道:“你到底怎么了?” 江让疲惫地按了按额头,微白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却只是避开眼道:“没什么,只是累了。” 陆响从未见过这样的青年。 苍白、冷淡、平静,甚至是漠然,叫人莫名心慌。 陆响张了张唇,他带着轻戾的眉眼忽地软下几分,像是大少爷的硬骨头也耐不住似地软了下来,他轻轻掰过青年的肩膀,缓声道:“有什么事和我说清楚好吗?你不开心了,我能感觉到。” 江让却忽地用力扯开他的手臂,整个人后退一步,甚至显出几分被纠缠的浅淡不耐。 青年声音带着几分爆发的冷意道:“陆响,我说我只是累了,我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想好好休息,可以吗?” 陆响眼神微颤,嘴唇张了张,面对青年的突然发难,整个人像是不知所措了一般。 江让忽地叹了口气,好半晌,只轻声道:“你先回去吧。” 说完,便径直关上了房门。 紧紧关闭上的大门漆黑沉默,像是一头巨兽,将柔美的青年彻底吞吃了进去。 头顶的楼梯灯也倏然熄灭。 陆响直直站在门口,向来高大肆意的身影此时竟显出几分落寞来。 对男人来说,江让的态度无疑是奇怪的,他直觉约莫是自己做了什么让男友不高兴的事。 但他到底是第一次对上这样的青年,两人的关系,其实主动方大部分是江让。 譬如养成习惯的拥抱与晚安吻、习惯性的牵手、揉弄脸颊与发顶每一个亲昵的举动,都是江让带着他体会的。 所以,当甜蜜的爱人突然态度冷淡下来,陆响便完全失去了方向,不清楚该如何去解决问题。 他纵然有万般手段,却再无法对江让使出分毫。 男人像是一只被镊子拔去刺的刺猬,面对他柔弱美丽的爱人,仅余下退让的份。 江让的脸色近乎在关上门的一瞬间便阴了下来。 或许是回到了熟悉的、安全的窝点,回溯的酒意挥发,理智便愈发摇摇欲坠起来。 即便青年早已想好了报复、欺骗的方式、甚至心中诅咒了对方上百遍,但那种被人嘲笑讥讽、迎头浇冷水的感觉还是令他怨恨。 心口如被无数把烧红的尖刀扎穿一般,那些异样的目光、瞧不起的神情、高高在上的冷漠,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怨恨到近乎呕吐。 江让是自卑的。 或许平日里表现得并不明显,甚至因为人际关系的如鱼得水,让他看上去明媚且善美。 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这种自卑早已如毒株般深深植根于心头。 因为自卑于自己贫穷的家境、平平无奇的出身,青年甚至怨恨过父母为什么是那样无用蠢笨的普通人。 没用的、老实的、只会对着家庭刀刃相向的典型东亚父母,他们就连死,都那样无足轻重,毫无价值。 他们死了,解脱了,只余下江让这个令他们头疼的坏种儿子,苦苦挣扎在人间的这口泥潭中。 江让死死抠挖着掌心,一双眼球红而狰狞,衬着霜色的脸颊,像是厉鬼般阴冷。 其实早清楚那群肉猪的本性了不是么? 他们自诩有钱有势,便自以为高人一等。 想来当初那一个亿,便是吃定了他不会拒绝,以此为局,作为游戏的开盘好戏。 亏他先前沾沾自喜,还自以为套牢了陆响。 今日发生的这事儿,无异于给了青年狠狠一巴掌,扇得他七窍流血、彻底认清了现实。 江让努力平复呼吸,弧度优越的胸脯微微起伏,宛如连绵起伏的美丽山丘。 好半晌,他挥散开颅顶的惨白灯光,半只血丝杂糅的眼球凑近大门上的猫眼,细细观察了起来。 意料之中,陆响没走。 猫眼中身处于一片破败阴暗的走廊中的男人如愁苦失意、求偶失败雄孔雀一般,神情颓败,哪有从前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大少爷模样。 爱情使他蒙蔽了双眼,盲目落入摇摇欲坠的陷阱之中,男人通身如同被套上了生满铁锈的枷锁,驻足等待爱人回心转意的时刻,便是他受刑的时刻。 青年低低嗤笑一声,流转的眉目间流露着刻薄与嫌恶。 他再没什么兴致多看一眼,径直回了房间。 只是,推开房门的一瞬间,江让就像是被定身般僵在了原地。 狭小的卧房内并没有开灯,仅有的光线是由客厅中蜿蜒透入的白炽灯光与窗外飘扬的雪色。 它们白幽幽、黏呼呼、雾气朦胧地落在昏暗房中削瘦的男人起伏的苍白肌理上。 昏暗暧昧的光线中,白蕾丝错落地交织在淡淡泛着粉意的白腻胸脯上,随着细微的呼吸颤抖着起伏。 周宜春的身材白皙偏瘦,肌肉群并不夸张,形态很好,尤其是蕾丝下若隐若现的肌理弧度,在细微的光线舔.舐下,显得格外鲜嫩可口。 男人表情潮红而朦胧,仅存的一边完好无的黑色眼球泛着细细的水光,并不聚焦,而另一边则是用白色纱布细细裹起。 他通身白得近乎圣洁,在黑暗中仿佛能散发出莹润的光泽,唯存的黑发与脖颈间鲜红到近乎扎眼的项圈便显得妖异了起来。 江让喉头微动,扑面而来的潮热勾引让他本就挥发的酒意愈发肆虐。 他扣着门把手的手背鼓起翕动的青筋,忍了忍,好半晌,还是没忍住哑声低骂:“骚.货。” 周宜春的脸很红,他维持着跪在床边的姿态,上半身颤抖着俯下几分,竟如同犬类一般四肢并用地朝着江让慢慢爬来。 那张潮红的脸上全然是水光饱满的渴望。 男人跪坐在青年的脚边,修长的指节顺着裤脚攀延,可颤意却令他只停驻在膝头。 周宜春的姿态拿捏的并不熟练,他的勾引太过生疏,甚至显得过分害羞。 江让确实对他这副模样起了几分心思,但他对男人可没有什么怜惜的意思,眼见对方停下了动作,一副琵琶半遮面似地忽远忽近,很快便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正当青年打算扯开男人时,忽地听到一声压抑着隐约兴奋的声线。 周宜春仰着头,迷离的面容上挂着炽烈的兴奋:“江江,你今天是不是听到了,他们说陆响只是和你玩玩,江江、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对你的——” 还未等男人的话彻底说完,一记巨大的、含着勃发怒意的力道便踹在了他的胸口处。 周宜春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整个人就被踹开了。 因为过分剧烈的疼痛,男人面容痛苦到近乎扭曲,他半躬身瑟缩在地板上,浑身颤抖着,额头迅速沁出细密的汗水,口中的痛呼宛若被施暴后的间歇性喘.息。 江让整张光华美丽的脸阴戾到近乎扭曲,青年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兽,他缓缓步向地板上的瑟缩的男人,厚重黑暗的阴影随之倾覆。 周宜春想要抬头看他,却被青年一脚踩住了侧脸,胸腔剧烈的起伏让人疑心他是否下一秒便会在这样纯然的暴力中被鞭打至死。 江让半躬下身,一手拍了拍男人苍白的脸颊,阴影遮蔽的眼眸让人看不清他捉摸不定的情绪。 青年轻飘飘的声音听来温柔,实际却堪比酷吏刑罚。 “周宜春,”他温声说着,脚下用力侮辱性地碾压着男人的侧脸:“怎么?我被人玩了,你就这么高兴?” 周宜春的表情十分古怪,他分明该是痛苦的、饱受折磨的,可那灰暗的眉宇间却偏偏又显出了几分麻醉般的渴望与爱意,脊背更是仿若被刺激般地半弓了起来。 他是如此脏污、无耻、灰尘遍身,可他又是如此幸福、安然、飘飘欲仙。 江让身上简直都要冒出鸡皮疙瘩来了,施暴发泄的冲动也在一瞬间消散殆尽。 青年往后退了一步,显然是打算离开。 可裤脚处却被一股力道紧紧锁住了。 江让冷眸看过去,正想骂人,却听到周宜春低低哑哑咳嗽半晌,神色怪异地笑道:“江江,他就在门外吧?” 男人轻轻扯了扯肩头滑落的白色蕾丝,他努力克制着被暴力相待的□□上的痛意,通身都泛起了一层虚浮、红藻般的粉意。 周宜春仰头看着江让,从来卑微的神情在某一瞬间变幻莫测,他战栗着美好的躯体,以伊甸园中勾引亚当夏娃吞吃禁果的毒蛇口吻,轻声道:“江江,你不想报复他吗?” “报复他对你的轻慢、玩笑、中伤。” 削瘦修长的潮热指节抚上青年的腰身,毛茸茸的脑袋渴求垂怜一般地半枕在青年温软的肚皮上。 他柔声道:“凭什么他就能让所有人臣服呢?就凭他的权势财富吗?不、不会,江江会是这个特殊的意外,不是吗?” 男人肩头的白蕾丝再次滑落,修长的腿部近乎刺眼的白。 他轻轻攀上青年的肩头,低声喃喃道:“江江、你的男友就在门外,但他却永远不会知道,你就在他的眼皮下” “出轨。” 江让喉头鼓动,好半晌,青年猛地捂住男人潮红的嘴唇,将对方压制在灰白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低低的细碎笑声、潮热从指缝间溢出。 江让恍然似被灼烧到了一般,松开几分。 可周宜春却细细出声,残缺的眉眼显出一种古怪的诡美。 他说:“江江,今夜,我是你的玩具。” 第57章 江让很少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大部分时候, 青年面对所有人都是谨慎小心、掺杂算计的,只除了周宜春。 倒不是说他不算计周宜春,实在是男人根本不必他花什么心思, 他自己就会舔狗似的无怨无悔地跟上来,怎么打都打不走。 其实周宜春有一点没想错,江让对他确实是特殊的。 特殊到, 青年会在他的面前释放自己所有阴暗面的影子。 男人像是一潭浓厚沉闷的沼泽,无声无息地承受着所有来自爱人的极端负面情绪。 对于江让来说,周宜春就是发泄物一般的存在,能够任他肆意凌.虐。 而发泄物的最后归宿, 就是垃圾桶。 江让看不上他、看不起他,甚至嫌弃他的残缺, 平日里, 连偶尔安抚的亲吻都敷衍至极。 所以,当昏昏沉沉醒来的青年睁眼, 恍惚看见身侧裸.露着臂膀、紧密缠着他睡得香甜的周宜春时,整个人都宛若被雷劈了般的崩溃。 无数的夜间风月瞬间挤压着、扭曲盘桓着涌上脑髓。 江让记得细碎迷离的雪色中, 他曾荒唐地剥下男人半遮不露的白蕾丝,于是那柔软的、如蛇信子般的蕾丝花边便会绞缠入青年的手腕。可它实在脆弱,在某些时刻, 便承受不住般地被扯裂开来。 朦胧的灯光曾照在两个背德的罪人、无节制的野兽身上,它美得摇晃、飘摇如屋外渐停渐歇的无根雪,可自它滋生的阴影, 却仿佛永不会消停般的吞吃着一切的理智。 青年无法忘记黑暗燥热的空气中, 心脏剧烈跳动时的鼓噪、唇吻交错的急迫、爱欲顿生的临界点。 它们一帧又一帧地挤压着青年残存的理智,江让甚至能感受到头颅内部隐约崩断的神经,刺痛与羞耻仿佛将他整个人都剥光了一般, 曝晒在惨烈的阳光下。 青年脸色苍白、不可置信,他接受不了自己居然会如失智的犬狗一般,同往日最嫌弃的舔狗发生关系。 一时间,剧烈的耳鸣声嘈杂得甚至令他生出某种逃避似的恨意。 都怪周宜春。 青年想,都怪他勾引自己。 错的是周宜春,是他不知廉耻地主动上赶着,那样的情况下,哪个正常男人能把持得住? 自己被勾引到了也很正常。 只是玩玩而已,一场报复性的出轨游戏,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是这样想的,可江让牙齿却咬得咯咯作响,胃里涌上的酸水漫上喉头,眸中的厌憎如同翻滚的污泥,浓稠而腥臭。青年面目扭曲,径直一脚将对方踹下了床榻。 随着沉闷的一声,男人哑着嗓音低声轻.喘,整个人迷蒙地半伏在地板上,他通身没有遮蔽的衣物,苍白的、隐约泛红的皮肉支撑着骨节,一张腻白粉红的面颊一瞬间如同泼上了某种淡色的水彩。 周宜春似乎是方才睡醒,平日里唯唯诺诺的黑眸于晨曦泛着异样的水光,当他看清床边对自己怒目而视的青年时,多年来的习惯让他近乎本能性地低声下气认错道:“江江,我错了。” 江让的恼怒与火气一瞬间便被这句话激得再无法自控。 青年努力压抑着身体上的不适,一张美丽扭曲的面颊涨得通红,弧度漂亮的眼窝神经质地抽搐,他无法自控、宛若个疯子似地抄起床头柜边的台灯、水杯就往男人身上砸。 这样的场景其实是恐怖的,毕竟依照青年的情况来看,已经不仅仅是在发泄情绪了。 他看起来,更像是想要将男人断肢埋尸在这片废墟之中。 令人惊诧的是,从头到尾,周宜春竟避也不避,一副任由青年发泄的懦弱模样。 直到一声剧烈的瓷器碎裂声响后,男人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地半靠在衣柜边,右边额头鬓角边缓缓流下一抹浓稠猩红的血液。 一时间,房间里只余下了青年剧烈的喘.息声。 周宜春勉强稳住身体,他看上去伤得不轻,除却额头的伤口,手肘、膝头全部都是大大小小的淤青伤口,整个人简直像是被残忍虐待过一般。 但他的神情却并不痛苦,男人只是吃力地抹了抹额角的血液,不怎么在乎的模样。 又或者说,周宜春的关注点根本从来就不在自己身上。 他满心满眼的,只有床榻上张牙舞爪的小爱人。 江让身上的痕迹很重,像是被没出息的狗打下了独特印记,但是看一眼,便叫人脸红。 夙愿得偿的男人半直起身,半边脸颊被抹开的血色浸染,可他的姿态偏生如刚入洞房的小媳妇一般扭捏,古怪的羞意中掺杂着血腥,竟令人后脊无端生出几分凉意。 周宜春跪在床下,对着青年讨好笑道:“江江,不生气了好不好,江江想吃什么,我马上就去做。” 江让冷笑一声,指节用力全力捏紧了被褥,语气厌恨道:“你怎么不去死?” 男人却仿若没听到这句阴狠的诅咒一般,只红着脸自顾自道:“江江昨天是第一次,所以今天一定要好好休息,我、我会好好照顾好江江的。” 江让气得浑身发抖,简直恨不得上手撕烂对方那张低眉顺从的脸。 周宜春此时表现得愈发温顺懦弱,青年就愈发难以忍耐地想起夜间男人近乎用尽全力的病态。 那时的周宜春才像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疯狗。 床榻上的男人激动得满脸泛红,那红像是从骨缝中钻出的迷魂烟,袅袅散开,神魂颠倒。 江让没法忘记男人那颗黑眼珠中的躁动、渴望、顶礼膜拜,它们团团被激动的男人揉作了一条灼热的锁链,而青年,便是被他死死锁困住的肉骨头。 那是极难熬的一夜。 江让中途不是没有后悔过,可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周宜春却像是全然失智的兽类,他激动病态的模样哪里像是与爱人温存,反倒像是只吃不饱的流浪狗。 所以,现在的周宜春在青年看来,无疑是在装模作样。 江让越想越气,他也顾不得自己衣衫凌乱的耻辱模样,径直下床,又是发泄似的几脚。 最后,怒意上头的青年双手交叠扼压在男人脆弱的喉间,平日里在外人面前伪装的温和皮囊此时烂得近乎生疮,此时的他只顾着拼尽全力,掐死对方才好。 这副画面诡异得恍若置身凶杀现场,昨夜恩爱的鸳鸯次日便要互相啄杀,荒唐得近乎可笑。 或许是青年确实下了死力气,周宜春的呼吸慢慢变得微弱,一张苍白的脸变得铁青,连猩红的舌尖都恍若吊死鬼般地露出了几分。 “嗡嗡嗡——” 刺耳的手机振动声打破了室内死气的蔓延,江让忽地全身一颤,整个人失力一般地往后栽倒。 青年脸色惨白地盯着不住咳嗽、仿佛要将肺腑碎片咳出来的周宜春,吓得全身发抖。 江让脑子里来来回回只转动着一个念头。 他刚刚,险些真的将周宜春掐死了。 一想到自己半步踏入监狱、可能会留下终生档案,江让就怕得浑身发抖。 可一双冰冷的、如尸首般的手腕轻轻从身后拢住了他的腰身,混沌的青年能感觉到身后男人依恋般地紧埋在他后脊间的潮湿脸庞。 “江江”那人喑哑着嗓音,身体应激地发颤,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轻声安抚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不怕了。” “江江就算真的失手杀了我也没关系,我已经是江江的人了,就该任由江江处置。” 江让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混沌的脑子勉强清醒了几分。 “嗡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宛若某种焦躁的催促与窥伺。 青年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甩开身后男人温存般的拥抱,丝毫不顾及对方再次被挣扎推开后撞出的沉闷声响,江让抖着手拿起床上的手机,果不其然地看到了深灰色屏幕上蹦出的三个字。 男朋友。 是陆响。 江让手上一颤,险些没能握住。 青年忍不住焦躁地抠挖着掌心的皮肉,好半晌,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地匆忙走到窗台边,掀开帘布的一小角往下看。 果然,陆响昨晚可能根本没走。 江让一瞬间心如火烧,这栋老旧房子的隔音并不好,虽然隔着两道门,但万一男人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呢? 他只是想出轨报复,但不是想分手后钱财两空。 青年努力转动着头脑,一张柔美的脸庞在暗淡的光影下显得阴晴不定、状若水鬼。 手机震动的声音持续未歇,在即将停下的最后一秒,江让扫了眼面色隐约委屈的周宜春,警告似的冷眼直视对方,接通了电话。 似乎是没想到青年会接通电话,对面的男人似乎有些惊喜的不知所措,江让听到了对方干涩的嗓音带着冻僵的冷颤道:“江江我方才在屋外听到了动静,你、还好吗?” “还在生我的气吗?” 陆响声音很轻,甚至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小心翼翼。 江让眼珠微转,纤长的指节摩挲着手机的边框,他想开口打发男人走,但很显然,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很可能是自找苦吃地在门口蹲了一晚上。 青年现在就算是拿乔想要拿捏男人,却也不能在这个关头上寒了对方的心。 于是,江让抿了抿唇,轻垂的眼中带了几分黑沉的算计,语调却十分轻缓道:“我没什么事,只是不小心摔坏了东西,陆响你现在是在门外吗?” 男人的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好半晌,他才低低应了一声。 江让于是轻声道:“好,我马上来开门。” 说完,青年率先掐断了电话。 江让握紧手机,只觉得心脏跳得略快。 他再次走到狼狈的周宜春身边,慢慢蹲下,青年一只手侮辱性地拍着男人脸,声音带了几分嘲讽道:“周宜春,当小三就要有小三的样子,记得藏好,可别被正主抓到了。” 第58章 “咔嗒。” 门被一双凝着霜似的腕骨轻轻推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若隐若现、如靡似雾的暖意。 而随着那暖意的柔软上袭,其中仿佛还掺杂了某种气味稍浓的、因过分清甜而近乎发苦的香水味。 香雾弥漫中, 青年的神情看上去并不算好。 灯光落在他的背后,白净苍白的面颊中间还有因皮.肉激动泛起的、未曾消退的红。 无端的、如同樊笼般的疏离感令他看上去如风雪中一株被冻结的、无法枯萎的花枝。 江让生涩的黑眸飘了男人一眼,很快又挪移了视线。 像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男人, 穿着白色高领线衣的青年只好抿了抿微红的唇,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进来吧。” 陆响喉头滑动,大少爷站在门口, 定了半晌,才稍稍低头进了这间稍显狭小的家居屋。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江让去倒了一杯热水, 递给面色隐隐泛着冻僵青意的男人。 外面的大雪早已停歇, 气温仍然很低,屋外的霜雪宛若凝滞的冰窟中经久不化的寒冰。 夜间的温度只会更低。 江让显然并非铁石心肠, 他似乎实在看不下去男人这般模样,忍不住心软道:“陆响, 你这是在门外面待了一晚吗?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回去?” 青年说着,嘴唇嗫嚅, 似乎还有一连串的话语不曾问出口。 不是有洁癖吗?为什么能忍受待在那样漆黑脏乱的楼道,不困吗?困的时候,会忍着发毛般的心里痛苦, 靠在灰尘遍布的楼道墙壁旁吗? 话音轻轻落下, 双手扶着白瓷杯的男人便慢慢抬起了头,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的青意随着回暖的体温消散,额边微卷的发垂在眼际, 隐约分割的阴影令外表肆意张扬的男人看上去捉摸不定。 江让几乎在这样的视线中稳不住表情,他本就心虚,身体上又疲累酸痛,这会儿大腿根几乎在战兢细颤,偏偏他面上连一丝破绽都不能露出,只能强撑着应付男人。 今天并不是个合适‘袒露’事实的时机,青年需要做的只是做出若即若离、暗自神伤的态度。 加上卧室内还有个周宜春,床铺上更是凌乱不堪的一眼便能让人看出发生了什么。 江让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败露出那本不值一提的蠢事。 他没法太直接地表露赶人的意思,那太令人生出怀疑,所以,他只能争取留出足够多的时间销赃、顺带让周宜春滚蛋。 江让心中有了想法,便也能勉强镇定下来,他浅浅蹙眉道:“算了,你先去洗一把澡吧,别生病了,我去帮你拿换洗的衣服” 说完,起身便要往卧室内走去。 但几乎是刚推开门的一瞬间,江让便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力道稍重的、控制不住的压迫感。 一瞬间,青年眼前一片昏花,等他回过神来,他整个人已经被男人抵在昏暗、暧昧的卧房墙壁旁。 江让一瞬间心跳几乎失衡,他甚至无法分神去注意情绪失控的陆响,心惊胆战的视线如软体生物一般攀爬过床铺与衣柜。 好在床铺上的被褥很显然已经被更换过了,甚至房间内某些过分激烈的气息也已经消散了大半,甜香的香水味充斥在屋内,其间隐约夹杂了几分刺冷的霜雪空气。 心脏上悬挂的利剑摇摇欲坠,在最后一刻,它被人以手死死摁住了。 “江江,你在看什么?”嘶哑的声音如此在耳畔响起。 江让一瞬间回神,青年像是位苦情剧中的男主,被导演提醒开拍后,就该开始进入状态,尽心尽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了。 “陆响,你放开、放开我!” 他动作幅度并不大地挣扎着,漂亮的面颊上满上抗拒与惊惶的神色,青年宛若一只羽翼被紧紧箍住的白鸟,挣扎着,却难逃被锁入金丝笼的命运。 于是,它便只能哀哀低鸣,黑润的眼珠中滚出滚烫的泪水,连哭泣都显得极美、极动人。 昏色中,男人的动作并不如电话中的那般低声下气、不知所措。 那双宽大的、近乎能够包裹着青年半张脸颊的炽热手掌压在青年的颊侧,它不自觉地随着主人的动作挤压着腻白的软肉,宛若品尝到极美味贡品的舌,连绵舔.舐着无助的年轻人的脸颊。 江让几乎无法吞出一句话语来。 下一瞬间,炽烈到恍惚如吞吃般的吻烈风似的席卷了青年的唇齿、口腔、舌尖。 男人的吮吸声啧啧响起,那张阴影中俊美、肆意的面颊如魔魅般的狰狞着,微卷的黑发剐蹭在青年的颊侧,一下又一下,宛若鼓动的、贪婪的线虫,想要完全钻入江让的身体。 青年近乎无法呼吸,刺激性的泪水令他眼前昏暗的视线变得恍惚、光怪陆离。 它们饱满地充斥在腻白的眼眶中,在某一瞬承受不住地落了下来。 失去了恍惚的水汽,青年的一只偏移的眼清晰地看到了衣柜中裂开的一道深渊似的缝隙。 那道缝隙中,夹着一只骨噜噜转的黑色眼球。 那眼球正死死盯着他,不、或许说,是在盯着他们。 怨毒的、嫉恨的、崩溃的、痛苦的什么情绪都有,它像是下一瞬便该爆裂开来,如同被脚踩爆的龙眼,溢出透明的、死白的汁水。 已经被刺激成这样了啊 江让心中涌上难掩的焦躁。 但陆响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男人松开几分唇齿的桎梏,他微微鼓起的肌肉颤抖得厉害,大少爷的头颅抵在青年的颊侧,茸黑、弯曲的黑发簇拥在江让微红失神的面颊上。 陆响抖着嗓音,嘶哑道:“江江、江江” 他像是将要流出泪水一般,一只手牵住江让的手掌,牵引着它死死按在自己的心脏处。 他喘.息着说:“心脏很难受。” “江江,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你说了,不能带着问题过夜。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开心了,你可以和我说、可以质疑我、可以同我吵架,怎么样都可以,唯独不能冷落我。” “别这样折磨我。”他的嗓音近乎沙哑。 可被他如此乞求的青年却并没有说话,甚至连生理性的、无法控制的呼吸都压抑深重。 江让的惊恐几乎溢于言表。 在青年的视线中,那罪孽深重的衣柜早已被拉开了小半面的距离,像是蜗牛露出的半只恐怖的、属于周宜春的头颅。 江让从未觉得在自己面前没出息到极致的男人会有如此恐怖的一面。 周宜春整张脸都是煞白的,一只黑色的眼中被撕裂的红血丝包裹得渲染成了深红色,另一只眼被苍白的纱布死死勒住,他手中拿着拖入衣柜中的半毁坏的台灯,像是潜逃的、持刀行凶的杀人犯。 青年的眼眸眨得迅速,甚至隐约溢出几丝崩溃的水光。 “江江还是不愿意说吗” 男人的声音沙哑难当,也就是在这一瞬,一直僵硬如木的青年终于张了张唇,他用力地呼吸着,半晌,带着细微的哭腔骂道:“你不要脸。” 他阴狠地盯着周宜春,仿若某种压抑疯狂的暗示。 陆响却以为青年是在同自己泄愤,他忍不住揽紧青年劲瘦漂亮的腰身,声音压低,带了几分轻哄道:“江江、我没办法了你不理我、信息也不回,连打电话都那样冷淡,我必须做点什么,不然老婆就要跑了。” 江让深深呼吸一口气,在确定周宜春那张死人脸掩进暗色之中,才勉强分神应对面前的男人道:“好、好了,陆响,你别这样了,你冻了一晚上,先去洗澡好不好,等你洗完澡,我们再慢慢谈” “好,”男人的声音带了几分缓和的意味,他微微起身,近距离地盯着青年水光的黑眸,意味不明地哼笑道:“那江江帮我拿吧。” 他说着,竟径直将青年揽抱起来,结实有力的手臂崩得很紧,他让青年修长的双腿夹在自己的腰侧,托着对方的臀部,以一种抱着娃娃的姿态,抱着青年走到衣柜边。 江让的脸彻底白了。 他简直想一巴掌扇死自己那张死嘴,到底说什么不好,非要提洗澡?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管什么其他的,赶紧让对方滚,保命要紧啊! 青年面上一片死灰,他现在没法再驱赶对方了,他根本不敢提衣柜,生怕对方警觉的发现衣柜里藏着奸.夫。 陆响抱着他靠到衣柜边,隔着半道滑动衣柜门,男人轻笑道:“江江去拿吧。” 青年煞白着脸,因为过分紧张,双腿夹得尤其紧。 江让努力咬着唇肉,现下只想着赶紧过了这一关。 他抖着藕白的手臂探入衣柜,简直像是受刑一般地拿取衣物。 陆响轻笑道:“江江好乖。” 江让咬紧牙,指节摸索着衣柜中的衣物。 刚牵住一条,却恍然察觉到自己的指尖似乎被包裹进了一片潮湿的潭水中。 他被惊得手上一颤,险些稳不住地通身往下滑。 四只手同时稳住了青年的手臂与身体。 江让在某一瞬间羞愤欲死,他手臂用力挣扎着,随意摸出一条衣衫,指节用力到近乎泛白得塞进面前男人的胸口处。 青年面如霜雪,冷声急促道:“陆响,你如果再这样,我们就、就分手!” 第59章 分手自然是不可能分手的。 在陆响的表情变得恐怖的前一瞬, 江让才像是明白自己触及了什么禁忌一般,煞白的面颊青意弥散。 泛着细微水光的眼角染上几抹冻伤般的红,青年哆嗦的嘴唇轻轻开合, 却吐不出来一个字眼。 他看上去可真像是被吓坏了,温和的表情再无法强装镇定,俊秀的面容交叠在一层阴影的暗色中, 显得那惊恐都仿若掺上了几分被逼迫的惧意。 最后,许是男人意识到了自己失控的神情,他努力控制着面部的皮.肉,好半晌, 宛若森冷画作中阴郁黑沉的森林般,打眼看上去或许是正常的, 内里的枝叶却早已开始扭曲得张牙舞爪。 陆响略显粗糙的大拇指剐蹭着青年眼睑下宛若透明泪痣的泪水, 湿痕被抹出一滩鲜嫩的水色。 好半晌,男人的声音才嘶哑响起。 “江江, 这次就算了,以后, 就算是气话” 被注视的感觉像是被豺狼幽绿的眼珠盯上般的惊悚,男人道:“也不能轻易提分手。” 脆弱颤抖的白鸟并未立刻回应。 当然,它总该得有挣扎、迷惑、不知所措的时候。 但陆响知道, 最后的结果绝不会变。 当然,即便是有变,他也会不择手段, 让誓言成为永恒。 呼风唤雨的大少爷好不容易遇上了他的真命爱人, 体验到了‘真爱至上’,自然是一头猛扎入泥潭,振奋地任由那杀人的泥沙吞没己身。 果然, 他美丽的爱人最终还是如他所愿地应下了承诺。 于是,狰狞的表情重新变得正常,男人慢条斯理地收回利爪,似乎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尚算青涩的爱人。 * 这之后的日子算得上平常。 陆响总以为他与青年的相处模式还会退回从前。 他们依旧是世界上最亲密的爱人,可以在校园中并肩散步、在人声鼎沸的食堂中共进餐点,他们制造惊喜、享受爱情带来的一切妙果。 但事实证明,有些事情,发生了便是发生了。 而有些隔阂,更是一旦生出,便如同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铁网扎的藩篱。 尤其是,陆响曾体会过、拥有过青年的爱。 所以,如此炽烈真挚的爱人但凡生出一星半点的冷漠、疏远,都足以在人的心口上放大无数倍。 陆响第一次感觉到此般诸如山洪的无力感。 江让是个油盐不进的人。 青年看上去温和、好脾气,实际上他的疏远却是潜移默化。 他仍然会对男人笑,可他却再也不会为他占座、为他贴心地记笔记,就好像曾经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起来。 青年的步伐开始变得坚定、冷淡,他再不曾轻巧而柔软地走近男人的身边,与之十指相扣。 甚至,同陆响在一起的时候,江让开始频繁地走神,青年乌黑的眼眸像是蒙了一层虚薄的雾气,始终落不到实地。 陆响有好几次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却始终不得其法。 男人不是没想过办法,但若是他显出分毫的不耐与凶冷,青年便又会露出一种沉默而惧怕的神色。 就好像,江让的眼里有他,却又始终没有他。 青年飘飘忽忽的,像是一只即将挣断绳索、却又被人强迫缠绕的风筝,即将随着风雪,彻底迷失在旷野中 “陆哥,所以你这是假戏真做、真陷进去啦?没想到啊,你居然有来问我们怎么哄对象的时候” 说出这话的卷发青年忽地被身边的男人隐晦扯了扯衣袖,他下意识看过去,见对方神色古怪,颧骨处还隐隐有几分淤痕。 男人低声道:“别多提江让,看见我这伤么?就是上次生日宴被陆哥给揍的,你当时没来不清楚情况。有人多说了那人两句,他就跟发了狂似的拿起凳子酒瓶就往人头上砸。” “砸完了还不忘警告威胁咱不准再提赌约的事儿,说是谁要敢再提起,就不是进医院那么简单了。” 青年听得心惊肉跳,讪讪一笑,果然不敢再多话,再抬头一眼,见陆响阴戾的视线盯视过来,顿时吓得头皮发麻。 他生怕这位高高在上、阴晴不定的太子爷也会随时给自己脑袋开瓢,惊恐之余,恨不得当即就找借口逃走才好。 但陆响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男人的视线凉飕飕地扎来,好半晌,声音沉冷道:“听说你谈过不少段,说说看,对方生气你怎么办的?” 青年笑地尴尬,手指捏得死紧,好半晌,他擦了擦额边的细汗,努力放松语调道:“其实、其实我经验也不算多,但男朋友生气了,你作为恋人肯定要去哄的,什么甜言蜜语、玫瑰礼物,一起轰炸,只要对方还有点感情,肯定遭不住这套的或许其实他就在等着你递台阶下呢!” 陆响听得若有所思。 这一层男人确实没想到,他平日送给青年的东西也不少,但绝大部分,江让都会拒收。 所以后面,他索性直接打钱给青年。 江让没动过那些钱,如果用了,大部分也是用来买礼物送他的。 如今两人明显遭遇了感情危机,光靠给钱,诚意难免不足。 于是当天的下午,从选修课教室里走出来的青年,便撞上了大片的玫瑰花海。 成片的玫瑰花束拥挤在道路两旁,鲜艳欲滴的红玫瑰仿若一颗颗跳动的、滚烫的心脏。 其实这样的场景实在过于俗套无趣,可当怀捧着一束烈红玫瑰,肆意飞扬的男人出现在道路中央时,一切却又显得如此唯美浪漫。 除却钱权背景为男人加诸的光环,对方英挺的鼻梁、轮廓优越的五官、微微龇咧出的虎牙,都细细描摹出了一位深爱着爱人的湖中倒影。 仿佛所有的有情人都能够从他的影子中感同身受。 江让显然注意到了这场足够扰人的告白,青年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惊讶,但随即而来的,是足够令人神伤的苦恼。 青年垂着温和漂亮的眉眼,怀抱着厚厚的书本,他行至对方的身侧,微微顿了顿,无视了那束玫瑰,也无视了男人,没有丝毫地径直离去。 在某一瞬间,他们像是两条本该永远都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在偏移了轨迹后,终于重新回到了各自的世界。 陆响近乎能听到耳畔传来的嗡鸣声。 很刺耳,像是老式电视机发出的嘲哳声线,它汩汩跃动在充血的耳膜中,像是一根刺骨钉,深深从男人的耳蜗处狠扎了进去。 男人再也绷不住脸色,阴戾笼聚在他的眉眼处,而眼下的那颗深黑的泪痣,更像是腐臭的尸水凝结而成。 血红的玫瑰不知何时被丢在了沾满尘埃的地面,它孤零零地被抛弃,刺红的花瓣如泪水般洒满地面。 风吹起它,像是吹起几片聊胜于无的羽毛。 陆响一路上都跟在江让的身后,他看着青年对着熟悉的同学微笑、看见旁人隐晦打量自己的眼神、看着青年神态自如地随意去他们从前一起去过的店面买了一份炒饭,然后慢慢回到了那栋破旧的居民楼。 男人一路跟着,他分明被青年无视了个透顶,可他神色过于平静,甚至平静的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终于,在江让即将推开家门,跨入他的蜗牛壳的一瞬,陆响扣住了他的手腕。 出乎意料的是,江让并没有什么挣扎的动作。 青年腻白的脸冷淡地看着男人,那双深黑的眼中的水光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老宅楼中返潮的水珠。 他并不伤心、并不激动、并不厌恶、甚至也不再惊恐。 他只是就这样看着他,以一种全然陌生的、恍若初见的神情看着。 陆响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肆意张扬的陆家大少爷近乎一瞬间红了眸,他抖着嗓音说:“江让,你到底什么意思?” 男人因为连日来的折磨,眼窝都凹陷了几分,他的面上是遮掩不住的憔悴,在昏暗的楼道中,眼下的青黑更是显眼得可怜。 “这么多天来,你对我不闻不问,这也就算了,我知道你最近忙着赶课和工作室的事,我不怪你。”他哑着嗓音,颤抖的唇近乎吻上青年,喃喃道:“可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你总是在无视我,我也会难受。你好好想想,这段时间,如果不是我强拉着你,你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不上和普通朋友相处的时间!” 软刀子割肉最疼,陆响近乎被磨得失了意气,他固然可以强压着青年与自己在一起,可江让每一次忍耐的蹙眉、沉默的忍受,对陆响来说,同样也是折磨。 他们明明不久前还如此相爱,如今却落得貌合神离、冷淡如水的地步。 就好像他每一次的靠近,对于江让来说,都是一次耻辱的强制。 “江江”他死死揽着青年的肩膀,抖着唇:“对不起,是我哪里做错了吗?你是不喜欢玫瑰吗?我可以换花的,换成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欢、只要你喜欢” “陆响。” 沉默的近乎冷漠的青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好半晌,江让轻轻压眸道:“你还是学不会尊重人。” 青年的眼中如有雾气流淌,他轻声道:“我从来不需要你给我什么物质上的补偿,也不需要你以为我喜欢什么,我需要的是平等的尊重。” “你总是让我感到害怕”青年道:“明明我说了不要,我拒绝了你的亲密请求、拒绝了你共同进餐的要求,可你从来不听。” “你太自我了,只要你想,你就要做!你从没将我当做是你平等的伴侣,你只是把我当成你随意打扮、随意玩弄的娃娃!” 江让的眼眶泛着深色的红,甚至隐约带上几分稀薄的恨意。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生日宴后,我会对你这么冷淡么?” “因为我听到了。” 陆响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如豺狼似的男人被青年的一字一句规训得宛若夹着尾巴的狗。 他盯着青年泛白的、苍冷的唇弯,瞳孔近乎涣散。 男人有一瞬间甚至想要转身逃跑、逃避他无法承受的、来自爱人的锥心之言。 空气中的香气愈发烈艳,那透骨的香味有一瞬间仿若挣脱了青年的肉.体,腾空出骨髓,涌跃一般地奔向男人的鼻息。 它们锁住了他,叫他不得动弹地受刑。 江让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陆响,你跟我在一起,其实只不过是一场赌注游戏,是吗?” 陆响近乎支撑不住身体,他像是脊骨都被青年抽取走了一般,浑身战栗,嘴唇张合,却无法吐出一句气音。 青年自嘲地笑笑,半晌,垂下的眼半掩在浓烈的暗色中。 他说:“你赢了,陆响,你确实让我喜欢上你了。” “所以,现在,你能放过我了吗?” 第60章 陆响怎么可能放过他。 天生高高在上的大少爷顺风顺水地过了这么多年, 他长在家族荣耀的庇护下,权力与金钱堆砌出他糜烂华醉的人格。 肆意在山崖弯道飙车也好、抽烟喝酒玩世不恭也好、醉生梦死间靠在金碧辉煌的楼台处抛撒金钱也好,他只管纵情享受他的人生。 陆响只会索取, 他从来不曾尝过失去的滋味。 所以当江让揭开丑陋的真相,将披着那层名为‘爱情’的华贵外衣中的虱子抖落出来时,陆响的第一反应不是认罪伏诛、不是乞求原谅, 也不是以退为进。 他太清楚青年顽石般坚硬的心脏了。 江让从来不是面对欺瞒只会软弱哭泣的小男生,他生长于贫困如杂草般的家庭,可以说,青年过早地接触了一切足以令孩童丧失想象、过分真实丑陋的世界。 过分的早熟让他待人处事的温和中都掺杂了几分成熟的疲惫, 他总会选择让自己更好、更轻松地生存下去的方式。 接受陆响是这样,与陆响谈恋爱也是这样。 没有爱的前提下, 一切都是赤.裸.裸的逼迫与妥协。 陆响在这段感情的每一个起伏点都是以强迫者的身份存在, 而江让身为一个普通的、毫无背景、父母双亡的可怜孩子,从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 男人愚蠢的再次以金钱、地位、权势、以及青年方才兴起的事业为筹码,换取那扇漆黑的、破旧的居民楼门违心地朝着他开启。 他们都知道, 若无其事、再度平静似水的生活背后,是吃人的真相。 是压迫的阶层背离普通人的真相。 江让是没法分手的,他甚至无法对着不再深爱的男友冷面相向。 他必须要笑, 要笑得真挚、笑得温和,笑得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和和美美、天生一对。 陆响沉浸在这样的幻梦中饮鸩止渴, 若不是江让始终对他的亲密触碰表露出反感的神色, 他几乎都要以为,时间又拨回了从前。 好在,男人到底清楚不能太过分了, 他并非想要与青年彻底离心离德、让两人沦为金钱关系,而是贪图着更长久的陪伴与灯火般的爱情。 所以,他会有意无意地给出一些让青年自由活动、喘一口气的时间。 江让慢吞吞地收拾着桌上的书本,下课的铃声已经打响过了,教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青年盯着手机里的那条来自男友的讯息,面上的表情平静而微凝。 “江江,研究室那边有新进展了,中午可能赶不回来,记得好好吃饭。” 幽白屏幕的光线照得青年面色愈发的冷淡疏然,眉目浅薄。 江让很清楚,对方这是在给予他‘私人空间’。 青年懒散得地收好书本,深黑的眸中闪过几分若有所思。 这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摸清楚陆响那样的大少爷的脾性,这样以退为进的法子绝不会是陆响自己想出来的。 会是谁? 江让轻浅的余光落在教室中另一抹笔挺的身影上。 对方发丝微黄,整个人的气质相比较从前的跳脱,沉静了不少。 是陈明。 其实对江让来说,陈明算是最令他感到舒心的备胎。 分明是个性情跳脱、看不起穷人的大少爷,却意外的纯情好上手,偏偏对方还讲究什么兄弟情义、道德准则,男人的教养压抑着一切超出观念的感情的勃发。 于是,他只能压抑,压抑着以兄弟的名义默默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幸福。 陈明不知道凭着这层兄弟的外衣,替‘陆响’给江让送过多少东西了。 江让刚开始总以为是陆响送给自己的,不肯接受,后面陈明无法,支吾着表示是自己偶然看到了适合江让的珠宝、配饰、限定球鞋,想着作为陆响的兄弟,买下来送给青年也无可厚非。 江让当时心中惊讶,还是笑着收了那些折算起来大几百万的礼物。 毕竟对方这么说,就等于明摆着送钱来的,陈明自己是绝不敢在陆响那边捅破的。 不要白不要,工作室、研究室开了一笔笔花销都是钱,还有些琐碎的投资,目前回报并不算大,江让正是缺钱的时候。 他现在在同陆响玩手段,自然不好向对方开口,于是陈明一笔笔送过来的钱,江让是照吞不误。 甚至,青年还会在对方面前扮一扮装可怜。 陈明大约是最清楚江让和陆响感情背离的内情的,如此一来,男人钱就送得更多了,借口更是多到离谱可笑。 但钱是送了、东西也送了,陈明却从不敢多看江让一眼,甚至仅仅是目光偶尔的接触,都会避嫌般地挪移开视线。 所以,青年这次看到对方等到人全都离开,想来是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说。 江让想了很多措辞,他自己就是男人,自然也清楚男人的劣根性。 陈明固然是个有底线的人,但架不住有心的引诱与刺激,江让这段时日露出的苦闷情绪,并非仅做给陆响看的。 那种种被逼迫的苦楚,更像是一种另类的引诱,它吐着蛇信子,在喑哑的嘶嘶中,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男人脖颈。 青年仿佛是在对着他无声的诉苦,求救。 以一个等待拯救的信徒,看向唯一能够度他过江的神明的姿态。 江让都做好了诉苦落泪的准备,陈明的举措却打得他措手不及。 男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半晌,许久低声道:“江让,我知道有些话不该由我这个外人来说,但陆哥从前没谈过恋爱,可能不少事情做得偏激了,你们” 江让脸上的表情微僵,突然意识到陈明这次来找他的原因了。 只怕这人是答应了陆响什么,过来当两人感情的说客了。 青年极快调整自己的表情,泪意朦胧的眼微微泛红,他像是突然遭受了失望与背叛一般的,面上的神情都灰暗了几分。 江让轻声反问道:“所以我就活该被他困在身边吗?” 陈明嘴唇蠕动,男人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盯着眼前的霜雪凝就的青年,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仅仅沙哑着嗓音道:“不是。” 当然不是。 陈明只觉得喉头如有火焰灼烧,而那被烧焦的皮.肉微微鼓动,痛与痒如虫子般钻入他的骨缝隙,令他痛不欲生。 这痛苦让他一瞬间想起了无数如乌云压顶的痛苦。 ——永远只能默默看着却无法触碰到的背影、无数次劝告陆响好好对待青年的心酸,以及,玩笑间说出的真心话。 从相遇那日开始,他偷偷摸摸看过江让无数次,却从未得到过一次回眸。 这次,陈明会愿意来当说客,除却希望青年得到幸福,更多的,其实是终于有了一个正当的、可以靠近对方的理由。 而江让,约莫是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些来自暗恋者无声的表白。 甚至,陈明恍惚的想,此时的青年,大约是恨着他的。 江让红着眼,手指紧攥到发白,他看着眼前的男人,恨声道:“陈明,你真虚伪。” “你不过只是向着你的朋友,还要把话说得那样冠冕堂皇。” “真恶心。” 陈明吞刀般地吞咽着灼烫的口液,他指节攥紧,在青年劈头盖脸的辱骂中始终不发一言。 好半晌,红眼的青年一步步走近他。 心脏的跳动在某一瞬近乎停滞,它们被闷裹在血肉中,如同被沉潭抛尸了般的,亟待拯救复生。 陈明几乎能感觉到血管中血液的凝固与窒息。 可江让并未停驻在他的身畔,青年越过他如风一般地离开,脚步不曾停下,与无数的从前一般无二。 只有捉摸不定的声线仿若从云端间传来。 他说:“陈明,你也只能这样了,一辈子不敢抬头看一眼自己的欲.望。” 停滞的心脏瞬间化为齑粉,而失控的血液又融为血线虫,它们钻进男人的血肉中贪婪失控地蚕食着可笑的坚持与理智。 空寂的教室内最终只余下一声低低的轻嘲。 陈明想,他果然还是将事情搞砸了。 兄弟不再是兄弟,朋友也不再是朋友。 想来也是,他尽管再压抑,到底还是无法在喜欢的人面前装得天衣无缝。 江让早晚会知道的。 如今,青年不过是提前一步看穿了他可笑的心思。 陈明想劝自己远离对方,他该趁着自己还有理智的时候,逃得远远的。可江让的最后一句话近乎化作一道如影随形的诅咒,它时刻鞭打、责问着男人的心脏,令他疲惫而永恒地陷入一场又一场永远无法逃脱的噩梦之中。 * 江让方才出了教学楼,手机便又振动了起来。 周围的学生早已走的差不多了,青年随意打开看了一眼,是周宜春发来的消息。 周宜春先前为了治疗眼睛,休学了半年。 如今第一疗程方才结束,对方就迫不及待地赶了回来。 限于江让的威胁、诱哄,最终,被喂得半饱的男人自愿被锁近狭小的家里,成为青年时不时无趣发泄逗弄的玩意儿。 周宜春不是个完全被动的人,他从未得到过青年正大光明的承认,于是,长时间异化的三观感染,造成他如今在江让面前愈发讨好、舔狗的自发性.行为。 如今更是夸张,自从两人真正发生关系后,周宜春便活像只发了春的公狗,在阴暗窥视确定了青年和男友约会的频率后,他便开始千方百计地与青年偷情。 江让不是个心志坚定的人,周宜春伺候得他舒服,又任打任骂,有时候也就随他去了。 年轻人的身体鲜嫩多汁,初尝后,难免会食髓知味。 而人又总是犯贱的,加上江让本就存着报复的心思,竟与周宜春在陆响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了数次。 两人最刺激的一次是在一家高档餐厅的包厢中,陆响去洗漱间处理不小心被青年手滑弄脏的衬衫,就只是这十几分钟的空隙,江让便能面含春水,与伪装成服务生的周宜春胡来。 当然,十几分钟根本就不够这对偷情的野鸳鸯快活。 泪眼朦胧的青年期间还要强撑着嗓音,打电话告诉男友,自己突然想喝些什么。 陆响这段时日对江让几乎无所不从,青年说他专制、说他不尊重他、说两人的关系并不平等,于是男人便努力去改正。 他给对方自由的空间、听取对方的意见、支持对方的事业发展,如今都算冰山一角。 如今,江让好不容易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自然会事必亲躬地去做,只期能修补与对方之间的空隙。 于是,陆响便也错过了许多次,青年面含春意、昳丽绽放的艳.情场面。 江让翻看着手机里男人的照片,喉头微动。 周宜春很懂他,或者说,男人们大约都会很喜欢这种类型。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一件最简单不过的软白衬衫,领口微微拉开几分,漂亮的银色束链卡在肌理起伏的身上,一直蜿蜒朝下。 他的姿态不像是寻常那般的懦弱、佝偻,男人微微环抱着胳膊,指骨泛红,透明的水液从他的头顶被泼洒而下,衬着那苍白凌弱的面容,竟显出几分破碎心伤、欲语还休的意味。 尤其是对方的唇边和颧骨侧还有上次被青年暴力对待后遗留的隐约淤痕,江让几乎没法挪开视线。 青年口中津液顿生,他不住地动了动喉头,只觉干渴异常,又无端生出一股极端的、想要发泄的暴戾。 古怪的情绪令他头脑发昏,口齿发痒,直着想咬住些什么才好。 便是在会儿的功夫,一只骨节修长的指节便如他心意般地递上来了一根细长的香烟。 江让下意识手上一抖,抬眸看了过去,对上了一双眼角微尖、似笑非笑的蔚蓝狐狸眼。 是许久不曾出现的纪明玉。 纪明玉长相典雅、又出生于笔墨艺术世家,自然颇受人关注,江让在各种帖子上也看到了不少关于他的消息。 前段时间,纪明玉受邀去参加了M国的某个艺术展,近两天才回的S市。 江让其实摸不准这样飘忽不定的家伙的心绪,纪明玉这样的人也是他最不愿意去接触的那类人。 因为不确定。 男人看上去文雅和气,但试探下来,却是难以分清虚实,他会顺着你的剧本演下去,你若是想分花拂柳地弄清他的真相,却极易一脚踩空、陷入他的陷阱。 江让已经深刻体会过对方的手段了。 青年不会可笑得以为对方生日宴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自甘下贱,显然,男人很懂得语言的艺术。 纪明玉真正的意思其实是在威胁他。 他用极温雅的笑意告诉青年,自己手上有他真面目的证据,江让若是还想着攀高枝,便得随他心意。 连丝毫反抗的心思都不能有。 纪明玉腻白的面容含着水波似微漾的笑意,他的眉色并不浓,衬着那蓝色的眸子,便显得愈发典雅、矜贵。 男人这次换了一个耳坠,白玉似的耳垂上残留着一道深红昳丽的划痕,蛇形的长链在日光中微微摇曳出某种艳.色风情。见江让并不接烟,纪明玉唇畔的笑意愈发深刻,他索性凑近几分,像是一抹潮湿的水汽,径直随着空气中的微风,黏上青年。 他将点燃的烟塞进青年漂亮的唇缝间,随后,借着这样的动作,随意地半靠在青年肩侧,蓝色的眼珠如针尖般扫过江让手机里男人风骚的照片,半晌,突兀地笑了。 江让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抖着手锁上了手机。 做完这事儿后,青年的嘴唇才动作娴熟地抿了抿,深吸一口,随后略显急促地吐出细微的薄荷味的薄雾。 或许是动作稍急了些,江让喉头动了动,想咳嗽,但当目光撞视到纪明玉似笑非笑的面容时,顿了顿,还是忍住了喉头的刺痒。 青年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他没有任何败露偷情事实的羞耻感,甚至,青年还能理直气壮、烦躁不耐地问出声。 纪明玉含笑,唇边也含上了一根细长的烟,男人一边任由烟雾从口中逃窜,一边意味不明地轻讽地笑道:“唔你那个情人,拍照技术可不怎么样。” 纪明玉出生自艺术世家,审美自然是旁人比不上的,但江让并不喜欢对方这般高高在上点评的态度。 看似男人是在嘲讽周宜春的低俗.情.色,实际上,在江让听来,对方也是在嘲笑他的口味低端。 毕竟江让方才可是喜欢极了。 “不高兴了?” 纪明玉指节轻轻点了点烟身,烟头的灰雾便如碎裂风化的花瓣一般,化作齑粉。 男人唇畔微勾,他的嗓音带了几分抽烟后的性感沙哑:“不就是说了你的小情人两句,这就不乐意了啊——” 纪明玉拖长声息,一直修长的指节攀上青年光洁的侧脸,随意戳了戳道:“可不能厚此薄彼啊江同学,我也算是你的小三哦,小四吧。” 江让皱着眉,随意拽开了男人,青年不耐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有事说事。” 纪明玉轻轻叹了一口气,耳畔的耳链因着青年粗暴的动作而晃动的厉害,金属的波光在日光下愈发耀眼。 他勾唇道:“急什么啊,心虚了?” 江让面上的神情却慢慢变了,青年缓缓收拾好躁意的心虚,不让自己落入对峙的下风,俊秀的、优越的骨相支撑着他露出一个极漂亮的笑容来。 只是,那张美丽的脸上写满了装腔作势、装模作样。 但因为足够美,却又显得别有风情。 江让扣住了男人的手腕,两人就着姿势,靠入道路边的树丛中。 暧昧的影子打在两人的周身,一瞬间,营造出一种真空的、亲密的意味。 江让眯了眯眼,凑近轻轻吮.吻着男人红艳艳的唇,他们像是立在一个深黑蛊惑的悬崖边,一不留意,便会翻身落下,粉身碎骨、身败名裂。 青年轻轻松开含咬的齿尖,对着男人一边受伤的耳垂轻轻呼气道:“现在呢,能说了么?” 纪明玉突然笑得轻颤,脊背死死抵在树枝上,近乎要磨破出血。 他一边咳嗽一边用气音道:“江让、江让,这么多年了,你果然还是这样啊一点都没变。” 江让并没有听清楚这句话,还想再问的时候,却见男人已经收敛好了一切情绪,恢复从容优雅道:“现在当然能说了。” “我要你兑换之前的承诺,当我唯一的模特。” “下午三点,绘画室见。” 60-70 第61章 S大的艺术院在单独的一栋楼, 位置比较偏,好在江让有去了解过,当看到偏西式红楼建筑时, 青年的脚步才慢慢放缓。 下午的艺术院走廊中并没有什么人,白色走廊中的顶灯造型十分古朴、如夜间燃起的烛火,沿途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艺术代表人物的肖像与画作, 分错地挂放好,被橙黄的小灯点缀着,光影错落,十分别致。 江让不是个多么有艺术细胞的人, 相反的,他对艺术创作之类的东西毫无兴趣、甚至是不喜的。 如果非要说起来, 那青年大约只能关注到画作背后代表的商业价值。 当然, 除却金钱的因素,关于对绘画的厌恶, 江让还能联系上一段往事。 中学时期,青年交往的那位初恋, 便十分喜好绘画。 江让至今还记得,对方家中三楼有一个巨大的画室,宽敞明亮, 美丽昂贵、大小不一的水晶吊灯从天顶垂下,令人无端想到一个个洁白的精灵。 江让当时只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少年人,他心中嫉妒又贪婪, 一边暗暗诅咒这些该死的有钱人, 一边想着能不能趁着主人家不注意,砸下一个来,将上面的珍宝钻石全部抠挖走。 当然, 少年最后到底没有这样做,因为那位男孩子见到他似乎很喜欢钻石,临走前将自己的一枚漂亮的、设计感十足的猩红钻石戒指送给了他。 当然,江让转头就卖了,少年当时不懂市场价,大约亏了不少。 江让当时和男生交往,除却一开始的前期投入,后面收到的好处几乎是以成倍增长的,相对应的,男生也对少年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要江让当他唯一的模特。 初恋的肖像画一开始画得并不算多么优秀,毕竟,对方在此之前,从来只画风景和静物。 少年江让是第一个出现在他笔下的活人。 他是多么喜欢江让啊,素描、油画、水墨画,他将少年画得栩栩如生。 只是,两人的感情一开始多么美好纯洁,后面剥开真相的时候,就有多么残忍。 本身就是荷尔蒙躁动的年纪,懵懂的少年哪里懂什么爱情,不过是遗憾与背叛容易令人走入极端。 江让恐惧于初恋扭曲的神情、癫狂的举动。 江让当时自己也是年少的孩子,哪里知道怎么安抚对方的情绪,他明明向他承诺自己会和那个男生分手,他想靠近对方、想拉住对方的手,带他远离那片悬崖与噩梦,可对方却应激得往后更退一步。 他哭着尖叫:“江让,你骗我,你骗我!!!我听到了,你跟他说我长得不好看,你说看着我这张脸就没兴趣!!” 男生说着,那满是旁人血液的手指便仿若不受控、癫狂一般的在自己那张充血的寡淡脸颊上抓挠。 血色凌辱了他的脸,而他自己也在厌恶着那张脸。 那张丑陋、寡淡,无法勾起青年兴趣的脸。 那日之后,江让几乎每天都在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 他梦见对方撕扯着自己的脸颊,割下一块块的血肉,他将它们捣碎成血色的肉泥,随后拿起画笔沾上那猩红血泥。 那张满是血腥碎肉的脸对着青年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容,他说:“江让,我重新画一张你喜欢的脸好不好。” “你喜欢什么样的呀?可爱的?秀气的?还是和他一样,优雅、漂亮,像狐狸精一样勾引人的呢?” 疯狂的男生说着,手中的画笔开始胡乱在惨白的画纸上挥舞着,他画出一张看不清的美丽人脸,随后,男生裂开一抹恐怖而满足的笑容,丢下手中的画笔,将画纸慢慢对准沾上自己血肉的破碎的脸颊。 猩红的血液慢慢浸透画纸,化作一张古怪的、满是画纸皱纹的怪物脸庞。 江让被吓得浑身冒冷汗。 不可否认,他确实后悔自己的做法,是后悔,而非忏悔。 江让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偏生要招惹那样敏感阴郁的家伙?本以为是只任人拿捏的兔子,没想到撕开那层皮,内里住着的竟是一只恶鬼。 所以,当得知对方转学走了的时候,江让确实是松了一口气。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彻底结束。 在那之后的每一年,每一年江让生日的时候,都能收到一个陌生人寄来的包裹。 江让第一次不清楚的时候还当是哪个追求者送来的礼物。 只是,当少年打开那厚厚一叠包裹的时候,差点没吓得尖叫出声。 那满满的、厚厚的一叠画纸,全都是江让。 扣在最上面一层的,是少年在家中夜间睡觉、上下学、吃饭的日常场景,而越是往下,就越是露骨。 有浴室中少年仰头冲澡的画纸,少年人发育的很好,身体的线条十分优美动人,肌理腻白美观,尤其是臀部,更是饱满圆润得如同蜜桃一般。 本该是色.情的画面,可画作人的笔触十分细腻、甚至显出几分圣洁的意味,想必是对方日日观摩、细细描摹得来的。 江让当时崩溃之余,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监视了。 他也不敢跟父母说,生怕说了自己又要挨一顿打。 于是,无法之下,江让只好拜托周宜春帮自己支开江父江母,然后找专业的人上门检测。 不查还好,一检查下来,竟从那狭小的房屋中搜刮出近三十多个摄像头。 密密麻麻的一堆,像苍蝇的尸体一般挤压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 江让心性不好,气得满脸铁青,偏又怕得要命,眼泪水失禁了一般的往下掉。 那段时间,少年近乎如惊弓之鸟一般,也不敢勾搭人了,他瑟缩在周宜春的家里,脸色苍白,如可怜的、断翼的白鸟。 这种情况一直维持了一个月才算是好转了。 之后的日子,江让也没有再收到什么奇怪的包裹,直到他等来了自男生离开后的第二个生日 江让再也没过过生日。 思及此,青年慢慢收起思绪和一身的鸡皮疙瘩,再不敢多想。 但到底,他的脸色还是白了几分。 毕竟是多年留下的阴影,实在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祛除的。 江让的脚步慢慢顿在一间单独的复古砖红画室面前,画室上写着303号。 是纪明玉发来的门牌号。 细白的指骨微微曲起,敲了画室的门。 “进来。”有些含糊的男音如此响起。 江让推门而入,入目的便是男人涂抹着画作的微弓的瘦美背影,纪明玉穿着一件系着领结的衬衫,手上握着一笔沾满油彩的画笔,微薄的嘴唇中还半咬着一只。 而男人头顶,吊着数盏大小不一、十分精美的、布满钻石的吊灯。 明亮的日光映衬着屋外细雪,将宽敞的画室内照映得愈发纯白,画板们随意摆放着,维纳斯断臂的雕像摆布在画板的中央,艺术性十足。 江让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的熟悉又陌生的布局几乎令他一瞬间穿越回多年前那栋夏日的别墅画室中。 更不必提,青年在心神失守的瞬间,猛的对上了那双锐气美丽的蓝眸。 江让浑身冷汗直冒,某一瞬间,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嘴唇颤抖,险些跌倒在地。 他几乎要以为,眼前的纪明玉就是他那位堪称恐怖的地雷男初恋。 “江让?江让?” 暗含担忧的典雅面颊在青年面上微晃,纪明玉蓝色的眸光微闪,男人伪善地担忧凑近,做出要搀扶青年的意思。 江让吓得通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像是陷入了一场经年的梦魇,恐惧地往后退了一步、两步直到被地上的画桶绊倒,狼狈地摔坐在地板上。 纪明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心慌意乱、神色恍惚的青年,极缓慢地勾了勾唇。 江让抬起迷蒙猩红的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方意味不明的笑容。 青年一瞬间像是被恐怖与暴戾迷失了心智,他越是恐惧,便越是难以自控。 江让浑身颤抖,一只手死死拽着发顶,另一只手取过身边一切的物品,狠狠朝着纪明玉砸去,嘴里还在哑声道:“别靠近我!!你滚!!” 但可惜的是,因为他太过害怕,准头太差,以至于丢过去的东西,甚至都没能碰到男人的衣角。 纪明玉光华美丽的脸无动于衷地笑着,像是戴上了一张人.皮面具。 他怜悯地看着青年,眼见对方惊恐得近乎呕吐,反倒笑得愈发灿烂。 纪明玉凑近瘫软的青年,柔声问道:“江让,你在怕什么呢?” 毫无疑问的,纪明玉这句话在江让听来,简直与索命的咒语没什么两样。 江让浑身颤抖,嗓音是克制不住的尖锐,猩红的、布满蛛网的眸子死死盯着男人,他嘶声道:“你到底是谁?” 纪明玉并没有说话,好半晌,他像是逗弄够了一般,微微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青年,温和道:“江让,你这么怕,是想到谁了吗?” 江让没说话,惨白的脸微微垂着,僵硬得像是沉睡的雕像。 纪明玉倒沉得住气,像是在耐心等待着青年的回复一般。 好半晌,江让才终于缓过了劲。 他没回纪明玉的问题,而是垂着眼问了一句古怪的话。 青年抖着嗓子问:“你的画室,是你自己布置的吗?” 纪明玉眸光微动,他牵起一抹细细的笑,耳畔的蛇坠子轻轻摇晃,温声道:“怎么可能,学校的画室都是统一布置的。” 江让微微一愣,好半晌,他抬眸细细观察了男人片刻,像是反复在给自己下心理暗示一般。 纪明玉不可能是那个男生,对方据说有很严重的抑郁症,所以出了那样的事情才会走极端。 这么多年了,那人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问题,更不必说,对方的脸绝不可能如纪明玉那般光华美丽。 再加上身份背景、人生经历全然的不同,江让确信,自己绝对认错了人。 一旦确定了对方不是那人,青年的情绪显然好转了不少。 江让说到底还是怕的,以己及人的想,若是他自己被人骗钱羞辱,又生着那样严重的病,若干年后再度重逢,他大约会拿刀子捅.死对方。 所以他怕,怕到只是一个猜测,都令他颤抖不已。 恐惧的心理缓缓被安抚下来,青年的表情正常多了。 他没有多注意纪明玉探寻的视线,只白着脸,面无表情问道:“你需要我怎么做?” 纪明玉轻轻抚了抚耳畔的蛇形坠子,面目含笑道:“还真是若无其事啊” “不过你不用做什么,只需要用这条黑色领带绑住眼睛,在床上躺着、按照我说的做就好了。” 男人说着,指尖轻轻勾着一条伶仃的、本该系在他脖颈上的黑色领带。 江让喉头微动,眉目带了几分警惕。 纪明玉微微笑道:“别这么警惕嘛,你都来了,也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是么?” 青年眼眸凝固,好半晌,他哑声道:“如果有其他人推门进来怎么办?” “还有,很脏。” 纪明玉突然克制不住地动了动喉结,笑出了声,他微微遮掩着嘴唇,狐狸眼轻轻弯起几分冷意。 “江让,你还真是可爱,但现在可不是让你做选择的时候,在这里,我怎说,你就得怎么做。” 江让咬紧牙关,好半晌,还是忍气吞声地接过了黑色的领带,按照男人的意思慢慢坐上纯白的床铺,系住眼睛,仰躺了下去, 他太紧张了,甚至有些面对未知的害怕。 纪明玉不是周宜春,按照对方那样古怪的性子,可说不准会怎样对他。 一旁的纪明玉动了动指节,慢吞吞眯眼笑了。 江让还是这样的脾性,你若是对他好,他便要蹬鼻子上脸。但你若是对他强硬、威胁,他便会乖乖屈服、听话。 和中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纪明玉一寸寸抚摸着自己的颌骨、颧骨、嘴唇、眼睛,慢慢得、无声得笑得癫狂。 这些地方、这一整张脸,他都动过。 这些年,男人几乎整容上瘾,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仔细观察镜中的自己,他无法忍受自己脸上任何的缺点。 便是冒出一颗痘,他都会忍不住砸碎镜子。 纪明玉一直告诉自己,他要报复江让,他一定要报复江让。 他要让对方爱上自己的这张脸,然后,狠狠撕开真相。 单是看到今日江让恐惧恍惚的模样,他就满意的不得了。 纪明玉想,他一定要永远、永远扎根在青年的心头,变成阴魂不散的厉鬼,一辈子缠着他,让他不得安生。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青年。 他看他笑、看他哭、看他轻而易举地将所有人玩弄在手掌心。 纪明玉有时恨得几乎想掐死他。 凭什么、凭什么离开他后江让还能过得那么好,凭什么江让还能一个接一个的谈恋爱? 他当初可没说过分手,只要他一天不说,他们一辈子都该是恋人关系。 纪明玉清楚,他的小男友出轨成性,不过没关系,他早晚会得到教训的。 有朝一日,他一定会让他再也不敢背叛自己。 现在,就且让这只荒唐花心的珍珠鸟肆意地先快活一阵吧。 纪明玉慢慢捧起画板,手笔如抽搐般挥舞作画,额头上鼓起的数条青筋如肉虫一般翕动。 与之形成明显对比的,是他格外温柔无害的嗓音。 男人温声、引诱一般地对床榻上美丽的青年道:“放松些,不要皱眉。” “对、想象自己被人亲吻的感觉吧。” “舌头得伸出来!” 男人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威严与苛责。 失去视觉的青年到底有些不安,他被男人的声音吓了一跳,忍不心脏跳得极快,下意识探出了猩红的舌尖。 纪明玉没有说话,只是呼吸声变得急促了几分。 好半晌,青年才听到了下一个指令。 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如此道:“现在,脱掉所有的衣服!” 江让抿了抿嘴唇,一股难以形容的羞耻感袭上心头。 但他清楚自己早已无路可退,还是慢慢褪下了衣衫。 洁白的肌理接触到空气,下意识地瑟缩了几分,羞怯般地泛起浅浅的红晕。 江让的腰很漂亮,很细、却有细细的肌肉起伏,尤其是内腰侧,点着一颗微红的小痣,勾人的要命。 纪明玉慢慢沉下眼,食指触上那漂亮的小痣。 只是很轻的动作,江让却被吓得敏感得挺起了腰身。 好半晌,纪明玉哑声问道:“有没有人舔过这里?” 江让握紧拳头,咬着牙摇头。 没想到,纪明玉却忽地抽打了一下青年的臀部,声音冷沉:“又在骗人了。” 江让羞耻得整张脸都红了,他没法忍受这样奇异的氛围,承认道:“有、有人舔过。” “是谁?陆响?陈明?还是周宜春?” 江让舔了舔唇,哑声道:“周宜春。” 几乎是话音刚落,青年的腰间小痣便感受到一阵灼热奇异的潮湿。 纪明玉缓缓收起舌尖,抬起的美丽如圣母般的面庞上笼着震天的欲.望。 男人沙哑着嗓音,慢条斯理道:“好、那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了。” 第62章 江让走出画室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青年面色酡红地缩在宽厚的衣袄中,像是陷进了一滩黑色的融雪。 纪明玉并没有做什么太过出格的事。 青年却觉得,自己的骨缝里都像是嵌入了污浓的欲.望。 江让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处男, 相反,初尝欲.色后,他与周宜春可谓是无下限。 但纪明玉给他的感觉却是全然不同, 甚至可以说是新奇的。 纪明玉不怎么碰他,除却那个落在腰间红痣上的细吻,男人从头到尾都不曾过多触碰过他。 或许是因为刚进入画室的时候,青年就已经被自己怪诞的联想吓破了胆子。所以, 当江让被迫蒙上眼,一片漆黑地面对那个给予他潜意识恐惧回忆的声音时, 他会下意识地不安、顺从、敏感、精神高度集中。 当人失去了视觉后, 听觉与触觉便会格外明显。 偏偏青年的身体除却刚开始的一个吻与羞耻性的掌掴后,便被放置般地冷落了许久。 于是, 不由自主的,江让无法自控的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方才脱离羊水包裹的母体,本能地追逐着熟悉的声音来源。 他渴望从那熟悉的音调中获得安全感,随后, 才能慢慢接受这个黑暗的世界。 可纪明玉并没有满足他的安全感,甚至于,男人严厉得仿若在施加某种古怪的言语暴力。 他命令他、训斥他、指责他, 却又在青年恍惚产生害怕耻辱的情绪时, 陡然温柔下语调。 纪明玉的声音带着怜爱、理解,慢慢如闲聊一般,很轻易便能令人卸下心防。 江让其实一开始并不想搭理他, 可时间的线条慢慢拉长,不知不觉的,在长久寂静的深渊中,他终于忍不住回应对方了。 这更像是一个和解讯号,可纪明玉温和的声音却忽地消失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男人毫无征兆的融入了空气,他分明无处不在,却又始终不肯现身。 就在江让忍耐不住性子的时候,一道浅浅的笑音却毫无征兆地制住了他的动作。 男人温声道:“抱歉,刚刚画得太入迷了,没有听到你说的话。” 江让忍不住有些羞恼,他并不轻信对方,只觉得 “觉得我是故意的对吗?” 纪明玉像是知道青年脑中在想什么一般的,男人的声音轻如雾一般涌动入耳畔。 江让抿唇,没说话,只希望这场折磨尽快结束。 可男人的声音却又如温水般泛起涟漪。 “很辛苦吧,周旋在他们之间。” 江让警惕地转动着闭上的眼珠,没说话。 纪明玉却仿若不在意一般的,他涂画的声音细细沙沙的,意外的有节奏感,甚至拖拽出几分温馨怡然的惬意感。 男人温声道:“江让,其实我们是一类人。人想通过努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一切,这没有错。” “当然,过程或许会比较辛苦。不过,你可以选择在我这里稍作休息。” 许是看到青年面上因麻痹视觉而直白显出的不屑意味,纪明玉慢慢垂眼,含笑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不过无所谓,我们这样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追求什么信任。” “但在这样枯燥的时间里,我们先来玩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游戏吧。” 江让没吭声,只是指节慢慢蜷曲了一下。 男人勾唇,心领神会道:“好,那就开始吧。” 说着,纪明玉的声音隔着水波纹似的空气,忽得微微起伏:“我们可以做一个假设,比如一觉醒来,你发现你成了华京陆家唯一的孩子。” “而你时刻渴望取代的陆响,成为了一个苦苦挣扎在生存线上的贫民。” “他很清高,连饭都吃不起,却还是辛苦地活着,成绩全优,直到你看上了他。” 江让迷迷糊糊间,只觉得漆黑的眼前忽地慢慢扭曲了起来,像是一团被涂黑的纸张,被人狠狠用力团紧,又陡然松开。 恍惚粘稠的视线中,青年仿佛看见了一片怪异朦胧的全新的世界。 无数熟悉的上层名流簇拥在他的身边,他们对着他卑躬屈膝、江让怎样说,他们便怎样做。 贪婪的欲望化作王座,堆砌出青年的肆无忌惮、滥情好色。 江让玩得近乎疲倦,直到他在新生中看到了陆响。 陆响其人长得很好看,他有一张英俊的脸,眼下的泪痣熠熠生辉,但他实在太过灰暗,如同一只灰扑扑的雀鸟,因为贫穷,落魄的近乎疲倦。 江让没玩过这样的人,提出要包养他,却出乎意料地被脸色苍白的英俊男人拒绝了。 男人的脊背挺得多直啊,他看也不看他,仿佛青年在他的眼里诸如烂在地里的淤泥。 江让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十分差,他阴森森地盯着男人,微微露出的惨白齿尖仿若吸血鬼的獠牙,仿佛下一瞬就该扎进男人的脖颈间。 大少爷生气了,自然有人得倒霉。 陆响的日子过得很惨。 他像是孤身被囚困在笼中的拍卖品,辛苦的兼职被人轻松顶替、身边一个接一个离去的朋友,最后,他被重病得近乎死去的弟弟逼入绝境,选择进入会所,出卖自己。 从头到尾,江让都只是冷眼旁观着,甚至,因为拥有无上的权力,他乐于漫不经心地看戏、玩弄对方的人生,眼见着可怜人沦落风尘。 当然,剧本的最后,自然是他这个背后的阴谋者,成为救世主。 江让坐在会所的沙发上,一排站好的男人低顺地垂头站在他面前,如同最低等的婊.子。 青年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他的余光瞥过面无表情的陆响,玩笑般地同旁边的友人道:“玩个新花样吧,这杯子砸到谁,今天就由谁来伺候我。” 江让看着角落中男人微微后退的动作,唇边的笑意愈发扩大。 青年慢条斯理地将红酒倒满,他道貌岸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行至阴影的角落。 江让故作惊讶的大声道:“呀,这不是陆同学吗?怎么在这里啊,是出来卖了吗?学校里有人说你,我还不信呢。” 男人的脸色自然是惨白,他一言不发,英俊的侧脸微微发抖。 江让不满地咧嘴,青年修长漂亮的手指慢慢勾起男人落水狗般的下颌骨,强迫对方抬头,他笑嘻嘻道:“怎么这副表情啊,好可怜啊。” 说着,青年另外一只手的手腕微微倾斜,将满杯的红酒从男人的发顶浇下。 周围的嬉闹声不绝于耳,江让看着男人隐忍的目光,夸张抱歉道:“不好意思啊,我手抖了一下。” “唔”青年略微苦恼道:“这样吧,为了补偿你,我再赔给你一杯酒好了。” 眼见男人苍白无光的嘴唇微张,黑色卷发上慢慢滴下殷红不详的汁水,江让眯了眯眼道:“别急着拒绝啊,你很缺钱吧?” “喝一杯酒给你一万。” 周围响起哄笑声,有人怪笑道:“江让,你都这么有钱了,怎么一杯酒就给人一万啊。” 江让上下扫了眼耻辱到凝固的男人,懒散道:“他就值这个价。” 说完,青年重新倒了满满一杯酒,屈膝将男人抵在墙角,他掐着对方的下颌,漂亮修长的手指上套着几个昂贵的装饰戒指,将男人的下颌膈得通红。 而猩红的酒水则是如泛滥的琼浆玉液一般,被猛灌入男人的喉头。 因为过分粗鲁的动作,陆响的喉头来不及鼓动吞咽,整张脸都被呛得涨红起来,白色衬衫落满了潮湿的红色汁液,黏在起伏的肌理上,显得秀色可餐。 居高临下的心理压制感无疑令青年感到浑身舒畅,他彻底沉浸在这场疯魔荒唐的乱色中,手中的玻璃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丢下了。 青年漂亮优越的脸颊在酒吧暗色的光影中被分割为极端的两面,昏色交叠,江让隐隐能听见身畔近乎荒唐的场景。 这是一场欲.色派对,无数披着上流社会外衣的禽兽们亲自剥下人.皮,纵着病态的兽.性,狂乱享乐。 江让的眼睛猩红得近乎滴血,他激动的牙齿战栗,皮肤痉挛,他想,他要玩死眼前这个敢无视他的婊.子。 青年已经荤了头了,他也不在乎周围有人,直接就着旁人玩过的鞭子往陆响身上抽。 男人越是露出痛苦的表情,伤口越是严重,他就越是兴奋。 甚至,他一度迷恋用鞭子上的铁线绳索箍紧男人脖颈,死死拉扯、直到对方额头爆出青筋再松开的感觉令他着了魔一般。 就好像是,某种现实中始终被压得死死的自卑与郁气终于被彻底发泄了出来。 江让全身激动得颤抖,近乎达到颅内高.潮。 无数场景随着最后凌虐的画面慢慢终止,像是剧集性的故事终于到达片尾,接受的信号开始忽闪忽现,最后一瞬间,江让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虚幻的、忽远忽近的水晶吊灯。 青年一张潮红的面目尚且带着方才的极致剧毒感受,黑色的瞳孔慢慢聚拢,好半晌,他忽的反应过来,自己方才似乎做了一个梦。 “不是梦。” 轻轻哑哑的声音意味不明地落在他的耳畔。 江让愣仲地随着声线飘忽的方向看了过去。 纪明玉正看着他,男人的脸一半落在夕阳的绚烂之中,美得惊心动魄、典雅动人,耳畔的蛇形耳坠在光影中慢慢拉长、晃动,宛如某种催眠终止的讯号。 男人蓝色的眼眸涌动着古怪的异光,眼角眯起微尖的弧度,他轻笑道:“不是梦,江让,你可以把方才的经历当做不同时间线中的另一个你。” “因为,它们是源自你内心的、最真实的欲.望。” 第63章 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上次画室中的经历印象太过深刻, 江让好一阵子回不过来神。 精神被刺激得过分饱涨,导致简单的□□欲.望都无法再满足那颗黑洞般空虚的心脏。 贪欲是永远喂不饱的。 偶尔回忆起来那些逼真飘然、大权在握的画面,青年甚至会生出丝丝缕缕的心痒。 不可否认, 他有些上瘾了。 纪明玉是个很上道的家伙,他对江让的态度始终保持若即若离、不冷不热的态度。 那日之后,男人时不时会给青年发一些消息。 很简单的消息、甚至是突兀的。 内容更是没头没尾, 也并不期盼江让回复的模样。 有时,他会甩来一张富家小团体中某些人倒霉的图像,言辞平缓,像是谈笑, 又像是某种薄淡恶意的嘲笑。 有时,他会以一种不经意的口吻提起陆响, 似笑非笑地夸奖江让好手段, 把对方迷得死死的,顺带提醒青年, 和邻居先生偷情的事别玩过火了,他已经帮他处理过好几次可能被戳穿的突发事件了。 纪明玉对待江让这些破事的态度太过泰然自若, 他甚至丝毫不觉得青年做出的事情多么挑战社会伦理。 江让也从刚一开始的懒得搭理,到慢慢会感兴趣地回应两句。 两人之间的相处不伦不类,像是阴沟里的蛇鼠, 简直称得上臭味相投。 关系的变质之下,纪明玉偶尔会再次邀请青年来画室。 态度却再不是威胁,他像是也没什么心力玩那种‘你也不想被你的男友知道你的那些事情吧’那种无耻无聊的游戏, 只是态度自然懒散的问江让, 来玩玩? 意思谁都懂,江让也没忍住诱惑,去了几次。 青年其实心里也门儿清, 纪明玉大概率是会玩些催眠的小手段,但男人并不避着,甚至态度很明确地告诉青年,这玩意和谣传的控制人心并不相同,毕竟纪明玉不是什么专业的人士。 甚至,这些小手段在上流社会也十分流通,是那些高贵的夫人、先生们释压的小游戏。 你想玩就玩,对现实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因为谁心里都有口污井,发泄发泄压力而已。 和肉.体泄.欲是同一个道理。 时间过得很快,约莫一月中旬的时候,S大通知放寒假了。 陆响是想带江让回华京的,江让倒也想尽早进陆家的门,但现在的时机实在不对。 不说目前他与陆响还是不冷不热的‘怨偶’状态,就说纪明玉曾提起过的,陆家门槛高,家里只有陆响一个宝贝似的继承人,他们绝不会允许陆响带回来一个不清不楚的男人。 陆家若是生了调查的心思,青年从小到大那些丑事就都捂不住了。 江让一直都很清楚,他如果想进陆家的门,是根本没法从陆家长辈那边下手的。 一个陆响骗起来就够难对付的了,更不用说那些老狐狸,只怕对方只消一眼,便能将他底裤都把扒出来。 所以,他只能从陆响那边下手。 只要时机到了,找机会骗着对方把证先领了,生米煮成熟饭,陆家还能有什么办法? 毕竟现在这个社会虽说思想比较开放,但实际上政府为了维持社会制度的稳定,固有政策是结婚容易离婚难,便是家里关系通天,只要他江让到时候不同意离婚,开庭磨都能磨个几年。 而他和陆响的婚姻一旦生效,即便陆家再是不甘,为了遮掩,也不会少给江让好处。他也能凭借裙带关系,平步青云。 当然,若是陆响死心塌地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公布婚姻,那染指陆家是早晚的事。 不是江让看不起陆响,但是陆大少那样的脾性可实在不是当决策者的料子。 陆响从小到大都是被捧着长大的,但旁人捧的真的是陆响这个人吗? 不,是他的身份。 真正具有威慑力的、让人追捧惧怕的,是陆家背后真正的决策者、是无边的权力和金钱。 一旦真正的支撑柱坍塌,而接手的人无力接手,哪怕是再昂大的狮子,也足够被蚁群分食殆尽。 陆响最后还是自己回的华京,江让曾经说的话、抗拒的态度到底还是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因为想向青年展示自己的真心,男人几乎收起了一切大少爷的脾气。 但是华京离S市的距离实在太远,江让如今又算是被他半强迫性质的压在身边,自然不会像从前热恋一般时刻与男人报备。 很多时候,陆响一条信息发出去,江让能半天都不回他。 打电话也是时常都接不到的。 更不用提关心、亲昵的照问了。 陆响一直都在忍耐,他向来性情肆意,但对青年几乎无计可施。 他不想强迫江让对自己强颜欢笑,他总是想,他等得起,只要江让一直在他身边,等多久都等得起。 从江让那边撞了墙,等不到丝毫回应,陆响便只能另辟蹊径。 艺术院招揽模特,江让为了学分去应聘过,恰巧被分在纪明玉手下。 其实这件事也不是多么恰巧,因为当初这个消息还是纪明玉亲自告诉陆响的。 在陆响的眼里,纪明玉是个被家族培养的按部就班的继承人,虽然相貌出众,却更像是空瓶似的、没什么自我思想的木头人,这样的人其实骨子里是古板无趣的,能融进圈子里也不过是因为陆纪两家是世交,关系很是不错。 也正因如此,陆响便索性让因事务留在S市的纪明玉帮自己盯着青年。 其他任何人陆响都不放心,或许深陷爱情中的男人都是如此警惕。 无论江让对旁人表现得多么温和疏淡,陆响却总觉得那些靠近男友的人眼中总是染着隐晦下流的渴望。 一滩污浊之中,只有纪明玉看上去尚且算得上正常。 纪明玉与江让有些交情,但两人的交往却无比疏离,活像是互相都不甚能看得上彼此一般。 但即便如此,陆响还是试探了数次才算是放下心来。 * 灯光迷离昏暗,偶尔剐蹭入男男女女的潮红脸颊时,仿佛裹上了一束束诡谲怪诞的烟雾。 空气中满是醉醺醺的欲.望。 美丽的高脚杯们被注入各种色泽鲜艳的酒液,风情摇曳的随着暧昧的灯光折射处放荡而堕落的美。 吧台边半靠着一位身姿优越的男人。 男人拥有一副典雅美丽的面容,银白的蛇形长耳坠在脖颈间缠绕摇晃,阴影交错,衬得绸缎似的皮肤愈发莹润,如同一块上好的羊脂玉。 他修长的指节捏着玻璃高脚杯,像是捏住了细蛇的长颈,不轻不缓、甚至因为透粉的关节,而显出几分暧昧的意味。 随意抿下一口猩红如血液的酒水,纪明玉细长的狐狸眼泛着隐晦的蓝光,他懒散注视着舞池中抱着男人放肆亲吻的青年,另一边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手机屏幕上。 青年的长相实在美丽,微微下垂的黑眸注视过来的一瞬,仿佛带上了几分昳丽的真情,可偏偏那张温和优越的脸上又布满了下流的欲.望与糜烂。 他像是一颗饱满漂亮的水蜜桃,可你若是戳开那层虚伪的外皮,便能看到内里冒出的脓疮与蛆虫。 或许是察觉到了视线,漂亮的青年慢慢睁开了眼。 他仍没有松开男人的唇齿,蜜红的舌尖搅.弄含吻着陌生男人,水色的眼眸盈盈如月色般地看向纪明玉。 纪明玉眯眼,好半晌微微抬了抬下颌,似笑非笑地举起手机,仿佛某种暗示。 江让一瞬间垂下眼眸,他像是陡然失去兴趣一般,掐着身前男人掌控性的手臂,随意将对方推开。 青年水色的眼眸在一瞬间变得冷淡又无情,他随意用指节抹了抹漂亮猩红的嘴唇,对男人随意笑道:“就到这吧,我很喜欢你的味道,下次可以换一个味道的糖果,我不是很喜欢薄荷味。” 男人的魂几乎都被勾走一半,他眼睛发直、愣愣地看着青年,好半晌,眼见对方转身便要离开,男人哑着嗓子道:“江、江先生,那你喜欢什么味道?” 江让笑笑没说话。 男人已经紧张的满脸通红了,分明是如此高大健壮的身材,站在青年面前却莫名低一头。 他抖着嗓音道:“江先生,你有男朋友吗?如果没有,我能不能” 江让苦恼地皱了皱眉,潮红湿润的脸颊衬着粉色的卫衣,看上去又纯情又放荡。 粉白的指节指了指不远处长耳坠看过来的男人,青年笑眯眯道:“不好意思哦,我男朋友在那。” 男人一瞬间僵硬,脸都白了。 江让朝他笑笑,转身慢慢走到纪明玉的身侧。 “又怎么了?”青年的语气带了几分不耐。 纪明玉盯着那失魂落魄的男人看了半晌,随意抿下最后一口酒水,懒散道:“还能怎么,还不是你家那位,又来问了。” 他含笑如此说,耳畔的银色耳坠细细摇晃:“生怕你出轨一样。” 江让瞥了他一眼,肌理漂亮的手掌轻摊:“手机。” 纪明玉低笑,将手机递了过去,笑道:“江让,你现在跟我都不装了?” 江让按了按额头,低头指纹解锁手机,一边无所顾忌道:“装什么?都鬼混这么久了,也就你一直在装纯情人设吧?” 纪明玉垂眼看青年嫩白的指节打出的一行字。 “他刚刚出门买东西去了。” 附上的是一张状似被偷拍的青年去商店买东西的照片。 纪明玉失笑,好半晌才偏过眼,他随意打量着迷乱的舞池,语调轻松:“可别污蔑我了,我是真纯情。” 江让发完信息,随意要了一杯酒精不高的酒水,一口气喝下半杯,随后才空余出弧度漂亮的嘴唇含糊道:“你不是有个初恋?谈都谈了,什么都没做?” 纪明玉“嗯”了一声,男人手指下意识地抚了抚耳坠,好半晌平淡道:“就接过吻。” 江让突然兴起来潮,他眯眼问男人:“怎么,看你这样,旧情难忘呢?” 纪明玉挑眉看他,典雅俊秀的眉眼在灯光下恍惚显出几分怪异的晦涩,男人忽地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江让,我问你,如果你的初恋变得优秀了,多年后来追你,你会答应他么?” 青年眉头一瞬间微微蹙起几分,他一口气将高脚杯中的粉色酒液吞咽入喉头,好半晌,微微泛起酒液的眉眼变得厌烦和恐惧。 他道:“不可能,那种脑子不正常的,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你好像很不喜欢你的初恋?”男人幽幽的声音如此道。 江让没回答他,纪明玉指节微紧,他侧眸去看,却见到青年缓缓勾起的嘴唇。 江让根本无心、或是不在意他的问话,青年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兴奋道:“你猜我看到谁了?” 他根本不需要纪明玉的回答。 江让笑了,漂亮青年的眉眼被昏暗的光线分割,起伏的眉眼轮廓如同夜间杂草丛生的蓬蒿和蔓草丛,蛇信子攀附其上,诡美得令人心颤。 他说:“纪明玉,我看到陈明了。” “你猜猜,如果他看到我和别人接吻,会不会去告诉陆响?” 青年垂眼柔声在男人摇曳着银蛇光影的耳畔如此道:“你可得帮我兜底。” 第64章 陈明已经许久没来过酒吧了。 他因为陈家在S市分公司的一些事务稍微耽搁了几天, 眼见明日就要赶飞机回华京了,那几个狐朋狗友可不就要拉他出来好好玩一番。 陈明去吧台随意要了一杯酒,眼神随意空荡地落在在三两贴在一起的人群中。 一张张欲色浓重的脸被酒吧中的各种光影浸泡, 恍惚像是一个个映色的白塑料袋,被酒精灌得肿胀起来。 他们火热地缠吻、亲密地十指相扣,宛若最亲近的情人, 可实际上,他们或许只是今晚初见的陌生人。 酒吧里的中控音乐不知不觉换了一首,近乎刺耳的情歌与嘈杂的搭讪、接吻、交谈声糅杂在一起,令人心底不由得燥意四起。 在这样随便到近乎泛滥的环境中, 陈明却难得安静下来,他垂着头按开了手机。 屏幕亮起白色的微光, 男人手指慢慢滑动, 像是正细细地、宛若研究什么一般地看着。 有人见他一个人坐着喝闷酒,一屁股坐到他旁边, 探头作势要看过去,哪知陈明护的厉害, 几乎对方一过来,就立刻按灭了手机,倒扣压在桌上。 朋友到底还是看出了星点痕迹, 他只匆忙模糊扫到一眼,笑嘻嘻道:“不是,陈大少爷, 你这来酒吧, 也不去说去玩玩放松,就一个人在这喝闷酒,偷看人家朋友圈啊?” 陈明脸色有些不自然, 一口气将酒水闷完,偏头看向舞池道:“你又在这乱说什么” 话还没说完,男人的脸色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画面,变得铁青一片。 旁边的朋友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是一对抱在一起、吻作一团的情人,与酒吧里无数寻欢作乐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令人侧目的,是那个身材比例十分优越的青年,他的侧脸弧线实在漂亮,令人不由得想起夜间白皮灯笼上随着烛火流转的美人图。 他是从中走出来的,活色生香的美人。 朋友愣神的一瞬间,却见陈明已经怒意冲天的起步走过去了。 朋友没忍住在他身后道:“不是,陈明,那是你老婆?这么怒气冲冲你这是去抓奸啊?” 陈明头也没回,只是咬牙切齿的低声道:“跟你没关系,别跟过来。” 朋友眼神稀罕,没忍住多看了两眼,但到底没跟过去。 “江让!” 随着暴怒的声音喝起,男人怒意冲冲地扯开了青年细白的、搭在另外一个男人脖颈上的胳膊。 陈明今日穿着一身黑色的夹克,里面露出的工装背心撑住饱满的肌肉,青年似乎醉得不轻,被拉扯了一下,整个人就半伏进男人的胸怀。 另一个男人被打扰了好事,这会儿自然心生不满,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陈明一拳揍翻在地上。 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发根泛着阴凉的黑,他一手揽着醉得满脸通红的青年,漠然冷漠的眼盯着地上的男人,森冷道:“滚远点。” 被这样挑衅,对方哪里能服气,但还没等他多说什么,陈明那几个好友便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半威胁的把人架走了。 陈明的胸口上下起伏,面上更是阴晴不定,向来嬉笑没个正经的男人难得面目生涩,黑眸中倒映着青年如玉兰花一般的腻白面颊。 江让无疑是漂亮的,他醉醺醺的、微蔫的脑袋像是一株被雨水打湿的、散发着情.欲香气的玉兰花。 陈明喉结微动,指节卡在青年的细腰上,动也未动一下。 周围的人太多了,虽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们,男人却依旧觉得如芒在背,鬼使神差的,他半揽着青年靠入一片阴晦的侧柱旁。 “江让,还是清醒的吗?我是谁?” 江让没说话,他只是迷蒙地半睁着眼,陈明比他高一点,两人靠得很近,青年乌黑的眸中水色氤氲,令人想到漆黑的海。 他似乎在努力睁大眸子,想要看清楚眼前的男人。 好半晌,陈明才听到青年喃喃自语道:“你、你是陈明。” 陈明抿唇,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烫。 心中慢慢生出一股后知后觉地恐惧来,那恐惧如同黑夜中的乌鸦,吱呀直叫得人心头发慌。 男人忍不住手中扣紧,哑声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买醉?” 江让唔了半晌,素净的面上显出几分空白,好半晌,那面中的潮红中似乎生出了几分压抑的情绪来。 青年极小声地说:“我高兴啊。” 陈明皱眉,咬牙道:“你说什么?” 他想说,你这样,怎么对得起陆响,可那样一句简单到理所当然的话,却如何都说不出口。 醉醺醺的青年却以为他没有听清,于是茫茫然的努力撑大嗓音道:“我、我说我高兴啊!” “我就是要来这里玩!我不要他管着我,不要他压着我,陈明陈明陈明,我不喜欢他,你知道吗?” 陈明沉默地看着他,口舌中分泌的液体愈发灼热,他的唇舌几乎要操控着他不受控制地问出来。 那你喜欢谁? 你会喜欢谁? 他没有问出来。 因为一阵温柔馥郁的香气化作锋锐的刀片,几乎割断了他的喉咙,而那柔软的唇,则是凑上来迫不及待地吮吸着他口齿中的血液,堵住他一切的求救。 陈明几乎无法动弹。 他任由兄弟的爱人将他按在这片漆黑的、毫无安全感的天地中,热烈地亲吻。 他试图说服自己是无法动弹的、是被迫的,可不断收紧的手臂、逐渐压抑的呼吸却昭然若揭地训斥着他的无耻。 江让并不只是亲吻,他时而轻啄、时而如孩子般埋颈,像是被溅开的水花,柔柔覆在男人的颈侧、手肘、怀中。 陈明忍不住别开面颊,哑声道:“江让,别” 青年微微抬起脸,姣好的面容流露出一种近乎辛辣的渴来,但他又似乎终于疲惫到了极点,身体无法支撑那样出离叛逆的火焰,于是,便只能任由主人如此栽倒昏迷下去。 陈明紧紧揽住全身心浸泡在自己怀中的青年,他的头微微往后仰靠,口中气息绵绵不绝地钻入空气中。 黑夹克中已是一片湿意。 但很快,还未等男人平复下来,一道惊讶的声线便炸响在他的耳侧。 “陈明?你怎么在这里?你怀里的是” 陈明一瞬间悚然一惊,他下意识地将青年的面颊更深地埋入自己的怀中,面上的肌肉近乎僵硬。 他抬眸看过去,来人一身米白绒衣,气质典雅,面容圣洁,看向他和江让的一瞬间,眉头紧蹙到不可置信。 “纪明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纪明玉哪里肯信,男人惊得那蓝色的瞳孔都剧烈收缩起来,银丝的眼镜都挡不住他眸中的谴责。 “不是我想的那样?陈明,陆响跟你关系多好你也是清楚的,你怎么能挖他墙角?这段时间陆响托我帮他照看江让,我还想着他是不是管的太严了点,现在看来,日防夜防,还是家贼难防啊。” 陈明的脸色近乎灰败,他哆嗦着嘴唇,挣扎的道德与三观让他整个人如同被撕裂开来一般,他想直白地坦白自己对于好友爱人的觊觎,可微微干裂的嘴唇却如何都撕不开。 他什么都做不到,正如他想要将青年推开,但当对方黏黏糊糊埋在他的颈间轻哼的时候,他就只能束手无策的僵在原地。 纪明玉的手机已经亮了起来,陈明眼尖地看到了上面显示的‘陆响’二字。 纪明玉面上的表情已经平复了下来,男人叹气,用规劝的话语低声道:“陈明,你别做傻事,陆响那脾气你也清楚,他如果真知道了,不说你们陈家如何,你就没为江让想过一点吗?” 嗡嗡的手机振动的声音绵绵不绝,好半晌,低垂着头的陈明才动了动喉结,谁也看不清他眸底的神色,只知道,男人的情绪明显不对劲。 陈明说:“别跟陆响说,今晚的事情我们都当做没发生过。” 他说着,轻轻揽起醉醺得艳美的青年,走近纪明玉。 眼看着青年靠入旁人的怀抱,男人干哑的声音如被挤干的海绵一般,他哑声道:“照顾好他,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和我开口。” 纪明玉绷紧的手掌上鼓着青筋,但他的面容却十分平静,男人甚至装模作样地叹息道:“行,你快走吧,这件事我尽量帮你瞒着陆响,我待会带他回去,陆响那边盯得紧,我还得拍照给他” 陈明许久没说话,最后只是低声道谢,离开了酒吧。 一直到看不清男人的身影,纪明玉修长的手掌才慢慢抚过青年的脊骨,他的动作十分轻缓,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 “人走了,还装着呢?” 青年低哼了一声,似乎确实醉酒睡了过去。 纪明玉轻笑,男人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半搀扶着青年,殷红的嘴唇凑近对方圆润的耳廓,耳畔的银白蛇链也轻柔地拍打在青年的颊侧。 他含笑道:“真睡着了?” 还是没有应答,只是青年闭上的眸子轻轻转了转,狡黠的令人想到山间皮毛柔美的山猫。 纪明玉半揽着青年的腰,他耐心极了,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既然睡着了,就直接在这附近开个房吧。” 江让没忍住睁开了眼眸,青年干脆利落地推开男人,懒散地伸了个懒腰。 他斜了纪明玉一眼,啧声道:“你刚刚不是还威胁人家么,现在自己是要监守自盗了?” 纪明玉低笑,指节的力道松缓了几分,眸中的暗色也缓缓褪去几分。 他又恢复了那副温雅公子哥的模样。 但江让知道他皮子底下是个什么样的家伙,青年打了个哈欠,微垂的黑眸中溢出几分细细的水液,他随意地擦去,语调带了几分笑意道:“你别说,陈明还是蛮有意思的。” “陈家的少爷怎么这么纯啊。” 纪明玉盯着他细细看了半晌,指节微微推了推银丝的眼睛,他含笑道:“他那款的,可制不住你,都快被你骗得团团转了。” 两人的谈话分明不太正常,但纪明玉的表情却十分寻常,甚至带了几分放纵宠溺的意味。 江让抵着下颌看着眼前风姿绰约的男人,深黑的眸有些意味不明道:“那你觉得,谁能制得住我?” 两人对视一瞬间,光影交错,黑与蓝的海洋互溶,丰盈的情绪几乎从眸中溢涨而出,很快又因主人们的默契,不自然地错开了。 暗示的意味太浓重了。 纪明玉掩藏在黑暗中的手指几乎神经质地颤抖,好半晌,他微尖的狐狸眼半眯起来,压低的声音如此道:“所以,江让,其实今晚你要猎的艳,其实是我?” 男人说话间,耳畔的银蛇耳链摇曳出诡谲的弧度。 江让只是笑笑,美人皮上缓缓流转出蛊意的弧度。 他笑道:“你如果要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毕竟,你长得那么漂亮,我也不吃亏。” 指节的颤抖更加疯狂,甚至牵连着男人的手臂都微微晃荡了起来。 不过,现下没有人会注意到这样的不正常。 * 江让确实是有一瞬被美色迷晕了头。 纪明玉的长相堪称极品,至少比周宜春不知道上档次多少。 再加上对方的不俗的家世、和自己臭味相投的性情,作为床伴和备选确实再合适不过。 只是,等两人真真切切躺上了床,江让才知道,有些人的反差有多么大。 皮囊看上去圣洁典雅的,比之路边的野狗还要不如。 纪明玉分明看上去稳重又温雅,但就算是装的,至少也该继承融进骨子里几分。 纪明玉完全没有。 他不懂怜惜、不知疲倦、没有极限。 那蓝色的如海洋的眼眸被浓密的、滴着汗水的睫浅浅遮住小半,以至于局外的青年无法看清他的癫狂、病态、满足以及,那汪蓝色海洋中隐匿着的阴影似的水怪。 江让什么也不知道,但也并不妨碍他中途生出恐惧感。 青年在晃动的视线中,隐约生出一种,自己会被钉死在这片陌生的白中的错觉。 悔意勃发,青年却再也无力挣扎,只能任由自己深深陷入泥潭。 第65章 “好热、江江好热” 忽远忽近、炽烈的呼吸声如细线虫般汩汩深钻耳蜗。 它们混杂着少年人猫叫似的呼唤, 缠绵、暧昧、幸福,像是某种来自地底的呼唤。 古怪的深色水液一滴又一滴地坠入地板,沉闷、有节奏、不和谐, 但在这样的暧昧阴浓的背景音色中,无人会在意到它的不寻常。 模模糊糊间,江让只觉得浑身如同被火焰灼烧一般。 可他分明感觉不到疼痛。 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仿佛全身心被包裹在温暖的池水中,恍惚间,青年甚至怀疑自己其实早已脱离的□□,他黑夜般的灵魂被乌鸦使者叼于半空之中, 俯瞰着洁白床榻上,被巨大的石碑十字架绑住的美丽尸身。 漂亮乌黑的短发弥散在黑色石碑上, 像是泼洒出去的、黑色的圣水。 青年的眼睛紧闭着, 头颅微垂,他通身雪白, 在污浓的黑色纠缠中,近乎能够散发出莹润的光彩。 而那白、也并不全都是白的。 青年美丽的额心、颈部、关节处, 连接着每一处器官的肉.体,全部都浮现出一道鲜红的、犹如被尖刀细细割开的圣痕十字架。 它们泛着细细的红,隐隐有细微的血粒从中溢出, 像是恶魔哭泣的眼泪。 当然,这些都不足以令人震撼。 真正令人感到恐惧、扭曲的,是那具美丽尸体上趴着的少年。 少年约莫只有一米七左右的身高, 很稚嫩的身体, 他周身裹着一件学生的校服,头发修剪成乖巧的学生头,一张清秀的脸可爱到甚至算得上无害。 简直像是方才从学校中走出的乖乖孩子。 可此时, 那看上去乖巧的孩子,正埋头伏在冰冷失温的尸体上张开血盆大口,如吞噬般地亲吻。 他时而近乎癫狂地掐住十字架上美丽尸体的脖颈,双目赤红到近乎滴出猩红的血液来;时而又诚惶诚恐地跪倒在青年苍白泛青的脚下膜拜舔.吻,像个疯癫的疯子。 少年双手泛起细密如树桠的青筋,它们链接在一起鼓动着,像是匆匆春生的树枝,他脸上的表情更是令人一瞬间感到不寒而栗。 那张可爱的脸颊泛着青白的、混杂着浓烈欲.望的死气,宝石蓝的眼球像是方才被打磨出的宝石,它无神地被镶嵌在少年空洞的眼眶中,像是被恋.尸.癖的富豪花以重金保存的陈尸。 而此时,两具美丽的尸体死死纠缠在一起,身体宛若被针线缝合在一起的紧密相连,它们随着少年病态的动作蠕动。 活像是两条像是发.情期交尾的大蟒。 而江让呢? 早在看到少年尚且带着几分婴儿肥的熟悉脸颊时,江让便失去了一切的力气了。 剧烈的恐惧如同被摧枯拉朽烧毁的稻草堆,隐约发出噼里啪啦、神经崩溃的嗡鸣。 江让不会忘记那张脸的。 哪怕他刻意去遗忘对方的姓名,哪怕他无数次告诉自己,现在是法治社会,那个疯子不敢做什么的。但当青年真切看到那张仍旧稚嫩的、状若僵死白兔的面颊时,还是如同白日见鬼。 江让嘴唇颤抖地看着房间中那背德无伦的一幕,尖叫声如蠕动的蛞蝓堵在喉间,他甚至无力去求救。 眼前的景象愈发模糊,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落入了石子,涟漪一圈圈漾开。 火焰的灼烧愈发艳烈。 青年甚至隐约能觉出几分炽烈的痛意,他像是陡然死而复生的活死人。 他不再以第三方视角看着荒唐的、被侵.犯的自己的尸体,而是直面恐怖的清纯少年的压迫。 他看着对方苍白如纸的清纯脸颊在自己脸庞上方慢慢腐烂,红石榴般的嘴唇慢慢滴出拉丝的蛆虫与血液,蓝色的眼眸中钻出长着吸盘的触角,它跃跃欲试,好似下一瞬便要将青年扎个对穿。 江让近乎哭叫出声。 他泪盈满眶,不住颤抖着哆嗦道歉道:“别缠着我、求你了,别缠着我,我错了、我错了——” “江让?” 忽远忽近的声音在耳畔幽幽响起,典雅朦胧的声音如同神庙中最古老的撞钟声。 眼前的水波纹愈发扩散,在某一瞬间,一缕细光宛若破开梦魇的薄刃,将光明彻底引入灰暗的世界。 江让猛地睁开眼睛,唇喉间不住大喘气。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细白泛红的眼角近乎要被这样的大力瞪得撕裂开来一般。 “江让?你怎么了?” 好听温和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江让如僵硬的木头一般慢慢拧过头。 他撞入了一片深蓝的海。 江让脸色泛白,他突然像是承受不住了一般的,看着那张典雅美丽的脸庞,生理性地干呕了起来。 可青年是吐不出来的,前一天晚上他没吃什么东西,至多是胃酸在他的喉头翻滚。 恍惚失焦的眼睛飘忽不定,感受着纪明玉轻轻安抚自己的力道,江让半抵着赤.裸的心口,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好半晌,他突然没头没尾的问了一句。 “纪明玉,你以前上过S市的荣明初中吗?” 纪明玉上半身只披着一件浅灰的浴衣,肌理好看的躯体上显出微末的、昨夜青年留下的印记。 男人微微垂着眼,他依旧耐心地抚着青年颤动、脆弱的脊骨,那脊骨可真柔美,仿佛一按,漂亮的腰身就该彻底软垂下去了。 纪明玉并没有用力,只是依旧控制着精准的力道,轻柔拍抚青年道:“没有,我是华京人,从前一直都在那边上学的。”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他忽地回眸,紧盯着男人风韵不减、典雅美丽的脸庞,一寸寸扫视后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或是和你一样,有蓝色的眼睛的亲戚?” 纪明玉含笑,嘴唇边的弧度纹丝不变:“没有。”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有我一个不够,还想找一对兄弟伺候你么?” “江让,你能受得了吗?”男人轻笑着,眉头轻轻挑起,视线上下扫视青年腻白的躯体。 江让紧张的情绪也瞬间被对方荒唐的话句挑拨得散了大半,青年脸色慢慢恢复红润,回过神后,他颇有些没好气地瞥了男人一眼,凉淡道:“谢谢了,纪大画家,我倒也没饥渴成这样。” 纪明玉低低哼笑着,没再多接话。 两人昨夜在床榻上是交颈的鸳鸯,荷尔蒙的刺激一过,倒默契的没多提半句。 江让刚想着穿衣服起床,他身上软得厉害,使不上什么力气。 还没等他支使纪明玉来伺候自己,门口便传来了细微的滴滴开锁声。 很轻的一声,但也足够两人警觉。 下一瞬,门便被推开了。 门口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随着影子蠕动而行的,是个腰背有些佝偻、阴郁的苍白男人。 男人右边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白色的纱布,左眼黑中泛着隐约的红。 周宜春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额前的刘海压过漆黑的眼,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他的唇边挂着奇怪的笑,行走的姿势同手同脚,如同木僵的、从坟墓中爬出的尸体。 男人像是精神终于承受不住打击,终于彻底疯了。 他一句话都不曾对背叛自己的青年说,就好像江让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一团空气。 或许这样说更合适,他在试图遗忘背叛。 周宜春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勾引他的爱人出轨的婊.子身上。 他听不见江让的尖叫、质问、辱骂。 像是毫无感知的机器一般,只知道一拳又一拳地砸在那个戴着耳坠、故作勾引姿态的骚货身上。 纪明玉自然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 男人虽然看上去斯文和善,但真动起手来,也是拳拳到肉,甚至于,他刁钻地挑着对方的痛点去攻击。 譬如周宜春那只半瞎的眼睛。 没一会儿,周宜春便惨叫一声,捂住被撕开纱布的那只眼睛,抖着身体,拼命偏过身。他像是终于失去了一切的力气,接下来哪怕纪明玉来下手下得再狠,他也没再反抗一下。 可怜的男人只知道捂住那只半瞎的灰色眼睛,防着躲着,不敢让江让看到一眼。 哪怕自己被情敌如此踩在脚下羞辱。 他如同干涸河床中遗留的最后一尾将死的鱼,胸腔轻轻翕动,整个人佝偻成一团,任人宰割。 好半晌,是江让拉住了纪明玉。 纪明玉眼含戾色,江让拉住他,他便不再动手,只是感受着颊侧的刺痛与隐约流淌的血液,男人脸色阴狠,眸中甚至闪过几分杀意。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为这张脸付出了什么。 为了这张脸,他无数次痛苦的、崩溃的躺在手术台上任人宰割。 他一寸寸地将自己磨成了江让可能喜欢的样子。 微尖的眼角、优雅舒服的面皮、弧度漂亮的骨骼、轮廓深刻的五官、自然的长睫 每一处、每一处,他都动过,甚至已经整容上瘾。 纪明玉早就疯了。 周宜春打他的脸,无疑触犯到他的禁忌。 但纪明玉也清楚,他现在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江让不是蠢货,极有可能已经开始怀疑他了,他决不能表现出对容貌的关注。 于是,青年方才拉住他,他就停手了。 得忍住—— 男人只觉得脸上的伤口处仿若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啃食他的面容。 他几乎无法控制地想到更多令他崩溃的画面。 这个伤口会不会留疤?会不会让他的骨头移位?会不会让他变成从前的那副丑样子? 如果他变丑了,江让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吗? “纪明玉?你还好吗?” 青年担忧的视线让男人的情绪平和下来几分,但也仅仅是几分。 江让如今对他越是关注,纪明玉就越是想遮挡住这张受了伤的丑脸。 他努力忍耐着,分出注意力听青年道:“纪明玉,我带你去医院,你脸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 怎么可能去医院? 那种普通的医院用的廉价药膏怎么能涂在他的脸上,会留疤的、会腐烂的 他的脸早就像是一块被针扎地千疮百孔的豆腐,甚至不必多加动摇,便会碎裂得丑陋畸形。 纪明玉不敢赌。 于是,男人苍白地笑了一下,低声道:“去我家吧,我家有私人医生。” 江让也没有多想,立马打好车扶着受伤的男人出去。 直到跨出房门的前一秒,青年才低声对房间内蜷缩的男人淡声道:“周宜春,我给你打了急救电话,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言罢,青年温柔搀扶着男人的身影便消失的一干二净了。 周宜春没说话,他只是死死捂着眼睛,慢慢地抬起半张死气沉沉的脸。 房间内寂静的近乎诡谲。 好半晌,男人才佝偻着身体动了起来,像是被指令站起来的机械狗。 他轻轻放下手,露出那只灰色的、微微肿起的眼睛。 周宜春面无表情的垂着头,他甚至没有太多愤怒的情绪,好像是整个人被隔离在一层透明的薄纱中,感知不到、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绝望与崩溃。 他没有等那辆救护车的到来。 他与那辆救护车擦肩而过。 仍旧是冬天,走在阴沉的街道上时,冰冷的风雪如同刀刃一般往他的脖颈中刮。 所有的过路人都紧紧缩着身体,口中哈着气,匆匆而过。 可周宜春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 他轻轻抬头,静静看着视线中一半血红、一半灰蒙蒙的天空,忽地颤了颤细长的睫毛。 两行眼泪从他惨白的脸颊上轻轻蔓延落下。 一行透明,一行血红。 极端的情绪早已在一次次的背叛、一次次的谎言、一次次的信任崩塌后被消磨的一干二净。 如今的周宜春胸口中的心脏几乎不会跳动。 他没有打车,冷风吹得他苍白的脸泛出阴凉的红意,路边微厚的、泛着黑的积雪将他的鞋浸透。 周宜春是徒步走回家的。 他没有去对门江让的那间小屋,而是走进自己那间阴郁的安全屋。 走进家门,入目可见混乱的酒瓶堆积在桌案上,那是他昨夜等待夜不归宿的爱人、在极端的不安中灌下的酒水。 周宜春很爱干净,但是昨夜,他来不及收拾。 他就着满身的疲惫、酒意,慢慢拖着沉重的腿弯走入卧室。 卧室里很干净,布置得也很温馨,桌上摆着很多高档的乐高玩具,是江让曾经喜欢的玩具。 男人一言不发地关上房门,锁紧。 随后,他慢慢坐在床边,惨白的脸上,瞪大的异色眼眸显得格外骇人。 他从床头柜中取出一小管蓝色注射剂和一些白色的药丸。 房间内漆黑一片,没有拉开窗帘,也没有开灯。 一切都如同鬼片中的情景重现。 而周宜春便是那即将成为亡魂的活死人。 男人紧紧盯着那些堆积在一起的药物,好半晌,他颤抖着手指,轻轻取出注射剂。 苍白的面颊毫无生气,他颤抖的拇指按在注射剂的头部,一寸寸将它推入逐渐冷却的身体。 注射完后,周宜春随意地将空壳丢弃在地板上,随后,捞过身畔的白色药丸,便大把大把地往自己口腔中塞。 锋锐的牙齿慢慢咀嚼着苦涩的药丸。 每咀嚼一次,男人的面色便愈发扭曲。 直到它们全部鼓囊囊地进入刺痛的胃部。 周宜春静静半靠在床榻上,感受着逐渐失去力气的身体,他却开始努力地瞪大眼,仿佛在期待着什么的出现。 果然,没过半晌,男人的眼神忽得变得迷离起来。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人推门而入,走到自己的身边,温柔安抚自己。 男人一张脸都变得潮红羞涩起来,像每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蠢货。 他的声音因为药物不成语调,但还是能勉强听得清。 他在说:“江江,你来陪我了。” 虚空中的青年似乎对他说了什么,周宜春便蓦地笑了。 他迷离的眼神毫无焦距,盯着半空柔声道:“我也爱你。” 第66章 江让是在傍晚才回到单元楼的。 一整个下午, 他都没有接到周宜春的电话,主动打过去也没打通过。 江让是没心没肺、自私自利,但若是说他坏, 却也没坏到骨子里。 就算是狗,跟在自己身后这么多年了,多少也该有点感情了。 离开酒店之前, 江让隐约注意到对方怪异的神态与紧紧捂住的眼睛,只怕是受了不轻的伤。 周宜春的父母尤其关注儿子的一双眼睛,现在好不容易治疗的进程得到了跃步,在这个档口出了岔子, 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这事儿追根溯源实在不够好看,江让也不想惹麻烦, 便想着去医院看一眼对方的死活。 但青年傍晚去医院的时候压根就没看到周宜春的影子, 找医生了解详情,院方竟直接告诉他下午的救护车根本就没接到伤患, 在知道江让是拨打急救电话的人后,还将他好一顿训斥。 江让心神不定, 急匆匆便赶回了单元楼。 打车回家的一路上,青年的一张脸难看得近乎阴沉。 说到底,今天的事都是周宜春的没分寸惹出来的, 却要他忙着两头跑的处理。 本来就是对方自甘下贱,明知道他有男友了,还要上赶着勾引。 如今当了炮.友、小三, 还做出一副抓奸的正房的姿态来, 实在是可笑。 不可否认,江让确实曾有一阵子沉溺于与对方的鱼水之欢中,周宜春缠在他身边多年, 两人一直以友人的关系作为靶子遮掩,虽然不曾突破最后一层,但其他该做的是一样没少做。 换而言之,男人很了解他的身体,也最是懂得如何取悦他,是根再好用不过的按.摩棒。 但人的劣根性便是喜新厌旧,再鲜美的肉.体、再豁得出去的讨好姿态,玩久了,其实也就那样。 江让站在周家门前,黑沉沉的眼直勾勾地注视着那扇深黑的大门,漂亮下垂的眼中厌恶一闪而逝。 修长泛粉的指节在橙黄的灯光下微微曲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咚咚咚—— 周家隔音不好,寂静的空间中,江让听不到分毫的声音。 没有匆忙赶来开门的拖鞋垂地声、没有欣喜小心的“来了来了”、也没有偶尔粗心撞到玄关口的闷哼声。 男人从前从不会让他等超过十秒钟的时间。 周宜春面对江让一直都像是条被训练多年的狗,他总是能在一群人中准确地看到青年,也总是能第一时间听出青年的脚步声、敲门声。 就好像,他整个人都是依附着青年才能够生长存活的荆棘藤蔓。 江让没什么耐心继续敲门,实际上,距离他敲门的时间,也不过隔了一两分钟。 他被周宜春惯坏了,以至于在面对男人的任何事情上没有丝毫的耐性。 江让拿出钥匙,找到那把有些生锈的房门钥匙,打开了房门。 入目是一片忧郁的雾霾蓝与苍白,其实这样的颜色看久了只会令人心中压抑不快,而随着那让人不甚舒服的感觉,后知后觉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酒味。 客厅里一片狼藉,东倒西歪的酒瓶躺在茶几上、沙发上和地板上,有些甚至能够看出被主人暴力打砸的痕迹。 江让微微蹙眉,他从前是来过周宜春家里的,但近几年的次数屈指可数,明明就住在对门,钥匙就握在手中,青年却根本没什么兴趣去了解对方。 从来都是周宜春主动来到江让家里,任劳任怨地当保姆伺候青年。 “周宜春?你人呢?” 江让语气烦躁,脚下循着记忆中的印象,走到紧闭的卧房门前。 青年没什么尊重隐私的自觉,随意地推开了房门。 几乎是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他整个人便被鬼附身了似的僵在了原地。 沉闷的黑色如雾气般笼裹着这间狭小如鸽笼的卧房,深色的窗帘将窗户遮掩得极端严实,一丝缝隙都不曾露出,像是有人用了数把无形的锁将那唯一明亮的通道锁住了。 而黑色床榻上的景象更是令人脊骨发寒。 周宜春整个人是仰躺在床榻上的,身上灰色的居家服松松垮垮的,他看上去似乎睡着了,整张脸红扑扑的,苍白的嘴唇微微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是沉浸在一场美梦中。 可与之形成极端对立的,是男人恐怖肿起的眼睛,而那张从来懦弱的面颊上此时淤积着触目惊心的干涸血痕,那血色如玫瑰被烧毁后的色泽,并不艳丽,反倒多了几分阴森。 男人手肘边摆着一管空了的针剂,森寒的针头上正细密地溢出细微的蓝。 白色的药丸零散地散在他的周身,如漂浮在黑色水面的白色冥币,看上去活像是吞药自.杀的现场。 江让本就因为从前的经历对这种事极端敏感,眼下的画面冲击的他头脑发白,腿上一软,险些脱力坐倒在地板上。 青年嘴唇颤抖,鼻腔不知不觉间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他僵在原地,明亮的室外光线打照在身上,于室内拉出一片巨物般畸形的阴影。 江让额头泛起枝桠般的青筋,轮廓美丽的眼眶泛出惊恐的、昳丽可怜的红,青年那张脸白得不可思议,让人想到褪去莹润皮层的月亮,只余下苍冷的死白。 他颤抖着,嘴唇颤抖着、膝盖颤抖着,慢慢走到床榻边。 不知是不是灯光太过老化,许久不换的缘故,主卧外惨白的白炽灯忽闪忽亮,房间内没有开暖气,阴寒的气息如同细菌一般,遍布每一个角落。 江让死死咬住唇,别过眼,抖着手凑近男人的鼻息。 一秒、两秒青年并未感受到任何的呼吸,就在他彻底慌乱、胡乱地想要收手去打急救电话时,一双冰冷的手凭空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啊——” 江让整个人吓得失声尖叫,他的眼球张得极大,瞳孔中的白因为恐惧崩裂出无数的红血丝,一张脸完全失去血色,摇摇欲坠的近乎崩溃。 那手指的力道还在加重,它如同冰冷的锁链一般,死死扣在江让的细长手腕处,强制性地将可怜的青年揽入怀中。 “江江、江江” 细细的声音十分尖锐,森冷又甜蜜,听着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近在耳畔。 江让几乎被吓破了胆子,森寒的鬼气萦绕在他的心头,面对这样怪力乱神的场面,青年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全然丧失了。 他活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地窝在男人的怀中,嘴唇不断哆嗦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你会这样,别来找我” 想来也是可笑,周宜春活着的时候,他羞辱打骂都是常有的事,如今以为人死了,反倒怕对方变成厉鬼报复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最初的恐惧褪去后,江让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了。 他颤抖着肩膀,猫儿似的头颅慢慢抬起,薄粉的眼皮半垂着,像是怕看到什么恐怖的场面、又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一直到青年真正鼓起勇气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眼前并非他想象中的恶鬼,而是活生生的周宜春。 男人红得诡异的面颊上嵌着一对古怪的眼眸,一边是肿胀得泛着青紫的灰眸,一边是正常的黑瞳,它们正齐整整地盯着青年,如同两条蛰伏的虫子。 周宜春脸上的表情很怪异,飘飘然的、幸福的、柔软的无论怎么形容都显得十分不对劲。 他像是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冻得发青的指节轻轻抚摸着青年的脸部轮廓,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活像个疯癫的精神病人。 江让一瞬间松了口气,大起大落的情绪甚至让他生出几分可怜的庆幸。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活着,就跟他没关系了。 青年想要挣扎起身,但很快,他就发现,周宜春的力气大到恐怖,他根本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反而因为他的挣扎,男人喃喃的自言自语变得愈快了起来,仿若念咒一般的,尖锐得令人耳鸣。 江让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周宜春。 在他的印象里,周宜春一直就是个好打发的舔狗,如今这般着魔的样子,简直像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一般。 江让心里害怕,只好通过嘴上强行撞气。 但他很快发现,周宜春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 男人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古怪地笑着,抱着他宛如抱着心爱的娃娃。 江让浑身挣扎得背部都汗湿了几分,只得无力地听着男人窃笑细语。 但是越听,青年就越是毛骨悚然。 “江江,我就知道你不喜欢他,我相信你。” “他打得我好疼啊,我的眼睛流血了,江江、江江,我好疼,你亲亲我。” 男人说着,红着脸闭眼,宛如古时候害羞的小媳妇。 江让一动都不敢动,浑身鸡皮疙瘩都起立了。 但周宜春并没有善罢甘休,他只是迷惑地睁眼看着江让,仿佛不明白刚刚还对他爱护倍加的‘爱人’为什么突然如此冷漠,他轻声道:“亲我啊江江。” 江让还是不敢动作。 周宜春却像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躁中,仿佛在他的幻境中,‘江让’是深爱他的爱人,‘江让’不会拒绝他亲近的要求。 于是,当现实中、他怀中的爱人做出违反幻境中爱人的举动时,他就会开始无法接受得发狂了。 男人脸部慢慢变得狰狞起来,他异色的瞳孔泛起了一阵诡异的阴森,他尖锐的声音愈发刺耳,语速越变越快,半张脸都垂到江让的脸上。 “亲我啊亲我啊亲我啊亲我啊!!!” 他张开嘴唇,猩红的舌尖如同蛇信子一般,疯狂的蠕动,他低垂懦弱的眉宇含着恐怖的戾气,嘶声叫道:“你不是江江、不是江江,江江是爱我的,你不是他,你是谁、你是谁?!” 江让被吓得整张脸都惨白到可怜,眼泪都不自觉地流淌下来,在晦暗的灯光下,宛若莹润的珍珠。 他带着哭腔,抖着嗓音道:“我、我是江让,你别、别这样,我亲、我亲” 青年说着,抖着唇、默默流着泪凑近那张病态的鬼面,惧怕地落下了一个轻吻。 周宜春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他像是陡然被安抚住的狂躁野兽,紧绷的脸部肌肉慢慢松弛下来,直勾勾的眼神也缓缓柔软了下来。 男人轻轻托住美丽青年的臀部,让对方更深刻地贴入自己的身体。 昏暗灯光与阴影的交叠下,某一瞬间,两人就宛如母体中便连在一起的连体婴,哥哥周宜春全心全意地抱着着弟弟,谁也不知道,他是爱着弟弟,还是要吞吃了弟弟——作为自己的养分。 周宜春又在轻声呢喃了。 他说的都是一些颠三倒四的日常生活。 他说:“江江,以后我们要去买一栋漂亮的别墅,你喜欢暖黄色,我们就都装修成那样,等结婚了就搬进去好不好?” “江江,我想去看大海,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没有一起旅游过,你陪我一起吧?我一直都很想和喜欢的人一起去看海。你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站在松软的沙滩上,你累了,我就背着你回家。” “你会喜欢小猫吗?以后我们领养一只小猫吧,就是那种软白的小猫,小小的一团,别人靠近它就会柔软地喵喵叫,很可爱。像你小时候一样可爱。” 男人絮絮叨叨的,每说完一句话后总要带着询问,江让怕得要死,根本不敢拒绝或装死,周宜春问完一句,他就应激性地应一声。 一直到最后一句,周宜春没再询问。 他像是孤注一掷的孤鸟,于迷乱的雾霾中,对着它心爱的伴侣起誓道:“江江,我爱你。” 即使你鞭打我、即使你恨我、厌憎我。 即使你不过是最俗气的贪慕虚荣、虚伪无情、两面三刀的人,我也依然爱你。 随着最后一句的落幕,男人终于闭上了眼睛。 他像是再度陷入一场迷蒙的海上航行,久久难醒。 而江让也终于挣脱开了那个冰冷刺骨的怀抱。 青年并未被男人的任何一句话打动,他只是连滚带爬地抓起落在地板上的手机,拨打了医院急救的电话号码。 很快,随着救护车的声音响起,周宜春被带去了医院。 江让没有一走了之,而是陪护在病房门外,医生告诉他,周宜春似乎患有一定程度的精神疾病,一直在吃药控制。 今天他发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了刺激后,注射了过量的专配抗精神类药物。 江让的手腕依旧在神经质地抖动,他心中的恐惧并未全然散去。 他不断地想,不能拖下去了,他必须要摆脱那个疯子。 那可是精神病,万一有攻击倾向,指不定哪天就会趁着他睡着,一刀将他砍死。 可他又在想,周宜春怎么会得精神病呢?他从未和自己说话,平时的表现也一直很正常啊。 正想着,走廊传来动静。 是一对面目焦急的、上了年纪的夫妻。 是周宜春的父母。 江让的表情一瞬间就变了,他眼眶微红,看上去难过又焦虑。 “小江啊,宜春的情况怎么样了?怎么、怎么就进了医院?”周母急的直掉眼泪。 江让扣紧手心,面上依旧是一副柔软、难过的模样。 他说:“阿姨,很抱歉,一直有一件事没有和您坦白。” “宜春之前和我表白过,可我、我只是把他当做哥哥来看的。我谈恋爱之后,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消息,竟然直接跑过来和我的男友缠打了起来。” “阿姨、叔叔,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拦住他。但是,你们真的不能任由宜春再这样下去了,医生说他生了很严重的精神疾病,需要人力干涉。” 周父周母显然不清楚这些事,此番一听,立马就表示要将周宜春带走,不让他继续住在小区里了。 周父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江让的肩膀道:“小江啊,你是个好孩子,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江让眼眶微红,柔声道:“伯父,我没关系的,只要宜春和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满足了。” 周父摇摇头道:“我以后绝不会再让他来打扰你,小江,你以后也得好好的。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跟叔叔阿姨提。” 江让轻轻抽泣,低声道谢,周母也轻轻拍拍青年的背,柔声安抚。 江让在长辈面前向来会装,多年来竟毫无破绽,是所有人眼中的乖孩子。 没有人会将这些糟糕的事情往他身上想,也没有人会怀疑一个乖孩子说的话。 三人在手术室外等待许久,手术中指示牌的灯光熄下去之后,江父江母作为亲属,最先进去探望。 江让就靠在门外静静垂头、面无表情地听着。 病房内一开始还只是周母关切的询问声,在确定周宜春没什么大碍后,周父大约是提起了江让说的那件事。 争执声顿起。 江让听到里面的周父冷声道:“周宜春,我们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欺负人都欺负到小江的头上了,我告诉你,你给我好好治你的病,别想着再去骚扰人家了!” 第67章 江让自这天后再没见过周宜春。 那一晚恐怖的记忆, 如同被掏干的熟蟹壳,猩色的躯壳在时间的风化下,逐渐变得灰败微末, 最后随着潮汐飘荡入深海的边际。 江让刚开始总怕对方还会出现,他知道周宜春是离不开他的,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 他们两人的生命就像是被脐带死死捆在一起。 青年总觉得对方不会这样轻易地离开,男人可能依旧躲在某个角落,佝偻着身影,长长的刘海会垂至眼球, 用那双诡谲的异瞳阴郁又垂涎地注视着他。 江让是怕的,却又不是全然的惧怕。 因为他始终清楚、甚至有恃无恐, 无论他如何, 周宜春始终都会发了疯似的喜欢他。 江让其实并不能理解这样的感情。 什么样的感情,会让人甘愿为了另外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将自己的主体意识弱化,成为所谓爱情的傀儡? 在青年看来, 周宜春早已不算是一个完整的社会意义上的‘人’了。 男人将自己化作空空的、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空针管,他什么都不要,只乞求江让的爱化作致幻的、粘稠的药剂, 将他狠狠填满。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是可悲的。 当然,江让没有那个闲功夫去可怜他。 青年骨子里是个冷漠而自我, 他始终在意的都是自己利益。 所以, 为了试探和确定,江让偶尔会在遇到一些‘小麻烦’的时候不经意地喊出周宜春的名字。 男人始终都不曾出现过。 甚至,连曾经约好共度的新年夜, 对方都没有任何一丝讯息。 家里依旧是凌乱的,门口没有礼物、手机中除却垃圾信息和几条鱼眼巴巴发来的问候,没有任何动静。 江让这才慢慢开始相信对方真的退出了自己的生活。 其实人骨子里都是贱的,周宜春曾经那样迷恋他,江让从不为所动。但当扎根在生命中多年的奴仆真的离开了,当他需要人伺候他、哄着他、任他发泄的时候,青年便又难免会想起对方。 毕竟,没有人比周宜春更懂得如何讨好他了。 当然,剥离一个人的方式也很简单。 江让也不是非他不可,家里的卫生可以找保姆来打扫,身体上有需求可以找纪明玉解决,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后,生活照旧走下去,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 新年之后,陆响那边似乎得空了,男人专门跑回S市几趟,礼物和金钱大把大把的送,之后更是在江让隐晦的暗示之下,给那个颇具规模的小研究室又投入了几笔数额不小的钱财。 对于这些既得利益,江让都是被动接受的,毕竟,这是大少爷为了他的‘爱情’主动投入的资金,青年始终都是被迫的、干净纯洁的‘受害者’。 当然,对于对方糖衣炮弹般的攻击,江让既然没有拒绝,就不会一直端着装模作样,毕竟,装得一时是情趣,若是姿态端久了,那就是自找没趣了。 青年将这其中一松一弛的缰绳抓得恰到好处,也吊得男人心甘情愿。 开学后,江让与男人的关系虽说没有恢复到从前那般恩爱,但也称得上和谐。 “江江,又要去画室了吗?” 陆响盯着手机上保存下来的青年的课程表,微微收敛的张扬眉目显出几分蠢蠢欲动的不满。 “你这个星期都去了快有三次了,纪明玉那边就这么忙吗,就着你一个模特折腾?” 陆响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看,斜飞的桃花眼隐约带出几分凉意,男人低声说着,语气甚至显出几分细微的控诉:“我们这个星期约会的次数甚至都不到三次。” 江让下意识笼了笼衣袖的边角,不着痕迹地将手肘内侧的深红痕迹用微薄的春衫掩盖住。 陆响根本不知道,眼前他那纯洁的爱人,一身薄薄的衣衫下的乳白身体上究竟有有多少肆虐的兽痕。 他也不会知道,在他面前表现得不通情.欲的男友,每周在他好友的床上玩得多么忘情开放。 男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还沉溺在江让当初对他过分专制的控诉与诛心的分手言论中束手束脚,连想跟去画室看一看的要求都只能斟酌着隐晦提起。 江让也知道不能做的太过。 陆响到底是他的男友,避久了,只会让人心中起疑。 于是,青年收拾好物品,黑压压的眉轻轻抬起,浓密的睫毛微颤,漂亮的眼中倒映出大少爷俊美的面目,他笑笑说:“阿响,你如果愿意,今天就陪我一起去吧。” 陆响眼中微动,几乎没怎么犹豫地应下了。 两人一道来了艺术院。 期间陆响几次想要牵着青年的手,都被青年以在外人面前不好意思为借口拒绝了。 但奇怪的是,一进艺术院的楼道,江让就像是变得紧张了许多,他不仅会刻意地去牵男人的手掌,甚至还会主动将陆响介绍给那些路过打招呼的艺术院的学长学姐们。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响总觉得青年说话的语调有些紧张与急促。 就像是,一定要抢在那些欲言又止的学长学姐们说话之前先将介绍说完。 陆响并没有细想,事实上,江让能够主动介绍他,对于男人来说就已经算得上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了,这无疑代表着青年态度的松软,也说明两人的关系尚且还有更近一步的余地。 “咚咚咚。” 敲门声后,砖红的画室门内隐约响起一阵细碎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在收拾画笔,伴随着窸窣的声音,一道散漫的声线拉长音调道:“进来。” 开门的声音方才响起,门内的典雅男人便含着笑道:“今天怎么还客气上了” 话音未落,穿着亚麻棕薄衫外衣的男人微微抬眸,略尖的深蓝狐狸眼在触及青年身畔高大俊朗的男人的一瞬间,弧度稍落几分。 纪明玉手上动作顿了片刻,耳畔细链细细摇晃,他瞥了眼面色僵硬的江让,看不出分毫破绽的含笑自如道:“今天什么风把陆大少也吹来了?” 他说着,眉头微挑,意味深长道:“陪小男友来的?” 陆响方才入门一瞬间生出的古怪感慢慢散去几分,男人的眼神在爱人与友人之间流转片刻,半晌,他放下疑心,语气恢复平常道:“嗯,江江一个星期往你这里跑三四趟,都快抵得上我们之间约会的次数了,我不得来看看?” 纪明玉闻言笑道:“陆大少爷,我可真是冤枉,这不是导师的要求,再说了,不是你让我把” 男人话尚未说完,便被陆响打断了。 陆响有意扫了青年一眼,眼见男友没听出什么破绽,便僵着声线想要转移话题:“行了,就你理由多。” 说着,男人的眼神下意识往室内扫视。 这座画室的面积很大,室内采光很好,大片的单向玻璃窗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宛若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湖面之上的天顶,吊着大小不一的水晶灯,而昂贵美丽的水晶灯下,是一架漂亮的水晶钢琴与大大小小堆积的画板画材。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画室正中间摆着的一张纯白的床榻。 那张床很大,因为是与地板一般的颜色,所以乍一看,并不惹人注目。 陆响盯着那张床看了好一会儿,脸色突然沉了几分。 他几步走过去,修长的指节捞起了床榻枕头下隐约露出的半角杏白衣衫。 男人身后的青年脸色陡然一变,江让只一眼便能认出,那是他上次在这里与纪明玉厮混后换下的衣物。 若是一般的衣裳,青年还能想办法狡辩,但这件衣裳,明眼人便能看得出上面的痕迹从何而来。 怪就怪前几日两人玩得很疯,钢琴、画板、颜料、瓷砖、窗边他们将这里当做背.德的伊甸园,失去理智的偷.情者宛如两条歇斯底里交.配的毒蛇,他们什么也顾不上,只顾着感官上最大限度的刺激。 如果、如果被陆响发现了。 一切的算计全部泡汤且不说,陆响会用怎样的方法惩罚他? 会收回他一切的金钱、权势,摧毁他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研究室? 抑或是某种来自身体或精神上的惩罚? 江让入圈晚,但上流社会的腌臜他也略有耳闻。 只要狠得下心,那些披着人皮的畜.生们几乎有无数种手段能将人驯成没意识的、仅供玩弄的兽类。 江让浑身发抖,后知后觉的惧怕终于让他承受不住,险些跌倒在地。 腰身后忽地传来一阵暖意,有人撑住了他瘫软的后腰。 那双手极有力,如不食人的巨蟒一般,它温和地缠住着青年的脊骨,慢慢往下,带领着恐惧无措的青年缓缓站直。 当它确定那可怜的孩子能稳住情绪后,才无声无息地钻走。 江让隐约听到耳畔有人低声道:“别怕。” 也就是在此时,陆响完全拿起了那件衣裳。 江让猛地怔住了。 那件衣裳确实是他的没错,却早已被洗涤烘干,温暖的杏色在光线下轻薄、柔软,干净的像是初雪。 陆响蹙着眉转身道:“江江,这件是你的衣服吗?怎么会在这里?” 陆响绝不会认错,江让的身上一直都有一股极端浓郁勾人的甜香,那味道旁人或许闻不见,可对于陆响来说,他几乎要将那气味刻入骨髓了。 这件衣裳上的味道来自青年,香味很浓,浓得像是要化作水液,流淌出来一般。 其实不止是这件衣衫,还有这间画室,宽敞的画室四面八方都隐隐透着青年的香味,隐隐约约的,浓烈异常,甚至令人不由得怀疑青年是否曾化作雾气,一寸寸包裹住了它们。 江让支支吾吾还没说话,纪明玉倒是姿态自然开口道:“啊,那件衣服确实是江让的。” 美丽典雅的男人顶着陆响近乎凌冽的视线,继续温和平稳道:“你也知道,我们偶尔需要往模特身上添些色彩,难免弄脏衣裳,所以我就提醒江让多带一套来了。” 他说着,侧过头,唇畔含笑,对脸色发白的青年颔首道:“是不是,江让?” 江让立马懂了他的意思,赶忙整理好情绪,点头道:“确实,我也不好顶着一身脏衣服回家,所以就带了一套来这里。” 青年说着,水色的黑眸中慢慢溢上几分雾色,他抬眸轻声道:“陆响,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吗?” 陆响本来还有些半信半疑,眼见爱人一副泫然欲滴的模样,眼眶都红了,哪里还有什么质问的心情。 本来他就是疑心病发作,又没什么证据,这下自然是赶忙哄着青年道歉了。 平日里高大的、气势锐利的男人这会儿在男友面前颇有些无措地结巴道:“江江,我就是问问,没什么别的意思” 见江让还不理他,陆响赶忙揽着青年的细腰,锋锐的面容缓下,眼底的泪痣熠熠生辉,他柔声道:“我错了,江江,但我确实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有点吃醋,你是我的男朋友,衣服却在别人床上,我实在不安心” 眼见一对小情侣在自己面前就要卿卿我我起来,纪明玉勾起嘴唇,眸中却毫无笑意,他慢声道:“陆少爷,你这实在是冤枉人了,画室里的床只是作为摆设,平日里用以摆放物品、模特休憩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陆响似乎也是真的相信了,果然没有细究下去了。 纪明玉与泪眼朦胧的江让背着男人对视一眼,随后又故作冷淡地撇开视线,丝毫痕迹不留。 陆响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哄好了青年。 男人其实不常见到青年哭泣伤心的模样。 江让平日里不是什么娇弱的性子,相反,青年人做事向来有条理,很少会有情绪化的时候。他总是不急不缓地将事情都安排好,即便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也不会气馁,而是分析原因,着手去解决。 陆响细细抚着怀中人腻白泛红的脸颊,出神的想,他这次算不算是把老婆活生生气哭了? 心中确实有愧疚,但男人隐约发现,除却愧疚之外,他心里更多的却是爱怜与某种不合时宜的兴奋。 江让哭起来是极好看的。 腻白的脸颊如嫩豆腐一般,水液往下流淌的时候,经过哪里,哪里便会泛起细微暧昧的红, 很美,动人的情态甚至胜过舞台剧的演员。 当然,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眼见理智的爱人为自己露出情绪,那种感觉就像是亲自取下了对方的面具,见到了对方最真实的一面。 仿佛这样,两颗心便会贴得更近一些。 陆响轻轻眯眼,心脏几乎要软成潮湿的海绵块,他摩挲着爱人的手腕,突发奇想般的对纪明玉道:“纪明玉,都说你绘画造诣很高,你能画双人画像吗?” 纪明玉动作微顿,他眸光闪烁地看着男人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们两人画双人画像?” 陆响点头,微卷的黑发如细钩般地挂在额边,他道:“对,方便么?好处肯定不会少了你的,之前你没拍下的那套绝版玉瓷笔我能给你弄来。” 纪明玉笑笑道:“我没意见,但你不问问江让的意思么?” 陆响转眸,目光熠熠地盯着怀中的青年,男人唇齿微微咧开几分,锋锐的虎牙若隐若现,优越的五官显出一种肆意张扬的俊美。 “江江愿意吗?” 男人这句话看似是问句,实则根本没有青年选择的余地。 即便江让现下拒绝,但只要对方起了念头,早晚有一天都会潜移默化地将它实现。 江让刚刚被吓得浑身发汗,这会儿也不想跟男人犟,于是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说到底,只是画一幅画,也不算什么 江让到底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等他迷迷糊糊被锁困在男人怀中,半躺在洁白的床榻上,青年才意识到事情失控了。 现在正是下午时分,昨日刚下过一场春雨,土地与空气还是湿漉漉的,顺着玻璃窗蔓入的阳光仿佛也染上了几分潮气,它们黏糊糊得融化在床榻上的爱侣之间,无端显出一股暧昧的气氛。 像是清晨的事后。 微腥、眩晕、甜蜜。 如此熟悉的场景、暧昧的拥抱,那一瞬间,江让几乎无法遏制脑海中与另一个男人在这同一张床上做过的的事。 纪明玉也曾于满足后这样抱过他。 长耳坠的典雅男人在榻上的操控欲很强,他对江让像是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仿佛整个人都想要钻进青年的身体,最好融为一体。 江让一开始并不喜欢太过烈性的欲,但纪明玉实在拥有一张漂亮风情的脸,安抚工作也做得好,久而久之,江让也就习惯沉溺于激烈的感官体验中了。 青年努力想要压抑脑海中的某些画面,但越是压制,耳根就愈红,一张脸更是羞得如黏腻融化的蜜糖。 身后是他被蒙在鼓里的、对他出轨的事情一无所知的男友,而身前,却是与他偷情的奸夫。 奸夫甚至正怡然温和地为他和他的男友临摹画像。 纪明玉每一次抬起的、与他撞上的眼眸,都像是隐着欲花的火星子,男人银色的耳坠子近乎要抖出碎金来。 显然,他也想到了两人曾经出格的吻、背德的欲。 江让再也无法忍受,他近乎羞耻地想要挣扎出这片罪孽的海。 可他身后的男友却轻轻将头颅搁置在他的颈侧,细细落下一个怜爱的吻,那宽厚的手掌握在他的腰身上,轻轻安抚。 陆响轻声道:“江江,怎么了?” 怎么了? 能怎么?只是摆出亲密的姿势来而已,如果不心虚,根本不至于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 但他能和陆响说吗? 不、他不仅不能说,甚至还要忍耐脑海中愈发荒唐的记忆。 无数的虚实交错间,青年的心脏跳的极快,连舌尖都忍不住吐出几分。 他的脸是朝着纪明玉的,所以,当江让露出这般情态时,纪明玉漂亮的蓝眸一瞬间便仿若溺死了深厚的黑色淤泥。 太糟糕了 江让只觉得每一秒的时间都像是蚊虫在叮咬他的理智一般,细微的刺痛与痒意近乎磨得他发了疯。 “陆响” 青年忍不住开口,嗓音带着几分细微的哑意:“我、我有些渴了,你能去帮我带一杯奶茶来吗?” “还有、蛋糕。” 陆响不疑有他,起身松开桎梏道:“江江还有什么别的想吃的吗?不然我们一起去吧,或者我找人帮我买过来。” 江让却抬眸,下垂的眸子轻轻睁大,语调像是有些微末的不满道:“我不想动,想吃你亲手帮我买的东西你不愿意吗?” 有点过分可爱了是在对自己撒娇吗? 陆响一瞬间都有些迷糊了。 江让向来都是温和有礼的,乍然这般情态,仿佛两人回到了当初的热恋期,男人心软的要命,根本没什么抵抗力。 他赶忙依着青年的意思柔声道:“好好好,我马上就去,保证很快给你带到。” 男人乌发微卷,锐利的桃花眸中盛满了细碎的温柔。 门被关上了,匆匆的脚步声消失后,江让轻轻松了一口气。 但他发现纪明玉依旧在装模作样的画画,仿佛画得入了神。 江让张了张唇,刚想说什么,却陡然男人抬眸看向他的厉色眼神。 那是警告的神情。 青年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眼尾往画室的门口扫了一眼。 只见画室的门上有一块透明的玻璃,从外面能够清晰看到画室内的大半模样。 而此时,那块透明玻璃上,正映着一张戾冷的、充斥着怀疑与阴沉的脸。 陆响无声无息的站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离开。 江让吓得手腕都险些支不住手肘,他赶忙起身,揉了揉身上僵硬的肌肉。 纪明玉手骨中的笔已经停下了,男人走到青年面前站定,美丽的脸上依旧是勾着笑容的,只是看上去很淡。 他轻声对青年道:“就那么怕啊?” 江让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不怕?” 纪明玉没说话。 好半晌,男人轻轻颔首,双手按在坐在床边的青年的肩膀上。 他们凑得近极了,彼此的呼吸都如同细蛇般纠缠在一起。 纪明玉的耳链很长,因为是垂着头的缘故,冰凉的银耳链轻轻在青年白玉似的面颊上打转摇曳,勾引一般的吸引住了青年的眼神。 男人见状低笑了一声,忽的答非所问道:“他走了,要接吻吗?” 江让抬眉看他,两人在床上十分合拍,习惯彼此后,一个眼神,就明白对方想做什么了。 而如今,早已被勾起的烈火几乎将他们焚烧殆尽。 江让没忍住拽住男人的耳链,迫使对方腰身更弓下几分,另一只手腕顺势抓住对方单薄的衣领,张唇吻咬了上去。 他们亲得如此热烈、辗转反侧,像是亟需对方的爱将自己填充完整。 迷迷糊糊间,江让觉得自己也是疯了,明明怕被发现、被抓住,却又总是忍不住诱惑地上钩。 但青年再如何荒唐,到底还是有几分理智在身上的。 在纪明玉的手控制不住地下滑的时候,他忽地扣住了对方修长的手腕,轻轻拉开。 混沌的眼神慢慢恢复几分清明,青年轻轻推开男人,呼吸间还带着几分喘.息。 “纪明玉,别急,我今天来其实是有话要跟你说。” 纪明玉难得躁的以手作梳,克制地捋了捋额前的发丝,语气中饱满喑哑:“什么事?” 江让抬着色若春花的脸,轻轻笑道:“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嫁进陆家,但我能力有限,所以,我要你帮我。” 纪明玉整个人微僵,眼眸直直盯向青年,忽地扯唇哑声道:“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江让稳住呼吸,眸中闪过一丝疯狂:“我要你帮我制造一起绑架案,尽早捆绑他领证结婚。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 纪明玉一瞬间顿在原地,他不可思议地失声道:“江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以为和他结婚就能弄到陆家的钱权吗?” “你完全可以等到毕业——” “毕业?”青年冷笑:“等到毕业,被他家里那些人像打发叫花子打发走吗?” 江让抬眸看他,一张猩红的眼眸中满是野心勃勃:“他现在喜欢我、给我钱,不代表以后也会一直会喜欢我,一直当冤大头。” “我要他在最喜欢我的时候,就跟我绑定死。” 纪明玉一动也未动,男人低垂着面容,阴影遮蔽他的眼眸,令人看不清情绪。 他低声道:“可是江让,你如果和他结婚了,就再也没自由了。那样的大家族,他们绝不会允许你背叛、玩弄他们的继承人。” 江让忽地笑了。 屋外深色的夕阳落在他的侧脸上,恍惚映照出一片猩红的血痕。 在那片冗沉的光线中,青年微微弯唇,似笑非笑道:“纪明玉,我相信你有办法不被他们发现的,不是吗?” “我们很合拍。如果有那一天,陆家被我们吞吃得干净——” “你就是我的下一任丈夫。” 第68章 陆响的人生一直都过得顺风顺水, 二十多年如一日,因为是陆家的独子,他很少会遇到什么真正无法解决的事情。 或者说, 权势是最锋锐的刀,很多事情甚至都挨不到他的面前,便已经被提前解决了。 所以, 当男人在摇摇晃晃、混杂着皮革味和腥重汽油味的车上醒来时,甚至只当自己身处梦境。 但哪有梦境这般真实? 遮眼的黑色布条极端用力地绑在脑后,捆缚得眼球近乎都要被勒出来,喉头死死抵塞着一团脏旧的布团, 材质十分粗糙,陆响恍惚以为, 那布团差不多硬生生塞进他的食道口了。 陆响本身就有洁癖, 这般折磨于他来说无异于酷刑。 冲天的恶臭侵袭他的鼻腔,呛得他几欲作呕, 但喉头鼓动的间隙,男人听到了车辆前方传来的叫骂声。 那是两道粗鲁难当、听上去相当不好惹的声线, 轻易令人想到流氓、混混之类的暗色人物。 他们骂骂咧咧的,似乎在抱怨山路难行。 陆响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已经冒出细汗,黏腻的触觉令他通身发毛, 但他知道,现在绝不能表现出如何清醒的模样。 他必须控制住难挨的生理反应。 于是,当车辆经过崎岖路段时, 不停震动车厢声掩盖了绑匪的声音, 同时也掩盖了男人反胃后呛咳的声音。 人总是惜命的。 清醒不过几息,因为目不能视、手脚无法动弹、浑身无力,完全无法自救的情况强迫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冷静下来, 他努力唤起理智,分析起目前的情况。 陆响到底出生在豪门世家,即便从前从未遇到过类似的绑架事件,但他也大概清楚,对方绑他,没有立刻灭口,就是有利可图,至少暂时不必担心性命问题。 这群人大概率针对的是他背后的陆家。 所以,只要弄清楚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想要什么,尽可能地拖住对方,等待陆家支援即可。 像陆响这样的高门大家,身上自然会有一些紧急的、隐蔽的定位仪器。 它通常会被伪装成各种衣衫上的纽扣、袖扣等等细致的装饰品,所以,即便那群人早已将他的随身物品搜刮走,也还是难以防患未然。 男人冷静有序地分析好目前的情况,在确定汽车还要行驶一段时间,便打算继续装晕、顺便回忆当初被绑的具体情况。 当时恰好是晚自修下课的时间,将近晚上九点,江让偶尔有吃夜宵的习惯,陆响自然是陪着他一起的,两人随意在校门口吃了些东西便打算回去。 陆响是在送江让回家的那条路上遇袭的,对方像是特意提前踩过点一般,对那边四通八达的小路了如指掌 想着想着,男人忽地愣了一愣,想到一个问题。 他的江江当时是和他一起的,有受伤吗?又或者,青年是否也遭遇不幸,和他一样被绑了上来? 单是这样一想,陆响心尖就颤得不像话。 哪怕他自己受再多苦也不吭一声,但一想到青年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受到欺负,男人便控制不住地通身发寒。 也正是这个时候,陆响隐约感觉到身畔细微的、近乎令人难以察觉的颤意。 那并不是车身本身摇晃的声音,而更像是来自另一个人强压的恐惧与不安。 陆响微愣,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他顺着车辆颠簸的惯性,朝着那人慢慢凑近,果然闻到了一股细细的甜香。 男人心口一瞬间如同冬日里被灌冷水般的发寒。 如果是他一个人,那些人若是情绪激动,大可拿他发泄,总之不会弄死他,但如果多了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江让 陆响甚至不敢继续细想下去。 面包车缓缓停在一处荒郊野外的旧工厂。 工厂门打开的声音十分刺耳,那几个绑匪似乎知道药效大概过去了,他们粗暴地解开陆响和江让面上蒙着的黑色布条,推推搡搡地将人拖拉下来。 再次见到的世界是如此的灰暗、残破、满目疮痍。 就着苍冷的月色,陆响看到了青年可怜而仓皇的模样。 春寒料峭,身材瘦削的青年人上身仅穿着一件杏白的卫衣,许是之前奔逃之间蹭到了不少灰尘,那杏白的衣衫早已变得灰土不堪。连带着那张月华下美丽苍白的脸,都变得黯淡而恐惧。 青年此时的双手被人牢牢绑在身后,粉润的唇齿间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块布料,看上去像是只可怜的、落了难的白鸟。 白鸟扑棱着羽翼,在看到男人的一瞬间,那如黑珍珠般的眸中便不由自主地溢出几分恐惧哀柔的水光。 当然,那眸中除却粼粼水光,还有见到熟悉的、可依靠的人的全身心的信赖。 就好像,只需一眼,他便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而当下,他陆响,便是青年受难被困的救世主。 * 遭遇绑架的第一天,其实一切还算不上糟糕。 因为陆响配合,无论是录制求助短信、还是勒索视频,男人都是全然听之任之,从不反抗。 这群绑匪们似乎图的是钱财,见目的达到,给他们注射了两针肌肉松弛剂,便将两人丢在一旁。 只是这些膀大腰圆的家伙们似乎十分仇富,尤其针对陆响,言语与动作之上多有羞辱。 他们团团将被困的大少爷围在中央,嬉笑嘲弄、拳打脚踢。 被捆在一旁的江让期间鼓起勇气,试图阻拦那些人的暴力侮辱,但他仅是露出这样的意向,便被苍白着脸的陆响死死护在怀中。 男人的脊背承受着那些暴徒的踢打羞辱,眼下的泪痣衬得他皮肤愈发病白似鬼,额头微卷的发丝如铁钉般顺着汗水、灰尘、侮辱、暴力狠狠扎入眼球。 他分明痛苦得脸部都扭曲了,可手臂却始终像是护着命一般地护着青年,不肯让对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夜已经深了,春夜的晚上十分寒凉。 那些囚徒早已进入里间温暖的房屋休息,骂骂咧咧、粗鲁的声音也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一直等到所有的声音消失,江让才敢小心地、费力地挪动身体,他轻轻抚过男人面上青紫的伤口,低声颤抖着问:“疼吗?” 青年的目光柔软而隐痛,光是看着男人身上的伤痕,那微微泛红的眼眸便忍不住落了泪。 陆响的眼神在某一瞬间温柔的不可思议,他眼下的泪痣在昏暗的月光下雾蒙蒙的,像是凝着夜间的露水,只消片刻,便能划下一个温柔的弧度。 男人哑声安慰道:“我不疼,江江别怕,咳咳我们很快就能回家的。” 江让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只是轻轻倚靠在男人的肩侧,像是一只即将失去温度、独自临寒的小动物,蜷缩在他最后的浮木旁,努力瑟缩着试图取暖。 随后便是第二天的来临。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好晴天,可陆响却分毫感觉不到温暖,甚至,他隐隐察觉到,那些匪徒不怀好意的、看好戏似的态度。 陆响一开始只以为对方又要开始施以暴力,于是,男人咬牙表示,钱陆家一定会交给他们,但是他作为陆家的独子,若是受伤严重,只怕他们最终于不仅拿不到钱财,还可能遭到来自大家族的狙击报复。 但那群人却只是笑嘻嘻的,仿佛不曾听见男人的威胁,也毫无前一日拳打脚踢时的阴戾。 一直等到傍晚,陆响才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用那副神情看着他们。 被捆束一整天的人根本没什么精力,甚至因为注射了过量的肌肉松弛剂,他们两人都急需补充营养、填饱肚子。 可绑匪们只拿来了一碗饭。 他们像是十分热衷于看到情人反目一般,兴致盎然地表示,这碗饭,只允许两人中的一个人吃。 面色惨白、伤痕累累的男人几乎没有分毫犹豫的让给青年。 可这一次,青年却轻轻摇头,那双深黑的眸第一次这样温柔、接纳地看向男人。 江让分明看上去精神状态也很糟糕、整个人灰扑扑的像是只淋了雨的麻雀,可他却积极打起了精神。 他温柔的、像是哄着孩子一般地低声劝道:“阿响,你昨天才受的伤,今天必须吃一点东西,我饿一顿没关系,下一次再补回来就好了……” “阿响,你得好好的,如果你倒下了,我也没办法一个人出去,我会一辈子都深陷在这里。所以,你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陆响眼眶赤红,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仇恨的眼神恨不得将那些绑匪全部厮杀殆尽。 是江让拦在他的面前,挡住那些人的目光,不让男人的锋芒被发现,承受可能收到的第二次报复羞辱。 陆响一口一口嚼着喷香的米饭,眼眶泛红地盯着身前青年削瘦的躯壳,他就这样入迷地看着,口中机械的动作始终没有停下。 大少爷只是在想,这是江江留给他养身体的口粮,即便没有胃口,他也得全部、全部吃下去,保存体力,等待救援。 陆响总是在想,这无穷无尽的受困时间,总会有终点。 可事实上,那终点来得太慢,如同远在天边的茫茫星光,始终看不到尽头。 尤其是第三日,陆响的定位仪器不慎被那些绑匪们发现的时候,绝望近乎如阴云般死死箍紧他们的头颅。 男人非但没能找机会将位置发送出去,反倒因此又险些被毒打一顿。 最后,是江让自愿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代替男人受过。 陆响当即就发了狂,即便早已被注射了数支肌肉松弛剂,男人竟也有本事将一两个绑匪撂倒在地,险些挣脱了出来。 那些绑匪们或许是见鞭打侮辱男人也实在不能对对方造成什么威慑,于是索性将目光落到江让的身上。 他们狞笑着意味深长地对男人道:“知道怎么让人变成疯子吗?关进漆黑无声的房间里,从早到晚都没有人同你说话,时间久了,人自然就疯了。” “既然你骨头硬,那我们就用你那心肝来做实验。” 陆响险些被他们的话逼疯。 他哪里舍得他那样乖巧无辜的江江受到这种折磨? 于是他放下傲骨去乞求、去认输,甚至表示自己可以代替江让去完成他们恶劣的游戏。 可绑匪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改换的意思。 甚至,陆响越是痛苦,他们便越是兴奋。 江让第一次被关进漆黑无光、潮湿阴暗的地下室的时候,青年只是轻轻垂眼,声音轻飘飘的,像是飘落在松针上的雪花,他轻声道:“没关系的,阿响,你要好好的,我等你来救我。” 整整两天。 整整两天,江让才被放了出来。 刚出来的时候,青年只是面色看上去白了许多,很憔悴,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异常。 但是,问题很快就出现了,江让似乎变得很胆小敏感,甚至稍微大一些的声音都会将他吓到。 陆响当时红着眼问他,他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反应迟钝地、很小声地说‘没事的、没事的’。 男人心如刀割。 在那之后,绑匪们似乎就找到了磨软那华京大少爷傲骨的法子了。 只要陆响惹得他们不高兴,他们就要将江让关进那漆黑的地下室。 甚至毫无缘故的,只是想看到陆响痛苦,他们也会将青年关入地下室。 一次、两次、三次 江让每次出来都会安慰陆响自己没事,憔悴的青年苍白着脸,故作无谓地笑笑道:“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不怕黑。” 可事实上青年可能自己都没发现,如今的他,每次一到夜晚,甚至是触碰到角落的阴暗处,都会控制不住地瞳孔微缩、浑身颤抖。 江让变得极度依赖陆响,甚至有时候睡醒了,睁眼没第一时间看到男人都会忍不住哭泣。 可他即便是哭,也是压着嗓音无助地哭,就好像若是稍微大点声,便会引来什么怪物将他吞吃了一般。 陆响总会无措地哄着他,哄着哄着,从来肆意飞扬的桃花眼也慢慢在那扭曲的心疼与痛苦中生出几分阴毒。 男人如今的脸廓消瘦无比,颧骨凸显,分明是凶相毕露的模样,但却硬生生被伪装的低眉顺目冲垮几分。 他轻轻哄着怀中下意识发抖的猫儿似的青年,等对方彻底熟睡了,他才爱怜般地轻轻落下一吻。 乌云散去,苍白的月光如盐粒般撒在那温柔恶鬼的身上。 恶鬼轻轻垂眼,静静地看向破旧工厂角落摆放的水桶。 他抚摸着衣衫一侧的口袋,那里有一罐被捏成粉末的安眠药物。 是某一次,争吵的绑匪无意弄翻的背包中掉出来的。 陆响静静盯着,在确定无人察觉时,才悄悄挪动无力的身体捡起来的。 他不想再等了。 他要亲手、一刀一刀的,将那些畜牲送进地狱。 第69章 今夜的绑匪们情绪似乎十分激动。 他们大约是个临时组建的团体, 八九个人聚在一起,没什么文化水平的样子,对彼此说不上多熟悉, 但领头的人组织能力很强,往往矛盾方起,便被三言两语按了下去。 但今夜的争端显然不是安抚便可轻易解决了的。 因为涉及到金钱与利益。 陆家送到目的地的赎金很高, 高出他们所提出的百分之三十,恰好不够他们均衡分配。 绑匪们之间一直都是有矛盾与摩擦存在的。有的自诩自己做的事情更多,多劳多得;有的则是表示整个绑架计划能够完美进行,少不了自己的出谋划策 他们激动地争吵着, 面红耳赤、凶光毕现,谁也不肯让着谁。 陆响只是靠坐阴影的灰色角落, 漆黑到渗人的眼眸阴仄仄地盯着地面上的那些肥胖崎岖的影子。 仅仅不过两个星期的时间, 男人简直像是脱胎换骨,完全变作了另一个人。 脏污的衣衫如皮屑般黏在他的颈侧, 藏蓝上衣上布满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灰尘、油星子,额前散落卷曲的发丝如帘布般遮蔽了他的眼睛, 在苍白灯光与黑夜的投映下,显出几分诡谲的森绿。 阴惨惨的,像是夜晚的森林, 除却静谧,变只余下四伏的杀机。 “别吵了,总之那位大少爷不是还在我们手上?现在什么事还不是我们说了算?”其中一个高壮的、满脸横肉的男人灌下一杯酒, 抹抹嘴唇不耐烦道。 “话不能这么说。”领头的男人身形同样高大, 眉目间却显出几分稳重,他的视线扫到角落里被折磨得形同枯槁的男人,慢声道:“陆家家大势大, 今天没有按照我们的要求送钱来,就是希望我们内部起争端。” “他们手段通天,我们便是有”男人说到这里,声音含糊了一下,复又继续道:“也不能掉以轻心,已经差不多了,不能贪太多,否则让陆家定位到这里,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这一番话下来,周围不少人显然都听了进去,争辩声果然小了几分。 显然,他们确实十分信任这位‘领头羊’。 “行了,最近大伙都少喝点酒,多喝点水冲冲醉意,谨防万一,夜里得注意着点动静。” 领头的男人方才说完,那粗莽汉子便耐不住躁脾气走到陆响的面前,破旧的皮鞋随意踢垃圾似地踢了踢男人僵硬的腿弯,粗着嗓音指使道:“起来,给我们倒水去,跟个死人一样。” 他说着,收回脚,被顶灯阴影切割的狰狞面容显出几分嫌恶,语调阴阳怪气道:“啧啧就这还是个有洁癖的大少爷呢?这脏得乞丐都得嫌弃吧?” 男人说着,往后退了一步,故意捏住鼻子,用手挥了挥面前的空气,仿佛闻到了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一般。 周围一片哄堂大笑。 陆响却并没有如他们所愿,露出被羞辱的痛苦神情。 男人的情绪始终是平稳的,他低着头,绵密而潮湿的阴冷虚汗覆上额头,手肘处支撑在脏污的地面,肌肉机械性地发着抖。 那粗莽汉子却像是看不得他这般无动于衷的模样,摔下手中的酒杯,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扫向工厂右侧堆积着一堆杂物的铁锈小门,忽地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古怪地笑了。 “你那小情人长得那么好看,白白净净的,恐怕受不住你这一身味儿吧?” 陆响缓慢而费力地支撑起身体,闻言,只是微微顿了顿,随后毫不在意般地一步步走向工厂角落的饮水桶。 他的反应实在太无趣,以至于都让人提不起兴致捉弄戏耍。 陆响垂着头,谁也看不到的阴影处,男人的眼眸红到近乎滴血,极端的厌憎与隐约的惶恐令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阴寒的冬日中,有人将鼓风机塞入他的口中、喉头,吹得他整个人都几欲变形。 陆响努力控制情绪,于剧烈的心绪风雪中迫使那双青筋鼓胀的手臂慢慢地扶住水桶,做出试图将它举起的样子。 这里是一个隐蔽的破旧工厂,就连睡觉的地方都是临时,自然不会有饮水机,所以倒水就只能将水桶举起。 当然,以陆响如今的状态,是根本做不到。 那些人只是想羞辱他。 当然,他会配合的。 配合着让他们主动喝下掺了药的水,送他们去死。 果然,等那些绑匪们嘲笑够了,他们索性自己倒了水去喝。 很快,又或许只是过了片刻,陆陆续续的倒地声响起后,整个空旷陈旧的空间变得极其寂静。 寂静得像是阴阴撒着黄色纸钱的坟场。 窸窸窣窣的拖动绳索的音调之后,是满地捆绑的尸体。 而唯一立着的男人像是一面僵直插入坟土的招魂幡,他的身体依旧止不住神经性的虚弱颤抖,可仔细看来,又或许并不能称之为颤抖。 那更像是随着墓碑上吹过的冷风,脊骨间慢慢升腾起的盗尸的兴奋。 陆响无声的裂开嘴唇,月光顺着窗户攀爬上他猩红的面颊。 男人消瘦了许多,骨头撑着一张薄薄皮,苍白的月色中,仿佛轻轻一撕,便能彻底将那人.皮撕裂开。 他慢吞吞取过其中一个绑匪衣袖中的小刀,对着莹润饱满的月亮,慢慢推开刀刃。 小刀其实并不锋利,甚至边缘有些微卷的钝,但足以支取内脏。 这是陆响观察了许久盯上的刀子。 他不需要锋利的刀。 他也不需要果断。 男人只想用那阴损的钝刀子,一刀一刀地用尽力气,为他们开膛破肚。 地上的人影近乎扭曲成一团,匍匐的宛如待宰的野兽,而站立的人影成为了猎人。 那黑浓的、立着的人影慢慢举高手中的钝刀,如同西方巫人祭祀的宰杀仪式一般,那柄刀刃被夸张得举至颅顶,随后猛地落下。 混沌而沙哑的尖叫声有气无力地响起,像是濒临死亡的游蛇。 陆响垂着眼,挨着男人的大腿,拔出了第一刀。 细小蠕动的割裂声后,星点血液飞溅到他苍白的脸颊上,顺着脸中慢慢滑落。 陆响黑发黑眸肆意张扬,宛如地狱的恶鬼,眼下的泪痣更是仿佛燃烧起了火红的烛光。 他微微咧嘴笑了,尖锐的虎牙如同吸血鬼恐怖的獠牙。 下一刀该落在哪里? 陆响慢慢用指腹抹了抹血色的刀刃,反射的刀尖银光迎合着屋外的月光落在男人的半边脸上,一瞬间便足以令人联想到诡谲的雨夜杀人犯。 潮湿、黏腻、血腥,阴阴诡笑。 他甩了甩手,稳住因使力过度而爆发的颤意,额头的发丝齐齐堆在眼角,男人指节抚了抚手柄,眼见就要落下第二刀。 铁锈门后陡然穿来一阵细细的哭声。 那声线很柔软无助,如同被罩在玻璃罩中的小蝴蝶,扑腾着翅膀,闷闷地发出柔软的撞击声。 陆响动作猛地一僵。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慌乱无措地将刀刃丢下,脚下的步伐急促而僵硬。 男人的呼吸声宛如鼓风机一般剧烈翕动,他弓着腰身,浑身战栗不止,最后终于在领头人的身上找到了那把银色的钥匙。 陆响的瞳孔在某一瞬间近乎缩成了一点,他急促地一手握着钥匙,一手胡乱地将面上的血痕擦拭干净。 他努力想要将自己弄得干净整洁、衣冠楚楚,以一副正常的、好看的模样去见他那被锁在地下室中的爱人。 显然,男人注定会失败。 且不说衣物上惹眼的脏污,就说他面颊上被抹开的血液,红猩猩的一片,就这样占据他的大半张脸,简直比之鬼魂还惊悚。 陆响抖着手去开锁,因为过分的紧张与混沌,他试了数次,方才将钥匙插.入锁扣中, 咔哒。 随着一声开锁的声音响起,小小的铁锈门被打开了。 这是陆响第一次看到地下室的模样。 阴森、狭小,长长的楼梯直通下方那个棺材大小的密封地下室。 而江让,他的爱人,正坐在楼梯口,看见光明的一瞬间,他瑟缩着身体,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白色的线衣早已灰暗不已。 陆响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一声接着一声,宛如猫儿叫的可怜音调。 “阿响阿响” “救救我、无论是谁,求你带我走——” 陆响呆滞地站在原地,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的灵魂似乎已经脱离了躯壳,他看着那具身体机械性地蹲下,慢慢如同扑散的蒲公英一般,张开风织就的怀抱,将青年紧紧揽入怀中。 “我在这、我在这里。” 陆响喉头近乎咳血,嗓音间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可他吐不出来。 他早已抛却了一切肉.体上、心灵上的感知,变成了一只只知道守着爱人的雄兽。 隐隐绰绰的月光从工厂的天顶落下,它柔柔地散在这对可怜的有情人身边,像是正编织着一场迷幻的梦境。 不远处,刺眼的灯光钻破旷野,警笛声大作。 月光隐退,黎明就要来了。 第70章 江让醒来的时候, 隐约听到了医生与男人交谈的声音。 那声音闷闷的,如同被闷在塑料袋中的海水,被细针扎破后, 透过隐约展开的木门缝,如触手般蔓延进苍白的病房。 “陆先生,我们对病人进行的评估结果基本下来了。资料显示, 病人受到过超负荷的精神恐吓,在此基础上,又被长期惩戒性地困在狭小黑暗的地下室,我们初步判定, 病人极可能患上幽闭恐惧症。” “除此以外,我们发现病人现阶段对您的依赖情节近乎病态, 但他似乎十分不安, 认为您一定会离开他,甚至到了焦虑的地步。我们倾向于, 绑匪或许是对他进行了” 医生说着,声响压下几分:“言语虐待。” 空气静下来几秒, 好半晌,像是平静的水面下泛起汹涌的波涛。 男人的声音近乎沙哑:“什么意思?” 医生约莫犹豫了几分钟,好半晌才道:“不停地否定他现有的认知, 用有害话语或尖刻语调强行灌输您一定会抛弃他的理念。” “在那样孤独黑暗的环境中,这样的言语虐待无异于灵魂的谋杀。” 又是一阵近乎窒息的沉默,那沉默挟裹着屋外的惨白灯光, 宛如太平间内铺平于尸体上的白布。 江让慢慢眯了眯眼睛, 清醒的、满具野心的眼神黑压压的,衬着轻薄眼皮上弧度微弯的眉宇显得愈发算计深沉,哪里还有前几日面对陆响时的依赖无助。 计划进行的异常顺利, 这段共患难、痛苦与依恋并存的日子将会如毒针一般,死死扎入那尊贵的、从未有过挫折的大少爷的心口。 那伤口会永久地发脓发臭、反反复复,而针柄便握在青年的手中,只要他想让他痛苦,陆响就该永远愧疚、永远无法获得解脱。 对于这样的结果,江让无疑是满意的。 但同时,青年心中又难免对纪明玉心生忌惮。 陆家无疑是华京首屈一指的豪门,且不说产业如何,便是与上层政府的诸多合作也无处不表明着着陆家内部绝对涉.政,地位显赫不同。 这样的权势地位,宠爱的独子失踪,不仅没查到端倪,甚至还有能力安插医生骗过陆响,只能说明纪家恐怕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其实也不难理解,清贵艺术与权势金钱从来不冲突。 江让眼眸低垂,在注意到门被推开的一瞬间,薄白的眼皮轻轻一扫地低垂下来,浓密的上下睫毛如被风吹动的扑朔花丛,扫动的阴影显出几分惹人怜爱的意味。 但也正是那一瞬间扫过的眼神,令他注意到医生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下了然几分。 铺垫的时间够长了,该进行下一步刺激了。 从江让入院至今,他该装的可怜、柔弱、无助、应激都已经足够多了。 青年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一日比一日的憔悴、看着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口都要来江让身边陪床、看着他痛苦压抑的轻叹江让从未生出过一分愧疚,他有的只是目的达成的兴奋与愈发上瘾的演戏本能。 青年甚至隐约迷恋上这种感觉——折断孤傲的大少爷的脊骨,看着他深陷泥潭、不得超生。 所以,当男人踏入病房的一瞬间,江让的神情立刻就变了。 微垂的苍白面颊上是毫无血色的皮肤肌理,青年淡色的嘴唇细细地抿着,黑郁郁的眼眸呆呆地看着半空,毫无神采。 他是如此的病态而憔悴,令人凭空想到被磨成灰的白色水晶,忧郁、落寞、轻触即散。 “江江,怎么醒了,不再睡一会儿吗?” 陆响的声音柔缓的不像话,他轻快地说着,努力让自己在青年面前展现自然积极的一面。 好像这样,就可以默契的让彼此忘却一切伤痛,回归从前。 江让只是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但他哪怕是眨眼,都是小心翼翼的,青年像是一朵即将凋落的花苞,还未曾肆意绽开,便要零落在淤泥中。 好半晌,江让才像是反应过来,他慢慢地动了动手指,做出一个习惯性的、想要亲密拥抱的时才会做的动作。 指节下意识摩挲在一起,无数纠结的、惶恐的、渴望情绪都那绞缠的十指中。 陆响动作一顿,漆黑的桃花眼中闪过几分凝结的压抑与痛苦。 他几步走过去,不等青年反应,宽厚健美的怀抱便紧紧笼罩了上去,像是一池温水般温柔地裹住了被寒风冻得僵直的白鸟。 陆响的脸半埋在青年的发间,鼻息间是青年身边涌动的甜蜜香气,因为太过香甜蛊惑,甚至令人生出几分发苦发涩的意味。 往昔,这个时候的青年总会如同探出壳的小蜗牛,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他,他也不敢用力,手指甚至只是轻轻攀附着,像是生怕会惹了他不高兴。 可今天没有。 今天的江让呆滞的像是失去了灵魂的布偶娃娃,他什么都不懂,只会死板地眨眼睛。 陆响心中隐约有几分不安,但依照青年的精神状态,他也不敢多问。 男人只是笑着,如同往常一般的与爱人十指相扣。 他坐在床榻边,口中絮叨地说一些轻松的话题,每说几句便要注意青年的神色,然后抛出问题,试图得到封闭青年的回应。 “外面的花开得很好看,等你病好一些,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好不好?” “今天的太阳很大,我想起你从前和我说的,这样的天气很适合读书,最好再泡一杯茶。” 男人说着,微薄的唇齿露出一个轻笑,狭长斜飞的桃花眼温柔得暖意融融,他说:“但当时的我看着你仰头,脸红扑扑的、喉结顺着嘴唇轻动的样子,只想去吻一吻你。” 陆响摩挲着指节,眼神从沐浴神光般的太阳中慢慢转回床榻。 他以为青年也会回忆起那段美好的记忆,他以为青年会被安抚下来,他以为青年会回应他。 但这些都是他以为的,事实往往事与愿违。 江让的脸色并未好转,颊上的白意像是块刚宰杀的腊肉,幽生生的、甚至隐隐泛出几分青意。 青年的脊背颤抖的厉害,黑色的眼球涨出几分水液。 当陆响的眼神与他相触的一瞬间,青年像是终于爆发的尖锐狸猫。 他死死扣着陆响的手肘,向来闪躲的眼睛如今却像是淋湿的雨夜,漆黑的透不出半点微光,他就这样盯着男人,浑身颤抖,带着泣音与尖锐道:“陆响,你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当初不是你逼我和你在一起的吗?你是不是全都忘了?你现在是在怀念从前的我是吗?因为现在的我是精神病、是阴郁的疯子,你看不上我了是不是?” “那你走啊,你还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吗?你滚啊!” 陆响一瞬间反应不过来被青年大力推开了几分,不注意按到的伤口撕裂般得发疼,灼痛得他某一瞬间甚至眼眶发热。 男人抖着嗓音压抑道:“江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什么不是这个意思?”江让眼睛通红,剧烈的喘.息声让他听上去宛如一只挣扎在半空中的钢丝绳索上的可怜猫儿,它的爪子勾不住那轻薄的线,身体摇摇欲坠,像是即将要被吊死在那绳索上一般。 “你就是这个意思!不然你今天为什么会晚来十五分钟?那十五分钟你到底在见谁?或者你其实根本就不想来我这个疯子的身边,你不想看到我、不想被我这副样子恶心到。我只是你手边废弃的玩具,你随时都可以丢掉,不是吗?!” 青年惨白的脸涨得通红,他说话颠三倒四、毫无常理,甚至大多都是在臆想,可陆响却并未将他当做生病的病人,或是什么精神病来看待。 男人微微哑然,面对自己无理取闹的爱人,依旧努力去试图辩解。 但江让并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 青年通身激愤,瞳孔紧缩,甚至产生了猛烈的攻击倾向。 他将手头一切能砸的东西都砸向陆响,温热的水杯、漂亮的水晶花瓶、湿漉漉的花朵,甚至是枕头、被褥。 美丽的青年神经质地哭诉道:“你滚啊,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他们说的对,他们说的没错,你只是在玩我,你是陆家的大少爷,怎么可能看得上我,你只是在骗我、骗我!” 陆响眼眶微红,他不顾那狂风骤雨般的阻碍物、不顾疼痛与窒意,缓慢而坚定地靠近痛苦如飞蛾般的青年。 江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是令人恐惧的,可男人却轻轻伸手抹过他颊侧的泪水。 灼烫的泪水像是割腕溢出的新鲜血液,抹开是湿透的绝望。 陆响一瞬间近乎无法呼吸,胸口窒痛得他下意识地弓腰。 他永远无法去承担青年的痛苦、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只能苍白地去安慰。 他的存在对于青年来说,是痛苦的根源。 所以,当江让锋锐的牙齿咬住他的手臂时,陆响没有挣扎。 他任由青年发泄般地撕咬,另一只鼓着青筋的手腕慢慢从青年脆弱的脊骨往下抚摸。 一下又一下,带着偏爱与放任。 仿佛哪怕江让今日要将他活生生吞吃下去,他都不会抵抗,反倒会在彻底咽气之前轻笑着诉说自己深埋的爱意与不舍。 殷红的血液从青年的唇齿流淌至白色的被褥,等医生护士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陆响那一边手臂上近乎全部都是深刻的牙印了。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破损的伤口与青紫交错,可他分明毫不在意,倒像是希望青年在自己身上发泄得再深刻一些,活像是受虐后对施虐者产生爱意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 一旁的护士们都不忍的将眼睛偏向别处,有一位护士提出要给男人包扎伤口,陆响却轻轻摇了摇头。 他看着床榻边被注射镇定剂后慢慢化作苍白纸张的爱人,费力喘了口气,忽地哑声道:“给我也扎一针吧,我不想只有他一个人在疼。” 旁边的医生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好半晌才斟酌着安抚道:“陆先生,您实在没必要这样,这样问题依旧没法彻底解决。” 陆响苍白着嘴唇,受伤的手臂细细颤抖着,他猩红的眼眸微转,压着嗓音问道:“那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吗?” 说着,男人嘴唇微颤:“他很痛苦。” 医生沉思片刻,蹙眉道:“其实办法也有,但可能并不适合陆先生这样身世背景的人” 陆响想也不想的轻声问:“什么办法?” 在这一刻,当爱情的迷障达到人所能承担的峰值,哪怕是让陆响自己放手、眼睁睁看着青年投入别人的怀抱,他也会在刀扎般的心痛中选择成全。 所以,当医生说出措施的时候,陆响整个人都愣住了。 医生叹气道:“想要缓解病人的病情,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能够感到全身心的放松与安心,他很依赖你,可你们光是待在一起还是不够的,你们之间没有任何法律上的保证,病人潜意识里会觉得,你是个随时都会离开的人,所以……” “结婚。”男人轻声道。 医生一顿,眼神瞥过病床上眼睫微颤的苍白青年,对着男人微微颔首道:“是的,这是目前最有成效的治愈方式了。” 陆响没有立刻说话。 他甚至有些微愣的、不可思议地站在原地。 像是迷障被彻底劈开了一般,脑海中某些柔软的画面如同明丽的初阳,柔柔地笼罩在他冰冷的躯体上。 婚姻。 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 结婚后,他们会永远被一纸协议连在一起,成为没有血缘的家人,再没有人能够分开他们。 他们会共同沉沦进欲.望与爱的温床,唾液交换,永不分离。 他们会从同一张床上醒来,在同一张床上睡去,直至死亡的前一刻。 陆响一瞬间甚至从心底感受到一阵迷幻的幸福,他想到了无数具体化浮现的画面。 婚礼、亲吻、戒指、做.爱、争吵、和好或许还有更多,贫瘠的想象无法支撑那遥远的、无法言说的幸福。 近乎急迫的渴望让他再也无法忍耐下去,男人的俊逸的脸颊上甚至无端浮现几分红晕,眼角的泪痣如同他剖开的滚烫心脏。 陆响抖着手蹲在恢复平静、昏昏欲睡的青年身边,他动了动喉结,虎牙若隐若现,嗓音中满是压抑的兴奋。 他颤着唇说:“江江,我们结婚吧。” “结婚后,我就永远属于你了。” 从此你再也不必承受病痛折磨,而我,也不必担心有朝一日你的爱不翼而飞。 因为夫妻,是连死,都该死在一起的人。 70-80 第71章 “结婚?!” “陆响,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灯光炫目、歌声朦胧的包厢在男人说完话后陷入一阵死寂,只余下柔缓的背景女音依旧静静演唱,但此时, 显然没有人再有什么心思去跟着玩闹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沙发正中央穿着黑色衬衣的男人身上。 男人的黑发已经稍稍剪短了一些,弧度依旧是卷的,许是不久前方才遭受了绑架事件, 男人五官削瘦、目光凌厉到近乎阴冷,他的面色再不如从前那般散漫无状,反倒多了几分隐约的戾冷血腥,逼得人不敢直视。 他们不少人可是听说过的。 这位陆家大少便是沦落至绑匪的地盘, 也能狠下心蛰伏,一举将那些绑匪们迷晕, 甚至险些一刀刀活剐了他们。 据说警察和陆家人赶到的时候, 看到的便是满身血腥的男人如同抱着另一根肋骨似地抱着他心爱的爱人,森冷的月光中, 那把带有男人指纹的、木钝的刀仍旧插在绑匪的腿部皮.肉中,血腥气冲天。 不难猜想, 当时如果不是因为江让病情发作,陆响到底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令人齿寒的事。 也正是因此,今日见许久不曾参加聚会的陆大少来了, 他们心中战栗疑惑不说,又哪里敢如往日般地敞开来戏玩。 便是不久前陆响突兀地告诉他们,他打算与江让结婚,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根本不敢多嘴, 更不敢对他陆大少的心上人再显出半分的不尊重。 方才说出那番话的,也就只有陆响的发小陈明了。 当然,陈明也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从豪门大族的角度出发, 陆响的这一番言论无疑是令人错愕、异常不解的。 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被下了什么迷魂汤。 毕竟,作为豪门家族继承人、甚至非继承人的他们,早早就已经被安排好人生了。 继承偌大家业的继承人们需要事无巨细地规划学习、操练管理能力、锻炼交际等等;而非继承人,大多数都会作为家族的助力或者联姻棋子,为家族荣光牺牲。 他们或许如今能肆意游戏人间,但终有一日,他们都是要回归家族、走上自己既定的人生路线的,无一例外。 是以,陆响要和一个普通的、毫无助力的、甚至无法留下后代的男人结婚,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说其他,陆家也绝不会允许唯一的继承人这样任性。 斑驳的光线打在陈明重新染黑的发丝上,衬着男人拧紧的眉目,显出几分意外的稳重与压抑来。 陈明双手指节锁紧,浓黑的眉眼盯着昔日的好友,声音不觉变冷道:“陆响,我知道你喜欢江让,怜惜他为你救你而患上难愈的病症,但是你不能这么冲动,什么都不考虑。” 包厢中的光线缓慢跳动挪移,某一瞬间,陈明的面颊几乎全然被吞没在一片黑暗之中,那黑如同深夜的海,咸腥、阴郁、波涛汹涌。 它完全掩盖了男人脸上的嫉妒、不甘与挣扎。 陈明的声线是如此镇定、有理有据,甚至到了他自己都会相信的程度。 “陆哥,你明明清楚陆家不会有人同意这件事的,你这样不考虑后果的决定,只会害了江让。” “更何况,”男人声音微微压低,眼眸轻动:“江让现在生病了,他的精神状态不好,甚至到了需要监护人的程度,这样的他即便答应了你的求婚,也是不具有社会性意义的。” 陆响没说话,甚至连眼皮都并未抬起一下。 包厢中没有任何人敢说话。 好半晌,乌发乌瞳的男人似笑非笑地半抬起面颊,狭长眼眸微微上挑,他咧开一个冷淡又张扬的笑,唇齿间的虎牙显出阴森的锋芒,突兀地问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陈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真当我是瞎子么?” “借着我的名义,接近我的男朋友,给他买各种东西暗暗表明心意?自我感动也得有个限度吧,你以为他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么?” 陆响漆黑的瞳孔微微聚拢,他半抬起下颌,讽笑道:“他只会以为那些都是我爱他的证据,你算个屁?”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视线都惊疑不定地定在陈明的身上,仿佛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内情。 陈明的脸色一瞬间煞白得恐怖,他死死掐住掌心,好半晌才勉强稳住声线道:“陆哥,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们走进绝路” 陆响没说话,只是慢慢起身散漫地拍了拍衣角,像是要将什么脏东西抖落一般。 陈明能感觉到脸畔传来的阵阵冷风,一瞬间面色铁青,他知道,这是陆响在羞辱他。 陆响收起手腕,轻慢地瞥了男人一眼:“陈明,我到底在说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别再没皮没脸地跟在我们后面了,听懂了么?” 说完,男人转身,神色寡淡嘲讽地离开了包厢。 几乎是陆响方才离开的瞬间,包厢内凝滞的空气便活络似的慢慢恢复了起来。 所有人都若无其事一般的,继续笑笑闹闹的喝酒做乐。 但再没有人去同陈明搭话,所有人几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无视陈明这个人。 毕竟比起陈家,陆家才是最不能得罪的。 陆大少的话在圈子里向来是如同圣旨一般的,男人是所有人态度的风向标,他厌恶谁,谁就会被集体针锋相对,直至剔出这个圈子。 陈明只是静静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不声不响。他像是一尊被虫蚁蛀空的木雕,尽管外表依旧光鲜亮丽,内里却灰尘满满、阴仄逼人。 夜宴很快便散了场,今夜因着那位太子爷,不少人都没玩尽兴,便打算着换一个地儿续摊。 没有人同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打招呼,他们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直至最后一个人离开。 灯光昏暗,桌上的酒瓶东倒西歪地堆积在一起,好半晌,陈明才慢慢动了起来。 他像是一架生了锈的机器人,僵硬地站起身,一张尚且算得上俊俏的脸涨得通红,眉宇间的嫉恨与憋屈近乎令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他猛地掀起整张玻璃桌,巨大的力道之下,是四处扑朔迸裂的酒水与玻璃碎片。 刺目的光晕中,碎裂的酒瓶扎破了他的眉宇与风度。 男人胸腔中传来如鼓风机般的呼气声,他死死捂住伤口,猩红细密的血液从眉眼处滑落。 好半晌,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伸手掏出手机,勉力压抑着自己不稳的情绪,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嘟的声音在静悄悄的空间中如同某种聒噪的危机预警。 好半晌,电话那头被接通了。 一个威严中年男音从电话的那头传来:“小陈啊,怎么突然给伯父打电话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陈明低垂着头,一半的头发掺着阴影,遮蔽住男人憎恶妒意的眸光。 他攥着手机的五指十分用力,青筋鼓动,可他的声音却带着几分与郁郁森冷面容截然不同的焦急意味。 “陆伯父,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您休息了。但这件事、这件事我必须要跟您说,我不能继续看着陆哥错下去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时变得愈发严肃起来,陆父冷声道:“那混小子又干什么好事了?前阵子刚从绑匪手下逃生,还没能让他长记性,能让你打电话过来,我看他那双腿是不想要了!” 陈明眼眸微闪,低声道:“伯父,您知道上次与陆哥一起被绑的那个男生吗?” 陆父话音微顿:“知道,陆响交的那个有点心机的小男友,他玩玩也就玩玩,还是说把人怎么了?” 陈明抿唇,指节死死扣住衣角:“陆哥今天突然跟我们说,他要和他那个小男友结婚。” “说是过两天就要去领证了,伯父,您到底是陆哥的父亲,我实在不忍见陆哥这样的婚姻大事都要将您蒙在鼓里,所以想着还是知会您一声”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顿时变了一瞬,好半晌,陆父方才咬着牙,努力维持平静,但言语间还是依稀泄出几分压抑的暴怒,他道:“小陈啊,今天这事得谢谢你知会伯父了,我马上就派人去把他抓回来,我看他那书也没必要继续念下去了。” “你帮伯父盯着他那边的情况,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 电话挂断,好半晌,陈明忽地摸了摸额边的血痕,冷笑一声。 他想,其实陆响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没皮没脸的东西。 他就是觊觎好友的爱人,就是不怀好意、心存歹念、妒火中烧。 甚至,当他做完这般卑劣的事情后,还有心情想到江让那张美丽的、蛊意十足的面容。 陈明近乎飘飘欲仙地沉浸入某种幻想中。 陆家绝不会放任陆响如此随意地和一个平民结婚。 到底是唯一的继承人,陆家最终还是要交给陆响的,结婚意味着财力、权力的分割,而江让身上无利可图、无利循环。 甚至,如果陆氏继承人同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普通人结婚的消息传了出去,那么陆氏那寸金寸银的股票都有可能因此大跌。 陆父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陆响现下在陆家根本没什么实际权利,所以,他不可能再继续和江让在一起了。 而那般可怜、无助,因绑匪的伤害而备受煎熬的青年、只会如小兽般瑟瑟发抖的青年,当他失去了最后的庇护,便只能投入自己的怀抱了。 陈明激动的手指微颤,他又无法自控地想起那天夜里,那个酒吧中与青年唇齿相依、辗转悱恻的吻。 男人眼神迷离,呼吸微窒。 那晚青年醉醺醺的话语似乎犹在耳侧。 “陈明陈明陈明,我不喜欢他,你知道吗?” 那样可爱的、迷糊的、带着小脾气的声音,像是在与他诉说衷肠。 陈明心口灼烫,口腔中都仿佛分泌出一种垂涎的渴望,他告诉自己,他才不是什么斩断姻缘的刽子手、背后操作的阴暗小人,他只是在解救青年。 他在救那个不爱陆响的江让逃离苦海。 第72章 江让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那张苍白如雪、削瘦病态的面颊已经能够在男人的愈发细腻的关怀下开始泛起微笑的涟漪了。 青年的反应依旧是迟钝的, 许多时候,那漂亮的、时常泛着湿润柔软光泽的眼尾会轻轻颤着。长长的睫翼掩盖了小心翼翼的视线,像是悄悄的、瑟缩的打量, 而那抖动的薄白眼皮又像是在细声细气地诉说着什么。 它每颤一次,都像是在小声的说,来看看我吧、来抚摸我吧。 来爱我吧。 陆响总是无法拒绝青年一切的小动作。 他是多么美丽柔软啊, 像是出生的小羊羔,湿漉漉的、幼嫩的,连饮食走路都需要母亲去搀扶、辅食。 当你方才来到他的身边,他便会下意识地贴近你, 像是要钻进你的怀里,钻进他的巢穴、温暖的避风港。 这样的情况发展到后面逐渐变了味道。 原先该是混沌无助的青年离不开男人, 但越是到后面, 反倒是陆响一刻看不到青年便焦虑得失去了自我。 男人简直像是初为人父的父亲一般,他无法接受孩子离开他的视线, 他时时刻刻担心他的宝贝是否会情绪低落?是否会饿着、冻着?是否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哭泣? 单是这样想着,他便寝食难安, 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将要倒流一般。 好在江让正在一日日的好起来。 他慢慢不再需要男人时时刻刻跟在身边哄着,他学会自己看书、自己用餐,像是一步步脱离掌控, 变得独立的孩子。 那浅灰的、美丽的、倒映在宽大玻璃窗边的影子也逐渐有了从前温和、自在、理性的模样。 安全感得到满足的青年开始如雨后的小蜗牛一般,伸出柔弱的触角,慢慢接纳世界。 可他接纳得太多、太快了。 游戏、书籍、水缸中的游鱼、花园中的花束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比男人更吸引他的目光。 陆响高兴于爱人的变化, 但同时, 他的心头隐约泛起一阵失落与叹息。 仿佛逐渐回归正常、变得愈发优秀的青年与自己之间被一条透明的鱼线死死勾扯缠住了,青年无知无觉地往远处的天光海岸走去,徒留他这座困在海岸线边的石雕被那线勒得愈发密不透风的痛。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 他也知道他该为青年的向阳而生感到欣慰。 可卑劣的爱情始终令他惶惶难安。 男人不再满足于此刻的拥有,他的黑色血管跳动得仿若汩汩流动的泉水,他的骨骼在动荡的思绪中碎裂,他比青年更需要那本殷红的、象征着婚姻的本子。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在美丽的白鸟尚未彻底清醒之际,将它永久地拥入笼中。 于是,陆响精心策划了一个隆重美好的求婚典礼。 男人提前一周带着青年出了国。 对于求婚的事宜,陆响并未告诉江让。他事事亲力亲为,每一个细节都要确定无误,甚至排练数遍,但纵然在这样高强度的事务侵扰之下,他依旧能抽出足够多的时间陪着青年喝下午茶、吃点心、休憩。 终于,在某日橙红的夕阳落下后,男人轻轻牵起爱人的手,他们难得搭乘了一辆普通到毫无特色的公交车,于摇摇晃晃的光线、晦暗隐没的高楼大厦、飞速流转的草木丛中出发。 R国靠近海岸,气温四季皆宜,陆响穿了一件灰色的立领卫衣,胸口摇晃的银链衬得他愈发蓬勃俊美,飞扬的桃花眼眸光流转间全然是温柔的爱意。 那样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不知从何时开始,竟也甘愿坐在普通的公交上,任由身侧困顿的爱人枕着肩膀,充当人.肉靠枕。 一直到达目的地,陆响才低声哄着青年睁眼下车。 傍晚的天光并未全然消散,墨色与橙红纠缠,宛若火烧后的寂静,美丽而广阔。 天光一线之下,海岸线边隐隐堆积着如梦似幻的水晶原石,荧白的微生物随着潮汐起伏。 不远处,烈烈的篝火猝然燃起,篝火边驻扎着一个温馨清雅的小帐篷,而帐篷的周际,是无数的、热烈的玫瑰。 它们铺陈在海岸边,像是一颗颗连起来的、血红的心脏。 江让的表情是茫然的,青年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让人想到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很可爱,单是看着便觉得甜丝丝的。 “阿响?” 青年的声线有些疑惑和迟疑,听在男人耳畔却像是洒在月光下柔柔的清酒,甜蜜而微醺。 陆响没有回答,他只是含着笑,锋锐冷戾的面容此时如同融化的蜜浆,他牵着爱人的手腕,十指相扣,带着对方一起走向那覆着玫瑰、蜜与奶的海滩。 半空中的月亮已经悄悄挂上夜幕了,银白的光辉如同盐粒般洒在玫瑰、篝火、海岸、潮汐之上。 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披上了阿佛洛狄忒的纱裙,美得近乎梦幻。 温暖的海风吹过青年额前的碎发,像是情人温柔的掌心拂过的温度,只余下细微凌乱、柔美的殷殷爱意。 潮汐再次覆盖而来,它卷带着无数熠熠生辉的水晶石、莹白的微生物,以及拔根而起的玫瑰,簇拥在男人与青年之间。 无数的芬芳、瑰丽的宝石之间,男人喉头微涩,眼角的泪痣如同滴下的心头血,他半跪在松软潮湿的沙滩间,头颅微微抬起,带着无数紧张、忐忑、喜悦,带着他手心莹莹昂贵的宝石戒指轻声道:“江江,我爱你,我想请求你,成为我的妻子和丈夫。” 他多紧张啊,青涩的像个初次表白的少年人,甚至一开始都不敢直接将视线对准青年。 可他又是焦灼的,尤其是当他许久不曾听到青年的回应,心头更是慌乱如麻。 陆响忐忑抬眸看向青年。 可与想象不同的是,他率先看到的是一张怔然的面容。微红的眼睛、微红的鼻尖、水色的嘴唇无一不可爱,江让像是完全没想到一般的,甚至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嗫嚅着嘴唇,眸中垂然感动的水色慢慢叠加。 青年大约是要答应的。 至少在此刻,他们无疑是相爱的。 可世上永远不缺的便是戏剧性的意外与真爱落空。 陆响并未等到青年的应答,他最先等到的,是海岸边涌来的、如同阴云般的陆家保镖。 他们静静包围了男人,而为首的中年男人正是陆父身边的得力助理。 男人穿着深色的西装,微微对陆响鞠了一躬,声音沉静而冷淡道:“少爷,陆董让我转告您,您玩够了,就该回家了。” 陆响锋锐的眉眼闪过几分冷厉,男人张开的唇齿森冷的利光一闪而逝。 他咬着齿尖,一边手紧紧握着爱人的手腕,刚想对助理说什么,却瞥见青年无措到近乎垂泪的面颊,江让的身体微微打颤,像是惧怕到了极点。 显然,这样的画面与经历无疑令青年回忆起了一些不甚美好的经历。 陆响一瞬间心如刀割,他一手轻轻拍着青年的肩膀,一边对男人咬牙厌恨道:“让他们都退下去!” 助理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只是面色沉静,如同看着一个不听话、不省心的孩子一般,平声道:“少爷,陆董今夜就要见到您。” 意思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陆响紧紧抱着青年,宽大的手掌与指节轻柔地捂住了青年灼热潮湿的眼睛。那样骄傲的大少爷的脸色在月光与玫瑰的映衬下愈发苍白阴沉,他像是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即便无路可退,也依旧选择死死护住他的爱人。 陆响的声音近乎嘶哑,他低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男人的声音趋近冷静,可他的嗓音依旧是颤抖的。 陆响额头泛着冷汗,乌黑的卷发勾缠着垂在眼皮上,如同死亡干瘪的虫类尸体,他抖声道:“周助,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吧,就十分钟,我自己跟你们走。” 他多像一朝落难的大少爷,从来肆意妄为的脾性被死死压下,高高在上的傲骨也被粉碎得彻底。 他甚至在自己向从前看不起的、视作父亲的一条狗的助理面前低头乞求。 周助理平静地注视他,温声道:“少爷,只有十分钟,若是陆董的电话打来了,我会如实转告他。” 陆响白着脸,僵硬地点了点头,苍冷的眉眼如同被冻僵的尸体。 好半晌,周助理微微颔首,带着乌压压的保镖们远离了一段距离。 几乎是男人刚离开,陆响便轻轻呼了一口气,他的手掌依旧没从青年的眼上松弛开来。 于是,此刻的他再真切不过地感觉到那潮湿到近乎令人心碎泪液。 陆响咬着牙,生怕绷不住情绪,没敢说话,他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嘟的声音在潮水的起伏中愈发刺耳难听。 好半晌,电话那头的人才不紧不慢地接通了电话,那是一道温雅客气的声线,听着声音便足以令人想到对方典雅温和的面容。 “喂?怎么了陆大少?这么晚打电话过来?” 陆响咬着牙,他努力稳住声线,压低声音道:“纪明玉,我知道你还在R国开展会,麻烦你马上来一趟重明海。” 男人看着爱人惨白惶然的小半张脸颊,闭了闭眼,哑声道:“老头子那边知道我的事了,是我大意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江江就托付给你了。后面我会想办法联系你,你注意着点陈明,别让他接触江江,今天这事儿,绝对是有人告密。” 纪明玉眯了眯眼,他靠在画展精致的门柱边,随意点了根烟,银丝眼镜下的眼眸似笑非笑:“行,你陆大少的话我们谁能不听么?” “放心,我马上就到,你就放心走吧,我会帮你好好照顾你老婆的。” 第73章 一直到黑压压的人潮、乃至最后一抹灰都褪色在雾蒙蒙的沙滩边沿, 江让的脸色才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青年手心掐着一朵被咸腥潮水冲得蔫红萎靡的玫瑰,象牙般光滑美丽的面颊如同烧败的瓷器,一片片裂出不甘与戾气的裂痕。 明明就差一点了。 明明已经走到求婚这一步了, 他连身份证都随时带在身上,领证简直是板上钉钉子。 江让什么都考虑到,唯独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这样快的暴露在陆家那边。 一朝梦碎的滋味实在令人怒意难忍, 陆响在的时候青年尚且还能伪装,眼见男人的身影彻底消散了,江让便再也忍耐不住了。 他转眸看向身畔搭建的漂亮帐篷、冲散残留的花束,携着不甘与怒意, 一脚踹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 还什么太子爷、陆家大少爷,没有抓在手里的实际权力、金钱, 他陆响算个屁! 青年面上燃着怒火的余烬, 腻白的皮.肉间显出几分触目惊心的狠意。 眼见他还要继续发泄,一道微凉含笑的声线幽幽地随着海浪起伏隐现。 “这是还气着呢?” 江让动作一顿, 冷霜似的面目一半曝在月光下,一半露在晕橙的帐篷灯光中, 青年轻薄的唇抿起几分,显出几分鲜艳的红,轻易令人联想到野草中半掩的猩红毒果子。 他语气烦躁, 抓了抓松茸的发尾道:“我就不明白了,这事儿到底是谁传去陆家那边的。不是说没人敢跟陆响对着干么?” 纪明玉面色温雅,狭长漂亮的狐狸眼微微眯起, 在月光下显出几分惬意的意味来。 男人随意撩了撩耳畔的细珍珠耳坠, 那波光粼粼的坠子时而顺着修长美好的指节往下流淌,时而摇曳在黑淡的空气中,显出一番别样的风情。 江让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几分, 眼见青年略显飘忽的眼神,纪明玉微红的唇慢慢勾起:“想知道是谁很简单,谁在此后第一个来对你献殷勤的,就是谁了。” 江让眯眼,眉头微动:“照你这么说,那人是冲着挖陆少爷墙角来的?但这事儿恐怕不怎么划算吧?” 这群豪门子弟最是会算计、权衡利弊,谁会冒着和陆家针锋的可能,只为撬走他这么个普通男人? 纪明玉没说话,男人披着一身藏蓝外衫于黑暗中慢步潜行,纯粹的深色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白皙莹润,清隽典雅。 他行至江让身畔停下,微微垂下的面颊恍然如同戏剧中风姿勃发的美人,男人的唇是红的,面色腻白,乌浓的发养得有些长,修剪层次得宜,他的唇隔着细微的距离,贴在青年美丽的面容边,轻柔道:“江让,你好像不太清楚自己的吸引力。” 说完这句话,男人稍稍离远了几分,含笑道:“划不划算,权看那人心里的权衡的,显然,他对你更感兴趣。” 江让慢慢瞥了他一眼,心上方才泛起几分狐疑,便听到了手机振动的声音。 青年动作一顿,纪明玉勾唇道:“瞧瞧,这电话不是打来了?” 江让拿出手机,果然,手机上跃动着一个熟悉的联系人。 陈明。 是个算又不算意外的人,青年一直都看得清楚,陈明这人能忍的很,他显然是被规训过的豪门子弟,如果不是遭受了刺激,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出太过出格的事。 更不可能做出背后透密、抢夺好友男友的事情。 江让心口泛起一股难忍的躁意,他只当是自己当初多事,非要去撩拨人家,如今也算是自食恶果。 此时的青年实在没什么心情去应付,便打算当做听不见,等对方自己放弃。 电话振动了一会儿,因为无人接听而断开,但很快,第二个拨打来的电话又振动了起来。 纪明玉挑眉,笑得波澜不惊:“接吧,不接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江让烦得不行,最后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 纪明玉细细歪头,听着青年与电话那头的蠢货对话,唇畔典雅的笑容某一瞬间暴露在被乌云遮蔽后重现的月光中,它在那洁白的月色下显得如此怪异而模糊,活像是发了霉的海报,古怪而糜烂。 他想起了某些细碎的旧日碎片。 譬如,他曾数次不经意的与陈明提起过陆响与青年之间畸形的、不正常的爱恋;他也曾‘随意’与对方聊起陆父对陆响严苛的管教;甚至,他隐晦地激化嫉妒的潮水,让那位陈家的小少爷不甘心屈居人下。 可以说,陈明走到这一步,有他不少的功劳。 不过,纪明玉想,他这也算是帮了对方,至少在这段时日内,对方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大梦。 男人微笑着盯着青年挂断电话,只觉得对方期待落空的表情十足可爱。 ——确实是可爱的,那向来充斥着算计、虚假的眉眼此时显出几分气急败坏,偏偏还只能忍着不耐,同人虚与委蛇。 他在男人面前坏得坦然、明目张胆,一张粉白的面颊如同黑夜中燃烧的淋着鲜血的花束,烈烈生辉,眩晕夺目。 纪明玉喉头微动,一瞬间,他很想上前去吻一吻他。 吻他凉薄的眉眼、吻他浪荡的真心、吻他腐坏的心脏。 最好,他能全然将它们全部吻舔得融化,叫那坏孩子眉眼泛起春潮,只会懵懂喊着‘丈夫’‘老公’的字眼,成为被男人深深藏匿的高塔公主。 江让自然不知道纪明玉心头汹涌的欲.念,他仍旧一无所知地将一切的账都算在陈明的身上,他不耐于男人的表白与真心,毕竟这些对他来说太过于常见,以至于显得廉价普通。 青年随意打发了男人,挂断电话后,烦躁十足地谩骂了半晌。 是纪明玉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男人在轻微的海风与月光下显得如此温和动人,他背着光,珍珠耳链反射的微光美丽无害。 于是,他整个人便也显得典雅柔软了起来。 男人笑着朝青年伸手,手背上泛着浅淡蓝色的青筋微微鼓起一个性.感的弧度,丰软的唇微微张合,发出一个诱惑的、令人无法拒绝的邀请。 他道:“今晚你老公不在,不来发泄一下吗?” “最近忍得很辛苦吧?” * 陆响当夜便被押上飞机,将近夜半,才坐上车回到陆家。 华京的夜晚迷雾朦胧,路过市中心时,仍能看到一片火光灼灼、流光溢彩。 街头街角的酒吧像是吞吃了毒蘑菇后方才能看到的糜丽夜色,它们如同某种植根脑髓的毒,无数绚丽的色彩、糜烂的美人,令人连视觉神经都无法维持正常。 曾经,陆响也是其中的一员。 当然,他又是有所不同的。男人肆意慵懒,永远高高在上,无数在外界看来如同毒蛇猛兽般的各色人物,都得对他卑躬屈膝、讨好顺从。 但如今,他只是沉默地坐在车上,灰色的卫衣下摆有几分咸腥的潮湿,玫瑰花汁溅落在裤脚上,显出几分颓败与无状。 陆响的手机从上飞机开始,就被助理找借口收走了。 男人心中焦虑,他实在太过担心他柔弱的爱人了。 他不断地想,江江会不会被吓得睡不着觉?会不会悄悄窝在被褥中哭?会不会在睡梦中也喊着他的名字?病情会不会反复? 他越是想,就越是痛苦,太多太多的焦虑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甚至表现出躯体化木僵的反应。 一直到车停在奢贵雅致的陆家老宅的院中,陆响才勉强恢复几分理智。 玻璃车窗被人曲指敲击了几下,随后,车门便被人恭敬地拉开了几分,夜晚的冷风拂过男人潮湿的额头,凭空为他带来几分阴冷的憔悴。 陆响手心微冷,一言不发地进了灯光通明的老宅。 陆家老宅的布局十分现代化,整体的色调偏向棕黑,贝壳般的灯火透出几分机械的意味,严肃的商务感令整个家居都显出几分冷漠的意味来。 陆父便坐在沙发的正中间,中年的男人面上早已多了不少褶皱,但他依旧看上去气势非凡,抬眼闭眼间尽是说一不二的威严与俊朗。 而男人身边隔着一段距离坐着的女人则是穿着一身温柔的居家服,陆响的母亲保养得极好,她看上去温柔却又淡漠,乍一看也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 几乎是看见陆响的一瞬间,中年男人便冷声道:“跪下!” 陆响没说话,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半晌跪了下来。 男人气得额头鼓起青筋,他一只手单指着陆响,一边偏头对陆母道:“你看看他这个态度,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当初我就说不该放他出华京,如今心野了,竟然敢背着我们跟一个不入流的男人领证。” 陆母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陆父道:“不入流?如果我没记错,那孩子只是个无父无母的普通人家。陆正元,你别忘了,我也是你眼里不入流的人。” 陆父脸色一僵,好半晌才道:“他怎么能跟你比?韵华,这孩子非得管教不可了,他若是找了个老实的也就罢了,可他那个男友,我也是了解了的,谈恋爱不过几个月,陆响这蠢东西都砸进去多少钱了?我看那绑架的事情都和他那男友脱不了干系!” 陆母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按了按额头,淡声道:“这是你们家的事情,和我无关,你们自己解决,我先上去了。” 陆父俊朗成熟的面容一瞬间阴沉下来,他压抑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道:“韵华,陆响也是你的孩子” 陆母只是脚步微顿,扫了一眼垂头跪着的陆响,一言不发的上楼了。 陆父的脸色愈发难看,男人半生都在众人仰止的目光中攀上顶峰,却唯独在陆母这里得不到一个眼神。 便是他们的孩子,从出生开始也不曾得到陆母的一丝关注。 她的世界永远只有自己和自己的事业。 陆父知道是自己强人所难,毕竟陆母当初便直言过不愿同他联姻,是他对她一见钟情,生出执念,多加强迫。 可他心中仍旧不甘恼怒,这怒意不可能对陆母释放,便只能任由陆响承担了。 陆响被踹了好几脚,男人的力道很大,他的脊背整个都被砸在后桌上,根本无法起身。 陆父阴着脸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在家里给我好好闭门思过,学也不必上了,我会请人来家里。陆响,我从前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不对你做要求,但你最好记住,没有陆家、没有你母亲,你什么都不是。” 陆响艰难地起身,随意擦了擦嘴角的血痕,突然抵着地面嗤嗤笑了起来。 他笑得面色赤红,好半晌扯唇讽刺道:“爸,你也是可悲,跟我妈在一起半辈子都得不到她的爱。” “我不会步上你的老路,我也不想走你的路。” “你以为我多在乎这个身份吗?从小到大,你和我妈谁管过我?这个家到底是家,还是关着我们所有人的囚笼?” 陆父气得浑身发抖,一瞬间近乎站不稳身体,男人声音近乎不成语调:“你、你再说一遍?!” 陆响的眼眸猩红,织满蛛网的眼压得很深,他道:“我根本不稀罕陆家这个身份,如果这个身份会阻碍我和江让结婚,那我宁可不要!” 陆父抖着手捂住心脏,好半晌,中年的男人苍冷着脸,缓神道:“陆响,你打定主意和那个男人结婚了是吗?” 陆响白着唇,咬牙道:“是,我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男人慢慢走了两步,好半晌闭了闭眼,哑声道:“既然如此,你从今天起就不是陆家的人了,我会放出消息,取消你继承人的一切权力,你名下的卡和资产也会全部冻结。你有多远就给我滚多远。” 陆响没说话,许久,他咬着牙低声道:“陆先生,谢谢您和杨女士的生养之恩,江江很好,他很爱我,我是认真的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您应该也清楚这是什么样的感情。” 陆父没说话,只是好半晌抖着唇吐出一句:“蠢货。” 第74章 夜半的华京下了一场大雨。 大雨一刻不歇地坠地, 激起的一片又一片的水雾。湿淋淋的视线中,高楼大厦间晕彩的光线们像是湖底生长的细长水草,丝丝缕缕地顺着水汽与气泡飘摇。 于是, 那雾气便又染上了鲜艳的颜色。 夜半的雨势一阵又一阵,时而如针扎、时而又如细风拂面。是以,那雾气间隐约的沉醉、喧哗、金币摇晃、酒瓶碰撞的声音便也间歇性地窸窣入了过路人的耳。 陆响的脚步并没有停下。 灯光浇在他湿色的头颅上, 微卷的发丝如一条又一条扭曲着身体的黑色线虫,钻进他的眼皮、耳廓、颊侧。 从偏远的陆家老宅出来,一路上男人都没有拦到车,那样长而寂静的、甚至伴随着漆黑夜雨的一段路, 他竟也能面不改色地走下来。 陆响最后停在了从前在华京时,他常去醉生梦死、玩乐享受的酒吧门口。 命运像是开了一个玩笑, 从前的高高在上、挥金如土的大少爷, 如今身无分文地再次站在了这条街口。 他看上去实在狼狈、脸色被湿雨淋得白阴阴的,尚且昂贵的灰色卫衣湿漉漉得坠在身上, 无端地显出几分落拓与窘态。 陆响确实窘迫,尤其是当他不熟练地拦到一辆车, 询问司机去S市的路价后,发现自己目前可使用的余额恰好仅剩下那么多。 陆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仍是深夜, 他便派人全方面冻结了陆响手中所有的资金与房产。 男人手中如今剩余的那点钱,还是当初与江让恋爱时,青年玩乐般地发给他的钱。 可以说, 陆响全身上下, 就只有江让曾经发给他的那笔钱不属于陆家,因为不属于陆家,便也不曾被冻结。 陆响最后还是上了车, 花掉了那笔钱。 只是,在付钱的那一瞬间,大少爷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过贫穷带来的羞耻感。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甚至需要依靠男友给的钱,才能回到S市。 只是一千多块钱而已。 而上了车,才算是真正受折磨的时刻。 陆响从来没发现,自己竟然也会晕车。 破旧的小轿车速度快,但摇摇晃晃的,狭小的空间内被各种烟味、汗臭味、皮革味熏得近乎入味。 这是陆响从未体验过的糟糕经历,即便他的洁癖已经没有从前那般严重,但向来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显然还是无法承受这样恶劣的环境。 男人止不住地干呕,面色苍白中带着赤红,一双狭长的眼眸泛着生理性的泪液。但他没能吐出来。 因为司机告诉他,吐在车上需要支付两百多的洗车费,并且会浪费回程的时间。 陆响硬生生地咬紧牙关,不声不响的熬过黑夜、迎来惨烈的白日。 中途,到了傍晚,司机带着他去停歇站点随意吃了点东西,大少爷本就晕车晕得昏沉,自然一口都吃不下。 司机见他实在遭不住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劝道:“小伙子,还有十个多小时的车程,我看你穿得也讲究,不如直接去坐飞机,没钱找父母开口啊,实在不行问问朋友。” 陆响脸色煞白,一声不吭。 大少爷自尊心强,绝不可能主动同爱人开口要钱。 若是放在从前,他或许可以同陈明说道两句,但从知道对方觊觎自己的爱人开始,他和陈明之间的那点情分也就烟消云散了。 更不用说那群狐朋狗友,这段时间手机安静的仿若出了故障般,除却他的江江打来的电话,根本没有任何人来询问他的情况。 陆响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父说一不二,想来,被剥夺继承人的消息应该已经在圈子里传开了。 陆响紧紧捏着手中电量殆尽的手机,微红的视线死死凝固在与江让的聊天界面。 青年的最后一句话在此刻仿若黑夜中燃着的明丽的明火。 他说,没关系的,阿响,你还有我。只要有我在,你就还有家人。 多么动听婉转的话句,它是如此深情、体贴,像是被打翻的蜜罐,连空气中都泛着那甜蜜恼人的滋味。 是啊,陆响忍不住抿唇,黑色的眼眸中仿若下了一场暴雨,雾色朦胧。 走到这一步,他只有江江了。 在飓风般的爱情的席卷与蒙蔽下,男人失去了一切正常的感知能力,他不在乎任何的金钱、权势,只昏了头般地向往着爱与蜜糖。 破旧的小车依旧穿梭在迷迭的黑夜与雾气中,一直到第三日的黎明,陆响才勉强稳住身体,煞白着脸,抵达了纪明玉所居住的别墅区。 开门的人正是别墅的男主人。 纪明玉穿着一身浅杏色的睡袍,在熹微的天光与灯火中,男人典雅的面容泛着餍足的粉意,玉白脖颈处未被严实遮掩的地方隐隐露出几枚深色的吻.痕。 他看到面容憔悴、眼眶青黑的陆响的一瞬间,面容顿了一下,旋即虚伪地带上几分担忧道:“陆响,你这是怎么弄得伯父也真是舍得。” 陆响没有立刻回话,眼见对方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脖颈,纪明玉浅蓝的眸底笑意深沉几分,他面上故作不太好意思地拢拢衣领道:“不好意思,最近谈了个比较热情的孩子,他的占有欲有些强,让你见笑了。” 陆响其实并不在意纪明玉口中的‘男友’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毕竟这是别人的私事,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但纪明玉却一反常态地主动地提及,那羞涩的神态表情简直像是在隐晦的炫耀自己的幸福一般。 陆响没什么兴趣同他多说,他能理解对方第一次谈恋爱不自觉激动幸福的心情,但男人坐车劳累了两三日,这会儿只想赶紧去沐浴一番,然后同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见面。 只是考虑到纪明玉到底帮着照看了自己的爱人,陆响也不好太过冷淡,于是对方说着,他便也就随意应了两声。 但男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他这两日长时间地被汽车内刺鼻的气味熏得头昏脑涨,这会儿闻错了也是正常的。 只是陆响微微蹙眉,不着痕迹地走近纪明玉两步。 那股独属于青年的甜蜜幽香实在是太过浓稠了,简直像是日日浸泡其中,最后方才扎根在纪明玉的身体里一般。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江让住在纪明玉这边,平日里相处难免染上气味 陆响不愿意再多想下去,毕竟江江当初就因为他疑神疑鬼这事儿生过气了,如今,青年日日关心他不说,还跟他保证等他回来两人就去民政局领证。 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他也实在没必要再去怀疑青年的真心、疑神疑鬼。 男人这般想着,果然没有过多计较下去,甚至,他还与纪明玉约好了,什么时候空闲带着双方爱人一起出去吃个饭。 纪明玉的神态自然极了,他含笑脉脉地应下,言辞间看不出丝毫破绽。 陆响这才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男人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几分,他去了友人安排好的客房里好好洗漱了一番。 洗漱完后,男人对着镜子认认真真地刮干净下颌冒出的胡茬、仔细理了理发型。 最后,甚至还喷了点香水。 陷入恋爱中的男人总是这样的,他们简直恨不得自己在爱人的面前完美无瑕,最好牢牢吸引住对方的每一寸目光。 折腾完后,陆响这才轻轻推门进了旁边的卧室。 方才推门而入,男人便闻到了一股近乎令人口齿生涎的熟悉香味,是江让身上的味道无疑。 只是,那味道似乎对比起从前又有些许细微的不同。 像是熟透了的、坠落至树下被踩烂的果子,浓甜得勾人又糜艳。而那彻底□□的花还在枝头震颤,隐约落下几分潮湿的甜香勾缠在糜.烂的果肉上,宛若被蛇类蜷缩着痴痴啃食过一般。 陆响喉头微动,一瞬间被勾得失神片刻。 房屋内的窗帘拉得很紧,四周仅有一方浅黄的壁灯柔柔散发着温暖的光线。 床榻上的青年便是沐浴在那柔光之中。他睡得安详极了,一张脸半陷在浅杏的被褥中,红扑扑的,嘴唇也漂亮的像是擦了女孩子的口脂,绵长的呼吸间,隐约还能看见青年猩红柔嫩的舌尖。 陆响的心一瞬间软的不可思议。 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侧躺在青年的身侧。 连日来的辛苦车程令他一接触到熟悉的气息与温暖,便忍不住地泛起一阵昏昏欲睡的疲惫感。 男人微微吸气,轻而柔的从爱人身后慢慢拥过。 江让的腰肢很细,收拢入掌心的时候,陆响忍不住地去刻意控制力道,仿佛他一旦过分用了力,对方摇曳美丽的身姿便会断折在自己的掌心。 陆响慢慢将自己的脸颊埋入青年的颈窝,他近乎依赖地沉浸其中,高大健美的身躯控制不住地曲起,男人止不住地颤抖着、紧缩着,仿佛要将自己也塞进青年的身体里才能得到完全的安全感。 “江江” 他潮红着眼,轻声道:“我爱你。” 背对着他的青年一瞬间颤了颤眸,半睁开的纯黑眸底闪过几分晦暗,半晌才又闭上那薄白的眼皮。 第75章 春日清晨的雾障随着涌动的凉风, 慢慢翻滚卷动,拍往透白的、透着缝隙的玻璃窗上,墙角雾白的窗纱飘摇半晌, 又轻轻落下。 一片模糊的浅橙暗光中,隐约可见床榻上起伏的被褥,亲密的爱侣如同共生的缠枝花般, 白皙的肢体温温缠绕,涌动的暗香怜惜般地包裹在他们的眉眼、面颊、唇齿上。 陆响只觉自己醒在一片温柔的海浪中,它是如此轻柔、馨香,伴随着情人指尖依恋的摩挲, 窸窣在耳畔翻涌。 男人慢慢颤了颤眼皮,浓密的睫打下一片流苏似的影子。 入眼是一张腻白美丽的脸庞, 像是汇聚了最为秾艳的颜料色彩, 阴影与粉白交错,光影亲吻在青年起伏的骨骼与肌理上, 袒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尤其是那对充斥着怜爱、心疼、无措的深黑眼眸,被它收容在眼中的人, 只觉得心脏都将要鼓胀窒息起来了。 青年看得很专注,像是一寸寸在描摹着爱人的模样,要将他刻入骨髓才好。 陆响没来由的察觉到一滩由眼睑下没起的湿意, 清清幽幽的,像是阳光下覆起的晨曦雾水。 从未有人这样看过他。 在所有人眼里,他是陆家的继承人、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 他们不敢看他, 或者说, 没有人会对他本人感兴趣。 父母长辈是、狐朋狗友是又或者说,他活在畸形的世界中,本身早已习惯了虚情假意、奉承谄媚。 只有江让是不同的。 或许说来俗气, 但第一次看见青年的时候,陆响便隐约察觉到一股凛冽的火焰,那火焰迷离、涌动着炙热的烟雾,它们伏在在青年的眉眼、一颦一笑中。 仿佛你看他一眼,灵魂便会失火。 他想,他分明该离他远些的,可那美丽、馥郁的美人却不知所谓地一再凑近他。 像是一条温吞的白色无毒小蛇,猩红的舌尖与尖牙毫无威慑力地隔靴骚痒。 他们本该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却被男人的戒备与冷漠粉碎得彻底。 高高在上的大少爷不懂什么所谓的爱情,或者说,他从未接触过这般如同雨幕般潮湿又透明的爱。 他的周身是将随意挥洒金钱、买卖爱情的友人;是父母强制而痛苦的共生;是虚假的、燃烧着欲.望的红唇谎言。 是江让让他体验到温柔的、急切的、心疼的、纯粹的,如同被湿漉漉淋湿的麋鹿般懵懂的爱情。 以至于男人骨子里的戾气与冷漠都仿佛要被那潮湿纯粹的眼融化开来。 此时,他也就要融化溺死在那片暖意融融的海中了。 陆响颤抖着嘴唇,凑近了他珍宝般恨不得藏匿的爱人。 灯光的阴影中,他们在亲吻。 男人吻得很轻,仿佛静谧的湖水上轻轻漾开的涟漪。 没有舌尖的交缠、没有爱语与表白,只有颤抖的、温热的唇肉彼此感受着温度。 可爱情便是这样诞生的。 它不需要任何理由。 它是珍惜、是心照不宣、是沉甸甸的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陆响感受到了颊侧的暖意。 有人揩去了他眼角的水液,轻轻翘起的嘴唇弧度柔软的像是海藻。 爱人的眼眸中燃着静静的烛火,他就这样看着他,轻声话语中故意带着轻松的调侃:“大少爷怎么哭了?” 陆响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拥紧了他如白鸟般纯澈的爱人。 江让也没说话,他只是轻轻抚着男人的脊背,修长的指节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无声地陪伴。 他们溺在对方水汪汪的身体中,潮水汇合,谁也无法分开彼此。 一直到男人突兀地哑着嗓子道:“江江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再是陆家的继承人,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 瞧瞧,大少爷问得多么忐忑,他甚至不敢看青年一眼,生怕会得到让自己心碎的回答。 他是如此清楚,抛却陆家继承人的身份,他是个多么糟糕的家伙。 偏执、小心眼、疑神疑鬼。 盲目的爱情令他降落在一片污泥淤积的沼泽中,让他只记得自己对青年的强迫、独裁、引诱。 空气是寂静、甚至是窒息的。 陆响没有听到回答,甚至,恍惚间,在那近乎停滞的心跳中,他甚至听不到青年的呼吸声。 就好像爱人早已乘着风与雾,离开了这片淤泥地、杂草般的芦苇荡。 陆响突然后悔起来了,极端的情绪令他甚至开始无端怨恨。 他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题?谁会愿意和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一起? 他应该先隐着这消息的,他该给青年接受的时间,他 “阿响,我们今天就去领证吧。” 很轻的一道声音,它在沉闷的空间内轻轻旋转着,像是花蕊滴的露珠、鸟雀欢快的轻鸣、柔美动听的华尔兹音调。 男人的眉眼尚且还遗寸着几分阴暗,无数的天光却早已朝着他奔来。 他甚至无法反应过来,以至于俊美的面容都显出几分呆滞。 江让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青年更深地贴近男人,他们像是完全契合的钥匙与锁眼,只有彼此才匹配。 陆响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青年说了什么,他猛地一哆嗦,眼下的泪痣顺着皮.肉翕动,像是蜿蜒落下的泪水。 男人眸中失神,口中喃喃道:“领证、领证江江,你是说,要和我去领证吗?” 青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发出一声细小的惊呼,他被一道遒劲的力道用力打横抱了起来。 陆响面容涨得通红,黑色蜷曲的发糅杂在他的额头,衬得男人凌乱又野性。 他紧紧拥着青年,颈侧青筋暴起,喉头滑动,男人忍不住紧搂着扬起手臂,复又低垂,在一片颠簸的视线中,青年忍不住羞恼道:“陆响,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说着便要挣扎,男人的手腕却越收越紧,他的力道像是要将爱人压入心脏。 男人看到青年红艳艳的面颊,忍不住哑声笑了起来,笑还不够,他还垂下头托着青年亲吻了好几口。 江让脸侧白腻的颊肉都忍被大力的吻亲地颤抖起来,像是花枝乱颤的玫瑰花苞。 陆响哑声哼笑道:“不放,你马上就是我老婆了,我一辈子都不会放手。” 青年抿了抿唇,看着对方喜悦的眉眼半晌,羞愤的眼眸竟也慢慢柔和了下来。 江让将通红的面颊埋入男人的衣襟,低声道:“好了,阿响,快放我下来,我们收拾收拾就能出发了,免得你总是疑神疑鬼的” 陆响听他这样说,动作一顿,果然老老实实将人放了下来。 男人看上去被要领证的消息砸晕了脑袋,连去洗漱都晕晕乎乎的。 好半晌,等两人差不多洗漱完后,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江让走过去开门,方才拧开锁扣,便见一阵清雅的香风袭来。 来人一头微垂的碎发,耳畔的绿宝石耳坠摇曳生辉,他穿着一件开领的透白衬衣,似乎是不久前刚洗过澡,浅桃色的脖颈处还有些水痕。 眼见是青年,面容更粉几分,衬得往日的典雅庄重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意味。 这几日两人玩的过火,江让更是被男人偶尔的一些调情小技巧勾得昏了头。 但青年到底是个拎得清的人,他虽然玩得荒唐,但却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因此,江让只是掀了掀眼皮,随后如同避嫌一般的,微微偏过头。 纪明玉明亮的蓝眸微微低垂,晦涩不明,青年这样的情态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人家正派男友恐怕正在房内呢。 男人面上十分知情趣地收敛了几分,只是微微拖长的衣袖间,指节绷得近乎苍白。 陆响这会儿也收拾好了,他走到青年的身侧,十分自然的十指相扣。 光明正大的近乎令人嫉恨。 当然,男人什么都不清楚,也因此,昏了头的男人根本无法发现从前恪守规矩的朋友与爱人之间诡谲的暗流涌动。 陆响只是稍稍看了纪明玉一眼,随后蹙眉,将江让挡在身后道:“纪明玉,你在家里一直穿得这么开放呢?” 男人的衬衫实在薄透,蝉翼般的,衬得象牙白的皮肤若隐若现,腰身上暧.昧的红色痕迹更是如同一朵朵盛开的糜.烂桃花。 纪明玉眉眼温和,他语气平常,像是对待普通朋友一般的姿态道:“陆响,这是我家,我想怎么穿不就怎么穿了。” “怎么,”男人眉眼弯弯,话语间的意味不明道:“你还担心你男朋友会被我勾引到吗?” 这话说得奇怪,陆响分明一字半句都没提到江让,纪明玉却偏要将青年也拉扯入其中、甚至是言辞暧昧又调侃。 男人心中不太爽利,他在圈子里早就被众人捧惯了,现下虽然被剥夺了继承人的身份,但脾气仍然不算多好。 尤其是在涉及到江让的事情上。 男人捏了捏青年的手腕,似笑非笑道:“那倒不会,不说江江能不能看得上你,就说今天,我和江江马上就要去领证了。” “我们马上就是有法律保障的夫妻了,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纪明玉面色微僵,蓝眸偏扫过一旁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江让。胸腔翻涌,隐约间,男人近乎能嗅到鼻息间隐约的血腥气。 青年多么绝情啊,前一日,他们还在床榻上抵死缠.绵,那时的青年多么爱他啊。 那张美丽的芙蓉面烈烈泛红,雾色的黑眸中仿佛荡漾着万千情思,他夸赞自己、沉浸在无尽的感官刺激中尖叫,他们深入彼此的骨髓,仿佛在那无数个同床共枕的瞬间成为了真正的爱人。 可不过半日、仅仅半日,他就要和另一个男人去领证结婚了。 即便是深知青年的本性,纪明玉还是在这一刻将江让的唯利是图、狼心狗肺、花心薄情看得透彻。 所以,他绝不会手软的。 总有一日,他会亲手撕开自己脸上的那张画皮,露出里面真正的鬼面。 江让不是怕极了初中时候的他么? 那就怕着吧。 等那薄情郎知道真相的时候,便也是他深陷牢笼,天地不应的时候。 纪明玉轻轻咽下喉头翻滚的血腥,他绝不会相信江让的任何一句鬼话。 他也绝不会变成陆响这个鬼样子。 从前不就知道了吗? 爱情的项圈,怎么能主动交给江让呢? 你若是交出去了,就只有等着被他开膛破肚的份了。 纪明玉微微垂眼,口腔中水液剧烈分泌,他顺着刺痛舌尖将它们吞咽下去,好半晌,他才露出一个看不出任何破绽的笑容,对着眼前的一对准夫妻微笑道:“那就恭喜了。” 第76章 晨间的民政局大厅没有什么人。 江让和陆响算是第一个来的, 几乎是取到号就轮到他们了。 两人紧张地交好先前就备好的各种材料,一个红章落下,便算是领完证了。 前前后后不过五分钟。 几乎是刚领完结婚证, 陆响便宝贝似的将两本结婚证紧扣在手中,活像是恨不得将它们锁起来才好。 江让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太过轻易的梦想成真令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飘飘然。 青年的眼前仿佛已经开始出现那样一副画面了, 一撂撂积累的财富、权势堆身,若干年后,所有人想到的不是依靠陆家的家,而是江让本人。 单是这样想着, 江让浑身都忍不住激动得颤抖起来。 青年眼角微微泛起几分浅淡的红,很漂亮的色泽, 涌动着鲜艳欲滴, 它在逐渐高升的日光中、在一腔深情的大少爷眼中,像是被温柔烘烤后柔柔掀起的羞意。 陆响能感到心脏失衡的跳动, 它像是弹跳起的透明玻璃弹珠,每一次与水泥地的撞击, 都像是一次无声的表白。 他们扣紧的掌心湿漉漉的,可谁都没有抽出手。 新婚夫妻总是这样的,他们对未来的日子有太多美好的向往, 那美丽的黑色眼眸中充斥着无数的希望、幸福。他们总以为爱能胜过世事万千。 陆响便是如此。 可世界并不总是如他们新婚日那般的和煦温柔、阳光普照。 因为陆家的除名、全方面的封锁,曾经的友人们、处处捧着他的大家少爷小姐们如今都如同避瘟般地躲着陆响走。 无法,男人有想过去校外兼职打工, 但几乎每一次, 工作没做两天,便会被莫名其妙地辞退。 可怜天之骄子般的大少爷一朝连吃饭的钱都拿不出来。 更不用提举办他心心念念的婚礼了。 江让其实并不在意婚姻的仪式,青年本就是贫苦人家出身, 小时候的他,只要能吃得饱,就已经算得上好过了。 而如今的青年自理智清醒后,又仿若恢复了两人最初热恋时候的状态,他从不在乎陆响能不能给他一个瞩目的婚礼或是金钱等等昂贵的物品。 相反,青年还而能从男人默然的行为中看出对方对他的愧疚、对现状的不安。 毕竟是昔日挥金如土、眼也不眨的大少爷,如今沦落到连办一场婚礼的钱都拿不出来,这样的落差无疑是大的。 甚至极容易令人生出挫败感。 因此,青年不止一次地安慰过他的丈夫。 他总会轻轻牵着男人的手掌,温柔细碎的眸中近乎能滴出水液来。 江让说:“没关系的,阿响,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说:“我们还有实验室、我这里还有一笔你曾经转给我的钱,你需要,我随时可以转给你。” 陆响当然不会要,他咬着牙,拼着一股劲,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份校外的兼职工作。 那是一份最普通、最不起眼的洗碟子的工作,一个月的工资低到八九百,却需要连续几个小时不间断地洗刷碗筷。 可陆响还是接下了。 男人在爱人面前,总是希望自己是独当一面的、有魄力能力的。 他已经靠着江江的存款支撑了许久了,羞耻心让他无法再接受自己继续如米虫和废物一般的一事无成。 大少爷开始学会了存钱、合理规划金钱。 因为不肯接受江让的存款,入账又极其困难,男人便开始对自己平日里的吃食一再克扣,不说从前的山珍海味,现下他的碗里便是连荤菜都算罕见了。 从前那个光鲜亮丽、跋扈飞扬、洁癖深重的陆大少似乎彻底化作一团昔日的影子,在逐渐消失的日光中,慢慢与浑浊的淤泥融为一体。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陆响终于攒够了送给青年的新婚礼物的钱。 一千八百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陆响就这样捏着它们,去了一家尚且算得上小众档次的珠宝店。 高大俊朗、面容微微憔悴的男人穿着最普通的地摊货,毫不犹豫地买下了一条美丽的、嵌着细微钻石的锁骨链。 当天晚上,这条锁骨链便被男人用于向爱人献媚讨好。 江让从不是个扫兴的人,他没有问陆响花了多少钱、也没有问陆响的钱从何而来,青年只是亮着深黑的眸子,漂亮的唇轻轻弯起道:“好漂亮,阿响,谢谢你,你能帮我戴上来吗?” 他这样说着,微微别过头颈,露出象牙般光滑美丽的脖颈。 陆响小心翼翼牵着锁骨链的两头,满心的欢喜在看到自己被水与化学洗洁剂泡得微微发红发肿的手掌时顿了半晌。 不过两个月的劳作,他的手掌已经开始变得粗糙起来,甚至关节处隐隐能看到脱皮与微红的血肉。 这样丑陋的手掌,在帮着青年系项链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下意识的自卑。 陆响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他比谁都清楚,这是陆父在逼迫他妥协。 但男人天生犟性子,不撞南墙不回头。 实在走不通的路,索性就另辟蹊径。 陆响开始想办法透过旁人的手去与江让一起操作研究室。 男人太认真了,认真到近乎稳重,甚至是忽略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 他与江让领证后的一年,两人依旧边上学一边尝试躲着、避着陆家创业。 因为研究室拉不到后续投资了,江让近乎将全部身家都砸了进去。 眼见情况逐渐向好,新代克隆智能机器人已经成功研究出来了,只需要投入市场试水。 陆响前些天一直盯着实验室进度,这两天才算是空闲了下来。 乌发微卷的男人面容依旧俊朗张扬,可斜飞的桃花眼却多了几分难言的深重。 陆响划开手机屏幕解锁,绿色的聊天界面上,依旧是他昨天傍晚因为不回家而留下的细细嘱咐。 青年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没有回复他。 男人微微敛眸,心底的忐忑与敏感如同浸湿的海绵一般,慢慢挤压出潮湿的水液。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陆响和江让最初也曾渡过美好亲密的时光。 初初领证的时候,两人近乎日日都要腻在一起,陆响的身体健美而有韧性,两人像是陷入一场经年的美满梦境,肉.体与灵魂的交融宛若朝圣者获得的神的垂怜。 后面,因为研究室的缘故,拉投资、走关系等等,都是需要费尽心思、用尽口舌才能办到的。 两人在研究室上投资很多,自然铆足了劲的希望获得成功。 也正是因此,热烈的感情因为间歇性无法交流逐渐流失,最后步入平淡期。 陆响与江让的交流也自此变得愈发少了。 两人从有空就聊,到变成只回复工作信息、对于其他熟视无睹,也不过只用了小半年的时间。 自打步入大三后,陆响和江让不少的课程都是分开来上的,有时候若不是男人主动跟着课表追过去,两人一天一面都不一定见得上。 当然,即便是见上面了,青年频繁的走神也令他感到窒息般的无助。 就好像,他们明明都知道,这段感情已经出问题了,可谁都不知道问题究竟在哪里,又该如何去改正。 思及此,陆响手指微颤,眉眼紧锁,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江江,怎么不回消息?” 空气依旧静悄悄的,沉默得像是闷头浸入海水,连耳朵都被那海底气压给压至背气,听不见丝毫声音。 男人慢慢按了按额角鼓起的青筋,眼睑下方的泪痣如同色泽深厚的细黑珍珠,他轻轻垂眼,长而密的睫毛轻颤,修长的指节微微滑动,犹豫着又发过去一条消息。 “江江,我马上回家,我觉得我们需要聊一聊。” 发完消息后,陆响便熟练地打了一辆车,随后收起手机。 从研究室到江让的小屋子其实路途并没有多远,打车不过十分钟的路程。 外面下午的日头逐渐偏移,陆响很快便站在了那个熟悉的、他和江让同居了将近一年多的小屋前。 随着一阵钥匙撞动的声响后,大门被轻轻推开了。 穿着修身的黑色西装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材料,刚换下鞋,想要喊爱人的名字,却忽地听到不怎么隔音的卧室传来一阵古怪的声音。 水声、激烈的呼吸声,以及床榻微微移位的声音。 陆响脑海中瞬间空白,他浑体僵硬的如同被雷电劈过的老树,本就疲惫的面色慢慢泛出一种恐怖的死白来。 周围熟悉的、拥有浓烈情侣温馨色彩的世界似乎在逐渐褪色。 男人慢慢地、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一步步走向虚虚掩盖着房门的主卧。 这一次,他终于听清了。 他深爱的妻子、他的爱人,此时正在他们日日夜夜酣睡的床榻上,亲密地揽着另一个男人接吻。 而那男人,正是平日里装的一本正经的纪明玉。 他们吻得多么激烈入迷啊,甚至完全无法发现房门早已被打开了一人宽的缝隙。 而他的江江、他漂亮温柔的妻子,此时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浪荡表情,他闭着眼,修长的脖颈微微抬起,任由野兽般的男人啄.吻啃.咬。 江让低低轻.喘,一边欲拒还迎地推了推身前的男人道:“纪明玉,别留下痕迹,会被他看到。” 纪明玉动作微顿,低声轻笑道:“不会看到,他不是正忙着吗?” 江让没说话了,似乎是默认了,于是,愈发多的水光充斥了青年眯起的眼。一时间春潮翻涌,美不胜收。 陆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下来的,他第一次明白心如刀割是什么滋味。 像是有人拿着粗钝豁口的菜刀,一刀又一刀地劈砍在他的心脏上,偏偏又切割的不彻底,所以便疼得愈发疯狂。 他再也无法忍受,抖着手想要推开门,两道手机的铃声却同时响起。 门内一道,门外一道。 陆响抖着身体,一手支撑在门框上,一手颤抖着接通电话。 “陆先生,有个糟糕的消息要告诉您,研究室的项目‘新代克隆智能机器人’被上面告知有违法的伦理争论,项目目前已被全面禁停,不得再继续深入开发” 手机彻底砸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碰砸声。 一室寂静。 好半晌,陆响慢慢抬头,惨白着脸彻底推开了房门。 江让的脸色显然慌张了一瞬间,但很快,那抹慌张便被不耐烦取代了。甚至,青年还向着一旁的纪明玉身边靠了又靠。 陆响哆嗦着唇,近乎觉得眼前翻白。 他哑声,如同泣血一般道:“江江你要背叛我们的婚姻吗?” 江让的脸色没有丝毫的愧疚,甚至,青年捏紧了手中方才挂断的电话,一手抓了抓头发,心烦意乱道:“对,我是背叛你了,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你刚刚也接到电话了吧,现在实验室也被封了,我们也没什么财产需要分割的,离婚吧。” 陆响面色惨白,好半晌,他猩红的眼眶中滚落出灼热的泪液,男人实在禁不住心口近乎撕心裂肺的疼,一时间慌了神竟苦苦哀求道:“江江,不能离婚,你当初答应过我的,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只是被他勾引是不是,这不是你的错——” “嗤——” 冷嘲的笑声如同冰封的寒潭,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昔日高高在上、如今却如同弃夫的男人道:“陆响,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也不想跟你继续装下去了,老实告诉你,我当初就是看上你的身份才愿意跟你结婚的,不然你以为谁受得了你那破脾气?” “谁知道你就是个没用的东西,陆家也回不去,钱也是一分没有,一天到晚自己闷着头吃苦,感动得自己泪眼汪汪的吧?” “但你就是这样了,研究室还是垮了,这其中没有你那个爸的手笔我都不信。” 江让气得面色涨红,整张脸都微微扭曲了几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也别怪我,我只是没兴趣继续跟你耗下去了。” 第77章 春日多雨, 尤其是靠南边的S市。 三四月的季节,夜间的晚风尚且潮凉,傍晚时分, 天边忽地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细雨。 并不宽敞的飘窗并未被紧密关上,于是那冷风便夹着细雨扑上杏色的窗帘。濡湿的痕迹如同雨日逐渐密布的乌云,一块又一块地蔓延。 外面的雨开始慢慢下的愈发大了起来。 于是, 那湿痕便愈发扩散,蔓延在白瓷地板上,最终,它们迎着苍白的灯光, 于地面映出几分灰色瘦长的人影来。 男人面色惨白,狭长的桃花眼平平垂着, 眼睑下是一片青紫的、挟裹着深红的阴影。左额边微卷的发丝顺着他无力垂下的面庞遮蔽住一半的眼眸。 于是, 那密密麻麻的黑发中便隐隐透出几分诡谲的猩红与死白来,乍一看颇为渗人。 陆响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揉成一团, 可他并不在意,男人的视线始终盯着手中紧握着的手机, 眼眸空洞深黑,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淤黑沼泽地。 陆响修长的指节在机械性地不停滑动,一遍又一遍, 白森森的手机光线打照在男人近乎枯萎的颊边唇侧,一时间竟显出几分恐怖的、无限循环的意味来。 他在打一个不可能被接通的电话。 江让已经一整天没有回来了。 而这已经是男人拨打的第345通电话了。 陆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两夜。 他只知道耳畔嘈杂的声音从未一刻地消失过。 这一年里的每一个低落时刻的自己都仿佛化作一只只拥有锯齿的蚂蚁,它们撕咬着他血淋淋的头颅, 一遍又一遍地口吐人言, 逼迫他去回忆的炼狱中接受惩罚。 第一次去拉投资陪着笑的自己、做了满桌饭菜却等不到爱人身影的自己、时常呆呆盯着手机信息框的自己 一年的时间能够改变的东西有太多,甚至连那样一位叛逆到与家庭断绝关系的大少爷都学会了弓下脊背,将双手探入肮脏的淤泥中。 陆响以为自己得到了爱情的眷顾, 他以为他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家了。可实际上,一切都好似梦幻泡影,在日光的蔑视下,那样虚浮如空中楼阁的爱情,终究还是轰然倒塌了。 可他到底是不甘心的。 他不肯相信,经历了那样多风雨坎坷的他们,好不容易修成正果的他们,青年会忍心一并抛弃。 江让不会是那样的人的。 一整年的时间,无数次的耳鬓厮磨、温柔相待。甚至,陆响一句创业,江让便将所有的存款都拿出来,眨也不眨地交给他,这对于普通家庭的青年来说,近乎是将半条命托付给他的信任。 纵然他们后面有所矛盾,却并没有到无法解决的地步。 陆响无法相信江让会出轨背叛自己,青年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或许是纪明玉那个畜生引诱的也不一定。 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陆响一直在等待着、隐隐期待着。 整整一天一夜,他都始终期盼着那扇被用力带上的大门会被再次推开。 青年或许会垂着头、红着眼,如同往常的每一次一般,用那样令人心碎的温柔眼神注视着他,告诉他,他其实是爱他的,他这样做,都是有他的苦衷。 甚至可以说,只要江让回来了,愿意回归家庭,哪怕是随意的敷衍,陆响都不会过多计较。 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远去,如同催眠般的秒针走了一圈又一圈,该回家的人,却始终不曾归家。 于是,第二日的陆响开始从早到晚地打电话,他甚至不乞求他的妻子回家,只要对方肯接他的电话,告诉他自己是否安全、身处何处、什么时候回家,就足够了。 不回家没关系、不解释没关系,怎么样都没关系,他只希望江让能接他的电话,哪怕只说一句话都好,让他听一听他的声音就够了。 可陆响的希望次次落空,哪怕他的期待一降再降,都始终不曾被实现过。 男人就像是童话故事中被困在瓶子里的魔鬼。 在最初遭遇背叛的那个夜晚,若是青年及时解释,他愿意去盲目相信,无论如何,他总会原谅他;第二天的夜晚,无数个遭拒的电话后,男人想,若是青年还愿意和他说一说话,他就会很高兴,只要江让还肯回家,就什么都不是问题。 当第三日降临,陆响专门去了学校后,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青年。 可当男人真正看到的一瞬间,他却又恨得骨髓泛冷,恨不能化作蛞蝓,钻进对方的皮肉骨头里,尝一尝那颗心脏是否是腐烂冰冷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江让是在笑着的。 陆响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青年露出那样温柔美好的笑容了,粉白的面颊透露着健康的色泽,他正侧着头,姣好的侧脸透过教室内顶灯淡淡的光线,虚化出一层绒绒的边沿轮廓。 而那毛绒的轮廓融着那美丽的笑,衬得青年恍然如月亮从云中走出来了般的静谧美好。 从前,那样的笑容分明是只对着他的。 可现下,青年却将特权给予了别人。 他们的结婚证还在密闭的柜子中锁着,可他的爱人、指导他开窍的导师、令他欲生欲死的罪孽之火却早已经另投他爱。 下课的铃声已经响起,教室中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江让看到男人的一瞬间明显怔了一瞬,但他只是抿了抿唇,厌烦地偏过眼,与男人擦肩而过,比起对待陌生人还不如。 陆响没有动。 他的状态看上去糟糕透了,男人恍惚地看着教室窗口反射出的人影。 黑糊糊的一道,像是没有生命的、发臭腐烂的海草。 陆响其实知道,结婚证明明还在他的手上,他是江让名正言顺的丈夫,只要他不同意离婚,青年就不可能离开他。 而纪明玉现下就算再嚣张,也永远都是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第三者。 若是按照男人从前的性情,现下早就该不管不顾地一拳上去了,可一年多的蹉跎到底令他失了几分意气。 如今的他无权无势,最穷的时候连生活开支都要靠江让,可以说,男人是在柴米油盐与研究室的忙碌奔走中度过的第一年。 纵然陆响从不觉得辛苦,甚至认为这样的生活平凡而幸福,但到底,那些琐碎的杂事还是将他的性子磨平了许多。 又或者说,麻木了许多。 陆响脱离陆家后,近乎将全身心都投入了他与江让的小家中。 可以说,这一年时间内,他整个人就是围着江让转的。工作是为了给青年更好的生活、学习是为了陪着青年一起,男人甚至学会了做饭,只为了让青年的饮食变得更加规律健康。 他付出了太多,甚至到了无怨无悔的地步。 所以,这样的他怎么可能接受与青年冷漠的分离呢? 可男人又没法像从前那般肆意无状,甚至,因为青年出轨的冲击,他到现在甚至还陷在挣扎与绝望之中。 于是,陆响便像是幽灵一般地跟在江让和纪明玉的身后,这一日之后,他总是不远不近地看着,无时无刻不用那双深黑的眼眸去注视、视.奸青年。 男人像是伺机而动的猎豹,幽幽等待着抓捕猎物的时机。 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越是看,便越是痛苦。 他眼睁睁看着同床共枕的伴侣与旁人言笑晏晏、共进餐点,看着他的江江轻轻垫脚拂过男人额边的碎发,满目温柔。 他们会共同吃同一根冰淇淋,会在尝到味道好的食物后眉眼弯弯地共同享用。甚至,他们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图书馆中阅览架旁,在一个即将失控的吻降临之前,两人嘴唇轻轻擦过,红着脸若无其事地偏头。 一幕幕唯美的场景如同一根根尖锐的钉子,被人拿着锤头,一下又一下地疯狂砸入头颅之中。 陆响苍白着脸,眼球猩红,额头青筋爆裂。 因为长时间的失眠,他惨白的脸近乎泛起一种古怪的青意,看起来便十分不正常的模样,平常人见到了都恨不得躲着走。 陆响脑中的理智已经岌岌可危,甚至,因为压抑过久,他对纪明玉的仇恨已经不单单是能用拳头解恨的了。 面色如鬼、颧骨凸起的男人右手始终放在黑色外衣的口袋里,好半晌,一抹隐晦锋锐的银光在他的外衣口袋中一闪而过。 就在陆响慢慢垂头,遮掩住眸底的寒光,刚想要有所行动的时候,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 像是额前被贴了一道清醒的符咒,陆响陡然回过神来,一直放在右边口袋中的手掌慢慢松缓了几分。 猩红的血液沾湿了他的腕骨,衬得那双腕骨愈发苍白。 陆响抖着手,看到手机屏幕上来自江父的电话,缓慢而深刻地瞥了不远处两人一眼,选择离开了图书馆。 电话接通了,陆响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男人第一句话便是:“陆先生,研究室的事情,是不是你示意的。故意断了其他路,逼着我选这条路,然后在我们成功的最后一刻,将它掐断——” 手机那头的中年男人嗤笑一声、语气极冷,却又多了几分居高临下。 他说:“陆响,你在外面一年,也该玩够了,你和那个江让的事情我也都了解清楚了。” “我早就告诫过你,权势与金钱加身,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你有权有势的时候,什么不是你的?可你一旦一无所有,就只有等着失去的份了。你是韵华的孩子,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眼见男人离开图书馆,江让面上故作温柔的表情变脸似地冷淡下来,甚至隐约多了几分漠然与平静。 纪明玉随意翻开书本,轻声道:“看来,这通电话不寻常。” 江让敲了敲手中的书皮,嗯了一声,好半晌,青年眯了眯眼,眸色深邃:“陆家那个老家伙实在是个谨慎狠心的,一年了,真能对他儿子不闻不问、处处使绊子。” 纪明玉笑道:“人家到底纵横商场多年,哪里是那么容易好骗的,指不定还就拿你当他的磨刀石了。” 江让不在意地勾了勾唇,殷红的唇弯如同涂上蜜糖,水光莹莹,煞是好看。 “他确实是在拿我当磨刀石。那老家伙笃定我和陆响走不下去,那我就如他所愿。” “不过”青年半只修长的手掌撑住微尖的下颌,眉眼弯弯地对男人道:“他了解他儿子,了解所谓的人性,但他不了解我。”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的戏可要演全套了。” 容貌典雅的男人微微顿了顿,耳畔的蝴蝶耳坠顺着窗外的阳光折射处几分迷离的晕彩。 纪明玉微微一笑,纯明的蓝眸变得深沉如波涛,他道:“江让,你这样,就不怕遭报应吗?万一回到陆家的陆响怎么都不肯信你所谓的‘苦衷’呢?你到时候该怎么收场?” 江让半晌没说话,纪明玉抬眸去看,一眼便见到青年笃定的轻笑。 他舌尖微动,温和道:“他爱我。” 所以,他注定会输。 第78章 陆响是在几天后主动找到江让的。 男人的身形清瘦而高挑, 他穿着一件纯黑的卫衣,头发打理的十分细致,额前微微卷曲的发勾在轻薄的眼皮上, 在日光下打出一道浅浅的月牙。 陆响的脸色不再如前段时间那般憔悴惨白,但他依旧是消瘦的,下颌的弧度十分清晰, 眼窝稍稍凹陷几分,眼睑下隐隐泛着浅淡的黑。 男人是在学院前的高大的白桦树下拦住青年的。 春日的白桦是万物更迭之际最早发芽的,如今更是枝繁叶茂,只是那树根显得苍老疲惫, 仿佛将所有的生命都集中输送给了枝头柔嫩的绿叶。 难得纪明玉并未跟在江让的身畔,青年怀中抱着一本略厚的专业课书籍, 缓静地走在路边时, 骨相优越的侧脸白得近乎能发光。 江让总是这样的,人群当中, 他并不能算是皮相最优越的,却总能第一时间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青年不急不缓,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温和有度,既不讨好、也不显得轻浮,那张腻白的面容恍然如月光下浇湿的美人皮。 可此时, 那张美丽的面目在触及到男人的一瞬间,隐约显出几分惊讶与警惕。 陆响一瞬间收紧了手骨,男人的手很好看, 宽大、修长, 而此时,那分明的骨背上却显出过分鼓胀的青筋。 心口像是被人残忍地撕裂开一道鲜红肿胀的裂口,男人仅仅是触碰上昔日爱人那般残忍不喜的目光, 便只觉伤口被扯得愈发苦痛。 可越是疼痛,头颅中却还是犯贱似地涌现出无数他们曾于月光下起誓般的爱情。 男人控制着止不住的生理性的牙颤,他维持着一副平静的、宛如释然般的面容,与江让之间保持着普通朋友般的距离,轻声道:“江江,经过这几天的时间,我也想清楚了。” 陆响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到底夫妻一场,我们也不用闹得这么僵,最后一起回家吃一顿饭吧,前段时间新学了几道菜式。” “吃完后,我们就去离婚吧。” 江让显然是迟疑的,青年面上半信半疑,似乎是不太明白,明明那日男人亲眼见到他出轨都死活不肯离婚,如今却忽然轻易同意下来。 怎么看似乎都不太对劲。 陆响却像是知道他的想法,男人苦笑一声,垂下的眼皮略微泛出几分薄红,浓密的睫毛掩盖了那黑沉的眸色,陆响抿唇,声音嘶哑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在一起这样久了,就当是最后一顿散伙饭我爸前几天给我打个电话,我也想通了,这样纠缠确实没意思,这顿饭后,我就会离开S市。” “以后,我们或许不会再见面了。” 男人说的声音很低,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张开了唇。 眼前的青年眼眸微怔,两人之间到底尚且存着几分感情的余温。 那一年的朝夕相处、亲密缠绵到底不是假的,无论如何,那都是他们生命中不可磨灭的第一次。 所以,江让到底还是点了头。 陆响按耐着心中的翻滚腥臭的黑水,深黑无光的眼瞳掩饰般地偏过几分,以此掩盖住他眸中无尽、浑浊的恨与爱。 他们并肩而行,迎着傍晚美丽而壮烈的夕阳,如同从前深爱彼此的每一个日子,一步步往前走去,再不回头。 陆响带着江让一起去了傍晚的集市。 泥土味、鱼腥味齐齐涌上。 集市是普通的集市,没有什么昂贵的店铺或美轮美奂的珠宝,它过分朴素、甚至是脏污的。 江让是个从来不进厨房的人,自然也没怎么来过集市,见此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可陆响却像是习惯了一般,他熟稔地站在一个卖猪肉的摊子前,修长的骨节按过生肉的皮,认真挑选着食材。 猪肉摊子上挂着一个橙色的小灯泡,侧边是许多挂好的、挑选好的猪肉条,摊子老板是个壮实的中年男人,见到陆响的一瞬间,拿着蒲扇的手便顿了一下。 老板笑眯眯道:“小陆来了啊,好几天没见到你人啦。” 陆响笑笑,他竟也没什么大少爷的架子,语调平常轻松道:“是啊,这段时间忙着,今天才有空来。” 老板扇着扇子,目光不由得看向男人身后微微蹙着眉的青年,又瞟了眼陆响,抓着扇子的手指了指江让,忍不住问道:“小陆啊,你身后那位是不是你爱人啊?” 陆响喉头微动,挑出一块漂亮的五花肉递给老板,他像是顾忌着青年,并未直面回答老板的话。 老板称好猪肉,拿袋子装好,一边递给男人,一边对江让热情笑道:“我看你们俩指定是夫妻,那眼神就不一样。” “小陆他家的,”老板笑道:“你爱人可心疼你了,经常过来买好菜好肉哦,还请教我们怎么做菜口味更好咧!” 江让尴尬的微微转眸,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响拎着食材,一手主动牵过青年的手腕,一边应付着老板,两人在老板笑眯眯的视线中脚步略快地走远了。 傍晚的集市并不算热闹,人不多,江让和陆响的手却没有分开。 炽热的、紧张的手掌黏在一起,有些湿润,可两人谁都没有先提出分开或是挣扎。 陆响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像是巴甫洛夫的狗,即便青年从未与他说过好话,可仅仅是不主动、不拒绝,他都能心中生出几分希望来。 男人方才张了张唇,可便是在那一瞬间,江让甩开了他的手。 甚至,青年还颇为嫌恶地拿出纸张擦了擦手腕,仿佛沾了什么病毒似的。 跳动的心脏再次沉寂,陆响咬着牙,深色的眸中仿若被淤泥彻底堵塞,再看不清分毫的情绪。 他们很快就选好的菜品,男人左右手各自拎着一大袋子,跟在青年身后回了小屋。 江让已经许久没回小屋了,方才推开屋子,便嗅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香味。 青年这间房子本身就没多大,散气大部分靠着几扇小飘窗,这会儿窗子紧闭着,有一点气味便都会显得极其浓烈。 江让一时间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忍不住蹙眉回望男人:“陆响,你在房子里喷了香水吗?怎么不开窗散气,味道太重了——” 青年话音刚落,眼神忽地定在通身穿着黑色衣衫的男人泛红的面颊上。 陆响方才的表情实在太奇怪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江让还是注意到了。 对方那张俊朗消瘦的面庞绷得很紧,青年甚至隐约能看到对方森白的齿尖抵着赤红的舌尖,阴郁与肆意挂在男人的唇角,如刺骨凌厉的风。 只是一瞬,那样奇诡的表情与动作便如水蒸气融入空气般消散不见。 江让微微低眉,好半晌,深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暗光。 聪明狡猾的白鸟显然明白了,这恐怕并非一场温柔的和解,而是一片荆棘堆砌、求而不得的报复。 陆响的声音很轻,回到曾经的爱巢,男人半晦涩的面容都似乎变得温柔了起来。 他黑色的眸光温柔扫过青年,道:“江江,你先看会儿电视,饭做好了我来叫你。” 江让淡淡嗯了一声,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打开遥控器,在注意到男人偏开了视线后,青年迅速打开了手机,发了条信息给纪明玉。 “这两天不用来找我,切记。” 手机那头的消息立刻显示输入中,江让等了半晌,却发现对方最终沉寂下去,并未发来消息。 青年放下手机,不再多看。 陆响做饭的速度很快,除却现做的几道饭菜,他先前便似乎准备了几道菜,现下只需要稍微热一热,便能够上桌上。 男人早已脱去了黑色的卫衣,上身只穿了一件简单至极的白色短袖T恤,T恤外是一件包裹腰身的灰色围裙。 陆响这段时间看上去消瘦不少,但这会儿露出的两个胳膊却还是十分精壮有力,尤其男人天生便微微凸起的青筋,仅是端起两叠菜,使了几分力气,那流畅的手臂便被遒劲显眼的青筋错漏地包裹起来,呼吸动作间性张力十足。 江让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自然地挪开了眼,喉头微动。 男人一直都在密切隐秘地注视着青年,两人本就是亲密的夫妻,在一起生活了这样久,陆响自然对江让的一切反应都十分洞悉。 他微微垂头,兴奋的眼瞳收缩几分,眼白与黑色的瞳孔还要多几分,显得极其怪异。 但江让是看不见的。 无知无觉地青年被招呼着拿起碗筷,开始用餐。 两人相对而坐,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对话。 期间,陆响只意味不详地问了一句话。 “江江,你喜欢纪明玉吗?” 江让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蹙眉,避开男人的眼神,兴致缺缺地含了一口脆嫩的生菜。 油光让他的嘴唇变得水光十足,漂亮得令人恨不得细细含吻.舔啄。 好半晌,青年才垂眼淡淡道:“喜欢。” 他明明说着喜欢,可眼眸却不敢看陆响,甚至,那语调都平静得仿若死水。 可陆响无法注意到,或者,他注意到了,但此时此刻,妒意上头的男人不会回过味来。 吃完饭后的碗筷是陆响和江让一起收拾的。 江让作为不会烧饭的一方,偶尔会帮着男人一起刷碗。或许心中清楚,今日之后两人就该桥归桥路归路了,青年最终还是跟着男人一同进了厨房。 小屋的厨房并不宽敞,两人一起刷碗,就势必会触碰到彼此。 不知道是不是江让的错觉,自从吃完饭后,他便觉得空气中先前闻到的那股香气又开始变得强烈的起来。 像是凭空燃起的桔梗,只是那香气却不再令人觉得呛人了。 甚至,青年在那香气愈发张扬的包裹下,眼前开始慢慢变得昏花模糊了起来。 心口更是陡然燃烧起了某种难言的火焰。 炽烈的、朦胧的、灼烫难忍的,一切一切的感官令青年口干舌燥,浑身发软。 江让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刺目的日光毫无拘束地照在他的身上,令他燥热难忍。 他模糊地探寻水源,却始终不得其法,好半晌忍不住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 朦胧的、宛如梦境世界中,江让模糊地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 背部贴在冰冷的瓷砖上,身前却是热烈的吻。 青年被刺激得泪眼汪汪,脊骨都禁不住缩起几分。 接下来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江让时而觉得自己像是云端垂垂欲落的雨滴、时而觉得自己像是任人揉搓的圆子、时而又觉得自己是被包裹在满是爱的蜜液中的孩子。 他感受到无数灼热的、阴郁的、憎恶的、痛恨的、迷恋的情绪,伴随着它们的还有惩罚性的疼痛,并不剧烈,却令人羞耻异常。 就连意识不清的青年,都忍不住呜呜地痛哭求饶起来。 江让在这样滟滟如酒池的幻境中迷迷糊糊地度过了足足两日的时间,连吃饭进食都是被一口口喂进去的。 最后一天,男人终于放过了他。 在彻底坠入黑暗之前,江让隐约听到了一道极其压抑的嘶哑嗓音。 有人说:“江让,我给你时间让你逃,别让我抓到你。” 声音渐渐模糊,青年也彻底坠入梦境 清晨的风柔柔从飘窗中坠入激烈狼狈的房间,羞涩似地拂过榻上仅仅腰身裹着一道白色长棉浴巾的青年。 它吹醒了一切的迷障。 美丽的、周身满是浓烈色泽的青年缓缓睁开了那双漂亮的黑眸。 茫然的、迷蒙的泪花从他的眼角坠落,理智慢慢汇聚成星点落入黑海。 江让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动了动酸麻的身体。 到底是年轻人,尤其是陆响,身材体力确实都是处于巅峰。 也不算亏。 陆响向来在床上比较传统,他没什么经验,甚至有时候对江让过分羞涩,什么都依着青年。 江让碍于自己立的人设,又不能主动,大部分时候也只能装青涩,不够尽兴。 这次也算是开拓了新型刺激的玩法。 青年揉了揉腰侧,侧眸看到枕边摆着的一本深红的离婚证,嘴唇慢慢划开一抹深意的笑。 显然,计划很顺利。 按照离婚冷静期来说,陆响根本不可能这么快拿到离婚证的。 现下男人不过一日便能拿到,只能说明陆家插手了。 也是,到底是唯一的继承人,放手一年磨砺性情,也该够了。 第79章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极快。 陆响自那日后便消失得再无影踪, 随之而来的是陆家继承人回归的小道消息,众人众说纷纭,大致的意思是陆响是被陆父安排出国了。 不少人提起这个消息的时候, 都会或多或少地隐晦地关注江让几眼。 毕竟这位当初可是有本事钓得那陆家太子爷甘愿放弃一切。 只可惜,陆大少到底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即便是爱惨了江让, 甚至执意同人领了证,也无法得到陆家的认可。 富家公子哥和温柔小白花的狗血爱情到底败在现实的柴米油盐之中。 所有人都以为是太子爷受不住生活的嗟磨,最终选择回归家庭,但却有人指出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陆响离开S大前的一段时间, 不少人都有目共睹过,分明是江让琵琶另抱, 抛下了男人。 甚至在明知爱人不忠的期间, 那从前骄傲恣意的大少爷还试图挽回过。 当然,早已无权无势的陆响根本无法挽回他攀附权势的爱人。 因此, 当陆响回归陆家的消息一出,不少人是等着看江让笑话的。 毕竟纪家纵然再好, 也远远比不上陆家,更何况,纪家家风肃穆古板, 便是社会风气早已放开,也是万万不可能接受下一任继承人与同性缔结婚姻。 如此一来,江让无疑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青年八风不动、沉默稳重的态度。 江让只是按部就班地继续学业, 他丝毫不受外界任何消息的影响, 仍旧继续霸榜年级第一,奖学金拿到手软。 唯一让人疑惑的是,青年在陆响离开后也并未同纪明玉确定关系, 两人反倒表现得愈发疏远平常,仿佛只是普通的朋友。 但你若说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似乎也并不太像。 因为大四实习的时候,纪明玉接手家族企业后,将江让也弄了进去。 当然,不排除青年本身确实足够优秀的可能。 江让这人的心态很好,他对待学习十足的认真吃苦,本人也很懂得上进,因为后期需要陪着纪明玉谈画展等生意,青年甚至夜里也在上各种外语的课程,他充分利用好自己的每一分钟,如同海绵一般,一刻不停地吸收着知识。 与此同时,他也能够在必要社交的时候,与每个人都处好关系,算得上精通社交。 以至于所有人明知青年并非纯善之辈,却没有人能够真正讨厌他。 不少人甚至隐隐佩服江让,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从寂寂无名走到这一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抓得住机会,一步步往上爬。 但江让就是做到了。 毕业后,他以最快的速度成长,去往华京,成为纪明玉在纪氏重要的左膀右臂。 江让并未卖掉从前的小屋子,而是叫人定期去清理打扫。 而后,他依着纪明玉的意思,搬去与男人同住了,只有偶尔因为业务回到S市,才会回自己的小屋休憩几日。 “纪总,下午与陆氏那边有一场重要会议,您需要空出这段时间。” 说话的青年身材笔挺,他穿着一身职场常见的修身黑色西装,裁剪得当的布料衬得青年肩宽腰细,他手中拿着pad划拉着密密麻麻的表格行程,白皙隽秀的侧脸显得专注而认真。 褪去学生时代的青涩美丽,如今的江让像是枝头成熟的蜜桃,甚至无需品尝,便能叫人领会其中滋味。 青年蹙眉,似乎还要说什么,肌理优越的腕骨却被另外一双白皙的手掌包裹了。 “江让,”说话的人面容精致典雅,像是一尊美丽的神像,他语气微顿,复又道:“你知道他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吧。” 江让通身动作迟缓一瞬,他面上的沉稳与温和在开口的一瞬间变得轻佻了几分,眉目流转间显出几分触目的算计与思虑。 “知道,我以为他还会再忍忍。” 他们都知道彼此在说谁。 纪明玉手掌下意识使力,青年猝不及防被拉拽了一下,顺着力道倒进皮椅上男人的怀中。 纪明玉细长的蛇链耳坠若有似无地拍打在他的颊侧,痒得勾人。 江让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一指勾住那耳链,半缠两道,扯了一下,随后另外一只手轻轻抵住男人靠近欲吻的胸口,低声道:“别闹,这是在办公室。” 两人虽然表面上是上司与下属的关系,但到底同居了三年,纪明玉很会伺候人,两人床上生活十分合拍,床下磨合得也相当默契。 可以说,过分自然契合的生活几乎麻痹了男人,甚至叫他以为他们是早已结婚多年的夫妻。 直到陆响回到华京。 纪明玉一直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即便这几年间与青年再如何恩爱亲密,他也必须得保持清醒,不能一味地沦陷其中。 青年是一条毒辣的美人蛇,他的敏锐超乎寻常,毕业的这几年,江让更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成长,他理所当然地背靠自己得到了许多普通人难以想象的人脉与资源。 甚至就此救活了那间曾经险些彻底倒闭关门的研究室,让那个克隆机械人通过关卡,正式进入市场,打出名气。 江让并没有避着纪明玉这件事,甚至闲聊间还会偶然与他探讨起来。 青年询问他的意见,倾听的姿态异常认真,认真到连眉眼都禁不住地带上几分野心勃勃。 不可否认,纪明玉爱极了他这样胜券在握、不急不缓的模样。 他们认识这样久、在一起生活这样久,他们合拍、契合彼此,光靠皮相与曾经的仇恨的支撑并不现实。 纪明玉不得不承认,他不止爱青年的鲜妍美丽的皮囊,更爱青年面对他时坦荡的欲.望。 而江让身上最吸引人的点在于,他是个目标清晰、聪敏至极的人,他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为了他的目标、那个成功的终点,他可以将一切都算计利用进去。 是以,纪明玉越是爱慕、欣赏他,便越会担忧当年的真相披露出来。 他比谁都清楚,青年是个肤浅、世俗、怕死的人。 江让可以允许一个出格的世家子弟待在身边,却绝不会愿意让一个偏执、极端、连脸都是假的疯子待在身边。 纪明玉仍然记得,去年青年生日的时候,不知道收到了谁寄来的信封,单是看了一眼,便脸色苍白。 白日里江让面上不显,晚间却开始做起了噩梦。 纪明玉知道,当初极端到疯狂的自己到底对青年心理造成了几分创伤。 男人不得不承认,他一开始确实是抱着报复青年心思来接近的。 可感情是不可控的。 它变化多端,便是有再多的怨气,在日复一日爱情的滋养下,也能化作神龛边摇曳的烛火。 它们最终成为信徒般的他供奉高高在上的神主的香火。 纪明玉自再次与青年重逢便在再未给青年寄过那些阴暗扭曲的信件了。 可如今,它却突然再度出现。 以‘他’的口吻。 纪明玉心中极度恐慌,那种感觉像是有人在身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炸弹会被引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迎来自己被抛弃的死期。 他的生活越是平静温馨,就越怕脸上的那张画皮被撕裂开来。 纪明玉一时间思绪万千,他紧紧揽着青年弧度美好的腰身,手掌越收越紧,好半晌,忽的又猛地松开几分。 男人垂着眼,银丝眼镜的反光遮蔽了他眸中的波涛。 他哑声道:“江让,其实你不用那样舍近求远,你需要一个踏板石,纪家可以做这块踏板石。你知道的,这几年,我的话语权已经逐渐盖过我的父亲了,如果你愿意同我缔结婚姻,我也能给你想要的。” “你实在不必那样冒险。三年前的陆响爱你,但你能保证三年后的陆响也会如当初那样爱你吗?” 青年没说话,他只是伸出修长美丽的双臂,搭上男人的颈窝。 他们凑得极近,近乎胸口贴着胸口。 江让漫不经心地慢慢啄吻着男人的唇肉,像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去堵住男人的话语。 青年眼眸含着细碎的水光,毫无外人面前一本正经的精英模样,他轻叹道:“纪明玉,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总得试一试吧?你放心,曾经对你的说的话,我保证都会实现。” “我们本来就是同谋,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我保证,踹掉他后,我们就去领证。” 纪明玉被那样温柔的吻与言辞驯得恍惚,他勉强维持自己的理智,对青年抖着唇故作冷静的提条件:“我可以放你去,但是江让,你不能让他碰你。” 理着西装袖口的青年动作微顿,好半晌,他抬起微垂的黑色眼眸,对男人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看不清情绪的笑容道:“纪明玉,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男人还想说什么,江让却已经起身,青年认真地将衣尾的褶皱打理好,旋即平静地对男人道:“纪明玉,你别忘了,我们现在还只是合作关系。” 最后一句话像是警告、又似是某种暗示。 第80章 会议室的红棕大门被一双修长纤长的手腕轻轻推开。 许是因着响动明显,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免集中了过去。 那无疑是一双骨相极为优越的美丽手腕,稍稍用了些力气,便有浅蓝的青筋隐隐浮现在那片白海之上, 像是水生的、飘摇的海草。 拥有这样美丽指节的主人相貌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青年眉眼并不浓烈深刻,眉色稍显浅淡,只有一双微微垂下的乌眸, 眼睫眨动间,宛如月下落影,不自觉地吸引人的视线。 偏生他肃静着面容,一身斯文的黑色西装与灰黑格纹领结一丝不苟, 青年怀中抱着一叠资料,恭敬地侧身, 垂眼跟随着身后男人的脚步步入会议室。 整个过程中, 一道隐约的、蕴含着无尽湿冷恶意的视线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青年,宛如饥饿的鬣狗盯上了一块吊在眼前的生涩血肉。 江让眼皮轻颤, 下意识抬眸顺着那道视线扫向玻璃大理石长桌对面的陆氏代表团。 陆氏代表团今日来的只有四五位,他们统一坐在长桌右侧, 身后是一片肃穆的、棕色调的遮光长帘。 室内失去自然光线的边缘柔化,当冷白的顶灯倾洒后,便显出几分谈判气息十足的冷锐与静默。 其中, 坐在正中间冷戾肆意的男人最是引人注目。 他的长相实在过分出彩,乌浓的黑发微微卷曲,偶尔有几簇散在男人微微起伏的眉骨上, 斜飞的桃花眼中泛起似笑非笑的眼波, 尤其是那颗灼目的眼下痣,光影交错间,竟衬得主人腥冷十足。 近乎是在看到那抹披着深黑西装的熟悉身影的一瞬间, 青年那张斯文从容的面容便陡然一变,向来腻白的面上刺激性地显出几分失温的青白之色。 江让嘴唇颤抖着,下垂的黑瞳微微聚拢,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他羞耻惊恐的事物一般。 而被他注视着的男人却只是微微勾唇,那双森冷的黑瞳似择人而噬的巨蚺,修长曲起的指骨轻轻敲着桌面,一下又一下,宛若被散漫敲响的死亡倒计时。 江让的睫毛颤动得过分,他似乎正努力操控着自己瞥开视线,会议已经开始了,青年却像是了失了神一般,被纪明玉提醒了两三回才缓过来似的提笔写起了会议记录。 只是,而会儿若是有人关注过来,便能发现,青年头埋得极低,漂亮的指骨死死握着笔,因为过分用力,那曲起的骨节都显出了几分病态涌动的红。 陆响盯着青年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挪开视线。 他轻轻磨了磨虎牙,耳畔听着高达数十亿的项目计划,深色的眼底却流露出几分阴戾与漠然。 整场会议,陆响作为领头人并不需要去废什么唇舌谈判,陆氏带来的皆是唇锋齿利的人才,他们无一不是站在领域尖端的存在,几乎没几个回合下来,纪氏那边便招架不住了。 眼见纪明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陆响忽地敲了敲桌面,叫停了陆氏咄咄的进攻。 会议厅中一时间静默得近乎逼仄,对面的纪氏众人额上更是冷汗涔涔。 陆响粘稠阴冷的黑眸慢慢扫过青年泛白的、紧抿的嘴唇,最后定在纪明玉铁青的面上,男人眯了眯眼,忽地半直起身,语调轻慢而随意。 “纪先生,纪氏和陆氏一直都有合作往来,所以我们也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僵。但纪氏这几年江河日下也是有目共睹,合作的前提都是有利彼此,纪先生如何保证这个合作项目能够稳赢呢?” 纪明玉精致的面容闻言微微抽搐,旁边有纪氏的股东急道:“陆总,您话不能这样说,如果不是你们不守信用先撤资,也不会导致我们资金链” 陆响身体微微后仰,抬起的下颌显出几分傲慢冷漠的意味,他随意拂开眼尾的发丝,嗤笑道:“项目撤资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纪氏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你们近几年爆出的问题还需要我去一一举例么?” 说着,男人的视线扫过对面的纪氏众人,最终停在眸光担忧、心神不定的青年身上。 他缓缓地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冷意嘲笑 纪明玉慢慢呼出一口气,他隐晦地看了一眼身畔的青年,在见到对方暗示性地曲起指尖的动作的时,猛地捏紧了拳。 脑海中一瞬间闪烁过无数个这两年来他们同床共枕、暧昧缠.绵的画面,纪明玉能感受到心头侵袭而来的一股莫名而巨大的悲哀。 江让明明知道他喜欢他。 可他却偏要自己亲手将他推入另一个人的怀里。 可悲的是,他无法拒绝。 毕竟陆家有权有势是真,而陆响从一年前逐渐接手陆家核心权力的时候就开始针对纪氏了,只能算是书香世家的纪氏终究抵不过那庞大的商业机器的围猎,江河日下。 纪明玉知道陆响在一步步地逼迫他们,他也曾有过抛下一切的冲动,但那只能是冲动。 他比谁都明白青年的势利、冷漠、无情。 尚且有权有势都不能全然留住的人,若是轰然倒塌,对方只会头也不回的彻底离开。 所以他只能赌,赌江让对陆响毫无真心,赌青年对他的誓言与保证犹有几分真意。 纪明玉闭了闭眼,耳畔的银链颤得不像话,好半晌,男人才抬眸哑声道:“陆响,你到底想要什么?” 陆响没说话,那张英俊而诡冷的面容扭曲似地笑了一下,随后,他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水,扫了一圈周围众人,凉声道:“纪总,接下来,我们就单独私谈吧。” 他说得不经意,毫不掩饰掠夺之意的眼神却死死钉在纪明玉身畔那抹微微颤抖的美丽身影上。 男人露出半颗阴森的虎牙,一字一句道:“对了,记得留下你的助理,让他好好记住我们谈判的内容。” 纪明玉死死捏紧拳头,好半晌才轻轻挥手示意。 周围众人对视几眼,眼神各异,很快便都退了出去。 会议室的门被最后一个人紧紧关上,落下的声音宛如被锤头砸碎的木雕声。 空气中一片寂静。 好半晌,纪明玉才扶了扶眼镜,冷声道:“陆响,你要和我谈什么?” 陆响突然扯了扯唇,嘲冷的视线如同锋锐的、勾着敏锐神经的铁针,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男人身畔的苍白青年,慢声道:“很简单” 他说着,抬起的、暴露着青筋的手掌像是指着货物般指着青年,嘴角裂开的笑容如同画纸上撕开空洞裂口。 他说:“我要他。” “把他交给我,纪氏就能活下来,否则——” 男人眉眼微弯,肆意挑衅道:“你们纪家就该走到头了。” 纪明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听到这般狂妄无耻的话句时,还是难免面色冷凝。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做出反应,也知道该如何演好这场戏。 可在那一瞬间,他的嘴唇却像是被人用针线缝合起来了一般,连同他的身体都宛如被摁头灌入毒汤,嗓子眼里是铁锈般的血腥气、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那剧毒溶解了一般。 窒息般的沉静如同尖锐的刀尖,对准了每个人的咽喉。 好半晌,纪明玉恍惚听到了一道极轻的、隐约带着抖意的声音。 青年哑着嗓音,主动道:“陆响,你别逼他了,我跟你走。” 陆响没说话,只是冷冷地凝着眼,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指尖。 好半晌,他像是略过了青年的话句一般,冲天的戾意直直对准那个曾经夺走自己爱人的贱货,再次问道:“纪明玉,怎么不说话?” 男人的心思再狠毒不过。 他不想听到青年为了另一个人而委曲求全的跟了自己,他偏要用赤裸裸的利益斩断他们之间的感情,他要逼着江让看清楚,看清楚纪明玉是如何舍弃他的。 他要让青年痛、恨、怨憎,他要让他们之间生出嫌隙,永无重归于好的可能。 纪明玉显然也清楚男人的歹毒心肠,可他面对的并不只有陆响一个敌人。 他面对的,还有不停示意他快些屈服接受的爱人。 心口像是被砸碎了一块血洞出来,阴冷的风雨如同利刃一般刺入其中。 纪明玉只觉耳畔一瞬间仿佛出现了无数的尖锐刺耳的声音,他眼眶猩红,无尽的痛苦如万蚁噬心。 最终,他咬着血腥气的齿尖,嘶哑着声音道:“好。” 陆响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他注视着被抛弃的的、浑身颤抖、眉目悲惨的青年,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下。 他道:“江让,他不要你了。” “现在,到我这儿来。” 青年用力捏紧指尖,一张斯文漂亮的眉目惨白得恍若落了一层细雪,他一步步朝着男人走来,脚踝上宛若被锁上了千斤重的锁链。 淤泥覆盖上了白鸟洁白的羽翼,那脆弱颤抖的翅膀似是要被压至折断。 顶灯冷意森森,光影下的可怜青年像是引颈自戮般地要为了他心中所爱而屈辱地踏入牢笼。 陆响的脸色一瞬间阴沉下来。 他猛地起身,宽大灼热的手掌死死掐住江让细白的腕骨,想也不想地用力将对方抵在宽阔的长桌上。 可怜的青年痛得闷哼一声,最终却只是红着眼偏过头,瑟缩得一声不吭,表情动作间全然是委曲求全的姿态。 一旁的纪明玉咬牙起身,却猛地被陆响戾气横生的眼钉在原地。 男人双目中布满了蛛网般的猩红,沙哑的嗓音阴冷如鬼:“滚出去。” 纪明玉胸腔起伏,头颅中仿佛挣扎着一只恐怖的巨兽,一瞬间竟生出一股饮血般的恨意。 他想不顾一切地带江让走,发了疯似的想,像他从前唾弃的那些为了所谓爱情而失智的蠢货。 可下一瞬,他却看见他美丽的爱人轻轻闭上颤抖的眼睫,献祭似地吻上另一个男人。 江让多美啊,他美的宛如被献祭的羔羊。 青年一只手架在男人脖颈上,一只手抵在对方的胸前,那张微微抬起的腻白面颊轻轻喘.息,修长的、被西装裤绷紧的腿弯靠在男人的腰身。一副完全被掌控的、霍乱的姿态。 他正如此肆无忌惮、可怜可爱地乞求另一个男人的爱抚。 可便是如此,江让还要装模作样,安抚而蛊惑地轻声道:“陆响,别和他计较,让他出去吧。” 纪明玉的手猛地松开,在某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刀尖划开心脏的声音。 四面八方的潮水朝他淹来,逼仄、诡谲的灯光如绳索般将他捆死在原地。 纪明玉怔怔地、茫然地捂住心口,耳鸣声掀翻了耳畔一切暧昧难堪的喘.息声。 他空洞的想,原来心痛竟会这样疼。 引火自焚般的疼。 80-90 第81章 陆响最终没有继续下去。 爱与欲的摩擦火花来自爱情、主动、留恋, 男人是如此激动而恣意,他的唇舌齿尖无一不如野兽一般,肆意品尝着怀中人红艳艳的唇舌。 甚至因为过分激烈狂热, 那荒唐的涎水甚至将两人起伏的唇吻四周都染得醺红。 陆响恍然只觉自己陷入了一种空茫的、如痴如醉、卑劣似狗的泥潭。 可他很快便被痛苦的现实狠狠抽了一巴掌。 他心爱的、美丽的爱人,在那人离开会议厅后,便如同失去一切力气与行动能力的木头人一般, 一双光彩的黑眸变得暗淡无光,斯文又温和的眉目丝丝缕缕染上苍白的痛苦与抗拒。 甚至,连仍在与他亲密纠缠的唇舌与肢体都瞬间失去了温度。 一切都像是陆响自作多情的独角戏。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掌愈发收紧,甚至迸出刺眼的青筋, 那深绿的筋骨似是残忍锥入血肉的倒钩藤蔓,仿佛下一瞬间便要挣扎着破皮而出。 陆响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 甚至,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得慌。 明明被出轨了、被抛弃了;明明被那样的狠话伤透了心;明明这压抑痛苦的几年间无数次告诫自己要报复回去, 最好将那人锁在笼子里、压在地下室中作为玩物一般把玩。 可真见到江让的一瞬间,甚至对方无需解释, 只需要对他略微招手、张开腿,他陆响就变成了一条只知道吐着舌头、流着哈喇子的发.情的狗。 男人僵硬地停住动作, 他松开绞紧的唇舌,缓慢抽离那张面泛屈辱、美若春花的面颊。 离开的一瞬间,两人唇峰之间隐约牵出几抹勾缠的银丝, 暧昧至极。 陆响越是心口炽热,那双深黑眸中倒映的无声反抗的青年便越是扎眼,江让苍白无神的抗拒模样活似一盆冬日里的冰水, 要将他浇得透心凉才好。 男人忽地嗤笑一声, 他修长有力的指节死死掐住青年削尖的下颌,因为过分用力,导致青年颊侧粉白的皮.肉都被勒出几分鼓囊惨白的弧度。 青年的神情凄切而迷蒙, 宛如月光下被割断的、冒出汁水的玫瑰花茎。 陆响拇指微微摩挲着那触感极佳的颌骨,他慢慢垂头,落下的发丝一撮撮的弯曲,像是阴暗的、被蛇类寄生的杂草。 男人森冷而扭曲地嘶声道:“江让,你和纪明玉那个婊.子这几年玩得还开心吗?” 他一字一句,越是说,牙齿咬得越紧,眉宇间甚至显出几分压抑至深的厌憎。 毫无疑问,他是恨的,恨江让的冷血无情、恨青年的移情别恋。 可他的恨却并不纯粹,那斑驳的黑色淤泥中夹杂着几朵娇美的玫瑰,他可怜的爱情。 爱与恨都不纯粹,所以,陆响总是痛苦的。 他红着眼,分明掐住青年、挟持伤害青年的人是他,可他却活像是被伤害的那个,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用刀口抠挖切割着那个残破的自己。 可江让却无法感受到男人的分毫痛苦,甚至青年只知道维持着木然的神情,一动也不动,好像一具毫无感情的傀儡。 陆响从未那样憎恨过一个人,他几乎无法再维持表面的平静,只想看到江让也如他一般的崩溃痛苦,坠入泥潭。 于是,男人咬了咬舌尖,忽地神经质地笑了一下。 他森冷的眼如同蛇瞳,因接吻而殷红刺目的唇中仿佛能伸出一条剧毒的蛇信子出来。 陆响古怪道:“江让,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谁啊?” “还记得你那个差点当着你的面跳楼的初恋吗?” 江让脸色猛地扭曲了一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青年瞳孔微微失焦,只觉浑身都开始发麻,一股隐约的凉意从后脊慢慢升腾,那种感觉,就好似有一只早已死去的鬼,正趴在你的颈窝处慢慢吐气。 这几年间,无数次对纪明玉产生的疑心,在这一瞬间,全然被青年记了起来。 像是迷雾被彻底拨开。 难怪出生书香世家的男人会主动接近他这样一个陌生人、难怪纪明玉的画作风格、画室布置总是似曾相识、难怪第一次进纪家,管家无意间提起纪明玉从前的事情时,男人会那样紧张无措、难怪男人对他的事情总是了如指掌 明明答案早已在眼前——那双时而晦涩、时而清澈,与初恋如出一辙的蓝色眸子。 江让早就在怀疑了,却始终不肯去相信。 他总是用各种理由去说服自己,譬如对方完全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面容、不同的脾性。 可陆响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男人裂开嘴唇,猩红的眼球盯着青年如同盯着一只即将被哄骗入笼的白鸟。 他说:“纪明玉整过容。你应该清楚吧?每个月他总会在固定的日子消失,回来时便会变得更美一些,他啊,是个整容痴狂的疯子——” “江让吗,你都忘了吗?他给你寄的那些恶心的照片。” “你以为他为什么接近你?”男人看着青年愈发惨白恐惧的面色,语气逐渐变得慢条斯理、稳操胜券。 “他是为了报复你啊,报复你当初的背叛,难不成,你以为他是真的来爱你的?” 不可否认,在这一瞬间,青年确实心乱如麻、甚至无法克制地生出几分超出掌控的恐慌感。 实际上,纪明玉真实的身份也确实令他恐惧,但时机不同。 若是刚遇见男人那会儿的青年知道真相,说不准当真会吓得屁滚尿流,但对于如今已经和纪明玉暗通曲款、同居三四年的江让来说,这样的消息反而并不算糟糕。 他太懂得利用爱情了。 爱情就像是一只飘上天的风筝,江让很清楚,控制器在自己的手上,而纪明玉,便是那只随他掌控的风筝。 所以,江让现下恐惧的,并不是纪明玉终于暴露的真实身份,而是陆响恐怕已经拆穿了他的伪装,知道他从前那些未曾被隐瞒干净的蠢事。 换而言之,如今的陆响已经不再信任他了,对方大约在来找他之前,就已经将他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江让垂着眼,那薄白的眼皮遮挡了眼眸中无尽的阴狠与算计。 他确实没算到这些,又或者说,青年陷在男人曾经愚蠢至极的形象之中一叶障目。 陆响的爱让他忘记了这位陆家太子爷是如何权势滔天。 像江让这样普通人的人生经历,对方若是想知道,只怕出生开始的信息都能被翻出来。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江让只能赌,赌陆响的不甘心、赌自己的运气不会差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于是,好半晌,青年才慢慢酝酿出微红的眸,他像是终于承受不住一般的哑声道:“陆响,那你呢?” 陆响动作微滞,阴戾的眉目平压下去半晌,好半晌才道:“什么?” 江让惨然一笑:“你说他是来报复我的,但你清楚当年的真相吗?是,我是对不起他,他想怎样我都不会反抗那你呢?” 青年说着,脸色惨白到如同敷了一层灰败的墙粉,他颤声道:“你不是也想来报复我么?” 陆响死死捏着手指,颈侧的青筋鼓跳得宛如即将钻出的肉虫。 他眸色冷而厉,低哑着嗓音嗤笑道:“江让,我不该报复你吗?” “你出轨、花心、贪婪、无情、装模作样、毫无下限” 男人话音未落,却忽地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青年眼眶中止不住落下的涟涟泪水。 江让连哭都没什么声音,他只是无声地哭着,压抑到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像是只即将坠入悬崖的灰鸟,被悬底嶙峋丛生的怪石刺穿胸膛。 它流出的血液是它的眼泪,而眼泪,则是它彻底崩塌、碎裂的灵魂。 青年死死咬住嘴唇,任由血液自唇畔落下,他哑着嗓子,努力维持声线,第一次这样直直地盯着男人,一字一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认。” 江让牙关相撞,抖着嗓音道:“是、我是无耻,可我能怎么办?” “我的父母不爱我、无视我、殴打我,每天回家我连饭都吃不饱,家里甚至没有我的床,我睡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睡在客厅的那张木旧的长凳上,每到冬天,我都觉得自己会死在那。” 江让抖着唇,一字一句道:“所以,父母死后,我把它一块块砍碎了丢去了垃圾场。” “陆响,我问你,如果你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没有任何谋生的手段,你该怎么办?” “扪心自问,我从未真正伤害过任何人,我只是想过得好点、我只是想活下来,我有错吗?” 陆响没说话,只是眼睫颤动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面色激动潮红的青年,半晌,指甲锥入掌心。 青年激动得咳嗽了数声,他努力缓解胸口的郁气,一边咬着牙关、忍着泣音道:“所以,无论你怎样想我,我都认。但陆响,你不该连我们的感情一同否决。” 江让红着眼看着男人,轻声道:“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我知道你有多辛苦,你总说我们能熬过来的,可我更清楚你从前是个多么骄傲肆意的人。” “陆响,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希望对方过得好一些吗?我没办法、没办法看你为了我去对别人卑躬屈膝,我知道我不算是多么好的人,我有自己的私心、我爱你,只想让你看见我纯白干净的那一面。” “可是,那一年下来,我还是清楚我们之间的差距,你的父亲步步逼迫,而我、我时时刻刻都在恐慌你是否会离开我、厌弃我,如此,倒不如由我亲手斩断这段感情。” 许是终于等到青年吐露心声,陆响的眼眶慢慢红了,他抖着唇,看着江让的眸光满是怔然,半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江让深吸一口气,哑声道:“陆响,你总说我不爱你,可你应当清楚,这几年来,我从未和纪明玉在一起过。如果我真的不爱你,离婚后我就该跟了纪明玉,可我没有。所以,我没同他在一起的原因,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 “陆响,”青年的声音轻如白羽,他的眸色黯淡得宛如极致的永夜:“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没那么爱我罢了。” “总之,今天我说的这些,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已经把我从纪明玉手里‘买’下来了,我们是交易关系,你不需要尊重我、也不需要在意我的感受都不重要了——” 说到最后,江让疲惫地闭了闭眼,尾音勾带出几分叹息。 可还未等青年彻底心死,一双灼热的、带着无尽颤意的手掌突然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江让愣愣地看过去。 他看见陆响猩红的眉眼拉扯着脸部的肌肉,有几分扭曲的庆幸与病态。 男人再也没了先前的从容与阴森,如今的他活像是被巨额财富砸中的穷人,男人努力维持自己的风度,可生理性的兴奋却如何都难以掩饰。 陆响抖着唇,声音变得神经质而惶然:“江江、江江,我爱你,我、我只是需要一个解释,你什么都不和我说。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去主动见过我,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第82章 江让没想到陆响这么快就带他见家长了。 事实上, 两人重归于好后,江让顺着男人的意思下辞去了纪氏的工作,顺利入职了陆氏。 青年当时心中还颇为惊讶, 陆氏近几年变动确实极大,大权旁落至陆响的身上,但陆父正值壮年, 即便要移交权利,也不该一分动静都没有。 更何况,当年那个老家伙当年可是头一个站出来反对他和陆响的,为了拆散他们可算是费尽心机, 如今他进了陆氏,那老东西怎么也不该毫无反应才是。 江让曾隐晦地向陆响提起过这事儿, 男人倒像是丝毫不在意一般, 只顾着埋头如求雨般舔.吻着青年的美丽泛粉的腰身。 说起来两人到底阔别已久,中间空档的几年令他们的身体都被时间染就得愈发成熟鲜美。 如今好不容易破镜重圆, 又正是欲.望强盛的时候,只要碰到一起, 床上床下几乎就没什么闲聊的时候。 陆响也没什么花样,闷着头就是做,活像是禁欲了数十年的光棍。 江让倒是有心试探, 但往往话还没问出口,便泪眼婆娑、语气破碎的不像话。 他心里暗恨,一边忍着男人如同没有尽头的开凿, 一边逮着时机就将话颤颤巍巍地问出口。 “阿响, 你呃,我们两个的事,你父母那、那边能同意吗?” 青年说着, 腻白的指腹用力地掐在男人的脖颈上,薄红的唇水光莹莹,像连舌尖都控不住地吐出几分。 这些时日下来,他被男人开发得如同枝头熟烂的艳果,只稍稍一碰,便有晶莹的汁水鼓胀而出。 陆响眸底泛着极端渴与欲,那双斜飞的桃花眼中满是水雾,男人动作不停,胸口处肌理绷紧,只凭着本能含糊回道:“江江,我妈不管我,我爸他管不了我们。” 江让水色的黑眸微微一凝,但下一瞬,他便控制不住地咬紧唇肉,炽烈的呼吸从那压抑的唇缝边漏出。 青年的语调几乎不成形:“什、什么意思?” 陆响忍不住勾唇笑了,他恶劣地垂头吻了吻终于又重新躺在他怀中的白鸟,语调沙哑道:“我爸两年前查出病了,医生说,接下来也就是算着日子过活了。” 男人说着,语气慢慢变得漂浮起来,像是茫然,又像是旁观悲剧的观众。 “我好像从没跟你说过我的父母。”他轻声说道。 “我的父亲叫陆正元,华京陆家从前实际的掌权人,他手段狠辣,年轻的时候就带着陆家在商场上厮杀出一条华光万丈的路来。” “直到三十五岁,他都是个专注事业的人,直到他遇上了我的母亲。” 陆响吸了吸气,用冒着细汗的手臂用力地将青年揽入自己的怀中,他们心脏贴着心脏,每一次血液的搏动,都能被彼此细细感应到。 男人继续道:“我的母亲叫杨韵华,据旁人说起来,我的母亲只是个乍富的普通人家,他们本该毫无交集。在一次商业性的宴会上,父亲看上了我的母亲,几乎是看到的第一次,他就下定决心要得到她。” “父亲的手段一直都很直接,甚至算得上酷烈。他不顾母亲的意愿,强行拆散了母亲与她的未婚夫,以联姻的手段,逼着母亲嫁给他。” “杨女士无疑是不幸的,可她从不是怨天尤人的人,婚后她并不反抗,甚至算得上平静。她利用陆家的光辉,一步步将自己的事业发展得辉煌。” “她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女性,只是,她什么都爱,却从来都不爱陆正华和我。小的时候,我十分仰慕她,可她总是行色匆匆,甚至从未如普通的母亲一般抚摸我的头顶。我知道我不该怨她,她只是身不由己可有的时候,我也是怨她的,或者说,我怨这个如冰窟般僵硬病态的家。” 陆响嗓音低哑道:“所以,父亲生了这样的病,对我们来说,或许都算是一种解脱。” 潮热的空气慢慢冷却下来,心跳的声音鼓噪如夏日蝉鸣。 寂静与纷吵之间,男人感觉有一双手轻柔而怜惜地环住了他的头颅。 爱人的动作是多么小心翼翼啊,那柔软的指尖轻轻拂过他耳畔的碎发,最终安抚般地揉了揉他的耳廓。 就好像,他是他怀胎十月生出的孩子。 陆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可恍惚之间,他的躯体已然如可怜的、被虐打已久的儿童一般,半蜷着挤入青年柔软如白棉的怀中。 江让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在陆响的角度中,青年一张一合的睫毛像是一柄小扇,轻盈地扑闪,带来温柔的凉意。 在恍惚的月色中,男人听到一道飘忽如影的声线。 有人低低在他耳畔道:陆响,没事关系的,以后我会来代替他们爱你。 陆响只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一片黏腻的蜜罐中,他越是挣扎,便越是陷得更深,越是陷得深,便越是安心。 心口的爱意像是要鼓胀得爆裂开来了,男人想,他必须要用什么方法去缓解。 于是,他慢慢喑哑着嗓音,感受着眼眶的灼痛、心脏的颤抖,低声道:“江江,明天,你跟我回家一趟吧,我们和爸妈商量一下婚事。” 江让只微愣的一瞬,随后,他轻轻伸出修长劲瘦的手腕,如捧着珍宝一般捧住了陆响消瘦的脸庞。 青年浓密的睫毛颤抖得不像话,陆响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紧张了,可江让却好像比他还要紧张一百倍。 青年抖着嗓音,语调轻而低地道:“阿响,你了解过我曾经做过的所有的事吗?” 陆响没有犹豫,他只是紧紧盯着青年,应了一声。 江让抿唇,抬眸看他:“知道了,还想和我结婚?陆响,你就不怕我是骗你的吗?” 陆响没说话,只是笑。 曾经骄傲的大少爷,如今略显沉稳的继承人,对着他心爱的爱人弯下脊梁一般道:“我不怕。” “曾经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那样不顾一切的勉强母亲,可现在我明白了。哪怕你是骗我的、哪怕你言不由衷,什么都好,这一辈子,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话还未曾说话,江让便猛地捂住了男人的嘴唇。 青年眸中含泪,颤抖着唇呢喃一般道:“你啊陆响,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倒不如,彻底的来相信我吧。” “相信我的爱、相信我们也能白头偕老。” 说着说着,他缓缓松开了捂住的手,以一个吻封缄了唇。 一时间,室内一片水色飘摇,月色摇曳着透过窗帘,与乱晃的树影交织在一起,融在空气中。 * 次日,两人便备好了礼品,回了陆家。 进老宅之前,一身修身西装的江让看上去紧张的不行,他不停地用手指不停抚着手背,连洁白的额头泛起一层细细的汗水。 活像被是大小姐带回的赘婿,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招了岳家的嫌弃。 陆响安慰了好半晌,江让才慢慢放松下来。 两人在管家的带领下一同进了老宅。 陆家老宅的布局十分冷淡古板,整体的色调偏向棕黑,只有装饰如贝壳般的灯火显出几分浪漫与人气来。 大厅没有什么仆人伺候,只有一侧的深色沙发上坐着一位身穿着润白旗袍,面容不过三十多岁模样的美妇人。 只一眼,江让便能确认,这位便是陆响的母亲,杨韵华。 陆母见到两人,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可若说她全然不在意,那双美丽的、略经风霜般的眸子却停留在两人身上许久。 陆响是最先说话的那个。 他将礼品东西都交给一侧的仆人,随后牵起江让的手,对陆母抿唇道:“母亲,这位就是江让,我未来的伴侣。” 江让忍不住捏了捏男人的手腕,略显局促地打了一个招呼。 陆母平静地应下,让两人找位置坐下。 接下来,也不过是话家常后往结婚的方向引,但大部分时候都是陆响在说,好在江让也没有让场子冷下来,接了话,三人也算是聊得和谐。 陆母更是从始至终都未曾表达出反对的意思。 陆响心知过陆母这边好说,于是好半晌,他才提到了陆父。 或许是从小到大都与母亲相处的时日不长,陆响在面对陆母的时候态度颇为不自然,他连询问,都好似带了几分沉敛的紧张。 “母亲,父亲最近的情况好些了吗?我和江江上去看看他吧。” 陆母口中其实很少会出现什么否决的话句,但出乎意料的是,陆响的这句话,她并未应下。 女人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眼睫微垂道:“你父亲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不能再受刺激了,你自己上去把事情同他说清楚就行了。” 陆响默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江让,在得到青年的颔首后,男人才略略放心地上了楼。 江让慢慢收拢手心,心知陆母约莫是刻意支开陆响,有话要同他说。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女人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水杯,含着细纹的眼角直接而平静地注视着青年。 江让微微捏紧指尖,心中不定,只觉得陆响说的话还是有些偏差的。 陆母不像是全然不关心儿子的模样。 陆母不知道青年在想什么,她只是慢慢张唇,精致描摹的眉眼显出几分疲惫。 杨韵华轻声道:“江让,你和陆响的事情,我曾经也有所耳闻。” 女人说着,眼神慢慢显出几分不含攻击性的锐利。 她道:“我知道,你是个有野心的孩子。我这些年忙忙碌碌,对那孩子到底有些亏欠,他应当也对你说过我们的情况。陆家不是什么正常的家庭。” “这几年来,我能看得出那孩子确实很喜欢你,他从小没什么人来引导,性子肆意,眼里更是容不得一丝灰尘。可对你,他连绑架的、被折辱的事情都能轻描淡写地一笔揭过。即便是作为一位不称职的母亲,我也觉得难过。” 杨韵华慢慢叹了口气,她按了按额角,似乎在想改说什么。 江让死死掐着手心,只觉得心跳如雷。 他一直以为绑架的那件事瞒得很好—— 没想到,陆响只是不在意。 江让有一瞬间险些控制不住得意的笑,亏得他之前那样担心,生怕男人知道这件事自己今后就再也掌控不住对方了,如今看来,陆响这个蠢货,早晚还得栽在他手上。 他心中如此想,面上却依旧是一副局促、苍白、唯唯诺诺的模样。 仿佛青年早已后悔自己做出这样的浑事,如今是惧怕又忏悔。 陆母大约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女人只是缓缓挪开眼神,又继续道:“那孩子死心眼,他认定了你,恐怕再难放手。他喜欢,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不好一味反对。” “只是,”杨韵华温声细语道:“我只希望你日后无论如何,都能念着些你们二人的情谊,对他好一些。” “我名下有很多产业,或许不能完全压过陆氏的风光,却也相差无几,你们二人若是感情顺遂,日后我的股份自然会交给你们夫妻,但你们若是离婚了,很多事情就都不好说了。” 女人略带风霜的眉眼含了几分意味深长,慢慢看着青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让当然明白,他简直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陆夫人的意思无非就是,他婚后若是和陆响好好过日子,除却陆家,还能另外得到杨氏集团的助力。 相对的,他若是功成名就后抛却糟糠之妻,对方估计也会给陆响留一些后路的手段。 江让是个聪明人,贪婪的聪明人。 面对这样庞大的金钱、权势、直通的青云路,他当然知道该怎么选。 陆夫人现下固然算是半威胁警告他,但若干年以后的事情,谁能确保不会出差错呢? 对于青年来说,婚姻是一条捷径,他可以慢慢谋划、徐徐图之。 他有的是耐心。 只要有利可图,江让就永远都是陆响温柔的丈夫、妻子。 第83章 江让不知道那天陆响在楼上与卧病在床的江父说了什么, 总之,那日之后,陆响便迫不及待定下了婚期。 两人是提前领的证, 至于婚礼,几乎全程都是陆响一个人操持的。 因为有权有势,陆响最终敲定了两个方案, 在华京举办一场,再去R国举办一场。 至于为什么举办两场,其实男人嘴上不说,江让也知道原因。 陆响始终耿耿于怀当初两人的第一次婚姻。 当时的他们差不多将大部分的钱都投进了实验室, 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回报,加上陆父的围堵, 手头拮据之下, 婚礼自然只能无限延迟。 陆响甚至难得迷信了起来,他总觉得他与青年一次失败的婚姻是因为当初没有举办婚礼、上达天听。 因为贫穷、失意, 当时的他们,连神明都不会去祝福。 因此, 这一次的婚礼,陆响极度重视,他试图用两场完美的婚礼去掩盖当初的失败与遗憾。 同时, 他也希望在未来的人生中,他们每一次度过周年纪念日时,江让回忆起的都是如今的幸福与富足。 婚礼举办的很成功。 在神父面前说出那句‘我愿意’的时候, 陆响甚至没忍住红了眼。 男人很少会有这般多愁善感的时候, 大多数时候,人们看到他的总是冷漠倨傲、如其父一般手段阴狠的一面。 所以当陆响没控制生理性的表现时,那样巨大的反差反倒令人心生感叹。 网络上更是有不少网民扒出两人当初曲折的爱情故事, 加上两人极度姣好相配的容貌,两人一度传为豪门佳话。 事实也确实如此,新婚的当晚,江让哄了陆响一整晚。 陆响因为终于得偿所愿,婚礼的敬酒环节上,几乎谁来敬酒他都二话不说一口闷下。 这导致繁复的仪式结束后,男人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 陆响醉酒后其实并不算闹腾,他穿着白色的修身西装,胸口的玫瑰即便随着他奔走一整天,依旧是娇艳欲滴的状态。 玫瑰衬得他愈发俊美纯粹,许是因为醉酒、意识模糊,男人眉心常年积攒的阴戾都像是被清水静静抹去。 陆响个头高大,因为醉得过分,走不稳路,江让便只好将他半揽在怀中,只是两人还没走几步,男人便得寸进尺地将毛茸茸的头颅低垂着塞进青年的颈窝。 他依赖的姿态太过自然寻常了。 仿佛在模糊、朦胧的世界中,他便是永恒生长在爱人身上的藤蔓。 宴会已经差不多结束了,没有人敢来闹陆家现任掌权人的婚房,江让倒也还算轻松地将男人架起来往两人的卧室里送。 卧室在新房的三楼,在二楼楼梯口拐弯的一瞬间,面色酡红的青年隐隐约约朝楼下一瞥,只这一眼,他便看见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是一道极瘦的、甚至称得上形销骨立的身影。 对方带着一顶圆顶的白色帽子,帽檐边压得很低,耳畔边显露出杂草般的短发。 江让看不清男人完整脸,却注意到对方因消瘦而凸显的颧骨边缘横跨的一道白色医用纱布。 青年心中一动,几乎立刻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事实也不出他所料,男人似乎也知道他正在看他,于是他慢慢抬起那张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脸,露出了一边被白纱布包裹的残缺的眼,和一边美丽的、裹着汁水般的黑玻璃珠似的眼睛。 周宜春没有表情,又或许他的表情太过惨淡,他整个人都是白的,死寂的白、苍灰的白,就好像今天他并不是来参加婚礼的,而是来参加葬礼的。 他看着江让的模样,像是潮湿雨夜中被撕扯的四分五裂的白纸。 明明没有雨水淋在他的身上,可男人却像是整个人都被淋透了。 周宜春只是仰着头看着江让顿住的身影,他苍白的嘴唇微微蠕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又胆怯地忍耐住。 只有那只黑色的眼睛,落下了雾气般的水液。 长久住在精神病院的男人是一年前被放出来的,如今的他像是彻底被人为教化的兽类,胆怯、懦弱、瑟缩。 哪怕深爱的青年成为了别人的丈夫、妻子,他也只是看着,连靠近都不敢。 周宜春始终记得江让曾经惧怕他的模样。 在无数次与病魔抗争、服用精神药物的时候,他都靠着思念青年撑了过来。 周宜春不停地告诉自己,他不想让江让惧怕他,他想重新以一个正常人的面貌去见他。 带着这样卑微的念想,他撑过一年又一年。 他知道江让其实来看过他,或许是父母的请求、又或许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情谊到底不同。 毕竟他们拥有彼此所有的第一次。 可每一次青年的会面申请,周宜春都拒绝了。 他不是不想见,他是发了疯似的想见。 可他不敢。 周宜春不想让自己这副疯癫十足、甚至自言自语的模样被江让看到。 他从前便自卑,如今更是自卑得就差将自己埋进坟墓里了。 所以,在察觉到江让的视线时,男人局促紧张的就差将自己憋到窒息了。 他知道江让不喜欢自己那只曾经瞎掉的灰色眼睛,所以,即便他如今已经治愈了,却依旧不敢在青年面前露出来。 因为即便视力恢复了,眼球的颜色却不可逆。 他不想让江让讨厌自己。 对了,今天是江让的婚礼,他本身就不该来的 周宜春勉强笑笑,只是脸上的水液却无法控制的越来越多。 他像是被倾盆的大雨淋湿的稻草人一般,连颤颤巍巍捂脸痛哭的能力都没有。 周宜春从头到尾都只在安静的哭着,他哭着看青年望向自己的眼,哭着看青年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 人群聚了又散,而他始终一个人,如同鬼魂般飘摇地游荡着。 男人看着天上的月亮与陆宅中波光粼粼的湖水,有一瞬间,他竟生出一种妄想的幻境来。 周宜春不受控制地弓下腰来,他贴的水面很近、很近,近到他以为自己其实就生活在水中。 湖面上的自己在朝着自己微笑,像是温柔的引诱。 他说:你怎么还不下来啊,下来吧,下来了就不会再心痛啦。你只要成为水里的鱼,七秒钟就能够忘记所有的事情了,江江已经不是当初的宝宝啦,他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不需要你再守在身边了 所以啊,下来吧,留在江江的新房里,就当做你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月光如银色的绸布一般挥洒在湖面,安静的水面与不远处嘈杂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慢慢的,有涟漪一阵阵地散开。 跪在湖边、面目惨白的男人慢慢闭上眼睛,整个人像是即将要消散在那月光下。 就在他即将彻底回归湖水的时候,一只颤抖的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整个人都扯了回来。 压抑的、夹着暴怒的声音响彻耳畔:“周宜春,你疯了吗?” 周宜春有些迷茫地抬眸看过去,他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在青年猩红训斥的目光中,不知所措地垂下头。 他不停地绞着细长的手指,小声的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江江。” 江让掐住他的脸,强迫性地将男人的头颅抬了起来。 青年厉声道:“为什么道歉?你今天是来找我茬的是吗?故意来这边寻死?” 周宜春颤抖着嘴唇,好半晌张张合合,在江让愈发森冷的目光中,他终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不是的,江江生气了,我就该道歉的。” “我不是来找江江茬的,也不是寻死,只是觉得水里会很舒服,有人在叫我,他说进去了,这里就不会疼了” 男人说着,迷茫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他小声垂眼道:“江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有点疼,很快就会好的,江江不用管我。” 江让一瞬间心口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无力与悔意。 他固然是个不择手段、专注自我的人,但他也没有坏到要去欺负一个刚出院、毫无攻击性的可怜的精神病人。 说到底,周宜春如今的模样确实太过可怜,他甚至不像是个发育完全、拥有自我意识的成年人。 时间无疑是最好的良药,纵然江让曾经对男人多么厌烦讨厌,几年后的今天,他见对方如此情态,有的也只是怜悯,以及丝丝缕缕在记忆中被美化的片段。 江让低叹一声,指尖轻颤,到底还是慢慢将对方扶了起来。 青年忍不住低声问道:“今天怎么过来了?之前不是不愿意见我么?叔叔阿姨肯让你自己一个人出门了?” 周宜春很小声的张唇,他甚至显得乖巧听话,江让问一句,他就回一句。 “想、想看江江一眼。”男人笨拙的笑了一下,随后又谨慎地收敛了笑意,轻声道:“江江今天结婚,一定很漂亮。” 他红着眼道:“之前我的样子很难看,不想被江江看到。” “爸妈早就同意我出门了,我现在其实自己一个人住的,一切都很好。” 周宜春说着说着就停住了,他应该想说什么诸如祝福的词汇,可他抖着唇,如何都说不出口。 江让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青年抿唇,低声道:“没事,你不想说祝福就不说。以前我年轻不懂事,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周宜春,以后我们就都好好的吧。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发消息打电话都行,我号码没变。” 周宜春轻轻嗯了一声,两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月光静静,江让慢慢松开了手,他刚要起身,男人便局促地笑了一下,小声问道:“你要走了吗?也是,新婚夜,你应该去陪他的。” 江让没说话,他像是第一次发现什么一般地盯着周宜春那张苍白却俊秀的脸。 青年忍不住地想,原来自己一直这么讨厌的人,其实生得这样好看。 连生着病,都是一副病弱美人的模样,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于是,在恍然的月色中,青年心口微晃,竟不自觉地吐出一句算不上暧昧、却隐晦出格的话。 “周宜春,”他说:“以后有空,我也会来陪你的。” 苍白的男人一只黑色的眼眸忽地就溢出波澜的水光,他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地轻声道:“也、也会来陪我的吗?会不会太麻烦了” 这话还没说完,江让便心口微热地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不会,我说了,会来陪你的。” “好了,今天没什么时间聊,下次我去找你吧?或者你想找我,都可以,约个时间就行了。” 周宜春愣愣的,黑色的眼眸还有浑然,像是不敢相信曾经对他那般厌恶有加的青年会这样柔声对他说话、甚至是哄着他。 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愚笨的像是一头呆头呆脑的鹅。 江让看着他,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 青年转身打了个电话,亲自安排了一辆车送他回家。 临行前,江让对着黑色车窗中红着脸的男人温声笑道:“周宜春,回家后记得给我发消息。” 说完,也不等他做出反应,便嘱咐司机开车。 周宜春死死捏着手机,手背激动得青筋鼓起。 身后的青年已经在风声与月光中离他越来越远了,对方身上仍穿着那身扎眼的新郎礼服,可周宜春却不再心痛难忍,反倒是心口生出了几道古怪至极的妄念。 就好像,青年今日那身新郎的衣裳,是为他穿的一般 江让回到卧室的时候,正面对上陆响半起身、醉醺醺的眼。 男人衣衫混乱,胸前的玫瑰花瓣散落在火红的床榻上,近乎与那红喜融为一体。 陆响一双桃花眼微微湿润,他含糊地裂开嘴唇,露出两枚虎牙道:“老婆、老婆你刚刚去哪里了?我喊了你好久,你都不回应我” 江让微微一笑,心里其实有几分心虚,但嘴上还是轻声哄道:“我一直都在这呢阿响,今天很累了,我们早点休息吧。” 陆响喉头微动,迷蒙道:“你现在要喊我老公了,老婆、老婆你亲我一口亲了才能休息。” 青年慢慢放下心,依着男人的话轻轻在对方颊侧落了一吻。 “好了老公,现在能休息了吧?” 第84章 婚后的生活如陆响设想的一般无二。 度过最初的蜜月期后,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投入工作之中。 陆响和江让的工作都十分忙碌,陆父病重,虽然仍有余威, 但让如今的陆响与那些商场上驰骋的老狐狸较量,还是显得勉强,这也导致男人时常批改文件、视察问题等等直到深夜。 江让也不轻松, 他忙着扩大自己手下的研究方向,包括机械人的品控与升级,每个步骤都需要他亲自盯着。 不仅如此,青年在陆氏也有挂名的职位, 当初婚前陆响将自己手下的股份毫不吝啬地分了一部分给他,不算多、没什么话语权, 但每次的股东大会江让也都需要去旁听。 但江让是位十分知情趣的伴侣, 无论陆响多晚回家,总会有一盏灯亮着等他。 有时候, 厨房里会出现热腾腾的养生汤水。 有时候,是开门后陡然出现的一大束玫瑰、和玫瑰后爱人那张薄红俊丽的面颊。 有时候, 青年也还没有休息,他往往会穿着一件轻薄舒适的家居服,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毫无形象地批改文件, 手肘边摆放着薯片等零食。这样的江让看上去一点都不稳重斯文,可陆响每一次看见,却都从心底里萌生出一种真实的幸福。 这样忙碌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太久, 陆父虽然算不上是多么称职的父亲, 但陆响到底是他与爱人的结晶、陆氏是他多年的心血,所以陆响现下遇到的困境大部分都只能算是陆父设置遗留的考验。 陆响自己心里也门儿清,他早已不再是冲动的青年人了, 也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遇到问题,有条不紊地去解决,再不济爱人也能帮着他一起商量,哪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呢? 至于那些少年时期积攒的对陆父的不喜与仇视,也慢慢随着对方愈发枯瘦如骨、意识不清的模样,渐渐淡去。 人死如灯灭,至多只能感慨几分。 陆响忙过这一阵,也算是稍微能喘下口气了。 华京的夏日昼长夜短,傍晚六点多天色尚且还是大亮。 男人难得提前下班回到家,沙发上的毯子如早间主人离开时一般地摆放整齐,装修温馨明亮的别墅内没有丝毫爱人活动的痕迹。陆响单是扫一眼,便心中青年只怕还在忙着工作。 他对江让那边的事务并非一无所知,男人前几日还隐约听青年提及最近忙着新项目研发的宣传,说是会比往常要更忙碌一些。 陆响垂眸片刻,修长骨感的指节在手机屏幕上摩挲片刻,到底还是没有打电话去询问查岗。 并不是他不想,而是源自于江让与他新婚前的一个约定。 这份约定是江让率先提出来的。 青年表示,两人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事情,无论从前发生过什么,今后在一起的基础到底还是信任。 陆响一开始无疑是不安的,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妻子有多么招人喜欢。 刚结婚的那段时间,他又是担心江让与纪明玉死灰复燃、又担心前些日子撞到的对爱人颇为亲密的实习生,同时还要忙于工作,整个人被折磨得近乎精神衰弱。 是江让慢慢用自己的行为表现让他放下心中的那根刺。 青年在外从不会隐瞒自己已婚的身份,他会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介绍自己爱人的身份,对那个行为出格的实习生态度也十分冷淡,后续直接将人调离身边。 对纪明玉更是连合作都索性不再续约了。 江让的这些举措无疑令男人慢慢放下心来。 两人也确实和谐有秩地度过了阔别重复、新婚燕尔的第一年,感情非但没有褪色,反倒愈发升温。 这样想着,陆响手指微偏,拨通了另外一道电话。 不一会儿,门铃声响了,有人送了许多品质极好的菜品上门。 陆响系好围裙,打算亲自下厨。 两人如今不缺钱财,家里的厨师都是特意请来的星级厨师。 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当初在小屋时拮据生活的影响,男人很喜欢自己下厨,尤其是当爱人对他的劳动成果表示赞许的时候,满足幸福的感觉便仿佛长了翅膀似的,充盈他的周身 “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不断响起,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忍不住将视线集中在坐于主位、通身斯文的青年身上。 江让忍不住蹙了蹙眉,他几乎不用想都是谁发来的信息。 陆响十分遵守两人的承诺,从来都不会在他上班的时候来打扰他,周宜春更是如小媳妇一般,日日只等着他去找他。 只有纪明玉。 江让划开手机,看了一眼手机中弹跳出的密密麻麻的信息,只觉得心中烦躁。 青年很不能明白,自打他结婚的这一年的来,纪明玉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从前与他臭味相投的男人如今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魂,整日到晚的不想着工作、稳固纪氏,只知道一味打探他的婚内消息,时不时便催着他加快计划。 不怪是初中就能恋爱脑到威胁人跳楼的蠢货。 纪明玉也不想想,陆家哪里是他这个外人一两年便能啃下来的硬骨头? 不说杨女士若有似无的插手与关注,单说陆响,江让不是没哄着男人给自己在陆氏提些位置,慢慢拿握实权。 但实际情况是,陆响确实是给他升了职、放了权,但同时又派了助手来盯着他。 对方说是辅助,实则与看管无疑,江让注意过,对方连他的一举一动、日常行为都要全部上报给对方。 28岁的陆响经历过背叛、折磨、商场浮沉,他成熟、稳重、一双黑眸锐利似箭,他再也不似学生时期那般好骗,对江让听信偏信、予给予求了。 如今男人固然爱江让,却又能凭借本能,十分敏锐的抓住青年掩埋在温柔面皮下的真心。 江让哪里什么真心,他的真心就是权、是钱、是人脉、前途。 可以说,陆家只要不倒,陆响只要没蠢到将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给青年,那他们的婚姻便永远不会有破裂的那一日。 但这样一来,江让的计划无疑就被无限搁置了。 青年心里恼火,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忍下来,拉长战线。 “嗡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或许是手机那头的人遭到太长时间的冷淡,于是,这一次,幽白屏幕上跳出的信息甚至带上了几分胁迫的意味。 “江让,别再装作没看到了,今晚八点,我在xx酒店等你,我们该好好聊一聊了。” “如果你不想被他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的话。” “砰——” 手机被失手砸在桌上的声音引得会议桌边的众人都忍不住悄悄抬头看起了自己老板的八卦。 斯文美丽的青年脸色铁青,额头青筋胀起,攥着手机的指节捏得惨白发灰,看上去一副被气得不轻的样子。 最初一批一个与江让关系很好的老股东看了又看,没忍住劝道:“江总,和你家那位吵架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双方都低头认个错也就行了。再说了,我看你们关系可好着呢,还以为你们一年到头都吵不了一架。” 江让勉强笑笑,没应话。 便是已经到了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威胁的程度,青年还是冷静地坚持把会开完了。 时间飞速,会议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江让沉着一张脸,径直坐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找到车后,猛地踩上油门,那辆低调的豪车便如冷箭一般飞出去。 傍晚的风凉如水,华京的夜景更是繁华得令人目不暇接,倒映在人工湖中的缤纷花火永不熄灭,像是一场又一场交迭的浮华春.梦。 江让一只修长的骨节搭在皮质的方向盘上,另外一只手随意扯了扯紧束的领口,待袖口被扯松几分后,方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青年的眼中一片清明与锐利,漂亮的眉骨在昏暗的夜色与微弱的车灯中被勾勒得迷幻又魔魅。 他像是一条周身遍布迷幻花纹的美人蛇,修长漂亮的腿弯与臂弯是它的躯体与尾尖,它们耷拉缠绕在昂贵的车座内,被无数金钱与贪欲的气息浸泡。 那股由骨子里散出的蛊惑意味近乎叫人神魂颠倒。 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酒店边的停车场,主人却并没有急着出来。 江让垂着眼,看了眼手机上幽幽泛光的时间。 7:45 还有时间。 青年垂眸,掩盖住黑色眸底的算计。 今天其实是最好的机会了。 ——借别人的手,除掉纪明玉这个隐形易爆的炸弹的最好的机会。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下午四点左右,陆响的眼线、那个助手曾提起过,因为某个大项目的成功,晚上七点五十左右他们项目组的成员将会在xx酒店举办庆功宴。 江让就赌这五分钟,他能碰到那位助手。 青年坐在车内理了理衣袖与鬓发,西装内的白衬衫已经被主人扣得一丝不苟,袖口处的钻石袖扣低调地折射着酒店明亮的光芒。 江让推开车门,捏紧了腕侧的手机。 他的手机仍是亮着的,莹白的屏幕上三分钟之前显示着一条询问的消息,来自他的合法伴侣,陆响。 对方问的很简单轻快,像是口腔中裹含着蜜糖一般。 他问:“江江,我今天下班下得早,亲自下厨,你那边什么时候结束,我等你等到现在,菜都要凉了” 江让没有回复这条信息,他抬眸扫了一眼四周,走进酒店的前台询问包厢,在得到消息转身的一瞬间,与身穿灰色衣服的助理擦肩而过。 微微垂下眸青年慢慢勾唇笑了笑,指节摩挲着手机的边沿,走进了电梯间。 银色的电梯门缓缓关合上,彻底吞没了青年脸上最后一丝诡谲的笑意。 第85章 穿梭过高高低低的走廊梯架, 身形欣长、手肘边搭着黑色柔亮西装的青年人停在最里侧的一间包厢前。 这间酒店的装潢十分典雅高级,每一个走廊拐弯处都会隐约垂下几分细碎的珠帘,烛火壁灯与小众壁画相互映衬, 时而辉亮、时而朦胧。 江让收回眼神,轻而慢地垂下薄白如细雪般的眼皮。 许是今日不同往日,如今的他看到这些溺在钱权污水中的美丽建筑, 只会将它们当做点缀的附庸,却再也不会如贫穷的少年时期一般,心下惊叹、膨胀、渴望,以至于暴露出浅薄自卑的贪欲。 修长的指节搭上黑松木的门把手, 指骨轻轻绷起几分,稍稍使力, 包厢的门便被打开了。 入目是一片雾蒙蒙的橙色灯光。 它像一块倒吊在半空的巴西黄水晶, 晶莹、剔透,静静散着霾一般的光线。 光线之下是一条铺着杏白花边的长桌, 长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甜点、菜品,细密金边花纹的盘子、润白的高脚杯以及系着猩红蝴蝶结的高脚烛以及一位穿着藏蓝针织线衣、耳畔坠着蓝宝石耳链的典雅男人。 许是听到了开门的动静, 男人静静朝他看了过来。 此时的纪明玉完全被那片暖光包裹,他的相貌无疑是极美,每一处的皮肤都无比细腻, 极有弧光,如同西方文艺复习时期流浪画家笔下所作的、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圣母。 可他又不完全是圣洁的,或许是因为身后那大片并未遮蔽的落地窗。 落地窗外是深蓝到污浊的黑夜。 极端的对比映衬之下, 江让喉头微动, 莫名觉得男人像是从那潭污水中挣扎爬出的怪物。 他也确实是怪物。 江让这样想着,慢步走近男人,他的脸上带着疲惫、冷淡与疏远, 越是靠近纪明玉、越是靠近那张完美的面皮,他心底却越是忍不住那隐约的嘲意。 谁会想到呢?这位被华京众人奉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世家的公子,不仅骨子是个便宜货色,甚至连那张为人津津乐道的美丽面颊都是一刀刀缝补出来的。 时间太过久远,江让已经完全无法记起纪明玉最初那张普通到没什么特色的脸了。 不过,都不重要了。 青年这样想着,慢慢抬眸看向男人。 他的表情十分冷淡,白皙的指节微微曲起,按了按额角,平声道:“纪明玉,你今天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纪明玉的情绪并不如手机中的那般隐隐崩溃,又或许他只是在努力压抑。 男人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蓝色的眸中带着宁静的温和,并不虚假、没有任何的伪装,像是他与江让同居几年时间里的每一天。 他的嗓音有些轻,带着几分勉力的调侃。 “急什么,今天特意点了你爱吃的,这家厨师的手艺你一直都很喜欢,不尝尝吗?” 可以看得出来,男人很清楚青年如今对他不正常的疏远,他很想与江让修复关系,哪怕只是如大学时期的炮.友关系也好。 起码,那时候的他,能够被青年看做是一条船上的卑鄙同伙。 江让没说话,甚至没有落座。 那双如亘古黑夜的黑眸是如此的沉静,它静静注视着脸色越来越僵硬的男人,即便是温馨的暖光都无法驱散他的潮冷。 窗外已经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了。 雨水们被冷风卷起,斜扑在透明的玻璃上,随后顺着细密的痕迹慢慢下滑。 而屋内的青年慢慢抬起一张腻白与暖红交错的面颊,漂亮的唇弯有些细微的干裂,他十分冷静的启唇,轻声道:“纪明玉,或者,我应该叫你郑洺?” 被深埋在坟地内的名字被人提及的一瞬间,男人整个人如同触电了一般地轻颤了起来。 纪明玉忽地生出一种画皮鬼被扒掉美丽外皮、露出森森枯骨的惊惧感。 他控制不住地垂下那张美丽的、全然是刀疤的脸庞,蓝色的眼球不停地乱转,后背的冷汗与内心尖锐的嘶吼令他脸色煞白,甚至控制不住地生理性干呕了一下。 他不住的想,压抑的想、恐惧的想,江让怎么会知道呢? 不应该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心口像是被人用刀子残忍地剜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冷风与潮水如利剑一般,扑朔着往里钻。 男人抖着唇,眸中无神,面色惨白。 男人脑海一片苍白,近乎窒息一般的想,他明明已经与从前的郑洺完全分割开来了啊,为此他不惜整容、与外婆割裂关系,重新回到纪家的笼子里。 是他太贪心愚昧了吗? 他明明知道结局的,却依旧想要靠着欺骗、利益、身体去哀哀乞求一个无情的男人的爱。 纪明玉眼珠蓝中泛着恐怖的猩红,他死死咬着牙齿,口腔中隐隐发出令人齿寒的咯咯声,耳畔的蓝宝石晃得如同邪.典中的诅咒道具。 江让却只是平静地旁观着,像是看着待宰杀的羔羊的刽子手。 青年微微压了压轻翘的唇,轻声低语的声音却带着几分的隐晦的刺激。 他说:“郑洺,我确实从未想过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我以为,你不会想再次见到我没想过,你会恨我至此,甚至不惜整容也要来报复” 江让的话还未完全说话,纪明玉却忽地往前走了两步。 他慢慢抬起那张扭曲、不协调却极端诡艳的脸庞,整具包裹在蓝色中的怪异身体都在止不住地颤抖,好像下一瞬,他的骨头便要撑不住那身皮肉,异化成一滩粘稠恶心的怪物了一般。 男人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的低声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报复——” 江让垂眼,忽地轻声道:“郑洺,当初确实是我的问题,我知道现在说已经迟了,但是你实在不必要拿你自己的人生来蹚我这趟浑水,你应该有” “别说了、别说了!”纪明玉一张脸如同窒息般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眼球都像是要凸出来了一般的。 青年有一瞬间像是被他吓到了一般,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像是彻底点燃理智的火星。 纪明玉猛地大跨步奔到青年的身前,一双手如同被火焰炙烤得滚烫的铁钳一般,死死桎梏住江让的腰身,充耳不闻青年惊惧的尖叫与挣扎。 男人像个全然失去理智的疯子,他扭曲着脸,那张神经质地抽搐着整容过度的脸庞,白花花的,像是一块被割下许久的臭肉,内里鼓起的青筋如同滋生的蛆虫,一鼓一鼓,恐怖至极。 他疯狂地吻着怀中的青年。 吻青年的眼、唇弯、鼻尖,江让越是挣扎,他便越是歇斯底里、顶礼膜拜。 纪明玉的动作是如此疯狂、仿若末日来临,从始至终,只有那双蓝色的眼眸机械地流着泪,像是永远不会停止流动的冰河湖。 男人努力喘着气,过分的激动令他连话都说得含糊不清。 他朦胧着眼,死死绞住怀中瘫软抗拒的青年,抖着嗓音沙哑道:“无所谓了,江让,什么都无所谓了。” “我不在乎你的爱了,”他努力的想要挣扎着露出一个笑,可扭曲的脸庞还是令他失败了,于是他继续道:“只要让我继续待在你的身边。” 说着,纪明玉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的,他扣住青年的手,操控着对方往自己那张充血的美丽脸颊上摸去。 他颤颤巍巍、眼中含着细微的水光道:“你喜欢吗?这张脸,不是报复才整的。” “是喜欢。” “是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的不甘和自卑。” “所以”男人泪如雨下,轻声道:“别推开我,求你。”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期待任何的忠诚和爱情。 因为我知道,它永远不会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只要能在一起就好了。只要能在一起,怎么都好。 男人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残酷崩裂的失败爱情中,所以,他无法注意到江让慢慢转动的眼球,以及细微弯起又放下的唇弯。 至少,在此刻、在彻底揭露面纱的这一刻,他对江让的爱情达到了巅峰。 可他终究无法得偿所愿了。 从砸破在额头的玻璃杯、被人狠辣扯住头皮、被人拳打脚踢开始,他注定失去他的爱、他的烈焰、他的生命源泉。 匆匆赶来抓奸的陆响在骂他什么? 啊,在、骂、他、小、三。 破坏他们和美家庭的小三。 那江让呢?他会可怜他、帮帮他吗? 当然不会了。 江让只是沉默的站在一边看着,那张美丽如恶鬼的脸庞微微低垂着,在某一瞬间,他忽地对倒地如淤泥的他勾唇笑了一下。 青年嘴唇微动。 纪明玉看清了他在说什么。 他的十年如一日深爱的人在说,活该。 怎么能那样轻描淡写、轻蔑、冷漠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纪明玉几乎被刺激得头脑发空。 他喘.息着,嘴唇都咳出血来了,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他永远无法在青年心中得到一席之位,那他也绝不会让他们过得顺遂。 于是,在黑暗与晕眩彻底降临之前,纪明玉破损的修长骨节死死扯住施暴者的裤腿,他嘶哑着嗓子,露出一抹恐怖的笑容道:“陆、陆响,你以为他就爱你吗?” “还看不明白吗?他是故意的啊,因为我没用了,他得想个法子彻底甩掉我啊——” “哈哈哈哈哈哈,你也是个蠢货,他一直都在算计你,算计你的身份、你家的钱!” 脸色青白、青青紫紫的男人阴森道:“你等着吧,等他把陆家骗到手了,第一个就该踹了你了,我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这天的最后,以纪明玉被送去警局为结局。 正是深秋,晚风格外森寒。 从警局出来的陆响与江让都分外沉默。 两人谁都没有先说话,最后,是陆响率先牵住青年的手腕。 温热的大掌含括修长细腻的掌心的一瞬间,男人看到他穿着西装、美丽斯文的妻子忽地抿了抿唇,漂亮的黑眸瞬间红了几分。 江让轻声对他道:“阿响,今晚是个意外,他总是纠缠我,今晚还把我骗过去了,如果你不信,可以查看我的手机信息——” “不用了。”陆响慢慢扣紧青年的手腕,声音勉强:“江江,你不是说过吗,我们是夫妻,我相信你。” “我只是希望,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再让我担心了。” 江让轻轻应了一声,他不着痕迹地扫了男人的侧脸一眼,在确定对方没有多余的疑心后,才稍稍放下心。 两人依偎在一起,在慢慢凉凉的晚风中,渐渐远去。 * 纪明玉在一个月之后被确诊出了较严重精神疾病,纪家十分重名,不肯承认继承人有精神病的事实,索性将人送去了病院看管起来。 在之后的数年间,江让隐约听说对方似乎萌发了自.杀的倾向,被人救下来好几次。 再后来,纪明玉这个人就像是落入水中的石子一般,涟漪泛滥之后,便再无踪迹了。 而三十多岁的江让,事业与投资获得大丰收,在陆氏的地位也是一升再升,成为了最标准的成功人士。 而他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与陆家那位家主始终如初的爱情。 “咚咚咚。” 深黑的防盗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了一张润白俊秀的怯懦面容。 男人穿着简单舒适的居家服,黑灰异瞳在看到门外男人与对方手中捧着的一束鲜花,一瞬间微微颤了颤。 周宜春有些不知所措地将手在衣尾上擦了擦,他脸色微红,有些结巴道:“今天要来,怎么、怎么没提前打电话?” 江让将花递给男人,懒散地勾唇道:“给你惊喜啊。” 明明都三十多岁了,但只这一句话,周宜春的脸便又红了个彻底,他紧紧抱着手中的玫瑰,低声道:“快进来吧。” 江让嗯了一声,如同在自己家一般的,进门换了鞋便往沙发上坐下。 周宜春去厨房端来了一碗果盘,里面切的都是江让喜欢的水果。 眼见男人还要去忙活,江让顺着他的动作,轻轻扣住了对方的手腕。 周宜春明白他的意思,顺着力道,轻轻坐在男人身边。 江让轻轻叹了一声,今天他的头发显然没有细心打理,有些乱,但毛茸茸的,颇有些青年气息。 他将头靠在周宜春的肩膀上,漂亮成熟的面上显出几分疲惫。 周宜春轻轻低头,很温柔小心地用嘴唇蹭了蹭他的发,低声道:“又有烦心事了?” 江让叹了口气,闭着眼,声线压低道:“嗯,还不是陆响,都这么多年了,还跟防什么似的防我。” 男人眸光微闪,拍着对方脊背的手微微顿了顿。 周宜春轻声道:“江江,都这么多年了,他这样防着你,说到底还是没把你当做家里人。如果实在过得不开心” 话还没说完,江让立马蹙眉打断,烦躁得如同抱着大型玩偶一般抱着男人道:“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虽然捞到不少好处,但说到底都是蹭了陆家的名号资源。我是个毫无根基的,在陆氏虽然说接触不到彻底的核心,但也差不多了。如果贸然跟他离婚,牵扯的太广,得不偿失。” 周宜春只是静静听着,好半晌,他才失落道:“我知道了。” 江让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对方心里不高兴了,但他也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烦躁的念头。 江让轻车熟路地含笑哄道:“不高兴了?” 周宜春垂眼不语。 江让哼笑着凑近他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道:“好了,最近看中了一套房子,我觉得很适合你。” 男人张了张唇,还没说话,便被江让打断了。 “好宜春,你别急着拒绝,到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住进去。当然,房主会写你的名字。” 周宜春眼眸微微动了动,半晌才道:“江江,你这样,我会觉得我们之间像是金钱交易一样。” 江让笑了笑,修长的指节戳了戳男人的脑门道:“一天到晚的,就属你想的多” 周宜春最后没办法还是应下,他没有继承父母的生意,现在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月薪不过万,和江让之间实在天差地别。 不久之前,江让甚至还提议让他别出去工作了,他说会给他钱,让他多出去玩一玩开阔视野。 周宜春本来都被江让说动了,但他本身就不善交际,一个人在家到底无聊。江让那边又忙,还得顾着陆响,一个月没多少时间来陪他。 所以男人最后还是没有辞职,也就当给自己找个事情做了。 中午的午餐照旧是周宜春做的,但江让方才落座,手机便嗡嗡地响了起来。 穿着西装白衬的斯文青年一身落拓,他看了眼手机,在看清对方是谁后,眉宇间忍不住地显出几分烦躁。 “嗯嗯,”他随意摩挲着指节,语调凉薄:“听你的、怎么不听你的?我待会就回来行了吧?” 说完,江让便挂断了电话。 周宜春恰好将最后一道枸杞鸡汤端上桌,见状脸色白了几分:“怎么了?” 江让尴尬地笑笑道:“还不是陆响,他不知道又犯什么病催我回去,也不说原因” 他正说着,手机上忽地弹出一道消息。 “日历提醒:今天是与陆响结婚7周年纪念日。” 江让颤了颤眸,最后还是若无其事地关上了手机。 周宜春还想挽留道:“江江,饭菜都是热的,吃两口垫垫肚子再走吧。” 江让摆了摆手,起身将衣服理好,已经走到玄关处换鞋了。 江让如今已经没有年轻时候青涩美丽的模样了,他更像是成熟的果子,仿佛一戳便能流出蜜液来一般。 离开之前,他还对周宜春道:“宜春,我过几天再来找你,下次保证陪你一整天。” 随后便是一道关门的声音。 周宜春慢慢地如同脱力一般地坐下,他吃了一口面前的红辣的水煮肉片。 吃着吃着,男人鼻尖红了、眼眶也红了,止不住的水液从他的下颌砸下。 其实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周宜春想。 毕竟他还在他身边,就够了。 第86章 江让木楞愣地坐在客厅的木椅上, 他方才回到现实世界,时间似乎停滞在上次离开的前一瞬,连他手中拿着手机的模样都没有变过分毫。 防盗门外的敲门声如怪物勃动的心脏般神经质地响起。 青年一瞬间想起门外堪称恐怖电影现场版的场景, 连回忆任务世界的时间都没有,抖着手,下意识吞咽了一口口水, 想要拨打110。 只是,还未等他行动起来,手机就忽然亮了起来,来电铃声刺耳地充斥着寂静的房屋。 门外的敲门声陡然停了。 寂静、一片寂静。 仿佛门外的人在这一刻便死去了, 有的只是微微撞风的鬼魂。 江让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浑身僵硬, 一瞬间, 无数的杀人抛尸案都开始不由自主地钻入他的脑海中。 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任务世界中几十年的掌权生涯到底令他多了几分缜密的心思。 青年按灭手机上来自“上司”的来电, 直接选择关机,随后, 自心底呼唤系统。 “系统,第二个世界我赚取到的世界能量有多少。” 空气沉寂几分,一道机械男音像是被逮住了尾巴的猫咪一般, 小声道:“宿主第二个世界获取了百分之十的世界能量,目前储存的世界能量有百分之二十。” 江让眼眸微眯,方才回到现实, 他仍旧无法摆脱多年弄权、勾心斗角的思维习惯。 几乎是片刻间, 青年便迅速整理几条思绪,井井有条、语调含着几分压迫道:“系统,我们是合作伙伴, 并不是什么竞争对手,我想,我成功获取的能量,对你来说,应当也有所增益吧?” “譬如一些更人性化的进化,我记得你之前的声音并没有明确的男女性别之分。” 依旧是一片寂静。 江让轻轻垂眸,明明是温和的声音,却极具暗示和压迫感,他道:“所以,我希望你对我能够保持绝对的信任与公开透明,否则,为了维护个人权益,我只能选择向上投诉,你说呢?” 好半晌,脑海中被吓得大喘气的系统才抖着嗓音颤声道:“我、我觉得宿主说的很对!我会听话的不要投诉我呜呜呜——” 江让轻轻皱眉,系统的声音听起来年龄并不大,像是17、8岁的少年音,乖乖的、甚至有些胆怯。 某一个瞬间,青年甚至产生一种自己正在欺负一个没什么阅历的孩子一般的错觉。 他按了按头,有些无奈道:“好了,既然不想被投诉,现在开始,我问你答。” “嗯”委屈的音调带着滋滋的乱码音混乱响起,甚至有一丝诡异的萌感。 江让:“” “我在上个世界、甚至是上上个世界所获取的能量,应该不止百分之十吧,你们这边从中间扣除了多少?” 系统很小声的道:“宿主,这是合法的!我们从中扣取了百分之三,穿越局那边收取百分之二的跃迁世界费用,系统收取百分之一的引导费” 江让:“引导费用有点黑心。” 系统哭丧着嗓音道:“那、那我再少点,0.5%” 江让慢慢摩挲着指节,他紧盯着漆黑的门板,慢条斯理道:“不用,毕竟我身上的光环还没摘下,你作为引导系统,有义务保护我的人生安全,所以这百分之一的辛苦费是你应得的。” 系统有些晕晕乎乎的,显然它被绕进去了,半晌,才懵懂又感激地应道:“好像、好像是这样的。” 江让满意的笑了一下,青年脸上的面色依旧是苍白的,却隐隐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镇定从容。 “所以,”他说:“目前的情况,作为系统,你应该有义务提供安全场所、或者保护我,不是吗?” 系统小小应了一声后,犹豫道:“是的可是宿主,门外的人目前已经没有黑化风险了。” 江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道:“因为那百分之二十的世界能量?” 系统道:“是的,宿主目前体内的能量可以压制光环两天左右的时间。” 江让脑中思绪流转,后背的冷汗早已浸湿衣衫,好半晌,抱着验证的想法,他还是捏紧门把手,微微旋转,打开了门。 咔哒的解锁声后,略显逼仄的楼道口便露了出来。 随之显露的,还有站在门前的青年。 青年人并不算很高,一米七五的模样,穿着蓝白交错的卫衣和牛仔裤,一张脸白中泛粉,湿润的眼眸带动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很漂亮,清纯的气息如同枝头的桃花,簌簌铺面而来。 尤其是见到江让的一瞬间,青年的双眼便陡然亮了起来,他蠕动着粉色的唇细声细气道:“江哥在家啊,真是太好啦,那个” 他双手背在身后,一边的脚尖轻轻点地,有些羞涩地红脸垂眸。 江让喉头微动,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口中干涩道:“啊,是小沈啊,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沈度,也就是那位美丽的邻居男学生,他看上去似乎很紧张,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装模作样,他状似局促地深呼吸一口气,清纯的脸颊微微鼓起几分,纤长白皙的双臂往着江让这边一伸,露出一个装饰漂亮、打着粉色蝴蝶节的礼物盒。 “江、江哥,这是我最近新做的甜点,想、想让哥哥尝一尝——” 江让固然存着试探系统能力的意思,但他到底还是怕死的,对方如此猝不及防、意味不明的举动吓得他一张脸白了个彻底。 惊恐之余,江让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两步,一时不注意脚滑,整个人都往后栽倒下去。 江让身高得有一米八左右,虽然平日里看上去苍白疲惫,一副又丧又颓废的模样,但到底体重在正常成年男人的区间,这样直直地后脑勺着地,说不准就得脑震荡住院了。 就在青年等待疼痛降临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一股大力将他的手臂紧紧拉拽住,但偶像剧的情景最后并未发生。 江让还是栽倒在地上了,不过因为沈度拉拽的缓冲力道,他最后只是后脑轻撞了一下。 只是,脑袋确实没受伤,身上却并不好受。 因为沈度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了,男生像是摔得不轻,下颌磕在青年的胸侧,白嫩的下颌红了一大片。 或许是因为疼痛,男生的鼻尖、眼眶、脸颊、耳根都红了个彻底,一双眼水光盈盈地看着身下的青年,莫名的令人生出几分怜惜来。 江让确实被他这般的模样吓了一跳,也不顾自己还被压着,下意识询问道:“怎么样?摔到哪里了吗?” 沈度轻轻颤眸,就着压在青年身上的姿势,眼泪一滚就下来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让傻眼了。 没等他问出口,男生含着泪,含糊道:“哥哥、舌头舌头好疼。”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吐出一半粉色的舌尖,露出略显猩红触目的伤口,一张脸苍白羸弱的不像话,哪有之前拿刀撞门的阴郁恐怖模样。 江让看他伤口流血不止,确实严重,这会儿也不顾得太多,径直抱着人下楼打车去了医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窝在青年怀中的男生慢慢吸了吸鼻子,微微垂下头,试图让自己更深地埋入对方的怀中。 沈度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江让只以为他疼得厉害,却不知道,他只是太兴奋了。 终于终于真正被江哥抱进怀里了,他红着脸,近乎病态的想。 好像连疼痛都变得轻飘飘的了,沾在脸上湿漉漉的泪水也不再是苦涩的药味,而是反复咀嚼后的蜜糖的滋味。 真想,真想就这样长在哥哥的身上啊,身体相连,永远不会分开。 江让特意请假在医院呆了两天,一部分原因是沈度到底是因他受的伤,另一部分的原因则是职场上那些糟糕到令人胸闷气短的追求者。 仅仅这两天,他就被上司、同事、甲方客户不间断发来的短信骚扰得头昏眼花。 他们发来的消息一条比一条急促、极端,屏幕上的字体分明板正平和,但那些因为得不到回应而慢慢变得扭曲、古怪的语句却像是一只只将要挣脱束缚的怪物。 江让到底是有过两个世界的人生经验,虽然那些记忆会随着时间与系统调度慢慢变得模糊,但他从中得到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刻入骨髓,不会磨灭。 不被放大特质的青年,不会如小说世界中一般的老实过头或是利益至上。 江让依旧善良、容易心软,但却开始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他不会再过分逃避、不敢拒绝,他开始真正明白利益交换,也知道该如何平衡关系、解决问题。 于是,他只是模棱两可地回应他们,不讨好、不懦弱。 只是平和、冷静、平等的交流。 当然,光环的力量还是太过强盛,所以,两天后,江让主动选择进入了下一个世界。 进入世界前,系统很是乖巧地提醒青年,这一次经历的世界会有所不同,时间线很长,但相应的,获取的世界能量会翻倍。 江让没有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好的,本世界为古代修真位面,请宿主提前查收人设扮演关键词——妈宝、耳根软、自我为中心。” “那么,预祝宿主任务顺利。” * 淅淅沥沥的细雨连绵不断,如丝线珠帘一般自空中垂下下,整个世界都宛若笼罩在一片烟雾朦胧之中。 而那朦胧仙纱之中,隐约闪过几道泛出冷意的剑影刀光,可你若仔细捉摸,却又分毫不见其踪。 青山耸立,绿水不改,簌簌绿叶自雨幕飘落,缓缓坠在树下穿着太初宗弟子服饰的几位小弟子身上。 他们的身前,还有数不清的太初宗弟子环绕。 而众人环绕的中心,则是一道深红高品神木锻造成的比试台,比试台上方是一众身穿长袍、仙气飘然的仙者。 其中,坐在正中间的仙人一袭雪衣乌发,眉心一点朱砂痣,他狭长的眉目低垂,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台上的试炼,竟像是一尊立在庙中的神像,高高在上、慈悲清冷。 一柄黑色长剑裹着浓雾从半空直刺而下,比试台上只站着一道身形摇摇欲坠、躲闪不及的太初宗弟子身影。 在隐约的浓雾间,一道玄色修长的身影若隐若现,众人只见那人肩侧隐约绣着的金色丝线,即便在这般的雨幕中,那金丝也能泛出近乎灼目的光芒。 修长的泛着青筋的手腕猛地掐住长剑柄,锋锐的剑刃铮然发颤,横在那面色泛青、腿脚打颤的弟子颈侧。 浓雾彻底散去,露出一位头束张扬金冠、黑衣黑发、面容如玉的青年身影来。 青年眼睫被细雨打得潮湿静美,他眼皮轻抬,黑色的瞳孔居高临下地倒映着手下败将的身影,水雾自他的身侧升起,只令人感叹好一个俊俏不凡的小郎君。 台下立刻有人鼓起掌来,更甚者,有人大声喊起了青年的名字,以作助威。 “江让师兄,必胜!!” 有新来的小弟子愣愣的看着台上光华万丈的青年,忍不住红着脸问旁边的弟子道:“这位江师兄好生厉害,是什么来历啊?我看他剑招出神入化,对面那位师兄都躲闪不急呢。” 旁边的弟子正喊得直喘气,闻言立马挺直腰杆,一副与荣俱焉的模样道:“可不是,江师兄可是当年妖族来犯、以一敌千的昆玉仙尊座下唯一的弟子,他从小被仙尊抚养长大,天生剑骨、极品水灵根,短短二十载便修炼至金丹巅峰,说是天之骄子都不为过!” “但江师兄又和那些眼高于顶的天之骄子不一样,他和我们这些外门弟子关系都处得很好,处处照顾大家,可以说,整个宗门就没有什么人不喜欢江师兄的!” 小弟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台上的黑衣青年,越看脸颊便越红。那旁边的弟子也不再理他,继续激动地大喊,企图让青年能看自己一眼。 江让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们,他慢慢收回手中利刃,别于身后,脸上的肃杀之意褪去后,便显露出一副轻松玩笑的意味。 青年清隽俊朗的眉目含着笑意,轻轻拱手,对着对面吓得不轻的师兄微微眨眼道:“师兄,承让啦!” 那师兄好半晌才站稳了,眼见青年这般不着调,脸色红了红,颤颤巍巍地拱手,匆匆忙忙便走下台去。 虽然说输给青年并不丢人,但他被吓得这般失态的模样,还是不想让对方看见。 江让这几日连着比了数场,从无败绩。 毫无悬念的,这场宗门大比,是青年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一位长老统分的时候,江让便迫不及待地奔上了比试台上方那些宗主长老的位置处。 青年分明穿着一身玄袍,是极压的色调,但奈何他的面容与神态实在过于落拓,笑嘻嘻的模样甚至带着几分讨巧卖乖,即便是做出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也叫人不忍责骂。 江让目标十分明确,直奔那正上方、坐在正中央位置的白衣仙人身畔,青年人一双眼黑润润的,微微转动,像是动物界中的小崽扑向妈妈怀抱一般。 那白衣仙人正是江让的师尊谢灵奉,此人半步渡劫,一手剑术出神入化、名震八方,修真界再找不出左右其二之人。 “师尊,我今日表现得如何!” 江让半伏在男人的白袍腿弯上,连剑都不顾上置于一侧,他沾着细雨的脸颊湿漉漉得显出几分潮红,一手随意又粗心地扯着男人雪白的长袍与丝缕乌发,一边抬眸看着男人,一副求夸奖的模样。 昆玉仙尊却只是唇畔含笑,那张清冷慈悲的神目在触及青年时立刻变得柔和清疏起来。 他丝毫不在意小徒弟没轻没重扯到自己的发尾,手心微动,幻化出一张丝绸的手帕,柔柔地为青年擦拭起被细雨沾湿的脸颊、耳廓、颈窝。 江让被男人温柔的动作弄得直发笑,忍不住躲避道:“哈、哈哈,师尊,好啦,好痒。” 昆玉仙尊无奈地摇摇头,修长冷白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青年微红的鼻尖,轻声道:“身上不是带着避水珠么?怎么也不用,当心着凉。” 江让笑眯眯道:“反正师尊也会给我擦啊。” 一副无赖的模样。 有长老在一旁看到,忍不住笑骂道:“江让,你小子也注意点形象,台下那么多你师兄弟看着呢,一天到晚的黏在昆玉仙尊身边,你看看哪家徒弟跟你一样,简直跟没断奶的娃娃似的!” 江让闻言却理直气壮道:“陆长老,那是师尊宠爱我,我师尊说了,就喜欢我跟在他身边。” 说完,他转头对身后的男人龇牙咧嘴地笑道:“是吧师尊。” 昆玉仙尊轻轻揉了揉青年的脑袋,眉心的朱砂痣红得近乎刺眼,他轻笑道:“阿让说的对。” 一旁的长老摇摇头道:“谢灵奉,养徒弟宝贝成这样,也只有你了。” 昆玉仙尊面色不动,只静静笑着,一双美目低垂,修长骨感的手指轻轻抚着伏在腿上的青年美好的脊骨,一下又一下,像是怀胎十月的母亲充满温柔的爱抚。 第87章 比试结束后, 天气反倒放晴了。 江让不出所料地拿到了第一名的头衔,事实上,宗门内金丹及以下修为的内比, 只要青年出马,基本就毫无悬念了。 但江让并非每年都参加,自从修为破入金丹巅峰, 青年便不打算再参加内比了,毕竟,在宗门内的同期修为中,他早已难逢敌手。 今年会参加内比, 还是因着前段时日,他背着师尊同那群荒唐的师兄弟们去人界的花街饮酒逍遥, 一时间忘形, 竟连师尊的通讯都忘了回。 无法,为了应付师尊突如其来的传影通讯, 他只好憋了口气,好声好气喊诸位师兄弟将房内陪酒的秀美小倌们送出门去, 然后笑嘻嘻故作无事地拉着师兄弟们为自己作证。 这样的法子倒是也瞒能过去。 只是那几个关系好的内门师兄弟便以此作为要挟,挑眉弄眼地表示想看见他大比时的英姿。 这事儿倒是也有缘故。 毕竟当年江让第一次获得宗门内比的魁首时,那一身玄衣、单手持剑、迎风而立, 红色发带飘至唇畔的俊美面庞着实迷倒了不少人。 太初宗的宗门内比是向着外界开放的,也是为了展现大宗风范,每一届的内比都会留下留影珠作为记录。 而江让那一期的留影珠贩卖复刻的次数最多, 后面甚至成了复刻难求、被列为收藏珍品的榜首。 “恭喜师兄夺魁!师兄今日风采依旧啊!” “是啊, 江师兄今日有空吗,我想请教” 江让方才下台,便被众人围裹了起来, 其中还有不少或美丽、或爽朗的女孩子们,年纪最小的师妹不过九、十岁的年纪,头上扎着两个可爱的冲天辫,软乎乎的小手掌招呀招地就要往青年身上靠。 青年笑眯眯地来者不拒,他‘诶呦’一声,从一位师姐怀中接过小师妹,故意搞怪地颠在怀里,揉揉那小脑袋,笑道:“小明月今日怎么不午睡了?也是来瞧师兄帅气的模样来的?” 扎着冲天辫的小师妹挂在青年身上,哼哼哧哧的道:“师兄好自恋。” 江让失笑,还要逗小孩,旁边有师姐忍不住笑着提点道:“师弟,你前段时间答应小明月送她只紫荆兽幼崽,这不是一直没看到影儿,今日便来催了。” “当然了,”师姐低声道:“她你也知道,小小年纪鬼灵精的,其实就是许久不见,找借口来瞧你呢。” 江让一愣,这才记起了这件事,他一拍脑袋,扯扯小明月的小辫子,笑道:“好了,小明月,是师兄不对,师兄这就去灵兽山给你弄一只来。” 灵兽山并不算远,临近太初宗,只是近期恰逢春日,山中灵兽植被颇为躁动,一般修为不高的散修不敢接近,只有些大宗门的弟子们在得了师长们的允许后才能前去。 江让平日里性子直率开朗,见此也不等多时,立刻便邀了一众眼熟的师兄弟,齐齐同自家师长报备前往灵兽山的请求。 江让是最快收到回讯的。 漂亮的彩色传讯纸鹤携着丝丝清冷融雪的气息,慢慢停在青年的掌心。 小巧的仙鹤轻轻啄了啄指尖,一道轻悠无奈的声线便轻轻在江让的耳畔响起,像是知道青年贪玩,只好无奈的叮嘱。 “你啊,大比方才结束,也不休息片刻,一日到晚,精力怎的如此充沛。去罢,只是连心环记得带上,若是遇事,直唤吾名便可。” 江让自是连声应下,取出储物袋中颜色绛红、色泽古朴的连心环,十分不走心地戴在手腕上。 权当戴了一只手环。 其实不然,这连心环是古时期的修士缔结婚契的物品,如今甚是少见,几近失传。 连心环顾名思义,两人连心,异体同感。 戴上此环的两个人能同时感受到彼此一切的情绪、感觉、甚至身处的位置,因为毫无隐私保证,闹分了不少对夫妻,所以后世不再延续使用。 江让确实知道这是连心环,也清楚它的由来,但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在青年的心里,师尊是他的父、他的母,是养育他长大、含辛茹苦的亲人。 全世界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们更亲密了。 即便连心环是夫妻使用的又如何,师尊只是担心他、在乎他的安危。 再说了,东西制造出来就是给人用的,能有什么问题? 江让根本不会往歪处想。 * 一群剑修浩浩荡荡的便往灵兽山御剑而去。 行至山下,因着山上的维护阵法,便只好收起剑柄,纷纷徒步而行。 队伍的排头是一位身着金丝缕玄衣、背着玄色长剑的青年,他的相貌十分俊朗,骨相优越,一双薄红的唇微微翘起,便有几分似笑非笑的弧度。 旁人只见他时而与身畔的人轻声低语、时而大笑出声,丰神俊朗,一举一动随性而飘逸,莫名的吸人眼球。 当然,青年俊则俊矣,却无人敢瞧他许久。 修真界以强为尊,江让的修为并不算低,又身负极品水灵根,本就敏锐,那双眼平常看着带了几分不着调和懒散,但若令他起了疑心,继一个冷厉的眼刀而来后,便该是那凝着水腥气的锋锐玄刃了。 更遑论青年身畔的那些穿着青白的太初宗弟子服饰的师兄弟,那些散修和小宗门的人瞧见了,哪里敢多看,都十分有眼力见地离远了。 江让这边却不知旁人想法,师兄弟一行人方才进了灵兽山内围,入了据传紫荆兽时常出没的密林中,便忽地瞧见周边泛起一阵诡谲的白雾。 江让沉吟片刻,隐在袖中的长腕捏诀,一时间,不易察觉的水流自他脚下四散开来,一息之间,又全然收拢。 旁边有师兄弟抬眸崇敬地看他道:“江师兄,情况如何?” 江让微微拧眉,低声对众人传音道:“我来前曾搜查过消息,此地紫荆兽并不算多,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季节繁衍的影响,据我所查,这附近成年的紫荆兽,得有数十头了。” 众人一时间迟疑起来。 这成年紫荆兽体型巨大,周身遍布一层极软的浅紫毛绒,攻击性不强,但十分擅长制造雾气迷障,缠人的本事极强,像他们这些没什么本事的普通弟子,一只成年紫荆兽恐怕能同时拖住他们两三人。 江让平时有些不着调,但遇事儿倒是十分靠谱。 他大致盘算了一下位置,立刻有条不紊地派遣众人去分散逐个击破,找幼崽的窝点。 对于他自己,便选择独自面对足足三头紫荆兽。 江让是个鬼灵精的,他并不打算缠斗,而是依着师尊给的极品法器左绕右绕,打算耗尽它们的气力。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尤其是当江让发现身边的雾气愈发浓郁,甚至几近滴出水液来的时候,才忽觉不对。 这三头紫荆兽很聪明,并且报复心极强,它们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江让是领头来的那个人,因为自身具备的杀伤力并不高,所以它们一直引着青年往灵兽山更深处走去。 并且在此期间,它们选择释放出更多的浓雾迷惑青年的感知范围,而当青年终于陷入那个十分危险的‘禁地’时,它们才陡然撤退。 浓烟似的雾气彻底消散,江让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极高的古木枝条萧索,但却延伸极远,仿佛能入了天顶一般。 周围一片寂静,纵横交错的荆棘丛十分高大,近有半人高,它们绿得近乎发黑,又因着周围无数古木的遮蔽,阳光几乎找不到这层阴窟般的地界,乍一看过去,那一簇簇的荆棘丛仿若黑水潭一般,令人见之心惊。 江让从未来过灵兽山的深处,因为师尊与长老们都反复叮嘱过不可踏及深处,只说是深处恐有高等兽类,以他们的修为,无法应付。 青年确实没打算多留,他本也想转身边走,但一扫而过的视线,却注意到一棵参天古木的根系处生长出一朵飘摇莹亮的肉灵芝。 江让心中一喜,这肉灵芝难得一见,据说有助眠和修复神魂的功效。 它生长的条件极其苛刻,成型的肉灵芝、尤其是这般大朵的模样,周边往往会伴有极其凶恶的伴生兽。 但江让在这里站了这样许久,却久久不见伴生兽的踪影。 青年心中微动,想起掌门师叔提起过师尊于妖族混战中曾伤及神魂,如今也未曾好全,心下一横,便要伸手摘那肉灵芝。 只那一瞬,空气中陡然破开一道鞭声。 一道叱声自头顶而下。 “江让,你给我住手!” 一道裹着烈焰的藤鞭便朝着青年的门面而来。 江让面色一凝,迅速抽出长剑,挡住了那凌厉的一鞭。 空气中一片紧绷,藤鞭与长剑形成紧迫的对抗之势,甚至那长剑的一方隐隐有压过之意,要将那藤鞭扯拽过来。 纷纷被惊扰的枯叶簌簌落在两人的发顶、肩侧、周身。 江让这才看清对方。 来人一身火红收腰劲装,衣带的尾部带着隐约的深红纹路,腰系五色绶带,下颌尖而瘦美、漂亮精致的狐狸脸上显出一道战损溢血的红痕。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美人。 只是,对方那双黑色的眸中现下似是能喷出火来,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对着青年恨声道:“松手!” 江让在看见来人的时候却慢慢松下一口气,只是他面色也并不好看,黑眸冷锐,张唇便是刺激人的话。 “罗洇春,你又在发什么疯?我招你惹你了?” 名为罗洇春的青年一张美人面被气得通红,此时的他看上去实在狼狈,甚至有几分可怜,他那身昂贵的红裳如今破损无状,肩膀处一大片的白肤衬着破损的伤口,简直令人心惊。 罗洇春有些站不稳的往前走了一步,咬牙道:“江让,你说这话简直可笑,我方才耗了所有的法宝解决了那肉灵芝的伴生兽。你倒好,直接来捡漏,你故意跟我过不去是不是?我今天、今天非要打死你!!” 青年口头说得倒是厉害,只是他说完后,没忍住喘了几口气,一张脸越来越红,简直像是下一瞬便要化作一滩泥融入土中一般。 江让闻言,面色愈发冷然,他皮笑肉不笑道:“罗洇春,你以为你是丹修我就不会揍你吗?平日里你在宗门找我麻烦也就算了,今天你在这儿碰到我,算你倒霉。” 说着,青年手中使劲,竟直直将那红衣青年拽倒在地。 罗洇春半跪倒在地,腻白的手掌死死支撑着淤泥覆盖的地板,一双双臂颤抖不已。身边的藤鞭更是落在一旁,失了火焰的环绕,显出一片青葱绿意。 他怒急攻心,唇缝边甚至隐隐显出几分殷红的鲜血,颤声道:“你敢!你今日若敢对我不敬,我师尊、我身后的家族绝不会放过你!” 江让没忍住笑出了声,他吊儿郎当地掏了一下耳朵,笑眯眯地一脚踹翻了红衣青年,摊手道:“啊,不好意思,不小心踹到了,你太碍事了。” “大少爷,你懂不懂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黑衣青年笑道:“我师尊是昆玉仙尊,平日里让你三分,你当我真怕你啊?” 彻底半躺在淤泥中的红衣青年终于忍不住侧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他分明气得眼见就要翻白眼了,一张精致的狐狸面却愈发红艳,简直像是开到糜烂透熟的桃花花瓣。 江让见他半天起不来身,眉头微微一动,蹲下身来,修长的指节轻轻戳了一下对方滚烫的脸颊,低声道:“这就爬不起来了?” 正说着,青年忽地听到地上躺着的红衣青年低低哼了一声,那声音极低,甚至带了几分渴欲的意味。 江让一瞬间心中微动,正要细细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地上横陈的对方的藤鞭忽地慢慢开出一朵朵淡黄色的小花,衬在一片灰暗的淤泥中,美丽清纯的要命。 罗洇春是火木双灵根,天生的炼丹好料子。 青年沉吟片刻,颇为嫌弃地对地面上羞红了一张脸、近乎无地自容的红衣青年道:“罗洇春,你是有什么怪癖吗?” “鞭子上还装饰花,难怪你这么多年鞭法都没什么长进,没救了你。” 第88章 “江让、你这个混蛋, 你放我下来!” 说话的红衣青年白皙的双臂被举过头顶,粗糙的麻绳将它们捆绑在一起,连带着将美丽的主人吊在巨大的古木上。 那张精致浓郁的容颜上的红潮不知道何时褪去, 长时间的捆吊与未及时处理的伤口令青年只余下几分连红衣都压不住的苍白与羸弱。 古木下的玄衣青年却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他像是全然听不见、看不见一般,青年甚至有心情在树下堆起树枝, 慢悠悠燃烧起篝火来。 江让从解决了罗洇春这个蠢货、在对方一片谩骂怒吼声中收了肉灵芝后,就打算离开这片区域。 但他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 他分明是按照先前的线路离开的,却如何都没法离开这片丛林,鬼打墙一般, 最后一定都会再次回到那巨大的古木下。 江让有想过求助外界,却发现不止通讯术法无法联通外界, 连同心环都毫无反应。 从小到大, 二十多余年的时间,同心环从未有过失效的时候, 昆玉仙尊始终都是青年一切行事的底气。 此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又恐此地将有变故, 江让这才终于开始烦躁失态起来、再没了先前的从容镇定。 然而,就在他第五次经过那手下败将的身畔时,陡然听到对方一声讽刺的嘲笑声。 江让眯了眯眼, 这才正视起对方来。 如果他没猜错,此地正是那肉灵芝伴生兽的领域,罗洇春是斩杀异兽之人, 恐怕只有他才知道此处的异样。 但罗洇春向来跟他不对付, 自然是乐得见他吃瘪,哪里肯直言告诉他。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幕。 天色渐晚,江让悠闲地靠在篝火畔的巨石边, 那篝火架上还用木棍串了一只肉质鲜嫩的烤兔,反复翻烤间,香味扑鼻,令人忍不住口齿生涎。 青年慢慢舒展了一下腰身,面色慵懒。他生来身线修长,贴身的玄衣因先前的打斗而松懈几分,紧束的衣领口若隐若现地露出几分象牙般的白来。 江让随意拨弄了一下木架上的烤兔,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些简陋的调味料,随意轻洒,便是又一阵勾人食欲的香味。 青年慢慢勾了勾唇,他将那串烤得喷香流油的烤兔轻轻靠近树上被半吊着的、头颅无力垂下的红衣青年,笑眯眯道:“香不香?罗小少爷饿不饿?” 他只放了一瞬,旋即便如预判一般眼疾手快地将那烤兔拿远了几分。 果然,罗洇春下一瞬便要恼羞成怒地啐出口。 眼见江让贱兮兮地提前一步退开,他忍无可忍地再次破口大骂起来。 只可惜,罗小少爷皮嫩肉薄,生于修仙高门,教养极好,便是翻来覆去地骂,也只能骂出诸如“混蛋”“有病”“蠢货”之类毫无杀伤力的话句。 江让在这个世界几乎算是从投胎开始便开始任务了,加上小世界的影响,说是此界土著也不为过。 青年这个世界的出身依旧很普通,他出生在人界的茅草屋中,恰逢连年旱灾,不出几年,家中便崩散得彻底。 江让也自此沦为乞儿。 天崩开局,青年本以为自己坚持不了多久,毕竟灾年本就艰难,他行乞根本讨不了几个钱、做工又是一副枯瘦营养不良的模样,没有店家肯要他。做出偷鸡摸狗的事也实属无奈,若是不巧被人逮到了,只有被摔死的下场。 最后一次,是他偷到恰好来拜访旧友的谢灵奉身上。 昔日的昆玉仙尊一身白衣长衫,长至及地的乌发只被一根素木簪挽起,通身素净,如皑皑白雪,气势非凡。小江让看不清他的脸,本是不敢招惹的,但因着贫民窟中另外一个濒死的乞儿,还是大着胆子去偷了对方挂在腰间的白琢玉佩。 小江让并未成功,他脏兮兮的小手被一只宽大、温暖的大掌轻轻握住了。 但小孩子心中到底害怕,忍不住抬头看去,却恍惚见到一张如同菩萨低眉的仙人面。 男人面容清冷,额心一点红痣,眼眸狭长,长睫之下的眸光如同亘古的日光温柔地注视着他。 彼时的师尊轻轻蹲下,白皙修长的指节轻轻拨开小孩子额边凌乱的乌发,掌心凝气抹去他被冻得青紫的脸颊,轻轻道:“可怜的孩子,可愿拜我为师?” 自此,江让成为那名震天下的昆玉仙尊座下唯一的弟子。 只是,江让如今固然过惯了资源倾斜、天之骄子的日子,却依旧难以将小时的贫苦印象与习惯全然祛除。 包括一些市井中粗俗的骂人的话。 所以,当青年听到那罗小少爷如此骂他,不仅不气恼,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觉得对方衬着那张可怜兮兮的脸,简直像是在撒娇一般。 江让轻啧一声,自己慢慢靠回巨石边细细品尝起来,一手枕头,一边摇头,状似无奈道:“好吧,既然你骨头这般硬,我可就不管你了。” 罗洇春被点了穴,浑身动弹不得,如今也只能咬牙切齿地抬起那双染着红晕的眼眸道:“我才不用你管!” 江让耸耸肩,轻飘飘道:“好吧,但愿你到时候不要主动来求我了。” 如此说完,玄衣青年迅速饱腹,将篝火熄灭,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翻身随意上了一棵树休憩了起来。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周遭还留着细细的烤肉香味,篝火已灭,那些扭曲伸展的枯木荆棘仿若一只只隐匿在晦暗阴影中的恶兽。 树影中的阴风一阵阵袭来,罗洇春一瞬间被吓得噤声,红衣青年死死咬住唇齿,一张精致小巧的狐狸面苍白得几乎泛出死意。 那肉灵芝的伴生兽毒牙蟒临死前在他身上种下的催.情毒素只是被浅浅压制了一层,如今他修为全然被封、宝物耗尽,双臂被吊起,可以说,此时,随意来一只最低微的兽类都能置他于死地。 罗洇春是修真世家出来的小公子,平日里养尊处优,什么时候受过这般的苦、这般的威胁? 如此一吓,一双眼红肿得不像话,或许是黑暗遮面,让某些人无法看清他的面色神态,于是他忍也忍不住地无声哭泣。 断了线的泪珠子顺着他精巧的下颌尖往下掉,脑海中却恨恨想着待他出了这鬼地方,该如何整那混球! 昆玉仙尊又如何,他身上还有留影石,如今江让欺辱他证据确凿,拿出这般铁板钉钉的事实,昆玉仙尊即便要维护他那混账徒弟,也得掂量掂量他背后的丹峰与修仙世家。 至少、至少江让铁定是免不了一顿揍和禁闭! 罗洇春只能催眠自己再忍耐一会儿,江让还需要出去的办法,他绝不会丢下他的 没等他情绪稳定几分,寂静的丛林中陡然出现一阵极细的锋锐刀刃磨石的刺耳声。 罗洇春咬牙,忽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那漆黑的丛林中,浓密的草堆慢慢开始鼓胀、涌动起来。 像是一口喷涌的黑色深井,不断冒出一只又一只恐怖狰狞的怪物。 不一会儿,罗洇春颤颤巍巍地看着周围出现的一双又一双幽幽的绿色兽瞳,它们如同一盏盏恐怖的鬼火灯笼,悠悠地往青年这边飘来,数量惊人。 那是一只只面目狰狞、尾部如钢、锋齿如刀的野山狐,它们慢慢弓起背部,刺目的爪牙慢慢在地面上的石块磨蹭,如同一只只磨刀霍霍、饥饿至极的豺狼。 被半吊起的红衣青年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死亡的威胁之下,他如同被塞了棉花般的喉头被吓得细细呜咽出声 江让在古树上翻了个身,一边手掌撑在写意风流的额侧,另外一一边的手指轻轻敲在枝头,仿佛在计算青年真正崩溃的时刻。 终于,当一只领头的野山狐探测完周遭情况,确认并无陷阱后,它猛地弓起腰身,飞扑向脸色煞白的罗洇春。 罗小少爷惊恐至极,甚至忘记了闭眼,一双黑瞳近乎涣散,只有口中喃喃道:“江让、江让”求你救救我。 就在那尖锐寒光即将扎破罗洇春眼瞳的一瞬间,一阵凌厉的风掀起红衣青年颊侧的碎发,一柄玄色长剑挟裹着狰然的剑意,狠狠刺入野山狐的头颅,将其死死钉杀在一侧的树干上。 玄剑铮鸣作响,血迹斑斑。 江让的身影随之而出,一手斩断绳索,揽过罗洇春的腰身。 夜风中,青年头戴金冠,长马尾扑朔迷离地拂过红衣青年苍白美丽的脸颊,极俊优越的侧脸显出几分锋锐冷厉的弧度,他另外一只手捏诀,玄剑随意所动。 一时间,玄剑穿梭在无数道血雾之中。 绿莹莹的灯笼一盏又一盏地熄灭。 而江让则是垂眼轻佻的看了眼怀中的红衣美人,眉目含笑道:“罗小少爷,你看你,早点求我不就没事儿了吗?” 江让慢慢使力掐住对方的腰身,微微凑近,龇牙笑道:“我们之间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吧?我当初只是不小心看到你洗澡了,我就不明白了,就那二两肉,谁没有?你用得着追着我又打又骂吗?” 第89章 “这样吧。”黑衣青年松开怀中的红衣青年, 另外一只手掌握住浮空静待的玄剑。 青年人脑后乌黑的长马尾随着动作微微拂动,他轻轻点过修长浮光的剑锋,污脏血腥的剑身一寸寸变得光泽敛华。 江让散漫地塌下浓密的长睫, 暗光中勾唇笑道:“不如你跟我道歉,再把此地出去之法告诉我,你之前处处找我麻烦的事, 在下也就既往不咎了。” 此话一出,罗洇春瞪大一双斜飞昳丽的眸子,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青年,像是无法理解青年话语中的意思, 又像是实在被气过头,颅内一片空白。 罗洇春浑身发抖, 一张向来高贵不屑的面庞此时涨红狰狞, 因为被江让施了定身术,他整个人又动不了, 连发抖的频率都细的可怜。 “江让,你这个无耻的登徒子!那是我的洞府温泉, 当初你若非刻意,如何能进?!!” 江让眉宇间闪过几分不耐烦,他将剑柄收入后背的剑鞘中, 索然无味道:“都同你说了我是误入,你不信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若是这般说,我倒要问你, 你为何洗澡不设禁制?我还说你是故意想让旁人看你洗澡呢。” “你你你——” “我我我——”江让逼近一步, 指尖用力戳了一下对方白皙的额头,故意气人一般的掐着嗓子道:“我怎么了?” 那张从来白皙倨傲的面颊红得不可思议,甚至隐约开始泛起水光。 于是, 江让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大少爷被气得落下泪来。 透明饱满的泪液顺着对方雪白的下颌慢慢往下汇聚,最终在红衣青年的颌骨处滴下。 而那泪液所融入的泥土中,竟慢慢鼓动着,生长出一朵细小娇美的丽格海棠来。 海棠花颤颤巍巍的舒展枝叶,迎着灼烫的水液,开得愈发娇艳欲滴。 罗洇春生来便是千娇万宠的炼丹世家的小公子,家族兴荣繁盛,近乎垄断修真界的丹药行业,旁人无有不避。他上头有两三位哥哥,从小到大都是被人宠着的,光有他蔑视指使别人的份,哪有旁人欺辱他的时候。 可以说,江让是他这么多年来碰到的唯一一个胆敢对他出言不逊、不屑一顾的家伙。 罗洇春十八岁初入太初宗,因着不凡的身份与绝高的炼丹天赋,直接拜入丹峰的元思长老的门下成为关门弟子。 他生性娇气讲究,不肯将就,方才搬入丹峰选洞府的时候,丹峰门下近十处洞府竟无一得他赏识。 最后,元思长老索性划了一处山头单独给他建府,便是在太初宗,也算是独一份的了。 当时,罗小少爷直接唤来罗家的仆人,将自己在家中居住的阁楼一比一复制了来过。 据有拜访过罗洇春洞府的师兄弟提起,罗小少爷的洞府那叫一个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连墙壁上都四处嵌着珍宝、极品灵石、高级阵法。 更不必说后院,那后院中甚至开辟了一处极大的灵泉池。 要知道,引灵泉可是需要龙脉,而龙脉极其难寻,便是小段,也足够一个小宗门过得滋润了。 洞府方才落成,罗洇春便大肆铺设流水宴,请了不少人前去。 到底是世家的大少爷,邀的人自然也是有说法的。太初宗那些少年天才、内门子弟、背有靠山的同辈,他毫无遗漏,基本都发去了请帖。 而当时的江让恰巧同昆玉仙尊历练回宗,青年向来是个心大的,恰好去丹峰替师尊送草药,途遇一位眼熟的师兄,询问之下,知道对方是去参加开府宴席的。 江让想到自己也曾收到过请帖,他生性开朗散漫,平日好凑热闹,索性就同那师兄一起去了宴席。 不得不说,罗家确实家底殷实,不可小觑,便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江让,当时在席上见到那些百年难遇的灵芝、千年一坛的清渠酒也是惊讶不已。 酒过三巡,有些迷糊的江让方才想起来草药还没给元思长老送过去。 清渠酒后劲极大,青年便是使诀一时半会儿也难以彻底清醒过来。 加上这罗小少爷的洞府又实在宽大曲折,江让按着额头,墨色长袖顺着他象牙白的手臂朝下层层叠裹,他懒得费神,索性就沿着廊道的路线往前走去。 但任谁都没想到,走过那花团锦簇、美不胜收的廊道,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开阔了起来。 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丝丝缕缕的雾气浮起,恍惚误入仙境,近在眼廓的湖泊泛着细碎的波光,清澈的湖水中隐约浮现几道小鲤的金红身影,除此之外,还有一道背对着青年的、赤白、修长、弧度美好的身体。 江让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努力睁大眼睛,甚至有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 这一次,他看到的是一幅极具冲击性的画面。 未着丝缕的美人已然转过了身,他如云般浓长的乌发堆积在一边的肩侧,一张脸被傍晚的夕光勾勒得凌凌艳美。 或许是察觉到了异样的视线,那张芙蓉狐面猛地抬起,斜飞的美目如钢针一般扫射过来。 “何人?” 江让眼睁睁看着那张生来娇贵的美人面在看到他后逐渐变得铁青、愤怒,他心道不妙,情急之下,顺手就捞起湖畔岩石上摆放着一套红衫和储物袋横在身前,往后退了好几步。 彼时的罗小少爷通身赤.裸,储物袋又不在身边,眼珠子阴狠地瞪着那岸边的登徒子,又没法上岸出气,整个人又羞又怒,一张美面憋得通红。 “无耻!你、你给我把衣服放下!” 江让打着哈哈,下意识将怀中的扣得更紧了些,甜香扑鼻而来,青年没忍住动了动干涩的喉头,只觉得那衣物上简直像是染了什么香薰似的。 他忍不住想,一个男人的衣物怎的这样香 江让方才如此飘忽的想着,便敏锐地察觉到面前一阵戾风袭来,一根细长、长着倒刺的长鞭便朝着他阴毒地甩了过来,除此之外,还有身畔突然破土而出、如触手般朝他扑来的裹着火焰藤条。 江让手忙脚乱地召出长剑,与对方对峙了几回合。 青年一边招架,一边断断续续道:“这位、这位道友,冷静、冷静点,你听我解释!” 罗洇春哪里肯听,本身就是大少爷脾气,这会儿羞恼上头,不管不顾地想要抽死青年。 但他没想到的是,对方竟也有几分本事,又是与他相克的水属性,眼下他又在水中无法发挥,渐渐落下败势。 两人斗法半天,最后以江让获胜为终。 斗败的罗洇春死死咬着唇垂着头,一只手捂住侧脸,白皙的指缝间慢慢溢出殷红的血液。 江让动了动唇,到底没敢多吭声,只是小心翼翼将衣衫放在岸边,携酒劲跑远了。 青年心里头到底不安,回去后就忍不住找师尊好一顿倾诉。 他双手抵住下颌,趴在仙玉桌上,烦恼的少年模样清俊又纯然,青年叹气道:“师尊,他定然要恨死我了。” 院内簌簌落下浅白的梨花,飘忽旋转,像是少年心事,也是如此飘忽不定。 江让侧耳等了半晌,也并未等到师尊的规劝或是叹息,只有一杯温热的姜茶抵在唇畔。 青年微微抬眸往上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安静而祥和的仙人面,谢灵奉玄金的眸子如同落入碎金一般,他像是看着方才懂事的孩童一般看着他。 那张薄白的唇微动,如同古老咒语一般的声音从男人的喉间缓缓溢出,带着无尽的温柔、耐心。 “今日饮了酒,先喝些醒酒的汤水罢。” “师尊,”江让启唇,自然地含下一杯雨露姜茶,一双俊秀眉目弯了弯道:“你不训斥我太过鲁莽吗?” 昆玉仙尊只是无奈低眸,好半晌才轻声道:“小混账,从小到大,吾说你可有用?” 江让老实摇头,一双漆黑的眼珠微转,嬉皮笑脸地拉过他师尊玉石似的手腕往自己耳畔引道:“师尊莫要气恼,不如、不如揪我这不孝徒的耳朵吧,我下次定然听话!” 谢灵奉果真就着他的指,修长指节轻轻环住那薄红的耳廓,方才微微使力,江让便夸张地龇牙咧嘴道:“师尊,诶诶——痛痛痛!” 昆玉仙尊一张不动的玉面忍不住缓缓泛起几分细碎的波澜,指节松了一瞬,复又使力道:“你就知道在为师面前讨巧卖乖。” “今日吾会帮你平事,只是下次莫要再闹出这等事了,好在那位罗小公子是个正经人家,若是哪次碰上个闹上门要你负责的,为师看你要如何收场。” 江让赶忙双手握住昆玉仙尊的手,笑嘻嘻道:“我就知道师尊对我最好了——”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那丹峰的长老边便领着新收的弟子来算账了。 江让同往常捅娄子一个模样,垂着头、扣着手,跟个乖巧的孩子似的站在昆玉仙尊的身后。 可怜他师尊向来风清月明、光风霁月,如今身居高位、得众人敬仰,还得处理他这档子事儿。 最终这事儿以江让同人赔礼道歉结束,当然,青年被元思长老压着道了歉,谢灵奉却又是个看不得自己弟子受委屈的,同样也压着不明真相就动手的罗洇春道了歉。 本来就是孩子之间的事,在所有人看来,这事儿双方都有错,也道歉了,过去便过去了。 从这日开始,那罗洇春便开始处处针对江让。 江让哪里是肯吃亏的?两人碰面非打即骂,就是离开的时候,都恨不得朝对方的背影吐一口吐沫。 闹得整个太初宗都知道两人是死对头,不死不休。 * 这是江让第一次实打实看到那位罗小少爷哭。 往日里两人就是打得再如何激烈,罗洇春被他再如何激,也从未哭过。 青年本也不是个多坏的性子,你若是对他强,他便也对你不客气;可你若对他示弱,他便不知所措了。 更遑论这罗小少爷还长了张如此娇美精致的美人面。 江让语气顿时僵了几分,他忍不住凑近对方几分,下意识压下几分嗓音道:“你、你哭什么?” 罗洇春也不理他,他仍被定着身,动不了,就默默站着,也不说话,一个劲的流泪。 江让心里怪异,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扯唇想要打破气氛,但说出的话又实在不中听。 他凑近对方的脸颊道:“真哭啦?” 罗洇春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江让急了,他扯住对方的肩膀道:“不是,你说话啊,男子汉大丈夫,你哭什么?” 罗洇春就看着他,一双红肿的眼波光粼粼,脸颊上一道道横陈的泪痕,地上更是堆了一簇又一簇的丽格海棠,摇曳生姿,硬生生衬得这方阴森的天地多了几分鲜明的色调。 好半晌,红衣青年才哑声道:“你还不给我解穴。” 江让干笑一声,刚想说什么,罗洇春便沙哑着嗓子,用那双红彤彤的眸看他道:“我现在不想同你计较,也不会再跟你动手。” 青年这才慢慢松了口气,当即罗洇春解了穴。 方才解穴,红衣青年便有些支不住的晃了晃身子,往前倒去。 江让恰好在他前方,本来是想躲开,但见对方脸色实在糟糕,还是接住了。 罗洇春在他怀中缓了好半晌,才咬着唇,慢慢起身。 他垂眼,声线都变得虚弱几分:“今夜离不开灵兽山,那肉灵芝的伴生巨蟒方才身死,死前有一道护身阵法,今日之内,这片领域都无法被人勘测、突破。” 江让心道果然这里的古怪与那伴生兽有关。 他与罗洇春很少有现下这般平静无冲突的时候,这会儿话说完,便自觉尴尬。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罗洇春像是终于耗尽了气力,此时靠在岩石与篝火边,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江让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后面想想,到底是同门,还是给对方披上了一件外衣蔽寒。 篝火静静燃烧,火光摇曳在青年的颊侧,江让看着不远处那一簇艳美的丽格海棠,他忍不住想,这木灵根当真这般离奇吗? 滴泪生花,简直跟鲛人滴泪成珍珠一般 青年想着想着,慢慢也闭眼睡了过去。 一直到深夜,江让忽地听到一阵低哼声。 那声音极低,窸窸窣窣的,隐约带着几分哭腔。 江让猛地睁眼,抬眸看过去,由于从前两人骂的太多次了,以至于这会儿看到对方那张脸,青年就想骂。 “罗洇春,不是我说你,你烦不烦” 话并未完全说话,江让便顿住了。 罗洇春的状态显然不对,他整个人近乎缩成一团了,江让给他披上的衣衫已经滑落了,篝火已然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炭。 红衣青年看上去冷极了,可那精巧的脸上却红得诡异,雪白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像是冬日的融化的初雪。 “江让、江让” 他口中念念有词,但因为太过含糊,有些听不清。 江让只好凑近对方,蹲在红衣青年身畔,侧耳听过去。 这次可算是听清了,对方双眸紧闭,小声呢喃道:“江让、江让我讨厌你” 江让一瞬间冷嗤一声,他起身,当即就想拿起长剑再给对方两下才好。 但还未等他行动,罗洇春却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他的眼睛已经被烧得充血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映在其中,长发因为在先前的斗法间崩散,这会儿半披散在颊侧,乌黑的发衬得被掩的脸颊愈发腻□□巧、色若春花。 罗洇春死死盯着青年,明明是一副恨得不行的模样,可模糊的意识与身体的反应却再也无法掩藏。 他控制不住地蠕动腿弯,小腹处的红色衣带愈发颓然升起。 红衣青年肩侧的衣衫已经半落下去了,雪白的肩与刺目的伤痕简直对此惨烈,有种被凌虐后的美感。 一侧坠地的藤鞭上的花开得愈发艳丽,浅黄的小花全部都被艳丽的丽格海棠覆盖、挤压、彻底生了根,长势惊人,红艳艳的,像极了主人此时刻满薄红欲.色的体肤。 显然,被压制下去的情.毒爆发了。 江让蹙眉,心想对方若是死在自己身畔,到时候也不好交代。 于是他想了想,居高临下地站着,用脚尖踢了对方颤抖的腰身道:“喂,罗洇春你怎么了?别死这了。” 只是,他江让方才不轻不重踢了一脚,罗洇春竟直接侧过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江让心里一惊。 他终于不再不动于衷了,立刻蹲下了身,按住对方的腕侧的脉搏。 江让并不精通医术与治愈术,只是前些年跟着昆玉仙尊历练的时候学了些皮毛。 但即便是皮毛,青年这会儿也该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情况了。 罗洇春中了一种极其剧烈的情.毒,并且已经被强制压下去许久了,现下如果不能释放,只怕性命垂危,挺不过今晚。 青年面色立刻肃穆下来,他伸手去试对方额头的温度。 烫得近乎灼手。 已经等不下去了 江让咬牙,他确实知道该怎么做,毕竟少年时期他也出现过男性成长期的正常生理现象。但是、但是往常都是如父如母的师尊引导帮着他的,他自己根本没什么经验。 青年第一次出现生理现象的时候年岁并不算大,十六七岁的时候,那会儿他还是个上蹿下跳的皮猴子,哪里知道这些。 当时的江让已经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了,近乎全然被世界同化,对于一切的认知基本都来自于本世界的经验。 所以,可以说,那时候的青年就是一张白纸。 他怕极了,因为那物如何都消不下去,甚至还有些涨疼。 再皮的孩子也有害怕的时候,江让如何都不得其法,急得险些哭出声来。 实在没办法,他便下意识地求助师尊。 当时的昆玉仙尊一日到晚地被他闹得头疼,好不容易消停一日,没想到接到讯息,那皮猴似的小徒弟竟难得被惹出了哭腔。 清冷的仙人险些失态,担心之余,赶忙去了两人的寝室。 是的,江让这些年始终没有和昆玉仙尊分床睡,两人同吃同睡,亲密无间。 实在说,谢灵奉是一位极其称职的师尊、父亲,甚至母亲。 他照顾江让一切的起居生活、用餐用度,如今,甚至开始插手孩子的房.事了。 他颇有耐心,全程以一种安抚、温柔的态度引导青年认识自己。但意外的是,江让分明是个什么都敢尝试的,偏偏对这种事情怕得不行。 整个过程,江让只敢垂着眼,谢灵奉扣住他的手去碰他自己的时候,青年却忍无可忍地甩手哭道:“师尊、师尊你来吧,我不喜欢,好奇怪——” 谢灵奉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逼孩子,只好自己来尽可能地安抚对方,让孩子感觉到舒适、愉悦,消解对正常的生理现象的恐惧。 他无疑是成功的,但至此,江让所有的生理发泄、渴.欲现象便全部都归了他去解决。 昆玉仙尊有试图板着脸、狠下心来教导青年,但每每这时,江让只需要向他撒个娇、讨巧卖乖一番,他便又忍不住心疼的想,阿让到底是孩子,时间还长,慢慢来,他总能教会他的。 他这样心软的结果就是,江让一直到现在还是一有生理反应便下意识地找他。 青年其实已经可以自己动手了,但惯性始终难以解除。 譬如拖拖拉拉不给孩子断奶,便极容易导致孩子对母亲产生过度依赖,形成恋母情节。 江让便也是这般。 空气愈发的潮热,罗洇春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将脸颊贴近他的手腕,轻轻摩蹭起来。 他低低地哼着,一双湿漉漉的眼迷蒙睁着,像是发.情求偶的雄兽。 江让只觉得喉头微微干涩,这是他第一次直观的见到罗洇春这般放荡的模样。 美人放荡起来,自然也是美的。 甚至美得勾人。 罗洇春明明没有求着江让,可他颤抖的眼、哆嗦的唇、潮热的脸颊、额角的细汗,每一处都在勾引他。 尤其是当美人当着他的面轻声唤道:“江让” 江让脑子一热,莫名的想到什么柳下惠,但他觉得自己约莫不是那无动于衷的柳下惠。 他早已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颤颤巍巍地动了手。 江让根本不敢往下看,他只盯着罗洇春那张华美的狐狸面,碰到的一瞬间,看到对方睫毛颤得如振翅的蝴蝶。 青年不停地告诉自己,他只是在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这次救了罗洇春,对方怎么说也得给他几瓶极品灵丹吧,不然实在说不过去,如果对方日后还骂他,他也有理由挟恩图报了呸,他都在想什么! 罗洇春已经在模糊之间哭出来了,似乎经历了一次后,他的理智便已经稍微回归一些了。 但他方才清醒几分,便又哭了起来。 江让一边做手活,一边凶狠地盯着对方道:“你又哭什么?是我吃亏好不好!” 罗洇春泪水横流,一张脸红得美不胜收,他呜咽道:“混蛋、江让,你竟然敢玷污我,我、我一定要杀了你。” 江让烦得不行,听对方这样威胁自己,索性松了手。 罗洇春却还是哭,甚至哭得更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断续道:“你、你为什么又不继续了?” 江让忍不住被气笑了,他阴阳怪气道:“不是你说的吗?我玷污你,那为表尊敬,我当然不能做这种玷污你堂堂罗家小少爷的事咯。” 青年说着,竟直接准备离开。 可他方才要走,腰间的系带便被一只修长泛粉的手腕握住了。 江让下意识垂眸看过去,只见那从前倨傲无比的罗家小少爷此时湿红着眼,咬着唇,竟显出几分隐忍的意味道:“别、别走。” “今日、今日便不算你轻薄我,江让,你若是帮了我,我、罗家日后定会记你这个人情,我会送你很多极品丹药” 藤鞭上开的丽格海棠愈发娇艳了,那花蕊的中央颤颤巍巍的滴落几滴露水,美不胜收,风情万种。 第90章 论和宿敌荒唐一夜后该何解? 铺陈在草地上的、红黑交缠的外衣如同两道对比极致的光影, 而那衣物上,却又左右各自端坐着两道侧对彼此的身影。 江让抖着手系着自己领口的衣带,贴身的、象征身份的衣饰玉饰被撞得叮当作响, 极为扎耳。 于是,他尽量放轻自己的动作,连呼吸都变得极轻, 满心的尴尬将溢而出。 色令智昏、荒唐至极! 青年眼神飘忽,有一瞬间简直不敢面对昨夜的自己,但脑海中不停闪现的回忆却丝毫不肯放过他。 江让从未想过,那样矜傲的、蛮不讲理的大少爷竟也有如此风情放荡的一幕。 肉.体的堕落令他全然放下某些世家子弟的矜持, 那月下美丽的、白得近乎刺目的裸色身体无助地颤抖、渴望,恨不得将自己全然塞进江让的手中。 他同时也是羞耻的, 耻于在昔日仇敌的面前如此失控、卖弄风骚。 而对于江让来说, 罗洇春颤抖薄红的眼、盈盈滚落的泪、无助蜷缩的脚趾及屈服的身体,无一不在向他展示臣服与勾引。 这种处于高位者高高在上的俯视、随意拨弄便可令对方惊颤不已的动作, 让经验并不算丰富的青年体味到一种精神与肉.体上齐齐迸发的舒爽。 就好像,罗洇春是活在他指下的兽, 他要他生,他便生;他若是要他死,那人便会立刻痉挛窒亡。 江让舔了舔唇, 下意识摩挲着微红的虎口,麻麻的刺痛从中如细微电流般传来。 不疼,却勾得人心慌意乱。 “不许看我!” 一道沙哑的音调夹着几分暗晦的羞意如此响起, 罗洇春方才从储物戒中取了一件新内衫想要更换, 却很快察觉到了身畔那道飘忽的视线,忍了又忍,实在羞恼难当, 这才大声呵斥了回去。 江让没生气,对方越是这般恼怒,青年脸上的笑意便越是不正经。 他笑眯眯的不怀好意道:“喂,你这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再说了,昨天你浑身上下,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了,现在才知道不好意思啊?” 罗洇春听了这番锥心之话险些破功,他脸色煞红,狠狠地瞪了青年一眼,但因把柄被对方拿在手中,实在无计可施,只好死死抿唇,一声不吭。 江让看他这副别扭又易燃的模样却只觉得好笑,罗洇春越是惨、越是窘迫,他就越是忍不住的兴奋。 没办法,针锋相对久了,形成的习惯实在难改。 但很快,乐子还没看够,那罗小少爷却难得冷静了下来,他咬着牙,将一瓶青绿的外敷药物丢给青年,语带指使道:“懒得同你计较,现在,帮我上药。” 江让半靠在岩石边,手中把玩着药物,似笑非笑:“我说罗小少爷,欠人情的似乎是你吧,你这还指使上我了呢?” 罗洇春面无表情地从储物袋掏出两瓶丹丸,打开了瓶塞。 一瞬间,方才还懒懒散散的青年顿时直起了身,他动了动高挺的鼻子,惊道:“极品破丹丸?!” 罗洇春微微抬头,眼神中透出几分浅淡的不屑道:“是啊,昨夜我便同你说了,你若助我,好处少不了你的。” 江让漆黑的眼珠子微转,思绪转瞬即逝。 这破丹丸顾名思义便是助力金丹破入元婴,青年本就处于金丹巅峰,近两年迟迟未能突破,他曾同昆玉仙尊提过此药,却被告知依靠丹药提升并不妥当,有损心境,便只好勉强压了下来。 但就像孩子总忍不住偷吃眼前现摆着的诱惑,江让虽记着师尊的告诫,却又耐不住的想,极品破丹丸效用应该很好,市面上拍卖都难以遇到,想来这般珍贵,吃两颗大约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他这般想着,手上诚实地接过了药丸,有几分心虚地塞进储物袋。 罗洇春低低咳嗽了几分,他受伤严重的背部此时显出一片猩红发肿的伤痕,看上去颇为吓人,他哑声对青年道:“现下我身上便只有这几瓶药物,你若帮我好好涂药,回去我还会给你更多。” 江让这样一听就精神了,虽然平日里师尊给他的好东西也不少,但到底师徒两人都是剑修,天材地宝好找,丹药却不好得。 尤其是如今世道,炼丹师难寻,丹药行情也差,市面上一颗低等的补灵丹都敢开高价。 由此可见,出身炼丹世家的罗小公子平日里该多受人追捧、讨好。 青年思索半晌,没有犹豫,当即展开一张俊俏的笑面,微微拱手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罗洇春薄红的斜飞的美目扫了他一眼,在触及江让英俊含情的黑眸时,微微颤了颤浓密的长睫,瞥过眼去,轻哼一声,一瞬间的神情像是在说,早该如此了。 两人之间一时寂静。 江让从瓷瓶中抠出一大块的绿色膏药,慢慢往青年修长起伏的白玉肌理上慢慢抹药。 罗洇春后背受伤严重,他索性并未穿衣,只手肘间托着件轻薄的红色纱质内衫。 半遮未掩,许是因着过分漂亮白皙的身体,倒显得那红痕愈发狰狞艳丽。 江让不自觉恍神,手上的力道便也加重了。 “嘶——”一阵低低的吸气声后,红衣青年的声音显出几分颤意微抖的轻斥道:“你能不能轻点,你们剑修怎么这样粗鲁——” 江让手上动作下意识放轻,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道:“罗洇春,你怎么不说是你们丹修太娇气了。” 眼见两人就要争吵起来,一道轻轻踩碎枯枝的步声顿在了不远处。 江让嘴上话音未落,下意识警觉地扫眼过去,一瞬间愣了愣。 他看到的不是旁人,正是一身月白长袍,鸦黑长发以白绸半束垂地,身姿清雅、巍峨如玉山将崩的男人。 男人霁月风光、及步而来,衣袍翩飞,如仙人崩散仙解时飘散的羽蝶。 江让还未来得及回神,便觉察到身前的青年立刻不顾伤口的药物裹紧了长衫,简直像是什么不能轻易让人看到身体的良家妇男一般。 “方知仙尊要来,弟子失礼了。”罗洇春微微垂头,难得显出几分在长辈面前的不安来。 江让倒是没那么拘束,他随手拍了拍手上的膏药,未拍干净的便随意抹在身上了,一副随性又不羁的模样。 青年起身,轻快地行至谢灵奉身畔,长吁短叹的夸张道:“师尊,你可算来了,我都要以为自己见不到你了。” 昆玉仙尊蹙眉,微微抬手,清浅的语气带着温和与持重的责备道:“莫要胡说。” 这般的语气便是有些不悦了。 江让一瞬间了然,再不敢作乱了,只乖巧地将自己那双脏污了的手掌递了过去。 眉目如画的男人手持一块白色方绢,低眉轻而细致地擦拭了起来。 他看上去十分专注,像是在擦拭徒儿那腕上的膏药,又像是出于某种长辈的忧心和不满,在擦拭孩子过于早熟、偷尝的禁.果。 师徒二人皆似是忘却了他们间的第三人一般。 罗洇春被忽视了个彻底,心中自然不悦,或许是情绪使然,他越看眼前这对师徒便越是觉得怪异。 哪有师尊对徒弟这般细致操心的?普天之下,他就从未见过这般怪异亲密的师徒相处方式。 江让和谢灵奉二人这般倒不像是师徒了,说是夫妻也不为过。 突然蹦出来的诡异念头令罗洇春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只道自己许是昨日受了太大刺激,所以才会如此胡思乱想。 师徒与父子、母子无异,普天之下,有谁会对自己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动那等背德乱.伦的念想呢? 这等脏事若是发生了,那悖德之人便会是被全修真界唾弃嫌恶的存在 江让与罗洇春是被昆玉仙尊一同带回的太初宗。 罗小少爷方才回了太初地界,便有无数讨好之人围绕上来,江让也不遑多让,但碍于昆玉仙尊在其左右,那些师兄妹便也不敢太过放肆上前。 离开之前,罗洇春一张精巧美丽的狐面微垂,他压着嗓子,难得在众人面前缓声细语的对江让道:“其余欠你的丹药我过两日便送来给你,总之、总之你记着莫要对外胡说。” 江让眯了眯眼,笑道:“这是自然。” 罗洇春这才半信半疑、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两人如今看似气氛正好,但落在旁人眼中简直如撞了鬼一般的惊悚。 穿着蓝衣的师妹对旁边的师弟使使眼色,小声道:“罗师兄不是向来同江师兄不对付吗?今日这?” 旁边那师弟蹙眉,也颇有些不解。 那蓝衣师妹迟疑道:“据说罗师兄此番落难是被江师兄所救,所以时隔多年,他们终于冰释前嫌了?但我怎么瞧着罗师兄对着江师兄脸红了呢?对了,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咚——”蓝衣师妹一个暴栗敲上那师弟的脑袋道:“你小子是话本看多了吧!” 师弟却捂住脑袋龇牙咧嘴,小声嘟囔道:“本来就是啊,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而且罗师兄那副情态简直就像是被疼爱过了一样,江师兄倒是游刃有余” 蓝衣师妹摇头道:“没救了没救了,又是一个被话本荼毒心智的可怜孩子。” “你说这两人能在一起,还不如说我未来会是修真界降世的大能呢!” * 夜间,云泽殿的灵玉牌匾散发着淡淡的莹白,那墨色字迹庄严而清冷,令人只想到寒山顶端皑皑的白雪。 朦胧的白色细纱飘然垂于玉殿内、无风轻翕。 四周皆是一片朦胧雾气、水声阵阵,忽而间,一位穿着白色浴衫的青年轻踏入殿。 他以手分开那些遮蔽的白纱,便见到一座修筑精美的星辰玉塌,而塌侧,是一汪极宽敞的灵泉沐浴池。 池上散着细密的白色花瓣,清雅的香气扑鼻而来,在某一瞬又恍若带了几分勾魂摄魄的蛊惑。 而最令人难以挪开眼神的,便是那池中仙人。 仙雾缭绕,江让只能隐约见到男人半面修长的身形,湿漉漉的白色浴衣贴在那人背侧,随着涨潮熄潮的池水松弛又紧贴。 乌发未解的青年面色似是被那潮气熏得红了几分,俊朗的面容多了几分柔意与放松。 但他的动作却并不小心。 那双有力的、青筋微鼓的手臂自男人胸后裹抱而来,江让半跪坐在水畔,潮红的脸颊轻轻贴在男人湿漉漉的颈侧。 青年人嬉笑道:“师尊,猜猜我是谁?” 白得近乎通透的玉腕轻轻扣住他的手臂,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温和与无奈道:“阿让,又没规矩了。” 说着,他转过身,露出一张潮湿泛红的面容。 谢灵奉长相十分温润,他眉眼间常年挂着细致与耐心的皱纹,或许偶尔会舒展开,衬上那颗朱砂痣,便是一副天边皎月、胜雪梅花之姿。 江让笑眯眯的,倒是一副见惯了的模样,他索性翻身下水道:“师尊,可别说你那些大道理了。” 说着,他靠近男人,两人自池水之下,衣衫贴着衣衫,肌肤靠着肌肤,亲密无间,几乎连为一体。 江让当下喟叹一声,懒懒地依在仙人的肩畔,他指尖随意地把玩着男人潮湿的长发,指骨追着发尾绕了半晌。 未等他出口,谢灵奉便轻声道:“阿让有烦心事?” 江让顿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随后抬眸看着眼前男人,颇有些苦恼道:“师尊,其实、其实我有话要同你说。” 昆玉仙尊动作微动,他轻轻应了一声,细细地开始以指尖的灵力为织布,柔柔地擦洗起青年曲线漂亮的身体。 从颈侧到胸口、到紧致的腹部 男人分明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他实在过分认真,甚至显出几分祥和的温柔来。 江让慢慢往后靠,轻声道:“师尊从前教育我说不可随意触碰旁人的私.处,昨日我、我碰了罗洇春。” 谢灵奉平和的嗯了一声,仍然是耐心听着的模样,他并不斥责,只是温柔地等着青年对自己坦白,像是一捧永恒停驻的暖风。 江让皱眉低垂道:“他中了毒,那晚我又捉弄了他,弄得他狼狈不堪。所以他毒素爆发之后,我想了想,还是帮他解了毒。” “只是,师尊,我明明不喜欢他、甚至是讨厌他的,可是——” 青年困惑地颤眼,雾气凝成的水珠自他睫上坠下。 他说:“可是当时我却觉得他很美。” 谢灵奉指尖微顿,慢慢收回了手中织布般的灵气。 江让面上有些羞愧,他垂着头,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般道:“他的身体真的很漂亮,是和师尊不一样的漂亮,他像海棠花一样艳丽,很热情。我不是全心全意帮他解毒的,我、我有私心。” 小徒弟揉了揉脑袋,颓废道:“我对他有色.欲。” 谢灵奉慢慢地呼吸,那张仙人面轻轻漾开一道清浅的笑意,他垂眸轻声道:“阿让,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事。实际来说,你对他也并非心存不轨。” “人对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向往的,你与他从前总合不来,所以觉得他不美。如今他主动朝你示弱,你才会惊觉不同。” “阿让,不是什么都能称做色.欲的。师尊往日教你的帐中事,与昨日你无奈帮他,又有何区别?欲望总是这样,发泄出来便好。” 男人温声细语,忽地抬眸见青年恍然水润的乌眸,含笑道:“那师尊再问你,你可曾对他动情?可有让他碰你?” 江让立刻摇头,皱眉道:“没有,我不想让他碰我,万一日后他想起来又要追着我打可如何是好!” 谢灵奉轻轻笑开,他无奈抵了抵青年的额头道:“你啊,瞧瞧,你既然未曾对他动情、也不愿他碰你,还有什么可苦恼的呢?” “不如当做大梦一场,梦醒无痕。” 90-100 第91章 乌发青年一半的身体沉入雾气浅白的池水中, 他的长发半披散在肩上、胸前,湿淋淋的泛着水光。 江让像是只方才出生的小狗崽崽一般,他近乎撒娇一般地将脑袋搁置在一旁面容静默的他的师尊怀中。 灵泉水波翻涌, 池水中隐约可见青年修长漂亮的腿弯缠住了男人只裹着一层薄衫的腰腹。 江让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师尊的安抚与规劝,此时他的面色潮红,被潮水氤氲的殷红的嘴唇微微张开, 吐出几分猩红的舌尖。 英气严正的金冠早已歪倒入池水,再无影踪。浅白的池水上只翻滚一件白色轻薄的浴衣,它如今已然被全然浸湿了,涌在浮动的池水中, 如同一只翩跹的白蝶。 青年近乎裸.身,严丝合缝地将自己没入昆玉仙尊的身线, 像是一株生长在对方腰身上的藤蔓。 江让半眯着眼, 哼哼唧唧地用乌茸茸的脑袋去拱谢灵奉显出一半、若隐若现起伏的胸膛,嘴唇更是不停地、如同口欲期的小狗一般, 寻找母亲的乳.汁。 他小声的、粘稠地撒娇道:“师尊、师尊,我好难受啊昨夜您都不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 “帮我检查一下吧”青年的笑容湿漉漉的, 浅白透明的池水溅到他微红的眼睑下侧,顺着弧度美好的脸颊慢慢往下滑动。 他像是丝毫不清楚自己在说何等荒唐背德的荤.话,一边说着, 一边轻轻握住男人宽大修长的指节,往自己身上抚来。 “师尊之前不是说最是不能憋着自己吗?所以,徒儿特意来找师尊帮忙了——” 光影晃动, 梁顶的白玉夜明珠被穿堂的灵风裹动, 于是,那落在青年微微仰起的、绷紧的下颌光线便开始摇晃起来。 江让的喉头不停滑动,忍不住地微微眯起眼, 缩紧的手指敏感地颤动。 男人乌发如花一般散在水中,他只是温和地、不动声色地看着青年,那双玄金的眸中此时浮动着如同被炼化的金水,额心的朱砂痣红得像是被人刻意点下的封印。 谢灵奉只是慢条斯理地把玩着青年的,他的动作并不过分急促,那双温柔的金眸时时刻刻关注着眼前那贪恋享受的、他的好孩子。 江让只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半合上的美丽眼角溢下星点的水液。 那不知是池水还是泪液的水液滑动得极慢,慢得谢灵奉想伸手去触着它、接住它。 或者,怜惜地吻一吻它。 年长的男人微微合了合眸,最终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它滑下,没入青年肩头潮美的乌发中。 窗外的风声愈发大了、甚至天边隐隐显出雷电的踪迹。 说来也怪,云泽峰实则是取自昆玉仙尊的一块灵骨幻化而成,所以可以这般说,整个云泽峰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甚至脚踩的土地,都是属于昆玉仙尊,也都能全然被他感受到。 所以,云泽峰上的天气变化、气候变化,也便象征着谢灵奉的心情、脾性、情绪。 世人无人不知,云泽峰终日温暖如春、雾气缭绕、犹如仙境。 如今晚这般,大风雷电的气候实在少见。 大风吹得池水泛皱,水雾却弥散不断,如同某种欲盖弥彰蒙面遮羞的纱布。 青年玉白的额侧已然泛起微鼓的青筋,他如今已然背部紧贴池壁,控制不住的时候,整个人又渴又颤地往后躲。 可他早已避无可避。 最后,青年只得顺着潮动的浮水死死扣住池壁的边沿,那双修长的、因为练剑而略显粗糙的手掌绷得宛如下一瞬便要散开骨架一般。 水雾蒙上青年身前的仙人面,谢灵奉近乎慈悲地垂眸看向他可怜又可爱的孩子。 一直到江让额头浮起虚汗,整个人略显疲惫绵软地往身后靠,他才缓缓开口、细细安抚,温柔的声线如同某种古老的咒术一般,响起的一瞬间,便能叫人心中生出无尽的信任。 屋外瞬间风停雷歇,只有屋内还在浅浅晃动的窗架显示着几分不同寻常。 “师尊,我没被憋坏吧?”青年朦胧着眼笑道,他生来英俊优越,现下分明是信任仰望的姿态,却总显出几分懒懒的不羁来。 像是某种无意识的勾引。 昆玉仙尊面上含着浅淡的笑容,他随意拿起池边搭着的白色浴布擦拭手掌,一举一动赏心悦目,见青年的视线避也不避地看着自己,便轻轻俯身,手指温柔地划过青年颊侧的水珠,克制地摩挲了两下。 男人温和的姿态如同一位极受人尊重的师者,嘴唇轻轻张合,说出的话无比正经却又总透着几分细微的奇异。 “没有,阿让很健康。” 得到肯定,江让这才伸了个懒腰,他笑眯眯的,眼神往昆玉仙尊微微凌乱的腰腹看去。 青年本就有些混不吝,现下方才释放,整个云泽峰又只有他和师尊二人,便避也不避地嘻嘻道:“师尊会不会也难受?徒儿好像没怎么见到师尊自.渎呢。” “说起来,徒儿昨日方才在那罗小少爷身上实践过,不如今日也让师尊见识指导一番?” 江让如此玩笑说着,只以为昆玉仙尊会同往常一般无奈地柔声劝导他,告诉他修仙之人不得纵情声色、需得学会克制抑色。 可今日却是有些不同的。 男人只是微微抬眸,蹙眉道:“胡闹。” 像是有些不悦,但青年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察觉到一双温暖的臂膀轻轻捞起自己,随着上岸的动作,两人周身的潮水便全然化作一阵轻盈的水雾,弥散在半空中。 随之扑上身的,是一件宽厚的衣衫。 江让抬头看着谢灵奉美好的下颌、影动的长睫,指节下意识如稚童般牵住长者胸前晃动的乌发,忍不住笑道:“师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上来的。” 昆玉仙尊只是眉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男人动作缓和,将青年抱至沐浴池畔的星辰睡塌,玉色的指节开始耐心细致地替那小徒儿穿上衣物。 江让身上痒痒肉不少,谢灵奉动作温柔,因为过分轻缓,又避免不了时不时的触碰,是以青年便难以克制的一边闪躲、一边笑得脸色红润。 他眼中含细泪,哈哈笑得结巴道:“师、师尊,好痒、我、我自己来!” 昆玉仙尊却板起了脸,他像是一位再普通不过、心疼稚嫩孩童的母亲一般道:“阿让,多大的人了,师尊替你穿衣裳还躲。” 江让无奈,只好忍着,两人显然都习惯了如此相处的模式,都不觉的怪异。 青年也不再躲了,只是一边忍着笑,一边又故作委屈皮道:“师尊说便说了,凶我做什么。” 谢灵奉垂眸细致地系上腰带,宽大的手掌顺着衣衫的褶皱轻轻抚过,复又坐在塌边,替青年理起衣领来。 他一边整理一边垂眼,长而浓的睫毛遮蔽住玄金的眸子,阴影落在眼睑处,如同一柄流萤小扇,男人温声叹息道:“你啊,小时候便是这般,就爱胡闹,一开始身体不好,时常出浴池一会儿便会受了凉,受了凉便又会生病发热。” 江让半跪在塌上,听了这话,当即不敢作乱了,只耐心等着男人理好衣衫,方才转到谢灵奉的身后,讨巧似地替男人捶捶肩、捏捏背。 青年眨眼道:“师尊、我的好师尊,都怪我,是我不解您的心意。” 谢灵奉握住他的一只手,将青年带至身边,声音轻而缓和道:“吾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习惯了。” 他们都知道这个习惯是什么意思。 小时候的江让在人间受尽苦楚,吃不饱、穿不暖、沦为乞儿,因为正逢荒年大旱,田中颗粒无收,小江让甚至险些被人.肉贩子逮住作为两脚羊卖进人市。 江让自以为的初见,其实并非两人真正的初见。 小江让也不是第一次盗走他的玉佩与身外钱财了。 谢灵奉行走人间时常变化相貌,小孩子或许实在被饿得没法子了,第一次撞到一身布衣、相貌普通的男人的时候,装作一副可怜模样,又是道歉又是哭鼻子。 待孩子走了,他一碰腰间,便忍不住无奈摇头笑了笑。 第一次,江让盗走了他的碎银。 第二次,男人幻化作一位秀气闺秀,那已然是时隔一年的时间了,小孩子比起之前变得更加枯瘦了,但那双骨碌碌的黑眸还是十分狡黠有神。 一样的套路,可这第二次,却是谢灵奉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摸走自己的银两。 男人甚至饶有兴致地跟了上去,想要看看这小坏皮子得了碎银会如何使用,是胡吃海喝一顿,还是如何胡来。 出乎意料的是,脏兮兮的小江让将得来的钱财全部换做了药材,而那药材却全都给了破庙里另一位生了病的可怜乞儿。 修仙之人凡事讲究仙缘,于是,当谢灵奉在第三次撞上这死心眼的孩子时,终于扣住那双脏兮兮的、冰凉的小手。 只是另外一位小乞儿最终没有撑过去,死在了残酷的冬日。 于是谢灵奉便将江让接入了太初宗。 方才被接至云泽峰的时候,小江让很害怕,做什么事都束手束脚的,他身体孱弱,即便被发现天生剑骨和极品水灵根,可那随时崩解的身体却难以承受过高的天赋。 当时的江让,便修真界的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谢灵奉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几年,又是当爹又是做妈,各种草药和天材地宝堆着,这才慢慢将那孩子的身子养了回来,变成如今这般皮猴的模样。 是以,多年养成的习惯让男人恨不得时时将青年放在自己眼皮子下,生怕孩子又生了病、贪了凉。 毕竟若是真病了,届时心疼的还是他。 第92章 悠长的撞钟声后, 亭台楼阁檐下的铃铎被细细的山风吹过,摇撞出细碎悦耳的音调。 有灵雀暂立于古朴殿顶,偶尔被拖长、有气无力的背诵书文声惊飞。 一阵戒尺声敲打后, 穿着灰色长袍的授课长老叹着气、摇着脑袋,手中携了几本厚厚的书文,口中喃喃着“孺子不可教也”匆匆离去。 穿着朱红云霞袍、腰间别着七彩流翠的青年人挠了挠头发, 终于不再是趴着、竖立看书的模样,他直起身,斜飞的美目映着浓睫,一张狐狸面显出一种极为秾艳的、具有攻击性的美来。 “师兄、师兄!”坐于他身侧的同桌师弟忽地异常激动地撞了撞他的手肘, 嗓音中是压抑不住的八卦与兴奋。 “罗师兄,你瞧, 门外桃树下那人, 是不是江师兄!” 罗洇春心口一重,心脏跳动的声音一瞬间变得极为明显, 连口舌都控制不住地泛出丝丝甜蜜的意味来。 他分明是极想立刻看过去的,却偏偏要故作矜持, 非要等身边其他的师兄弟都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请他去看,青年才慢慢偏过眼, 故作施舍地看去。 只是,他看便看,口中还非要连带一句欲盖弥彰的话。 “你们怕是看错了, 江让那家伙来看我做什么?太初宗谁不知道我同他不对付?” 有师兄惯会察言观色, 闻言便顺势捧着他道:“罗师弟,江师弟如今可连着来咱们丹峰第三日了,先前又是送草药, 如今明显是在等你放课,他来咱们这边跑得这样勤快莫不是喜欢上罗师弟你了?” 年轻的师弟们在一旁兴奋地七嘴八舌接上道:“是啊,江师兄定然是喜欢罗师兄的,从前我便总觉得不对劲,现下想来,江师兄似乎总喜欢逗罗师兄生气,这不就是话本里常说的喜欢一个人,便忍不住想要逗他、让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么?” “说起来,你们不觉得江师兄和罗师兄真的很般配吗?两人身份相当,江师兄又是那般天纵奇才,若是强强联合,定然是一段佳话!” 被围在中间的红衣青年面色愈发红润,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他忍不住斜了眼身畔那大胆发言的师弟,红着脸强撑着道:“你们简直、简直一派胡言!” 他方才说完这话,却恰从推开的窗间正对上树下青年那双微微亮起的黑眸。 心脏的跳动一瞬间近乎不合理,像是密集敲响的鼓点,并不突兀,却令人心颤神消。 罗洇春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被江让那混蛋下了什么迷心蛊。 定然是这样,否则、否则这一月来,他怎么总会时不时想起那可恶的家伙。 想他俊朗散漫的笑容、想他将自己抵在岩石畔灼灼的双目、想他为自己的身体惊艳的瞳光、想他总是惹自己生气时的神采飞扬 浓密的睫毛颤啊颤,水色的美丽黑眸却始终不曾从那玄衣青年身上挪开。 “罗师兄,快去啊,江师兄在喊你了——” 罗洇春稀里糊涂地便被推出门去,有殷勤的师弟将他书桌上的“草药集”“炼丹基础提升论”等等书籍匆忙整理塞进他怀里,红衣青年险些没抓稳。 一直等他彻底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那笑容满面、爽朗俊俏的少年郎身前。 江让今日并未戴冠,只以黑红两色发带束起一束高马尾,他额前刘海被风轻轻拂动,一双黑瞳含着似笑非笑的意味,就这般直直盯着他。 罗洇春心跳如雷,葱白修长的指节忍不住更紧得扣住怀中的书籍,将它们扭得即将变形。 但便是这般紧张,他还是口不对心地偏头垂目,声音微颤道:“你、你又来找我作甚?” 江让没说话,但罗洇春却感觉到对方落在地上的、如同披着无尽夜色的影子慢慢逼近自己,甚至没过自己的脖颈、嘴唇、直至眼眸。 头脑一片空白,只余下对方身上清淡怡人的气息。 很好闻,带着终年温暖的草木气息温和得令人忍不住垂下眼皮,那种感觉,如同整个人都被泡入温水中一般。 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但很快,他便听到一声散漫讶异的音调欠揍道:“不是,罗洇春,你问我为什么来找你?你还欠我一二三四五、五瓶极品丹药,和颂秘境开启在即,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啊?” “事先声明一下啊,前天我找你炼药是你自己同意的,可不能算在这里面。” 罗洇春唇畔的笑意一瞬间僵住,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江让,眼见对方一副认真至极的模样,手气得直发抖。 偏偏是他自己误会,连骂都不知该如何骂出口,只得哆嗦着哑声开口道:“欠你的我会给你,你、你今日来就是同我说这个的?” 玄衣青年点头,有一瞬间的沉默,两人诡异的对视一眼,眼见面前的红衣美人眼睛都红了起来,江让迟疑开口道:“还有什么别的事?” “不是说都冰释前嫌了吗?还是说你还纠结从前那事儿?” “总不能是因为我没给你炼丹的报酬,堂堂罗家少爷,你能不能别这么小气” 江让说着顿了一下,眼见对方头越垂越低,一张精致的狐狸面都要扭曲成傩戏面具似的,他忍不住投降一般道:“行行行,我给你行了吧,你要什么跟我说,别再这样了行不?” 罗洇春一声未吭,转身就要走,朱红的衣摆显出一阵昳丽的色彩。 但许是因着心神震动,他一时没抓住手中的那本《草药集》,稍显厚重的书本摔落在地的声音沉闷如石。 江让一愣,伸手便要捡起来,他方才弓下身,好死不死,一眼便扫过那书籍中的一行虎狼之词。 “那罗家小少爷面色红润、春情泛滥,雪白齿尖衬着红唇诡美又纯情,他眸色深沉,竟直直逼吻住身下青年,口唇颤动,吐露爱语:‘江让,说你爱我。’” 江让:? 有时候真的很恨自己过于迅速的阅读能力,以至于当他理解那是什么的时候,眼睛连带着脑子都脏了。 江让一瞬间震惊得甚至失去了面部表情,他的手越捏越紧,脸色僵硬地看着罗洇春:“你是不是有病?” 罗小少爷颤着眸子,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此时的他甚至都没什么心情去回顾方才的事情,一张白玉般的脸瞬间红得如同炸裂的血管。 “还我!” 红衣青年活像是只炸了毛的猫,他甚至忘记了术法、符篆等的攻击手段,只知道用最原始的方式去与青年贴身肉搏,将那本私密至极的书抢夺回来。 但体弱的炼丹师怎么可能打得过炼体的剑修,单是从体魄上来说,江让一只手便能完胜他。 于是罗洇春越是急着追回话本,江让便越是抬高手、刻意避开。 简直跟逗着对方玩儿似的。 青年其实并非什么迂腐之人,也知道山下的话本种类十分杂,但他实在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话本里看见自己的名字。 不、应该这样说,他实在想不到会在话本里同时看到自己和罗洇春的名字。 而且自己还被人刻画成那般娇弱无力、备受欺凌的模样。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荒谬至极! 江让越想越气,心随意动,身后的玄色长剑瞬间出鞘,化作粗绳,如虫茧一般将罗洇春团团捆住,顺便堵住了对方的一双唇舌。 红衣青年猩红潮热的唇一瞬间被鼓胀粗糙的黑绳挤满,泪液裹着细汗从颊侧滑下,额头青筋暴鼓,一瞬间显出几分狰狞与色气的风情来。 江让站在原地,又捻起书页看了几张,好半晌,他慢慢吐了口气,捏紧书脊,咬牙盯着对方冷声道:“罗洇春,你果然是个奸诈小人,现在不明着来了,改作暗着坏我名声是不是?” 青年说着说着,又似是想到那书中的不堪剧情,忍不住咬紧牙关,被刺激得辩解道:“这剧情合理吗?什么叫我看到你就脸红?” “我二人到底是谁一日到晚的脸红?” 江让说着,看到对方急得眼角泛起的泪花和色如海棠的脸,情绪慢慢回落,幽幽道:“你瞧瞧自己,又红了。” “呜呜——”红衣的青年几乎目眦欲裂。 这到底是丹峰,附近都是捧着罗洇春和其身后世家的丹峰师兄弟,眼见罗小少爷就要被自己激得晕厥过去,青年深呼吸一口气,还是召回了灵剑。 几乎是在灵剑回鞘的一瞬间,罗洇春便控制不住身体往前扑来,江让迅疾地一手撑住他,驱赶什么脏物一般将对方推远,语气中的嫌弃几乎掩藏不住。 “罗洇春,你该不会如那书中所说,真的喜欢我吧?” 红衣的青年被推得一个踉跄,好在泥土中陡然腾出两道藤蔓支撑住了他。 闻言,罗洇春咬牙切齿,抖着唇恨道:“这书不过、不过是我不小心与同窗调换的书本江让,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喜欢谁都不可能喜欢你!” 江让气笑了,一字一顿道:“那最好,谁要是被你喜欢,算他倒霉!” 罗洇春被气得七窍升天。 江让却已经转身走了,临走前还一副骂骂咧咧的模样。 罗小少爷眼圈通红,咬着唇盯着青年渐行渐远、始终不曾顾及他半分的背影,好半晌泪又盈眶而出。 地上细细密密地窜出几簇蔫巴脆弱的海棠花,娇弱的像是下一瞬便会死去。 许是方才见两人争吵得实在激烈,零星几个未曾彻底离开学宫的师弟小心翼翼地走到罗洇春身畔道:“罗师兄,你和江师兄这是” 罗洇春阴郁着脸,精致的美人面上宛如刷了层死白的墙灰,他猩红的眼球盯着那几个有些瑟缩的师弟,厌恨道:“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 几人一瞬间被惊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果然不敢再多言。 红衣青年尤不解气,他从储物袋中掏出这几日精心挑选、打算赠与青年的极品丹药。细下看来,那装丹药的瓶子是漂亮的浅粉,连瓶身都雕刻着几朵昳丽飘摇的丽格海棠。 少男心事一览无遗。 罗洇春发了狠地将它们砸在地上,脚上漂亮光面的靴子用力地将它们碾作灰尘。 那本《草药集》更是早已化作齑粉,簌簌飘摇地散落在地,消失不见。 江让啊江让 他阴森的想,不是要去和颂秘境么。 那小秘境历练三十年开启一次,且压制元婴以上之人修为,他有的是法子短期提升修为,届时,他定要在里头‘好好’照顾他。 江让不是不屑那书中所写么,那他定要让那些全都一、样、样的实现! 第93章 山色清秀, 晨光初照,远处丛林的边沿慢慢透出一种银水般的朦胧的、划分天地的边界线。 不过寅时,此方天地便汇聚大波人群,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便是大多数统一着青白色服饰的太初宗弟子,紧跟其后的便是身着墨色太极服饰、极擅阵法的无垢阁弟子。 各门派带队长老们站在一起,有的面貌年轻、有的长须白发, 他们多数穿着飘飘欲仙的衣衫,端得一副仙风道骨。 而众人此时讨论的,无非便是即将现世的和颂小秘境。 这和颂小秘境打从被世人发现、直至今日已约莫被修真界吃透,但秘境之所以被称为秘境, 便是因其天生地利、灵气充沛,极易诞生灵物与仙品。 加上其危险可控, 秘境中不会真正身死, 至多耗损心头血,众宗门派便将其作为新一代弟子传人的磨炼石。 当然, 这小秘境也非谁都可以进入的,和颂小秘境三十年一现, 现世前会不固定产出入境信物。 而这些信物一旦现世,作为修真界弟子眼线遍布、实力不凡的大宗门们便是最先得到信物的那一批,而零落的分分缕缕才会被一些散仙或是小门派得到。 大宗门中又以太初宗实力最盛, 单入境名额便有足足三十多人,对比起其他宗门的寥寥十几人、甚至几人,也无怪每次修真大选, 都会有无数人想要进入太初宗。 天光大亮, 深红的初阳于远处的隐山中缓缓显出剪影,慢慢的,它愈发凌空, 坠在一片橙红的云雾中,光芒万丈。 便是在此刻,众人面前的丛林入界口处空气隐约震荡,像是有一柄利刃将世界的薄膜狠狠扎破,而随着那道破开的口子绽放,凌厉森然的飓风声铮铮入耳。 众人的喧哗声愈大了起来,不少青年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那一双双清亮的黑眸中充斥的全然是年轻的野心与对于崭露头角的渴望,年轻本就没什么耐心,此番方见秘境,连长老们敦敦的提醒教诲都顾不上听两句。 江让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秘境,他从前虽同昆玉仙尊下山历练过,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像是未断奶的孩子一般,在师尊的庇护下方能行走自如。 当然,谢灵奉也并非一味的宠着青年,男人教诲孩子般地手把手教他练剑诀、教他遇事该如何处理、教他知廉耻、懂礼仪、学会为人处世。 江让是个聪明通透的孩子,教什么会什么,小小年纪,便被众人连连夸赞颇有昆玉仙尊年轻时的风范。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颇有男人的影子,小时候的江让同谢灵奉走出来的时候,众人恍惚都会将那孩子认作昆玉仙尊的亲生骨肉。 无他实在是太像了。 就像是汇入同一汪洋的溪水,骨血相连、并蒂开花。 那之后带过青年剑术课、术法课、理论课等等课程的长老们无一不对他夸奖有加。 但奈何江让本性是个贪玩的,谢灵奉又总是心疼孩子,不舍得多加苛责,长此以往,当真遇上了难以解决的事情,青年便习惯性地找师尊来解决。 闯了祸事要躲在师尊身后、不耐烦某些师兄弟要找师尊说道两句、被授课长老责骂了也要找师尊倾诉。 而这些事儿,若是青年有理,便挺直了身子、有理有据地高谈阔论;若是没了理,青年便会如被雨淋湿的小狗崽一般,一边窥着昆玉仙尊的脸色,一边捡着好听的话说。 但孩子总会有长大的一天,而长大的第一步,便是如雏鹰一般,要学会张开翅膀、凌空飞翔。 如今修真界时局瞬息万变,近几年的妖族封印时时触动,人间烽火四起、时有小妖作乱。男人心中隐有忧患,又唯恐将来有朝一日自己赶不及护在青年身畔,于是便借着此次的秘境之行,锻炼青年的根骨与脾性。 “阿让,此次师尊不能陪护左右,你诸事要三思而后行” 一身月白衣冠,眉目清朗如玉、仙人善目的男人如此轻声叮嘱,他眉心的朱砂痣缥缈似仙,玄金的眸中漾着浅浅的忧心,令人忍不住想到佛堂的神像、慈悲的地母。 但男人话句尚未说完,便被一道年轻兴奋的嗓音打断了。 “师尊、知道了知道了,三思而后行、学会动用策略和手上一切的资源、安全最重要,我都快背下来了——” 身穿一身太初弟子服的青年眉目俊朗优越,他含笑跃动的眉目间坠着几分鲜亮的信心与不在意,青白的浅色压不住他的跳脱,便极易显出几分轻佻来。 昆玉仙尊轻轻摇了摇头,乌黑的长发顺着清风雾在白玉般的脸色,凌乱却多了几分误入凡尘的俗美。 他轻叹道:“你啊” “师尊!快瞧,那入口开了!”青年微微扬起脸,一双微垂的黑眸亮而锋美,令人不由得想到方开刃的刀锋,一往无前、见血方休。 风声愈发大了起来,太初宗作为第一批入境的宗门,诸位师兄弟对视一眼,稍稍点头,与众长老拜别后,便头也不回地入了秘境。 谢灵奉静静看着那秘境的黑渊吞没了青年,手中越捏越紧,眉心的温润慈悲也被隐约的心焦消抹了几分。 “昆玉,我瞧着你这面色近来倒是红润了几分啊,似有返春之意啊。” 一位同行的领队长老如此说,他同昆玉仙尊辈分相当,说话便也没有过多敬称。 谢灵奉微微松开眉目,眉心的朱砂便被缓缓抚平了几分,映在那近乎透白的肤上,如灼灼燃烧的火焰。 男人像是思衬着什么一般,半晌,微微抿唇,露出一抹浅笑,碎金的眸中缀满了朝阳的曦光,他温声道:“师兄所言极是,许是吾那小徒儿费心为吾寻的肉灵芝起了几分效用。” “只是”谢灵奉瓷般的面颊抬起几分,神韵平复:“师兄所言之返春,吾却并不赞同,吾等同天修行,驻颜长存,皮囊本就无有变化。” 那长老并非在意外貌的人,他看上去也比昆玉仙尊大了数十年的年岁,多有沉稳老态之状,闻言笑骂道:“是是是,知道你徒弟心疼你。” “师弟,你还是同从前一般能说会道,但我们到底都是一群老家伙了,我二人年岁加在一起都能当那群孩子们的老祖宗了,这又如何说不得?” 昆玉仙尊长睫微微扇动,男人只是沉静颔首,并未再开口言语,只有那手腕上雅美的指骨微微动了动,如水莲开.苞一般,半晌,又慢慢沉寂了下去。 那长老摇摇头道:“我道你那浑徒弟脾气像谁,原是像了你十成十,不悦了便要当做听不见,瞧不着。” 谢灵奉向来关心江让的学业,闻言男人唇尖微碰,玄金的眸静静看来,倒意外多了几分在意的人气,他轻声道:“阿让在学堂的表现如何,怎的不悦了?他从未与我提起过。” 长老:“” 长老摇头:“他倒不是不悦,是一学那些长篇大论便要打瞌睡,一提问便装作听不见。” 谢灵奉慢慢拢袖,闻言果真只是温和道:“那些我从前都一字一句教过他,他是都会了方才发困既如此,日后师兄也不必总唤他起身,让他好好休息便是。” 长老:“” 他就多余开口! 其他几位长老果真没有说错的,这谢灵奉哪里肯舍得说他那宝贝徒弟,那活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不夸张的说,哪怕今日江让将学堂给炸了,这人恐怕都能面不改色地夸炸得不错。 * 江让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能栽进罗洇春那家伙的手里。 他就说为什么进秘境之前这家伙要无缘无故地撞自己一下,感情对方那会儿就在布局等着坑他了。 江让是和罗洇春同时被传送到这片森郁的树林中的。 几乎在降落的一瞬,罗洇春不知念了句什么,江让便动也无法动弹的被拔地而起、缀满符篆的藤蔓捆住四肢。 青年感受着经脉中的灵气、包括自己尚且余存的气力,在确定自己无法挣脱、也无法使用外物逃脱后,立马变了副面色。 江让干笑一声道:“罗小少爷这是要做什么?这里是小秘境,我们同属一宗,便是有什么仇怨,也不该在此时” “江让。”罗洇春长眸微横,他似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紧张之余,脸色涨红,衬着红衣束身衣衫显得那张狐狸面愈发昳丽多情,青年偏开眼,嗓音干涩道:“我先前便说过了,要教训你一番。” 江让眼眸微转,青年的四肢被深绿的藤蔓紧紧绞缠,那藤蔓似是担心他会逃窜离开,便是有符篆加固,依旧十分用力。 因为过分用力,青年人显露的四肢被勒得涨红一片,饱胀的青筋鼓鼓囊囊,衬得那修长指背、绷紧的小腿多了几分隐晦的色气。 江让心中因为这出乎意料的灾事烦躁,面上却难得摆出一副好脾气的态度道:“那罗小少爷说说看,你想要如何教训我呢?” “我现下仔细想想,从前我或许确实做得不对,不若你放开我,你想要如何,我定然都不会挣扎。” 红衣青年美丽的眉目微动,他微微咬唇,狭长的眼中像是裹了层迷蒙的香雾,雾气随着浅浅的水光缓缓流动,好半晌,他摇摇头偏眼道:“江让,你别唬我了,先前你在丹峰书院那般侮辱我,我是不会再信你的。” “今日、今日你是别想逃了!” 江让咬牙,罗洇春这家伙同他纠缠这么许久,无非就是大少爷的尊严被伤了,实在不行,他就受了他这顿鞭子便是。 总之他们剑修练剑先炼体,江让如今的身体素质被谢灵奉养得极好,便是受些裹着灵气的鞭刑也是绰绰有余。 青年微微闭眼,咬紧牙关,耳畔的鞭声挥舞而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状若凌厉的藤鞭却始终不曾真正触肤而来。 相反的是,一道开着细密的、灼红的丽格海棠的藤鞭如同一条游移的花纹小蛇,它慢慢从青年的衣袖钻入,如有生命一般,一寸寸划过腿侧的嫩肉。 江让一瞬间猛地瞪大眼,他几乎抖着嗓音,一张脸涨得通红。 一直对于这种事情仿若游刃有余、颇有经验的青年此时显得青涩又无助,他像是有些无法接受一般道:“罗、罗洇春,你给我停下!” 罗洇春的脸却比他还红,近乎看不清的皮肤毛孔中像是能冒出细密羞涩的烟雾一般。 美丽的红衣青年并未说话,他只是颤着眸,如同巨大的蜘蛛妖物一般,用那张勉强算是人面的头颅凑近青年,海棠的香气一瞬如同无数的潮浪一般向着青年扑来。 而那藤鞭也慢慢触及青年凌淡抿紧的唇弯。 江让脑内一片空白,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与思想观念中,这世上与他最亲近的是师尊,在他找到自己命定的伴侣前,这般亲密的事便也只能与师尊做。 罗洇春这般简直是无耻、下流! 但师尊曾教过他,受制于人时便不能逞强,他首要该做的,是冷静下来,找到对方的破绽,一击即破。 江让勉强冷静下来,生理性的感触令他忍不住地颤抖着,藤蔓的触感有些粗糙,可其上的海棠花又极其娇嫩,像是一滩软湿的泥土,将他包裹起来。 他咬牙,紧紧盯着眼前那人如何都不曾与他对视的眼眸。 那眼中又什么? 水光、慌乱、羞涩。 还有眉梢隐约的春意和羞怯。 罗洇春真的厌恶他吗? 讨厌一个人,会对他做这样的事情吗?就算会,罗洇春也不该是这副神情才对。 他该同他那日一般,居高临下、享受着手下败将的乞求、呜咽。 可罗洇春没有,他甚至不敢多看他一眼。 仿佛再多看一眼,便要忍耐不住那水意泛滥的眸中的情意了。 江让一瞬间脑中如有白光闪过,他想起了罗洇春那日在丹峰学堂的异常,包括那本话本。 在一片如云似雾的暧昧中,他忽地凑近罗洇春靠他极近,却始终不曾吻上的嘴唇。 俊俏的、被捆缚的少年郎温柔地、颤抖地在那红润的唇上落下了一个吻。 一瞬间,罗洇春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一切的动作都停下了,藤蔓上的花束也静止地挤压在一起,江让忍不住低哼一声。 面色泛红的、挣扎不得的青年慢慢动了动喉头,他忽地抬眸,白皙的眼皮颤啊颤,轻声道:“罗洇春,你是不是还不知道?” 罗洇春愣愣地看着他,一张脸红得如同涂了胭脂,他睫毛震颤,哑声道:“你、你在说什么?”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柔声道:“罗洇春,其实我喜欢你,你也是喜欢我的吧?那天在丹峰,我早就察觉到你的心意了,我是在逗你,但你、好像误会我了。” 死寂。 一片死寂。 江让继续道,手指死死蜷缩在一起,面上却十分认真地看着红衣青年,他一字一顿道:“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但我知道,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我一定会很珍惜他,至少亲密的事情,不该这样随便的就在这里做。” “洇春,你放开我,我保证,等我们回了太初宗,我立刻就去同你师尊、你家提亲可好?” 罗洇春近乎要溺死在那一片黑而美的星空中,他显然是个十分感性的人,江让这几句‘情真意切’的话便令他眸中溢满了水液。 他似乎是不敢相信的,恍惚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或是梦中的话本故事情节中,爱情与幸福闷头朝着他砸来。 江让却并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再次轻轻吻了上来。 很清淡的草木气息,好闻的如同那日日夜夜、魂牵梦萦出现在梦中的气味。 罗洇春微微颤眸,泪水终于从颊侧落了下来。 “洇春,松开我好不好,我想抱抱你。” 青年的声线几近温柔,令人恍惚间又心生欢喜。 罗洇春忍不住咬了咬唇,他将编了发的头颅轻轻抵在江让的肩侧,浓密的眼睫震颤的如振翅欲飞的蝶,他极小声、极轻缓道:“江让,你别骗我,你若是骗我,我一定、一定会杀了你。” 江让忍得额角泛起青筋,他有些受不了自己和昔日敌对的家伙这种黏腻古怪的氛围,想要将头往后靠一些,但又担心对方察觉到异样,最后还是一动都未动。 他勉强笑道:“怎么会呢,你快些放开我,我同你慢慢说好不好?” 罗洇春湿着眼看他,轻轻点了点头,那张美人面红潮起伏,漂亮得宛如古画中走出的画中仙。 一瞬间,江让便感觉到周身凝滞的灵气畅通了,藤蔓消减褪去。 下一秒,玄色长剑便自身后凌空飞来,锋锐的剑刃泛着冷光抵在罗洇春白玉似的颈侧。 猩红的血液细细从那颈侧被割破的伤口流下。 罗洇春近乎反应不过来,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江让,红唇张张合合,斜长的眼眸中蛛网密密麻麻集中了起来,一瞬间竟显得恐怖异常。 好半晌,红衣青年才垂着头,嘶哑着嗓音古怪道:“你骗我?!” 江让勉强缓和心情,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人,许是因着对方的冒犯与侮辱,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罗洇春那张华光隽秀的脸,语带嘲讽道:“长了张漂亮的脸,怎么就是个蠢货呢?” “谁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爱上你,还要和你提亲的?你当在演话本呢?” 江让说到这里都忍不住扯了扯唇,他慢慢后退两步,指尖夹着一张随机传送符篆,一边仔细盯着罗洇春的动作,生怕对方还有什么后招。 在确定对方此时心神失守、无暇顾及自己时,他指尖未动,燃了那张随机传送的符篆,一边忍不住嘴贱道:“今日就当我教你了,下次可别再犯蠢了。” 话音刚落,青年的身影便瞬间消失在原地。 罗洇春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他始终垂着头,耳畔的碎发勾在颊侧,如同一根根不详的黑色钢针。 水液一滴又一滴地砸落在地。 慢慢的,那透明的泪竟显出几分深艳的红来。 泥土中柔弱的丽格海棠极速绽开、枯萎,最后化作一滩浓稠恶臭的淤泥。 如同枯骨。 * 江让再次睁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云天水色。 鸥鸟在天际飞过,羽翅张开,竟然显得巨大无比,如同遮天蔽月。 如镜般的湖畔密密麻麻遍布的珍贵灵草灵药,美丽的花伞蘑菇上颤颤巍巍地抖落星点露珠,一切都美得那般不真实。 也不知那随机传送的符篆给他传送到秘境的什么地方来了,但便是这里美极,江让也不敢放松警惕。 他始终记得师尊同他说过,有时候,越是美的人、或是物,便都是有剧毒的。 青年慢慢从等人高的草丛中起身,背后的玄剑隐隐震颤,时刻保持戒备状态。 不过几瞬,江让已经往身上穿戴了好几个护身法器了。 他戒备心很足,脚步也放得极轻。 簌簌的泥沙声从脚下响起,像是草虫啃噬叶木的声音。 一切都静谧得过分。 一直到江让走出了那片遮蔽视线的高草丛,视野瞬间开阔起来。 但近乎是看清眼前的一瞬间,青年锐利的黑瞳便因为惊惧而缩成一点。 视线前移,美丽的镜湖边,一位穿着白色长衣的男人静静地半伏在湖畔。 他的皮肤几乎是透骨的白,像是天山顶的皑皑白雪,一头白色的长发被一根红色的绸布半束起,极秾艳的对比下,便令人注意到那白发半掩盖的一张美而恹恹的病容。 男人的周身被草药与鲜花团团包裹,连水面都隐约浮起几分艳丽的花骨朵。 他像是睡着了一般,一半美丽的脸庞融在水中,一只肌理修长的手腕搭在湖畔,那只落在水中的手腕上有一个巨大的、狰狞的、方才被划开的裂口。 那裂口此时正流出无数的鲜血,一簇簇地染红了清澈见底的镜湖。 最令江让心惊的并非其他,而是男人另一只手掌紧握的、沾着细碎血液的宝石匕首。 第94章 羽白的鸟雀神态怡然, 乌黑的眼珠在天光水色的映照下泛起珍珠般淡淡的微光。 它张开羽翅,黑色的细爪勾住清澈湖水中随着水波轻微漾开的柔白发丝,流水冲袭, 白雀无法站稳,摇晃片刻,扑闪着勾起几丝丝缕缕飞远了。 而那被抛下的湿重发丝便轻飘飘地落在了水中人雪般瘦削的面中, 细微的水痕溅到那人无暇的面中,细细往下滑动,如同传说中的鲛人凝泪成珠。 江让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极快无比,呼吸近乎停滞, 年轻的孩子或许连自己都不清楚,他乌黑的眼眸中染织的色彩是多么惊艳、小心、愣仲。 青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和师尊的慈美温和不同, 眼前的水中美人十分瘦削, 病态的瘦削,宽解的白衣之下是耸立的蝴蝶骨, 他整个人都是白的,包括安宁合上的、如细雪般簇生的眼睫, 那白仿佛浸透了他的骨骼,甚至令人疑心他便是流传的神话传说中的石膏美人。 传说中,石膏美人通体雪白、为石膏所堆砌, 他永远静谧、美丽,坐在湖水畔等待命定的爱人。 只有命定的爱人方能赋予他真正的生命,令他睁开那双美丽多情的眼眸。 江让将自己脑海中的话本故事驱赶走, 他定了定神, 努力让自己恢复理智。 眼前的一幕说到底还是诡异的,面前的男人实在可疑,周围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衣衫整洁,从头到尾,对方身上唯一的伤痕,似乎便是左手边那道狰狞的伤痕。 而据江让观察,男人极有可能是自伤的,因为对方右手边紧握的那柄沾血的宝石刀刃。 他的神态实在安详,甚至令人联想到棺木中静待的美丽尸首。 江让咬了咬牙,他打从小在太初宗接受到的教育便是尊重生命、与天争道。 修仙修仙,长寿无极、登临仙途,说到底是在逆天而行。 更何况,在如今神鬼横行的时代,自杀是最令人唾弃的行径。自断之人入了轮回,转世都再不能为人,只能进入畜生道经历折磨与无尽的苦楚。 青年心脏跳的极快,他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眼前之人身份尚且不明,但不知是否出于对生命的敬重、一腔少年热血抑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他无法视而不见。 江让慢慢步至水畔,而越是接近那湖边,脚下泥土便愈发稠厚湿重,那种感觉便好似有什么东西于淤泥下伸出爪牙,试图将他彻底留在原地才好。 青年时刻关注着附近的情况,即便道路艰难,他还是安然地走到了水中人的身畔。 离得近一些,江让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眸更是如同被磁石吸住了一般,根本无法从对方的面颊上挪移开来。 青年此时方才看清,一半清水中,男人腻白的面腮中红晕清幽,并不浓烈,却好似能从雪一般的白中缓缓渗出,日光照在他的眉中,竟令其生出几分氤氲的雾气之美。 这是一具艳尸。 江让喉头微动,勉强偏过眼,修长颤抖的指节悬空抵在对方的鼻息间。 没有气息。 不应该。 江让眉心紧蹙,据他观察,按照对方的出血量来说,应当不至于一丝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青年心中无端急躁起来,向来粗糙的少年人如今却小心翼翼极了,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他动作柔缓地将对方从水中揽抱起来,旋即抖着手,想也不想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枚丹药喂入对方的冰冷的唇中。 不过一息之间,男人的呼吸便慢慢恢复了几分。 像是一口死气压在喉间,如今驱散开来,苍白无色的男人便控制不住侧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苍白如冰的手臂无力地支起病体,却没有最终的归宿点,便只好依着青年人有力的臂膀,细细颤抖。 江让扶着对方的手臂,似是感受到了对方的稍显无力的依靠,耳根处忍不住地腾起一片滚烫来。 他一边揽住男人的手掌微微僵住,最后还是轻轻落下,顺着对方湿润的衣衫,轻拍安抚。 “你、你没事吧?” 青年人脸色通红,俊秀的面上如同覆了层薄红的轻纱,江让向来为人大方开朗,同谁都能聊得来,他不通情爱,尚未开窍,从来只有他将人撩拨得面红而出的份。 如今日这般,实属罕见。 甚至江让自己都觉得有些晕乎,心脏跳的像是不属于自己了,仿佛得了什么病症一般,心慌意乱、浑身灼烫。 白衣的男人并未言语,他恹恹地蹙眉,因为咳嗽而涌起的红云慢慢随着平复的情绪而消退,银白的睫频繁的颤动,连带着眼尾都滑下几分泪液。 江让没得到回话也并未有什么不悦的情绪,只是青年的声音慢慢放低了些,他僵硬地动了动手肘,声音显出几分沙哑道:“你的伤口很严重,我先替你包扎一下” “不必。” 男人的声音很轻,他太白了,阳光照拂,他的身体像是随时都会化作浅淡的灰尘,雾散消失。 他说着,慢慢的、将从落在青年面上的眼眸转开,平静地起身离开。 男人看上去实在太冷太静了,好像他并没有身为人的情绪,只是一尊毫无生机的石膏像。 甚至,面对救命恩人,他连一句道谢都没有。 不、男人看上去其实更像是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应该道谢。 江让的表情失落一瞬间,但他向来是个能说会道的,便是再严格的长老,对上青年,也没法一直板着脸。 于是,青年赶忙起身,缓步跟在男人身侧。 江让眉目优越,穿着一身青白的太初弟子服饰更是多了几分飘然之态,他时不时侧眸看向身畔步伐稳静,无声无息的男人,忍不住便多话问东问西了起来。 青年问了许多,得到的回应却近乎寥寥。 直到最后,他近乎泄气一般道:“那名字总能告诉我吧?” 身边的步伐终于顿了一瞬间,好半晌,苍白无色的男人终于微微转动眼珠,那双雾气凝就的眸也就静谧地落在了青年惊讶看来的面上。 白发男人的嘴唇近乎无色,纯黑的眼眸长久睁着,闷不透光,江让甚至疑心他并未张唇,便听到一道轻而空灵声线。 他说:“祝妙机。” 江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脚下一顿,语气迟钝:“啊?” 男人看着他,长而柔顺的白发边沿的潮湿红发带被林间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声音轻的近乎融入风中。 “我的名字,祝妙机。” 江让被那视线看着,只觉得心跳又开始加速,连说出口的话都在脑中再三斟酌。 好半晌,往日那大方的少年郎只憋红了脸,黑长的睫毛不住扇动,譬如他紊乱的心绪,他勉强稳住声线,垂眼道:“我叫江让。” 男人依旧无声无息,甚至,因为过久的安静,江让都忍不住抬起了头。 可他方才抬起头,却发现面前哪里还有男人的身影? 空荡的树林间,只有斑驳的光线打照在松软的土地间,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影子。 就好像,一切只是一场昳丽荒唐的梦境,而那通体如雪、如仙似幻的男人从未出现过。 江让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唤了对方的名字。 “祝妙机?” 林间只有幽静穿过的凉风与浅浅的回音。 江让面上的表情一瞬间落了下来,俊俏的眉眼没力气地耷拉着,毫无疑问,他是失落的,虽然直言一见钟情显得轻佻,但事实便是如此。 今日之前,他从未对谁产生过这般怦然心跳、神思意乱的感觉。 只可惜,少年初初心动,终究连一个回应都不曾得到。 江让以为自己再不会遇见对方了。 但也不知是不是缘分使然,不出两日,青年就再次见到那一身白衣的美丽男人。 彼时,江让方才躲避开异兽的追捕,一身衣衫风尘仆仆、颇显狼狈。 好不容易歇息片刻,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便见到树林一侧的悬崖边立着一道月光般的身影。 崖边云雾层叠,无数花草竞相开放,男人一席白衣翩跹,雪肤长发。他半垂着眼,任由崖风毫不怜惜地卷刮着他瘦削如影、缓缓向前坠落的身体。 那样的画面近乎病态的美丽。心甘情愿赴死的断翅白雀,哪怕坠入深渊,也是姿态从容、宛若献祭的。 仿佛,死亡于他而言,与任何一件俗世小事并无不同。 可江让却没法当做看不见,青年瞳孔微缩,他想也不想,近乎凭借本能,以一柄长剑横扫,稳稳扎入崖边的岩缝,另一只手则是用力握住对方削瘦的腰身,将男人带回了崖上。 方才回到安全的地界,江让下意识踉跄地远离了那万丈深渊,手中紧揽的动作依旧不曾松懈。 青年的声线颤抖而压抑,他像是不明白一般,眼眶都因为极度的惊吓而微微泛红。 他盯着男人,声音沙哑道:“祝妙机……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祝妙机依旧不曾言语,他只是轻轻抬眼看着青年,病弱的唇色衬得他愈发瘦削清冷,仿佛下一瞬便该化作云雾彻底弥散。 江让并未挪开眼,相反,这一次他鼓足了勇气,手掌如何都不肯松懈,像是一定要一个答案。 年轻人目光灼灼,抿着唇,甚至显出几分偏执不解的模样。 好半晌,祝妙机忽地轻轻掀起薄白的眼皮直直地看下青年,他浅色的唇微微张合,声音落入耳畔,如同层叠的云,他问:“为什么三番两次的救我?你喜欢我?” 过分直白的询问,直白得甚至令人忍不住躁红了脸。 江让更是手足无措,青年人哪里碰到过这样的场面,修真界以含蓄为美,青年也接收到过不少师兄弟等等的暗示与表达心意的信件。 但从未有人这般直白到如同光线下透体的琉璃珠般的询问他。 于是,青年难免支支吾吾的,一张脸红了个彻底,好半晌不自在地挠了挠脸,小声含糊说了句‘不是’。 只是,他方才说完,祝妙机便垂眼轻声道:“那你为何要管我的死活?我们从前并不认识。” 男人说着,眼角微垂,竟然又做出有意寻往悬崖的方向。他面色浑然不变,问话却有些无厘头,像是一定要从青年这边索要到一个理由。 江让一时情急,竟也顾不上其他,直接拉上祝妙机的手,鬼使神差道:“对,我、我是喜欢你。”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喜欢你了。” “我”青年眼皮颤啊颤,耳根红得近乎滴血,他像是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一般,眼眶都急的潮湿了几分,语调笨拙道:“可以给我一个认识你的机会吗?” 祝妙机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最终也只是顿下脚步,长而卷翘的白色睫毛轻轻掀起,浅淡的唇微抿,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乎绝望又冷薄的情态。 男人的声音近乎轻飘,落不到地面。 “你了解我吗?”他慢慢地、平静地道:“我生来便是个灾星。” 祝妙机抬眼,眸色溢出几分深深浅浅的晦暗。 男人身形瘦削,立在山间,竟如清冷的山鬼一般。 他平静地看着江让一侧被割破的受伤的手臂,一字一句道:“救下我的那日,你便被数只异常暴动的异兽追捕受伤。” “而这只会是一个开始,你若再不离我远一些——” 祝妙机喉头微动,冷恹恹的,像是下一瞬间便会死去。 “只会霉运缠身、不得善终。”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 好半晌,白衣白发的男人忽地听到一道认真的足以令人心慌的音调。 年轻的孩子多么热烈啊,一双明亮有神的眼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不避也不让,青白的衣衫因风声浮动,宛若月下的疏影竹林。 少年心意总是世上最珍贵的珍宝,江让一字一顿,眼眸微红道:“我不怕,如果是你,我不会怕。” 第95章 祝妙机没有再如初见一般, 悄无声息的消失。 男人并未回应青年,他始终安静、甚至称得上死寂,颊侧落下的白色碎发掩住隽俊清瘦的面容。 他像是一支落地被雨水碾湿的羽毛, 潮湿的空气、无风的天气令他无法飘起,于是便只能迟钝停驻于淤泥中。 江让看着他,总觉得那张清冷无神的面皮下, 是一具即将行将就木的死骨。 或许正是这种病态、颓靡的美吸引了青年,更遑论江让曾亲眼见到对方两次自断的场面。 男人们总是有这样一种怜弱的情绪,江让也不例外,他本身便是开朗自在的性子, 身边的同龄人大数都是相同的,他们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遇到什么事自有身后的长辈们撑腰。 所以, 当他乍然见到祝妙机这般通身易碎、仿若被碾碎了又重组的玉石般的美人寻短见,自然会难以自抑的生出几分救赎般的心绪。 青年人的喜欢总是来的毫无缘由, 甚至比话本中的爱情故事还要来的猛烈无厘头。 或许,连江让自己也不清楚, 他究竟是喜欢祝妙机本身、还是那张脸,抑或从始至终都仅仅是怜悯的情绪在作祟罢了。 总之,自那日后, 江让便一直厚着脸皮跟在祝妙机的身后。 两人相处一般都是青年在喋喋不休的说,男人平静地听,不言不语。 江让也不恼, 他是个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懵懵懂懂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便会下意识的想要将平日里与师尊相处的方式与习惯搬来,并不会刻意计较得失。 他会去捕捉一些肉质鲜嫩的小型灵兽, 细心翻烤,小心递给男人。 譬如此刻,火光下,青年的笑容如同摇曳的烛星,额头烘烤出的细密汗液被他随意用手肘侧的衣衫抹去,青春热烈、富有生机的气息扑面而来。 见男人不接,年轻的孩子思索片刻,他像是恍然一般,红扑扑的面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他取出一柄匕首与盘子,将烤好的灵兽肉切割成一块又一块均匀的肉块,撒上一些调味料,诱人的香味顷刻间丝丝缕缕冒了出来。 江让用雕刻着漂亮花纹的匕首叉了一块烤得鲜嫩焦脆的灵兽肉,递到男人的唇畔,青年弯起的眼眸中带着无尽的星光,他用小心而紧张的、面对心上人的语调道:“阿妙,我见你这两日都不曾进食,也不曾用辟谷丹,不如尝尝味道吧?若是不喜欢,我再去弄一些别的来。” 祝妙机也并不总是冷感颓丧的。 事实上,他总会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许多时候,男人更像是灵魂离开了躯体,就仿佛他与整个世界都是格格不入的,只有偶尔虚弱的咳嗽和体力不支的喘息声才会令人恍然觉得,原来他也是有生命力的。 而此刻,祝妙机看着那块鲜香的肉食,好半晌,才迟钝地接了过来。 他不会说谢谢,面对青年人的好意,他始终只会用那双深黑无光的眼眸透过层叠浓密的白色睫毛盯着青年,直看得人疑惑不适,男人才会轻轻偏开眼,接过匕首,白如新雪的面颊上泛着自皮.肉内的血管层层漾开的血红气色。 他小口小口地咀嚼着,礼仪很好的样子,并不会发出过大的声音。 吃得很认真。 江让侧眸看着男人,恍惚只觉得舌尖发痒,祝妙机的长相十分好看,瘦削的面颊会稍稍凹陷几分,但并不难看,反倒会显出几分细微的病态与清冷,轻轻颤动的白睫像是一簇簇落下的细雪。 青年偶尔看得专注,甚至想要伸手去拂一拂,将那冰冷的细雪消解了去。 “阿妙,你先吃,我待会儿回来。” 江让说着,眸中闪过几分笑意。 称呼是他擅自更改的,祝妙机听到的时候没有什么反应,但对于青年来说,已经足够了。 追求人嘛,总得慢慢来,但也不能太慢,更换亲密的称呼总是能拉近几分关系的。 江让走到一侧,掏出一颗雕刻到一半、泛着浅银色辉光的玉佩。 此时月光泛滥,青年方才能看清自己修长手指、手腕上的伤口。 都不是什么大伤,如今已经结疤了。 其实不止这些,江让的脖颈、肩膀、后背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它们看着并不唬人,更像是被一些锋锐的花草所割伤的。 但其实,这些天来,青年的身上一直都穿戴着昆玉仙尊特意为他打造的护身灵器,这护身灵器便是连合体境的全力一击都接得下来。 和颂秘境中无论是人还是兽类、成了精的植怪,修为全部都被统一压制在元婴期,按常理来说,它们便是连江让的身都靠近不得才对。 而仅仅是与那河中妖兽一战,江让便负了不少伤。 青年是个心大的,并未将这些异常太过放在心上,他只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杀灭妖兽后,更是一心只想着去取那美丽如月华的妖兽内丹。 他想做一个护身玉佩给祝妙机。 江让仍然记得当时白发男人面上奇异的表情,他看着周身是伤的青年,眸中没有多余的情绪,他更像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既定的命运。 他在等着青年避他如蛇蝎、主动请辞。 或许,还会说出什么更伤人的话也不一定。 可江让没有,热烈的青年人只是抹了一把额头晶莹的水珠,细血从他的脸颊横陈落下,像是一层浅浅遮面的粉色面纱。 他朝他笑得肆意,手中举起那颗明珠般的内丹,意气风发道:“阿妙,快看,漂亮吗?” 那一瞬,祝妙机只觉得心尖某处轻轻颤了一下。 那对于他来说似乎是很恐怖的感觉,甚至令男人的脸色都不自觉苍白了起来。 他变得更像白纸了,而盛满了青年微笑眉目视线,则像是浸湿他的纸张的水珠。 纸张永远无法长久地揽住那些逐渐下沉的水珠,最后,只会被戳烂开来,彻底化为齑粉。 江让就着月光雕刻了许久,他的雕刻还是同师尊那处学的,青年向来是个任性跳脱的孩子,课业算不上多好,旁门左道倒是学的七七八八。 昆玉仙尊从不拘着他的喜好,同其他师兄弟的师尊不同,昆玉仙尊待青年并不算严格,甚至对比起来算得上放纵宠溺,颇有种慈母多败儿的既视感。 好在江让自己争气,大事儿上从不含糊,该练剑练剑,该修行修行。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谢灵奉并不拘着,江让才会这般受人欢迎。 青年什么都会一点,并不精通,但拿来哄哄师姐师妹,捉弄师兄师弟却十分恰到好处。 在苦闷的修行中,江让就像是一束炽烈的阳光,耀眼得令人心驰神往,可那些仰慕青年的人们却又十分默契的不曾表明过心意。 毕竟,白月光与朱砂痣,本身就该悬于天上,受尽仰慕,而不是沦为某一个人的私有。 而更深层的,则是他们谁也承担不起失去青年的可能。 若是不曾表明心意,便有丝丝缕缕的可能、尚且能得见青年嘻嘻哈哈的青睐;若是表白失败,便会如曾经一个师弟一般,从此被青年避之不及,再不相见。 终于雕刻好了最后一笔,江让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 他雕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雀与白蛇,青年始终无法忘记初见时那幅美到罪恶的场景。 白雀便是那只雕啄起男人发丝的无心白鸟,而蜿蜒柔丽的白蛇,便如男人一般,无骨柔弱、浅伏水畔。 江让收好玉佩,想寻一个好时机送给祝妙机。 他方才回到蹚过窸窣的草丛,刚要回到篝火边,却隐约听到一阵喧闹之声。 几个穿着墨色太极服饰的无垢阁弟子正围在篝火边,地上是一盘被掀翻的、沾满污泥的烤肉。 同时,倒在地上、如同被踏入卑贱尘埃中的,还有祝妙机。 男人一身朴素的白色长衫上一块黑一块灰,他静默地半侧脸躺在黑色的淤泥中,白色长发缠绕在地上的深绿荆棘中,如同丝丝缕缕被勾破的蛛网。 祝妙机苍白的面上并没有被羞辱的气愤,他像是早已习惯被这般对待了一般,黑眸无神,连痛感都消失了,他将自己的灵魂藏在阴影中,仿佛就能够面对一切的不公与残忍。 那样瘦削的身体,被一脚又一脚狠踹,疼得狠了,才会隐约地抽搐、微微蜷缩起来。 从青年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凌乱的白发沾在汗津津的惨白额头,而那一切的透骨白中,只有一双黑惨惨的眸看向他。 祝妙机看见他了。 可他并未呼救,他只是轻轻颤眸,最终,毫无期待地偏过眼。 那些人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他们便打边骂,姿态比之对畜生都好不了几分,他们鄙夷厌憎、居高临下地说:“祝妙机,你这个扫把星、灾星,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们面前?” 江让一瞬间只觉脑内一片空白,紧攥的拳头与背后振动嗡鸣的玄剑昭示着他近乎崩塌的怒火。 光芒一闪而过,玄色长剑势如破竹,只一瞬间,那几个出言不逊的无垢阁弟子便被剑气逼退几分。 他们面上仍带着余怒,眼见从树丛后走出的黑衣青年一副冷面森然,正要开口怒骂,其中一人却忽地压低了声音道:“师弟们且慢,此人修为已达金丹巅峰,他衣着不凡,恐怕不是一般的散仙” 几个无垢阁的弟子已经慢慢冷静了下来,眼见江让慢慢走近那淤泥中的男人,青年相貌俊朗、唇红齿白,乌发被张扬的金冠束起,漂亮的马尾在空气中游曳出尘,他微微抿着唇,半弯下身,毫不嫌弃将面目苍冷、浑身脏污的男人揽抱起来。 其中一个无垢阁弟子有些忍不住了,他嫌恶地看了眼祝妙机,对江让语气竟显出几分好言规劝道:“这位道友,你可知你帮的这位是谁?” “他是无垢阁弃徒,此人名为祝妙机,乃是命定的天煞孤星,卜星阁阁主曾断言的妖孽。” 那弟子咬牙道:“我宗曾好心收留他,没想到他竟恩将仇报,引来天灾,那场天火于阁中整整烧了一月,无垢阁烧伤损失无数,甚至牺牲了数位精锐弟子。只有他!只有这个妖孽,他什么事都没有!” 他这样说着,一双猩红的眼死死盯着青年怀中狼狈白衣人,像是恨不得将其剥皮脱骨了才好。 江让脸色难看,他只是紧紧扣着那双无力的、冰冷的手腕。 恍然间,青年甚至觉得自己握住的是一块毫无生命的寒冰,没有生命、没有希望,只有无边的寂冷。 江让慢慢吐出一口气,他忽地抬眸,锐利的眼盯着那弟子道:“道友愿意告知,在下自是感激不尽,但在下却并不认同你所言之罪,无垢阁当年那场大火我也有所听闻,但阁主都出面澄清过了,那是天外石引来的灾祸,如何能怪至一个无辜弟子身上?” “更何况,这几日我皆是同祝道友一道行走,不曾碰见过任何意外与灾事。” 几乎是青年话音刚落,他身畔的男人便微微动了动指尖。 他们都知道,青年的这句话是假的。 江让这几日碰到的灾祸又岂止一星半点,不过好在都是一些可以避免的小事,青年从不会将它们放在心上。 人生在世,哪会一帆风顺,总不能出了什么事都去怪旁人是灾星吧? 这就是懦夫。 那无垢阁弟子一时语塞,旁边一位年长一些的师兄站出来和气道:“道友莫气,你或许不知,世上哪有那般巧合的事情。祝妙机来的第一年,无垢阁上上下下便发生了许多灾事,这些灾祸中都有他的影子,更甚者,我们的一位师兄不过教训了他两句,不久竟瘸了一条腿,成了残废。” “后面这场天火更是叫阁中人心惶惶,这位道友,不管如何,我还是劝你,离他远些的好。” 江让能感觉到身畔人愈发颤抖、松缓的手掌,可青年却从始至终都未曾松开手,他紧紧扣住那双手,像是要将什么力量传递给他一般。 祝妙机脸色苍白的难看,白发间的红色发带欲坠未坠,像是一道猩红的血痕。 他怔怔地看着身畔的青年,从来闷黑的眸中隐约闪过几分水光。 可也只是一瞬,便沉寂了下去。 这么多年来,他不是没遇到过好心人。 祝妙机皮囊好看,虽然并无灵根修行,却有着极高的阵修与驭兽天赋,他遇见过想要收留他的散修、宗门,也曾碰见过许多怜悯他的遭遇的人。 可他们最终无一例外都会抛下他。 因为比起利益来说,他带来的灾祸更加令人惧怕。 收留他的小宗门,轻则解散,重则灭门;带走他的散修天赋尽散,生不如死;怜悯他的人、对他施救的人,都会遇到不同程度的灾祸打击。 他们一开始总是会告诉他没关系的,但越是到后面,他们就会变了一副面孔,用一种看垃圾、臭虫的眼神看着他。 无垢阁的人没说错,那场天火就是冲着他来的。 是天道厌憎他,要叫他孤苦一生、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祝妙机没有二十岁以前的记忆,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喜爱他的人会霉运缠身、欺辱他的人也不会好过,他没有灵根、没有修为,如游魂般地飘荡在这个世界近乎百年,可容颜却不会老去。 就像一个诅咒一般,他就连死,都难以真正死去。 祝妙机以为在小秘境中便能够脱离天道规则,寻到解脱,没想到,他遇到了江让。 那个炽烈真诚、时时想要逗他开心的孩子。 可是,他不敢了。 一开始他甚至不敢同青年多说一句话。 因为他清楚,若是他应了,最后的结局,也不过是青年的厌恶与远离。 祝妙机觉得自己像是一抹飘荡在天地的游魂,只配待在阴郁潮湿的地带。 可人总是向往光明与温暖的,就像飞蛾扑火,明知自取灭亡,却依然难以克制。 他已经克制得足够了,可江让不肯放过他。 青年像是一抹永远不会消散的、照在他眸中的日光。 明明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明明知道待在他身边会有危险,可那孩子就是不肯离开,还妄想保护他,固执得令人发笑。 祝妙机心口宛如吊着一块巨石,他时时刻刻希望最后的刀锋快些斩落,却又总是忍不住地贪恋。 他是个龌龊的、活该遭人鄙夷的东西。 如今,青年听到这些事情了,为了他的宗门、为了他喜爱的师兄弟们,一定会放弃他。 他死死垂着头,白色的、怪物般的长发垂在侧脸,遮挡住潮红的眼眶。 其实他连哭都不该哭的,早晚的结局,有什么可哭的呢? 可祝妙机始终未曾等到青年与他割席、划清界限。 恍惚间,他只察觉到青年越发扣紧的手腕。 年轻的孩子眸光坚定,他被人养得多好啊,好到近乎天真纯善。 他认真的说:“即便他真的体质特殊、灾祸缠身,世间之大,总有办法压制,我师尊是昆玉仙尊,一定会有办法的。” 第96章 浓稠的夜如同鼓着泡的沼泽, 深重、不详,人陷入其中,像是瞬间便能被彻底吞噬。 火光烈烈, 山洞内,被风影吹动的篝火摇曳晃动,它们时而扑于黑衣青年微微蹙起的眉尖, 时而坠入白衣男人面颊上的一片苍冷的雪光。 更多时候,火光是同时坠落在他们二人的身上的,深色的光影如同夏日堆积的粗柴,被火星子灼烧后便再也克制不住, 噼里啪啦地倾尽一切地燃烧。 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轻轻扇动睫毛掀起的细风都能被彼此感受到、近到鼻息间轻轻的呼与吸都能被对方全然侵吞, 毫无保留。 青年微微动了动喉头, 俊逸的、少年气十足的脸庞被火光照的通红,他左手指节绷紧地握着一个精巧的白瓷药盒, 右手的拇指画着圈在男人苍白伶仃的颊侧淤青按揉。 祝妙机没有挣扎,他安静得像秋日枝头成熟的、被人随意摘下的棉花。 白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侧, 有些凌乱,一张病白的脸羸弱得宛如下一瞬间便会被风吹败。唯有手腕侧绑着的发带散发着近乎不详的猩红。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是美的。 无性别的美, 近乎毁灭性的白造就了他的周身的诡谲、病态、惊心动魄。 江让目光不受控制的扫在对方淡色的薄唇上,祝妙机的唇很好看,微微起伏的边沿透出的薄红像是被胭脂虫尸浅淡描摹过的一般。 青年勉强偏开几分眸光, 他的心跳的太快了, 异常得令人心慌,就好像,只要碰上眼前的男人, 他便会下意识地被蛊惑、意志不清。 脑海中胡乱地思索着,好半晌,江让才收回按揉得灼热的手指,他微微后退几分,忍不住地动了动嘴唇,岔开思绪道:“阿妙,今日他们来找你麻烦,为何不反抗?” 两人相处数日,偶尔遇到一些仅凭一人之力难以解决的凶兽时,祝妙机也会出手,但江让鲜少看对方动用灵气,更多时候,男人只是抛出几个普通到随处可见的树枝、石头等等物品,关键关头时,他轻轻挥手,一道威力极大的阵法便会凭空罗织,配合着青年绞杀危机。 不仅如此,祝妙机似乎天然便有与兽类沟通的能力,但那些兽类并非是喜爱对方的态度,若要真切形容,用惧怕或许更加恰当。 如此看来,男人其实完全有自保的能力。 不如说,他是甘愿坠入淤泥,任人践踏的。 祝妙机没有说话,他只是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用那双漆黑的眸盯着青年。 好半晌,男人才轻轻开口,那双低垂的眸无光、静默,许久,他带着真切的、不解的疑惑轻声道:“为何要反抗。” 江让瞬间一愣,他忍不住轻轻扶额,富有正义感的青年人哪里听得了这些,当即便语气中便带了几分浅薄的激动道:“他们如此欺负人、蛮横无理,阿妙,你若不反抗,他们只会当你好欺负,日后还会来寻你的麻烦!” 祝妙机微微一愣,浅色的唇张张合合,好半晌,他垂下眼皮,白色的睫毛如同被淋湿的蝶翼,小心地颤动。 他轻声地、语调近乎勾带出几分自卑一般的小声说:“可他们说的并无虚假,朝我发泄也是应该的。” 江让从未听说过这般的事情,也根本无法理解,他的内心无法抑制地生出几分喟叹、怒其不争。可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青年失礼地扣住男人修长冷感的指骨,漂亮的、张牙舞爪的黑色瞳光晦暗不明地盯着对方。 江让一字一顿道:“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你从来都不欠他们的,你不欠任何人的,他们是懦夫,懦夫才会一心想着推卸责任。” 青年说完,叹息一声,似乎也并不期待对方立刻有所改变,他不再等待对方回应,径直往山洞外一侧的方向裹放的被褥处躺下歇息。 洞口侧的风声要更大一些,晚间的风很冷,可江让却稳稳地挡在风口,遮蔽了一切的凉意。 青年随性地将薄被盖好,稍稍侧过的脸皮轮廓美如精心雕琢的冠玉,师尊不在身边,他便过得糙了许多。 “早些休息吧,你吃了治愈丹药,方才涂上的膏药也有安神的成分,现下便什么都不多想,好好歇一歇。” 山洞内一时间陷入一片寂静。 篝火渐消,月亮慢慢从树荫中钻出来了,它便这样亘古驻立着,银辉的光线如窥视一般,透过青年的身体,狡诈地落入山洞。 平稳的呼吸声轻轻起伏,江让便这样毫无防备地陷入睡梦中了。 睡梦中的青年面容宁静,平日里开朗的眉目此时轻轻平铺开来,像是一页糅皱又平摊开的纸张,而那纸张如今被山月带来的潮雾隐隐浸润了几分,于是,锋锐的边角便开始变得柔软、缓平了下来。 在一片如凉水的夜与月中,将消的篝火拥着一道缓缓直起的身影映照在怪石嶙峋的石壁上。 那黑影抬起手腕,轻轻抚了抚墙边的一块白色怪石,一瞬间,那石头便幻化成一道儿臂粗的白蛇。 白蛇蜿蜒着身躯,慢慢从石壁上攀爬而下,粗粝的白色蛇鳞剐蹭着岩石,发出一阵一阵细微的、古怪的声响。 一直到它攀爬上熟睡的青年的被褥,一圈又一圈地缩起蛇尾,蜷缩在对方的肩侧,红色纤长的蛇信子隐约滑出,又以极快的速度收回蛇吻之间。 在白蛇动作时,那道灰暗的人影也终于彻底地显露在阴惨惨的月色之下。 无尽的白。 浓密的白发近乎垂地,白衣随着男人慢慢半伏跪下的姿态逶迤垂落地面,男人身上唯一的亮色便是手腕处的被圈了数道的红色发带。 可如今,他在晦暗的火光、月光中,慢慢解开了那道系了数日的红色发带。 红色丝绸一寸寸垂落、堆叠在灰尘与脏污的岩石地面。 暴露出的手腕上,露出了一道又一道整齐、锋锐、皮开肉绽的恐怖伤痕。 或许是被那猩红的血肉映衬之下,祝妙机的脸色愈发灰败了,他用那残破的几乎折过去的、露出森森白骨的手腕抵在唇畔,病弱地咳嗽了几声。 好半晌,他放下手掌,垂着眼,静谧地将袖笼中的宝石匕首抽取了出来。 银光微闪,那层层叠叠的伤口之上,再次出现了一道全新的、悚人的伤口。 猩红的血液流动得极其缓慢,像是身体中的血液早已被榨干,再流淌不出更多了。 祝妙机的脸色白得将近透明、摇摇欲坠,他口中喘着气,动作变得缓慢、凝滞,可他依旧坚持地将自己残破滴血的手腕凑近青年的嘴唇。 一滴、两滴、三滴。 黑衣青年的嘴唇逐渐被猩红的血液打湿,冶丽的色泽在诡谲的月色中仿佛能泛出妖异的雾气。 阵法的力量由于主人的虚弱而逐渐减弱,江让手指微微动了动,闭上的眼球转动了几瞬,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祝妙机强撑着一口气,他一只手半撑在青年的胸膛上,像是条被剥了皮的蛇,只有原始的皮.肉依旧在蠕动。 可他并未就此停下,白发美人微微泛出红血色的深黑眼眸暗沉沉地看向青年肩侧盘踞的白蛇。 好半晌,那白蛇缓缓抬起扁平而有辉光的头颅,它颇具灵性,游动间的动作竟显出几分古怪的优雅。 最后,它停在祝妙机的身前。 锋利的齿尖张开,一根根獠牙如同弯刀一般恐怖渗人。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碎声后,祝妙机浑身近乎瘫软,他半伏在江让的身侧,浑身颤抖、虚汗淋漓,他强撑着将险些被白蛇咬断的腕骨慢慢凑近青年的嘴唇。 一阵阴风吹过,山洞内的篝火彻底熄灭,月光中隐隐泛出几分诡异的猩红。 那惨红的阴光中,隐约可见男人残破的腕骨中流淌出了两滴金色的血液。 像是被榨干了骨头提炼出的精血一般,当它彻底滑入青年的嘴唇后,周围安静的可怕,一切的声音都像是也随着那些血液一起落入了青年的肚腹之中。 江让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呼吸、颤抖。 他像是被梦魇纠缠的病人,终于得以摆脱那苦闷的噩梦,苏醒了过来。 清醒的一瞬间,江让便紧紧扣住男人的手臂,今夜的青年似乎一直都是有意识的,他抖着唇,下垂的黑眸有些湿润,哑声道:“阿妙,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喂我血?” 祝妙机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的头颅、手臂、腰身,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失去了骨头支撑。 他费劲地喘了一口气,苍白美丽的脸上布满细汗,如同花瓣上溢满的晨露。 男人垂眼,浓密的白睫颤啊颤,他的声音几近于无,可面对青年,却又如此认真、用力。 他说:“我生来便是天煞孤星,灾祸缠身,我也曾找寻过破解的方法,一无所获,后来有一日,一位救过我的凡人被我所累,突发恶疾将近身死,其余的村民们拿着刀誓要斩杀我” 黑色的、飘忽的眼眸幻出星星点点的水光,他道:“飞溅的血,碰到凡人的嘴唇,他的病情好转了。” 江让忽地一颤,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更残忍的事情,几乎抖着嗓音问道:“然后呢,他们知道这件事” 祝妙机忽地笑了,白腻的脸很干净,在月光下几乎要化作透明的流水。 他平静地说:“然后,他们把我锁在地窖里,日日夜夜取血。” “我死不掉,便只能生不如死。” 青年眼球颤抖,慢慢的,竟落下一滴滴灼烫的雨水。 祝妙机轻声道:“别哭。” “阿让,别哭。”他第一次亲近地唤了青年的名字,很慢的说:“这么多年,我试过了,只有我的血能稍微扼制灾祸,你同我在一起这样久,已经快要受不住了。” 江让忽然明白过来,他小心握住男人的手腕,仔细查看那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哑声道:“你、从我们同行的第一日就开始给我喂血了是吗?” 祝妙机没有说话,似乎因为疼痛,颤抖的愈发厉害了。 江让眼睛又红了几分,忍不住道:“傻子。” 祝妙机惨白着脸很小心的笑了一下,这是这些时日来,他第一次这般展露笑颜。 他说:“你说过你喜欢我,我不能让你受伤。” 江让抖了抖睫毛,不要钱地将珍稀丹药喂给男人,眼见止住血了,方才道:“第一次见面就同你说喜欢的人,你也会信吗?” 祝妙机指节微微紧了一瞬,他低声道:“信你。” 怎么会不信呢,年轻的孩子目光赤忱,他的喜欢,是装满了眼睛的星石,每一寸光线都能映照出更加夺目的光辉。 江让却忍不住笑了,他带了几分开玩笑的意味道:“你这样很容易被人骗的不对,那我之前说要追求你,你缘何不同意呢?” 祝妙机静静抬眼,白色的碎发笼在病弱的眉宇间,长久的注视直看得青年脸泛红晕,颇不自在。 他轻轻的声音落在青年耳中如同花束静开。 他说:“没有不同意。” 第97章 没有不同意。 或许那些话在当时的青年听来, 是委婉的拒绝,但对于祝妙机来说,却是近乎可悲的试探。 鬼神之说肆行的修真界, 对于灾祸厄运的态度避之如蛇蝎。毕竟修仙并不仅仅只是修道,想要得道成仙,除却努力, 也需要综合各种因素。 譬如运势至佳、天道所向。 一般人听到他天生灾体,就该离得远远的了。 天煞孤星,逆天无运。也就是说,同祝妙机靠近, 便是在自断仙途。 当时的男人早已了无生机,他就像是一具混混沌沌活在世上的尸体, 行走世间的近百年, 他什么方法都试尽了。 丢骨换血、剖心挖肺哪怕是换了一具躯体,被练成尸傀也好、削成白骨也好, 最终,他的身体依旧会慢慢复原成这副丑陋、怪异, 犹如披着白色蛇皮的妖物模样。 祝妙机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他。 连寻求解脱、自我了断都做不到。 他四处被人驱逐、被厌恶。 在被无垢阁逐出后,男人彻底将自己封闭了起来。 他躲进荒无人烟的潮湿水域, 藏在风沙起伏、无边的沙漠,隐在野蛮生长的深山老林之中。他不敢见人,偶尔遇见一些村民或是猎手, 便会藏在阵法中偷偷窥视, 仿佛窥视了普通人的生活,他便也能变得正常。 可情况并未好转,他越是这样, 就越是像只只会躲在暗处的老鼠。 孤独的时日被无限拉长,每一日都漫长得度日如年。 连记忆都开始变得恍惚。 祝妙机不记得自己多久不曾与人交流过了,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他连话都不太会说了。 甚至失去了正常人的感知与思维能力。 而他此次之所以能够来到和颂小秘境,是因为一个小门派的门主和其夫人手中的秘境信物。 那是一对看上去十分幸福的夫妻,祝妙机仍然记得他们的模样。 男人一身正派的衣衫、俊朗非凡,女人则是穿着秀丽、眉宇间尽是温和婉转之态,想来平日的生活是舒心且安和的,而他们来到此处深山是为了寻找第二块秘境信物。 祝妙机跟在他们身后跟了数日。 他看着男人与女人相爱相助,看着丈夫对妻子极尽爱怜、妻子对丈夫心疼爱护,即便山路险阻,他们也从不曾放弃过寻找第二块信物。 有时,他们倒也不像是来寻找机缘的,毕竟真正追求实力与机缘的人,哪里有功夫游山玩水、吟诗作赋,甚至搭起了小屋、闲庭话叶,颇有一副要常住避世的模样。 祝妙机悄悄看了他们许久,他从一开始的不理解,到慢慢的习惯、甚至是隐隐的羡慕。 他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却觉得羡慕极了。 短短的百年人生,祝妙机见到的大多是憎恶、厌恨、反目成仇,围绕在他身边的,不是阴谋诡计、便是虚情假意。 他从未体会过如那对夫妻的偏爱、尊重、彼此照顾。 脱离人群太久,祝妙机变得像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他太好奇了,以至于忘记了世人对他的种种残酷如烈刑的对待、也忘记了笼罩在他身上的诅咒。 那对夫妻发现了松懈的他。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男人奇异的外形而目露鄙夷或是惊恐,反而愿意主动靠近。 祝妙机几乎是不现身,可那对好心的夫妻却会为他准备饭食、准备衣物、甚至邀请他来家中做客他们将他当做山中的守护神。 事情的转变出现在某一日那对夫妻遇上了山中蛰伏的邪祟,祝妙机现身救下了他们。 男人本想脱身就走,却被那对夫妻热情又客气地拉去家中用餐、感谢。 祝妙机第一次发现,原来不是所有人碰上他,都会灾祸袭身。 他与那对夫妻相处了近半月,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不可否认,祝妙机当时是欣喜难抑的,他以为自己终于变得‘正常’了,他以为他也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那段时日,男人连碰上山间雨后新生长出的蘑菇都想要逮住高兴地说上两句话。 可命运总爱弄人,它恶毒地叫人放松了警惕,却又在关键关头,给予致命一击。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傍晚,祝妙机回到小木屋的时候,看到了两具被邪祟浸染意识的半傀儡人。 那样熟悉的两张脸,哪怕面目已经逐渐变得扭曲可怕,他们依然手握着手,紧紧依偎在一起。 甚至,在看到祝妙机的时候,那对夫妻也没有任何憎恨的情绪,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只当是自己运气不好,恰好碰上了死灰复燃的强大邪祟阴魂。 最后的最后,那对深爱彼此的夫妻二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求着匆忙赶来的白发男人,杀了他们,让他们不至于死后化作邪祟、永不超生 祝妙机亲手杀了他们,也斩断了自己最后的一丝生念。 他甚至做好了将自己挫骨扬灰的准备。 却没想到,方才开始,他便遇上了江让。 像是那古怪的诅咒再次生效,男人无法死去,甚至,他从那俊俏张扬、富有生命的青年眼中看到了某些熟悉的东西。 太熟悉了,那对夫妻眼中偶尔会浮起的对彼此的怜爱、欣喜、彷徨。 它还不够深刻,仍像是一株小小的、正在萌芽的嫩芽,却足够令人生出无限的遐想与珍惜。 这是祝妙机这一生,唯一一次见到的、独对他的喜爱。 该如何形容这欣喜若狂的发现? 膨胀、渴望、感激、扭曲似乎怎么形容都不够恰当。 男人沉浸其中,甚至全然忽视了他们不过萍水相逢。相同的,他也忘却了真心易变的道理,又或者说,他太可怜了,可怜到,方才遇见一颗不算纯粹的真心,便心甘情愿地踏入了陷阱。 于是,他直白到不知羞耻地问青年,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救自己,是否是因为喜欢。 实际上,祝妙机哪里是在问对方是否喜欢自己,他分明是在求。 他在求青年来爱自己。 哪怕是见色起意、哪怕别有用心、哪怕是想将他抽骨剥皮、吞吃干净怎么都好,来爱他吧。 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身骨血,去求得一份荒唐的爱情。 祝妙机知道自己卑劣,是他主动逼迫、主动引诱,他引着那尚且不明晰心意的青年对自己表白心意、刻意让对方看见自己被欺辱的场景。 他一面以自己灾祸之体来欲拒还迎地推开江让,一面又不拒绝青年讨好的跟在身侧。 甚至,他还要主动让青年看见自己以血滋养、帮助对方压制灾祸的场面。 他站在一个全然无辜、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位置。那高洁的皮囊之下,藏着一头只知道以爱为食的怪物。 祝妙机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错的,是卑劣无耻的,他的固执极可能会毁了青年的前途、也可能会让对方陷入众叛亲离。 可是他没办法了,男人抖了抖白色的长睫,想,江让不该救他的。 好心的青年救下了一头怪物,一头缠着他、要将他全然吞噬的怪物。 * 江让最近可谓是春风得意。 祝妙机近来对他态度的转变不可谓不大。 或许是因为说开了,又或是因为彼此心照不宣的维护与暧昧,慢热的男人开始慢慢主动地回应青年了。 两人的秘境之行顺畅无比,一般都是青年持剑开路,男人在一侧以阵法辅助,两人心有灵犀,近无败绩。 一时间,储物袋里的战利品越堆积越多。 江让在喜欢的人面前堪称实心眼,什么好东西都要一式两份地分,一半给祝妙机,另外一半留给师尊。 包括一些师门的小崽子们,他都无一例外地留了几份。 青年像是只忙着采蜜的蜜蜂,额头的细汗连着往下颌尖流淌,黑眸却亮晶晶的,漂亮极了。 他手中捏着一根光华流转的九曲白玉簪,从来开朗肆意的面上多了几分犹豫。 这根仙簪是江让和祝妙机转圜了十多天,才从一个八卦奇阵中拿到的。据说,这九曲白玉簪是当年飞升前的素和仙君送给其凡妻的护体仙簪,后失传、流落下界,不知所踪。 由此可见,这玉簪不仅意义非凡、极其珍贵,还是罕见的仙器程度的护身法器,据说能抗住一道渡劫期的雷劫。 按理来说,江让要讨好心上人,就该毫不犹疑地将这仙簪送给祝妙机。 但青年却半天没动静,显然是还有什么顾虑或想法。 祝妙机今日长发并未披散、或是以红绳扎束,男人一袭美丽柔顺的白发如云雀羽翼一般,被一根漂亮的流苏银簪松松垮垮地束起。 这几日,祝妙机的发都是江让帮着束起的,青年自告奋勇,头一回帮心上人束发的时候心也慌脸也红,因为担心弄疼了对方,以至于长发散开好多回。 可他难得按耐下有些急躁的性子,耐心地一遍又一遍直到束好发为止。 那流苏银簪古朴美观,是昆玉仙尊曾去往山下传道,闯祸挨禁闭的青年哀求着对方给自己带的礼物。 如今,这簪子却被没心没肺的孩子转赠给了心上人。 祝妙机并不知道这其中玄机,他向来对旁人情绪敏感,如今青年一犹豫,他便明白了意思。 白发的美人轻声道:“阿让是有想送的人了吗?” 江让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道:“阿妙,这仙簪是我二人合力而得,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是想将这仙簪送给我师尊的,他已是渡劫期巅峰的修为,雷劫不知何时便会降下,多一重保障总是好的。” 青年话里话外都是对昆玉仙尊的亲近,却并未想过,灾祸缠身的祝妙机其实更需要这仙簪护体。 江让心里约莫也知道这些道理,但他到底更在乎费心费力抚养他长大的师尊,于是青年面上红了几分,难得有几分嗫嚅着道:“我师尊养我长大不容易,这么多年他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 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一块玉佩,笑眯眯道:“阿妙,这是我用那河中妖兽内丹亲手雕刻的玉佩,你戴在身上,也可护你周全。这样,我将它补偿给你可好?” 江让这话其实颇有几分偏颇,到底是年轻人,又是被宠着长大的,说话失了分寸也是在所难免。 他那玉佩本就是要送给祝妙机的,是一片赤诚之心,如今却作为补偿,难免落了下乘。 祝妙机轻轻敛眸,半晌,他露出一抹稍显轻缓的笑意,平日里恹恹的眉目如今多了几分美丽的光彩,他轻轻掩唇咳嗽了两声,轻声道:“好啊,阿让给我的,我都喜欢。” 江让这才笑得明媚,高高兴兴道:“阿妙,那我替我师尊谢谢你!” 第98章 和颂秘境包罗的界域极大, 开放的时间却并不算长,只持续了不到一月的时日。 历练的大多都是年轻弟子,即便根骨再如何好, 想要一次性历遍秘境,却也极其困难。 是以大多数同伴若是自秘境中分散开来,之后便再难相逢。 江让这些时日里一直不曾遇上同门师兄弟。 好在青年如今将一切的注意力都放在病弱苍白的心上人身上, 否则就他那往日极爱凑热闹的性子,难保不会觉得无聊不耐。 不过短短一月,江让同祝妙机的关系便已然突飞猛进,两人同吃同住, 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又因着祝妙机先前喂过的血有所压制,两人一路上只能算是小灾不断、大灾没有。 也正因如此, 青年从未真切体会到天生灾体的可怖之处, 他被麻痹在挥挥手便可以解决的小麻烦中,长此以往, 反倒只觉得寻常。 考虑到祝妙机曾被人群所伤,心中留有阴影, 两人一般尽量往人少处行走,能避则避,避不开便尽量离人远些、少言少语, 至多与旁人结伴一两日便作罢。 加上和颂秘境中若是受了致命伤,也不过被提前弹出秘境,损失精血、不留痕迹。 所以, 江让从没有机会见识那些曾与他们同行的人都是如何下场。 他们或是被野兽吞如腹中;或是被卷入幻境难以挣扎;又或是因一些极小的、难以令人察觉的意外而丧失了性命, 被弹送出秘境。 甚至,在出了秘境,也难逃霉运缠身的下场。 青年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此时他才能心大的蹲在火堆边,耐心地叠着传讯纸鹤,试图给昆玉仙尊传递自己将要出秘境讯息。 脑中的思绪纷纷杂杂,纸鹤上更是絮絮叨叨写满了这些时日的见闻,当然,初尝情爱滋味的青年难免会同信任的师长提起心仪之人,一写便又是半面纸。 有些遣词造句,简直与稚童一般无二。 江让写完还不忘看眼身侧的白衣青年,祝妙机生性宁静温和,他十分怕生,是以碰到人群,便难免会依赖地躲在青年身后,忐忑而小心。 谁会不喜欢心上人依赖、依靠自己,像是动物界求偶的雄鸟一般,祝妙机越是娇弱、静谧、美丽,青年便越是生出一种难言的责任感与隐隐的被需求感。 他想,阿妙都那样可怜、那般依赖自己了,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祝妙机微微抬头,美丽的长发莹润如飘雪,他的肌肤白得透明,黑色的眼睛瞳仁很大,火光与青年的影子落在他的眼中,像是摇曳的星光与烛火,无害却柔情。 江让写信从不避着他,是以,他看见那信中大胆示爱的言辞,一时间难掩面上的羞意,红晕如健康的血气般丝丝缕缕从皮肤中透出。 这副情态看得青年忍不住喉头微动,口液不自觉分泌。 江让突然很想亲一亲对方,一下也好,或许当唇齿相连的一瞬间,他们的真心也会彻底剖开给彼此。 但青年实在被昆玉仙尊教得好极,尤其是对待情爱之事,更是慎重且认真。 师尊告诉他,世间情爱纷扰,需得恪守本心,宁缺毋滥。 所以,江让便是再如何控制不住男性骨子里的躁动,却依旧强行忍耐了下来。 他们凑得极近,火光摇曳在彼此的眼中,像是悄悄盛开的心动,江让近乎能感觉到对方温凉的唇肉散发出的幽香。 青年夸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尴尬地挠头,看天也好、看地也罢,就是不敢多看祝妙机。 浅浅的笑声如泉边敲响的乐器、卵石,叫人耳根发软。 江让低头装作很忙的样子,一张浓颜琢玉的面庞红意连绵,他施法作势要将传讯纸鹤驱动,却颓丧的发现纸鹤如何都飞不出秘境。 其实青年早先就发现了,毕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给师尊传讯了。 和颂秘境似乎有无法与外界传讯的禁制,这些时日来,江让想要传给师尊的讯息没有十封也得有□□封了,至今为止没有一次是传讯成功的。 便是如此,青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 毕竟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年幼的孩子。 即便从人界的意义上来说,二十多岁的男子已然是成年人、足以挑起家中大梁、成家立业了。但修真界到底是不同的,对比起修真者们漫长的几百岁的人生,二十岁便显得极小了。 说是心智不开的稚童都不足为过。 江让是第一次同师尊这样长时间没有联系,孩子心中到底有些不安,他恋家的很,除却念着师尊外,还时时刻刻想着云泽峰上未曾浇灌的花草、师尊亲手做的蜜糖糕点、云泽殿的浴池 他晕晕乎乎地想着想着,又从这些琐事想到祝妙机。 他想,回去后他一定要求着师尊把阿妙留在云泽峰,他有好多宝贝都想让阿妙看看,云泽峰是孕育他长大的地方,阿妙一定会喜欢的。 一想到日后能同师尊和阿妙一起生活,青年只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云端一般,幸福的没边了。 * 被和颂秘境驱逐出来的时候是有感应的,江让方才觉察出几分晕厥,下意识便联想到了师尊曾叮嘱过他的话,也清楚这是秘境在驱逐排外了。 青年紧紧握住白发男人的冰凉的手腕,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忘柔声道:“阿妙,别怕,我们一起走,我带你回家。” 祝妙机十分柔顺地点头,雪白的睫毛轻颤,瘦削的面颊隆起几分薄红,往日苍白绝望的神色褪去后,余下的,便是柔美、顺从、清净之美。 天光乍现,眼前景象变幻,下一瞬,手牵着手、亲密紧贴在一起的两人便回到雾蒙蒙的丛林边。 和颂秘境驱逐修士会分批次进行,谢灵奉早早便算到今日卯时,他那不省心的小徒弟就该回来了。 男人低含着眸,温润慈目,烈烈日光照于他碎金般的金眸中,深深浅浅的色泽挟着细细的思念,衬着眉心那颗鲜红的朱砂痣,竟莫名显出几分慈美神像之态。 清冷的仙人修长的指节轻轻抚着手侧挂着的一件黑色棉绒披风,丛林边界风声不止,卯时天气冷,他左思右想,还是备了一件外衣,生怕冻着孩子。 正念着,抬眸却见一对亲密的爱侣携手而来。 右边的青年人身着玄黑长衫,风尘仆仆,发间金冠微微歪斜,额边碎发随着冷风翕动,眉宇间英俊气盛、落拓不凡,此时他正盯着身侧陌生的白发男子,指节轻轻拂过对方耳畔的碎发,不知正笑语什么。 那青年不是旁人,正是男人这些时日翻来覆去、左思右念的好徒弟。 谢灵奉一瞬间动作微顿,狭长的眸中,碎金湮灭,深厚污浓的暗色于眸底翻涌而起。 尤其是当他看到唇角微勾、羞涩抿唇的白发男子发间近乎刺眼的流苏银簪,抚着衣衫的手背霎时间泛起几分浅淡的青红,像是紧绷、又如同被那寒风冻伤了一般。 那流苏银簪,原是他为了哄被关了禁闭闹脾气的小徒弟,亲手锻造的。 江让当初只以为那银簪是他于摊贩上购买的,殊不知,凡铁凡银又如何能锻造出这般非凡精致的银簪。 谢灵奉并未想着解释,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温和的,给青年的,也都是自己能力范围中最好的。 男人从来都像是静静流淌的泉水,可如今,溪水鼓胀,黄沙翻涌,却像是要决堤的洪水。 好在很快,不远处毫无所觉的青年恍若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他抬头精准地捕捉到男人的位置。 那被养得俊秀的玉面公子顿时睁大了眼,一双眉目顷刻便弯如柳叶。 两人相隔并不远,所以,白衣仙人很轻易地便能听到孩子兴奋又活泼的嗓音,他像是只春日里活蹦乱跳的鸟雀一般,扑棱着翅膀便要扑进母亲的怀里。 “师尊!师尊,我好想你——” 哼哼唧唧的声音,黏糊的要命,像是卡在嗓间的蜜糖,吞咽不得,便只能细细任那甜味从喉头弥散入胃。 在旁人面前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换到师尊面前,也不过是只扑棱着翅膀的小崽。 江让毛茸茸的脑袋不住地往男人怀中钻,亲密极了,孩子红着脸,依赖信任的视线带着粼粼水光,抬头看向抚养他长大的神像。 谢灵奉心中陡然一松,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尽的纵容无奈之色。 男人轻轻扶正怀中青年的头冠,语气轻叹道:“这么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也不知羞。” 江让向来听惯了,丝毫不在意,青年人眼里心里只有敬仰的师尊,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宝贝般地将各种宝物分门别类地亮出来,邀功般的亮着眸道:“师尊,这些、还有这些,都是给你的!” “对了”他拍了拍脑袋,将一根通透的、泛着莹莹月光的簪子拿出来,抬手道:“师尊,快些低头,这可是仙品级的九曲白玉簪,徒儿好不容易才寻来,我现在便替你簪上。” 谢灵奉轻轻偏眸,看到一侧眉目微拧的白发男人,只是一瞬,便含着平静的笑依言微微垂头。 仙人鸦黑的发丝如同流淌的瀑水,从肩侧静流而下,他轻轻嗯了一声,温柔的声音令人不自觉联想到护着稚子的雌兽。 “阿让乖。” 江让微微踮脚簪上,听到这句话,刚开始还很自然寻常,但他很快意识到祝妙机也在身畔,突然耳根一红。 只是,还未等他说什么,他那温柔慈目的好师尊便又念叨上了,昆玉仙尊似乎总是担心他冻着累着,修真之人少有畏寒,尤其是兼顾体修的剑修,更是身体强健。即便他曾有旧伤,金丹期后便也脱胎换骨了,哪里会因一些寒风便冻着。 但有一种冷,叫师尊觉得你冷。 江让知道这会儿该顺着对方,于是便顺从地伸手接过披风。 谢灵奉却并不如他意,微微偏手,抖开披风,作势给他披上。 江让下意识瞄了一眼侧畔面色微微凉了几分、蹙眉沉思的祝妙机,顿时就不好意思了,他赶忙扯过披风,推开男人的手道:“师尊,我不是小孩子了,衣裳我能自己穿。” 毕竟,哪家男儿郎不想自己在心上人面前显得自主强大一些的? 谢灵奉指节微微蜷缩,面上不动,只含笑微微叹气道:“阿让在师尊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江让忍不住咧嘴笑了,显然,青年也十分认同对方的意思,但碍于祝妙机还在身畔,要面子的青年人还是强撑着没应下。 江让将披风系好后便转身拉过祝妙机的手,见对方手腕寒凉,下意识地将对方双手紧紧团握住,随后他微微垂头,轻轻朝里呵气揉搓。 还未等他关心一句,一道清浅的声线便在耳畔冷淡地响起。 “阿让,这位是?” 江让这才想起自己还未同两人介绍过彼此。 青年赶忙道:“师尊,这位是我在秘境中遇到的、嗯、同伴,他叫祝妙机。” 他虽是嘴上说着同伴,一张少年英气的脸却不争气的红了大半,情态羞涩扭捏。 随后,江让又凑近白衣男人的耳畔,小声亲密地咬耳朵道:“阿妙,这就是我师尊,昆玉仙尊。” 祝妙机视线微顿,与对面面如古潭般沉稳的男人眸光相聚,好半晌,他浅浅避开眼神,如同畏惧一般小声道:“久仰仙尊大名。” 江让也是个粗神经的,他只顾着心疼心上人,赶忙拍了拍对方削瘦美丽的肩,柔声安慰道:“阿妙,我师尊很好的,你别怕,有我在呢。” 昆玉仙尊沉默半晌,唇弯平直,忽地道:“天生不详之体,倒是少见。” 江让一旁点头叹道:“师尊果然神机妙算,阿妙因这体质遭人驱逐,实在无处可去了,师尊可有法子压制他的灾体……我想带他回太初宗。” 青年说着,眼中泛起深深浅浅的怜惜之意。 谢灵奉轻轻呼出一口气,袖口空荡,那鼓动的寒风似乎要从他的皮肤直钻入筋骨中一般,隐约的刺痛令人头颅都微微发胀。 好半晌,他才轻声道:“阿让,你可知,天生灾体生来为天道诅咒,为师可助你将他安置好、压制灾体,但此后,你不可再去找他。” 此话方落,江让便察觉到怀中人轻轻颤抖的肩膀。 他忍不住低头去寻那人的面容,祝妙机眼眶已然红了,白发凝在他雪色的面上,凌乱而无序,一时间男人神态凄楚可怜,仿若被遗弃的家养灵兽。 青年人初尝情爱,本就容易冲动,眼下见心上人低泣,难得固执咬牙道:“师尊,我喜欢他。” 江让抬眸看向男人,眼见往日慈爱的师尊慢慢冷凝下的面容,语气一瞬间从强硬化作嗫嚅,语气中的解释都变得彷徨了几分。 他的声音慢慢变得小了,如此道:“师尊、好师尊,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求您了,我、我真的不想和他分开。” 第99章 江让是谢灵奉宠着长大的孩子。 男人看着瘦瘦弱弱的孩子慢慢从五岁长至二十岁的成年期。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如何形容才好呢? 那样瘦小的一团,初入太初宗时警惕的像只蜷缩紧张的刺猬,强撑着可爱的刺, 试图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好欺负。 如今呢?如今的青年像是只浑身毛茸茸的小狗,眼睛圆乎乎的、黑润润的,见到他便要摇晃着小脑袋信任地靠上来, 掀开肚皮,求抚摸、求夸奖。 当然,偶尔也会调皮、上窜下跳、惹是生非。 ——这是每个孩子都有的通病。 事实上谢灵奉从不在意青年搞破坏、也不在意什么麻烦,或者说, 江让越是活力十足、开朗肆意,他反而越是安心温情。 孩子还小, 精力充沛才正常, 若是一天到晚闷着不出门,那才是做长辈的该担心的事。 谢灵奉总是愿意鼓励、支持孩子去尝试各种新鲜有趣的东西, 而他,往往是第一个陪伴着青年尝试、实践的人。 可他便是再周到, 也总有无法触及到的领域。 譬如年轻人追求的爱情。 身为青年的师长、长辈、如父如母一般的存在,谢灵奉可以教授孩子最基本的情.欲知识、生理知识,他甚至可以带着孩子亲身实践、切实感受。 可除此之外, 他便什么都不能做了。 年长的长辈永远无法贴合实际地告诉孩子关于感情的真谛,包括何谓心动、何谓相伴一生的道侣。 因为世俗意义上的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青年的爱人。 所以,当孩子朦胧着一双湿漉漉的眼, 告诉他, 自己有喜欢的人了,谢灵奉想,自己应当是高兴才是。 他该是高兴的, 长在自己庇护下的孩子终于迈出了成长的一步。 沉甸甸的爱情,意味着责任、担当、以及组建一个家庭的勇气。 可男人又会控制不住的想,那样年幼、可爱,被他如珠似宝培育长大的孩子,他的心性如此单纯,若是被人欺骗利用了该怎么办? 作为一位爱之深、念之切的长辈,他应该再严肃一些地去警告、提醒青年。 可实际上,对上那双可怜巴巴、百求百应的眼时,谢灵奉还是心软了。 他甚至自发地为江让找借口,心中又酸又涩的想:孩子还年轻,总要踏出这一步的,他总不能一直拘着他,不许他接触蜜糖与诱惑。 方才踏入成年期的孩子观念尚未塑造完全,此时越是拘束,便越是容易反弹,生出逆反的心理。 倒不如就将两人放在眼下,时刻盯着。倘若青年遇上了挫折,正好也可以作为一个小小的教训——二十岁的孩子也该明白了,这世界上,除却他的师尊,还会有谁会更爱他呢? 一时冲动的决定,只能够被称为占有的欲.望,性格、背景不合的两个人是没法凭此走得长远。 这是注定的事情。 此时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青年根本不明白,天生灾体究竟意味着什么。 碍于伦理,谢灵奉无法亲自带着他的孩子领略甜蜜的爱情,但没关系,他完全可以借助旁人的手、不着痕迹地去敲打、点醒他可爱的孩子。 为此,他可以压抑内心不合时宜的、如同一位被抢走了孩子的母亲的失落与妒忌。 * 江让很久都没有和师尊这般宁静而安详地促膝长谈了。 谢灵奉向来关心他这唯一的宝贝徒弟,衣食住行、包括身心健康。 是以,每隔固定的时日,他总要于云泽峰开阔的院落花圃中探花煮茶,邀青年与自己细细说一说近期发生的事情。 两人如同闲聊话常,江让是个精力充沛的孩子,他总是很愿意同信任的师长说自己的见闻、喜悦或不喜的事。 每当这个时候,谢灵奉总会温和的垂眸含茶,他是位相当细腻的长者、引导者,必要的时候,他会给予青年一些小提示,但大多数时候,他总是笑而不语的,宽宏的眼神像是在看着花圃中叽叽喳喳啄着自己艳丽羽毛的小雀儿。 但这样的谈话活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进行过了。 自成年期以来,孩子身体发育迅速,荷尔蒙的冲动令他总是不那么能控制自己,贪图身体上的享乐。 每每这个时候,无需师尊的提醒、问话,他自己就像是尝到肉香的狼崽子,主动地凑近浴池和床榻。 年轻的孩子像是不知羞一般的,在长辈的面前赤身.裸.体,他太坦诚了,好像师尊在他的眼中并不是该注意的拥有正常欲.望的男人。 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师尊是他的母亲、是父亲、是传道授惑的师长,而他则是被羊水包裹的胎儿、乖巧的儿子、聪明的学生。 当然,孩子不懂事,昆玉仙尊却不能纵容无度,男人总会在青年情动的关头、高峰说一些并不算扫兴的道理。 无非是注意节制、注意身体,偶尔也会将日常的问话活动挪移至此。 于是,雾气缭绕、春意盎然的云泽殿那段时日总会传出些断断续续的声响。 有时是高亢的、沉溺的,有时又是喑哑、沉沦的。 总之,过上不长不短的时间后,衣冠楚楚的青年便会雾红着脸,神采奕奕地踏出云泽殿,活像是被喂饱的狼崽子一般。 所以,如今日这般,师徒二人相对而坐、衣袖齐整的模样反倒显出几分生疏的意味来。 江让显然是有些坐立不安的,那日因着他的哀求,昆玉仙尊最终还是答应了将人带回太初宗,只是未能成功压制天生灾体前,祝妙机是不被允许踏出云泽峰的。 方才从秘境回来,青年的一颗心几乎全然扑在祝妙机的身上。 年轻人的喜欢总是炽烈而直白的,他总是喜欢以己及人的考虑对方,担心祝妙机会不适应,他便整日整夜地拉着人漫山遍野的跑。 于是,不出两三日,云泽峰上的小宠、灵植、风景便被他尽数透给了男人。 即便是处于画地为牢的状态,青年爽朗的笑声也总会顺着风轻轻飘至昆玉仙尊的耳畔。 这段时日,江让除却晚间仍然与师尊同睡,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人影。 云泽峰是昆玉仙尊的身外化身,青年平日里如何讨好另一个陌生男人的模样,都无一例外的落入其眼中。 谢灵奉轻轻扇动浓密的睫毛,一张如雪塑的仙人面沉稳而内敛,他总是看上去可靠的、令人信赖的,即便他心中有所意见。 毫无疑问,江让的这般青涩冲动的行为在长辈的眼中,无异于被人迷昏了头,做了那昏君,整日只顾着寻欢作乐、荒废学业。 但谢灵奉到底是将青年从小养大的人,他比谁都了解他的孩子。 于是,他并未上来就批评玩昏了头的孩子。 男人端坐在竹编的座椅上,乌黑的发间簪着一根华光万丈的九曲白玉簪,长发逶迤落地,像是铺天盖地坠下的瀑布,黑压压的睫布下,狭长的眸微微抬起,眉心的朱砂痣近乎熠熠生辉。 谢灵奉看了眼对面坐得局促的年轻孩子,好半晌,只是叹息了一声。 他像是位思衬教育许久,担忧青年前程的家长,好半晌才轻声道:“阿让如今是打定了主意同那祝妙机在一起了?” 江让几乎没怎么犹豫,他天真的点头,认真的语气坚定得甚至令人觉得可笑。 他无意识地抓住自己玄色衣角,说:“师尊,我喜欢他。” 昆玉仙尊似乎并不意外他的答案,只是叹息道:“阿让,你还小,如今方才进入成年期,你真的明白什么是喜欢吗?” “它并不如你对草木灵兽的喜欢——” “我知道。”青年近乎固执的说,那双乌黑的眸子难得如此直视往日敬爱的师长。 谢灵奉轻轻偏开眸光,指腹紧缩、扣紧宽大无痕的袖口。 柔软的布料被他捏出了许多皱纹,有些难看,可男人语气却并无异常,他看上去平静极了,连话语都只是顺着对方问下去的。 他问:“阿让,你不如说说看,你喜欢他什么,同喜欢师尊又有何不同?” 这下轮到青年愣住了。 他从前确实总是将“喜欢师尊”这几个字挂在口头。 像是眼前被笼上了一层迷雾,江让的语气开始多了几分迷糊。 他用不确定的语气支吾了半晌道:“阿妙、阿妙长得很好看。” 说完了,江让下意识看了眼面前如玉似仙的师尊,眼神不自觉被对方眉心近乎艳杀的朱砂痣吸引了。 在某一瞬,他不得不承认,师尊的容貌和祝妙机不相上下。 于是,青年开始绞尽脑汁地想。 其实这个问题从一开始便是有异的,爱情与亲情如何能混为一谈?不过此时大条的青年人显然是无法发现这个根源错误的。 好半晌,江让抿了抿唇,认真道:“我曾听师兄们提起过,喜欢一个人,就是会忍不住牵挂他、好像离不开他。” 话音刚落,江让就看到昆玉仙尊微微勾起的笑容,一瞬间,青年便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一张俊朗的面容顿时红了个透顶。 天知道他在秘境里头给师尊写了多少封信件,抱怨了多少,方出秘境的时候更是黏黏糊糊地挂在师尊身上,只恨不得将自己的思念倾诉个尽才好。 青年开始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面上的红晕并未全然消去,闪闪发光的黑眸陷入某种虚幻的爱情泡影,以至于深沉的黑中都像是能倒映出璀璨的星光。 他认真的道:“不一样的。” “师尊,我想保护他,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在这样想了。他那样辛苦、没有人对他好,所以我们相遇了。” 昆玉仙尊低着眸,捏着水清茶杯的手腕上慢慢鼓起一道道微凸的浅蓝筋骨,它们像是被缝合好的疤痕,一道又一道,隐蔽而沉默。 云泽峰的天边隐隐泛起浅霾,像是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至。 昆玉仙尊的沉默并未换来青年的理解,江让只犹豫半晌,又道:“师尊前些时日说过帮着阿妙压制灾体” 谢灵奉回过神来,他饮了口茶,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但到底不曾驳回青年的问话。 细蒙蒙的、如同牛毛般的细雨在空中轻飘而下,它们大多落在宽阔梨树的枝叶上,引入枝叶密密麻麻的脉络,最终消失不见。 谢灵奉手中微转,透白的掌心凭空出现一副黑压压、看上去压抑而陈旧的锁链,它们拖下的尾部因为惯性敲击在一起,发出一阵刺耳的音调。 “阿让,这是困命锁。”男人道:“困命锁可断绝天地联系,戴上之后,可压制天生灾体的大部分能量。” “同时、作为交换,佩戴者一切的灵力、修为等等都再也无法发挥效用。他会变成一个最普通的人。” 第100章 暮色四合, 云泽峰风雨已歇,但空气中仍弥散着雾气般的水汽。远处树影摇曳,一团又一团的绛色阴云将落日的余晖染成了更破败些的郁金。 草地上雨水粼粼, 布鞋踩于其上,轻易便被打湿,发出簌簌的细微声响。 身着墨青祥云锦袍的青年步履匆匆, 乌浓的缎发一半以红灵石玉冠束起,一半凌乱披散在肩头,来人生得俊秀不凡,骨相如山间玉石, 手持一柄蟠螭灯,迎风而动。 在终于望见云涧阁的牌匾时, 青年一双黑眸微微一亮, 脚下步步生风。 “阿妙、阿妙!” 江让人还未踏入小院,声音却先是风风火火入了屋舍。 云涧阁是云泽峰上的一座客舍, 距主峰并不远,小院布置得清雅别致、花草浓密、十分适合休憩养生。 江让当初见到祝妙机, 便觉得他会喜欢此处。 乌云将散,天边银色的月光透过树影,静谧地洒在花草、屋檐、窗棂之中, 风儿吹动它们,那银白的光线便也似乎随之摇晃。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腕搭在雕花木门上,微微使力, 便毫不客气地推开了门。 青年俊面微微泛着几分潮红, 夜间的水汽蒙在他墨青的衣衫、乌黑的发间,潮湿的色泽略显深刻,像是有人用墨笔将他整个轮廓都微微印刻得更清晰了几分。 他方才还是一副兴冲冲的模样, 红润的嘴唇还保持着微微张开的模样,但在见到屋内的模样时,还是不由得顿了一顿。 昨日来尚且整洁雅致的小筑,今日却像是经历了一番荒唐的天灾人祸。 聚灵的白玉塌断为两半,屋内的桌、椅无一幸免,它们被遮蔽不住的风雨淋湿后,像是瞬间生了霉菌,变得破败不已。 更不必说其他珍贵的书籍、字画,包括一些青年赠与的小玩意儿,它们凌乱、碎裂地堆积在桌案边,像是一堆无人在意的破烂。 不、或许用无人在意并不合适。 因为屋内晦暗的明珠光下,清瘦病弱的男人正静静伏案、试图修补它们。 祝妙机长如月光的白发静谧地漾在胸前,他今日穿了一身玉色长袍,面泛倦色。因着形销骨立、翩然若燕的身姿,那本该合身的衣袍都显得空荡宽大了几分,于是,那肩头的玉衫便不由自主地往下哺滑,胸前交叉开的微暗阴影处更是不合时宜地显出了几分苍白鼓起的肌理弧度。 在隐晦的灯光下,起伏的色泽配着主人病弱如柳的模样,竟意外的勾人。 尤其是当对方听到他惹出的动静后,下意识抬起头颅,肩侧衣衫顺着主人的动作滑至手肘,而精致如蛊妖的面容却朝着他露出一个依赖、无措、纯白的神情时,江让可耻的脸红了。 世人皆俗,无不为饮食男女,糜糜之色总能乱人心绪。 江让也不过是个方才二十出头的青年,他不曾有过情爱的体验,二十年来那方面的需求皆由如父如母的师尊教导。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当下看到这幅堪称美景的月下美人图,又如何能忍耐。 还好,青年还算是有理智,祝妙机现下显然是在寻求他的帮助。 屋内这番模样,江让不必多想,都知道是什么缘由。 还是那天生灾体的影响。 即便是一场不惹眼的小雨,灾祸之力都会让它们成为一柄无形的利刃。 一切都是极自然的发生的,譬如风雨粗鲁地撞开了窗棂、侵入了小屋,它像个顽皮的孩子,将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 看似寻常,可不正常的是,云涧阁的白玉塌是由极其坚固的白灵玉制作而成,便是经历五百年都不见得折损分毫,而桌椅更是浸染了云泽峰师尊的灵力,根本不可能被普通雨水泡得生霉 当然,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大事。 江让尽量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他手中抓着蟠螭灯,笑容明媚,语气爽朗道:“阿妙,我来了嗯,我先把这些小麻烦处理一下。” 青年白皙指节并拢,只见他含笑微微垂眼,口中念念有词,好半晌,一股影白的灵力挟裹着温润的水波气息,将一切都抚平了。 无论是破碎的窗棂或是断裂的白玉床,还是桌椅物品,全部都焕然一新。 当然,江让如今不过金丹期,还没有这般强大的修复能力,他只是使了个移位诀,将那些东西全都换了个遍。 祝妙机显然是不安的,他自卑惯了,遇见什么时候都要先道歉。 哪怕并不是他的错。 江让抢在他之前,先牵住了男人消瘦的腕骨,青年微微红着脸,手掌刻意放轻力度,将对方散落的衣衫握起、重新拢好。 江让可以明显感觉到,对方在他的动作之后,像是才意识到什么了一般,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的清冷,这使得他显得愈发的好欺负。 他羽白的睫毛乱颤,轻声道:“抱歉、太失礼了” 青年却并没有让他说下去,他们坐在新换的白玉塌上,身下的兔绒十分温暖,像是被冬日的暖阳烘烤过一般。 江让短促地笑了一声,语气带着些许的揶揄和故作的正经道:“阿妙,若是像你说的这般,我没有提前敲门便进门了,应该是我失礼才对啊?” 青年如此说着,一锤定音道:“那应该由我对你道歉才对——” “不是的,”祝妙机微微抬起眼眸,他终于不再是躲避的姿态了,向来寂冷的面容此时染上几分明丽的红晕,他的声线总是轻而浅的,此时却多了两份急促。 他说:“不是的,阿让同我不需要在意这些虚礼。” 江让挥挥手,桌上的烛火灯盏陡然亮起,火光照的青年人愈发热烈俊美,令人挪不开眼神。 青年笑眯眯道:“是啊,所以阿妙也不需要总是和我道歉。” 他说着,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赶忙献宝一般地将那副漆黑锁链取了出来。 “阿妙,这是困命锁,传说中曾经锁压过千年蛇妖,师尊说只要戴上它,你就能压制住灾祸之体,成为一个普通人了。” 青年说的兴奋,却并未注意到锁链取出的一瞬间,眼前的男人脸色苍白了一瞬,他像是本能性地对眼前的锁链生出几分生理性的恐惧。 当青年将它拿得更近一些的时候,祝妙机甚至下意识微微往后退了几分。 他的脸色更差了,像是贴了一层并不服帖的画皮,此时浸了湿水,浮起难看的青筋与鼓胀一般。 江让显然注意到他的不适,青年愣愣看着手中的锁链,赶忙拿远了几分,一手扶住祝妙机微微颤抖的手肘,询问道:“阿妙,你怎么了?” 祝妙机微微闭眼,惨白寡淡的脸颊像是生了一场重病一般。 他的牙齿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像是齿寒、又像是利刃锯齿。 好半晌,男人像是终于缓过来几分一般,他扶住额头,轻轻摇头道:“方才,那困命锁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青年微微一愣,他挠了挠头,眼神触及陈旧的、带着几分极深褐色的锁链,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他迟疑道:“阿妙,我好像知道原因了。” “师尊说过,这困命锁曾用于上古之战中锁困千年蛇妖。那蛇妖名不详,却听说是初开天时的妖兽烛九阴的后代。烛九阴是乃是上古凶蛇,万蛇之祖,传说它通体银白,能够掌控时间与空间幻境、呼风唤雨,它游动到哪里,灾难便会来到哪里。” 青年蹙眉,显然十分惧怕不喜,他道:“这困命锁曾锁过它的后代数千年不止,怨气定然极重,便是我第一次见到时,也觉得十分难受。” 江让说着说着,忽地忧心忡忡道:“阿妙,我还是再去询问一下师尊吧,看看能不能压制锁链上的怨气。” 他说着便要起身,手掌被另一只温凉、甚至有些冰冷的手腕握住了。 是祝妙机。 男人看上去已经缓过来了几分,他的面色还是苍白的,像是那层皮囊尸骸被灌入了水银,或许不知何时,便会迸溅开来。 他无力地侧靠在床头边沿,慢慢抬起那张美丽的面容,漆黑的眉目中倒映着的,除却煌煌火光,还有青年人担忧的、真挚的面容。 江让本就生了一双下垂眼,平日里一副爽朗无害之态,可当他认真看着旁人时,那双黑眸中便好似能生出潋滟的深情来一般。 祝妙机几乎要被溺死在那黑色的海中。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长睫振动如白蝶,眉眼隐着丝丝缕缕的叹息,那锁链确实让他十分不适,甚至恐惧,但并非不可忍耐。 他实在太想、太想变成一个正常人了。 一直以来,都是靠着他先前放的骨髓血,江让才能无忧地靠近。 当然,便是如此,青年还是受了许多伤、莫名惹上了不少麻烦。 江让是个爽朗好心的孩子,他永远不会同心上人说这些糟心事,总是默默地去解决那些连绵不绝的、如同虫蚁的灾祸。 年轻人对待爱人的耐心像是琴瑟海中的海水,永远没有尽头。 没有人会怀疑江让此刻的真心。 但祝妙机到底不是个蠢货,他清楚的明白,倘若他始终无法行走在阳光下,迟早有一日,喜欢热闹的青年人会厌倦这样的生活,而他也会成为蚊子血、白饭粒,被随意地丢弃。 所以,他会戴上那条锁链的。 他自愿成为囚徒。 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从前,他被天地囚困,如今只不过挪移为实际的锁链加身罢了,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祝妙机这样想着,面上的惨灰之色果然缓和了几分,他轻声蠕动着嘴唇,低低的、顺从的声线如同神龛中的梵音:“阿让,不必麻烦,替我戴上吧。” 江让显然是心疼他的,还想说什么,祝妙机却抬起那双闷不透光的黑眸,他静静注视着青年,像是在看一场美丽的、盛大的、独属于他的梦境。 他说:“阿让,帮我。” 江让几乎要被那样透骨的白迷晕了眼,男人如活过来的石膏美人一般等待着救赎。 而青年,便是他等待已久的命定的爱人。 叮咚的锁链声刺耳地响起,如上刑般的残酷。 江让抖着手,这会儿,他再没了从前四处逗弄师兄弟的花蝴蝶模样了,青年一双眼雾蒙蒙的,脸红得不行,几乎不敢看男人。 这条锁链,需要从胸口的穴位处缠绕至后腰。 好半晌,青年才哑声道:“冒犯了。” 祝妙机低低嗯了一声。 两人并未对视,都十分默契地别开了潮红的脸颊。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他半坐在白玉塌边,身体凑得更近一些,粉色的指尖搭上了男人系得松垮的腰带,轻轻一扯,那丝绸的长条腰带便宛如游蛇一般,滑下了床榻。 祝妙机簇雪般的睫猛地抖动。 但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停。 于是青年便继续动起了僵硬的手指,他像是在保养一块美玉一般,轻轻地将男人身上的衣衫剥落。 雪白的肌理起伏有致,男人身上没有任何的瑕疵,完美得像是由雪山堆砌的身体。 而唯一的胸口的色泽,如同女孩子们耳坠子上吊挂着的红璎珞坠子,或是厨房里刚出炉摆盘好的桃花糕。 很漂亮,很淡的颜色。 江让微微扣紧锁链,此时,他靠得更近了一些,像是要为珍奇草药花朵浇水的炼丹师。 白色的手腕一圈又一圈的将锁链慢慢捆缚在男人身上。 过分白与过分黑的色泽相撞,变显得那乳白愈发扎眼了。 江让心神摇晃,喉头都不知滚动了多少次。 青年人额头早已冒满了细汗,他面色潮红,分明是不敢看的姿态,却又总是不得不看—— 最后,当锁扣声响起时、当祝妙机忍不住痛苦的呼吸出声时,江让被惊得险些整个人栽了下床去。 当然,他也确实栽下去了,不过不是栽下床塌,而是陷入了男人温凉的、如陷阱般的怀中。 祝妙机显然是痛苦的,那锁链被扣上的一瞬间便紧缩起来,随后,锁链上亮起了绛红的、不详的咒文。 江让看不懂那些咒文,但他却能看清男人近乎呕血的疲惫与剧痛。 祝妙机从来都是白的,哪里都白,哪里都美,可如今,猩红的血水淹没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球、耳廓、手腕,甚至是骨头。 他像是条正在被剔去骨头的龙,酷烈的刑罚让他恨不得将自己撞死在床头才好。 江让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惊惧的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想到了师尊。 对、师尊!师尊一定有办法的,他要去找师尊! 但这样的想法今晚注定是无法实现了。 因为祝妙机不肯放开他,男人像是一条被锁起来的银蛇,他的双臂从未这般有力地缠住青年,仿佛怀中的青年是将要与他抵死纠缠的雌蛇。 江让实在无法,他不想伤害男人,于是,最后,青年只是叹了口气,抖着手同样将对方紧紧揽入怀中。 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便只是不停地将自己的灵力输给对方。 江让一边输灵力,一边轻轻拍着男人抽搐的、被锁链囚困的脊背,低声安慰道:“没事了、很快就没事了。” 神奇的是,祝妙机竟当真在那一片轻哄中缓缓平复下来。 只是,他始终不肯放开青年。 筋疲力尽之下,他们在一片汗水中沉睡了过去。 寂静的夜中,最后一滴烛泪滑落。 白得近乎透明、发丝如雪的沉睡男人脚踝上隐约划过一道寒光。 细细密密的银光被明珠所捕捉。 于是,那银光下,被掩盖的细密鳞片便有一瞬间暴露无遗。 好在,也仅有一瞬间,那银光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床榻上,只余下相爱相伴的情人 谢灵奉沉静地坐在床榻前,浴池的水慢慢滚涌起来,像是即将要被烧开的沸水一般。 往日里,青年这会儿早已回了云泽殿。如今已是深夜,他却始终不曾听到青年轻快的脚步声、愉悦的低哼声,或是一些小声的抱怨声。 一切都太安静了,安静的令人难以忍受。 谢灵奉慢慢捏紧了指节,从来温和慈目的面容在暗色的光线下斑驳不明,有一瞬显得极为怪异。 他的孩子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同别陌生男人倾诉心事? 或是享受深夜的情.欲滋味? 作为一个长辈,谢灵奉始终觉得,自己是有义务引导保护好孩子的。 这个保护,包括床榻上的指导。 阿让这么多年都是在自己的帮助下才得以度过身体的敏感期,他那样依赖、离不开自己如今,这个陌生的男人真的能够服侍好那孩子吗? 谢灵奉想,作为一位合格的父亲、母亲、师尊,至少他该看一看。 当然,孩子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隐私了。 他当然会给他留有颜面,所以,他只会静静地看一会儿——只要确定他的阿让不会受伤。 这样想着,白衣的男人慢慢动了动指尖,半空中徐徐展开一道水色的镜子。 窗外,雷电又开始闪烁了,伴随着大风,令人忍不住心惊肉跳地猜想今夜是否会有一场暴雨降下。 谢灵奉双手交叠,平静地看着江让同祝妙机抱在一起。 他一边看着,一边心有不满。 这位糟糕的无垢阁弃徒抱得太过用力,阿让不喜欢别人这样抱着他,会呼吸不畅,也会影响头脑的思考。 并且,这位祝公子的身形实在说并不算好,还总是体弱多病,显然,日后阿让若是同对方在一起,恐怕还得事事照顾对方。 这怎么能行呢? 阿让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哪里能照料得了别人呢? 谢灵奉越是看,越是不满意。 他想,阿让早晚会发现对方的这些缺点、从而和对方分开,但至少现在,他得尊重他的孩子的喜好。 他不会去试图挑拨什么,当一个令人厌恶的长辈。 他会永远站在青年那边,永恒地成为阿让的避风港。 谢灵奉平心静气地打算关闭水镜。 最后一秒,他看见一抹奇异的银光从祝妙机的脚踝闪过。 男人忽地顿住,面色慢慢沉凝了起来。 如果他没看错,那似乎是一簇恶心的、属于妖物的蛇鳞。 当然,也有可能是那人受到困命锁上蛇妖的怨气影响,总之,日后他该多关注一下对方了。 谢灵奉这样想着,缓缓收回了水镜。 他垂眸坐回床榻上,修真者、尤其是如他这般,修炼至渡劫期的修士,其实根本不必睡觉。 但阿让总是习惯晚间休憩的,像是某种固执的、扎根脑髓的认知,那孩子可爱的认为,如果晚上不睡觉,身体会变得很糟糕。 所以他也就一直陪着了。 谢灵奉慢慢侧卧一侧自己的床位上,他依旧保留着青年的位置,这样,即便对方回来了,也能够立刻投入他的怀中。 当然,男人也很清楚,今夜,那孩子是不会回来了。 100-110 第101章 晨光熹微, 太初宗的赤石练剑台早已占满了修习早课的剑修们。 山顶寒风凌冽,练剑台位于剑峰主峰最高的首座上,岩石陡峭、山途险峻, 若是不注意坠了下去,只怕落个粉身碎骨。 青白衣衫的少年们束腰身、持长剑、锻剑锋,剑招凛然、毫无花架子。 火红的朝阳自云雾间腾升, 一柄玄色长剑划裂空间罅隙,它的速度实在太快,犹如影锋一般扫过飘落的枯叶,最后归于青年左手侧的雕花剑鞘。 江让以右手紧扣起的衣袖随意擦拭颊侧的细汗, 他方才做完早课,还未等他歇息半刻, 周围便凑上来不少师兄弟。 “江师兄”一位相貌清秀, 面泛薄红的师弟支支吾吾道:“听闻师兄自秘境中带回来一人” 少年人看上去实在不好意思,他说得结巴, 旁边有人急了,忍不住接过话茬, 一双眼紧紧盯着青年笑道:“诶呀,师弟的意思是,江师兄带回来的那人, 是不是师兄的心上人啊?” 几乎是话音刚落,周围一切都瞬间变得安静了起来,不知是有意或无意, 所有或远、或近的目光, 在此时全部都集中到了青年的身上。 江让从来都是人群视线的中心,这会儿自然也察觉不出什么一样,青年紧了紧手畔的长剑剑柄, 微微偏过头,长而乌黑的马尾自空气中轻轻拂过。 他姿态闲适,笑骂道:“你们一日到晚的,不知磨炼剑招,光想着听些八卦了” 那师弟笑嘻嘻道:“江师兄此言差矣,师兄那日将人带回宗门,不少人可都瞧见了,我们与师兄同是剑峰门下,怎么的也得先一睹为快、拜访拜访师兄那位心上人吧?” 周围不少师兄弟皆是点头附和,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江让本也是个爱玩好动的,青年人对待感情热烈真诚,从不遮掩自己的喜欢与爱意,是以,单是带祝妙机回宗的那日,剑峰上下便早已传遍了。 青年按了按额头,到底是被他们那一双双眼看得没了法子,只好投降认输,无奈道:“好好好,各位师兄弟们若是想认识阿妙,可得等上一等,我先问一问他的意见,同他商量一番。” 此话一出,有人黯然有人笑,人群中,几位没心没肺的师弟起哄道:“没看出来啊,江师兄这会儿可还没成亲呢,就快成妻管严了” 江让俊面一红,方才送走传讯仙鹤,他便故意板上脸、一本正经道:“师弟,我一瞧就知道你是个钝木头,这怎么能叫妻管严呢——” 话还未曾说完,青年面前便闪过一抹流光,一道传讯阵法缓缓展开,江让语调当即一转,声音刻意放轻了几分道:“嗯、是,阿妙,我那群师兄弟们说是想来认识一下你,你看” 传讯阵法光线渐消,江让咧唇对着身畔叽叽喳喳的少年郎笑道:“走吧,阿妙同意了。” 众人跟在青年身后,有人忍不住乐道:“师兄还说自己不是妻管严” “不过江师兄同心上人的关系可真好啊” 此话一出,旁边有人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点头道:“对啊,那也是因为江师兄脾性好,不像丹峰那位罗大少爷——” “你是说和江师兄不对付的那个罗家小少爷吗?他又怎么了?要我说,这种身体娇贵的大族少爷们就不该修仙,一日到晚的心眼针尖大小就算了,还碰不得骂不得。” 提及话题的那师弟深以为然道:“可不是,据丹峰内门弟子说,这位罗大少爷最近似是受了情伤,一日到晚的黑着脸,甚至找了卜星阁卜红鸾卦象,光是占卜的极品灵石都花了得有上百来块了。” “罗家当真财大气粗啊不过,听人说,罗大少爷那情伤是江师兄惹出来的呢” “不能吧?他二人当年都打成什么样了,险些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了。” “” * 自和颂秘境归来后,罗洇春已经刻意连着数十日不曾去关注江让的消息了。 许是那日青年着实令他蒙了奇耻大辱,罗洇春只要一想到自己那日在对方面前露了弱势、甚至被骗着动了情,他就恨得咬牙切齿。 偏偏他又拿江让没什么办法。 打也打不过,骂又骂不赢。 甚至于,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罗洇春只要一停下来,脑子里便装满了青年那张欠揍又俊秀的脸颊。 想着想着,指尖便不自觉触上了嘴唇。 他的初吻,合该献给未来道侣的吻唇礼,被江让夺走了。 越是这般想,便越是脸红。 罗洇春并非同江让同一批出的秘境,他要更早几日,出了秘境青年便将自己闷在洞府内,闭门不出。 对外说是闭关炼丹,实际上,他同那秘境中偶遇的卜星阁首席弟子递信递了数日。 卜星阁并不能算一个多么大的宗门门派,却以神秘和富有著称。占星师以首备的能力是预言和观星,大部分时候,他们战斗力极弱,只是起到一个安抚人心的作用。 只有真正拥有沟通天地的天赋的人方才算是真正入了占星一道。 除却创宗的那位出口即灵的宗主,后续出的人才太少,整个卜星阁若有一二位杰出之辈,都能算得上的祖宗显灵。 而目前,那位卜星阁的首席弟子便是新一辈中灵力最强、沟通天地的佼佼者。 他是主动找上罗洇春的,连说辞都显得十分神棍。但罗大少爷偏偏信了他,甚至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到现下都对对方深信不疑。 那首席弟子当初见到罗洇春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观道友面色红润,额上隐有黑气萦绕,恐命犯桃花,红鸾星异动,近来为感情所困?” 罗大少爷虽然钱多,但并不代表人傻,他本是不信的。 但对方接下来的一句,就令他停下了脚步。 “道友情路坎坷,时常看不清内心,道友的正缘方亦是如此,好在你二人乃是天作之合,便是过程波折,最后却定会终成眷属。” 罗洇春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疯了,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想到的竟是那戏耍玩弄他的登徒子。 而随之涌上心头的,是近乎羞耻的窃喜。 罗家是世代的炼丹大族,资源享之不尽、用之不竭,家中父兄姊妹对他也是爱护有加,所有人见到他都对他礼遇有加, 偏偏这个被如珠如玉捧着长大的小少爷,在方才成年、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上了那么个不解风情、愚笨如木、整日里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鲁剑修。 罗洇春分不清这么多年来,他对江让的感情是何时有所变化的。 他向来是个骄傲的人、不愿低头,更不愿承认自己会喜欢上戏弄他的死对头。 但那么多年来的打打闹闹,从一开始的凶戾狠辣,到如今的犹豫、复杂、徘徊不定,任谁都能看出其中不寻常的变化。 丹峰的人看得出他的心思、旁观的师兄弟看得他的心思,就连他的藤编、他的海棠化身都能看得出他的心思,偏只有那人看不出来。 罗家大少爷对此实在束手无策。 于是,这些日子,他便听信了占星之术,不仅花费了大额的极品灵石去占卜自己与青年的未来,甚至还斥巨资购买了许多诸如改变风水的晶石配饰、耳铛、臂钏、腰环。 如今,罗大少爷单是出门,身上的配饰物品便足足有几斤重。 珠光宝气、令人怀疑他是否是棵年幼孩子们向往喜爱的许愿树。 时隔数日,罗洇春终于不再一味地待在洞府中借口闭关躲避真心了。 或许占星的说辞当真给他勇气,总之,青年想,如果江让那家伙实在愚笨、踏不出那一步,那由他挑明一切也不是不行。 毕竟占卜的星图卦象显示他们二人是正缘、是日后该相处一生的道侣,如今,总要有一个人先踏出那一步。 于是,罗大少爷起身,于华丽的、由金灵玉打造的衣橱挑挑拣拣好半晌,才换了一身张扬的胭脂色碎玉锦袍。 他手上轻挥,半空中便出现了一道等身高的水镜。 水波荡漾开来,映照出一张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狐狸面,罗洇春细细凑近看了半晌,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浅色疤痕或是瑕疵,青年浓密卷曲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好半晌才抿唇,从储物小柜中取出一小盒精致的香粉,手法轻轻地扫于面中。 粉尘随着映照进窗口的阳光慢慢舞动,像是细细漂亮的雪花。 待到雪下尽之时,一张美玉无瑕的美人面便出现在水镜中。 罗洇春挂好繁重美丽的配饰,戴上臂膀上的孔雀蓝臂钏,左右细照,半晌才终于满意地出了洞府,往云泽山的方向而去。 * “阿妙,快些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青年兴奋的声线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渴求夸赞的意味。 他手中抱着一只圆滚滚的,只有两只手掌大的紫荆兽,浅紫色的绒毛看上去便软乎乎的,紫荆兽额头顶着一根漂亮的独角,它们生来眼睛便很大,尤其是幼崽,如此一看,显得愈发可爱无辜了。 江让身后的少年们叽叽喳喳的,探身去看阁楼院落的大门,像是一群快活的小鸟。 好半晌,一位身着白衣、通身似雪的单薄男人从中缓行而出。 所有人都静了一瞬间,嫉妒的、打量的、怪异的神情全部集中到了男人身上。 祝妙机显然十分不适应这些目光,他下意识的朝青年走近几步,轻轻地接过紫荆兽,小声道谢后靠在对方肩后几分。 江让是个粗神经,又或者说,他太过专注,当男人出来的时候,他的眼中,便只余下了他高山白雪的爱人。 是以,他看不见那些师兄弟怪异闪烁的眼神,以及对白发男人表露出的几分不善、恐惧和厌憎。 托无垢阁的福,灾祸之体及其真实的模样,早已为众人所知。 晨间寒气缭绕,加上祝妙机方才挂上困命锁,身体尚且虚弱。 于是,青年手中微动,一条玉色的披风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江让抖开斗篷,唇边含着尽显情意的笑容,为男人系好了衣带。 几乎是方才系好,青年手还未曾收回,便听一道暴烈的鞭声凌空而来。 江让瞬间头皮一炸,玄剑出鞘,与那染了焰火的藤编撞出一道金属质地的声响。 他还未曾来得及多看,气势汹汹的第二鞭、第三鞭应声而来。 周围近乎无人敢靠近。 江让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他口中念诀,玄剑猛地缠住所有的藤鞭,锋锐的刀口切割了几条藤条。 巨力之余,青年反客为主,猛地将对方的藤鞭一手夺入手中。 一直到此时,江让才能看清眼前之人。 张扬的红衣锦袍、苍白的狐狸面、水波粼粼的黑眸,无不美丽、无不可怜,不是罗洇春又是谁? 青年忍不住烦躁的意味,捏着藤辫的手变得更重了几分。 他面无表情地问道:“罗洇春,你今日又来发什么疯?” 罗洇春张了张唇,一双眼红肿的不像话,涟涟的泪水更是止也止不住地细细流淌。 他抖着手,葱白的指尖近乎憎恨地指着一旁的白发男人,红衣青年努力睁大眼,他哑声嘶喊道:“江让,他是谁?!” 江让是真烦了,他扯了扯紧绷的练功服的袖口,冷声不耐道:“他是我的心上人,这关你什么事?” 罗洇春一瞬间只觉通身被一道惊雷劈中,滋滋的电流流阴郁地淌在他的血液中,疼得他痛不欲生。 红衣青年嗬嗬地喘了两口气,好半晌才半抬起头,那张漂亮的狐狸脸像是将要异化成某种软体的、蜷缩在一起的肉虫褶皱。 罗洇春嘶哑着嗓音,哭腔怎么掩也掩盖不住。 他难堪地说:“江让,你这混账,你都将我看光了,我们、我们都那样了,你如今竟还要同别人花前月下,我、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这段话几乎令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一起,包括面容憔冷的祝妙机。 江让顿时急了,生怕被误会的青年当即咬牙切齿道:“罗洇春,你最好别乱说,当初若非我救你,你现下已经是一具枯骨了。” 罗洇春并没有什么反应,潮红的面上泪水不息,红衣青年怔怔的,整个人像是朵即将枯萎的花。 江让算是怕了他了,青年双手合十,表情又是不耐又是叹气道:“罗洇春,罗大少爷,算我求你,你行行好、放过我行吗?我不是都说了吗,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你就像从前一样继续讨厌我,行吗?” 罗洇春从前看过无数的话本,悲剧总是千篇一律,而主人公们总是为爱白头,心痛难忍。 罗洇春以为,生来便拥有一切的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是心痛。 可如今,他紧紧捏着自己一遍又一遍抚平褶皱的衣衫,任由红衣变得破旧、难看,一颗心在青年如利刃般的言语之下,将要被捣碎成猩红的汁水,迸裂开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山的。 总之,他的衣衫被风雨浸湿了,云绸的衣摆被树枝撕破了,孔雀蓝的臂钏、美丽的环佩遗失在荆棘丛边。 就连他,好像也变得破破烂烂、遭人嫌恶。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 他分明占卜过了,他和江让原不该是这个结局。 罗洇春狼狈地抹了抹泪,忽地像是涌起了什么希望一般,他宛若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将眼下发生的事情全部传讯给了那位卜星阁的首席弟子。 好半晌,一抹流光闪过,他颤抖着手,接住了传讯纸鹤。 卜星阁来信。 “罗公子还请勿要心烦,方才我观星位斗转星移,公子的正缘之人现下正遇上桃花杀,妖孽缠身,只怕被对方迷了眼,入了魔障。渡过此劫,方可与公子修成正果。” 第102章 罗洇春从前并非沉湎占星问卦之人, 在他看来,修仙已是逆天而行,前途与命数早已拨乱, 又何谈预测未来? 这些鬼神之说,不过是给人以安慰的一种手段。 可如今,在感情上吃到苦头的大少爷却开始对此深信不疑。 毕竟, 骄傲令他无法放下面子主动去追求,而自负又令他不肯接受某些难堪的真相。 自相矛盾之下,占星卜卦得出的结果无疑给了罗洇春一个满意的、足以令他转移目光而又不必神伤的结果。 江让如今为何会对他如此横眉冷对,甚至于分给他丝毫目光都不肯? 妖孽又是谁? 一切似乎都显而易见了。 ——因为有人插足了他们本该奔着既定命轨的天定姻缘。 罗洇春同江让互看不顺眼多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除却极亲近之人, 他们便是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 罗洇春知道太初宗光芒万丈的江师兄曾御剑飞行失误, 被挂在千年古树上挣扎半日的光辉事迹;而江让也知道那眼高于顶、被誉为炼丹天才的罗小公子炼丹时出错,炸毁丹炉, 通身黢黑、只余下雪白齿尖的丑态。 他们互相给对方使绊子,却默契的从不会下死手, 至多嘲笑讥讽几声便也作罢。 两人说是厌恨彼此,但这么多年来,给对方的关注反而是最多的。 江让很喜欢逗弄昂着头、骄傲如开屏孔雀的罗大少爷, 像是小时候那些喜欢拽喜欢的人小辫子的调皮男孩子。 而罗洇春虽面上羞愤气恼,却总是雷声大、雨点小。大多时候,他总爱同别人抱怨青年做的那些幼稚的、令人厌烦的小绊子, 可他看不见的是, 自己倾诉时的眉眼,是何等的眉飞色舞、暗藏自得。 也正是如此,一方无意戏弄、一方有意放纵, 长久的惯性使然,他二人几乎到了在人群中第一眼便会关注到对方的程度。 罗洇春一直都知道,江让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呆子,青年人性情开朗大方,大多时候,他是与众人打成一片的师兄弟、是皮实嘴欠的出头鸟、是天赋异禀的剑修天才可唯独面对情爱一事,像是未曾开窍似的,不通分毫。 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蠢家伙,怎么会在进了一趟秘境,就突然带回来一位心上人? 只怕是被什么妖孽迷惑了心智,勾得神魂颠倒了差不多。 尤其是青年前后的态度变化实在太大了。 江让从前次次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今,全然化作一种令人心烦的爱恋,融在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男狐狸精身上! 倒不是罗洇春嫉妒才这般想,实在是哪个男人会穿得那般骚气?虽是一身白衣,却故意露出锁骨与胸骨侧的锁链痕迹,这般也就罢了,面上还要故作无辜柔弱地依偎在青年身侧。 简直令人不耻、恶心至极! 罗洇春仗着身份背景,不说在太初宗、至少在丹峰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他无需费心,随意一问,便知道了那祝姓男子的真实身份。 天生灾体、无垢阁弃徒、卜星阁阁主断言的天煞孤星。 果然是妖孽。 罗洇春忍不住想,那卜星阁首席弟子果真有几分本事,预言的倒是分毫不假。 也就是江让那蠢货,招了个丧门星上门还不自知。 为了宗门的未来、也看在两人同是太初弟子的份上,他可以不计前嫌地去提醒一下对方,若江让识相,最好早些将那狐狸精赶出去,若是那家伙被鬼迷了心窍,他也不介意‘帮’对方清醒过来。 * 剑峰险峻,直通云霄,山间小道寒风萧索,若是遇上雨天,甚至会有隐约的云雾细雪飘落。 罗洇春拍了拍红袖间落下的絮白的雪丝,精致的面上显出几分不耐与微微冻出的薄红。 罗大少爷不是一次来剑峰的练剑台了,从前,他也曾应邀同一些关系不错的丹峰同门前来剑峰观摩剑峰弟子练剑。 当然,他们大部分其实都是来看江让的。 不得不说,便是在遍地俊男美女的修真界,江让的相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出众。 青年骨相优越,鼻梁挺拔,唇角天生上扬,两弯眉眼笑起来如夜空中朦胧的上弦月,舞起剑来更是爽朗清举、意气风发。 更不必提他还相当懂得照顾、体贴人,不会冷落任何前来观摩剑术的弟子,若是有幸,某些弟子还能得到青年贴身亲近的指导。 这样一个人,谁会不喜欢? 当时的罗洇春虽然嘴上说着是来看江让笑话的,实际上,整场下来,光属他的目光挪也不曾挪过。 当然,期间若是看到江让对旁人细心指导、言笑晏晏,他又免不得心口发酸,嘴上尖酸刻薄地来一句‘假模假样’。 他是刻意说给青年听的,而往往这个时候,不出所料听到他酸味满满的话语的青年也会将目光投向他。 自然而然的,两人会吵得不可开交,怒上心头还会打一架。 但不得不说,罗洇春喜欢青年完全关注自己的模样。 那样怒意勃然的青年,脖颈处会泛起性感漂亮的青筋,一双明亮的黑眸中完完全全倒映着他就好像、好像整个世界都只余下了他们二人 罗洇春抿唇,提起朱红明丽的昂贵衣摆,抬眸看向练剑台时,眉宇间是止不住的嫌弃。 同丹峰的四季如春、丰盈硕美相比,剑峰的练剑台实在过分空旷荒芜,不仅如此,那些青年弟子们练剑时也丝毫不注意形象。 他们大多穿着一件薄白的练功服,后背心都露出汗渍,额头更是汗流如注。 剑修需要炼体,本就艰苦,即便是修仙者,但因修为并不高,体内杂质并未全然排除,难免会有些汗味的气息。 罗洇春抬头轻轻掩了掩鼻息,嫌恶蹙眉。 练剑台上弟子众多,又全都穿得是练功服,乍一看过去,想找到人十分不容易。 但罗洇春却相当熟练地往人群聚拢得较多的地方看去,果不其然,方才探眼看去,他便见到那方才收了玄剑,看见他跟撞见鬼似的青年人。 眼见对方转身就要从另一条小道下山,罗大少爷当即着急了起来,他脚下迈开,却因为繁复的衣带与链条而被时时阻碍勾缠。 不得已,罗洇春只好不要钱似地砸了一张高阶破障符。 符篆方才丢出,眼前道路瞬间顺畅无阻,不少被符咒力量隔开的剑峰弟子怒意冲冲看来,察觉到丢符是罗大少爷,又若无其事地扭回了头。 丹修惹不起,丹修世家更是惹不起。 江让眼见自己逃不掉了,只好按着额头,眼见那红衣青年脚下急促、浑身咣当地朝自己走来。 “江让!”罗洇春精致的狐狸面泛起春潮似的红,他扬了扬削尖的下颌,咬牙切齿道:“看到我你跑什么?” 江让一手摩挲剑柄,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干笑道:“没有啊,倒是你,又来找我做什么?我最近可没找你茬。” 罗洇春抿唇,略微狭长的乌眸紧紧盯着青年,好半晌,他动了动浓密的睫毛,不自然地偏开眼道:“我有要事同跟你说。” 江让微微蹙眉,沉思片刻,还是嗯了一声。 周围不少弟子已经十分有眼色地退开了几分。 罗洇春沉默片刻,喉头的呼吸变得逐渐平缓,好半晌,他才道:“江让,我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别被人骗了。” 江让方才抬眼,又听到对方接了一句:“你了解祝妙机吗?他是天生灾体,祸害了无垢阁无数弟子,不仅如此,卜星阁阁主也曾断言他是天煞孤星,江让,你不该带他回太初宗的。” 空气中沉默了半晌。 好一会儿,罗洇春都没听到青年的声音,他心下微乱,忍不住想,江让到底是在太初宗长大的,又几乎将昆玉仙尊当做亲生父亲对待,对方现下大约是伤心的,毕竟一颗真心被骗,甚至可能祸及宗门 可还未等他转回思绪,便听到了一道难得平静、笃定,甚至称得上认真的声线。 “罗洇春,你不必多管闲事,阿妙没有骗我,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天生灾体。” 红衣青年愣愣的抬眸看去,他几乎要撑不开眼皮,只觉得眼中无故地凝着无数的雨水风雪,它们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想要伸手揉一揉,却又无端难堪。 可江让还在说,他说得认真克制极了:“我知你是好意提醒,但阿妙是个很好的人,天生灾体不是他想要选择的,他吃了很多苦。当然,我带阿妙回来也考虑过很多,好在师尊有压制灾体的方法,阿妙戴上了困命锁,如今已与普通人无异了。” “我今日同你说这么多,也是想告诉你、包括所有人,”青年了然的扫过四周,继续道:“阿妙是我喜欢的人,将来也会是我的道侣,我会护着他。如今他既已是寻常人,希望你们也不要用异常的眼神看他。” 说完,额头微微溢出细汗的青年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开。 但就像话本中演绎的那般,勇敢表露心意的青年方才转身,便看见了站于他身后、听到他一番肺腑真情的爱人。 罗洇春看着那白发的男人眼眶微红,轻轻唤了一句“阿让”。 他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可怜的戏外人一般看着,看着江让握住对方的手,露出一个华光俊秀的笑,看着青年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边小声安慰着什么,一边紧紧扣住对方的手腕,两人相携而去。 谁都没有多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个再可笑不过的路人甲。 罗洇春红肿的眼眸空茫地看着下山的峭壁,好半晌,他猛地大喘一口气,胸口像是漏了洞的岩洞一般,穿过其间呜呜的风声如鬼怪于耳畔低语,嘲哳难听。 他捂住耳朵,跌跌撞撞,不知自己如何下的山。 总之,当他回到令他安心的的洞府中后,眼前是光怪陆离,而世界也慢慢陷入了一片长久沉静的漆黑。 * 罗洇春病了。 自那日下了练功台,青年便发了高烧。 修仙之人体质向来极好,更不用说金丹期的修行者,生病都算得上是奇事。 罗洇春向来高傲,阴晴不定,因此,生了病也无人知晓。 最后,还是罗家那位主母因为思念幼子,多日未曾得到回信,谴派仆人前来太初宗丹峰问话,这才救出了高烧不退的青年。 罗洇春自这日起便被紧张的罗家接了回去。 时间一日日的过去,江让也不曾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偶尔,他也零碎地听人说起过,罗洇春似乎生病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甚至有了出家、拜入佛门的想法。 江让第一次听到只觉得可笑,罗洇春他还不知道,不说佛门弟子六根清净,就对方那穷奢极欲、孤傲瞧不起人的模样,还拜入佛门,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江让很快就没什么心思继续听这些八卦传闻了,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太初宗上上下下都开始流传着一则传言。 ‘江让带回来的那白发男子,正是无垢阁弃徒、引来无数灾祸的天生灾体。’ 现下流言闹得并不大,江让也一直在试图解释,众人明面上给青年及其背后的昆玉仙尊面子,但出于某些嫉妒与恐惧,这则流言最后非但不曾停歇,反倒愈演愈烈。 而随着流言的发酵,太初宗众人但凡遇到不顺抑或是灾事,所有人都默认灾祸是由祝妙机带来的。 如此一来,众人怨声载道,自然惊动了掌门等一众长老。 江让近来单是为了处理、解释这些事情,长老阁都跑上跑下不止几趟,连带着为他解忧的师尊都憔悴了几分。 好在青年同祝妙机的感情依旧很好,两人早已互表心意、私定了终身。 就在江让焦头烂额之际,令他更是意想不到的灾难也随之降临。 那是一日午时,太初宗宗门外的铜铃被人撞响。 有贵客来到。 江让本并未放在心上,太初宗时常有贵客到来,或是商讨加固妖族封印、或是提议宗门结盟等等。 但令青年万万没想到的是,来人乃是炼丹世家罗家之人,并且来者不善。 罗家此次前来派出的并非什么小仆或是管事,而是罗家那声名远扬的主母与几位公子,而众位公子中,只有罗洇春不在其列。 罗家不愧是修真界的世家大族,罗夫人身着一身暗宝石绿绣罗裙,耳铛精致,云鬓别着高等防御灵器化作的头饰,她面容仍是年轻的模样,眉宇间却尽显沉稳与贵气。 罗夫人方才见到掌门,不曾应下寒暄,冷冷勾唇道:“在座哪位名为江让?” 江让这会儿正坐在昆玉仙尊座侧,闻言方要起身,却被身侧的昆玉仙尊微微按下手腕。 谢灵奉慢慢抬首,他慈目平和,眉心的朱砂痣却十分扎眼,男人语调温缓道:“夫人今日来找吾徒儿是有何事?” 罗夫人没说话,昆玉仙尊当年一战到底名震天下,便是连富贵流油的炼丹世家也不得不避让其二。 她扫了眼仙尊身侧的江让,心中有了底,于是微微朝身侧的长子扫了一眼,那公子便心领神会,唤其余人等出了议事殿门。 眼见殿内只余下宗主长老等人,罗夫人才微微凝目,状似和气,语调却不稳道:“今日我罗家突然上门拜访实属无奈,洇春是罗家最小的孩子,诸位兄长与父母自是宠溺于他。” “前些时日,他突发高烧,回了罗家。病好后一直郁郁寡欢,我们只当他想一出是一出,未曾放在心上,哪曾想,后面他竟告诉我们要出家为僧!” 罗夫人咬了咬牙,目光骤然紧盯座上的青年道:“我们心知不对,便一直注意着,直到前两日,洇春长兄竟从他枕间无意拾到一块留影石!” 说到此,罗夫人面色愈发难看,既难堪、又心疼道:“这留影石内,尽是那江姓小儿哄骗我儿的模样!可怜我儿便是被如此辜负还不舍得丢弃那留影石,简直、简直诶” 江让闻言当即坐立不安,他忍不住心头暗骂罗洇春阴险狡诈,这人怎么还悄悄用留影石录了证据? 记录也就算了,在江让看来,那些都是对方遭到欺辱欺骗的不堪模样,罗洇春是有什么受虐的毛病吗?这玩意随身携带,还放在枕头底下,怎么,无聊了就回味一下? 简直有病! 不过,眼下的情况显然更紧迫,江让没工夫继续回想自己对对方做过哪些出格的事,他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师尊这边虽然是向着他的,但他能明显感觉到男人逐渐扣紧的手腕。 江让正心虚着,没成想,那罗夫人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竟直接启用了留影石。 巨大虚幕凭空呈现在众人面前,画面由虚幻慢慢凝实。 江让在看到那画面的一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在和颂秘境时他欺骗罗洇春,哄着人放了他时口不择言说的荒唐话。 什么“洇春,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你了。” “我保证,等我们回了太初宗,我就立刻告诉师尊,去你家提亲可好?” 而这些还不算最羞耻的,最羞耻的是,当时的他,命脉还被罗洇春扣着,通身颤抖,眼含春潮。 江让耳根赤红,他几乎忍受不了,侧过头试图避开。 但他方才侧头,便恰巧撞进了昆玉仙尊沉冷如浮木的视线。 青年瞬间慌了神,从小到大,师尊这个眼神他太熟悉了,这通常是他要挨揍的前兆了。 上次师尊这般看他,还是因为他背着师尊去了人间的花街柳巷被逮个正着。 那次也确实是他做的不妥,江让平素酒量不佳,一般的凡间酒水是没法灌醉他的,但当时也不知怎的,在被那紫衣蒙面的异域小倌灌了几杯酒后,他竟不敌酒力,险些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红绸暖帐,元阳之身险些就要交代在那了。 若不是师尊及时赶到—— 那次,江让被难得冷面的昆玉仙尊直接抱走,一夜好梦。 只是,等第二日酒醒后,青年便被罚了打手心。 谢灵奉自然不舍得使力打他,于是便施了法术,令青年被抽打后的掌心泛痒,再命他抄写《清心咒》五十遍。 那天,江让痒得浑身发麻,偏偏那痒意似是会蔓延般的,从手心蔓延入周身。 最后,那清心咒抄着抄着,倒险些抄上.床去了。 但这个教训对青年来说,实在过于深刻,以至于日后他再心痒跟着师兄弟们去玩,都得求着人帮自己瞒着师尊,酒水之类的更是再不敢多碰了。 思及此,江让忍不住对着昆玉仙尊露出一个“师尊你等会儿生气,先听我解释的”尴尬笑容。 但大厅内的留影石现下已然播放结束。 谢灵奉更是再未看青年一眼,白衣的仙人乌发拖长,那黑色的绸发从肩头慢慢逶迤至膝边,如泉如瀑。 他面色平缓,玄金的眸子冷淡而匿着威压地看向殿中的罗夫人,平静道:“夫人今日来言此事,我们已然知晓,是吾管教不严,日后定会更加严格地管束吾那逆徒,至于补偿一事,吾这边温着一块千年前的龙脉” 话提至此,就是要轻拿轻放的意思了。 可罗夫人此时却并没有协商调和的意思,云鬓微垂的夫人微微摇头,咬了咬齿尖,颇有几分无奈与耻辱道:“仙尊之意我们明了,但我也是个母亲。实不相瞒,洇春自回家后,便害了相思病,他整日里吃不好睡不好,连梦里都喊着他那心上人。现下,更是要看破红尘,出家去了我们现下找上门也是实在没法子。” 罗夫人擦了擦额角额细汗,声音僵硬道:“今日来此,实则也是商讨。仙尊那徒儿既然早已对我儿承诺要向罗家提亲,自然得说到做到,对我儿负责!” 第103章 “师尊、师尊, 等等我!” 青年的声音带了几分喘意,脚步声凌乱,暗金纹的玄色衣摆在浮动的风声中烈烈游动。 他分明看上去心焦非常, 脚下的步子却始终维持在一定的步调内,亦步亦趋地跟在白衣仙人的身后。 而青年前方的男人,一袭端庄的白色素披, 眉心一点朱砂,面容慈悯冷淡,长而乌黑的睫毛于眼睑下方投映出几分浓墨重彩的阴影。 毫无疑问,这是一张极具神性的面容, 单是看去,便令人想到了庙宇中受尽香火的神像。 而此时, 那神像却敛尽了慈航渡生的温和大爱, 仅余留下几分燃尽的香灰似的凉淡。 便是听到昔日那混账徒儿故作姿态的哀哀讨好,也不曾停下半分。 有路过的不知缘由的长老见状, 不由得对那愁眉苦脸的青年玩笑道:“江让啊江让,你小子这是又惹得你师尊生气了?你说说从小到大, 你师尊都被你惹气了多少次了?” 江让忍不住苦着脸,一边脚下不停,一边打哈哈的对那长老道:“师叔, 您就少说两句吧!” 那长老笑着摇摇头,眼见着那师徒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这场景何其眼熟, 二十余年来, 他们都不知瞧上多少遍了。 江让从小便是个管不住的皮猴,入宗第一年勉强还算是乖巧,第二年开始就忍不住原形毕露了。 小孩子当年虽然因长久的饥饿与寒病落下病根, 但玩闹的本事是一等一的高。 一群孩子里头,就属江让能带着人上天入地的跑,他倒是有本事,能唬弄得那群孩子唯他马首是瞻。 调皮鬼里出了个大王,自然干起坏事儿来也是一等一的能。 什么偷偷拔了仙鹤求爱的尾毛送给它的天敌——一只发情期的赤狐;将授课长老的课本换做小人书;化形成桌椅让眼神不好的同窗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疼得面目扭曲 便是向来脾性清冷、不问世事,仙人似的昆玉仙尊都被那孩子逼得额露青筋、牙关紧咬,最后好声好气地替孩子擦屁股。 长老们大多是同昆玉仙尊一个辈分下来的师兄弟,从前只觉那不问世事、一心只顾着求仙问道的谢师弟不近人情、过分淡漠,退杀妖祸一战更是展露出了令人心惊的冷戾之意。 如今,自那孩子来了太初宗,他们才恍惚觉得,那清淡出尘的仙尊,原是也有人情味的一面。 思及此,那长老便忍不住笑眯眯地对前方的白衣男人道:“灵奉师弟啊,孩子这不是认错了,你现在是气头上,等回过头来,还不是得自己心疼?” 谢灵奉闻言,脚下忽地一顿,江让一直跟在他身后,一时间未刹住,一头撞上男人的腰侧。 这一撞上可不得了,青年当即就捂住了额头‘诶呦诶呦’地叫唤起来,一边摆出一副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一边还要偷摸瞥一眼师尊面上的神色,判断对方是否对自己心软。 但江让今日的算盘显然是打错了,昆玉仙尊非但不曾如往日一般风吹草动的心疼,反倒面色平冷,淬白的颊上看不出分毫的情绪,只余下疲惫般的静默。 他看着青年,玄金的眸中晦涩不明:“江让,别跟着吾了,索性吾同你说再多也是无用功,便都随你去罢。” “如今罗家铁了心的上门要人,你又被人抓了把柄,吾平日里护你护得太过,倒养成了你这般肆意妄为的性子。如今,这苦果,需得你自己担着。” 言罢,男人慢慢垂眸,那双昔日里始终充斥着温柔、爱怜、珍惜的慈目如今一寸寸变得生冷,他轻轻叹息着,像是在看着令他感到心寒的孩子一般的无奈与气馁。 一阵轻飘的风声袭来,那如云似雾的高挑身影便缓缓吹散在朦胧的轻雾中。 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江让心头一瞬间猛地一颤,他到底是个被捡回来的孩子,于青年而言,谢灵奉便是他的父亲、母亲,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 谢灵奉若是不要他了,他就没有家了。 慌了神的青年这才意识到,师尊真的生他的气了。 心脏像是一颗血红的果子,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死死紧扣着,那指甲、骨节慢慢嵌入薄嫩的果肉中,几乎要将它揉弄得烂裂开来。 江让六神无主地颤着手指,连剑诀都险些捏不出。 傍晚的夕光透过树林的间隙斑驳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一道又一道将他割裂开的刀锋剑气。 青年跌跌撞撞地御剑回了云泽峰。 期间,连祝妙机传讯来的日常关切都没有心思去回复。 他当然没有心思去想别人了,青年此时满心满眼都装满了昆玉仙尊最后失望、漠然的眉眼。 他急不可耐地要去挽回、认错,单是在回峰的路上,便想了无数个解释的理由。 实在不行,他便软泡硬磨、撒娇打滚、哭诉示弱师尊总会心软的。 ——像从前的无数次一般。 江让想得很好,可当他真正推开云泽殿的门,看见那满头青丝披散而下,眉目涩然,修长骨节半按住额头的男人时,却又忍不住地彷徨了。 师尊看上去被他伤透了心。 许是察觉到了来人的气息,男人微微抬起薄白的眼皮看来,那双碎金的瞳孔映着在殿内跃动的火烛中,一时间竟如日光入水、波光粼粼。 谢灵奉眉心的朱砂痣红艳逼人,他静静看了一会儿站在门口垂头丧气的青年,喉头滑动,浅淡血色的唇轻轻翕动,叹气道:“杵在门口做什么?” 青年的头颅低垂着,漂亮乌黑的长马尾扫在他的颊侧,额前的刘海挡住了一半俊朗的眉眼,看不清神色,唯有轻轻发颤的身体令人无法忽视。 谢灵奉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向来不是位合格的严师,或许,在战场上,他也能眼也不眨地割下无数头颅,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可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他却总也忍不住地想要对他好、再好一些。 他想将自己所有的爱、什么爱都好,全部灌注在那孩子的身上。 谢灵奉比谁都清楚,今日是他失态了,对着青年发了脾气。 江让如今闯下这般祸事,甚至被人逼婚到众人面前,当真就全是他一个人的错吗? 子不教,父之过,若要论罪处罚,他这个纵容孩子的师尊才是罪大恶极。 还有那罗洇春,这么多年来,始终逮着自家孩子找茬,如今又来说喜欢,未免可笑荒唐。 那罗夫人一家子就更不必多说了,说到底,阿让也不过是口头说了几句,缘何就能当真了? 便是那罗洇春当真害了相思,又为何如此理直气壮要求牺牲别人家孩子的幸福去成全、治愈? 谢灵奉蹙着眉左思右想,按着额角的指节愈发用力,甚至逼出了几分青色的血管。 好半晌,他到底轻叹一声,眸光轻如鸿羽般落在青年身上,启唇道:“阿让,到吾这儿来。” 几乎是话音刚落,谢灵奉就感觉到那穿着玄衣、平日里意气又飞扬的少年人顿时红了眼,他近乎是三步并作两步,恍若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娃,直直扑向母亲的怀抱。 孩子一双漂亮微垂的眼红得不像话,湿漉漉的脸颊上沾满了莹白的泪花,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剑修风骨、男子气概。 在师尊这里,他从来都是个要吃.奶的哺乳期的孩子。 “师、师尊我、我知道错了我、我不该随意对被人说出那样的话——” “可是、可是师尊当时是他先将我绑起来的,我只是、只是想让他放开我” 青年说着,一张俊秀优越的面颊难得地多了几分委屈与湿软,他泪莹莹地哭诉着,一张隽秀的脸颊哭得惨白泛红,像是被逐渐融化的大雪覆盖住的花苗。 湿湿软软的雪水顺着青年的眼睑、颊侧滑呀滑,最后坠入他的衣领,洇出一片透明的、仿佛泛着热气的粉肤。 谢灵奉此时哪里还记得什么气恼、不悦、心酸,他只一个劲的揽着怀中的孩子,手掌颤抖着轻轻拍着伤心欲绝的孩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顺着那年轻姣美的脊骨轻轻安抚。 男人柔声低哄道:“好了、好了,阿让不哭了,是师尊今日做错了,师尊不该没仔细了解就去凶你,阿让原谅师尊好不好?” 江让却只是埋在男人的怀里,半晌不曾说话,只是,那捏着对方衣襟的指节开始愈发用力。 当怀中那具年轻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失控、无措的时候,谢灵奉陡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地,手掌轻轻将孩子埋在自己胸口的脸颊轻轻捧起。 几乎是方才抬起,江让口中的游丝般的哼声便再也忍耐不住了。 青年一张面颊红若映火,乌黑的眸中宛若遮了一层浅薄的雾气,他抖着唇,双腿夹紧,手臂也不由自主地如渴肤一般地紧紧贴着男人的身体。 “师尊、师尊” 孩子哼哼哧哧,面色迷离道:“好痒啊” 谢灵奉面色微凝,他下意识按住青年的手腕,灵力自指尖转入江让周身一圈,方才明白了什么。 男人玄金的眸子微微发暗,他肩侧的白衣早已被手脚不老实的孩子蹭落了一半,微微隆起的锁骨与大片美玉般的肌理毫无遮蔽地显露出来。 他哑声道:“阿让为何身中太阴咒?” 江让迷迷糊糊地又是蹭又是磨,黑润的眼中蒙了一层细雾,他嘟囔道:“师尊从前不是最爱用太阴咒罚我抄清心咒吗唔今日我惹了师尊不高兴,所以该要自罚的” 谢灵奉任由青年对自己又是摸又是蹭的,那孩子同他亲近惯了,这会儿被太阴咒勾起了几分爱欲,便忍也不忍地想要发泄在他身上。 谢灵奉玄色的眸底慢慢泛起几分深色发黑的红,他放松身体,随青年吻.舔自己温凉如玉的颈侧,一只手掌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年轻孩子的脊骨。 屋外,树影晃动,隐约有雷声降落。 男人慢慢收回眼神,他像一位再靠谱不过的长辈,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孩子柔软可爱的发丝,温和问道:“阿让,你可曾同那祝妙机如此亲密过?” 江让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太阴咒的痒意是从心底里弥散开来的,他如今又正是成年期,自然而然的承受不住那被挑拨起的欲.望。 他只想一头沉浸在冰与火的绝佳感官世界中,再不念俗世。 可谢灵奉却迟迟不肯回应他,像是一定要他做出一个答复。 于是,青年只要哑着嗓音,遵循着本能道:“没有,从未有过我、我只同师尊这样亲密” 白衣的男人恍然露出一个稍显满足的轻盈笑意,窗外,雷声大作,树影震颤得愈发厉害,一片玉色的衣角自树影中若隐若现。 电闪雷鸣间,惨白的闪电光影劈在谢灵奉神性美好的朱砂面上,他温柔地捧起孩子可爱的脸颊,轻轻落下一个吻,柔声鼓励道:“阿让真是个乖孩子。” 江让轻轻哼哼,一头栽进春日的潮水中,却又如同搁浅的鱼儿,再难翻身。 树影婆娑,身穿玉白长衫的白发男人透过窗棂,看着那室内荒唐的师徒情爱,再也控制不住脸颊上惊人的苍白,他举起手腕,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唇,喉头鼓胀的气息像是要将他窒死在此处才好。 一瞬间,整个世界雷电大作,大雨滂沱。 祝妙机浑身湿透,白色的长发黏在他惨白的脸颊、颈窝、手肘、腰背,像是一道又一道恐怖的无色绳索。 而随着雨水的彻底浸透,男人那身玉白薄衫下的躯体也逐渐显露出道道森冷的黑色枷锁。 困命锁红纹大作,天际乌云翻滚,一时间,竟隐隐泛出末日般的猩红。 大雨愈发激烈,像是能融化万物一般地降落。 它一寸寸地融灭了美丽的花丛、树木,泥土地变得光秃无比,灵动可爱的灵兽们余下森森白骨,只有眼前那栋华美的建筑毫发无损,像是主人早已预见,有所防范一般。 祝妙机口唇中几乎要溢出血来。 可正在这时,他玉白的胸膛间陡然鼓起一道小小的弧度,咿咿的惊恐细音轻轻入耳,像是哀哀的求救。 祝妙机猛地回过神来,他泛着血丝的眼颤抖着滴下游移的雨水,天色缓缓放亮,大雨将歇,他抖着手捧出怀中那张如同落汤鸡的紫荆兽幼崽。 小紫荆兽咿咿呀呀,懵懂的漂亮眼珠看着白发男人时显出一种天性的顺服与惧怕。 可祝妙机却猛地紧紧揽住了它,像是抱住了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希望。 第104章 江让在师尊的怀中一梦天明。 约莫至卯时, 塌上的青年长睫轻颤,他周身只裹着件柔软薄白的里衣,头颅埋在身侧温凉静谧的怀抱中, 肌理丰盈的脊背如火苗尖似地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而有力的臂弯、大腿则全然依赖性地长在他身侧的男人的玉肤上。 他们像是一对年年岁岁、生长缠绕的树与藤。年轻的藤蔓情态曼妙、遒劲生姿,它总是习惯地、长久地依偎在枝叶茂密的树根上, 它们彼此共生、呼吸交缠,渡见一年又一岁的春日。 师尊的睡姿向来是十分端庄克制的。 他于床榻间半侧过身,一双端美慈秀的仙人目静静地阖着,鸦黑的长发静水流深般地自玉石枕间流淌, 素白的手腕自然而然地低护着青年抵在他腹部的头颅。 男人沉睡的面容安详,唇弯带笑, 抚着徒儿的姿势像是凡间某些用药怀了孕的氏族产夫一般。 江让迷迷糊糊地挠了挠额侧, 他下意识亲昵地将本就埋在谢灵奉腹部的脑袋更往上蹭了蹭。 男人一袭春衫轻薄,轻轻蹭.动便自然被撩开几分。 青年低低哼着, 像是方才睡醒的炸毛猫儿,他迷蒙地睁眼, 如同方才诞生的恋.乳婴孩,手掌自然的攀附在师尊弧度起伏的胸口。 将将睡醒时,江让简直像个大号的婴儿, 什么都遵循本能,毫无师徒、父子伦.理可言。 青年迷迷瞪瞪、黏黏糊糊,眼睑下方淡淡的阴影却十分显眼。 昨夜到底是有些过了。 他们其实从未做到最后, 江让是个贪欲的孩子, 可若细细说来,他其实什么都不明白。 他甚至不知道,师徒间其实是不能做这些的。 在谢灵奉这样多年不动声色的细致孕养间, 年轻的孩子其实根本从未离开过他的灵触左右。 在太初宗、甚至周边领域,江让同谁聊天、玩乐、斗嘴、耍宝,昆玉仙尊从来都是无所不知。 只是,男人的动作太静谧、太温和了,他布下天衣无缝的织网,以至于从不曾让他乖巧的孩子察觉到这些。 江让天性爱玩、肆意飞扬,若是刻意将他拘在笼中,反倒对孩子的成长发展不甚合适。 所以,大多数时候,谢灵奉从不过多管束,唯一能够惊动他的,只有那些试图引诱他的孩子堕入红尘的劣辈之徒。 如果江让更仔细一些,他会很轻易地发现,他去那些花街柳巷的事情,其实从未瞒过师尊的眼。 每每当他将要、或可能看到一些糟糕、出格、不利健康的画面时,师尊总会及时出现。 包括一些师兄弟们偷摸收藏的春宫图、小人书、颜色话本,江让混迹其中,人缘又好,自然或多或少会接触到这些,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其中的内容。 发育期的孩子其实对这些情.欲之事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萌动或渴望,江让不懂,修真界大多讲究矜持、保守,周围人至多红着脸暗示这些,可这些暗示,也总会在青年看不到的地方,尽数消失。 江让被保护的太好了,好到他无人可问、无人可议,于是只能红着脸投入师尊的怀抱。 谢灵奉面对孩子总是温柔如水的,他当然愿意教授年轻的孩子这些成长的秘密,他是位合格的师尊,总能带领着他的孩子得到快乐、愉悦、朦胧的巅峰。 所以,青年从未疑心过任何不对,包括他们逐渐变得畸形的亲密关系。 满足了手欲、口欲的青年终于在晨曦中彻底清醒过来。 而那双如清水洗涤过的乌眸下一瞬便对上了另一双碎金温柔的金眸。 温柔的、轻缓的掌心轻抚上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清润的声音带着晨间的喑哑,温和道:“醒了?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昨晚一直缠着吾不知克制,日后可不许了。” 江让懒散地眯了眯眼,他松松垮垮地拢了拢衣衫,英俊的眉眼间满是情动后的惰性,他沙哑着嗓音拖音道:“师尊,知道了知道了,您可就别念叨我了。” 两人一问一答,神态自然却又暧昧,眼见昆玉仙尊如今又变得温润无尘的眉目,青年这才放下心。 他就知道,只要他主动自罚,师尊心疼之下,绝不会再继续追究他的过错 打自他成年开始,这招简直百试百灵。 江让不再继续赖在床榻上温躺着,他起身,毫不避讳下.身的空荡,当着师尊的面便大大咧咧地套起了衣裳。 青年人半敞开的胸膛间朱色斑驳,他或许看见了,或许又不当一回事,只觉正常。 谢灵奉起身要帮他,却被他按住手腕,笑嘻嘻道:“师尊,您也累了,不如多歇息一会儿。” 昆玉仙尊面上慢慢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浅笑,他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怨道:“你这孩子,急着寻你那心上人便直说,还担心师尊拦你么?” 男人鸦发未束,如绸的发丝挡住他小半侧的眉目,衬得他面容愈发清冷有度、不急不缓:“吾总是盼着你好的,你喜欢他,便是整个太初宗都忌惮于他,吾也会接纳他。只是阿让,你且要记住,太初宗、云泽峰到底是你的家。” 江让这会儿还不明白师尊缘何要如此说,青年人只理了理衣裳,面容舒畅、神气道:“师尊放心,徒儿心里都明白的。” 谢灵奉看了他半晌,方才慢慢笑开,轻声道:“你且去吧,昨日不曾同他谈心提情,怕是叫人心中多想了。” 江让闻言,只觉师尊贴心非常,他嬉笑着双手拱起,不伦不类地作揖道:“徒儿遵命。” 青年人离开得迅速,原本喧闹的华殿内也慢慢落针可闻。 谢灵奉慢慢地收回目光,唇边的笑意慢慢敛了几分。 孩子大了,有了心上人,不再一心一意围绕在他身边了,这做师尊的,到底有几分失落。 不过谢灵奉看着窗外被雷电劈焦的乌木,寸草不生的泥土,他慢慢想,阿让当然可以有心上人,只是这人,绝不该是那灾星。 他的孩子,当然值得全天下最好的。 江让迟早会明白的,他都是为了他好 江让半颤着手推开了半锈半腐的阁门。 青年面色算不上好,甚至多了几分隐约的青白之意。 打他出门,这一路来,整座云泽峰几乎处于一种被半毁的状态,山间的灵花灵草、可爱的动物们皆化为一堆堆可怖的坟茔。 就像是书籍上曾提及的天降灾祸。 不、并非天降灾祸,师尊早间不曾同他提起过分毫 江让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快就明白了昆玉仙尊方才话语间的深意。 这灾祸,只怕是祝妙机引来的。 可是,不应该啊,阿妙不是早已戴上了困命锁吗? 江让百思不得其解,脑海中甚至不自觉开始胡思乱想。 难道,这段时间,太初宗流传的留言所言非虚? 青年心下苦闷,但他到底在乎心上人,也担心祝妙机受了什么伤。 匆忙间入了阁楼,却看见身拢玉衣的男人枯坐在一片狼藉的床榻边。 长如美玉的白发如凝实的水一般流淌,他看起来糟糕透了,透骨白的面颊一片苍白,偏偏眼尾是红的,红得惊心动魄,像是诗人挥了朱笔描摹下的洇粉春色。 祝妙机怀中揽着一只毛发坍塌、神态萎靡的紫荆兽,那小紫荆兽可怜极了,分明想挣扎出男人囚笼般的手臂,它的爪子并不锋利,但或许整夜整夜地挣扎,竟将白发男人的手腕都划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红痕。 眼见青年来了,祝妙机手中一松,那紫荆兽幼崽当即凭借着本能,歪歪倒地奔着江让而来。 江让心下微软,伸手揽了过去。 青年一边轻轻拍着紫荆兽颤抖的背脊,一边靠近男人,喉头间的问话滚了又滚,到底没问出声。 阿妙现下定然也是难过的,作为对方的爱人,他自然不能雪上加霜。 江让思衬着,话还尚未说出口,忽见到祝妙机轻轻抬眼看他。 那是如何的一双眼啊。 黑漆漆的,仿若一滩死水,冷的、凉的、凄艳的、痛苦的它们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道又一道被切割开的刀疤,渗出阴冷的血液,最后又全然归拢于那寂冷的黑中。 祝妙机慢慢抬起阴白的眼皮,他依然是美的,像盛开到极致的白玉兰,最终只余下枯萎的、惨冷的白。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他问:“江让,你昨夜同你的师尊在做什么?” 说着,他紧紧盯着青年,一字一句道:“我昨夜去寻你,却见到你同你那好师尊” 祝妙机虽曾避世而居,却并非什么都不懂的稚童。 这种枉顾人伦枉顾德法的事情,竟会发生在他心爱之人的身上。 祝妙机只觉得喉头微鼓,泛起的恶心感令他洁白的眼睫都在不停地震颤。 他想吐,却又吐不出来,不如说,除却亲眼见到师徒悖德的荒唐事,更多的其实是心口涌上的无尽恨意。夺爱之恨。 这段时间,这样久的时间,江让从未碰过他分毫。 他从前只以为青年是尊重他、喜爱他又或许是有所顾忌,惧怕他的天生灾体。 为此,祝妙机便是有再多的亲近之意,却始终不敢逾越分毫。 他太自卑了,自卑到怀疑自己、厌憎自己。 他从未想过,江让不碰自己,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因素。 原来,他只是他的爱人与师尊乱.伦的遮羞布。 祝妙机怎能不疯。 他的灵魂被永恒的冥府之火炙烤,身体苍枯无力,他痛苦的几乎想要立刻死去才好。 胸膛上的困命锁越收越紧,它像是锁着一只怪物似地锁着他,无数的怨气纠缠着他,像是要将他彻底吞没。 就在昨夜,被阻拦无法入殿的男人失魂落魄地回了这可笑的云涧阁,昔日一切与青年的甜蜜皆化作利剑将他扎得通体生疼。 在极致的痛苦中,祝妙机发现了自己的身体有了恐怖的变化。 他的手肘、腿间、脚踝、脸颊,几乎每一处都开始生长出密密麻麻的白色蛇鳞。 像是被疾病污染了一般,那些恶心的鳞片一簇又一簇地生长,通身的汗液粘稠得如白色树汁,它们粘稠地包裹着他,像是一层透明的、恶心的蛇膜。 祝妙机想要发出尖叫,却惊恐地发觉自己只能吐出一声又一声的蛇类嘶鸣。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舌头变得又细又长,甚至岔开一道殷红、病态的修长蛇信子。 雷声一声比一声更大,像是要劈在他身上才好。 惨白的雷光中,祝妙机看到自己的双腿慢慢粘黏在一起,他双目睚眦欲裂,疯了般地拖着身子抓起一旁木台边摆放着的一把青年赠与他的宝石匕首。 一下又一下地劈砍自己即将融合的双腿。 血流如注,鲜红的血顺着怪异的腿弯往下不断滑动。 蛇尾并未融合成功,最后,祝妙机倒在一地的血泊中。 再醒来时,四周一切都静悄悄的,血液全部消失,连身体都没有丝毫的伤痕。 祝妙机浑身发抖,却知道,那些都是真的。 原来,他真的是个彻头彻尾、不得超生的怪物—— 江让抚着紫荆兽的手腕一顿,他像是完全没想到祝妙机会问这样一个问题。 几乎是瞬间的,青年人愣了愣,有几分不解、甚至是不甚在意道:“阿妙,你在想什么啊?师尊是将我从小养大的长辈,昨夜只是我做错了事,师尊罚我罢了。” 罚?哪家的师尊罚弟子能罚到床上? 可江让却像是丝毫不觉的不对一般,青年张扬俊朗的眉眼甚至显出几分迷茫与不解。 他紧紧蹙眉,好半晌,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了一般,赶忙坐到祝妙机身侧,如往昔一般亲密地扣住对方美丽的指节,哄道:“阿妙,想来你是知道了罗洇春的事了吧?” 江让当即竖起四根手指,微微下垂的黑色眼眸中满是属于青年人对心上人的热忱,他认真道:“我发誓,我同那罗洇春毫无关系,全都是他在污蔑我,我从不曾喜欢他,是他非要逼婚。我同天起誓,若是、若是我当真三心二意,负了阿妙,就罚我永不得所爱,死无葬身之地——” 几乎是话音刚出口,一双惨白的手便死死捂住了青年的嘴唇。 祝妙机惊惶无比地颤动着那双美丽的黑瞳,洁白的睫毛如揉落的檐下细雪。 他迅疾地咬破自己的中指,以血点在青年的眉心,金光闪过,转移了诅咒之力。 他们凑得极近,睫毛都险些要触碰到彼此的脸颊,唇与唇之间,只余下一只细白修长的手腕。 江让几乎要被迷惑在那片软白中,与心爱之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令他难免浮想联翩。 意识中像是窜起了一团凶火,那火越烧越旺,甚至令他产生了几分渴意。 江让能感觉到捂在他唇齿上的那双手越来越软、越来越软,像是火星子被点燃了一般,青年鬼使神差地扯开了男人的手腕。 唇与唇撞到了一起。 很甜,也很香。 江让只觉得自己像是又喝醉了一般,可也只是身体醉了,思绪却清醒的宛如脱离了那具身体。 青年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他分明知道下一步该如何,他分明同师尊做过无数遍了,甚至曾玩弄过罗洇春。 可他现在却依然紧张的要命。 江让像是窒息一般地大喘气,他开始有些害怕了,想退缩,可很快他便意外地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操控身体了。 像是疯狂的着了魔,年轻的身体只知道一味地索求。 祝妙机和师尊的身体完全不同。 白发的男人身体修长,体肤上的锁链很冰,硌得他有些不适。 但江让很快就无法继续思考了。 周围无数的废墟开始慢慢震颤起来,像是某种哀鸣,一片萧条与冰冷中,唯有白玉塌上的两人是唯一的色彩。 像是昭示着一场恐怖的裂变,云泽峰都开始疯狂地震颤了起来。 昆玉仙尊第一次察觉不到他心爱的孩子的气息了。 江让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样的事情,是会痛的。 可也不光是疼的。 还有无尽的痒、潮湿、爱慕、叹息。 是色授神予、心甘情愿。 祝妙机颤抖着用潮湿的手臂抱住了他,明明他这样凶,可又那样可怜。 他透白的脸颊不断滴着水液,哭泣的嗓音痛苦而卑微。 他抖着嗓音道:“阿让,你爱我吗?” 这分明是一句问话,却又像是只可怜的兽类在摇尾乞怜。 他在说,求你爱我吧求你爱我吧求你爱我吧求你爱我吧。 江让汗湿的发黏在额角,他面颊潮红、黑眸失焦,像是意识被困,又像是被狡猾的蛇妖蛊惑了心智的书生。 他轻轻地张合着殷红的嘴唇,白齿与红舌若隐若现,如男人所愿道:“爱你,我爱你。” 窗外,雷电几乎将乌黑的天空撕开一道深渊巨口。 谢灵奉眸色猩红,他慢慢抬手,看着左手掌心那颗属于青年的守宫砂逐渐变淡,最后消失,男人忽地咳出一口殷红刺目的血液。 几分鲜血溅到他的眉心,以至于谢灵奉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像是被戳破了一般,流淌下血珠。 太初宗忽地警钟长鸣,有人在嘶喊。 “妖!是妖!” “妖族封印松动了,有妖逃出来了!” 第105章 江让醒过来的时候简直想扇自己一巴掌。 回想起昨日情形, 一切简直像是一场风花雪月的春日梦。 虽然师尊说过,与亲近喜爱的人做这些事情是正常的、甚至表示两人是极亲密的,但青年这会儿就是脸热的不行。 江让忍不住地感受身体的异样, 一张俊俏意气的眉目溢满了潮红与青葱的涩意。 老实说,从前意乱情迷之时,师尊也曾以指骨替他按摩过那处。 但谢灵奉无疑是圣洁的慈父, 他总是温柔的,无论是照顾青年的前方还是后处,男人的手总是温润的,像是一滩温水被慢慢煮沸般地按抚青年。 一边按抚, 一边细细观察他的孩子的表情。 是享受、或是不适。 总之,谢灵奉在那事上从不曾令青年产生过类似疼痛、恐惧、抗拒的情绪。 昆玉仙尊从来都是奉献的父亲的形象, 即便衣衫下再如何失态狰狞, 他也像是尊永远不会失态的神佛。 可祝妙机却是全然不同的。 白发的美丽男人面容清冷秀美,可他的进攻性却强过谢灵奉太多。 或许他也是靠着自己的摸索, 急躁、胡乱地去表达爱与性。总之,对比起师尊, 祝妙机显得太青涩了。 青涩得像是树藤上倒吊下来的未成熟的、入口酸涩的青葡萄。 他试图努力照顾青年的感受,可占有的狂欲早已吞噬了他的头颅、思想、脑髓,最终, 汗涔涔的白玉塌上还是溢满了他们的水液。 或许是汗水,或许是绵软的羊奶。 江让红着脸想,因为毫无正确的性.意识, 所以即便是回想、想象, 青年也总是直白、毫无羞耻心的。 他想,原来真正的双修,并不仅仅是如师尊那般浅尝辄止。 只是祝妙机实在太激动和粗鲁了, 江让是剑修出身,平日十分耐痛,但昨日他却十分丢脸的数次痛呼。 青年不愿再多想,他忍不住去看他身畔的男人。 祝妙机总是美的,白色顺滑的长发染着青年的发肤,潮湿地黏在他们的脸颊、臂弯、后颈处。 他闭着眼的时候,长睫的阴影安静而平柔,脖颈间的红色春意如开满雪色旷野的石榴花,摧枯拉朽地生长、蔓延。 极美、又极欲,男人本该是雪中仙人,可偏偏沾染红尘,汗水与欲.望残留在他的眉间,衬得他像极了妖气横生的雪中妖。 江让便忍不住动了动喉头,心中恍然的生出一阵奇异的感觉。 从今日开始,他与阿妙便是除却师尊以外最亲密的人了。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结为道侣,共度余生。 便是此时,男人如同有所感应一般,颤了颤洁白的眼睫,轻轻睁开了眼。 于是,在那一瞬间、在青年的眼皮下,透骨般的雪色腾出了如初日般的红。 江让向来是个得寸进尺的混账,眼见对方脸红了,便忍不住笑着将对方拢得更紧一些。 青年无师自通地凑近男人芙蓉红的唇弯,大方地落下一吻后笑嘻嘻道:“阿妙这下可就彻底逃不开了,要成为我的娘子了。” 这话说得直白又没相,直羞得祝妙机从耳根红到脖颈。 白发美人再无昨夜的凶狠缠人,只余下羞涩缱绻的爱意,唇角轻动,露出初荷红的舌尖。 他连声音都带着几分细气,倒真像极了凡间那些初嫁的小娘子。 “阿让,别闹。” 江让见状,忍不住愈发过分,他学着记忆中师尊曾作弄他的模样,含住了祝妙机如珍珠般的耳垂,一边含糊哼哧道:“阿妙该喊我夫君了。” 祝妙机哪里肯,他当然看得出青年是故意的,但他到底坚持不住爱人如小犬一般亲昵的模样,刚开了荤的男人这会儿单是看见爱人便忍不住得心头泛痒。 最终,他还是妥协地小声唤了青年‘夫君’。 江让笑得开怀,衣衫大开,一副肆意风流之态。 两人在榻上好一番作弄,祝妙机才想起来某些令他失态的事情。 这一番下来,他自然心中多了几分猜测,只怕昨日那副情形,是谢灵奉那人面兽心、老不死的东西故意让他误会的。 祝妙机觉得自己没骂错,谢灵奉此人少年成名,如今已过近五百年岁,说是五百岁都只怕都小了。 昨日他心绪不稳,压制了困命锁,也不知道是否有那蛇鳞异化的影响,总之,他惊异的发现,他竟能将青年无形无声地拉入一个古怪的领域之中,而在那领域中,只要他想,任何事情皆能实现。 譬如,影响青年的思绪、行动能力。 于是一番试探之下,他已然十分清楚,江让其实根本不明白师徒之间的界限。 青年人在这方面的知识薄弱的可怕,哪怕他的身体表现得再如何成熟、熟稔,可他的思想上根本如稚童一般,他完全不明白,这样的爱缠究竟和谁才能做。 那是谁将他养成这副性子的? 答案简直显而易见。 除了谢灵奉那道貌岸然的老畜生还有谁? 祝妙机恶心得恨不得当即拆穿对方的虚伪面目。 但他暂时还不能这样做,江让到底是对方养大的,不说青年能不能接受抚养自己长大、如父如母般的师尊哄骗着自己乱.伦的真相,就说他二人多年的情谊,至少他现在不敢赌。 但祝妙机又无法继续眼睁睁看着青年陷入污泥之中,包括他的嫉妒,也如同毒蛇一般,张开了獠牙。 于是,白发美人慢慢静默了下来,他黑眸闪烁,好半晌才轻声道:“阿让,我有些事想同你说——” 几乎不等他把话说完,江让便毫无戒心地笑接道:“娘子要说什么?” 祝妙机忍不住抿唇,压抑颊侧的热意,一边声音放轻道:“夫君,人总有占有之心,夫君既已与我心意相通,日后便再不可上昆玉仙尊的塌。” 江让微愣,似乎想说什么,白发美人却急促地以指抵住他的口唇,男人颤了颤白睫,轻声道:“我知你同你师尊情同父子,可房中事到底私密,你既已有了我,也不必再去寻他了,不是么?” 青年闻言倒真是仔细想了一番,好半晌,他迟疑又纯然道:“可师尊教授我至今,我也从中学到了很多阿妙,你同师尊都是我最亲近之人,其实无需分得如此清楚。” 江让根本不清楚他说了何等荒唐无状的话,但话音方落,久久不曾听到回应,青年便也心知肚明。 他抬眸看去,眼见那白发的美人双目通红,神情难堪,当即心下一慌,下意识哄道:“好阿妙,我错了,都听你的、都听你的还不成吗?” 祝妙机轻轻抖睫,一只指尖将肩侧的衣衫拉好,他沙哑着嗓音道:“阿让,或许你在昆玉仙尊面前待了太久,还不甚清楚外面的规矩。” “双修一事,一直都是道侣之间才能做的。” 江让一愣,他从来都是自谢灵奉处接受的教导,便是祝妙机将话说至此等地步,他还是会下意识为师尊找补。 既然是道侣之间才能做的,那在找到道侣前,自然便该由师尊代劳。 这般想着,青年心中依旧不以为意,只是面上拿出几分态度道:“阿妙说的我都记住了,日后我定不会再如此。” 祝妙机这才松下一口气。 两人气氛方才缓了几分,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外杂役的声音如此道:“就是这里。” 江让还未曾反应过来,阁楼的大门便被人撞开了。 数位穿着黑色衣衫、冷面无情的太初宗罚峰弟子便闯了进来,而最后迈步其中的,便是衣袂翩翩的掌门和昆玉仙尊。 那几位罚峰弟子看见江让和祝妙机显然并不意外,他们站在一侧,在接到一声“拿下”的命令后,便径直以左右将榻上的白衣男人压制着跪倒于地面。 江让本来看到谢灵奉晦暗漠冷的面容还心下恐慌,他几乎下意识就要去同师尊认错求饶了,可最终他还是没有。 因为他看见了,看见不久前尚与自己温存的心上人此时毫无尊严地被人羁押罪犯似地压在地上,那头美丽的白发逶迤地垂落在地,苍白憔悴的面颊上是全然的麻木与破碎,青年终于忍不住了。 少年人本就一腔热血,这会儿有人欺辱他的爱人,便是从前的师长,他控不住那逆反的情绪,咬下牙,目光灼灼地看向年长的长辈,一字一句道:“师尊、掌门,为何如此强闯宅院,抓捕阿妙?” 昆玉仙尊没有说话,只是眸光愈发如凌冽寒锋。 掌门倒是控制不住地抬起了手掌,他恨铁不成钢的指着硬骨头的青年,头疼道:“你个混小子,怎么同你师尊说话呢?” 江让这会儿却难得倔强的很,他昂着头,同祝妙机如同一对苦命鸳鸯般地跪下,指节紧紧抓着身上仅剩的白色中衣道:“师尊缘何不语?” 其实青年脑子一昏,说完这类似质疑的话后,心中也是心虚非常。 但孩子总是这样的,他没有长辈那般由岁月堆积起的见识,年轻的心脏让他容易冲动、犯错、叛逆。 谢灵奉从前始终都是惯着他、宠着他的。 但现下,那光华慈眉的仙人却面凝雷雨,听完青年的话,他慢慢行至青年身畔,眼见那孩子耳根通红,分明眼睛已经开始虚转了,却依旧梗着脖子要跟人对着干的模样,白玉似的手掌慢慢伸出。 江让以为师尊是要牵他起来,他都想好了接下来该如何撒娇卖痴了。 但下一秒,那清冷绝尘的庙宇仙人一把揪住青年的耳朵,眉间厉色道:“混账,这些年吾是怎么教你的?” 谢灵奉似乎有什么未尽之语不曾说出,他眸色冷然道:“不了解事情原始,便对着长辈大喊大叫,吾看你是要反了天了!” 江让当即“哎哎哎”地叫唤起来,青年本就气弱站不住脚,这会儿干脆面露苦色,故作泪水涟涟的模样含糊道:“诶、师尊、师尊你轻点,揪坏了你又得心疼了!” 下一瞬,谢灵奉果真松了手,但他许是气头上,收回的修长指节按了按鼓胀的额角,又不语了。 掌门师叔这会儿道:“我说你们这对师徒,不清楚的还以为是在打情骂俏。” 说完后,眼见谢灵奉一个眼刀劈来,他立马不多言了,只觉得这从前一副八方不动的谢师弟现下吓人的紧。 掌门赶忙侧头对青年道:“好了好了,你看看,闹成什么样了?小让啊,你也是,也不听师叔把话说完。” “太初宗昨日下了场怪雨,雨后太初宗内大片建筑、圈养的灵兽灵植被毁,这还不算如何,你该清楚,我们太初宗镇压着妖族封印。” 掌门叹了口气,眸色微冷地扫过地上的白衣男人道:“昨夜,封印松动,有妖逃了出来。那妖物凶狠异常,伤了不少你师兄弟,包括你那现下不长嘴的师尊。” 江让顿时哑然,他心口震颤,嘴唇嗫嚅,一时间哪里还能记得起祝妙机,只期期艾艾地看向一侧眉头微拧的、身穿水浅薄衫的男人。 “师尊” 青年想站起身来,却被谢灵奉一眼扫过,又老实地跪下了。 掌门这会儿倒笑了,他打圆场道:“好了,小让,你赶紧起来吧,你师尊现下正气着。” 他将青年扶起身来,一边叹气道:“这事其实也怪不得你,昨夜实在凶险,我们循着妖气好不容易收服了那大妖,卜星阁主连夜发来卦象天言,说此灾是由人引来的。” 谁都知道那人是谁。 江让心中复杂,他咬着唇,在怒意未消的师尊与委屈神伤的心上人之间摇摆。 祝妙机昨夜方才将身子交给他,他们共度鱼水,神魂颠倒。 如今,他如何狠得下心,让罚峰的人将本就身体不好的爱人带走关入地牢? 可师尊却又是因那天生灾体受伤的,也不知伤势如何 有水光慢慢凝实,落入铺就白玉的地面。 江让心乱如麻,愣愣看去。 只见祝妙机正静静垂头,他像是即将溺水的石膏美人,即便为爱人所复活,却不得所爱,始终为命运所抛弃。 透骨的白像是要将他的骨头都穿透了去,细雪簇生的睫颤啊颤,好半晌那薄白的眼皮轻轻掀开,白发美人露出了一双悲哀的,终不得所爱的痛苦的黑眸。 他张了张唇,看穿了青年的犹豫,只轻轻垂眸,哑声道:“阿让,让他们押我去吧。” 江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好半晌,在与被扣押走的男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竟忍不住松下一口气。 年轻的孩子到底不会做选择题,他从一片懵懂时便被谢灵奉带大,可以说,是男人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要他舍弃师尊,简直难如登天。 第106章 自那日后, 江让老实了许久一段时日。 师尊确实受了伤,虽只是皮外伤,但伤在腹处, 裂口泛着浊气,乍一看极为唬人。 青年人好一阵鸡飞狗跳地寻药材、炼药丹,谢灵奉的伤却始终不见痊愈。 一直到前两日, 在江让已经为此事茶饭不思之际,男人的伤才忽地好转了起来。 至此,师徒俩连日来略显僵冷的关系也彻底化了冰。 江让生来性子开朗肆意,加上他心知自己理亏, 自然乐意主动去哄人。 昆玉仙尊对他那小徒弟向来耐心宽容,这次生了那样久的气, 在外界看来, 只当是仙尊气那被感情冲昏了头的徒弟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但江让作为当事人,自然是能察觉出几分不对的。 谢灵奉绝非气他出言顶撞, 也并非因天生灾体引来祸患而怪罪于他。 江让只记得当日尚在晨时,向来踱步有度、君子从容的昆玉仙尊面冷如霜地紧紧箍住小弟子的手腕, 将他推入了云泽殿的灵泉池。 青年哪里敢挣扎,便是黑发染颈也不敢动手理上一理,活像是个面对长辈生气时天然畏惧、噤若寒蝉的孩子, 连往日里的小心思都不敢耍出来分毫。 他任由年长的男人褪去那身沾满泥泞水液的衣衫,漂亮劲瘦的腰线被师尊紧紧掐着,于是, 那因常年炼体而曲线极佳的臀部便避无可避地压在男人修长的腿侧, 双臂也随着滂沱不息的水波不自觉揽在了对方的脖颈处。 那是完完全全是一个年幼的孩子被长辈抱在怀中耐心清洗、逗弄寻欢的姿势。 江让脸色赤红、心魂失守,他与师尊实在太过熟悉彼此了,二十多年的相守相伴、亲密无间, 以至于单是对方轻点自己背后凸起的脊骨,青年就完全明白其中含义。 水色涟涟,那同祝妙机纠缠过的、泥泞的衣衫随着男人指尖泛起的白悄无声息地化为齑粉,彻底漾散在水波中。 那日,青年通身上下,无一不被温凉的灵泉灌溉清洗过。 因为时间实在过长,江让甚至恍惚间产生了一种自己将要被溺死在这池泉水中的错觉。 而整个过程中,谢灵奉始终是面色温冷的。 江让第一次看不懂他的师尊。 那深郁的玄金瞳孔,似是漫漫深夜,人恍然走入其中,便像是脱去了肉.体的躯壳,融化、渗入了一片虚无荒诞的深渊之中。 一直清理到最后,青年才恍然看见那片森冷的坟茔慢慢碎裂成了无数的金粉。 师尊问他,那时疼不疼,祝妙机是否粗鲁地对待他。 江让本该是羞耻的,因为那过分温柔妥协的触感,又或是因师尊正耐心清理别人留下的东西。 可当青年看着那双自他从年幼到年长始终都亘古不变的、始终心疼他、爱护他、充斥着爱与怜的金眸,便全然控制不住地抛却了一切的伪装。 不必昆玉仙尊去询问,孩子便自觉将一切都说出了口。 哪怕是细节,他也能毫不知羞的直言出口。 孩子和父母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他和师尊也一样。 江让本以为,他只是如往常一般地将心思倾诉、告知长辈,却不曾想,自此后,昆玉仙尊却对他愈发冷淡了起来。 青年迷惑、不解、甚至险些撒娇打滚起来。 但昆玉仙尊只是轻叹着说了句他并不能够全然听得懂的话。 “阿让,你认定了他,吾便不能横在你二人之中叫你难做。” 江让听不懂,也不会懂,听了这番话的年轻孩子只觉得天地都在震荡,他固然向往祝妙机给予他的爱情初体验,却也接受不了宠爱自己的师尊同自己疏远。 他不明白为什么必须要从师尊和阿妙中间选择其一,就像不明白伴侣与师长的本质区别一样。 明明他们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快乐,为什么要担忧那么多、一定要比一个高低呢? 于是,不解其意的青年又是一番痴缠、献殷勤。 好在最后,谢灵奉还是一副奈何不了的模样妥协了。 他们照旧同塌而眠、肢体交缠。 祝妙机曾提点过的话也全然被青年抛诸脑后。 什么也不曾改变。 什么也不会改变。 就像谁也不会知道昆玉仙尊那尊面若菩萨的慈眉目中,究竟掩藏着何等步步为营、深沉明灭的心绪。 * 江让从来都是个记吃不记打的。 祝妙机到底是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尤其是当全世界都在阻拦他们,青年反而更难割舍这段荆棘丛生的、令他心驰神往的爱情。 萌态可掬、遗留在面前的紫荆兽幼崽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青年他那正于地牢中受苦的爱人。 江让不是没想过偷偷溜去罪峰,但罪峰守卫森严,又得了掌门的令,绝不允许他出入,是以,近半月来青年从未成功溜进去过一次。 就在江让心焦意乱之际,又听人说那吵吵嚷嚷着要出家的罗家小少爷已然被罗家人劝了下来,如今正要回太初宗。 当然,罗洇春并非孤身一人回宗,而是带了整整两艘灵船的‘嫁妆’回了太初宗。 其中奇珍异宝、丹药绸罗更是数不胜数,令人眼花缭乱。 用罗小少爷的话来说,这些不过是聊表诚意的小小见面礼。 从这番话中,足以见到罗家的财大气粗、以及对小少爷的宠溺无度。 江让本是不知此事的,谢灵奉帮他敲打过罗家,两方当日说话皆是拐弯抹角、心照不宣。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却没想到,对方话中有话,只怕从未打算放过青年这天资不凡、又得了小儿子喜爱的‘乘龙快婿’。 正因此,当江让自剑峰学堂下了学,却被两艘庞大无比、盛满宝物的灵船和一身红衣烈烈的青年人堵住在山口的时候,简直恨不能当场捏一个遁地诀逃走才好。 江让面容铁青,丹红的唇紧抿着,头顶的汉白玉冠于涌动的风声中发着颤,漂亮的黑色马尾肆意地卷曲、萦绕上他的唇边,俊秀天成,自有一番少年英气。 因着罗洇春行事着实声势浩大,剑峰山门边围满了看热闹的师兄弟,众人神采各异、议论纷纷。 有人耐不住道:“江师兄不是心悦那灾星,怎的如今这罗大少爷又来横插一脚?” “我观江师兄神色冷然,只怕此事并不知情,两人只怕是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 “但你别说,比起那灾星来祸害蛊惑江师兄和宗门,这罗大少爷也不过性情火爆,但胜在有权有势,也不失为良配” 江让只零星听了几句,齿尖便控不住地咬得更紧了几分,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他虽平时好凑热闹、言行无状,却也不愿被人当做把戏围观。 罗洇春倒像是看不见那些凑热闹的师兄弟一般,他今日穿了一身水华朱的红衣锦袍,一张漂亮的狐狸面盈着细腻的白,下颌愈发削尖精致,整个人宛若簇生炽烈的海棠花,精神充沛、张扬至极,毫无罗母所说的憔悴伤神。 那罗小少爷也不知在山门下等了多久,待到看见江让时,一双漂亮的乌眸霎时盈满水光,白皙的面颊也隐约泛出了几分芙蓉红。 也不知罗家人为了哄他放弃出家的念头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现下那貌若好女的小少爷活脱脱一副羞涩的少年郎见到心上人的踟蹰模样。 罗洇春向来性情矜傲,眼下分明念极了那人,却又偏要故作拿乔,脚尖按在原地等着江让走近。 但他很快便发现,那呆子不知怎的,久久盯着他的脸愣愣发怔、面色古怪。 意识到对方或许是被他的皮相所迷,从来不喜旁人用自己外貌说事的罗洇春此时倒全然不曾恼怒,像是失忆了一般。 他勉强克制心绪,细细理了理手弯侧招摇的、据说招桃花的粉色臂钏,缓步作态地行至青年身前。 红衣青年如今的声音再不复从前那般的刻薄跋扈,他看着江让的眸色明亮而热烈,语调含着几分极细微的的羞意道:“江让我都听说了。” 罗小少爷颤了颤眸,面上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腻白的狐狸面却慢慢憋得红而绵软,他抖着嗓音,难得矜持细声道:“我、我都听母亲说了,你已应下两家之约。如今回来,便是想同你商谈细节,我知你同你师尊关系亲近,所以我嫁过来也没关系,总之、总之这些,这些都是我、罗家送你的见面礼。” 红衣青年说着,刻意偏过湿红的面颊,大少爷做派地指了指身后的灵船与无尽的财富,因着财富加持的自信,眉宇间隐约染上几分得意与欢喜。 围观的众人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日罗夫人气势汹汹地前来太初宗,众人便猜想过其中原因。 如今看来,这罗小少爷从前那般针对江师兄,只怕是心中爱慕,却又碍着面子不肯明明白白表露心迹。 不管旁人如何作想,总之眼下这副情形,对于向来同罗洇春不对付的江让来说,简直比见了鬼还要可怕上几分。 青年甚至怀疑眼前红着脸说要嫁给他的罗小少爷是不是被什么精怪给夺舍了。 他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脑中一空道:“你不是罗洇春,你是谁?为何要扮做他的模样?” 罗洇春本就骄矜好面,如今被江让这般一说,当即眉目一凝,乌眸燃火,咬牙切齿道:“江让,你浑说什么呢?!” “我是谁?”罗小公子怒极反笑,疾步向前,一身烈艳红衣被走动的风声卷起,气势汹汹。 他凑近眼前人,不由分说地抓住对方的手臂便往自己脸上摸,剑修指节粗糙,不过一会儿便将那张美人面揉搓得红潮异常。 罗洇春气得眸含春水,哑声怒道:“你且告诉我,我是谁!” 江让眉心一炸,他活见鬼似地往后大退了几步,手下仿佛还残余着对方身上热烈肆意的海棠香,一时间难受地背过手往衣角上擦了又擦。 青年退而再退,尴尬地顾左右而言他道:“罗洇春,你别这样,很奇怪——” 罗洇春这才轻轻哼了一声,他不由分说地将那两船宝物收入储物锦囊,径直塞入青年的怀中,耳根子通红道:“好了,我、我今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就先不跟你多说了。” “总之”红衣青年抿唇,面颊生晕,吞吐道:“我没想到原来你也是喜欢我的,我从前并非故意惹你,我只是、只是想看到你。” 终于说出心里话的罗洇春反倒像是放开了从前的傲气一般,他抿唇,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黑压压的眉低垂了几分,面色含郁气道:“不过,你既要同罗家结亲,日后便不可再同祝妙机那灾星混在一起。” 江让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听到天方夜谭的模样,他尚未来得及辩驳,罗洇春便已经自顾自得像是听到了回应一般,红衣青年许是实在羞怯难当,连珠似的说完了话便转身逃也般得离开了。 江让只来得及看眼对方红得近乎滴血的耳垂,眼前便只余下了一片清幽幽的空气。 眼见那抹葱郁的红意彻底消失,周围顿时围上来了不少师兄弟。 几位师弟耐不住笑道:“掌门师叔不久前还担心江师兄会为那牢中妖孽所惑,没想到师兄竟是不声不响地同罗师兄定了婚约” 也有人在一旁语带酸涩道:“罗师弟还真是好心思,同江师弟打打闹闹这般久,原是抱得这般心思——” 江让此时根本没什么心思回应,只匆匆离去。方才众人未觉之间,他只觉脚踝处处渗着细细的凉意,似是有什么古怪的活物钻入了他的裤腿处。 青年浑身僵硬,察觉到那活物细长莹润,并无伤人之意。 只是它游动速度极快,不过瞬息,便自他的腰间缠绕着游至腕骨处。 江让僵着脖颈去看,眼尾余光却瞥见一条细小的、如珠玉雕刻出的白蛇。 那白蛇通体莹润,毫无杂色,两点黑如碧玺的眼珠动也不动地镶嵌在白鳞之中,猩红的蛇信子敏感地震颤、游移在青年因紧张而微微鼓起的手背青筋之上。 许是察觉到熟悉的、安心的气味,它慢吞吞地将自己细长的躯体一圈又一圈地围绕在青年的腕骨处,最后,才慢慢抬起脑袋,静静地盯着青年。 江让一时间心跳如雷。 这条蛇 如果他没有记错,是阿妙的阵法化身。 祝妙机身无法术、如今又被困命锁拘着,唯有汲取天地灵力的阵法方能由他使用。 但到底也是杯水车薪,男人如今身躯沦为普通凡人,摆阵布局又极耗精气,江让自从知道了弊端,便从不许他驱使阵法。 如今这白蛇来访,只怕是对方将要撑不住了。 江让心急如焚,手骨止不住地颤,回神时,脊背处溢出的冷汗将他的衣衫都粘黏了起来。 或许是察觉到青年异常的不安,白蛇轻轻涌动身躯,慢而依恋的将头颅偏向江让温热的皮肤,轻轻蹭动。 分明是阴冷又潮湿的毒物,却正怪异地试图用兽类的方式去安慰青年。 江让勉强镇定下来。 如今罗洇春归宗,虽不知对方究竟误会了什么,但与罗家结亲的虚假消息总归能够拖延麻痹众人几分。 江让尽量保持平静的面色,御剑小心翼翼避开众人,行至罚峰脚下。 罚峰山头并不大,常年隐在日光的背处,甚至称得上不显眼,人若是走入其地界,能明显觉察出一股腥冷森然之气。 作为太初宗关闭禁犯、鬼物、叛徒之处,罚峰向来是整个太初宗守卫最为森严之处,出入皆需令牌。 江让看着入口处一片黑压压的巡查弟子,咬咬牙,正打算寻着储物袋中各类灵器,使些法子钻进去。 但不巧的是,因为守卫过于森严,青年甚至未曾来得及耍心机,便与一位巡查弟子正对上眼。 江让心中一慌,正要找借口蒙混过关,却不想对方恍若看不见他一般的,径直路过,连停滞都不曾停滞一瞬。 不仅是那位巡查弟子,所有人都像是看不见青年一般。 江让心中疑惑,思来想去只以为是白蛇身带阵法才能叫自己躲避过关。 青年人不曾多想,得了机会便径直朝着地牢奔去,他不曾细想,若是他仔细观察一番便会发现,那些巡查弟子一个个眸光呆滞,活像是被人蛊惑了心智般的行尸走肉。 江让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幽深腥冷、安静诡谲的地牢。 青年一心寻找被锁困的爱人,以至于忽略了一切的古怪与异常。 ——充斥着嘈杂、哀怨、痛苦的囚笼中,竟然没有丝毫声音溢出,像是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了此处。而阴影所覆之处,带来了无尽的宁静、沉默、森冷。 脚步声最终乍然停在地牢最内侧的一个牢房外。 江让近乎颤抖地扣紧了手心。 狭小阴暗的牢房中唯有一扇木制的小窗,而唯一光亮,便是从那小窗中颤颤巍巍地跃动入室。 天光是极白的,没有阳光那般柔软、璀璨,它只是白、苍冷的白。 而当它静静幽冷地覆在牢中人的身上,却又化作了如死气弥散一般的白。 白发的男人如同一具熟睡的尸体一般,他似乎没有呼吸了,只是静谧地仰躺在污泥糅杂的稻草中,白发铺陈、面容乏色,连嘴唇都如枯萎的信子花一般,泛着灰败的冷。 “阿妙!” 江让双目赤红,嗓音嘶哑、唇弯颤抖地唤出了声。 青年人几乎不知该怎么办,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只知道抖着手取剑去砍那囚笼的锁链。 火星四射,锁链坠地。 江让红着眼推开了那扇囚笼的门。 吱呀喑哑的声音响起又沉寂,像是撕裂了心脏,又再次残忍地以冰冷的针线缝合上。 青年对上了一双溢满潮湿、薄雾的黑眸。 “阿让咳咳是你吗?” 低低的咳嗽声伴随着虚弱的声线轻轻响起。 江让看着白发的美人努力支撑起半具残躯,他似乎想要对他笑一笑,可分明很吃力了,苦涩的唇角却难以牵起半分弧度。 于是,黑色的眸光中,星星点点的火光逐渐消失。 下一瞬,江让看见了几乎令他心碎的一幕。 祝妙机轻轻闭了闭潮湿的泪眼,水光涌动,他以手臂遮挡双眼,像是逼迫自己不要沉溺在无望的等待中一般,哑声自嘲道:“这约莫,又是幻觉吧” 第107章 轻而闷的脚步踩在脏污、杂乱的稻草上, 发出寂寂的窸窣声。 江让恍然想起了他们初见的时候。 那时的阿妙似乎总是安静、苍白、寂冷的。他瘦削的如山林间游荡的山鬼,长发蔽目、容貌清美,美则美矣, 却毫无色彩。 美丽的白发男人像是一缕随着风浪飘荡的羽毛,没有生命、没有重量,随时都会被雨水淋湿, 而它最终的归宿也不过是零落成泥、或是弥散在残酷的骤雨中。 无论是谁,看到当时的祝妙机第一眼,似乎都会认定,那是一具即将死去的美丽尸体。 江让从未对谁生出过这般心疼、怜爱的绮思。 唯有祝妙机、唯有他的阿妙。 青年亲眼看着他苍白死寂的阿妙是如何逐渐变得柔软、潮红, 直到慢慢覆上一层层妙曼潮湿的春雨,湿化在他的怀中。 谁也不会比他更清楚阿妙是如何活过来的。 天窗的明光愈发湿冷, 惨白的光线照在阴冷逼仄的牢房中映射出簌簌如细雪的尘埃。 隐约的水色液体从暗色的空中坠落。 温热、轻盈, 像是初生幼兽的爪垫。 病体横陈的白发男人忽地全身僵硬,随后, 那只惨白起伏的肢体如同生了幻觉似地细微动了起来。 他尤是不敢多看的。 即便遮蔽视线的手骨已然挪移开,他仍旧不肯径直看去, 像是生怕方才一切的声音、触感不过是一场可怜的幻梦。 直到青年轻轻跪坐在他惨白的胸侧、直到那双属于爱人湿温的手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男人才敢慢慢转动漆黑死气的眼眸,渐渐看了过去。 雾气、愁冷、残旧, 用如何凉冷入骨的词语形容都似乎都不够。 江让近乎泪湿满面,青年人从来都是意气风流的,他像是春日簪在枝头最明艳的花束, 朝气蓬勃、拨雪寻春。 可如今, 春雨迷蒙了他的眼。 他抖着手,几乎不敢多触心上人那惨而冷的病颊。 “阿妙、不是幻觉”江让湿红着眼,努力咬着齿尖, 不让自己声音过分发颤,他说:“我来了、我来带你走了。” 至少在这一瞬,青年不去想任何后果,或者说,他不敢想他当他闯入这片地牢的时候,他究竟辜负了多少同门、师徒情谊。 他抱住他的阿妙,懵懂着尝到了心痛难忍、爱欲难捱的滋味。 或许过分长久的囚禁令男人失去了反应的能力,祝妙机只是苍白着脸,头颅伏在青年的怀中,好半晌,才慢慢露出一个雾霭般濛濛的浅笑。 他的眼眸早已无法聚焦,颧骨微微凸起、显出瘦削病弱的弧度,轻声的、哑然的道:“阿让,你来了。” 薄白的眼皮颤了颤,祝妙机像是终于意识到眼前并非是他可怜的幻想,他的阿让真的来接他了。 他终于湿了眼,清丽的颊侧流下两行清泪,红如残荷的眼睑是那一片透骨白中唯一的艳色。 他抖着唇道:“带我走吧。” 江让已无法呼吸。 腕骨上的白蛇越缠越紧,甚至将青年的皮.肉都勒得鼓起了几分。 此时的青年无法注意到,那白蛇黑色的眼珠变得愈发冶艳猩红,好半晌,它慢慢张开一指宽的蛇口,细密如针的獠牙一寸寸静谧地扎入了年轻人淡蓝的血管中。 从始至终,江让都没有丝毫痛苦的面色,像是毫无察觉似的,可与此同时,他眸中的怜爱、心痛演变得愈发盛烈,像是被药剂催熟的甜蜜果实。 最终,一切的挣扎、犹豫全部从青年水色的眸中消失。 许是静默过久,男人难堪地生出了几分仿徨,他轻轻垂眸,惨白的唇慢慢动了动,整个人像是即将变得透明、彻底融入空气中。 浅浅的叹息惊动尘埃,祝妙机近乎失声一般哑然道:“罢了,我不过是个众人避之的灾星。阿让,你还有很好、很好的未来,我不该拖累你。” 美丽玉白的男人眼中含泪,轻声道:“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他颤声道:“你一定要记住我。我生来无人所依、无人所爱,这一生匆匆来、如今也合该匆匆走,如蜉蝣一梦便也作罢了。” 江让张了张唇,竟无力发出一言,只觉鼻酸得眼前昏花。 祝妙机勉力地扯唇,他定定地看着青年,好半晌静静露出一个留恋的眼神,道:“阿让,你能爱我,我很高兴。” 青年终于彻底忍耐不住了,他想起了很多纷杂的画面,可那些画面最终却又全部定格在眼前那病弱的美人面上。 青年抖着唇想,或许穷其一生,他都只能遇到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阿妙了,阿妙从未在意过生死,甚至,从始至终,他都是从容赴死的。 是他、是他江让要留下他的。 如今,他若是也不要他了,阿妙一定会死的。 至于师尊,只要他像从前一样撒娇、哀求,师尊一定会理解他的。实在不行,他便带着阿妙下山去。 天地之大,若是太初宗无法容身,他便陪着他寻到容身之处。 或许在这一瞬,脑海中闪现过无数的犹豫、不舍,可最终,它们终究都像是被海浪压下去的砂砾。 如今的江让眼里只有祝妙机。 英俊秀朗的青年人打横抱起爱人,一步步沉稳地朝着地牢外走去。 他们每路过一个牢房,那牢中便像是骤然获得了某种复苏,慢慢的,各种喑哑怨恨的声音都如煮沸的浓汤,鼓起泡沫、又消退下去。 不详而惊悚。 重获光明的一瞬,江让甚至恍惚了一瞬,像是不明白自己为何身至此处一般,当然,很快他便全部记起来了。 他要带着阿妙离开。 但就像是命运终于驶到了分岔路口。 青年紧紧揽着怀中如竹片般瘦削的爱人,看着罚峰山门前站着的几位面露失望的师长,手腕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江让几乎不敢多看昆玉仙尊一秒。 私闯禁地、带走灾祸之源、不顾师门情谊,桩桩件件涌上心头,逼得他脸色泛白。 可即便是这样,青年依旧不曾松开紧扣怀中人的手掌。 掌门也是看着那小小的孩童慢慢长大的,他心有维护,忍不住呵斥道:“小让,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怎能做出这等荒唐逆反之事,你怎么对得起你师尊!快些将那祝妙机送回牢中,我们今日便当做全然不知。” 其他诸位长老左右看了眼,眼见昆玉仙尊面色铁青,也不住附和道:“是啊,江让,你可不能做了糊涂事,今日这般一定是有人引诱了你,你可要分辨出真心与假意啊!” 所有人都在说:江让,你错了,你该去纠正错误。 所有人都在说:你得回归正途,不能一错再错。 无数的声音在脑中萦绕,青年额头慢慢鼓起几分骇人的青筋,漂亮微垂的黑眸不住颤抖,隐约闪过几分怪异的红色光芒。 好半晌,江让猛地抬头,他紧紧盯着人群中央他那光风霁月、慈航垂目的师尊,猛地跪了下去。 寂静。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寂静了,连鸟鸣与风声都消失了。 青年小心让亲密的爱人靠在一侧的巨大岩石上,自己则是缓缓抬起双臂,交叠的手腕印在额头,敬重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声都极闷、极重。 江让隐约觉察出指节的刺痛、错位,可他依旧不曾停下。 他一边磕头,一边沉声咬牙道:“弟子江让,辜负师恩,望师尊成全。弟子知宗内容不下阿妙,所以,弟子自请除去太初衣冠,协同阿妙下山,必定不再叫灾祸蔓延。” 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人前的谢灵奉。 朔风轻起,掀起白衣仙人绣金的衣摆。 清孤的仙人从来挺直的脊背一瞬间竟如枝头压雪一般,微微松动压下几分,连带着玉白脂清的面容都变得苍冷而惫凉。 “江让。”清哑低悴的声线如此道:“你不悔么?” 温柔的、叹息的、像是拿孩子没办法似的声音,叫人心酸得忍不住落泪。 年轻的孩子眼中果然盈满了细碎的水光,青年直挺挺地跪着,他盯着昔日里敬爱师长眼中疼宠而失望的目光,整个人立时如同被灼烫到了一般的,惊慌失措地垂下了眸。 他忍不住哽咽道:“师尊,我欠他一段情,若不能归还,此生难安。” 掌门在一旁忍不住叹息道:“何必呢,小让,你知道的,太初弟子若是背宗自请下山,是要封住所有修为与灵骨的。” “你若是失了这些,又如何能带着他远走高飞、衣食无忧?” “小让,你听你师叔的话,别犯傻。” 江让白着脸,始终不肯说话。 谢灵奉闭了闭眼,好半晌,他轻轻偏过头,一张苍白的面目如同失温一般,对掌门疲倦道:“也罢,你也莫要再劝了,他总归是要长大的。” “阿让。”白衣仙尊的声音又慢慢温柔平和了下来,他或许终究还是不忍心,仙人垂目,轻轻牵起青年的手,掌心的温度如同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牵起那孩子的手掌一般的温暖。 男人眸带眷恋,轻声道:“不管如何,你都是吾的弟子,吾会在云泽峰等着你。” “你若归来,云泽殿门依旧会向你打开。” “好孩子,日后一人在外,莫要委屈了自己。” 江让早已哭得面色潮红,他依恋的目光便是连手腕侧的白蛇都险些控不住。 冰冷红眸的白蛇仿若接了什么口令,锋锐的齿尖更深地下陷皮.肉几分。 而青年本欲动摇的眸色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江让轻轻松开了手,胸口两种情思撞得他头痛欲裂,痛苦驱使之下,青年人下意识凑近了祝妙机身边,像是因着本能而去亲近他的爱人。 祝妙机白发披散,白睫如振翅的蝶翼,他扫了眼昆玉仙尊,半晌垂眸,轻柔地揽住了奔向他的爱侣。 掌门左看右看,眼见事情确无转圜的余地,只好叹了口气,于众人面前召出属于江让的魂灯。 魂灯灯芯不灭,掌门口中念诀,驱使那永生不息的火焰融入青年的额心。 刺眼的光芒之后,江让的一身灵力与灵骨全然封禁,青年下意识地握了握掌心,像是想要握住失去的力量。 可终究是徒劳。 江让苍白着脸,感受到身侧爱人的不安与仿徨,他勉强笑笑,拍了拍对方的手腕,安慰道:“阿妙莫要担心我,我绝不会抛下你,日后我们便寻一处僻静桃源好好生活。” 祝妙机抿唇,微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 眼见事情便要告一段落,却没想到不远处忽地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江让如今身无灵力,自然不能同从前一般耳聪目明。 只待那暴烈的声线炸响在耳畔,他才恍然意识到是谁来了。 罗洇春今日穿了一身明艳的孔雀蓝,银色绣线如同闪耀的水光般落在他的衣袖衣襟处,连同玉色腰封,显得整个人愈发美艳秀绝。 可你此时若是将视线落在他的面容上,却又会心惧得生出无限怖意。 那张本该美丽无比的狐狸面如今充斥着无限扭曲的妒火、憎恶,它们如烈火一般,将那张美人面烧炼成了人.皮恶鬼的模样。 罗洇春被几个师弟劝阻着不让走上前,可他们又哪里能拦得住他? 青年藤鞭一振,拦着他几名师兄弟便控不住地后退了几步、浑身动弹不得。 罗洇春一双眼中布满猩红蛛网,他疯了似的不顾众人阻拦冲到江让面前,如同凡间被抛弃的怨夫一般用手腕无力地砸着青年的胸口。 “江让,你怎么对得起我?” “你说啊,他到底哪里比我好?” “明明我才是你的未婚妻,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看看我呢?” 发泄的声音到最后慢慢演变成了压抑至极的呜咽,罗洇春哭得近乎窒息,手掌也轻轻滑落低垂下来。 江让的神情变得复杂了起来,他心知自己也算是利用了对方,如今对方这般疯癫的模样难免叫他愧疚。 可还未等他劝慰两句,罗洇春便已然阴森扭曲着脸扯住了祝妙机的衣袖,他粗鲁的全然不像是贵门的大家公子,行为间倒是比之市井村夫还要不如。 他疯了般地将祝妙机从青年身后扯出,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上对方那张瘦削虚伪的面庞上。 一巴掌不够,他还要红着眼恶毒咒骂道:“骚狐狸精,你不知道吗?江让都要我定亲了,贱人,你怎么敢勾引我的未婚夫婿!” 江让惊得赶忙前去拦着,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 青年头痛欲裂,勉力掐住罗洇春的手,烦躁之下忍不住用了几分力道将对方推开,冷声厌道:“罗洇春,你能不能别再添乱了!” “你听好了,不管罗家人为了哄你如何说的,总归我从未答应过定亲一事,一直以来,都是你一厢情愿!你那所谓的见面礼我也托人送还给你了,我们之间早已两不相欠了!” 江让厉声说完后便松开了手腕,青年气力极大,便是没了灵力傍身,体力也相当惊人,只这一会儿,罗洇春腕骨上便被他捏出了两道鲜红的印记,乍一看上去极为渗人。 罗洇春没了支撑,控制不住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死死咬着下唇,漂亮削尖的狐狸面上沾满了泪水,红得诡异。 那恐怖窒息的潮红令人心疑下一瞬便要滴出浓稠的血液来。 丹峰的长老已经被弟子急匆匆请了过来,元思长老眼见控不住场面,赶忙使了术法将这罗小公子禁锢了起来。 罗洇春却还不死心,即便是被束缚住,他也死死盯着江让,额头青筋爆裂,一张脸白红相交,恐怖又扭曲。 他古怪地笑了两声,眸中恨意翻涌:“江让,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若是叫我抓住了,我定会将那贱人千刀万剐!” “而你” 罗洇春舔了舔唇边流出的朱红血液,孔雀蓝的衣袍衬得他愈发病态似鬼,他扭曲阴森地诡笑道:“我一定会把你绑上.床,弄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108章 冬雪簌簌, 凌凌水色自寂冷的山隙间涌出。 天光不明,小村落里却早已慢慢撩起了炊烟,雾气漫漫间, 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 穿着麻布粗衫的青年人抹了抹头上的细汗,肩上挑着一竹色的扁担,扁担两头勾着两缸水, 许是重量太过,那竹节的中间便绷得极紧,似是下一瞬便要崩裂开来。 便是如此,那青年人依旧面不改色。他生得俊朗天成, 五官轮廓如玉石雕刻而成,俏而灵秀, 尤其是那一身被束身麻衫包裹的身形, 并不过分健硕,却劲瘦有型, 看久了竟叫人腿软。 有邻家约莫是听见了响动,吱呀一声, 便推开了门。 探出门的是一张清秀的少年面颊,约莫十八九的模样,秀致腼腆, 因着山间生活清苦,那张秀气的脸庞并不显得多么白嫩,多是粗糙的健康色泽。 少年略显圆润的眼眸扫过挑担青年手臂上绷紧的肌肉, 热气氤氲的面颊上顿时飞出几分薄红。 “阿让哥, 今日又这般早呢?不过卯正,冬日里又冷得慌,我家方才温了煎饼, 还加了蛋,你快些吃两口暖暖身子!” 他说着,就要将怀中裹好的饼子塞给青年。 江让却后退一步,露出一抹爽朗又惹眼的笑,他摇摇头道:“小生,多谢你的好意,但阿妙这会儿约莫已弄好了饭食,我若是在外打牙祭,他可得恼了我。” 那名为小生的少年面色顿时难看了几分,他尴尬地笑笑,偏生还要在青年面前装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 他眼尾微垂,手指用力掐手心道:“祝哥也是的,在外吃两口又如何,又不是在外偷吃。索性阿让哥你一颗心都被他抓牢了,难不成他还担心阿让哥吃了旁人两口东西便要违了海誓山盟不成?” 江让哪里听得出对方话语中刻薄嫉妒的意思,他只是浅笑道:“阿妙也是忧心今年的收成,已是冬日,各家储食不多,我知你好意,但确实不能收。” 小生忍不住嘟囔道:“阿让哥也是,有便宜都不会占” 青年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地上积雪多,他却步伐稳健,不一会儿便没影了。 小生叹了口气,眉眼失落地捏紧了怀中的煎饼。 说起来,江让与祝妙机二人,是在一年前的夜里来的村中。 小生尤还记得,那日正逢村中开喜灯,庆新春。 那如仙人般的两人就着滟滟烛火,入了村子。 初时,村中人还当是村里来了仙人。 无他,江让和祝妙机看起来实在不似普通百姓。 江让一身玄衣,虽有些破旧,却依旧显得人俊俏不凡,尤其是青年背后背着的一把玄剑,便是有剑鞘掩着,也能叫众人瞧出几分冷锐之气。 而祝妙机则是戴着一顶白色帷帽,只隐约叫人瞧见几分苍白的下颌。 他们村落只是个无名小村,坐落偏远,但据老人说,这里临近传说中的修真界,因而数十年间偶尔来几位仙人模样的人,他们也并不奇怪。 当然,那些仙人大多都是傲气十足的,他们只是将此地作为驻足休憩的小邸,甚至连话都不会同他们这些凡人多说两句。 江让是不一样的。 小生单是想到那黏耳的名字,便忍不住地抿唇红了脸。 虽然江让一直说他只是个普通人,并没有仙力,可小生就是固执的觉得他是位仙人。 无他,即便一身尘埃、无法腾云驾雾,即便明珠蒙尘、琼玉落垢,可青年骨子里透出的灵气与慈悲却叫人难以忽视。 他们不过来了一年,村中便无人不喜江让。 青年力大无穷、身体强健、待人大方,所有人都曾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惠。 尤其是小生,去年他生了场大病,村中无药可医,是江让背着他,踏过山头、趟过浑水,将他送至镇上的医馆。 小生至今都难以忘记青年发间的香气,幽幽的,迎着月光钻入鼻息,令人心旌摇荡。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一个人。 村里来了这样一位优秀的青年人,不少少男少女自然都坐不住了。 媒婆更是当日便进进出出忙碌了起来。 只是江让从未应下,甚至是果断的一口回绝。 或许实在烦不胜烦,某一日青年牵起身边人的手,认真的告诉他们,祝妙机是他的妻。 也正是这时候,人们才开始注意到青年身畔那位始终安静、连真面目都不曾露出半分的男人。 关于祝妙机,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是古怪、不苟言笑、深居简出的。 男人很是高挑,喜穿白衣,身形瘦削,明明是个男子,却像是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倒一般。 偏偏江让喜欢他,甚至为他拒了所有人的示好。 说不嫉妒是假的,小生本也是个少年郎,他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怎么说,总之他见到祝妙机便觉得心中不适。 这种不适,除却因为嫉妒对方获得了青年的青眼,还因着对方怪异到不祥的外貌。 祝妙机略通医术,对于医师极度匮乏、只有一个赤脚医生的落后村落来说,本该是受欢迎的。 只是,一开始的男人不肯暴露自己的相貌,众人便也不敢多信。 初时的一个月来,祝妙机也就只接待了零星几位病人。 后面,因着信任江让,众人也慢慢开始相信祝妙机。 直到有一日,一个调皮的孩子撞破了挡帘后的男人真正的相貌,吓得哭了起来。 众人这才看清了祝妙机的模样。 像是得了什么恐怖的病症一般,男人通身都是白的,脸如纸片、唇色惨败,一双黑眸闷不透光,像是死去的鱼目。 村落十分落后,连信仰都是一些说不上来名字的神明。 他们十分忌讳异类,担忧祝妙机会给村子带来灾祸。 祝妙机没被当场赶出去都是托了江让的福。 好在后面村子里始终安稳,不曾出现过异事,众人便也就慢慢放下戒心了。 但村人多少还是忌讳的,除非必要的问诊,极少有人会同祝妙机往来。 江让心中吊着的一口气也慢慢松了下来,果然不出所料,在凡间、又有困命锁相缚,阿妙天生灾体的影响力果然弱化到了极致。 如今,他们两人便像是对最寻常的夫妻一般,不必再遭受修真界那数不尽的探子、眼线和避无可避的灾祸了。 * “阿妙,我回来了。” 水缸落地的声音闷闷的,青年的声音却十分轻快。 雪色仍未消减,江让乌黑的发上淋得半白,有的化作水色,顺着额角慢慢往下滑。 祝妙机便是在这个时候出了屋的。 男人一头顺滑如绸的白发以麻布半扎起,身上也不再是白浅的衣衫,他穿着一身灰色麻衣,手肘边的衣物半卷上几分,透白的指节泛着用力揉搓后的红,似乎正在浆洗衣物。 看到青年,他抿唇不自觉将双手往后避了几分,反复擦拭了两下,才从袖口中妥帖地拿出一方浅色的手帕,行至檐下人的身畔。 祝妙机微微垂眼,执着手帕的那边手腕方才抬起,江让便十分自觉笑意盈盈地凑近几分。 他动得不巧,额边融化的雪水便顺着他隽俊的面颊伶仃地往下滚,狼狈不已。 祝妙机白色的睫下意识颤了颤,他指节动作十分轻缓,一寸又一寸地替青年擦拭洇红的面颊。 一边擦拭,一边又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男人低低哑哑的声线中带了几分轻怨道:“我便说了同你一起去,至少替你撑伞,你偏是不肯” “这寒冽冬日,若是生了病可如何是好?” 男人这样说着,浅色的眉忧愁得皱起清淡的沟壑。 江让见状不好,赶忙亲昵揽住对方的腰肢,一边扣着、一边带着人往屋内走。 青年笑道:“好了好了,阿妙,我身体好着呢,你瞧,我的手掌还比你要热上几分。” “倒是你,”江让忧心道:“通身上下总是太凉,咳嗽又不见好,睡前一定要多泡会儿澡,待会儿我便去替你烧水。” 许是病体支离,冬日里男人似乎极其容易犯困,大雪那日,江让不过只是收拾了一下碗筷,一转头便看到对方昏睡在桌案边。 青年是一片好心,祝妙机闻言却下意识紧了紧指尖,他努力掩饰自己不自然的神情,一边道:“好,都听你的,饭菜做好了,阿让快些趁热吃。” 见青年看他,男人心下微软,轻声道:“我吃过了。” 江让半晌没说话,只是手中稍稍用力,双手紧握住祝妙机竭力想要掩藏的红肿指节。 曾经修长、细腻,如素月般美丽的指节,不过短短一年,便被劳累的家务与生计蹉跎成了这般粗糙、难看的模样。 这双手,不仅日日要浸泡在冷水中清洗衣物,还要打扫屋子、煮饭做羹、清洗药材、替人把脉。 江让不是没劝过他、甚至是明令禁止,让对方将琐事留着等自己回来处理。 祝妙机却总是‘阳奉阴违’。 或者说,两人其实都是不舍得对方辛苦。 江让离宗的时候,周身上下便只有一个储物袋和一柄玄剑。 储物袋中物品早已在避祸的第一年消耗得七七八八,后面遗留的一些物品也都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换做了灵石与铜币。 如今,江让周身上下便穷得只余下一柄玄剑了。 好在还有玄剑,他便还能借此在山中打猎过活。 可那柄玄剑是师尊炼制给他、曾陪着他杀妖灭鬼、战无不胜的本命剑。 它陪着青年度过无数荣光,可如今,被封了灵骨的青年人甚至都无法再重新与它心意相通、肆意风流。 或许在某些时刻,江让也是失落、甚至后悔的。 但他总得为阿妙负责、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所以,青年咬牙撑了下来。 江让迅速地吃完饭,他不肯让祝妙机的手再去沾水,于是索性自己一起将碗筷洗漱干净。 青年干活的动作越来越利索,烧水也速度也很快。 没一会儿,浴桶中的热水便被灌满了。 祝妙机眉眼恹恹,他最近总是这般打不起精神,于是江让便催着他去泡澡休憩。 吱呀的响动声后,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入浴的水滴声不绝于耳。 青年盯着眼前烈烈的火焰,温水慢慢变得沸腾、涌动。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又或是近来素了太久,以至于他光是听着耳畔室内的水声,便觉得胸口慢慢鼓噪了起来。 自从入了冬,他和阿妙已许久不曾亲热了。 说来也怪,这两年朝夕相处,阿妙的生活习惯总令他捉摸不透。 每每入了冬,阿妙就显得困倦异常,一日到晚都像是睡不饱似的。 不仅如此,他和祝妙机从前在双修一事上十分和谐,甚至对方显得要更痴缠渴欲一些。 可若是到了冬日,莫说亲近,便是晚间睡觉,对方都要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江让此时若是想要亲近,大概率会遭到对方千方百计的拒绝。 而与之相反的,便是春季。 春日里的爱人精力旺盛十足,两人便是时时刻刻黏在一起都无法满足。 与此同时,情.事上也变得十分古怪。 祝妙机会控制不住地嗅闻他的颈窝,双腿如蛇躯一般地死死交.缠在他的身上,甚至不出片刻便会忍不住痉挛、发颤。 这些行为若是不细想倒也还好,若是细细念来,便能叫人觉察出几分怪异的、原始的宛如动物兽.性的习惯来。 热水扑涌而出,有几滴溅到了青年手背上,惊得他回了神。 江让赶忙端起热水,疾步行至木门边,轻轻扣了扣门:“阿妙,我进来了。” “别进来!!”屋内男人的声线一瞬间变得惊慌失措。 江让动作哑然顿住,眉头不自觉蹙起几分,他动了动喉头,怪异道:“阿妙,怎么了?我来给你送热水” 屋内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压抑,祝妙机努力柔和着嗓音,轻声道:“阿让,你先别进来,我、我有些不太舒服,不想吹到冷风,今日便不泡澡了。” 江让眉头拧着,好半晌,还是叹了口气,温和着嗓音道:“好,那你有什么事就唤我,我就在门外等你。” 祝妙机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屋内便陷入了一片沉寂。 江让看不到的是,白发的美人半泡在温水中,手臂、大腿、腰腹上泛起了层层叠叠的白色鳞片。 这些白色鳞片有的部位被残忍剐去了,只余下了一片又一片空洞的血色,看上去恶心又丑陋。 可单是剐去根本无法根治,因为剐去的部位又总会再长出细密的幼嫩蛇鳞。 祝妙机死死咬着苍白的唇,殷红的血从那惨然的唇畔抖落,一切残忍的痛呼也都被隐匿在刺痛唇舌中。 他惨白着脸,举起刀刃,再一次用力剐了下去。 蛇鳞翻飞。 好疼,阿让,真的好疼。 男人近乎要将唇肉咬了下来,泪水一簇又一簇、渗着血液往下滴散。 异化已经无可抑止。 他就要彻底变成一只恶心的妖了。 第109章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一双雪白绷紧的骨节引开。 江让微微掀眸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位披着一身玄衣粗衫、犹如冰雪堆砌的美人。 粉面桃花、冰雪为骨,雪白的发湿漉漉地堆在他一边的肩侧,微尖的下颌骨缀着一点晶莹的水珠, 慢而欲诱地融垂入玄衣之中。 他推开门,面色有些病弱的苍白,浅色的唇却轻轻弯起, 对着青年露出一个薄而涩意的笑。 江让黑眸微微一缩,喉头下意识滑动了两下。 祝妙机身上穿着的,是他的衣服。 两人身形相当,男人穿这身玄色衣衫倒十分合身, 只是平日里,祝妙机很少穿深色的衣物, 因为过分白的肤色令他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物都只显得怪异、寡淡。 他到底还是自卑的。尤其是在江让面前。 当然, 男人也并非一日到晚都只着淡色,尝过欲.望的滋味后, 祝妙机很清楚,对于他年轻的爱人来说, 偶尔一些刺激性的挑战、变化是可以作为感情升温的情趣的。 爱侣之间,总会有些独特的床上小癖好。 譬如他们之间,江让似乎很喜欢看他穿自己的衣服。 黑衣包裹着透骨白的躯体, 像是青年的肉.体连带着气息都一同钻进了男人的身体。 黑与白的对比过分强烈,而每每这个时候,江让总会失控地缠吻上他被乌色衬得几近透明的颈窝、锁骨。 所以, 当祝妙机穿上青年的衣衫, 简直无异于勾引求欢。 江让不自然地偏了偏头,似乎是也想到了什么,面色不由得泛起殷殷的薄红来。 这个冬日似乎格外漫长, 他们都太久不曾亲热了。 青年干咳了两声,他手忙脚乱地拿了条干燥的布巾,手中下意识放轻地围在爱人湿漉漉的面颊、发梢处。 江让眼神飘忽道:“那个、阿妙,厨房温了药物,快些去喝,剩下的我来处理。” 祝妙机颤了颤白色的睫,嘴唇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他轻轻应了声,声音中带了几分沙哑,宁静而柔和,丝毫没有半刻钟前在掩在水中的病态恐怖的模样。 江让赶忙错身进了门,年轻的身体夹杂着冰雪入屋,本就泛红的脸颊被热气烘得愈发红润水滑了。 屋内是冒着热气的木质澡盆,水面上泛着轻波,静谧而温暖。 江让力气大,轻松就能将厚重的澡盆举起,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晃动的光影间,他总觉得那澡盆中有什么东西在熠熠生辉。 水波涌动,那沉在盆地的银光微微浮上水面。 江让一愣,下意识以手捞起。 五指摊开,一片巴掌大小的银色蛇鳞显露无遗。 江让已经在村中生活了一年,这小村落靠近山林,时不时便有些蛇鼠虫蚁进屋。 村里家家户户都多多少少受过这些困扰,是以,近乎每户人家都配了雄黄香囊和药物。 不过说来也怪,江让买的这间小屋从不曾遭受过蛇虫的造访。 不仅如此,那些山中良善的兽类也从不肯踏入他家的门,活似家中摆了一尊活阎王堵着门似的。 江让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但会在村中人叫苦不迭的时候去帮一帮忙。 村民淳朴,便也会回赠一些雄黄香囊、药包。 青年不好回绝,便全数收了回去。 只是那次,他捧着满满的雄黄药物,方才进了家门,祝妙机便蹙着眉、掩住鼻息,闷闷道:“阿让,你带你什么回来?” 江让毫不设防的实话实说了,男人神态间倒并无异常,只是声音温和、委婉地表示他们家中并不需要这些,他也不太喜欢这些冲鼻的雄黄药粉。 青年并未多想,他自然选择尊重自己的爱人,但也不好将村民的好心馈赠丢弃,便全数收入箱底。 江让仔细看了看掌心的鳞片,心中不免生疑。 虽说此时是冬日,蛇虫闭门不出,而他们家也从未遭过蛇祸,但安全起见,他还是仔细再检查一番比较好。 说干就干,只是上上下下好一番找寻,却始终不曾见到蛇影。 江让心中不免纳闷,还在想着,却见简陋木床上松软的棉絮中微微鼓动。 青年英气的眉头微动,脚步声慢慢放轻,指节紧绷,猛地掀开被子。 被褥下并非是他想象的侵入家户的毒蛇,而是一只毛发蓬松、绵软可爱的紫荆兽,小兽崽身体蜷缩成一团,正胆小地瑟缩发抖。 江让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好笑。 这紫荆兽还是他几年前送与阿妙养的解闷小玩意儿,后面也跟着他和阿妙一起入了凡界。 紫荆兽的成长期十分漫长,身体的变化也十分缓慢,加上近两年江让和祝妙机也没什么能力喂孩子,导致紫荆兽的外形竟没有丝毫变化。 江让轻轻抱起绵软的小兽崽,紫荆兽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口中发出凄惨的嚎叫、一边还要惊恐地挥动爪牙,不注意之下,竟将青年的手臂划伤了。 江让不甚在意,他现在倒是比从前在师尊膝下的时候多了不少耐心,不一会儿便将小兽崽哄好了。 但也不知为何,小小的兽崽却依旧控制不住地瑟缩身体,看上去可怜极了。 江让不免有些疑惑,他一边轻轻拍着怀中幼小的紫荆兽,一边想,这两年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紫荆兽似乎非常怕阿妙。 那种惧怕并非是受了伤害害怕的模样,反倒更像是来自天性的、血脉的压制。 只是这么一想,青年便忍不住笑了。 他这是在乱想些什么呢,阿妙是人,又不是妖,也没什么原型,怎么可能会从天性上压制紫荆兽。 最大的可能是阿妙身上的灾祸体质让可怜敏锐的幼崽惧怕、不敢亲近。 “阿让,这是怎么了?” 吱呀的关门声后,来人的声线轻轻缓缓,脸上的笑意若有若无,仿佛那笑意只是一抹即将被纱雾遮蔽的冰冷月光。 祝妙机冷飘飘的视线从青年怀中娇缠瑟缩的紫荆兽身上收回,旋即露出一抹忧心的模样道:“阿崽怎么了?” 阿崽是两人为紫荆兽起的名字,意为亲近、宝贝。 江让摇了摇头,心知自己说了实话难免会伤了爱人的心。 祝妙机向来宠爱阿崽,阿崽在男人面前倒也乖巧,乖巧到不敢动弹 于是青年眸色微动,答非所问地摊开手忧愁道:“阿妙,你瞧瞧这是什么?” “这蛇鳞是我在浴桶中发现的,我观这蛇鳞极大,只怕外头太冷,大蛇想入户避寒,也不知是不是毒蛇阿妙你洗漱的时候可曾见到不寻常的动静?” 祝妙机如月色般的面庞瞬间僵硬,好半晌,他才掩饰一般地低声道:“我在家里并未见到什么动静” 男人说了,动了动黑漆漆、无光的眸子轻声道:“但我曾听说村边打水的那条溪边时常有大蛇出没,银色似水,许是那脱落的蛇鳞恰好顺着水流了进来。” 江让想了想,勉强认同了这个理由,只是心中到底留意了几分。 阿妙便是说的有道理没错,但冬日里蛇类基本都打窝冬眠了,哪里会出来游走呢 青年没想太多,方才倒了水,门口便传来了匆匆的敲门声。 江让擦了擦手,动作微顿,同祝妙机对视一眼,便一同前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那面颊清秀的少年郎小生,许是一路跑得急,小生额头溢满汗珠,见到青年与青年身畔的男妻,立刻生出几分羞迫的心绪,他下意识擦了擦额边汗水,勉强平复呼吸道:“阿让哥,村里出事了,村长叫我来喊你去小祠堂议事!” 江让一愣,忙问道:“你可知是何事?” 小生看了眼青年身畔清幽幽盯着他看的男人,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毛骨悚然来,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只看着眼前高大挺拔、令他感到安心的青年,软声道:“具体我不知,但据说是村里张家二叔养的那些鸡失窃了,遗留的几只被什么东西啃得凄惨无比,脖子上几个洞呢!” “这也不是村里发生的第一起了,只是这次” 小生说着,莫名抖了抖身子,面色发白道:“张家二叔说,早间他在自家鸡圈看见了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的。” “他正要去细看,却看见一只长了人头的狐狸!” “那妖物人面兽身,极其凶残,眼见事情败露,竟咬伤了二叔的腿,随即逃窜离开。阿让哥你本领在猎户里是数一数二的高,村长便叫我来喊你一起去商议。” 江让一听,脸色顿时一变。 听这番描述,只怕这段时间在村里兴风作浪是只道行并不深、化形不成功的狐妖。 他连忙对小生道:“我去取剑,马上就来。” 小生点头,面色焦急地候在门口。 祝妙机白睫不住颤抖,他本就面色苍白,穿着黑衫,站在雪中,简直像是要融化入那细白的雪中,消失不见。 小生抬眼上下打量他,好半晌,才憋了憋气,阴阳怪气道:“祝医师还真是好福气这副模样竟能找到阿让哥那样好的夫君,也不知驭夫手段从何处学的。” 祝妙机并未说话,他甚至并未抬眼,只是始终垂着眼,一副任人欺凌的模样。 小生却当他是自卑、不敢反驳,于是得寸进尺地嘲讽道:“要我说,祝医师你长成这样,莫不是生了什么大病?阿让哥还年轻呢,你倒不如放手,让阿让哥重新找个可心人儿。” 祝妙机仍旧一语不发,好半晌,他才慢慢抬起眼,黑压压的眸中是不含情绪的死寂,男人的眼神实在古怪,看着眼前的少年倒不像是看着一个活物。 他忽地意味不明地问出声:“即是如此,那你认为谁才适合当阿让的娘子呢?” 小生不知想了什么,面色微红,一副少年怀春的模样,倒不肯说了。 脚步声打断了两人对话。 小生抬眸见是江让,嘴唇张合就要说什么。 只是很快,他便如哑了声的铃铛一般,脸色僵硬。 只见那穿着粗衣却难掩英俊的青年手中抖开一件布料漂亮的斗篷,动作极轻地替白发美人披上。 江让轻轻将系带扣好,修长的指节轻轻理了理男人湿热的发,擦去他颊侧的雪水,声音极其轻柔道:“阿妙,你头发还湿着,快些进屋去擦拭干净,莫要着凉了,我去去就回。” 祝妙机轻轻嗯了一声,感受着小生嫉妒得宛如毒蛇的目光,慢慢露出一个如雾霭般迷蒙的笑意。 男人侧头吻了吻青年红润漂亮的嘴唇,弯唇道:“那你快些回来,我在家等你。” “好。” 匆匆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祝妙机慢慢合上院门,面上的表情一寸寸变得冷淡、凉幽。 他平声道:“出来吧。” 雪开始慢慢下得大了几分,周围的空间微微震荡,慢慢的、那雪地间竟出现了一只同成年男子般大小的红狐狸。 只是那狐狸生得怪异,人面狐身,一张美人面妖冶美丽,显得怪诞至极。 它慢慢步行至祝妙机面前,红彤彤的眸子上下打量祝妙机半晌,好半晌张唇,口吐人言。 它说:“祝妙机,你还没有考虑好吗?你身负烛九阴血脉,若是融合了血脉,修炼必定一日千里,灾祸之体也彻底掩盖那个想要抢你夫君的人类,也只是你随意捏死的虫子。” 狐狸说话的声音极其古怪,层层叠叠的温柔人声与狐狸尖锐的叫声混杂在一起,古怪又糜丽。 祝妙机只是平静地听着,好半晌才轻轻道:“你不必多说,我是人。” 那狐妖闻言忍不住焦躁地原地走了两步,锋锐的牙齿互相交磨道:“你为何就是不肯听?你不就是为了你那夫君么?可你也不想想,你那好夫君给你戴了什么!” “他多心狠啊,给你戴了困命锁!妖族何人不知那困命锁何等阴毒?戴上这锁的妖,只会慢慢被吸尽心血,当年那位烛九阴后代便是如此覆灭而亡。你只当它帮你压制灾祸之体,却不知,它是在吸食你生命、神魂,到最后,你连轮回都入不了!” “他对你这般无情,你为何还是这般愚蠢痴情?你若当真喜欢,管他作甚,本领大了,自然能将他锁在身畔” “你不必同我多说。”祝妙机慢慢地一字一顿道:“他们已经看到你的样子了,你若再不离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狐妖顿在原地,忽地叹气道:“妖族如今零落,大多被封印在太初宗守护的封印处。你若是能领导我们这些苟活的妖物,我们至少还能苟延残喘” “我没办法,数个小妖等着我带食物回去度过寒冬。我也不敢铤而走险杀人取货,否则妖力暴露,那些狗鼻子修真者不会放过我们。” 那狐妖说着,红眸慢慢变得阴狠憎恶,它道:“这三界本就是人、妖、鬼共生的三界,为何偏偏我们妖族被驱赶至此!祝妙机,你便不觉得憋屈吗?” 祝妙机缄默不语,指节微动,似是在盘算爱人何时归来。 狐妖左右蛊惑不成,面色阴寒,忽地大笑嘲讽道:“你当你那夫君有多爱你?他是太初宗弟子,太初宗当初便是靠着除妖声名鹊起,他们的宗训便是灭妖!” “你看他现下爱你,可年轻男子的爱最不可信。” “你猜猜,若是他知道你是妖,会如何待你?” 狐妖阴森森地磨牙道:“他会将你剥皮抽骨,让你此生再不得翻身。” 第110章 村里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许是那狐妖本领并不高强, 知道自己暴露了,短时间便不敢再作妖了。 但这段时日来,家家户户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家中的鸡鸭等都看得极严实。一到晚上,条条村中小道上都看不见行人,只有身强体健的猎户们隔一段时日巡查一番。 雪下的愈发大, 踩在脚下,能听到如小妇人们做的水磨糕点捏碎的簌簌声。 红彤彤的灯笼挂在屋檐下,在深沉的黑夜中显出几分过分鲜亮阴森的意味。 江让手中握着一柄玄色长剑,乌发以木冠高高竖起, 鸦黑的马尾上零星落着星点的鹅毛轻雪,他裹着一身粗衫厚袄, 灰扑扑的外衣上打着补丁, 一看便知是有人深夜熬着灯光细细为他缝上的。 “阿让、阿让,你等等。” 轻轻的、稍显虚弱的喘息声从青年的身后传来。 江让还未打开院门, 闻言转身抬眸看去,细雪悄悄坠在他黑色的长睫上, 随着青年唇畔温暖的弧度慢慢融化。 来人脚步急促,穿着一身浅色底衫,瘦白的面颊映着红色的火光, 竟显出几分丰腴美丽的艳色。 祝妙机手肘搭着一条厚实的黑色斗篷,他浅白的睫毛如灯光下蜜色的飞蛾一般,轻轻扇动, 衬着男人担忧的神色, 令人联想到某些话本书文中的贤惠娘子。 斗篷抖开,瘦削的男人替心爱的青年披上,纤白的指节灵活地打着结, 他一边动作一边垂眸细细嘱咐,唇畔的白雾随着雪色氤氲。 “外面太冷了,你多穿些。阿让,到值就回来,别总是等着旁人倒冻着自己了。” 江让的目光顺着他眉色中的贤良慢慢往下落,他牵住男人愈发削瘦的手腕,轻笑道:“我知道了,阿妙也快些回屋吧,我回来给你带酒酿圆子可好?” 祝妙机漂亮浅黑的眸子带着星点笑意,他忍不住轻声道:“你啊,真将我当做那些小娘子哄呢?” 江让嬉笑着勾了勾对方冻白的面颊,笑道:“不是吗?旁的小娘子替夫君洗衣缝补、洗手作羹,你不也日日如此么,祝小娘子——” 男人面上忍不住显出几分清清幽幽的羞意来,红色如春日灼灼盛开的桃花一般,势如破竹地一路由面中烧至耳根。 他颤眸道:“贫嘴,快些去吧。” 江让这才正色道:“好,我会早些回来,你一人在家也要注意,别熬夜缝衣了,前段时日,住街边的小生深夜在家缝制物什就不慎失了火,那火势不算大,却将他烧的毁了半张脸” 青年说着说着,叹气道:“他方才十八,正是好年纪,还未娶妻,家里人都险些哭瞎了眼。” 祝妙机眸色微动,淡色病态的唇线隐隐延出几分浅笑,好半晌,他垂眸道:“可惜了,上次他同我闲聊,还说喜欢阿让你这样的男子呢。” 江让一愣,似是意识到什么,赶忙道:“阿妙莫要误会,我可一心朝着你!” 祝妙机含笑道:“我知道,他喜欢你是他事,我当然不会生气。” 男人幽幽的黑眸点着猩红灯光,意外的显出几分妖气。 他轻轻启唇道:“阿让这般优秀,自然是到哪里都招人喜欢的,我哪里会生气,只要你的心在我这里,我便什么都不惧了。” 江让这才慢慢放松下来,两人又笑说了两句,青年便动了身去村中巡逻了。 脚步声慢慢远去,祝妙机垂着的面颊上的笑意愈发扩大几分,猩红的火光如血般覆盖着他的侧脸,隐约间,男人美如润玉的脸颊被一层细细的柔光笼着,密密麻麻的蛇鳞将那张人.皮慢慢扭曲、异化开来,诡谲无比。 “嘶嘶” 猩红细长的蛇信子从他变得诡红的唇中吐出,怪诞得宛若话本中雪夜吞人的妖怪。 * 火光是在半夜中陡然烧起来的。 村中人历来坚信火德焚污秽,因此无论是祭祀还是重大的事情都会焚火示意。 祝妙机这会儿正在微弱的灯火下缝补衣物,旁边的炉子上正炖着热汤,发出轻轻的咕噜咕噜声,香气蔓延了整个小屋。温馨又暖和。 自从这段时日青年去值班了,男人总会耐心等着对方下值回家。 外面匆匆的脚步声愈发明显了,大街小巷都充斥着闷闷杂杂的声调,隐约还有几道极高的、兴奋的声音。 祝妙计蹙了蹙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素白的手披了件外衫便走出了屋。 街道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大雪已经止住了,泥土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盐粒般的霜雪,很漂亮,但人若是踩上去,便会陷入一片烂泥之中。 不远处的火光愈发冲天,祝妙机这才意识到,这雾气其实便是森冷的烟气。 有人匆匆路过他的身边,兴奋地同身畔的人道:“听说了吗?今晚那狐妖又现身了,小江连同着猎户们埋伏了数日,今夜可算是逮住了那妖物。” 祝妙机忽地顿住脚步,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那近乎浅透的眉目中却并不受控地显出几分微不可见的迷蒙。 他慢慢随着人潮一起涌去了火光的中心。 深夜的火色显得辉煌而庄重,冲天的火舌像是一位拿着罚鞭的审判神。 火色映照进男人雾黑的、却又慢慢褪色为浅灰的玻璃珠眼瞳。 他仰头看着木台上那只被粗糙绳索残忍绑起的狐妖,以及狐妖身畔站着的身姿英挺的他的爱人。 狐妖已然奄奄一息,火红的皮毛被烧得黑了几块,一张怪诞的人面也布满了细细的血迹。 而江让呢? 江让手持玄色长剑,俊朗的眉目中是满满的厌恶、冷漠,眸中的厌憎令他整个人都变得阴鸷、森冷、不通人情。 祝妙机很少看到青年露出这样的神色,他同江让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之久,熟悉青年的每一寸面目,嬉笑的、温情的、柔软的、爱慕的、渴望的 唯独不见冷漠。 台下的欢呼声、叫好声、赞美声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嘈杂、纷乱、血腥。 近乎灼热的视线令男人颤抖得回神。 他对上了那双死气沉沉、嗤笑嘲讽的妖物的红眸。 “杀了它!杀了它!” 狐妖苍冷的嘴唇翕动,忽地露出一抹诡谲的笑。 它说:“下一个,就是你了。” 血色飞溅,一个艳尸的头颅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一直滚至祝妙机的脚尖。 台上是一具无头的狐尸,和眉心溅着妖血的青年。 人群沸腾,所有人都在奔走欢呼,宛若新春到来。 江让手执黑色长剑,长剑的边沿沾着猩红的血,他一步步朝着男人走来,面上仍带着几分肃冷寒意。 祝妙机一瞬间甚至恍惚生出一种,自己也将死在那剑下的错觉。 可很快,青年的面色便变了。 他俊朗的心上人、夫君、爱人露出一种颇为失措的焦急,江让随意踹开那晦气的狐妖头颅,轻声小心道:“阿妙,你怎么来了?吓到了吗?” 说着,青年颇为厌恶地看向那狐妖道:“阿妙莫要害怕,那狐妖罪该万死,师尊果真说的不错,妖都是害人的” “阿让。”祝妙机忽地抬眸,深灰的眸在黑夜的掩盖中并不真切,倒像是雾气弥散进了他的眼,哑声道:“你、很讨厌妖吗?” 烧焦的肉香冲入鼻腔,有人拎着狐妖的头颅,笑嘻嘻道:“这狐妖还真是美貌,只可惜是个畜生。” “是啊,你快些把它扔进火里烧了吧,别吓着孩子了” 江让这会儿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认真道:“是啊,阿妙,那些妖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害人无数,连师尊都曾被卑鄙阴险的妖族伤过。” “他们该死!” 青年这样说着,面色晦暗,似是想起了什么,忍了忍,眸色失落了几分。 祝妙机紧了紧手腕,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下一句话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周身都似是泛出无尽的凉意。 困命锁将他的心脏都灼得生疼。 他抖着唇问:“若是他们不曾伤人呢?” 江让突然笑了,他爱怜地看着他,叹息一声才无奈道:“阿妙,你果真是菩萨心肠,可妖还分什么好坏?说到底,它们不过是毫无人性的畜生,而畜生有了伤人的力量,甚至妄想翻身做主人,就该死。” “更何况,他们伤过我师尊。” 青年眉眼一瞬间闪过几分阴翳,语气变得愈发冷沉道:“我小时便发过誓,所过之处,见妖必斩。” 寂静与喧哗隔在两人之间,像是隔了一道极深的天堑。 好半晌,祝妙机才抖着嗓音道:“阿让,若我是妖呢?你也会杀了我么?” 江让眉色不动,径直以一种审视的态度看着男人,好半晌,青年眉弯的雪色忽地溶解开来,他笑着温柔地伸手别过祝妙机耳畔浮动的白发,温声道:“阿妙,别说傻话,你怎么会是妖呢?” 祝妙机眼睫颤动,好半晌,他才慢慢抬起苍白的脸颊,露出一个惨然的笑道:“是啊,我怎么会是妖呢。” 那日的事情江让并未放在心上。 自从狐妖一事解决后,村中人对他的信任尊崇日下高涨,加上近来入山中打到不少活物、大猎物,日子便也越发好过起来。 江让想着马上要入新年了,按照人间的礼节,需要备一些年货。 想着家中剩余的银两,青年便打算去远一些的镇子上将那些活物卖了。 祝妙机自斩妖那日后,身体愈发虚弱了起来,不仅如此,不知是不是因着对方之前过度操劳家务,一双漆黑的眼像是裹了层水膜一般,灰森森的。 但好在视线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江让担忧之下也曾去附近的镇子上请过医师,都看不出什么问题。 如此,这次出远门,即便对方想要跟着自己,青年还是坚定拒绝了。 江让是个行动迅速的人,不过去镇子上两日,便将手头的活物、皮毛和肉类卖了个干净,他是个嘴甜的,长得又神清骨秀,不必揽客,自有人会被吸引来。 数着手中的银钱,青年面上露出一抹浅笑,他压了压额前的草帽,在镇上买了好些年货。 眼见天色近晚,江让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方才想要去租车,眼神扫过街上匆匆的人群,忽地眼神僵在原地。 无尽的天光被彻底落下的日头拉拽着即将彻底堕入淤泥,而那光芒的尽头,立着一位白衣黑发、玉质金相的男人。 或许是撞见了青年看来的视线,男人露出了一抹挟裹着温柔与轻叹的笑。 一瞬间,那抹笑,竟恍惚与初见时一般无二。 江让张了张唇,一瞬间竟滞在原地。 手中勒得生疼的物品哗然坠地,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褪色,只有那慢慢行至面前的男人拥有一切的华光。 对于外界的感知似乎变得极钝,潮湿的水液混着冬日的寒气落入颈窝,江让朦胧看见,无尽破碎的水色中,谢灵奉轻轻朝他伸手。 “哭什么?” 叹息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怜爱、宠溺与心疼。 江让却只能感觉到冰冷脸颊上,对方抚过的暖意。 像是贪恋乳香的孩子一般,他不自觉的去寻对方的手,脸颊贴着那暖意,恨不得钻入男人的身体才好。 “师尊、师尊” 孩子的声音变得脆弱而无助,他像是要嚎啕大哭、却又因为不得已的成长而拼命憋闷住,于是只能一个劲地如唤母亲的痴儿一般。 眼前光影晃动,再睁眼,便是美玉堆叠、软绸交错、灵气勃发的云泽殿。 江让半跪在床榻上,黑色的长发黏在他布满泪水的粉红脸颊上,抽噎声不绝于耳,他却只一个劲儿地将脸颊往男人怀中贴,像是害怕一切只是一场幻觉的可怜孩子。 清浅的叹息落在青年的额发上,带着春风般的恬静,男人的怀抱更紧了几分,宽厚的大掌不住地轻抚着青年人稚嫩的脊骨。 “好了好了,不哭了,师尊在呢。” 江让却并未被安慰到,在谢灵奉的面前,他反倒像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被长辈带着怜爱的语气笼罩着,他反倒嚎啕大哭了起来。 青年一边哭,手中愈发用力,他将自己死死陷进那熟悉的气息中,含糊哭道:“师尊、师尊,为什么、为什么呢?” 谢灵奉眸色深深,在江让看不见的地方,男人的面上充斥着近乎高.潮的欲色,他抖着手安抚他可怜的孩子,柔声引导道:“什么为什么?” 青年哭得满眼通红,他呜咽颤抖道:“两年了,师尊从未、从未见我一面。是忘了阿让了吗?还是师尊收了其他的徒弟,便不要我了?” 谢灵奉指节泛白,好半晌,他温柔地一寸寸以手去感触他深爱的恨不得融入骨血的孩子。 挺巧的鼻子、柔软的脸颊、潮湿的泪水、绵软的嘴唇。 每一寸,都是他养出来的。 谢灵奉有些时候其实是不满的,不满于青年并非完全属于他。 江让到底是从别人肚子里出来的,若是、若是这孩子是由他生下来的便好了。 十月怀胎,他可以慢慢地、静静地感受着孩子跳动的脉搏以及偶尔调皮触碰母体的动作。 临盆的时候,那孩子便会从他被切割开的肚皮中降生。 那时候,他们才是真正拥有血缘关系的至亲。 江让会喊他母亲、父亲,埋在血肉中的红线会永远牵绊着风筝般的孩子,无论青年走到哪里、同谁在一起,最终都要回家、依偎在他身边。 眼下也好,他忍了这样久、静静看着青年与旁人恩爱两年,就是为了让叛逆期的孩子清楚,究竟谁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 男人压抑住可惜的情绪,轻声呢喃道:“好孩子,你永远会是吾唯一的弟子。” “只是,”谢灵奉露出几分失意的落寞道:“为师曾同你说过,你随时可以回来,两年了,你从不曾回过云泽峰一次。” 江让又忍不住红了眼,这样大的青年人了,抽长的身体却如同不安的稚童一般缩在长辈的怀中,他断断续续道:“师尊、我怕,我怕你生我的气,我当初、当初不该说出那些话的,师尊一定被我伤透了心,可是、可是阿妙他没办法,我不能丢下他——” 谢灵奉半晌才轻叹道:“都是孽缘。” 白衣的仙人轻轻擦拭过青年的脸颊,他慢慢以指尖抬起孩子的下颌,温柔心疼地落了一吻在青年的额心。 男人眸中闪烁着星点的水光,柔软透明的泪顺着他的面颊慢慢落下。 江让一瞬间近乎被震在原地,再没法动弹。 谢灵奉轻声道:“阿让,此事吾也是方才知晓,你且看一眼。” 他忽地挥了挥袖口,人间村庄的模样陡然出现在水镜中。 无数聚拢的人群、昔日他斩妖的木台上,一位身穿灰色布衣的白发美人正被人绑在柴堆上,而他身后,则是熊熊的、要将一切吞噬的烈火。 正是祝妙机。 江让瞳孔猛地一缩,他近乎受了刺激一般地扣紧师尊的衣袖,口中颤抖到:“师尊、师尊,快些去救阿妙——” 青年话还未曾说完,却听见白发花花的、昔日里慈祥无比的村长肃穆道:“诸位所见,这位正是阿让的娘子,也是我们村的医师。可昨日,数位村民去寻此人拿药,却见到他面生白鳞,仿若妖孽。” “不仅如此,村上与他有接触之人,譬如小生——” 木台上冲上一位面容恐怖、被烧伤严重的少年,他面目通红,近乎痛恨嘶哑道:“都是他、他嫉妒阿让哥同我亲近,于是诅咒了我,否则我怎么会烧成这样!” 镜中的小生疯了一般地撕扯着自己恐怖烧伤的半张脸,癫狂道:“是他让我变成这样的,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祝妙机从始至终不曾言语,他只是静静垂眼,像是一尊即将被焚毁的木雕。 水镜猛的熄灭。 谢灵奉忽得叹气道:“阿让,祝妙机,是妖。” 江让一瞬间如同被雷劈了一样,可他情绪并不激动,只是蠕动着嘴唇,迷茫的声音甚至带着几分可怜道:“不、不会的,阿妙怎么会是妖呢,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对、一定是弄错了” 谢灵奉轻轻揽住了可怜的孩子的腰,轻声细语道:“阿让,师尊不想让你伤心,却也不想见你被如此欺瞒利用。” “好孩子,你仔细想一想,你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开过师尊身边,是见了谁,才会如此鬼迷心窍。” “如此,你或许仍旧不肯信,那你便听为师继续说。” 谢灵奉哑声道:“你同他生活两年之久,应当也清楚了,祝妙机此人是不是一到冬日便会犯困,不肯与你同床,而春日又频繁痴缠于你。” 江让面上失去血色,慢慢点头。 白衣仙人叹息道:“他是否不肯接近有雄黄的物品,吃食物很少在你面前?可你应当也曾见过的,他很少咀嚼,大多时候会直接将食物直接吞下。因为过分怪异,他总会躲着你。” “阿让,”谢灵奉一寸寸捂住孩子心碎的眼睛,轻声道:“他是蛇妖。” “万蛇之祖、灾祸之蛇,烛九阴后代。” 男人语气微顿,又道:“而吾当年与妖族一战中,便是被烛九阴后代所伤。” 眼前又缓缓恢复光明,江让早已泪流满面。 他看着眼前的师尊怜惜地替他拭去泪水,柔声道:“好孩子,吾不会逼你,只是你总归要看清楚、想清楚。” “你要明白,你的付出究竟值不值得。妖是没有心的,你身负天生剑骨,难免招惹妖物的蛊惑与觊觎。” 江让慢慢摇头,水色的泪令他变得狼狈而潮湿,宛若春日泥泞的土地。 孩子彷徨不安地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师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妖,我忘不了他同我海誓山盟、说要与我结一世的夫妻缘。” “他那样好,怎么会是妖呢?” 谢灵奉心疼地靠近他受了情伤的孩子,神性的唇一寸寸吻去孩子眼角的泪花。 男人轻声道:“好孩子,为师有一法,可教你分辨他的真身。” 说着,谢灵奉手中出现一个白瓷玉瓶,他轻轻将玉瓶送入青年的掌心,引着孩子的手骨,慢慢拥紧。 昆玉仙尊平静道:“这里是一瓶吾炼制的无色无味的雄黄酒,对于普通人来说,它有暖身健体之用,可若是蛇妖碰了它,便会生不如死、现出原形。” “你只需哄骗他喝下,一切便都知晓了。” 江让濡湿的黑睫颤抖,好半晌,他轻轻捏紧了瓷瓶,指骨泛青。 110-120 第111章 “烧死他!” “烧死妖孽!” 嘶哑激愤的声调如同闷闷敲响的人.皮鼓, 空气都恍若在那鼓声中震动了起来,无数烟灰与砂砾漂浮在半空中,像是陡然腾起的妖异的雾。 整个村庄妖气冲天。 分明是漠冷的冬日, 阴森如被粗麻布闷死的天空却隐隐划过几丝诡谲的闪电。 “轰隆——” 雷声越发大了起来。 火焰在冷风中张牙舞爪,映照在湿冷的地面,像是一只只逐渐畸形扭曲、盘桓立起的妖物。 面容苍老的村长举起手中的火把, 火光将他半张脸庞照得如同树皮般崎岖,干裂的嘴唇蠕动,吐出一句怪异沙哑的声线。 “苍天为证,火神保佑, 今日我们便将这妖孽烧死,以儆神明!” 老人佝偻着腰, 高高举起把手, 那苍老浑浊的瞳仁微微缩小,隐约间竟然恍若竖线。只是那竖线仅仅浮现一刻, 便消失不见了。 台下的呼声愈发炽烈,每个人的手中都举着一只火把, 火焰如蛇一般,将每个人的身影都死死缠住。 村民们的表情窒红,昔日和善的面孔兴奋得近乎癫狂, 额头青筋鼓起,白眼球中满是蛛网般的红血丝,一只只黑色的瞳孔被那嗜血般的疯狂挤压成猩黑的一点。 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然被某种病毒污染。 只有那十字木架上被束缚的白发男人是静谧、平和、透明的。 就在火舌即将触上那刺目的白, 一道焦急、颤抖的声线打破了一切诡谲。 “住手!” 所有人一瞬间都定在原地。 一双、两双、三双无数双隐隐泛红的视线层层叠叠地集中在青年略显苍白的面颊上。 江让有一瞬甚至生出一种荒谬怪异的感觉。 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与他隔离开的, 而往日里熟悉的村民们不过是一具具被丝线操纵的傀儡。 江让努力想要抛开这些古怪的想法,于是他看向了他的爱人。 祝妙机长发披散,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凌乱的衣衫, 过分漂亮白皙的肌理被粗糙的麻绳捆绑着,让人无端联想到被祭祀上供的羔羊。 而最令人恍惚窒息的,是他涟涟朦胧看来的泪眼。 眉似轻柳,瞳似秋水。 雾蒙蒙的眸中的哀怜、自苦令他看上去像是对月落珠的深海鲛人。 男人似雪的嘴唇颤抖着蠕动,他勉强露出一抹如月似纱的笑,像是在说,请离开吧。 离开吧,你能伴我两年,我死已无憾。 直到一句苍老的声音打破了一切怪异的冷寂。 村长的面色在摇曳的火光与阴暗的天光下并不能够看得真切,心神晃动的青年只听到了一句如此的问话。 “江让,你可知你的娘子是妖孽,即便如此,你仍要救他吗?” 江让勉强冷静下来,即便他心中也藏着几分忐忑,可一旦对上爱人那双绝望的眸,两年来一切的琴瑟和鸣便立刻浮上心头,一颗心霎时便像是化作了无尽潮湿的春水。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眸色在逐渐吞噬的夜中锐利如剑,他沉声道:“诸位乡亲,我与大家保证,我家娘子性情向来温顺贤良,绝不会是那等腌臜妖物。实不相瞒,我与娘子都是修真界人士,我曾是太初宗昆玉仙尊座下弟子。” “我师尊神机妙算,许是算到了我与娘子会有一劫,是以赠了我一面照妖镜。” 青年腰脊挺直,从怀中取出一面古铜的镜子。 那镜子小巧精致,镶嵌着异石阵法,单是看上去便知不是凡物。 他四面环顾,嗓音因过分紧促而略显沙哑道:“是与不是妖孽,一照便知。” 木台下先是一片寂静,随后才冒出窸窸窣窣的不满与不信任。 但很快,那些言论便随着慢慢悬飞至半空的古镜全然消失。 只见那悬空古镜中隐约有八卦图的显现,随后,一束金光自镜中悠悠探出,慢慢裹上白发男人。 江让一瞬间紧紧扣住掌心,他一双眼眨也不眨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好半晌,金光消退,被绑起的美人仍旧玉容不变,甚至那金光仿若怜惜一般地为他镀了一层柔美的雪光,叫他变得愈加容光焕发。 青年不知自己是如何狼狈地松下一口气。 回村落之前,师尊不放心,让他带上了这面照妖镜,只说此镜乃是从前太初老祖炼制之物,若是化了形的妖物,皆逃不过此镜的探查。 只是,照妖镜也并非万无一失。 江让轻轻垂眸,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白瓷瓶。 临行前,昆玉仙尊切切同他叮嘱过,便是照妖镜探查不出问题,也一定要将这雄黄酒喂给对方饮下,方能确保无误。 但至少此时,照妖镜已是安了青年一半的心。 江让收了古镜,扬声道:“诸位,照妖镜已鉴,阿妙并非妖物。” 火把渐渐熄灭,台下开始骚动,有几名村民不信任地踌躇道:“你是他夫君,自然是一心向着他的,可我们当初有人确实见过他面生异相,这该如何解释?” 青年却像是早有应对之法一般,轻声叹道:“阿妙生来患有难治之症,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奔走四方、散尽家财,但病症难愈还请诸位看在我娘子曾为众人施药的份上,莫要再提起伤心事。” 江让说着,面色慢慢带上几分浅淡的伤神,他道:“若是诸位放心不下,我与阿妙,过了新春便会离去。” 不少村民的面色慢慢变得动摇了起来。 说到底,这两年来,这对性情不错的小夫妻到底还是融进了村子里,尤其是江让,热情又良善,村中人大部分都曾受过他的恩惠。 如今对方这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众人自然也不好继续胡搅蛮缠,陆陆续续竟开始宽慰起了两人。 小生倒是颇为不服、形容嫉恨,但眼见事情已成定局,小生那父母又好面子,只得将少年死拖硬拽回了家。 捆缚的粗绳方才落地,面色俏白的男人便再也控制不住地栽进青年的怀中。 他像是一片轻薄的云、抖落的叶,飘飘荡荡地被爱人揽入袖口,如珍宝似地爱重了起来。 江让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下,轻轻披上他颤抖、失魂的肩,青年修长的骨节不停地安抚着他的后腰、脊背,轻声道:“不怕了阿妙,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青年人说得多么掷地有声,像极了一位再合格不过的、宠爱娘子的夫君。 祝妙机如细雪般的长睫轻轻颤了颤,水灰的眸中不自觉便露出几分浅浅的柔波。 他紧紧牵着青年身上昂贵细腻的衣衫,指节泛白,浅浅掩唇咳嗽道:“咳咳阿让,还好我还有你” 江让向来怜花惜玉,这会儿一听到对方咳嗽,立马就开始紧张了起来,两人拥揽在一起,随着散去的人群,慢慢融入了俗世的烟火中 炉子上的药正沸腾起伏,发出咕嘟咕嘟温馨的起泡声。 自那日后,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近新春,祝妙机的身体也从虚弱的近乎下不了地到慢慢能起身做些简单农活了。 江让一直都不曾喂过他雄黄酒。 一是担心爱人虚弱的身体受不住药性,其次,便是他心底始终潜藏的几分不安。 可这样到底不是办法,无数次午夜梦回之际,青年总会梦到师尊同他说的锥心之言。 那一字一句,宛若长针一般,扎得他迷乱彷徨,不知不觉便心生惧意。 江让或许连自己都不清楚,即便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该去相信祝妙机。可潜意识里,对师尊绝对的信任却影响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可以骗自己去相信祝妙机,但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相信师尊。 偶尔对着眼前憔悴、病弱的爱人,青年甚至会不自觉地走神,无端想起他光风霁月、温柔细腻的师尊。 青年想,师尊那样爱他,又怎么会害他呢? 师尊为什么总是对阿妙意见那样大呢? 或许,阿妙确实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师尊将他养大不容易,阿妙作为他的道侣不懂体贴长辈,甚至这两年来总是三番五次地阻挠他回云泽峰,如今又身份成谜 似乎许多事情并不能够深想,当初的一腔少年意气、爱意愁肠在数不尽的蹉跎岁月中,也像是变了质的蜂蜜一般,逐渐变得苦涩不堪。 以至于这些时日来,江让会忍不住地刻意去避开与男人亲密的机会。 好在近来祝妙机似乎也并无此意,他身体方才养好几分,神态恹恹、皮肤灰白,成日里昏睡在床,像是怎么也睡不够。 那双昔日里水光粼粼的眸,如今也变得愈发灰蒙蒙的,甚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江让总觉得对方在某些时间会陷入一种间歇性的眼瞎目盲。 此事无法细究,青年不是没忧心过,只是祝妙机始终坚持自己的眼睛并无问题,江让也只好作罢。 白色瓷瓶被修长的指节轻轻拧开,透明的酒液顺着漆黑滚烫的药物逐渐蔓延、渗入,隐秘无踪。 火柴慢慢熄灭,灶台边的小窗开了一条缝,细细的风雪从中飘飘然而至,将那剩余的轻烟吹得再无痕迹。 江让端着一碗药物,轻轻推门进了两人共眠的卧房内。 粗旧绒布垫着的床榻显得灰扑扑的,其上睡着一位白发美人,那雪一般美丽的色泽压得一切的灰意都变得古朴庄重了起来。 祝妙机双眸紧闭,灰白的面颊泛着隐隐的青,透明般的皮肤下青绿的血管若隐若现,他像是一具美丽的尸体,在足以令他安心的棺椁中静静沉眠。 江让轻轻叹息,到底还是心软了几分。 他轻轻将药碗放在床畔,一手扶起男人削瘦冰冷的肩,一只手轻轻拂过对方额边的碎发,轻声细语地哄道:“阿妙、阿妙,醒醒,该喝药了。” 浅浅的羽睫颤抖片刻,睁开了一双雾蒙蒙、湿漉漉的眼。 祝妙机茫然地看着青年,灰色的瞳孔并未聚焦,他应当是看不见的,可那双惨白的唇却始终抿着,不发一言。 江让正回头拿起药碗,并未注意到这一幕。 屋内光线昏暗,门窗紧闭,只点了一盏细小的烛火。 是以,青年始终未曾发现他怀中的爱人根本看不清任何的事物。 他们一个有心隐瞒、一个浑然不觉,竟也相处和谐。 江让轻轻吹了吹手畔的药碗,直等得药汤凉了几分,方才小心翼翼地一勺勺喂给怀中的男人。 一碗药物很快便见底了。 江让始终观察着男人的神色,眼见并无其他反应,便彻底放了心,替对方掩盖好被褥,便去了小厨房。 卧房中瞬间变得孤冷了起来。 粗糙不堪的床榻上,一席白衣白发的男人面色慢慢变得潮红了起来。 他不住地颤抖,并且幅度越来越大,像是被什么滚烫的液体烫伤了躯体的内部。 “嗬嗬——” 嘶哑的声音已经无法从喉间溢出了,男人一张美丽扭曲的脸上乍然浮现出无数的白鳞,层层叠叠、像是浮起的可怕的尸体油脂,泛着粼粼恶心的银光。 祝妙机近乎窒息一般地仰起脖颈,无数汗液如雨般从他惨白的发间、颈侧、后脊落下,慢慢在他身下汇聚成一滩潮湿黏腻的腥.液。 他痛得浑身打颤,双腿不住地如求救般蹬着床尾,嘴唇里、鼻息间、眼角处慢慢溢出无数猩红的血液,它们一簇簇滑落,像是无数从母体中逃逸的蛞蝓。 可即便是如此,男人依旧不敢发出惨烈的痛呼声。 因为此时,屋外正隐隐约约地传来爱人同旁人闲聊的声线。 很轻、很轻,像是温柔的风一般飘入他的耳廓。 祝妙机已经神志不清了,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将从前布置在屋内的阵法启动,便彻底失去了理智。 男人一双修长的腿如得了恶疾一般迅速覆盖上蛇鳞,并且随着蛇鳞的蔓延,那美丽的、属于人类的双腿逐渐融合到了一起,彻底化为一条粗.长的、泛着银光的蛇尾。 异化还在继续,畸变从蛇尾逐渐覆盖到腰身,再由腰身至头颅。 最终,美丽的白发男人彻底消失在狭小逼仄的屋中,随之而来的,是一条近乎占满半个屋子大小的白蛇。 白蛇眼瞳泛着水色的灰,鳞片包裹的蛇吻中神经质地一下又一下吐出猩红的蛇信子。 它周身都泛着一层浅浅的灰,尤其是头颅的顶端,陈旧的蛇皮已经开始慢慢脱落。 巨大的蛇蜕皮空洞地浮起,却又无法完全脱落。 它痛苦地在黏液中蜷曲、扭动,惨白的新生鳞片中隐隐溢出鲜红的血液,而随着血液的流失,空气中隐隐泛出一股近乎恶臭的雄黄灼烧的气味。 显然,白蛇受了来自爱人的鸩毒,此时已无力度过蜕皮期。 细小的兽类尖叫声在房间的尾侧细细响起,听起来像是惊恐坏了,下一瞬便会被彻底吓破胆。 白蛇巨大的头颅微微转动,对准了角落处那只圆滚滚的,只有两只手掌大的紫荆兽。 此时的紫荆兽浅紫色的绒毛灰败地垂在一侧,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尽是对捕猎者的畏惧与绝望。 无机质的蛇瞳阴翳而诡谲。 血盆大口中尽是外显的残暴獠牙。 白蛇撕咬住了紫荆兽的身躯,毒牙钉死在那混滚滚的躯体上,毫无怜悯地开始吞食。 便是在此时,屋门被一双修长的手腕推开了。 青年一瞬间近乎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眼前的白蛇蛇蜕还未完成,它正半直起躯体,阴惨惨的灰眸死死地盯着他,口中还咬着半只紫荆兽的尸体。 伴随着蛇躯的蠕动,那一半的尸体,尽数滑入白蛇的身体。 江让仿佛能听到那‘咕咚’的残忍吞咽声。 “砰——” 是腿软砸倒在地的声音。 江让整张脸惨白,浑身汗毛倒竖,他近乎失去了一切的语言功能,只会颤抖着唇,胡乱地说着什么。 “别吃我、别吃我、别吃我” 汗水从苍白的额边滑落,青年抖着腿,努力挣扎着要爬出屋外。 可他注定要失败了。 因为一双惨白的蛇尾,正死死箍住了他的腰身,将凄惨挣扎的青年慢慢拖入屋内。 “砰——” 又是一声,门被紧紧关上了。 因为过大的关门声,隔壁的邻居都听到了,他忍不住嘀咕一声道:“今日这小江关门怎的这样大声,这夫妻俩难不成吵架了么?” 这样说着,他不禁凝神去听,却再听不到任何动静了。 第112章 清晨的光线窸窣阴凉, 灰白得如同墓碑旁焚烧的纸灰。 潮冷的小屋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砸落进水沟,溅起小片湿漉漉的水雾。 青烟一阵阵自山林中蔓延而出, 寸寸如爬蛇般覆盖了整座小村。 已是辰时,沉睡的小村落慢慢复苏,村口燃起阵阵烟火的气息, 米面稻谷的尘世香气涤荡着街头巷尾。 樵夫猎户们披着蓑衣来去匆匆,毛茸茸的老黄狗蹲在泥腥气十足的土坡院口,浑浊的眼神转着,偶尔低低呜咽几声。 一切都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 是街尾那间始终闭门的小屋。 面目普通、身形威猛的猎户疑惑地挠了挠头,他已经敲了许久的门了, 却始终不曾听到屋内有动静。 前两日猎户们自山中发现一处虎穴, 江让昨日同他们商量好,今日一起入山捕虎。 猎户又敲了敲门, 还是无人回应,索性作罢。 村中人不通外界, 大多老实淳朴,见此也并未多想,只当是青年许是临时有事, 携娘子一起出了门去。 他无法听到,潮湿黏.腻的小屋中,隐隐约约传来的微妙滚烫的泣声。 逼仄阴寒的小屋中尽是诡谲的水光。 像是某种来自垂死之人谵妄的幻想, 属于兽类分泌的水液如崩裂的蛛网般挂在木质的房梁、门框、桌椅上。 尤其是那张不大不小的床榻, 算不得绵软的被褥上早已变得深色而鼓胀,它吸纳了太多的涨潮的水液,以至于轻微一触, 便会夸张地泛滥溢出。 身姿修长、起伏美丽的青年已然意识不清了。 他迷蒙地睁着眼,艳诡的春水撑破了薄白的眼眶,如屋外的朦胧细雨一般,湿湿漓漓地顺着颌骨垂下。 那苍白莹透的泪珠像是一颗颗惹人垂爱的宝珠。 不必坠落,便有一条细长殷红的蛇信子将它舔舐干.净。 “放了我、求你放了我” 低哑的声线充斥着绝望与恐惧,青年眉宇间的英气与意气仿佛被人残忍打碎了一般,只余下瑟缩与泛滥的痛苦。 “嘶嘶嘶” 喑哑的蛇鸣低低响起,它如剧毒的蛇牙一般,抵在青年的动脉上,阴阴诡诡的同它认定的伴侣威胁性的求爱。 江让一瞬间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性的应激反应一般,修长的身线死死绷紧,弓起的脊骨惊恐轻盈地颤抖着,连苍白的嘴唇都不自觉紧抿了起来。 古怪的嘶鸣声逐渐变得低缓、温柔,像是糕点上撒上的糖霜,竟无端显出几分甜蜜。 可青年丝毫未曾察觉。 他只是愈发地缩紧身体,漂亮的腰身被一圈又一圈的白色蛇尾圈住,它们慢慢缓缓地蠕动、起伏,远远看去,俊朗的青年像是被迫沉浸在一片白色的海潮中。 挣扎不得、求生无能,永恒的死亡与欲.望缠在他可悲又隽美的面颊上,闪动着莹莹的光芒。 而最令人汗毛倒竖的,是青年背后缓缓柔软贴上来的妖孽。 像是志怪话本中描述的场景,美艳的蛇妖缠上了可怜的书生。 它实在过分美丽,白色的发如雪一般披散在肩头,方才完成蜕皮的皮肤白欲如鹅羽,朱红若芙蓉。 泛滥着妖气的眉眼中充斥着近乎天真的爱与欲。 它是如此快乐、幸福地沉浸在青年的身体中,又是如此毫无人性地享受着交尾的快意。 那张美丽与罪孽的美人面光华流转,贪婪与动物的劣性让它愈发占有地缠紧被收入笼中的爱人。 猩红的蛇信子迷恋古怪地缠在青年的后颈,在某些病态高涨的瞬间,它会慢慢张开那张美丽的血盆大口,将爱人整个头颅都含在唇腔中。 这样原始的、兽类的习性根本无法为人所接受。 江让几乎彻底崩溃。 年轻的青年人哭着喊着,他早已被蛇妖注入了轻微的毒素,整具身体绵软无力,任人摆布。 而当他足够弱小时,连颤颤巍巍的扇打、辱骂都极为惹人怜爱。 诡艳的蛇妖露出一抹轻柔美丽的笑容,它以猩红的唇蹭了蹭青年的脸颊,像是对待伴侣的一种无声的安慰。 心神剧裂的青年又如何能感受到这般的爱怜呢,他用尽力气去反抗、挣扎,祝妙机新生的躯体被他弄得尽是伤痕。 “啪——” 混乱之间,不轻不重到可怜的一巴掌扇了过去。 阴诡的蛇妖却并未生气,它甚至怜惜地握住青年的手腕,用柔软地蛇信子去一下又一下地舔.舐着爱人的手掌。 江让近乎陷入一种光怪陆离的绝望之中。 他又是恶心、又是无力,眼眶的泪水早已流淌干净,喉头干涩而沙哑。 在一片潮涨潮落中,青年忽的张开唇,在无法抵抗的窒息与痛苦中如孩子一般哭道:“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他水色氤氲的眼瞳中映照着充斥着欲.色的蛇妖,声线带着极端的悔恨与怨恨。 “我不该爱上你” 不通人性的蛇妖忽的动作一顿,惨白脸颊上黑沉沉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青年。 江让剧烈地喘.息,口中恨不得朝他吐出嫌恶的口水:“恶心的妖怪。” 人总是难免在恨意勃发的时候,也尝试去刺痛别人。尤其是当他发现,那人对他存有可怜的期待与爱意。 青年嘴角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承受妖兽发.情期的痛苦早已令他几近疯狂。 他狰狞着眼,嘶声道:“师尊说的果然没错,你都是骗我的,从头到尾,你这个畜生都在骗我。”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样,我送你的那碗雄黄酒,好喝吗?” 祝妙机怔怔地盯着他,好半晌,妖物的眼神变了。 潮湿的水从他美丽的睫羽中落下,扑朔迷离,又带着几分病态的恨。 四面八方而来的嘶嘶蛇鸣一瞬间带着无尽的阴诡。 江让大笑疯魔的面容瞬间僵硬。 只见,眼前方才露出上半人身的妖孽慢慢勾起一抹痴缠的笑,它周身蠕动着,自腰身开始,一寸寸覆盖上蛇鳞。 一直到那张艳丽森诡的脸化作巨大的蛇头。 青年浑身颤抖,他忽的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受到刺激般地放声尖叫。 “变回去、变回去!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啊啊啊啊啊——” * 小村落的村口,身姿强壮的猎户们抬着一头老虎的尸体,笑意盈满地回了村庄。 “李家大哥,你们这是大丰收呀,看这虎兽的皮毛,品相这般好,那些地主啊、大户人家最是喜欢这样油光水亮、威武漂亮的皮毛,至少得值十几两银子哩!” 领头的李家大哥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声音粗沉道:“这虎皮品相确实不错,但俺们粗汉子不会买卖,说不准就得被压价。” 提几次,有人便道:“我记得村尾小江就很会卖这些啊,那小子长得俊,又聪明,做生意精着呢,你们不如托给他去卖,分成给人家几分也是好的。” 听到此,不少猎户都点了点头,但很快,有人便奇道::“说起来,怎的这些天都没见到小江了?他外出还没回来,是搬走了吗?” “不像是搬走了,”有人接话道:“我问过,小江家邻居说了,没什么搬迁的痕迹,偶尔还有烧火做饭的烟燃起呢。” “既然如此,不如咱们去问上一问?”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表示赞同。 于是一行猎户,大半人抬着虎兽回了家,剩下几人同江让关系最是熟悉,便一同结伴去了村尾。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后,几个猎户站在门口等了许久,那扇日日紧闭着的大门才忽地打开半道缝隙。 开门的男人一身雪白的衣衫,浓密的白发如瀑布般垂下,发间簪了一支秀美的流苏银簪,随着男人的动作,摇摇晃晃,煞是美丽。 祝妙机面色红润,精致的眉目间隐隐透出几分古怪的郁气。 他黑沉沉的眼盯着眼前几人,好半晌,露出一抹浅浅的说不上的意味道:“诸位今日是来寻我家夫君的吗?” 几个粗汉子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敢往人家里走,只好尴尬地搓手道:“祝医师,是这样的,俺们许久不曾见到小江了,想着上门来问一问,顺便请教一下生意上的事儿” 祝妙机眸光微闪,他慢慢幽幽地露出一抹笑,敞开了大门,微笑道:“这样啊,诸位请进,我家夫君近来身体不适,一直在修养。寒舍简陋,你们莫要嫌弃,先落座,我去寻夫君来迎诸位。” 几人赶忙点点头,颇有些拘束地跟随着男人进了一侧迎客的小屋。 在祝妙机走后,几个汉子四下环顾,有人耐不住低声道:“小江还是好福气的,娶了这样一位貌美又勤劳的娘子。” “确实,只是他那容貌实在古怪” 几人正说着,却见屋门被人轻轻推开,往日挺拔精神的青年如今面色潮红、腿脚发软地依偎在他那瘦削娘子的肩侧,竟是一副需靠着对方才能走动的模样。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几人只觉得江让有些变了。 具体哪里说不上来,或许是隐约显得弱气了几分的气质,又或许是对方微微鼓起的腹部 众人照例寒暄,互相问候,江让看上去精神不济,但也并无太多的异常。 只是唯一让人觉得不太舒服的是,对方那个娘子自始至终都紧紧盯着青年的一举一动,爱意浓厚之余,也难免令人觉出几分过分的窒息。 当然,这或许本就是人家小夫妻的情趣,他们自然也不会多说。 只是,在谈话过程中,众人难免将视线落在青年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小村落及附近的镇子因为临近修真界,所以有不少的偏方生子药在其间流传,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如江让和祝妙机这般的契兄弟能够拥有延续血脉的孩子。 这些事情比较常见,也不是什么秘事,所以大家也并未太过缄口。 只是,其中有个猎户是个心直口快的,他耐不住好奇问道:“小江,你这肚子,莫不是吃了药物,怀上了孩子?” 见话题打开了,有人难免笑道:“我还当你家那位娘子会先去求一个孩子,难不成是你担心娘子受累,便索性自己来了?” 众人露出善意的笑容。 祝妙机抿唇不语,面颊泛红,一副柔软的娇夫姿态。 只有江让,面色铁青,恨不得破口大骂。 他哪里是怀了孕?分明是那畜牲妖孽要羞辱于他,将东西留在他腹中。 江让恨得咬牙,却在男人隐约的目光中,不得不忍气吞声地低声道:“诸位多想了,我不过是近来生病,有些腹胀罢了” 几人见是误会,倒也不曾尴尬,只是提起这个话题,难免就会开始催生。 有人笑道:“小江啊,你和祝医师成婚这样久,也是时候要孩子了。” 只见青年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他想说什么,嘴唇蠕动几下,却不曾说出口。 倒是祝妙机,他轻轻幽幽地露出一个温婉的笑道:“多谢诸位关心,我和阿让会早些考虑的。” 第113章 汽水般的雾气在逼仄的小屋中升腾。 好半晌, 濛濛的腥气随着青年绷紧又缓慢无力的脖颈渐渐弥散。 扣在红木床边的手骨修长美好,脂玉般的皮肤下是薄而清晰的青蓝血管。 江让额头满是细密的露水,黑漆漆的眼球中涌动着无尽的潮水。 他闭了闭眼, 隐忍的眸色一闪而逝,低低的嗓音带着几分失温的沙哑,像是累极了后的妥协。 “阿妙, 疼。”他这样轻轻说,年轻的肌骨中泛着高烧不止的猩红。 人类的身体本就无力承受蛇类的发.情期。 更不用提蛇类为了保证受孕,时长更是惊人。 这段时间,江让几乎日日浸泡在无尽的春水中。 祝妙机贪婪地恨不得与青年融为一体, 血肉也好、骨灰也好,总之, 过分暴戾的天性与爱人的背叛令他时时狂性大发、喜怒无常。 可男人又并非全无理智。 仅仅是一句久违的‘阿妙’便能让他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江让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 仅仅几日,他便已然瘦得惊人。 刚开始的时候, 青年像是一只恨不得竖起所有刺去防御的刺猬,拼尽全力只为去刺伤对方。 抓、咬、挠, 什么都使尽了,可他既无灵力、玄剑也被藏了起来,如何去与妖对抗? 于是, 无力反抗的青年便只绝望地被拖去残忍的受刑。 生理性的反应无法作假,每一次,当江让看到祝妙机化作蛇形缠上他的身体时, 他都会止不住地作呕。 自小于太初宗接受的理念令青年完全无法接受自己被一条蛇妖侵.犯的现实。 屈辱、痛苦、摇摇欲坠的底线像是一道又一道的新鲜的刀痕割在他无形的精神躯体上。 在无望、粗粝的红木床榻上, 他痛苦地捱过一日又一日的酷刑。 很快,江让就学乖了。 他不会再去刺激对方,青年尽量让自己保持一种超脱于躯体之外的沉默。 可祝妙机并不放过他。 青年越是沉默, 他便越是要逼迫他出声,直到两人一个精疲力竭、另一个沙哑无力。 今日,是江让第一次没有辱骂他妖孽,也是第一次重唤那独属于两人的亲密称呼。 带着些疲惫、憔悴、无力的声线,像是神庙中清浅拂过的香灰,寡淡、却又带着悲悯的释然、认命。 江让迷迷糊糊察觉到不适的抽离,有温冷的鳞片贴在他的肚皮上,青年有些不适地想要偏过头去驱赶,却恍然察觉到自上而下低落在眼睑下的温热水液。 那热意像是漩涡一般,慢慢席卷着弥散、滑落。 江让茫然抬眼去看,正对上了一双红的发粉,可怜可爱的垂泪眼眸。 他恍然想,原来通体冰冷的蛇妖眼泪竟与人类一般,是热的。 可妖就是妖,这些时日,他不是已经全然知道了吗? 兽性不驯、残暴恐怖。 对方哪里是将他当□□人对待,它分明把他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母体巢穴、发泄机器。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亲手杀了它。 当初是他瞎了眼救了它,如今,他一定会亲手终结这个错误 自那日后,像是一种无声的默认,两人的关系终于破冰了。 一切像是慢慢回到了从前,但到底有所不同。 从前的江让开朗乐观,他身体强健,承担着养家糊口的重责。而祝妙机也心甘情愿地为他操持家务。 两人都是奔着过日子、相爱一生而努力。 可如今,青年惫懒无比,他不再一身干劲地外出捕猎、补贴家用,也不会同昔日一般,与爱侣风花雪月、有情饮水饱。 当然,这样正符合始终惶惶不可终日的祝妙机心意。 真正化蛇的男人如今实力非同寻常,他早已取下了困命锁,无边而生涩的法力足够让他获得任何他所需要的东西。 包括他的爱人。 但感情总是不讲道理的,即便他获得再多的妖力、即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蛊惑人心,可他骨子里始终还是那个被青年从死亡边沿拉回来的祸水。 不安、妒忌、占有流淌遍他的周身。 男人像是一株攀附着大树才能够生存的菟丝子,它躯体削瘦、精致美丽、无害纯白。可从它扎根寄生的一瞬间,命运便注定了它此生都将与对方不死不休、畸态缠绕。 或许是逐渐安逸的生活会令人逐步放松警惕。 祝妙机也没有掩饰的意思,他的发.情期就要结束了。 由于种族的特殊性,烛九阴一脉的发.情期并不长,上古血脉皆是如此,毕竟若是被兽.性完全操控,反倒是低等族类的劣质表现。 当然,没有哪一个族类是完全完美的,烛九阴一脉唯一的缺点便是,发情期连带着蜕皮期结束时,它们便会会陷入短暂的昏迷与虚弱之中。 此时,若是遇上劲敌,对于烛九阴来说便是致命的。 江让并不完全清楚这些,烛九阴一脉对于修真界的小辈来说,实在过于陌生。 它更像是一种失传的、类似神话传说中被杜撰出来的妖物。 但即便是不清楚,敏锐无比的青年也能察觉到男人近几日的不对劲。 江让很冷静,或者说,他早已在这些时日的磨砺中过早的学会了隐忍。 他不动声色地藏起一切焦急的期盼与怨毒的诅咒。 直到某一日青年醒来时,小院落静得过分,厨房中没有烟火的痕迹、床榻间的被褥不曾更换、木桌上并未摆上热腾腾的食物酒水,江让心跳如雷。 他清楚,自己的机会来了。 江让踏入小院中,春日将至却未至,寒风依旧刺骨。院中种植了一棵瘦弱的桃树,它由昔日的青年和爱人一同手植,如今已生长了两年,却越长越病弱扭曲。 至今,更是被风雪与毒虫侵蚀,怕是再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青年的目光并未停在那株桃树上,而是落在树下伏案静谧沉眠的男人身上。 江让静静的看着,越是看,指节便越是紧绷。 他想起自己被强迫的痛苦、想起对方的欺骗、想起蛇妖身上密密麻麻的蛇鳞、想起他曾为对方付出的可笑的两年时光。 青年想了很久,最后,思绪却定格在记忆中如母亲般温柔的师尊身上。 他想,他失踪了,师尊该多难过。 他真的错了。 为人弟子,他为了所谓的爱情抛却了替他传道解惑的师尊;为人子女,他抛却了对他有养育之恩的父亲。 手中的玄剑被握得愈发紧促,甚至隐约蒸腾出细微的汗液。 天空中又开始隐隐飘起了细雨。 暮色四合,伴随着簌簌雨声的,还有隐约的雷声。 江让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情态与面目行至男人身畔,或许是狰狞的怨恨、或许是颤抖的泪眼。 长剑高高举起,一瞬间飓风四起、雷霆大作。 好半晌,又或许只是一瞬间,颤颤巍巍的青年人抖着手放下了锋锐的剑刃,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那座如同被诅咒的院落。 雨声变得更大了些,街头又涌起一阵怪异的水雾,村落中家家户户的灯笼都燃着,像是一头头藏在暗处的野兽,窥伺着于街心奔逃的青年。 江让浑身冰冷,面色发青,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回家。 他一定要回家。 他要回云泽峰,他要钻进师尊温暖的怀抱,被师尊轻轻哄着、怜爱着,忘记一切的噩梦。 ——包括方才在院落中,刀刃将落时,蛇妖半睁开的竖瞳。 青年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他忘记了什么隐忍、伪装,在迷蒙的雨幕中,他绝望地奔逃、哭泣。 眼泪混杂着潮湿的雨水,如同汩汩的流水,没有尽头地往下流动。 “砰——” 或许是太过急促,神志不清的青年撞到了一位少年。 银白的雷电如白蛇一般乍现,应衬着街边血红的灯光,江让看清了自己撞到的少年人。 是毁了容的小生。 小生半边脸颊清秀隽美,另外隐在阴影中的半张脸,是被烈火灼烧后的一团畸形血肉。 “阿让哥,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生的声音轻柔的近乎诱哄。 江让浑身哆嗦,极度崩溃的心神在碰到熟人后,崩裂得愈发彻底,以至于他甚至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 “逃、快逃啊!”青年近乎嘶声大喊,双目睁大,白眼球中尽是血丝:“妖、祝妙机是妖,他会吃了所有人的!” 青年这样疯魔地喊着,可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却轻轻垂着眸,始终一言不发。 江让这才注意到了对方不同寻常的态度。 他抖着薄红的眼皮,忽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近乎惊恐地看了过去。 只见,那张清秀扭曲的少年面颊,慢慢在晦暗游动的光线中渐渐转变。 街头的水雾褪去,面前的少年容貌变得愈发清晰了。 那是一张美丽的、瘦削的、病弱而精致的脸孔。 白色的睫毛、苍冷的皮肤、细雪般的白发,他像是一只死在海中的白色厉魂,此时,那雪白的睫轻轻颤动,就这样看着青年,泣血阴诡的嘴唇慢慢弯起一道细细的弧度。 “阿让,你要去哪里啊?为什么不带上我呢?” 江让一瞬间浑身一软,英俊苍白的脸颊上尽是空白。 与此同时,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一道又一道的木门声,像是某种诡谲的幻觉。 所有的村民都静静地、慢慢地朝着青年的方向聚来,与此同时,那一张张毫无表情的面颊都在光影中晃动、变化,直至化作那张江让熟悉到融成灰烬都认识的美丽绝伦的面颊。 这对于江让来说,无疑是噩梦般的存在。 无数个祝妙机慢慢朝着他围裹了过来,他们伸出的手像是一只又一只的蛇尾,贪恋的想要触碰青年。 那一张张美丽无暇的面庞像是一只只被精心描摹过的人.皮面具,而纯白与美丽却绷不住怪物恐怖的占有欲,于是便开始扭曲、异化。 每一个人、每一个祝妙机都恨不得立刻将青年拉入无尽的情.欲炼狱。 江让近乎窒息。 像是被异化感染了一般,他疯了一般地拿起长剑,看也不看地朝着那一张张美丽的脸颊上劈砍去。 男人倒了一个,另一个又从尸堆中爬了起来。 他们固执地、森诡地笑道:“阿让,该跟我们回家了——” 青年近乎退无可退,他不停地奔逃,一张脸苍白如鬼、血色浸染了他黑色的发,又一滴滴地沿着衣襟融入胸膛。 他再累、再痛都不敢停下,生怕停下了,便会彻底沦为怪物的雌兽。 直到他撞入了一个温暖的、馨香的、令人几欲落泪的怀中。 江让几乎失去了一切的反应,他下意识的以为来人又是那蛇妖幻化而成,浑身僵硬后便开始疯了一般的挣扎。 青年的手甚至并未抓住剑柄,而是紧迫得以血肉手骨紧紧扣住剑身,血液横流之际,眼见就要往男人心口扎去。 “阿宝,是吾来了,不怕了。” 温柔得近乎令人落泪的声线如此轻声道,像是耳畔陡然敲响的钟鸣、水畔溅起的温柔涟漪。 江让浑身一僵,剑刃抵在谢灵奉的心口一寸处停下,他干裂的唇哆嗦着,近乎可怜地抬起那双薄红漆黑的眼。 “师尊” 青年呢喃着,忽得丢下剑刃,泪如雨下。 不会错了,不会错了,这整个世界,只有师尊会唤他的小名。 阿宝阿宝,是师尊领回家的珍宝。 “师尊、师尊” 可怜的孩子几乎不会说别的话了,在可靠的长辈面前,他只余下本能性的嚎啕大哭。 谢灵奉近乎窒息地揽着他的孩子,青年的哭声嘶哑又无助,像是受尽了委屈。 他轻轻拍着怀中的青年,一下又一下地顺着脊背安抚,一边心疼地回应道:“吾在,阿宝不哭了。” 江让的情绪这才慢慢缓和了几分,但他依旧是瑟缩的,恨不得钻进师尊的衣衫中依偎着才好。 不远处,赶来的白发男人目光漆黑,死死盯着亲密无间的两人,胸口似是缠着一条阴狠的毒蛇,他的腿弯在无尽的妒火中化作一条极长的银白蛇尾,随着异变,口唇中也开始迅速地来回震颤着猩红的蛇信子。 “嘶嘶嘶——” 巨大的蛇尾带着近乎毁天灭地的力量朝着白衣的仙人甩来。 谢灵奉只是指尖微动,凌厉的银光一闪而过,那巨蛇竟然被轻易重击落地。 眼见战势如此轻易,昆玉仙尊却并未轻看对方,而是唤起本命灵剑,白色霜剑瞬间分为数道,如雷霆一般地劈向那巨蛇。 巨大的银色瞬间发出尖锐的嘶叫,无数的蛇鳞泛起隐约的银白光芒,隐约间,那巨蛇身躯逐渐变小,最后化作了半人半妖的形态。 蛇妖白发垂地,美丽白皙的身体伏在脏污的地面,像是淤泥中开出的惨烈的奠花。 便是如此惨败、不堪一击,他恐怖的蛇瞳依旧死死地盯着青年,从始至终,不肯挪开眼眸哪怕一瞬。 江让心中恶寒,赶忙转开眼神。 谢灵奉慢慢收回灵剑,灵剑化作虚影,没入他的身体。 白衣仙人眉头微蹙,玄金的眸中闪过几分阴冷。 他揽着青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蛇妖道:“难怪吾一月都未寻到阿宝,烛九阴血脉果真名不虚传。” “以自身妖血修为为代价,将此地圈为领域,旁人探听不得,此境内时间空间皆由你所控,你睁眼即为白日、闭眼即为黑夜,超出三界之外。” “只是你太过贪心,为了蛊惑阿宝、将他留在此地,你的血,就要放干了吧?” 祝妙机趴在地面,凶狠的蛇瞳阴阴诡诡地看着男人,蛇信子一伸一缩,像是下一秒便要张开血盆大口,吞吃他的头颅。 谢灵奉忽地低低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中尽是冷意。 他手中微动,地上的玄剑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霁月光风的男人轻轻将剑塞入怀中青年的手中,他温声道:“阿宝,他这般待你,想杀了他么?” 江让咬紧的牙关不住地打架,他点头,连脸颊上都涨满了恨意。 谢灵奉轻声道:“那就去吧,蛇打七寸,莫要忘了。” 江让浑身战栗,他一步一步地朝着地上的怪物走去,面上是窒息般的红。 祝妙机却只是抬头痴痴地看着他,锋锐的獠牙乖顺收起,只余下诡红的蛇信在唇边颤动。 江让眼睛微微闭上几分,他分不清脸上的濡湿是血液还是雨水。 雷声大作,闪电的光芒划过他手中紧扣的剑刃。 这次,剑刃落下了。 噗呲的血肉声刺耳无比,令人浑身发寒。 江让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紧紧盯着眼前因他毫不手软的动作而逐渐变得哀求、不可置信的怪物,忽地心中生出无限的爽利。 去死去死去死 疯了一样的劈砍动作,手起刀落间尽是飞溅的肉泥。 一直到他砍累了,回神了,青年才开始慢慢回归理智、害怕了起来。 眼前的妖尸恐怖无比,胸膛一片枯骨,七寸近乎被斩断,还有那张美丽森诡的脸,眼睛死死睁大,黑漆漆、阴森森的,就这样静谧地盯着青年。 江让吓得手一抖,整个人险些栽倒。 好在身后的谢灵奉轻轻扶了他一把。 白衣仙人轻轻哄道:“阿宝不怕,他已经死了。” 青年颤抖着脊背,后怕无比,他被祝妙机弄得留下了阴影,甚至担心对方没死透,会化作鬼魂来找自己索命。 “师尊,他、他真的死了吗?” 谢灵奉慢慢抚着六神无主的孩子,修长的指节窸窣滑动,温柔无比。 他温声道:“阿宝不怕,他本就失血过多、血脉神魂受损,加上你我二人方才齐心合力,他必死无疑。” “只是”男人叹息,意味不明道:“他到底是烛九阴血脉,吾担心他怨气太大,执迷不悟,恐化作妖鬼祸害人间” 年轻的孩子急的险些又要哭了起来,他慌张道:“师尊,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谢灵奉微微一笑:“方法自然是有的,我们只需要将他的尸体分别埋葬藏匿,施下超度的咒语,他自然不可能再回来了。” 第114章 浓黑的天海滚滚涌动, 灰色的阴云一寸寸蚕食了触手可及、几乎映入眼膜的惨白月轮。 恍惚间,那月下的血色的泥土似乎在汩汩涌动,像是一块祭桌上被放至腐烂的肉。 锋锐的刀光隐约闪烁, 灰白的、沐浴着神圣月色的阴影中,似有一人正弓着身,机械地、鼓动着死亡的镰刀。 令人牙酸的骨头与刀剑碰撞、砍断、撕拉磨蹭的声音如锯齿般持续嘲哳嘶吼。 “咔——” 冷不丁的一道脆声后, 森灰的人影慢慢丢下了手中剑刃,怀中托抱着一个圆滚滚的物什,乍一看,鼓鼓囊囊的连着人体, 竟似是孕妇的孕肚一般。 青年鼻尖上淌下一滴细细腻腻的水液,是汗、或泪, 总之, 它是腥咸的、沉甸甸的,慢慢爬过白皙的人.皮, 最终落向那圆润的、饱满的、丝丝缕缕落下银白发丝的头骨。 狂风大作,乌云尽散, 月光如瀑般倾泄而下,照亮了一切的罪孽。 江让堆折起手臂,慢慢地、失神地捧起那个曾与他耳鬓厮磨的头颅。 腻白的银发如轻薄的招魂蟠般, 在风中招摇舞动,丝丝缕缕缠上那张惨白的、双眸紧闭的美人面。 脚畔的泥土中藏着无尽的血腥与残忍的断肢。 扭曲的上肢骨、下肢骨、盆骨、胸骨以及流淌一地的内脏随意地丢弃堆积在一起,像是一滩被屠夫挑剩下的、最下乘的骨肉。 只有那被捧起的头颅, 美丽、病态、疯狂, 像是一片素白的雪、散开的盐。 它美的近乎妖冶,令人近乎忘记呼吸。 江让血淋淋的手腕捧着它,漆黑的眼中焚烧着古怪的水色, 他似是被那只死气森森的头颅蛊惑了一般,竟不由自主地慢慢垂下头。 越是靠近,那美丽头颅上水红的唇便开始细微的变了。 它在慢慢弯曲。 它在笑。 青年忽地像是清醒了一般,他猛地僵住低垂的面颊,皮.肉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 呼吸声、心跳声、耳鸣声齐齐如穿耳的针般刺痛他的耳蜗。 他看见了。 他看见它在笑,明明只是一个什么都无法做的头颅,它却在轻轻柔柔地笑着,笑意中充斥着如雕塑般虚假的温柔。 疯癫与阴潮在那双非人的竖瞳中若隐若现,如雾、如雨、如尖叫的海啸。 它似乎在努力地压抑着什么,并尝试去引诱它的爱人。 只可惜,它失败了,毕竟那断喉间的喘.息声实在过于激动、剧烈、病态,尸首水色的唇长得很大,像是在努力发音、又像是要长大嘴唇,吃掉青年。 月光阴阴,它嘶哑着嗓音,阴诡痴笑道:“阿让、阿让,我爱你啊。” 笑着笑着,它又开始失声痛哭,呜呜咽咽,像是深夜坟墓中的鬼魂,雪白的齿尖驿一张一合道:“好疼啊、我好疼啊,阿让阿让,我好疼” “你怕我、你怎么能怕我呢?” “你砍了我的手臂,埋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剁下我的腿脚,丢进了黑海的狂澜中;刺透我的身体,绞碎了扔进了沙漠秃鹫的巢穴下” “还有我的头,你亲手捧着,把它带上了云泽峰。” 嘶哑的声音慢慢变得恬静,它忽地撑开漆黑的眼,黑洞洞地咧唇笑,情态中尽是痴意。 “阿让,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它说着说着,语气开始变得哀求、乞怜、尖锐道:“阿让,求求你,把我的头挖出来好不好?摆在床边、挂在房梁上都好,我想看看你,我好想看看你——” 江让浑身颤抖着,额头的汗混着泪,如雨水一般落下。 青年吓得一个踉跄跌倒在潮湿的地面,圆滚滚的头颅被他抛下了,顺着泥泞的土地滚动了几圈。 江让几乎连话都说不全了,他哆嗦着唇,脸色煞白,语不成调。 “滚、滚,离我远点——” 祝妙机却只是幽幽地看着他,好半晌,它忽地咧唇,黑瞳是如橡木棺材般的色泽。 “阿让,你没办法离开我的,你不是知道了吗?”喑哑的声音宛若叹息。 “你是我的伴侣,你身体里的蛇涎,会让你永远记住我的” 它说着说着,忽地满足地笑了起来,在惨白的月色中,如此场景近乎如邪典中刻画的古怪祭祀一般。 祝妙机细细阴□□:“阿让,等我回来,我会用蛇体彻底标记你我们要生好多、好多、好多的宝宝——” 江让的瞳孔睁大得近乎撕裂开,他惊恐地试图往后退缩,可周身却蓦然一软,连手肘都只能无力地撑在松软的泥土上。 身体内似乎腾起了一股莫名灼烧的火苗。 随后,无数细细的、酥麻的痛随着痒意从颅顶慢慢往下蔓延。 青年周身瘫软,眸中的水色像是春日里泛滥的潮水,汹涌、莫名、缠绵。 潮渴的泪水从眼尾慢慢凝落,江让只觉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好半晌,他猛地睁开眼。 失控的视线凝视着云泽殿玉塌的帐顶。 红玉与明珠摇坠在绫罗绸缎之中,一片奢香华贵。 江让慢慢回神,颤抖着手凝视指尖。 没有血、没有泥土,什么都没什么。 只是一场梦罢了。 ——但似乎,也并不只是一场梦。 青年脸色酡红,只觉得身体的表皮之下,似乎有无数只蚁虫在细细咬噬他,尤其是心口,疼、麻、酸、痒,无数的欲求与渴望齐齐如巨浪般朝他翻涌而来。 万蚁噬心,莫过于此。 江让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如今已然重新归宗,虽还未曾向外界宣布,但向来疼爱他的掌门早已解封了他的灵骨与灵气。 青年躺在床上,忍不住地翻滚,潮红着脸蹭着床榻,一边努力凝气试图用灵气缓解。 但他显然失败了。 根本就没办法的。 那痒似乎钻进了他的骨缝中,如同蛆虫一般扭动身体,要让他永世不得安生。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一瞬灵光。 似乎有人在他的耳畔吹着潮湿的气,阴阴细细地道:‘你身体里的蛇涎,会让你永远记住我的’ “痒、好痒” “救救我师尊、师尊、阿妙——”青年混沌不堪,声音沙哑得如同溺水了一般,他黏着哭腔乱喊一通,浑身汗湿,润白的皮肤泛起芙蓉般的红。 世界似乎都在错位,江让无法自持地喘.息、哭泣着,像个没有得到大人满足的孩童。 恍惚中,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他潮湿的脊背,轻轻如抱着襁褓中孩子一般拍抚着。 “阿宝、阿宝,师尊在呢。” 青年已然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他像是一只到了发.情期的兽类,只知道凭借本能,让自己的身体得到安息与满足。 于是,长久的惯性使然之下,年轻的孩子死死扣住长辈玉色修长的手,口唇水亮,他近乎带着崩溃的痴意,恍然道:“阿妙、阿妙,给我,我想要你” 谢灵奉一瞬间静滞在原地,连安抚拍揉的动作都僵住了。 他玄金的眼珠慢慢转动,看不出情绪地盯着床榻上可怜的孩子,静谧的宛若一尊被人供奉的神像。 江让却还在哭着,年轻的孩子如同一头被浸泡在羊水中的幼兽,他实在太狼狈了,浑身湿润,细红的皮肤似乎能翻出潮湿的热气。 他死死攀着长辈的脖颈,手背用力地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青筋来。 孩子一边抽噎着,一边可怜可爱地垂下眉眼,水色的唇囫囵地含着师尊的唇肉。 青年如今的吻技显然比从前进步了许多,他明白了情爱的滋味,自然也懂得了如何共缠、如何让爱人情动。 可谢灵奉从来纹丝不动的眉眼却慢慢冷了下来。 他在不满、甚至是不甘。 不甘不满于孩子大了,如此亲密的事情不是由他指导出师,反倒是被另一个毫不相干的妖调.教出来了。 简直称得上霍乱。 江让是被他一手带大的,从那样小一个小豆芽长成如今这副如珠如玉的模样,青年就该每一个初次都由他启蒙才对。 谢灵奉黑色的长睫慢慢颤动。 他忽地想,是他从前太端着、太由青年了。 孩子哭着说疼,他就停下;孩子撒娇,他就妥协;孩子想要,他就满足。 男人抖着睫,冷静地宛若下凡的仙人,仿佛丝毫不为他怀中痴缠的、引诱的小兽意动。 他静静盯着左手掌心那颗消失的、艳丽的朱砂痣,慢慢捏紧了指骨。 “阿宝、阿让,睁眼看看我是谁。” 随着谢灵奉慢慢温温的启唇,周遭的温度似乎无形中降低了许多。 窗棂外阳光明媚的天气一瞬间变得阴沉森冷。 只知道急匆匆、粗鲁解渴的孩子也终于懵懵地抬起了可爱、柔软的发顶,他的脸颊实在红彤彤的,有细汗、涎水、也有长辈的汁水。 谢灵奉指尖微动,他垂下碎玉般的眸,轻轻拂过青年颊边的水液,分明有些恼了,却依旧温柔的像是取出帕子、替玩闹汗湿的孩子擦拭汗水的母亲。 昆玉仙尊慢慢叹气,月白的衣衫衣角凌乱,他没有再去整理,而是再次温柔耐心引导道:“阿宝,我是谁?” 江让混沌的黑眸映出几分眼前清冷如月的色泽,好半晌,孩子才低声呜呜道:“师尊,是师尊。” 说着,他更信任地垂头妥帖地贴了男人的胸膛,像极了奔向雌兽的小兽崽。 “师尊,我要你,帮帮我”他哑声说:“我好难受。” 谢灵奉一瞬间微微窒住,他死死绷着指节,脑海中莫名浮现无数画面。 有孩子小时候喝药咳呛的委屈模样、他替小小的少年洗澡的模样、帮逐渐长大的青年人挽发的模样、也有孩子侧头跪坐在他身畔,抬头看他,眸中满是温甜、蜜罐似的爱的模样。 男人一瞬间眼眶甚至有些湿润了。 他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可那些细细的、交叠在一起的情绪,却叫他几乎无法再自持慈父的模样。 这是他的孩子啊,主动走进他怀中的孩子,今后,还会是与他交融的爱人。 谢灵奉从不如那些外面的人一般,想尽法子占据青年伴侣的位置,他是不同的。 他轻轻拂过他的孩子、爱人湿润的眉眼,低柔吻了下去。 衣带翩跹,香帐升暖。 他永远都是不同的。男人想,他不会逼迫那孩子去承担什么责任,他甚至可以看着孩子去热烈地同旁人爱恨,毕竟,年轻人的天性就是爱玩、爱闹、爱尝鲜。 他只需要静静地、温和地看着就好了。 只要青年需要他,他就可以张开怀抱,迎接他、爱抚他,甚至是,用力地满足他。 水声摇曳,谢灵奉向来清冷的眉眼都挂上了几分温热的水色。 仙人面色酡红,眼见青年又在喊疼,这一次,他却并未顺从停下。 谢灵奉满怀慈爱、温柔,轻轻地朝着孩子微蹙的迷茫泪眼落下一吻。 他轻声道:“阿宝,这不是疼。” “是舒服、是爱的感觉。” 男人叹息一声,扣紧青年的双手,哑着嗓音道:“感受到了吗?” “师尊在爱你。” 第115章 那位为情叛出宗门的江师兄最终还是回来了。 整个太初宗的弟子近两日无一不在明里暗里谈论此事。 剑峰学堂中, 那空了近两余年的位置,此时也终于等来了它的主人。 便是课业未曾结束,也有不少的小弟子背着授课长老, 悄悄摸摸、探头探脑地盯着前方脊背挺直的青年人,久久挪不开眼神。 已至春日,明丽的日光透过支起的竹枝窗棂, 粼粼如水般蔓延入学堂内。 青年穿着一身菘蓝束腰长袍,一只皓白腕骨撑着一侧额头,高高竖起的黑色马尾缠着霜色发带,一半幽幽浅浅地伏在肩头、一半飘飘洒洒地落荡于半空。 青年人玉白的面颊隐隐显出几分白辉的弧度, 却始终叫人看不清、触不着,如云隔雾。 那只是一道背影, 却无端令人生出无限神往。 “你们说, 江师兄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他不是为了那人宁愿舍了一身灵骨灵力么?”有人低声不解道。 见他这般问,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师弟颇有些惊讶道:“你竟还不知道么?江师兄那位心上人啊——” “是妖。” 周围几人皆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眼见众人被吊起胃口, 那位年纪大些的师弟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表情道:“都说妖族诡计多端,你们以为江师兄当初缘何为了那妖孽要死要活?自然是那妖孽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它将江师兄骗进了人间, 自以为骗得师兄真心,却不想松懈之下暴露了妖身,露出一条巨大无比的蛇尾——” “上古大妖烛九阴大家都知道吧?它便是那烛九阴的后代, 那妖物哪有什么人性,眼见欺骗不成,便要吞吃了江师兄, 好在昆玉仙尊心有所感, 及时救下了师兄,这才免了一桩惨案。” “可怜江师兄,敢爱敢恨、付出一腔真心, 却遭到了这般的打击。” 众人静了一瞬,有人忍不住开口道:“师兄此时应当十分需要宽慰” 他这般一说,旁边便有人开玩笑横了一眼,意味不明接道:“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大家眼睛都盯着呢,还有那位寻人寻了许久的罗师兄你想捷足先登,可得仔细仔细自己的皮了。” 一提到那位罗家小少爷,众人无端静了静,眼神交错,那人更是嗫嚅着唇,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江让下山的这两年,他们可是亲眼看着那位一日复一日变得愈发阴冷凶痴。 第一年,罗洇春疯了一般地四处找寻江让,据说他搜罗了无数折磨人的刑具、药物,但许是有人从中帮着青年隐匿行踪,罗洇春始终不曾真切寻到对方的行踪。 一次又一次的扑空无疑令他变得愈发神经质、焦虑郁躁。罗小少爷时常无端便会痛骂出声、砸毁物品,形容疯癫,洞府中伺候他的杂役都被砸跑了好几位。 第二年,罗洇春近乎不怎么回太初宗了,他上天入地,甚至入了人间皇城去一家一家地搜罗,搅得人间乱象丛生。 最终,他碰上一个与江让有两三分相像的少年,发了狂的青年险些抽出藤鞭将对方折磨至死。 罗小少爷眼眸猩红,甚至隐隐显出几分走火入魔的疯癫,他用鞭子死死箍住那人的脖颈,宛若异化的妖孽一般腥冷冲天道:“是谁令你扮做他的模样?是他吗?是不是他?” “你叫他来见我啊!” “两年了,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一面?!” 最终,是罗家那位主母亲自唤了一众修为高深的侍从将人活生生绑了回去。 但绑了回去也不管用,罗洇春终日换着法子逃,哪怕被忍无可忍的罗父打断了腿,也要拖着残缺的身体往外爬。 罗夫人终于受不了了,向来雍容华贵的高门主母忍不住哭出了声,她跪在泥泞中抱着自己的孩子,哽咽道:“洇春,你清醒点,我们不要他了,不要他了好不好?” “只要不是他,爹娘随你如何,你喜欢谁都好” 罗洇春却像是失了魂一般,他惨白着一张脸,一身红衣衬得他宛若复生的厉鬼。 红衣青年黑洞洞的眼像是人掏空心脏而死后的死寂。 他慢慢弯唇,眼睛却漫出无限的湖水。 罗小少爷脸色扭曲地哭着,唇肉颤抖:“娘、娘,我谁都不要,我就要他,我一定要他——”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帮帮我,帮我找到他好不好?没了他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只要找到他,我有办法让他喜欢我,我一定有办法让他爱上我!” 谁也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此以后,罗洇春再没出过罗家大门,终日隐没,不见人影。 如今江让终于回来了,众人用脚也想得到,那罗小公子一定会继续纠缠上来。 偏偏他有权有势,无人敢同他相争。 果不其然,几乎方才下了课,江让随着众师兄弟出了门,还未曾寒暄上几句,便见到学堂外不远处矗立的一道火红伶仃的身影。 赤红的缠枝锦袍依旧如往昔般炽烈张扬,琳琅环翠的耳铛、颈链、臂钏令人目不暇接。 青年半披散着鸦黑的长发,华贵的头冠上张扬地缀下叮当作响的流苏,一张精致美丽的狐狸面看过来时更是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笑意,一时间竟衬得他有如仙子下凡般的艳美之态。 众师兄弟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一个个古怪对视一眼,后脊出不知为何窜上几分凉意。 来者不善、来者不善啊。 江让倒是显得镇定了许多,他到底出走两年有余,平时也不曾关注修真界的传闻,自然丝毫不知对方的情况。 两年时间也让青年成长了许多,骨子里多了几分隐约的稳重,此时见到罗洇春,难免想到自己从前与这位骄纵的罗小少爷针锋相对的幼稚场面,一时间便只余下尴尬了。 他以为罗洇春又会如往常一般,上来对他冷嘲热讽,讥讽他选错了人,自找苦吃。 亦或是说出一些往人心窝子里扎的话。 可他无疑想错了。 只见那人依旧如记忆中般的艳色,慢慢行至青年面前,黑靴立定,一双漆黑的眸裹着熹微的水意、睁得很大,衬着那张精致的狐狸面竟无端多了几分秀美可爱的意味。 江让思绪一顿,虽然已时隔两三年,往事随风去,但是用可爱形容罗洇春,似乎还是很奇怪吧? 青年正蹙眉想着,却听到眼前的罗小少爷微微仰着头,语气是掩饰不住的傲气与细微的不安。 “江让,你、你怎么才回来?” 听到这熟悉至极的语气,江让不由得微微一愣,放松了几分,含着轻微的笑意道:“嗯,回来了,你找我?” 一时间,两人之间气氛竟显得和谐无比。 罗洇春忍不住抠挖着掌心,水红的唇咬了又咬,声音竟低落了几分,他颤着浓密的黑睫,轻声道:“嗯我今天听到旁人说你回来了,就想着来寻你看看。” “对不起啊,从前让你困扰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以后不会继续那样缠着你了。” 江让看着对方失落偏开的美丽脸庞,一时间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若是罗洇春还如从前一般与他争锋相对,他还能继续轻松怼回去,可如今对方竟来诚心道歉,他反倒是不知该如何了。 罗洇春却微微抬眸,小少爷或许是第一次这般同人低头道歉,难免有几分羞耻,他咬唇道:“你、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哪怕一句没关系也好啊!” 一时间,江让忍不住轻笑,眉眼舒展,面如冠玉。 青年从不是会被困在从前的性子,加上师尊夜夜的宽慰,或许偶尔的梦魇会令他愁眉难展,但如今,他已然能够忘却上段险些送了他一条命的姻缘。 青年依然如从前一般,流光奕奕、神清骨秀,磋磨的人间苦楚、背叛恐吓从来无法真正折断他的腰脊。 他含笑,发带逸散,俊朗的令人挪不开眼:“罗小少爷,我还是第一次见如你这般嚣张道歉的人。” 于是,众人眼睁睁见着那罗小少爷又被他惹得脸红羞愤。 可出乎意料的是,罗洇春并未如从前一般的大呼小叫,倨傲无理。 他忍气吞声,齿尖微微摩挲,一双水汪汪的眼看着青年,飘荡着隐约的光彩,他咬牙道:“那、那你想如何?” 江让凑近他几分,笑嘻嘻道:“再说一遍听听?” 罗洇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好半晌,隐约带着几分气怒的模样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吧!” 江让忍不住笑出声,眉眼肆意的笑容令人想到丹鹤展翅,自由而隽美。 他笑道:“行了,这次真行了。” 青年说着,又小声嘟囔接了一句:“再不行就要炸了。” 罗洇春没有听到后面一句,一张精致的狐狸面红了个彻底,他似乎确实经不起逗,只是这般,整个人就纯情得像是要彻底燃烧起来了一般。 他抿了抿唇,好半晌才微微垂眼道:“那,要一起去喝一杯吗,你从前、不是很喜欢同师兄一起去喝酒么?” 江让这会儿当真彻底松懈了下来,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一副笑意爽朗的模样道:“行,那咱俩去喝一杯,要不要叫上其他师兄师弟?人多热闹。” 罗洇春迟疑一瞬,漆黑的眼球微动,露出几分纯然的无措道:“我家家训严明,很少私下喝酒用餐,如果你想” “那行,就我们俩吧。我懂你,大少爷嘛,不好意思,那我们现在就走?”青年毫无防备道。 罗洇春慢慢露出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来,他适当的显出几分不好意思,红着脸带了几分邀功的意味道:“好,我前些时日同兄长寻到一家酒肆,奢华别致,还有美人歌舞,其中的酒水更是有价无市——” 江让眸中顿时一亮,天晓得他从前在人间过得是什么苦日子,如今回来了,该享受的一个都不能落下。 只是青年面容微顿,他压低声线,颇为谨慎的对罗洇春道:“那正规吗?我师尊这些时日管得严,若是被他知道我招了妓,只怕又得抄几十遍太阴咒了。” 罗洇春眸色微深,艳丽的唇角微弯,轻松笑道:“没想到啊,你竟会这般怕你师尊?” “放心,那些只是歌舞艺伎,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江让这才松下肩头,他挑眉笑道:“行,若是中途我师尊寻来了,你可得替我挡着?” 罗洇春面上的薄红如春日的桃枝,许是受到青年轻松姿态的影响,他也放下了几分高门公子的做派,只笑着动了动精致的眉眼道:“那是自然。” 两人修长的身线迎着霞光万丈的夕色,慢慢离远了。 有师弟眼见两人隐约的肩线相连,忍不住撞了撞身畔人的肩,八卦道:“师兄,你说,日后他二人会在一起么?” 那师兄叹气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你觉得,罗小少爷会让其他人有机会接近江师兄么?” 旁人不知,但他们这些亲眼见过罗洇春发疯的人皆是一清二楚,这位罗小少爷,早已疯魔了。 * 御剑的风声渐渐消止,逐渐变乌的云层被飓风慢慢拨开,最后逐渐显出一片空茫的海域。 海域被群山环绕,雾气云海在其中翻涌,永恒不息。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停在海域上的一艘泛着赤霞的奢华仙舟。 仙舟一共九层,碧瓦朱檐、层楼叠榭,鼓风帆烈烈迎风鼓动,猝然燃起无尽无穷的烈焰。 江让从未见过这般地界,虽然这些年来他跟着师尊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世面,但确实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宏伟的、仿佛浸着无数金银宝石的仙舟。 青年一时间忍不住道:“这处地界如此不凡,这得耗费多少灵石修建” 罗洇春只是笑了笑,艳色的眉眼染上几分隐约的自得道:“也不算多,只需要百万极品灵石,后续维护才是耗资巨大。” 江让顿时脸色一落,难免嫉妒道:“你家的?” 罗小公子矜持点头。 江让:“” 这个喷不了,这是真有钱。 江让一时间难免想起当年罗小公子送来的“嫁妆”“见面礼”,虽然没细看,但每一件无疑都是极珍品,是随便放去珍宝阁拍卖都能引轩然轰动的存在。 灵剑停稳,仙舟慢慢引出一道金线,眼见那金线一寸寸搭成玄金云梯,最终停在两人面前。 罗洇春踏步而上,猎猎的风舞乱了他乌黑的发梢,精致的狐狸面在隐约的光芒中显出几分诡谲的美丽。 他微微侧首,一手朝着青年伸出,露出一抹隐约朦胧的笑意。 “来,跟我走。” 江让微微一愣,下意识伸手搭了上去。 两人并肩入了仙舟。 丝竹歌舞的声音咿咿呀呀不绝于耳,方才入殿,便有一股馥郁芬芳的香气扑鼻而来。 江让并不觉得难闻,甚至隐约能从那香味中尝到几分甜意。 他不由得问道:“此处是谓何名?” 罗洇春微微动了动眸子,露出一抹自然的笑容道:“金笼囚。” 江让从未听闻过这号地界,最终也只道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此处管事的很快便上前接待了两人,管事的穿了一身白衣绣袍,脸上覆了一层白色面具,叫人看不真切面容。 他手中持着一柄烛火,引着两人一起朝着三层走去。 仙舟船廊间浮着隐约的火光,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些烛火乃是万年不灭的鲛人烛,有价无市。 其他装饰的珍宝更不必多说,随意拿出去一件,都是能令人追逐的宝物。 可在这里,它们只是普通的装饰品。 江让一路心头感叹,面上强撑着不露出艳羡。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承认,罗洇春确实有嚣张的资本。 庞大的家族、无数的灵石、银钱、珍宝,他哪怕是横着走都无人敢多置喙。 这般一想,青年心中难免多了几分凉意。 从前,罗洇春只怕确实没有害他的心思,否则,对方哪怕是雇人都能分批次轮着来弄死他。 好在如今两人破冰,日后便是友人了,也不需要多担忧了。 管事的人推开三楼的银辉大门,一瞬间,奢靡之气扑面而来。 无数的宝物悬挂期间,甚至有极珍贵的南海宝珠被做成日月的模样,以作为灯烛。 光华流转、金银纷杂。 高台桌案上摆着看不到尽头的美酒美食,而大殿中心,则是以白纱蒙住,隐约显出数位美人婀娜的腰身。 罗洇春笑了笑,他略略带了几分好友间的快意亲近道:“江让,你快些进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江让被他拉着衣袖,一时间被眼前景象迷得失了几分神魂,反应过来才应声道:“好,不醉不归!” 丝竹声慢慢响起,瑞兽香炉中的薄烟袅娜升起。 歌舞声不绝于耳,美人们舞动,白纱便被拨起又落下,露出无限美丽婀娜的雪肤细腰。 江让也是食色男女,一时间难免晃了神。 罗洇春眸色微深,看了眼舞台中的艺伎,锋锐森冷的白齿略略咬紧,居高临下的嫌恶与嫉恨如毒蛇般升腾而起。 可他很快便压下了心中的憎意,露出虚伪的笑容,故作开朗劝酒道:“来来来,再饮一杯。” 江让已经喝了不少了,这会儿面上泛起无尽潮红,恍若醉玉颓山。 他轻轻打了个酒嗝,半趴在玉案上,又仰头灌下一杯。 或许是喝得太急促,几滴宝石般的酒水顺着他的唇弯落下,慢慢钻入胸襟。 罗洇春慢慢靠近他,宛若好友谈心一般轻声道:“说来,江让,你不是同那贱、那人相爱不疑,甚至不惜为他叛宗么,怎的如今又回来了?” 青年已经醉了,他正喝着酒,闻言甚至有几分茫然地抬眸。 水色的乌眸润泽着美丽的光线,令人忍不住心口砰砰而跳。 像是终于意识到对方问了什么,他忽地面色微变,乌眸的水意更甚,喉头甚至多了几分泣音。 罗洇春忍不住凑得他更近,脸颊都险些贴着脸颊了,他低声安慰道:“莫要伤心,有什么事便同我说说吧。” 江让却并不习惯他的靠近,他待罗洇春同那些师兄弟没什么两样,毫无旖旎心思,于是,在感受到热潮涌来时,醉酒的青年便毫不客气地将对方用力推开了几分。 罗洇春一时不注意,险些被他推倒,一时间眸中恨意大涨,可那如淤泥般的恨意中却又裹着几分爱而不得的痴缠。 青年哪里能注意到他的情绪,他被问及伤心事,这会儿又喝醉了酒,竟一时忍不住大声哭诉起来。 “他、他是妖,他一直在骗我阿妙、阿妙,为什么你会是妖呢?我、我以为我们能走到最后的。” 哭着哭着,醉眼朦胧的青年囫囵擦了擦脸,又迷迷糊糊憎恶道:“还好死了、他该死恶心的妖孽弄得我好疼还想囚住我,去死去死去死——” “你以为我会怕你一辈子吗?你就是化作鬼了,我也会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罗洇春微微垂着美丽昳丽的面颊,他肩头不自然地抽搐着,慢慢抬起脸颊。 那是一张如何恐怖的脸啊。 完全扭曲的美丽,猩红的眸中全然爆满恐怖的血管,额头青筋如肉虫般鼓动,他神经质地切动齿尖,像是恨不得咬下谁的血肉来才好。 好半晌,他努力平息怨恨,对着舞台中按照他指令走来的少年艺伎,使了一个眼神。 那艺伎显然有些害怕,哆哆嗦嗦地柔下身体,靠近发着酒疯的俊美青年。 细腻如雪的指节轻轻拂过青年潮红的面颊,艺伎努力压抑被一旁恶兽般的红衣青年盯着的恐惧,颤柔着嗓音道:“公子,莫要伤心了,奴家来伺候你可好。” 江让迷蒙着眼看过去,他恍然盯着眼前美丽柔嫩的脸颊,恍惚道:“你、你是谁啊?你、你长得好美。” 艺伎顿时浑身血液僵住,他几乎不敢多看旁边的红衣青年一眼,美丽的眼中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他勉强弯起嘴唇笑道:“我?我是来陪你开心的,你随我走可好?” 江让已经快要睁不开眼,他只觉得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将他的腰身扶了起来,恍然竟生出一种师尊在照顾他一般的感觉。 于是青年彻底缓下了心绪,跟着那人一起跌跌撞撞走进纱帐绵延的暖塌。 那艺伎哆嗦着将青年轻轻置于床上,几乎是方才放下,他便惧怕地朝着一旁的红衣青年跪下,一边跪一边磕头,努力压抑恐惧道:“公子、公子,饶过奴,江公子只是醉了酒,醉酒之人说的话不可信啊!” 罗洇春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半晌,好一会儿慢慢缓和的面色道:“他喜欢你可是好事,起来吧。” 那艺伎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又猛地磕了几个响头颤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说着,身形柔弱的艺伎这才慢慢站起了身,他头颅死死低着,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罗洇春慢条斯理的从袖口拿出一颗赤红的丹丸,那丹丸古怪至极,猩红剔透,中间显出一只古怪恐怖的蛊虫。 他垂着眼,露出一抹怪异的笑,轻声道:“好了,你哄着他,让他吞下这颗丹丸。” “记住,蒙着他的眼。” 艺伎抖着身子,连忙点头接过那丹丸,随后慢慢靠近床榻上半梦半醒的青年人,努力柔下嗓音,婉转柔软唤道:“公子、公子” 江让迷迷糊糊睁眼,却感觉到眼皮上蒙着一只柔软光滑的手腕。 他想去触碰,却又被一双炽热修长的骨节用力地扣紧,十指相握。 “公子” 耳畔流淌着静谧甜美的音调,让人想到小时候吃过的蜜糖。 那人继续轻轻道:“公子,吃下这颗糖丸可好,很甜,你会喜欢的。” 江让几乎已经半失了意志,他甚至以为自己正身处一片荒唐春.梦之中,柔软的声线叫他的耳廓与身体发热。 既然是在梦中,自然是如何都可以。 于是,青年人失去了一贯来的警惕,含糊乖巧地张唇,吞下了那颗糖丸。 咕嘟。 丹丸吞下了,眼前的手掌也消散无踪了,他努力想要睁眼,看一眼那梦中仙子是何模样。 雾气退散几分,眼前映出了一张如春花秋月般美丽的面容。 是罗洇春。 江让茫然地看着他,心脏蓦地漏了一拍,随后便是无尽的、如同海浪般汹涌的爱意自他心间扑滚而来。 他茫然地想,他好像一见钟情了。 第116章 春水鼓动, 潮湿的唇尖辗转滚烫,一只汗津津的修长手骨死死扯住丝绸质地的床褥。 它崩得极紧,青色血管轻轻翕动, 指骨泛着飞蛾般灰扑又惨然的白。 可偏偏那身皮.肉又是含了水似的潮红。 江让黑睫如颤动的蝶翼,他整个人都是失神的。恍惚间,耳膜处似乎鼓胀着无数吴侬软语。 有人在哄他、吻他, 爱怜又放肆地辱他。 朦胧间,喷薄温凉的雪水倒灌天堑,江让应激得如将死的鱼尸般半惶起身,随后又无力落下。 层层叠叠的纱帘云塌间, 隐约可见青年发间的霜色发带早已散开,乌浓的长发静谧地顺着水液流淌而下, 又被另一人捉住。于是它摇摇晃晃, 美色无边。 暖红帐顶中的水镜波澜滚滚,它过分忠诚地听从主人的指令, 记录着那纠缠层叠的衣衫、被褥、乳白肌理。 意识不清的江让是可爱的。 他像是一汪被打乱的湖水,只需以指尖轻触, 便会漾开无限的粼粼水波。 昔日如此高高在上的天才剑修,竟也有这般任人施为的失神模样。 罗洇春乌发氤氲潮湿,丝缕缠在汗湿的颈侧, 一小部分又如金雀儿张开的羽翅,轻佻地、若有似无地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勾着身下青年的锁骨。 他近乎畅快地笑着, 红唇夸张地无声张开, 猩红的眸中淌下滚烫的泪。疯癫得令人惧怕。 或许是折磨的时间太长,江让已然开始意识不清了。 青年下意识地推拒、雾气蒙蒙的下垂眼疲惫地半睁着,无意识地、失魂一般地喃喃道:“放过我” 仅仅是这样一句如猫儿般无力的哀求, 罗洇春却忽地如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顿住。 他眼球慢慢转动,面皮抽搐,半晌猛地掐住青年的下颌,隐隐猩红憎恶的眼中尽是浓稠的黑。 罗洇春死死扣住江让颤抖的手掌用力锁在丝绸云褥中,似乎要将自己化作钉子一般,狠狠钉进青年的血肉之中,他带着无尽翻滚的爱欲与恨意阴森喘息道:“放过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我已经烂了,你怎么能独善其身呢?” “江让,你就是死,也得死在我的笼子里。” 说着,床榻间一瞬间生出无数条灵蛇般的藤蔓,它们粗暴地囚住青年的四肢,捂住他的鼻息、口唇,任凭那可怜的泪珠浸泡、肆意流淌。 浓烈到糜烂的丽格海棠香气瞬间挤满了整座大殿。 青年神志不清地被淹没其中,像是只湿漉漉的、避无可避的笼中鸟。 罗洇春试图将自己也淹死在其中。 那张嫣红的粉面生出流动的美,仍带着无穷欲色的眸如一双无形的舌头般,一寸寸舔过塌上青年每一寸皮肤。 藤蔓如潮水般褪去。 他忽地带着潮气贴近青年,呵气如兰,面色也如画皮般变得温软又羞涩,一时间倒是与从前的傲气大少爷一般无二。 “江让,”罗小少爷嘴唇咧开,黑眸森森:“你爱我吗?” 试探的语气,隐红的赤眸。仿佛一旦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便要化作一只生长在阴暗恶臭处的巨型红背蜘蛛,迅速张开恐怖的口器,将对方毒死。 而可怜的青年什么都不知道,他实在太狼狈了,被强行逼迫着睁开昏沉的眼眸的一瞬间,他便宛若失了魂一般地捂着心口躁动的情蛊。 他的眼中充斥着海市蜃楼般的爱情,嘴唇如同被一根虚无的傀儡线操纵着,失神般地说出令疯子满足的话语。 “爱你” 罗洇春眼中诡谲的笑容愈发令人毛骨悚然,轻声引导道:“那你为何爱我呢?” 懵懵懂懂的青年像是不知道如何回应这般的问题,只知道茫然睁着水色的眼,如同一个迷失了回家道路的孩子。 罗洇春顿了顿,眸色阴晴不定,好半晌,他垂头碰了碰青年的唇,依恋地停留片刻,轻声道:“江让,记好了,你我二人多年来互相爱慕,只是羞于表白。我不怪你走岔了路,喜欢上别人,可现在开始,你要记住,每看到我一次,你都会更加爱我一分。” “你我有了肌肤之亲,你要对我负责” 青年说着,语气慢慢变得虚幻和甜蜜:“所以,没过多久,你便打定主意要同我成亲。” “成亲成亲” 江让双眸无神,只知道念叨着,似乎根本不明白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罗洇春满怀爱恋与扭曲,轻轻抚摸青年的面颊,满意地喟叹出声。 早该这样了,他想。 他不要什么两情相悦,也不要什么真心相许。 他要江让。只要江让。 世人皆言强扭的瓜不甜,可不尝一尝,又怎么知道呢? 这情蛊是他从卜星阁那位手中花了大价钱购来的,传闻此蛊入体后无声无形,会对睁眼看到的第一人死心塌地、真心相许。 只要一想到将来青年会对他钟情相许、两爱不疑,罗洇春浑身便难以自抑地泛起一阵燥热与兴奋。 他见过江让喜欢一个人的模样。 耐心、温柔、强大、忠诚。 似乎天底下所有美好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好。 而如今,那蜜糖般的爱情,就要降临在他的身上了。 这般想着,罗洇春忍不住地露出羞涩的、如怀春少年般的笑容。 他红着脸,小心理了理湿透的长发,随手披上一件脂红的中衣,又俯身对着慢慢熟睡过去的青年落下一吻,这才端着世家公子的矜贵走出了暖帐结界。 啪嗒、啪嗒。 轻缓的脚步声缓缓停在殿中。 一道削瘦美丽的身影正抖着身子跪倒在地,华美恢弘的大殿显得他愈发渺小、如蝼蚁一般,仿佛被人一捏,便会立马死去。 罗洇春行至主位,慢慢落座,他似是十分惊讶一般,一张美丽潮湿的狐狸面透着几分高位者的恶劣与阴毒。 他微微咧开唇,露出锋锐的牙齿:“怎么还没走?” 那艺伎已然吓得面色惨白,他浑身哆嗦,支吾半晌都不敢多言。 他怎么敢说呢? 从头到尾,他根本离不开这道殿门。 高位者要他生,他便生,要他死,他唯有死路一条。 “嗤嗤——” 青年忍不住的笑声如毒蛛的嘶嘶声一般,令人背脊生寒。 “很得意吧?” 脚步声慢慢从高台一步步落下。 像是死亡的锁链慢慢摇晃着,钩缠出无数浓稠的血液。 高高在上的大少爷站定在削瘦可怜的艺伎面前,轻飘飘道:“你只是轻轻一勾,他就跟着你走了。” “是这张狐媚子的脸吸引了他吗?” 青年幽幽地说着,语气如厉鬼索命。 那艺伎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瘫软在地,只知道一个劲地磕头道:“公子、公子,是奴错了,公子尽可毁去这张脸,只求留奴一命,日后奴一定尽心尽力回报公子!” 罗洇春眸色渐深,忽地,他后退一步,语气变得古怪又温和。 他轻声道:“好了,刚刚只是在吓你,你今日帮了我大忙,我当然不会杀你。只是,你若是想踏出这殿门,便得告诉我你的看家本领。” 艺伎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他立马狼狈地抹干眼泪,努力稳住声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这些年在伎馆学到的伺候人、勾引人的知识倾吐了个干净。 甚至,他还针对江让这般的性子,对症下药地替罗洇春出主意。 罗洇春静静听着,一只手指缓缓摩挲着若有所思,好半晌,他抚掌,似笑非笑:“不愧是艺伎馆养出来的,果然有些本事。” “走吧,出去领赏。” 那艺伎终于松下一口气,哆嗦着腿慢慢退了下去。 只是,他方才出了门,人头便落了地。 美丽惨白的头颅在冰冷的地面滚了好几圈,才慢慢有血液从断颈中溢出。 连惨叫都来不及。 罗洇春阴毒地收回视线,露出一抹如食人花一般的冷笑。 “不知廉耻的贱人。” 江让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软、头疼异常。 他半坐起身,蹙着眉按了按额头,如云般的丝绸从胸侧滑落,连带着掀起身边人的被褥。 江让浑身一僵,漆黑的眼珠子一寸寸朝着旁边瞧去,一瞬间吓得脸色一白。 只见,躺在他身畔的青年人一身狼狈,红色中衣被撕得破破烂烂,露出光洁美好的肩头,对方睡得并不好,艳美的眉头轻轻蹙着,脖颈处更是姝色一片。 他轻轻颤着眼皮,低低哑哑地泄出几道泣音,一时间叫人怜惜又心疼。 显然,昨日,对方怕是受到了堪称凌辱的亵渎。 江让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什么邪,他一见到罗洇春就挪不开眼。 尤其是那双眼,简直像是生了根似地黏在对方起伏美好、春.光乍泄的胸部。 心脏一时间跳得异常快,青年一张俊逸的面颊更是红如云霞。 真是混账,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能想着这些江让忍不住唾弃自己。 他努力想要瞥开视线、回忆昨夜自己醉酒后的兽.行,但无论如何想,青年都不曾记起分毫。 江让只好作罢。 “啊——” 青年人嘶哑的尖叫声忽地响了起来。 江让头皮一麻,打眼看了过去。 果然,罗洇春此时也醒了,他似乎无法接受自己这般荒唐地失了身子,整个人像是只炸了毛的猫儿,一蜷一缩地以被褥将自己的身体捂住,随后忍不住失态尖叫了起来。 门外有窸窣的脚步声接近。 管事的敲了敲门,似乎十分忧心道:“公子,里面发生了什么,可需要奴等前来帮忙?” 江让顿时急了,他也顾不得自己身上古怪又酸麻的痛意,整个人逼近泪意盈盈的美人,一只手迅速地死死捂住对方的嘴唇,低声沙哑道:“对不起对不起,罗、罗洇春,你别叫了” 罗洇春泪水横流,方才失了身子,他本就艳美的一张面颊如今愈发昳丽多情,横眼看人的时候,直叫人酥了半边身子。 江让哪里敢多看,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只想打自己一巴掌清醒清醒才好。 但他又不敢放手,生怕外面的随从闯了进来,两人这等苟.合丑事便再瞒不住了。 他自己便也罢了,罗洇春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大少爷,平日里又那般保守,被人看了洗澡都要死要活的追着打,这要是被人看见了、传出去的风言风语都能逼死他。 于是江让一边继续用力捂紧对方的嘴唇,一边磕绊道:“罗洇春,你不要叫,我就松开你可好?” 美人流着泪慢慢点了点头,他乌发披散,身子上四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痕迹,可怜极了。 殿门外的敲门声逐渐消失,似乎是没有得到命令,不敢闯入。 江让咬着牙,忍着羞耻,终于慢慢将对方的嘴唇松开。 罗洇春一张精致的狐狸面上早已斥满了水汽,他也不敢大声哭,只小声哭得抽噎,一边用没力气的手掌胡乱拍在青年的手臂侧,一边含糊哭诉道:“江让,你这混蛋你怎么敢、怎么敢那般对我” 江让心里理亏,眼见对方哭得梨花带雨,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柔情,他叹气,轻轻握住青年漂亮的指骨,低声道:“别哭了,昨夜是我错了” “只是”青年犹豫道:“我许是醉得厉害,实在不记得——” 罗洇春忽地瞪大了眼,大少爷向来脾性高傲,这会儿眼见面前的人不肯承认这混事儿,一时气急了,一五一十的便将事情经过吐露了出来。 “你还敢说,你昨夜霸王硬上弓” “我被你坐得好疼。” 江让脸是越听越红,听到最后一句话,更是彻底受不住了。 天见可怜,他、他向来是个保守的,同祝妙机和师尊也极少这般出格。 昨夜真是昏了头了。 “罗洇春,不然你打我吧,是我对不起你。我回头把我珍藏的所有宝贝都给你送来赔罪好不好?”江让咬了咬牙,就差负荆请罪了。 此话一出,罗洇春非但不曾解气,整个人倒像是被羞辱了一般,红着眼咬牙道:“江让,你这是什么意思,给我嫖.资吗?你怎么敢这般羞辱我?!” 江让这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时间急得险些上了火。 青年忍不住咬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如、不如这样,你若不嫌弃,我便对你负责,娶了你可好?” 罗洇春顿时浑身一僵,面上红晕生花,他下意识躲避了青年的视线,抿唇委屈道:“我、我才不稀罕你负责,你又不喜欢我,日后你少不了要说是我当初逼得你娶我” 江让心中猛地一跳,一股难言的情绪逐渐漫上心口。 他想起了两人青涩岁月相处的点点滴滴,虽然一直吵吵闹闹、针锋相对,却又难免倍显亲近。 记忆中的罗洇春时常被他气得跳脚,却从不曾真正对他动过手。 与其说是他们互相争吵,不如说大部分时候都是江让在欺负对方。 他们清楚彼此一切的习惯与糗事,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罗洇春更是在两年前对他表白过心意。 那么他呢? 江让愣愣地盯着眼前人红彤彤的眼眶和脸颊,脑海中突然钻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真的不喜欢罗洇春吗? 明明人群中总是第一眼看到对方、明明总是喜欢故意去捉弄对方、明明看到对方就忍不住去招惹、挑衅、吸引一切的注意力 这一切的一切,当真都只是因为厌恶吗? 第117章 天色笼着雾蒙蒙的霾, 薄而浅淡,泷泷如伏在云端的青雀头黛。 方才拥住春光的山间此时却日光不见、风声不息。 流光如雪、雾气弥漫的云泽峰殿檐下挂着数道煞为可爱的风铃,它们飘飘荡荡、恣意飘扬, 拖长的红线下绑着一道又一道灼红的心愿笺。 像是月老待有情人许下的婚书。 可你若是细看,便又能觉出几分不对来。 那一道道红纸心愿笺上的字迹并非全然相同。 从一开始牙牙学语般歪歪扭扭的字迹,到慢慢的练出风骨, 近百张笺子,无一不显露出孩子跌跌撞撞成长的历程。 而令人忍不住心生暖意的,则是那些孩童字迹下方批注的另外一行笔迹。 温和、浅慢、耐心十足,像是位温柔慈善的母亲, 静静含笑注视着她的孩子。 孩子的心绪总是天真无邪的。 他会因为调皮被灵雀啄了而恼羞成怒,随即提笔愤愤然道:“讨厌的灵雀儿, 为什么只啄我, 不啄别人!” 这是旁人随意看了一眼,便会忍不住会心一笑的稚嫩话语。 不会有人将它真正放在心上。 可即便是这般的牢骚, 下方也会自然浮出一道回应的笔迹。 “确实讨厌但阿宝是不是忘记你偷了它的蛋了?” 一笔一划赏心悦目、行云流水,令人单是看一眼, 便能够自然联想起一位自霞光中含笑提笔的仙人。 红笺飘飘荡荡,可爱活泼的对话也逐渐随着锐利肆意的字迹变得愈发沉稳。 “阿宝”这般极尽亲昵的称谓,也不知何时变作了与旁人一般无二的‘阿让’。 成年的孩子有了更多的苦恼。 可他同时有了自己浅薄的隐私意识。 他不再将所有的心事都吐露在心愿笺上。 即便谢灵奉再如何百无禁忌、以身作则, 但处于青春时期、对一切关系都懵懵懂懂的青年难免会心生疑惑。 他会想,别的师徒也是这般相处的吗? 他是否太过依赖师尊? 敏锐如小兽般的青年曾隐约触摸过真相,也羞于师尊在旁人面前对自己极尽的宠溺, 所以他抗拒‘阿宝’的称呼。 可很快, 不待他再继续探索,师尊便已然拉着他沉浸进温柔乡中,潜移默化地影响, 让孩子将一切视作寻常。 江让被泡在蜜罐子里太久了,以至于连苦涩的滋味都全然忘却了。 在谢灵奉的面前,他近乎赤.裸。 如他生来的那般赤.裸。 裹着青衣的青年匆匆踏过那片密密麻麻的红笺,落在他身后的风蜷曲着,撩开了它们层叠在一起的面纱。 江让站在云泽殿前,一张俊俏年轻的眉目间难得染上几分心虚与踌躇。 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孩子,知道自己做错了事,面对时时帮自己处理烂摊子的长辈,多少还是胆怯畏缩的。 青年做贼心虚地悄悄推开殿门,视线比他的身体更迅速地往里头挤。 但云泽殿宽阔仙美,哪里是一眼能扫尽的。 江让忍不住抿唇,小心地猫着腰进了屋。 他也实在是没办法,昨日他醉酒误事,强迫了那罗小少爷不说,还夜不归宿、久久不回师尊询问关心的传讯—— 再加上今日早间是剑峰理论课,那位师长相当严格,是昆玉仙尊的师兄,若缺了课,是真能当场便将谢灵奉唤来,连带着他们师徒二人一起训一顿的 江让简直不敢多想,他现下只盼着赶紧将课业书卷带好,一个箭步抵达剑峰主峰才好。 但事情远远没有青年想的那般简单。 事实上,他方才入殿,还未曾多走两步,便听见自竹影屏风后传来的一道情绪不明的声线。 “昨夜去了何处?吾朝你传讯,至今未回。” 江让脚步顿时一僵,闻言心道不好,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绕过缠丝屏风,果然瞧见了一道霜白雪影。 书案上的银烛已然消解大半,烛泪层叠堆积,像是独守空房、流了一夜伤情泪的新娘子。 谢灵奉坐在书案前,莹白指尖轻轻提笔,复又落下。 一个行云流水的‘静’便浮现于白绸纸上。 听到身畔动静,他不紧不慢地拂袖搁笔,温平地抬首看去。 年轻的孩子已然亲热地行至他身畔。 江让俊秀的脸颊此时泛着暖熏熏的红意,烛火下,孩子面上那层细小的绒毛都显得颤巍巍的可爱,漂亮极了,像是春桃上的植绒。 他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声音刻意放柔,如往常撒娇卖痴一般的,企图蒙混过关。 可谢灵奉却始终静谧地听着,或者说,他的心思并不在青年张合蠕动的唇齿间,而是落在对方身上过分浓烈、以至于显出几分挑衅意味的胭脂香上。 手骨侧的写着‘静’的白绸纸已然慢慢泛出皱意,谢灵奉慢慢松开指节,它才惨然逃过一劫。 “阿宝。”男人轻轻的说着,平静的金眸漾着浅淡的凉意,他紧紧盯着青年脖颈侧的刺目的红痕,静声道:“昨夜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江让红唇张张合合,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憋红了脸,下意识想到早间罗洇春羞恼怒瞪的风情、以及强撑着叫他保密的模样,最终还是不曾将此事说出来,只另寻了个理由敷衍过去。 可谢灵奉又如何看不出他隐瞒的心思呢? 男人心火隐烧,十分不悦。 他当然该不悦,毕竟,向来同自己亲密无间、没有任何秘密的好孩子,如今竟会为了不相干的旁人来欺瞒自己。 这对一位独自拉扯孩子长大的年长者来说,简直无异于背叛和疏远。 谢灵奉慢慢垂眸,掩住眸底情绪,他轻轻抬手,牵引着青年坐在自己身畔。 他们对这般亲密的模式相当的熟稔,甚至不必多说,江让就已经自然无比地半矮下身,头颅枕在男人大腿上。 昆玉仙尊修长温凉的手骨一下又一下地为他梳理长发、按揉穴位,耐心温和道:“你啊,昨日又饮了不少酒罢?” 男人玄眸专注低垂,半披散的乌发顺着他的动作往下淙淙滑过,虽是责备的语气,可按揉的动作却再熟稔不过。 他像是一位贤惠的寡母,时时刻刻操心、放心不下自己那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江让闭着眼迷糊应了声,或许是师尊按揉得太舒服了,青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困乏的眼皮,加上他本就浑身酸痛,很快便忍不住睡意了。 当然,他难得心里还记着学业,但在听到谢灵奉说早已替他告过假,青年便彻底放心地合上了眼。 室内一片静悄悄的。 谢灵奉按揉着青年额头的手掌也渐渐变了味道。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孩子安静可爱的睡颜,修长泛白的指尖一寸寸从青年的额心蜿蜒而下,掠过起伏的鼻尖、唇珠,最终,温凉的指腹如一只展翅的羽蝶,静谧停驻在软红的唇肉间。 男人并未狎昵地去玩弄,可他慢慢曲起的指间动作,却又显得极不庄重。 谢灵奉曲起指节,轻轻挑开青年下半边红润的唇肉,漂亮的指骨慢慢摸索过孩子乳白的齿尖,又深入进唇舌、上颚。 甚至是喉头。 像是在检查着什么一般。 好半晌,他面色不动,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湿润的指节慢慢从青年完好无损的唇腔间退了出来。 沉睡的孩子轻轻蹙眉,显然有些不适应,他太青涩了,即便早已经历过无数欲色的摧折,他依然干净的像个瓷娃娃。 谢灵奉慢慢呼气,他静谧地、温柔地看着他心爱的孩子。即便确定了青年的唇齿不曾受到侵.犯,可不安还是使他的心脏中了嫉恨的毒。 男人忍不住想,他永远不会逼迫孩子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说自己不想说的话,但他到底是长辈,他该有知情权。 所以,江让不肯说的事情,他会以另外一种形式,亲自去了解。 谢灵奉慢慢闭上眼,冷淡持笑的唇齿间念着不甚清晰的古语灵诀。 那语调像是一圈又一圈扩散的涟漪,不一会儿,男人的意识便随着一阵青烟,飘入了一艘奢美的仙舟之上。 谢灵奉单是看一眼,便知此地乃是罗家地界。 他平静地穿过仙舟上一道又一道看不清的人影,最终停在一道古朴华美的殿门前。 “洇春,你轻点。” 青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甚至是有些无助。 谢灵奉猛得僵在原地。 里面的声音仍未停歇,甚至愈演愈烈,毫无羞耻。 “江让,你爱我吗?” 嘶哑的男音听起来恐怖而兴奋,像是只只懂得交.配的兽类,毫无人性。 而他的好徒儿,好孩子,此时也似是被同化了一般,他丢掉了他教给他的风骨、尊严、礼义廉耻,只知道兴奋地吐出脏污的淤泥。 “爱你我爱你” 谢灵奉终于眸中泛出火星,再冷静的年长者,此时也受不得这般荒唐的刺激。 他俨然忘却了此时不过是青年的梦境,只借着一腔护儿心切的心绪与妒意想要去怒斥阻止。 于是,男人推门闯了进去。 他看到了更加无耻的一幕。 他的好徒儿此时正坐在另一人的怀中,如交尾的淫.蛇一般,只恨不得吸干了对方才好。 江让迷蒙地半睁开眼,两只修长的、覆盖着匀称肌理的手臂紧紧揽着罗洇春的脖颈,辗转亲吻,像是迫不及待的汲取水液的干涸地。 他太过放肆、太过不知礼数,简直有辱斯文。 谢灵奉冷冷地看着,想,他不是教过他该如何鱼水相融么?为什么不按照长辈教授的那般去保护好自己呢? 还是说,年轻的孩子嫌弃年长的长辈太过死板,毫无激情? 他越是这般想,身体却越是异常。 异常得似山丘拔高、碧水回春。 谢灵奉慢慢闭眼,周身轻颤。 “师、师尊?” 江让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恐,像是偷尝禁.果被长辈逮住的年轻孩子。 他几乎狼狈地从塌上爬了下来,腿还发软着,站不稳。 可见到了师尊,却还是要如幼兽般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哪怕此时,他正从另一个人的榻上下来。 谢灵奉慢慢睁眼,往日里漆黑温润的眸子此时布满星点的红光。 他看着江让在他怀里瑟缩的光洁脊背,一翕一合,漂亮的蝴蝶骨恍若振翅欲飞的雀儿。 男人金眸闪烁,声线平静道:“阿宝,你这般,是要师尊接着玩你么?” 这是谢灵奉从不曾在人前展现的恶骨。 它源自情爱、肮脏、不伦与滔滔不绝的妒火。 第118章 “呼呼——” 青年灼烈的呼吸重重颤抖着, 白玉似的喉颈崩得极紧,他双眸紧闭,像是一尾被逼至海岸边、不断拍打淤泥的白鱼。 每呼吸一次, 细细的喉道便会难忍地发出闷哼声。 江让不断吞咽着喉头的水液,指节试图死死拽住身畔人的衣物,他像是被梦中情景魇住了一般, 挣扎着、恐惧着,却始终无法从惊惶的梦境中醒过来。 “唔师尊、师尊我错了” 他颤颤巍巍地说着,面颊上是一水儿的红,昔日俊俏引人的眉眼软得似湖畔的细柳枝, 而被勒在男人腰间的身体更是如春水似地往上涌动,生生不息。 “天生大道, 仁心救世, 养育万物人常抑欲,便弗灭亡” 隐隐有压抑的念经诵读的低沉男音在室内游荡。 对方分明咬字读音极其沉稳, 可亵渎的动作却从未停下。 百无禁忌的仙人白衣早已落至落座的蒲团之上,他每一寸体肤都白如庙宇中被人们供奉的神明玉身。 而坐在他身上的青年则更是荒唐怪异。 青年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抽去了一般, 只能倚靠着男人,每一个动作、每一次颤抖,都像是被傀儡师控制的木偶。 潮起潮落、日升海沸, 都由不得他。 谢灵奉白玉般的额头慢慢溢出冷感的细汗,他的嘴唇依旧在蠕动着。 无数压制恶念的观若心经自他的口唇中翻涌。 “欲既丛生,则心自乱, 便遭污浊, 自堕苦海。”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的落幕,他死死扣住青年的腰身,翠松般的脊骨压下, 终于像是被雪水冲垮的石碑,彻底崩盘。 谢灵奉极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他汗湿的额发沾在颊侧,一张观音面泛着失控的红。 “阿宝,怎么就” 未尽之语含在舌尖,像是滚过沸水的蜜糖,彻底浇融其中,再无痕迹。 男人抖着手抚过青年恍惚欲睁的眼,忽地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的,猛得收了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情态如何,是否有下等的情.欲、嫉妒搅缠其中。 大约是有的,毕竟谢灵奉微微曲指,金色的眸忽地似是燃起了极致粗俗的火焰。 他第一次弄脏了他的孩子。 粗俗的、黏腻的、荒唐的,全部都被他连哄带骗、强制性地塞给了青年。 谢灵奉只觉森白的心海间仿佛溢满了毒瘴与雾霭。 他总是自诩仙音长辈,以一种教育、溺爱的姿态去教习孩子房中术。 所以,他是不该有欲的,甚至连每一寸的眼神都不该出格。 他的手、舌、乃至每一个器官,都是只是教导孩子的器具。 器具,又怎能在孩子餍足的时候满足私欲呢? 在江让的面前,谢灵奉总是霁月清风的,从不曾失态过。 他像是完全抛却了人间欲.望的仙人,面若观音、飘然若仙。 可此时,谢灵奉包裹在□□外的仙人.皮慢慢碎裂开来了。 而他的阿宝也很快就会知道,他眼中无所不能、清风明月的师尊,也不过是个被下等情.欲操控的普通男子。 谢灵奉几乎窒在青年水汽氤氲、逐渐清晰的眉目中。 他忽地抖着手,将自己发尾的白色发带卷起,一寸寸覆上江让半睁迷蒙的黑眸。 “师尊我、睡着了?” 青年的声音有些恍惚,发带下的睫轻轻扇动,像是一只自茧中挣扎的蝶。 江让动了动,立刻察觉到身.下不对的地方。 他方才从噩梦中挣扎出来,此时心跳还快得不像话,此时黏腻、酸痛的触觉甚至叫他生出几分避开师尊的冲动。 这次的梦实在太过逼真了。 他梦见师尊撞见了他和罗洇春荒唐,向来如母亲般温柔的师尊竟像是变了一个模样似的,面色冷戾,说出的话也十分粗俗下流。 仿佛江让不再是他如珠似宝疼爱的孩子,而是他出了轨的、该被惩罚的淫.荡娘子。 梦中的师尊用戒尺弄他、甚至掌掴他的臀部。 谢灵奉一边逼着他念观若心经压制恶念与欲.念,一边又不断牵起他无数的感官。 冰火对撞,叫他时时惧怕沉沦,甚至忘却自己姓甚名谁、身前的男人又是谁。 期间,青年羞耻的哭了,却毫无挣扎的余地。 因为印象太深,以至于江让现下甚至恍然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浑身颤抖,泪点濡湿透白的发带,饱满得甚至要往下溢。 “阿宝、阿宝,师尊在呢,不怕了。” 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将他揽入怀中,温热赤.裸的皮肤相贴,宛若孩子蜷缩在母体之中一般。 江让一瞬被奇异地安抚了下来。 谢灵奉轻轻垂头吻了吻孩子发顶可爱的发旋,馨香、温暖、完全染着他的气息。 男人慢慢垂眼,温热的、带着些黏液的指节一寸寸拂过青年红彤彤的侧脸。 他的半张菩萨面匿在阴影中,依旧温柔如水的声线潺潺响起。 “睡吧,好好休息,你只是太累了,乖孩子。” 江让只觉得眼前的视线愈发昏暗,眼皮沉重的不可思议,他轻轻哼了一声,更深地钻入师尊的身体,终于脱力沉沉睡了过去。 * 一觉睡醒,江让只觉得整个人状态十分舒服。 他懒洋洋地起身,师尊难得不在他身畔盯着责问,青年伸了个懒腰,按了按额头,总觉得自己像是忘了什么一般。 昨日的噩梦早已淡若春水,江让只记得他似乎是梦见了师尊。 那大约是个有些香艳的梦,不过青年也不甚在意,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年轻气盛,偶尔会梦到这些实属正常,师尊也这样安抚过他,所以江让坦然得近乎理所当然。 青年起身穿好衣衫,打算去练剑台练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他总觉得周身轻盈舒畅,金丹大圆满的修为也在隐隐晃荡,似是将要突破。 江让心下一喜,自从归来太初宗以后,青年心中多少也是有些焦虑的。 他虽有天生剑骨,但到底比起别人落后了两年。 修真界从不缺天纵奇才,两年时间,足够无数人连滚带爬站上他曾经的位置了。 如今回宗不久便突破了修为,倒也算是喜事一桩。 毕竟,金丹到元婴也并非易事,无数人穷极一生都无法突破化婴。 江让被振奋鼓舞得不轻,他握紧手中的玄剑,当即便下了山。 只是,还未等他抵达练剑台,便隐隐听到路途中丹峰师兄弟的闲聊。 “那罗师兄也不知怎的,前两天回来后便一直生了病,一直卧床不起。” “说起来,那日许多人说是看到江师兄同罗师兄一起出去了” 江让脑海中陡然似是闪过一道震天的电光,心脏鼓噪,一瞬间,那日的景像简直如一柄刀刃般劈开了眼前的一切雾障。 是啊,他怎么能忘了?他、他那日醉酒失仪,将那娇气的罗小少爷给—— 江让这下是真有些慌了,他虽然平日里行事无状,但这般强夺了旁人身子,回首不闻不问,实非正道所为。 青年心下不自在,忙慌之下,径直御剑赶去了丹峰。 眼见青年背影刚消,那两个丹峰弟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也匆匆离去,再没了闲聊的半分模样。 江让站在眼前堪称珠光宝气、雕梁画栋的洞府前,好半晌犹豫着不敢进去。 实在是怪不得他,罗洇春这洞府内外少说置了数十道高级阵法,他若是不知死活地往里闯,只怕没见到人就算了,自己先得丢了条命。 江让这般想着,有些踌躇地打算先发一道传讯符给对方。 当然,按照罗洇春的脾气,受了这般羞辱,只怕此时恨毒了他。 江让也不知怎的,想到对方可能厌了自己,心中竟沉了几分,像是有些许伤神失落一般。 正当青年想要转身离开,却忽见眼前洞府的浮雕玄木门忽地被一名杂役推开了。 那杂役是罗洇春自罗家带来的,向来十分听从主子的命令。 眼下见到江让,他眼中微亮,忙小跑几步至青年面前道:“江公子今日是来探望我家主子的吗?” 江让还未曾回复,那杂役便苦着脸,不管不顾继续道:“江公子,您可算来了,我家主子他、他,诶——” 眼见对方这般模样,青年赶忙急道:“罗洇春怎么了?” 杂役摇摇头,看了眼青年,顿了顿道:“江公子还是先进来吧。”他说着,径直递给对方一道门符。 江让赶紧接过,跟着杂役进了洞府。 这一进去,江让就发现了,罗洇春的洞府与当年匆匆一面并没有多少区别。 若硬是要说有什么不一般,便是这洞府似乎变得愈发穷尽奢华,甚至连地上都铺了一层软绵珍贵的兽皮。 明珠鲛丝在这里也不过是被主人垫在脚下的小玩意儿。 那杂役领着青年往廊下走,最终停在一间极大的主卧阁楼前。 江让站在沉木门前,隐隐能听到里面极低的几道咳嗽的声音。 杂役叹气道:“江公子有所不知,我家主子虽是炼丹师,生了病却十分讳疾忌医,吃药更是万万不能的。” 江让忍不住蹙眉:“可有什么原因?” 杂役沉默了一会儿,才迟疑开口道:“公子十分怕苦” 青年眉头微微松下几分,心中缓下至于,甚至隐隐有几分好笑。 没想到罗洇春往常那般眼高于顶的大少爷竟也有怕的事情。 那杂役继续道:“江公子,我家主子向来待您特殊,您若是劝,想必他一定会听的。” 眼看着对方露出这般信任的态度,江让想了想,还是犹豫着应了下来。 “吱呀。” 一阵推门声响起后,江让闻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混杂着丽格海棠的药味。 不算好闻,却叫人忍不住心软几分。 低低的咳嗽声透过薄红纱帘间歇性地响起,青年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无力与厌烦,像是被纱网笼住、如何都挣扎不开的鲛人。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喝药,出去!” 江让脚步微顿,行至塌边,他手中端着白玉药碗,一手分花拂柳般挑开纱帘。 一张昳丽、艳若海棠的狐狸面便如此显露了出来。 罗洇春一身浅月中衣,半靠在塌边,他脸颊苍白,乌发垂在肩头,只余下耳畔别着一对玛瑙的耳铛。 相比起从前的艳丽张扬,今日的罗小少爷素静得堪比待字闺中的少年少女。只是那不耐烦躁的眉目依旧如往日一般显出几分倨傲来。 他似是闻到了那令人心烦的药味,张唇便要骂。 可当青年真切地抬眸看过来时,整个人却又怔在了原地,略显苍白的嘴唇微微张了张,似是想要说什么,又猛地扭头抿上了。 一双漂亮狭长的眸子当即红了几分,眼睑下水红堆积,活像不当心从胭脂铺子上蹭到的一般。 罗洇春咬唇,垂眸盯着细白交缠的指尖,险些忍不住细微的哭腔。 罗小少爷哑声道:“你还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的吗?” 江让抿了抿唇,他手中稳稳端着药碗,闻言眉心难免显出几分躁意道:“罗洇春,你误会我了,你见谁看笑话还给人端药的?” 罗洇春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只是鼻腔轻轻哼了一声,倒没有继续计较下去。 江让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心软了几分。 罗小少爷的性子从来都是这般,分明自打自己进来开始,他就一直都在偷看自己、分明眼中是期待惊喜的,却偏要说出一些口不对心的话,仿佛这样就能显得多占上风似的。 若是从前江让有些迷茫的想了一瞬,像是忘却了什么一般,想不起就索性不再继续想了。 总之,从前他们似乎也一直是这般相处的。 两人都十分要强,分明互相倾慕,却始终不肯表白心意。 玄衣的英俊青年坐在塌边,他轻轻吹了垂手中滚烫的汤药,十分耐心地用精致的小勺舀出一勺。 青年乌眸笑意满满,一时间竟显得流光溢彩,他含笑道:“好了,是我错了,我不是同你认过错了吗?这样,当是赔罪,我喂你喝药可好?” 罗洇春抿唇,一张芙蓉面却忍不住红了几分,漂亮的像是方才盛开的海棠花。 江让眸色微晃,心口的鼓噪愈发明显。 太过明显的心跳让青年忍不住僵住几分,甚至可笑的担心被对方听到。 罗洇春微微垂着眼,他半坐在榻上,难得温顺地垂头喝药,明珠的光芒柔柔地笼在他的颊侧,显得青年整个人愈发美丽妖冶。 江让动了动喉头,不动声色地别开眼神。 只是,他方才偏开眼,那罗小少爷便不肯继续喝了。 罗洇春一张略显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紧,褐红的汤药抵在他的唇畔,无论江让如何喂,他都不肯再张唇,活似位无理取闹的活祖宗。 两番僵持之下,青年那唇色都变得愈发艳红勾人。 江让一瞬间便失了神。 两人本就因喂药贴得近,眼下也不知怎的,或许是两人已有肌肤之亲、又或许是本就两心相悦,总之,等江让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然贴上了罗小少爷的嘴唇。 没有人张唇,他们只是单纯地唇贴着唇,却足以年轻的青年人为此怦然心动。 江让睁眼,眼见罗洇春潮红着脸,一副任由他施为的模样,心慌意乱之下,青年慌乱地伸手推了对方一把,自己更是险些一跳三丈远。 “我、我”江让憋红了脸,根本不敢多看对方:“我刚刚、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是故意要轻薄你的” 青年说着说着就没音儿了,毕竟实在太没说服力了。 可罗洇春却并未如往常般同他针锋相对,罗小少爷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一般,他眸色水汪汪的,流转间尽是摄人心魄的美丽。 他抿唇小声道:“那、那你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江让这下脸也彻底红了。 罗洇春红着脸横了他一眼,语调中带着几分软意和骄纵的意味,他道:“江让,我可以原谅你之前的行为,也可以听你的话喝药,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江让一愣,赶忙道:“你说。” 罗小少爷坐在水红晕红的塌边看着他,狭长的眸中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晦色。 “我要你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你要任我差遣。只要你能做到,我就原谅你,从此再不找你麻烦。” 第119章 白云悠悠, 山间道畔绿意葱茏,偶有身着青白宗门服饰的执剑弟子拿着任务牌从其间匆匆而过。 日头已升至半空,天色正好、霞光万丈, 不知不觉已是夏至。 一抹朱红薄金的身影极为惹眼地立在林边,青年人一身昳丽不俗的衣物配饰,琅嬛耳铛、宝珠臂钏、霞美腰链, 活似一尊被金樽玉器堆塑的玉面美人像。 他似乎正等着什么人,如凝滞般的狐狸面上显出几分隐约的气闷,白皙的指尖携着一枝残落的海棠花,脚下的海棠花瓣飘飘浮浮地被夏风吹掀起, 雪丝般缀在青年的浮金的衣尾。 “罗师兄,又在等江师兄一起下山游历吗?” 有熟识的师兄弟路过, 不由得笑问道。 罗洇春下意识抬眸看去, 面上的笑容隐约带着几分僵意,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随意而不在乎, 微笑道:“是啊。” 那弟子浑然不觉,许是存着谄媚的心思, 便笑说几句,奉承两位关系一日千里,只怕好事将近。 罗小公子脸上的笑意这才真心了几分。 “洇春、洇春” 匆匆赶来的青年声线带着几分喘意, 像是有些焦急,生怕惹得人恼了怒了。 罗洇春下意识将手畔的海棠残枝往身后避去,随即抬眸看了过去。 江让今日穿了一身红纹玄衫锦衣, 乌发束起, 长而鸦黑的发尾扫在肩头,随浅风游动,他生得玉骨俊朗, 笑意如碎金落玉,忍不住便叫人软了心肠。 “等急了吧?”青年抿唇,挠了挠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道:“师尊总不放心我出门,所以废了些时间。” 罗小公子微微抿了抿唇,一张漂亮的脸上显出几分不悦来,他忍不住蹙眉道:“江让,你说说这些半月来,你都迟了多少次了,说是随叫随到、任我差遣,但今日,我、我单是等着你都等近半个时辰了。” 说着,对方的语气中甚至显出几分委屈的音调,罗洇春垂眸偏头道:“我就不明白了,你都是这样大的人了,又不是孩子,怎的下个山还要时时同你师尊汇报?” 江让面色尴尬,张了张唇道:“洇春,师尊只是担心我,加上从前的一些事情,他总担心我遭了骗。” 此话一出,罗洇春面色一动,眸底闪过一丝阴郁的妒恨,显然,他想起了某个令他辗转恨毒了两年的贱人。 如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罗小少爷只轻轻哼了一声,果然不再过多计较了。 他矜持道:“那这一次我便饶过你了罢。” 江让双手拱起,唇角微弯,嘻笑道:“那可得谢过我们罗大少爷了。” 罗洇春脸色微红,秋水似的眸横了他一眼,轻斥道:“快些走吧,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玄衣青年果然跟上他左右,两人并肩而行,青年含笑道:“那今日洇春有何安排?” 声线慢慢远去,两人的身影在霞光中渐渐裹缠在一起,像是互相扎根、融为一体的恶性藤蔓。 它们枯萎又重生,永生不息地活在爱、虚伪与谎言之中,不得超生 江让其实一开始以为,按照罗小公子的性子,这一个月,对方约莫会折腾使唤够本才好,但实际上—— 青年手中拿着几个油纸包的热腾腾的小吃,视线触及前方在热闹集市中蹲守于糖人小贩前的红衣青年,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从来不知,罗小公子竟也有这般童心。 这半月时光来,罗洇春倒是从未为难过他,小公子更像是只孤傲的、从不曾有过玩伴的白鹤,他总是瞧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似乎只有江让勉强入了他的眼。 是以,在终于与青年关系缓和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青年上天入地的玩闹。 他们一起去过极地冰川,在雪色与寒冰之中乘着仙舟逐火漂流,最后仙舟驱动不足,而罗洇春本就是丹修,灵力不济之下,被青年背至山洞间烤火取暖。 炽烈的火光中,两人环抱在一起,像是互相取暖的兽。 他们也曾一起去过灵气复苏的山脉,煮酒听雨、携棋对弈,好不快活。 只是两人都不是安静的性子,听雨时要翻旧账,喝酒上头又要讨论两人谁从前对对方下手更毒一些;对弈时两个臭棋篓子更是吵得面红耳赤,险些一个提剑、一个缠鞭。 如今,他们来到了匆匆的人间。 罗洇春像是一位被家族保护得极干净的小少爷,方才来到人间,便被一瞎眼老道一句‘良缘天定’哄骗了不少银两。 江让点破,他又会恼羞成怒地瞪青年一眼,随后恹恹地离去。 今日,对方爱上了逛街寻食。 褪去高傲外衣的仙鹤并不再如仙笼中一般挑食,小笼包、桃花酥、八珍糕、奶豆腐他什么都要尝试,尝一口后又偏要缠着也让江让吃。 好吃的也就罢了,若是遇上不好吃的,他更是要佯装好吃,骗得青年也吃下。 看到江让蹙眉的模样,他便会眉开眼笑,红衣灼烈,精致纯然的眉眼恍惚竟如盛开的丽格海棠。 江让却并不气恼,只是看着看着,心脏却不由自主地跳得愈发剧烈。 罗洇春和祝妙机给他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 若说祝妙机貌美柔弱、破碎厌世、惹人怜惜,那么罗洇春便像是只皮毛漂亮的猫儿,他总是嘴上厉害,惹急了挠一爪子。 但大部分时候,青年说着讨厌,身体、眼神、面色却无一不在透露主人的本心。 他喜欢江让。 罗洇春的喜欢并非源自浅薄的皮囊美貌,也非憧憬青年的天生剑骨、非凡天资、强硬后台。 他只是喜欢江让这个人,无关他的任何光环。 只是,他太过高傲、也从不承认自己的喜欢。 那像是一种低下脊背,向着别人认输的感觉。可心动是融于海浪中的一滴水液,谁也不知道,在那样多的日日夜夜、在无数个可能的惺惺相惜中,他是否也曾挣扎彷徨、胆怯羞涩。 “江让,快看,它像不像你?” 红衣青年笑意盈盈地比了比手中的糖人。 江让下意识要伸手,罗洇春却慌忙地将手中的糖人藏于身后,他抿唇,脸上浮起红晕,将另外一支做好的糖人塞给他,微微侧眸道:“这个才是给你的。” 江让有些愣愣的看着手中精致可爱的、穿了一身红衣的小糖人,脸色恍然也红了几分。 旁边做糖人的摊贩笑道:“两位感情真好。” 罗洇春眸光闪躲、没吭声,他只是耳根通红地将手中江让模样的小糖人塞进殷红的唇中,细细含着,狭长漂亮的眸子慢慢眯起几分,像是很喜欢的模样。 江让支支吾吾,也没当街说出反驳的话。 两人竟全然默认了下来。 那摊贩摇头笑道:“你们年轻人怎的如此含蓄,这样,距离此地不远处有一座月老庙,想来你们两心相许,不如去向月老求一支姻缘签,系上红线笺。” 江让看向罗洇春,罗小公子当即面上一红。 青年心中一动,黑眸忍不住软下几分,他对罗洇春道:“要去看看么?” 罗洇春抿唇,唇弯露出一抹细细的笑意,他努力抚平唇弯,故作不在意道:“既然你想去,那本公子也不是不能” 江让:“那不去?” “江让!”罗洇春忍不住恼羞成怒道。 两人一边脚步不停,一边拌嘴,江让掏掏耳朵道:“在呢,罗大公子,何事吩咐啊?” 罗洇春一边跟上他的脚步,怒道:“你是不是又在耍我?你先前答应我了” 江让脚步微顿,忽地侧身看向身边琅嬛叮当的红衣青年。 罗洇春顿时口中一哑,气势一瞬矮了下来,还不待青年说话,他便咬了咬唇,手中紧紧捏着含化了一半的小糖人,小声道:“算了,我今日不同你计较了,但是、但是” 玄衣青年忽地笑了,他立在红瓦的月老庙前,如芝兰玉树,唇畔的笑意似朗月入怀。 他道:“洇春,我说过会陪着你,我们进去吧。” 或许是青年的语调实在温柔,又或许是两情相悦的爱意实在如梦似幻,罗洇春怔怔看着眼前人,忽地眼眶红了几分。 他努力抑制眸中隐约的星点,心中震颤,痴恋顿起。 人总是这般,在获得幸福的同时,又会怀疑幸福的真假。 罗洇春甚至不敢多作他想,心中像是流淌着一汪温热的水液,宛若夏日被晒得潮热的湖水,分明是湿润的,却又总叫人躁意不止、惶惑不定。 罗洇春努力掩饰眸中泪意,声音平静:“好,我们进去。” 月老庙中人潮络绎不绝,灰朴的牌匾上三个字金光灿灿,牌匾的周围爬上许多翠绿的藤蔓,而藤蔓上吊着无数漂亮的红线笺。 一路上,有面含春色的少男少女匆匆而过,也有年老的夫妇互相搀扶离去。 众生百态,有喜有悲,可他们的眸中却总是含着希冀的。 江让同罗洇春等了许久,方才排到他们。 视线中是穿着蓝袍、外披金布的月老像,香炉前插.着无数只香火,有的燃烧殆尽、有的方才开始生烟。 两人并肩跪在红色的蒲团上,双手合上,眼皮轻颤,也不知许了什么,好半晌才伏跪下去。 上香的时候,两人指尖无意相触,皆是一颤,匆匆别开。 罗洇春也不知自己心中作何想法,他手抖得厉害,请姻缘签的时候,手中不稳,签筒中竟跳出了一根竹签。 旁边的寺人帮着捡起来,却半晌没有念出来。 罗洇春一时情急,伸手去取。 “黄粱一梦终须醒,镜花水月总是空。” 他忽地脸色一白,手中死死掐着这支签,好半晌,面色冷下几分,从袖袍中取出一袋银子直接丢给寺人。 罗洇春脸色微微扭曲几分,又顾忌着青年在一畔,于是便只能尽力压抑道:“方才不过失误,可许重新一试?” 那寺人迟疑地扣紧银两,半晌笑笑道:“有缘人尽可重新来过。” 罗洇春手中紧紧扣着签筒,掌心甚至溢出几丝汗意。 “哗啦——” 一支竹签微微探出签筒。 修长的指节微微颤抖着将它取出,翻面。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一旁的寺人笑道:“恭祝两位公子,且以深情共白头。” 罗洇春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身体被冻僵的姿态也慢慢缓了过来。 江让却微微蹙眉,他轻轻上前,并未太过关注签文,只是专注地替青年擦了擦额边的冷汗,忍不住道:“怎的惊出汗来了?求签也不过是一种安慰,不必当真。” 罗洇春紧紧扣着他的衣角,狭长漂亮的眼中一片雾气朦胧,隐隐竟显出几分哀意。 红衣青年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江让永远不会知道罗洇春这般的缘故,所以,他才能低声带上几分水月镜花的怜惜,牵住对方冰冷的指节,安慰道:“好了,天已经快黑了,你不是还想看烟花吗?我带你去好不好?” 罗洇春慢慢扣紧手掌,感受着对方皮肤下传来的细细脉搏起伏,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踏出烛光摇晃的月老庙。 几乎是方才踏出的一瞬间,漫天烟火盛开。 无数流光溢彩的光线划过每一个仰头期待幸福与美丽的人们。 在嘈杂的人声、烟火声中,江让隐约感觉到有人轻轻握住了自己的小指指尖。 很小心的触碰,像是生怕眼前的人会化作浮光掠影,彻底消散一般。 “江让” 烟火声轰鸣,将青年的声线完全压下,江让只来得及看到罗洇春微红的、闪烁着泪意的眼眸。 以及最后的半句话。 “你现在,哪怕有一点的喜欢我了吗?” 江让下意识地想点头,可不知为何,听到罗小少爷对他这般近乎直接的表白,除却心脏的嗡鸣,头脑却愈发清醒、甚至平静。 好半晌,待他缓过这一阵异样,才恍若惊醒一般地颔首。 罗洇春抿唇,脸颊艳丽灼红,语调却显出几分急促的意味。 “江让,我父亲母亲两年前便催着我成婚结契了,但我一直都、都在等你,也不喜欢他们的安排。” “前些时日,父亲母亲又开始催促了,他们会在罗家举行一次绣球招亲,你可愿来?” 第120章 雾气朦胧的殿中白纱曼曼起舞, 窗棂半开,隐隐有翕动的枝叶随风摇坠。 顺着那晃动的枝桠,天边碎金的日光便跳跃着坠入灵泉池中, 宛若一尾漂亮丰满的锦鲤,摆尾轻快游动。 吱呀晃动的声音自一畔并不算大的美人塌上传来。 白肤与乌发潮淋淋地纠缠在一起,青年半扬起脖颈, 潮热的面庞上尽是虚幻而高涨的愉快温暖。 他半倚在身畔形容赤.裸美貌的长者的怀中,起伏的瘦腰与臀部皆被长辈以修长的指节漫不经心地掌控着。 江让却并无半分被掌控的不适,他像是再习惯不过,一双漂亮的、湿漉漉的眸子半眯着, 活像只餍足的小兽。 “呼呼。”青年喉头的呼吸还未曾喘匀,他亲昵地用潮红的脸颊去蹭谢灵奉湿热的、青筋微鼓的脖颈, 溢满情.欲的音调黏糊中带了几分跃动的试探。 “师尊, 徒儿有一事想告知师尊。” 谢灵奉曲起抚摸孩子腰身的手掌忽地僵住,那双总是溢满温柔与慈爱的眸子变得漆黑而深静, 像是一潭永远探不及底部的湖水。 江让腻白的脸颊紧紧贴着身畔长者如摇篮般温暖的皮肤,支支吾吾道:“师尊, 我听说明日罗家便要替洇春绣球招亲了,您也知道我与洇春相识许久了,我、我想去” 衣衫半解的男人眸中并没有什么惊讶的情绪, 他只是闭了闭眸,好半晌掌心微微用力,声音平静道:“阿宝, 你忘了祝妙机了吗?从前你也是为了他要与吾割席, 最后又落得那般下场。” “为师希望你能再仔细考虑考虑,毕竟是终身大事,一旦结契, 若是有朝一日心生悔意,便是伤筋动骨。吾记得你从前对罗家那孩子似乎毫无意图,如今怎的突然有了这般心思?” 江让眸光微颤,抿唇道:“师尊,我与他从前确实针锋相对、互不顺眼,但世事无常,我如今才明白过来,从前我与他皆是错过了。” “师尊,您曾教过徒儿,不必惧怕、不必懊悔、不必抗拒,道之所至,便是心之所向。”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十分清楚,我喜欢他、想要同他结契同行、执手共老。这也是徒儿必须要走的一条道。” 年轻的孩子眸光认真、执着,像是铁了心要去撞南墙。 昆玉仙尊只是沉默,他潮湿的手腕像是一记怜爱、叹息的吻,轻轻地贴着孩子乌黑的发顶滑动,缓缓留下慈母般的不舍与失落。 谢灵奉敛眸,看不清眸底色彩,他只是轻轻叹息,勉强弯唇道:“孩子长大了,到底该离开师尊了” 男人此话说得感慨十足,可若是细听下来,只觉其中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怨与落寞。 青年闻言果然无法无动于衷,他素来一贯离不得谢灵奉,如今眼见对方这般不舍,难免慌神。 孩子局促得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急道:“师尊莫要这般说,我先前同洇春商量过了,只要师尊不嫌弃,婚后我们依然住在云泽峰上常伴师尊左右。” 江让的眼中带着几分潮湿与希冀道:“我永远不会离开师尊,只求您能答应我求娶洇春。” 谢灵奉静静注视青年,那张慈目秀然的面庞溢满了轻而浅的忧心,像是每一位担忧孩子的长辈。 他轻叹道:“阿宝,倒不是吾一心想着反对你们的婚事,只是,他们家若当真有心,又何须绣球娶亲?阿宝,你不明白,成了亲,便不如现下这般轻松了,罗家父母日后若是为难于你,师尊又不在你身侧,你该如何是好?” 年长的长者轻柔地拂过孩子柔顺的长发,长眉蹙得愈发紧了几分。 他哑声道:“你是吾宠着爱着长大的,若是在旁人那边受了委屈,你叫师尊心中、心中该有多难受。” 江让一时间愣住,只觉眼眶发胀,心中滋味复杂。 是啊,或许自己受几分委屈只觉得无所谓,但站在师尊的角度来说,他如珠似宝疼爱多年的孩子,又怎么忍心见他受挫受伤呢? “师尊” 青年内心动摇挣扎几分,几次话就在唇畔,却始终无法吐露出来。 “罢了,”乌发仙人轻轻垂下菩萨面,叹息道:“至少日后你住在吾身边,吾便还能多照顾着几分,成亲兹事体大,你的聘礼,吾会替你准备好,让你风风光光将他迎娶进门。” 江让眸中水光闪过,许久,他依恋地蹭了蹭长辈的颈窝,认真道:“师尊,您不如这般想,日后您的孩子就不止我一个了,我会和洇春会一起好好孝敬照顾您!” 谢灵奉指骨轻轻点了点孩子如画般的眉心,无奈道:“你呀,现下这般嘴甜,日后可莫要嫌了师尊烦便好了。” 恢弘楼台层叠起伏,正面的屋顶两翼如鸟雀羽翼般张扬散开,仿佛下一瞬便要振翅离去。 红灯笼鳞次栉比地挂在棕红木楼台的间隙,巨大的‘喜’字立在“绣球招亲”牌匾的上方,无数红稠铺陈落下,应和着一畔的敲锣打鼓声,显得喜庆十足。 楼台上,一位身着朱红锦袍、面覆红纱的美貌青年手捧着一只精致的绣球,立在中央。 只见那罗小公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半盘于一侧,金钗玉器点缀其间,姣若游蝶。身间的锦袍外披着件透金的纱衣,琅嬛腰封、金丝臂钏,端得一副庄美大气的模样。 只是,那美人美则美矣,一双狭长黑瞳却斥满了烦躁与不安。 他似是在寻什么人,因久久不曾寻到,那姣好精致的眉目间便尽是冰霜与寒意,叫人不敢靠近。 江让赶到的时候,楼下早已站满了人。 周围尽是嘈杂的人声,无数在外称得上贵公子的诸世家公子今日也都是挤破了头递牌子进了罗家这绣球招亲的场子。 他们不是为了求娶罗洇春而来,更多的是冲着罗小少爷那背后代表的庞大的丹药世家与无尽的珍宝灵石。 一位身着宝蓝锦袍的男子摇扇眯眼同身畔人道:“这罗家是修真界何等世家,会绣球招亲,只怕那罗小公子是个极难伺候的主” 另一人闻言接话道:“难伺候算什么,只要得了他青眼,日后只会是青云直上,那可是罗家!” “不过我听闻,那罗小公子可是早就有了心上人了,只是罗家许是不满那位,是以才想出了这等法子——” 正说着,周围忽地一阵喝彩。 只见那高台上的罗小少爷微微探出身,白纱被日风吹起几分,露出莹白昳丽的面容。 他许是看到了谁,一双狭长漂亮的眸子微微亮了几分,美得夺目。 罗洇春双手捧着绣球,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楼下那一身利落的玄衣青年。 江让今日是不一样的,罗洇春能察觉到,青年过分专注地盯着他,便是隔得远了,也能瞧见那双漆黑眸中对他的志在必得。 罗小公子忍不住抿唇,哪怕是面纱遮着,他也能觉察到自己面上烧得滚烫,可便是如此,他也舍不得别开眼。 耳畔管事提醒抛球的声音如挥发的蒸气,看着楼下那人对他轻轻颔首的模样,罗洇春倒不想投绣球、也不想要什么世家公子的面子了,他恨不得自己只身跳下去、昭告天下,他属于江让了。 只是青年到底顾忌一畔的父母长辈,只好面前压住胸腔间的鼓噪,用力地朝着江让的方向抛了下去。 他以为绣球一定会落到江让的手上。 他以为一切都应该顺理成章。 可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 江让险些便要取到绣球,可四周忽地现出几人,他们似乎是奉命行事,颇有组织性地围堵青年,绣球被高高抛上天际,地上几人趁着时机与青年缠斗起来。 几人交手极快,即便不曾动刀动枪,一招一式却极其狠辣,像是要彻底将青年避退方才作罢。 但江让哪里又是什么好对付的,他反应能力极强,轻易便能避开甚至反击。 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时间拖得越久,灵力消耗得便越是快。 眼见青年隐隐现出颓势,楼上的罗洇春看得焦急万分,他索性攀上楼台,纵身便要往下跳。 “不孝子,你给我站住!” 罗家主的声音低沉而冷肃,他面色难看,眉心显出几分褶痕道:“罗洇春,你要记得,你是罗家的孩子、也是罗家的脸面。如今绣球招亲正常进行,你这又是要做什么?主动倒贴旁人?你要气死你爹我吗?” 罗洇春脸色难看,他用力扯下面上的白纱,手骨泛白,漂亮的狐狸面微微抽搐,潮艳殷红的唇近乎泣血。 他咬牙,一字一句道:“爹,这些人是你找来的是不是?” 罗家主冷声道:“是与不是又如何,孽子,你忘了他曾经如何待你吗?那两年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如今罗家就是为难于他又待如何?!” 罗洇春却慢慢往后退了一步,身上琅嬛叮咚作响,他哑声道:“我不怪他,爹爹,那都与他无关,只要他现下爱我便足够了。” 言罢,红衣青年纵身跃下,他一手以藤鞭收拢绣球,一边不顾安危强行卷进战场,他挡在江让身前,死死护着对方,嘶声道:“我看谁敢上前!” 红衣烈烈,刺目得像是天边隐隐泛出的金辉霞光。 楼上的罗家主气得直咳嗽,罗夫人连忙搀扶住他安抚几声,罗父勉强撑住身体,一瞬间恍若衰老了几岁。 战况瞬消。 罗洇春紧紧扣住青年的手腕,像是担心被拒绝一般,将绣球小心翼翼地塞进对方的怀中。 随后,红衣青年仰头看向高台,眸中带泪道:“父亲,我此生非他不嫁,求您成全。” 罗父还未彻底缓过来,听到这当众有失礼数的言论,一边咳嗽一边怒骂道:“造孽、造孽啊!罗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孽障” * 成亲之事到底还是定下来了。 其一便是绣球众目睽睽之下落入江让的手中;其二便是罗家主本意只是想为难为难青年、顺带提点对方要懂得珍惜,没成想罗洇春倒好,宁愿倒贴也不愿对方受丁点委屈。 后面更是连结契大典都是遂了两人心愿,在太初宗举办的。 结契当日,风清日明,万里海棠齐齐盛开。 昆玉仙尊为其弟子准备的聘礼和底蕴深厚的罗家准备的嫁妆简直要将整个人太初宗剑峰山头都堆满才好。 宝光熠熠、明珠辉辉、红绸千丈,层层叠叠、堆都堆不完的礼箱直教人心中生羡。 古朴素净的铜镜中倒映出身着喜服的青年俊朗英气的面容。 一双自后而来的素白的指骨轻轻捏着红木梳,顺着青年长而乌浓的发尾一梳而下。 谢灵奉轻轻垂眸,耐心地替青年挽发、束冠,每一个步骤都精细极了。 江让忍不住透过铜镜看向身后的师尊。 铜镜范围有限,青年只能隐约看见身后人半张白而淡雅的面容。 谢灵奉向来是好看的,只是他太素净,像是庙宇中未烬的香灰、高坛上堆塑的神像,单是静止不动,便是一副不可攀越的菩萨像。 可今日的师尊却是不一样的。 江让还是第一次见那般清冷的昆玉仙尊穿上红衣。 那是近乎刺目的丹红,比起烛光、日轮更为灼烈,它分明没有丝毫赘余的装饰,却映衬得那张平素里慈眉秀目、丰神韵致的仙人面多了几分别样的秾艳之姿。 若非知晓今日是罗洇春与江让的结契大典,只怕都会有人怀疑谢灵奉是否才是那俊朗青年的道侣。 “师尊,您今日便没什么想同我说的了吗?” 青年的话语中尤带了几分忐忑,像是担心得不到长辈的祝福一般,毕竟他一直都很清楚,师尊其实并不赞成他的选择。 面颊被一双温暖的手掌捧住,轻轻抬了起来。 江让眼睫微颤,看见了一张充斥着怜爱、珍惜的菩萨面。 许是红衣过分显白,谢灵奉向来柔白的面容此时近乎剔透,蓝色的血管在皮肤间静静蛰伏,温顺、柔软、毫无攻击性。 那张玄金的眸中波光潋滟,他在尊敬他的孩子的视线中轻轻垂下头,一吻落在青年的额心。 那像是一种美好的祝福、珍爱,还有永恒点燃的爱。 “阿宝,师尊希望你今后的日子里,无烦无忧、喜乐安康。” 仙人轻而浅的声线像是一阵柔软的微风,翕微扫过心尖。 江让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他也确实哭了,泪水像是不受控制的春水,一股又一股地落下、泛滥成灾。 谢灵奉轻轻替他擦干了眼泪,忍不住失笑道:“傻孩子,大喜的日子,怎么哭了?” 江让喉头震颤,连说话的语调都变得极为艰涩,他哑声道:“师尊,我不知道。” 年轻的孩子确实不明白,分明他早已得偿所愿,分明与师尊不曾离别,为什么会哭呢? 外面的日头升得更高了些,钟鸣声响起,香灰的气息簌簌升腾,像是一种隐秘的催促。 谢灵奉垂头替青年理好衣襟,弯了弯唇,眉眼慈柔道:“好了,阿宝,我们该出发了。” 说着,男人轻轻牵住青年的手腕,一步一步,像是牵引着稚童一般,带着孩子走上充斥着祝福、喜悦的高台。 他亲手将青年送至结契台上、另一个男人的身边,随后才慢慢地坐向香炉后代表着高堂、父母的位置。 罗家父母坐在左侧,他便只能落座右侧。 谢灵奉平静地理了理自己的红衣,将心口浮现的痴妄之念压下。 ——方才,他身着红衣,与江让执手相对,竟好似今日也是他同青年成亲的日子一般。 男人压下心中慢慢浮起的痛意,看着青年红衣艳艳,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在青年同另一人肩并肩,朝他跪下磕头的一瞬间,胸腔中的痛意似乎令心脏都溃烂开来了一般,耳畔无数嘈杂的声音让他头颅发晕、几欲咳血。 谢灵奉眼眶发红,却并无湿意。 它更像是一种被灼烈的火焰烧焦了的红,没有生机、希望,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烬。 江让在同别人夫妻对拜,谢灵奉却无药可救地忆起孩子与他在床榻间的痴缠。 包括青年那些可爱的反应、羞涩的模样、失控的空白、渴求的绞磨。 那一切的回忆,本该是长者珍藏的孩子的成长手札,可如今,却更像是一柄又一柄的尖刀,刺得他血肉模糊、疼痛难忍。 所以,当醉酒的青年和他新婚的道侣被人们挟裹着送入洞房之际,谢灵奉静静地跟随其后,走了进去。 已是晚间,众宾客都十分有原则,闹洞房也不会太过,没一会儿,人流便散尽了。 江让醉醺醺的颇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只能隐约听到耳畔有人温柔地教导他该如何做。 比如合卺酒的饮法、新婚之夜该如何清洗身体、迎接爱人的亲抚。 只是,这些温柔的、怜爱的教导不一会儿便被另外一道不可思议的怒声打断了。 青年听得不真切,只隐约听到他新婚的道侣怒道:“仙尊,您只是江让的长辈,这些洞房花烛的秘事就不必插手了吧?” 温柔的男音并未继续说什么,他只是轻声叹息,像是无可奈何、好意受阻的长者一般。 “阿宝”谢灵奉轻声道:“那师尊就先出去了,阿宝要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能太贪恋玩乐,注意着凉” 江让却迷迷糊糊地蹙眉,他茫然地睁眼道:“师尊、师尊为何要出去?” 另外一道由远及近的声线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江让,你在说什么浑话?今日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要你师尊在旁边看着我们?” 江让按了按脑袋,努力想要清醒过来,他醉醺醺地道:“洇、洇春,师尊也是为了我我们好啊,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你别计较” 120-130 第121章 晨光迷迷, 如涓涓细流般倾洒入室,凌凌光线之中,洒满花生红枣的红木桌上残余着一柄燃尽的龙凤烛, 红色的喜字泼墨般浸染整间新房。 窗棂边红纱随着曦风微微漾动,似游鱼于荷叶底拱窜水波般的轻灵动人。 “唔” 醉酒昏睡的青年下意识抬手按了按额头,俊秀的眉目微微蹙起, 像是不太舒服一般。 他略略睁开眼眸,朦胧的视线中,艳红的帐顶映着一个宛若血液流淌的‘喜’字。 江让顿时清醒了几分,昨夜结契宴上他实在喝了太多的灵酒, 这灵酒乃是昆玉仙尊数百年前于云泽峰峰顶埋下的极品梨花酒,醇香厚美, 后劲十足。 江让本身酒量就没有多好, 昨日高兴,被人劝着喝了几杯, 不出所料地倒下了。 后面发生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但身上衣衫完好无损, 想来这个洞房花烛夜对于他新婚的道侣来说只怕是糟糕又遗憾的。 江让心里颇有几分不自然,刚要翻身起床,却在侧身之际对上一双幽幽怨怨的黑眸。 他的新婚道侣身着一件红衣薄衫, 发上华美的朱钗饰品已然全部卸下,只余下长而柔顺的乌发弯弯绕绕地顺着他领口大敞的白肤流淌而下。 而此时,那张昳丽玉白的美人面上再没了昨日的欢喜与羞涩, 冷怒与傲意顺着红帐映照的光线杂糅在阴影中。 这衬得青年像是只皮毛美丽的、被激怒的、等待主人去哄弄的狐狸。 江让向来是知道罗洇春的性子的, 大少爷脾气、口不对心、一点就着。 但很好哄就是了。 譬如此刻,江让只是面目含笑,凑上去调戏似得伸手轻轻捏了捏对方冷然的脸颊, 罗洇春那张僵冷作态的脸立刻就像是解冻的春水似的,漂上几分桃花般的薄红。 新婚的道侣微微别过脸,颇有几分负气道:“做什么!” 江让眸色柔下几分,这到底是他第一次成婚,加上娶亲对象又是心仪之人,自然耐心十足。 那是与同祝妙机在一起被所有人反对的不同滋味,他与罗洇春之间没有人妖之别,他们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正大光明的天地立誓、拜见长辈、成就契约。 江让忍不住含笑,越是看对方这般故作恼意的情态,越是觉得喜欢。 青年一手掰过对方的面颊,故作恶劣的调笑道:“做什么?你都是我名正言顺的道侣了,我自然要——” 说着,他便要强压着对方,凑近吻去。 罗洇春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动了,他半个身子都被青年笼罩着,整个人靠在床榻内侧,被逗弄得轻薄的眼皮轻颤,粉面含春。 但出乎意料的是,江让并未真的‘欺辱’他。 罗洇春沉不住气得睁开了眼,瞧见青年笑得肩膀震颤,哪里还不清楚对方是在逗弄自己。 红衣青年忍不住磨了磨牙尖,语气却隐不住地带上了几分委屈道:“江让,你、我,我方才嫁给你,你便如此欺负我!” 眼见对方真要生气了,江让赶忙扣住他的手试图安抚,青年人黑眸亮晶晶的,一边哄着人一边在对方唇畔落下几个细细的吻。 这样一番下来,罗洇春面色果然好了许多。 他轻轻哼了一声,旋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道:“被你闹得险些忘了,江让,你可知昨夜你那好师尊做了什么?” 罗洇春说着,眉头紧蹙,眼底甚至都带上了几分不自觉地的嫌恶:“我们二人的洞房花烛夜,他居然跟了进来,还想看着我们行周公之礼,说要在一旁指导,简直疯了!” 他这般说,下意识去看江让,想让爱人帮自己评评理,但在真正看到青年的面色时,心中却是莫名一凉。 江让看上去一点都不觉的哪里不对,甚至在听到他辱骂了昆玉仙尊后,脸色都严肃难看了几分。 “洇春,你怎么能如此说师尊?” 罗洇春很少见到青年这副情态,这几月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情蛊的缘故,江让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哪怕是逗弄,也只是情趣,何曾有过这般冷脸的时候? 罗小公子到底不曾经历过多少感情,即便知道青年受限于蛊虫不会对他爱意消退,可到底还是忐忑了几分。 江让或许也知道自己语气重了,今日不过新婚第一日,不管有什么误会,他也得对对方多些耐心。 于是,青年缓下几分语气,轻轻握住新婚道侣的手腕道:“洇春,你约莫也听说过了,我是师尊捡回来养大的,师尊就是我的父亲、母亲。我小时体弱多病,是以师尊便习惯了无微不至地陪伴在我身畔。可能你不能理解,但昨天夜里师尊也不过是担心我罢了。” “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会和师尊好好说的。” 江让说着,顿了顿道:“只是,眼下既然我们二人已然成亲了,师尊是我的父、母,日后便也是你的父、母,洇春,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师尊是长辈,你要多谅解。” 罗洇春本身就不算个观念坚定的人,事实上,大多数时候,面对江让他就已经昏了头了。 所以,见爱人这般认真地解释,他只好压下了心头的不悦,甚至不自觉顺着青年说的方向去思考、替对方辩解。 确实,江让自小无父无母,被昆玉仙尊带大,两人的感情肯定同一般的师徒不同,说是父子情深都不为过。 罗洇春想,他那般说对方的亲近无比、如父如母的师尊,确实不妥。 即便昨夜昆玉仙尊行为怪异,但或许确实如江让所说的那般,只是长辈放心不下他们罢了。 这般想着,罗洇春自然便软下了调子,他小声道了歉,江让见他这般便也不再过多计较。 两人拾缀好衣物,同穿上胭脂色的喜气衣袍,便一道赶去了云泽峰主殿。 其实小夫妻二人的新房离主殿并不算远,甚至距昆玉仙尊休憩的云泽殿只有一墙之隔。 所以江让和罗洇春赶到的时候,也不算太晚。 往昔庄严、清冷的主殿如今挂上了红稠锦花,连玉璧上亘古不熄的烛火也变得愈发红艳昳丽。 主殿上座坐了诸位长老长辈,而正中间的,便是一席白衣无尘、巍巍如山石般清冷的昆玉仙尊。 众人皆是面带笑意,见到江让带着新婚的道侣在大殿恭恭敬敬行礼,掌门更是感叹般地侧首对一畔神色平静的谢灵奉道:“时间真快啊,一转眼孩子就这么大了,就阿让这皮猴,竟也娶妻了。” 谢灵奉并未说话,倒是周围的长老笑道:“是啊,谁能想到,他们俩这对欢喜冤家到底还是走到一起了,以后这日子啊,还有得闹咯。” 掌门见谢灵奉依旧面色不显,忍不住道:“谢师弟,要我说,你这徒儿都成亲了,你至今仍不考虑找个知心人么?” 谢灵奉还未曾来得及冷下脸说什么,一旁便传来了一道含笑的嗓音抚平了他紧蹙的眉头。 “掌门师叔,你又来了,我师尊这般人物,哪里旁人能染指的?可莫要再说了,否则师叔你日后只怕是再难踏入云泽峰了。” 谢灵奉眼见青年笑嘻嘻维护他的模样,平直的唇畔此时也忍不住挑起了几分细微慈柔的弧度。 掌门被驳了面子却也不气,只是不轻不重瞪了江让一眼,恨铁不成钢道:“你啊,从前你便跟屁虫似的黏在你师尊后头,嚷嚷着不要师娘。如今你都成家了,还要阻着你师尊的姻缘?” 江让道:“师叔此言差矣,所谓缘分天定” 掌门立马露出了头疼的表情,他赶忙打断道:“好了好了,我说你这小子到底是同谁学的这满口大道理?今日不是带你道侣来敬茶的么?快快快,可莫要再念了!” 江让赶忙‘唉’了一声,他牵了牵罗洇春的手,低声说了句什么,引着人一个个去敬茶、拜谢、收礼。 一直到谢灵奉的面前,青年的表情才变得严肃又濡慕,他与罗洇春一同跪下行了个大礼。 “弟子江让,拜谢师尊多年养育教导之恩,日后,我与洇春定会好好孝敬侍奉师尊!” 谢灵奉只是静静看着,长如丝绸的乌发上束着的九曲白玉簪流苏轻颤,好半晌,他露出一个轻缓平顺的笑容,像是每一位真心为孩子开心的长辈。 “好了,起来吧。”男人轻声道。 他温和的看着眼前的青年人,从一个精致的木盒中拿出两枚玉戒分别递给二人,一张菩萨面上尽是慈美的光辉。 谢灵奉声音低柔道:“你二人成婚,吾也不知送什么更好,便以珍藏的观若玉石手磨了两枚玉戒,赠与你们,望你二人日后同心美满。” 江让赶忙接过,也不曾多做他想,便戴上指节。罗洇春本因着昨夜之事心有不满,但今日见昆玉仙尊这般赠礼祝愿,便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敬完茶水,两人也就不做多留了。 本是新婚,剑峰学堂也不必去,江让索性就带着罗洇春又跑了一趟人间。 恰逢遇上人间乞巧佳节,两人自然又一番乐不思蜀、流连忘返,夜间索性便不打算回太初宗了。 他们订了一间客栈,晚间便打算栖息此处。 罗洇春是个享乐的大少爷,即便是个临时休息的地方,他也十分挑剔。 床榻要换云绸的玉塌,饮茶的水杯也要换金丝杯。 好一番折腾下来,两人总算是躺上了床榻。 都是年轻人、年轻气盛,江让今日也不曾饮酒。自然而然的,两人便忍不住吻作一团。 算起来,这是两人自那次的‘意外’后,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 罗洇春更是激动异常,简直像是饮醉了酒一般,整张脸红晕铺陈,他控制不住地将头颅埋在青年的颈侧吸吮含吻,青涩的身体难忍地颤抖。 简直像是一只丑态百出、发了情的家养大犬。 相比起罗洇春,江让就显得游刃有余许多了。 青年人始终不紧不慢地回吻、给予对方更舒适的体验,哪怕罗洇春再如何野心勃勃地进攻,他也能面含笑意地回应。 江让轻轻拍了拍青年杂乱的乌发,笑道:“别那么心急,我们有一晚上的时间。” 这句话简直像是一个讯号,罗洇春激动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他近乎膜拜地嗅着、吻着、舔着,仿佛江让便是掌控他头颅与身体的神明。 只是,罗洇春到底太过青涩,青涩的像是从未经历情爱之事一般。 他黏黏糊糊地落下一个又一个潮湿的吻,江让还不曾难耐颤抖,他倒自己先哼哼唧唧了起来。 “阿让”亲昵的话语像是粘稠的潮水般自红唇中吐出。 罗洇春颤颤巍巍地吸气,红唇紧咬,额头的细汗簌簌滑落,顺着汗水滑落的同时,还有不知从何处飘下的丽格海棠花瓣。 馥郁芬芳的花香中,青年隐忍地睁着雾色的眸子,纯情十足地问着他的心上人:“可以吗?” 江让此时也动了情,此时的他活像是被雨水淋湿的鸟雀,无力挣扎,仿佛将要溺死在那片湿润的芳香中。 千钧一发之际,也不知怎的,两人皆是察觉到身体的一阵怪异,双双僵在原地。 江让愣住了,罗洇春也愣住了。 江让只是迟疑了几分,并不算全然放在心上,毕竟这事儿都有意外。 但罗洇春却像是受了极重的打击,他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一时间,像是接受不了现实一般的,眼眶都红了个彻底。 江让赶忙伸手抱住他的腰,轻声哄道:“好了好了,洇春,可能我们今天都累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罗洇春一张漂亮的狐狸面憋得通红,泪水簌簌往下直落,他忍不住声音都带了几分哭腔道:“上次、上次不是这样的,阿让,我、上次让你很舒服的” 江让一时间又是想笑,又是疑惑,他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指节处触感极佳的玉戒,怎么想不到一个合理的结果。 毕竟今夜不是罗洇春一个人出了问题。 但左右现下也想不出什么,青年只能无奈地继续哄着那泪意不断的新婚道侣,头疼无比。 一时间,江让甚至很想立刻去求助师尊。 当然,罗洇春现在是不会放他走的,他被打击得太狠了,哭哭啼啼的求着江让同他尝试第二次。 结果不言而喻,还是失败了。 这下,连带着江让也有点怕了了。 他们方才新婚,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也不该得这等阳事不用之症啊! 第122章 近来, 不知何处传来流言,说是云泽峰上成婚不久的那两位闹了矛盾,罗家请来的医师都秘密入峰数次了。 江让平日里是个性格肆意开朗的, 同宗门里诸位师兄弟关系也都相处得极好。 也正因为走得近,众师兄弟才能隐约察觉到异常。 方才新婚的那段时日,青年还是一副沉浸于新婚爱恋的模样。 他的爱与不爱都太过直白, 真心所至之时,恨不得整日里同新婚的道侣黏糊在一起;而当真心动摇时,便开始各种找借口,只为避开那人。 众人虽不知缘由, 却也能从江让越来越苦闷难言的神情、宁肯喝酒买醉也不愿归家的模样猜出几分。 “师弟,天色不早了, 今日仍在此处宿着?” 一身玉白绣金线袍以腰封稍紧地勾住, 衣襟处的银白流苏迷离摇晃,面色酡红的青年半弓着细而可握的腰身, 单手支在颊侧,乌黑的瞳中是熹微的烦躁。 江让微微伸手, 修长玉石般的指节半勾起金瓶酒壶,径直往自己唇间倾倒。 点点晶莹的酒液自他唇角溢落,青年漂亮的喉结上下滑动, 分明不是什么暧昧勾引的动作,却自有一股难言风情。 席间不少师兄弟的眸色愈深,有人起身似是想要劝酒, 却被身侧的其他人不着痕迹地拦下了。 酒壶中酒水不多, 一会儿便饮尽了,江让早已醉得连话都说的不甚明朗了。 青年蹙着眉眼,似乎是从那师兄的话语中联想到了什么, 指节随意丢下酒壶,支着脸颊的腕骨摇摇晃晃的,仿若下一瞬便要坠倒。 他大着舌头,黑睫颤动,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般,吐出近些时日的苦闷。 “对,不、不回去你们是不知道,他、他整日里便只知道拉着我厮混床榻” 靠得江让最近的师弟眯了眯眼,情不自禁地靠近了几分,声音也慢慢变得低哑:“师兄此话是何意?既然心情不好,不如同我等倾诉,我们定然不会将师兄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众人眸色各异,却无人训斥那言语出格的师弟。 醉醺醺的青年却忽地止住了话头,他烦躁地垂眸,眸中的水光令人疑心将要化作涌动的潮水,鼓胀着落下。 “算了,”他按揉着额头哑声道:“此事不必再提。” 确实没法多提,谁能坦然承认自己不举呢? 这段时日来,他与罗洇春不说寻医问药、面见了多少名医,没办法之下,他们甚至强忍着尴尬,都求到师尊那边去了。 但无论如何折腾,吃药、贴符或是寻什么偏门的法子,两人身体愣是查不出丝毫的问题。 医师只好猜测两人或许并非身体的原因,毕竟很多新婚夫妇都会房.事不顺,可能是太过紧张,才会导致这般屡战屡败,只要多试几次,便也就好了。 罗洇春本就是个受不得打击的人,这以后,几乎只要是两人独处,他便着了魔似地压着青年爱抚、吻弄。 他们可以动情、可以激吻、可以互诉衷肠,但最后得到的,却往往是令人失望的结果。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江让便受不了了。 毕竟次次直面这样的打击,只要是个男人都受不了。更何况,罗洇春倒是后续脱敏治愈好了,但江让却不是。 像是对那张脸、那个人毫无欲.望了一般,无论前.戏多么充分,江让都会在最后一刻疲软下来,无一例外。 如今,罗洇春只要摸过来,他就忍不住僵着脸各种找借口。 什么累了、不太舒服、不想,甚至绞尽脑汁地试图去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只期望盖着棉被纯聊天。 如此一来,罗洇春就是再蠢也明白江让的意思了,他本就是个性子烈、好面子的,被新婚的道侣这般避如蛇蝎,大少爷脾气忍不住,当即便忍不住哭诉吵闹起来。 江让一开始还能哄着他、顺着他,想着让对方高兴,难受就难受吧。 但次数多了,大少爷的眼泪便也不管用了。 甚至江让已经到了看到对方就心烦意燥、毫无欲.望的程度了。 江让仍旧能感觉到自己对对方的喜欢与爱意,毕竟心脏的跳动做不得假。 可就是提不起兴趣了。 他宁愿自己去手动解决,至少手动解决还算是能发出火气,但若是对着罗洇春,就只能憋屈得忍回去了。 因为实在是治愈无望,江让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偏偏罗洇春就是不死心。 是以,两人如今相处便只余下尴尬了,一个追着跑,一个避之不及。 醉酒青年叹了口气,逐渐漫上的酒劲令他坐也不稳,迷迷糊糊间,手腕力道终究错过下颌,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往一旁栽去。 但他等了许久,却并未感受到痛意,反倒是摔进了一个颇为温暖清新的怀抱中。 江让醉醺醺的抬眸去看,也不知看清人了没有,半晌竟懒洋洋的埋头,亲近地哼了一声,将自己周身的力道都交至于对方怀中。 身畔满怀抱住青年的师弟整张脸都止不住红了,他本就爱慕青年许久,否则也不会这样有闲工夫,不求回报地陪着天赋能力足以甩自己多条街的天之骄子饮酒作乐。 只是,还不待他多感受温存的片刻。 厢房的门便被人用力推开了。 迎着昏黄的落霞,来人一袭红衣,长而微卷的乌发坠着琅嬛珍宝,这本该是极美的一幅美人图。 只是,那美人手执藤鞭,面色阴郁至极,眸光扫过之处,众人皆是瑟缩低头、不敢言语。 而那揽着江让的师弟更是面色惨白,慌张将青年扶稳坐下,唇角嗫嚅,竟被吓得冷汗直冒、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整个人厢房里,只有趴在桌上、醉的不省人事的青年不曾被那骇人至极、阴森入骨的视线所慑。 罗洇春一步步踏入包厢内,发髻上的罗钗碰撞,与拖拽在地板上的藤鞭相互映衬,于寂静的空间中奏出一段循环往复、古怪悦耳的音调。 江让身侧的那师弟终于受不住压力了,他哆嗦着唇,颤颤巍巍道:“罗师兄,方才只是一个误会” 罗洇春慢慢行至那师弟身畔,当着对方的面,将安静沉梦的青年占有似地轻轻抱入怀中。 他漆黑的眼瞳闷不透光,像是一潭被困死的死水,而那眼白处,则是密密麻麻泛出丝线般的红。 错身的一刹那,罗洇春对着那师弟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像是极恶毒的、连骨头都错位扭曲的山狐。 他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怪异道:“怎么样,我道侣抱着很舒服吧?” “你是不是还想躺上我们的床,满足他?” 罗洇春咯咯地笑着,一张美丽精致的狐狸面却丝毫没有表情,他细致修长的指骨慢慢顺着怀中青年沉睡的面颊轻轻摩挲,好半晌,青年陡然收起笑意,弯了弯唇道:“他就算现在同我闹,我们也是名正言顺的道侣。倒是你这贱骨头,这辈子,都别想往上爬了。” 言罢,红衣青年的身影逐渐消失。 就在所有人都松下一口气的时候,那师弟陡然被落在酒水桌案边的藤鞭死死箍紧脖颈,慢慢往空中吊去。 一时间,那张清秀的脸颊涨得通红扭曲,他拼命地用手试图去将颈侧的藤鞭拽开,两只脚渐渐无力地在空中踹弄。 还是周围师兄弟从这变故中反应了过来,才赶忙如梦初醒般地替人解开藤鞭。 那师弟方才捡回一条命,咳嗽不止、浑身颤抖,恐惧的像是失了魂一般。 周围也不知是谁先张的口,总之,毒夫、善妒等字眼层出不穷,恍若某种憎恶、嫉恨的宣泄。 * 江让是被一阵身体内的热火烧醒的。 连绵的水声不绝于耳,帐顶摇晃的红纱恍若一个巨大的‘喜’字。 青年猛地一惊,像是不敢相信一般的,僵着面容看向伏在自己身上的陌生男人。 周围依旧是酒楼厢房的模样,而此刻,正与他亲密的,不是旁人,正是今日扶住他的师弟的那张脸。 江让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浑身哆嗦。 他手中凝气,想要推开对方,可骨子里蔓出的热火却烧得他通体泛红、无力挣扎。 连好不容易凝出的灵气,都被那人暧昧亲吻的动作随意打散了。 或许是察觉到青年已经清醒了过来,那人非但不停下,反倒愈发过分张狂,几近疯癫。他清楚青年的每一寸易感点,像是对这具身体极端熟悉。 江让眼眸赤红,被这种背德感扰得近乎流出泪来。 受昆玉仙尊的教导,青年很早便明白,道侣、伴侣是他的责任,而这般亲密的事情,除却师尊,便只能同道侣做。 如今,对方这般趁人之危、对他下药,无媒苟合,简直是畜生所为。 青年喑哑着嗓音,脖颈间青筋起伏,他颤颤巍巍,眼中不自觉地含着欲落的泪,哑声道:“混账,放开、放开我!我是你师兄,我、我已然成婚了,你不能、不能——” “不能?”如牲畜般无休止欺辱青年的男人陡然发笑,男人的眼睛不正常地抽搐着,清秀的面容扭曲的像是梦魇中的恶鬼。 他动作不停,诡笑着古怪道:“怎么不能?你看看,你多喜欢我啊,对着你那没用的道侣都毫无感觉的东西,对着我,怎么这般神魂颠倒呢?” 男人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近乎是恨意的。 江让猛然愣住,这才悚然发觉,自己竟有了感觉。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能这样呢? 身上的男人陡然埋下头,用力咬住青年的脖颈。 不知是不是幻觉,江让甚至察觉到颈侧湿润流淌的水液。 病态的厮混终于结束了。 江让浑身无力地偏过头,可光影流转间,他再次看清了男人的那张脸。 那是一张精致、美丽、似哭似笑的狐狸面,青年狭长的黑眸泪意勃发,红润的嘴唇颤抖无比,而唇弯侧的涎水正下流的往下流淌。 不是旁人,正是罗洇春。 江让抖着唇看着他,喉头艰涩,吐不出一句话。 忽地,他抬起手腕猛地扇了对方一巴掌。 “疯子。”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后,罗洇春的脸顺着青年虐打过的方向偏过头去。 江让这一巴掌打得极重,几乎没有手下留情,青年那张春花秋月无可形容的面容上顿时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印记。 罗洇春乌发披散,白皙昳丽的脸颊轻轻垂在阴影处。 好半晌,他慢慢抬头,潮红的、仍带着情动的脸颊上布满了泪水。 江让浑身一震,心口又开始传来一阵阵酸涩麻痒的触觉。 罗洇春已然从无声的哭泣变作轻轻的抽噎,泪水从他白皙的面颊汇聚至削尖的下颌,又慢慢往下滴落、晕开。 他努力忍住哭腔,泪眼朦胧地牵住青年的衣角,哭诉道:“阿让,我知道我错了,可我只是太生气了,你宁愿在外面买醉都不肯回来陪我,甚至还让别人抱你、亲近你。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 罗洇春说着,颤抖的牙齿咯咯作响,整个人像是冷到了极点一般道:“我更没想到的是,原来谁都可以,你只是对着我没感觉。” 第123章 大都好物不坚牢, 彩云易散琉璃脆。 哪怕是由蛊虫催生出的虚假爱意,也禁不住人心的隔阂与芥蒂。 那日后,江让虽面上不显、也不曾多加责备, 可偏偏是这样的姿态,才叫人心慌意乱。 好在罗洇春的哭诉到底是有几分作用的。 青年不再一个劲地躲着避着,夜不归宿的现象也少了许多, 只偶尔几次,也是昆玉仙尊唤对方留宿,罗洇春并不在意。 毕竟,师尊与弟子, 是谁也不会下流联想的关系。 经此一遭,罗洇春也再不敢逼着青年适应自己了, 两人榻上的事都是由江让说了算。 与罗洇春不同的是, 江让仿若确实对他这个新婚道侣没有丝毫的兴趣,哪怕他再如何想办法, 熏情香、勾栏作态、甚至是一些辅助性的小玩意儿,青年都始终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往往都不待罗洇春说完, 江让便开始打哈欠,胡乱点头敷衍道:“歇息吧。” 明明是最亲密的夫妻,明明日日睡在同一张床上, 两人却背道而驰、界限分明。 罗洇春难免神伤,却又不敢多说,便只好作罢。 但到底是年轻人、火气大, 心爱之人就躺在身侧, 他又怎会分毫反应都没有? 更何况修真之人其实无需睡眠,只是江让有夜间入睡的习惯,所以, 大多数时候,罗洇春便整夜整夜睁着眼,不着痕迹地盯着对方直至清晨。 出格的事也不是没有,但罗洇春像是被打怕的狗,哪怕生理痉挛再如何难捱,他也能死死忍住,那张漂亮的嘴唇时常咬得血肉模糊,手中动作却始终不肯停下。 无数个深夜,他都像是要用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眸将青年全身都奸.弄、舔遍。 罗洇春总会陷入一种极为旖旎漂然的幻想,他恨不得自己化作细小的尘埃、入口的食物、贴身的衣服,彻底钻入爱人的身体。 这是自他治愈阳事不用之症后留下的近乎刻骨后遗症。 渴望像是只永远无法被满足的饥饿秃鹫,而饮鸩止渴般的触碰、视线只会让他愈发压抑、神经质、疑神疑鬼。 那日的荒唐床.事虽是他鬼迷心窍所为,却也为两人之间扎下了一粒怀疑的种子。 罗洇春总会怀疑江让是否会禁不住外面那些野狗的诱惑,最终背叛他。 毕竟他无法满足青年,给予对方夫妻本应有的情趣。 更何况,相比起他身畔趋炎附势、讨好谄媚的人相比,青年实在太过受欢迎了。 云泽峰上来来往往拜访的师兄弟从未断过、山下的逸闻趣录中关于江让的篇幅总是占比极长、外宗弟子时常的来信寻访,甚至每年新招的弟子中都有不少是冲着青年来的。 江让身边从不缺人,很多时候,连身为亲密道侣的罗洇春都只能靠边站。 一段感情中,当一个人在身体、心理各个方面都无法得到安全感的时候,便是他压抑自我,忍耐迸发的时刻 江让已经许久不曾来到寻芳楼饮酒作乐了。 一是师尊向来不许他踏入这般污浊之地,二是他到底成婚了,是有家室的人了,比不得从前。 这次来寻芳楼,实则也是个意外。 江让接了一个寻觅自人间潜藏的妖族的任务,据任务的提示而言,那些小妖不过是当年仙门与妖族一战后遗留下的低等妖物,后不知缘何潜藏进人间皇城的寻芳楼,只需捉住收入太初宗地牢即可。 对于金丹期的修士而言,这是完全可以接手的挑战。 江让从小在太初宗和师尊的耳濡目染之下,便对妖族极尽仇恨。 无数的卷宗史册都无法描述出妖族的恶毒手段与丧心病狂。 妖族始于蛮荒,它们极端崇尚弱肉强食,同时兼具无法掌控的兽性与人族聪慧的大脑,在大妖出世的年代中,妖族所过之处无不是血流成河。 更遑论那些妖物极其擅长蛊惑人心,高阶的大妖化形同人族无异,它们不仅仅法力高强,还会在人族中散播一些所谓的‘信仰’,并给出代价极高的甜头与邪术,以此策反部分人族为自己所驱使。 人类在这样绝对的力量与智慧面前几乎是无力反抗的。 可以说,若不是当初仙门一战惨烈获胜,那么人族便会彻底沦为妖族的奴隶、豚猪和发泄杀欲的玩具。 剑修的理论课第一章 说得便是妖族往事。 这也是江让当初知道祝妙机真实身份后后肝胆心裂的缘故。他们二人之间隔着的并非普通恩怨,而是族类与族类之间的仇恨、道德与理念的碰撞、死亡与恐惧的威胁。 那已然超出了一个年轻的孩子所能承担的真相。 许是江让这般气度的客人实在久见、令人印象深刻,于是,青年方才入了寻芳楼,那笑眯眯摇着扇子的老鸨便迎了上来。 “诶呀,江公子来啦,从前与您一起来的那几位公子已定好了包厢,还是老位置,奴家来引您前去?” 江让眉头微挑,心知恐怕是之前与他经常厮混的那几位师兄弟,想了想,青年拒绝了老鸨引路的意思,径直上了楼。 方才推开房门,江让果然瞧见了几位面熟的身影。 一身玄衣,玉冠高束的青年俊目微顿,自然寻常落座,含笑道:“诸位师兄近来怎的与我疏远了?这等饮酒乐事都不唤我一起?” 他们关系亲近,时常一起饮酒玩乐,可谓是臭味相投,倒也不曾讲过什么虚礼。 只是今日,众人面上的表情显然是不甚自然的。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好半晌,一面色犯难、唇畔隐约泛着青紫的师兄苦着脸道:“江师弟,也不是我们不想唤你,只是、只是实在是罗师弟私下警告过我们,说是不许我们把你带坏了去,我这脸上都是罗师弟打伤的,至今疤痕未消” 话音未落,另外一个师弟忍不住接上道:“师兄这都算不得什么,周元师弟才是无妄之灾,江师兄,上次的事你可还记得?周元师弟只是扶了你一把,罗师兄就险些将他吊死在厢房,师兄你家中有这般悍夫,我们这哪里还敢再叫你!” 江让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儿,如今越是听,脸色就越是难看。 他确实喜欢罗洇春,却又厌极了对方的性子。 高傲、自我、肆意妄为。 平日里小打小闹还能说是有自己的个性,可爱十足,可如今对方这般阻断他的交际,甚至无端出手伤人,便是江让也忍不住又气又恼、尴尬至极。 “诶——” 有人叹了口气,自一侧拍了拍青年的肩膀,似是想要说什么,忍了又忍,低声像是避着谁一般道:“江师弟,不是师兄说你,你从前最是厌恶这等人物,说是避之不及也不为过,如今、如今怎的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似的” 江让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什么,但他未能仔细抓住,便只好尴尬笑笑,连解释之词都不知该怎么说。 但江让到底也不好再继续待下去,只好拱手致歉,退了出去。 只是,青年方才踏出门外,便撞上了一抹清瘦姣美的身影。 江让下意识拢住对方纤细的腰身往自己怀中轻轻揽过,这才避免了对方惊慌之余险些摔倒的可能。 方才稳住脚步,江让这才低头去看,只见,那怀中乌发披散的青年稍稍抬头,露出一张柔美动人、惶惑盈泪的面容。 幽香阵阵,勾得人不由得心神微荡。 只是,此时的江让来不及多想什么,因为那美人身后跟来了一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 这是一场十分典型的英雄救美,柔弱的美人因为不愿卖身接.客而慌忙逃窜,恰巧撞进了风姿俊朗的青年怀中。 不过是几锭银子的事情,江让二话不说便掏了钱袋子丢给那两个大汉。 对方掂量片刻,还算满意,这才放过了青年。 江让方才松下一口气,这时才发觉,那青衫美人此时正紧紧依偎在自己怀中,泪意盈盈、楚楚可怜地抬头道:“公子,我是自双亲去世后被骗进楼里的,今日公子救了我,日后我便是公子的人了。” 江让这哪里敢应下,头皮一炸,赶忙往后退开几步道:“不必,不过随手之劳——” 话还不曾说完,他便被那力气出乎意料的大的秀致美人轻飘飘地推进了后方的一间屋中。 江让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对方按着坐下了。 下一秒,那朱唇皓齿、美如青竹亭立的美人竟屈膝跪于青年腿间。 他微微仰起头,露出驯服一般美丽又修长的脖颈,一旁簌簌滑落的长发仅被一根流苏银簪挽住。 美人面泛潮红,情态迷离,慢慢低下头。 阴影遮蔽了他垂下的头颅,一时间像是那脆弱的脖颈也被人斩断了一般,他轻声的、如饮泣一般低声道:“公子莫要拒绝,我只是来报答公子的” “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最后两个字音江让并未听清,他的视线始终被美人发间那根流苏银簪所吸引。 如果没看错,这银簪,像极了当初师尊赠与他、而他又转赠给祝妙机的那根。 江让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腕骨绷紧,一手不着痕迹地扣剑。 祝妙机已经死了,被他亲手分尸、千刀万剐。 如今,对方的头颅还埋在云泽峰上。 此人绝不会是祝妙机。 毕竟,这银簪也不过是师尊随手买的小玩意,撞见同样的款式也实属寻常 江让方才放松下几分,想要推开那胆大浪荡的美人,却只听得门口传来一阵巨大的声音。 随着被踹开的门板,露出了一身烈烈红衣与一张面无表情却极端美艳的脸庞。 江让实在没想到新婚道侣会突然出现,而自己与眼前的美人的行为举止又实在荒唐,慌乱之下,他下意识要将那人推开。 却没想到,他推开的,只是一具无头的尸体。 美人滟滟的面颊还泛着美丽的潮红,头颅却已然滚落在地,他依然保持着张唇想要服侍青年的模样,黑漆漆的眼珠子甚至还在流转,可他已经死了。 死在罗洇春的藤鞭之下。 生长着锐利尖叶的藤鞭慢慢拖拽在地面,罗洇春一步步行至青年的身畔,他面无表情的脸逐渐变得扭曲、畸形。 江让惊得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罗洇春彻底崩溃了。 那张华美、昳丽、时时透露着矜傲的面容涨得通红,白皙的眼睑像是被血浸染了一般的红,豆大的泪珠颤抖着自青年的眼眶剥落。 罗洇春抖着手指着地面那具逐渐变为人头鹿身的妖孽,疯了一般的嘶声尖叫道:“他是谁?啊?” “妖你都要玩?妖也能让你有感觉?你是不是要把我逼疯才行?!” 他哭着丢下藤鞭,毫无大家少爷的仪态,双手死死揪住宛若枯萎的、失去水分与养料的发丝,哭得近乎窒息道:“我求求你了,江让,算我求你了,别折磨我了。” “我也是人,我也会疼,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但我没办法、没办法了为什么就是不肯看我一眼呢?我也不想要你那样虚假的关心、虚假的爱——” 罗洇春哭得满面潮红,几欲晕厥:“你每次说爱我,我都在想,那里面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江让听不懂他的意思,只以为罗洇春在嘲讽自己,他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切的语言都太过单薄,单薄到,好像连他们的感情都只是建立在一个轻飘飘的谎言上。 可分明一直到此刻,他的心脏都在为罗洇春而失衡。 江让难得地感觉到了疲倦、甚至是厌倦。 他厌倦自己对对方无端的心动,也不想同对方解释今日之事,甚至觉得解释也没有必要,罗洇春不会信他。 可是真正相爱的人,会连一个解释都不愿意给吗? 真正相爱的人,会连基本的生理欲.望都没有吗? 他对罗洇春的感情,究竟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江让难得迷惑了,甚至越是迷惑,心口就越是疼痛不止。 像是有什么,要从那感官失衡的心脏中爬出来了。 青年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强忍着不适,低声道:“洇春,我想我们之间需要冷静一下,有些事情等我想明白了,我会一起告诉你。” 说完,江让沉默片刻,径直转身离开。 几乎是房门被关上的一瞬间,罗洇春便抖着唇,浑身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道千里传音符。 符咒慢慢于半空中燃烧,一道金丝慢慢游移而出,不知去往何地。 半晌,一道咬字怪异的音调出现在传音符中。 “罗小少爷,发生了何事这般着急传讯?” 罗洇春神经质地啃咬着自己的指尖,他漆黑的眼珠乱转,没有一个定点,说话的声音极轻,像是害怕光亮的阴暗蛇虫。 “情蛊、情蛊要失效了!” 红衣的青年压抑嗓间的尖锐道:“他不爱我了,阿让、我的阿让不爱我了,他会和我分开吗?不可以,怎么会这样呢?我是他的道侣啊,他说了会永远爱我的,他说了的、他说了的” 他说着,语调忽地变得阴冷起来,漆黑的眼珠慢慢转动,死死盯着传音符,像是要把传音符对面的男人千刀万剐一般。 “你骗我,你不是说我助你登上卜星阁阁主之位,你就能帮我得到他吗?你的预言不准,情蛊也没用,我能让你登上那个位置,也能把你拉下来——” 对面静默半晌,好一会儿,那道男人的声线才慢慢传来,一字一顿道:“罗小少爷,情蛊确实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你的爱人或许是意志坚定之人,这样的人,很难真正被情蛊控制。”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既然说了会帮你得到他的心,自然就不会食言。” “只是,此事还需要谋划一番。罗小少爷若是方便,最好是将人与我引荐一番,如此,我方能据星象而行对策,助你得偿所愿。” 第124章 “扣扣扣。” 清脆的玉环扣在沉木的殿门间, 好半晌,殿内传来一道平幽冷淡的声线,像是由深潭底慢慢涌上的涟漪。 “进。” 随着推门声响起, 一道红衣黑披的修长身影踏入殿内。 云泽殿内是一片通明的明珠灯火,银绣缠丝屏风侧立两畔,因摆放过于板正而显出几分古板和冰冷。 横阶的桌案上端坐着一位乌发半挽、身拥白青绸裳的慈秀仙人。 仙人就光垂目阅览手中的竹简, 像是不曾察觉到面前立着一人。 明珠幽光并不如烛火般摇曳,是以,那人若是不动,蛰伏的阴影便始终落在他半张脂玉般美好的菩萨面上。 罗洇春昳丽的眉目微蹙, 这是他第一次入云泽殿,也是昆玉仙尊第一次避开江让、单独面见他。 青年面容微僵, 不知道对方为何单独寻他, 但昆玉仙尊到底是江让的师尊。受限于爱人的态度、以及对方极高的身份修为,罗洇春身为小辈, 哪怕察觉到对方正在晾着自己,也只能忍气吞声、垂头立在一畔等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半个时辰。 总之,在罗洇春越来越不耐烦之际, 上座的仙人终于动了。 谢灵奉慢慢合上竹简,冷而白的眼皮半半掀起,显出半分玄金平漠的眼瞳, 他声线温淡, 听不出情绪道:“罗公子来了,请入座。” 罗洇春并未动作,他本就是在家人宠爱中长大的孩子, 若说卑微,也只对着江让一人,对于昆玉仙尊其人,在他心里,也不过是个年岁已大、修为高深、疼爱弟子到毫无分寸的老东西。 老实说,若不是敬对方是江让的师尊,他都没这个耐性多等片刻。 罗洇春抬眸道:“仙尊今日寻我,可是有事相告?” 谢灵奉微微抬头,眉头隐约似是蹙起了几分,他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下位的青年,半晌开口道:“罗公子,实不相瞒,今日吾是为阿宝之事寻你的。” 罗洇春眉色微动,确实预料到了几分。 昆玉仙尊微微眯眼,语气是听不出情绪的温淡:“吾近日听阿宝说了不少与你的矛盾,阿宝对你的意见似乎极大。你们不过是新婚几月,还需互相适应,吾也劝过,让他多多包容你” 男人说着,眸色慢慢变得锐利了几分,玄金的眸中隐约缀上几分不喜:“只是说起来,罗公子或是有所不知。阿宝性子单纯,天性好动,吾从小便见他闹到大,也甚感欣慰。如今,说得难听些,你不过当了他几月的道侣,便这般小家子,不许他出去玩闹、交友、活动,管的比吾还要严上几分,实在是不该。” “更何况”谢灵奉眉头紧蹙,修长的指骨曲起敲了敲木质的桌案,似是颇为难忍道:“阿宝还同吾说了,你二人床事不协调、煎熬万分,你身为道侣却不知体恤,逼着他频繁做那等床榻之事,甚至不惜化作旁人的模样强迫于他——” 语意未尽,素来慈秀清冷的仙人语气愈发严厉责备,单是那般目光,便足以叫人心生耻意。 话说到这个份上,罗洇春也是脸上无光。 红衣的青年死死捏着指骨,胸口气血翻涌,他根本没想过,江让会这般毫无廉耻、禁忌之心,连这般私事都同他那好师尊说。 罗洇春面色铁青,张了张唇,半晌却不知辩驳什么。 谢灵奉却已然缓和了语气,男人与寻常疼爱孩子的长辈一般无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平声道:“罗公子,阿宝自小是在吾身边长大的,吾比谁都了解他。他是个急性子的孩子,喜欢的快、厌恶的也快。” “当初阿宝说要娶你,吾就不同意,如今,你们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说至此,昆玉仙尊终于微微动了几分,他肩侧的乌发如同横倒的墨水瓶,一寸寸浸染流淌,染黑了那仙气飘飘的白衣。 而那发间隐约显现的九曲白玉簪却被衬得愈发显眼、华光熠熠。 恍惚间,那横阶上的仙人唇角似乎微微勾起一抹雾气般的弧度,但若是细看,又疑心仅是荒唐的错觉。 昆玉仙尊微微叹气,语调中带着熹微的告诫意味。 他说:“吾知晓罗公子心悦阿宝,可事已至此,不若和离分别,也好过互动折磨、相看两厌。” 像是一瞬间脑门被人用巨斧劈开了一般,罗洇春只觉耳畔、鼻腔、喉间似乎都溢出不可名状的鲜血。 其实罗洇春未必不知道这些道理,谢灵奉的劝说也并非全然无用,可对方不知的是,从一开始,其实就是他在强求。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既然已经名正言顺地站在了江让身畔,他又怎么可能会放手? 他绝不会放手。 罗小少爷咽下口中的血腥气,年轻人的眼中带了几分极致的肆意与冷然,他努力压声,用冷静的语气道:“昆玉仙尊,因为您是江让的师尊,所以我尊敬您,但作为江让的道侣,我想告诫您——”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便是要和离,也不该是由您来提。” “仙尊,您不觉得,作为一个正常的长辈,您过线了吗?” 无视谢灵奉逐渐难看的脸色,罗洇春笑了笑,精致的狐狸面仿若沾着毒液的海棠花。 他扯唇,轻飘飘地反击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您这般做长辈的,无度插手徒弟的房中私事,若是旁人不知,只怕会误会您对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伦的孽思吧?” 说完这些后,罗洇春也不顾对方是何反应,冷笑道:“仙尊,小辈就先退下了。” 说着,他随意行了个礼便径直转身离开了。 大殿的沉木门缓缓合上。 好半晌,肃冷华美的殿内陡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碰撞碎裂的声音。 谢灵奉微微吐气,案板上的卷宗、竹简、墨笔等物品皆狼狈摔了一地。 男人指骨泛青,半晌,他一言不发地垂首,颊侧的乌黑发丝一缕缕坠下,如珠帘般遮蔽了那张素白慈美的菩萨面,叫人再窥不清分毫。 * 云泽殿中之事江让是分毫不知,因为想避开罗洇春,青年接了数个任务,在外避了好几日,方才回到太初宗。 好在这些时日罗洇春再没了从前那般过分的占有与窥探欲,至多偶尔耐不住了小心翼翼地询问青年何时归宗。 江让也总算是难得过了几日安生日子,情绪下去之后,青年对对方的抗拒也不如之前那般强烈,甚至还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几分愧疚之意。 毕竟,罗洇春到底是他的道侣,而那日的妖物显然是冲着他来的,对方故意设局,引得他和爱人反目,也不知是否有什么阴谋。 因着这几分愧意,江让这几日待青年的态度也好上了不止一分。 连带着,当罗洇春再次提出寻到一位名医,想要替他治看不举病症之时,江让也没再拒绝。 黄昏已近日落,森远的天幕遥遥低垂,闪烁耀眼的火光点燃在辽远的沙漠中央,像是一颗自天而降落的陨灾。 此处是修真界的边沿,居于一片沙漠中央的绿洲,名为蜃市。 因为此地毫无禁忌、行踪可匿,是以鱼龙混杂,多以交易为主。 其中,不乏有神兵神器在此现世。于是,杀人越货的事情便也层出不穷。 衬得上是修真界的‘黑市’。 江让曾经与师尊来过一回,不算陌生,今日罗洇春又特意带了几名罗家培养的能力佼佼者跟随保护,一路上也算得上相安无事。 两人穿梭过异色的阑珊灯火,最终停至一处层层叠叠、灯火勾缠的砖瓦高楼。 此处地面是古旧砖瓦铺就而成,高楼侧边的栏杆上缠着古藤木,无数细微的虫鸣笼罩此处,静谧却也森冷。 “阿让,这里便是楼医师面诊的住处,他能力极强、脾气古怪,面诊一日只接一人。你莫要担心,我就在楼外等你,若是出了事,及时唤我便可。” 罗洇春的面色含着几分细微的不舍,细细嘱咐,恨不得自己以身代劳。 江让倒是没什么太多的感觉,对于他来说,这次与从前的面诊并无不同。 他都能预见最终的结果了。 医师最终只会敷衍几句,随后开一堆没用的药物叫他带回家。 江让从前喝的药物,没有十种也得有七八种了。 正因为从未看到过曙光,所以也就不报什么希望。 玄衣青年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在爱人殷殷的目光中踏进了那栋古朴的砖瓦高楼。 方才推开楼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浓烈得近乎刺鼻的草药苦味。 江让忍不住微微蹙眉,又往前走了几步。 古楼的第一层其实十分空旷黑暗,地面上大多铺着不知名的药草,贴墙的黑木柜架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青年眼尖地看见,那些瓶瓶罐罐之中全然是些会活动的怪异虫子、蝎子、蛇类等等。 江让哪里敢多看,还要再往前走,忽地只觉得背后一阵凉风轻轻扫过。 他僵着脊背侧身,看见一位手捧白色琼脂蜡烛的古怪男人朝他缓慢走近。 男人一身暗紫玄纹长袍摇曳坠地,头顶罩着宽大的如宝石般碧紫的袍帽,帽檐坠下窸窣的黄金与宝石。 昏黄的烛火照在对方惨白的半张脸上,耳畔浅灰的长发自肩侧卷曲流淌,黑纱遮挡住他漂亮的唇与微尖的下颌,只露出一双萸紫的、幽深的眼眸。 对方整个人都像是由黄金和宝石堆砌而成的肉.身人偶一般,他慢慢颤动着浓密的睫毛,烛火倒映在他紫色的眸底,像是一轮升起的红日。 江让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到对方咬字怪异的腔调:“你是江让。” 并不是疑问。 青年手腕朝身后的玄剑探去,这是他面对未知下意识的动作。 男人却像是不曾看见青年的戒备,他缓缓抬起手掌中的烛火,不过片刻,那烛火便仿若有了生命一般,四处游动,不过霎时,便将整间屋中的烛火都点亮了。 火光再次回到他的手中,男人这次轻轻侧头,揭下的面上浅薄的黑纱,轻易吹灭了那烛火。 他微微抬眸,露出一张森艳鬼气的脸。 猩红的眼睑、萸紫的眼瞳、深邃的五官、凌厉的眉骨,以及一张诡艳的红唇。 男人慢慢生疏地朝着青年露出一个笑,他道:“我叫楼胥回。” 江让不明所以,他对这位古怪陌生的医师的姓名并没有什么兴趣。 但下一瞬,对方说的话却令他浑身微震。 紫瞳的男人微微咧唇,个别森白的齿尖像是一根根凝固的冰凌柱、或是食人花的锯齿。 他微微弯起萸紫的眼眸,轻声道:“或者,这个名字会让你更耳熟。” “寄奴。” 过于久远、仿若远在天边的模糊记忆让青年一瞬间猛地抬起头。 记忆一瞬间拉回那年的人间灾年,饿殍遍野、青烟如沙,时常遭受欺负的两个乞儿相依为命,却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摧折,阴阳相隔。 第125章 江让简直无法将眼前异域古怪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瘦弱却总是坚定挡在自己身前的阿哥联系到一起。 且不说对方样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说那双深邃而令人不由自主被吸引的紫眸,都是完全不可能出现在黑发黑瞳的寄奴身上的。 而最重要的是,青年当初是亲眼所见对方病死魂消在自己面前的。 直至今日今时, 江让仍记得当日情形。 脏污、惨白、病弱得近乎脱相的阿哥横卧在破庙中的稻草堆上,他约莫是一直强吊着一口气,直到看见小江让安全归来, 方才撑不住地口吐大滩污血,瘦得皮包骨的面庞上全然是颓靡与浑浊的死气。 可便是这样了,他仍旧用着近乎消散的气音小声唤他。 被命运的蛛网死死笼住的瘦弱乞儿淌着鲜血般的泪,他比小江让要大上足足四五岁, 却显得成熟太多。 他气若游丝,脸颊上是即将僵硬的死气, 他瞪大黑漆漆、鬼森森的眼道:“阿阏、阿阏, 我舍不得你,我约莫是活不下去了, 阿阏要好好活下去——” 瘦若枯骨的少年有太多的未尽之言,可最终, 他只能被无数逼涌的鲜血咳呛着,在无尽的痛苦中扭曲死去。 寄奴其实并非生来病痛缠身,他的病痛来自于替当初偷盗不成、被人抓住险些剁掉手脚的江让挡下的一刀, 以及被脸色狰狞的灾民们用斧背砸出的内伤。 那一刀劈在他的背心,深可见骨,近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劈成两半。 更不必说那沉重的、残忍的铁斧背, 它们将他的肋骨砸得畸形、变位, 淤积的血液与坏死的内脏积在他的身体内部,让他一日又一日地吐血、疼痛。 寄奴终究没有扛过那个残酷的冬日,他睁着眼, 死不瞑目地躺在江让的怀中。 至死,他那双形若枯骨鹰爪的脏污手掌都死死扣着小江让的衣衫。 到底是相伴几年的人,在这般易子而食的乱世中,两个小乞儿彼此相依为命,说是最为亲近的亲人都不为过。 寄奴更是以家乡话中表示亲近的‘阿阏’称呼小江让。 小少年也不知道‘阿阏’的具体含义,但总归,他当初还未死去的父亲纪念死去的母亲时,便是以‘阿阏’相称。 父亲曾告诉过年幼的他,阿阏,是他们对全世界最亲密、最爱的人的称呼。 寄奴记住了,一直到他十三岁那年遇到小江让,才将这个珍贵的称呼送了出去。 只可惜,没过几年,他就再也没办法喊出那声‘阿阏’。 他变成了一堆矮矮的、不会说话的土堆。 墓碑是他的阿阏为他打下的,小孩子的力气不大,性子又倔,他拒绝了仙人弹指一挥便可幻成的墓场墓地,哭着用干燥开裂的手指去挖、去刻。做完这些的时候,江让险些昏死过去。 可以说,寄奴是江让对这个世界产生归属感的纽带。 情绪会让他更深地与世界融合、共鸣,同时也会慢慢淡化现实世界的记忆。 借着残忍的锥心之痛,孩子自愿完成了蜕变与洗礼。 他依然是他,却从挣扎的旁观者变作了画中人。 江让抿唇,内心依然不愿意相信对方便是死去的寄奴。 毕竟,即便是神通通天的修真界,也根本没办法做到令人死而复生。 因为修真者本质上也只是人。 是人就会有生老病死,而死亡是人永远无法祛除的阴影。 许是青年沉默质疑的态度太过明显,立在不远处紫衣罗衫的男人缓缓靠近了几分,暖色的烛火摇曳在他的兜帽下的面颊上,为男人青白鬼艳的面庞添了几分血色。 他轻轻张唇,腔调咬字古怪道:“阿阏,是我,我回来了。” 这般说着的时候,楼胥回那双泛着幽光的紫眸始终如稠浓的污水一般,湿淋淋地盯着青年。 宝石与黄金将他点缀得如同神圣的异域神子,而那双萸紫的眸更是宛若岩石最底层挖出的昂贵紫矿,无论是谁,同他对视片刻,便会甘愿溺死在那片紫色的幻海中,完全献出自己的全部。 江让恍神片刻,方才艰难地偏开眼。 青年心乱如麻,乌黑的发尾扫在他的颊侧,密密麻麻地交织,像是隐匿在暗处的毒蛛织罗出的、专门用来捕捉他的密网。 江让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寄奴。 但当对方那句‘阿阏’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内心便不可控制地更信了几分。 毕竟,这段往事,除却师尊,几乎没有人知道。 正这般想着,眼前的通身裹着长袍的男人忽地伸出双臂,缓慢而平静的将颅顶深紫琳琅的兜帽取了下来。 卷曲银灰的发丝揉弄着铺陈开来,额心落下一条轻轻摇晃的黄金额坠,阴影随着那块沉重的金饰隐约遮蔽了男人深邃风情的眉眼。 他的动作并未就此停下,因着抬手而缓缓滑落至手肘的紫袍袖下是一片白至泛出青灰的皮肤。 江让几乎能看到对方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凸起的脆弱的蓝色筋骨。 楼胥回修长的指节慢慢解开长至曳地的紫色长袍,长袍坠地,叮咚的宝石撞击声像是一片连绵的春水击石,清脆而潮涌。 白色的雪域慢慢露出了它原本的底色。 连绵的山丘、光滑起伏的雪地、漂亮蛰伏的兽。 没有一处不完美。 江让无法挪开视线,连呼吸都全然忘却了,正如他陷入那片深紫的梦境之中。 楼胥回如同被污染了的阴白面色在青年这样直白的视线中慢慢变得红润了几分,他轻轻侧身,耳尖缀着莹红,露出后心处一道深刻而狰狞的疤痕。 男人不像是在展示着自己曾经的痛苦自证,反倒像是位捧着鲜花的求爱者,垂头渴望着对方的接受、怜爱、珍惜。 几乎是看到疤痕的一瞬间,江让立刻便清醒了过来。 像是灵台被一道雷电劈过一般,连脊背处都像是泛起了细微流窜的电流。 青年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包括直立的汗毛,他死死瞪大眼不自觉地隐隐浮现出几分猩红。 这道疤他再熟悉不过。 歪歪扭扭的缝合标记粘着凸起的增生肉块,像是只丑陋的巨虫趴在男人的脊骨处敲骨吸髓。 这是当初的他拿着求来的铁针,一针一针亲自缝起来的伤口。 像是连灵魂都在震颤,江让控制不住地走向前,冰冷颤抖的指尖哆嗦着轻轻触了上去。 “阿哥”泪水溢上眼膜,隐隐脱出眼眶,擦下一道透明的湿痕。 几乎是在青年触碰到那伤疤的一瞬间,男人那张微红的面颊便越是潮红翻涌。 他无声地吐出猩红的舌尖,萸紫的眼眸一瞬间涨满水汽,银灰的发半挡住他的侧脸,只余下星点透出的、湿润的渴望。 身体已经在颤抖了,像是被尖刀从头顶剥.皮一般,明明该是刺痛的,楼胥回却尝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 该怎么去形容这一瞬。 他的阿阏、可爱的阿阏、单纯的阿阏、炙热的阿阏、美丽的阿阏,正在毫无保留地触碰赤身.裸.体的他。 仿佛时间不曾变过,他们依旧如年幼时一般,亲密无间。 楼胥回几乎想要叹息出声。 在静默地窥视了如此之久的岁月之后,他总算又重新回到了他的阿阏身边。 像是雨水终归于山川大海、枯枝终腐化回树体之中。 他慢慢转身,一寸寸扣紧指节,拥紧了怀中已然长大的青年。 他的阿阏、檀郎、夫人。 泪水簌簌落下,江让已经忍不住抖着哭腔迫切地问出话来了。 “阿哥,当初、当初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一定是受了很多的苦,你为何不来寻我?我每年都会回去看你,为何你从不见我?” 到底还是个年轻赤诚的孩子,他被保护得太好了,完全不明白岁月与现实会将记忆中的无暇之人扭曲成何种模样。 楼胥回轻轻垂眸,深邃艳.情的五官逐渐显出几分诡异的笑的弧度。 他略显嘶哑的尾音与寻常人并不相同,而是多了几分上翘的音调,听起来颇有异域的意味。 “阿阏,不是我不来见你。”男人苦笑说:“当初你走后,我就被沂高寨的寨主、也就是我父亲故土的族人救了回去。” 楼胥回银灰的卷发一簇簇地揉落在白皙的肩侧、胸前,衬着那张深邃的面颊和萸紫柔情的眸子多了几分鬼气却神性的美。 他道:“我当初确实没了呼吸,但后来据沂高寨的寨主所说,我们族群每一个孩子出生后,都会有一只伴生蛊虫,这种蛊虫可以令濒死的宿主闭气,等待族群的长老前来治疗。” “我被接回了沂高寨后,便一直学习蛊术、未至年岁不被允许出去,而当初实在伤重、掩埋的时间过长,眼睛、身体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腐烂损坏,是寨主心慈,乞求蛇神为我更换了新的眼睛和皮肉——” “蛇神?”江让忍不住道:“这是什么神明?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楼胥回微微一笑,紫眸深邃如宝石:“沂高寨以养蛊为生,而蛇便是最强大的蛊,蛇神是整个沂高寨的守护神,我们平日里需要喂养它,而它则会回报我们。” “我的这双眼、这身皮.肉、健康的身体,便是祂回馈给我的报酬。” 男人说着,眼瞳中的紫雾怪异地凝结着,表情也变得愈发夸张和古怪。 好在他及时停了下来,没有再多说。 江让听着只觉得怪异,但这到底是男人族群的习俗,对方不说,他也不好多问。 两人说了许久,江让才后知后觉地对方还未曾穿衣,脸一霎时便红得宛若熟透的果子,伸手捡起衣物便要帮对方更衣。 楼胥回倒是面容带笑,一副并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只是时不时问青年这些年中是否时时想念自己。 江让自然如实回答,他对楼胥回到底有愧,说出的话句自然诚心诚意。 也正因如此,青年才不曾发现,这么多年未见,对方率先询问的竟不是他的现状,而是一些聊胜于无的话题。 就好像,对方一直、一直都知道他的人生轨迹,不曾遗漏。 因为不曾遗漏,所以也无需多问。 传讯符在指尖微闪,江让微愣,这才想起来,门外,他那脾性不甚好的道侣,正在等着他的问诊。 楼胥回已经重新戴回了兜帽和黑纱,他像是一瞬间又变回之前那般的神秘、古怪、寡言。 可他看向青年的眼神到底是柔软的,一双紫眸波光粼粼的,比之男人额心的黄金吊坠还要亮眼。 他轻声道:“阿阏,我们的关系暂不可让你那道侣发现,他善妒出名,我担心他日后” 江让立刻就明白了,他赶忙点头,一双下垂的黑瞳湿漉漉的带着几分认真道:“阿哥放心,我现下不会告诉他的,一切听从阿哥的吩咐。” 楼胥回面上露出一抹隐约朦胧的笑,因着黑纱与宝石的遮挡,那轻轻牵起的唇角弧度显得愈发蛊惑勾人。 言及此,他含笑问青年道:“对了,阿阏,你那道侣言你有隐疾,是否真也?” 江让一瞬间脸红了个彻底,在小时候保护自己的阿哥面前说这种事情,他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但今日本也就是为此而来,青年只好咬着牙,颤着眸点了点头。 楼胥回轻笑一声,精致深邃的眉眼愈发动人,他哑声道:“既是如此,阿阏便先行躺下,我如今是医师,你不必忧心,我定会为你” 男人声线带着几分细微的粘意,细细道:“好好治疗。” 江让抿唇,颇有几分窘迫地避开眼眸。 话已至此,他只好依言躺在男人变幻出的躺椅上,头颅稍稍后仰,牙齿忍不住轻颤得紧咬。 感受着腰裤的慢慢垂落,一双温凉的手腕轻轻抚过他的腿弯。 江让忍不住别过头,一张俊俏的玉容红得愈发昳丽,以手臂遮挡住轻颤的眼皮。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跃动的尘埃轻轻触碰着他发烧的身体,一触即离、若隐若现、温柔怜悯。 好半晌,缄默的青年额头浮现细微的汗水,他控制不住地张大唇,甚至慌乱之下试图将手掌都塞进唇中,以期掩住那躁意鼓动的喉头音调。 一双湿润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推开至一畔。 楼胥回低低的声音回响在空寂的屋内,像是涌动灼烧的烈火。 “不要伤害自己,别怕。”他说:“你做得很好。” “阿阏,你很健康。” 第126章 为免惹人生疑, 江让并未同楼胥回单独相处过久。 临走之前,男人反复叮嘱青年不可将今日相认之事同旁人提起。 江让不免有些疑惑,但对方下一句话便打消了他的顾忌。 楼胥回道, 沂高寨向来不通外界,一是蛊师需潜心养蛊,二便是未免有心人加以利用、惹出祸端。 青年一想也确实是这个理, 自然点头应下。 吱呀的木门在身后慢慢闭合,江让反复捏着手心男人赠予的一枚深紫的传讯指环,慢慢走出古楼。 方才同死而复生的幼时兄长相认,青年神思还有些许恍惚, 连罗洇春唤了他数声都不曾听到。 “江让!”一声过分尖利扎耳的声音如毒蛇般自耳畔间阴冷游走,獠牙大张。 江让猛地一个激灵, 下意识掩饰性地将手中的传讯指环收了起来, 面上的不走心与敷衍终于彻底消散了个干净。 青年微微抬头,直对上一双充斥着怀疑、猩红的黑沉眼瞳。 “洇春, 怎、怎么了?” 江让话说得吞吐,眼神避开, 因为心虚,面上的表情也隐约显出几分仓促的尴尬之意。 罗洇春只是定定瞧了他半晌,好一会儿, 他微微眯眼,声线平稳道:“我方才唤了你几声,你都没反应, 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江让能察觉到手心隐约溢出的细汗, 他微微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对方状似不经意般地轻声道:“对了, 都说楼医师相貌不凡,阿让以为如何?莫不是看呆了去,现下正在回味?” 江让不是个笨的,罗洇春此话火药味与妒忌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他只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到底是成了婚的道侣,青年心中自然也是在乎对方的,于是,为了安抚对方的情绪,江让表情松缓下几分,他握住罗洇春的手腕,语调带了几分刻意的调笑道:“好了,洇春,你莫不是在吃那医师的醋?” 罗洇春见他低头来哄自己,当即轻轻别头低哼一声,一副等着对方来解释讨好的大少爷模样。 江让今日其实本就忙碌了一天,又方才得知楼胥回还活着的消息,精神本就疲惫不堪了,此时也只是勉强打起精神哄人,心中难免烦躁。 但罗洇春看不出来。 江让勉强笑道:“好了,别气了,我方才只是在想我那病能否治好。再说,那医师戴着黑纱,我都瞧不见他的模样,你可莫要多想了,我都有你了,哪里还能看得上旁人?” 罗洇春本也是为了听青年那最后一句表白似的话语,他气来得快,走得倒也快,现下被江让一哄,便又眉开眼笑,语调也软了下来。 一时间两人间倒也算是和谐。 他们十指相扣,渐行渐远,如同凡间每一对幸福的夫妻。 夜风吹开古楼上层的一扇爬满青藤的木窗。 吱呀的声音在夜色中嘲哳难听,宛若枯树上倒吊将死的乌鸦。 紫袍的男人静静驻在窗畔,萸紫的眸子散着幽幽的冷光,好半晌,他低低地、古怪地笑了一声。 虽然他早已知晓,但当确定江让对那罗洇春那蠢货毫无生理欲.望的时候,楼胥回还是不免嗤笑出声。 算计这样久,得了青年身边人的位置,最后却落得这般田地,看得见、吃不着,简直可笑至极。 楼胥回是蛊师,蛊师生来与药物不可分割,是以,今日他着实在青年身上发现了不少有趣的东西。 第一,是青年指间戴着的那枚手磨的观若戒指。 世人鲜少知道,观若乃是一种极罕见的清心玉石,可强制压抑人心欲.念,但效果并不算持久,若他并未看错,罗洇春和江让手上的,似乎是一对。 看样子,约莫是亲近之人所赠。 第二,青年身体确实没什么问题,但许是对蛇类蛊虫研究颇多,楼胥回敏锐地觉察出几分不对劲的地方。 江让的体.液中含有细微的浸透入骨的淫.蛇蛇涎。 也就是说,受蛇涎影响,青年每月都会有一日宛若兽类一般,控制不住地发.情。 按照今日对方体.液气息中的蛇涎浓郁程度,若是他没猜错,明日,便是青年本月的发.情期。 惯例来说,江让既对罗洇春毫无感觉,自然不会去找对方解决。 那么,他可爱的阿阏会去寻谁呢? 楼胥回深邃异域的眉眼间并无嫉恨,他猩红的唇畔笑意越划越大,大到锋锐的齿尖都隐约显露了出来。 男人额心金坠摇晃,深紫兜帽摇坠的玉石互相撞击,他笑得前仰后合。 楼胥回慢慢平缓颤抖的身躯,以苍白的手背抹去唇畔狰狞的笑意与口.涎。 他愉悦地想,总归,他的计划一定会顺利进行下去。 阿阏,他的阿阏很快就要回到他的怀抱里了。 手畔的传讯符微微闪烁着亮光,楼胥回微微眯眼,眼见那传讯符凭空化作一道浅金的文字。 “今日结果如何?楼胥回,我警告你,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否则,我定会扒了你的皮。” 楼胥回微微弯起一道诡谲的笑,潮红的眼睑显出几分血似的凉意。 他回:‘罗小少爷,解算还需一日。一日之内,你需得注意所算之人的具体方位,以备我及时据天象推测行运。一日后,你尽可来寻我,我会告诉你最适合的对策。’ ‘另,罗小少爷应当也听过的,卜星阁弟子钻研天道玄机,与无情道弟子并驾齐驱,从不喜人间情爱。’ 那边收到讯息后半晌不曾再回讯息。 楼胥回轻轻笑了,紫色的兜帽自颅顶滑落,银灰色的、如海藻般的卷发衬得男人宛若对月吟唱的海妖般诡艳迷人。 他喉间轻轻哼着怪异的沂高小调 ,融着金银珠宝碰撞的清脆声,叮叮咚咚地缓步下楼去了。 * 罗洇春并不彻底放心楼胥回,但既然已行至这一步,自然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楼胥回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 卜星阁行天运之事,向来不许门下弟子谈情道爱,为了就是避免红尘缘分扰乱自身运势。 楼胥回身为阁主,加之替人算道的孽力回馈,注定是孤家寡人,他倒是确实不必多加担忧。 罗洇春如今只一心想要挽回江让的爱。 人总是不知满足的,他曾得到过青年满心满眼的爱,自然也能明显察觉到对方如今的敷衍与漫不经心。 或许是因为蛊虫影响,江让仍然是爱他的,只是那爱意浅薄如浮云,不上不下,轻浮缥缈,仿佛下一瞬便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是以,青年如今在面对他时,更多的只是一种岌岌可危的责任感。 但哪对爱人之间,是这般冷漠相处的呢? 不开玩笑的说,江让与昆玉仙尊师徒之间的互动都要比他二人相处时来得更像夫妻。 受限于楼胥回的提醒,罗洇春今日只能想着法子地找借口黏着江让,哪怕被对方烦躁地拒绝,他也不曾如从前一般的被奚落得拂袖而去。 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日从早间开始,青年就表现的不太对劲了。 江让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从前挺得笔直的脊骨今日像是被温水软化了一般,别扭地缓下几分,一张俊秀玉面也似是被稀释的红墨泼洒了一般,热气氤氲间,似有潮红自青年透白的骨缝中挣扎溢出。 其实新婚数月以来,青年每月总会有这么一日表现得古怪。 罗洇春也曾好奇询问过,江让只是含糊地解释了几句,说是小时候身子未养好留下的后遗症。 每每这时候,青年都需要待在昆玉仙尊的云泽殿整整一日,月月如此,毫无例外。 罗洇春不是没软泡硬磨过,他也想要学习治疗青年的法子,当然,他更多的其实是不想被那对师徒排斥在外。 毕竟,身为江让的伴侣,他总是希望自己才是和对方最亲密的人。 但可惜的是,江让从未允许过。 今日也依旧如往常一般,青年早间起床后不久便急匆匆地入了云泽殿,连同他多说一句爱语都不肯。 罗洇春心里自然不舒服,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若是往常,便也就算了,但今日,青年总也忍不住地回想起楼胥回提醒他的话。 是了,今日是占星的关键,他一定要时刻跟随在爱人的身边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不过是简单的治疗,江让自己也这般说了,那他进去看一眼,约莫也是无碍的。 罗洇春站在云泽殿门口,心中纠结片刻,还是伸手触上了沉木厚重的殿门。 青年本以为,昆玉仙尊为了避免旁人来扰,或许会在云泽殿设置禁制。 但出乎意料的是,罗洇春毫不费力便推开了那扇紧闭的殿门。 只那一瞬间,一股怪异的、源自情.事般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白纱曼舞,无风自动,令人不自觉地想起丧葬典礼上戚戚苍白的招魂蟠。 同上次罗洇春前来所看到的古板模样全然不同,如今的云泽殿弥漫着朦胧轻薄的水雾,一切都是炙热的、湿淋淋的。 若隐若现的暧昧水声、呼吸声、呜咽声如一支锋利的利刃,自青年的耳畔用力穿.插而过。 一身红衣、昳丽美貌的青年近乎茫然地睁大眼,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每踏出的一个湿漉漉的步伐,都像是死亡前的哀鸣。 窗棂边的白纱舞动得愈发轻灵、晨间悦耳的鸟鸣仍声声入耳,逃出浓云的日光绕过木窗,静静躺入这失控、背叛、乱.伦的金笼之中。 罗洇春只觉得自己缓慢跳动的心脏似乎在低低的哭泣、尖叫,他慢慢的、像是行将就木的老妪一般,一步步战战兢兢地行至激烈而畅快的床榻前。 牙齿在不自觉地打战,头颅宛若被一千根银针狠狠刺穿,他下意识地感到喉头翻涌着的作呕感。 他美丽、俊朗、可靠的爱人每尖叫一次,他口舌中吸入的腐朽气息就更令他恶心一分。 “师尊” 他的道侣红着脸颊,朦胧着眼睛,像是一只被剥.光了皮毛的野兽,完全只能凭借本能而动。 他近乎依恋地保持着被占有的姿势,乌黑的发与另一个男人密不可分地交缠在一起,而白皙、汗湿的头颅则是如幼兽般埋入身上男人的胸口处。 他不知羞耻地吸.吮着、吞咽着,像极了吸吮母.乳的婴儿。 罗洇春或许已经神志不清了。 他只是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得了重病的、将死的病人。 喉头哽住无数反胃的酸水,眼眶酸痛到发麻、刺痛。 终于,在江让毫不知耻地仰头吻上养他长大的师尊的一瞬间,罗洇春终于吐了出来。 他整个人半躬下腰,在极端的痛苦之中吐出无数粘稠的、透明的酸水。 床榻上的两人也终于似是被惊醒了一般,他们像是两尾交.媾的鱼,被惊到后下意识地狼狈分开。 青年乌黑的发丝因着汗水黏在光洁美好的额侧,他手臂微微撑起,带着浑身的虚汗与满面潮红,不知所措地看了过来。 “洇春、你、你怎么过来了?” 江让有些结巴的说着,但神态间却毫无避讳之意,似乎,在他的观念中,与敬爱的、如父如母的师尊做这档子事并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丑事。 谢灵奉正坐在他身后,或许是罗洇春的目光太过凶狠,男人下意识地揽住青年,往后避开几分。 他神态自然,若非面上潮红,那眉心一点朱砂、清冷绝尘的模样竟是与神佛无异。 罗洇春近乎睚眦欲裂。 他抖着手指着两人,泪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不及擦,于是便只能混着那苦涩的泪,张开唇嘶声道:“畜生、畜生,你们不恶心吗?师徒乱.伦,师徒相.奸,传出去了,天下人会怎么看你们?” 江让沉默半晌,张了张唇,似乎也觉察出了几分不对。但他到底更在乎养他长大的谢灵奉的感觉,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保持着沉默。 罗洇春拼命地抹着脸上的泪,一张美丽的狐狸面扭曲而凶恶,他近乎强撑去拉江让潮湿的手臂,抖着嗓音道:“你跟我走,江让,你跟我走,谢灵奉这老不死的是在害你,他是要送你下地狱、要你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江让却纹丝不动,他甚至下意识更深地往后面、他师尊的怀里靠近了几分,好半晌蹙眉道:“洇春,你冷静一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罗洇春浑身发抖,近乎崩溃地大喊道:“你要我怎么办?我是你的道侣啊!江让,你要我怎么办?看着你做这种不.伦的丑事无动于衷吗?” “你问他啊,你问他是怎么想的?谁家的师尊会介入弟子的床.事,难怪、难怪结契那日他会跟进来,难怪你们总是举止亲密——” “别说了。”青年喑哑的声音冷了几分。 罗洇春却不肯停下,继续如疯子一般嘶声道:“原来你们早就做了这等私下通.奸的丑事!” “闭嘴!你疯了吗?” 江让的声音近乎烦躁厌恶。 罗洇春一瞬间愣住,他整个人像是一块木头一般,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训斥他的青年。 江让冷眼看着他,一瞬间简直与看着陌生人无异。 青年烦躁无奈道:“罗洇春,你能不能别再无理取闹了?今日我身体不适,你又无法帮我,我不来寻师尊还能寻谁?再者,即便师尊有错,可他是我师尊,我能怎么办?不认他吗?我同你和离都不可能和师尊割席!” 他第一次对罗洇春袒露出自己最真实、自私的想法,认真冷然得令人窒息。 “说到底,师尊才是我最亲近的人,就算你嫁给我了,你也只是个外人。” “罗洇春,你弄清楚自己的定位行吗?” 罗洇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他只知道,自己离开前,还隐约听到青年满不在乎的一道近乎锥骨的轻嘲。 “师尊,别为他操心了,他就是自己想不开。等他想好了,还不是要自己凑上来求我和好” 心脏似乎已经痛到不会再痛了,罗洇春踉跄着摔倒在曾经与青年爱意融融的小院中。 昔日高高在上、矜贵的罗小少爷如今摔得浑身淤泥、狼狈不堪,形同乞丐。 他并未自己站起来,只是突然像是发疯了一般地坐在泥地中,用力地拉拽着自己头顶凌乱如杂草的发丝。 他连哭都哭不出声音,只是可怜地翕动着嘴唇,痛苦地喘着气。 青年就这样僵着身体,从白天坐到夜晚。 从始至终,江让都不曾出现。 罗洇春得到的,只有青年郎心似铁的冷漠,似乎暴露出真实的面目后,对方如今连半分安抚与怜惜都不肯给他了。 星夜闪烁,晚风飘零。 罗洇春终于哭干了最后一滴泪,他面色惨白,如同木僵的人偶一般,机械地从袖口取出一张千里传音符。 金丝蔓延,像是劈开暗夜的利刃。 他漆黑的瞳孔爆满血丝,轻声细语道:“楼胥回,结果出来了吗?” 金丝波动,腔调古怪的男音顿了顿,好半晌道:“已有眉目,不过” 男人迟疑道:“你那道侣,似乎有位极为依恋之人,这道桃花煞,只怕不好熬过” 罗洇春死死咬住牙齿,发白的指节用力地撕扯着红衣罗衫,而他越狰狞,语气就越是怪异。 “可有法子断了那桃花煞?” 好半晌,楼胥回道:“有是有,只是” “不必多虑,你直说便是。” 楼胥回忽得咬字稍重,语调微沉到:“方法确实有,只是问题到底出在你那道侣身上,便只能从你道侣身上解决。” “罗小少爷,你当真要一试吗?” 罗洇春面目扭曲、毫不犹豫地应下。 男人这才继续道:“依照现下的星象显示,你那道侣身畔的桃花总是络绎不绝,你绝无可能独占他一人,唯有一个法子” 楼胥回的声音变得缥缈而蛊惑:“听说过吗?当一个人回归初始、整个世界只认识一人时,便会产生一种无法剔除的雏鸟情节。” “也就是说,只要从头开始,绝对地占满他的全部,你就能彻彻底底地拥有他了。” 罗洇春微微一震,他的眼神慢慢变得迷离、荒唐,像是已然深陷于对方描述的美好画面之中无法自拔。 好半晌,红衣青年微微动了动喉头,无法抵抗诱惑地哑声道:“我要怎么做?” 楼胥回轻笑道:“此事不算难,却也不简单。” “这道蛊术施法极难,你需在七日之后避开那位手眼通天的昆玉仙尊的视线,将你那道侣带来沂高寨,如此,我便能取寨中王蛊施术,助你完成心愿。” 第127章 小院的门被一只修长、关节处裹着细微茧子的手掌随意推开。 几乎是吱呀的声音方才腾起, 院落中便迎来了一道瓷釉孔雀蓝的纤长身影。 罗小少爷精致小巧的狐狸面上难得含了几分细微的忐忑与讨好,许是知道江让今日回来,青年今天打扮得极美, 身上坠着许多华美琳琅的宝玉饰品。因为离得近,江让甚至看得见对方抹了珍珠粉、胭脂后愈发瓷白的面颊及红果似的唇珠。 “阿让,你、你回来啦。” 罗洇春勉强的笑了一下, 他双手交缠、面色惶惑,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一般。 这实在怪不得他。 毕竟江让自那日被对方撞破与师尊厮混后便待他冷淡了许多,通讯不回、小院也不曾踏入一步,仿若完全忘却了罗洇春这号人物。 距今, 已经有七日了。 “嗯。”身穿剑峰练功服白衫的青年淡淡应了一声,乌黑高束的长发干净利落, 玄剑别在他的身后, 衬得青年愈发锋锐而肆意。 江让看上去并不打算多说,他更像是回来取什么东西, 取完便要匆匆离开。仿佛此处并不是他与新婚道侣的共居之地,而是个什么临时歇脚的地方。 罗洇春见状, 狭长漂亮的眼眶瞬间红了几分。 他蠕动着唇,忍不住小心翼翼牵住青年白色的衣摆,面上努力扯起笑脸, 近乎干涩地找话题道:“阿让,你、你方才回来,这是又要去哪里啊?” 江让沉默了一瞬, 避开青年的眼睛, 动了动唇,最后只是道:“我回来取一样东西,手头还有几个任务没做完, 马上就得离开。” 他们都知道他在说谎。 若是从前,面对江让这般故意的敷衍,罗小少爷定是要胡搅蛮缠、吵得天翻地覆,可今日,那穿着一身的孔雀蓝的昳丽青年竟只是露出一个失望的、可怜的、宛若落了水的狗狗的表情。 小少爷像是终于明白自己不再被道侣无条件地偏向宠爱了,所以无论是说话还是一举一动,都显得极度的小心翼翼。 罗洇春湿漉漉的眸中像是浸着晨曦的朝露,雾蒙蒙、支离破碎,他小声道:“可是、可是你不是说今天会回来陪我一起用饭的吗?我、我今日是亲自下厨,你尝尝好不好?” 背着玄剑的青年依旧不曾开口。 许久,始终伫立不动的江让听到了自身后传来的隐约啜泣声。 很轻、微弱,像是指缝泄下的水声、抑或是将死干裂的鸟鸣。 仿佛只要他离开了,对方便会像是失去水源的、搁浅的白鱼,翕张着嘴唇,在绝望中死去。 江让一瞬间只觉心口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被毒蝎细细蛰了一下,他到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甚至可以说,到现在为止,他仍对罗洇春保有感情。 即便它们早已变得淡漠、稀薄,但情分到底还在。 最终,青年叹了一口气,慢慢转身,利落的长靴站定于哭得伤心的道侣面前,江让微微抬手,拇指抚过对方哭得潮红的颊侧的泪珠,叹息道:“好了,怎么还哭了?先前不是还凶得很吗?” 这句话染着几分怜惜和爱怜的意味,像是某种破冰的讯号。 罗洇春当即忍不住哭得更凶了,他终于不必隐忍,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哭得说话都结巴了几分。 “你、你都不要我了,我、我昨日是特意问你问你要不要回来的,我知道你、知道你在乎你师尊,我错了、我、我不该那样说的,对不起,阿让别这样对我好不好?我的心脏好痛” 他说着,脊背承受不住似地微微弓下几分,双手不住地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一边抹,一边还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的,将自己伤痕累累的指节展示给青年看,哭得委屈又难堪道:“你、你看,为了下厨,我我的手都成这样了,你、你还要走,一口都不肯吃” 江让的性子在太初宗向来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也正因如此,这些年间着实招了不少桃花债。 而罗洇春又是在修真界美人中算得上出类拔萃的,尤其是当那般跋扈骄傲的美人如今为了你而折腰落泪,谁能受得住? 反正江让是受不住的。 青年当即握住对方受伤的指尖,下意识垂头忧心道:“好了,莫要哭了,怎的弄成这这般了?你先前不是带了杂役来,不过一顿饭食罢了,何苦要弄伤自己?” 罗洇春抿唇,眼眶微红地盯着青年,小声道:“我想亲自下厨做给你吃。” 江让这下是彻底心软没辙了,他想,洇春到底是他的道侣,如今也知道错,甚至来主动来道歉,他若一直揪着不放,这日子便也算是过不下去了。 思及此,江让到底还是下了对方递来的台阶。 他一手揽住消瘦不少、宛若半枯萎的海棠花一般的小少爷,一边带着人朝屋内走,无奈道:“好了好了,真是位祖宗,还用上苦肉计了?我吃、你做的,我定然是要吃的。” 罗洇春半靠在青年的怀里,这才算是止住了泪水,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眸隐约间闪过几分怪异的滚烫之色。 白玉的餐桌上,江让如坐针毡地坐在位置上,他僵着脸看着面前烧得半焦的红烧鳜鱼、炖的发黑的红枣雪蛤汤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品相恐怖的菜式,好半天不敢动筷。 罗洇春此时已经擦干了泪,他分明不是贤良的性子,此时偏要做出贤惠的模样,贴心道:“阿让,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布菜。” 江让:“” 当不了贤惠的娘子就不要装了啊 江让尴尬地笑了一声,欲言又止、小心翼翼道:“洇春,这些都是你亲自做的吗?” 罗洇春不住点头,他面色潮红,方才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此时显得亮晶晶的,期待无比地看着青年。 江让抖了抖睫毛,好半晌找了个委婉的说辞道:“洇春,以前有没有人夸过你的厨艺?” 罗洇春摇头,他面含羞涩,小声嘟囔道:“这是我第一次下厨,阿让,我只想做给你一个人吃。” 江让牙齿微微咬紧,他内心是想拒绝的,但对方的表情实在是太过期待热情,到底不忍心打击他,江让只好委屈自己夹了一小筷子,尝了一口红烧鳜鱼。 青年痛苦的眉头慢慢舒展了几分,入口的味道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味道很淡,许是鱼肉并未处理好,所以腥味比较重,也不是不能忍受。 他慢慢咂舌,刚想要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却没想到,话还没说出口,眼前的视线便开始晃荡了起来。 黑暗吞噬的太快,像是海中的巨兽携带着滔天的巨浪,一口将他吞下。 眼见青年眸中失去光彩,如同偶人一般僵直坐在原地,罗洇春面上期待的表情慢慢地变了。 背光的阴影中,身着刺目亮眼的孔雀蓝衣衫的青年脸颊潮红、肌肉抽搐,唇角弯起的弧度像是不会持笔的孩童随意涂画的粗糙笑脸。 他轻轻垂眼,一步步走近青年,修长精致的手掌一下又一下,温柔至极地抚摸着爱人光洁英俊的侧脸,活像只正在思考着如何吞吃猎物的巨型红背蜘蛛。 “阿让。”罗洇春的声音近乎粘稠,他轻笑着细细道:“说你爱我。” 瞳孔失去光彩的青年顿了顿,慢慢张唇,一字一句如同被操控的傀儡一般,机械道:“我、爱、你。”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怎么这样认真啊”孔雀蓝衣的青年娇笑着,像是害羞极了,一张粉面如含春的碧水。 罗洇春似乎对这样的青年感兴趣极了,只可惜丹药的效力有限,容不得他做更多的事情。 青年只好可惜地垂眼,他爱不释手地揉弄着江让的腰身,红着脸黏黏糊糊地索要了几个湿吻,这才餍足地嘶声道:“阿让,去太初宗后的密林与我会和吧,记住,无论路上遇到任何人,你都要说,你是去做任务的,记住了吗?” 瞳孔失色的青年面上没有丝毫的色彩,他只是机械道:“记住了。” 罗洇春这才含着笑,送他出了门。 江让一路上皆是僵着脸行走,途中果然遇到了几位同门,众人同他打招呼青年也不回应,只当有人问及对方去做何事时,瞳孔漆黑的青年才会僵着脸机械地回答。 到底时间太短,一时间竟也无人发觉异常。 江让抵达密林的时候,罗洇春已经等在原地了。 一身孔雀蓝衣衫的青年笑得甜蜜而怪异,他朝着青年伸手,近乎虔诚道:“阿让,跟我走。” 江让双眸无神地将手搭上对方的手腕。 不出片刻,两人便消失在了原地,只余下细微的阵法痕迹被风卷起的树枝掩盖无踪。 * 沂高寨依山傍水,古楼林立,掩藏在修真界极东部的万重大山之中,是连阵法都无法寻到的地方。 罗洇春是在路途中据楼胥回的法术提示改乘仙轿方才抵达。 天色已然近黑,也不知是不是居于群山之中的缘故,一旦到了夜晚,此地便被一片潮湿的雨雾笼罩。 打眼望去,只有寨中隐约显出几道朦胧的昏黄烛火。 罗洇春一手揽住身畔神思混沌的青年,一边微微眯眼,看向这座寨口处的一块爬满古藤的石碑。 石碑整体偏灰,裂痕严重,只有上面的‘沂高寨’三个猩红的字体依旧凌厉冰冷。 许是接到了来客的消息,沂高寨中家家户户的灯火骤然亮起。 分明火光该是给人以安全感的,但在此地,火光的燃起,倒更像是一种神秘而诡谲的祭祀仪式。 罗洇春周身戒备,眼尾的余光不由得朝着身后宽大的仙轿看去。 隐约间,他看到轿中穿着罗家服饰的死士晃动的影子,脊背这才放松了几分。 罗洇春并不全然信任楼胥回,出行自然会带人确保安全。 那些人都是他向罗家主要来的合体境死士,便是与大乘期的高手都足以一战。 古怪清脆的铃声声响起,像是逗弄孩童的手摇铃,但此情此景,却无端叫人脊背冒出冷汗。 不过片刻,罗洇春才终于看到自寨中缓步走出的男人。 来人一身紫色长袍,腰袍宽松,脖颈间漾挂着宽大华美的流苏银饰。 楼胥回今日并未以袍帽掩目,他任由自己怪异的银灰卷发暴露人前,而那卷发之上,则是一顶雕满各式各样的蛊虫的银饰头冠,头冠下是丝缕飘动的红绳流苏。这般过于繁杂的元素交叠在一起,却衬得男人极具异域风情。 他对着罗洇春露出一抹艳美的笑容,发间的银饰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吟唱。 男人细细打量着对方,半晌微笑着,吐出一句古怪至极的话语道:“多谢罗小公子这段时间照顾我的阿阏,在下无以为报,不如请你来我寨中做客如何?” 罗洇春一瞬间汗毛倒竖,他陡然清醒了过来,明白了一件事。 眼前这人,从头到尾,只怕都是在骗他。 对方的目标恐怕从来都不是成为卜星阁的阁主,而是一步一步算计于他、横刀夺爱。 罗洇春几乎要将牙齿咬裂开来,他死死揽住身畔道侣的腰身,眉眼阴戾地盯着眼前男人道:“楼胥回,你这卑鄙小人,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准备吗?” 楼胥回却只是微微一笑,紫眸深邃如扭曲的星空。 他腔调古怪道:“哦?罗小少爷是指你带来的那五位合体境的死士吗?” 随着男人话音刚落,罗洇春身后的仙轿中缓缓走出五个嘴唇乌黑、瞳孔阴白的死士。 他们已经完全不像是活人了,也不知是听从了谁的命令,一步一步,手持银刃,逼近青年。 罗洇春一瞬间毛骨悚然,那可是五个合体境的修士,竟能被眼前人无声无息地下蛊、制成这般傀儡的模样。 若他并未感知错,楼胥回如今也不过是元婴期。 这是何等无声无息、令人毛骨悚然的能力? 也不怪修真界向来排斥沂高寨的蛊师。 罗洇春简直不敢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些蛊师被王蛊桎梏着长久离不得寨子,他们出世,该引起多大的乱子。 事已至此,罗洇春知道自己今日恐怕难以逃脱,但他不到最后一刻依旧不死心的想要反抗。 只是,这个念头方才出现,他便察觉到自己已然不得动弹了。 楼胥回一步步行至他面前,男人此时显然十分愉悦,紫眸中一片流光溢彩。 他慢条斯理的在罗洇春睚眦欲裂的无声嘶吼中揽住了呆滞的江让,男人深邃的五官显出极端的柔情与贪恋,一吻落在青年的额间,叹息道:“阿阏我的阿阏。” “终于归来了。” 无数的水波自逐渐展开的幻境中荡漾,它们温和、柔软,像是暖阳下柔软而生机勃勃的藤蔓。 而现下,那虚无的藤蔓一寸寸蔓延至纯白的青年面前,稚嫩青葱的尖端恍惚间化作母亲柔软的手腕、嘴唇,它们不间断地朝着茫然无措的青年招手、蛊惑。 直到青年握住它,被它引领着走出光怪陆离的世界。 薄白的眼皮不住颤抖,好半晌,床榻上的青年人终于慢慢睁开了眼。 青年的眼睛是如此的干净而茫然,微微下垂的黑瞳让他看上去多了几分被呵护的柔软与恬静。 他迷茫地颤着浓黑的长睫,下意识地看向守在自己床榻边紫衣灰发的美人。 青年蠕动的嘴唇像是初次来到世上、吸.吮母.乳的婴儿的动作。 他漆黑的眼球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男人,艰难地、好奇地问道:“你、你是谁?” 楼胥回低低地笑了,发顶的银饰随着男人身体的震动轻轻发出细碎悦耳的叮铃声,额心的黄金蛇坠打下一片诡谲美丽的阴影。 男人紫眸含着细碎扭曲的柔情,一字一句道:“阿阏,我是你的未婚夫啊,你忘了吗?” 江让茫然地回想,但显然,空空如也的记忆无法给以他任何有用的信息。 青年踌躇、苦恼地蹙眉,因为正面对着全然陌生的世界,他心底有着下意识的恐惧与退缩,在男人问完话后,他需要缓和半天才能理解得了对方话语间的意思。 楼胥回却并不急躁,他微微眯着眼,白蜡似的面颊上浮现出细细的粉意。那双微微下陷的、奇异贪婪的眸子如山间闪烁的鬼火一般,一寸寸扫视过青年可怜可爱的面颊。 男人眸底的占有欲色实在过分浓厚,简直像是恨不得顷刻便将青年吞吃入腹才好。 江让抿唇,他直白而纯挚地看着眼前自称是他未婚夫的男人,认真却又瑟缩道:“可是我不认识你、也不记得你了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楼胥回喉头不住滑动,他像是在吞咽不断溢出的涎水,又像是因为控制不住内心扭曲的激动、兴奋、痴迷而产生的惯性吞咽行为。 男人紫眸中含着细碎的柔光,他含糊地、用自己最柔软的声线对纯白的青年道:“没关系的,阿阏,你只是不小心撞到头失忆了,医师说这只是暂时的” 楼胥回看着江让转也不转眸子,乖巧认真看着他的模样,眼眶不由得升腾起雾色,喉头干涩炙热。 他又想起了小时候的阿阏,每次他说什么的时候,阿阏都会这样看着他,就好像自己是他的全世界。 于是,楼胥回轻声道:“阿阏,就算想不起也没关系,我会永远、永远陪在你身边。” 第128章 “阿阏, 这里便是我们的卧室” 蕈紫嵌金的衣角随着燥热的夏风掀起一道亮眼的边,叮叮当当的银铃发饰碰撞声随着风声清脆响起。 窗外鸟鸣阵阵,温热的空气如绿竹窗外的暖阳一般, 吻在人的颊侧,自然而然生出一阵阵放松的舒适感。 银灰长发的男人微微侧脸,深邃的面容上满是笑意, 他朝着身后被自己牵住手腕,身着一袭藏蓝衣袍、白玉清减的青年眯眼弯唇道:“还有印象吗?” 江让顿了一瞬,自失忆睁眼的这数日以来,他一直都在沂高寨的医师馆内休憩, 日复一日的汤药、蛊虫疗愈几乎从未停歇过。 不过那些治愈的手段倒确实颇有效用,至少青年自清醒后头颅中的刺痛与眩晕的症状如今已再未复发过了。 唯一令人不安的是, 他的记忆始终没有恢复的迹象, 只有一些对寻常常识的基本反应。 好在眼前自称是自己未婚夫的美丽男人始终耐心、柔软,江让感觉的到, 对方似乎并不急着催促自己寻回记忆。 男人如一位年长的、温和的兄长,他总是以一种恬静、缓慢的态度陪伴在他身侧, 关于两人曾经的甜蜜相处,对方也是以一种温馨的睡前故事的形态、不加以强制性地告知给他。 大部分时候,紫衣的男人会牵着青年骨感修长的手腕安慰道:“阿阏, 若是你愿意,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也正是因为如此, 即便江让对这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环境再如何警惕、惶惑, 也无法真正对楼胥回生出半点的不喜。 事实上,他现在除了信任对方也别无他法。 毕竟,这些日子以来, 江让能看到的人,也只有楼胥回一人。 于是,此时此刻,面对对方试探性的问话,青年只是微微抿唇,摇头道:“抱歉。” 话音刚落,江让便注意到男人眸底一闪而逝的失落,他心中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对方到底照顾了他这么多天,代入想一下,相爱多年的心上人突然失忆,对自己的态度骤然变得冷淡,估计谁都接受不了。 楼胥回已经做得很好了。 男人情绪稳定,不逼迫、不埋怨,不假他人之手、近乎无怨无悔地伺候照顾着他。 正如对方一开始所说的那般,青年是他的未婚夫,所以,他如何做都是应该的。 江让张了张唇,他或许是想说些什么,只要男人不再如此失落,怎么都好。 可匮乏的语言与空白的记忆让青年整个人都宛若被一条透明的绳索捆绑住了一般,他不知道该如何去表达自己、也无法去安慰对方。 他的灵魂被密封了起来,怪异的火焰在其间不断炙烤燃烧,而英俊的面颊上却只余下悒郁的踟蹰。 好在,这般的古怪的感受并未持续太久。因为楼胥回已经转移了话题,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无事,阿阏,那你听我帮你回忆便是。” 男人抬起削瘦苍白的手腕,指了指卧室内摆着的一张极大的红木缠金架子床,萸紫的眸雾上一道浅浅的水光,宛若陷入回忆一般道:“这是前些年我专门去人界寻人所打造。” 轻轻叹息声像是一株石缝间的花骨朵,悄然开放、令人心颤不已。 “阿阏,我们小时候流落人间,过得并不算好。我们都是父母过世、沦为乞儿的饥民,还记得我遇上你的那日,你啊,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却亮的吓人,手里死死抓着一只包子,竟敢同一只恶犬对峙,险些被咬了个好歹。” 江让好奇地抬眸看向对方,因为没有记忆,青年其实十分喜欢听对方说这些堪比话本故事般的‘从前’。 是以,听到这里,他下意识接道:“你救了我吗?” 楼胥回紫眸温柔,深邃的眸光如星夜般流转,他笑道:“是啊,我救了你,从此以后,身后就多了一条小尾巴了。” “那时候,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日日遭人驱赶。有一日,街上一位贵人的马车驶过,那车后拖了一架红木缠金架子床,棉绒饱满、镶金嵌银,你当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了很久。” “当时,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要让你不必钦羡他人,所愿皆所得。” 江让面色微颤,不可否认,楼胥回的话令他多了几分触动。 或许是见到了青年动摇的神色,男人动了动眉眼,继续引着青年看窗边生长的葱郁花束,笑道:“还有这些花,都是阿阏你亲手种的。只是,你没有特别喜欢的花束,无事便随手洒些种子,你说:‘它们若是想活便活了,不必强求。’” 楼胥回说着,又忍不住低笑,银灰的卷发摇曳在肩侧,头上银饰交相辉映、熠熠生辉。 他含笑的紫眸注视着青年道:“但其实你一直都知道,我有去偷偷浇水松土。” 江让微微挑眉,额边乌黑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缱绻曳动,他像是个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孩童,忍不住问道:“既然不必强求,为什么你要去浇水松土?‘我’没有阻止你吗?” 楼胥回摇头,额心的黄金蛇坠落下一片污雪般的灰影。 男人深邃艳.情的五官添上了几分无端的神性,像是日光驱散的雾霾,他笑道:“阿阏,这么多年了,我了解你,你喜欢一切生机勃勃的生命,同时,你也将它们当做曾经的我们。” “你一定也希望,当初有一个人会这般对我们施以援手,不是吗?” 江让不再发问,他已经彻底放下了戒备。 青年从内心深处相信了对方的身份。 毕竟,如果不是日日相处、时时相伴,谁能这般细腻、温暖、认真地分析出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 时间似乎过得慢了下来。 对于江让来说,这栋独属于他和楼胥回的临水竹楼,每一层都像是藏着无数回忆与甜蜜的故事。 虽然青年对它们并无太深的感触,但也乐得有趣。 楼胥回总有办法将他的目光牢牢吸引住。 男人会教青年一些简单有趣的驱蛊之术,其中有个金丝虫是江让最喜欢的蛊虫,养至成熟,便会自动吐出小金块。 江让有些屯东西的习惯,虽然这金子在沂高寨无处可用,但在外面 不知为何,很多时候,青年总会下意识地想到外界。 甚至模模糊糊间,他总会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江让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敢继续想下去。 因为再继续试图回忆,他的头颅中就会像是扎了针一般的疼。 这像极了某种古怪的规训,痛意在警告他、吞噬他、甚至是磨灭的他那一小部分的自我。 但人总是向往着隐秘的自由。 尤其是年轻的孩子,即便竹楼再如何有趣、爱情再如何甜蜜、楼胥回再如何讨他欢心,逐渐适应如今生活的江让都无法再继续乖巧地待在竹楼中了。 他开始渴望认识、触碰更多的新事物,渴望与除却楼胥回之外的人交流。 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每江让想要同男人提出出门的想法,都会被对方不留痕迹地挡了回来。 原因都是令人无法抗拒的,例如他头疼反复的毛病、外面人心叵测的威胁等等。 青年确实会听从对方的意见,顺从应下。 可实际上,越是禁锢,人心便越是渴望。 江让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燃起了一股无名的自由火焰,火蛇蔓延,逐渐将他柔软如白纸一般的生活烧得焦黄、黢黑,扭曲焚化。 于是,脑中发热的青年在某一日待楼胥回离开竹楼后,忍不住伸手想要推开那扇宽大的、通往光明的门。 只是,当他真正触碰到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那扇楼胥回可以随意推开的门,他却无法打开。 哪怕江让用尽了力气、憋红了面皮、锤红了手掌,那扇轻而薄的竹门却连一道缝隙都不曾漏出。 江让气得当晚便发了脾气。 哪怕他如今失去记忆、纯白如纸,却也明白一个道理,楼胥回不信任他。 不、不仅是不信任,对方连出行的自由都不给他,是完全不认可他的个体自主性,而这样的自己,与那些被关在玉瓶中的蛊虫又有什么两样? 江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想到什么‘个体自主性’,他实在过于生气,以至于整个人都像是一堆即将爆炸开的火木堆。 天色方黑,楼胥回不过出去半个时辰,方才回来,迎面便对上青年怒气冲冲地质问:“楼胥回,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出去为何要将门窗紧锁?你凭什么关着我?!” 其实,近几日,两人为了此事已经说道了数次,只是今日才算是将矛盾彻底激化开来。 楼胥回萸紫的眸中闪过几分阴沉,苍白的颊侧一道又一道微卷的银灰长发在月光的浸染下像极了一把把被串联在一起的锋锐镰刀。 正如江让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将自己关在竹楼中一般,楼胥回也不明白,青年为什么一定要出去? 外面有什么好的? 沂高寨中的蛊师一个个面色阴沉,阴毒不堪,依照青年如今这般纯挚直白的模样,只怕会被吓到。 更不必说寨子中四处横行的毒虫蛊毒、蛇鼠虫蚁、淤泥毒沼,他哪里舍得放他的阿阏出去受苦。 除却这些,不可否认的是,楼胥回还有一些更深的顾虑。 今日只是想出竹楼,来日是不是就要出寨了,再往后,只怕阿阏那颗心就要被外面的世界勾走了。 届时,青年哪里还能想得到他? 他绝不会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阿阏只需要乖乖的待在竹楼里,等着他筹备结契大典,成为他的夫人便好了。 紫衣男人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笑意浅浅,他艳美风情的面上露出几分歉疚的意味,修长的指节轻轻牵住青年的手腕,柔声道:“阿阏,是我的问题,我只是太担心了,所以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 江让本意也不是要和男人闹翻,闻言情绪便也平和了几分。 楼胥回垂眸笑道:“不如这样,既然阿阏这般想出去,今日天色已晚、不宜出行,不如明日开始,阿阏便出去看一看、玩一玩吧。” 江让抿唇,见对方退步了,忍不住道:“当真?” 楼胥回抬眸,指节亲昵地点了点青年的鼻尖,柔声道:“自然,阿阏想出去便出去,先前是我狭隘了,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如今我知错了,阿阏可得原谅我” 江让这才露出了笑容,大方表示自己没有生气。 两人接下来用了餐,温存一番,便打算入睡。 一直到第二日的清晨,江让的心情都极好。 只是,当青年将要出门时,却忽地不知为何,浑身发软、面色潮红,竟是险些跪倒在地。 这是自青年醒来失忆的一个月中,最为窒息恐怖的一天。 空气都恍若生锈了一般,呼吸间尽是潮热与欲.望,江让甚至觉得,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渴望与痴缠。 青年迷蒙地仰起头颅,来不及吞咽的涎水如蚕丝般丝丝缕缕坠落,有的落在削尖的下颌骨处,有的缠在起伏欲飞的锁骨处。它们晶莹剔透、仿佛饱含着主人骨缝间透着的痒意。 江让已经瘫软在门框边了,他分明已经看到了门外的天空、清新的绿地、明烈的日光可他偏偏只能止步于此。 青年夸张地长大红润的唇,唇边的湿气几乎要氤氲成雾。 那庞大如潮的欲.意已然将他脆弱的意志全然冲垮,江让无意识地的腿弯开始如攀藤一般互相摩挲。 他小声哭喊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会哭着喊痒、喊救命,像是自己要被溺毙在自己的水液之中。 紫衣的男人一步步行至青年身畔,他的动作始终是不紧不慢的,甚至与过分糟糕的青年对比起来,他这般温柔、和缓,更像是一种不轻不重的惩罚。 楼胥回慢慢抱起浑身颤抖的江让,深色的紫袍被打湿一片也并不在意。 男人萸紫的眸中满是笑意与歉疚,他亲昵地垂头,吻了吻青年咬得通红的嘴唇,软声道:“阿阏,不哭了,你只是身体里的蛇涎发作了,不过我会帮你的。” 或许是终于得到解渴的机会,闭着眼的黑发青年近乎下意识地往上索吻。 他一边窒息般渴望地吻着,一边似乎在颤抖着呢喃着什么。 楼胥回温柔地抱起怀中人,径直往楼上两人的卧房走去,他轻轻拍着青年的脊背,耐心等到对方松开他发麻的嘴唇,方才细细聆听了起来。 只是断开亲吻,江让的反应却极大,他像是上岸渴水的鱼儿,不自觉地挺胸、抽泣。 青年闭着眼,潮红的脸上满是泪水。 他说:“师尊、师尊好难受、帮帮我” 楼胥回的动作一瞬间顿住,整张脸几乎下意识阴沉了下来,他一寸寸地垂下头去看怀中的青年,阴惨的目光像是含怨而死的厉鬼。 男人慢慢以手捂住青年的嘴唇,一寸寸舔过青年的眼皮,逼着对方睁眼。 他一边舔,一边轻声细语道:“阿阏,怎么喊错人了?” 江让此时本就敏.感的过分,便是连一丝一毫的触碰都受不得,这般一来,他整个人像是连骨头都要彻底软化了。 眼泪不住地往下滴,青年朦胧失焦的泪眼像是一轮深陷泥潭中的月亮。 楼胥回已经放开了手,他轻轻慢慢地啄吻着青年的嘴唇,哑声道:“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第129章 那日的最后, 江让到底还是没能出去。 两人一直折腾到近黄昏才算作罢,中途楼胥回替浑身汗湿的青年喂了一次水,这才免得对方因出水过多而晕厥沉沦。 甚至于, 连当晚的晚餐,都是由男人一勺一勺亲自喂食下去的。 整整一日,江让都像是活在一场狂风骤雨之中。 水汽氤氲的视线像是春日里的一场帷幕般的细雨, 它始终淅淅沥沥、永无停歇。 而身上男人停厄不住向下滑落的银灰长发,则像是海底富有生机的妖物的触角,它们扫着青年湿润的眉眼、鼻尖、嘴唇,像是恨不得要将自己全部都塞进对方的口腔中、感受那温软舌尖的柔软、腔壁的温度才好。 无数次沉浮间, 江让几乎觉得自己该是要被溺死在其中了。 但他终究无法死去,甚至, 在那一轮又一轮的雷鸣海啸中, 青年的身体变得愈发轻盈、剔透、满足,他仿佛彻底化作了一只被大海禁锢的鸥鸟。 潮湿病态的海浪牵引着它的脖颈, 汹涌澎湃地浸润它的羽翼。 自此,深蓝的海令鸥鸟背负起沉湿的枷锁, 再无法振翅高飞。 江让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清晨,颊侧是一片属于另一人的长发,它们柔软卷曲、窝在一起时, 像是已成型的、雏鸟的窠臼。 这本该是令人感到温馨、爱意融融的一幕。 可青年的面色却并不好看。 江让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下这般糜乱无常的场景,他似乎生来就不会对这些欲.望之事感到羞愧、避讳。 即便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拥有肌肤之亲。 对于江让而言, 他更在乎的其实是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昨日。 即便青年失去了一切的记忆, 但他仍然能通过这件事察觉到对方高高在上的、甚至称得上刻意和怜悯的态度。 ——仿佛他只是对方囚在掌中的一只幼弱的雀儿。 身畔的男人已然悠悠转醒。 男人自然而然地依着青年半坐起身,面色看上去没有丝毫的心虚或是异动,他拢了拢肩侧卷曲漂亮的长发, 从前苍白的面颊上如今焕发出几分满足湿红,见青年眉目微拧,不由得咧唇关心道:“阿阏,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江让抿唇,薄白的眼皮微微颤动,倏尔撑开,他认真看着眼前人,嗓音沙哑而缓慢。 他问:“昨日,我为何会变成那般模样。” 见江让这般冷然质疑地盯着自己,楼胥回眸中情.热慢慢消减了几分,他眸光微闪,好半晌柔声无奈道:“阿阏,你果真是将从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忘了吗?”男人裂开红唇,朦胧的日光窸窣落在锐白的齿尖,他的眼神一寸寸打量着青年,像是试探、又像是灌输理念一般。 “阿阏你向来心善,几年前于秘境中救了一人,却被对方恩将仇报,反下了蛇涎之毒。” 楼胥回叹息道:“那蛇涎之毒极为霸道,每月都会有一日令人失去理智,只懂得寻欢□□。昨日,便是那蛇涎之毒发作的时刻。” 江让没有说话,青年面色不变,指骨却绷得极紧。 显然,因着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他并不完全相信男人的说辞。 楼胥回垂眸,黑睫颤动,他似是无可奈何一般道:“好吧,前日确实是我的不对,我明知阿阏出不去却又应下了诺言。可、可我实在是无法。” 男人轻轻牵起青年的手腕,黑眸与紫眸对视一瞬,萸紫的眸中含着细碎的笑意,他哑声道:“阿阏当时吵闹生气的样子太可爱了,我哪里会舍得拒绝?” 一侧的江让像是完全没想到这个答案一般,懵了一瞬间,黑睫颤不住颤动,像是树丛中窸窣的荆棘,面上也失去了紧绷的表情。 楼胥回见状喉头微动,指间亲昵地点了点因为茫然与惊讶而显得呆头呆脑的青年的鼻尖,眯眼一本正经地笑道:“还不信吗?那我” 男人说着,深邃的眼波流转,微微低头,竟要朝着青年的湿热的唇畔凑去。 “信,我信。” 江让嘴唇微张,立马似是不好意思一般地偏过头,俊朗的面容贴着几缕翘起的乌黑碎发,呼吸变了几分调。 很显然,方才男人的动作激起了青年昨夜某些零星的情.潮记忆。 楼胥回这才顿住动作,他眸色微动,修长的指节轻轻揉了揉青年的乌发,胸腔间某些涌动的渴望令耳畔都似乎出现了耳鸣声。 可他面上却依旧柔和而自然,就好像眼前的一切并非他织网一般骗来的,而是他们真真切切度过的年年岁岁。 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缓和,楼胥回精致美丽的面上缓缓崩动几分,随后显现出一种深思后的忧虑。 男人低声道:“阿阏,说起来,你失忆前,我们二人已然谈婚论嫁了,日子其实早便订好了,就在一月之后” “只是担心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适应不了,我先前才不曾提起。” 楼胥回微薄的嘴唇上下碰撞,紫眸中挟裹着丝丝为难的神色道:“可是阿阏,我二人从前感情稳定,婚事早早便知会了诸位族老、上通给了蛇神,沂高寨从未有过延迟或取消婚约的先例,我担心触怒神明” 江让已经在沂高寨待了将近一月,虽然他不曾接触过外人,但对于沂高寨的习俗、包括这位所谓的‘蛇神’也算是如雷贯耳。 沂高寨偏远封闭,四面环山靠水,寨中人世世代代接受传承、以养蛊为生。 因为修真界极其排斥蛊毒,认为其‘阴险’‘恶毒’,所以无数蛊师遭人驱逐,最后,先辈们寻至此处既适合养蛊、又极其避世的地处驻扎了下来。 他们如同一粒种子一般,扎根、发芽,但就在一切欣欣向荣之时,一场无声的疫病爆发了。 每一位蛊师都有其以心血养成的本命蛊,他们与修真界寻常的修士修炼方法极为不同,可以说,若是本命蛊不死、气运提升,那么他们便足以实现永生。 而那场无声的疫病毁去的,便是蛊师们的本命蛊。 像是会传染一般,蛊虫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蛊师们也一个接一个亡故。 剩余的染病未爆发的蛊师们也全然无力逃出山川湖泊,于是,族老们迫于无奈,高建祭台,于族人们被焚毁的尸烟中铸造出血色的青铜鼎。 那之后的七日,沂高寨的族人们焚香食素,祭台上摆满了丰腴的祭品。 肥厚的猪脑、僵硬穿环的牛首、螺旋锐角的羊头皆被端正摆于青铜器和尸灰前,天色大暗,蛊铃嗡嗡作响,古老的咒术自老人们裂开的唇隙间吐出,一时间,无数蛊虫循声爬入青铜鼎内。 他们等了整整七日,等来了唯一垂怜他们的神降。 没有人知道祂的具体形态,只知道,雾蒙的天际隐隐泛出的银色如同鳞片反射的光晕,以及萦绕在耳畔永远无法散去的蛇类嘶鸣。 它睁眼即为白日、闭眼便是黑夜,无尽洪流的时间似乎永远静止,那一刻,烟灰凝固在半空、风声定格、山泉凝固、火焰也显出了具体的形态。 毫无疑问,只有神的力量才足以如此随意掌控自然万物。 于是,蛊师们纷纷下跪、磕头,他们双手举过头顶,乞求神明的怜悯。 那一日后,谁也不知道‘神’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一夜之间,所有的蛊虫都全然活蹦乱跳。 唯一异常的是,青铜鼎中最后爬出的并不是蛊虫,而是一条通体银白的蛇。 疫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褪去。 沂高寨自此也多了一只无人认主的王蛊——白蛇蛊。 白蛇蛊掌控着所有的蛊虫,它大部分时候都沉眠于寨中,所有的蛊虫被它所牵制,出了沂高寨便再难有所进益,甚至会出现回退。 这也是后来蛊师们久不出世的缘故。 而这般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迹后来也愈发为沂高寨族人疯狂信奉,甚至,在后来越发悠远的岁月中,沂高寨的族人们在一次又一次的祭祀中逐渐发现,神可以满足他们一切的愿望。 只要他们愿意付出代价。 如楼胥回所言,他们于蛇神祭坛前定下的婚约,只怕是轻易取消不得。 或者说,便是有法子取消,只怕沂高寨那些狂热的信徒也不会允许有人在蛇神面前毁诺、言而不信。 江让不曾同寨中人交流,却也曾透过那一扇扇的木窗,窥见过那些深夜祭祀的、面色阴冷痴狂的族人。 他们队伍庞大,面容死板,眼眸凸出,身上罩着苍白的长袍,深夜捧蜡行走时,像极了丧葬时的仪式。 青年不敢多看,楼胥回倒是并不避着他,他告诉青年,一切都是正常的,神给予他们生命、聆听他们的心愿、实现他们的愿望,只要信仰祂,祂的福泽便会庇荫沂高寨的每一个人。 思及此,江让卡在喉头的话句也无力地被咽下。 青年忍不住想,似乎,自他睁眼开始,他便早已失去了一切选择的权利。 江让不知道自己从前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格。 但楼胥回同他说的‘自己’实在太过陌生,陌生到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似乎,在沂高寨、楼胥回的身边待得越久,他就愈发孤独、空冷。 无数次午夜梦回之时,总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他不属于这样。 逃。 快逃。 江让按捺住心口失衡的心跳,在楼胥回愈发专注潮热的目光中、在愈发无状的毛骨悚然中,苍白失神地应下了婚约。 他知道、也明白,楼胥回对他势在必得。 不是现在,也会未来的某一天 得到青年的应允后,楼胥回果然十分高兴。 男人紫袍翩跹,发间的银饰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准备婚宴婚贴,甚至,为了显得大度,他不再时时刻刻将青年拘在竹楼之中。 但江让其实知道,楼胥回并非自此便对他放心下来。 他每一次出去,他那疑心病、掌控欲极重的未婚夫婿都会遣细小的跟踪蛊时时尾随监视。 但总归比从前大门不迈、堪称圈养的情况要好很多。 即便竹楼外的世界也其实也并不如青年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沂高寨的街头十分清冷,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路上的行人大多行色匆匆,脸色都是不正常的苍白。 因为江让如今不再只是从竹楼上窥望,而是靠近街心去接触。青年很轻易便会发现,这些人似乎都奇怪极了。 他们大部分形同没有意识的躯壳,甚至,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那些人不像是自己本人在走路,反倒像是有什么在操控着他们的身体。 毕竟,哪有人走着走着,会有恶心的虫子自眼睛、皮肤、耳朵中探出? 人的五官面无表情、僵硬死板,倒是那些从人体中探出的蛊虫们会阴险、古怪地盯视着青年。 它们看上去像是拥有人的智慧,看着江让的时候,像是垂涎、渴望,但约莫是惧于什么威慑,导致它们也只是看着,根本不敢真正靠近青年。 只是出去一趟,江让便再也不愿意多出门了。 楼胥回只是抿唇笑着,软和地告诉青年,修炼低微的蛊师确实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他们并未完全炼化本命蛊,便会与蛊虫同占躯体,形态怪异、思想迟钝、多具虫类的特征。 闻言,江让便忍不住将视线落在男人身上。 楼胥回自然明白青年的意思,他弯了弯紫眸,银灰的卷发一摞摞地延至肩侧,额心金色的弯月摇曳不止。 他笑道:“阿阏是想看我的本命蛊吗?” 江让眼眸微动,迟疑地点了点头。 楼胥回并没有任何避讳的模样,他咧唇笑了,几颗异常锋锐的齿尖轻轻碰撞,砸出细微的咯咯声。 男人紧盯着青年的萸紫瞳光微微变幻,一瞬间,仿佛有无尽的欲色自那口深渊般的井中缓缓爬了出来,他凑近青年,嗓音沙哑道:“我的本命蛊藏在舌尖上。” 说着,紫衣的男人慢慢张大唇齿,那双微微眯起的眼显得狭长而深邃,他探出湿润的舌尖,驯服地享受着青年专注看向他的视线。 只见,那双深红的舌尖上,竟然显现出一只通体漆黑、身爪极长的蜘蛛。 似乎是意识到有人正看着自己,蜘蛛八只细小密麻的单眼齐齐盯着江让。 它的腹部微微颤动,爪牙微微弓起,像是正蓄势待发、要跳入青年的颈窝一般。 江让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微微后退一步,呼吸都变了调。 楼胥回已然闭上了殷红的唇,他颊侧显着若隐若现的笑意,细白的喉头间鼓起一道明显的、毒蛛的轮廓,看起来怪异至极。 男人轻笑着,嗓音微哑:“阿阏,别怕,它很喜欢你。” 第130章 黑夜低垂, 水雾袅袅燃起。 红色龙凤喜烛寸寸化作青烟,融入被烛泪映照得血红的半空中。 晚间的水汽乘着细风阴阴渗入喜红的竹楼,红晕渺茫间, 一位乌发半束、轩然霞举的青年半坐在床榻上,他身着一席白色长袍、外披缀着无数珍珠、宝石的鲛纱。 而青年的身前正垂头站着一位同样身着曳地白袍的男人。 男人面容深邃妖冶,猩红的喜烛披在他半张露在空气中的脸颊上、衬着紫眸中阴暗湿润的痴与爱, 隐约间,倒像极了古镇怪谈中被活.剥了半张皮、血肉模糊的画皮鬼。 此时,那美丽的鬼物正垂着头,细心地替面色颇为不习惯的青年佩戴宝银的沂高发饰。 插好最后一支银钗, 楼胥回微微抬头,额心的银色蛇链随着红烛的阴影摇晃动荡。 他含笑, 纤长的指节轻轻抚过身前爱人局促不安的透白面颊, 半晌微微俯身,径直扣住江让的手腕, 低笑道:“阿阏,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我们该出发去蛇神庙夜祭了。” 沂高寨有一项约定俗成的婚前民俗,将要成婚的新人需身着白袍,于婚前七日相约回到蛇神庙夜祭, 以此来乞求蛇神对婚姻的祝福与庇佑。 夜风瑟瑟,虽是夏日,但沂高寨环山环水, 尤其是这般深夜里, 更是雾气深重。人行走在路中,时隐时现,几乎像是要被淹没在那无尽的妖气之中。 江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走, 总之,当他真切地站在那座锈红楠木的庙宇前时,青年人乌黑的发间都凝上了星点的水光。 包括他白润的面中、雾黑的长睫,窸窣细小的雾珠凝结其上,又顺着饱满骨感的颊侧缓缓垂下、延入衣领。 “阿阏,”有人在他耳畔柔声道:“我们进去吧。” 江让缓缓呼出一口气,他努力稳住心口处氤氲的郁冷,轻轻颔首,随着楼胥回慢慢踏入那座猩红的、雕刻着无数蛇躯的庙宇。 这是青年第一次来到这座庙宇之中。 推开朱红的大门后,入目是无尽的香灰燃尽后升腾起的烟雾。 青铜鼎矗立其间,明灭的、未曾彻底燃尽的香火已颤颤巍巍燃至尽头。 棕木的神龛中矗立着一条几近银白的、等人身高的白蛇。 白蛇通身鳞片栩栩如生,蛇头微微扬起,猩黑的蛇瞳倒竖而立,晃动的烛火倒入其间时,便会无端显出几分极尽妖丽的阴冷。 几乎是看到的一瞬间,江让猛地浑身一僵,谁也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像是只被猎手捕捉的瓮中蛇一般,七寸剧痛、心火焚烧。 面色惨白的青年额边溢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他不住地浑身打颤,牙齿咯咯作响,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般。 “阿阏,你怎么了?” 如梦中传来的声线似平静的湖面漾开的一阵阵涟漪,恍然撞醒了青年。 江让潮湿的眼恹恹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眼神下意识避开那座蛇雕,低低道:“有点不太舒服” 岂止是不舒服,可以说在看到那座神像的一瞬间,他简直恨不能当场夺门而出、立刻逃得远远的才好。 但偏偏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左右发软、动弹不得。 楼胥回担忧地盯着青年煞白的脸色,他忍不住伸手试了试爱人额间的温度,在确定没有受寒生病时,男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低声安慰青年道:“阿阏,蛇神像是蛇神的人间化身,许是你并非沂高寨族人,受不住,也是寻常。” 楼胥回怜爱地别过青年耳畔湿透的碎发,哑声道:“不如我们动作快些,也好早些离去,你说可好?” 江让自然只能点头。 两人遵循着沂高寨的礼仪,一同跪倒在神龛前,俯身长叩首,凝神许愿。 江让其实对这桩婚事并没有什么期待,他的脑海中杂念太多,有疑惑、恐惧、害怕,什么都有,却唯独没有丝毫对于新婚的祈祷。 青年有时候也难免对楼胥回生出几分愧意。对方同他青梅竹马、相伴长大,如今自己一朝失忆,不仅将对方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同感情都仿若一并消散了。 但很多事情都无法用理性与感情去解决,江让没办法骗过自己,就像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对楼胥回就是生出一丝一毫的爱意。 脑海中思绪纷飞,一时间,四周静谧极了,安静到垂头闭眼的青年甚至恍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错觉。 好像有什么正立在他的面前,阴阴诡诡的盯着他。 水滴声忽地响起,江让猛地抬眼看过去。 只见,那尊银白煞人的白蛇雕像正冷冷地盯着着青年,它看上去像是富有生命一般,吐出的猩红舌信,竟开始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着透明又古怪的蛇涎。 就好像,它早已对他垂涎三尺,只待彻底复苏,将青年吞吃入腹。 江让被吓得整个人往后仰倒,修长的手臂死死撑住身体,恨不能当场爬跑出这座古怪的蛇神庙才好。 楼胥回却与青年全然不同,他似乎早已知道了什么,见状只是微微动了动眸子,并不奇怪。 男人低笑着扶起青年,精致深邃的面容一般掩盖在阴影中,他柔声哄道:“阿让不怕,这蛇涎是圣水,是蛇神对我们的祝福。” “求得圣水,便预示着我们能和和美美、永永远远在一起。” 江让惨白着脸,模糊混沌的大脑已经由不得他思考,身体的本能催促着他逃离。 可手腕处,楼胥回握紧的指节却恍若铁链一般,死死将青年困锁在原地。 男人像是察觉不到爱青年的恐惧一般,他轻笑着咧唇,轻轻哑哑道:“阿阏,我们该喝圣水了。” 江让怕得浑身发抖,外衫裹着的白色鲛纱垂落在地,叮叮咚咚的珍珠顺着那月光似的白撞入岩石垒成的地面,嘈杂的音调宛若青年失衡恐惧的心跳。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变得忽远忽近、光怪陆离。 江让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喝下那怪异的‘圣水’的,总之,待他咕咚吞咽下去的时候,青年方才察觉到那双始终辖制着自己下颌的冰冷手腕慢慢松动开来。 不、或许那并不是松开。 而是另一个残忍的讯号。 江让怔怔地、失神地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美丽男人。 饮下圣水的男人此时正昏了头似地在蛇神像面前吻弄他,楼胥回激动得面色涨红、口舌颤抖,滑艳薄嫩的皮肤下是浮现出的道道如诅咒般的青筋,像是不慎饮用了什么催.情的药物一般。 男人不住地想要褪去青年的衣衫,修长的指节胡乱地摆弄,无耻下流到了极点。 江让哪里受得了对方这般粗鲁、如野.兽般的做派。 更何况,这里是蛇神庙,是沂高寨的信仰所在,若是此时有什么人刚好前来奉神 简直荒唐、无耻、淫.乱、下流! 青年指节绷紧、弯曲,他面颊上的绯红自面中飞至耳畔,整个人羞耻得仿若熟透了的、一戳便破的蜜果。 “——你疯了吗?楼胥回,这里是蛇神庙!”江让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和惊恐,反应过来的青年拼了命地试图推开男人。 但他注定是失败的,被蛊虫封锁了一切灵力的青年如今只余下柔软的指腹、无力的腕骨。 对于已经涨到眼眸发红的男人来说,它无害到近乎可爱。 “啪——”一个用尽力气的巴掌狠狠地甩上了楼胥回瘦美的侧脸。 几乎是掌掴的瞬间,青年便猛地反应过来,他一边抖着身体往后退、一边哆嗦着捂住手掌想要藏起来,生怕激怒此时不甚清醒的男人。 楼胥回并未说话,他只是一步步朝着青年逼近,面色怪异,嘴唇微微裂开,红舌蠕动间,显出几颗锋锐如毒牙的利齿。 男人看上去并不太像是一个正常人的模样,反倒如一条方才冬眠睡醒,寻找猎物的毒蛇。 他一步步进,青年便惊慌失措地一步步退。 江让浑身冷汗不歇,直到他察觉到自己的背部撞上了神龛中白蛇鼓起的蛇腹。 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楼胥回、阿哥,你、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我们回去、我们回去,不要在这里——” 青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嘴唇便被一双惨白的手掌用力捂上了。 他整个人都被推倒在白蛇神像上,像是一只被蛛网黏住的美丽蝴蝶。 它是多么用力地扑闪着翅膀,试图逃避被吃下的厄运,可它终究不得脱身、只能任由猎食者将它一寸一寸、全然吞吃入腹。 江让哭得近乎惨烈,可被捂住的嘴唇却只能让他的声音变得细微、柔软、呜咽。 慢慢地,连那泣音也被迫变了调。 青年被迫卷入一场痛苦的欲.色深渊,从始至终,楼胥回却再未曾开口说一句话。 乌云涌动、雾气逼人,拨开的月光透过缥缈庄严的神庙天顶倾洒在蛇神像、翻倒的青铜鼎、交.缠的两人身上。 青年颤着湿红的眸,朦朦胧胧地在如水的月色下睁眼。 也就是在此刻,他眼睁睁看见面前那张熟悉无比的脸缓缓在光影中变幻成另一个陌生的模样。 那人肤色透白、面容恹冷,一双黑色竖瞳如蛇妖一般骇人。 似乎意识到青年正看着自己,男人慢慢笑了起来,那面颊上病态的白似乎也便流动了起来,他近乎痴狂地吻着、掌控着、掠夺着青年,红唇中吐出嘶嘶震颤的猩红舌信。 他抖着嗓音,像是恨不得将自己都塞进青年撑起的眼皮中:“阿让,好舒服啊,地里好湿、好多虫,它们咬得我好疼,我已经好久没这么舒服了——” 男人陡然裂开唇,阴阴地吐着蛇信低笑道:“夫君,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苦啊” 几乎是在他说完的一瞬间,双目失神的青年便猛地浑身僵硬。 江让的表情近乎不可思议,他或许以为这只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噩梦,可感受着身下缓缓蠕动的蛇神像,青年开始崩溃了。 蛇的器官在威胁他、告诉他,他要被*了。 130-140 第131章 乌黑溢水的眸子猛地睁开, 红色的血丝如同被刀刃割开的细密皮肉。 鸦发披散的青年半坐起身大口呼吸着,红润的唇如渴水搁浅的鱼儿一般翕张,雾水般的细泪自惊惧微红的眼眶不断滑落。 他周身都在不住颤抖着, 微微凸起的脊骨将霜色的衣衫都撑起了小片振翅欲飞的弧度。 “阿阏,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么?” 一双幽白细长的手腕轻轻抚着青年的后心,动作温柔至极, 像是慢慢翻滚的温泉水,柔缓、不动声色。 江让却反应巨大,他几乎像是浑身被电了一般,猛地往后仰避开对方的动作。 银灰卷发的男人僵在半空的手掌慢慢曲起几分, 骨感的手背隐约浮现的蓝色青筋衬得那雪肤愈发透明、美丽。 卷发在月色下宛若水色的纱帘一般,隐晦朦胧地遮挡住男人幽美失落的玉面。 事实上, 自从那日青年从蛇神庙中回来就一直是这般惊弓之鸟的状态。 不仅夜夜噩梦缠身, 甚至还越来越惧怕本该与他亲密无间的枕边人。 蛇神庙中荒.淫的人与兽的盛宴似乎还在脑海中久久无法散去。 江让甚至还能回想起自己被蛇尾吊起来舔.舐的冰冷濡湿、撑开的薄白肚皮、无力呼吸的几近折颈的狂潮。 蛇腥味冲天,仿佛连同他都被感染成了一条只待产卵的雌蛇。 莫名涌起的恶心感令青年忍不住偏头干呕了几声。 江让吐不出什么, 只余下那张俊俏的面颊覆满汗涔涔的潮红,他的指尖紧紧扣住丝绸的被褥, 绷紧的手背白得宛若坟茔上的招魂蟠。 轻轻的叹息声在耳畔如涌动的湖水涟漪一般鼓动,楼胥回轻轻矮身拍了拍青年的愈发消瘦的身骨。 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浅淡的懊悔道:“阿阏,是我太心急了, 你本就不是沂高族人,圣水对你的影响太大了” 江让抖着手擦干了唇畔的口涎,他的眼眶红艳艳的, 眉目陡峭如即将崩开的山玉, 他像是实在被吓怕了,忍不住再次开口确认般地颤声道:“那日、那日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 青年紧紧咬牙,语速越说越快, 连舌尖都恍若将要打结。 他近乎魔怔般道:“明明明明那座蛇神像会动,它、缠着我,甚至钻进我的身体里面,我怎么求都没用好恶心” 说着说着,江让陡然偏过头,一双猩红焦黑的眼死死盯着男人,他哆嗦着唇道:“还有你你不是楼胥回、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温凉的怀抱紧紧揽住了几近癫狂的青年。 江让不住地挣扎,却被男人愈发用力地抱紧,楼胥回语调带着心疼与悔恨道:“阿阏、阿阏,是我错了,我不该带你去的,可那只是一场梦魇,阿阏,那不是真的” 男人的声音仿若有魔力一般,青年动作竟慢慢缓下了几分,他依旧是害怕的,但至少不再抗拒,也愿意慢慢依靠、瑟缩在男人的怀中。 江让已经没有办法了,此时的他记忆全失、孤立无援,若是连一直照顾着他的未婚夫都不信任,便只能面对更加残忍的、来自陌生妖物侵.犯的真相。 面对承受不了的事实,人总会试图下意识地去避让、遗忘。 楼胥回削尖的下颌抵着青年的颈窝,口舌中呼出的温凉气息如同洇洇的晚雾。 他轻声道:“阿阏,你要信我。” 男人的语气是多么的温软、恋慕,可谁也看不到,背对着青年的那张幽艳面庞上的神色却慢慢开始变了,挣扎的、不甘的最终,扭曲的皮肉开始缓和下来。 楼胥回、不,或者说,住在这具身体中的另一个妖物,慢慢地操控着那张深邃异域的面颊,无声地笑了。 他一边笑着,唇中粉红肥厚的舌尖慢慢化作细细长长的蛇信子。 猩红的蛇信子随着美丽的玉面鬼每一次轻柔拍抚的动作,一颤一翕地吐出、缩回,诡谲至极。 可怜什么也不知道的江让,被蛇妖披着的一张人皮骗得迷糊而哆嗦地放下了心中的惶惑。 失忆的青年人如今再无从前那般坦然开朗、坚守自我的信念。 他像是一捧飘荡的无根浮萍,只能依赖着春水的托举,方能存活于世。 可浮萍也并不总是无力的,正因它根系短促,无力扎入土壤,所以,它永远不会对任何地方产生归属感。 若是惧怕、便逃离;若是遇上大风大浪,便彻底分散消弥。 流水无法留住它、风雨亦无法禁锢它。 它的灵魂始终是自由的。 * 时间一日日过,江让与楼胥回的婚期将近,但因为青年的精神状态并不算好,所以便又往后推了些时日。 但推迟婚期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缘故。 沂高寨中近期大约是发生了什么事,近两日楼胥回颇为忙碌,时常直至深夜才会赶回竹楼陪着青年睡觉。 江让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些天他自半开的竹窗边见到不少相貌古怪的人。 不、那或许都不能被成之为人。 毕竟,哪有人会长出怪异的口器、锋锐的尾针、粗壮无比的兽身? 失去记忆的青年不知道该用什么去称呼那群‘怪物’,但他本能告诉他,那些怪物是危险的、肮脏的、不容于世的。 它们如死去的幽灵一般飘荡在街角,空洞的眼神仿佛一具具残破的、等待被注入灵魂的傀儡。 江让不是没试探性地问过楼胥回。 但男人只是微笑着告诉他,沂高寨的族人与蛊共生,偶尔身体出现蛊虫的特征也都是正常的。 说着,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青年察觉到男人似乎在若有似无地试探他对那些怪物的态度。 强烈的直觉令江让根本不敢吐露实话,只草草敷衍,不敢多提。 毕竟,楼胥回的眼神、表情都太奇怪了。 温柔与笑容像是刻在脸颊上的一层人.皮面具,谁也不知道,那美丽深邃的表皮之下,是否藏着一只暴戾的怪物。 因为记忆的缺失,江让的心思其实一直都比较敏感。 这些时日以来,他总会隐隐约约地察觉到,眼前的楼胥回、他的未婚夫,似乎有哪里变了。 具体说不上来,但男人偶尔怪异的、陌生的举动总会让青年觉得,这具皮囊之下,早已悄无声息地换了一人了。 譬如,只要在一个空间中,总是无法忽视的阴森、贪婪的目光;夜半梦回之时如毒蛇般绞缠的动作;阴雨天气时候对方时不时抚摸脖颈、关节时隐痛又痴迷的表情 一切都太奇怪了,奇怪的像是话本中荒诞怪异的鬼故事。 雷电的嗡鸣声响彻天际,闪电惨白的光透过竹窗的罅隙,刺在青年微微震颤的薄白眼皮上。 许是因为沂高寨地势较低,位于丛生的沟壑、水畔,所以,便是在竹楼的最高层,空气中的水雾依旧浓得仿佛能够凝结成实质性的水液。 湿气逼人。 床榻上的青年睁开眼,消瘦却难掩俊秀的眉目微微拧起。 江让的眼眶下泛着淡淡的乌黑,他忍不住支起手腕,修长的指节缓慢地按着额头刺痛的穴位。 青年的睡眠情况一直都不太好,总是断断续续、梦魇丛生,一点动静都能将他吵醒。 今夜有雷,他更是难以入睡。 已是五更天,或许是因为骤雨不歇、乌云不散,天际仍不见分毫光彩。 屋内烛台的蜡烛早已燃尽,只余下点点白色的混合着水雾的烛泪。 江让眯眼,侧身往身畔看去,一直以来,只要他睡醒就必然能够看见的枕边人此时却毫无踪迹。 青年微微蹙眉,刚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暖白的中衣上悠悠荡荡地飘下了一张明黄的符咒。 江让矮下身子拾起那张符咒,如水般的长发自肩颈侧往下流动,像是有生命的、美丽的水蛇。 他细细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一张简单的昏睡符,江让前些时日睡眠很差,精神恍惚,是以男人特意为他准备了不少张昏睡符。 但如果没记错的话,江让垂眸,将符咒轻轻收拢入掌心。他想,今晚入睡前,他似乎并没有用昏睡符。 闷闷的雷声逐渐变得愈发大了,暴雨倾盆而下,一时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尖叫。 但江让却忽地眉心微凝,起步往门边走近。 他好像,听到楼下有什么声音。 莹白的指尖慢慢触碰上竹雕的木门,心脏跳动的声音逐渐变得嘈杂、鼓噪、恐惧,甚至于连耳膜都像是被牵动着跳动了起来。 江让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抖着手推开了门。 竹楼的走廊中吊着细小的夜明珠,光照的区域并不大,可因为走廊过于幽深曲折,衬得那小片可怜的微光像是夏夜湖畔舞动的萤火虫。 冷风幽幽吹过,江让忍不住紧了紧身上浅薄的中衣,脚步微微加快。 青年削瘦漂亮的影子穿梭过一道又一道的黑雾、越过一阶又一阶的斜梯,越是靠近一层,那古怪的动静便越是大。 江让甚至隐约听见诸如锯齿咬合筋骨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野兽正在满足地吞吃人骨一般。 青年的脚步最终停在一楼斜梯边的宽厚木柱边。 他小心地探头出去,却在看见的一瞬间,瞳孔微缩,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连呼吸都不敢泄出分毫动静。 江让漆黑的眼瞳中,正倒映着一副堪称血腥恐怖的邪.典画面。 宽阔的一楼中间,天空中劈下的闪电光亮时不时如利刃一般砸入其中。 而那森冷的、恐怖的电鸣之中,正立着一只蛇身人首的怪物。 怪物通体银白,鳞片摩擦在地面窸窣刺耳,像是利爪摩挲的在墙壁上的声音,听得人头晕目眩。 唯有那颗头颅,美丽的、端正的、诡谲地架在那具恐怖而庞大的蛇躯之上。 它甚至没有脖颈,只是连接在蛇身之上,乌黑的长发披散而下,被半遮掩的面颊莹白美丽,眉如远黛、唇如朱砂,色如春花。 江让的嘴唇几乎煞白。 他不会忘记的、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张脸。 蛇神庙中,那场梦魇中,就是这张脸的主人,连带着那条巨蛇,将他奸.淫.透顶。 青年站立不稳,整个人呼吸错乱,瞳孔发直,近乎癫狂。 他实在太过惧怕了,惧怕到灵魂、骨头都在发抖。 可是,为了避免发出声音、被怪物察觉到,江让甚至只能死死咬住手臂,克制喉头时刻崩盘的尖叫声。 于是,青年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那庞大无比的蛇妖慢慢弓下蛇躯,垂涎地长开血盆大口,将一侧缺失了一条腿、血淋淋的、穿着破烂的男人扯向身前。 站在暗处的江让只能隐约看见,那可怜的男人相貌昳丽、一身红衣,纵然满目污浊,却依旧难掩昔日的美好颜色。 他似乎被虐待了许久,身边的丽格海棠垂垂将死,整个人都像是披着架子的骷髅。 但还是会痛的。 ——当蛇妖再一次撕咬下他的另外一条腿,咬入口中优雅地、古怪地细嚼慢咽的时候。 画面实在过于血腥,江让脸色惨白,忍不住的想吐。 或许是意识混沌时难免克制不住发出响动,那沉迷在进食之中的蛇妖未曾发现青年,倒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红衣男人注意到了。 轰隆。 巨大的雷鸣闪电之中,江让看见了,那人对他惨笑一声,无声地翕动裂开的惨白的唇角。 他说:阿让,快逃、快点逃出去。 他说:我是罗洇春,阿让,对不起,你一定要活下去。 几乎是刚说完这句话,江让就看到眼前红衣男人的残躯被张大到不可思议的蛇唇用力吞了下去。 血光四溅。 江让愣愣地抹了一下自己脸颊上温热的血液,突然整个人都后退了一步。 对、逃!快逃! 可青年没法朝着外面逃,便只能尽量放轻步伐,疯了一般地朝着楼上跑去。 身后嘶嘶的蛇鸣也在慢慢靠近,蛇尾摇摆、蛇鳞刺剐的声音几乎能将人逼疯。 青年慌不择路、面色煞白地逃回了三楼的卧房之中。 他哆嗦着身子,迅速地爬上床榻,整个人背对着外床,努力装作熟睡的模样。 嘶嘶的蛇鸣声停在门外。 江让几乎能听见心脏在嗓子眼条跳动的声音。 吱呀—— 竹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江让能感觉到,来人一步步行至自己身前,危险又怀疑地凝视的模样。 男人身上幽幽的药香裹着一层细细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 一双冰冷的手腕轻轻揽住了青年不住颤抖的身体,冰冷的鼻尖、嘴唇柔柔地覆盖在江让露出的白皙后脖处。 蛇妖化作的楼胥回正细细密密、怜爱又温柔地吻着它心爱的情人。 江让一动都不敢动,纵然他已经怕得眼眶湿润、临近崩溃。 身后的‘楼胥回’却仿若浑然不觉一般,他轻轻问道:“阿让怎么这样害怕,是又梦魇了吗?” 江让知道对方清楚他没睡着,于是,青年只能努力装出一副方才睡醒的模样,嗓音故作迷糊却难掩颤抖道:“嗯,又魇着了。” ‘楼胥回’无声咧唇笑了,他黑眸闪烁,银灰的发一缕缕卷在胸前,缠绵悱恻。 他柔柔地将头颅搭在青年的颈间,捏着嗓音柔声道:“不怕,我会陪着阿让的对了,阿让不问问我方才做什么去了吗?” 江让哪里还敢说话,现下的他哪怕再漏出一个字音,都足以显示出异常的恐惧与胆战。 ‘楼胥回’半晌不曾得到青年的回话倒也不气。 他只是轻声抱怨一般阴声道:“睡着了吗?那我也要和阿让说清楚。” “我刚刚啊,弄死了一个很喜欢趁虚而入的贱人。” “阿让以前也很讨厌他,知道他死了,你也会高兴的吧?” 第132章 直至黎明破晓, 哪怕浑身惊惧得虚汗频出、黏腻不堪,江让也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他就这样头痛欲裂地熬着,整个人湿淋淋的、宛若从水中打捞上来的一般。 时间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 总之,当身后窸窣的穿衣声逐渐远去,青年才浑身颤抖着半侧过身。 修长的指节泛着可怜的惨白、用力地捏着遮住半张脸颊的被褥, 他甚至只敢露出自己的半只眼睛去小心窥望。 一直到确定男人离开了竹楼,江让才宛若将死的白鱼一般,猛地掀开被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脏跳动的速度已经快到令他的头颅都感到晕厥了。 江让面色苍白, 头重脚轻地胡乱穿着衣物。 他什么也不敢多想、什么也不敢多看,空洞森冷的脑海中几乎只余下一个血淋淋的字。 逃! 不管怎么样, 趁着还没同那怪物成亲, 他必须要快些逃出去。 青年眼眶泛红,垂着头努力系上腰间的玉色的腰带, 可他的手腕实在抖擞得厉害,以至于努力了几次, 都不曾系紧。 最后,江让索性随意地乱扎一通,只在外披了件裹面的白色长袍。 青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收拾出来一个简便的包袱, 他什么记忆、常识、经验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该带上什么才能在沂高寨外的万里大山中存活下来。 总之,只要能逃出去就好了。 这样想的仓皇青年无视了桌边热腾腾的餐点和竹楼中密密麻麻的木架上齐刷刷盯着他的蛊虫, 踉踉跄跄地推开了竹楼的大门。 惊恐早已令他丧失了一切的理智。 自从失忆醒来, 江让几乎就没怎么出过门,仅有的几次,还被街道上那些不正常的‘人’给吓退了回来。 沂高寨说大不大, 说小却也不小,街道巷口纵横交错。 可以说,青年甚至连沂高寨出入大门的位置都不清楚。 裹着白袍的青年红着眼、紧紧咬着齿尖,如一只可怜的、被豢养的到失去方向感的小犬。 好在近日街道上行人极少,否则若是遇上什么人首兽身的怪物,只怕又要被吓得不敢动弹。 日头高照,白袍青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而那张仅仅露出黑眸的面颊上早已布满了汗水。 一阵热风吹来,细密的汗液粘着那颇为透白的袍子,袅袅轻轻地黏在青年的额头、面中、脖颈处。 于是,那白袍上霎时便显出了浅红的肉.色,隐绰又恍惚地露出几分欲盖弥彰的俊艳之色。 “啊——” 只听一道短促的惊呼声后,慌乱失措的白袍青年蹙着眉,面上的白纱飘忽地坠落在地,他捂住肩膀,下意识看向自己不注意撞到的男人。 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面容。 雪肤乌发、松风水月、琼枝玉树,似乎如何形容都不够恰当,尤其是那人眉心一点神然慈悲的朱砂痣,几乎令人头晕目眩。 江让怔怔地看着对方,说来奇怪,他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并非是男人慈美无双的面容,而是那双碎金的,闪烁着无尽哀伤与自责的眼眸。 青年心中微震,一时间,无尽的、怪异的情绪猛的泛上心头,心脏处酸麻得像是有无数种蛊虫在用力啃噬。 江让抿唇,乌眸颤了颤,忍不住开口道:“你、你认识我吗?” 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几乎是话音刚落,江让便看到对方白而薄的眼皮一颤,隐隐泛红的眼眶中竟径直滚落下一点透白的晨露。 青年此时也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了,看到男人落泪的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逃亡的路上。 江让手足无措地走近两步,抬手便想为对方擦拭泪水,忽觉不适,又硬生生顿住了。 他张了张唇,忍不住放轻声线道:“你、你别哭啊” 话音未落,青年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泛着陌生又熟悉的冷香的怀抱中。 很难形容这一瞬间的感受。 与楼胥回拥抱他时的占有和潮冷不同,这个怀抱让青年生出了一种困倦、安心,甚至是整个人都想要蜷缩进去的冲动。 像是回归了母体的羊水中,江让忍不住用苍白消瘦的脸颊蹭了蹭对方的颈窝,向来消瘦高挑的身形此时竟无端显出几分乖巧与顺从的意味来。 “阿宝” 一道近乎叹息的声线消弥后,男人乌发凌乱、眼眸微红,他颤抖着手,轻轻抚摸着怀中孩子的发顶。 很温柔的动作,像是为幼崽顺毛的雌兽。 年轻的孩子听到了对方的称呼,有些好奇地抬起了眸。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推开对方,他只是小声问道:“我以前叫阿宝是吗?” “你是谁?是我的亲人吗?” 男人久久不曾言语,微风卷起他玉白的衣角,层峦叠嶂间,模糊了他如海潮般的悲苦、涩然、疲惫不堪。 好半晌,像是时间都被划出了一丝裂缝,江让才听到对方轻哑压抑的嗓音。 “阿宝,你瘦了。” 没有解释、也没有长篇大论或是感人肺腑的相识桥段。 有的只是一句最平凡、却又最令人心颤委屈的话句。 江让怔怔地呆在原地,整个人的感官像是被封锁在一层不不见的透明囚笼中,他想伸手去触碰,却只摸到了自己满脸的泪水。 江让忍不住眼中不断滑下的泪,他只觉得太奇怪了。 明明他已经失忆了,明明心里没有丝毫的悲伤,为什么会哭呢? 年轻的孩子努力地试图去回想,仍旧找不出一个答案。 颈窝中连续不断落下的温凉水液猛地唤醒了江让的思绪,像是另一个人成堆的思念、哀伤化作潮水,涌入他的脊背、血肉之中。 青年实在有些手足无措了,一张白皙俊朗的脸颊都涨得通红,他显然不怎么会安慰人,到最后,竟只会学着对方的模样,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脊背,小声道:“我不瘦,我其实很能吃的,只是最近的胃口不太好,你别难过” 江让结结巴巴道:“你伤心,我、心里好像也会很难过。” 青年似乎还想安慰什么,或许是他落在男人眼中的姿态太可爱了,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将他的脸颊捧了起来。 江让愣愣的看着对方慈美若神像的面容缓缓朝自己靠近,随后,额心被爱怜地点上了几分潮湿。 心脏跳的太快了,快得像是有人用无数只小鼓在心间不断地敲砸着。 不过是一个额心吻,青年的脸竟红了个彻底。 而见到青年这般情态的男人却轻笑着动了动唇,那张光华流转的菩萨面上隐约显出几分亘古不变的爱意,他低笑着垂眼道:“还是第一次见阿宝对着吾害羞。” 江让眼睫不断轻颤,一时间喉头紧了紧,竟不知说什么。 谢灵奉浅笑着揉了揉孩子毛茸茸的发丝,轻声道:“吾很高兴,也很喜欢。” 江让抿唇,听着对方这般说,心口竟又不自觉鼓噪起来。 不可避免的,青年突然对从前的自己好奇了起来,冥冥之中,他总是觉得,眼前这个人,才是他从前真正亲近的人。 可还不待他多问,不远处便传来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深蓝衣袍的中年男人面色慌乱地对着谢灵奉道:“仙尊,沂高寨内血祭已然开启,外界联络中断,最后传递来的讯息是——” “封印已解,妖族倾巢出世了!” 谢灵奉面色陡然一变,肃冷的面容带着几分厉色,他压下声线道:“吾入沂高寨之前便已然通知好各修仙世家、宗门排兵布阵。其余小妖不足为惧,大妖皆借皮复活在这沂高寨中。只要此妖寨阵法消解、血祭被破,太初宗即刻带人攻入其中。” 那中年男人却咬牙道:“可是、可是,仙尊,受沂高寨血祭影响,我二人的修为皆被压制,甚至灵力极易受到妖气污染,根本无法敌过那大妖烛九阴,破除血祭!” 这几乎是个死局。 谢灵奉轻轻闭眼,好半晌,他忽地看了眼面色惶惑的青年,低叹一声,对中年男人道:“吾方才寻到阿宝,他记忆全失,你且带着他离开,吾能撑开阵法几息,足够你带他离开了。” 中年男人却眼眶微红,语气激动道:“仙尊不可,我追随您入此妖寨,就没想过独活!” “况且现下也并非山穷水尽,只要我们有法子将那刺魂钉扎入烛九阴头颅中,血祭便能中断,一切就还有一线生机!” 两人正说着,身旁始终沉默的青年却忽地出声道:“你们说的烛九阴,是那占了楼胥回皮囊的妖物吗?” 中年男人刚要说什么,话头却全然被谢灵奉堵住。 玉白衣袍的男人面色冷肃道:“阿宝,此事与你无关,你们出去,我才能毫无后顾之忧。” 江让却定定看着眼前令他产生无尽孺慕、亲近、喜爱、依恋的男人,心口有什么在颤动,他忽地轻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我是你的什么人。” 谢灵奉抿唇,眉心的朱砂痣刺目逼人,他哑声道:“徒儿,你是谢灵奉此生唯一的徒儿。” 一瞬间,青年只觉脑中似乎闪过什么,可终究还是了无痕迹。 江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样胆大,可他知道,当谢灵奉说出他的身份时,他心中从未有过地生出一种奇妙的归属感。 就好像,他本就与男人生生相依、同根而活。 他们该是扎根在土壤深处的子母藤,谁都离不得谁。 于是,青年哑声道:“既然是徒儿,怎能在紧要关头抛下师尊。” 年轻的孩子分明说的是师徒,却又恍若与生死不离的道侣一般无二。 谢灵奉几乎唇色发白,他始终是舍不得那自小在他身畔长大的孩子,他甚至弄丢了他的阿宝,如今,他怎么能让阿宝跟着他去送死? 这么多年来,即便无数次对靠近江让的人生出过嫉妒之意,可他始终不曾自私地将孩子留在自己身边、限制孩子的成长。 谢灵奉就是怕有这样一天。 怕他终有一日会离开他的阿宝。 他的阿宝,应该是天上翱翔的雄鹰,肆意、乐观、一往无前。 他该有更好、更自由的人生。 谢灵奉抖着手,忽地厉声对中年男人道:“刑长老,时间不多了,快些带着阿宝离开!” 中年男人没动,江让也没动。 谢灵奉点头,气极之下面色竟泛出白意来,他哑声道:“刑长老,你该知道违抗仙尊之命的后果。” 那刑长老只是沉默的鞠躬行礼,哑然道:“仙尊,太初之人,决计做不到遗弃同伴之事,此事九死一生,我等绝不会退缩一步!仙尊若是担忧徒弟,大可将他先送走。” 江让却已然主动握住了男人发冷的手腕。 青年忽地笑道:“师尊,其实自我失忆以来,一直都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归属感,直到看见你。” “可能说起来很奇怪,但是一看到你,我的心就告诉我,就是你了。” 江让眉眼弯弯道:“其实师尊不必担忧,那妖物似乎对我感情颇为复杂,我是最能靠近他的人,刺魂钉一事,本就非我莫属。” 眼见谢灵奉还是不同意的模样,江让忽地抱住他的腰身,自然地像是孩子撒娇一般小声道:“再说了,师尊会保护我的,不是吗?” 谢灵奉微微颤唇,金色的眸中几乎溢出水色的光晕。 江让和刑长老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江让拿到刺魂钉的时候,其实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的。 说是钉,实则却与普通细长的银针一般无二。 为了不被发现,江让将银针刺入自己的衣襟前隐匿好。 放开了心结的谢灵奉此时倒是开始不停地絮叨了起来。 一会儿又是询问青年近来的吃食、住行、情绪,一会儿又忍不住自责自己当初并未发现罗洇春和他的异常。 “罗洇春?” 江让微微一愣,想到了夜中惨艳死去的红衣青年。 但异样的情绪终究也只是一瞬,雁过无痕。 青年无比认真的听着师尊同他说的使用刺魂钉的注意事项。 “阿宝,刺魂钉锋锐无比,是天铸神器、专克妖物,必须直刺入眉心方才能锁住烛九阴的大半妖力与妖骨,你一旦得手、或是出了任何事,须得及时唤吾吾会一直在你身边。” 谢灵奉的相貌实在举世无双,尤其是面对青年时耐心又担忧的模样,温柔得简直堪比人间怀抱着婴孩的慈母。 江让一时间看得耳根有些发红。 他忍不住想,原来,他从前也是个受宠的孩子。 而不是像楼胥回说的那样,只能依靠着对方所谓的爱,被困在竹楼中,不得挣扎。 第133章 吱呀—— 长年累月被侵蚀得发黄的竹门随着来人推开的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朦胧的月色如幽幽的雾水, 汩汩泄入烛火摇曳的屋舍。 出逃方归的青年方才勉强鼓起勇气踏入屋中,便瞧见端坐在铺着白狐裘竹椅上的男人。 不知是否有夜色与月光的照拂,男人昔日里微卷的银灰长发如今竟显现出一种近乎夺目耀眼的银白。 深邃异域的面容不知不觉间似乎有了末微的变化, 尤其是那双紫眸,愈发深浓,如今竟与无光的黑泥并无不同。 藤木桌上摆着的菜食正散着浅晕的雾气, 袅袅升腾的烟火半遮蔽了男人冷玉般无色的面庞,叫人看不清眸底的神色。 “阿让回来了。” 他微笑着如此道,挂在皮肉上的笑容乍一看上去竟显出几分贤良柔和的意味。 浑身带着夜风凉意的青年眼皮微颤,他几乎是挤着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低低应了一声。 ‘楼胥回’似乎并未看出来江让的小心与异常,他只是含着温和的笑, 如同话家常般地唤青年入座饮食。 桌上的菜食都是江让喜欢的, 每一道都色泽美丽、令人单看便食指大动,显然是用了心的。 但青年此时哪里能吃的下多少, 他时时刻刻吊着精神,薄白得泛出些微蓝色青筋的眼窝微微垂着, 整个人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弦。 一直维持这样的态度显然是不正常的,江让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下来,于是青年忍不住动了动袖口, 感受着手腕侧多出的一只绛红古朴、半掩在衣袖内的手镯,心口的惶然才勉强被安抚下几分。 临行前,师尊告诉他, 此物名为连心环, 只要戴上此环,两人便能同时感受到彼此一切的情绪、感觉、位置。 因为江让被封了灵力与记忆,是以便只能隐约感触几分, 并不清晰,却也能叫人安心几分。 整个用餐的途中,几乎只有‘楼胥回’在替青年夹菜,含笑聊起一些极其普通的日常。 某一个瞬间,江让甚至恍然生出一股极其迷惑的感受来。 就好像,他曾经也同对方这般生活在一起。 而那时,或许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的忌惮、恐惧、胁迫、欺骗。 或许他们也曾相爱过。 恍惚的错觉只是一瞬便消散了个干净,他怎么会这样想呢?江让咬牙想。 他不是看见了吗,那分明是个彻头彻尾、毫无人性的嗜血妖物。 师尊也告诉过他,妖族暴戾,极其善于伪装、欺骗、蛊惑人心。 对方昨日能吃了旁人,日后便也能兴起来潮吞吃了他。 人在这些妖的眼中,不就如食物一般么? 怎么能愚蠢的相信捕食者会爱上食物呢? 青年想得出神,冷不丁的忽然听到身畔人不经意地轻声问道:“阿让今日怎么想起来出去了。” 话音刚出,也不知是否是错觉,江让几乎感觉浑身上下都像是被一阵阴风扫过。 似乎有无数道窥探的视线正在屋舍的阴影处冷冷盯着他。 青年头皮一麻,他努力装作平静的模样,颤抖的指节被掩藏在桌肚之下。 他道:“最近在竹楼里待久了,有些无聊,所以想出去逛逛。” ‘楼胥回’幽黑的眸子盯着他看了许久,好半晌,他忽地笑了,竟也没有继续追着话题问下去。 江让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今日依旧和从前并无不同,两人用完餐食,便一起上楼休憩。 江让不敢今夜下手,男人今日这番问话显然是对他并不全然信任,现下还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刑长老也提醒过,他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失手,立刻便会被那妖物察觉到用意,届时只怕再无任何阻止血祭的机会了。 许是近两日经历的事情过多,青年晚间不过方才靠上床榻,片刻后便支撑不住眼皮昏睡了过去。 睡得迷糊间,江让恍惚只觉自己的身体愈发轻盈,悠悠荡荡的暖风包裹着他,将他慢慢吹入另一方天地。 那是一片青年从未见过的血红、惨败、焦土遍地、杂草丛生的天地。 黄昏的金乌光线缓缓坠落,整个空荡的、布满灰尘与血腥的世界像是即将走至末日。 而那灰败尽头,慢慢走出一位身披霜色、白发黑瞳的男人。 男人面容恹冷,他的皮肤几乎是透骨的白,像是古时枝头绕仙而吟的白凤凰的羽翼,一头白色的长发被一根红色的绸布半束起,随着男人走动的步伐,摇曳生艳。 江让几乎要被那般盛丽的容貌震慑住。 青年愣愣的看着对方朝自己走来,可那张美丽的脸越是靠近他,却越是令他心颤。 瞳孔微微缩起的某一瞬间,江让认出来了,眼前的男人正是那日在蛇神庙辱夺自己的妖。 江让惊恐的忍不住后退一步,却发现对方从始至终都并未看到过他,男人削瘦恹冷的身影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朝着远处走去。 青年愣住了,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或许只是一场梦境、又或许是旁人的记忆。 江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但他很快便发现了,自己无法离开那白发男人超过十步的地方。 于是,青年只得身不由己地跟在对方身后。 他看着男人一步步走入传说中的妖界。 这个时代是千百年前的修真界,那时修真界分为人、妖、鬼,三族各占地盘,但因为妖族生性凶戾、极其善战,尤其还有妖主、上古大妖烛九阴血脉坐镇,妖族更是嚣张无比,不过短短数百年,便将人、鬼二族驱赶得将近逼入绝路。 江让如魂灵般不受控地跟在男人身后,他看着无数的妖物跪倒在男人脚边,所有的妖物都称呼他为——吾主。 白发男人面上却并没有什么神情,他看上去太寡淡了、仿佛对什么都没有兴致,像是一抹即将融化的雪。 但这样的错觉很快便被打破了。 妖族大多野性不驯,以强为尊,各方大妖明争暗斗,内斗从未停止过。 是以,在这段加速的时空中,江让看到他以堪称酷戾的手段处罚那些不服他的大妖,灰飞烟灭都称得上是赏赐。 在这个过程中,江让倒没有太多害怕的情绪,毕竟眼前的一切于他来说,更像是话本中的情节,并不真实,甚至令人疑心是否只是一场过分长久的梦境。 而在这样流动的时光中,江让很快便知道了对方的名讳。 祝妙机。 奇怪又温柔的名字,像是潺潺的流水、有花束浸泡在其间,于是,那流动的湖水便愈发芬芳清甜。 江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明明它们与眼前的男人毫不相干。 眼前的时间依旧在快速流转。 处理完那些起乱的大妖后,男人又似乎厌倦了妖族时不时兴起的战争、贪婪。 他从不过多管束那些贪得无厌的妖,只冷眼看着,像是在看着贪婪的蝼蚁一日日蛀空天顶楼城。 祝妙机开始来到人族的城界。 在妖族的压迫下过得并不算好人族很喜欢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 像是萌发了某种恶趣味一般,男人开始‘造神’,并试图通过信仰之力获得突破自身。 他向人族散播蛇神的信仰,信徒若想要实现心愿,便要付出代价。 至于这代价是什么。 或许是珍贵的器官、挚爱之人、甚至是自己的一条命。 但即便如此,他依旧被无数人族所追捧。 看到这里的江让几乎一瞬间便想起了沂高寨的遭遇。 这样多年以来,沂高寨的族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许愿与献祭之下,只怕早已成为了空壳傀儡。 江让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脊骨处泛起的悚然。 青年此时才真正明白,妖是没有人性的。 天地一瞬间变得昏暗,江让只觉眼前一黑,待他再次见到光亮的时候,青年发觉自己来到了一片幽冷丛生的巨大湖泊之中。 天道轮回,恶事做尽的蛇妖在他最脆弱的蜕皮期时遭到了算计。 蜕皮险些失败的男人自此失去了一切的记忆、法力,沦为了昔日最为普通的、在他眼中与养料无异的‘凡人’。 江让几乎想要嘲笑出声,但他只是魂体,便是嘲笑也无人能听得见。 或许是天道的诅咒,祝妙机成为了白纸一般的、如方才出生的孩童一般的凡人。他没有任何记忆与能力,什么也不懂,可偏偏,这样的他走到哪里,哪里便会迎来灾难。 甚至,他拥有不死之身、不老容貌。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让本是认为,恶人本该有恶报。可很快,青年却又沉默了下来。 他看着祝妙机被人踩进淤泥中肆意羞辱,看着对方一次次信任别人、又一次次被遗弃。 他看着男人因为不死之身被发现而被作为神丹妙药割.肉吞吃,也看到对方因灾祸之体被所有人驱逐、厌恶、避之不及。 他看着他迷茫的眼神一日日变得沉默、自卑、死寂。 江让几乎看到整个世界倾注在男人身上的恶意。 这一幕幕的画面都是灰暗、冰冷,毫无色彩的。 祝妙机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寻死,最后一次,男人的灾祸之体害死了对他施以援手的夫妇。 江让从来都不知道,求死之意居然是可以实质化的。 祝妙机甚至选择进入小秘境,隔绝天地之力,以求得一死。 江让不知道这是否是天道的惩罚,但他实实在在的看到了那本毫无人气的蛇妖慢慢变得越来越像人。 他不再被高高在上的兽性占据灵魂,而是逐渐拥有了脆弱的人性。 时间便是在此处变得缓慢。 江让静静坐在河畔,他看着白发弥散的男人平静地垂头,美丽的宝石利刃毫无留恋地割开了他的手腕。 血液汹涌流淌,祝妙机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痛苦一般,他只是默然地看着、感受着,直至那具削瘦、病弱的躯体一寸寸如粉碎的雕像,白玉倾颓、坠落在美丽无比的镜湖中。 草药与鲜花团团包裹着他,红色的血液一寸寸蔓延,像是悲剧的落幕。 不远处的草丛微微翕动,其间钻出来一位俊俏的、生机明朗的青年。 江让抬眸看过去,突然喉头微动。 那青年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视线相接,仿佛隔着无尽的时空,他们注定在此对视一瞬间。 灰暗的世界忽地由此开始变得富有生机,江让微微颤眸,他看着周围的一切开始飞速的染上色彩。 像是终于度过灰暗的冬日,迎来了温柔春天。 与此同时,江让也亲眼看到了昔年的自己是如何对男人一见钟情。 第134章 天光大亮, 床榻上的青年迷蒙地睁开眼。 颈窝侧属于另一个人的银白发丝缠绵地与青年披散的乌发纠缠在一起,像是交织的白日与沉夜,密不可分。 江让微微侧眸, 近乎愣仲地看着眼前那张再无掩饰、透白的清美面颊。 迷迭的鹏游蝶梦还恍然晕现在眼前,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像是看尽了有情人相知相爱的小半生,如今一朝梦醒, 竟也难免生出几分怅惘。 江让从未想过,他与祝妙机之间会有这样一段近乎神仙眷侣的过往。 初见时的一见倾心、再见时的面红告白、日日夜夜的红袖添香、甜蜜柔软的山盟海誓 甚至,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不惜褪去了那一身仙骨、沦为凡人,也要同爱人不离不弃、相伴相爱。 一幕幕温柔、炽烈、真挚的爱情幻影像是一轮永不陨落的明月, 它绝无仅有的光辉永生高悬在刻骨的回忆中,永不磨灭。 人总是容易受到情感的影响, 江让也不例外。 在那样长而冗杂的时间洪流中, 哪怕是被迫,他也时时与男人捆绑在一起。 他见过他的冷僻阴郁、清楚他的暴戾无常、明白他的野心勃勃、势不可挡。 偏偏, 当青年厌恶他的时刻达到峰值的一瞬,他变作了一只湿漉漉的、被雨淋湿的小狗。 他可怜、无助、不醒、荒芜, 是被风割断的藤蔓、被雪砸伤的小苗。 江让可以无视他、可以幸灾乐祸他的自作自受,嘲笑天道好轮回。可偏生唯一吊着他一条命的,是昔日里青年热烈又灼烫的爱。 至此, 江让再也无法置身于事外。 青年看着眼前醒来的祝妙机,男人似乎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江让梦见了过去,也不知道青年其实已然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 他只能可怜无声地扮演着另一个人, 在青年的面前温柔讨欢。 祝妙机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与楼胥回性格实在是全然相反的两人。 楼胥回生性偏执,独占欲极强, 他见不得任何事物占据青年的目光。 可祝妙机是不同的,他从不会过多拘束江让,甚至于,他会想尽法子地去替青年解闷。 无论是江让从前喜欢的木雕台、水凝花他甚至丝毫不曾犹豫地送出了那柄存在于梦境之中锐不可当、与青年相伴不离的黑色玄剑。 不可否认,那一瞬间,江让的眼睛都亮了。 再次摸上那柄玄剑,青年甚至控制不住内心的澎湃与激动,活像是见到亲人了似的,一遍又一遍爱惜地抚着玄剑刻满密纹的剑身。 他是剑修,哪怕忘记了一切,他也是名剑修。 祝妙机自然看得出他很喜欢,于是当日晚上,便送来了数本搜集来的珍藏剑谱。 江让喜欢得不得了。 祝妙机明白如何去爱一个人。 而这些,正是他从曾经的江让身上学来的。 时光似乎变得柔缓了下来。 直到某一日,青年在竹楼前的庭院中舞剑,手肘间赤红的连心环微微震颤,一道模糊又熟悉的声线在他耳畔提醒他。 “阿宝,时机差不多了,今夜便是血祭最后一日,若是血祭完成,叫他彻底夺了楼胥回的躯体,大妖烛九阴便要彻底出世了。” 江让手心微微收紧,他努力维持面上不变的神色,眼尾撞见端着切好的果食、朝着他露出温柔笑意的白发男人,眼神偏过,不再多看。 耳畔的声线继续道:“阿宝,今夜子时,只待你将刺骨钉扎入那妖物的头颅,我便能配合你杀灭那烛九阴。” 手心力道微微失控,身着玄衣、神清骨秀的青年右手收拢了掌心的长剑,视线落在左手的虎口。 白皙的手掌中,正殷殷划出丝线般的血水。 不远处,白发的美人动了动左手的手掌,轻轻垂下的面庞遮蔽眉眼中一切的晦涩,只余下一张艳红的、弧度饱满的嘴唇微微勾起。 江让整整一下午都埋头蹲在木雕台边捣鼓。 玄纹的衣衫边布满了细碎的木灰,甚至连那张俊俏的面颊都沾了几道灰黑,可青年却并不在意。 他黑眸认真,只顾着专注地打磨着手中光滑的木簪 祝妙机是在晚间收到这根木簪的。 两人方才用完餐,青年才磨磨蹭蹭将木簪递给了男人。 迫于记忆的缺失,江让并不会嘴甜地说什么好听的话,他只是抿唇,颇为不自在道:“送给你的。” 江让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送簪子给对方。 或许是梦境的记忆中,祝妙机发髻上始终佩戴着的那根他随意赠送的流苏发簪。 又或许,这是青年无声的道别与叹息。 祝妙机倒是表现得颇为惊喜。 他几乎是立刻爱不释手地接过木簪左右细看,暇白的面上无端飞上几簇暖红,他小心地确认,眉眼弯弯道:“阿让真的是送我的吗?” 江让肯定点头。 穿着暖白衣衫的男人抿唇轻笑,漆黑的瞳孔几乎能倒映出青年俊秀的眉目,他道:“那阿让快些替我簪上。” 江让第一次这样有耐心。 青年其实并不擅长挽发,偏生祝妙机白发长如丝缎,他一次又一次地失败,却始终不曾停下。 便是这般场景,江让自然而然便回想起了当年他第一次替男人挽发的情形。 似乎也是这般无二。 时光重新汇聚,他们似乎也从未变过,依旧白首同心、恩爱不移。 夜间,雾气慢慢透过窗隙丝丝缕缕如游蛇一般钻入屋内。 沂高寨的夜晚出奇的安静,甚至连动物、蛊虫爬动的声音都彻底销声匿迹了。 江让听着身后人逐渐缓和的气息,一双手掌紧紧捏拳,指骨泛起几分近乎透明的青白之色。 竹屋内,细弱的烛火散发出的光线如银蛇一般,顺着摇坠的雾风颠倒摇晃。 一时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开始诡怪地调转、无谓地松动碎裂开来。 江让能感觉到心脏处近乎尖叫的哀嚎。 青年脑袋空白一片,他慢慢爬起身,被推开的暖色被褥层层叠叠堆在塌中,像是一捧又一捧被人遗弃锤烂的花束。 江让定定的看着睡在他身畔、双手交叠的美丽男人。 哪怕是夜色如此昏暗、天光如此不显,祝妙机依然是美的。 透骨一般的白令沉睡的男人看上去脆弱的宛同玉石琉璃雕刻而成的玉美人,他如此静谧、信任地依靠在爱人的身侧,柔软地展露出自己的一切。 ——包括那敞露跳动的心脏、易碎美丽的头颅。 江让不知道自己盯着对方看了多久,灰暗的烛火打在他的颊侧,替青年细细密密地铺上了一层晦暗的、仿若刽子手行刑前的不详之色。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抖着唇,慢慢、慢慢地从水白的衣襟前抽出一根闪耀着锋冷光芒的细长银针。 柔软的床帐上倒映着青年举起的手臂,以及毫不犹豫落下的影子。 锋锐的银针停在男人眉心一寸处,便再也下不去了。 江让抖着苍白的眼皮、煞白的唇,近乎失色地看着面前缓缓睁开眼、平静与他对视的祝妙机。 男人冰冷的手腕扣住他的手臂,一瞬间,那冷意便像是冬日复活的蛇,阴毒地往青年温热的血液中钻去。 “阿让。” 祝妙机深黑的眸颤了一瞬间,浓密的黑睫宛若被毒素染黑的白蛾。 “这是第二次。” 江让浑身颤抖,他空茫地看着眼前安静到几乎诡谲的男人,似乎根本不能够明白对方的意思。 祝妙机的眼睑已经如幽魂似的浮上了几分异常的猩红。 他哑声着,隐约显出几分可笑的哽咽:“你就从不曾有一瞬间心疼过我么?” “是人是妖,就这样重要吗?” 江让没说话,他不停恐惧地蠕动着嘴唇,喉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唇塞上堵住了一般,无法发出任何声线。 祝妙机面色惨白,嘴唇失色,他轻声道:“即便失去记忆、即便看到了我们曾经的幸福,你的眼里也依旧只能看到你那好师尊。” “他一句话,你便为他赴汤蹈火,你甚至从不曾认真看过我。” “你只知道我是妖,却从未想过,妖也是有心的。” 江让咬着唇,眼眶竟红了几分。 祝妙机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虚无而阴冷,他轻声道:“既然你已做出决定,我便也无需再继续瞒着了。” 屋内的竹窗不知何时被厉风撞开了,男人森白的长发被阴风吹得胡乱舞动。 他嘴唇微动,似是念了一句什么古语咒。 江让面色凝固片刻,随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腕处慢慢钻出来一条极细的银蛇。 楼胥回提起过,沂高寨的王蛊,是一条银蛇。 原来,这条王蛊被下给了他。 为什么下给他呢? 这个疑问似乎已经无需多想,因为随着王蛊的脱离,无数的记忆纷至沓来。 青年一时间承受不住,竟然脸色苍白得险些晕厥过去。 几乎是在记起所有记忆的一瞬间,江让看向男人的脸色便变得极端惊惧。 他甚至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活像是白日见了鬼一般,苍白的唇抖着,颠三倒四道:“祝妙机你、你不是死了吗?!” “师尊呢?师尊、师尊快些来救我——” 祝妙机静静看着,面无表情,嘴唇却慢慢弯了起来,殷红的眼眶不住地流出水液。 他哑声道:“阿让,你那好师尊早已被我抓起来了。” 江让黑发披散,整个人愣了一瞬间,旋即近乎疯癫道:“不可能!师尊明明今日、今日还同我一起商量好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陡然一消,猩红惨然的眸子慢慢看向男人。 江让抖着嗓音道:“是你。” 祝妙机微笑,古怪的蛇鳞一寸寸淹没他透白的皮肤。 长而粗壮的蛇尾慢慢囚住青年瘦美的腰身,蛇妖猩黑的竖瞳微微转动,他轻轻道:“是啊,我的阿让真聪明。” 第135章 在江让心中, 昆玉仙尊法力高强、从无敌手,是当之无愧的修真界第一人,也是青年自小仰慕至大的人。 所以, 即便男人那般说,从恐惧中勉强镇定下来的青年也并不会全然相信。 但祝妙机何其了解他,他比谁都清楚江让对谢灵奉近乎畸形的仰慕与信任。 也正因为清楚, 所以,他一定要亲手将谢灵奉孤高虚伪的模样彻底撕烂,按着青年的头颅、压开他紧闭的眼,逼着青年好好看清楚他那师尊究竟是何等的伪君子。 银辉的蛇鳞在凄冷的月色下反射出粼粼刺目的光芒, 长而粗.重的蛇尾紧紧缠着不住挣扎的玄衣青年,拖抱着慢慢游移进竹楼侧布满蛊虫的木架。 幽光森森, 烛火阴阴, 昏暗巨大的置物木架竟缓缓向两边移开,赫然露出一道凄寒的石道。 被紧紧桎梏的青年黑睫剧烈颤抖,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眼尾本就被泪水洇湿的红愈发病艳。 蛇鳞剐蹭在石壁上的声音阴冷作响, 好半晌,逼仄的甬.道行至末终,眼前的世界陡然变得开阔而森寒。 数条玄黑的锁链自石室的顶部蜿蜒而垂, 宛若巨蛛织罗的毒网。 而被它们笼在最中间的,被穿透琵琶骨、手腕、脚踝、骨节的红衣男人早已死寂地垂下头,乌黑凌乱的长发如湖中潮湿的水草, 冷幽幽地爬上男人的脊背、肩骨。 男人整个人湿漉漉的, 近乎被绞断的手腕处不断滴下潮红的血液,于地面汇聚成一滩近乎刺目的红潭。 或许那红衣原也并非红衣。 江让猛地攥紧身侧那人身蛇首的妖物浅透的薄衫,喉头不断分泌唾液, 一双眼更是失了魂一般地盯着那被囚之人。 那是师尊吗? 青年颅内一片空白,面部不断抽搐,甚至失去了控制身体的权利。 他细细地、溢满泪水地逼着自己一遍遍去确认。 师尊最喜爱的白金纹衣衫,即便被血水染得近乎发黑,也是显眼的。 那人被黑水般的乌发遮蔽的菩萨眉隐隐绰绰地显出几分静美之意,尤其是那眉心一点的朱砂痣,熟悉得叫人灵魂都忍不住震颤起来。 江让近乎不知如何动作,只余下赤红的眼眶无力而可悲地落下蜿蜒的泪水。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去看他从来手握权柄、从容若仙的师尊如此的堕世之姿。 青年空茫的想,师尊向来很爱干净,衣衫从来一丝不苟,不染尘埃。 这样一定会很难受吧? 可还不待他多想,眼前的画面便又是一变。 那数条禁锢着男人的玄色锁链上开始缓缓爬上数条儿臂粗的毒蛇,一双双森绿的蛇眼阴诡地盯着锁链中央的‘食物’,它们几乎迫不及待的要去一饱饥腹。 江让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他的嘴唇、眼睛、脸庞、手臂,甚至是整具身体都像是承受不住某种剜心之痛,剧烈地开始颤抖起来。 人在极端痛苦之下极易失去所有的理智。 江让窒息地张唇,整张脸都憋得通红,分明自己此时也不过是旁人的手中玉、笼中鸟,可青年却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近乎疯癫地撕扯着身畔的妖物,尖声痛苦道:“住手、住手!祝妙机,你不是恨我吗?你杀了我啊,你杀我啊——” 他一双眼通红,眼球睁得近乎要凸出,疯了一般嘶吼道:“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师尊?!” 青年毫无理智地撕咬让男人的脖颈、脸颊、手臂、身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可他从头至尾都不曾反抗过一瞬。 祝妙机只是沉默地、铁石心肠地禁锢着憎恶他至极的爱人。 可他到底也会疼,男人漆黑的瞳孔中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膜,露骨的痛苦令他惨白的面庞都显出几分易碎的绝望。 好半晌,待青年发泄够了,祝妙机才抖着手,平静地、甚至带着几分无谓的笑道:“阿让,其实你知道你那好师尊对你的心思吧?” 耳畔毒蛇撕咬的声音清晰入耳,江让抖得更厉害了,他已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男人怀中,不得动弹。 祝妙机垂眸看他,轻轻撕扯惨白的唇弯道:“他对你可不只是亲情啊,他爱着你,无时无刻不在嫉妒你身边的人。” “谁知道他那张圣人皮下是何等肮脏的心思?” 眼见怀中的青年面上煞白如鬼,蛇妖慢慢垂头,以一种交缠的姿势,俯首至江让涨红的耳畔轻声道:“阿让,你总是那么天真,那你猜猜,每一次,他笑着安慰你、故作长辈姿态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在想你这个乖徒儿多么听话,还是想把你草得下不来床?” “闭嘴闭嘴闭嘴——”江让的面色已经隐隐显出几分崩溃了,他口中说着闭嘴,却活像是被人撕开白茧的赤蝶,痛苦而无力。 祝妙机却并不肯让青年继续逃避,他面色阴白、蠕动的蛇尾闪着潮湿阴戾的光辉,男人活像只冬眠的冷血动物,轻声道:“说来有一事我始终耿耿于怀。当年,你接我入云泽峰,你那好师尊手段耍尽,偏要叫我亲眼瞧见你二人厮混的模样” “如今,他既是沦落我手,我定然要让他也好好尝尝这剜心之痛。” 说着,玄色锁链捆缚的红衣男人猛地被毒蛇绞缠逼迫得睁开了眼。 祝妙机苍白如月的指尖轻轻扯开青年腰间的系带,他面色潮红,眉眼带上几分古怪的如同发了情的春意。 江让浑身一冷,脊骨处猛地泛上如被蚁类啃噬的酥痛。 青年约莫是明白了祝妙机的意思,他活像是已经被逼至无路可退的地步,抖着唇不敢看再多看谢灵奉一眼,咬牙的声线中带了几分近乎心碎的哀求意味。 “阿妙、看在我曾放弃一切同你恩爱的份上,别这样对我” 祝妙机只是定定看着他,好半晌淡淡勾唇,冷白的指尖勾着青年削尖的下颌,哑声道:“阿让要我顾念情分饶过你,可当初你与你那好师尊残忍将我分尸、于我尸骨未寒之时缠绵厮混,怎么不想想我们的情分呢?” 江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男人手中不停,直至他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青年炽热的春水之地时,青年浑身剧震,无尽的耻辱感令他再也无法冷静,唇中不住痛苦地呢喃着‘不要’。 祝妙机动作顿住,他低眸,苍白艳冷的面上慢慢凝成几分怪异的、引诱的笑。 他轻声道:“阿让,烛九阴一族生来只认一妻,也只有认定的爱人才能与我族平起平坐,你让我停手,是用什么身份来说的呢?” 江让恍然一愣,像是听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他再也顾不上满面的泪水,哽咽着哑声道:“我、我嫁给你,只要你放过我师尊,怎么都行。” 祝妙机微微一笑,他慢慢抽出潮湿的指节,满腹柔情地吻了吻青年的面颊,温声道:“我信阿让,也定会留下你那师尊的命,但阿让可要记清楚了,日后你若是想要离开,你师尊的命可就不保了。” 江让薄红的眼皮微颤,近乎透着粉的泪水从光洁的颊侧一滚而落。 此时的青年终于明白,他再也没有拒绝的权力了。 * 仿佛是担忧时日拖得愈久,便愈是容易生变。 那日后,祝妙机便一直密锣紧鼓地开始准备婚事。 其实他大可直接同青年结契,但男人到底还是不甘心的。 尤其是想到江让还曾同那罗洇春正儿八经成过婚,他自是不愿落人一步,也不希望日后爱人想起结契大典,只会想起那早死的废物。 红色的喜烛摇晃,仍是青天白日、暖阳普照,身穿着一身炽红喜服的青年却疑心自己落入冰窟。 江让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一只昔日里自己最为憎恶不耻的妖成婚。 青年近乎漠然地看着满目堆叠的艳红喜字,竹楼中挤满了来观礼的沂高族人,但或许,它们早已不是人了,只是套着那层躯壳,伪装成人。 祝妙机今日看上去显然十分高兴,男人很少会穿上艳色的衣衫,如今穿上正红的婚服,白发雪肤,面颊潮红、黑眸含情,整个人倒像是被春露浇灌着彻底张开的艳美花朵。 他小心翼翼牵住江让的手,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青年的微微凸起的、漂亮的指骨,柔声道:“阿让,今日后,我们便是一体的家人了。” “从前,我总是幻想着这一幕,可清醒时,却唯有腐虫作伴今日,总算得偿所愿。” 江让从头到尾都不曾开口,倒是男人牵着他的手腕,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阿让,”他蠕动着嘴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出口,可最终,千言万语不过凝成一句:“我爱你。” 热风烈烈,结契台上摆着一张贡桌,其上摆满了各种琳琅满目的贡品。 祝妙机其实从来都不信所谓的神佛庇佑,毕竟,当初的他甚至能做出掠夺信仰、伪造神祇的逆天之行。 可如今,当他与爱人携手站在结契台上、面对诸天浩荡之时,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希望得到神祇的庇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正因为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在强求,所以他的心脏永远惶惶难安、不得安稳。 可拥有此刻、拥有一个得到青年承认的身份,似乎也并没有什么遗憾了。 祝妙机微微抬眸,结契印已然凝成。 可他终究还是没能成为天地所认的青年的道侣。 沂高寨上方的幻境晴空已然被外界的人一寸寸击碎,明朗温暖的日光逐渐消退,漏入其中的,是苍冷覆睫的大雪。 无尽皑皑的大雪中,一手持霜剑、面容冷凝的白衣男人缓步而来。 几乎是在男人出现的一瞬,祝妙机便能察觉到身后青年迫切的、喜悦的、欢快的目光。 它们纷至沓来,像是一柄又一柄的利刃,扎得他痛不欲生、心如朽木。 祝妙机冷冷地看着眼前一众逼近的修真正派,涟凉目光每行至一处,便能看见一只死亡的妖族。 最后,他的视线钉在谢灵奉毫发无损、面若冷霜的身形上。 祝妙机冷笑一声,四周狂风大作,雪花乱舞,近乎刺目的银白蛇尾陡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巨大的蛇尾盘踞在地,倒竖的湿黑蛇瞳阴冷地盯着眼前的男人,嘶声道:“不愧是当年妖族一战闻名的昆玉仙尊,竟能舍得以分.身数百年修为,任由其葬身蛇腹、瞒天过海。” 谢灵奉并未多言,他的目光偏过被蛇妖禁锢的青年,好半晌,霜冷的剑凌厉地朝着蛇妖飞刺而去。 这一战,刺目的光芒近乎令所有人都睁不开眼。 雪花纷飞,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锋锐的撕裂声后,那巨蛇身形猛然缩小,自半空中颓然落下。 谢灵奉白衣褴褛,唇畔也隐隐显出血痕。 他慢慢抹开那丝丝猩红,眼眸再次扫过蛇妖身后的青年,随即冷声道:“祝妙机,你血祭未曾完成,身体的同化也并不彻底,还不速速交出吾徒,束手就擒。” 祝妙机怎么可能任人宰割,他穿着一身灼烈的红衣,精致秀美的面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血痕。 可他什么也管不上了,男人白发纷飞,迎着刺骨的寒风,一手扣住青年的腰肢,哑声道:“阿让,我们” 他说着,身前陡然传来一道匕首入心的撕裂,潮黑的瞳孔猛地一缩。 祝妙机慢慢垂头,看着心脏处插.着的一柄匕首,近乎失去一切表情。 他的爱人,他日日夜夜喜爱得辗转反侧的爱人,在他伤重之时,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刺向他最脆弱的心脏。 祝妙机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加绝望。 他分明痛的满面扭曲,喉头的血液不住外溢,可唇畔的笑意却越来越夸张。 赤红的泪眼死死盯着眼前惊恐而厌弃他的爱人,男人忽的如释然一般的,轻笑一声。 他哑着嗓音道:“阿让,两载夫妻,如今不能共生,便共死吧。” “若是有转世,我定会比他先找到你。” 祝妙机笑着笑着,面上的潮红逐渐褪去,整个人也缓缓趋近于透明。 便是在此刻,不远处的白衣男人悚然一惊,他抖着唇道:“同生共死,他给阿宝种了同命蛊!” 谢灵奉欲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了。 祝妙机已然自断命骨,他身畔盘踞着一条银白的小蛇,也渐渐垂下头,无声无息地死去。 而手中猩红的青年,则是慢慢如坍塌的山脉,一寸寸弥落在地。 谢灵奉双目一瞬间变得通红,他伸手接住年轻的孩子,眼看着那张开朗的、英俊的、肆意的面颊逐渐变得苍白、失温,逐渐被凄冷的白雪覆盖时,终于控制不住地落了泪。 男人哑声慌乱道:“阿宝,阿宝别睡,师尊在这儿——” 他说着,手中的灵力疯了一般地朝青年身体中输送。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 青年的身体像是一个八方密布空洞的布袋,便是再多的灵力进去,最终也只会逸散开来。 并且,逸散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散去的,是青年的生命力。 江让并没有太多的痛苦,他只是觉得自己很困、很困。 同命蛊青年也曾听说过,同感同受、共享生命,可他明明用刀刺进了祝妙机的胸口,为什么他的心脏不疼呢? 江让不知道原因,也没有思绪再继续想下去了。 他实在太累了,累得想立刻闭上眼,就此沉沉睡去。 可师尊哭得他心脏都揪起来了。 这般毫无仪态,满目痛苦与泪水的师尊还真是少见,他想。 想着想着,难免心疼,于是苍白的青年慢慢举起手,白色的雪花一簇又一簇地落入他的掌心,融化为雾气。 他捧住了师尊惨白的脸,很小声的道:“师尊,其实我知道,我们是不对的。” 江让说着,口中的白气不断呵出,他费力地睁眼,想露出一个笑,却失败了。 他说:“可是我太胆小了,离不开您,很多事情也始终不敢承认。” 青年人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轻轻道:“师尊,别难过,我只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青年依旧是微笑着,只留下了一具苍白的尸体。 谢灵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起身的,他紧紧抱着青年冰冷的、覆满霜雪的尸身,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困住青年的万里大山。 * 光阴流转,岁月纷飞。 自大妖烛九阴被昆玉仙尊杀灭已然过去数百年,修真界与人界一片安宁。 只是,自那日之后,就再无人见过昆玉仙尊。 众人众说纷纭,只道是世间大患已除,仙人云游,再不问世事。 戴着草帽的中年男人一路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一座远离修真界的边沿高山。 此地远离世事纷扰,常有凶兽猛虎出没,且山中自有禁制,法术与阵法皆不得入,所以,此地基本毫无人烟。 中年男人爬了好一会儿,方见眼前开阔,一栋铺满绿意藤萝的林间屋宅乍现于眼前。 男人以手拭去额间汗水,叹了口气,步行而入。 这屋宅绿意葱茏,霎是美观,周围种植着许多花束灵草,显然是有主人在此精心侍弄。 中年男人推开内殿的屋门,忽见一白衣男子身披宽松玉衫,乌发如云般堆积于肩侧,听到动静,他缓缓侧眸,一张慈美端庄的菩萨面便显露无疑。 尤其是男人额心的一点朱砂痣,更衬其圣洁善目。 “掌门师兄,多年未见,今日怎么来了?”男人轻声细语道,腹部的弧度明显,整个人显出一种极其慈美的母性光辉。 太初掌门眉头微蹙,他定定地盯了男人半晌,方才抖唇道:“谢灵奉,你莫不是疯了。” 白衣男人并未说话,他轻轻坐靠在摇椅上,似乎因为孕育生命而导致腰部酸痛,于是,他不得不往后更靠几分,缓解酸麻的痛意。 掌门却已是站不住,他咬牙道:“阿让已经死了,该去投胎!你却拘了他的魂,放于自己腹中孕育,简直荒唐至极!我先前只当你是过于悲伤思绪紊乱,没想到你竟当真如此疯了、真是疯了!!” 谢灵奉闻言只是平静抬头,他双手抚摸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轻声慢语道:“我早就疯了,你不是知道吗?” “从前我便惋惜阿宝与我并非世间至亲,如今,我来当他的母亲、夫君。” 掌门额头青筋微露,忍不住低吼道:“荒唐、简直荒唐,你这般胡来,违背天理伦常,日后你要叫阿让如何自处?” 谢灵奉微微低眉,他轻笑一声,哑声道:“师兄,此事便不由你担心了。” “阿宝出生后,便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会守着他长大。日后,他若是对我有意,我们便携手过尽余生。” “若是对我无意,我便也认了,他尽可去过他的人生,我唯愿他偶尔来看一看我,了此残生。” 风铃声再次轻轻响起,来访的客人已然被气得甩袖而去。 谢灵奉缓缓抚摸着腹部,感受着孩子微弱的心跳,慢慢露出一个幸福的浅笑。 他已将近临盆,最近已是数着日子。 谢灵奉想,很快,他就要与他的阿宝,再次重逢了。 第136章 小阿宝出生在一个充满着阳光与甜香的春日。 温暖明丽的日光顺着窗棂的罅隙延伸入深腥的、烛火昏暗的屋内。 白色纱帐层层叠叠、深深浅浅, 宛若晨间的春雾迷蒙不清、如梦似幻。 狐毛软塌上半靠着一位额头束着白色发带、唇色苍白的憔悴男人。 男人一头乌发披散,眼皮疲惫地半睁,整个人惨白的像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仿佛风一吹,便会将他的皮肉、骨血都削剐得干净。 可即便是如此,他依然努力地抱起怀中用绵软云织裹起来的孩子。 方才出生的孩子本该是脆弱、难看、皱巴巴的。 可男人怀中的孩子却玉雪可爱, 面颊肉鼓鼓的,嘴唇如樱桃般红润,一双漆黑圆润、如葡萄般的大眼睛眨呀眨地好奇看着眼前的男人,懵懂而乖巧。 谢灵奉抖着指节, 轻轻抚过孩子绵软的脸颊,男人碎金的眸中充斥着隐约的水汽, 他哆嗦着嘴唇, 眼尾滑下透明的水痕。 他近乎用气音呢喃道:“阿宝。” 叹息的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温柔、感激、爱意。 方才出生的孩子皮肤十足敏感,几乎是被触碰到的瞬间, 便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挥舞着自己稚嫩的手掌,一手抓住男人宽长的指节, 笑眼弯弯,软萌地露出粉红的、还未长出齿尖的牙花。 谢灵奉不知自己该作何想法,他只是庆幸极了。 江让死后的数百年间, 他以自己将近半生的修为为祭,滋润青年的元神,一直到一年前, 方才寻到法子, 将青年的元神注入自己的腹部,受孕成功。 但这般逆天之举,自然风险极大。 仅此一年间, 谢灵奉便数次遭到天雷的围堵。 其中有一次,男人甚至险些被抗不过去,命悬一线。 即便如此,最后关头,他仍要将自己仅剩的灵力尽数传输给腹中的孩子,哪怕这只会令他的处境更加艰难。 掌门是唯一知道此事之人,他到底见不得昔日光辉万丈的师弟和疼爱的师侄遭受这等磨难,拼着一口气,丢光了数百年储存的家当,愣是将两人都保了下来。 其实,当时的谢灵奉和掌门都不能确定他能否逃脱天道的惩罚,谢灵奉甚至早已想好了托孤的遗言。 但万幸,他们于天劫浩荡中活了下来。 乌发雪肤的男人感激地吻了吻孩子柔软的额头,灼目至极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什么稀世的珍宝。 阿宝确实是他的珍宝,是他人生招摇的日光、跌宕的暮色,是他度过的数不尽的四季中唯一的、永恒的生之芽 孩子成长的速度是极快的,襁褓中的孩子几乎一日便会变一个样。 谢灵奉从未侍弄过新生儿,从前在凡间,他遇到小江让的时候,小孩子也已然有了自主意识。 是以,即便是名满天下、霜剑一绝的昆玉仙尊,当他真正成为一位新手父亲、母亲的时候,也无可避免地会产生焦灼、慌乱、不知所措等各种情绪。 小阿宝不会说话,每日排尿的次数不定,稍有不注意,便会弄至被褥上。加上新生儿体温调节能力差、散热快,哪怕是温暖的春日也极易受冻。 最严重的一次,小江让烧到通身发烫、呼吸不畅,险些昏迷晕厥。 这些最始初的生理反应,是无法用灵力等法术、阵法、符咒去解决的。 因为新生儿根本无法承受那些庞大的能量。 短短数日,谢灵奉整个人便愈发消瘦,他本就于孕期受了伤、损了灵力,孩子出生后又不愿经他人之手,便只能自己一边带着孩子,一边衣不解带地查询讯息、甚至找山下村庄中有经验的老妇人询问。 如此一番下来,男人几乎对新生儿的情况了如指掌,小阿宝生病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但随之而来的,是喂食的问题。 小阿宝因为先前受寒的缘故,肠胃受损,再喝不得羊乳牛乳。 谢灵奉几乎找遍了法子,哪怕是稀糊糊都试过,但只要一喂,孩子就哇哇大哭。 细琐的事情最是磨人,即便是昔日里光风霁月的昆玉仙尊,如今面对小阿宝无法进食、又饿又可怜的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最终,在小阿宝饿了足足一日半,期间仅仅饮用了些许的白水、再也坚持不住的时候,谢灵奉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 催.乳。 男人丝毫不曾想过这样的方法会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什么影响,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哭得面颊涨红的小阿宝。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喝下那些苦涩、堆积厚重的药物,以针灸的方法通.乳。 或许方才生育的身体是最适宜产.乳的温床,总之,谢灵奉不出半日便成功引出了股股乳液。 男人苍白着脸,碎金的眸子温柔低垂,眉心一点朱砂痣嫣红柔软,他抱着怀中的孩子,任由其大口吞咽。 泛着青筋的手背不停地、轻柔地拍着小阿宝的背部,低哄道:“不急、不急,阿宝慢慢吃,莫要呛到了。” 孩子哪里能听懂,他饿狠了,方才吃上食物,便迫不及待地用方才长出的几颗白花花的乳牙去用力啃咬。 谢灵奉蹙眉,却并不喝止。 他始终耐心的、温柔的等着孩子吃饱喝足,直到在自己怀中慢慢闭上眼睡下。 一直到此时,男人才能稍稍喘上一口气,放松地锤一锤酸痛的腰背,和衣躺下。 夜深了,这样兵荒马乱的日子,总算又过去了一天。 时光飞速,日月变迁。 小阿宝也慢慢开始长大了。 谢灵奉将他养得极好,男人并不过多溺爱,该放手玩的时候便让孩子四处感知攀爬,是以,江让打小就同山间的灵兽花草相处极好,甚至隐约能听得懂兽语。 五岁测试根骨的时候,不出所料,江让仍拥有天生剑骨和极品水灵根。 几乎是测出来的当日,谢灵奉便将青年从前的那柄玄剑交给了孩子,他无疑是一位教育极其成功的师尊,先是叫孩子自行摸索,再进行系统教育。 不过短短数年,聪敏的小阿宝便学有所成,成了山中一霸。 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人嫌狗憎的时候。 小江让哪里闲得住,山中玩遍了,便开始往山下开始跑了。 这座边沿高山的山脚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小村庄,因着人数不多,民风便颇为朴实。 但民风朴实,不代表不排外。 尤其是小孩子之间,更是极容易因为‘地盘’‘追随者’的划分而产生争吵。 小江让不过下山几趟,因为长相实在玉雪俊朗、又嘴甜讨喜,便极得女孩子们的喜欢,次次身边都聚满了人。 如此一来,村庄中的一个小团体中的领头小孩便开始不满了,眼见倒戈向江让那边的人越来越多,恶上心头,索性带了一帮子‘兄弟’去找少年的麻烦。 小江让一开始并不放在心上,毕竟,他一只手便足以将这些孩子打趴在地。 但那个领头的孩子却说了一句戳了少年痛脚的话。 “江让,你日日孤身一人下山,是没有爹娘吗?还不就是个野孩子,天天在这——” 话未说完,那男孩便被眉目冷凝的少年踹翻在地。 随即便是一番混战,等村庄中的大人们赶到的时候,红着眼眶的少年已经转奔上山了。 小江让并未受伤,却难得哭得抽抽搭搭的。 小少年风似的身影掠过林间,直奔那栋属于师尊和他的绿意小筑。 木门被人不知轻重地‘砰’得一声打开,正坐在案前研读书籍的白衣男人微微抬头,额心的朱砂痣嫣红夺目。 他微微抬眸,挑眉道:“阿宝,这么急匆匆的做什么?” 话未说完,一阵风裹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孩子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谢灵奉还未来得及看清,便听到了怀中少年隐约的哽咽声。 男人呼吸微窒,他向来心疼孩子,小江让一哭,就像是有什么隐秘的血缘感受一般,他也会觉察到对方难过的心情,心下就更柔软小心了。 谢灵奉低眉,轻轻拍着孩子颤抖的脊背,轻声道:“这是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吗?可以和吾说一说。” 小江让哭了一会儿,总算冷静了几分,他抬起一张俊秀嫣红的面颊,哽咽着道:“师、师尊,我没有爹爹和娘亲吗?山下有人嘲笑我,说我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呜呜呜呜呜哇——” 说着说着,哭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谢灵奉眸光微顿,好半晌,他轻轻垂眸,抚着孩子的脊背的手腕微不可见的颤抖。 男人哑声道:“阿让,既然你问到此事,师尊有一事想告知于你” 小少年被男人说的话吸引住了,微微愣住,张大哭泣的唇也静下音来。 谢灵奉闭了闭眼,叹息一声,轻轻地、温柔地扣住少年的手臂,他像是一位引路人,慢慢牵引着孩子抚上自己的腹部。 那里是一块异常的、因皮肉增生而微微鼓起的疤痕。 少年的指尖隐约颤抖一瞬,却始终没有挪移开来。 谢灵奉温和地垂眸道:“阿宝,正如你现下所想,你是从吾肚中出来的。” 小江让眸中的泪意已经完全消退了,只余下微红的眼眶。 少年并没有男人料想中的惧怕、或是嫌恶,阿宝微微下垂的黑眸中全然是清澈的好奇。 小江让半跪在地上,手臂攀在男人的大腿处,另外一只手小心地去触碰男人光洁的腹部那道长长的、宛若弯月的疤痕。 他一边抚摸着,忽地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竟垂头轻轻朝着那疤痕吻了一下,随后轻轻呼气。 俊朗的少年眉眼认真道:“师尊,不痛不痛,吹一吹就好了,痛痛全都飞走了。” 谢灵奉乌发逶迤垂地,他微微发愣地看着青年,好半晌,白玉般的眼眶竟恍然泛出几分红湿的意味。 男人喉头微动,好半晌掩饰性地半垂头,轻声道:“不痛,有阿宝的这句话,什么都不疼了。” 小江让这才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少年像是并不意外自己是师尊所生,他并没有问师尊为什么不让自己喊爹爹或是娘亲,因为哪怕是那样小的孩子也明白,与称呼无关,师尊爱他。 很爱很爱。 这十几年间,他一直都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 一晃几年过去了,江让已经彻底出落成一位神清骨秀的青年。 山下的村中不少少男少女都对青年人表达过爱慕之意,献殷勤更是从未止歇。 谢灵奉向来关注青年,自然也知道这些事。 男人曾隐晦问起过,江让却什么表示都没有,一副没开窍的模样。 不可否认,谢灵奉是松了一口气的。 谢灵奉如今想得很清楚,哪怕阿宝最后还是要离开他,但至少,让这个时间来得更慢些吧。 说得自私一些,他当初与大妖烛九阴一战到底损了根本,加上为了孕育阿宝与天道相抗,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几十年?几百年? 他不知道。 但至少,他想陪着他正值年轻的孩子度过一段人生中最温柔、幸福的时期。 这样,哪怕到死去的时候,大约都是满足的。 谢灵奉早知道结局,所以,这一次,他再不曾自私的引诱过青年。 他们只是师徒、父子、母子。 他想,这一次,哪怕他离开了,也只是占走了他的阿宝心中亲人的位置。 阿宝还有更长久、美好、壮阔的一生,他死后,阿宝还可以有爱人。 爱人会抚平他心中一切关于亲人逝去的伤痛。 谢灵奉隐去眸底的隐痛,温柔地看着房屋内埋头在木工桌边不知做什么的青年。 门口的风铃声响起,有客到访。 来人一身墨衫,中年人的模样,身后跟着一位清秀的青衣青年。 几乎是听到脚步声,江让便知道来人是谁了。 青年惊喜地快步走出门迎了上去:“掌门师叔!” 太初掌门笑眯眯道:“阿让今日这么殷勤呢?” 江让眯着眼睛笑了,颇有几分无赖地伸手道:“师叔带给我的机关木呢?” 掌门立刻故意板脸:“我就知道你小子是有目的的,给你给你!” 说着,中年男人将锦囊塞给青年,一边道:“去去去,我要同你师尊聊几句,小孩子家家的一边玩去。对了,那是你清然师弟,你带人一块玩去。” 江让这才注意到掌门身边面色微红的青年人,几乎是看到的一瞬间,青年动作微顿,愣愣地盯着对方的面容,不动了。 谢灵奉正从屋内出来,恰巧看到了这一幕。 男人并未说话,只是面上微白,他掩饰性转眸,对掌门道:“有事入内再议吧。” 掌门左右看了半晌,只是叹气摇头,到底没说什么扎他这师弟的心。 一直到傍晚,议完事的掌门才带着弟子离开了。 晚间沐浴后,坐在塌边的谢灵奉轻轻替青年梳着养得乌黑亮丽的长发。 男人一边梳,一便垂眸轻声道:“阿宝,你喜欢今日那位名唤清然的孩子吗?师尊第一次见你用那般的眼神看一个人。” “若是你当真喜欢,师尊自会为你提亲。” 谢灵奉还要絮絮叨叨的说,江让却忽地打断道:“师尊,你误会了,我只是见他发间发簪很适合师尊,所以多瞧了两眼。” 说着,青年兴冲冲的起身,长发从男人玉白的掌心翩跹零落,像是如何都握不住的、流逝的砂砾。 “师尊,你瞧!这可是我亲手所刻!” 烛火下的青年眼眸亮晶晶的,他双手捧着一根玉簪,献宝似的递给男人。 谢灵奉微微一愣,方要抬手收下,江让却已然上手替他簪上了。 青年右手掐住下颌,左右盯着男人看了半晌,直将人看得面色发红,他方才笑嘻嘻道:“师尊戴这发簪可真好看。” 谢灵奉微微偏过微红的面庞,低声数落:“就你贫嘴。” 江让哼笑,不再多说了。 已是入睡的时候了,师徒两人至今已然分床睡有一两年了,当然结果是不甚成功的。 江让总会痴缠着男人一起入睡,而谢灵奉又总会心软,甚至若是真的分开睡了,夜里也总会不放心回去看。 今夜,他们依然如此睡在一起。 江让的睡姿并不算好,算是自小养成的习惯,他总习惯于窝在男人怀中,最好还要叼着养他长大的师尊的乳.房轻轻磨牙才能睡着。 或许是年轻人火气大,约莫夜半的时候,青年憋不住哼哼唧唧地蹭着男人。 “师尊、师尊,我好难受,快些帮帮我” 他说着,便要整个人往谢灵奉衣服中钻。 只是,方才钻到一半,江让便被男人拎了出来。 昏了头的青年嘴唇红艳艳的,整个人又是晕乎、又是直白的渴望,他舔唇,忍不住盯着男人的胸部道:“师尊,我饿了。” 谢灵奉只是沉默着,好半晌,他微微闭了闭眼,哑声道:“阿宝,不能再这样了,你已经长大了,该和师尊保持一定的距离。” “阿宝,这样亲密的行为,只有相爱的道侣之间才能做。” 江让微微眯了眯眼,好半晌,他紧紧抓住男人白色中衣的衣尾,哑声道:“是这样吗?那师尊,我们结为道侣吧。” 这句话对谢灵奉的冲击无疑是极大的,男人甚至恍惚了半晌才回神,他定定看着青年,蠕动着嘴唇:“阿宝,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结为道侣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若是结为了道侣,我们便是天道所认的爱人。爱人,是彼此唯一的陪伴者、守护者、滋养者。” 白衣男人垂眸,紧紧扣住指节,沙哑道:“你现在需要吾,所以误以为那就是爱,可若陪在你身边的不是吾,是旁人,阿宝是否也会爱上他?” 江让突然愣住了,像是脑海中被一道闪电劈过一般,实在说,他确实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两人之间的气氛慢慢冷了下来。 后半夜,青年再没有多余的动作,可越是这样,谢灵奉却越是觉得身上发冷。 果然,还是他痴心妄想了。 阿宝还只是个方才成年不久的孩子,他能懂什么呢?他只需要快乐,自己所期许的,实在是奢求。 谢灵奉睁着眼睛直到第二日的清晨。 早间是个好天气,日光早早便露出了头,透过枝桠零碎地散在空气中。 男人听到身畔人轻轻起身的动作,对方收拾了一番,很快就离去了。 若是以往,江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朝着男人怀中钻,热情可爱的模样简直能叫人心都化了去。 谢灵奉慢慢抚着肚子上的疤痕,这道疤痕,青年吻了无数次、也心疼了无数次。 它早就不疼了,可男人现在却觉得,它像是一把巨刃,将他如死鱼一般,从内部剖开了。 男人愣愣的落了泪。 他想,是啊,真正的爱一个人,是他想要做什么,自己去支持、鼓励、赞许、祝福,他只希望他能够真正的获得幸福。 哪怕他的身边没有自己。 谢灵奉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床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坐在靠窗的桌案边翻看书籍的。 他只是漫无目的地翻着,心中的隐痛却一刻不歇地折磨着他。 直到—— 窗边露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随后是青年修长的身体,以及怀中一大捧美丽的莲花。 谢灵奉忽的想,原来,夏日已然到了。 青年人背着光,怀中抱着大捧的莲花,认真看着男人道:“师尊昨日说的我都明白了。” “为了避免误会,毕竟师尊总是将我当做小孩子,所以,我今早去村中问过小花。” “小花与心上人已订下婚约了,她告诉我,爱一个人,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信任他、想念他,早上想念、中午想念、晚上想念。即便他就在自己身边。” 江让抿唇,面上带上了几分细微的潮红,他道:“师尊,我不知道你说的爱具体是什么,因为我能感觉到师尊一直都在爱我,它自然的就像是存在于空气中。”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也要让师尊无时无刻都感受到我的爱。” “就从这束花开始吧。不是徒弟赠与师尊,是我赠与所爱之人。” 谢灵奉握住书本的力道愈发深重,好半晌,又忽地一松。 他抿唇笑了,眉心的朱砂痣昳丽非常。 男人定定看着青年怀中的莲花,忽地想到一段诗词。 青荷盖绿水,芙蓉发红鲜。 下有并根藕,上生同心莲。【注1】 这一次,他们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无论日后如何,唯愿永结同心、爱意和睦,根深叶茂共一家。 第137章 缓慢有力的心跳声仿佛还在耳侧, 眉心一点朱砂痣的菩萨面已然变得愈发模糊不清。 江让已经回到现实世界近一周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回归的第二日他在小世界的记忆与情感便会被尘封。 但或许是在修真世界度过的时日过长, 一周以来,他近乎夜夜梦到那一袭白衣,温柔笑着唤他‘阿宝’的男人。 江让忍耐地垂眸, 即便记忆在慢慢消散,他却依旧记得男人柔煦如风的怀抱、以及对方弥补给他的童年遗憾。 现实中,江让是个亲缘极浅的人,父母严苛古板, 他的童年几乎没有什么色彩,若非小时候养兄偶尔偷偷拉着他, 带着他出去放松休憩, 江让或许连何为娱乐、放松、释放压力都不明白。 或许也正因如此,江让才会难以忘怀男人那双哪怕临近死亡, 也依旧平静、安抚、温柔的眼眸。 “咚——” 瓷杯底部碰撞到木质桌案的声音有些闷重,幽幽的玫瑰花香慢慢弥散在充斥着纸张与油墨的空气中。 伴随着花香靠近的, 还有不属于主人的亲昵呼吸,以及肩膀处陌生温热的触感。 半垂着头,坐在拥挤办公桌前面色恍惚的青年陡然回过神。 江让的右手指尖不知僵硬地点在鼠标的按键多久, 左手边的资料堆叠的很高,桌角摆放着零散的速溶咖啡条和一株即将枯死的多肉。 许是近日睡眠状态不甚好,那张清秀斯文的面颊被电脑幽幽的白光映照得愈发透明、薄白, 眼睑下的黑眼圈显出几分沉郁与冷然。 青年穿着一身宽松的灰色卫衣, 本该显得平凡暗淡,可他眉眼间偶尔流转的光彩又叫人难以挪开眼,不知不觉, 青年整个人愈发像是被拂去灰尘的宝珠。 此时,江让左边肩膀上轻搭着的一只不属于本人的素白修长、泛起些微青筋的手腕。 那修长指节自然下垂,指尖半勾着抵在青年的肩下侧。 “小让。” 说话的男人声音如沐春风,眉眼温和,唇边有一颗淡褐色的小痣,令他那张清雅的面容显出几分若隐若现的引诱意味。 尤其是此时,他微微弓下腰,脖颈往下的衣领露出一大片皎白的皮肤,男人眉梢轻弯,正专注地盯着青年。 仿佛黑眸中的青年就是他的全世界。 “怎么不理我?我帮你泡了杯玫瑰花茶,看你最近脸色都很差,是没休息好吗?” 语气亲昵而温和,关切中又隐隐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江让身形微动,面颊上隐约显出几分尴尬的意味,如今的他不会再如从前那般不知所措,而是颇有距离感地微微避开,声音带了几分轻哑道:“谢谢。” 男人收回指尖,轻微地笼了笼,眼眸微眯,半晌弯眸道:“小让,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他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脸颊泛起几分粉意,有些不好意思道:“之前没有打扰到你吧……那天晚上没忍住和你说了很多,小让,应该是我谢谢你愿意听我倾诉才对。” “如果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男人的幽幽的语气软弱又无助,令人忍不住就想去宽慰、安抚他。 江让没说话,只是沉静垂眸。 他一瞬间就想到半个月前晚上发生的事。 眼前男人的名字叫做程以清,在本部有个恋爱一年多的男友,两人相貌出众,恋情也十分受人关注。 但就从上个月的一次交接任务之后,程以清就对自己莫名的关注了起来。 一开始对方只是偶尔和自己吐槽工作中遇到的事情,后面发展到分享美食、分享生活中有趣的小事。 当时还不曾经历穿越前的青年根本没有什么同朋友亲密交往的经验,于是他大都只是干巴巴的应两句,毕竟对方在工作上帮了自己不少。 但慢慢的,对方过火了,程以清开始和江让若有似无地倾诉自己的感情问题,两周前的某个半夜更是红着眼给他打了通视频电话。 对方的言辞也是朦胧暧昧,甚至说出“如果你是我男朋友就好了,江让,你绝对不会像他那样的对吗?你这么负责、善良,真羡慕你以后的爱人······”这种令人想入非非的话。 江让心中惶惶,这一周也是处处避着对方。 但两人到底是一个办公室的,哪有那么容易躲掉的。 “说起来······”程以清微微敛眉,迟疑道:“小让,你昨天有看到木霖吗?他昨天不知道为什么,一夜都没回来·······” “咳咳——” 几乎是男人话音刚落,江让一口茶没咽下去,呛得那张清秀斯文的面容潮红湿润,眼角的水光泛滥。 青年满面通红,手忙脚乱地放下茶杯,咳得惊天动地。 程以清被惊到,他下意识地伸手轻拍江让的脊背,一边拍一边情急一般地用手指去擦拭青年溢出水液的微红唇角,像是一位温柔贤淑的、担心丈夫的妻子。 江让一边咳嗽一边往后避退,他面颊潮红、喘气道:“我没事······抱歉,我不习惯别人靠太近。” 程以清焦急的面容微僵,慢慢扯唇,声音带了些低微的委屈:“抱歉,是我太担心小让了” 江让微微摇头,气息堪堪缓了下来。 咳嗽的红晕消下去后,青年看上去更苍白灰败了,像是下一瞬就要碎了。 他当然要碎了,江让努力按了按自己发抖的手,要死不死的想。 毕竟,就在昨晚,程以清的男友陈木霖就站在眼前程以清的位置跟他表白了。 谁也不懂江让昨晚崩溃的心情。 好不容易在小世界打完工,回来还得继续上公司打工,眼见下班到家了,却因为上司的一句临时急用数据报告而不得不回到公司加班。 江让觉得就算自己只是个牛马,也不能这么搞心态吧? 打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但是现代社会就是这样,这碗饭他不想吃有的是人吃,加上一年比一年的就业大潮,是以,青年就算心里骂得再脏,最后也只能颤颤巍巍地回一句‘收到’。 上司回得倒很快,虽然只是一句冷冷淡淡的‘辛苦’加一个微信最经典的咖啡表情。 江让心想,不辛苦,命苦。 不过好在等他来到办公室后,看到同样坐在工位上面色不好的陈木霖,心里舒服了几分。 人总是通过对比而感到安慰的。 说起这位同事,与江让从前刻入骨子里的普通与透明全然相反,陈木霖相貌俊朗,一头棕发微卷,男人性格直爽、业绩优秀,是个直肠子热心肠,在部门里也算是社牛的存在。 就连江让这样普通透明的社畜都与他有几分交情。 当然,是被迫的。 两人接手的工作事宜有重叠部分,即便江让并不想与对方多加交流,也实在无可避免。 陈木霖因为对工作的经验更加充足,性子又热情,大部分时候,甚至不需要江让说,对方就会主动来一起分担任务。 自然而然的,两人熟悉了起来。 私下的聚会对方也会热情地拉他一起。 虽然江让并没有很想参加聚会,但是对方的一片好心他也清楚。 太过边缘化、透明化的人,许多工作开展起来都会困难许多。 或许是对方姿态豪爽一口一个兄弟,又或许是对方本身已有男友的缘故,一开始江让从不会怀疑对方看向自己怪异的眼神与过分的关照是否合理。 加上对方的男友疑似在跟自己暧昧,虽然江让在察觉到后已经在尽力避开了,但他到底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对方。 总有一种自己被迫给对方戴绿帽的怪异感。 直到陈木霖昨晚像往常一般走来,语气松快亲近地提出要帮助自己做数据,尴尬不已的江让拒绝了他。 按理来说,被拒绝帮忙也没什么,但陈木霖当时的状态明显不太对。 办公室的灯光只点了两盏,在黑沉沉的夜色映衬下显出几分森冷,一半的灯光散在高大男人俊朗的面颊上,光影的分割掩盖了对方眼底触目惊心的渴求。 陈木霖垂着眸,微微透出血丝的眼眸紧盯着江让,嘴唇勾起几分难看的笑容。 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吧,江让。” 江让那一瞬间懵了,熬夜工作的脑子因为经受了过大的刺激而响起了长而嘈杂的耳鸣声。 直到男人微微压下的阴影凑近他,如阴暗丛林中蜷曲的蛇尾。 对方炸裂的话语根本没有因为耳鸣而放过他。 男人语气郑重道:“江让,我喜欢你。” 江让沉默半晌,他到底比以前稳重多了,毕竟他清楚自己身体的万人迷光环还没摘下来,所以,好半晌,青年只是幽幽道:“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这算什么? 情侣双方各自有意出轨?出轨的对象还都是身为普通同事的自己? 江让甚至有一瞬间很想质问系统,那个破万人迷光环真的压制住了吗? 还说什么让他安心在现实休假两周,还不如不休。 江让一边想着,一边用一种平静的、近乎死鱼眼的表情看着对方道:“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陈木霖闻言却像是察觉到什么了一般,紧张地抿了抿唇,呼吸略微急促几分,解释道:“小让,我和程以清早就分手了。” 男人说着,语气突然冷了几分:“他是不是跟你乱说了什么?” 江让:“?” 江让沉默,太狗血了,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任务世界。要不是真有万人迷光环的存在,他甚至怀疑这对小情侣其实是在互相完成主人布置的任务。 就在陈木霖还在对着精神恍惚的他继续输出的时候,江让一抬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脸色冰冷的上司。 “······” 啊,这就是传说中的修罗场吗? 如果主人公不是自己,好像也挺刺激的。 青年持续沉默,只希望这抓马的剧情快点结束。 桌上的手机微微振动了一下,江让勉强压下脑中纷繁的思绪,直接点开了信息。 几乎是在信息蹦出来的一瞬,他就立马熄灭了屏幕。 青年努力镇定自若、温和地对身侧还没离开的程以清挤出一抹笑道:“抱歉,我这边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关于陈木霖,你还是自己打电话问吧。” 因为离开的颇为匆忙,桌边冒着热气的玫瑰花茶被碰得洒出了几分。 江让此时哪有心思想这些,自然也错过了程以清一瞬间阴沉下的面容。 程以清看到了那条信息。 那条直白的、不要脸的信息。 “江让,上次的房卡是个误会,那只是我的秘书犯蠢干的事!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大的惊吓,能给我个机会请你吃顿饭赔罪吗?” 江让最后还是没回那条消息,他指节微微敲打手机,声音颇为无奈:“系统,提前去下个世界吧。” 系统似乎颇有几分疑惑道:“宿主要结束休假吗?您身上的万人迷光环黑化值并没有反弹现象” 江让叹气:“我想尽快解除光环,直接去下个世界吧。” 系统自然是应下。 “宿主,本世界为近现代位面,请宿主提前查收人设扮演关键词——理想主义、自我型人格、利己主义。” * 烈日炎炎,正是夏日,放眼望去,四周一片绿浪滚滚,仅有不远处隐约可见的破旧小瓦房零星坐落。 热风席卷而过,遮蔽的绿浪之下是肥沃的水土。 田间,一个不过八九岁模样的孩子脖子上搭着一条破烂毛巾,弓着身,手中锋锐的镰刀来来回回地在稻苗下除草。 待草除尽,他又艰难地将脚从泥土中拔出,努力地向前挪动。 到底只是个孩子,即便再怎么有能力,一日下来,也不过半亩田的草都不一定除得完。 天边的日头逐渐变得赤红,落日晖映之下,不远处高高耸立的高山便愈发显眼、锋冷起来。 男孩抬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清了清手,拿起脖颈间泛黑的、看不清原本色泽的毛巾,随意擦了擦即将落入眼眶中的汗水。 “江争!天黑了,差不多该回去吃饭了!”另一道男孩的声音在田梗间如此叫唤。 名为江争的男孩身上穿了一件破旧的无袖黑衫,领口的扣子都掉了几颗,看上去颇为埋汰。 他应了一声,躬身利索地将镰刀草篮收拾好,慢慢往岸上赶。 方才回了田梗,江争才看清了那男孩的模样。 黝黑的皮肤,眼睛很亮,笑眯眯的,只是胳膊、手臂、腿弯上全是一条条的被抽肿了的伤口。 或许是意识到江争正在看自己,那男孩无所谓地笑笑道:“别看了,昨儿阿妈气头上,说我到家里好几年了,还没保佑她怀上孩子,多抽了几下。” 小江争垂着头收拾东西,或许是不知该如何安慰,到底也没吭声。 男孩脸色有些白,他看了江争两眼,方才带了几分羡慕道:“你家阿妈可真好,平日里也不打你,吃食也不短你的” “我阿妈昨日说了,她今年如果还是怀不上,就要把我卖了。” 或许是对方的语气实在悲观,江争不知想到了什么,忍着脊背上发炎的痛意,咬了咬牙,勉强安慰道:“不会的,你在家里也算是个帮手,应该不会” 男孩叹气扯唇,枯黄的发如杂草般黏在汗湿的额边,他轻声道:“阿妈说我命贱,命里带不来丈夫。” 两个孩子不过聊了零星两句,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沉默的、出神的像是没了魂。 说起来,他们二人都是打小被买来这平溪乡的‘等郎弟’。 平溪乡位于华夏北部山区,因为地处偏远,便是新时代运动,也根本无法隔着那遥遥的山水解放此处。 这里愚昧、贫穷、迷信、不开化,连读书识字的学堂都没两个。 还是前几年乡长家出了位有出息的大学生,在大城市混出了名头,方才想着回来办了座小学。 但即便是如此,大部分的孩子其实都不会进学堂,教育未曾普及,这里贫苦人家又多,生孩子大多为了生产力。 是以,小学中压根就没几个孩子正经读书。 毕竟,比起让孩子一直花钱读那不知道能不能出头的书,倒不如早早帮家里干活赚钱赚口粮才是正经事。 而像是江争他们这样被买来的等郎弟,则更是凄惨,几乎是位于乡里的最低等位置。 等郎等郎,他们的存在实际便是童养媳、替代劳动力,作为为长辈肚子里带来传宗接代的男孩的祥瑞。 他们从被买进来的时候,就要诚心盼着自己的小丈夫出生。 若是被买进家好几年,长辈却迟迟生不出孩子,便会鞭打他们祛除晦气,有的人家下手狠,死了便也就死了。 等郎弟的命诸如草芥,是不值钱的。 太阳慢慢下山了,江争闷着头将锄头、镰刀等器具在江家简陋的屋内摆放好,转头便看到一面容瘦黄的妇人坐在针线桌前,一针一线的绣着红黄相间的、属于孩子的虎头鞋。 她看了江争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眼角的细纹很重,让人联想到土庙中泥塑的泥像,仿佛一场大雨便能将她彻底冲毁。 “回来了。”她平静的说:“跪下。” 小孩子垂着眼,发育不良的身体因为做了一天的活而走路略微摇摆。 他径直走到房屋内的神龛前,顺从地跪了下来。 妇人放下手中的针线,她行至神龛前的蒲团前,恭敬至极地行了几个大礼,随后上了三柱香。 香火点燃,隐约升腾起叫人咳呛的烟。 神龛前的烛火摇曳,鞭子抽打的声音在屋内不断响起,妇人下手狠厉,浑浊的眼盯着地上跪着的男孩,竟随着动作带出几分毒辣憎恨来。 她口中不断呢喃着什么,像是念咒,又像是诅咒。 好半晌,女人打够了,才将手中的鞭子放置于木桌上。 江争浑身冷汗,虽然阿妈只打了他的后背,但日复一日的抽打、伤口不断的发炎溃烂,到底还是不好受的。 意识已经有几分模糊了,恍惚间,小孩子看着眼前的妇人半蹲下来,面色带着几分怪异道:“江争,你说说看,你来我们老江家几年了?” 男孩努力打起精神,他哆嗦着苍白的唇,勉强跪住,像是最虔卑的奴隶一般。 他额头冷汗直冒,咬牙哆嗦道:“三年了。” 阿妈脸上露出几分缥缈的笑,她轻声道:“江争,你说说看,阿妈平日里对你好不好?” 小孩子轻轻垂头,手指紧张地捏紧衣角道:“阿妈对我很好,给我吃给我穿” 感激规训的话语还未曾说完,一道狠厉的巴掌声便响了起来。 江争被这一记耳光打得鼻血都流了出来,他尝到了口齿中的腥甜,却迟迟不敢抬头看。 妇人眼神阴狠,面目都扭曲了几分,她咬牙切齿道:“那阿妈为什么还怀不上?隔壁张家怀上了,天天在这儿跟我炫耀,我买你这个小畜生来就是为了个福气,你怎么就这么没用呢?!” 男孩浑身哆嗦,他努力垂下头,好半晌才敢抖着嗓子道:“阿妈,我今日下田干活的时候听说了,乡里来了几个赤脚大夫,他们或许有方子” 话还未说完,妇人便尖叫着撕扯打他,嘴里不干不净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贱皮子,这种事能去看大夫吗?啊?你是要害我啊!” 打了半晌,披头散发的女人才慢慢起身,她冷冷盯着浑身青紫的孩子,嘶哑道:“江争,你也别怪阿妈,阿妈平日对你够好了,去年收成不好,家里也没什么钱了。今年我若是再怀不上,人牙子上门,你就跟着走吧。” 江争只是麻木的跪着,今日阿妈气头上、阿爹不会管他,他没有晚饭吃。 夜慢慢深了,烟火气缓缓止住,卧室内动静停了,木门外也只余下隐约的黄狗叫声。 江争这才慢慢动了。 他早已饿得没有知觉了,可他并未去寻什么吃食,而是慢慢爬到神龛前跪好,地上褐色的血迹已然凝固,男孩抹了抹鼻尖的血液,死寂的眸溢出星点的水液。 他猛地磕了几个头,咚咚的声音闷得人心头发苦。 江争哑声道:“祖宗保佑,快些让阿妈怀上吧。” 不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了。 一日很快过去,江争最后是蜷缩在神龛旁睡着的。 第二日很快便来了,阿妈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没有再对江争大打出手,她给了江争几分钱硬币,叹气地红着眼道:“江争啊,不是阿妈昨日要那般对你,实在是、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江争垂着头,也没接钱,只是轻声道:“我知道阿妈不容易,我会日日为阿妈祈福的。” 妇人叹了口气,给了他一管药膏,又招呼吃饭。 江争是没有资格上桌吃饭的,他只能蹲在一旁的灶锅边,小口小口,像只野狗一样的狼吞虎咽。 接下来一段时间倒勉强算是相安无事。 但也不知是否是江争那晚含着血腥与怨气的祈祷起了作用,阿妈开始出现孕吐、头晕的症状。 江家一家人紧张的要命,当即请了一名镇上有名的大夫来看。 诊断不过几息时间,其间,大夫皱眉,一众人便也皱眉,大夫松眉,他们则是愈发紧张了。 好半晌,大夫放下诊脉的手,点点头,对着妇人颔首道:“恭喜江家嫂子,这是喜脉,有孕了。” 妇人一愣,眼眶都要溢出泪来,她赶忙招呼着给了大夫一个红包,一会儿又高兴得合不拢嘴地说要摆酒席,一双手不住护着肚子,眼睛弯得近乎看不见眼球。 忙活了半晌,妇人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笑眯眯的将江争唤到自己身前。 “阿争啊,快些来阿妈身边。” 女人眉眼慈祥,整个人都像是要化作最仁慈的圣母。 她牵着江争的手搭在自己并不显眼的腹部,笑眯眯道:“这都是我们阿争的功劳啊,若不是你带来了福气,阿妈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怀上呢。” 她说着,语气微顿,浑浊的眼期待地看着男孩道:“那阿争再说说,阿妈这一胎,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江争伤还没好全,感受着满屋子的视线都落在他的身上,男孩抿唇,轻声道:“男孩。” 阿妈当即高兴的从枕头底下又取了一个备好的红包,塞给眼前的孩子,笑得开怀道:“好!好!阿争说是男孩就一定是男孩。” 女人向来愁苦的面上此时难得带上几分幸福的意味,她絮絮叨叨说:“说起来,你阿爹其实早就请了算命先生给这孩子把名字都取好了。” “就叫江让,说是谦让、谦逊、明礼的意思,以后指不定要成状元郎,得有大出息哩!” 她说着,难得带上几分慈母心绪,轻轻抚了抚眼前苍白男孩头顶剃得极短的发,小孩子还没张开,但勉强看得出五官颇为优越好看。 阿妈道:“阿争啊,你争气,不愧阿妈当初一眼就看中你,把你带了回来,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 “日后,待让宝出生了,你就有小丈夫了,可得帮阿妈照顾好他。” 第138章 自打阿妈有了孕后, 江争的日子逐渐好过了许多。 再也没有数不尽的鞭子、指责、巴掌,他只需要每天早起做好全家的饭菜、洗尽全家人的衣裳,再去地里帮衬就够了。 偶尔若是阿妈心情好了, 还能赏给他一个鸡蛋吃。 旧年代没什么饲养技术,尤其是这般贫穷的地区,人都不够吃的, 哪里会把食物喂给鸡。这般条件之下,家家户户养的母鸡能活下来一只都算得上的老天保佑了。 是以,鸡蛋在平溪乡这般贫穷简弊的山脚旮旯里头,甚至都比得上年底宰的猪肉。 这般金贵的鸡蛋, 自然也不是无缘无故赏下来的。 自阿妈怀了孕,便数次出乡去了镇上拜神求谶, 想知道肚子里那胎究竟是男是女。 那道士倒也不说破, 只隐约表明了孩子定会如妇人心中所愿。 说完后,道士多看了眼一旁站着的沉默乖顺、身上尽是尚未痊愈疤痕的男孩, 捋了捋胡须故作高深的说,江争是给他们江家带来孩子的福星, 女人孕期时要好吃好喝顾着,不能太亏待。 也正因此,江争才能尝到鸡蛋的滋味。 八九岁的孩子永远都记得第一次吃鸡蛋时的滋味, 香喷喷的、软绵绵的,蛋黄入口即化,与那些粗糙的、偶尔还会含着砂砾的米饭芋头完全不能比。 小江争捧着小口小口、珍惜无比的吃, 阿妈就在一旁吞了吞口水, 勉强装作不在意、不心疼的模样,规训道:“阿争,你要记得, 你能吃得上鸡蛋,都是因为让宝,日后你可要一心一意待让宝好,爱他、护着他,听到没有?!” 江争打小懂事,他本是平溪乡旁的一个小村子里一户贫苦人家的第六个孩子,因为近两年收成不好,家里穷得滴水,实在养不起了,才十几块钱送给江家当等郎弟。 送来的时候,小江争才四五岁,不过方才记事的年纪,如今几年一过,已然对原生家庭的记忆彻底模糊了。 在江争被灌输观念的这几年中,江家就是他的根,阿妈肚子里没出生的孩子,就是他未来的天、他要伺候一辈子的人。 是以,当阿妈这般说的时候,小江争便只知道拼命点头。 小孩子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吃完的鸡蛋,他吞了吞口水,直直递给阿妈,黑白分明的眼眸盯着阿妈的肚子认真道:“弟弟吃。” 阿妈抿唇笑了,此时的她又变成了一位慈母,粗糙干裂的手指抚了抚江争刺挠的脑袋,声线沙哑道:“阿争先吃,日后你弟弟出生了,你再亲自喂给他。” 江争抿了抿唇,如今他许久不曾遭受皮肉之苦和饥饿折磨,本就是发育的年纪,不过短短几月,竟猛得窜了些个头,加上本就比同龄人骨架更宽些,如今一看,竟比起那些十几岁的男孩子都差不到哪里去。 但他哪怕看上去再如何壮实、生了张如何出彩的脸,也不过是江家替那未出生的孩子养的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小江争半蹲在地上,他看着阿妈逐渐如气球般鼓起的肚皮,缓缓侧耳贴过,认真聆听女人肚皮中另外一道逐渐清晰的微弱心跳。 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 多么奇妙的感觉,江争没上过学堂,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表达。但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早熟的很,也见过乡里不少等郎弟与丈夫相处的模样。 大多数时候,那些大街上成了亲的等郎弟们都沉默老实的跟在丈夫身后,别人问起来,便腼腆一笑。 那笑容中显露的大约是幸福和美满。 阿妈同他说过,等郎弟结婚后,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和丈夫恩爱到老。 江争愣愣的听着耳畔与母体不协调的微弱‘咚咚’声,他无端开始想,他和弟弟以后也会恩爱幸福吗?那弟弟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像花儿一样娇嫩美丽、需要保护,还是像村口那群调皮的家伙一样皮糙肉厚、四处捣乱? 总归,无论如何,他都会像阿妈说的那样,用尽他的全部去爱他,直到他死。 乡里的日子似乎过得极快,天上的云彩来来走走、游移不定,日升月又落。 很快便过了数个月。 阿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日日记着日子,小江争也记着,他看不懂日历,就每天夜里拿小刀在木棍刻日子。 一根木棍被刻得尽是条纹,边角的纹路也被摩挲得光滑。 越是靠近江让降生的日子,江争便越是焦躁、紧张,他甚至做了好几个有关弟弟的梦。 梦里,看不清面颊的婴孩咯咯笑着,可爱的小手对着他挥舞,奶声奶气地喊他哥哥。 可每每醒来时,阿妈还是吃力地挺着大肚子,一切都没有变化。 江争每做一次梦就要去急匆匆找阿妈,将近临盆,小江让经常性地会开始在母体里活动。 它还并未来到人世间,却像是早已认识江争了一般。 面对旁人的抚摸它毫无动静,但只要是江争的脸、或是手一贴上来,它便会明显地动作。 有时候是一脚踢了过来,有时候又像是一巴掌扇过来,丝毫不像是会心疼人的样子。 小江争也不恼,反倒心满意足地抿唇笑了。 这时候,阿妈便会笑他一脸痴相。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 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日子,阿妈的肚子陡然痛了起来,白色微浑的羊水淅淅沥沥落了一地。 妇人也是头一次生产,她疼得满头冷汗,抖着嗓音喊江争叫上阿爹送她去镇上最近的卫生所。 江争当时吓得整张脸都白了,跑得嗓子发疼,说话的声音也结巴的不像话。 好在阿爹靠谱,明白江争的意思后当即喊上朋友,带上板车,将阿妈迅速送去了镇上的卫生所。 江争跟着一起去了。 那天几乎是他有记忆以来最为紧张的一日。 阿妈在昏暗的产房里撕心裂肺的叫喊,小江争就在跪在门口磕头,磕得头破血流也不停。 终于,在黎明即将破晓的一瞬,屋内终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婴儿哭喊声。 江争心中一松,也无声地张唇,眼泪直往下淌。 他的小丈夫,出生了。 蒙着口罩的医生抱着花布襁褓裹着的孩子走出门,疲惫道:“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子,孩子的亲属呢?” 小江争匆忙抹了抹额头淌下的血迹,紧张对医生道:“我、我是他的亲属。” 医生约莫是有些不信任,想要将孩子交给一旁的阿爹,江争却鼓起勇气,认真道:“医生,我是他未来的老婆。” 不过十岁的孩子,半个成年人高,说话的语气却成熟认真得不像话。 只这一句话,医生就明白了。 显然附近地区的等郎弟并不少,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 医生当即便将方才出生的孩子小心递给小江争。 江争紧张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可当他真正看到在他怀中闭着眼、面颊白生可爱的孩子时,他近乎奇异、温驯、安宁地沉静了下来。 江争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此刻的感受,他只有一个念头。 眼前这软绵绵、如云似雾的小家伙,就是要与他过一辈子的人。 从此以后,他的人生有了最明确的目标 春来播种,也是农家最忙的时候。 自生产后,阿妈并没有休息几天坐月子就跟着下地干活去了。 在这样闭塞的山区、贫苦的地区,根本就没有坐月子的概念。 家里人都忙去了,照顾小江让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江争的头上。 但他也是个孩子,哪里有什么带孩子的经验,好在心细,时时刻刻都将小江让眼珠子似地挂在眼前,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江争一开始是听不懂小江让的哭声的,十岁孩子,再成熟也不明白小孩子为什么要哭,有什么诉求。 刚开始伺候小江让的每一天,对于江争来说都是焦头烂额的。 小孩子哭的原因千奇百怪。有时候是要进食、有时候是犯困、有时候是要拉臭臭、有时候是被闷得发热 但好在次数一多,江争也就能摸清楚情况了。 譬如哭声急促又有节奏,呜呜地喊“nai~neh~”就是饿了;打哈欠,哭声不大,就是困了;哭声连贯、眉头紧缩、身体不断扭动,就是要拉臭臭了 而当江争解决了宝宝的一切诉求后,小江让便会安静下来,红扑扑、粉嫩的一张小脸像蜜桃似的,葡萄似的眼睛盯着他咯咯地笑。 每每这个时候,江争的心都软的像是泡在蜜罐里一样。 满足感让他整个人都沉浸在阿妈所说的幸福、美满之中。 日子就这样缓慢软和地过着。 小江让可以吃了睡、睡了吃,江争却不行。 打从小江让可以见日头开始,江争就要开始帮衬着家里做家务事了。 一大家子的衣裳已经积了几日未洗。 江争手脚利索地将小宝宝用绵软的布块裹好,再用裹背将孩子固定在自己的后背上,直到确定稳固,江争才吃力端起满木盆的衣裳,一步步往河边走。 小江让如今已经到了反射性的抓握时期,他总是爱捏身边一切可以触碰的东西,像个懵懂的好奇宝宝。 现下也是,江争在往前走,小江让便在后头伸出藕节似的小手,捏捏男孩长长的碎发、晒不黑的后脖颈、泛着粉的耳垂。 江争也不拦他,甚至江让越是这样做,他便越是高兴、满足,觉得弟弟很爱他。 平溪乡就一条河,江争过来的时候,河边已经聚了不少前来洗衣服的人。 他们的目光不会落在江争身上,而是男孩背后玉雪可爱的孩子身上。 “阿争啊,这就是你那小丈夫吧,诶呦,你别说,瞧着俊眉秀眼的,这长得还真是好看哩!你啊,找到个这么俊秀的,以后也是有福喽!” 此类的话语层出不穷,面对长辈们的调侃,江争却并未沉默或是不好意思。 男孩抬着眼,愈发抽长的身形像是一株即将长大的果树,而他背后的小江让,便是自他身上结出的最清甜的果实。 他笑着,认真道:“多谢婶婶叔叔夸奖。” 他也打心底认为,江让成为他的小丈夫,是他这辈子修来的福分。 江争吃力地放下木盆,略显粗糙的双手将盆中衣物浸湿、放入皂角,开始搓揉了起来,偶尔还要顾及背后的小江让,哼着乡歌逗孩子笑。 “月光光照地堂,骑白马过莲塘。娶个媳妇十七八,不知是哥还是娘。”【注1】 小江让似乎很喜欢这些乡歌,一听就笑。 江争一听他笑,自己也笑,忍不住逗他道:“让宝,会不会喊哥哥?” 小江让聪慧得很,在江争精心的呵护下,他学什么东西都很快,甚至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发出模糊的音节了。 “咯、咯——” 江争一听就笑了,小声纠正,但小江让现在哪里能准确发音,说急了口水都出来了些。 江争也不嫌弃,柔着双眸替他擦拭干净。 正闹着,身畔突然传来一道木盆撞地的声音。 江争抬眼去看。 只见那人正是从前与他一同下田干活的另一个等郎弟。 江争已经许久未曾看到他了,从前,男孩还算是精神,如今,他整个人像是一具即将死亡的尸体,身上的伤口密集得恐怖,简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切割开了。 他阴郁地抵着木盆,黑洞洞的目光被江争背后漂亮可爱的小江让吸引。 江争有些不舒服地侧了侧身,下意识用身体挡住背后的小孩子。 那瘦弱的男孩扯了扯唇,好半晌看着江争道:“你真是好福气,熬出来了。” 江争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清楚不是每个人都如他这般幸运,能等到小丈夫的降生。 乡里疯了的等郎弟双手都数不过来。 毕竟自然生存条件太恶劣了,很多时候,即便是长辈怀了孕,也很容易流产。 中途夭折、长不大的孩子更是数不胜数。 而那些被人期待着降生的孩子死了、或是迟迟怀不上孕的长辈们,每一个,都是压在等郎弟脊背上的宽刀。 那男孩后面倒没有再同江争说什么了,一味沉默地洗着衣裳,只是,他洗过的湖水,却都泛着鲜血般的红。 可所有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江争甚至还能隐约听到旁边隐约传来的窃窃私语。 “真没用,他都去老刘家多少年了?该不会是犯冲吧?” “要我说老刘家还不如早些把他卖了算了,赔钱货” 江争看到身畔的男孩越发颤抖的脊背,他垂着头,安静地哭着,面上却没有丝毫的哀伤,只余下死寂。 不可否认,江争心中是不安的。 因为不安,洗完衣物后,他更紧、像是贴着救命稻草一般地加紧裹背,让小江让完全贴着自己,这才寻回了几丝理智,回了家。 第二日,不过清晨,江争便听到街巷上传来的奔走呼救声。 有人说,老刘家养的那个等郎弟,死了。 说是溺死在湖里,一晚上泡得尸体都有些发胀了。 第139章 缺齿的瓷碗与木筷相撞的声音叮叮咚咚, 腰背微弓的男人和女人坐在沾满油渍的餐桌前,面容暗黄疲惫的阿妈怀中抱着玉雪漂亮的孩子轻轻摇晃,偶尔拿起瓷勺吹一吹, 将小口的稀粥小心喂给张着粉唇的宝宝。 小江让如今一岁多了,断奶断得早,如今已经能喝些稀粥了。 随着小江让奶声奶气的吞咽声, 面色不慎好看的阿妈耐不住叹了口气,眼神撇过不远处拿着一张小凳子坐在柴火堆畔的半大少年,对身旁的丈夫道:“他爹,你说说, 怎么又出了这样的事儿,老刘家也是, 实在不行将那孩子卖了便是, 等郎弟本也都是可怜人,何苦逼得人送死。” 阿爹闷着头喝了半杯酒, 抹了抹嘴唇,被日头和蚊虫磨得粗糙的面颊逼出几分腻味的红, 分明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年纪,却同那些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并无不同。 他拧眉啐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到底是买来的, 又不是自己肚皮子生出来的,谁乐意费心多顾着?再说了,是那小子自己撑不住, 也怨不得旁人, 平溪乡里头的等郎弟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要我说,这样的,日后就算等来了老刘家的种、有狐仙娘娘的庇佑, 那身板也生不出个正常的娃!” 阿妈听他这般说,赶忙用手拍他提醒道:“说什么呢,阿争还听着。” 阿爹这才像是记起什么,后知后觉看了眼角落处垂着头静默吃饭的男孩,轻蔑笑了一声:“说怎么了,本就是老子花钱买来的,还不许说了?” “行了,王婆子说了,过两日要叫上村里所有等郎弟去围祭,你记得提醒那小子去。” 女人应了一声,只是低叹一声,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 阿爹今日这番言论,若是在其他地区,显然是十分匪夷所思的。 毕竟,自古往今,哪有男人能生子的? 说起来,这平溪乡附近,始终都流传着一个传说。 不知多少年前,平溪乡这一块的地区,确实只有女性才拥有生育的能力。 但这样落后、贫穷的地区重男轻女的思想实在严重,愚昧的人们想尽办法拼男胎,这样的做法很快便迎来了报应。 家家户户的适龄青年都娶不上媳妇。 偏偏父辈们好不容易得了个男孩,死活不舍得孩子离开自己身边,于是那些适龄的青年们便被逼着留在家里蹲着干着急。 而当时的等郎弟,只是作为被奴役、玩弄至死的家畜的存在。 直到有一次,乡里的一位猎人于冬日在山中的捕兽夹上抓住了一只毛色火红的狐狸,那猎人许是心善,眼见狐狸眼中竟淌下了哀求的泪水,一时心软,放过了它。 当天晚上,猎人便做了个怪梦。 梦中红狐竟口吐人言,直言要感谢猎人的救命之恩,许他一个愿望。 猎人年岁已然不小,一直讨不到老婆,身边只有一个等郎弟日夜陪伴着。 他从小与那等郎弟相伴长大,感情甚笃,但到底还是想要个有自己血脉的孩子。 于是,他向狐狸许愿,自己想要个孩子。 毛发火红的狐狸微长的狐吻慢慢弯起,竟露出一道类人的微笑。 它摇了摇尾巴,对猎人道:“你是我的恩人,我自然会满足你的心愿。明日你一醒来,先去河里抓一条鲤鱼,开膛破肚,取出鱼籽。随后,你再去寻村头那疯了的王婆子,她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但是记住,”狐狸怪笑一声:“那生子药啊,只能给男人吃,否则,你们平溪乡,就要绝嗣了。” 狐狸说完,身影就消失了,猎人也醒了过来。 第二日,那猎人按照狐狸所说去找王婆子拿了药,没几日,家里那等郎弟竟真的开始腹痛难忍。 去医馆一诊断,竟是有了喜脉。 村中人自然按耐不住,纷纷去求了药给家里的等郎弟们吃下,果然,那些等郎弟不久后便都有了身孕。 这以后,狐仙娘娘赐子的传说便也流传了下来。 只是,男人生子到底怪异暗晦,乡中人也不敢随意四处乱说,生怕造了口业。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等郎弟就不单单是作为家畜、发泄的存在了,他们还要给主家留下后代,男人与男人成亲的事情便也开始变得合理化了。 其实,按理说,出过这样的事,人总该长些记性,至少不该再那样固守重男轻女的观念。 但愚昧、落后、封闭的山村中,这些麻木的人们哪里能意识到这些问题,他们依然疯了似的追求男胎,死性不改。 于是,越是这样,等郎弟便越发多了起来 江争被阿妈带着去了村头王婆子家的院子。 这王婆子也不是当年那王婆子了,只是当初那位王婆子代代传下的继承人。 如今,也被村人恭敬称为,神婆。 江争长到这么大,也并非是第一次参加围祭了。 可以说,自他有记忆以来,几乎每过两三年,便要来参加一次。 江争还记得当年那位年长些的、捧着大肚子的等郎弟同他们悄悄说起过这围祭的由来。 几十年前,还没有围祭一说,之所以如今生出这般的祭祀仪式,是因为平溪乡曾出现过一起堪称诡异恐怖的事件。 封闭地区的人们愚昧到没心没肺,他们对买来的等郎弟可从来不会手软,鞭罚、掌掴、铁丝抽打,每一项堪称凌虐的行为都被冠以“乞求男胎”的噱头。 有一位等郎弟因为迟迟等不来主家怀上孩子,竟被活活凌虐至死。 本来人们还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没过多久,那家人竟全部暴毙而亡,且死相极其凄惨。 乡中人难免心中惶惶。 灾祸是会蔓延的,等到另外一户死了等郎弟的人家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干净,人们终于察觉不对了。 他们先是哭着喊着乞求王婆子,在得不到任何解决方法之后,转而去镇上寻求道士的帮助。 也不知是不是运气好极,还当真给他们寻到一位道行颇为高深的老道。 老道来乡中转了一圈,只高深莫测地留下几句话。 他说,平溪乡处于山阴背面,本就阴盛阳衰,既出过狐仙施药的事情,便也极易出现鬼神之事。 那几户人家,是被那含冤而亡的等郎弟的鬼魂索命了。 人们连忙追问解决之法。 老道本也不愿多说,但到底耐不住金银蛊惑,将那些鬼魂抓了后,将解决的法子告诉了乡人。 他说,若要含冤而亡的等郎弟生不出厉鬼之魂,便要在那死尸头七之时,于头顶施针,随后将之焚化,便再难成气候。 为了效果更好,最好是将乡中所有的等郎弟都邀来参与围祭,只有这样,叫他们怕了,日后若是不幸死了,也不会生出报复的心思。 江争当年不过六岁,便是听不懂,也只觉脊背泛上寒气,当晚便做了噩梦。 但他到底只是个可怜人,便是做了噩梦、生了险些熬不过来的重病,也只能靠着自己硬扛过来。 江争恍惚得看着眼前躺在白布上泡得微微发肿的尸体,已过了六日半,黝黑却又异常苍白的皮肤上已经开始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腐烂、坏死。 江争如今已然十一岁了,他本就早熟,如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清楚了。 他只是莫名觉得可悲,不久之前,他们还曾在一起共事、聊天。 巨大的火盆中燃着猩红的赤焰,那红似乎要延伸进男孩漆黑的眼中。 而随着凄惨的红蔓延而入的,还有神婆拿着烛火铃铛疯癫扭曲的模样、周围其余人冷漠的姿态而最后,是长针入颅的恐怖景象。 神婆哆嗦着干裂的嘴唇,颠簸阴戾的盯着那连死都痛苦万分的脸颊。 “妖魔速去,莫要来此作祟否则,便要叫你不得超生!” 一畔的火焰愈发炽烈、张牙舞爪,像是要吞灭一切的罪孽之源。 江争已然满头大汗。 他眼睁睁看着两个健壮的男人一左一右地抬起那具尸体,就那样随意的丢入了火盆之中。 好像他们丢的不是人,而是什么廉价腐烂的木头柱子。 江争哆嗦着唇,他莫名的想,他不会变成这样的,他永远不会变成这样。 他有让宝,让宝爱他、怜惜他、喜欢他,所以在他扛不住的时候,降生到了这个世界。 他一定会永远和让宝幸福的在一起。 江争失魂落魄、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回家。 推开屋门的一瞬间,他看到坐在不算宽大的床铺上,对他张开藕白的手臂,咿咿呀呀露出月牙般笑意的宝宝。 江争突然安定下来,下一瞬间,他猛地过去紧紧抱住了小江让护在怀里,眼圈红得如溪中软烂的红泥。 在小江让的面前,他似乎再也撑不住伪装的平静,哭得像这个年纪无助的孩子。 “让宝、让宝,哥哥只有你了,哥哥好怕、哥哥不想死” * 时间飞速,春去秋来。 不过转眼间,小江让便已然七岁整了,而江争也十七岁,将近成年。 这六年间,江让和江争近乎形影不离,是乡里无论谁见到都忍不住感叹一句关系好的程度。 只是,大人们见到或许善意居多,可对于同龄的孩子来说,就忍不得多加讽笑了。 首先是江家的条件在同乡中称得上条件还不错,否则也不会花钱特意买一个等郎弟回来。 其次就是,乡中的等郎弟从小挨打挨骂,大多不敢见人,生性胆怯,偶尔在外也只是低微仆从的模样,哪敢和主家称做兄弟? 也只有江家那位是个例外了,不仅跟主家那位金贵的男娃关系处的极好,甚至还能协调好家务、做好农活。 但再能干,也不过是个低微的等郎弟。 而江让同这么个低贱的等郎弟关系这样好,在这些孩子的意识中,就是和他们不同阵营的人,丢了他们的脸。 于是,数不清多少次,江争一边牵着小江让的手,一边将洗衣盆卡在腰侧,前往溪边洗衣的时候,那些调皮恶劣的孩子便会拍着手笑着对小江让说:“江让,你又跟你媳妇来啦?天天黏在你媳妇身后,你是跟屁虫吗?羞羞脸!” 小江让生来是个斯文的性子,江家父母虽然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但却一直做梦自家草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大学生。 是以,打小江让身边的零零碎碎的书籍就没怎么少过。 其实小江让也看不懂,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是读书的料子,只要一摸到书本,哪怕看不懂,小江让也能津津有味的看着图片,甚至随着年龄的增长,还能随着图片理解部分的意思。 这可给江家的阿爸阿妈乐坏了,成天说自家要出个状元郎。 或许当真是来自书本知识的熏陶,江让性子从小就专注、认真,同龄人嘻嘻哈哈玩得满身泥的时候,小江让则是抱着书本,安安静静地看着,斯斯文文的气质极为出众。 是以,这会儿便是听到同龄人的嘲笑,他也并不激动。 江让懂的知识不少,虽然还未曾系统学过,但托父母的福,乡里一小部分的教师都曾被请到家里来教过他认字。 江让知道‘媳妇’是什么意思,先生说过,媳妇就是要陪伴自己过一辈子的人。 哥哥几乎打从他睁眼开始,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事无巨细地伺候他、爱护他,所以哥哥是他的媳妇,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 这样想着,江让便忍不住抬头去看自己身边高挑健壮的青年。 江争如今已经彻底长开了,因为常年累月的做农活,青年的身形十分健壮,手臂与胸间的肌肉并不夸张,但流畅鼓囊间隐隐透出几分色气。 再加上江争的皮肤天生白净,是晒不黑的白。再强烈的阳光,也不过使他面色潮红,汗衫贴胸,露出那略显鼓囊和细微青筋的大.奶。 正看着,那群恶劣的孩子眼见激不了江让,便开始转而攻击江争。 他们此起彼伏的笑着,因为知道江争因着等郎弟天然自卑的性子不敢随意反抗,于是,他们便愈发恶毒地笑道:“江争,你是奶牛吗?那么大的奈子,江让是不是每晚都吃得很满足啊?” 说着,其中一个男孩将两手放在头顶,做出牛角的模样,口中还要发出“哞哞”的怪叫。 江争手指捏得愈发紧了几分,他咬着牙,额头青筋微鼓,却只是抿唇垂眸对江让轻声道:“让宝,别听他们说的,我们走,哥哥带你换个地方。” 他拉着江让就要走,可身边那年仅七岁的小孩子却死死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突然,谁也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江让猛得甩开江争的手,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往那个男孩身上狠狠砸过去。 小江让性格确实斯文,却也不是毫无脾气,这是他第一次动手,却像是要下死手一样。 那男孩被他砸得头破血流,当即便栽倒在地,周围其他孩子也都吓得鸟作兽散。 江让黑眸死死盯着他,初初显出斯文漂亮的面颊像是覆着一层寒气一般,他手中拿着一块砖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同龄的男孩道:“向天明,你再说一遍,谁是奶牛?谁天天晚上吃奶?” 小孩子粉红的唇微微张合着,分明是再斯文好看不过的模样,说着这样下流的话、做这般粗鲁的事,说出去都让人不敢相信。 那名为向天明的男孩半倒在地,眼睛已经红了,额头的血流了下来,好半晌,他似乎是意识到弄不过眼前的人,只得憋屈道:“我、是我行了吧?” 江让放下砖头道:“你以后别再找我和哥哥的麻烦了,最好别出现在我们面前。” 向天明没吭声,只捂着脑门。 好半晌,眼见江让的背影越行越远,他终于忍不住大声泄火一般道:“江让,他就是个等郎弟,你还真当他是你哥啊!” 向天明刚刚没哭,现在倒是气得委屈的哭了。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是向江让示过好的,江让打小长得好看,气质出众,看着就不像农村的孩子,是所有同龄的小孩子里面最好看的。他们以前还在一起玩过陀螺、吊过龙虾。 但是每一次,他们才玩没一会儿(虽然江让一般都只是坐在一边安静看书、拿着笔不知道描描写写什么东西),江争就过来把人喊走。 怎么会有这样讨厌的人?! 偏偏江让还就向着他哥,这谁受得了? 小孩子脾气大,向天明更是,打小就是个暴脾气,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 于是,他便想着逼江让跟自己一个阵营。 但不说江让如今向不向着他,现下,两人都要彻底闹掰了。 向天明气馁的扁扁嘴,爬起来抹了抹额头的血迹,抖着腿回家了。 他想,就算那个等郎弟现在嚣张、有江让护着又怎么样。 马上就要小学入学了,他和江让肯定是一个班,小学一天到晚都在学校里,还愁和江让关系处不好? 第140章 江让从来都是个省心的孩子。 与同龄那些调皮的在泥地里打滚的男孩子相比, 他几乎没怎么闯过祸。 所以,当向家那对夫妻拽着孩子气势汹汹找上门的时候,江家阿爸阿妈只以为其中是什么误会。 毕竟自家乖崽平时不喜玩闹, 也不怎么下地干活,农忙时哪怕全家除草播种都不舍得喊上他,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有力气和胆量去砸人? 向家阿妈一听江家父母和稀泥的态度, 当即冷笑一声,将脸色苍白、头上裹着白纱布的向天明拽至两人面前,乡下人哪里知道什么手轻手重,当即将孩子头上那医纱扯开, 红彤彤擦着碘伏的伤口看着颇为惧人。 向家阿妈厉声道:“江让他妈,也别说你家娃多金贵懂事, 别人家娃就不金贵了?我也不是要冤枉你们家, 但你去找旁人问问,今儿下午可有不少人都瞧见你家江让拿着石头砸人了!” 眼见向家人情绪激动, 只怕这事儿确实跑不了。 已是晚上,屋内只通电点了盏小灯, 不算明朗的橘黄光线照得阿爸阿妈脸色铁青,活像是生了锈的柴刀。 前些年向家阿爸阿妈平日来往城镇做些小本买卖攒了不少积蓄,在平溪乡也算得上小康家庭, 旁人家只能偶尔吃的鸡蛋他们家顿顿少不了,年底才能吃上的猪肉他们家隔几天便能吃一次。 据说前些时候,他们家还给乡里的希望小学捐了笔维护费, 这样的人家, 自然是江家惹不起的。 阿妈咬着牙看向两个站在自己身旁一高一矮的身影,江争身形高壮,偏生皮肤白得很, 此时垂着头、白着脸,活像个好欺负的牲畜。 小江让倒与江争神态全然不同,他紧紧捏着身畔青年的手掌、抿着嘴唇,平日里乖巧文气的面容此时面无表情,看向向天明的眼神更是带了几分不着痕迹的厌恶。 但令人惊讶的是,那被砸伤的向天明倒是眼巴巴的盯着江让,跟村口那些爱跟孩子玩闹讨食的狗崽子似的。 阿妈脑中思绪微转,下一秒,粗糙的手掌便径直扯过江争的耳根子,将人连拽带扯地往前扔。 小江让一时不查,拉不住人,险些踉跄栽倒在地。 高大的青年下意识想要去扶,却被松开手的阿妈用力抽打了一下那即将碰到小孩子的修长手背。 常年作农活的农村妇女力气是很大的,江争当即便被打得手上一颤,浑身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阿妈此时也不管他是何姿态,带着皱纹的面上露出几分尴尬的笑意,对向家父母道:“实在不好意思,天明他妈,实在是我们管教不严,江争这小畜生确实该打,我们让宝那细胳膊细腿的,恐怕做不出拿石头砸人的事儿,不信,你再问下你们家天明?” 阿妈说着,笑眯眯对着向天明道:“天明啊,你说实话,是我们家让宝砸的你吗?” 向家父母面色愈发难看起来,哪有这般溺爱偏袒自家孩子的?哪怕人证物证俱再,居然还要拉着旁人来顶罪。 眼见江家不到黄泉心不死,向家阿妈当即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向天明道:“天明,你自己说,是不是江让那崽子砸的你?” 向天明眼神飘忽,盯着江让看了半晌,发现人黑漆漆的眸子盯着自己,厌恶的像是见到什么晦气恶心的东西。 小孩子心里一酸,忍不住想,江让不是跟江争关系天下第一好吗?他偏要江争挨打! 这样想着,他看着江让,大声道:“不是,就是江争砸的我!” 向母拧眉道:“你今儿回来不是说——” 向天明颇有几分撒泼打滚的架势,吵着闹着说是向母听错了,就是江争砸的他。 年仅七岁的小江让根本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好看粉嫩的小脸当即急的红了,他想说什么,却被阿妈一把扯着低声呵斥。 江家阿爸抽了口旱烟,随手将土陶的烟杆子往旁边摆了摆,对向家父母弓腰道:“今儿也实在让你们看了笑话,是我们家管不好这贱皮子,你们就在这看着,我今儿非要把这畜生打死不可。” 说着,阿爸偏头对阿妈冷声道:“带让宝进屋。” 江让当即意识到了什么,一张颊边带着几分婴儿肥、微微泛粉的小脸立刻涨红了。 他使劲想要挣脱开阿妈的手掌,吓得哭了,大声道:“阿爸阿妈,是我错了是我砸了向天明,跟哥没关系” 小孩子哭得抽噎,阿爸的脸色却愈发难看,他气得咳嗽一声,空气中的旱烟味十分呛人,像是烧糊了桔梗,燥幽幽的直往人鼻尖钻。 “好、好、好,”阿爸怒道:“你不走,老子连你一块打!” 或许是被盛怒的阿爸吓到了,江争慌得六神无主,他从前不知道挨过多少次打,知道阿爸打人有多疼,连他这样习惯了疼痛的人都觉得钻心的疼,让宝那样细皮嫩肉的,怎么能受得住? 更何况,这事儿,原也是让宝维护他才惹出来的。 江争吓得脸色煞白,分明比起阿爸也分毫不弱势的身型此时却像个没骨头的狗儿,他径直跪下,膝头磕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声。 他一个劲地磕头,哆嗦着对一旁面色复杂几分的向家父母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砸向天明,我向你们磕头——” 小江让整个人都像是没魂儿了似的站在原地,年幼的孩子还不能很深刻的理解这样的屈辱与无奈,他只是想哭,觉得哥哥似乎为了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争皮肤本就白,此时已然磕得额头青紫,看上去颇为吓人,可当他勉强稳住身体,却依旧对小江让露出一个温柔而卑微的笑来。 他轻声道:“让宝,别看,你进屋,睡一觉就好了。” 在小江让的视线中,最后一幕,是高大的宛若野兽的父亲,将哥哥一脚踹倒,拿着祭桌上的鞭子狠狠抽打的身影。 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江让当晚便发了低烧。 起起伏伏许久,阿妈照顾他直到深夜,才勉强好了几分。 “吱呀——” 迷迷糊糊间,发了一身汗的江让勉强睁开眼,看见黑漆漆的、宛若密闭的贝壳被人撬开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门那边也没有光,可江让看到那道慢慢挪移进来的高大影子,却安心得不得了。 “哥。”小孩子嘶哑着嗓音,小声呢喃。 那影子微微顿住,迟疑了一下,才哑声道:“让宝怎么还没睡?烧退了吗?” 说着,他到底是不放心,艰难挪移到小江让的身畔,俯身用宽厚的手掌丈量了一下孩子的额头。 “没发烧了。”他轻声道,说着,顺手帮江让掖了掖被角,随后收回手便想要往上铺去爬。 他与江让的卧室很小,因为空间不够,随着江争逐渐长大,两人睡在一起挤得慌,阿爸索性给他们用木头堆了个上下床。 上床要小一些,下床方便、更大一些。 江让本来是要睡在上床的,阿妈却死活不肯,说小江让平日里睡觉不老实,睡上床不安全。 于是,小小的孩子享受着宽大绵软的下铺,高大的青年却只能窝在拥挤僵硬的上铺。 江让曾悄悄提起两人换着睡,但江争怎么说都不肯,也只有江让偶尔撒娇让哥哥陪自己睡,青年才会搂着孩子一起睡在下床。 江争还没使上劲往上爬,他疼得头晕目眩,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今晚阿爸很生气,这么多年,算是打得最重的一次了。 因为惹不起向家、也为了江让入学顺利,江争被打得险些晕死过去,随后阿爸阿妈又给了不少腊肉和鸡蛋作为补偿,向家才算是消了气。 江争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难过。 他心里想的其实和阿爸阿妈一样,让宝以后是要有大出息的,他不能耽误了让宝的未来,再者,其实他自己也有问题。 不就是被人骂几句,忍忍也就过去了。 当时他应该反应再快一些,拉住让宝的。 所以说到底,都是他的错。 他不再多想,想要勉力上床休息休息,明日还要下地干活 “哥。” 一双热乎乎的小手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 江争迟钝的看过去。 小江让的眼睛在黑夜中亮晶晶的,外头的月色很亮,顺着破旧的木窗照射进来,映得小孩子一双黑眸波光粼粼。 好半晌,待江争反应过来才明白,江让是哭了。 为他哭的。 “哥,我替你上药。” 小江让的声音已经带上几分哽咽了。 江争从来都是家里最心疼江让的,他一手将孩子带大,见证了小江让所有成长的过程。 江让只要一哭,他就心软得像是烫湿的牛轧糖,黏糊、甜腻。 他松开手,当即便忍不住哄道:“让宝不哭了,哥不疼,阿爸打得不重” 江让抽噎着,也没吭声,只是憋红了脸,白生生的小腿往床下一伸,蹬蹬蹬地跑到小书桌边摸开电灯开关,从小抽屉里掏出一管绿色的药膏,随后又蹬蹬蹬地跑了回来。 江争眉眼柔和,溢满汗水的苍白面颊带着青年人的俊秀与美好。 “哥,你趴下。”江让说着,便挤出药膏,按着青年的颤抖的身体。 江争安静下来,近乎如母羊看着幼崽一般的姿态,柔顺地任由孩子掀起已然破损的衣物。 小江让看到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一瞬间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一边哭,一边小心地给青年上药,一边又止不住地道歉。 江争到底也是肉体凡胎,药物辛辣,自然疼痛难忍,浑身汗水不歇。 但他十分能忍,始终不曾喊过一个疼字,只低声安慰着孩子。 终于,待药物上好后,江争立刻便覆上干净衣物,也不管伤口触碰到衣服会不会疼。 青年一边用手擦拭着孩子红彤彤面颊上的泪水,柔声宽慰着,另外一边手从口袋中慢慢掏出一粒裹着彩色糖纸的糖果。 江家父母平时确实疼江让,但却很少会给孩子买小零嘴,大人总是觉得零嘴对身体不好,没什么可吃的还浪费钱。 但对于孩子来说,那些糖精包裹成的漂亮糖果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 哪怕江让生来早熟、文气,也免不了孩子的天性。 几乎是江争拿出糖果的一瞬间,小江让的眼睛就忍不住看过去了。 江争舔了舔干裂的、血腥味的唇,忍不住笑了,他将糖果漂亮的纸衣小心翼翼扯开,随后递给小江让,轻声道:“让宝不哭了,这是哥哥偷偷留钱买的,就一颗,很甜的,让宝尝尝。” 江让抿唇,约莫是有些不好意思,别扭地挪开了眼。 但青年已经将糖果抵在他唇畔了,微微亮起的眸光干净而柔软,仿佛正在看着什么世界上最可爱、最乖巧的崽崽。 小江让到底还是抵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含下了糖果。 甜滋滋的橙子味瞬间在口腔中蔓延,江让忍不住吮吸了一下口水,舍不得吞咽。 但小孩子只是含了一小会儿,就突然将剩余的糖果吐在手心。 晶莹剔透的糖果在微弱的电灯下宛若一颗透明晶莹的橙色宝石,亮晶晶的,像是天上挂着的小星星,漂亮得不可思议。 小江让将糖果递给青年,认认真真道:“我吃一半,剩下的哥哥吃。” 江争抿唇,不知怎的,眼圈莫名的有些红,可他还是勉强笑道:“让宝乖,哥哥不喜欢吃糖。” 江让固执地看着他。 好半晌,江争到底拗不过倔强的孩子,只好垂头,吃下了剩余的糖果。 入口的糖果有些温热,很甜,除了糖果味,还有某些令人安心、动容的气息。 江争忍不住揽住孩子,叹息道:“让宝要记住,哥哥的都是你的,以后等让宝长大了,哥哥也是你的。” 小江让还小,并不能完全听得懂兄长的意思,他只是想,哥哥的怀抱可真暖和啊,要是每天晚上都能和哥哥睡在一起就好了。 140-150 第141章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便到了希望小学秋季入学的日子。 知道今天开学,早间七点半左右,小江让便被阿妈通身收拾了一遍。 七岁多的孩子上身穿着件崭新的深蓝条纹短袖, 下身配了条黑色短裤,养得稍长的黑发十分乌浓,抹上水色抚平, 哪怕一身衣衫肉眼可见的廉价,却也衬得文静斯文的小江让宛若一位下乡的小少爷似的。 阿妈看着喜欢得不得了,忍不住揉揉孩子的脑袋左看右看,细细叮嘱半响。 江让此时手上拿着吃了半个的鸡蛋, 兜里还揣了两个,面对阿妈的一再叮嘱, 皱着小脸认真道:“我知道了, 阿妈,我会认真听课的。” 阿妈这才欣慰点头, 一家人围着小江让宝贝似的送去了学校。 一路上,平日里忙碌无比的阿爸阿妈难得说了许多关切的话, 只有高大的江争一个人落在后面,心焦难安、惶惶叹叹。 毕竟满打满算,这是让宝这七年来第一次离开他这样长的时间, 他担心让宝会饿着、渴着,或是被人欺负。 可便是万千忧心过心头,江争也并不敢越俎代庖地挤到江让的身边。 青年轻轻垂着头, 手上捏着阿妈给小江让缝制的书包, 书包是用粗布缝的,上面还别出心裁地加了朵漂亮的兰花图案。 江争的头垂得愈发低,像头沉默的老黄牛。 他不会嫉妒, 也不会难过,只有无尽的自卑如涨涨退退的潮水般淹没了他。 小学门口人流并不算多,因为入学的新生不算多,所以一二年级并为一个班了。 小江让方才进入班级,打眼便看到了穿着潮酷外衣的向天明,对方看到他眸中一亮,十分激动,一边挥手一边不断喊着江让的名字。 穿着蓝色条纹的孩子却板着张脸并不理他,只是别过脸,当做没看见,寻了个离对方最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班上的小朋友基本都是乡里的孩子,平日里也都在一起玩,向天明家境好,又是好燃好斗的性子,自然而然就成了小团体里的‘老大’。 眼见老大被这么下面子,自然纷纷去提醒江让。 但江让不仅是不给向天明面子,所有人说的话他都只当做没听见。 乡下的孩子本就早熟,当下被人这般无视,自然心里憋屈。 当下便有个小胖墩同向天明嘀咕道:“老大,咱以后都别带江让玩了,你看他拽得像什么一样,上次还让你受伤了,不然我们放学去教训” 几乎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向天明就瞪了他一眼,脸色不好看道:“关你屁事,当时不就你跑得最快?” 小胖墩顿时讪讪的不敢多说了。 向天明没再看他,只纠结地看向江让坐着的方向。 男孩子坐在窗边,正在整理书包,他穿着一身蓝色条纹,衬得皮肤愈发的白了,跟周围一种仿佛在泥地里滚过的孩子相比起来,小孩子白得简直像是佛堂里头供着的玉佛一般。 因为家里头心疼,江让平日的吃食也不差,身形恰到好处,但白皙透粉的脸颊有些婴儿肥,看上去特别文秀可爱。 瞪着人凶凶的样子也特别萌向天明忍得心痒难耐,小孩子本就没什么耐性,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克制,当即便起身颠颠地坐到江让身边来了。 江让当下就冷了脸,想要起身换座位,但老师已经夹着课本来了班上。 江让认识这位老师,从前对方来家里教过他一些基础的识字方法,小江让不想在他的课堂上捣乱,于是最后还是忍下来了。 第一堂课基本就是班级介绍和自我介绍。 向天明一直都坐不住似地盯着江让,眼见对方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就开始涨红着脸找江让说话。 小江让眼睛乌黑莹亮,只是沉着地看了他一眼,警告道:“向天明,你再找我聊天、打扰课堂秩序,我就跟老师打报告调座位了。” 向天明顿时怂了,支支吾吾不再多说了。 第一堂课下课的时候,江让还在整理书本,身边的向天明哼哧哼哧地开始掏书包,桌上的书本乱作一堆,也不知道整理。 没一会儿,向天明从书包里掏出一盒纯牛奶、一整盒亮闪闪的糖果、饼干等许多小零食。 向来被称做小霸王的男孩子挠挠头,红着脸将所有的零食都推给身畔的小江让,他哼哧道:“江、江让,这是我特意给你带的,咱俩、咱俩还当好朋友成吗?” 江让正翻开书本,沉静又斯文地复习第一节课要学习的内容,闻言,他微微抬眸看了过去。 在向天明紧张的要死的举动中,小江让冷着脸道:“向天明,你烦不烦,离我远点行吗?” 向天明顿时手足无措,他慌道:“你讨厌我了吗?” 江让甚至没有犹豫一秒:“讨厌。” 下一瞬,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静谧的几秒钟,江让抬头去看的时候,正看到那小霸王红着一双眼,一滴滴眼泪直往下滚。 他哭着抽噎,多了几分八岁孩子的幼稚道:“对不起,呜呜江让,你别讨厌我成吗?这些零食你都收着,你不吃就带给你哥吃,我再也不说你们了,我天天给你和你哥带零食,你、你别不理我呜呜呜呜呜——” 江让还是不搭理他,只是自顾自看书。 但向天明实在太能哭了,整个人就跟水做的似的,嚎声又大,没一会儿就吸引了一堆小朋友。 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喜欢打报告,没一会儿,老师就来了。 老师知道江让,也清楚这孩子是个聪明、有慧根的,眼见向天明哭个没完,只好柔声问江让道:“江让,你和向天明是怎么回事?” 江让看了眼向天明,认真对老师道:“老师,他之前欺负我,刚刚非要给我零食道歉,我不接受他就哭。” “老师,”小孩子乌黑的眼眸看着大人道:“他伤害过我,我不接受他的道歉是我的问题吗?” 这样的孩子极其有自主性,并且十分聪慧,老师自然十分欣赏,他叹气地揉了揉小江让的脑袋道:“江让小朋友,你没有错。” “这样,向天明,你和江让还是分开坐” “呜呜呜,老师求求你了,我不要和江让分开,我就要和他坐、我就要和他坐!!” 眼见吵闹得没完,老师只好按了按头,暂时没动位置,给向天明家打了个电话。 江让就抱着小书包,安静地等在一边。 可是,没一会儿,老师回来了。 这是小江让第一次模模糊糊察觉到一件堪称恐怖的事情。大人似乎也并不全是无所不能的,明明他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但是,有的时候,人是趋向于、甚至是顺从于利益的。 连老师也无法完全做到公平。 譬如,此时的老师抱歉的告诉小江让,他没有办法给他们调座位。 “为什么呢?”小江让问。 老师眼神复杂地揉揉他的脑袋,轻声道:“江让小朋友,很抱歉,我们乡的小学需要维护,维护需要钱。” “向天明家出了很多很多钱。有了这些钱,你们才能坐在干净的教室里,使用承载着知识的书本。” 这些话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其实是很难理解的。 但江让就是听明白了,他听懂了老师的意思。 向天明家有钱,因为有钱,所以他可以用钱来兑换在学校里为所欲为的权利。 小江让难免沮丧,但他很快就想到了这位下乡的老师曾经与他提起过的、光鲜亮丽、美轮美奂、拥有无数可能的大城市。 于是,小孩子控制不住地询问老师:“那老师,大城市里也会这样吗?大城市里,也会有不公平吗?” 老师或许实在不想戳破一个七岁孩子的幻想,于是,他怜悯地揉揉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温柔道:“江让小朋友,大城市里不会这样,大城市里的人懂礼貌、反压迫,是个人人公平的社会。” 江让眼眸一亮,认真道:“真的吗?那到了大城市里,哥哥就不会再被人说是等郎弟了吗?” 在一次次的嘲笑和羞辱中,小江让明白了一件事,等郎弟并不是什么好词。 它代表的是哥哥的隐忍、委屈、眼泪、伤痕。 老师不忍地点头,轻声道:“是啊,只要考出了大山,就会迎来一个全新的新世界。” 江让眼神带着神往,他小声道:“那可真好啊。” 叮铃铃—— 刺耳的放学铃声响起后,高大的、穿着深蓝短袖麻衫的青年就站在校门口焦急等待着,手上拎着一塑料袋的东西,白皙的脸颊上点缀着细碎的雀斑,现下已然被晒得红如晚霞。 青年长得极为好看,皮肤是天生的通透白皙,鼓囊的肌肉线条让他看上去健康又朝气,只是那俊秀眉眼间下意识的闪躲与自卑让他多了几分微末的滞钝。 淅淅索索的人流近乎散去,眉眼文致的孩子才慢吞吞走出校门。 江争当即就大跨步走了过去,几乎是刚走到孩子面前,青年便将塑料袋里的小草帽取出来按在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上。 眼见毒辣的阳光被草帽遮挡住,江争这才松了口气,半蹲下来直视江让的眼眸,担忧问道:“让宝,怎么出来的这么迟?” 江让似乎方才还在发呆,闻言回过神来,黑乎乎的眸子顿时弯了弯道:“哥,今天老师叫我当班长啦,班长得做表率作用,所以今天就由我留下来当值日生了。” 江争这才松了口气。 青年一边询问着江让在学校的状态,一边接过小孩子身上的书包,掏出塑料袋里的竹筒小水杯、腌菜饼子递给孩子。 小江让笑得眉眼弯弯,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带着几分崇拜和欢快:“哥,你怎么知道我饿了渴了啊,你好像童话故事里的百宝箱哦!” 也只有这个时候,江让才像个天真可爱的七岁孩童,他倒退着走,晚霞照在他迎光的可爱面颊上熠熠生辉,落在江争的眼中,简直与传说中的天使无异。 江争露出一抹称得上幸福的笑容,他牵着孩子的手,垂头轻声道:“让宝,刚刚那样很危险,路上石头那么多,摔倒了怎么办?” “哥,我知道。” “嗯。” “但你在我前面啊,我知道哥不会让我摔倒。” “嗯。” 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在逐渐变成黑色的晚霞中,融为崎岖的一体。 第142章 “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一位拥有独立意志的人是不会被三言两语陈腐的观点所左右。” “人类社会在无数反抗者的血肉推移间缓慢进步, 而一切老旧的、错误的思想也终将成为过去。没有人能够实际的操控、干涉你的人生,除非你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利。” “你该挣脱出来,高举自由、平等、友爱的旗帜,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成为一名新青年。” 中年的教师一手握着一本被无数次摩挲、卷成一团的‘新哲学’书本,一手撑在讲台上, 认肃穆地讲述着课本中的内容。 他说得唾液横飞、激情昂扬,可当视线落入台下,却失望的发现,整个班级, 趴在桌上睡觉的睡觉、发呆的发呆、躲着玩闹的玩闹对了,也总有例外。 譬如那坐在数排座位的正中间, 规规矩矩穿着蓝白校服、认真做笔记的斯文少年。 少年人面容斯文而隽秀, 嘴唇红润如珠,脂玉般丰润的鼻尖点着一颗秀色小痣, 抬眸垂眸间自有一股知识分子的清韵。尤其是那纤瘦的自有风骨的腰杆,始终挺得笔直, 令人很轻易的便联想到学校外栽种的那一排绿意葱茏、赏心悦目的小白杨。 老师不由得眸中闪过几分欣慰之色。 少年名为江让,因着成绩出色、领悟绝佳,打从小学开始, 便是平溪乡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神童。 后来升入初中、高中,江让非但不因旁人的夸赞而洋洋得意,反倒愈发沉稳出众, 次次考试高居第一, 能甩下第二名近两百分。 所有人都说,江让一定会考上名牌大学,成为平溪乡第二位出人头地的大学生。 “叮铃铃——” 下课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随着老师夹着书本离开的身影,高二部一班教室中嘈杂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江让,门口有人找!” 几乎是这句话响起后,整个教室都怪异地安静了几秒。 坐在少年后座的两个嬉笑打闹的男生脸色也慢慢难看了几分,他们不再刻意做出哗众取宠的姿态,毕竟他们想要吸引的人的目光从未因他们而停留片刻。 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微微蹙眉抬起头,许是正对着屋外明亮的光线,江让斯文的面颊上几乎被覆了层绒浅的白金光芒。 他太白、太亮眼了,像是屋檐顶端透白的雪,衬得旁人都无端显得灰头土脸。 江让看了眼门口局促往教室内探头看来的格子衫少年,认出对方是高二二班的班长,两个班的师资都是相同的,江让又是一班的班长,两人平时有不少交集。 江让以为对方找自己约莫是老师的意思,并未深思,将桌上的书本摆放整齐后便走了出去。 只是,一直等到少年走到门口,才发觉那衬衫格子的少年往日里一张因过度熬夜而显得疲惫的苍白脸颊此时红得近乎异常。 对方似乎十分不好意思,手被在身后,一张无色的嘴唇此时被咬得通粉泛红。 江让微微蹙眉,他约莫有些不解,但很快,那少年便表明了来意。 衬衫格子的少年微微弓着腰,颤抖的双手往前递过一封浅蓝色的信封,他哆嗦的厉害,像是一尊湿淋淋的、即将溶解的泥土小像。 “江让,我、我喜欢你,本来我是想等到高考结束再告诉你的,但是、但是你上次说,‘我们应该为追求自己的理想而付出最大限度的努力’,所以、所以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喜欢你的心情,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理想!” 男生几乎不敢抬头看向眼前的少年,他极端用力地捏着手中的信封,甚至到了骨头都嘎嘎作响的程度。 可是,好半晌,身前人都没有丝毫动静。 一直到男生忍不住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那斯文的少年才缓缓抿唇,沉静秀致的面上难得显出几分不喜:“抱歉,但我想,你或许是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们的想法并不在同一层次上,以后请你还是不要来找我了。” 江让微微颔首,面上表情不动,迈开修长的腿骨,转身便要回教室。 而门口的男生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少年的拒绝甚至比一般的拒绝更加无情,他径直斩断了两人往昔一切的交往、默契,将他划为一个低劣的、再也无法跟上对方脚步的蠢货。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向他表明了心迹。 江让丝毫不曾顾及对方的心情,又或者说,少年人被养得太淡漠、自我了,可以说,除却家人和成绩,其他任何事物都极难得到他的青眼。 这也实在难怪,这么多年来,江让虽然在外沉着冷静,但到底是被人捧了数十年的天才,骨子里文人的孤傲清高自然也是少不了的。 再加上家里人十年如一日给他灌输的高人一等的思想,这就直接导致如今的江让愈发看不上周围那群混吃等死,日日只顾着抽烟、喝酒、恋爱、打架的文盲和流氓。 少年不屑与他们为伍。 江让铆足了劲想要考出这座大山,迫不及待地想要融入老师们说过的,山外那个平等、自由、多彩的社会。 少年这么多年来,通过收音机、杂志、课本收集了无数关于外面世界的相关信息。 譬如外面的世界高楼大厦,一栋房子有数十层,比乡里最有钱的那户人家盖的房子还高上七八层。 外面的交通工具是像盒子一样的小轿车,一个人坐在里面,特别宽敞舒服,甚至还能不烧火就能自己制热。 外面的人十分开放民主,每个人都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不用被逼着结婚、生子,不用忍受粗俗难听、张口就来的谩骂。 江让比谁都向往外面的世界,为此他可以长时间的忍受孤独,去学习、努力,吃透每一个知识点。 他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走出大山了,至少不会落后那些优秀的城里人太多。 少年这般想着,慢慢往回走。 但他只刚走了几步,便被一条长腿拦住了路。 一个穿着黑色破洞铆钉衫的男生半靠在椅上,长腿懒散地挡住江让的去路,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款最新的触屏手机,俊朗的、显得不太正经的面上盯着江让露出几分懒懒的笑意。 男生的脸有些潮红,眼睛微微眯起,笑嘻嘻的声线带着克制不住的喘息道:“班长,又有人跟你表白啊?” 江让没吭声,只是有些厌烦地垂眼,他转身便想绕路走,却被那男生身旁另一个人故意拦住了去路。 那黑衣男生指骨捏着手中的智能手机,突然调大了声音,教室内陡然响起一阵令人耳红心跳的水声与呼吸声。 男生却不以为然,反倒笑眯眯将手机强行递到江让的眼皮下,像是偏要将那向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学霸逼得露出脸红之意才好。 他笑道:“班长,别不理人啊。说起来,你腰那么细,长得又这么白,跟人做过没?平时有看黄.片自.慰吗?” 乡下的人本就粗俗,尤其是这种不学无术、家里有点小钱来学校混日子的流氓,更是张口闭口那些床.上艳.俗之事。 这并不是江让第一次遇到这样故意骚扰的事。 事实上,因为少年长得斯文秀致,在一众种地佬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基本到了少年人情窦初开的年纪,便遭遇了数次。 第一次遇到的时候,江让确实被吓到了,当时的少年人一心只读圣贤书,阿爸阿妈见他没到年纪,也不曾教过他这些生理常识,所以第一次遇到对他投怀送抱的人时,少年吓得落荒而逃。 或许是源于国人的羞耻、封建的意识,江让当时根本不敢和阿爸阿妈提起这些事,只在晚上扭扭捏捏地告诉了哥哥。 江争身为乡中最底层的等郎弟,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安静的,唯独那一次,青年抡着锄头、面色难看地去堵了人。 那天的最后,那个试图引诱少年犯错的家伙被狠狠砸断了腿,也不知道江争威胁了对方什么,总之对方最后也没敢找上门索赔,竟就这样忍下去了。 但自那日起,江争,他的哥哥,就开始教导稚嫩的少年认识自己的身体。 他们不曾逾越,甚至大部分时候,江争都是闭着眼、偏过头,只用贫瘠语言和对自己身体的认识进行简短叙述。 至此,江让才明白,原来很多地方,都是属于人的隐私部位,是不能给旁人随意触碰、看见的。 江让很感激哥哥,很多关于生活的经验,都是书本中缺失的、没有的,而这些,哥哥都用自己的经历补给了他。 如今,越是长大,江让便越是感叹自己有一位体贴入微的好哥哥,甚至很多时候,少年都想过,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助哥哥脱离等郎弟的身份就好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江让如今再也不会幼稚地把哥哥当成是自己的媳妇了。 在学校中、无数的书籍中学习到新思想的青年时常想,江争那样好的人不该是毫无人权的等郎弟,他待在江家这么多年,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二人实在说与血缘相亲的亲兄弟又有什么不同呢? 思绪拉回,江让微微闭了闭眼,一张文质彬彬、尚显青涩的面颊顿时覆了层寒霜。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江让又生来比旁的同龄人更加成熟,所以,第一次见到哥哥那般暴怒冲动后,江让就再也不曾将这些骚扰的事情同江争说起过了。 他比谁都明白,哥哥不能犯错。 哥哥一旦犯了错,阿爸阿妈是真的有可能将他推出去送死的。 而这些事更不能同阿爸阿妈说起,对于封建的大家长来说,这种腌臜事若是传出去,是要丢死人的。哪怕江让是个难得的天才,若是天才蒙上污名,也不过是个人人唾弃的婊.子。 这便是封建、愚昧、不开化地区的局限与令人无力之处了。 这里的人从不会认为主动骚扰的人是错的,他们反倒会将被骚扰者打成勾引、骚货。 所以,无奈之下,江让只能努力让自己变得愈发优秀、冷漠、高不可攀,令人不敢冒犯。 但很多时候,对于那些粗鄙之人来说,少年表现得越是高不可攀、越是宛若圣人,便越是遭人心中亵渎、觊觎。 譬如此时,那男生眼见江让这副冷淡之姿,反倒愈发兴奋了,他的眼中布满血丝,扯唇笑道:“怎么不说话了啊班长?我挺喜欢你的其实,上次你拒绝我之后,我想着你这张冷冰冰的脸摸,很快就出来了。” 几乎是刚听到这般不知收敛的话语,旁边便有人笑骂道:“程洪你是不是疯了?向天明那条疯狗多护着他你不清楚?” 程洪嗤笑一声,偏头看向江让,喉头微动道:“向天明还不是也想上他?比我好到哪去了?我只是坦白说出来了而已。” 江让忍耐的咬牙,双拳恨得近乎掐出血来。 这个程洪曾向他表白过,只是江让从不肯给人希望,面对对方不自在脸红送花的模样,脚步连顿都不曾顿一下,径直路过。 自此之后,对方就开始三番五次找他麻烦了,说的话也是一次比一次直白恶心,像是故意要让江让记住他一般。 江让面色铁青,冷声道:“滚。” 良好的自我教养让他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但对于少年来说,也算得上出格了。 程洪一愣,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他又无所谓地笑嘻嘻道:“班长,你就不想试试” 对方话还未曾全数说完,江让便察觉到身畔有一道利风划过。 随后便是一声令人牙酸的骨架碰撞的声音,教室内一片惊呼声,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来人一身藏青卫衣,身形敏捷的宛若猎豹,少年人皮肤黝黑,打起架来却气势汹汹、血气沸腾,令人不敢多看。 江让就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在观察到程洪出气少、面色青紫的时候,他才终于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腕,力道平稳地扣住藏青卫衣少年结实的胳膊上。 “向天明,停下,别打死了。” 藏青卫衣的少年瞬间动作一顿,他背对着江让、浑身战栗,像是只即将挣脱牢笼的狼狗,却忽地被主人用牵引绳勒紧了脖子,一动也动不了了。 好半晌,似乎等到暴怒的情绪平息、不会再吓到少年的时候,他才慢慢转过身,甩了甩血淋淋的手骨背在身后,一张英俊如利刃的深邃面庞露出几分柔和的笑意。 “江江,你没被吓到吧?” 高挑的少年垂眸笑道,他右眉有一处断裂开来,一道细疤隐匿其中,那是当初他替江让赶跑一个近乎痴狂的追求者所留下的痕迹。 江让冷淡的眼神微微掠过对方眉骨处的疤痕,半晌抿了抿唇,轻声道:“我没事。” 除了提升自己、让自己显得高不可攀、不可亵渎之外,少年当然不会就此以为高枕无忧了。 在第一次明白以利相诱的道理后,他就用蝇头小利圈养了一条为自己出气的狼狗。 第143章 从小学到高中, 向天明和江让几乎就没分开过,两人当了将近十一年同桌。 其中当然少不了向家的鼎力相助和向天明的胡搅蛮缠。 可以说,打从情窦初开的年纪开始, 向天明对江让的心思便昭然若揭、路人皆知。 向家父母本来是不愿意自家儿子上赶着缠着个家里养着等郎弟的,毕竟向家这些年生意做得红火,房子盖了一栋又一栋, 便是在城镇里头都算得上有钱的人物了。 这样的家庭在乡下讨个老婆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但奈何向天明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他眼里就那一亩三分地,还全都装着江让,在学校里头,若不是江让嫌烦, 向天明是恨不得一天到晚追在人屁股后头才好。 向天明不是什么学习的料子,向家父母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 心里自然希望儿子争气, 最好考个大学生出人头地。奈何生意繁忙,实在管不上, 加之向天明打小成绩就垫底,于是这底线是一降再降, 最后索性降到向天明愿意读书认字,拿个初中文凭、不至于当个文盲就够了。 出乎意料的是,向天明还真就坚持了下来, 甚至一坚持就坚持了数十年。 原因也很简单,他不乐意跟江让分开。像是条护食的野狗,哪怕为了叼住那块吞不下去的肉得进笼子里接受驯化, 他也心甘情愿。 自家儿子至少面子上愿意装着学习, 不再一天到晚出去鬼混,至此,向家父母对于向天明追江让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其实, 不说其他,江让这孩子确实也是个优秀的,人长得俊挺,一瞧便是个斯文的读书人,逢年过节成绩单更是一水儿的满分,年年都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给江家阿爸阿妈挣够了脸。 眼下这乡里谁见到江家阿爸阿妈不是亲亲热热的,不说背地里是如何嫉妒,至少面子上谁都不会跟这未来状元家过不去。 收拾好周围凌乱的桌椅,向天明用身旁小弟递上来的草纸随意擦了擦指骨上狰狞的血迹,眉弓处的断眉微微撇下几分,桀骜俊朗的面容在目光触及到身畔的少年时显出几分柔和的意味来。 他从抽屉的书包里头掏出一盒牛奶和一块浅紫色奶油覆盖、上头点缀着一颗樱桃的小蛋糕,献宝似地推给身畔的江让。 向天明眸光动也未动,盯着少年冷淡斯文的侧脸,不自觉显出几分痴迷,他喉头微动,沙哑道:“江江,这是我专门去那家店排队买的蛋糕,你之前好像很喜欢,上课上了这么久,也累了吧,尝尝味道” 班上不少人都在注视着两人的动作,嘴唇青紫的程洪更是讽刺地扯了扯唇,无声地呸了一声。 都是狗样,还装什么人。 以为这种小恩小惠就能讨那人的欢心吗? 江让注定是要离开这里的人,与同龄人相比,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也正因为如此,少年面对那些堕落散漫的小流氓,谈恋爱、做.爱入脑的蠢货们才会如此冷静、视若无睹。 不如说,是高高在上的不在意、漠视。 像是一尊屹立在一滩烂泥里的神像。 之所以任由向天明的靠近。一方面是向天明确实贱、上赶着;另一方面,向天明无疑是条忠心又颇有能力的狗,无需江让主动说,他自己就会承担起将心怀不轨的家伙们咬退的职责。 江让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平静‘嗯’了一声,随后动了动薄红的唇道:“以后不用特意给我带,上课了。” 这就是没拒绝的意思。 向天明顿时眉开眼笑,他哎了一声,赶忙将东西小心捧进江让的桌肚里,一张锋利好看的脸上都显出几分傻笑的意味。 他忍不住柔着嗓音巴巴道:“江江,我不麻烦,你太瘦了,多吃点好,学习的同时也得把身体养好嘛” 向天明自顾自的以为江让是在不好意思、或是关心自己,心里头美滋滋的。 殊不知,少年分明从头到尾都不曾关心过他为他受过的伤、翘课原因,只有他自己一味地陷入暧昧的心绪之中,无法自拔。 老师已经走进了教室,江让蹙眉冷冷地瞥他一眼,向天明顿时闭上嘴,做出拉拉链的姿势,笑呵呵地垫着双臂,只侧着头盯着少年的侧脸瞧。 向天明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想,怎么会有人长得这般符合自己的心意。 每一寸、每一处都像是自他的骨血中剖出来的一般。 江让很漂亮,削瘦的面颊斯文秀致,鼻尖中心点着的一点乌痣衬得肌肤润白如玉,少年专注垂眸时轻微翕动的浓密长睫像是两把绒绒的小扇,每一次阴影的起伏都宛若无边雪原中掀起的飓风。 那风雪几乎要将向天明径直掩埋、溺死其中。 明亮的教室中,诲人不倦的老师仍然在讲台上讲解着书本中的知识,可向天明却全然听不进去。 或许是被那过分灼目的视线盯得颇为不自在,穿着蓝白校服、清越俊秀的少年忍不住蹙眉,瞥了对方一眼,抿唇压下嗓音不悦道:“听课。” 向天明顿时来劲了,江让向来是个十分专注自我的人,现下居然能分神提醒他听课 藏青色卫衣的高挑少年忍不住咧唇笑了,他倒是想接下来都认真听课,但奈何一听到老师的声音就犯困,直到铃声响了起来,他才打了个机灵,彻底醒了过来。 已经到了傍晚放学的时间,因为是周五,不少在学校的住宿生早已收拾好了个人物品,背着书包回家了。 江让认真将书包、课本都收拾好,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少年脚下步子加快,赶回了宿舍。 德天中学的宿舍楼离教学楼并不远,待江让推开简陋生锈的宿舍门后,入目可及的,是一片昏黄灯光辉映出的一片逼仄狭小的屋室。 一个宿舍一共有四张床,上下铺,江让睡在靠近门边的下铺,因为今早少年提起被老师喊走帮忙批改卷子,所以现下床铺上大约还摆着不少晾干却未曾叠好的衣物。 可江让看见的却不是那些稍显凌乱的衣物或被褥,而是一位穿着锈红色的、打了补丁、衣服版型不合身的高壮男人。 男人肤色白得透亮,背影忙碌而贤惠,绷紧的衣衫显出几分起伏美好的肌理,此时他正弯着腰,细心替少年掸去床榻上灰尘。而床边,则是几件早已叠得齐整的衣物。 “哥。” 见来人转身,露出一张熟悉又俊秀的成熟面容,斯文少年的面上不由得带了几分真心的喜悦与想念,他忍不住道:“你怎么又进来了,不是说好了在门口等我吗?这些事情不用你来做,我自己也可以” 江争却颇有些局促地点头又摇头,他双臂交叠在一起,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起几分,令人下意识便想到某些地区以最便宜价格便能雇佣到的佣人。 好在江争长得好看,五官并不过分深邃或锋锐,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秀。 如今江让十七岁,而江争也有二十七岁了。 二十七岁的男人身形高壮,浑身散发出一种熟透了的、过分夸张的荷尔蒙,尤其是胸口、手臂处鼓囊囊的肌肉,偶然连江让看久了都忍不住失神片刻。 那是一种自然的、连主人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成男的韵味。 “让宝,”江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手指下意识要搓揉本该围在身前的围裙衣摆,却在空了一下后颇有些不自在地顿住,他道:“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忙,我进来帮你做些小事也没什么。” 江让闻言,忍不住微微蹙眉,看了眼周围两个收拾东西还走的室友,低声凑近男人,咬耳根一般小声道:“是不是阿妈阿爸又为难你了?我回去想办法跟他们说去。” 江争却下意识拉住少年漂亮的腕骨,视线飘飘忽忽凝在少年人红嫩开合的唇弯,白皙温俊的面容无端浮起几分红晕,他轻声道:“没有,阿妈阿爸待我很好,让宝不用担心我。” 江让没吭声了,他知道江争老好的脾气,这么些年,男人在江家的地位简直与旁人家耕地的老黄牛一般,无论干再多再累的活儿、面对阿妈阿爸多么无理的要求,他都能顺从地应下。 所有人都像是忘记了,江争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么随意鞭打的畜生、随意使用的物品。 只有江让,被江争亲手带着长大的江让,还懂得心疼他。 小小的少年会懂得攒钱买一些治愈冻裂的药膏,会按照书中记录的简陋滋补方子悄悄熬一些药物送给江争。 他像是个小心翼翼、要将被撕破的画纸粘好的孩童,因为大人们不屑于那张破破烂烂、被利用的不值钱的画纸,所以,他连这些出于真心的好,都不能明目张胆地表现出来。 江让很聪明、所以他过早得明白,若是他表现得对江争格外的友善与爱护,阿妈阿爸便会背着他,用愈发过分的手段去折磨男人。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江争一个买来的等郎弟,是不配他们的让宝对他好的。 另外两个舍友是最近搬进来的,或许是关注两人许久,见他们半晌不说话,其中一个舍友忍不住话家常一般道:“江让,这是你哥哥吗?” 江让刚要应是,另一个舍友便道:“不是吧,我跟江让一个地方的,听说江争是他家打小给他买来的媳妇是吧,江让?” 或许是很少听到人这般直白的提起江让和自己的关系,江争温吞的面上多了几分潮湿的红晕,但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垂下头,就这样站在江让身侧。 那般高大的男人此时竟无端显出几分乖顺驯服的意味来。 其实,自江让一天天长大后,在与外人交往时,江争一直都是这样的。如果不必要,他从来不会主动越过江让去同旁人说话。 阿妈和村里的人都一遍遍提醒过他要注意男子的贞洁,他们说,弟弟是他的天,他是弟弟的媳妇儿,以后等他们成了亲,家里的一切都会是身为丈夫的江让来管理,他是没资格插手的。 江争不觉得哪里不对,事实上,他从小接受这样的畸形的教育,如今已有二十余年,这些陋俗几乎已经彻底扎根进他的骨髓,与他融为一体了。 所以,眼下旁人认可他与江让的关系,江争只会沾沾自喜,甚至恨不得这一天早些到来才好。 但江让却并不如他所愿,少年听到这样的话语的第一时间,竟是去反驳、甚至是不喜、反抗。 斯文的少年声线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冷意道:“请你们以后不要胡说了,江争是同我一起长大的哥哥,是我阿妈阿爸收养的孩子。什么买来的媳妇,老师上课说的你们都没有听过吗?买卖人口是犯法的!” 这话说得难免重了几分,其中一个室友还想反驳,另一个却扯了扯他的衣袖,摇摇头道:“算了,你说不是就不是,我们也就是听说的。” 两个舍友已然收拾好了东西,互相点头示意,离开了。 江让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心里知道这样迂腐的观念在这个地区都是常态,但难免还是丧气、不喜。 始终追求文明、自由、健康的少年想,什么时候,他才能走出大山,走进那理想、蓬勃的大城市呢? 这样想着,江让看向身畔高大而沉默的兄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江让总觉得江争的脸色很苍白,像是惶恐难安、即将知晓自己死亡的兽类。 “哥,你怎么了?我们回家了。” 江争猛地回过神,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无尽的寒潮中,连四肢都僵硬的像是走不动路。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趟回乡的公交车。 近几年,山中的城镇发展得愈发昌盛,随着道路的修整,公交车都在几年前引入了。 等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江争身上背着江让的书包、衣物,跟在少年身后投币下了车。 两兄弟之间气氛难得安静,江让在旁人眼中是高不可攀、冷漠文雅的,可在江争面前,他只是会抱怨、会嘟囔的少年人。 他会同一周不见的哥哥分享自己的见闻,其实都是一些琐事,譬如衣服没有清洗干净、鞋子很难刷他们似乎也只能聊这些,除此之外,不会更多了。 江让曾说漏嘴过自己对于哲学课上的一些思考、感悟,江争当时的表现实在令他印象深刻、甚至心疼。 当时的哥哥像个迷茫的孩子一样,愣愣的看着他,一句话也接不上。 江争无法理解少年口中的自由、民主、尊重,也无法理解青年的思想与抱负。 他的骨血早已被二十多年来的封建思想、封建糟粕彻底浸透了,他的价值观、人生观扭曲而无状。他习惯了不自由、不民主、不尊重。 江争就像是一只爬行缓慢的蜗牛,他或许想过跟上弟弟的脚步,但根深蒂固的旧思想将他整个人都捆缚起来,让他无法动弹。 他们之间,是此生都难以追上的差距与天堑。 两人沉默地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平溪乡有一个极大的湖泊,通过湖泊与潺潺的水流后,便能触碰到外界的地域。 但也不知今晚是怎么回事,待江让和江争走进湖畔的时候,发现有许多乡民正举着火把,神情愤怒。 江让一愣,黑漆漆的眼眸往人群中看,恰好看到了一个被人五花大绑,压跪在地上的纤瘦男人。 江让认识那个男人,他是村中老李家的等郎弟,前两年丈夫刚出生就死了,已经一个人守寡许久了。 身畔有人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江让下意识抬头去看,却看到江争在夜间的火光中难得显出几分冷漠的神色。 江争轻声道:“让宝,别看了,你上了一天课也累了,我们先回家吧。” 江让迟疑了一瞬,刚想迈开腿离开,却听见人群中,那老李家的怒道:“这贱人真是伤风败俗啊,可怜他那小丈夫,刚走了没两年,他就耐不住寂寞,竟公然在李家偷.情!简直目无尊长,放荡无耻!” 周围的讨论声更大了,江让甚至隐隐听到有人在说:偷.情的贱人,就该被浸猪笼! 少年的身体隐隐颤抖起来,火光映照在他的额头,隐约显出几分细密的水光。 他知道浸猪笼是什么意思,那是旧时候的一种刑法,把犯人放进猪笼,在开口处捆以绳索,吊起来放入湖中淹浸。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深层的含义,猪笼原本是给猪用的,如果对人使用,就等于咒骂此人猪狗不如,如同畜生一般,即便“投胎也不得为人”。 江让的眼中一时间不由自主地被逼出几分泪意来,他止不住地想,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谁能有资格替旁人的生命做主呢? 旁的不说,那等郎弟不到一岁的丈夫已经去了,便是新娶新嫁又如何? 为什么一定要把一条人命拘在家里,眼睁睁看着他枯萎? 眼见那边的人已经将那瘦削沉默的等郎弟塞入猪笼中上绳了,江让忍不住急促地喘了口气,攥着兄长的手骨泛着莹莹的死白,连话音都不自觉带了几分干涩的哑意。 “哥,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做!这是私刑,是不合法的” 话还未曾说完,江让便看到身畔的江争蹙着眉怜爱地看着他,男人的语调有些偏冷,甚至近乎淡漠、赞许。 他说:“让宝,你别可怜他,这是他自己活该,谁叫他不守夫道,不自觉守贞?夫家买他是为了出丑丢脸的吗?他自己管不住下.半.身,也活该被人浸猪笼。” 江让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耳鸣了。 向来沉静的少年几乎不可置信地看向身畔从来温顺、可亲的兄长,一瞬间竟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江让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哥哥,竟然能面对同为等郎弟的人说出这样可怕、冷漠、毫无怜悯之心的话。 第144章 天色漆黑, 农村的青石地上铺满了稻谷灰与暗黄的泥土,许多灰土卡入砖缝之中,长久以往, 单是看过去,便仿佛能叫人嗅到其中陈旧、腐朽的气息。 已是吃晚饭的时间,一路走来, 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于耳,家家户户暗灰的砖瓦房上都飘出袅袅炊烟,便宜廉价的灯光自敞开的屋门中浅浅铺出,仿若黄昏时被人私藏的晚霞。 微重的脚步踏入灯火通明的小院中, 还不等来人出声,簌簌落下泥皮的土砖房中便探出一道身穿洗得发白的衣裳、围着灰布围裙的中年妇女的身影。 那妇人看见白净少年的一瞬间, 脸上的细纹便挤作一团, 她匆忙将手中的油渍、水渍擦在围裙边角,手中端着一道喷香的农家小炒, 慈爱地招呼道:“让宝下学回来了,赶紧进屋啊!” 江让勉强打起精神, 露出一抹浅淡的近乎没有的笑意,应下母亲的招呼。 他脚步稍快还不忘拉上江争的手臂,一起走进屋内。 几乎是刚进屋, 阿妈便赶忙小步走近,视线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一圈,才叹了口气道:“让宝瘦了, 在学校没好好吃饭吗?钱还够用吗?这次我叫你阿爸多给你些生活费。” 江让无奈道:“阿妈, 我又哪瘦了,平日里三餐都没落过,钱够用。倒是你们在家也要好好的, 别只顾着急我。” 阿妈诶呦了几声,笑眯眯盯着如今比自己长得还要高一个头的少年,道:“让宝现在也会心疼阿妈阿爸了。” 妇人说着,赶忙按着少年坐在烧了数道好菜的餐桌前,余光瞥向一畔默默将江让物品摆放整齐的男人,颐指气使道:“江争啊,别闲着,去,旁边厨房里头还给你弟炖着鸡汤,马上就炖开了,你赶紧去盯着,别烧干了。” 江争顺从地应了一声,刚要退出去,却听见身后的少年声音稍稍提高,有些维护的意思道:“阿妈,哥接我回来一趟也累,宿舍里还帮我整理东西,几个小时都没歇过了,这样,我去看鸡汤吧,你们都辛苦了,先别忙活了。” 与在学校里冷淡沉静的模样不同,江让在家里着实多了几分人气儿,说话的句子也是大段大段地往外蹦。 少年说着,便要起身去厨房,但很快便被阿妈眼疾手快地按了下来。 中年妇人皱着眉,颇有些不悦地看了眼门口江争,气道:“快去啊,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你难不成还真要你弟这读书的手去干那些粗活啊?!” 江争虽然被骂了,但心里其实是有些甜滋滋的,弟弟在意他,处处为他着想,这样的关心分明细微的像是一粒尘埃,对于男人来说也宛若蜜糖入口。 毕竟,将近二十七年的人生,再没有人比江让对自己还好了。 哪怕江让并没有其余任何多余的想法,仅仅是以对待一个平等的、对待人的姿态对他。 但对于江争来说,这就是弟弟、丈夫对自己的偏爱、爱护。 身后阿妈还在说着,语调是全然的不在意:“他累什么?天天吃那么多粮食,壮得跟牛似的,接一下弟弟就累了?” 江争听到这样的话并不觉得失落或是难过,他甚至是赞同、认可、附和的,完全没有被压迫者的愤怒或是不平。 他笑笑,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个弧度,对江让柔顺道:“让宝,我不累,你们歇着就好。” 当事人都这样说,江让便也没了什么争取的余地。 事实上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江争永远都在为这个家妥协、为他这个弟弟妥协。 江让看得出来,哥哥确实是心甘情愿的。 可少年总会想,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受委屈呢?怎么会有人无所谓任何不公平的对待呢? 哥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被环境所同化,或许他只是不曾明白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眼见气氛被破坏了,阿妈赶紧拉着少年坐了下来,她手上端来一碗喷香的白米饭,拿起木筷,赶着桌上的好菜全都挑进了江让的碗里。 “让宝,”妇人眼中带着几分心疼催促训斥道:“赶紧吃,瞧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你啊,就是心太软,江争不过是个等郎弟,你心疼他做什么?他生来就是伺候你的,不然你以为当初阿爸阿妈买他来家里做什么?” 江让指尖微微攥紧,他压抑着心口的情绪,嘴唇微动,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说到底,他也是伏在哥哥身上吸血的受益者。 他能说什么呢?怨怪阿爸阿妈对自己的偏爱?怨怪这个封建迂腐的乡村? 就算他真的说出来了、点出来了,所有人也都会以为他疯了。 江让只是一个被时代裹挟着行走的人,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这就是现实。 见江让不说话了,垂着头开始吃饭了,阿妈这才满意的笑了。 阿妈也没吃饭,她只是慈爱地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时不时待江让吃完碗中的饭食了,便又拿起筷子翻来覆去地将菜碗中稀少的肉食、好菜都挑给少年。 没一会儿,鸡汤炖好了,江争端着边沿有些生锈的汤锅上桌,许是烧开的鸡汤温度太高,男人的指尖都烫得通红,但眉头愣是没皱过一下。 整锅鸡汤都被摆在江让的面前,江争放下鸡汤,便转身又要回小厨房。 可这一次,江让却紧紧扣住了男人白皙起伏的手腕,少年面上的表情不动,周身隐隐带上几分威压,甚至某一瞬间同阿爸像了几成。 江让这次并未征求阿妈的同意,而是平静寻常、不容拒绝地道:“哥,坐下,跟我一起吃饭。” 一旁的阿妈面上显出几分不情愿,但许是担心影响江让的心情,最后倒也没再多嘴了。 要按照以往,江争可是没资格上桌吃饭的。 于是,难得的,三人同桌吃上了饭,阿爸是还在打谷场忙活,估摸着晚上都回不来。 吃饭的途中,阿妈询问了江让在学校的表现,在了解到少年近来考试成绩依旧稳定无错,便又是好一番的夸赞。 随后,也不知道像是想到了什么,阿妈转头像是不经意一般的对沉默垂头吃饭的江争道:“说起来,江争啊,你回来的路上应该也瞧见了老李家那个等郎弟了吧。” “诶,真是世风日下啊,谁能想到平日里看着那么安静乖顺的孩子会这么耐不住寂寞——” 阿妈冷哼一声,内陷浑浊的眼中带了几分不屑道:“天还亮着呢,就急不可耐地跟村口那不学无术的流氓鬼混。” 阿妈说着,眼眸微微定在江争的身上,意有所指般警告道:“江争啊,做人媳妇儿的,就得守得住寂寞,若是做了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丢的是全家的脸,你说是不是啊?” 江争还未说话,只是嘴唇微张,便听到身畔的木桌上响起一道刺耳的拍桌声。 阿妈和江争都愣愣地看了过来,江让却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拍在桌上的木筷捡起来,冷着的一张脸上一半覆着屋外斜入的月光、一边洒着屋内昏黄的灯光,它们糅杂在一起,一时间竟衬得少年人愈发唇红齿白、眼利眉冷。 江让冷声道:“我吃饱了,你们继续吃。” 说完,将碗筷放进厨房,便径直钻入属于他和江争的小卧房了。 阿妈愣了一下,她也不明白江让为什么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只是无奈嘟囔道:“这孩子,现在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脾气大也好,外头人不敢欺负” * “吱呀——” 一道轻轻的推门声响起。 随着被推开的门缝朝内看去,入目可及的是昏黄灯火下,坐在书桌前垂目提笔的少年。 少年一身深灰衬衣,清瘦绷紧的腰身挺得笔直,像是月光下隐约浮动的竹枝,虽然衣领与有些许陈旧与毛球,却丝毫不影响他斯文沉静的气质。 他似乎正在演算着翻开的书本上复杂的难题,整个房屋内,只隐隐能听到笔尖划在纸张上的沙沙声。 江争蓦然放轻脚步,轻手轻脚地走入屋中。 书桌前的少年只字不言,攥紧铅笔的手骨却恍然一顿,隐隐泛白。 他们的注意力分明都在彼此的身上,可谁也没有说话。 高大的男人坐在床边,慢慢整理弟弟带回家的衣衫,他不敢打扰认真学习的弟弟,于是便只是一味沉默地收拾屋内本已整洁、颇有条理的物品。 好半晌,许是实在收无可收,他拿起一旁织了一半的黑色线衣,震颤的黑眸左看右看地扫过少年纹丝不动的背影,最后,像是说服自己、说服一旁并不存在的阿妈一般,男人心中寻了个需要光亮的借口,走到江让身畔的凳子旁坐下,垂头开始安安静静织起了毛线衣。 江争分明想要同弟弟亲近、聊天,想要安慰情绪不佳的少年,可喉头却像是被捆了一道沉重的枷锁,它死死拦住了那些黏糊、渴望的语句,叫它们只能烂死在自己的腹中。 不存在、却又严厉无比的声线在他的脑海中谴责他:你的一切都要以弟弟为先,让宝正在努力学习,你绝不能去打扰他,否则你就是江家的罪人! 江争近乎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逐渐成型的毛线衣,那半边垂落的黑色线衣覆盖在他锈红褪色的衣衫上、饱满的胸脯间,像是块遮羞布一般,挡住了他一切可能散发的魅力。 便是在此时,一双玉白的腕骨伸了过来,取走了那件半成品线衣。 随后,不由分说的,一个温暖、散发着清香的怀抱如弥散的月光般笼罩了男人。 江让的眼尾有些泛红,他像是窝在男人的怀中,因为江争的体型偏壮,所以,清瘦的少年攀附对方双臂的手腕逐渐坚持不住般地往下坠落。最后,江让将头颅塞进男人绵软的胸脯间,像是试图努力从其中汲取什么新鲜的空气。 那一瞬间,少年好似用力地长进了男人的怀中。 他抱着江争的双手极度用力,像是在无声的发泄着什么,腕骨上鼓起隐约的青筋衬着透白的皮肤,显得极为脆弱。 “哥,”少年人沙哑着嗓音,像是哽咽,又像是疲惫:“我心里难受。” 江争一动也不动,好半晌,一双略显粗糙的、带着茧子和伤疤的手轻轻拍了拍怀中少年颤抖的仿佛欲展开蝶翅的脊骨。 男人无视呼气,轻轻的、带着怜爱声线压抑响起,他说:“让宝,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心软的好孩子。” “就像从前我们拜过的那座道观,哥哥还记得,老道人曾说过,我们让宝生来一副菩萨心肠,日后啊,说不定能当上厉害的人物。当然,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并不希望让宝这样心软难受,我只想我们让宝永远开开心心的、没有烦恼。” 老道题命这事江争其实不止一次提起,可这一次说起后,江让却不再仅仅将其当做封建迷信。 少年忽地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般,他完全遗漏了男人的后半句话,只一味失神地盯着窗外的月光,喃喃道:“厉害的大人物吗?” 那等他成为厉害的大人物,是不是就有能力改掉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私刑’和‘规矩’了? 毕竟老师也曾说过,权力只会掌握在有本事的人手中,你只有自身有本事了,才有能力推动变革,改变现状。 江让一瞬间豁然开朗,他不再一味地陷入情绪之中,为情绪左右。 少年猛地退出兄长的怀抱,认认真真的道:“哥,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学习,我一定会好好学习!” 他想,终有一天,他一定要离开大山,然后,将外面的世界带进来,让这个贫穷、固化的小山村也走向新思想的浪潮之中,得到全新的改变。 * 或许是今日的刺激太大,江让晚上迟迟没有睡着。 少年双手交叠,安静地躺在下位的床榻上。 他想了很多改变的法子,但最重要的,他觉得还是应该连通外界,接受外界文化的洗涤,连带着将本土文化中的糟粕剔除。 但连通外界的法子却又不是那么好实现的。 比如山里的交通大难题、教育的普及、顽固不化的老人们、老师说的人人交际的网络,或者索性让全乡的人都迁去城里,不过这点一定极难办到,不说大城市的物价、房价,他们乡的人也没有什么拿手的本领,若是找不到工作,可不就喝西北风了? 江让想着想着,又有点想笑了,他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简直跟痴人说梦一般。 少年慢慢拉回思绪,准备闭上眼休憩。 但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就在江让闭眼的一瞬间,他隐约听到上铺传来了一道似有若无的喘.息声。 少年立刻警觉地睁开了眼。 就在下一瞬间,那喘.息声变得愈发大了起来,像是辛苦隐忍到极致后迸溅开的水浪。 江让颅中一震,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他坐起身,抖着手失声唤道:“哥,你怎么了?” 没有人回应他,回应他的,只有愈加躁动的床榻和暧昧的呼吸声。 少年立刻起身,动作堪称敏捷地爬上了上床。 今夜的月光十分明亮,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它透过半开的窗户,幽幽流淌而入。 而江让爬上床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身穿无袖背心、面色潮红的男人。 只是此时,男人看上去狼狈至极,他本就露出大片肌肤的背心此时被直直摞上颈下的位置。江争生来皮肤就白,此时就着月光,江让甚至能看见兄长胸前极有爆发力的鼓囊,以及,那腰腹间粉得几近流淌出水液的肌肉群。 只消一眼,少年一张脸瞬间便红得宛若被开水烫过一般。 可他偏生又不能不管,于是,清瘦斯文的少年人只好双手并用,爬上了极度拥挤、难以存下第二人的兄长的床榻。 上去的一瞬间,两人就几乎肉贴着肉了。 许是江让皮肤温凉,触感极佳,两人刚贴上,高大的男人便迫不及待地死死紧缠住少年的腰身。 江争面色红得诡异,像是暴死干枯的花束、粘稠烂透的红泥。 他活像是无法喘过气来一般,将高挺的鼻尖对准少年的耳廓、颈窝,用力撕磨,口中的涎水也不断滴落,直将江让的衬衣都弄得半湿半透。 他一边嗅闻着,一边控制不住地浑身痉.挛,口中含糊道:“让宝、让宝” 此时的男人再也没了往日沉默、自卑、压抑的半分模样,反倒像是野性被开发到了极致、只待将人吞吃入腹的野兽。 江让咬着牙,心中宛若泛起滔天巨浪,从前江争也有这般发.情般的模样,但往日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没一会儿便也被压制下去了。 今日,男人简直像是完全失去理智,只余下一具野兽的空壳。 “哥,你清醒点!”少年哆嗦颤唇。 江让忍不住浑身打战,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兄长过分亲密、甚至于猥.亵的动作,用尽全力反抗。 或许是双方都失去了理智的缘故,混乱中,少年失手一巴掌打到了男人潮红的脸颊上。 刺耳的声音令炽热的空气都仿佛一瞬凝固。 江让眼眶红得不像话,细瘦漂亮的腰身绷成一个极度防御的姿态。 江争则是像是那一巴掌打得清醒了一般,面色痛苦地僵在原地。 江让漆黑难过的眼眸紧紧盯着男人,半晌,他哑着嗓音道:“哥,你又吃了阿爸阿妈他们给你的药吗?” 男人恍惚无言。 江让咬牙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那药不能吃,什么狐狸送子、什么滋养孕身,那都是封建迷信!哪家滋补身体的药物会叫人、叫人发.情?!” 江争的脖颈间都因用力克制而鼓起一道道青筋,他瞳孔时而涣散、时而凝聚。 可最终,他嘴唇动了动,哑声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 “终究是要给你留个孩子的、我想听你的可是、阿妈说得对,没有孩子、我们过不久的。” “哥!”近乎哽咽的少年音嘶哑道:“别说了,是他们的思想有问题,我们是兄弟啊,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兄弟,我不需要你给我生孩子、也不需要你牺牲自己,我只想你好好当我的哥哥!” “哥,我会带你走的,我一定会带你一起走的,我们一起走!” 或许是少年实在哭得伤心,男人勉强恢复了几分意识,他双手用力地揽住江让,像是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身体。 江争只觉得自己的思绪一阵模糊、一阵清晰,冷与热交叠令他痛苦无比。 他颤抖着嗓音对弟弟道:“让宝、让宝,抱着我”别松手,千万别松手。 若是江让松手了,他想,他应该会坠入万丈深渊,被碾碎为泥。 少年确实没有松手,他用力地抱住兄长,两人像是绞缠在一起的藤蔓,密密麻麻、分无可分。 “哥,我帮你吧。” 颤抖清越的少年音中带上几分颤抖与哭腔。 江争却只是轻轻地颤眸,白皙的额头溢满汗水,他拥着少年,低声的、宛若叹息一般道:“让宝,别看,哥哥这样很丑。” 江让却只是死死咬住唇,手中努力,那张斯文的、冷淡的、在旁人面前高不可攀的面颊此时烧得通红,秀美昳丽。 少年呼气,抖着唇道:“不丑,哥在我心里,最好看了。” 第145章 夕光半垂, 火潮入云,小镇尚且称得上干净的街道蜿蜒向前,铺满了一层萦着土灰的霞光。 德天中学的教学楼白色墙皮早已爬满了年代悠久的水潮烙印、窸窣泛黄的爬山虎, 它矗立在晚霞中,像是一位颤颤巍巍、披着灰黄外衣的迟暮老人。 已是傍晚,休假回来的学生背着书包、提着小袋衣物与家中叮嘱带的食物进了校门。 德天中学坐落在镇中稍显偏落的地域, 到底有不少学生在,附近的街道小巷中便也开了不少家小店。 简陋的塑料顶棚被几根立地的木桩子支撑着,穿着泛黄围裙的中年老板抹了抹满是褶皱的额头上滑落的汗珠子,随意往脖颈间的汗巾一抹, 手中不停地翻烤着烧烤的小串。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老板拿过一旁油腻的铁盘, 将烤串盛好, 端着几步便走到外头露天一张坐满了的客位上。 “小伙子,你们的烤串好啰!” 眼见烤串上上来了, 几个将将成年的青年互相嬉笑着用力捏着拿起塑料杯,满上啤酒, 就着烤串一口灌下。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的,头发染的黄黄绿绿,活像是村里混的小混混。 在这群人中间, 只有一位身形颇为出众高挑、眉间被一道疤痕截断的青年人留了头勉强称得上不出格的黑色短发。 青年头发剃得很短,近乎贴着头皮,但越是这般肆无忌惮的短发, 便越是能显出他那张峥嵘俊厉的脸。 “老大, ”其中一个黄毛喝得满脸通红,他张口粗鲁地咬了口烤串,小眼睛眯着对青年道:“弟兄们其实都挺好奇的, 你跟班长到底在一起没有?怎么人对你天天那么冷淡呢?我看小胖前段时间谈了个,那可真是天雷勾、勾什么、巫山什么雨来着诶,总之没过多久就滚一张床上了!” “蠢蛋,”黄毛旁边的人不客气地一巴掌扇上他肩膀,讥笑道:“那叫天雷勾地火、共赴巫山云雨!” “对对对!” 黄毛又灌了口酒,笑嘻嘻对一旁面不改色的向天明道:“老大,别的不说,光是咱学校暗恋班长的就有好大一把了,就说那程洪,一天到晚的换着法子地想去勾搭班长。” “你别说,就咱江学霸那斯文冷淡的小模样,确实招人稀罕,日后指定是个大学生。老大,要我说啊,你们要是已经在一起了,就别老藏着掖着了,别回头给人家勾走了。我听说班长那家里头还有个早就定下的等郎弟” 黄毛已经有些醉了,还想说什么,旁边有人约莫是看到向天明黑下来的脸色,立马有眼色地给了黄毛一巴掌:“你小子瞎嚷嚷什么呢?那向哥和班长指定是一对啊,就班长那专心学习的模样,身边除了向哥,还能看上谁?” 向天明没吭声,只是捏着塑料杯的手背无端鼓起夸张的青筋。 好半晌,他仰头将冒着气泡的啤酒一口灌下,塑料杯被略显粗糙、疤痕不少的手指用力捏成一圈,随意丢弃在一旁。 向天明呼了一口气,不在江让身畔的时候,肤色黝黑的青年浑然像是只完全展露锋锐爪牙的野狼,他抬了一下下颌,并未回答黄毛的问题,反倒是对一畔的小胖忽地问了个不相干的话题:“小胖,谈了?” 小胖一愣,赶忙讨好地点了点头。 不讨好不行啊,向天明家里头有钱众所周知,除此之外,打架斗殴也样样在行,是德天中学学生里头名副其实的老大。上次有群社会混混来挑事,估计是恰好吓着了出校买用品的江让,就那一次,向天明活活给人家一拳干.进了诊所。 就是这样了,当时的向天明还要避开江让才动手,生怕吓着那宝贝疙瘩。 思及此,小胖脸上笑得愈发讨好了。 “向哥,有事儿你说。” 向天明只是皱了皱眉,好半晌,他敲了敲桌子,问道:“你跟你那对象是怎么在一起的?” 小胖立刻明白了,赶忙道:“向哥,我懂你的意思。追人就那几个关键的点儿,送花啊、情书啊,送点儿人缺的东西表明心意,最近镇上不是引了个啥黑白投影仪,城东那块儿还特意摆了个电影院呢,好多小情侣都去看过。” 眼见向天明感兴趣了,小胖语速都不自觉加快了几分:“那会儿我也就是在电影院里头追到我那对象。向哥,你想啊,进了那电影院,小灯全灭,乌漆嘛黑的,这会儿屏幕上要是再蹦出个鬼啊怪的,人不得吓得钻你怀里啊?” 小胖说的得意,旁边有人忍不住道:“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有点本事啊,学到了,学到了。” 一旁的向天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说到底,他还是有几分意动了。 别的不说,和江让单独两人相处对他来说当真是极大的诱惑。 毕竟江让平日里一天到晚都埋头苦学,不说在班上,两人甚至还是住在一个宿舍里头的,偶尔遇上少年刷题刷得晚了,两人更是连一句话都没得说。 向天明简直是有苦难言。 其实,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江让和向天明的身形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江让平日里不干什么重活,日日捧着书卷,被养得斯斯文文、削瘦挺拔。而向天明就不一样了,向家父母见逼他读不进书,平日里也没少赶着他干活,向天明本身也力气大,十四五岁时就壮得跟牛犊似的。 在乡下,力气小的人容易吃亏,也正因此,向天明见到江让被人欺负了、还手打不过的时候,脑子火一冲,当即帮着少年将人揍翻在地。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向天明和江让的关系才缓和了下来。 向天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江让的,或许是某一次少年善心大发帮他上药、或许是偶尔见他挠头骚耳写不出作业,将自己的作业递给他抄的时候 总之,向天明能说出太多太多动心的时刻。 它们像是夏日被摇得发涨的气泡水,只需主人轻轻一拧,便能彻底爆裂四溅开来。 向天明不是没向江让表白过,可结果无一都是失败。 少年不拒绝他的靠近,却冷淡而直接地拒绝他的爱意。 甚至,若是他全然不顾地缠着,得到的便会是江让愈发冰冷厌恶的眼神。 向天明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江让揍他一顿都好,他最怕的是无声的冷暴力。 被江让遗忘、漠视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向天明来说,都像烧得滚烫的刀子插.进心脏,疼得他整个人都像是在燃烧、抽搐。 也正是因为怕了,向天明才会这般死命地忍着,不敢随意打扰少年。 不过还好,或许到底是受不少了向天明的恩惠,江让现在的态度比之从前倒是软化了许多。 人就是这样,那人不给好脸色还好,若是对方退了一步、给出几分好意,便难免开始浮想联翩、胡思乱想,甚至是主动进攻、侵略。 向天明喝了不少啤酒,虽然度数不高,到底还是有些上脸。 回校之前,他特意重新拿了瓶葡萄汁灌下去,衣裳也是左拍右拍,生怕沾了什么不好闻的气温 推开寝室门的时候,略显暗淡的白炽灯光线铺面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独属于少年身上清淡的香皂气息。 天已经黑下来了,今晚不上晚自习,江让便坐在那狭小的书桌前,开着盏小灯,认认真真地执笔写着什么。 灯光下的少年只穿了一件最简单的白色衬衫,脊骨微微凸起小块,像是青竹的枝节,青葱又挺拔。 在向天明的角度,甚至还能看见江让微微抿起的唇,粉红、水润,像是晨起时最幼嫩的花苞。 向天明不自觉地眨了眨眼,身体前倾,进门后随手关锁上房门。 江让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少年向来礼貌体面,只是微微颔首,便又转回头继续专心写画。 向天明抿唇露出一个笑,灯光铺在他贴皮的发顶,又零散落入俊厉的五官罅隙之中。 他努力装作自然,几步走到江让身边,在注意到少年解完了一道题、思绪未被打乱的时候,才开口道:“江江,他们都还没回来吗?” 或许这句话实在无中生有,毕竟寝室里另外两人因为回校当晚没有晚自习,向来都是第二天回校。 江让顿了顿,到底还是平声回了一句:“他们今晚不回。” 向天明这会儿或许也是想起来了,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高大肤黑的青年站在原地,脑子里全都是江让和自己在电影院里抱住自己的模样,实在克制不住心口的躁动,他盯着少年光洁的侧脸,吞了口口水,哑声道:“江江,你平时学习也累,刚好我今天弄到两张电影票,咱们晚上去看电影吧,钱都我出!” 江让还在读题,好半晌才顿笔,眉头蹙起,冷淡道:“你自己去吧,我没空。” 果然还是这样的结果。 向天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失落有,但更多的,是另外一股腾起的火。 不知不觉的,他与少年靠得极近,若是此时有旁人推门而入,看见的便是青年将另一人虚虚笼在怀里的模样。 或许是色胆包心、又或许是下午小胖得意洋洋说得那些舒爽的‘床.事’,向天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地对着那冷淡的、仿若不可侵犯的少年脱口而出道:“江江,不去也行,那我们、我们能亲一口吗?我保证,就碰一下,碰一下,我保证不会做别的事——” 话说完的瞬间,他便想握住少年冷白的腕骨,更过分、更夸张地凑近去嗅闻少年身上的气味。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这会儿心上人在自己身边,又是独处一室,向天明哪受得了这样的诱惑,只是,还未等他靠近,一双冷厉的黑眸便将他整个人定在原地。 向天明从那双冷漠的眸中看到自己发烫的脸、痴狂的眼、以及少年堪称厌恶的神情。 江让冷冷看着他,见青年停住动作,他丝毫不客气地将对方用力推开。 少年的语气带着几分为不可见的怒意,他说:“向天明,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你平日里不好好学习就算了,现在怎么还不学好了?” 向天明听到这段话,一时间只觉手脚冰凉。 长久的得不到回馈的感情像是一潭无法流通的泉水,它们汇聚在一起,腐朽、难闻、发臭。 青年忍不住咬牙,面上抽搐:“江让,我喜欢你怎么就是不学好了?” “老子这么多年在你身边跟条狗一样的打转,不是为了当什么狗屁的朋友!” 江让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好半晌,启唇道:“抱歉,如果你是这样想的,那我们连朋友都没的做。” 少年说完,拿起一旁空的水壶,径直推门而出。 向天明压了压自己不断颤抖的手,好半晌,用力来回捋了捋头发,整张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烦躁。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他一烦得受不了的时候嗓子眼就痒,想抽烟。 但他又不敢在宿舍里头抽,只好转身去了走廊尽头的楼梯间。 “啪嗒。” 打火机的声音响了又灭,光线不甚明亮的楼梯间一点火光明灭。 方才吞云吐雾,向天明便听到了耳畔的脚步声,他并不在意,江让在这层楼接水,不可能来楼梯间。 但好巧不巧,青年抬头看过去的时候,对上的就是少年那张斯文冷淡的面庞。 这时候,向天明才听到走廊边有人道:“二楼停水了,咱们去三楼吧” 向天明:“” 他当即就抖着手下意识把烟藏在身后弄灭了,眼见少年并不在意他,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没有,就这么径直离开了。向天明有点破防,忍不住挠了挠头,低声骂了句草。 江江不喜欢烟味,怎么就这么巧被看见了。 江让确实不在意,他只是觉得向天明这段时间确实变得烦人了不少,现下甚至敢对他说出这般不知廉耻的话,若是真闹掰了也好,他也懒得应对。 眼见时间不早了,该复习完的资料都复习好了,江让便收拾了一下,打算上.床休息。 便是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来人矮着头,先前面上的躁意眼下都消散了个干净,浑身上下只余下狗一样讨好。 高大的黑皮青年近乎是屁颠屁颠地走到江让身边,声线低哑道:“江江,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 他说着,像是要逗人开心似的,轻轻抽了两下自己的脸,保证似地对少年道:“我的错、我的错。朋友就朋友,慢慢来也很好,江江说的都对,是我思想有问题,我以后肯定改!” 江让没吭声,好半晌,眼见向天明的脸色又要变了,少年才蹙眉平声道:“嗯,你身上有烟味,别靠过来。” 向天明立马巴巴地退了两步道:“好好好,我这就去洗澡,以后保证不抽了。” 江让也不管对方了,径直上了床。 向天明却是全身都舒服了,少年只是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也没说原谅他,他倒是宛若被关进笼中许久的狗,终于被放出来喘了口气般的松快。 * 好一番折腾下来,向天明总算是洗漱完了。 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了,进宿舍的时候,眼见少年的床榻上鼓起一块,约莫是睡熟了,连他进来都没有任何的反应。 逼仄的小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外面走廊零星的走动声。 向天明关了灯,顺着木梯爬上了江让的上床。 或许是今晚喝了不少酒,再加上靠近少年时的心猿意马,向天明久久睡不着觉,年轻的身体燥热异动。 他翻来覆去好半晌,最后忍不住掀开被子坐起身,愣愣盯着自己。 向天明咬牙,好半晌用力扇了一下,低声唾骂。 “没出息。” 但骂也没用,灼热的火焰早就将他的骨头都焚烧得酥痒难忍。 于是,在忍了好半晌,实在忍无可忍后,向天明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然后抖着手,面色潮红,从床单下摸出了一块浅灰微薄的布料。 几乎在目光触及的一瞬间,向天明就像条狗似的,将那微薄的布料贴近自己高挺的鼻尖,用力拱.动。 潮湿的口涎湿哒哒地将那块可怜的布料浸得透湿,几乎能挤出水来。 向天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从前也不觉得自己是那些没出息的流氓。 但现在,无可否认,他就是个流氓。 向天明舔了舔那早已浸湿变得深灰的布料,发了痴的想,江江好香啊,这条已经是他上上个星期偷的了,怎么到现在还这么香呢? 他这么想着,又无端开始幻想江让知道后五颜六色、难看冰冷的表情,他甚至幻想少年冷着脸骂他畜生、扇他的模样。 应该也很香。 江江扇过来的风都是香的。 向天明兴奋的双目潮红,整个人像是被滚进了沸水,难以停歇的鼓泡、散发热气,直到整个人都仿佛化水一般,湿漉漉的青年才无声呼气。 但很快,还未等他多加回味,便听到床下有人敲了敲床栏,语调是忍无可忍的薄怒:“向天明,你以后能不能去浴室里弄?都弄到我床上了。” 几乎是这句话刚说完,向天明浑身一僵,脑中又是一白。 被发现了。 向天明无声的咬紧牙关,活像是被什么迷.药迷晕了心智。 他努力吞了吞口水,哑声道:“江江,对不起、我、我来帮你清理。” 向天明说着便要下床,江让却顿了顿,冷声道:“不用,我自己来。” 少年根本不知道,此时,无论怎么说,他的每一句话对于向天明来说,都是催.情的最佳药品。 高壮的青年根本就不等少年多说,撑着身子便下了床。 外面的走廊早已悄然无声,屋内却是动静不歇,向天明兴奋的双目微红,他努力克制,却依旧无法隐匿住眼底侵略的目光。 江让不是个蠢的,眼见对方情况不对,当即便捏着湿了一角的床单,冷声呵斥道:“你要做什么?!滚远点!” 也就是这句滚,彻底让青年失去了一切的控制。 向天明抖着身子,起伏的、黝黑的肌理在暗光下显出如连绵山脉的波澜,他猛地扑了过去,剧烈的、无法控制的牙齿打战声像是冰冷的刀刃互相撞击。 “江江、江江”青年面颊抽搐,近乎痴狂道:“让我亲亲吧,求你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江让本就是个斯文瘦削的少年人,哪里比得过壮实皮实跟庄稼汉似的向天明,不出片刻便被压制得浑身动弹不得,偏偏宿舍隔音不好,江让又不敢大声求救,只能拼了命地撕咬反抗。 向天明被他咬得肩膀、胸膛、脖颈、甚至手指,无处不是深刻暧昧的牙印,但那高壮的青年人愣是死活不肯松手,他活像是只叼住肉块的狼狗,混乱地舔.吻着少年光洁美好的脖颈、胸肩,迷离的疯癫模样令人毛骨悚然。 少年湿红眼尾早已被逼出泪痕,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咬着牙,哆嗦着一字一句恨道:“向天明,你是打算在这里强迫我吗?” “我会恨你一辈子。” 潮冷的话像是一阵阴冷的风般,刮过黝黑青年的骨头。 向天明终于找回了几分理智,他从来都不是只贪一时快乐的人,他喜欢江让,不只是喜欢江让的身体,他更喜欢少年笑起来弯如月牙的眼,甚至是偶尔施舍给他的温柔。 他想要幸福,可现在,幸福就要被他毁了。 向天明陡然打了个寒颤,他如铁链般的手腕终于松懈几分,手臂上鼓胀的肌肉也缓缓松弛下来。 几乎是在获得自由的瞬间,江让便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到了他脸上。 很重的一巴掌,刺耳的巴掌声在深夜中尖锐到疼痛。 面色苍白的少年脊骨颤抖,他半撑在内床的墙壁上,刚要收回打到泛红的手掌,却不曾想到,向天明竟会突然扣住他的手腕,自罚似的,又用力地打在他自己的脸上。 啪啪啪。 高壮的青年一边打一边像是失去理智般求饶,他颤抖着嗓音、红着眼眶,活像是自己才是受到欺负的人,他哑着嗓音哭道:“江江,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再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他一边哭,一边打,最后竟没忍住舔了少年泛着潮红的手指。 江让被气得浑身颤抖,一张斯文冷淡的脸憋得窒红,他用力甩开向天明的手臂,抖着手指着对方的脸道:“恶心的畜生!” 向天明也不气,他努力将自己缩起来,不敢再多惹少年生气,哈巴狗一样的耸鼻子颤声道:“对、我恶心,江江不气、江江不气” 他这样说着,却难以克制地想,方才自己在床榻上的幻想,竟然真的实现了。 第146章 “江江、江江我真的知道错了” 学校的走廊间, 身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双手抱着一叠试卷,面色冷淡地朝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而他的身边则是紧紧跟着一位高大俊厉、面色紧张无比的青年。 那青年语调哀戚, 分明相貌是令人不敢逼视的羁冷,而贴头皮的寸头又令他看上去极度不好惹,可在那少年面前, 他却像是只大型的、遭到主人训诫无数次的落水狗。 潮哒哒的眼神与讨好似的微微佝偻的身型甚至令他看上去好欺负极了。 但从始至终,穿着校服的少年都冷着张脸一言不发,仿佛将身边那人彻底当做了空气。 “咚咚。” 敲门声响起,随着办公室内老师的一声‘进来’, 江让立刻推开门,旋即转手便将门关了起来。 不出所料的吃了个闭门羹, 向天明黝黑凌厉的面容当即难捱地显出几分泄气的意味。 青年烦躁而用力地揉了揉耳根, 自那日他荤了头险些犯下错事起,至今已有一月余, 江让再未同他说过哪怕一句话。 无论是生活中还是学习中,少年一律视他为空气, 往日向天明若是做了什么惹人不高兴的事儿,江让至多也只是给他些脸色瞧瞧。便是冷战,在向天明舔狗似的黏糊举动下, 也不会持续太久。 可以说,这么多年来,这是两人第一次这样久的不曾交流过。 像是某种残忍的警告, 他向天明要彻底被踹出局了。 高大的青年垂着头, 背靠走廊落灰的墙柱,一双眼紧紧锁着不远处的教师办公室,久久不曾言语。 “咚、咚、咚——” 皮球砸地的声音在这片称得上安静的区域显得刺耳无比。 来人音调散漫, 带了几分挑衅的笑意道:“呦,这谁啊,还站在这儿当门神呢?最近和你那心肝宝贝闹崩了?” 向天明冷目微挑,抬眸看去,绷起肌肉的小腿微动,脚下踩上对方踢来的皮球。 程洪微微眯了眯眼,见人半晌不回话,面上浅薄的笑意慢慢窒冷似的凉下几分。 他修长的指节随意挑了挑黑色卫衣边扣上的铆钉,忽地咧唇嗤笑道:“我说向天明,你也别这么一副冷面煞神的模样吧?整个高二部谁不知道你最近被江让甩了啊” 几乎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向天明绷紧的小腿便愈发使力,脚下毫不留情地将那皮球冲着面前那不着调的家伙用力踢砸了过去。 程洪往旁边稍稍避了几分,那皮球便极用力地砸在墙壁上,发出一道巨大闷闷的声调。 眼见向天明脸色阴鸷,难看至极,程洪勾唇笑了笑,他随手捋了捋额边稍长的乌发,语调轻佻、却带了几分不着痕迹的冷意道:“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打架的。” “我是想来找你谈一个合作。” 向天明眉色微凝,半晌嫌恶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程洪却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他不紧不慢道:“不如你先听听,是和江让有关的。” 向天明面色果然一变。 程洪勾了勾唇,继续道:“我知道你打小和江让一起长大,那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江让这人清高,骨子里看不起在我们这样的混混。就算你家再有钱,他也看不上,毕竟,他早晚会考出去,当他的大学生、人上人。” “向天明,他之所以愿意让你靠近,也不过是顺手的利用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 这番话实在令人锥心,向天明面色难看,双拳紧握,额头鼓起的青筋一跳一跳,活像是埋在骨血下的蚯虫。 向天明不是傻子,这么多年了,多多少少也能猜到几分。 江让待他向来冷淡,深究起来与对旁人无异,唯有他帮着对方打架、赶走那些觊觎之徒的时候,少年才会勉强给他几分好脸色。 这样明晃晃的利用,便是想忽略,都难以视而不见。 向天明一直自问都是心甘情愿的,他习惯了在江让面前伏低做小,甚至到了看见少年稍微有些许不开心便坐立难安的程度。 可以说,只要江让高兴,他就是当马让少年坐着在地上爬都行。 但这世上哪有什么不求回报、一心奉献的傻子。 向天明做出这些行为的前提只有一个,他想得到江让。 江让在他的眼里,那就是他老婆。 给老婆当牛做马当然不丢脸,那叫情趣。 也正因为太想得到江让了,年轻爆发的身体难以忍耐对所爱之人的情.潮,这才使他犯下大错,至今不得少年原谅。 思及此,向天明微微攥紧拳头,眸色发冷,不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程洪漆黑的眸中闪过几分阴冷的贪婪,他散漫的声线无端变得不怀好意:“我想说的,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们拦不住他往外跑,毕竟整个镇子都指望他长面子、出人头地,但至少,在他离开之前,我们得喝上一口肉汤吧?” “向天明,”程洪微微眯眼,压低声线道:“我家里有那种药,拍在人身上就能让他乖乖跟你走,任你为所欲为。” “你跟我合作,到时候让你先上,江让这人好面子,肯定不敢对外说,到时候我们拍下来,日后任他飞到哪里,都得乖乖回到咱们身边” 话还未说完,程洪的嘴角就忽地被人迎面猛锤数下。 向天明阴鸷地用厚底的运动鞋踩在对方的脸上,听着对方惨叫出声,又补了一拳,戾冷的脸狰狞而扭曲道:“傻*,他也是你这种破烂玩意能肖想的?” 程洪本身力气就比不上向天明,这会儿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吐出几口淤血来。 他嗬嗬地喘气,肺部如鼓风机一般起伏,可那双阴潮的眼却带着几分近乎狠毒的意味,他一边咳嗽一边哑声道:“哈、哈哈,我肖想不上,你、就能了?” “向天明、你还真可怜,你就等着被他利用完,像垃圾一样的、随手丢了吧——” * 这边,江让关上办公室的门后,将试卷妥帖的送到窗边老师的手畔。 中年的老师戴了一副眼镜,这会儿许是批改作业太久,所以下了眼镜,哈着气擦拭半晌,才重新戴回。 见到少年的一瞬间,中年老师面上的表情立马慈祥了几分。 江让向来是所有老师心目中的得意门生,这孩子聪明、上进、有恒心,给他一道题的解法,他就能举一反三的照着其中的联系解出所有题目。 说是天才都不为过。 这样的孩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在那一堆烂泥扶不上墙、整日混时间的学生里,简直亮眼得叫人感叹。 几位老师曾经聊过,江让这孩子若是生在城市里,只怕是乘风而起、前途无量。 中年老师同少年寒暄几句,到底因着近期的传闻,忍不住多嘴叮嘱道:“小江啊,你是个有天赋的好孩子,以后大把的好日子在后头等着你,现在是关键,你可千万不要急着谈恋爱,分了心。” 江让待老师向来是尊重的,听对方这般说,少年心里有数,认真道:“老师,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我对除了学习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 中年老师止不住地点头,眸中的赞赏满得都要溢出来了,他感叹道:“你啊,真是我带的最有能力和耐力的一届学生了。” “对了。”老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扶了抚眼镜,微微蹙眉道:“小江啊,今天老师喊你来办公室还有一件事要同你说一声。” 江让点头:“老师您说。” 中年老师面色变得严肃几分道:“今天下午,咱们学校会迎来一位大人物,据说来自京市,上午刚来的时候镇长校长都出面迎接着。” “那位虽说年纪轻轻、目前不过在哲法大学念大一,但他家里有政商背景,之所以来咱们这贫困地区捐赠物资啊,也是因为应下了国家的政策,代表家里来慰问。” “小江啊,”老师语重心长道:“今天下午就要麻烦你作为学生代表带着那位参观校园、了解班级情况了。老师相信你能做到,而且,你也应该明白,这对于你来说,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 江让哪里听不懂老师的意思,哲法大学的名号他早就听说过,据说是国内有名的top1导向性学校,国家扶持、人才辈出,江让当初就是将它作为自己的目标去发奋努力的。 若是能在那位面前混个脸熟,日后当真考过去了,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再者,这位能让镇长都出来迎接的,只怕背景极硬,能力不凡。 江让心里有谱,当即认真应下。 穿着校服的挺拔少年抿唇,想了想,又问道:“老师,那这位来的先生叫什么名字?” 中年老师扶了抚眼镜道:“段文哲。” 江让抿唇想,段文哲,真是个有涵养的好名字。 单是从名字听起来,便让人觉得与他们这穷乡僻壤格格不入。 第147章 汽车驶过土地的声音沉闷而轰鸣, 被车胎轧过的泥黄石子如老鼠一般飞溅而过。 雾般的汽车尾气冲刷着飞扬的粉尘,最终止于明德中学锈迹斑斑的正大门前。 几乎是小轿车停稳的瞬间,穿着黑色西装训练有素的司机便推开车门, 恭敬鞠身,一手挡住车顶、一手拉开了轿车后座的门。 在长久等候的众人期盼的眼神中,一位面容温润、松形鹤骨的年轻男人微微弯腰, 迈开长腿下了车。 男人身着一件朴素的杏白夹克,内里单穿一件灰色格子衬衫,棕色领带温沉静谧地遮挡住衬衫透明的纽扣,下.身则是一件布料顺滑的西装裤, 以真皮的皮带紧束腰身。 这一身衣裳十分低调,令对方整个人看上去平易近人、亲切温和的同时, 又暗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疏远。 江让沉静地站在校主任和老师的身侧, 青涩如竹的少年腰杆挺得笔直,只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带着几分微末的好奇, 紧紧盯着那从名贵轿车中走出来的男人。 年轻男人显然惯于应对这般的社交场合,他俊润温和的面容含着薄笑, 游刃有余地同那些上了年纪的小领导们交谈,许是察觉到了少年近乎不懂得遮蔽的目光,他轻轻瞥了眼一旁沉静中略显局促的、身穿校服的青葱少年。 一旁的领导或许也察觉到了两人微妙的眼神交流, 于是,主任笑呵呵地拉过一旁的少年,同男人殷勤介绍道:“段先生, 这是江让, 咱们学校高二部常年霸榜的第一名,也是今儿学校特意派来接待您的小同学,听说您是哲法大学的学生罢?咱江让同学也是拿哲法大学当做自己未来的目标呢!” 江让也明白主任是在替自己作引, 于是干脆直接地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掌,唇畔带着几分融冰似的笑意,礼节性颔首道:“段先生,我叫江让,久仰大名。” 段文哲浅棕的眸色带着几分矜贵的温和,笑容和煦地抬手握住道:“你好你好,小同学很有本事啊,常年拿第一名也不容易呢。” 男人语带官腔,显然习惯了说这样的客气话,但江让到底不常与这些领导阶层交流,手下当时便有些细微的颤抖冒汗,面上也难免泛起了几分红晕。 少年看上去不好意思极了,却又努力拿出内涵,强装镇定地回话。 段文哲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浅棕的眸光微动,半晌才松开了手。 其实是有几分意外的,在段文哲的印象中,山区的孩子似乎都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上不得台面的,毕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代表段家响应国家号召,前来山区做慈善了。 京市段家是有名的政商大家,其涉猎的区域上至新型机械研发,下至平民日常用品,可以说,近两年来,段家所投资的区域,便是业内的新风潮、重点关注对象。 这归根于段家那位手段出离高超、城府极深的长子,段玉成。 段玉成其人,与胞弟同岁,少年天才,跳级无数。从青年时期初初展露头角开始,便颇得业界胆寒,男人对于市场与国家风向的把控近乎敏锐,他是真正的自己一步步创业起家的,从未依靠过段家分毫。 与其他毕业即继承家业、为家族所掌控的世家子弟不同的是,段玉成是段父段母亲自请回来继承家业的。 可以说,如今的段家,段玉成说一,便没有二。 但他到底太过锋芒毕露、手段凌寒,上位者的气质令他难以走入平民、取得普通民众的信赖。 于是这个时候,身为段家的次子、与长兄关系极为融洽的段文哲便适时地走入大众视野。 段文哲生性温和有礼,是众人眼中翩翩有度的贵公子,但与长兄截然不同的是,段文哲走的并非是商道,而是哲思方向。 哲思方向,便是要走入寻常人的生活。 段文哲这一点做得便极好,身为段家二公子,他的身上从未出现过京市公子哥骄惯的毛病,不少人曾见过这位二公子穿着质朴,走访人群,深入调查群众需求。 也正因如此,近两年来,段家关于一些重大的捐赠或慈善活动,便都交于这位二公子去亲自主持。 同众人所想的并无二般,段文哲完成的相当完美,以至于令段家的名声顺着报纸与初代网络信息的传播,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 段文哲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身畔皎皎亭立的少年身上。 江让的穿着其实再普通不过,与每一位高中生一般,他穿着统一的蓝白校服,校服内白色衬衣的领口泛着些许毛边,却十分整齐干净。与少年给人的感觉一样,冷淡的、干净的、并无谄媚,像是大山里潺潺流出的清泉,甘甜而清冽。 这样的孩子是极易讨人喜欢的。 众人如众星拱月般引着男人往校内而去,江让作为接引人员,一路上不卑不亢地解说。 少年似乎对校园内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那些一排一行的小白杨、师生共建的访谈栏、各个班级的特点特色,他一路引着众人向前,步伐稳重、语调不卑不亢,连一旁作陪的镇长校长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后续,或许是看出了段文哲对于少年的欣赏,校长开玩笑道:“段先生这次前来不是还想采风、了解一下本地的文化变迁吗?小江对这方面再了解不过,让他带着您走!您别看他年纪小,可这能耐啊,是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比不上的咧!” 段文哲含笑打官腔道:“这哪里方便,江让同学还要上课,正是关键的时候” “段先生。” 一道清润而好听的少年音适时响起。 段文哲挑眉看去。 高挑削瘦的少年正直直朝他看来,江让很白,在下午的日光中,更是白得仿若整个人都镀了层银边似的,少年鼻尖有一粒小痣,垂首抬眉间尽显知识分子的清韵。 他本该像是朵清冷的、生于悬崖边的花,可此时,偏偏面中落了几分霞光的红,这令得少年多了几分触手可及的温美。 他认真道:“段先生,我听说您这次为我们镇子和几个乡里都捐赠了大笔的物资和资金,我是这里的孩子,真的非常感激您的帮助。可是现在我的能力实在有限,无法报答您更多。但如果您采风需要人作陪,我想我很愿意陪在您身边。” 或许是怕遭到拒绝,少年略微急促了几分道:“至于学业方面,您不用操心。我已经将本学期的内容都提前认真学习过了,笔记我也会拜托其他同学帮忙记录,希望您给我一个帮助您的机会。” 瞧瞧,这是一个多么会说话、会抓住机会的孩子。 校长和镇长都露出了一个孺子可教的笑容来。 一旁的段文哲则是微微沉思片刻,眸光略动,好半晌才温和地应下。 他像是一位普通的、儒雅的研究学者,柔和道:“那就先谢谢小同学了,有需要我会来寻你帮忙。” 江让认真点头,黑润的眸中带了几分雀跃。 段文哲心情无端好了几分,他想,少年像什么呢? 像城市中,站在无数空中电缆上自由展翅的鸟雀。 毛色优美、灵动不凡、生命旺盛。 段文哲有一瞬间很想将这孩子愉悦的、却又努力扮做大人的模样拍摄下来、或是以一段文字记录下来,用以展示在他个人展馆中。 他总是这样,对什么感兴趣,便也想要叫旁人看到,证明自己所喜爱的是极优异的、有价值的、所言非虚的。 * 江让本以为想段文哲那样的城里人来到乡下这样粗糙的环境中,或许还要多适应几日才能出门采风。 没想到,第二日对方便找上了他。 江让接到老师通知的时候,匆匆收拾了一下纸笔,眼见就要离开教室,一边的向天明坐不住了。 因为太过匆忙,青年只能虚虚圈住少年光洁的腕骨,声线沙哑道:“江江,马上就要上课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江让却只是冷淡地拂开对方的手,即便看到向天明唇角的淤青,也像是全然不在意般平静道:“向天明,我似乎没有这个义务跟你说我的事情,之前的事情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但请你以后都不要再缠着我了。” 寸头黝黑、看上去张扬又凌厉的男生听到心上人这番话,险些骨头都软下来,恨不得当场跪下来求原谅才好。 但江让却像是十分了解他,眉眼冰冷道:“向天明,别让我更讨厌你。” 向天明这才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少年离去。 老师告诉江让,段文哲就在校门口等他,但江让却并未立刻前去,而是折返回了宿舍,认真的拿出一个小背包,将抽屉中的一些跌伤的药膏、纱布一股脑全部装了进去,除此之外,还带了两块饼子和一瓶水。 所以,当少年背着小背包,来到门口的时候,正站在门口,拿着智能手机打电话的段文哲有一瞬间的失笑。 话筒对面的人顿了一瞬,似乎问了句什么,段文哲只是微微摇头,浅笑道:“没什么,遇到一个很有趣的孩子。” 年轻的男人很快挂断了电话,他看着眼前轻轻喘气的少年,忍不住笑道:“江让同学,我们只是先去附近看一看,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江让顺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少年今天没有穿校服,而是套了件深灰的卫衣,看上去倒是多了几分青春洋溢的意味。 他抿唇道:“段先生,山路不好走,有备无患。” 段文哲闻言轻笑:“江让同学是个很细心的小同学。” 江让微微抿唇,认真道:“应该的,段先生是我们的贵客。” 段文哲笑着摇头,他今日倒并未坐那辆昂贵的小轿车前来,只是推了一辆自行车,倒是十分接地气。 或许是瞧见了少年略微惊讶的目光,男人低笑道:“江让同学,有钱人也并不是一日到晚都坐轿车的,我倒是更喜欢走路,或是骑自行车,锻炼身体。” 听上去倒是与他们这些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一时间,少年不由得对男人多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意。 两人今日其实并没什么规划的路线,段文哲只表示在城市里待久了,想要散散心、亲近自然。 江让想了想,索性便带人去了附近的一座熟悉的小山上。 山中风景幽美,因为早已到了秋日,不少树叶都开始逐渐泛黄,附近有不少农户,似乎都与少年颇为相熟。 一路下来,两人怀中被塞了不少小饮小食,段文哲倒也不嫌弃,彬彬有礼地道谢后,便丝毫不剩地吃了下去。 已是午时,他们才寻至一处长满花草的巨石边坐下休憩。 几乎方才落座,江让便将自己身后的背包打开,拿出药膏抿唇道:“段先生,您的腿是不是受伤了?” 两人方才上山的路上途径一片荆棘丛,少年在前面开路,或许是不注意,踩到一块凸起的石头,险些跌下去,是身后的段文哲扶住了他。 秋日的荆棘边刺十分坚硬,很容易便会将人的衣衫勾破。 那之后,江让便注意到对方走路的姿势略微有些不太自然了。 但段文哲却从头到尾面色不变,也不曾提过半分疼。 听到少年这般说,男人棕眸微微深了几分,他轻声道:“没什么事,也不疼,你或许不清楚,我从小痛觉便不甚灵敏,寻常也感觉不到痛意” “可是还是会难受,你的身体会难受。”江让微微摇头,很认真地、不假思索地说。 或许是阳光驱散了薄云,又或许是锦簇的花朵映衬得少年愈发如山中精灵,总之,不知从何时起,段文哲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凝于对方的面上。 他看着江让小心翼翼挑开伤口粘黏的布料,用清水冲洗后耐心上药,手法柔和得近乎令人察觉不到疼痛。 日光昏昏,少年人长而微卷的睫毛颤啊颤,像是一丛被鸟雀惊扰的杜鹃花从。 段文哲轻轻眨眼,近乎挪不开目光。 很漂亮,与苍白的、被各种利益垂吊起来的人们不同,少年是有灵魂的人。 他富有同情心、细心、耐心,像一位富有且慷慨的国王,不吝将自己所持有的美好赠予他人。 已经包扎好伤口的少年又开始采摘身旁漂亮的花朵,他的手指纤细而灵巧,那些花朵在他的手中像是屈服的绳索一般,慢慢乖顺且自然地缠绕在一起,恍若同根而生。 “段先生,”江让忽地轻声开口道:“其实不瞒您说,我一直都很好奇大城市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一直以来,我只能从大人们的口中、零星的图画中猜测、自行想象,但我始终无法真正描摹出所谓的车水马龙、自由开放是什么样的景象。” 少年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希冀:“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老师们提起过,大城市中没有压迫,大家都是平等的阶级、平等的人,没有人会去管我们该做什么、该怎么做,自由人的意志会得到最大的释放” 江让说着,认真到近乎虔诚道:“您是从大城市里来的人,所以我想问问您,这些,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吗?” 少年的目光太过纯净,甚至到了梦幻、渴望、迫不及待的程度。 可他说出来的话实在太过理想主义,甚至到了某种令人招笑的程度。 段文哲有一瞬间心中闪过一丝怪异的情绪,温润如玉的男人动了动喉头,不自觉地想要去肯定、带着欺骗的肯定。 可当他正想要如此鬼使神差地施行时,少年却将手中的花环轻轻戴到他的头顶,笑着说‘我没有什么好送的东西,希望您不要嫌弃’,他忽然又不想那样说了。 就像是有一个人,将自己诚挚的心脏捧到了他的面前,他尊重自己、爱戴自己、崇拜自己,仿佛他说什么话他都会深信不疑。 男人压了压唇角,手指不由自主地去触碰那娇艳、柔软、随时可能会枯死的花朵,忽地轻声道:“江让同学,很多时候,我们听到的世界未必是真实的,事物皆有黑白好坏之分,你需要自己去历险、去挖掘、去体验,属于你人生是不该被那些框架固化的。” 江让微微一愣,很显然,他习惯于听从老师们对于大城市的憧憬,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告诉他,那里有多么多么的好、多么多么的耀眼。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那样认真且柔软的话告诉他,应该去实践、去体验、去追逐,他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应该自己去判断,而不是被旁人所影响。 少年心中微动,一瞬间竟生出了一种被理解、被尊重、甚至于思想共鸣的感触。 像是浑浊的泥潭中,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温柔地告诉他,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 从此刻起,你也有了可以倾诉的同伴了。 第148章 小半月来, 江让趁着大半的课余时间,带着对方将整个镇子都转了个遍。 段文哲是个没什么架子的人,入乡随俗, 男人从未因乡下艰苦的条件而表现过任何不好的情绪。 甚至,哪怕他只需动动嘴皮子,便能将自己的住宿条件或是用餐条件提高档次, 但男人却从未搞过任何特殊。 因为山路难走,若是碰上雨天,难免泥泞众多,某一次, 镇长看到对方袖口、裤脚都沾满的泥水,颇为不好意思, 表示可以派专人来接送, 却被段文哲一口回绝了。 男人当时是如何说的? 他微笑道:“既然是我自请下乡寻访,自然也得入乡随俗, 老百姓都走得的路,我如何走不得?” “再说了, ”温厚英俊的男人含笑看着身畔的少年道:“阿让也一直陪着我呢。” 镇长当时都被这样亲切的称呼惊了一瞬,要知道,像段文哲这样的大家子弟, 就算面上再如何亲切,骨子里到底也是矜傲的,怎么可能会当真同一个穷学生称兄道弟? 但这事儿就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并且, 因着满意江让那孩子的导游工作, 感念对方的辛苦,段文哲又批了一大笔资金,甚至要重新翻修德天中学。 其实也并不算过分的出人意料, 毕竟说到底江让的优秀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优秀的人到哪里都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对此,众人便也只能感叹少年的好运道。 “文哲哥,前面就是乌木乡了。” 穿着一身简棕外衣的少年面中带着几分含蓄的笑意,比起初见时的清冷斯文,少年人如今更多了几分松快的愉悦、与对兄长的亲近。 段文哲微浓的眉眼稍稍下压,温润的棕眸中流淌着几分轻惬的意味,他含笑道:“先前便听你提起过乌木乡的烧饼,今天可要好好尝尝。” 冷淡的少年抿唇笑了。 或许是稍长的路途到底叫人疲累,江让拖长的眉尾处晕着极淡的胭脂水汽,很漂亮,像是玫瑰的汁水落入一望无际的雪原,叫人挪不开眼。 段文哲动作微顿,垂下的长睫轻轻扇动,指尖碰了碰胸口前悬挂的相机。 他或许是迟疑了,又或许从未深思过什么,男人只是如往日一般无二地温声开口道:“阿让,这里的景色很好看,我替你拍几张照片吧?” 江让并未多心,这段时间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段文哲是个很典型的文艺青年,他喜欢记录、手书、拍摄,许是因为江让一直陪在对方身边,所以对方的镜头下便几乎全都是少年的身影。 江让年龄不大,也不懂肖像权之类的含义,更何况,在他的认知中,镇子上那些照相馆拍一张照还得收好些钱呢!文哲哥愿意给他拍,简直是在免费做慈善了。 于是,少年依照男人的意思,青涩又紧张地站在青黄飘叶的大树下,段文哲也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大束花,棕眸含着意蕴柔软的水光,将其递给少年。 指尖相触,两人都顿了一瞬,又颇为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江让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面颊上泛起几分滚烫的意味。 少年素日里并不会拍照、摆姿势,此时因着脸红,下意识将白润的面颊半压在漂亮的花束中,美丽的花蕊扑打在水润的红唇上,鼻尖泌出细微汗意,竟无端显出几分纯美轻灵的意味。 相机的闪光灯与咔嚓声作伴,忠实地记录了少年人美好而细腻的十七岁。 段文哲太阳穴微突,喉结微动,好半晌,他才收起相机,露出一抹毫无破绽的温润笑容道:“好了,阿让,你快些来看看我拍的如何。” 江让紧紧握着花束,莫名就多了几分紧张,他走到男人身边,看到了镜头下自己近乎清澈的身影、红扑扑的面颊,很漂亮,像春日绿水中浮现的游花。 一切的朝气都无法形容镜头中的少年,像是汇聚了一切一切的温柔、与不可言说的爱意。 江让一瞬间甚至有些迟疑道:“文哲哥,这是我吗?” 段文哲失笑,修长的指尖下意识点了点少年的额心,但很快,或许是察觉到这样的姿势太过亲密,于是,男人颇为绅士地退开两步,笑道:“当然是你,不过,你比镜头中的你还要更好看一些。” 江让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像是一束干净而羞涩的百合,用沉默掩饰一切的不知所措。 好在段文哲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贴心地聊起了少年感兴趣的话题。 两人肩并肩走入村中,一时间气氛倒也松缓了许多。 今日的天气并不算明朗,本于晨间走漏的日光,随着天边的风起云涌,不知不觉竟全然被阴霾吞没、消弥。 乌木乡的街道往素称不上整洁,黄土、淤泥、树叶、油渍总是它泥泞的底色。 可今日,几乎是方才入村,江让便察觉到了几分不同之处。 街道的黄土淤泥全部被扫至道路两侧,而绵长的街心处,窸窸索索地铺了一小层红色包装的简陋喜糖。 站在江让角度,远处眺望,尚且能看到金色的、沉甸甸的、属于希望的麦浪。 往日里,此时正是农忙时候,可难得的,天地中却并无农民劳作的身影。 整个村子的人都聚在街道边,他们疲累的神情带着怪异的笑意,一时间热闹得像是无数只倒吊的乌鸦聚在一起,发出干瘪沙哑的声音。 段文哲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正要迟疑发问,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诶诶,两个娃子,怎么还站在路中间啊,新郎跟他丈夫祭完祖坟了,马上要回去拜堂哩,赶紧退到旁边来,别挡了人家的大喜日子哦!” 一个老伯伯皱着眉如此说道,枯瘦的手腕眼看就要赶人,江让最先反应过来:“伯伯,不好意思,我们马上退开。” 说着,少年匆忙间拉过男人的手,往后退去。 段文哲此时也反应过来了,只是他看着那路中央缓缓行来的红喜的队伍,温厚俊朗的眉目第一次蹙紧。 其实,与其说那是红喜的迎亲队伍,不如说是丧葬仪式更为恰当。 天光阴阴,鞭炮震天,香烛与火药的气息四处弥漫,朦胧的雾气近乎笼罩了半条街。 而最先自那雾中走来的红衣青年,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的模样,他头顶罩着红色布块,额心绑着白色布条,怀中抱着一个巨大的黑白遗像。 而那遗像分明只是个八岁不到的孩童。 白色的纸钱混着红色的糖果铺天盖地洒下,青年面色死白,分明是大喜的日子,却活像是要走向死亡的活死人。 而站在他身边的,则是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面上黝黑,皱纹遍布,他手中抱着一只被捆住翅膀和双脚的大公鸡。 大公鸡安静地窝在男人的怀里,眼珠子黑溜溜的,喉头与鸡冠微微抖动,落在这样的情境中,竟无端显出几分诡异来。 这是一幅多么荒谬的画面,分明是新郎与丈夫的婚礼,却只见红衣的新郎、一张巨大的孩童遗照、和一只毛发暗淡的大公鸡。 而一旁的村民却像是习以为常,竟无一人对此表示质疑。 甚至,他们还会笑着走上前,讨要喜糖,祝福“新人”好事成双、吉祥如意、早生贵子。 人群逐渐嬉笑着远去,街道上空荡荡的,只余下阵阵阴风,和如尸体般躺在马路中央、被抛弃的鞭炮残骸。 未入村前尚且称得上疏朗明媚的少年此时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远方的金色麦浪,在他的眼中,火竹的雾气无法遮盖它的波澜壮阔、阴沉的天光也无法掩盖它的生机滚滚。 可段文哲却从少年平静的、冷淡面颊中看出了悲伤与挣扎。 男人沉默许久,或许是从那震撼的、可悲的一幕中缓过神来,他抿唇,极轻声地问道:“这样的婚俗,是本地一直持续至今的习俗吗?” 江让知道对方省略的是什么。 是愚昧、落后、荒唐。 少年的手掌慢慢握紧,他轻轻吸气,好半晌才低声地、带了几分细微的难堪道:“文哲哥,你走过那么多地方,或许从没见过这样可笑的事情吧?” “刚刚那个新郎,在我们这里,被唤作等郎弟。” 段文哲只是静静听着,从始至终未曾与少年松开的手掌已经溢出细微的汗意。 他生来便享有最好的资源、最好的环境,自然也有矜贵少爷细微的洁癖。 在外人面前,男人总是装得很好,亲民、亲切、温和、良善,可现在,他却丝毫没有嫌弃的、想要松开手掌的冲动。 甚至于,看着少年人微微颤抖的脊骨,他想去抱一抱、去安慰、去充当对方新的精神支柱。 可最终,段文哲张了张唇,还是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江让并不需要他的安慰,少年自有傲骨,段文哲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又或者说,他想要改变的真相。 少年垂眸道:“等郎弟是我们这一片区域的习俗,他们多是被人买来的孩子,作为童养媳的存在。等郎,则是为了给买家带来男孩的寓意。” “文哲哥,这里的人,重男轻女到了你想象不到的地步。而正是因此大家需要接受恶果,男孩过多,娶不到妻子,于是,不知哪里传来了奇药,可以使男人受孕。” 江让像是剖开一具流淌出腐烂血液的躯体一般叙述着,他苍白着脸,看向段文哲:“我们这里有一首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骑白马过莲塘。娶个媳妇十七八,不知是哥还是娘。” “很多时候,年轻的孩子刚成年,年长的等郎弟就要立刻同他成婚,孕育下一代。这样已经算是幸运,而不幸的,便如我们今日看到的那户人家。即便那孩子死了,等郎弟也得同死人结阴亲,嫁入他们家,守一辈子寡。” 不知不觉地,段文哲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些,轻声道:“可这样,对那些等郎弟来说,太过残忍、泯灭人性。” 或许是这句话实在说进了少年的心坎,年轻的男人甚至看到少年人水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他不由得喉头微动,忍不住地安慰:“阿让,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个有想法的好孩子,可是,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少年的内心太过敏感、细腻,近乎悲天悯人,他拥有先进的思想,却又无法脱离病态的环境,于是,便只能一味地陷入痛苦与难捱之中。 或许痛苦、易碎本就能促使旁观者生出怜悯、怜爱的感情,在某个念头晃动之时,段文哲竟失去了往日的理智,鬼使神差道:“阿让,可能再过一段时间采风结束,我就要离开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男人轻哑的语调带了几分细微的急促:“你跟我走,段家可以资助你接下来的学习,你的未来也会一帆风顺,我会帮你全部安排好——” “段先生。” 少年微红的眼眸缓缓褪去潮色,某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得如初见时的冷淡、斯文、疏远。 他认真地看着段文哲,一字一句道:“就像你曾经和我说过的一样,我的人生,该由我一步步走出来,我有自己的目标,也有信心能够离开这里。谢谢你的提议,可是,我不能接受。” 这段话或许在旁人看来,是会讥讽的可笑,毕竟谁会那样蠢,有捷径也不知道走? 可段文哲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这一瞬间,江让在他的心中,不再只是一个被动接受资助的孩子,而是一位坚定、认真、有理想信念的后起之秀。 段文哲喉头微动,第一次这样以平等的目光看向少年,认真道:“江让,你和我想的从来都不一样,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路要走、自己的抱负要实现,也知道你想通过媒体、新闻渠道让这里获得曝光和改变,你尽管往前走——” 他说:“我尊重你的一切想法,还有一年的时间,我会在哲法大学等着你考出来。” 少年眸色红红,好半晌轻声道:“文哲哥,谢谢你。” 段文哲却只是轻松地掩饰道:“那你日后可要更加努力了,哲法大学的新闻系可不好考。” 江让轻笑道:“我会全力以赴的。” 两人相视一笑,眉目间尽是缓缓松懈下来的轻松之意。 段文哲彬没有继续去看那场荒谬的婚俗,而是思衬着,同少年提出一个意见。 他眉色带了几分严肃道:“阿让,你知道我也辅修了新闻学,我想尽自己的力量,尽可能的帮助引起上面重视、改变这里。” “所以,为了能完全了解本地的‘等郎弟’习俗,我打算回去后专门做个访谈,在此之前,可能需要找一位等郎弟做一个专访,你看有什么合适的人能够介绍吗?” 江让微微抿唇,好半晌,轻声道:“有的,我的哥哥江争,就是一位深受压迫的等郎弟。” 段文哲握着少年的手腕微顿,他并未侧目,温润的面容是一如既往的浅笑,他不动声色地温声道:“这样吗?” 江让似乎担心他误会,语调略微急促道:“不过我和哥哥从来只有兄弟之情,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段文哲动作顿住,轻轻拍了拍少年如玉般的手背,叹息道:“我明白,我只是没想到,阿让的哥哥,竟然也会是这样残忍制度下的牺牲品。” 江让垂眸,眼睫轻颤,失落道:“文哲哥,其实自我懂事以后,一直都在想一件事情,为什么哥哥不能只是哥哥,哥哥每次在家里受委屈,我都很难过。” 阿爸阿妈越是区别对待,他对哥哥的负罪感便越是重。 以至于现在的某些时候,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江争了。 少年总会想,不管他是否愿意,他都是既得利益者,也是这残忍制度下压迫哥哥的帮凶。 第149章 金秋十月, 田间正是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 穿着白色无袖汗衫的男人戴着一顶草帽,白皙俊朗的面颊被天上的火轮晒得通红,额头的汗珠子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 汗水浸湿了男人饱满的胸脯, 手臂间鼓起的肌肉令他看上去更是多了几分难言的性感。 江争随意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了眼一眼望不到头的麦谷,再次弓下腰收割田里被大风压到的稻谷。 “江争娃儿——” 隐约的声线顺着风声传来。 旁边张家的阿妈约莫是听着了, 扶着腰身,对一畔的男人笑呵呵道:“江争娃儿,你家阿妈找你呢。” 江争眉头微蹙,这会儿正是农忙的时候, 阿妈一般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 担心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江争赶忙应了声, 赶着往田埂走去。 乡下人就爱凑堆, 江家阿妈的声音毫不遮掩,自然吸引了不少人。 几乎是看到江争的一瞬, 阿妈立刻匆匆道:“诶呦,江争啊, 快别弄了,跟阿妈回家去!” 阿妈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的皱纹挤成一团, 笑得微黄牙齿都咧开几分。 江争不免询问道:“阿妈,这是怎么了?” 阿妈好似正等着他这句话,中年妇女的眼神不自觉往旁边好奇看来的人群瞟了眼, 颇为得意得大声道:“诶呦, 还不是咱让宝有出息,最近不是有个镇长都接待的大人物来了咱们镇上了?让宝代表学校接待人家,跟那位大人物搭上线了, 说马上回家,要找你一起弄个什么访谈。” 阿妈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眉头皱了几分,上下打量一番对江争道:“江争啊,你今儿可注意点,回去换身衣裳,别给你弟弟丢脸啊!” 个头极高的男人点头,俊朗的面上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 他也不知道访谈是什么,但是一听到是让宝带回来的客人,潜意识的便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而看低江让。 于是,男人匆匆赶回家,翻箱倒柜找了半晌,最终套了件勉强看得过去的掉色棕色外衫。 其实小卧房里面有个阿爸特意打的木头衣柜,但整个衣柜里绝大部分的衣裳都是江让的,只有零星两件穿得掉色破烂的衣裳属于江争。 这件棕色外衫是几年前江让实在看不过去,用自己的奖学金和偷偷攒的钱买的。 于是,江争在生日那天,第一次穿上一件最新款式、干净整洁的新衣裳。 江争如今还能回想起那日看到新衣服的心情,受宠若惊、感动难忍。 他的让宝,他亲手拉扯大的让宝,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关心他、认可他、安慰他、爱惜他的人。 但便是再如何感动,当时的江争只是爱惜地抚了抚衣裳,随后揉了揉弟弟毛茸茸的脑袋,轻声道:“让宝,不用给哥买这么好的衣裳,哥平日也穿不上,你拿去退了吧,身边留点钱,以后用得上。” 江让当然不肯退,甚至眼眶都有些红红的,江争最后实在没办法,收下了那件珍贵的新衣。 但便是收下了,江争一年到头也都不舍得穿,除非一些重要的场合。 最后因为珍藏放置得太久,衣裳都有些褪色了。 江争套上衣服,上上下下来回整理一番,但因为衣服是几年前买的,与他如今的身材多少有些不符。 譬如袖口、领口,都紧绷了几分,是明显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不合身。 正在男人整理衣衫的时候,院子的门被敲响了。 因为农忙的缘故,江争回来了,阿妈就得替着他,所以家里现在也就江争一个人。 衣着不合身的男人抿唇,颇为拘束地去开门。 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江争抬眸看过去,却看见了一幅近乎令人窒息的画面。 他在旁人面前向来冷淡斯文的弟弟,此时正与另一个身穿考究的白衬衫、温润如玉的俊秀男人肩靠着肩、一起垂眸亲密地看着手上的相机。 江让很少会笑得那样开心,眉眼舒展,鼻尖的小痣像是一滴轻盈的露水,漂亮得不可思议。 江争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几乎是空白的。 在他的心里,让宝是他的弟弟,却更是他未来的丈夫。 在不远的将来,他们注定会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成婚、同床共枕,直到生下一两个可爱的孩子。 他看着小小的孩子长大的,从让宝仍在母亲子宫里的时候。他们之间有过无数亲密的时刻,甚至小小的江让还曾经认真地同他保证过。 他说:“哥,我以后一定会让你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当时有人忍不住逗他,问他为什么。 小江让认真道:“因为我是哥哥的丈夫,哥哥是我的媳妇儿啊!” 但自从江让懂事以来,江争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听过少年说那样甜蜜哄人的话了。 长大的让宝开始逐渐变得沉默,他总是说着他听不懂的话,面色郁郁,终日不得笑颜。 江争很久很久没见过少年露出这样轻松愉快的笑容了。 而如今,他的小丈夫竟然对除他以外的男人,露出了那样秀美的笑意。 像是冥冥之中,有人附在他的耳畔轻声道,看清楚了吗? 你和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江争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男人。 男人相貌温厚俊朗,看上去像是脾气再好不过的人,他的动作不紧不慢却下意识护着少年,骨子里上位者的气质令人单单是看过去,便忍不住自惭形秽。 江让同他站在一起,两人俱是笑意晏晏,闲聊的话语有来有回,再契合不过。 仿佛他们才是生来的一对。 “哥?哥你怎么了?” 少年人白皙修长的手掌在男人眼前晃了晃,江争微微颤眸,忽地回过神来。 他看着眼前少年一副担忧的模样,略显苍白的脸色看上去有几分失魂落魄,可男人依旧在强撑着,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死死绞住左手腕骨,抿唇轻声道:“让宝,我没事,就是晃神了。” 江让也并未多想,他笑着对兄长介绍道:“哥,这位就是我在电话里跟阿妈说的段文哲段先生。” 还不等江争动作,那位温润如玉,看上去脾气极好的段先生便微笑着,主动伸手,腕骨上的表盘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象征着他非同一般的身份。 段文哲颇为客气道:“你好,初次见面,你就是阿让经常提起的哥哥吧?鄙姓段,名文哲,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男人通身气度矜贵非凡,可落在江争的眸中,对方那微笑的唇、温润的眼、修长的骨节,无一不是在向他昭告自己的优秀,而他江争又是如何的粗鄙、无能、可笑。 江争很想转身离开,此时他脸上的沉默或许带了几分尖锐的刺,那是他可怜的自卑与惶恐。 可他的弟弟、漂亮斯文的小丈夫,正期待地看着他,仿佛期待他能够认可他居心叵测的朋友。 江争最后还是没有握住那人上人的手腕,高壮的男人只是沉默地后退一步,平静地看着入侵者道:“抱歉,我是个五大三粗的人,不习惯这些城里的礼仪。” 段文哲面色一顿,他始终秉持着礼貌的态度,闻言倒也没有气恼,只是客气地收手道:“没关系,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习惯,是我唐突了。” 江争转身,只觉得那所谓的城里人说话分明不如乡下粗鲁,却叫人格外不舒服。 几人将要进屋,江让许是也察觉到了氛围的不对劲,于是先安排段文哲进屋,转头对兄长小声道:“哥,你别紧张,文哲哥今天来是来帮我们的,你只需要配合他回答问题就好了,说错了也没关系。” 江争抿唇,好半晌哑声道:“让宝和他的关系很好吗?你们不是才认识不久吗?”不要被人骗了。 江让动作微微一顿,面上泛起少年人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红,他认真对兄长道:“哥,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本来我觉得大城市来的人多少会有些自傲,可是文哲哥不一样,他谦逊有礼、处事温柔,和文哲哥相处的这段时间我觉得很轻松开心,他懂的东西可多了” 少年眸中的崇拜和喜悦如同一柄淬了毒的匕首,扎得男人心口刺痛,恍惚间,口腔中的苦水近乎逼得他连吞咽都困难。 “哥,好啦,你先配合一下,之后我再和你细说。” 江争沉默地捏紧衣袖,最后还是如弟弟所愿,进了房间。 段文哲正在整理手边的资料,他客气伸手示意入座,这里分明不是他的家,男人却自然得仿若江争才是这个家的外人。 江争沉闷的眸中不自觉掺杂了几分如坟茔般的阴沉。 “江先生,”段文哲双手交叠,微笑道:“不用紧张,这只是一个访谈。当然,也怪我突然拜访,阿让或许还未来得及同你细说。” “是这样的,我和阿让想将本地一些并不合理的习俗整理成册,发布出去,以期引起社会关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改变这些不合理的习俗与悲剧。” “阿让最先想到的是亲如兄长的江争先生你,所以我们便打算邀请你成为访谈的主人公。” 江争其实根本听不懂段文哲的长篇大论,从头到尾,他只了解到一个重点。 是让宝希望他这样做的。 于是江争便近乎驯从地、机械一般地回复段文哲的提问。 一开始只是一些对于年岁的提问,这位段先生高高在上视线中对于底层人民的怜悯令他生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厌恶感。 但这些都尚且可以忍耐。 直到段文哲拿着笔的手微顿,微笑又不似笑的表情淡漠询问道:“冒昧问一下,江先生,听阿让说,他是被你从小带到大的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询问一下你的真实想法,你真的打心底里接受年纪这样小的阿让作为你的丈夫吗?” “毕竟你们之间相差的年岁实在太大了,其实你们之间更多的,应该像阿让说的那样,只是弟弟对哥哥的亲情吧?” “江先生,”段文哲按了按自动的笔头,狭长温润的眼眸闪过几分凉色,他温和道:“其实你只是被这样落后的思想洗脑了,如果可以,我和阿让都很希望你可以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工作和人生,而不是被困在这个小村庄和阿让的身边。”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先资助你” 江争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高壮的男人双手绷紧,额头边过分白的皮肤下鼓起一道夸张的青筋。 他看上去已经在拼命忍耐粗鲁的脏话了,男人的嘴唇近乎发青,他沙哑的嗓音近乎凄厉:“这位段先生,我不知道你今天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告诉你,让宝是我的全部,我这辈子绝不会离开他!” 对比起江争夸张绷紧的憎恶,段文哲却依旧平稳温和,看上去愈发可靠可信。 他温和道:“江先生,我没有恶意,今天也只是想来帮助你但是你似乎对我的敌意很大?” 江争的指甲近乎扎进手心,他支起遒劲的双臂,咬牙冷声道:“段文哲先生,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是个文明人,所以请你自重,让宝和我是从娘胎里就有婚约的,别想着不要脸的去破坏别人的感情!” 这段话过分直白,直白到体面如段文哲这般的人都冷下了脸。 江让已经在院里等了好一会儿,手边的书又翻过一页。 这次,门终于被推开了,脸色平静的段文哲走了出来。 几乎在看到江让迎上来的一瞬间,段文哲便叹了口气,语调委婉道:“阿让,访谈结束了,但我有些话想同你说一说。” 男人眉头紧蹙,低声道:“阿让,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哥哥对你有别的意思?他似乎早已将你当做丈夫了” 不可否认,听到这里,江让有一瞬的心乱如麻。 这几乎是他一直以来逃避、担忧的话题。 他自顾自地将兄长当做愚昧制度下被牺牲的产物,却从未真切地去问一问兄长真实的想法。 这或许也是一种胆小。 江让苦笑一声,好半晌,他才闭了闭眼,哑声道:“哥哥只是被他们洗脑了,我会试着劝他的。” 段文哲面含担忧,他扣住少年玉白的手臂,轻轻摩挲一瞬,低声道:“阿让,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想要扭转你哥哥不正确的思想,就需要脱离现在的环境,我可以帮你哥哥在城里找一份工作” 男人不经意地反复强调‘哥哥’二字,他越是说,江让便越是觉得心乱如麻。 是啊,江争是他的哥哥啊。 哥哥和弟弟,怎么能在一起呢? 好半晌,江让才抿唇,认真道:“文哲哥,你愿意访谈已经很好了,其余的事情就不麻烦你了。我很了解哥,他绝不可能一个人离开,我会试着劝他的。” 段文哲微微眯了眯眼,好半晌才叹息道:“我尊重你们的选择,但任何时候,阿让,你都可以来找我。” 或许是闹了些不愉快,段文哲拒绝了江让出门陪送的意见,自己一人离开了。 江让进屋的时候,屋内并未开灯。 逐渐落下的日光并未照入屋内,于是,那灰暗的土屋中便愈发潮湿而阴暗。 江让只勉强通过细微的光线,看到一个模糊的男人背影。 “哥,怎么不开灯” 话还未说完,一双灼热的手掌便紧紧扣住少年的腰身,江让本就身条削瘦,一时间没站稳,栽进了一个绵软、饱满的胸脯之中。 少年顿时面色一红,一手抵住男人结实的腰身,含糊到:“哥,你做什么?” 没有人说话,只有男人微微粗.重的呼吸声在堂屋中潮起潮伏。 江让却奇异地安静了下来,在一切模糊失焦的宛若黑白默片的场景中,他能感觉的到兄长哑然的颓丧。 许久,颈窝处的男人声带轻震,哑声道:“让宝,以后,离那个段文哲远点吧。” 屋外开始刮起大风了,金色的麦浪发出悦耳如波涛的声响。 可江让却莫名想,大风会刮倒大片稻谷,农民们第二日又该忙活许久了。 不知多久,少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也是在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多么的低哑难听。 他问:“为什么?哥,为什么?” 有潮湿的水汽雾在颈处,哥哥的声音很轻:“让宝,他喜欢你。” 江让其实并不觉得段文哲喜欢自己,他从不是个自恋的人,城里来的男人至多将他当做一位年轻的友人,短短的一月,怎么可能会生出所谓的喜欢、爱情? 可此时,少年却从兄长的话语中意识到一些严重的、沉甸甸的、绝不能继续放任下去的问题。 于是,江让用力抵住了哥哥的肩膀,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 “哥,”他几乎一字一顿道:“你应该知道的,我一直以来,都只将你当做哥哥。”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少年的声音在逼仄的堂屋中近乎刺耳地响起:“哥,以后我们离开这里了,你就去寻找其他的出路吧,永远不要回来了。不会有人知道任何这里的事情,你嫁娶旁人都” 江让的话并未说完,却猛地被一双宽厚粗糙的手掌捂住了嘴唇。 少年顿时受惊般地挣扎了起来,可他这样瘦削的身板如何抵挡得了常年劳作的庄稼汉。 于是,他就这样被自己的哥哥用力地、双腿掰开地箍入在怀中,整个人都像是要被无力地嵌入男人的身体内。 也便是在此时,一道幽幽的、带着卑微和痛苦的声音在少年的耳畔响起。 “让宝,你说这样的话,是要让哥哥去死吗?” 第150章 正所谓穷乡出刁民。 那位自平溪乡采风回镇的段先生不知被谁恶意砸伤了脑袋, 进了医院。 事情闹得很大,连镇长都坐不住,亲自提了东西去医院慰问。 毕竟段文哲的身份何其尊贵, 那可是国都京市呼风唤雨的段家的二公子,说是千金少爷都不为过! 更何况,这位段二公子响应政策, 亲自下乡捐赠物资,钱款更是大笔大笔地供给镇上乡里修复基础设施。 可以说,这段二公子那就是十里八乡的大恩人。 事发当天,镇长气儿都喘不匀, 当即便差人去调查原委。 江让约莫是傍晚才知道这事儿的,镇长身边时常跟着的一位聘用助手急匆匆地上门唤人, 阿爸阿妈还要热情叫人吃饭, 助手额头那叫一个大汗淋漓,当即摆手, 简短将事儿说了一番,就拉着少年坐上三轮车走了。 天色漆黑, 江争放心不过,也想跟着去,却被阿爸板着脸训了一顿。 阿爸自己分明也是个大字不识的庄稼汉, 却瞧不起江争,哪怕男人在少年的影响下认识不少基础的字句。但在阿爸眼里,江争那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专为自家让宝备着的生育机器和奴隶。 像这种见大人物的场面, 江争怎么能去?别给让宝惹麻烦都好的了! 十月底的天气依旧很燥热, 好在太阳已然下山,气温也缓凉上几分。 去医院的途中,助手便已然急匆匆地同江让转述了一遍事情经过。 江让本就对这位没什么架子、与他情同兄长般的段先生颇有好感, 这会儿知道原因,更是急的颤眸询问:“可知道这缺德事儿是谁干?” 助手摇摇头又点点头,半晌凑近几分,声音压低道:“我跟你说了你心里有个底就行了,可不能跟旁人透露。” 江让当即点头。 助手叹气道:“说来,这人你倒也认识,便是你们平溪乡向家那小霸王。” “平素嚣张逞能也就算了,毕竟向家给镇里也出了不少钱,不知道他最近怎么就出鬼,盯上了段先生。老天爷!那哪里是他能碰得人呦!” 江让面色当即一变,毫无征兆地想到近段时间向天明盯着他愈发阴郁冷沉、不知在盘算什么的模样。 少年面色煞白得毫无血色,嘴唇有些干得起皮,在晚风中如纷飞飘落的枯叶般细细颤着。 他紧紧捏着粉白的指尖,直至掐得泛灰,半晌没声了。 晚间的医院顶部的红十字格外的刺眼,江让跟在助手的身后,眼眶有些微不可见的细红,落在血管显露的薄透皮肤上,简直像是被人以吻吮弄出来的一般。 站在病房门口时,助手递了束包好的百合花给少年,半晌,想了想,还是低声嘱咐了一句:“江让同学啊,你和段先生的关系最是好,今晚多多安抚着点人,说点好话,如果不出意外,明日段先生就得返程了,咱别叫人憋了一肚子火回京市,这多不好” 江让当即一愣,小声喃喃:“文哲哥明日便要走了吗?” 到底相处了这样多的时日,两人心灵契合、无话不谈,现在知晓对方要离开了,少年语调难免带了几分失落。 助手叹了口气,低声道:“是啊,据说今日段家那头来电话催了,刚巧又碰上了段先生受了伤,所以合计着明日便要派人来接。” “咚咚咚。”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后,门内传来一道夹杂着不紧不慢翻书声的温润声线。 “请进。” 门开而合上,面色紧张而担忧的少年怀中抱了束含着露水的百合,小心抬眸朝前看去。 只见,那满是消毒水味儿的病房中开了一盏苍白泛灰的白炽灯,灯光下是白得近乎反光的病床,以及半靠在病床上、身穿条纹病号服、头上包裹着白纱布的儒雅男人。 男人似乎正在看书,但显然涵养是极好的,见有客造访,便停下了手中翻阅的动作,温温雅雅抬眸看了过来。 或许是没想到少年会在此时造访,他浅棕色的眸中划过一丝诧异,随后,那张从来好脾气的脸庞竟显出几分不悦的神色。 “阿让?你怎么来了?这样晚了,路上不安全是谁唤你来的?镇长吗?” 男人蹙眉不喜道:“真是胡来,我只是受了点伤,又不是多大的事,你明日还要上课,这不是耽误人——” 还未等他话说完,少年便抿唇哑声道:“文哲哥,是我自己要来的。” 段文哲当即没声了,男人轻叹一声,身躯微微朝后靠了几分,棕色的眸光顿时柔下几分:“怎么不明儿来?我只是受了些小伤,不碍事。” 江让垂眸,摆动的眼睫活似两尾游动的鱼儿。 少年轻声道:“明日文哲哥不是要走了么?” 段文哲那张始终温润儒雅的面上难得的露出了几分细微的慌张,他雾蒙蒙的眸中闪过几分欲言又止,最终,男人哑然苦笑道:“是啊,也是临时决定,明日便走。” 他这样说着,净雅的面颊显出几分挣扎,半晌才轻声道:“阿让,我知道你迟早会来,但一年太久了,我只望、只望” 段文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向来是稳重矜持的人,任何事、任何话语都倍显庄重。 但他到底还是妥协了一般,轻声吐露心声:“只望你别忘了我。” 实在说,江让也不过是个将将成年的孩子,他从未有过真切的感情经历,江争对他的爱于他而言不过是亲情之爱,而向天明的喜欢对他来说,更像是不定时的炸弹。 段文哲到底是不一样的。 至少,有过那么一瞬间,江让心中曾漫起过几分露水拂面的柔意。 但此时,未曾开窍的少年显然什么都不明白,他只当是自己舍不得这样一位能与自己心灵交融的兄长、同伴离开身边。 于是,他只是抿唇,乌黑沉美的眸中漫开一层熠熠的水光。 江让认真得近乎像是在做一个承诺,他道:“文哲哥,我一定不会忘记你。” 你是我第一位交心的朋友,是在这片文明的荒漠上,唯一能够理解我、爱护我、关心我、鼓励我的人。 或许这样的记忆会慢慢散在风中,却绝不会被忘怀。 于是,得到保证的男人慢慢笑了,他朝少年微微招手,分明是病弱的模样,棕眸却又是如此神采奕奕。 江让依着对方意思,坐到病床边。 段文哲从枕边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了少年。 “拆开看看。”他笑着说。 江让动作微顿,依言拆开了小盒子。 入目的,是一部崭新的、昂贵的触屏手机,似乎与男人用的是同一款。 段文哲道:“阿让,我明日便要走了,但想来你在这信息闭塞的地方,日后难以联络,你拿着这部手机,我们便能时时联系了。” 江让却抿了抿唇,面色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文哲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曾经从一本书中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容许得到的东西,这样东西现在并不属于我,若是提前拿了,于我而言,或许并无益处。” “文哲哥,既然我迟到都能得到它,便不急了。”少年抿唇:“更何况,我不想为了一样物件,而将单纯的友谊掺杂进利益关系。” “至于平时的联络,我们可以笔书传信。” 空气中沉默半晌,段文哲才哑然失笑,他摇摇头道:“算了算了,总归我从来都辩不过你,那阿让,届时你可得记着回信。” 江让也笑:“当然。” 那日的最后,江让在医院陪床陪了一整夜,第二天,两人惜别了好一番,段文哲才上了车。 一直到汽车顺着连绵的山道驶出,再也瞧不见影子的时候,少年才轻轻呼气,回了学校。 关于向天明的那件事,段文哲也并没有细究,只是同镇长表示该加强管理教育,算是轻拿轻放了。 只是,段文哲不放在心上,江让却难以过这个坎。 少年始终觉得,段文哲是因为自己而受伤的。 于是,当天晚上回到宿舍洗漱完后,江让便一直等着。 约莫是在快要关寝的时候,向天明才醉醺醺地回来了。 青年一身黑色衣衫皱巴巴的泛着酒气,黝黑的面上醺红无比,衬得那英俊冷厉的眉目都傻气了几分。 “江江江江,你回来啦?哈你居然回来了,我还以为、以为你要跟那个装*的家伙一起走” 他说着,脸上夸张地笑着,可笑着笑着,他的眼眶又湿红得不像话。 江让只是冷眼看着他发酒疯。 “怎么、怎么不说话?江让、你现在就连施舍我一句话、都不肯了吗?” 江让眸色愈发冷,斯文净丽的面颊上尽是黑压压的郁色。 好半晌,眼见向天明发疯发够了,他才厌烦开口道:“向天明,我看你是疯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向天明一手抵住书柜,另外一只手死死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他红着眼,骨碌碌转的猩红眼球活像是即将被按压得出了血一般的恐怖。 他突然嗤笑一声,沙哑的嗓子吊儿郎当道:“知道啊,知道又怎么样?他能杀了我吗?” “江让,咱们学校也不是没来过那种下乡做做样子的伪君子吧?你怎么就对他这么上心?段文哲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如果真是为我们好,为什么不干脆找工队来开通建设?假惺惺的捐点东西就把你哄得泪眼汪汪了?” “哈,”青年怪笑一声,醉醺醺的面庞凑近少年冷若冰霜的面庞,眼球如舌尖一般狠狠舔过对方的嘴唇、鼻尖、漂亮的眼皮,他轻声道:“还有,他为什么不找别人,天天都来找你啊?你敢说他没看上你,脑子里不是在想着怎么方便又舒服地草.你?” “啪——” 极重的一巴掌。 向天明半张脸都被扇得偏过头去。 空气都静默了半晌,青年慢慢鼓起舌尖抵了抵火辣辣的脸颊内腔。 江让被他气得胸腔起伏,白净斯文的面颊上尽是潮红的难堪。 少年咬牙憎恶道:“向天明,你说别人之前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 “你偷藏我的私人物品,不知道做了多少恶心事,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揣测别人?” 向天明没吭声,青年脸上近乎失去了一切的神情。 好半晌,他突然笑了一声,整个人像是被拆穿了一般的无所谓,红血丝如蛛网密布的眸子死死盯着少年,一字一句道:“啊呀,被发现了——” “那又怎样?” “江让,我舍不得弄你,还不能解解渴了?” “你是不是一直在想,考走了一切就都结束了?”青年凑近几分,近乎恶劣道:“我告诉你,我会一直跟着你,你去哪,我就跟到哪。” “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150-160 第151章 时光匆匆, 如海河奔腾,永无停歇。 转眼又是一年的秋日。 一望无际的金黄天地中隐现着几根泛着锈迹的电线杆,黑胶包裹着的电线上站着扑棱着羽翅的雀鸟。 田间散养的鸭子们嘎嘎地左摇右摆觅食, 埂上偶尔还能听到零星的鸡鸣犬吠,不少村民正甩着膀子,弓腰收割麦子, 一派丰收的景象。 穿着白色汗衫的高壮男人通身都被汗水浸得湿透了,他动作快、力气大、有巧法子,收麦子往往比旁人家效率都高些。 眼见天色尚早,男人却已然开始收拾镰刀、锄头, 背上草篮,准备打道回府了。 “诶, 江争娃儿, 这就回去了?现在天儿还早哩,不多收一亩地?你家阿爸阿妈今儿去旁的镇子上讲价去了, 你就给自个儿放假了?” 邻居张家婶子平素就爱攀比,眼见江争干活儿速度快, 心下嫉妒,这会儿面上笑眯眯的,说的话却不中听。 江争倒是并不在意, 像是并未察觉到对方的恶意,只是弯了弯眸,好脾气道:“张婶, 让宝学校今天该休假了, 我这提前回去准备准备接他回来。” 男人说着,抹了把额头的汗水道:“我没记错的话,张婶家幺儿好像和让宝一个班的, 婶子不去接人吗?” 张婶顿时笑不出来,捏了捏手里的镰刀,望着未割完的麦子尴尬扯了扯唇:“诶呦,那么大人了,成绩又没多好,俺们都叫他自个儿回来” 江争微微颔首,低沉的声线带着几分劝慰道:“确实,要是跟我们家让宝一样回回考第一,家里头接起来也有动力。” 张婶彻底不说话了。 江争微微一笑,转头收拾好东西,往家里赶去。 张嫂看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嘚瑟个什么劲儿,不就是人江家的一条狗,还真当自己是人江让哥哥了。” 江争不知道旁人背后说什么,他匆匆往家里赶,打算先随意冲洗一把,换件体面些的衣裳再出门。 几乎是刚推开那土瓦小院的门,身后便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声。 “诶诶,平溪乡余永村23号大路右侧院你是叫江让不?” 男人动作微顿,放下手里头的锄头家伙什,白俊的面上显出几分庄稼汉的老实实在,他抿唇,打量着那一身军绿的中年男人道:“我是江让他哥江争,你是?” 中年男人当即点头,将背上的绿色背包取下,一边翻找一边道:“俺是乡邮员,江让有封信两天没取咧,俺寻思着给他送来。” “诺,就是这封,给你了啊。” 乡邮员将一封牛皮色的信件塞给江争,嘱咐了两句,转身骑上自行车就离开了。 江争不知道这是谁给弟弟的来信,本也没打算多看,但偏偏多瞄了那一眼,整个人顿时跟丢了魂似地僵在原地。 只见,那牛皮纸的信封右下方,赫然写了两三行端正文雅、字劲透纸的钢笔字迹。 其中,寄件人的名字,叫段文哲。 男人的手颤抖着,两片发白的唇,像每日清晨阿爸吃的白色降压药,苦涩、干瘪、冰凉。 江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许,面对这样一幕近乎称得上背叛的画面,他已然失去了所有的、 包括思考的力气。 男人吃力地拖动着脚踝,跨入尘土飞扬的院落,夸张鼓起青筋的手骨慢慢合上通往外界的缝隙。 他不停地想,想江让曾经对他做过的保证、想少年轻轻晃着他的手腕,甜言蜜语一般地说最爱哥哥的模样。 江让向他保证过的,那样认真,几乎就差发毒誓了。 他说会离段文哲远一些,他说再也不会和那个男人有任何联系。 那这封信,又是怎么来的? 男人平素称得上老实、可靠、温顺的面庞不断抽搐着,像是那张惨白面皮下的血肉正被烈火炙烤着,以至于辣痛到扭曲。 他企图阻止自己去想、去思考,可锥骨似的痛楚却令他愈发清醒着绝望。 江争绝望什么呢? 绝望于亲手养大的弟弟,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欺骗自己、阳奉阴违。 这是两人之间从未发生过的事,像是久封的冰湖,被一块咯人的、不起眼的小石子,凿出了道永远无法合上的裂隙。 男人苟延残喘般地喘了口气,左手颤抖着努力按住因久做农活而显得粗糙的右手,眼前的一切光影都在失焦,只余下手中那封仿佛下一秒便会溢出黑浓毒水的信封。 江争吊着口气,漆黑的眼眸沉着粘稠的水光,明明知道信件中会何等私相授受的私情,明明知道会被淹死在谎言与酸涩的海水中,可他还是慢慢如掘坟般撕开那封薄薄的信件,展开信纸。 ‘江让: 阿让亲启,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时岁流转,已有一年未见,深感思念。 今日早起,庭院草木深深,转瞬想起昔日我二人大雨中于树下共遮一伞的模样。忽而便有了提笔的冲动。只思念切切,却不知从何提起。 你快些要高考了罢?我于镇长处听说你愈发出色了,我想寻你,却唯恐扰你不安,最后犹犹豫豫,还是不敢来见你。 今日路过街角的糕点铺,桂花扑鼻,你曾说你挚爱桂花。小巧玲珑却芬芳扑鼻,既可观赏愉悦身心,又可入药治咳。想来,这儿的桂花糕定然会合你口味。 扪萝正意我,折桂方思君。阿让,我仍在等你。 临颖依依,不尽欲白,兹际炎暑,希自珍卫。 段文哲·亲笔’ 指节愈发收紧,手背上的陈痂旧疴泛着钻心的痒与痛,仿佛那血肉中钻入了条饮血的线虫,贪婪地企图大口将他吞噬殆尽。 江争文化程度不高,看不懂段文哲那般的文化人字字句句的含义,可他便是再蠢,也能够读得明白男人字句中暗含的情意。 哪有人相隔如此远的距离寄来一封信,只是为了简单说说庭院草木、桂花糕点? 那分明是在以物寄人、聊表相思。 男人往日那张老实沉闷的面容面无表情地僵着,黑色的瞳孔无限地呈出一种空茫的窒意,唯独指节在慢慢地、掐人脖颈般地收紧。 江争想,这或许不是第一次了。 这绝不是第一次。 那么,他的让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欺骗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以为常地在他的眼皮下掩盖、收藏起那些信件的呢? 江争近乎着了魔般地想着,惨白的面上挂着两道毫无光泽的、仿佛生了霉的泪,他无视心口间焚烧般的痛楚,高大的身躯挤进逼仄狭小的卧房,疯了似得翻箱倒柜地搜找。 床上没有、床下没有、衣柜里没有、书桌上也没有,该找的地方全都翻了个遍,始终都翻不到一封信的影子。 可江争并不相信,他开始埋下头,翻找起江让的每一件衣物,男人绷起肌肉的手臂看上去颇为恐怖,青筋一条条鼓动,仿佛下一瞬便要破肉而出。 最终,江争在小书柜上的一本书中搜到了第一封信。 随后是第二封、第三封第三十三封。 那一本本象征着知识的书籍,竟成了少年人偷藏情丝的圣地。 男人死死揪着稍稍长长了几分的发根,近乎崩溃地半蹲在铺满信封的地面,没出息的泪水浇灌在他憋得窒红的面颊上,像是涔涔的汗水,又像是溢出皮肤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一分钟,或许足足半小时。 江争慢吞吞、粗鲁地抹了一把脸。 他垂着头,看不清面色,只将地面上那一封封情真意切的信纸收拢到一起。 很厚的一小叠,抓在手上很有份量。 男人不言也不语,闷着头走进厨房,从地上捡起一个素日里家中不常用的大铁盆,再取些易燃久烧的苹果纸回到屋里,置放在地上。 随后,他像是生锈的机器一般,一步一顿地行至房里那小衣柜边的一个针线盒,掏空盒子,从最里面取出一个用稻草扎得栩栩如生的小人。 小人的正面用钉子扎了一张黄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段文哲”三字,背面则贴了一道鬼画符般的朱砂符咒,整个稻草小人看上去怪异无比,扭曲又脏污,仿佛被人泄愤似地踩了无数脚。 几乎是在看到那稻草小人的一瞬间,江争漆黑的眼中便恍神般的闪过几分恨意。 男人慢吞吞地走到卧室的中心,先是看了眼时间,确定余有足够的时间去接让宝放学,随后,才双膝跪到地上。 他先是点燃那几张易燃的苹果纸,丢进铁盆里,火光瞬起,那零星的火舌像是躲藏在黑暗中窥伺人类的妖魔。 江争头垂得很低,他将手边厚厚的一沓信件绕成一卷,弓下腰身,趴在铁盆边,眼睁睁看着那微弱的火光吞噬张张信纸。 它们逐渐变得扭曲、焦黄、不堪入目,细微的燃烧声像是谁在无声的尖叫。 火光大起,森森的红意映彻男人嫉妒到扭曲的面容,什么老实、自卑,通通都化作另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贪婪与渴望。 他嫉妒段文哲,同时也在羡慕段文哲。 形形色色的羡慕与嫉妒通过他的身体,叫他恨不得由自己替代了对方才好。 江争深呼吸一口气,迷雾似的烟扰得土屋内呛人无比,可他活像是感觉不到一般。 男人慢慢取下自己穿得破烂缝补的鞋,就着张牙舞爪的火光,漆黑怪异的眼紧紧盯着地上的稻草小人。 半晌,他高高举起那只鞋,用力地、仿佛掌掴般地打砸在地上的稻草小人身上。 一下不够,还有第二下、第三下,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伴随着隐隐的、念咒般的诅咒。 “打你个小人头,等你有气无订抖。” “打你个小人面,等你成世都犯贱。” “打你个小人嘴,等你有爱无得追。” 最后一丝火光燃尽,江争才缓缓停下手,男人面颊上的痛苦与难受仿佛随着那被砸烂的草人与燃尽的信件,消散得一干二净。 甚至此时,江争唇畔还挂着一抹隐隐的笑。 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没什么脾气的、温驯的笑容。 若是有人在此从头看到尾,只怕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江争嘴里轻轻哼着歌,整个人像是一瞬间被解开了什么束缚一般,他好心情地推开窗户,任由呛人的烟雾慢慢消散在空气中。 “吱呀——” 屋外传来了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少年的脚步声匆匆,似乎是察觉到屋内有人,有些着急地唤到:“哥,你在家吗?” 江争漆黑的眼珠微微转了转,随意将那被砸烂的稻草人身上写了名字的破烂纸张抽走,塞进兜里。 卧室的门此时恰好人推开,漂亮的少年背着书包,面上染着晚霞般的红,他轻喘着气,额头的细汗像是一粒粒漂亮晶莹的珍珠。 “哥,”江让微微蹙着眉,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和一个几乎看不清形状的稻草人,嗓音中带着些许不赞同道:“又在屋里打小人了?这就是封建迷信,弄不好还容易失火,哥,以后别这么做了,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江争面上显出几分不好意思,他双手搓了搓衣角,在青年的面前,他再没了之前那样一副阴郁死沉的模样,只余下温顺和好脾气。 他轻声道:“我就是心情不太好让宝这么说,哥哥知道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说着,男人微微蹙眉道:“说起来,让宝今天怎么提前这么久回来了?” 江让瞬间被问得心虚,顿时支支吾吾、眼神躲闪道:“嗯……今天学校提前点放学,我就干脆自己回来了……” 说着,少年赶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哥,嗯今天有人过来送信吗?” 江争微微垂着的脸僵了一瞬,好半晌,他露出一个老实又柔顺的笑,自然道:“没有啊,让宝最近是在和谁寄信通话吗?” 江让闻言,动作一顿,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笑笑道:“没啊,哥,你想多了,就是学校里的一个活动。这山沟沟里,我能和谁寄信啊。” 江争慢慢睁大黑漆漆的眼,弯弯唇,轻声道:“是啊。” 是啊,所以错的都是那个来勾引让宝的人。 明明知道让宝已经定下媳妇儿了,还要勾勾搭搭,这样的人,就该被浸猪笼。 江争心中如此想着,面上的表情却愈发驯从卑微。 最好,临死前脸上再刻两个字才好。 贱、货。 第152章 因为学业愈发紧张的缘故, 江让已经有一阵时日不曾去镇上的邮递箱看过。 按理说,邮箱里的信封隔个两三日无人拿,乡邮员应当会送至家中。 但江让回家一问, 众人都是一阵莫名,只说从未收到过任何信件。 江让特意观察过江争的表情,哥哥的表情十分平静, 甚至还有些疑惑地朝他看了一眼,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说来也是他不对,分明答应过哥哥不会再和段文哲联系,但人的感情本就难以压抑, 江让到底只是个少年人,好不容易遇上一位频道相同的同行者, 自然颇为珍惜, 不忍割席。 若那些信件是江争截下来的,至少脸色不会这般平静。 江让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只是匆匆往邮局跑了两趟,但问来问去, 那些乡邮员都只说是不清楚。 无奈之下,少年只好想,或许是段文哲近来忙碌, 顾不上回信。 又或许是担心扰了他的学业,这才停了信件往来。 毕竟,最后一次收到对方回信的时候, 段文哲还曾忧虑过此事。 江让左思右想都不曾往旁的方向想过, 为了确定心中猜测,还想着翻出从前的信件看上一看。 但不翻还好,这一翻, 便发现自己夹藏在书堆中的信件全都不见了。 那一瞬间,江让不得不承认,他打心里不曾相信江争。 因为先前兄长曾表现过强烈的对段文哲的不喜,江让便先入为主的认为哥哥为了阻止他与男人的往来,会刻意截断信件,甚至烧毁男人投递给他的所有信封。 这是少年第一次同江争发生这样大的争吵,江让气对方不尊重自己的隐私,未经过自己的同意便处理了自己的私人物品。 而江争呢? 江争只是沉默、古板,甚至称得上不知所措地垂头。 他像是听不懂弟弟在说什么一般,嘴笨地试图辩解,却越说越乱,最终只能垂着头听少年单方面表达自己的不满。 “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他往来,可是你也不能不经过我的同意拿我的东西!阿爸阿妈平时不会进我们的房间,那么多封夹在书里的信,会无缘无故消失吗?” 江让胸膛起伏,带着褶皱的白衬衣隐约映着些许肉色,显出削瘦又清俊的身形。 而少年那张糅着些许怒意的面容则如院中五六月盛开的广玉兰一般,润白、清丽,其间泛起的潮红像是流浪画家调出的颜料,散漫泼上,便已然清隽昳丽。 眼见江争沉默不语的态度,江让难免失望。 但也不知是否凑巧,阿妈刚巧剥完苞谷进屋,听见少年那句话,愣了一瞬,糙黄的手掌一拍胸口道:“诶呦!让宝,你是说夹在你那些书里头的是信封吗?” “前段时间不是下了场暴雨么,家里潮得很,你那些书又靠墙,全都湿透喽!我和你争哥儿就想着给你把那些书都晒晒哩。哪晓得晒的过程中,掉出不少怪厚嘞牛皮纸,字迹全都糊成一团了,看也看不得,又不舍得丢,就晒晒当柴火烧了。” 江让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误会了江争。 但伤人的话已然说出口,此时连安慰、道歉都像是针扎在心头,令人无端刺痛、难捱。 江争只是黯淡着眉眼,低眉顺目,往日结实的肩膀低垂着,像是支撑着他的骨头也被人根根敲碎了。 他轻轻抬眸看了眼少年,眼睑下的微红宛若自皮肉下洇出的失落。 只这一眼,江让就再也耐不住的心口微抽的痛意,急切的、紧张的、懊悔的同男人道了歉。 “哥,对不起,是我没弄清楚,我” “让宝,”男人抿了抿唇,淡淡的悲苦声音轻声道:“没关系的,哥知道你只是太紧张了,不怪你,是哥嘴笨、不会说话,才叫让宝误会了。” 可他越是这样委曲求全,江让便越是自责。 那日的最后,自明白避嫌的意思后,便再不肯同哥哥同塌而眠的少年再次拉着兄长的手,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睡。 好在江争确实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两人秉烛夜谈,江让本是想着宽慰哥哥、好好道歉。最后道歉不成,反倒迷迷糊糊被江争搂入怀中,头颅枕在男人绵软鼓胀的胸前,就这么被低沉温柔地哄了一晚。 不得不说,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最简单促进关系的方式便是亲密接触。 自此后,兄弟俩的关系又恢复了从前的亲密,再无芥蒂。 生活如深秋的湖水,恢复了平静无波。 但江争自始至终都很清楚,他的婚姻时时都备受威胁。毕竟他的弟弟、让宝、 小丈夫是如此的优秀、出类拔萃。 瞧瞧,哪怕是相隔万里、远在京市,都有人时时惦念着。 这怎能不叫他忧虑? 男人知道自己烧毁信纸的做法卑劣,可他实在是太恐惧、太害怕、太嫉妒了。 让宝身上不仅承载着他的爱、他的期盼、他对新生活的向往。 ——还有他的命。 可以说,没有江让,也就没有江争。 他们生来就注定是绑在一起的。 所以,一定要想一个法子、想一个法子,让江让在离开大山之前就完全属于自己。 否则,等离开后,他就该被彻底甩开了。 这怎么能叫他甘心呢? 他等了十八年,十八年啊!一个人能有多少十八年? 江争将自己的青春、爱情全部给了江让,他怎么能甘心接受一个开花却不结果的结局? 男人幽幽的黑眸注视着田埂边一对关系亲密的夫夫。 那是村里近来成婚的余家夫夫,其中一个少年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显然是被家里疼爱长大的,面色没有饥饿之态,眸光带笑。 而他身边高挑的男人则是年近三十,身型消瘦,因为常年做劳务的缘故,腰脊微弯,皮肤黄黑。 可那少年却并未嫌弃对方,而是亲密地揽着男人的肩膀,一只手轻抚男人微微鼓起的肚皮,略显青涩的眉目中带着几分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之色。 两人亲密极了,看上去再美满幸福不过,路过的村民见状皆是含笑调侃,一派融融和美。 江争出神地看着,不由自主用力地扯了扯自己身上鼠灰色的、缝缝补补的汗衫。 有路过的人瞧见,难免多嘴问了两句。 “江争娃儿,你那小丈夫也得有十八了吧,你们打算啥时候结婚啊?得抓紧喽,余家那俩孩子争气啊,据说一举夺男咧!家里不愁没后咯!” 江争微微垂眼,好半晌才抿唇,老好人般地笑道:“我家都听阿爸阿妈的,他们说啥时候结婚,我和让宝就啥时候结婚。” “那感情好啊,本来也该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 “叔,你讲得对。” “江争娃儿,你也得多长心眼,都晓得你家江让有出息,村里不少人都惦念着呢,向家那小流氓一天到晚死盯着,要是没你啊,估计这会儿都捧着肚子来逼亲了” 中年男人摇摇头,轻声啧啧,扛着锄头走远了。 江争压着沉甸甸的头,半晌没吭声。阳光落在男人的身上,显出一股灰阴阴的、逼仄的凉意。 江争沉默安静地收拾着收割的器具,就连手指不当心被割破了都毫无反应。 殷红的血液顺着脏污的、沾染着泥土的指尖缓缓滴入土地,转瞬便被吸收,毫无踪迹。 男人垂着潮森森的头想,是啊,让宝已经成年。 成年,就该结婚了,该给江家传宗接代了。 只要结婚了,只要有孩子了,少年还能毫不留情地丢下他吗? 不会的,让宝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 哪怕实在对他无法生出情人的爱意,到时候,只要他抱着孩子找上门,让宝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江争抿唇想着,俊朗板正的面上露出一个老实的、略显羞涩的笑意。 当然了,这事不能由他主动提。 男人能料想到少年抗拒的模样,所以,他只能是沉默、驯服的受害者。 他绝不会任由自己和江让站到对立面。 毕竟,到最后,他是要和让宝过一辈子的人。 过一辈子,自然不能心有芥蒂,否则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六月的天已经逐渐热起来了。 高考的第二天,校门口站了许多焦急接考的父母亲戚。 阿妈今日特意空了一天时间,她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饼子和用冰镇过的井水,另外一只手则是抓着一把小蒲扇不停扇着。 一旁张家婶子这会儿也赶到了,两家是邻居,但江让有出息、回回考第一,张家小子成绩不好,天天被婶子揪着耳朵骂。 骂便算了,还偏要和江让比,但显然的,这种打压式教育非但没让孩子争气,反倒愈发叛逆了。 可以说,今日张家小子肯安分考试都算得上他们张家祖坟冒青烟了。 “张家婶子!诶,来,这儿有位子,特意给你空的嘞。” 阿妈难得笑眯眯的,便是额头汗珠子不住往下滚都一副心情好极了的模样。 张家婶子本是不想同阿妈站一块的,毕竟两家孩子对比实在惨烈,但奈何,人家喊了,她也不好装作看不到。 “瞧你今儿高兴的,你家让宝是板上钉钉子能考上好大学吧。”张家婶子笑笑,话里头带了一股子酸味。 阿妈笑呵呵道:“可不,昨儿让宝回来讲那语文数学都简单的不得了!恐怕是今年题儿出得简单吧。” 张家婶子笑不下去了。 话题聊不下去,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瞥了眼旁边认真盯着学校大门的江争,眯了眯眼,低声对阿妈道:“琴姐儿,你喊你家那等郎弟先走,我跟你说个事儿,这事儿大家都晓得,我看就你还不晓得,才这么不急不慢咧!” 阿妈皱了皱眉,张家婶子平日里爱攀比,但也没什么太大发的坏心眼,想了想,便同旁边的江争嘱咐道:“江争娃儿,就快考完了,你去小店给你弟弟买两根雪糕去。” 江争自然温驯的去了。 张家婶子一看江争走了,立马声音挑大道:“诶呦喂琴姐儿,你是不晓得,我前阵子听讲我们村老刘家那等郎弟啊,跟着老刘家那独苗苗一块去大城市打工去了,但你晓得怎么了?!” “他家那等郎弟刚去大城市,就跟人家跑了!” 阿妈脸色一皱:“老刘家那人平日里看着还怪老实的啊——” 张家婶子得意笑道:“是啊,但谁晓得那老实是不是装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隔肚皮。要我说啊,你家那个,也得注意着点。” 见阿妈没吭声,张家婶子继续道:“你家江争娃儿虽然是打小买来的,但你就能保证他以后对你家江让就一心一意了?” “那江争娃儿力气大,是个肯干活的,身子壮,又好生养,村里人都羡慕你们家,这要是跑了,以后可不好再给你家江让找个这么好的了。” 眼见阿妈脸色沉下来了,张家婶子添油加醋道:“你家江让确实是个有本事的,以后俺们村指不定都能沾点光。但讨媳妇儿就得要听话的、好控制的。你现在不抓抓紧,以后你家江让自个儿自由恋爱找了个难对付的城里哥儿或是千金,那你们一大家子可就不得安宁咯——” 阿妈这下是彻底被说服了。 妇人紧紧捏着手里头的塑料袋,忧心忡忡。 考试结束的铃声打响了,几乎是江让出来的瞬间,江争便面含喜意,迎了上去,又是递雪糕、又是拿着汗巾替少年擦汗,伺候的殷勤不已。 阿妈远远瞧着,心里头做了个决定。 江让这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少年吃着雪糕,眉眼弯弯道:“哥,不问问我考的怎么样吗?” 江争面上含着无奈的笑,他抬头道:“让宝笑得这么开心,肯定考得很好。” 江让一边咬着雪糕,一边抬头看着万里晴空、以及晴空下隐约映出的灰色山峰,喃喃道:“哥,我们终于能出去了。” 江争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只低低嗯了一声,像是自胸膛中发出的声音一般。 * 高考完,便只待等着成绩了。 江让大概估算自己的成绩,上哲法大学的新闻系是稳稳的,甚至还能超出许多。 十几天的空闲,江让便想着帮家里一块下田干活。 但阿爸阿妈死活都不肯,说江让以后是大学生、坐办公室的,怎么干这些粗活。 江让拗不过,只好作罢,想着等成绩出来了,去替镇子上有钱人家的孩子补习。 约莫过了五六天的样子,一日晚上,天边刚擦黑几分。 阿妈领着江争回家,两人手上抱着几床大红鸳鸯的被子,料子很好,看着水光油润的。 江让有些茫然的看着江争,哥哥没吭声,只是抿着唇出去继续取东西。 “阿妈,这是?” 见江让问出来了,阿妈赶忙往外走两步,眼见江争在整理院子里的喜烛等一类的物品,一时半会回不来,她立马将门关上,拉着江让的手坐在桌边。 家里的电灯用久了,灯光黯淡,浅橙光线倾洒而下时,像是一层蒙蒙的网纱悠悠披在人的头顶、身躯上。 一切的一切都恍若在刹那间幻化成了皮影戏中光怪陆离的情景。 阿妈拍了拍少年光净的手背道:“让宝,你听阿妈说,道士算过了,过几日就是本年的好日子,正好你考试结束、年纪也到了,是时候跟你阿哥完婚了” “阿妈,你在说什么呢!” 江让几乎被刺激到了一般,急促地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略显苍老的母亲。 阿妈皱眉,像是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看着少年,压低声音道:“让宝,你啊,还年轻,不懂事儿。” “江争那崽子心野着呢!在这儿有阿妈替你看着,他跑不掉。但你马上进大城市念书,阿爸阿妈得在乡里种田供你读书,只能江争跟着你。去了城里,人就变了,他本也就是咱家买来的,心啊,不属于江家,肯定会卷了钱抛下你跑了。你以为村里没出过这样的例子么?!” 阿妈越说越气,虎着脸道:“那老刘家的等郎弟就是,去大城市没两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指不定就是不要脸地跟着奸.夫跑了!” “让宝,你听阿妈的!你得趁现在赶紧跟他结婚,绑着他,等他失了贞洁、怀了你的孩子,他那心啊,也就定下来了,指定老老实实跟你过日子。” 第153章 黑沉沉的阴云压在薄暮深黛的山尖上, 珠帘般的雨幕悄然落下。 它们先是细细的、潮湿的,像水蒸气,随后, 顺着风起,逐渐凝聚在一块,变得沉甸甸的, 瓢泼而下。 大雨打湿了灰黄的泥土,将它们搅弄得浑浊不堪,院中的广玉兰再也承受不住那般湿条条的攻击,惨白的花瓣一瓣又一瓣地零落入泥, 再也支不起清雅的身姿。 天地一片灰暗,唯有那叠矮矮的土瓦屋内烛光滟滟, 烛泪缓缓划下, 胶在油腻腻的木桌上。 农村里头通电本就难,一旦遇上大雨, 便也只能靠着家中积攒的蜡烛度日。 靠坐在桌边的中年男人鬓边已然因为过度的劳累白了几分,他抽着手中的旱烟, 半晌不吭声。 而在他身前,正跪着一个腰杆挺得笔直的清隽少年。 因着结婚的事儿,阿妈已经在一旁劝了许久, 若是从前,江让多少还肯听一些,今日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鬼, 宁肯死愣愣地跪在地上都不肯松口半分。 阿爸又抽了口烟, 瞥了眼站在一边规规矩矩、不被允许参与家事的江争,低咳一声,打定主意似地斩钉截铁道:“结婚的日子不变, 让宝他妈,甭跟他说多,这小子钻死胡同了,到日子了,就是压着也得叫他把这婚结了。” 跪在地上的少年顿时受刺激似地站起身,江让很少有这般情绪外放的时候。 但此时,面对封建大家长毫不讲理的逼婚,他再也难以忍受,红灼灼的眼眶湿意逼人,咬牙大声道:“不讲理!我今儿话就放这了,这婚,我就是死都不结!” “混账东西,你给我跪下——” 阿爸被气的将烟枪狠狠敲在桌案边,咳嗽得额露青筋。 一旁的阿妈赶忙帮他顺气,面露焦色,眼尾的鱼尾纹深深纹入血肉,她对江让道:“让宝,你听话,阿爸阿妈都是为你好,成家立业,得先成家啊!结婚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阿爸阿妈再不管你了成不?” 江让闭了闭眼,忍耐地抿唇,他深深看了眼一旁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宛若被人操控的傀儡人一般的兄长,深呼吸一口气,双膝再次用力砸在硬实的土地板上。 屋外的雨很大,可江争依旧听见了少年腿骨撞在地上的声音,沉闷、压抑,仿佛有无形的锁链正压着他的脊背,可少年却始终挺直了脊骨,不曾弯曲一分。 分明是那样斯文、易碎的容貌,怎么会露出那般锋锐、不屈、冷漠的神色呢? 少年似乎很清楚自己与这个沉在老旧思维的家庭格格不入,所以他不会用自己学到的知识去尝试螳臂当车地说服他们。 他只是哑声地、剖心挖肺的道:“阿爸、阿妈,儿子很感激你们的养育之恩,不曾有一刻敢忘。是儿子不孝,但我与哥哥之间实在只有兄弟情谊!” “我不需要哥哥围着我转,我也不需要以婚姻的形式将哥哥作为奴隶一样地捆绑在身边,阿爸阿妈,我成年了,我有手有脚,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自己去挣、自己努力!” 少年这样说着,染着潮红的眼眸看向一畔始终沉默的兄长,似乎在竭力寻求哥哥的支持。 可江争只是这样静静地站着、一句话都不说的站着。 那样高大的、沉闷的、如小山似的背影中竟迟缓地显出几分莫名的哀伤来。 江让知道哥哥只是被愚昧的观念驯化了,或许会偶尔挣扎,可只要还在这里、还在大山里、还被这些闲言碎语挟裹着,哥哥就永远无法挣脱出牢笼。 江让从来不觉得江争对自己的爱是所谓的爱情。 男人只是长久的被言语、环境影响了,才会误将亲情视作.爱情。 甚至于,在江让的眼中,江争都不能完全算作一个拥有自我意志的自由人。 谁会去相信一个思想残缺的人口中的爱呢? 所以江让不再将结盟的目光放到江争的身上。 他想,只要能熬过这段时间,等熬到开学的时候,一切就都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江让甚至开始计划,暑假足足有两月的时间,家教看样子是做不了了,但他可以去镇上封闭的厂里干活,这样阿爸阿妈也很难找过来。 少年一切都计划的很好,甚至当晚就当着江争的面将基本的生活用品都收拾好了。 可当他第二天醒来,等全家人都下地干活没了动静,背着书包想想推开门的时候,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他就这样被锁在自己的家里,失去了人身自由。 江让脑中一白,近乎失态地去撞那扇木门,他用手去掰、用菜刀去砸、用所能想到的一切东西去自救 可那道被捆了几道锁链的门却始终纹丝不动。 甚至因为动静过大,隔壁的张家婶子都劝道:“江让娃儿,别弄了,你家门锁了好几道,你本也就年纪到了,老老实实结婚才是正道,像我家崽子,下月不也要讨媳妇儿了,村里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江家屋里再没了动静。 江让双手抱膝蹲在地上,汗津津的面孔毫无颜色,活像是一尊不会哭不会笑的石像。 时间也不知过去多久,直至屋内那扇小到只能余下头颅的顶窗逐渐变得漆黑,门外才传来了锁链的动静。 少年面无表情地抬眸看过去,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被水洗了一遍,白皙的下颌角因为长久地钉在膝上,抬起几分的时候,都洇出湿红的一片。 “让宝!” 门终于打开了,来人看清楚屋内情形的一瞬便克制不住地痛呼出声。 只见那阴惨惨的房屋内四处狼藉,菜刀、砖头任何想的到想不到的东西都堆在少年的脚踝边。 而桌上遗留的菜食,动都不曾被动过。 “让宝、让宝你别吓哥哥” 粗糙却温暖的手掌颤抖着抚摸着少年惨白的脸颊,江让迷迷糊糊地睁眼去看,天色很暗,他看不清江争的脸、表情、动作。 但他能感觉到,哥哥在伤心、在害怕。 江让动了动干裂的唇,他想道歉,想告诉哥哥自己没事的。 可他不能这样做。 他必须要坚定自己的决心,抗争到底,他要对自己、对哥哥负责。 于是,江让慢慢站起身,拨开江争的手掌,推开兄长温暖的令人依恋的怀抱,哑声道:“哥,我必须得走。” 江争几乎失力地站在一侧,像是一颗摇摇欲坠的、被人砍伐腰断的大树。 江让背上自己的书包,刚想要离开,却被随后赶来的阿爸阿妈逮个正着。 阿妈在看到屋内一片狼藉、以及少年明显要离家出走的模样,整个人都恍若喘不上气一般,她用力地锤自己的胸口,大哭道:“让宝、你这是要去哪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你现在为了违抗阿爸阿妈的意思要离家出走了吗?!你这是连阿爸阿妈都不要了啊——” 她说着说着,眉头皱得用力,声音也愈发虚弱,半晌脸色煞白,竟是一副被气得要栽倒在地的模样。 眼见阿妈情况不对,阿爸和江争都赶忙去扶人。 江让也被吓得不轻,几步跑到阿妈面前,抖着嗓音道:“阿妈、阿妈,你怎么了?!” 阿妈嘴唇微张地喘气,用尽力气也说不出一句话,只一味揪住胸前的衣物,面上风吹日晒的皱纹挤作一团,痛苦至极。 江让被吓得不轻,当即便抖着嗓音道:“快!快喊车送阿妈去镇上的急诊!” 阿爸在旁边看了眼江争,高大的男人垂了垂眼,面色灰暗,抖着唇道:“让宝,来不及了,镇上太远,车都停运了,我去喊村里的赤脚大夫!” 江让急的眸中含泪,整张脸涨得通红,急促道:“我、我也跟你一起去!” 江争却按住少年,黑睫压下眸中情绪,努力保持冷静道:“让宝,你和阿爸都留在家里照看阿妈,以防意外,我一个人去速度更快。” 江让这才冷静下来几分,这会儿哪里还记得离家出走的事儿,一手扶过半晕过去的阿妈,往房间里挪。 阿妈此时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大声喘气,手掌始终揪着心口的位置,辛劳了一辈子的妇人如今孤零零躺在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床榻上,看上去分外心酸。 江让一直守在床边,时不时替阿妈顺气。 阿爸在一边端来热水,叹气许久才道:“让宝,你也该懂事了。” 江让没吭声。 外面又开始下起牛毛细雨了,无声无息,却将一切的事物都染得乱糟糟、黏糊糊的。 没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 那赤脚大夫在村子里十分有名,毕竟是乡里唯一会医术的,一些小病是药到病除,价格也颇为公道。 江让心里打鼓,眼见赤脚大夫拿出小医箱,有模有样地替阿妈诊起脉来。 没一会儿,那头发花白的赤脚大夫便皱了皱眉,替阿妈施了几针。 说来也奇了,那几针下去当真是立竿见影,阿妈的情况果真就平复下来了,甚至还能睁开眼,活像是被人从鬼门关边拉回来一条命。 “医生,我阿妈到底怎么了?” 江让问得急促,赤脚大夫却只是慢悠悠地蹙眉,叹气道:“你阿妈年纪大了,平时做活儿伤着身子,今天约莫是气急攻心,这才生了心绞痛。” “我给开几味药服用就好,只是家里人以后可要注意了,不能叫病人气恼、伤心,情绪大起大伏,否则啊,下一回,只怕是送去医院里头都不管用喽。” 赤脚大夫摇摇头,留下药物便离开了。 江让愣愣的,双手捏得紧促。 阿妈此时也缓过来了,眼见她要起身,一旁站着的浑身淋得湿漉漉的高大男人立马走了过去,一副儿媳做派似地替她垫了枕头。 阿妈抬了抬眼皮子,叹了口气,对江让伸出那双粗糙、贴了几张创可贴的手腕。 她说:“让宝,到阿妈这儿来。” 江让红着眼,依言走了过去。 “让宝啊,”妇人的声音沙哑,时不时咳嗽几分,低声道:“你别怪阿妈,阿妈不放心你啊。” “阿妈晓得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你年纪还小,阿爸阿妈都是活了三十多年的人了,懂的事情到底比你多。我们别的不怕,就怕你日后在外头受了苦、受了委屈。” 江让掩饰性地垂头,手背揩去脸颊边的泪痕。 阿妈叹气,一手握住少年的手掌,一手轻拍道:“阿妈现在生了病,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你就圆了阿妈的心愿,同你哥哥结婚吧。” 江让沉默地钉在原地,他约莫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唇,却又不敢多说,只轻声道:“阿妈别乱想,你以后是要长命百岁的,明早我们就去镇上的医院看病去,一定能治好。” 少年刻意避开话题,眼见不想接茬,阿妈对站在室内像个木桩子的男人使了个眼神。 江争闭了闭眼,忽的低声道:“让宝,阿妈如今生了病,有些事我们就遂了她吧 你同我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江让心乱如麻,到底还是不想激起阿妈的情绪,轻轻颔首,随江争出了门。 两人走到外面的屋檐下,雨已经停了,院中玉兰落了一地,分明被雨水和泥泞玷.污得乱七八糟,却又幽香袭人。 “让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男人轻轻垂着眼,白皙俊朗的面容带着几分心死的落寞,他小心翼翼道:“可是阿妈今天的情况很不好。” “哥不想强求你,但还有件事,让宝可能还不清楚。” 江争努力眨了眨微红的眼眶,高大健壮的身躯微微摇晃,像是即将崩塌的峭壁。 他哑声道:“像我这样的等郎弟,不同丈夫结婚,是绝不会被允许出村的让宝,就当帮帮哥哥,哪怕假结婚都行,否则,哥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江让约莫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果然慌了几分神,少年语调急促,脸颊涨得通红:“怎么会这样,哥,我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事!” 江争苦笑一声,整个人近乎要卑微进尘埃里了,他抖着嗓音哀戚道:“让宝平日里专心念书,哪里会关注到这些。” 少年似乎有些接受不了,面上逐渐如褪色般的浮起死白。 他约莫是痛恨极了这样惨无人道的封建思想,却又束手无策,于是,便只能痛苦地折磨自己。 “哥,”江让动了动惨白的唇,半边脸颊映着被冷风牵动的烛火,它们扭曲地舞动,像是有什么古怪的妖孽将要从那火光中挣扎逃出。 “让我再想想” 江争动了动潮湿的嘴唇,手掌紧紧松松,好半晌,他缓缓垂下黑色的睫毛。 “让宝,”男人努力弯起嘴唇,忽地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的,漂亮的脸骨撑着面皮,朝着少年露出一个腼腆又努力的笑。 他说:“没关系的,无论你怎么选,哥都支持你。” 江争分明红了眼眶,却故作轻松道:“你一个人走也好,我留在家还能照顾阿爸阿妈,日后你也能没什么后顾之忧。只是,你得答应哥,要好好照顾自己,三餐按时吃,不能为了省钱饿肚子,哥这些年存了点私房钱,都给你一起带走。” 江让又忍不住哭了,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对这位如父如母的长兄的依恋,转身抱住对方的腰身,叫自己的泪水连同痛苦一同融进对方温热的体肤之中。 少年哽咽道:“哥、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江争慢慢回抱住他,宽厚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少年颤抖地如蝶翼的脊骨,黑眸闷不透光,乍一看去,竟是死气横生 江让当晚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 夜间风声阵阵,竟是不知不觉又落了场雨。 江让辗转反侧,最后忍不住起身,轻声道:“哥,睡着了吗?” 上铺并没有动静,整个房间中,甚至连多余的呼吸声都没有。 少年蹙眉,爬起身,往上铺上探头看去。 床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一摸被窝,只遗留了最后一丝缱绻的温度。 也不知道为什么,江让今晚的心脏跳得快极了。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警告他,要来不及了。 江让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一骨碌起身穿上鞋,身上只套了件薄白的长袖衫便闷头往外走去。 狭窄的客厅中没有人,阿爸阿妈的房间静悄悄的,厨房也没有人。 江让抖着手,忽地顿在土瓦房的大门前。 只见冷风瑟瑟的小院中,那棵茂大无比的玉兰树遒劲的枝干上,吊着一根长长的、顺着阴风晃动的白色绸布。 而他的哥哥,江争,正垫脚站在半截高的木凳上,垂着头,替那白色绸布打上死结。 男人皮肤很白,甚至在深夜中都泛着莹莹的惨白。 他慢慢将自己的头颅放入到那系紧的白绸布中,抬起眼,静静看向大门方向的少年,随后,踢倒了凳子。 一瞬间,江让近乎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席卷了他的周身。 原来人真正面临绝望的时候,是无法发出声音的,甚至连眼泪都自动枯竭了。 江让张了张唇,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拼了命地朝着玉兰树下的哥哥跑去,清俊的面颊几乎扭曲。 好在上天保佑,他及时抱住了哥哥的腿,少年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哥哥往上托举,整张脸涨得通红,近乎窒息。 “哥、哥” 在极端的心神俱裂之下,少年只能发出如此细微崩溃的声音了。 他哑着嗓音,眼泪横流,半失声半沙哑道:“哥,求你了,别丢下我——” 吊在玉兰树上的哥哥没有声音,只有白色的玉兰花瓣被沉重的雨水一点又一点地压着往下落,像是谁的眼泪。 而那眼泪,又恰巧滴落在仰着头、几乎失色的少年的脸颊上,缓缓往下滑落。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哥,我只要你活着——” 第154章 江让的妥协几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在所有人眼中,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实在无可厚非,更遑论江争打小就在他们江家当等郎弟,辛辛苦苦拉扯着江让长大, 两小子关系又那样好,简直称得上天作之合。 就算一时想不开,但谁不是从那个阶段过来的?等结了婚, 生了娃娃,慢慢也就定下来了。 巧也不巧,江让和江争两人结婚的日子恰巧就定在高考成绩下来的后一日。 这段时日内,江让没再表现过抗拒的意思, 阿爸阿妈自然也就没再将少年关在家里。 只是明眼人多少都能看得出来,江让虽然面上不再抗拒, 却也实在称不上上心。 结婚的事宜都是阿妈和江争在来来回回的忙碌, 便是额上沾满了汗珠子,也笑得高兴极。 大部分时候江让只是沉默地看着, 随后目光又重新铺回书籍之上,冷淡的好似这场婚姻的另一个主角并非是他一般。 说到底, 那夜发生的荒唐事到底在少年心底留下了近乎惨烈印象。 江让从不是个蠢的,他成绩优异、极擅思考,只是太重感情, 以至于被牵绊他的亲情拉入愚昧的泥泞之中。 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事情,只需事后细想一番,便有足够多的漏洞在嘲笑他当时的愚蠢与慌忙。 身体向来无碍的阿妈突如其来的心绞痛, 说话左右张望、言不由衷的赤脚大夫以及哥哥夜半寻死觅活的举动。 只是, 江让看得透旁人的作秀,却唯独不能一口咬定当时的哥哥是否也在欺骗他。 那样的深夜、那样哀愁到绝望的眼神、那样毫不犹豫的动作一个人想寻死,是需要超过身体所能承受极限的勇气。 江让知道哥哥只是觉得无路可走了, 男人小半辈子都将生活一切的重心放在他的身上,以至于少年只是提出另一个可能,他便无力接受,甚至想到以死亡作为终点。 江让知道,他不该怪哥哥。 甚至细究下来,站在阿爸阿妈的角度,他们也确确实实是在为他的利益、未来着想。 可人总不能一直活在欺骗之中,事实就是,他可笑的被向来信任、亲近的家人们压弯了脊梁。 他不能反抗、不能争吵,甚至不能表达出自己的想法。 因为那是不孝,是逼人去死。 于是,江让只能冷眼旁观、尽量让自己剥离出这场可笑的、虚假的婚姻 六月初一,天已然逐渐入暑,不过六点多的样子,外头的天色便已然大亮。 火红的日轮渐渐腾升,橙红的光线铺洒在暴烈生长的植物枝干之上,田地里的麦苗、足有人高的玉米地皆是一片郁郁葱葱、欣欣向荣。 今天是查分的日子,江家一大家子都没下地,紧张得不行,因为板上钉钉子的,江让的成绩只怕是比起估分还要高上许多。 这实在不是空口白话,毕竟在成绩下来的前一周,村头小卖部的座机电话就没歇过。 第一个电话来的时候,小卖部老板还以为是骗子来的电话嘞,对方上来就讲要给钱,说要让人去哪个哪个学校,条件有多么多么的好,刚想挂断电话,那人便急着报了江让的名字。 老板这才意识到,这哪是什么骗子来电话,分明是人家大学招生的电话! 虽然不是自家孩子考上了大学,小卖部老板还是激动的不行,立刻叫自家娃儿去江家喊人。 这消息没一会儿便传遍了整个村。 江让接电话的时候,周围挤满大爷大妈,一个个凑热闹的眼神都像是在放光。 “乖乖隆地咚,听到没有,人家讲俺们江让娃儿要是肯去他们学校,给五千块钱!” “五千!?俺们一大家子几年都挣不到!” 在那个月收入仅仅有几十块钱的时期,五千块钱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简直就是一笔花不完的巨款。 但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身形挺拔、面容沉静的少年只是礼貌地回了话,拒了这桩好事儿。 自那时候起,村里人看着江让连带看江家人的眼神就变了。 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去送礼,生怕自己送晚了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那阵子,江家小院子里头都堆不下众人送来的礼。 约莫到了八点,江家的院门便被敲响了。 阿妈随手将手边的油渍抹在围裙边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村长。 村长一副急匆匆的模样,险些喘不上气道:“诶呦,江让他娘,江让娃儿人呢?城里头来电话了,说是放榜了!” 阿妈愣了愣道:“上回不是讲十点出成绩” 村长急道:“江让娃儿成绩特殊,跟人家出的时间不一样,只怕是、只怕是本省头几名!” 阿妈又惊又喜,赶忙急着进屋唤人。 江让几乎是被众星拱月般地围到小卖部去的。 相比较江家阿爸阿妈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少年则是冷静无比,他穿了身隽秀的白衬衫,一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拿着纸笔写写记记,斯文的气质衬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电话那头,对方最后约莫是说了句祝贺的话语,江让微蹙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 少年露出一个清隽姣好的笑容,认真道:“谢谢您。” 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一旁焦急的阿妈有些憋不住地说出众人的心声道:“让宝,考得怎么样?排名多少?” 江让抿抿唇道:“645分,普昌省第一名。” “状元!” 人群一阵唏嘘。 阿妈忍不住双手合十,略显浑浊的眼中溢泪意:“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我们江家可算是出了个有出息的了!” 阿爸也笑得眉不见眼,村长更是提出村里头凑钱摆席祝贺。 众人聊得热火朝天,一旁的电话再一次响了。 江让眸光微动,细细看来,竟有几分情怯。 少年深吸一口气,接电话时瞥过一旁的江争含着笑看他、想要同他说什么的模样,整个人下意识往旁边避开了几分。 江让垂眼,佯装看不见哥哥眼中的失落与神伤,对着接通的电话轻声道:“喂?” 与他同声入耳的,是一道温雅的、熟悉的声音。 “阿让?” 或许是已有一年多不曾见到,乍一听到记忆中的声音,少年颤了颤黑睫,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最终竟也只能轻轻应声道:“文哲哥,是我。” 得到回应,那头的声音稍显喜悦,段文哲轻柔道:“阿让是不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们曾于信中约好,无论江让考得如何,段文哲都会是第一个来电恭喜的人。 “阿让,恭喜你夺得普昌省状元。还有,这一年来我很想你。” 江让站在人潮人涌中,一手拿着电话听着,不知怎么的,胸腔间竟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涩来。 他掩饰性地垂眸,捏着电话的一边手骨微微使力,泛出一股凉意的死白。 江让恍然想到段文哲曾于信中同他说过的一句话。 ‘阿让,等你来了哲法大学,我有话要对你说。’ 即便这是一个含蓄、内敛的时代,少年也能猜到对方想说的话。 段文哲表现的太明显了。 连续不断的信封、简单却又能表达心意的小礼物、愈发难以自持表露的相思甚至,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江让曾见到对方静静站在校园树下轻点烟头、看向教室窗边的他的模样。 男人似乎并不想给他压力,也不想打扰他,所以,即便跋山涉水而来,最终也只是静静看了一眼,便走了。 江让不知道自己是否曾于某一瞬间动过心,毕竟,面对这样一位优秀、毫无架子的大少爷认真、坚持、默默的追求,很难有人会无动于衷。 或许,他们曾经有机会于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环境中获得一段浪漫的关系。 可如今,一切都晚了。 他们不可能会有任何展开关系的机会。 未来的他们,只会是同学、朋友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可能。 江让无力扯唇,他努力压抑嗓间的颤意,掩饰一般地轻声道:“谢谢,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忙,就先挂了。” 说罢,未等对方开口,便狠下心主动挂断了电话。 因着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出了个状元,村里便合计着在操场上豪气地摆了个流水宴。 天色渐晚,男人们喝得面红耳赤,女人们围在一起家常里短。 江让心情称不上好,在宴上便难免多饮了两杯。 因为喝得多了,想要上厕所,但少年平日里又十分讲卫生,不可能在路边上,便跌跌撞撞往家里赶去。 从操场到江家的路上有个小破路灯坏了一根,恰巧那段田埂边又是一片高高密密的玉米地,单是瞧着便颇为唬人。 江让喝醉的时候很安静,并不耍酒疯,只是那斯文白玉似的面上多了几分醺红,活像是淌着糖水儿的蜜罐似的。 少年慢吞吞地往回赶,在经过玉米地的时候,被一只粗粝的、溢着汗意的宽厚手掌死死捂住了嘴唇,凶狠地拖进了玉米地。 江让瞬间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他浑身虚汗直冒,绵软的手臂疯了般地挣扎,口中可怜地呜呜,黑眸中溢出发白的水光。 活像只溺了水的猫儿。 身后的男人却并不怜悯他,不知道用什么布料用力撑进他的口舌中后,江让能感到自己被那人拍着屁股一颠,扛上了肩。 月明星稀,身材强壮的男人拨开一层层高密的玉米叶,藏在阴暗中的锋锐面颊像是头凶猛食肉、张开獠牙的狮子。 江让这会儿又憋着尿,又说不得话,酒意蒸发,他浑身都像是被下了药似的绵软无力,只余下细碎的呜咽从喉头冒出来。 大片的玉米苗子被粗鲁地踩倒,垫成了一层厚厚的、浑然天成的床垫子。 泪眼朦胧的少年能感觉到对方手脚放缓地将按在那粗糙的玉米苗上,几乎刚被放下,江让便爬起来就想跑。 只是,他这样一个常年读书的学生又怎么能比得过那身高马大的庄稼汉? 于是,少年只能无力地被人将双手举过头顶,纤瘦的、覆着薄肌的腰身因为挣扎得过分,露出了莹莹泛白的皮.肉。 因为过分惊慌,口中的布料不断蠕进喉头,江让近乎痛苦地半呕出声。 似乎是听到少年不适的动静,压下身的、衣衫半褪的男人动作慢了下来。 他胸前门户大开,丝毫不怕羞地露出起伏的健硕肌理,男人紧紧按住少年的双手,指节深入舌底,取出了对方喉头的布料。 江让咳得满脸通红,整个人大喘气了半晌才缓过来。 眼前的水雾褪去,男人的面容便露了出来。 贴头皮的寸头、截断的厉眉、锋锐冷厉的面容,不是向天明又是谁? 江让浑身发抖,因为还未从惊慌中平稳下来,少年的声线甚至还带了几分哆嗦。 “向、向天明,你这是要做什么?放、放开我!” 向天明半压在少年身上,牙关紧咬,面容紧绷,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阴森道:“放了你?老子等了这么多年,等得你特么都快成别人老婆了!老子今晚就要生米煮成熟饭,看你还能跟谁!” 说着,他便俯身如疯狗般地去亲吻少年幽香的脖颈。 江让被他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克制不住地嘶叫出声。 “滚、你滚远点!救命啊!救命——” 宽厚的掌心再次捂住少年的口腔,向天明冷厉的面目带着几分狰狞。 他嗤笑一声,眉心阴戾道:“江让,你今晚就是叫破喉咙都没用,大家都在吃你的升学宴席呢,没人知道咱们在这儿。” 向天明一边说,一边换一只手扯着少年可怜薄弱的衣衫,怒意与欲.望彻底操控了他的身躯。 他咬牙道:“我只是去镇上跟家里头出了一批货,从爸妈那拿钱给你买礼物,你呢,你要结婚了!” 向天明嗓音颤抖:“你还有心吗?江让,你还有心吗?你为什么从来看不到我?” 江让已经逐渐冷静下来,他努力想着逃脱的法子,却忽地感觉到眼睫上落下的热泪。 向天明失态地收回手抹去脸上的泪光。 他喑哑着喃喃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会关心我、会教我写作业、会为我擦药、会告诉我打架不对” “江让,你不是说,你只把他当哥哥吗?” 江让哆嗦着下意识往后退,他面上染着一层仿佛被凌.虐出的薄红,双手想要将撕破的衣衫合拢,嗓音沙哑道:“向天明,你、冷静一下,我确实只是把他当哥哥,我——” 少年还想说什么,哪知向天明的脸色陡然一阴,他再次用力拽过少年纤细的小腿,往自己身下扯,颤着嗓音道:“骗子,你又要骗我了,骗子骗子骗子!” 眼见对方又要陷入情绪漩涡之中,江让这次却放弃了一切的挣扎,只是睁大了眸子,透过男人的脸庞,看向对方的身后。 “哐——” 铁揪砸在人脑上的声音突兀而恐怖,令人齿寒。 许是因着力道过大,向天明几乎立刻晕厥了过去。 江让哆嗦着看向向天明身后的、面色扭曲古怪的哥哥。 江争在少年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好脾气、沉默、敦厚的模样,这是江让头一次见到哥哥这样堪称疯癫的模样。 江争举着血淋淋的铁揪,似乎还想继续砸。 身后传来匆乱的脚步声,来人一男一女,是向天明的父母。 在江让和向天明同时在宴席上消失的时候,两家考虑到从前的事情,便想着还是私下去找一找,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毕竟,明天就是江让和江争大喜的日子了,万一向家那孩子想不开 向家父母一看到这惨烈荒唐的场景,顿时腿软了一瞬,哭喊着扑向昏迷的儿子。 江争慢慢放下手中的铁揪,俊朗铁青的脸部抽搐了一下。 他一声不吭地蹲下身,将衣衫褴褛的弟弟保护性地揽入怀中,一边轻轻拍着少年仍在颤抖的背脊,一边嘶哑道:“向天明是强.奸.犯,他欺负我弟弟,我会举报到他坐牢为止。” 第155章 小乡村里头最看重的便是名声和清誉, 更遑论今日本就是江家最意气的日子。 那可是状元!祖坟冒烟的大喜事儿! 阿爸阿妈被众人捧得喜笑颜开、眉不见眼,骤然晓得了这档子污事,面上的笑险些都绷不住了。 匆匆赶到家的时候, 小院子里站了几人,脸色俱是难看至极。 向家父母站在一边,脸上陪着笑, 向天明额头绑着透了血迹的白绷带,脸色阴沉地跪在地上,一双狼犬似的眼死死地、贪婪地盯着少年,浑不肯罢休一般。 江让站在哥哥身畔, 脸色略有几分苍白,活像是庭院中生冷凌乱的白玉兰。 可少年人的腰杆又挺得笔直, 整个人宛若一柄利刃, 又像是天边悬挂的弯月,极清冷、极朦凉, 仿佛要将这脏污的泥潭彻底搅乱才肯罢休。 头发花白的村长站在一旁叹气,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向家父母对自家这混账儿子是毫无办法, 眼见江家阿爸阿妈来了,赶忙迎过去,脸上陪着笑道:“诶呦, 江让他爹娘啊,可算是来了,今儿、今儿的事, 都是都是误会啊!” 阿爸阿妈路上就晓得事情经过了, 村长家的早就匆匆将事儿说了一遍。虽然言辞中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但阿爸阿妈哪能听不出其中意思。 自家宝贝儿子、光宗耀祖的状元遭混账欺负了,这还得了?! 阿妈当即脸色一变, 涨红着脸又哭又喊道:“我可怜的让宝,今儿这大好日子,怎的有不长眼的人来欺负人呦!” “村长,你可要讲讲理,俺们让宝可是乡里头一个状元,过阵子要上电视的,前途更是一片光明” 言下之意便是村长得掂量着点,若是徇私,替向家开后门,日后就别怪江家发达了忘本。 果然,村长当即便不吭声了。 在场所有人心里头都清楚,江让这孩子绝非池中之物,在这个国家极缺高材生的建设时代,省状元的含金量简直高过天! 恐怕名单都在上头手里握着。 这也是从来在乡里横行、受人追捧的向家好声好气的原因。 眼见江家阿爸阿妈一副追究到底、不肯罢休的意思,向家父母的脸色当即便黑了几分。 向天明是向家的独苗苗,本就是纵宠着长大的,若是按照村里处置流氓之徒的手段,不是浸猪笼便是一辈子锁进村里后山的地牢,向家父母怎么可能舍得? 知道这事儿没法善了,向家阿爸当即冷下脸,也不再摆出讨好的意思了,到底是商人,知道蛇打七寸的意思。 “江家的,若是我们没记错,明儿就是你家的喜日子了罢?今儿我们把话说明了,向天明这混账确实是我们管教不当,但这事儿传出去,未免有损你家的名声。” “何况,你家江争娃儿拿铁揪砸了天明的脑子,若要一码归一码算起来,明儿你家江让娃儿的媳妇儿可就得蹲大牢了。” 阿爸阿妈的脸色果然难看了起来。 像他们这般封闭的小山村,流言流传起来最是荒唐,哪怕江让并未真切受到侮辱,但三人成虎,被人戳着脊梁骨的丑话说多了,便也成了真。 届时,状元的名头越是响亮,那如附骨之疽的丑事也会跟了江让一辈子。 阿爸阿妈抿唇没说话,甚至连江争的面色都僵硬了几分。 向家阿妈眼见有戏,赶忙来打圆场,故意一巴掌打到向父身上,谴责两句,随后对江家人笑呵呵道:“这事儿确实有天明的责任,江家婶子、大哥,我们回去肯定好好教育他,以后绝不叫他在你家江让面前出现。其余的话我们也不多说了,两千块钱,加五十斤牛肉猪肉,你们看怎么样?不够还能加”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一道少年的声音却冷冷响起。 “抱歉,向姨,这事儿我不同意。” 清俊朦朦的少年立在原地,他已是换了身衣衫,脖颈处的妖花似的红.痕极其刺眼,像是曾有旁人强迫施加的欲.望流窜在他的身体中。 可少年又实在干净清醒、甚至置身事外,于是那铺开的欲.望便成了指控的罪证。 “国有国法、村有村规,向天明欲伤我、强迫我,是他该怕丑、怕被人辱骂,而不是我这个受害者要去担忧什么可笑的名声。” 树上的白玉兰簌簌而下,它们纷纷扬扬、清白静美,有的被晚风吻起,留恋地挂在少年蓬松的发边,像是黑暗中逼人的星光。 不得不说,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少年所吸引。 他太漂亮,并非说外显的皮囊,而是那水晶一般的、仿佛如何都无法砸碎的灵魂。 向天明近乎痴迷地仰头看着少年,他的头颅像是被重度烧伤了一般的疼,可只要看到江让,就又不疼了。 他狼狈地跪在少年的面前,却心甘情愿至极,像是在跪拜一尊侍奉多年的神明。 向天明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贱,明明江让如此厌恶他、明明此时少年所求的是希望他受到惩罚、明明他们天然站在对立的立场可当他看到对方蹙起的眉弓时,却只想去虔诚地吻一吻,或是以指尖揉开那水波似的褶皱。 他还是不后悔自己犯下的错。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在江让的眼里,他从来都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是比不爱更加令人绝望、残酷的事情。 只要被看到就好了。他想。 只要被看到,哪怕是以卑劣的囚徒身份。 怎么都好,他只想被那双清凌凌的眼记住。 可怜吗?可他现在被少年这样深刻的痛恨着,精神却几乎高.潮.到喷水了。 向天明呼吸颤抖,黑黝黝的眼湿润的像是淋了雨。 江让这番言论言之凿凿,但说到底,还是抵不过可笑的‘人言可畏’与大环境的局限。 尤其是当村长叹着气拉着少年低声道:“江让娃儿,有些事我也不想多说,但你要考虑清楚啊。你是不日便要离开了,可你阿爸阿妈到底还在村里,倘若你坚持动他家娃儿,你阿爸阿妈以后的日子只怕” “娃儿,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这日子还长着呢,你是个好孩子,自有清骨在,但你须得谋划啊!你仔细想想,待你日后真有能力了,谁不得对你低头?你家条件在村里也算不得好,日后进城也免不了开销,你且先借了他向家的力,日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这一瞬,江让还是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小学一年级时老师曾与他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耳畔。 ‘很多时候,正义并不会站在正义这边,只有足够多的权力才能做到。’ 村长说的话并没有错,在他尚且没有能力的时候,他能做的,只有尽力地、尽全力地借助一切可能获得的资源,让自己爬出深渊。 弱小的时候,他就必须要学会妥协、低头、接纳。 譬如向家的威逼利诱,又譬如父母的逼婚。 都是一个道理。 江家和向家最终还是和解了,两家人装得若无其事,关系倒仿若比从前更好上几分。 当晚,向家便提来了大笔的钱和肉食,向天明更是被强制锁在家里,不许踏出半步 农历六月初四,宜嫁娶、纳采、订盟。 天不过蒙蒙亮,江让便被阿妈拉了起来。 红彤彤的、夹了黑绒毛的喜衣上身,领口再别一朵大红花,便衬得少年通身喜意非凡、清条俊朗。 便是这样还不够。 阿妈今儿笑意盈盈的,显然心情不错,她嘴里嘟囔着什么,拿过新买的发油替江让理好鬓边碎发,随后在围裙上抹抹手上的油,去厨房取了一碟子提前做好的白面糕端来,嘱咐少年别饿着肚子。 江让垂着黑睫,吃了几口便没什么胃口了。 他凝神听着外头的火炮声,轻声道:“阿妈,哥那边吃过没有?” 阿妈撇撇嘴,利索地替少年理好领口道:“让宝,你就别担心你哥了啊,回头他嗑些花生物什就够了。” 意思就是没得吃。 江让想再说什么,却被阿妈严肃打断了。 “让宝,记住流程了没有?” 江让下意识颤了下眸,白腻斯文的脸上溢出一抹红,支吾道:“什么流程?” 阿妈有些头疼,粗糙的指尖指了指少年的额心道:“你啊,平日里读书怕是读得脑瓜子都晕了,阿妈方才同你说的都没记住?” 少年别开眼,似乎并不想听。 可阿妈却并不管,继续道:“行了,阿妈这会儿再跟你说一遍。你和你哥都是男人,和男女那档子事儿不同,虽然在上在下不影响你哥生娃,但阿妈不想你吃了亏。让宝,今儿你哥没吃什么东西,力气铁定不够,足够你晚上作弄他。” 江让哪里听过这样直白孟浪的话,当下耳根红得近乎滴血。 他抿唇道:“阿妈,别说了,我、我晓得了” 阿妈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就是心软。” 江让没吭声。 因着是在乡下,婚礼的布置称不上复杂,家里头也并未专门准备新房,只是用了江让和江争从前的小卧室作为婚房。 婚房里头贴了几张大红喜字,包括一些狐仙送子的画像。 而那张上下铺的床也被阿爸拆了,换成一张更大些的双人床,床上铺着一床崭新的、印着红牡丹与红喜字的绸被。 被子上,包括地上、桌上全都洒满了桂圆、红枣、花生、莲子,寓意着早生贵子。 乍一看去,四处皆是喜气洋洋的。 江争今日并不在江家,天还未亮的时候,便被送去了村头王婆子家等着候嫁。 村里所有的等郎弟都是这样出嫁的,因为他们是被买来的,没有家。 乡下贫穷,但繁复的婚俗却多得要命。 江让昏昏沉沉地跟着照做,约莫一直到了傍晚,天色渐黑,他才真正握住了代表姻缘一线牵的红绸花带,见到了他的哥哥。 江争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色长褂,男人人高马大,胸前撑得饱满,手臂间的肌理起伏恰宜,是极度具有生机的美感。 偏生他皮肤又白,配上火红的喜衫,简直同那山上洗净的、健壮的公山羊一般。 几乎是见到江让的一瞬间,男人的脸便红的彻底。 他沉默地牵住喜带的另一头,站在略矮些的清俊少年的身畔,温顺、驯服、贤惠的不可思议。 江让却并不肯多看,周围的一切落在少年的眼中,都像是一场荒诞的盲婚哑嫁。 他非心甘,兄长也应是并非情愿。 他们一同跨过堵在门口的火盆,走向院中众人的双目中。 媒婆在一旁笑眯眯地大声说着流程。 下一秒,还未等江让反应过来,周围便有人朝着江争丢来了一枚生鸡蛋。 鸡蛋砸在男人结实的身板上,毫不留情地碎裂开来,随后,粘稠微腥的鸡蛋液便顺着男人的肩线流淌了下来。 没有人觉得奇怪,反倒是媒婆在一旁大声恭喜道:“砸鸡蛋,早生子!” 言语刚落,周围便兜头砸来了许多鸡蛋。 只是,在场的鸡蛋没有一个朝着江让砸来,反倒是都朝江争砸了过去。 江让反应的很快,抬手便扯过一旁顺从安静、甚至唇角带笑的哥哥,将对方往自己身后藏。 少年穿了一身红色喜服,自有一股清冷凉意,他环视四周,冷冷的眸光扫过众人,像是一把剐刀亮出一般:“请你们尊重我哥!” 阿妈在一旁急的要死,想去规劝两句,媒婆上道,见状不对,立马上前低声道:“新郎官,这是咱们这儿的习俗、好彩头,不能叫停啊!” 江让并未理她,只是平静道:“我和我哥不需要这样的彩头。” 江争愣愣的看着身前的弟弟,心里清楚,少年是在维护自己。 他黑眸微垂,唇边的笑意隐约显出几分蜜糖似的甜意。 这个环节最后还是取消了,周围有人打趣道:“江让娃儿真是个好的,现下就懂得心疼媳妇儿了。” 周围有人嫉妒地瞧着江争、也有人感叹着男人的好命。 确实是好命,不说江让是个前途无量的状元,单说他维护男人的模样,以后也跑不了是个疼媳妇儿的。 后续的流程并不算复杂,待宴席开了之后,江争便被媒婆送去了新房。 江让作为新郎官,自然须得敬酒。 平溪乡的婚宴上的酒水度数不高,敬了一圈下来,江让也不过脸上微醺了几分。 天色擦黑,月上枝头。 晚风掠过面颊,带走了几丝燥热。 新郎官白俊的额头泛出几分露水般的汗珠,他蹙着眉,被人引着,送进了喜红的新房。 吱呀的推门声后,江让按了按额头,耳畔还有屋外男女的嬉笑声、孩童玩乐的顽皮声。 他掀了掀沉重的眼皮,往屋内看去。 只看清的一瞬,少年便被惊得魂都飞了几分。 只见那火红的屋内,地板上、桌面上皆是铺陈着各种的红枣花生,而今他名义上的媳妇、哥哥,此时正柔顺至极地跪在地板上。 眼见江让进来了,满面铺红的哥哥慢慢膝行至少年面前,像是只牲畜一般,抬起那张俊朗的面颊,轻声蜜语道:“让宝,哥哥来伺候你。” 江让吓得酒都醒了几分,他慌不择路地蹲下身,试图扶起哥哥,颤着嗓音道:“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江争并不肯起身,男人固执地跪着,甚至开始一粒粒地要解开胸口的衣衫。 那样饱满起伏的肌肉,泛着蓝色的、微微鼓动青筋被毫不羞涩地展示了在少年面前。 像是可口的、等待着被主人啃食的食物。 江让猛地紧按住兄长继续动作的手指,咬紧牙关道:“哥,我们、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只是做戏,我们没打结婚证,等出去后,咱们还是兄弟。” 几乎是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江争的脸色便白了几分。 男人并未立刻停下手中动作,他只是一味地继续褪除外衣,沙哑的嗓音带了几分细微的、可笑的哀求道:“让宝,哥不求你以后负责,就一晚上,一晚好不好?” 江让受刺激似地瞳孔微缩,他颤抖着唇,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道:“哥,你别这样” 江争跪在地上,癞皮狗似的乞求道:“让宝,哥求你了,哥这辈子都没什么念想,只想要个咱们的孩子。哥保证以后不耽误你和旁人在一起!” “哥!”少年的往后退的脚步很重,踩得地面的桂圆花生滋滋作响。 江让白着脸道:“你清醒点,我只拿你当哥哥,不会喜欢你、也不可能喜欢你,更不会跟你上.床。” 江争却咬咬牙,他上半身的衣衫已经脱完了,露出了完全精壮的身形。 眼见对方动作不停,江让终于慌了,少年咬牙道:“哥,如果你继续这样,我就只能跟你分房睡了!” 江争果然顿住了。 今夜外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他们分房睡,外头只会耻笑江争抓不住丈夫的心。 以后,来勾引让宝的狂蜂浪蝶只会更多。 江争黑沉沉的眼中带了几分深重的悲哀。 就算哄着让宝结婚又如何,他还是得不到少年的心。 男人慢慢垂下头,心脏绞痛得近乎令人晕厥。 他轻声道:“让宝,你别走,哥刚刚是乱说的。” 说着,江争勉强露出一个笑脸,起身牵着少年颤抖溢汗的手,低声道:“瞧你吓得今日也累了,安置吧,哥不会碰你。” 江让迟疑半晌,最后还是听从哥哥的话,脱下外衣,上了床榻。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可两人之间却离得很远,远到像是隔了条不见底的深渊。 少年今日或许确实是累到了,沾了床很快便入睡了。 许是听到身后少年规律的呼吸声,江争慢慢翻过冰冷的身体,黑黝黝的眼静静盯着弟弟茸茸的后脑勺。 微红的眼皮轻颤,男人眼中闪过一抹自怨自艾的泪光。 第156章 已是入夏, 昨夜主人家方才新婚,黄土院中尚且披着层烟花爆竹的血衣,混着白玉兰枯萎的花瓣, 红白交杂,似是喜与丧同办。 外头的天光已然大亮,炊烟袅袅, 穿着齐整的少年人怀中夹了几本泛黄的书籍匆匆离院。 不一会儿,暗漆漆的土屋门间探出一个中年妇女的的面容。 似是确定少年已然走远,阿妈嘴里嘟囔了两句,对一旁勤快收拾的男人招招手。 江争抿抿唇, 僵硬着放下手中的抹布,指节捏着重新归于破旧的衣尾, 低声道:“阿妈, 怎么了?” 阿妈眉头稍稍蹙了几分,一双略显浑浊昏黄的眼盯着男人朴素安静至极的模样, 眯眼问道:“争娃儿,你老实告诉阿妈, 昨儿你同让宝圆房没有,半夜我和你阿爸寻思听听,半晌没声儿。” 江争没吭声, 只是那双略显粗糙的手指活像是潮湿地里头钻的泥鳅似的,不停搅动着皱巴巴的衣尾。 男人的头垂得愈发低下,像是自卑、又像是被冷落的小媳妇儿似的伤神。 他轻声道:“阿妈, 昨儿、昨儿, 让宝没碰我。” 阿妈心里哪里不知道自家儿子那犟脾气,别瞧平日里一副斯文秀致好说话的模样,真要倔起来, 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如今愿意结婚,也不过是他们合起伙来哄着逼着的。 阿妈知道这事儿急不得,起码明面上定下来了,他们心里头也就宽慰了几分。 “争娃儿,”中年妇人叹了口气,她突然变得那样慈悯,眸中闪着几分水意,像是在心疼江争可怜的遭遇一般,她叹道:“你也晓得让宝那脾气,他现在还小,不懂怎么过日子,你是他媳妇儿,平日里多教着些,咱村里头哪家不是这样过来的?” 阿妈絮叨道:“你也别难受,时间久了,认清了,自然就能走到那步了。你啊,平日里就好好伺候着,这么多年让宝身边不就你一个么?” 江争平日里就不是话多的,他垂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破旧的围裙上,低眉顺目道:“阿妈,我明白的。” 阿妈满意地点点头,实在说,江争来江家二十多年了,确确实实是个性格好的,农村妇人不懂什么关于婚姻的利益或是纠葛,但她最是清楚,江争这样的,最是适合过日子的、能把日子过得红火的。 妇人思衬着,半晌道:“虽然你们一时半会儿还没圆房,但到底还得先备着,你今儿便去河里逮条肥鲤,取了鱼籽去神婆家朝狐仙娘娘讨药。” 江争当即不做多想,应了下来。 抓鱼对于乡下人来说分外简单,不出一刻,站在只及膝盖的溪水中的男人便单手拎着条肥硕翻白的鲤鱼,利落破腹取籽,用布袋裹好,匆匆去了村头神婆的住处。 这不是江争头一次来,可他却依旧与经年前的自己一般,盯着那道漏出的、晦暗深红的门隙微微出神。 透过那道昏暗的门缝,堂中供奉的栩栩如生的红狐雕像似乎活了过来,尖吻处细细的绒毛微微浮动,骨碌碌的红眼珠如同燃烧的一团烛火,慢慢地、古怪地定在男人的黑郁郁的黑瞳中。 江争微微动了动眼皮,湿漉漉的腕骨正要曲起去敲开,那扇低矮半朽的木门便被人从内推开了。 神婆佝偻着身体,苍老的面容如同一张腐败的老树皮,就这样黏在皮肉上。 看到年轻男人的一瞬,她微微咧开干裂的唇,嘶哑的声音如同锯子锯在木块上一般。 “来啦,进来吧。” 她像是知道江争要来此处的原因,所以她什么也没问,掀开门框边脏污的布帘,接过对方递来的鱼籽,引着男人进了里屋。 里屋中的烛台边染着一排红烛,烛光阴暗猩红,衬得那小屋愈发逼仄潮冷。 江争再一次完整地看到那尊红狐雕像。 血淋淋的大尾巴蓬松地散开,狐吻似笑非笑,红橙橙的眼瞳仿佛能反出幽暗的光芒来。 最吸引人的是,它怀中利爪半抱着一个笑得仿若金童玉女的胖娃娃。 “跪下吧。” 干枯的声线喑哑道:“你和你丈夫的生辰八字可带了?” 江争依言跪在熏人的香炉前,闻言立马肃穆地从口袋中取出两张黄色字条递了过去。 神婆细小苍老的眼半颤不颤,她口中喃喃有词,嘱咐江争磕三个响头,随后,将手中的生辰八字烧成黑灰,混着糯米、鱼籽和一小瓶古怪的红色汁液,用木杵捣成团,搓成一枚红丸。 “江争,”神婆的眼彻底闭上了,她哆嗦着嘴唇,唾星子飞溅,轻哑道:“用了狐仙娘娘的药,自此后,你便生是江让的人,死是他的鬼。日后,他的孩子也只会从你的肚皮里降生。” 这话实在阴森,甚至有些怪异的邪气。 可江争听了,却只觉心安、甚至是暗自欣喜。 男人脸色映着红凄凄的烛火,那烛火无风自蠕,像是一滩富有生命的、流动的鲜血。 他近乎虔诚地磕头,最后,双手捧过那颗腥味十足的、仿若新鲜胎盘的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在药丸入腹的某一瞬间,江争甚至恍惚能感受到腹腔中微微鼓动的、属于新生命的胎动。 他着了魔的想,得再快些了,宝宝已经在等他和让宝圆房了。 * 时间飞速,转瞬便掠至八月底。 眼见开学在即,江让和江争的东西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两人行李并不算特别多,考虑到路途十分远,大部分的生活用品不好带,便打算等到地方了再买。 阿爸阿妈明面把家里钱掏空了,给了两人准备了一千多块钱。 但其实临走前一天晚上,阿妈抹着泪,悄悄给江让在衣裳里又缝了一千块钱,并反复嘱咐少年不要告诉江争。 江让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其实在第二天刚上公交车的时候就全跟江争说了。 眼看着偏小的村庄、陈旧的众人逐渐在视野中淡去,江争硕壮的身躯挤在狭小的座位里,他轻轻抿唇,低声道:“让宝不用什么都跟我说,你要念书,钱本就该紧着你用,哥进了城可以寻一份工作,以后还能供着你读书” 少年却只是笑笑,阳光雀跃地流在他的脸上,金灿灿的,像是秋日的麦子,令人能感触到青葱的、饱腹的幸福感。 他微微侧头,轻快道:“哥,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又分什么彼此呢? 江争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掩饰性地半垂下微红的眸,贴在少年肩侧的手臂绷得很紧,就好像是,男人正在努力克制着什么蓬勃的情绪。 又或许是,不合时宜的爱意。 日升月落,风起雨歇。 他们一共坐了四天的车,中途转了无数趟,才千辛万苦地到达了京市。 大城市确实与乡村十分不同,目之所及,大街小巷都是江让从前见都不曾见过的高楼大厦、繁华景象。 白色砖墙密密麻麻地垒成高耸的楼房,顶层半圆形的窗户透显出对未来建筑设计的幻想与展望。 蓝色巨大的玻璃幕如一颗巨大昂贵的蓝宝石,坐落在城市的中心,远远看去,无数簇阳光投过它折射出去,显出更加立体、辉煌的美感。 柏油马路平坦、毫无乡下泥地的砂砾与波澜,一丛丛规划好的绿化带分隔开来往的车辆,大街上一片车水马龙,广告招牌花花绿绿、吆喝声永不止歇……对于江让来说,一切都像是身处梦中一般。 而他和哥哥,则像是误入其中的、卑微似尘埃的蜜蜂儿。 尽管他们辛勤无比、怀有对未来的无数期待,可刚来到这个崭新的世界,他们难免晕头转向,心生惶恐,不知该如何是好。 两人坐了几天大巴车,这会儿刚下车,江让想了想,打算先寻一处路边摊,随意吃些简陋的盒饭,顺便找老板问一问路。 但很可惜,或许是时间不对,两人转了半天都并未寻到,无奈之下,只好局促地进了街边的一家面馆。 京市的口音十分标准化,并带有本土的口音,若是说得快了,并不好辨听。 江让学习向来好,但口音难免带了几分乡下的土调,江争则更是不用多说。 于是,在听到老板说一碗什么都不加的面条卖了足足三块钱,江让惊讶的音调难免显出几分尴尬又局促的意味来。 老板约莫是本地人,正在柜台前按着少年只在书本上见到过的简易计算机,抬头瞧见衣衫简陋、灰头土脸的两人,脸色当即变了变,露出几分排斥和轻蔑的意味道:“吃不起就别吃啊,乡下来的叫花子。” 少年正是青春期最是要面子的时候,他日日期盼着来到自由、民主、由社会规范和文明礼仪约束的大城市,期盼着自己也成为真正的文明人,他怀揣着太多憧憬与理想。 可没想到,刚来到这里,便被人仅凭着衣着如此贬低瞧不起,面色当即难看了几分。 更何况,一旁的哥哥甚至并未听懂对方的羞辱。 一时间,江让竟莫名地生出几分难堪的心思来,他感受着周围衣冠楚楚、或是休闲崭新的客人若有似无看来的眼神,只疑心所有人都在瞧自己的热闹。 无数蜂拥而来的、无形的、高高在上的排挤令他近乎生出一种窒息的感觉。 少年拿着麻袋的手骨微微泛白,他咬牙掏出皱巴巴的六块钱,对老板道:“老板,给我们下两碗面条。” 老板翻了个白眼,随意接过钱,低声轻嗤道:“要我说没钱就老老实实在乡下待着呗,真是什么人都能来京市了,也不看看自己能撑几天” 江让用力牵过哥哥的手,听着江争在他耳畔轻声问老板说话的意思,一声不吭地走到最拐角的地方落了座。 少年努力将自己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破麻袋往里面塞一些、再塞一些,好像这样,就能挡住旁人或好奇、或轻蔑的目光了。 第157章 连串铁锈钥匙入侵锁头的声音咣当作响, 像是生锈的钉子咣咣铛铛锥打在坚硬的颅骨上一般。 分明是闷热的夏日,身材高壮的男人却裹得严实无比,他微微弓着腰, 白皙的额头冒着灰蒙蒙的汗珠子,宽厚的手掌一边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另一边拧动钥匙。 终于, 待到‘咔哒’一声后,锈迹斑斑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比柏油马路上闷热的汽油味更加难闻的霉臭味,像是因过分潮热而发了霉的金属或水泥闷出的刺鼻气味。 这是一间环境极差、逼仄、光线极暗的地下室。 敷衍的水泥墙面上有歪曲龟裂的痕迹,暗色的顶上挂着一盏小电灯, 卫生间与厨房只有一墙之隔,紧巴巴能容下两人的床榻像是随时都会倒塌一般。 甚至, 这里连隔音都差极了。 楼上若是有人走动, 声音便会如同裹了层塑料袋的锤头砸在地上一般,咚咚扰得人不得休憩。 便是这样恶劣的住宿环境, 在寸土寸金的京市,都得要两百块的月租。 这还是江家两兄弟苦寻许久才寻到的落脚之地。 好在江让和江争都不是特别在意物质生活的人, 主要是手头的钱实在是不够看,毕竟,除却要付房租以外, 林林总总的生活用品、水电费也不是小数目。 尤其是江让马上要入学了,虽然少年入学的学费全免,还能够申请补助, 但难免有遇到紧急问题的情况, 所以还得备着通讯工具。 两台最简单的按键手机都要了他们五百来块钱。 眼见手头的钱花得精光,江争当天便打算出去找工作。 男人年近三十,没上过学, 又不是个多么嘴甜的,周身上下也就一身蛮力勉强能用。 在江让心里,自家哥哥从来都是个老实本分、甚至称得上好欺负的人,是以,少年担心他听不懂当地人的话,容易遭人欺负,八月底那大热天的愣是要陪着他一块出去找工作。 但找工作哪里是容易的。 不过来京市两周,江让便深切明白了一个道理。 城里人都是趋炎附势、踩高捧低的。 大城市确实自由,对于普通人来说,没有过多的人言可畏和山村里迂腐的礼数约束。 可实际上,这里的自由并不称之为自由,而被称为,忽视。 街道上的行人来去匆匆,他们不会如乡村中一般,来来走走热闹客气地打招呼,也不会一家有事儿、众人帮忙。 他们冷漠、各扫门前雪,只以自我利益为中心。 面对这样的社会现状,江让其实并非不能接受,每个人都有私心,这属实正常。 他无法接受的,是那庞大的城市中隐含着的高人一等的、对普通人和外地人的歧视。 那些斯文的本地人会因为着装、口音、粗俗的动作,甚至是吃饭姿势而去嘲笑外地人。 偏偏他们嘲笑的又不算彻底。 若是外地人有钱有势、或是有权傍身,他们便又变了一副讨好谄媚的嘴脸。 看得直教人作呕。 这里的阶级固化极度严重,茫茫人群好像被严格分为了有钱人和穷人。 连带着住房都是极度的两极分化。 有钱人住的地方,豪华、昂贵、占地广阔;穷人住的则是简陋的地下室、筒子楼、贫民窟。 江让失望,但失望也仅仅持续了一周,毕竟,在窘迫的生活磋磨下,他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于身无分文的穷人来说,在这里,确实连活下去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 江争最后找了个工地的活儿,搅水泥、搬砖,他什么都肯干,因为力气大、脑子也不算笨,所以什么都干得好。 工资日结,紧巴巴的日子便也能慢慢维持下来。 “让宝,我回来了。” 男人将今天赚的钱一张张理顺压在桌上,随后放下手中的塑料袋,里面蔫吧的土豆隐隐滚出一个角,像是偷偷爬出来窥探的下水道老鼠。 坐在书桌前的少年仰头,他似乎已经看书看了许久,这会儿微微抬眸看来的时候,黑蒙蒙的眼眸疲倦似得溢出几分水光。 “哥,”他吴侬道:“今天怎么样?” 江争心中温软,黑眸微亮,这样的感觉、这样辛劳一整天后有爱人等待询问的感觉,让他怪异地生出一种至死不渝的幸福感。 心口像是有火焰在燃烧,温顺的火焰,顺着心口蔓延至掌心,让人迟疑着,以为自己抓住了爱。 男人俊朗潮湿的面颊多了几分暖红,他轻轻抿唇,用一种很驯服、很期待的模样道:“今天很好,我多做了些活,赚了足足一百零八块呢!” 他说着,温柔的眼光中像是能溢出爱意的水液来一般,眼见小丈夫很认真地听着他说话,江争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絮絮叨叨、近乎剖白般地将自己的日常同少年说了个遍。 “早上我去搬了几趟砖、运了些沙袋中午的伙食很好,有腌白菜根我想着明天就要开学了,让宝之后又要在学校里住宿,今晚多给你补充些营养,所以刚刚去菜市场买了几斤肉,晚上做土豆炒肉丝。” 男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般,分明是最简单的日常生活,却越说越是高兴。 一直到触及斯文少年笑着看他的眸时,江争才陡然收住话头。 黑色的长睫忍不住颤啊颤,心脏跳动的声音大过楼上咚咚的脚步声。 男人忍不住红了脸,小媳妇儿似地低声道:“我话太多了,让宝你不用理我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 他说着,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指,牵起红色塑料袋,准备戴上围裙进厨房做饭。 江让却忍不住笑了,这段时间他很少笑得这样开心。 少年轻轻扣住哥哥结实又令人安稳的手臂,语调轻快的像是出笼的鸟儿:“哥,你变了很多。” 江争动作顿了顿,他只觉得空气好像更热的。 男人胸间震颤,无端想,以后、以后他一定要更加努力,努力换个好点的房子,住在这个连窗户没有的屋子里太委屈让宝了。 脑海中这样想着,江争口中却是低声道:“是吗?” 江让微微弯眸,很高兴的模样:“是啊,哥,以前在乡下你回家也不会和我说很多话,总是一副闷葫芦的样子,哥,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江争只觉得齿尖很痒,那是一种钻心的痒,连带着舌腔都震动起来。 这让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凝在少年漂亮粉红的面颊上。 他习惯性地忍耐自己的感受,额边的细汗蜿蜒往下流淌,他低声道:“让宝喜欢就好。” 少年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他的目光仍未从兄长身上挪开,于是被那目光定住的江争的动作便也愈发僵硬。 “哥。” 汲着拖鞋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身后。 江争脑海中甚至有一瞬的空白,他忍不住想,让宝会做什么? 会从身后抱住他吗? 小时候的让宝粉粉嫩嫩的,总是很可爱地趴在他的后背上,咿咿呀呀地叫他哥哥。 让宝从生下来,到会说话,第一句话喊的就是哥。 “哥?” 清冷好听的少年音自身畔如水波般荡漾开,带着几分疑惑。 “这么热的天,怎么还穿得这么严实?都淌汗了” 江让说着,微微仰头便要拿着毛巾帮男人擦去额边的汗水。 一时间两人靠得极近,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总觉得鼻尖处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半晌,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江让脸色忽地一变。 他动作快极了,一只手牵过男人的手掌,另一只手将对方竖起的领口处的拉链一扯而下。 江争生得又高又壮,比江让还要高半个头。 男人生来粉胎,是怎么晒都黑不了的白。他外衫下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汗衫,连绵起伏的肌肉群微微绷紧,胸口处涨出极夸张的弧度,中间微微透出一点愠色。 只是此时那愠色并非最为吸引人的点,真正引人注目的,是男人身上大片锈迹斑斑的擦伤与被血液褴褛染开的汗衫。 江争还想避,却被少年不轻不重、微微颤抖的指骨紧紧锁在原地。 “哥,这是怎么回事?” 江让的声音有些发抖,江争甚至能听到少年来不及吞咽口水后微微发出的悲戚音调。 男人盯着少年黑郁郁的、逐渐被打湿的瞳孔,额头的汗落得更多了,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将要被那泪液包裹填满了。 他近乎有些笨拙地解释,粗糙的、干裂的指尖轻轻拂去少年眼角的泪花:“让宝,别哭、我没事儿,你、你看,血都止住了,我今天就是上工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没什么大事儿,一点都不疼。” 江让抿着微白的唇看他,于是江争也不说话了。 阴匝匝的地下室一瞬间安静了下来,楼上的洗衣机声嗡嗡而震,楼梯间孩童上楼的嬉笑声,飞蛾在电灯泡边扑闪的零碎声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静谧的时间拉长了。 坐在床榻边的弟弟轻轻垂头,微红着眼手法娴熟地替哥哥处理伤口。 糖纸的声音在空间中如同炸开的火花。 “让宝,不哭了,吃糖。” 甜滋滋的味道在口腔中来回滚动,劣质甜橙子的气息此时却像是某种安抚心脏的镇定剂。 一瞬间,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乡下那间逼仄狭小的土屋里。 年幼的弟弟红着眼问哥哥,疼吗? 哥哥喂给弟弟一粒糖,弯着眼哄道,让宝心疼哥哥,哥哥就不疼。 于是,弟弟就想,以后等他有本事了,哥哥就再也不用疼了 哲法大学离两人租的地下室太远,来回太过费劲,江争又受着伤,是以,新生报到第一天,江让怎么也不肯哥哥跟着自己一起去。 男人争不过,最后只好一遍又一遍清点物品,又将自个儿这段时间赚的钱全部塞给江让,嘱咐少年安置好了一定要打电话来。 江让自然应下。 外头正是清晨,日光恰好,天头湛蓝,车水马龙的城市也逐渐复苏过来。 汽车的笛声、自行车的铃铛声、街角叫卖的声响,一切的声调都像是一首古朴的歌曲,时而尖锐、时而低昂,缓缓雾成一副漂亮的时代插画。 江让到学校的时候,校门口已经挤满了学生和家长。 与旁人拖着时兴漂亮的行李箱不同的是,少年只孤零零地拎着一个粗糙的麻袋,他身上的衣衫固然清洗的干净无比,但线头与缝补的痕迹却令它在一众时尚新颖的衣装打扮中显得格外落魄。 可纵然这样,少年的腰脊依旧挺得笔直,他看上去像是一株正茁壮成长的白杨,枝叶繁茂、斯文清冷。 无数的目光汇聚在他的身上,打量也好、嫌弃也好、爱慕也好、好奇也好,他只是沉静地走自己的路,认真完成每一项入学的表格。 江让从来都是个适应力极强的孩子,城市的踩高捧低固然令他心中失望,可他这几日很快便想明白了,父母和哥哥这样劳累地供他读书,不是为了叫他因自己的阶层而去自卑。 他好不容易走出大山了,他还有他的理想需要去实现。 在这个国家基础建设还尚未完全建设好的年代,一切都是机遇和风口。 填完表格,江让放下纸笔,礼貌地询问了身穿志愿者服装的学长入学流程,随后便要融入人群。 “那个,学弟。” 江让动作微顿,有些疑惑的眼神落在学长涨红的脸颊上。 他礼貌道:“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学长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电视上那个普昌省的文科状元啊?” 少年微微颤了颤眼,像是有些意想不到似的,薄白的面颊浮出几分流动似的细红,连鼻尖的小痣都未曾躲过洇染。 “嗯,是。” 学长的表情兴奋了几分,他一双眼紧紧盯着少年清挑的身姿,有些紧张道:“江学弟,你是不知道,你那条报道在电视上出来的时候,可迷倒了不少姑娘小伙,段学长还特别在节目上说过期待你来我们学校呢” 他说着,脸涨得通红道:“那个,学弟,方便的话,能给个电话吗?你以后有什么事儿都能来问我!” 江让整个人这会儿都有些微懵,他到底有几分不好意思,刚想着掏出手机,却忽地感受到身后一阵人潮涌动。 有不少学生似乎看到什么一般,在低声兴奋地同伴说着什么。 江让微微抬头,忽地感受到一股如淙淙流水般温厚的视线从他的面颊流淌而过。 来人身形修长,看上去亲切又儒雅,他颇有风度地站在少年身畔,布料极好的白衬衣如水一般坠下,男人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礼节性地挡了挡手机,含笑对那学长道:“打扰了,阿让从前认真读书,平日里不怎么玩呼机。”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学长当即尴尬地收起手机,赶忙道:“没事没事。” 江让在一旁还有些微愣,段文哲忍不住笑了,男人松形鹤骨的清润面颊带上几分沉敛的温柔,他轻声道:“怎么了?阿让不认识我了?” 少年这才像是陡然回神了一般,黑而微卷的睫毛轻颤,像是蝴蝶震颤的翅膀。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愈发沉稳内敛、亲切近人,一举一动气质非凡,很容易便令少年联想到近段时间在超市彩色的电视机里看到的一些地方领导会晤的模样。 疏离感很重。 江让想,或许是对方昂贵的衣物、鞋裤,天然的阶级感令他即便温和、礼仪周到,也像是同周围人隔了层透明的膜一般。 到底一年未见了,即便两人通信许久,但人的感情便是如此,许久不见,便极易疏远。 更何况江让忍不住想到两个月前自己毫不留情挂掉的那通电话,一股莫名的、尴尬的感觉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 “段、文哲哥,怎么会不认得。”江让有些尴尬道。 段文哲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一般,他始终温声细语,甚至毫不嫌弃地帮少年拎过手畔繁琐的物件,玩笑一般道:“怎么生疏了这么多?既然如此,那接下来,我可就要多些寻阿让叙旧了。” 江让抿唇,低声道:“没有。” 男人动作顿了顿,忽地轻轻侧身,修长的指骨微微曲起,亲昵又自然地轻轻敲了敲少年的额角,语调带着细微的埋怨道:“那还同我这般客气疏远的说话?” 一瞬间,曾经欢笑、共洒汗水的画面一幕幕浮现,无数个信件、无数句想念都如翕动的潮汐一般,奔腾涌来。 少年忍不住抿唇,漏出几分细微的笑意:“哪疏远了,只是许久不见了,有些惊讶。” 段文哲脚步顿了顿,温润的眼轻眨:“惊讶?” 他想了想,却并未开口询问少年惊讶什么,而是如往常一般的,只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少年的意思。 男人含笑的棕眸染着点点星光,低笑解释道:“阿让,我今日是特意来接你的。” 第158章 大学的日子比起高中来说, 到底还是松快了不少。 至少不必再五六点便起床,昏昏沉沉地早读、做题、背题,随后进行没有尽头的考试。 当然, 这是对于一小部分从小地方考上来的人来说的。 哲法大学在全国排名超然,建学可以追溯至百年前,并且, 因着近年来国家愈发重视高等教育,培养创新人才,全国最好的师资力量、研究投资基本都汇聚来了这里。 大学的入学名额有限,尤其是哲法大学, 按照每一年的招生情况来说,大部分入学的学生, 要么是家庭富裕, 打小就开始高端培养的孩子;要么就是有权有势,背景深厚的孩子。 只有一小部分, 才属于那零星的、个别的,挣扎着从普通泥潭中走出的幸运儿。 江让就是其中之一。 江让的宿舍是四人间, 好巧不巧的,四人皆是同一个专业中家庭背景一般的孩子。 当然,对比起来, 江让的家庭情况约莫是最差的。 永远冒着毛边儿的衣领与肩线、皱巴巴轮着穿的两双鞋、简陋到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还有刚开学那一周,固定不变的馒头配白开水。 只是, 这样的情况, 也仅仅维持了一周便被无声地打破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身上穿着的衣服悄无声息地换成了舒适低调的高定品牌,手中的钢笔换成了国外进口的牌子, 脚上的运动鞋也换作了昂贵轻便的品牌。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江让本就气质清冷出众,面容姣好,不笑的时候像极了少男少女们幻想的言情桥段中的男主角,如今换了身打扮,比起那些身份不凡的大少爷们还要更像公子哥儿。 按理来说,江让宿舍的舍友虽然家庭普通,但基本都是城市里的孩子,这些有名的牌子大多都是耳熟能详的,在少年头一次穿出来的时候,应当会表示疑惑。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少年周围的几乎所有人,都不曾对他身上昂贵的穿着提出过任何质疑。 就好像,一切的变化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对于江让这样一个从来只懂得埋头苦学的乡下孩子来说,他也根本无从发现问题。 对于少年来说,他将近十九年的生活中从不曾出现过娱乐、享乐相关的东西,他不知道什么叫名牌,也想不到一件衣服、一双鞋子的价格能达到昂贵的上万元。 他只知道舒服与不舒服的区别。 对于衣物的价格,顶破天也只能想到几十块钱。 这些衣物与物品无疑都是段文哲送的。 第一次收到的时候,江让自然是惶恐着拒绝的,生怕自己还不起人情。 当时,男人的面上并没有丝毫的意外,他先是笑着提起自己资助人的身份,表示江让所在的新闻专业平素活动较多,日后上镜需要一些撑场面的衣物。随后又以一种极其随意的态度提起衣物的价格。 ——低廉却又看似合理的价格。 江让一开始也是不肯信的,但思及段文哲说的话,考虑到自己确实没有合适出镜或是参加活动的衣物,便犹豫着接受了。 但少年到底是有些心眼的,他拿着那些衣物去挨个问了舍友与隔壁宿舍的人。 所有人的态度都很平淡,只说是便宜普通,穿坏了也不会心疼的杂牌。 江让最后还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但他也不好白拿男人的东西,便按照相应的价格付了钱。 段文哲向来清楚他的脾气,也并未推辞,只含笑收了下来。 至此,江让才慢慢安下来心,不再多虑。 十月的天已经渐渐凉下来了,早上七点,少年依旧准时地起床铺被子、整理衣物。 江让的动作很轻,像是担心影响到还在睡觉的舍友。 他方才从床上下来,蹑手蹑脚地拿了洗漱物品,便隐隐听到身后细微的声音。 像是摄像头的声音,也像是截屏的声音,江让微微蹙着眉,下意识往后看。 只见,睡在他隔壁床的一个舍友已经醒了,正睡眼朦胧地摆弄着新买不久的新款触屏手机。 似乎是感觉到江让正在看他,那舍友微微一愣,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小声道:“江让,你天天怎么醒那么早,我见你也没定闹钟啊。” 江让也没多想,轻声道:“习惯了,打算过会儿去图书馆温课。” 舍友感叹道:“不愧是学霸啊。” 少年笑了笑,没有多说,出了门去集体卫生间洗漱。 只是,等他回来了的时候,发现宿舍的灯光已经亮起来,其余三个舍友也都穿好衣服,哈欠连天地坐在床下的桌边。 江让心中有一瞬间闪过一抹怪异的感觉,这段时间一直都是这样,似乎只要他一起床,所有人也就跟着起了。 但其实舍友们起了床也只是坐在位置上懒散地玩手机、玩游戏,简直像是被迫无奈一般。 江让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还是有些尴尬,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你们怎么都起来了?天还早,今天周末休假,是我吵醒你们了吗?” 少年说着,眼神落在隔壁床最先醒来的舍友身上。 这个舍友名叫周路,平日生活作息极其不规律,是个十足的夜猫子,有时候能熬个通宵。 舍友几个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周路笑嘻嘻地最先开口道:“没,哪能啊。我们就是觉得睡多了不好,都习惯高中作息了。” 其他两人也在一旁附和。 这番话没什么问题,江让也没多想,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但为了避免给别人造成不便,他还是打算以后动作更轻点。 少年收拾好桌上的物品,挎上布包,刚打算出门,便听到了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咚咚咚。 慢条斯理、不紧不慢。 江让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门。 果然,出现在门口的,还是那张儒雅温厚的脸。 男人似乎十分青睐浅色系,今日穿了一身浅云色的外衫,眼前架了副金边眼镜,额边的碎发落在眼皮上,阴影随着细风柔软翕动,整个人看上去亲切温和极了。 他双手拿着几份早点,是最简单的茶叶蛋、豆浆和包子,每一份都是刚刚好符合少年的胃口与份量。 “文哲哥?你怎么来了?” 江让表情有些惊讶,玉色的面颊浮起几分浑然天成的潮红,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 平时也就算了,段文哲知道他的课表,日日卡着时间来给他、连带着他们整个宿舍送早餐。 可今天是周末,江让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今日的行程。 少年不是傻子,段文哲这一个月的表现实在再明显不过了。 各种找借口的送东西、日日不断的早餐、各种图书馆的约定、每日固定的早晚问好 还有很多细致到江让甚至都无法想起的事。 其实如果换一个人,这样近乎毫无缝隙地插.入他的生活,只会令人觉得厌烦。 可段文哲却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 他极有涵养、十分绅士,无论做事还是说话都像是一汪温水,没有形状、也没有尖锐的气势,就好像,他本来就该融在少年的身边,尽一个兄长、学长、亲密同伴的责任。 不得不说,江让也会有偶尔恍惚触动的时候。 段文哲是个优秀到毫无缺点的人,刚刚进入专业学习、包括接触的美式腔调英语学习,便是优秀如少年也会遇到一些不懂的、无法纠正的小问题。 譬如发音就一直都是江让的一大弱项,毕竟他出身乡村,口音很难纠正。 是男人察觉到他的为难,陪着他练习、不着痕迹地引着他走出误区。 段文哲很少会如一些自以为是的人一般卖弄学问,他说话总是温温绕绕,谦逊又温和,旁人在他的指引下,不知不觉便能走出迷圈,得到感悟。 江让时常会感激身边有这样一位好友、兄长的教导、照顾。 可他又会想,不能总是这样下去。 段文哲对他的好感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了。 江让没法去回应,因为说到底,他和江争在乡下确确实实结过婚、办了婚宴,即使他们并没有打结婚证和任何法律上的证明。 他得考虑江争的心情。 至少得等哥哥先走出曾经愚昧的思想,遇到喜欢的人,他才能放下心来。 眼见少年有些出神,段文哲微微一笑,镜片下棕色的眸光闪着温厚的笑意,他温声道:“昨夜你没回我消息,我想着今天周末,你肯定又要去图书馆,就提前起床买了些早点,顺便给你舍友们也一起带了些。” “瞧,果然撞上了。”男人眼眸弯弯,毫无阴霾,仿佛不曾察觉到少年故意的疏远,好脾气极了。 江让眉头微动,他蠕动嘴唇,刚想要说什么,身后便传来舍友笑嘻嘻的声音。 “诶呦,这多不好意思,谢谢段学长的好意!” 说着,一边的舍友互相推搡着往前走了两步,笑呵呵地接过早点。 他们很快便瓜分了早点,有人起哄、玩笑一般道:“段学长,你这一天天的殷勤的,是不是在追咱小江啊?” 此话一出,段文哲还没说话,江让倒是闹了个大红脸,黑融融的眸子水光凌乱,星星点点的,漂亮又慌乱。 段文哲平素便擅长同人打交道,这会儿气氛正好,他也并未因着避嫌说冷场子的话,只是含笑推了推金边镜框,温雅道:“还在努力不过你们可别说了,阿让该不好意思了。” 众人的笑声带了几分揶揄。 江让忍不住颤眸,他下意识捏紧了肩侧的布包,圆润漂亮的指甲轻轻刮着布料纹理,耳根子红得彻底。 少年到底脸皮薄,有些扛不住的时候,段文哲十分自然地牵过他的手,引着他出了宿舍。 外面的天气正好,阳光刺破云层,冉冉升起。 丝丝缕缕橙色的光线披在少年水红的侧脸上,像是白玉兰染了胭脂粉膏似的,在段文哲侧过的角度,甚至能看到少年人颊边细细颤抖的绒毛,很可爱。 “文哲哥,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了。”江让微微敛眸,轻声道。 段文哲并没有露出不悦或不喜的表情,相反的,他只是耐心、包容地勾唇道:“好,阿让不喜欢我就不说。” 江让一愣,脸上薄红隐隐散去。 少年到底不曾真正接触过感情,也没有谈过恋爱。 所以,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此时的心情。 明明希望男人与自己保持距离,可对方当真应下了,却又觉得心中空了几分。 这是他从来不曾体会过心情,如此矛盾,像是无法解出、或是解错了的高数题。 “咔嚓。” 细微的拍照声在耳畔响起。 江让愣愣抬眸看去,段文哲棕眸湿润,指节微微抚着手机边框,轻笑道:“抱歉,刚刚很漂亮,没忍住。” 段文哲一直都是个很喜欢记录生活、有十足生活情趣的人,一年前是,一年后更是丝毫未变。 江让并未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只是不知怎的,再无从前那般坦荡看着男人的心情了。 早间的图书馆人并不多,江让和段文哲无疑占到了最好的位置。 少年学习的时候向来极其认真,约莫到中午的时候,一旁的段文哲突然接到一则电话,再回来的时候,见江让已然开始收拾东西了,男人棕眸微闪,温声道:“阿让,我这边刚刚接到一个电话,段家旗下的企业近期要推出X3系列的新款智能触屏手机,下午有个发布会” 段文哲说着,声音微顿,轻飘飘的语调带着几分如云似雾的意味:“我的意思是,你想去看一看吗?” 江让似乎有些始料未及,微红唇角张了张,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江让上课也有一个多月了,他是个十分勤奋、不打无准备之仗的聪明学生,从书籍和所有能了解到的渠道中,他已经将基本的专业知识摸得熟练了。 当然,这远远不够看,他还需要更多地去训练自己的写作能力、对新闻的敏锐度、获得信息的能力。 若是能够实际去感受、体会、学习,对未来本专业的深入学习来说,无疑会是一次质的飞跃。 眼见少年犹豫着没开口,男人笑笑道:“阿让,你不用紧张,我这边多一个实习记者的位置,本来就要找人去充数的,你来也算是帮我了。” 江让哪里不懂对方的意思,这是委婉的、不令人产生负担的邀请。 少年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到底还是应了下来 自刚来京市时,江让就知道段家的权势有多么的惊人了。 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那栋如蓝宝石般的巨大玻璃幕高楼。 X3系列的触屏手机发布会便是在此举办。 为了参加发布会,江让中午还特意回了寝室一趟,换了身板正的衣服。 意料之外的是,寝室一片黑暗,舍友们似乎在他走后又睡了过去,约莫到现在还没醒来。 江让动作很轻地关上门,刚下楼,段文哲便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男人坐在一辆白色微扁、叫不出名字的轿车中,车窗自动下降,段文哲笑道:“阿让,这边。” 不得不说,足够多的金钱与权势确实能让人变得愈发英俊不凡。 江让看了两眼便垂下眸,手中捏着厚厚的本子和钢笔,乍一看去,像极了乖乖学生去听课一般。 淡淡的清香恍然靠得极近,简直像是要钻进少年的鼻腔之中了。 江让来不及避让,眼看着段文哲朝着他愈发凑近的、带着浅笑的温雅面颊。 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瞬间缩的很短,像是两尾在海中偶尔遇到同类的鱼,迟疑着想要用身体去触碰、感受彼此。 心脏好像跳的太快了,少年垂眸心慌地想。 咔哒。 轻笑的声音在耳畔如烟雾一般响起。 “阿让,这是安全带,要记得系好。” 江让的脸彻底红了,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扇动,像是雀跃欲飞的蝴蝶。 一路上,段文哲的心情似乎都很好,他耐心地同少年说了许多的关于发布会的知识和注意事项。 一直到会场的时候,才慢慢止住话头。 江让抬头看着眼前高大的蓝色高楼,宝蓝的镜面映照出一道挺拔、清减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头发被微风凌乱地垂在额边,怀中抱着纸币,很青涩的模样。 一瞬间,少年近乎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原来,他也是有机会走进这座城市的心脏的。 或许,这只是第一步。 发布会在二楼的大会议厅,从一楼的木质阶梯至上,江让一路看到了许多关于X3系列手机的巨大广告面板,包括设计理念等一系列的介绍都被镌刻其上。 会场中各种穿着西装的名流与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来回走动其间,发布会并未正式开始,段文哲方才进入,便被几个谄媚笑着、穿得板正的中年的男人围住攀谈起来。 身着白色西装的男人温润棕眸中闪过几分暗色,他侧眸对身畔安静观望的少年轻声道:“阿让,待会发布会就要开始了,你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我在这里等你。” 江让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厕所就在会场尽头的右侧,江让上好厕所后正打算回去,却恰好撞上一手拿着手机,蹙眉冷声说着什么的段文哲。 男人面容俊冷,棕眸凌厉,眼睑下显着一抹细幽的、泛着微末青筋交错的青黑色,他黑色的发稍稍往后梳起几分,身上的黑色西装莫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他的眼神淡淡扫过江让,顿了顿,随即便挪移开了,竟像是全然不认识少年了一般。 “文哲哥?” 江让这会儿的语气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别的不说,这样短、不超过五分钟的时间内,文哲哥怎么就换了套衣服,还重新做了个造型 男人动作一顿,凌厉的眼眸如捕猎猎物的大型兽类一般微微眯起,他摩挲着修长指节上的古银色指环,嘴唇微动,平声道:“你就是江让?” 江让微微皱眉,还想说什么,男人莫名看了他一眼,淡色的唇弯起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声音很沉:“小同学,我可不叫段文哲。” 第159章 “阿让?怎么心神不宁的?” 男人温润担忧的嗓音将少年唤回现实。 江让下意识抬眸看了过去。 白色西装的男人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水淋淋的棕眸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出水缸中溢出的气泡色泽。 他看上去无害而斯文,修长的、毫无装饰的指节轻轻抚了抚少年的额头,轻声道:“不舒服吗?” 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瘙到心尖一般, 江让忽地反应过来一般地,红着脸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口中的语言也显得有些局促。 “不、不是文哲哥, 我刚刚在厕所里,碰到了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 段文哲总是含笑的面容微微顿了顿,他微尖的眼角掠过几分暗晦的色泽,语调轻松而不经意道:“啊, 所以阿让是把别人当成我了吗?好伤心啊——” “文哲哥,别取笑我了!”少年显然也清楚男人话语中调侃的意味, 青涩俊俏的面颊带着几分亲近的微恼。 段文哲眸色微深, 被灯光淋湿的眼窝处显出几分细细薄薄的青筋与血管,平时细瞧不见, 但在灯光游的大会场中,却十分显眼, 隐约透出几分幽幽的病态。 男人嘴角支起一抹浅笑,他笑吟吟道:“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 阿让约莫是遇到我那位工作狂兄长了,他叫段玉成,也是今日发布会的重点人物。” 说到这里, 段文哲的语调一瞬间变得轻飘飘的, 像是落不到实处的泡沫一般,他说:“我和他是同时出生的双胞胎,长相一模一样, 小时候我们特别调皮,总是喜欢扮成一个人去吓跑家里的客人呢。” 江让想象了一下,忍不住被逗笑了,鼻尖的小痣染着薄薄的红:“原来文哲哥小时候这么调皮,不会挨揍吗?” 段文哲勾唇,慢慢地、意味深长道:“父母不喜欢粗鲁地动手教育我们,毕竟那些客人,也都是只是短暂地出现一阵。我的父母感情很好,十分热衷于在别人的面前展示自己模范的爱情呢。” 少年并未深思,含笑的眼眸亮晶晶的:“文哲哥的家庭环境可真好。” 段文哲没有再就着话题继续说下去,他绅士地伸手,仪态尽显:“阿让,发布会要开始了,我们该入座了。” 下一秒,会厅的中央音控声音果然响起来,提醒众人入座准备。 因着跟在段家二公子的身边,江让有幸坐在大会厅的正前排,少年兴奋的面色微红,指节都不自觉捏紧。 发布会正式开始了,江让赶紧拿起纸笔,端正地宛若上课的学生一般。 主持人是一位口才仪态很好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寥寥几句便引出了本次发布会的重点角色。 段氏现任掌权人,段玉成。 男人穿着一身西装,分明是与段文哲一般无二的样貌,气质却格外锐利,男人唇色很淡,像是有些缺水,又像是本就如此一般的干冷、沉厉。 段玉成对于新型智能机的介绍并不多,他声音低沉,讲解简洁明了、直击重点,无数摄影机的灯光将男人的骨相完美捕捉,就连话筒,仿佛成为了国王的权柄与荣耀。 男人喉结微微滑动,冷漠的棕眸色泽很重,像是城府漩涡的具现化。 他微微扫过人群中的少年认真记录的模样,骨节分明的手掌摩挲着换了一边,重新握住话筒,口中流畅稳重的介绍不曾停顿半分 发布会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光明坍塌,黑夜围剿着整座城市,街角灯红酒绿的招牌闪烁着亮眼的光。 不远处,醉醺醺的酒徒深入小巷,随意半靠在光洁的墙角,像是就地便能够沉溺进一场梦境之中。 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不确定学校的食堂是否还有夜宵,段文哲便提出和少年在校外解决晚餐。 男人的态度十分随意,江让也就没有多挂心,但直到车辆到达目的地,少年才忍不住蹙起了眉。 那是一家由棕金墙面和玻璃方块装潢的西式餐厅,灯光如烛火幽幽,金灿灿的光芒透过缝隙照在路人身上,像是夏日阳光般鲜活地降临。 站在外面看,那简直不像是一家餐厅了,更像是昂贵水晶球中的魔法屋。 这根本就不是江让这样阶层的人能消费得起的场所。 段文哲向来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江让迟迟不动的意思。 “阿让,”男人微笑道:“不要有负担,你早晚有一天会接触到这样的世界,如今不过是提前,更何况,今晚有些话我一定要同你说。” 路边的车光一瞬间照亮温润男人俊艳的侧脸,在大灯的点燃中,那双水色棕眸宛若一颗漂亮剔透的玻璃珠。 江让看得到它其中闪烁着的忧郁爱恋、温柔等待以及,耐不住想要表达的真心。 又一道灯光闪烁而过,少年微微颤了颤薄白的眼皮,红润的嘴唇下意识地轻抿,随后忍不住地蹙眉。 江让下午只喝了矿泉水,没有味道的矿泉水,可是现在,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疑心自己的唇齿中溢出了苦味的汁液。 像是乡下农民们用以剔牙的野草根,清新却苦涩。 手中不知不觉已然溢出了粘稠的汗液,江让最后还是没有拒绝。 他只是想,这样也好,早些说清楚,日后也就不必到难以割舍、多愁善感的地步了。 这无疑是江让第一次吃西餐。 耳畔提琴与钢琴的声调融洽而悠扬,数道昂贵却份量极少的餐点被服务员恭恭敬敬地上上桌,江让不会吃西餐,也不知道刀叉该怎么用,只好局促又静谧地低着眉。 直到最后一道菜上齐,段文哲对着一旁的服务员微微颔首,一大束美丽猩红的红玫瑰便凭空出现在男人的怀中。 周围有人善意地看着这一幕,只是,很快的,也不知是否因为美丽的玫瑰被推移至对岸的少年怀中的缘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那漂亮如鹤的少年所吸引。 小提琴与钢琴的声音在缓缓变幻,《水边的阿狄丽娜》逐渐变了味道。 皮格马利翁终于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可美丽的故事似乎还并未走到尽头。 水波温柔的音乐逐渐变得跃动、理所当然,甚至是兴奋。 属于《坎道列斯》温馨的却变幻无常的音调逐渐浮出水面。 这一刻,灯光、月色、星辉、爱情、包括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少年的身上。 透过白衬衫隐约可以窥见的纤瘦腰肢,乌发红唇的少年慌乱地抱住玫瑰,美丽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艳色了。这一刻,他是无止境的海浪、流浪画家笔下的油画、雨天湿漉漉的小狗。 过分多的凝视齐聚在身上的感觉是怪异的。 因为优秀的容貌,少年从小到大都习惯了旁人的目光,可现在江让近乎生出一种自己被囚禁于旁人眼中的错觉。 当然,只有段文哲是例外的。 男人依然是温柔的,只是那温柔的面皮下,抽搐着隐晦的兴奋。 按理来说,面对自己所爱之人被旁人觊觎的情况,男性们大多都会生出一种被侵犯地盘的不悦感。 可段文哲却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这样说,他有一种惬意的、稳坐钓鱼台的安定。 他似乎料定,自己会是唯一的拥有者。 “阿让,”男人缓声开口,棕眸中的柔情几乎要化出水来:“或许你早已猜到了,可我还是想要更正式一些。” 钢琴曲的音调进入高潮。 “我爱慕你。” 段文哲约莫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声道:“你知道的,我总是喜欢读一些诗文,那一年的时间里,我找尽了含蓄的语句写给你,可每写一句,我都忍不住对应一首更加大胆的示爱诗句。” “每写一句,我都会幻想着你的表情、你的笑容期盼你的回信。” “阿让,我知道你的抱负,也知道你在着手收集的偏远地区的资料。今日,我仅想以段文哲的身份,期盼你让我有一个同你并肩而行的机会。” 男人的表白真挚得近乎令人动容。 少年的面上闪过几分挣扎与动摇。 ——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位真挚付出、感应共鸣的追求者视而不见。 一瞬间,段文哲能极强烈地感觉到四周因少年而嫉妒、嫉恨自己的眼神。 那些人大约心里嫉妒的都要扭曲了罢?可他们也只能忍着了。 毕竟此时少年的眼里,只有他。 段文哲长居高位,从来都受人追捧,此时面对那些隐晦的、毒针似的目光,非但没有不悦,甚至还一副心情好极的模样。 眼见少年微微张唇,应答的话语就在唇畔滚动。 段文哲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抽搐的手掌,他太想亲手记录下这一刻了,而不是靠着监控、或是旁人的手机。 “文哲哥,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江让拒绝了。 甚至,在少年说出口的一瞬间,男人还未曾收敛好面上温柔的笑意,显得分外怪异。 段文哲唇边的细纹一寸寸被抚平,慢慢的,那双幽深的眸变得粘稠而沉默,像是一阵又一阵海潮溺亡的窒息。 ——这是与他预期完全相反的回复。 江让分明对他有情,而他分明也是所有人中最能洞察少年心事的人,他们明明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哪里出错了? 明明今天会是少年最感激、也最容易对他动容的时候。 为什么会出错? 段文哲紧紧攥紧指节,手背青筋微微凸起鼓动。 江让的情绪似乎也十分差,少年垂眼,轻哑的声音带着几分歉疚道:“文哲哥,很抱歉,有一件事我想我必须要提前告诉你,其实、我在平溪乡的时候,迫于家中压力,和我哥结婚了。” 段文哲安静地垂眸,唇边的笑意依旧未散,老实说,这样笑着的他是古怪且空茫的。 真是糟糕,他想,果然还是应该时刻注视着才不会生出意外吧。 当然了,眼下还并未彻底走入绝境。 “阿让,”男人的表情恰当地显出几分忧郁与怜爱,他轻声道:“很辛苦吧?明明想走,却又被他们拉着拽了回去。” 少年果然垂下了头,翩飞的黑睫不停震颤,像是要落下可怜的露水来。 段文哲轻声道:“但是如果我没猜错,镇子那边地处封闭,也没有民政局你们应该没打证吧?” 江让果然点了点头,他约莫想说些什么,可段文哲却打断了他。 “或许我的话有些出格,可阿让,你也心知肚明,那只是一场封建愚昧、毫无效力的婚礼,现在的你依然是未婚的身份,你不该画地为牢、将自己死死困在那里。” 段文哲深呼吸一口气,眼睑浮出细微的红:“总之,无论如何,我会一直等你。” 江让下意识地捏紧了手边散落的玫瑰花瓣,猩红的汁液覆着花香,将他的指尖染得通红。 他静静地低头看着,总是挺直的腰脊无端弓下几分。 嗡嗡—— 老式按键机屏幕突兀地亮起蓝光,浮现一条来自‘哥哥’的消息。 若是往常,江让不必多想,便会早早回应兄长的消息。 可现在,少年沉默片刻,始终没有按开。 * 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段文哲将江让送回学校后,开车回了段家老宅。 将近十一点,夜空中布满阴云,苍青的月光湿淋淋地披泽而下,像是下了一场灰败的小雨。 段文哲手中压着一叠牛皮纸包装的文件袋,面色平静地进入老宅、穿过长廊。 段家老宅是中式园林设计的四合院别墅,粉墙黛瓦、植被葱郁、价值连城。 长廊的左侧是一汪深碧色的小湖,湖中央立着一个砖红瑰丽的湖心亭。 长廊的右侧则是八卦阵模样的假山,据说是经由数位风水大师设计而成,有辟邪敛势之效。 只是,这园林美则美矣,在这样的深夜中,却显得分外阴诡,仿佛人走进去便会被全然侵吞下去。 “文哲少爷回来了。” 主厅内,穿着考究的管家在一旁接过男人的白色西装,他微微弓着腰,谨遵社交礼仪地将衣物放至一侧的竹木衣架上,随后退了出去。 老宅中恢复一片寂静。 段文哲随意解开袖口的一粒白珠扣,狭长的棕眸如同不成形的水流,落在沙发上垂目岑寂的兄长段玉成身上。 段家老宅规矩很多,其中之一,便是归家后,需要于前厅端坐一刻钟,冷下心愁,再行入室。 这是早年信风水的段父段母所定下的规矩,多年来,这规矩已经刻入段家二子的骨子里了。 “大哥也是刚回来么?”段文哲陡然开口,语调温和客气。 段玉成并未言语,修长的指尖一搭接一搭地扣在膝头,活像是根本没听到对方说话的声音。 段文哲却并不感到尴尬,他面颊含着平静的笑,慢条斯理地打开牛皮袋中厚厚一叠打印出来的照片,一边翻阅,一边自言自语道:“大哥今日见到阿让了吧?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和你从前看到的照片一样可爱?” 时间冷寂许久,段玉成才动了动那双与其弟全然相似的棕眸,锐利的眸子不经意般地扫过段文哲手中少年垂头捧住玫瑰的照片,顿了顿后,他避开目光,锐利的眸中带了几分古怪之意。 “段文哲,你的病似乎还没好。” 段文哲眉色一顿,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他拢了拢手中一大叠关于少年的相片,眸中明暗不定:“大哥,我只是比较喜欢记录生活而已。” 段玉成起身,居高临下的棕眸中带着几分细微的轻视,男人随意转了转指节处的戒指,淡声道:“是不是你自己清楚,被到时候被人抓住了,丢了段家的脸面。” 说着,男人便要上楼,只是,还未等他多走两步,身后的便响起一道温和虚伪笑容。 “大哥,你可别忘了,你书桌上那本书里,还夹着一张呢。” 第160章 淡淡的纱帘帷幕罩着宽大的落地窗, 日落西山的光芒如同自油锅中炸得深厚的油脂,腻腻地铺入棕灰大理石的办公室。 方形木桌边,身着深灰西装马甲的男人垂着眼, 拇指慢慢转着底色深厚的黑曜戒,修长的指骨泛着薄薄的青,蔓延的青筋鼓起小山似的脉络。 好半晌, 他半掌控似地抽出书架上唯一一本与金融、政圈毫无关联的书籍。 空气溢过一股清淡的油墨香,书页翻动的声音十分随意,扑朔得像是即将被冷淡不耐的主人丢进熔炉的废弃品。 直到一张泛着褪色的白的相片从中飘出。 段玉成指骨按住书本,他的视线并未全然被那照片吸引, 反倒是长久地停驻在一串被标红的字眼上。 ‘想要驾驭自己,就要学会自制, 如此方能免受盘踞于内心的欲望的控制, 也不会被欲望支配,进而真正做到主宰自己。’ 男人静默地看了半晌, 好半晌,他挪开眼, 犀冷的棕眸中仿若将要覆盖上冰霜。 他不喜欢脱轨的感觉,也不允许任何超出计划的意外发生。 段玉成冷冷地看着照片上捧着花束、面红羞涩的少年,曲起的指节径直将其从画面的正中间撕开。 早该这样了, 从第一次在老宅前厅的沙发间隙间撞见这张照片开始,就该撕掉了。 而不是在第二次、乃至第三次看见的时候,将它攥入湿透的掌心。 段玉成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被撕为两半的相片, 将它重新夹入书中。 这本书陪伴着段玉成近乎整个成长期。 也是曾经父母对他的期待。 咚咚咚。 平平的敲门声后, 穿着严谨衣着的秘书低声道:“先生,坦德利那边传来消息了。” 窗外的日光已经彻底被滚滚的阴云笼罩,屋内的灯光显出几分性.冷淡般的凉意。 段玉成淡淡笼着修长的钢笔, 声音平静:“怎么说?” 秘书先生的头依旧低着,声音愈发低了。 “先生,说是扣押了我们的人和货,要您亲自前去重新谈价。” 阴云愈发厚重,灯光四分五裂地照在男人面颊上,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眼前人究竟是那温润的段二公子,还是那位雷厉风行的大公子。 段玉成微微眯眼,喉结微滚,他慢慢取下指节上冰冷的戒指,声线听不出情绪:“是吗?这件事你不必管,做两手准备。” 秘书低低应了一声,面上的凝重褪去几分,毫无异色地退出了办公室。 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后,段玉成取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嘟嘟的几声后,一道温润的男音自电话中幽幽传来。 “大哥,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 段玉成额边的发丝落下丝缕,男人单手敲了敲桌案,狭长的眼眸极缓慢地转动,隐约显出几分血色,单是看去,便叫人生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应该也接到那边的消息了,我手下的势力在明面上、集团内部那些老东西虎视眈眈脱不开身,你去解决。” 话筒那边传来几道铁棍与闷哼的声音,段文哲微微喘口气,温润的声线纹丝不变,他轻笑着,语调带着几分如电视主持人所说的亲切温柔道:“大哥,你还真是喜欢使唤人,不怕你的势力也被我一并吞了?” “毕竟,我用的可是你的身份。” 段玉成轻嗤一声:“说得好像他们认人一样,信令在哪个段玉成手上,哪个才是领导人,不是么?” “处理干净点,能动手就别废话。” 段文哲笑了,温和道:“大哥,那” 段玉成眉头不动,指骨微敲:“五五分利。” 话音刚落,对面传来笑声,漫不经心地应下了。 只是,在余音的最后,段文哲轻飘飘的提了几句话。 “大哥,容我提一嘴,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吧,即便换了身份,你也不是段文哲。和他有感情的是我,无论你做了什么,他都只会将你当做我。” “他会是我未来的妻子,只是时间的问题。” “大哥,”温润男人的声音带了几分怪异的笑:“我不介意你以我的身份去注视他、去亲近他,阿让很美,理应得到所有人的喜欢,你尽可以去看,只是时间到了,就该清醒了。” 段玉成的指节几乎一瞬间收紧,男人向来对任何事都从容不迫,这会儿脸色却阴沉的可怕,牙关出的筋骨显出几分紧绷的冷戾。 与段文哲全然相同的面颊显出森森寒意。 他扯了扯唇,握着手机的手掌换了一边,男人声音阴冷道:“我看老头子他们当初送你去精神病院是正确的选择。” 段文哲只是轻笑一声,挂断了电话。 段玉成闭了闭眼,指腹按了按额头,他忍不住想,段文哲凭什么觉得他对江让会生出心思? 不可否认,少年那张脸确实很漂亮,清润隽秀、如松如竹,但对于段家的权势来说,若是想要,一抓一大把。 江让有什么特殊的? 他当初留下那张照片,也不过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留下一丝一毫失控的可能。 * 自那日拒绝段文哲的表白后,江让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对方了。 男人像是伤心之下无法面对少年,连学校都没来。 江让这段时日心中自然也是忐忑十分,加上舍友在耳边不断的念叨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本就比较敏感,现在只当是自己当初那番话伤到了对方。 实在说,江让并不是对男人毫无意思。 只是,他们之间隔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像是天上的白鸟和地上的刺猬,本就不该有过多的交集。 天气已经愈发的冷了。 方才下课,少年抱着几本书,慢慢往食堂赶。 路上的风夹着细雨,寂冷地朝着面上溺来,江让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鼻尖连带着那颗漂亮的小痣都泛起了细细的粉意。 现在人正是多的时候,少年慢慢随着人潮进入食堂。 嗡嗡—— 有消息进来。 江让腾出一只手,点开消息。 是江争。 ‘让宝,今天下雨了,天气很冷,添衣服了没有?’ 江让抿唇,垂着眼回复。 蓝光微闪,信息还没发送出去,少年在人潮挤压失控之下,被推着朝前面小半个真空地带倒去,迎头撞到了一个高挑的青年。 对方似乎刚打完饭菜,被这样一撞,整碗菜食都兜头撒到了身上。 江让顿时一惊,下意识便道歉。 被人撞成这样,那青年自然恼火异常,口中忍不住怒道:“就说不该来食堂” 但火还未曾发出来,在看到少年那张脸后,语调当即就变了几分:“你就是那个江让?” 江让一愣,抬头看去。 那高挑青年染了一头黄发,身边跟了好几个人,约莫是一个团体的,周围人大约都清楚他的背景,一时间,小半个食堂都安静了下来。 少年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那黄发青年便上下打量了一番,脸色的表情逐渐变得十分轻蔑。 他微微扯唇,露出一个略显恶意的笑容:“早就听说你了,山里来的省状元嘛,啊除此之外,还是段文哲的小情人?” 旁边有人接腔:“哥,现在估计不是了,段文哲都多久没来学校了。” 黄发青年噗嗤笑了一声,他摩挲着手指,微微陷进去的眼珠如毒虫一般盯着面色煞白的少年,慢慢道:“长得确实不错,难怪那位眼高于顶的段二少爷能看上。” “江让是吧,听说你家里很穷,我这身衣裳加鞋裤得上万了,你看看你怎么赔给我?” 江让脸色一瞬间变得空白,脑子里像是飞进去一万只蚁虫嗡嗡轰鸣。 不说其他,在这个年代,一万块钱对于普通家庭来说,那就是天方夜谭。 他就算去卖血,也不可能凑够一万块钱。 眼见少年一副摇摇欲坠之态,那黄发青年扯唇笑笑,不怀好意道:“这副样子,该不是赔不起吧?” “这样,既然你跟段文哲都掰了,不如跟了我吧,我一个月给你五千,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江让的眼眶已经彻底红了,但他只是冷冷看着对方,牙关紧咬,一副冷美人的模样,清隽非常。 那黄发青年看得眼睛都泛直,眼睛眯了眯,笑嘻嘻道:“不跟我也行,马上就赔钱你还有个哥哥是吧?赔不上钱,我可就要找人往你家里堵了。” 少年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慌乱,他像是一朵垂落在幽冷瓷瓶边的玉兰花,摇摇晃晃、顺着暴烈的大雨,即将被冲打进深渊般的瓶中。 周围人的声音已经听不真切的,只有耳畔过分刺耳的耳鸣声持续尖叫。 江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宿舍的,路上的雨已经下得很大了,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室后,连地面都被拖拽出了一道道阴影般的湿痕。 潮湿的水珠一滴滴地顺着惨白的下颌尖往下坠落,少年往日一头蓬松漂亮的黑色发丝湿漉漉地垂下、黏在额头,白色微厚的卫衣被吸饱了水分,冷沉沉地坠在骨头上,衬得他脸色青白,仿若水鬼。 舍友们都还没回寝室,江让慢慢蜷缩着身体,双腿微弓,如同一只避难的蜗牛般,颤抖着趴在桌前。 段文哲不在身边的这段时间,他消瘦了很多,少年像是被削去枝节的白杨,风一吹来,便愈显寂冷清凉。 江让不知道自己现下该怎办,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段文哲。 段文哲是个贴心温柔的人,甚至称得上解语花。 与江争不同的是,段文哲总能在恰当的时候,给予青年最需要的东西。 无论是实习记者的位置,还是体贴的早餐、图书馆合适的位置、资料的收集、甚至是一些关于深度课程的解答 可以说,这段时间相处以来,江让只觉得对方与自己是近乎灵魂般的契合。 但也仅限于此。 可今天,江让猛然认识到了一件一直以来被他忽视了的事情。 那就是,这座城市从未真切的接纳过他。 他所得到的一切好意、一切尊重、一切便利,都源自于段家、段文哲的权势。 江让无法抑制地浑身打着哆嗦,他试图咬紧牙关,止住口腔中的颤意,却只是徒劳。 在阴暗与嘲冷齐齐袭来的一瞬间,少年想到了很多。 譬如刚来京市的窘迫、路人莫名投来的鄙夷、房东大叔的白眼、工地上那些欺压哥哥的人 原来,恶意从未离他远去。 它们像是一堆厚厚的泥泞,若是有权势的日光照耀,它们便乖顺地化作干土,任人踩踏。 若是无权无势的人不当心踩了上去,便只能深陷其中,任由侮辱。 他是成绩好,是能得到老师的喜爱,但那又怎么样? 段文哲一走,他便又恢复了原型,成了最初的那个毫无立足之余的穷孩子,谁都能来踩他一脚。 江让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段文哲和向天明不一样,向天明不懂他、欺辱他、逼迫他,他利用起来得心应手,毫不手软。 可段文哲不是。 段文哲待他温柔、耐心、彬彬有礼,他理解他的理想,不求回报地帮助他、支持他,甚至连表白都是如温水般的柔软 江让死死低着头,心中隐约生出一股悔意。 实在不能怪他这样想,人在极端环境之下,是很容易对自己曾做过的决定产生悔意的。 少年试图努力按耐着,手筋都止不住地抽搐,却依旧忍不住去想。 如果当时他自私一点,答应了段文哲,今天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少年红着眼睛想着,攥着手机的手骨都泛着层死白的灰。 “嗡嗡嗡——” 有电话打进来了。 江让几乎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他抹了抹颊边的汗水,抖着手去看手机上的来电。 蓝色的屏幕上显出两个跃动的方格字。 哥哥。 心口一松,失望如潮水一般涌来,少年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江争的那一瞬间,他是失落的。 红色的接听按钮被按响,江让半垂着头,好一会儿没吭声。 “让宝?怎么没回我消息?今天天冷,衣服穿好没有?中午吃了什么”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顺从,一如从前十几年间的每一天,江让却并不感动,反倒只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闷燥。 “让宝?今天怎么了?不开心吗?” 小心翼翼的声音从话筒中轻轻传来,江让近乎能想象得到哥哥的表情。 少年勉强打起精神,嗓音有些发干道:“哥,我没事,就是今天课比较多,我先不跟你聊了” “让宝,先别挂——”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喘息,像是在小步地奔跑,背景的声音中车辆嘀嘀声十分刺耳。 好一会儿,江争才勉强止住气息,他声音中带着几分笑意,温驯到近乎柔软道:“让宝,你下楼,来门口哥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还有新买的衣服和这个月的生活费。” 江让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愧疚、近乎压抑的愧疚。 这愧疚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具体代表了什么。 它们排山倒海般地扑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压塌了才好。 少年愣愣地看着桌面上碎了一个角的玻璃镜中的自己,红肿的眼眸、苍白的脸颊、沉郁的气息,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愣了许久,轻轻的对手机那头的江争道:“哥,你回去吧,我上课了,先挂了。” 160-170 第161章 “嗡嗡——” 手机屏幕的光线亮起又覆灭。 穿着一身浅灰色针织开衫的男人停了手中的钢笔, 他按了按微微鼓胀的太阳穴,棕色的眸子淡淡掠过桌案上的手机,好半晌还是解开了屏幕锁。 0311 因为偶尔需要与段文哲互换身份处理阴私事务, 所以段家两兄弟的密码都是长久不更改、且对彼此公开的。 但这样的情况在一年前便被全然打破了。 从山沟里回来的段文哲一夜之间几乎将所有的密码都改成了这四个数字。 段玉成几乎不需要多想便能猜出,那是江让的生日。 实在说,作为与段文哲一同长大的双胞胎哥哥, 段玉成当然十分了解其秉性。 无论外界将对方传得多么斯文有礼、温润如玉,他都始终难以忘却年少时曾发生的那件事。 说起来,段家父母是京市有名的恩爱夫妻,他们是上流圈中少有的因爱结缘的名流。 但论谁都不知道, 他们确实互相深爱对方,却又出轨成性, 甚至尤爱看到伴侣与旁人厮混在一起, 肉.体沉湎于欢愉的同时,精神上却只爱着自己的模样。 肉.体的不忠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刺激的情趣。 段玉成和段文哲便是自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段父段母从不曾想过遮掩皮下的丑陋。 他们坦诚地将兽.欲表现出来,甚至以此告诉他们的孩子, 追求欲望是正确的,只是需要保证完全的掌控。 于是,年幼的孩子便时常能见到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站在门外偷窥门内荒唐的情事, 被欲.望遮蔽的成年人甚至会毫不羞耻地去拍摄、记录,面不改色的在餐桌上提及此事。 或许是人性与生俱来的羞耻感,段玉成和段文哲曾有段时间极其排斥父母这样的行为。 为了表达反抗, 他们有时会互换身份、扮做彼此, 或是做出一人外出的假象,两人扮做同一个人,试图吓跑那些被请来的‘客人’们。 但他们到底只是孩子, 作为依附者、臣服者的孩子,根本没有讨厌、抗拒、谴责的权利。 从始至终,留给他们的,只有麻木。 段玉成是最先从这个畸形的环境中脱离出来的——在他展现了自己天生高智的能力与对商业投资的敏感度之后。 但事情也不过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在见惯了荒诞如野兽杂.交般的场景后,父母突然披上人.皮告诉他,作为继承人,他需要学会克制、消化欲.望。 因为他是带领段家走上另一高峰的希望,不能有任何瑕疵。 自那以后,段玉成离开,段文哲便被单独留在了段家老宅,失去了消息。 再听到段文哲的消息时,是听说他刻意寻了个与段父足有五成相似的年轻男人,指使对方整容成父亲年轻时候的模样去勾引母亲。 与往常的情趣不同,段母是真的动心了。 因为,那人简直就是年轻时候的段父。 人性的劣根便在于此。 段母爱段父,但若是在年轻的爱人和色衰爱弛的爱人之间选择,自然是选择年轻的那个。 两人背着段父好一阵甜蜜无间。 但这本就是段文哲做的局,又怎么能瞒许久? 揭露的那日,段文哲的心情很好,成长得宛若贵族公子的少年棕眸含着怪异的兴奋,唇边的笑意宛若机械般精准、纹丝不动,叫人不寒而栗。 他微笑着邀请自己的兄长一起观看这场弥天大戏。 于是,段玉成亲眼见到从来游刃有余的段父一夕之间遭到爱人与儿子的双重背叛后,被打击得几欲崩溃的模样。 那日之后,段文哲便被盛怒的段父关在房里不许出门。 或许是察觉到了少年的怪异之处,毕竟当时的段文哲也仅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他是如何摸清父母之间扭曲的感情,甚至以此作为支点,用这样的蛇打七寸的手段去摧毁一个在外人面前优秀无比的大企业家的自信与家庭? 自此以后,心理医生一茬接一茬地往家里跑。 出乎意料的是,无论如何测试,段文哲始终不曾表现出任何精神上的问题。 甚至他还会用温润的、好声好气的脾性接受雪花般的试题、检测单。 只是,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伪装。 每当家里恢复平静,所有人看似归回原位,他便又会恶劣地取出偷拍的段母出轨的照片去激怒父亲。 如此往复之下,手中仍握着实权的段父终于忍无可忍地将段文哲关进了精神病院。 段玉成与自己的这位弟弟感情称不得多么深厚。或许是同为段家人,他们骨子里都流着变态的血液,亲缘浅薄。 所以,当段文哲终于一副被改造好了模样离开了精神病院后,他主动找到颇有野心的哥哥段玉成。 在承诺利益与权势的分配后,他们一明一暗地谋夺权利,不出几年,便彻底将段父段母赶出权利中心。 外界的传闻纷纷扰扰,所有人都以为段二公子只是个无意权势的赋闲的公子哥,却不知道,偌大的段氏与国外的阴私合作,都是他在负责。 两兄弟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思绪至此,段明玉慢慢垂下略显凌厉的棕眸,长久处理事务令他的眼球中显出几分疲惫的红血丝,此时,他定定看着属于段文哲手机中蹦出的消息页面。 那是一段偷拍角度的视频。 视频中的被捕捉的人毫不意外的是江让。 少年穿着一身简单的浅色线衣,或许是摇晃模糊画质的影响,段玉成只觉得那浅淡的杏色衬得他愈发苍白、憔悴了。倒是那线衣微微竖起的领子处的深红显出了几分艳丽的血色来。 只是,那血色看上去却颇为煞人。 它是如此的细细一条,压在少年玉白细腻的颈侧,像是那美丽的脖颈被人用刀子划开了一道口子,淌出极昳丽的血液来。 视频中的声音十分嘈杂,但段玉成还是能明显分辨出来,有几个人正在堵着少年,他们高高在上,嬉笑地看着少年窘迫压抑的模样,像是几条腐烂在臭水沟中的毒蛇蛇尸。 段玉成冷冷地盯了好一会儿,冷白的面上泛出几分隐隐的青意,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节,却在发现戒指已经被取下后,生出些许微末的不适。 但他依旧没有戴上象征着克己复礼的戒指。 因为他现在是段文哲,而段文哲从来没有戴戒指和压抑自我的习惯。 嗡嗡—— 手机在男人的手中震动。 有人发信息过来了。 周路:‘段学长,小江这几天情绪都很不对,魏宏那边已经开始逼他还钱了。’ 周路:‘您是打算坐视不理吗?还是说您有什么计划,需要我们配合吗?’ 段玉成盯着那两行亮莹莹的字迹,依旧是一副纹丝不动的模样。 突兀的,他慢慢引动手指,一寸寸往上滑。 于是,手机中无数密集的宛若鱼卵般的照片全部暴露了出来。 段玉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在想,如果是他的那位弟弟,此时会想什么? 是欲望? 他放大一张莹白的照片,照片中雾气缭绕,是少年赤.身背对着镜头在浴室中洗澡的模样。 少年人腰身纤瘦,背部的蝴蝶骨宛若振翅欲飞的雀鸟,而那腰线之下,是白藕般的臀部和漂亮修长的腿弯,仿佛伸手便可掌控。 是怜爱? 他又放大一张纯白到干净的睡颜,镜头中的少年因为过度的劳累,在图书馆趴着小憩,拍摄的人像是也被那样漂亮的颜色控住了眼球,连无疑抓拍的角度都显出十足的、隐匿般的爱意。 还是兴奋? 他盯着那张少年被人推倒欺辱,湿漉漉的、压抑忍耐的眼神,下意识地、着魔般地吞咽了一下喉头过多分泌出的水液。 段玉成否决了所有的答案,他微微阖眸,关上手机,指节不停敲打在桌案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像是击打、又像是心跳。 最后,他拨通了一个电话,扯出几分温和的语调,轻声道:“罗秘书,备车吧。” 江让是在打算出校找兼职的时候被堵住的。 堵住他的正是那日食堂中魏宏那群人。 这几日江让是想过打电话给段文哲的,只是,每次一个个输完数字,到末了,却始终不曾按下拨打键。 说到底,是他还没有跨过心底的那道坎。 少年到底还是有几分清高的,他很清楚,这次主动联系男人后,他就再也没法说服自己只是将对方当做朋友了。 而利用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止,相对的,感情便也不会纯粹。 只是,这样的想法只维持到少年被那群高门公子哥强压在校外小巷的墙壁上的时候。 或许是江让绷着脸的样子实在死气沉沉,虽说美人冷脸美则美矣,但一直这副听不懂话的模样,自然招人恼火。 那魏宏哪里见过这样不配合的?索性便要试图强吻强迫。 少年瞳孔微缩,顿时开始疯了般地挣扎起来。 因为挣扎太过,指甲在魏宏脸上划了一道,男人怒意上来,径直给了他一巴掌。 那是很清脆的一巴掌。 江让脸上火辣辣的疼,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似乎猛地被厉火灼烧,化作灰烬。 是自尊?或是清高、冷静、理智?他自己也不清楚了。 从来冷静斯文的少年此时疯了似地想要将那一巴掌还回去。 凭什么就欺负他? 因为穷吗? 还债的方式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用最羞辱人的方式来对待他? 江让冷冷抬起近乎血红的眼眸,他泛着青色的指节死死扣着衣服口袋中凸起的小刀。 这是他在宿舍楼下小卖部五角钱一把买的。 刀刃不长,也不锋锐,很钝,便是捅进人体,大约也不会触及骨头。 不会死人,也不会致重伤。 眼前的视线因着男人狰狞辱骂的动作而微微摇晃,江让一瞬间想到小时候的事情。 他从来不是怕事的人,就像当初向天明欺负他和哥哥的时候,他会用石头,毫不手软地砸回去。 江让这段时间已经约莫弄清楚了,这位魏公子确实有些政治背景。 他的父亲最近在准备青安市的市长竞选,少年本就是新闻专业,对时事更是关注,也因此很清楚,魏宏若是出事了,若是问题不严重,为了竞选选票,魏家是绝对不会主动报复的。 江让面无表情地想着,背后磨得生疼也毫无感觉,周围的人已经开始起哄了,魏宏嗤笑着,强压着少年的手腕开始不老实起来。 就在江让想要趁机掏出口袋中的小刀时,他的眼光陡然瞥见人群后面色铁青、将将赶来的‘段文哲’。 手上陡然一松,少年慢慢放松几分,薄白的眼皮一瞬间红了,泪水盈盈欲滴。 他想起了前几日室友周路对他的规劝。 “江让,我们都看得出段学长对你全心全意,段家在京市势力很大,有了段学长的帮忙,你完全可以不用这样辛苦、遭人欺负了。” “不要觉得依附别人有什么可耻的,像我们这些寒门学子本就人生艰难,有能往上爬的机会,当然得可劲儿往上爬!旁的都是虚的,只有我们自己掌握了权力,才有机会改变未来!” 是啊,有什么可耻的? 他还有很多事没做,他还没能帮助平溪乡的人走出大山、走出愚昧。 他的路才走了一小半。 江让慢慢抬起泪盈盈的眼,对着‘段文哲’颤了颤嘴唇,最后抿出一个足够倔强可怜的弧度。 段玉成从来都是个喜欢衡量利弊的人,作为京市数一数二的家族,上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男人成事从来谨慎。 他似乎生来便不会冲动,更不会生出难控的欲.望。 可现在,他突然庆幸,他用的是段文哲的名号。 他不必思考段家与魏家的合作、不必想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也不必思考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像是被解开了什么束缚了一般的,段玉成多年泄压练的拳法终于派上了用场。 其实在段玉成赶到的时候,那些乌合之众便已经散的差不多,不出片刻,男人便解决了剩下的人。 许是迫于段家的威慑,魏宏甚至不敢过多反抗便被打趴下了。 救护车的声音响起后,段玉成甩了甩微微发麻的手骨,看向半蹲在墙角的纤白少年。 有一瞬间,他动了动唇,甚至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笑意。 段玉成从来都知道,在所有人眼里,他是严肃、冷漠、言行必究的人,男人很少笑,最多也就是冷笑和模仿弟弟的笑容。 可此时神经被刺激得过分,心脏鼓动的速度甚至令他久违的生出几分窒息的感觉。 他不知道该怎么笑了。 他只是沉默的看着惊惧的少年慢慢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随后对他露出一抹十分勉强可怜的,像是被碾碎的广玉兰般的小人。 江让轻声的、抖着嗓音说:“文哲哥,今天谢谢你帮我。” 段玉成沉默地看了很久,他习惯了从手机或是照片中看到少年发自真心的笑容,于是,他也能很清楚的分辨出如今少年面上的苦意。 男人指骨微动,下意识想要摸指骨的戒指,在空了一瞬后,他心中一落,突然开口:“不想笑就别笑了。” 江让果然沉默地垂下了毛茸茸的头。 这个角度,段玉成能很清晰的看到少年头顶那个很可爱的小发旋。 它像是个漩涡,放大了他心中无限的贪恋。 于是,段玉成轻轻地、尽量模仿着段文哲的语调道:“跟我走,我帮你处理伤口。” * 这是江让第一次来段家老宅。 这也是江让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繁杂、幽深、庞大的四合院居所。 地面的青花石板砖被阳光直射后反出隐隐雾蒙蒙的幽光,除却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少年还看到一池绿意盈盈的碧湖,以及砖红瑰丽的湖心亭。 这般的陈设,江让从前只在书本对于地主老爷的描述中见到过。 如今一见,他却甚至也不敢多看。 行至大厅,段玉成简短交代了几句,随后管家便取来了昂贵的药膏与纱布放在大堂的桌案边。 江让微微抬着脸,顺着男人动作,坐在绵软如云的沙发上,任由对方拿起棉签为自己上药。 少年看上去拘谨极了,这也不怪他。 实在是‘段文哲’离他近极了。 因为伤在脸上,江让自己看不见,便只能由着对方帮自己涂药。 一时间,两人的呼吸近极了,温热纠缠,像是下一瞬便会吻在一起。 江让长睫乱颤,好半晌,在最初的慌乱暧昧后,他终于察觉到几分隐约的不对劲了。 今天的段文哲实在太安静了,与从前和他宛若有聊不完的话题的模样区别很大。 只见男人静静垂着头,英俊的眉宇间尽是认真,甚至隐约带了几分严肃。 混沌的思绪不知地飘到何处,江让有一瞬间莫名想到那位与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的成功企业家,段文哲的哥哥段玉成。 当然,这样怪异的想法很快便被他驱散了。 少年将男人今日的安静行为算作表白被拒后的别扭。 但一直这样难免尴尬,自想明白后,江让也有意与对方的关系再进一步。 于是,少年动了动淡色的唇,低声问道:“文哲哥,这段时间好像都没怎么在学校看到你。” 段玉成动作微顿,他垂着棕色的眸,手中重新取了些药物,声音平淡道:“嗯,有点忙。” 很冷淡的样子。 江让心中难免有些落差,他不住地回想起男人曾经对他的嘘寒问暖、贴心照顾,虽然有些沮丧,但他还是努力提起精神,轻声道:“那文哲哥接下来还会回学校吗?” 据他的了解,很多大三的学生都会出去开始找实习工作了。 段玉成闻言微微一顿。 他当年是跳级生,众所周知的天才,基本大二上学期就学完了所有的课程,随后直接进了段家公司。 这些琐事,男人确实不知道。 段玉成张了张唇,想掠过这个话题,但还未等他张口,一旁的少年忽的轻轻‘嘶’了一声,抬起的湿漉漉的眸中仿佛下了场雨。 男人当即便被吸引了目光,他的脑海中努力思索着如果是段文哲,此时会怎么做。 只可惜,还不等他多想,身体便已经替他做主了。 段玉成轻轻垂头,微薄的唇凑近少年灼红稍肿的脸颊,低低吹了口气。 几乎是吹完的一瞬间,他便僵了身子,不知所措了一般。 好一会儿,段玉成才干着嗓音低声问道:“很疼吗?” 江让低低嗯了一声,并未推开他,只是,男人能清晰的看到,少年面上的红意像是被颜料染红的水液一般,霎时间蔓延至白玉似的脖颈。 江让轻轻的声音像是带上了数把小钩子似的,他迟疑着小声道:“不是脸疼是后腰。” 段玉成突兀地动了动喉结,口舌莫名泛出几分干意,像是缺了水的鱼似的。 “转过来,我看看。”他说。 江让依旧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便像是一滩绵软的棉花似地,缓缓陷入柔软的发中。 段玉成抖着手,结实的臂膀鼓起突兀的青筋,他轻轻地、像是剥开糖衣似地替他掀开了衣裳。 一瞬间,近乎冲击性的白嫩与青紫冲入了男人的视线。 少年的身形十分漂亮,纤瘦却不干瘪,薄肌浮起的弧度恰到好处,美丽的像是浮雕神话中的美男子。 连那片被撞蹭得青紫的伤口也像是艺术品一般的浮在那片奶白之上。 大堂没有镜子,所以段玉成也无法看到自己越来越浓的眼眸与英挺隐忍的面庞。 “严重吗?”轻轻的少年语调如此说。 “嗯,有点。” 段玉成定在原地,说完后,又忍不住抿唇,干着嗓子道:“忍忍,我替你上药。” 于是,修长的、泛着青筋的手掌慢慢覆盖上了那微微颤抖的躯体。 段玉成微微弓身,在他的角度,能够很清晰的看到少年趴在沙发上紧紧扣住抱枕的模样。 少年的手很好看,很白,指尖泛着薄薄的红,青筋是透彻的蓝,绷紧的时候,会显出很脆弱的模样。 手中的热度开始飙升,段玉成能感觉到少年背上浮起的湿漉漉的虚汗,隐约的哼声更是极其挑拨人的神经。 或许是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男人在自己都不清楚的时候,眼神变得极其具有攻击性。 只是,许是实在手生、紧张,段玉成手上的力道很轻,甚至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 “文哲哥,”少年突然哑着嗓音忍耐道:“重一点。” 段玉成手一抖,脑海中一片空白。 江让并不知道他的模样,隐忍道:“我阿妈说过了,淤青得揉开才能好得快。” 男人喉头上下滑动,也不回答,只是闷头用力起来。 好一会儿,或许是一刻钟,又或许是两刻钟,段玉成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扣紧了少年细白的腰身,掌控欲已经撑得那张文雅的面颊都变得狰狞起来。 男人突然哑着嗓音,没头没尾的说:“会回学校。” 当然该回了。 他和段文哲从小就习惯了扮演对方,既然想要扮演好,就得一丝一毫不能露馅。 这无关欲.望。 毕竟,在江让的眼里,他只是段文哲,不是吗? 第162章 那天之后, 江让就再也没听说过魏宏的消息了,甚至连曾经参与过此事的几人都齐齐转学了。 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原因,只有少年依旧像没事人似地早起晚归, 没课的时候就泡在图书馆,十分沉得住气。 哲法大学大多是一个圈的公子哥、或是势利眼的中等阶层,如此一遭下来, 眼见‘段文哲’与江让的关系愈发亲密无间,自然也明白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惹不起了。 毕竟段二公子那副做派,可不像是单纯玩玩穷学生的样子。 一切都恍若回归从前。 只是,到底还是有什么变了。 ——江让与‘段文哲’相处的模式不知不觉间生出了微末的变化。 世俗间的情人关系总会被分为大致的两类:进攻者、被动者。 从前的段文哲温润如玉、儒雅亲和, 看上去没什么脾气,可实际上, 在与江让的关系中, 男人总是占据上风的。 他是学识丰富的学长、是少年成长道路上的引导者、是亲密关系中的进攻者。 江让更多时候是被引导着、牵引着、推动着靠近对方的。 被动者难免丧失主权。 而自从那日后,‘段文哲’给少年的感觉就变了。 从来优雅、游刃有余的捕猎者像是换了一层皮囊, 即便语调、神态没什么变化,但行事风格却从细末枝节处变得克制、冷静、禁锢。 克制、冷静、禁锢往往是反人性的。 这也像是一个暗示, 捕猎者变成了沉着的、等着猎物主动走入锋齿的野兽。 简而言之,就是‘段文哲’不再如从前那般主动。 甚至,当少年主动提起两人曾经志同道合的观点, 男人要沉默地思索很久才能答上来。 虽然答案相差无几,可给江让感觉就是变了。 江让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甚至试探性地将自己的疑问吐露给旁人, 可所有人都只是莫名的摇头, 表示可能是少年自己想多了。 因为实在无厘头,江让也并未在此事上纠结太久。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譬如,当这段关系失去了进攻者, 少年就必须要扭转自己的态度,掌握主动权,成为推动关系的那个人。 江让从来都是个好学生,好学生自然专注学习、不懂怎么追求男人,不过好在如今面对感情难题,他也同样好学。 喜欢对于少年来说,大约像是一份难度极高的试卷,他需要学习技巧、学习内涵、目标,投入感情,付诸实践。 至此,执行力极强的少年开始在图书馆中寻找相关书籍阅读,但光是这样明显还不够,于是,他又学会了观察身边的校园情侣,尝试用更和缓的方式将知识和经验付诸实践。 譬如固定的早晚招呼、牢记对方的喜好、偶尔离校为对方带回来的一束花、时时刻刻的分享欲、不经意的肢体接触 江让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这些小事累积所发挥的作用。 男人看着他的眼神从溢于表面的沉静温和变得愈发深厚悸动,他的目光开始追随他,像是追随忠诚于国王的士兵一样。 ‘段文哲’开始回应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宛若被舔得绵软湿哒哒的棉花一样,男人喜欢与他牵手、肩靠着肩,偶尔对视上的目光更是粘稠得难以分出彼此。 江让时常为此脸红。 或许喜欢一个人便会显得格外笨拙,‘段文哲’也开始尝试表达自己。 男人表达的方式是筑巢般的买许多礼物送给他。 昂贵的手机电脑、钞票折成的花束、坦德利培养的白玫瑰、甚至是由硕大宝石雕刻的胸针。 江让当然不会收,甚至偶尔会觉出几分晦涩的陌生来。 段文哲向来了解他的性子,两人阶层本就不同,为了避免不平等差异,男人从前送他礼物根本不会这样张扬 难道对方是因为关系的转变才送这些? 无论因为什么,对于江让这样从贫苦农村出来的孩子来说,钱其实是很敏感的东西。 ‘段文哲’送他的东西,他根本无法以相同的价值回送回去。 他们是平等的关系,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一多,江让难免生出一种自己低于对方一头、是被对方包养的小白脸的感觉。 只是,少年的拒绝并没有用。 ‘段文哲’显得十分不解,连脸色都难看了几分,甚至莫名神色郁郁地问道:“以前我送你的东西,你也都不肯接受吗?” 这样说话的角度实在怪异,简直就像是站在第三者的视角说的一般。 可当下的江让并没有深究,少年听到这样的话第一反应是觉得对方闹脾气的模样难得有些可爱青涩,尤其是对比起男人从前斯文有度的模样,一时间竟忍不住笑了出来。 少年弯了弯眼眸,轻笑调侃道:“文哲哥,你怎么跟个孩子一样?” 江让修长的指节轻轻别了别额角的碎发,他看着男人泛红的耳根,柔下嗓音道:“从前我确实没有拒绝你的礼物,只是你最近送我的东西太昂贵了,我会觉得很有压力。” 少年语调柔软,黑色的眸中含着湿漉漉的水光,很漂亮,像是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彩。 江让解释了很多,直到说得口干舌燥。 ‘段文哲’倒是一声不吭的默默杵在原地,只是少年定睛看去才发现,对方分明是在盯着他的嘴唇发呆。 很露骨,却又克制的眼神。 男人狭长的棕眸深深沉沉,像是落日之下郁郁葱葱的树林,却单单倒映出少年一人清澈的身影。 心跳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像是有一百只兔子在胸腔、脉搏间跳动,它们的声音大到江让甚至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地晕厥过去。 喜欢是会被互相吸引的。 正如此时,‘段文哲’喉结不断滑动、唾液分泌,这令他愈发像是条守着金苹果的毒蛇,再也控制不住地张开巨齿,贪婪地将苹果吞下去。 日光透过小树林的间隙,融在他们近距离的唇齿间。 ‘段文哲’最终还是没有吻下去,因为江让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开了。 少年的脸红得像是新婚床帐顶部映出的红晕,他的睫毛连同眼皮都在轻颤,看向‘段文哲’的眼神宛若一只被温柔笼在掌心的蝴蝶。 江让抿唇,努力矜持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文哲哥,明天、明天街上有花灯会,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去。” “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少年这样说着,黑亮亮的眸子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像是在说一个只属于他们的约定。 段玉成胸口炙热沸腾的血液几乎瞬间便平复了下来,他难得生出几分嫉妒的情绪。 他从未尝过嫉妒的味道。 可现在他知道了。 嫉妒是哀怨、无措、沉寂、沮丧、痛苦、怨毒、不甘、焦虑。 和江让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除却与时俱增的渴望和喜爱,便只余下了这些近乎出格的情绪。 他甚至不理智的想过,如果能取代段文哲就好了。 明明救下少年的是他、明明与少年心意相通的是他、明明他们此刻看上去,如此相爱。 段玉成几乎无法继续想下去,他不去想江让和段文哲之间曾有过什么约定,他也不去想自己为他人做嫁衣的可笑可悲。 这一瞬间,他只是在想,他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样畸形的爱情无疑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不、它甚至不该被称为爱情。 与江让在一起甜蜜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精神折磨。 明明曾经如此恶心那些破坏自己家庭的第三者,明明从不屑于那些被感情捆绑做出不理智行为的人。 明明他一直在克制、矜持、忍耐、自控,可为什么还会这样理性的沉沦下去? 难道他也无法逃脱段家那罪孽恶心的魔咒吗? * 已是十一月底,不过傍晚六点,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暮色滚滚,冷风挟裹着瑟瑟的枯叶气息,自寝室走廊的窗间扑面而来。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后,门外穿着长风衣的男人曲了曲手指,慢慢垂了下来。 段玉成能听到门内一阵细微的喧声后,一个年轻的青年开了门。 对方正是江让的舍友,在看到段玉成的一瞬间,顿时笑嘻嘻敞开门,作怪道:“这不是段学长吗?来找咱小江约会去了?” 他这样说着,宿舍里其余几个人也笑呵呵的附和着。 “段文哲”却并未如从前那般暗示他们或是接话,面色温和中隐隐透着几分严肃的意味。 事实上男人这段时间也不知怎的,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告诉他们不必再偷拍跟踪了,钱和资源都会照给。 舍友几个自然乐得清闲,毕竟要不是慑于段家的权势和财力,他们从前也不至于跟个变态似的,一天到晚偷拍人家。 谁能想到呢?表面上儒雅温和的段家二公子,竟然有偷拍跟踪这种恶心的癖好? 果然上流的圈子都尽是一群下流的变态。 江让这会儿已经将桌面上的资料物件都收拾好了,少年倒是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只是扬起一抹好看的笑意,黑眸亮晶晶的,抿唇道:“文哲哥,我们走吧。” 段玉成轻轻握住少年的手掌,宽大的手掌包裹住稍细长些的腕骨,颇为爱惜般地轻轻摩挲,随后沉稳地牵着少年出了门。 单是从背影来看,两人确实像是一对无比甜蜜的爱人。 花灯会就在大学城附近举办,两人是徒步走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夜市的上空用彩色线条牵过,排排形态各异的花灯于夜色中绽放光彩。 一路走来,江让看到不少花灯摊子,几乎是少年的眼神落在哪里,段玉成便要去给他买下。 江让忍不住扬眉笑他:“文哲哥,难道我要整条街的花灯,你就都给我买下来吗?” 段玉成侧头静静盯着少年黑眸中的朦朦水光,喉头干渴似地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嗯,你想要,就都买下来。” 江让被他看得颇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着偏过头,语气有些别扭道:“你就知道弄人开心,都买下来你两只手怎么拿得下?” 段玉成棕色的眸中漾开几分涟漪,他低笑着一字一句道:“那我就一趟趟的拿,直到拿完为止。” 少年明显被他说得耳根发热,他刻意别开话题道:“我们晚上还没吃饭呢,那边有煎饼果子卖,我们去买点填肚子。” 男人顺从地任由少年拉着,往日严肃的面容软化几分,显出耐心和浅笑的弧度。 “张伯,”江让含笑站在煎饼摊子面前,闲聊一般道:“我和文哲哥又来光顾你生意了。” 张伯是个将近六十岁、头发半花白的爷爷,他一见到江让和段玉成便笑呵呵道:“诶呦,你们还真是好久没来喽,今天还是老样子吗?” 少年动了动手腕,问段玉成:“文哲哥,你还是加那些吗?” 煎饼摊子附近有个花灯摊子,颜色各异的光彩笼在男人半张儒雅的面容上,有一瞬间,竟古怪地显出几分肿胀般的冷意。 江让以为自己眼花了,再看去,‘段文哲’唇角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意,与往常一般无二。 男人微微一笑,毫不显山露水道:“是啊,还是老样子。” 他这样说着,唇腔内锋锐的齿尖却咬得死紧,仿佛下一秒便会颤抖着崩散开来。 段玉成垂着眼,阴阴的冷风垂在他的手背上,隐隐地鼓起了几分夸张的青筋。 他强迫自己盯着煎饼老人制作的过程,好像记住了过程,段文哲和江让的秘密便也就属于他了一般。 好像记住了、他就不是被排外的可怜阴暗的第三者。 段玉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吃下那个煎饼的,煎饼很甜,约莫是放了许多甜酱,甜得他想作呕。 可他最终还是一口口吃完了。 吃完煎饼的时候,他们已经并肩走到了巷尾。 花灯巷尾的摊子不多,相对的,这里的行人也不多,灯光更是晦暗。 江让的脚步越走越快,段玉成下意识想提醒少年注意脚下的安全,却见前方的少年忽地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段玉成微微怔住,暗色的灯光叫他不必再伪装成段文哲的模样,显出独属于段玉成的沉稳、克制与压抑。 他看着江让慢慢靠近他,很认真的模样,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小时候笼中圈养的绿羽雀,漂亮精致,时而活蹦乱跳、时而装死逗人。 段玉成很喜欢那只绿羽雀,所以,哪怕它拼尽全力想逃走,他也会死死地、动用一切办法,将它囚在笼中。 一粒糖果被少年纤细的指尖推入他的唇中。 橙子甜蜜的味道瞬间弥散开来。 而那操控糖果指尖并未立刻离开,鬼使神差的,男人开始克制的、慢吞吞的、试探性地含吻着轻吮。 野兽庞大的身躯也像是成为了家养的壁垒。 或许是男人咬.吻的动作很轻,江让有些忍不住的发笑。 少年轻声道:“好痒。” 说着,便抽出了指尖。 段玉成却像是仍未吻够似地,颤抖的嘴唇追随着过去,可这一次吻住的,却是少年如蜜糖般的嘴唇。 原来阿让也吃糖了,段玉成空白着脑子如此想。 手机信息提示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可是谁都没有分神去理会。 他们并没有吻太久,或者说,他们都太青涩、害羞了。 江让微微喘了口气,他轻仰着头,双手捧着男人的面颊,黑曜曜的目光含着湿漉漉的水汽,认真道:“文哲哥,我之前要跟你说的话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段玉成通身近乎痉挛般的兴奋,眼尾的红恍若被疯狂的野火灼烧而成。 分明他不是段文哲,却无可救药地因为少年此时的表白而感到心动、幸福乃至间歇性颅内高.潮。 男人动了动抖得不像话的唇,刚想应下,却陡然听到身畔传来一道斯文的、漫不经心的语调。 “看来不凑巧,我正赶上时候了。” 段玉成脸色陡然一变,铁青与戾气一闪而逝。 只见来人一身修身西装,一举一动皆是贵气,指间的指环闪着刺眼的光辉。 而那张正在微笑的脸,更是与他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是段文哲,他回来了。 第163章 黑云蔽月, 雾气蔓蔓生长。 不远处挂着红稠的摊贩蒸屉中氤氲出蓬松的桂花气味,它们混合着香囊、花灯竹节、熹微的火药硫磺气息一齐散开,一时间, 大街小巷上香气逼人。 江让从来没想过,自己第一次鼓起勇气向人表白心意,竟然会这么巧地碰到对方的哥哥。 一想到对方的哥哥甚至可能目睹了全过程, 少年就尴尬得面红耳赤,手忙脚乱,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头才好。 也正因此,江让根本无法发现段家两兄弟之间微妙的气氛。 段玉成挡在少年身前, 他今日穿了一身修身的黑色风衣,细碎的灯光如初雪般落在他的眉宇间, 时隐时现, 光怪陆离。 他的失态早已被平静的外皮隐匿了起来,男人眼皮微抬, 语调平冷:“你怎么来了?” 段文哲随意理了理衣袖的褶皱,棕眸掠过男人身后垂头不安的少年, 眯了眯眼,随后戏谑似地做出兄长往日冷淡严肃的姿态,声音沉稳, 可说出的话却包藏祸心。 他浅浅勾唇:“文哲,公司那边有些事需要你确定一下,我给你发消息了。只是没想到你这是谈恋爱了?很难得。” 段玉成并未说话, 只是冷冷看着对方, 像是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困兽。 段文哲却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男人甚至好心情地对段玉成身后忐忑的少年微微点头,做足了初识的模样, 礼仪周全道:“我们上次见过一面了,我是段文哲的哥哥段玉成,你叫江让对吗?” 江让这会儿也不再躲了,少年书卷气十足的面上覆了层薄薄的红意,今日天气冷,他穿了身稍厚的褐色手织圆领线衣,线衣内白色的衬衫立领拥在少年的喉间,随着呼吸慢慢起伏。 他看上去局促极了,像是早恋被对方家长逮到的孩子一般,嘴唇抿紧,因为紧张甚至有些泛白了,少年期期艾艾道:“哥哥好,对、对的,我叫江让,很高兴认识您。” 段文哲大约是想笑的,但显然,他忍住了,男人仔仔细细地用湿哒哒的眼神描摹着少年的表情,像是要从那张美丽的面容中咀嚼出爱情的滋味。 大约是那目光实在过分直白,江让有些尴尬地偏过了眼。 段文哲或许是注意到了,这才慢慢收回侵略的野心,似笑非笑的眼神瞥过面色难看的段玉成,对少年道:“今天也算是我这个当哥哥的打扰了你们,不过阿让对了,不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吧?” 江让被对方雾色朦胧的眼眸盯着,自然不好拒绝,点了点头。 只是少年看着男人微笑的模样,不免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模样,他忍不住想,这次见面,这位段家大哥似乎不像从前那样严肃冷淡了。 段文哲笑着点了点头,修长的指节思索般地摩挲了几下,男人声音压低几分道:“是这样的,我这弟弟,从前也没什么恋爱经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喜欢一个人” “大哥,”段玉成突然出声打断了男人的话,他匿在阴影中的面庞看不清神色,只平声道:“其他的话现在说还太早了,我们先去把公司邮件的事情解决了吧。” 段文哲眸色微动,定制西装的袖口被不注意地压出了几分褶皱,白玉腕间的银色表盘显出独属于金属的冷光。 “好啊。”他这样说。 段玉成闭了闭眼,握紧了身畔少年稍冷的手腕,男人棕色的瞳孔中光彩明明灭灭。 他看上去实在平静,宛若静谧无波的大海,可谁也不知道,那样平静的海水悬崖之下,翻滚着如何汹涌的情绪。 “文哲哥?”少年茫然地看着他。 段玉成喉头动了动,绷紧的手骨泛出几分青意,他压下眼皮,哑声道:“阿让,下次出来的时候,再多添件衣裳吧,小心着凉。” 听到这句话的江让抿了抿唇,莫名的,他自己也不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怪异的直觉让少年下意识握紧了男人的手掌,江让努力暗示自己不要这样敏感,可他的心慌得要命,像是扑腾在鸟笼中的雀鸟,叽叽喳喳、凌乱嘈杂。 江让忍不住想,最多、最多就是文哲哥家里人不同意对方和自己交往。 再不然,就是上演一出小说中常见的戏码。 段文哲的家里人或许会将一叠钱丢在他身上,驱赶他,叫他不要痴心妄想。 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喜欢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很多时候,阻拦越多,他们反而越会对彼此坚定不移。 这样想着,当‘段文哲’告诉他自己要离开一会儿,很快就会回来的时候,少年便也应下了。 江让其实是第一次参加这样漂亮、繁华的灯会。 从前在村里,到了节日或是什么喜庆的日子,莫说花样繁多的灯笼,他至多也就见过竹节撑起的大红灯笼。 很灼艳,却又单调无比。 是啊,山里头大家连填饱肚子都难,哪里还能想到休闲娱乐的玩意儿? 许是见花灯实在漂亮、难得一见,江让想了想,掏出手机,不甚熟练地对着精致漂亮的灯笼们一连拍了好几张图。 江让手机里也没什么别的联系人,除了段文哲就是江争。 “嗡嗡嗡。” 随着手机振动的声音响起,彩信发送成功的提示浮现于屏幕之上。 几乎是图片刚发送出去没一会儿,少年的手机就开始嗡嗡作响了。 江争打电话过来了。 江让朝着段家兄弟离去的方向看了两眼,最后还是接通了电话。 “哥,花灯好看不?”少年的声音带了几分水洗似的愉悦。 电话那边先是传来了几道嘈杂的声线,也不知道男人是不是手忙脚乱的弄倒了什么,江让等了好一会儿,江争微沉的声线才慢慢顺着网线爬了过来。 “好看,让宝拍的最好看了。” 男人说着,语调中隐忍着几分压抑的喘意。 江让这边十分嘈杂,所以也并未听出男人那边的异常。 “让宝,”江争的声音很沉:“今天怎么想起来出去玩了?偶尔出去散散心也好和谁一起出去的?天色很晚了,要注意安全,别着凉了。” 江让握着发烫的手机,颇有些无奈道:“知道了哥,你放心吧,我衣服穿可多了,今晚是和嗯朋友出来的,就在学校附近,很安全。” 江争半晌没吭声,电话那头一直窸窸窣窣的,声线忽远忽近,很奇怪,若是细细听来,甚至能听出几分细微黏腻的水声和轻哑的闷哼声。 江让有些奇怪道:“哥?挂断了吗?” “没啊,就是,让宝,你很久没回家了,哥想、想看看你,成吗?” 男人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苦涩落寞的味道。 江让怔愣片刻,他忽地想起来,除却上次月底江争来给他送生活费,他们几乎就没见过面了。 扪心而问,江让是没时间回家吗? 不是的,是他不想回去。 在江争忙碌着挣钱、缩在那间环境恶劣的地下室的时候,他江让穿着舒适的衣服、住着极好的宿舍,与段文哲亲密无间。 甚至,从阴暗处来说,江争期间也不止一次提过要来学校看他,是江让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到最后甚至连语气都变得不耐烦了起来了。 即便不想承认,江让也无法否认,在那段时间中,他是生出过担忧的。 他不想让段文哲看到江争。 或许说,他潜意识里,把江争当做一种耻辱的、落后的存在。 就好像,只要江争不再露脸,乡下那桩可笑的婚事就不存在了,而他与段文哲之间也不会再有任何的芥蒂了一般。 江让心口像是被无名的火烧着了一般,他自责、甚至惭愧得脸红。 江争到底将他拉扯大的哥哥啊。 “哥,我知道了,你等一会儿。” 羞耻心让少年赶忙挂断了电话,平复了好一会儿,江让才礼貌、小心地请一位路过的女孩子为他拍照。 江让其实不是很习惯面对镜头,但胜在他长得好看,随意摆都很好看。 几乎是照片刚发过去,身后便传来一道温润的声线。 “阿让,我们回来了。”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江让下意识地便关了手机页面,朝着男人的方向看去。 是段文哲和段玉成回来了。 段文哲面上含笑,黑风衣将他衬得愈发温润如玉、亲切柔和,行至面前,男人十分绅士地朝少年伸手。 风度翩翩的像是跳交际舞蹈前礼貌的邀请。 江让一愣,脑海中快速的划过一个片段。 这段时间,文哲哥好像从来都不会这样等待他主动牵手,很多时候,男人会十分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十指相扣。 但少年也没多想,他走上前去,伸出了自己的手和信任。 段文哲轻笑,握住了那双白腻匀称的手腕,他慢条斯理地与少年十指相扣,对一旁面色晦暗不明的段玉成微笑道:“大哥,以后阿让也就我们家的一份子了,也要请大哥多多关照了。” 段玉成只是冷漠看着。 方才两人交谈的画面不断在眼前隐现,他的好弟弟,段文哲,微笑着控制嘴角的弧度,如嘲讽般漫不经心的对他道:“大哥,我再不回来,你照顾弟媳就要照顾到床上了吧?” “怎么样?阿让亲的你爽吗?勃.起了吗?你幻想过他多少次?” “你知道他幻想的对象只会是我吧?” 段文哲说的轻描淡写,可字字句句都显出一种正宫的从容做派。 段玉成不想跟他多废话,换完衣裳只想立刻离开。 毕竟,太难堪了。 段文哲却不肯放过他,从容微笑道:“大哥,别走得太急啊,至少跟你弟媳打个招呼再走。” 段玉成终于顿下脚步,他以一种看阴沟里脏污蛇鼠的眼神看向对面那披着人.皮的怪物。 “段文哲,”他嗤笑:“你其实早就回来了吧?” “怎么样,看到我用你的身份和江让谈恋爱、看到他始终只爱着你,你快要爽的受不住了吧?” 段文哲脸上温柔到精准的笑容慢慢落下几分。 段玉成却不肯放过他,男人习惯性地整理袖口,将褶皱一一抚平,语调阴冷到近乎一针见血。 “你还真不愧是他们的种,就喜欢精神高.潮?江让知道你这么恶心的偷窥他吗?” “他能接受你不停的支使别人去勾引、试探他,只为确定他只爱你一个?” “真可怜,你到底还是走了那两个老畜.生的老路。” 段玉成慢慢收回思绪,他努力忽略心口近乎发空、发酸的刺痛,忍不住想,他和段文哲,还真是一样的畜.生。 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谋夺弟妻;一个偷窥成性,拼尽全力的想要证明自己是被爱的。 本来就是一场梦,他也到了该清醒的时候了。 趁他还没有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西装男人的脸色很白,惨白的像是失去了正常的血色,他盯着少年那张日夜出现在他眼前的清隽面容、看着对方如今与另一人亲密无间的模样,轻声道:“是啊,都是一家人。” 段文哲眯了眯眼,像是刀子捅得还不够深一般,微笑道:“大哥,不祝福我们吗?” 这话一出口,江让顿时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少年也不敢多看对面的段玉成一眼,只是与爱人贴得更近了几分。 段玉成手指微颤,他慢慢掀起稍长的眼睫,一双棕色的、如同落日碎金的眸子紧紧盯着少年,轻声道:“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砰砰砰——” 几乎是在男人说出口的一瞬间,不远处,无数的烟花升上天空绽放开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流萤漫天、冷焰成树,它们齐齐舒展,将漆黑的夜空涂抹得绚丽多姿。 今晚的烟花秀,开始了。 段玉成唇角动了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在看烟火,而他的眸中却只有无数烟火中映出美丽面庞的心爱的少年。 他慢慢转身,挺直脊背离去。 烟火的声音喧闹嘈杂,他却能听见江让略显欢快的声音。 少年说:“文哲哥,我们去那边看吧!” 少年说:“文哲哥,还有许愿池,我们一起去许愿吧!什么愿望?不能提前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段玉成闭了闭眼,步子跨得更大了些。 梦醒了,一切都到此为止。 第164章 正式确定关系后, 江让和段文哲又过了好一阵缱绻幸福的日子。 他们像所有的校园情侣一样,图书馆并肩学习、十指相扣的走在傍晚的操场上、分享同一首歌曲、喝同一瓶饮料 他们也会在休假的时候一起去大街小巷寻找美食小店、坐在幽静的池边悄悄接吻、捂住耳朵靠在一起放烟花。 转瞬即逝的花火会涌出一片灯罩笼着的晕色,而他们则像是煤油灯中细小的两簇烛火, 顺从夜风的撮合,融在一起。 他们的爱情如此强烈、炽热,像是生生不息、纠缠着的蔓草, 即便此时外界的飓风试图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也绝不会从彼此的生命中分离。 江让第一次知道,原来毫无忌惮的袒露自己的悸动,竟会是这样的感觉。 就像是自万丈悬崖往下坠落, 而你知道,总有一人会在崖底接住自己。 热恋期分泌的荷尔蒙催熟、放大了他们心中一切的欲.望。 江让有时候觉得自己大约也是昏了头, 说尽甜言蜜语还不算, 甚至去许诺终生。 或许每个年轻的孩子都难免会有这样一段青涩的恋爱史,无论结果如何, 它都始终会成为一段美好的、甜蜜的回忆。 “永远吗?” 男人微笑的面容垂下几分,睫毛投下的阴影轻轻翕动, 像是被冷风吹过般的颤抖。 江让其实有些不太好意思,事实上他真的很不会说情话,很多都是从简短的爱情杂志上摘取下来的。 即便那些被用烂的词句庸俗、泛滥, 可对于少年来说,却是真情的流露。 至少,眼下他说的永恒, 是阶段性的真心实意。 说到底, 江让对段文哲到底是有些亏欠的,毕竟相比起来,他的爱情并不能算是全然的纯粹, 而是掺杂了几分杂质般的利用。 于是,越是觉得亏欠,他便越是忍不住的说出那些‘甜言蜜语’,好像这样说久了,他便能将自己也蒙蔽过去,而不会在某些与男人亲密的时刻失了神。 江让很成功的做到了这一点。 少年抿唇笑了,轻颤的眼皮掀起漂亮的光彩,他肯定地颔首,再次应下了永恒的承诺。 段文哲略显狭长的眼眸中逐渐凝起茶褐色的漩涡,他定定的看着少年,从来温柔的眼眸中隐约显出几分审视的意味。 某一瞬间,温和的不动声色的男人甚至给人一种晨雾中展开的蛛网的错觉,他看上去朦胧、柔缓、无害,可却也能在关键的时刻,无声无息地绞死猎物。 但这样的感觉很快便消散了,再抬眼时,段文哲面上泛着一层浅浅的红晕,像是温水泡开的玫瑰花茶一般。 他缓缓扣紧少年的手指,天气愈发冷了,近期天气预报中甚至提过会降下小雪,男人微微张唇,呵出的气体凝成白雾,融化在近距离的两人之间。 段文哲含笑,意味深长道:“好啊,我们永远在一起。” “嗡嗡——” 江让打开手机,有些不太熟悉地操控了两下,才点进了信息中查阅。 这是段文哲为他新换的手机,因为学院中有一些学习任务需要下载特定的软件,而江让从前那款老式按键机的系统根本无法下载。 所以,这一次,少年没有拒绝男人的好意。 细白泛粉的指尖点开信息中心,莹白的新页面跳了出来。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号码发来的信息。 消息其实很简短,但是语气非常的小心翼翼,像是一位深爱少年而不敢表达自己的暗恋者。 ‘你好,你是江让吗?我叫周鸣,是金融系大三的学生,我们前几天在图书馆见过的,我坐在你的座位后面,你还记的吗?’ 江让看见这条消息下意识蹙了蹙眉,他的记性向来很好,可这个叫周鸣的人,他是真的毫无印象。 出于礼貌,少年到底还是回了一句话。 ‘抱歉,不认识,你有什么事吗?’ 对方许久没有回信息,大约在江让和段文哲道完晚安后,对方才再次发来消息。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事啦,就是、我关注你很久了,很想认识一下你’ 江让这下是真的皱起了眉,他只觉得对方很奇怪,既然想认识为什么不当面说? 而且两人连学院都不同,对方为什么会想要认识他? 更重要的一点是,除却必要,江让很少会给别人自己的号码,周鸣是怎么知道他的号码的? 这样想,江让也问了出来。 但像是心虚一样,对方再也没说话了,第二天也没再找他。 接下来的时日,江让和段文哲一起去图书馆的时候也特意注意过四周,都没有发现奇怪的人,少年便也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 只是,没过两日,那人的消息又来了。 相比较上一次,这一次对方的语调更加自然,甚至开始自顾自地和江让分享起自己的日常生活。 ‘今天又看到你了,你看书时候的样子好认真。’ ‘今天食堂的红烧土豆很好吃,上次看你点过,今天尝了尝,真的很好吃!’ ‘你和段文哲在一起了吗?看你们总是坐在一起,很亲密的样子。’ 江让被这些消息烦得不行,他又不认识对方,只觉得莫名其妙、烦不胜烦。 偏偏少年又是才用上的新的智能手机,也不明白可以拉黑对方。 无奈之下,他只好道:“我不认识你,请你别再来烦我了。” 这句话发出去,没过半天,对方就发来了一张精心挑选角度的自拍照。 男人长相很是清秀,看上去十分纯良的模样,只是,他穿着一身很温柔的白色线衫,胸口开了个v字,从上往下的角度刚好能隐约拍出些许胸口肌肉的弧度。 并不如江争那般饱满,却十分诱惑。 手机再次振动。 ‘现在你认识我了。’ ‘我好看吗?应该还不错吧?最近有在锻炼身体了,肌肉的弧度还不算特别明显[哭脸jpg.]。’ 江让沉默了很久,怀疑对方是在跟他聊骚。 他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觉得男人精神方面可能不正常,毕竟他从头到尾就没和对方说过两句话,一直都是周鸣在自顾自的说话。 江让手里握着过分发烫的手机,咬牙一字一句打字过去。 ‘同学,请注意影响,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请你不要再给我发这些消息了。’ 说完这句话,江让便打定主意不再搭理对方,他放下手中的手机,手掌心因为手机过高的温度已经开始泛出亮莹莹的虚汗。 江让忍不住拨弄了一下手机想,还是自己以前那个按键手机好,果然新科技还是不够成熟吧,才用一会儿就烫得不行了 或许是那天的话比较重,对方也没再继续给他发消息了。 碰巧,这一日,段文哲同江让表示两人已经恋爱许久了,自己有些打小到大的朋友想认识少年,于是定了个饭店,大家一起聚一聚。 段家在京市地位非凡,朋友自然也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这其实就是要把少年带进圈子的意思了。 江让哪里不懂对方的意思,当即便紧张的要命。 他到底是山里来的,什么礼仪都不清楚,江让多少担心自己会被瞧不起。 但段文哲却只是笑笑,男人棕色的眸子宛若能看透人心一般,他温和安慰道:“阿让,你是我的男朋友,没有人敢冒犯你。” 瞧瞧,多么自大的一句话,若是旁人说来,江让只怕连正眼都不会给对方。 但若是段文哲说,便是事实,毕竟强大的背景就是魅力的加成。 聚会当日,天边霾色浓浓,已经下起了小雪,江让穿了一身与段文哲同色系的焦糖色风衣,风衣的版型很好,衬得两人腰细腿长、气度非凡。 几乎是刚进包厢,江让便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意,以及一道洪亮的声音。 “老二来了,咱们几个邀你还真不容易啊,诶,你身边这位就是你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了吧?” 说话的人穿着一身墨色棉衫,行为举止看上去十分洒脱。 段文哲含笑应了声,低头跟江让介绍了包厢中的两人。 大大咧咧的男人叫路远山,家中有军政背景,如今自己也在军队里头成就不小。 坐在靠外沙发的是段家多年合伙公司的继承人。 江让本来还没太在意,直到男友笑意深邃,轻声道:“他叫周鸣。” 少年顿时一愣,下意识看过去。 坐在沙发外侧的男人也正在看着他,对方穿了一身浅杏色针织衫,针织衫的衣领处绣着宝蓝的花纹,很秀气清纯的模样。 或许是见到江让看到他了,周鸣腼腆一笑,修长的手指拉了拉自己的衣领,精致的锁骨便显山露水的显了出来。 江让一瞬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黑眸宛若被火焰灼伤了一般,立马偏开来。 段文哲微微眯了眯眼,天生朝上的笑唇慢慢敛下几分,他贴心地替少年别过额边的碎发,亲昵温柔道:“阿让怎么了?” 江让勉强稳定心绪,冷静道:“没怎么,就是觉得房间里很温暖很舒服。” 段文哲动了动眸子,轻笑:“是吗?” 几人寒暄一番,江让话不多,只在周鸣故意落座于他身边的时候不安地动了动腰,想要离对方远一些。 但也不知是不是少年的错觉,周鸣似乎一直在往他这边靠。 江让不好意思直说,只好僵着身子,不再动弹。 期间段文哲贴心地问少年:“有没有觉得不舒服的地方?没关系的,阿让,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你可以直说。” 江让不自然的瞥了眼与自己大腿贴着大腿,胳膊贴着隔壁的周鸣,纠结半晌,还是没说什么。 几人里面,路远山是个大大咧咧豪迈的性子,不一会儿就吆喝着要拼酒。 段文哲今夜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模样,也喝了不少,江让喝不惯,只稍微抿了一口。 至于周鸣,从头到尾都没沾一滴酒。 在段文哲和路远山就着酒意谈到近期的政策风向的时候,江让身边只余下周鸣了。 周鸣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他说出的话却让少年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的感觉。 “江让,终于见面了,你之前对我好凶啊。” 很低的声线,音调是刻意模仿段文哲的温柔,却因为过分柔弱而显得怪异。 江让忍不住蹙眉,尽管他并没有做错任何的事情,心脏却跳的很快,快到令他产生些许紧张的错觉。 眼见少年不肯吭声,周鸣轻轻笑了笑,漆黑的眸子带着几分珍珠般的亮点,他又凑近了几分,低声道:“认识这么久了,我能叫你阿让吗?” 江让的呼吸一时急促了几分,忍不住小声而快速道:“周鸣,我之前已经跟你说过了,请你不要再骚扰我了,我是你兄弟的男友!” 沙发那边的段文哲似乎听到零星的声音,顿了顿,清润的棕眸温柔地看向少年,轻笑着柔声道:“阿让似乎和老三很合得来啊。” 江让咬牙,浑身绷紧,他显然很想揭露男人的真面目,却又知道这个场合不合适,只好忍耐下来。 倒是周鸣十分自然的露出一抹略显害羞的笑容道:“是啊,二哥,你男朋友性格可真好啊,弄得我也想谈一个了。” 段文哲笑意不变:“是吗?你单了这么多年了,也是该谈一个了。” 旁边的路远山挑眉接话道:“老三,你个万年单身狗也想谈了?你喜欢啥样的?哥给你找个。” 周鸣笑得更腼腆了,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畔的少年,圆润的猫瞳微眯:“我吗?说出来估计有点冒犯了,我喜欢嫂子这样的,二哥,你真是好福气,能遇到嫂子这样好的人。” 段文哲勾了勾唇,棕眸愈发深沉,他似乎并未察觉到周鸣的挑衅,反倒是紧紧盯着江让,似乎在观察少年的反应。 在确定江让是一副反感到恶心的模样,段文哲脊背缓缓松下几分,指节微微敲了敲膝盖,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是啊,遇到阿让确实是我的福气。” “老三,你嫂子可是我努力了好久才追到手的。” 周鸣眼眸微垂,好半晌抬眸笑道:“那我也该努努力了。” 江让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少年想了想,打算借口出去上厕所,然后发信息把段文哲喊出来,把事情说清楚。 但没想到,他刚刚出了包厢,身后便传来了脚步声。 “阿让。” 很幽怨的声音,简直跟形影不离的鬼魂一样。 江让浑身一抖,近乎惊恐地抬眼看过去,素白的脸都白了几分。 周鸣清秀的脸上带着几分落寞的意味,他反复咬着唇,淡色的唇变得殷红似血。 江让实在受不了了,他冷声警告道:“周鸣,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盯上我了,但是我从头到尾根本就不认识你,如果你继续骚扰我,我就要把这事儿告诉文哲哥了。” 周鸣似乎有些伤心,但很快,他抿唇道:“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二哥以前天天跟我们提到你,还给我们看了你的照片,阿让,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以前还去过平溪看你。” “我知道我做的不对,可是我忍不住,你刚来学校我根本不敢找你,我在努力忍着了,但是你在图书馆帮我捡起笔了,这是我们的缘分,我想勇敢一次,我” 江让很平静打断他道:“这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任何人的笔掉在我面前,我都会帮他捡。” 周鸣脸色有些苍白,他看上去像是一位家族保护的很好的小少爷,面对盲目的爱情,摆出一副很天真的模样。 他眼睛有些湿润道:“我就是喜欢你,我不想忍了,阿让,你考虑考虑我吧,我家也很有钱,不比段家差的,而且我不要你入赘,我嫁给你好不好?我家的钱和公司都给你” 这无疑是个很诱人的条件,周鸣家庭显然不一般,但江让却无动于衷,实在说,谁会相信一个莫名其妙的陌生人爱自己爱的要死要活? 江让不想跟他多说,只觉得这人不可理喻,刚想推人离开,周鸣却忽地死死扯住他的衣袖,饮泣着声线不稳道:“阿让,你要跟二哥揭露我吗?” 男人清纯的黑眸像是深深的漩涡,他小声的弱气道:“段家和我家合作很多年了,牵一发动全身” 江让的脚步顿住了。 第165章 江让一直都明白一个道理。 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并非是无缘无故发生的, 譬如眼下他所面对的‘诱惑’与‘逼迫’。 从表层关系来看,周鸣似乎是出于所谓的‘爱情’才昏了头来勾搭他。 但往深处想,很多事情就变得意味不明了起来。 周家和段家既然关系如此深厚, 周鸣甚至和段文哲以兄弟相称,那么身为好兄弟,周鸣怎么会想着来撬墙角?难道他就不怕坏了两家的关系? 江让见识过段家的权势, 食堂的电视机上、收音机中、手机资讯上,行行业业都被段氏或多或少的渗透控股。 一个人在圈子里的受尊敬程度不仅取决于他本人的能力、财力,还有他背后的势力。 在段家这样庞然大物的光辉之下,段文哲本人在圈子里的话语权一定是极高的。 那么再回头想, 周鸣到底为什么敢撬段文哲的墙角? 他绝不可能看不起段文哲,那么他看不起的, 就是江让。 即便周鸣在少年面前的态度表现的多么低微、痴狂, 那也都来源于他本人的傲慢。 周鸣似乎认为,江让是他死缠烂打就能追到手的普通人。 他笃定少年会心软、会为顾全大局而忍耐下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 他才敢去威胁。 抛却这两层原因,又或许是, 有人在背后给了周鸣这样的暗示。 江让用冷水抹了一把脸,潮湿的水滴蜿蜒划过镜中少年白霜泛冷的面腮,它们像是一粒又一粒珍珠, 漫过优越的唇线,最后落入幽寂的衣笼中。 江让克制着思绪,过多的信息与联想令他昏昏沉沉、头晕目眩。 喉结微动, 少年止不住的想, 按照周鸣的意思,最初对方认识自己,是因为文哲哥。 那么文哲哥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男人知道周鸣出格的行为吗? 还是说, 他仅仅只是单纯的向朋友展示了自己心爱的男孩的照片,便惨遭对方的背叛? 江让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但也只是不错了,他还没有帅到让人因为照片便一见钟情的地步吧? 漂亮的皮囊从来只是一块便捷的敲门砖。 江让最终并未理顺因果,得出具体结论。 毕竟,段文哲在他这里的印象实在太好了。 无论是第一面的儒雅亲切、长达一年的笔友之情,还是自来到京市后受到的对方的照顾,又或是现阶段男人与他青涩而甜蜜的恋情 江让不愿意、也不想去怀疑他。 毕竟,即便是怀疑,他也实在找不出其中内在的逻辑。 自古以来,人类总会对配偶存在极高的占有欲,谁会主动引导别人来勾引自己的爱人呢? 这不就相当于主动给自己戴绿.帽子吗? 这般一想,江让最终还是选择将自己隐约的怀疑抛之脑后。 但这件事还不算完,那日聚会后不久,江让便打算主动将这件事告诉段文哲。 因为周鸣发来的消息已经越来越露骨了,俨然一副等着登堂入室的模样。 但江让很聪明,他并未冒冒失失的将这件事直接说出口,而是在与段文哲相处时,时不时试探性地将话题往段家和周家上面引导。 江让从段文哲口中得出一个确定性的答案。 段家和周家的合作确实多,可双方却并非平分秋色,段家才是主导方。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段家基本由双子掌管,而周家,却不是周鸣做主。 在摸清情况后,江让这才思衬借着约会的借口,打算将这件事全盘托出。 确定恋爱关系后的段文哲是个很擅长进攻、浪漫的爱人,大部分约会的地点和计划都是由男人做主。 是以,当江让难得主动提出约会的时候,段文哲自然不会拒绝。 他们约会的地点是一家距市中心稍远些的小饭馆。 小饭馆的装饰并不如大饭店那般豪气辉煌,平楼的门顶上干巴巴的挂着一块陈旧的、充斥着油烟气息的红色招牌,门口摆着铁桶、沥水架等后厨用品。 附近好几家小饭馆都是这样的装饰,其实它们还有一个别名,苍蝇馆子。 小、破是它的特点,但烟火气十足、价格公道,老板掌勺烧出的菜品更是正宗得令人吞舌头。 江让其实也担心段文哲会嫌弃,但奈何实在囊中羞涩,这已经是待选项中的最优选了。 但好在男人并不在意,甚至看上去比少年还习惯,他熟稔的找了个靠外的位置,拿出纸巾擦拭碗筷。 眼见江让有些惊讶的模样,段文哲眉眼间携着淡淡的笑意,抬眸道:“怎么了?以为我会吃不惯?” 穿着黑色棉衣的少年眨眼,点点头。 段文哲侧身递上一杯稍烫些的热水,一边温和提醒道:“有点烫,但你前段时间有点感冒,喝点的烫的会很舒服阿让,你是不是忘了,我以前可是经常下乡寻访采风,得深入群众。” 江让抿唇喝了一口水,唇边的笑意慢慢放松了几分道:“也是……文哲哥,这家店我和我哥以前常来吃,味道特别好,所以想着带你也来尝尝。” 老板这会儿给另一桌上完菜,掸了掸桌子,看到少年的时候,微胖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诶呦,小让啊,今儿怎么来了?跟你哥一起来的?最近附近又开了个新项目,天天搁门口都能瞧见你哥呢!” 说着说着,老板的视线落在少年对面儒雅贵气的男人身上,愣了愣,一瞬间便紧张了几分道:“不是你哥啊诶呦,这位看上去像是大老板啊。” 老板估计也没想到自己这小馆子能进这样的人物,当下忍不住多话了两句。 段文哲倒是耐心十足,温和的回了话。 江让心里有些急,忍不住催着点单,眼见老板进了后厨,少年才抿唇,表情带了几分被抽去经络般的虚颤。 段文哲倒像是早已察觉到男友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的眼神看上去温柔耐心极了,像是初春融化的潺潺溪水,潮湿而细致地含.吻住少年的周身,语调更是充斥着软和静谧的鼓励。 “阿让,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对我说?” 江让下意识地侧头看过去,夹在他们中间的热水蒸汽不断腾空、消散,于是,在少年的忐忑的眸中,男人面庞上便好似笼了层绵软的、捉摸不定、温柔的雾气。 江让心中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这种莫名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却像是一块极小的、卡在柔软脚心的石子,令他如何都不舒服。 少年沉默半晌,慢慢取出手机,点开周鸣发来的不堪入目的消息。 今天,对方甚至给他打了好几个视频电话,如果不是段文哲时常陪在他身边,周鸣只怕就不仅仅是在手机上骚扰他了。 “文哲哥,”江让的声音很轻、很涩,他低声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犹豫着没告诉你。” 少年将手机递过去,莹白屏幕上深蓝的信息像是一条条海怪的触手一般,携着无数的蒸汽,朝他们的眼睛上蠕动过去。 “我们在一起之后不久,你那个叫周鸣的朋友就开始骚扰我了,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没想到那天在包厢里会看到他” 江让说着,黑亮的眸子试探性地动了动,落在男人紧蹙的、隐约带了几分怒意的面容上。 他轻声道:“文哲哥,我这几天一直都很担心,毕竟你之前有提起过,周家和段家有合作,我不想因为我的事情让你难做。” “可是他、他实在是太——” 少年还想说什么,却忽地落入了一个温暖骤升的怀抱。 江让能感觉到对方紧紧扣住自己肩膀的手骨、自责到颤抖的拥抱、以及颈窝处潮湿的水汽。 段文哲的呼吸近乎急促,他哑着嗓音低声道歉,喉头像是藏了一柄割伤他的刀刃。 “阿让,抱歉,是我没有关注到你的情绪,让你受到了这样的困扰,合作的事你不用担心,没有什么难做的,阿让、对我来说,你最重要。”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哑,活像是被人用手掌掐住了脖子,近乎窒息挣扎着才能说出口一般。 江让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男人很少这样情绪外露,现下只怕伤心自责到了极点。 店内另一桌人许是听到了对话,忍不住朝着他们看来。 少年坐在里侧,正对着外面,一时间耳垂泛红的像是水红的樱桃,润泽又小巧地点缀在白润的皮肤间,格外亮眼。 江让脸皮薄,想推开男人安慰,却发现自己完全推不动。 段文哲的力气太大了,大到像是生怕自己一松手,少年便会离开。 在江让看不见的角度,男人的额头早已泛起了细密的潮汗。 那张斯文、儒雅、亲切的脸近乎失控地泛起潮红,整个人像是被突然降临的高.潮吊在半空,手掌自伤般的掐紧,越是疼痛,他便越是沉醉其中。 段文哲颤抖着想,他就快要溺死在阿让的身体里了。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很古怪,可怎么办啊?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体面的应对爱情,在听到阿让说永远的时候,他的头颅中便溢满了脏污的臭水。 段文哲无法相信近在咫尺的真心,他总也忍不住的想到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 一会儿是父母与情人恶心的交.缠与注视; 一会儿是幻想中少年唾弃、嫌恶、辱骂自己,琵琶另抱的模样。 一会儿是自己缩在布满少年照片的房间中,佝偻颤抖着钻进被掏空棉絮的玩偶熊中的模样——只有隔着玩偶的皮囊,他才敢亲吻他顶礼膜拜的爱人、释放早已腐败的欲.望。 他不肯相信永远,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永远呢? 毕竟,从头到尾,他也只是披着一张人.皮,伪装自己恶心淤青、充满锯齿的灵魂,去试探着、恐惧地牵住心爱的少年的手。 段文哲实在被这样无底洞一般的恐惧折磨得怕极了,所以他决定,与其未来某一日亲眼看见爱人变心、出轨,不如由他来亲自确定。 周鸣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选项之一。 周家的小少爷从未谈过恋爱,性格腼腆清纯,有一段时间,段文哲在三人圈子里提起过少年一次,周鸣是自己撞上枪口的。 ——虽然对方只是盯着江让的照片多看了片刻。 于是,打定主意的段文哲努力抚平心底的嫉恨和阴毒,开始有意无意地在周鸣面前提起自己与江让相处的细节。 段文哲熟知心理学效应,周鸣那个贱人果然被吸引了,每次一看到他手机里有关少年的照片,便饥渴的目不转睛。 什么清纯腼腆?男人嗤笑着想,周鸣甚至比不上那些站街男,光是看着少年的脸就吐出舌头恨不得自己免费送上门了。 段文哲有时候想,或许他本人都成了皮.套,被周鸣代入着跟少年谈恋爱了吧? 但怎么办呢? 谁都没法取代他啊。 段文哲很喜欢看周鸣和段玉成嫉妒自己的眼神,那会让他觉得,他正在完整的拥有江让。 其实,真正和江让谈恋爱的日子中,男人已经正常了很多,可是少年流露的真情又让他应激性的害怕、恐惧了。 于是,他选择隐晦的暗示周鸣,他虚情假意的表示他们是好兄弟,如果江让真的喜欢周鸣,他可以退出。 他就是犯贱,就是忍不住的想用诱惑试探少年的真心。哪怕理智告诉他,江让不是那样的人,不会背叛他。 这段煎熬的日子里,段文哲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江让的手机,他近乎病态地盯着少年回复周鸣的字句,细细咀嚼、仔细品味。 过分的紧张让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折磨。 男人整夜整夜的失眠,甚至偶尔出现幻感,周身感觉剥离,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堕岩浆。 他一直在等,等江让告诉他真相。 等江让告诉他,他爱他。 万幸,他真的等到了。 段文哲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浇湿了,他像是劫后余生的虫卵,努力挣扎着破茧而出,用他长满敏感经络的翅膀,拥抱他的爱人。 男人努力吐出呼吸,他近距离地盯着少年微红的面颊,轻声道:“阿让,以后发生这样的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好不好?” 江让有些不好意思的点头了。 段文哲近乎迷恋地描摹着少年的每一寸的血肉,恨不得数着纹理,完全融进爱人的身体。 他似乎变回变成正常人了。 直到,男人偏过的眼睛看到店门口站着的一道高大、颤抖、将近崩溃的身影。 是江争,那个注定没有归宿的等郎弟。 段文哲嘴边的笑容慢慢变成一种上瘾一般的抽搐。 他努力压抑着,脑海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幻想江让拒绝江争,却唯独深爱自己模样。 段文哲再次陷入独属于他的毒.瘾般的世界中。 段玉成有一句话没有说错。 在品尝过甜头后,他再也无法停止支使别人去勾引、试探自己爱人,只为确定自己被爱的‘永恒性’了。 他彻底的烂了,烂在根子里。 第166章 沉重的、灰扑扑的水泥袋被一双用力到泛着青筋的粗粝手掌紧攥着, 它稳稳当当地落在高壮男人的肩头。像这样庞大的一袋,起码足有一百多斤重,而男人身上, 抗了足足两大袋。 相对的,他的腰脊也被不自然地压弯了。 穿着破旧补丁袄子的男人愣愣的站在苍蝇馆子门口,外面的太阳不大, 可他却早已满头大汗,额角的汗水混着工地上的砂砾,一滴又一滴地滑下,在男人因劳累而泛红的面颊上滑下狼狈的黑痕。 街角的冷风掀起柏树下的枯枝败叶, 它们脆黄、如垃圾一般的被随意抛掷在这片脏污贫穷的地区上空,最后, 飘飘忽忽地黏在江争微红的眼睑下。 已经到中午了, 江争还没有吃饭,他已经打算好了, 今天中午的午餐就吃两个馒头配一瓶水,几毛钱, 管饱还省钱。 其他工友都在吃饭了,就他还想着再多搬两袋,因为搬完这两袋水泥, 一上午挣的钱就够一百了。 一直到方才,江争还在盘算着手头的钱,想着给让宝买一件质量好些的羽绒服。 京市的冬天太冷了, 早上的地面都结冰打滑, 人呵出来的热气在空气里都像是能结出冰渣子。 让宝平日里光顾着学习,本来体质就没多好,文文弱弱的, 这种严寒哪里受得了? 虽然他打过去好几个电话让宝都说不冷、有衣裳穿,但江争哪里肯放心? 他生怕让宝是不舍得花钱,自己一个人硬扛着。 路过这家苍蝇馆子的时候,江争闻到那香喷喷的油炸气息,本想埋头走快些,却在不经意的一瞥间,看到了羞涩的与男人拥在一起的江让。 江争几乎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的站在原地,肩膀上沉甸甸的剧痛令他半边结实的肩膀几乎失去麻痹,额角潮湿的汗水流淌的更凶了,被冷风一吹,像是一阵阵冰冷的钢针,顺着他的脸皮往下扎。 心脏像是油锅中被反复炸穿的腐肉,油星子四处飞溅,灼烧感几乎在他的血管中蔓延,周身席卷而来的尖锐刺痛近乎能将任何人逼疯。 可江争却只是更用力地、用尽力气,扣住倾斜肩膀上的水泥袋。 苍蝇馆子的门并不算宽大,可仅仅是一道门,便像是框住了两个世界、两种命运。 门外是穿着破烂、廉价脏污的农民工江争,门内是穿着齐整衣物、斯文秀气的大学生江让。 混着砂砾的汗水蜿蜒着流淌进男人泛红的眼睛里,刺痛、辛辣的生理反应让他一边的眼皮不住轻颤,甚至淌出浑浊的泪水来。 江争看到那个惺惺作态的男人抬眸看向他时胜利的眼神了。 他抱着同自己拜过堂的小丈夫,亲昵的好像他们才是真正的新婚夫妻。 而江争,则是一位真正的、陌生的过路农民工。 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江争心痛难忍的,是让宝没有反抗。 让宝笑得很羞涩、很自然,像是乡下小院子里初开的广玉兰,柔白、幽香。 即便是到这个地步了,江争还是在想,将近一个月没见了,让宝没瘦,甚至清润了些很多,脸颊红扑扑的,像是个健康多汁的红苹果。 这很好,说明让宝确实过得很好,也没有受什么委屈。 可他的心脏,怎么就这么疼呢? 他止不住地想,难怪让宝这段时间总是推脱着不肯让他来学校,是怕他看到他与那个男人亲密的画面吗? 江争几乎已经疼到麻木了,以至于他甚至开始无端憎恨起自己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来搬水泥?为什么要朝那家店多看那一眼? 为什么,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呢? 男人腾出一只常年做农活、粗糙无比的手掌,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上如蚂蚁啃咬般的汗渍。 其实早有预兆了不是吗? 从一开始秒回的信息,到逐渐忽略不回;从一开始一周回家两三趟,到一个月也不回来看一次;从欢欢喜喜到校门口迎接他,到不耐烦地让他没有大事就不要来了 少年的冷淡太明显了,明显到这一次,江争甚至想不到任何办法去挽回。 从前江争敢闹、敢耍心机、敢吃醋,全都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让宝在乎他。 只有被在乎、被爱的人才有资格闹。 而现在,他不确定了,所以也不敢了。 灯会那天晚上,让宝或许没仔细看,他给他发的照片里面,段文哲也出镜了。 很模糊的一张脸,可江争就是认出来了。 谁也不知道当时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那张照片的,从性.欲高涨、饥渴难耐,到颓败难堪,也不过如瞬间开败的花蕊。 可即便是这样,江争也不敢开口询问。 他捂住耳朵、捂住眼睛,试图掩耳盗铃地将一切都锁在心门外,好像这样,让宝就就还是同他和和美美的小丈夫。 店内的两人似乎还在互表心意,江让像是被身畔的男人提醒了什么似的,做出要抬头看过来的姿势。 那一瞬间,江争闷黑痛苦的瞳孔极聚失焦,高大的身躯颤抖地佝偻着驼着水泥袋,近乎踉跄着大跨步逃离。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脚下不停,像是生怕被少年看到自己此时狼狈不堪的模样。 厚重的水泥袋猛地砸落在地,溅起一地黄雾。 江争脸色泛着青白色,分明身高体壮,可眼下看着却像是座被野火焚尽、颓然欲倒的大山。 不远处简陋工棚下,几个农民工蹲在水泥管上扒着饭盒里干巴发黄的米饭,其中一个年轻流气的汉子约莫是吃完了饭,饭盒随意丢在一畔,手里头正捻着根便宜的烟货吞云吐雾。 大约是看出江争状态不对,那汉子随意翘了翘腿舒展身体,咬着烟含糊道:“大江,你怎么了这是?刚刚不还不肯吃饭,拼了命的要给你家那大学生挣学费?” 江争没说话,手背上青筋凸起,满手冻裂的冻疮被挤压着蜷缩在一起,整个人简直像是丢了魂一般。 几个男人对视一眼,大家都在工地上干久了,江争平日里是个话不多但肯干活儿的,或多或少也都帮过他们搭把手的,因此关系还算不错。 但还没等他们上前询问,江争便动起来了。 高壮的男人不自然地动着右边胳膊,粗糙干裂的手掌伸进灰扑扑袄子里慢慢掏出报纸包着的两个馒头。 他蹲在工棚边,视线茫茫的像是一片浓雾,干裂的嘴唇泛起浮白的死皮。 江争机械地长大嘴唇,一口又一口用力地嚼着干硬的馒头,颊侧的肌肉骨头用力绷动、松弛。 那样白生生的牙、微微抽搐的面容看得人莫名生出几分古怪悚然来。 或许是实在看不过对方这副模样,捏着烟的汉子忍不住眉头蹙紧道:“兄弟,到底咋的了?啥事儿讲出来大家也好帮帮你啊,干憋心里头有个屁用?!” 江争的腰弓得极弯、头也低得很深,隐蔽的阴影蒙住了他的下半张脸,这让男人看上去像是一团被丢进粗劣洗衣机中绞成漩涡的人干。 眼见男人这副颓丧窝囊的模样,其中一个汉子没忍住道:“不会又是因为你家那大学生吧?” 周围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简直不需要多说,心里都有数了。 老实说,他们都快司空见惯了。 江争这人平日里那简直跟那工地里的大型机械一般无二,要不是人需要饮食、有三急,他们怀疑这人能一刻不停地干到死。 头一回见到江争肯休息的时候,是对方打电话那会儿。 也不知道对面是谁,一帮子大老爷们眼见那平日里闷头苦干、不露笑意的男人柔下眉眼,一口一个‘让宝’,嘘寒问暖、简直恨不得捧着人喊心肝儿才好哩。 后来众人才晓得,江争家里头有个宝贝大学生,聪明的不行,一问关系,两人都结了婚、拜过堂了! 工地上的汉子们大多也都是背井离乡来京市打工的,有不少也搁乡下结过婚了,倒是能理解江争那宝贝老公的样子。 众人忙闲的时候偶尔会聚在一块闲聊,有家人的就聊家人,没结婚的就聊哪条巷子里的站街男女最带劲,江争很少参加这样的话题,但也不免被拉着说过几次。 也就是这几次,汉子们这才弄清楚,江争那都不止是心疼老公了,他简直像是从什么封建迷信地区来的泥人一般,满脑子只有他那宝贝老公。 旁人赚了钱自己多少留点,江争赚了钱那是毫无保留,不是给他老公交学杂费,就是给他老公置办衣物、吃食。 甚至他还得上赶着求他家那大学生收钱,简直跟卖血偿债、中了邪似的。 众人心里嘀咕,私下讨论,但说到底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也不好多加置喙。 这些日子来,江争面上的笑意是一天比一天的少,慢慢的,连电话粥都不煲了。 男人一有空就呆愣愣地盯着手机,简直跟古时候那可怜的望夫石没两样。 他们能劝的都劝了,毕竟说到底,大家都是底层,日子已经够苦了,江争和他家的又没怀孩子,实在不行分开就是了,何苦这么熬着? 但江争哪里肯听?江让就是他的命,谁劝分他跟谁急,不仅如此,男人更是听不得旁人说他那宝贝老公的坏话,上一回几人差点就此打了起来。 好半天,或许是终于将喉头碎石般的馒头吞尽了,江争才慢慢抬头,眼白处的红血丝看上去像是密密麻麻陈旧的蜘蛛网。 他像一个即将溺死在海水中的渔夫,手中沉重的、填满鱼虾的渔网叫他不忍丢弃,于是只能被拖拽着一同沉入大海。 那抽烟的汉子没忍住叹了口气道:“江争,我就不懂你了,你说你跟你那宝贝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结婚了也由着他不圆房,我看你就是太惯着了” 正说着,眼见江争面上不愉,汉子只好改口:“好好好,我不说他还不成吗?” “这样,哥们儿也实在看不下去你这副鬼样子了,教你个法子追你家那宝贝心肝,你听不听?” 周围众人皆是好奇,江争也不免抬头看过去,死灰似的表情泛起几分波澜。 汉子抽了口烟,口中吐出白雾似的烟雾,他露出几分暧昧的意味道:“你也知道,我呢,也没个对象,平日里也就在巷子里鬼混,站街男也玩过不少,普通的玩久了自然也就没劲了” “大家都是男人,我不信你没在床上勾搭过你家那宝贝,只怕是都没成吧?” 眼见江争没吭声,汉子笑笑,神秘道:“上回啊,我在巷子里碰到个带劲的、肯豁出去的,给我弄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大江,我晓得你保守,你别觉得露骨,有时候啊,男人就得骚点儿。” “你家那位是个大学生,也接触了不少新知识了吧?你扭扭捏捏的勾引他哪能上钩?” “瞧你今儿这样子,只怕他都在外头找新欢了吧?不然你能窝囊成这样?” 江争果然沉寂了下来,手指绷得死紧。 好半晌,男人陡然咬牙道:“罗哥,你说的那个带劲的,是怎么做的?” 汉子摇头笑了两声:“我就晓得这话你能听进去,待会我就把人介绍给你,你多听、学着点。” “要我说啊,你这感情上既然没办法突破,就得抓紧从身体上突破,不然你那不老实的老公,恐怕就要飞到人家床上喽。” 江让赶回那间狭小的地下室的时候,整个人都急的面色泛白。 说起来,今天是周末,他没什么课,正在图书馆和段文哲一起翻译英语杂志,两人向来志同道合、配合默契,做起事来格外顺利。 但没过一会儿,便有个电话打进来了。 江让看了眼,是江争的来电。 说实话,自从上次哥哥点出他的疏远,江让心底到底还是有几分愧疚的。 于是他并未径直挂断,只是避开了段文哲,站在图书馆外头接了电话。 几乎是接起电话的一瞬,江让就听出哥哥声音的不对劲了。 实在是太明显了,江争向来身体强健,在山里的时候基本没生过什么病,身子骨倍儿好,这是他头一次用这样虚弱、沙哑、飘忽的声音和他说话。 “让宝,你在做什么?我打扰你没有?” 即便嗓音如此沙哑,压抑不住的喘息如波浪一般要将他淹没,江争第一件事还是担心自己是否打扰了少年。 在江让面前,他的自卑、讨好、伏低做小几乎是刻入骨子里的。 江让当即忍不住掐紧掌心,清冷漂亮的眉头蹙紧,敏锐道:“哥,你的嗓子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句话说完的瞬间,两人的耳边只余下了电流的杂音和轻微的呼吸声。 好半晌,江争那边才小心翼翼的低声:“让宝,我不是想打扰你的,我是、我今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发现没力气,起不来身了。” “浑身都很难受” 男人的声音沙哑而压抑,他忍着痛苦的喘息,近乎卑微道:“让宝,你回家看看哥哥好不好?” 他这样说完,突然又像是清醒了一般,哑声连连道:“没事、没事,让宝没空也没关系,可能、可能过一会儿就好了,让宝,哥哥没事儿,就是突然想你了,你去学习吧、去学习吧,我先挂了——” 江争匆匆说完,猛地挂了电话。 听到这儿,江让哪里能放下心? 少年当即就急的险些上火了,虽然他确实想断了江争对他的念想、不想引起男友的误会,但江争到底是养他长大的哥哥啊! 他们之间有着长达数十年的亲情友谊,打断骨头连着筋,是比谁都亲的亲兄弟。 江让若是听闻对方生病了都不肯回去看一眼,那与畜生有什么区别? 于是,急上火江让当即将事情跟段文哲说清楚。 段文哲十分理解他,当即让少年坐上自己的车,又买了些药物,载着少年回了那几栋低廉的筒子楼。 男人还想跟着少年一起回家,但江让最终还是拒绝了。 江让哪敢啊?曾经在乡下,江争就极度排斥男友,他和段文哲谈恋爱的事情至今都是瞒着哥哥的,哥哥这会儿本就生病了,段文哲若是跟着他一块回去了,那不是刺激得人病上加病吗? 冬天的地下室十分阴冷。 几乎是刚打开铁门,江让便感受到一股极阴的冷空气和潮意向他的脸面袭来,白润的皮肤立刻竖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地下室中并未开灯,眼前是一片窒息的黑意,但为了防止门外源源不断的冷空气袭击,江让还是关上了门,摸索着想去打开电灯的开关。 现在是上午九点多,大部分的住户约莫都去工作了,周围一片静悄悄的,只有厨房隐约的滴水声。 滴答滴答的声音不绝于耳,衬得这间逼仄的地下室愈发阴森了。 江让努力睁大眼睛,扶着墙壁摸索,直到他的手指碰到一片凸出的电线,江让才勉强松了口气,按开电线中翘出来的开关。 晦暗惨白的光线一瞬间亮起,像是台上的幕布被人随手扯开。 江让抬眸看向房间中唯一的床榻,漆黑水亮的瞳孔一瞬间急剧收缩,面上更是闪过几分震惊与不可思议。 只见那张不大不小的床榻上跪着一位身形健壮的男人。 男人上身穿着一件紧绷的黑色皮衣,能看得出皮衣的质量或许并不太好,但好在光泽感十分够,它紧紧束住男人的上半身,完美的凸显了男性身上力量感十足的肌肉群。 尤其是那对大胸,几乎刺眼地被托出,赤.裸.裸地摆在少年的眼前。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那对胸上被皮衣崩出的异样的弧度。 像是金属穿孔而过的视觉焦点。 江让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简直像极了话本中刻意诱惑的书生,甚至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尤其是当江争微微朝他爬来,露出下.身一闪而过的银色笼子时,江让险些被吓得软了腿。 男人约莫也是害羞的,他向来白皙的脸庞泛着被迫出的潮红,低低的喘.息声怎么也压抑不住。 他手中握着一把刺目的钥匙,猩红的舌头微微吐出几分,露出一个漂亮的舌钉。 男人分明一副臣服的、心甘情愿跪着的奴隶模样,可那双深黑的眸中却藏着饿狼般的野心和侵略。 江争那张老实、俊朗的面容慢慢弯出一个沉浸而扭曲的微笑,他双手碰上钥匙,轻声道:“让宝,要试试吗?” “我可以给你口,感觉会很不一样的。” 第167章 “哥, 你疯了吗?”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与沙哑。 江让近乎毛骨悚然地看着眼前荒唐色.情的一幕,因为刺激过大,少年的脸色变得惨白而崩溃, 眼前灰白灯光下笼罩的一切事物轮廓都在缓慢融化,像是被高温炙烤的蜡像般缓慢坍塌。 他浑身颤抖着,几乎站不稳身体, 喉头的水液汹涌弥散,又因为被吞咽得过分急促,反倒使得自己被呛得不轻。 江让面上红白交错,勉强动了动刺痛的喉结, 咬牙切齿道:“哥、江争!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从哪儿学的来这些东西,就这么作践自己?!” 江争却全然理解错了江让的意思, 他被少年训斥的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健壮的身躯, 黑眸中的野心像是灰打成的土雕,一瞬间便消散得只余下可怜的尘土。 男人小山似的肌肉不断起伏着, 指节绷紧,最终他跪坐在床榻上, 垂着头颇有几分无措道:“对不起、对不起让宝,你别气,我是自愿的” 江争说着, 露出一抹在江让眼里堪称疯子的笑意,他眼眸氤氲,小声道:“让宝, 我们已经结婚很久了, 你一直不肯让我碰你,肯定是因为我做的还不够好,我、我去学了!让宝, 我想让你高兴。” 男人说着,嘴唇嗫嚅,像是有什么未尽的、哀求的话语被他强行吞进了口舌之中。 “跟谁学的?”冷而厉的声音莫名响起。 江让死死盯着眼前的兄长,咬着牙关,光洁的下颌线崩得很紧,像是根随时都会崩断的琴弦。 江让眼眉生得清冷斯文,现下竟莫名显出几分逼人的憎意。 眼见江争不答,他猛地拽过男人手心的那枚小巧的银色钥匙,用尽全力砸在破旧水泥的地上,嘶声道:“我问你是跟谁学的!” 江让很少发这样大的火,他从来都是个懂得克制情绪的孩子,擅长理性思考,懂得分析利弊缘由。 可以说,他仅有的失控都是被江争给逼出来的。 眼见少年双目泛红,白润的面中像是一块被撕碎的玉帛,他喘着粗气,整个人像是被即将被吞天的海啸淹没一般。 江争终于慌了,他慌乱的、颤抖的道:“我、是跟一个站街男学的,让宝、让宝,我错了,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学这些了——” “哥,”江让的表情慢慢落下来,逐渐演化为一种极度疲惫无力感,他张了张唇,哑声道:“我们不是说好,只做兄弟的吗?你做这些,除了伤害你自己、作践你自己,还有什么用?” “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肯看清事实?我这辈子喜欢谁,都不可能喜欢你。” 江让闭了闭眼,他看到了江争眼中近乎绝望的黑潮,可他动了动唇,依旧残忍道:“哥,我求求你了,算我求你了,你别逼我了行吗?我真的很累。” 空气中近乎凝滞,痛苦与蒙昧像是一场滂沱的大雨,抽筋剥皮地浇打在他们生来对彼此裸.露的皮肤上。 江争黑郁郁的瞳孔中已然失去了一切的光彩,甚至他终于开始神经质的意识到,江让在嫌弃他、恶心他。 ——因为他这副丑陋的、不知廉耻的模样。 他开始觉得自己也是那么恶心、丢人、肮脏、不贞不洁,对啊,他这样的荡夫,应该被浸猪笼才对男人浑身承受不住的颤抖着,眼泪汩汩流淌在惨白的面中,像是被涂满脸的、凝固透明的胶水。 江争跪倒在床上的身体愈发弓下,他几乎半趴在自己健壮的大腿上,两双泛着青意的手掌用力往下扯着黑色皮衣,因为过分用力,男人的手掌近乎将它们扯得变了形状。 而他这样做,只是为了遮蔽自己企图献媚的腿间。 又或者说,是为了让他的让宝,别那么恶心他。 江让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少年的脑袋乱极了,他唯一明白的是,如果不彻底将江争的心思斩断,以后这样事情只会更多。 至少,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哥哥误入歧途,毁了一辈子。 于是,江让哑着嗓音,深吸一口气道:“哥,其实——” “让宝,别说了” 江争已经狼狈的与泥泞无异了,他通身崩溃一般的瑟缩着,明明是那样高大的身姿,此时却近乎缩成了犬类般的大小。 他无声的哭着,哀求的无措道:“我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我真的不想听,让宝,你走吧,你走吧,等我收拾好再回来,我——” “哥,我恋爱了,过段时间,我会把段文哲带回来,让你们见一面。” 江争一瞬间没声了,他整个人都呆呆的,像是被彻底拽出水源的可怜白鱼,努力呼吸着,却抵挡不了无水的生活。 他仿佛正在无声的走向死亡。 江让的心脏收缩了一下,细微的刺痛感令他窒了一瞬。 可他知道,他绝不能对江争心软。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江让慢慢转身,耳畔响起尖锐的耳鸣,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黏腻的汗水将他的脸刺得殷红而潮湿,他不断在心底麻木的告诉自己。 不要心软、不要转身、不要后悔。 可少年还没走两步,他甚至没走到那扇生锈的铁门边,身后就传来了跌跌撞撞的声音。 等江让从恍惚中反应过来的时候,江争已经跪在他的脚边了。 男人死死拉着他的衣尾,摇摇欲坠的、如剧毒的蜘蛛一般坠在少年的衣尾处。 江争的眼睛很红,红的甚至已经有些不正常的渗人了,他近乎病态的仰着惨白的脸,哆哆嗦嗦的对他心爱的少年道:“让宝、让宝,你别走,我、我不求你爱我了,真的、我不求你爱我了” 他说的太急促了,甚至不注意被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 男人努力止住咳嗽声,小心翼翼地裂唇,露出一抹凄惨的笑意,轻声道:“我不介意你和段文哲在一起,我给你当小三好不好?” “他、他是个大少爷,你多少会受委屈的,我就不一样了,你想怎么对我都行。” “真的、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不会影响你们的感情,你就让我跟在你身边行吗?” 江争哆嗦着还想说什么,江让的手机突然振动了一下。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未出口的话语湮灭在喉间,他看见滚烫的手机中蹦出了一条岩浆一般的消息。 是段文哲发消息来了。 男人担忧的询问他:“阿让?你哥哥怎么样了?情况严重吗?需不需要我现在叫医生来帮他看看?” 江让眼皮一抖,好半晌,他垂着眼回了一条消息。 当莹白的屏幕上跳出一条回信时,段文哲紧绷的情绪突然松懈了几分。 他微微眯眼,棕眸中的笑逐渐失控,瞳仁中的光点像是一块块碎裂的骨头,泛着冷白的光芒。 江让回他的消息是:‘不用,他没什么事,我马上回来了。’ 段文哲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剧烈的高.潮起来了。 他慢慢的、近乎病态的将自己的脸、耳朵、皮肤凑近手机,他努力听着手机那边少年的声音,被满足的安全感几乎如一座神庙一般,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极乐的光晕中。 他听见了,他的爱人对另外一个恶心的男人冷漠道:“对不起,哥,我拒绝。” 段文哲的眼瞳几乎一瞬间的失焦,他浑身颤抖着,双手用力捂住近乎扭曲的脸庞,发抖的口唇中溢出钉子剐蹭玻璃般尖锐的笑意。 他笑得眼中都溢出了泪光,那样斯文儒雅的男人,宛若方才手.淫.过一般的,就这样颓靡地瘫在驾驶座上,通身被满足的幸福像是烈烈的野火,将他烧得熟透了。 段文哲失神地盯着灰暗的车顶,像是在极端的欢愉中生出了幻觉一般,他喃喃道:“你们瞧,他没有出轨,他完完整整的爱我了。” 段文哲近乎能感觉到一种溺水的窒息感,他被幸福感包围着的同时,隐隐刺痛的不安却愈发根深蒂固的扎入他的心尖。 他越是幸福,就越是多疑,越是痛苦。 他的爱情没被诅咒,可他被诅咒了。 他注定永远不知满足、永远试探、永远惶惑不安。 段文哲失神的听着少年关上铁门的声音,听着那逐渐走向自己的脚步声,好半晌,他像是一只被植入脊椎骨的软体动物,慢慢支撑着身体,恢复了端方君子的模样。 段文哲抚平衣襟,理顺头发,慢慢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一个儒雅的毫无破绽的笑容。 他彬彬有礼的下车,走向他方才受了惊吓的爱人。 “阿让,怎么了?” 他露出一个蹙眉的表情,绅士得像是披着人.皮的狼先生。 江让约莫没有察觉到他的腐败不堪的内心,少年颤了颤眸,有些心神不宁道:“文哲哥,你怎么没走?” 段文哲动了动不受控的手指,柔声道:“想你了,所以想一直在这儿等你。” 江让的眼睛似乎红了一点,水汽氤氲在少年忧郁的黑瞳中,漂亮的像是一条银色的、生生不息的河流。 江让压抑着颤抖的嗓音,嗫嚅半晌,还是没有说什么。 最后,他抱住了段文哲。 男人轻轻拍着爱人柔嫩的脊背,在这一瞬间,他生出来恐怖的邪念。 段文哲很想就这样,就在这间可怜的地下室前,这辆车里,占有他的爱人。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告他伟大爱情的完全胜利。 第168章 那天之后, 江让几乎不再回复江争的消息了。 无论男人如何消息轰炸、蹲守,少年都铁了心不肯再见他一面。 至此,江让的身边便只余下了男友段文哲。 许是少年不对劲的情绪太过明显, 叫段文哲察觉到了几分,只是男人十分懂得分寸,他并未贸然去询问缘由, 而是贴心的留给江让足够的时间去冷静。 最后,再抛出机会和诱惑,牵引着他的爱人离开那伤心的源头。 段文哲邀请少年去参加慈善活动、下乡助民活动,他们在此抛却一切现实的烦恼, 回归最初结识彼此的旷野。 江让显然对这些活动都十分感兴趣,即便路途遥远、费时费力, 他都不怕苦、不怕累, 倾尽全力的去完成。 当那一本本书籍、一支支铅笔、一袋袋粮食分发下去的时候,当江让亲眼看到那一张张黑瘦感激的孩子们的笑脸时, 他恍然从中看到了当初伏案至深夜的自己。 江让用力握住了自己的笔,陡然萌生了无数的怅惘、感动、和迫切的渴望。 他认真地运用学会的知识, 用客观而专业的态度去撰写一篇篇实地考察的汇报、见闻。 往往在这样的时候,段文哲都会含着温和的笑意握住他的手,无声的给予他最真切的支持与肯定。 不可否认, 没有人能够逃得过这样专为自己而设置的陷阱。 江让也不例外。 所以,很自然的,少年无知无觉地踏入其中, 直到被藤蔓彻底裹住, 不留罅隙。 而伴随着两人感情的急剧升温,是水到渠成的生理欲.望。 说到底,他们也不过是二十左右的年纪, 年轻的恋人在一起相处难免黏糊,哪怕江让和段文哲足够理性绅士,最终也难逃爱情编织的罗网。 年轻的恋人像是遇火而燃的干柴,在度过最初的心灵交融之后,自然而然的,爱情的火焰便蔓延至最原始的身体之上。 江让是羞涩的、端庄的,他像是端坐在摇摇摆摆的船舱上的游客,而那自水下朝他探来的爱人的手腕则是宛若淫.秽的水蛇一般,它甚至无需用力,他便也晕头转向地径直栽进了那一潭荒唐的池水之中。 年轻人的身体本就容易冲动,更不用提段文哲的服务意识很强。 单看外貌,男人斯文儒雅,是最典型的知识分子,任谁也不会将他往情.欲、下流、色气的方向联想。 可他就是能做到用生涩而熟练、儒雅而迷离地姿态,弄得少年狼狈瘫倒在无尽的海水中,随波逐流。 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是在最后一次回城的深夜。 十二月底的京市已经下起了大雪。 迷迭的光晕涌动在这座昂贵的城市中,汽车的嗡鸣、商城的播报音、机械链条的参差的滚动声,一切的一切,都象征着新时代的彻底降临。 与市中心的喧哗不同,偌大的别墅区是静谧而清雅的。 古木的窗外已是一片雪色婆娑、静冷幽深的模样,而屋内的浴室却散着潮湿橙黄的雾气。 淅淅沥沥的水声像是一场淋在人心上的细雨,它湿润、黏腻、不动声色,却不断挑动着室外人的理智。 算起来,这是江让第二次来段家老宅。 江让站在宽大的浴头下,任由温热的水液冲刷着他优越清瘦的身体。 热气逼人,少年的唇尖红盈盈的,煞是好看,他微微闭着眼,稍长几分的碎发颤巍巍的被水雾压向肩头。 潮湿的环境总能叫人回忆起一些难为情的画面。 江让忍不住的想起,当初他是如何在这栋老宅的大厅中勾引的段文哲。 老实说,日子过久了,人难免想到从前。 江让偶尔甚至忍不住怀念那段时光中羞涩沉郁、被他所牵引的段文哲。 明明看上去稳重、一本正经,可实际上他只是露出脊背,对方就呼吸大乱、乱了分寸 少年这抿唇想着,忽地听到玻璃门外传来一道轻轻的敲门声。 “阿让,我方才忘了给你换洗的衣服。” 江让眨了眨被温水晕湿的眼睫,声音稍稍放大:“文哲哥,你直接拿进来就好了。” 门外男人温和地低应了一声,随后便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江让以为对方放下衣裳便会离开,可脚步声并未远离,而是慢慢朝着水雾愈近了几分。 四溅的水汽为男人水亮的皮鞋雾上了一层磨砂的皮囊。 而对比强烈的,是少年赤.裸的、泛着艳艳色泽的脚踝。 江让下意识地抬眸看去,那双隔着重重水雾的眼眸蕴着慌乱、不解以及细微的羞涩,像是秋日微波的池塘。 少年水蜜桃似的脸颊多汁透粉,语调带着沙哑和不安:“文哲哥,你、你怎么” 他的话是注定说不完的。 因为段文哲已经垂头吻住了他。 男人只穿了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和西装裤,此时已经全然被雾水浸湿了,他宽大的指节不轻不重地扣住少年的肩膀,濡湿的唇正上下交叠地侵.犯着他的爱人。 江让平日里很少自.渎,他是个好好学生,精力全都花在了学习上。 偶尔的几次,都是因为哥哥。 他那可怜的、被喂了药的哥哥。 或许是察觉到少年的失神,段文哲扣住他的双手,温柔地将他按在浴室瓷砖边。 只是,即便有暖气与温水,瓷砖还是太冷了,几乎是皮肤接触到的瞬间,江让便浑身泛起了应激性的鸡皮疙瘩。 他想提起软化的精神去抵抗、拒绝,可段文哲的吻又落了下来。 这一次,男人的吻珍惜的落在他的额头。 少年抵抗的力道慢慢消散了。 喘息的音调像是傍晚池边摇曳的杂草,窸窸窣窣、昏昏沉沉。 当灼热舒服的吻落在颈侧的时候,江让已经分不清,那是压抑颤抖的是自己的呼吸,还是段文哲的安抚。 他的身体好像已经化作了一团甜腻柔软的奶油,而他的爱人则是迫不及待舔舐奶油的卷角山羊,混乱的浴室像是青青的草地,而他们,大约是一场人与兽的荒唐犯罪。 乌黑的长睫抖落无数水珠,江让感觉自己早已被对方的舌尖烹调得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他想长大口唇尖叫,却怎么也发不出求救的声音。 段文哲的手段花样很多,刚开始,他在这方面像是一位老派的绅士,亲吻前要询问少年的意见、粗鲁前要询问少年的意思,就连自己伏低做小的讨好都要看少年的脸色。 可如今,当他的舌尖、手指、皮肤摸清了江让的每一寸感触时,他终于放弃了绅士的虚伪做派。 男人跪在少年的面前,瘦白的儒士面颊交织着昳丽的色彩,棕眸中闪烁着饥饿的光芒。 他贪婪的像是伊甸园中毒蛇,用力地吞下独属于他的金苹果。 江让觉得自己要疯了,可他只能湿漉漉的靠着墙壁,微微仰头看向被擦出半面水光的玻璃窗。 雪已经停了,一轮皎白诡谲的月亮像是灯泡一般,挂在半空,冷冷注视着他。 浴室中的淋浴头也停了。 江让动了动眼皮,水液从水蒙蒙的眼眶中掉落。 段文哲也在发颤,他轻轻替怀中的少年擦拭,眼见爱人眼眶红殷殷的,沙哑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江让忍不住掐了他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别问了。” 段文哲笑了,男人眼中闪烁着怪异的野心,他低声道:“浴室里太冷了,我怕你着凉,我们出去继续好不好?” 江让轻轻嗯了一声,几乎是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他便感觉自己被圈进了一个温暖的怀中。 阵地狼狈地转移到了床榻上。 江让抱住段文哲修长的脖颈,他已经有些缺氧似的晕乎了,只是在两人融为一体的前一瞬间,他忽地注意到了床对面的一抹光线。 江让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什么,他猛地推开段文哲,蹙眉有些不解地指着正对着床榻的摄像机,脸色难看道:“文哲哥,这是什么意思?” 段文哲并没有偷拍该有的尴尬反应,相反的,他揽住少年柔韧的细腰,语气带着几分轻哄道:“阿让,我喜欢记录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刻当然了,你如果不喜欢,我去关掉就好。” 江让眉头并未松开,他像是有些理解不了一般地盯着男人,眼眸锐利:“文哲哥,你这样是侵犯隐私权的,即便我们是情侣,你也不能这样做。” “并且,不说其他不好的影响,你甚至没有征求过我本人的意见,我很不喜欢别人这样不尊重我。” 段文哲唇角的笑容一滞,表情终于带了几分认真,他眉头下压几分,诚恳保证道:“阿让,我错了,以后没有你的允许我再也不拍了好么?我现在就去全部删掉然后关机。” 江让盯着他的动作,好半晌,才淡淡的嗯了一声。 男人或许确实被少年的态度冷到了,接下来的动作都小心了不少。 江让并没有制止对方的动作,老实说,段文哲确实很会照顾他的感受,至少即便他作为下位者,感受到的也都是愉悦。 再者,都到这一步,哪有停下的道理。 少年轻轻闭上眼,感受着摇晃堆积的水液、快意,慢慢松开牙关,享受属于他们探索的蜜果 段玉成已经连续加班加了一个多月了,今天是他头一次回老宅。 穿着西装的男人垂着眼坐在大厅沙发边,眼睑下的青黑愈发明显,他修长的指节慢慢摩挲着手机,面上的表情冷漠而压迫。 就在一小时前,管家向他汇报,段文哲带江让回老宅了。 段玉成本想当做没听见,这一个月他都做得很好,他不看、不听、不想,好像他确实将那人放下了。 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不知不觉的,渴望还是压弯了他的理智,它不停地绕在他耳畔蛊惑道:就去看一眼吧,看一眼就离开了。 就当是,为当初那段时日的错位画上一个句号。 段玉成闭上眼妥协了。 可事实上,哪怕他回来了,也根本见不到江让。 段文哲的控制欲已经愈发病态了,他似乎认定了江让,像是认主的狗一样,他不允许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去接近少年。 不夸张的说,江让现在所处的世界,简直是由段文哲一力打造出来的玻璃罩。 所有看似不经意出现的人,哪怕是路人,也都是那个疯子安排好的。 段文哲分明已经试探了少年无数遍,可他还是没法安心。 或者说,只要他还活着、心脏还在跳,他这辈子就都没法安心。 段玉成闭了闭眼,他慢慢理顺衣袖,一步步朝着楼上走去。 段文哲的卧室在二楼,而段玉成的卧室在三楼,所以,他注定会路过那道隐晦半敞的卧室。 在走上最后一阶台阶时,段玉成听到了一道隐隐约约的、如轻绒般的喘息声。 灰白的指节慢慢攥紧,男人面无表情地转动着指间的指环,手背泛出的青筋像是下一秒便会鼓胀逃出的怪物。 段玉成知道,段文哲是故意的。 他这个好弟弟在报复他。 面色阴冷的男人漠然垂目,他静谧的、像是一抹鬼魂般地站在黑洞洞的门缝间。 门内的暖光照在他漆黑的、银白的面颊上,形成一抹钢管般冰冷的纹路。 段玉成冷冷盯着床榻上漂亮的少年。 棕阴阴的眼像是狼犬的病眼,它恹恹地盯着那条蚌肉般的颤抖缠在男人腰间的小腿,随后,它又挪移开来,慢慢扫过羊乳少年水光的腰脊,最后定在那被男人欺凌得软红的臀部。 段玉成动了动喉结,他平静的想、罪孽的想: 段文哲和他是双胞胎,他们长得一模一样、无处不似,所以,江让攀在他身上的时候,也会这样颤抖,不是吗? 段玉成突然笑了一声。 很轻的一声,像是毒蛾扑动翅膀的声音。 他想,他们成功了,成功把他也逼疯了。 既然段文哲这个腐臭到变形的蟑螂都能拥有,凭什么他不行呢? 段家的基因果然罪孽深重,所以,到他们这代绝种,也是活该。 段玉成死死盯着少年面朝着门缝无声吐舌的痴态,他不敢在此刻推门,于是,男人只能努力地将自己的鼻子塞进来,闻一闻少年的味道。 总有一天,他会将鼻子连同唇舌一起塞进少年的身体中用力嗅闻。 第169章 约莫在一月十号左右, 哲法大学大一新闻系的期末考试才算是陆续结束。 江让向来听课认真,课堂笔记和重点都总结的相当到位。 相比起来,另外几个舍友便稍显懈怠了。是以, 舍友们便纷纷找少年借笔记复习。 都是一个宿舍的,江让自然不会拒绝,甚至有空了还会主动帮他们预测真题, 好巧不巧的,还真蒙准了几道大题。 几人考完后皆是满面春风,便起哄着提议年底一起出去聚个餐,对少年表示感谢。 江让也没有推辞, 于是几人当晚便一起去了学校附近的小吃街。 期间舍友还特意问了少年要不要带上对象一起聚餐,江让拒绝了, 只说段文哲最近比较忙, 赶不上场。 这确实是个原因,但也不止是这个原因。 江让觉得, 这段时间,他和段文哲实在太过亲密了。 可以说,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却睡觉的时间,他和男友几乎就不曾分开过。 期间有一段时间, 段文哲甚至和他一起挤在宿舍那张小床上同吃同住了好几天。 虽然当时舍友们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江让实在觉得有些失了分寸了。 实际上,少年从来都不是将感情视作人生核心的人, 从始至终, 他都有一套自己严格的对于未来道路的规划。 他需要去攀登的高峰太多了,以至于,触手可及的爱情便成了沿途休憩的风景。 他可以偶尔去欣赏风景, 却绝不会迷失在其中。 江让认为,情侣是需要各自的空间的。 他们可以亲密地拥在一起享受片刻的甜蜜,但更多的时候,他们需要适当的距离去保持新鲜感、朦胧感和神秘感。 这应该也是感情恒久的保鲜剂。 所以,当段文哲开始表现过了度的占有欲的时候,江让便会自主地去保持适当的距离。 好在段文哲是个聪明人,两人倒也没有真正红过脸。 快要到除夕了,街道两旁逐渐摆上了年货摊位,红彤彤的对联、灯笼、福字挂满街道,金灿灿的糖果在霓虹灯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街头巷尾不时传来鞭炮声,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火药味,新年的气氛逐渐漫上城市的心脏。 舍友几人寻了家大排档,点了餐,便也就着氛围开始各自讨论起家乡的习俗、土话,聊着聊着自然而然便提到寒假如何回家。 国内的重工业仍在发展中,除却零星的火车飞机,便只能苦闷闷地坐公交或是黑车了。 几人问到江让的时候,少年只是垂着眸,半晌像是方才回神一般,抿唇道:“我就不回家了路途太远,我打算趁着寒假做一些兼职。” 其中一个舍友面露怜悯,忍不住道:“小江,说真的,你的能力在咱们学校都算得上顶尖的了,就是可惜家世不行,否则” 另一个舍友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他当即像是反应过来了一般,赶忙赔笑说自己说错话了。 江让其实并不觉得舍友的话说的有问题。 现实就是这样,在哲法大学中,光有能力完全是不够看的。 资源和机会,需要权力和金钱的堆砌。 如果他江让的家世与那些权贵世家不无区别,就凭着他的潜力、敏锐程度和应变能力,从现在开始,便已经能够进入相关政务部门露面了。 江让也会有心有不甘。 尤其是看多了,便越发清醒的明白,他必须要像菟丝子一样,用枝节紧紧绞住段文哲这棵通天大树。 从他怀揣着理想踏入这座高高在上的城市、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开始,他就注定要让自己弯下腰,接受同化。 毕竟,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嗡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十分明显,江让下意识看了一眼显示的号码,是座机的号码,他刚想接起,却发现餐桌上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 三双眼睛全部都定定的看着他的手机,舍友的眼神有一瞬看上去很是古怪,他们像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窥探仪器,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安进少年的手机里才好。 或许是发现自己被江让注意到了,才不自然地撩撩头发,漫不经心的继续话题。 江让顿了顿,没有立刻接起电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掩了掩手机,对几人颔首道:“我出去接个电话。” 说完,江让仔细观察他们的反应,舍友的表情都很正常,少年有一瞬间甚至疑心方才的一幕是不是自己看岔了。 他走出大排档,面对红彤彤一片的街道,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声很杂,好半晌,对面传来了阿妈紧张的声音:“喂?让宝,能听见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让一瞬间眉眼微松,清冷的面色软化几分,他轻声道:“阿妈,你怎么打电话来了?家里都还好吗?” “诶呦,家里好着呢!”阿妈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儿啊,你在京市那边咋样啊?马上过年了,你和争哥儿记得包点儿饺子吃,过年得吃点好的知道吗?别苦着自己,我和你阿爸去镇上银行给你存了钱,你自个儿取出来花” 阿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江让靠在路边的电线杆子旁,心中触动,他轻垂着眼,应了好几声。 阿妈说着说着,顿了顿又道:“争哥儿还没怀上?让宝啊,你平时也努努力,阿爸阿妈都等着抱孙子呢!” “说起来,你哥最近跟我们打电话都跟个瘟鸡样,你多训着点,知道么?别给人翻天了踩你头上了!” 江让蹙眉,张了张唇,约莫是想问什么,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他难免想到当日自己被骗回地下室看到的荒唐场景,已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他和江争可以说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江让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可他也实在没办法了。 江争死活不肯走出那道封建枷锁,甚至开始剑走偏锋 其实江让最后还是没有把段文哲带回家,说到底,无论少年嘴上怎么说狠话,但他始终不可能真正狠下心抛下江争。 他永远忘不了当初那间狭小的土房子里,哥哥抱着年幼他,笑眯眯将糖果塞进他嘴里的模样。 他也忘不了,小时候高烧最严重的那日,阿爸阿妈都不在家,是哥哥背着他走了几里地,跪着求人带他们去镇上的医院。 他更忘不了他们曾手牵手走过的,十八年的路。 电话已经挂断了,江让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黑眸中的水汽微微洇散。 无论如何,一个月冷静的时间也足够了,过年了,他总得回家。 回他和哥哥的家 江让回到餐桌上的时候,菜都已经上齐了。 舍友几人口味都偏重,来大排档多少都会点些酒水,今日也不知怎的,连啤的都一瓶没点。 几人没吃两口,便又拐着弯往江让方才那通电话上去问。 江让心里不舒服,便没吭声,只含糊说两句。 许是看出少年不太高兴的态度,舍友三人对视一眼,只尴尬赔笑,垂着头摆弄手机,不再多问。 没一会儿,店内一阵骚动,老板约莫今日在做什么春节酬宾活动,每桌都客气地送了不少酒水,有白的有啤的。 男人之间没什么尴尬是几杯酒解决不了的,再者,这酒水今天算是白嫖,不喝白不喝。 江让酒量不佳,但有心缓解气氛,便也跟着抿了一口啤酒。 只是,没一会儿,那三个舍友突然一个跟一个地捂着肚子喊疼,跑了厕所。 江让难免有些好笑,重油重辣加上冰镇的酒水确实容易拉肚子,加上几人最近熬夜熬得很,少年便也没有多加怀疑。 “叮咚。” 一旁舍友周路的手机不断传来信息送达的声音。 江让是个有边界感的人,自然不会随意去窥视别人的手机。 但好巧不巧,或许是赶厕所太急了,周路没来得及带上手机。 手机屏幕白幽幽的,不断跳出的消息像是一根根拨动理智的琴弦。 江让想了想,恐怕是有人这会儿有急事儿找周路,少年思索片刻,还是打算把手机送去厕所。 只是,当江让拿到周路手机的一瞬间,整个人便愣在原地,少年的瞳孔急剧收缩,眼睛瞪大到极限,以至于过度的眼白显出几分古怪的恐惧。 黑郁逼仄的眸中映出了一道刺目的备注。 ——段学长。 而更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是那个堪称恶心病态的聊天框。 最新的几条消息像是一团恶臭的淤泥,黏糊糊的糅在少年几近眩晕的视线中。 ‘问出来没有?’ ‘他在和谁打电话?’ 江让的头垂得很低,被手机光线照亮的半张脸惨白的像是幽魂。 他颤抖着手指,不断的将信息往上滑。 ‘我不在,今天别点酒。’ 而他的室友则是回道:“好的,我们都没点。” 再往上滑,是近乎刺目的,一张张偷拍的照片。 照片的底部,男人冷淡的语气像是僵硬的机械回复:‘嗯,别让他发现,钱我会转给你们。’ 一直看到这里,江让的面部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有一瞬间,他甚至无法理解这些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惨白的光晕在他的眼中不断放大,指节不断收紧,手心渗出冷汗,以至于握着的手机都有些打滑。 江让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譬如早晨起床时有意无意对准自己的摄像头、打电话时盯着自己的一双双眼睛、开玩笑似的起哄、苦口婆心的劝解、有意无意提醒他低微的身世 江让总以为是自己太敏感了。 原来,每一件他曾察觉到不对劲的小事都无声的提醒过他。 少年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寒颤。 他曾以为的完美爱人,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异化成了一只吐着舌头、欲将他吞噬的怪物。 而他自以为平静、自由的生活,只是一种被上位者施舍维持的可怜幻像。 从始至终,他都生活在‘楚门的世界’中。 爱情是一场骗局,生活是一个秀场,而他,一直都生活在段文哲的瞳孔里。 江让几乎无法止住浑身的颤抖。 巨大的羞辱感令他止不住的发抖、痛苦、气血上涌。 不远处的厕所传来了冲水声,尖锐的耳鸣声伴随着舍友笑着推门而出的声音便变得愈发严重。 江让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可怜,他将周路的手机放回原位,看着落座的舍友,用力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 少年告诉自己,他得保持冷静,至少现在,直觉告诉他,不能暴露自己已经知道真相的事实。 江让找了个理由,说自己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寝室休息。 舍友自然想跟着他一起回,可少年的脸色却已经冷了下来。 江让明白一个道理,借力打力。 段文哲这样病态的在意他,舍友几人绝对不敢真正忤逆他的意思。 于是,少年冷着脸不耐烦道:“我刚刚跟我哥哥吵架了,暂时没什么心情跟你们说话,先走了。” 果然,周路几人面面相觑,到底没敢跟上来。 江让能感到自己的脑子很乱,那些恶心的照片一幕幕在他的眼前划过,刺激得他控制不住地生出几分呕吐的欲.望。 他看得很清楚,有一张照片,是他在浴室里洗漱时光.裸着身体的模样。 江让无法理解,怎么有人能恶心到让陌生人来拍自己伴侣的裸.体? 段文哲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把他当成了什么? 少年跌跌撞撞的走在街道上,此时的他不想回寝室、也不想找段文哲去质问,被背叛欺辱的痛苦让他整个人变得软弱不堪,如笼中扑朔的囚鸟。 这一瞬间,他终于想起哥哥了。 永远顺着他、爱着他、捧着他,宁愿自己跪在地上也要将他托起来的哥哥。 江让红着眼,牙关咬紧,抖着手想按下拨打给江争的号码。 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熙熙攘攘的人群将他的手机挤落了。 漂亮昂贵的手机被踩得屏幕碎裂,像是一滩烂泥一样躺在地面。 人群中一个男人十分歉疚地同少年道歉,不住地说要带他去维修。 江让努力压抑着情绪,他想说算了,这手机本也不该是他的。 可男人十分热心肠,一定要将他带去手机维修店。 维修店内,店主捣鼓半晌后,突然眉头紧蹙着取出一块黑色芯片,面色凝重道:“小同学,你要有点心理准备,我刚刚发现,你的手机似乎一直在被人监听。” 江让的脸已经彻底白了,像是被用力碾碎的广玉兰汁。 第170章 黑夜深深, 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寒风卷起残叶的尸体,高高抛起, 又用力碾碎在空中。 疲惫的脚步声慢慢跨入楼道口,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廉价又刺耳。 一个穿着破旧黑棉衣、面色灰败、嘴唇皲裂的男人低垂着头,幽魂般地朝着地下室铁门的方向缓步走去。 他的表情十分麻木, 肮脏的灰土仿佛永远拍不干净似地黏在男人的面上,常年劳作的躯体动作十分僵硬,甚至有些不受主人控制似的踉跄。 只有顺着呼吸凝出的白雾象征着他仍旧活着的事实。 金属钥匙的声音微微打颤,阴凉的铁门还未曾敞开, 江争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有那么一瞬,男人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他只是宛若一个借酒浇愁的可怜醉汉一般, 痴痴盯着铁门边蜷缩着的清瘦少年。 他只以为,那是一抹由他思念过度而产生的幻影。 幻觉中的弟弟依旧如从前一般的好看, 眉眼清秀、唇红齿白,白肤下的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只是,那张漂亮的脸此时却并没有往日的意气风发,反倒四处染着潮湿的水痕与红意。 他就这样将自己蜷缩在铁门边, 瘦长的腿弯和手臂不自然地锁在一起,像是一团冬日里努力取暖的可怜小蛇。 看上去像是被人欺负惨了。 江争动了动喉头,他近乎贪恋地看着眼前日思夜想的少年, 哪怕知道那只是幻觉、一触即散的幻觉, 他也依旧哆嗦着嘴唇,强忍着钝痛的心脏轻声唤道:“让宝” 他知道‘他’不会回应他,他也知道这样的幻觉不会维持太久。 但足够了, 仅是这样片刻的驻足停留,也足够了。 可今日或许实在是体力透支过度,江争竟然听到了回应。 他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少年慢慢抬起毛茸茸的头颅,那双黑润润的眸子溢满透明的水光,少年看上去像是偷偷哭了很久,鼻子红彤彤的、脸颊湿漉漉的,浑身哆嗦着轻颤。 尤其是在看到江争的那一瞬间,少年粉白眼眶中含着的泪珠便无声无息掉了下来,他嘴唇颤抖、语调喑哑道:“哥。” 江争几乎能感觉到凌迟般的窒意,男人的眼睛也红了,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趋光性地妄想朝着少年哭得粉红的面颊伸去。 可最终,他也没有触碰少年。 他用尽全身力气收紧手指,大喘气地往后退了一步。 太真实了,江争痴痴地想,这个幻觉实在太真实了,他甚至能够闻到让宝身上熟悉的香气。 所以,忍住吧,只要忍住了,幻觉便不会消散的太快。 他想再多看几眼。 江争近乎要彻底醉倒在这片幻境之中,他甚至怀疑这只是他的一场梦。 ——最近他总是做梦,梦到他和让宝的从前、以后。 那是一场场的美梦。 梦中,小小的让宝喜欢牵着他的手,认真地仰着头说最喜欢哥哥了。 梦中,他和让宝互相爱慕,婚后的生活十分幸福,他们生了好几个宝宝。 让宝平日里忙着工作,他就耐心抱着孩子们喂养、清洁家务、做饭洗衣,等宝宝们稍微长大一些了,让宝便带着他一起,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手牵手上街买东西。 宝宝们脚上穿着锃亮的小皮鞋,手腕上戴着长命的小金锁,开心活泼、蹦蹦跳跳地喊着他们爸爸,咯咯的笑声清脆又动听,像是乡里春潮来袭时高歌的小布谷鸟。 江争总是梦到这些画面,醒来枕头也总是湿润的。 刚开始,心口的疼痛折磨着他不停给江让打电话、发消息,可当他意识到让宝可能真的不会再理会他的时候,恐惧便将他彻底改造成了自怨自艾、沉默阴郁的寡夫。 淅淅沥沥的寒风如细针一般扎在颈侧、手肘、面皮上,男人却迟迟不肯动弹。 直到一个带着细微暖意的怀抱如稚鸟一般投入他的怀中,江争才恍然的意识到,眼前的让宝,是真实的。 男人面上可怜的僵住了,他活像是被天降的馈赠砸晕了的乞丐,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木在原地。 一个月真的很久,久到再见却恍若隔世。 江争抖着手,粗糙、干裂的手掌轻轻地、小心地抚了抚怀中少年颤抖的身躯。 即便是这样一个小的动作,江争都能亢奋的感觉到,他的整个人、连同骨头似乎都在嘎嘎作响地欢鸣着。 铁门的声音开而闭合。 灯光四起,分明还是那样的灰暗,却因为在房内转着圈找围裙、系围裙的男人而多了几分暖意。 江争整张脸都涨红了几分,他哑着嗓音紧张道:“让宝,你饿吗?我现在去做饭——” 或许是看男人这副激动的不行模样实在有些莽撞可笑,少年的心情似乎也好了几分,江让稍稍露出几分薄薄的笑意,轻声沙哑道:“哥,不用麻烦,我晚上吃过饭了” 只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江争便下意识的像是从前在乡下无数次做的那般,躬身走到少年的身畔,将自己宽厚的手掌轻轻捂在少年的胃部按了按,低声道:“让宝,你晚上没吃多少,过一会儿就会饿的。” 男人说着,喉结动了动,手掌想触碰弟弟毛茸茸的脑袋,好半晌却只是收回手,没声没息地进厨房煮了一碗面端了出来。 白蒙蒙的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江争将面碗推向江让,轻声道:“让宝,多吃几口吧,我给你加了几个鸡蛋呢,晚上不能饿肚子,对身体不好。” 江让低着头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气一直往他的眼里钻,他囫囵吞了两口面,眼眶中又克制不住地溢出了酸涩的泪意。 少年嗫嚅着嘴唇,突然想到两人上一次见面还在吵架。 哪怕是被他那样的指责、抗拒、厌恶,哥哥也不曾真正的记仇,倒像是全然忘记了一般。 江争只是个廉价的农民工,没什么学识、城府、内涵,可他的爱却从来不廉价。 即便是江让也不得不承认,当他识破爱人丑陋的鬼面、面临被权力倾轧的险境时,唯有在江争身边才能令他真正放心喘息片刻。 因为他比谁都明白,哥哥爱他,无论是亲情也好、爱情也罢,哥哥都始终如一的爱着他。 像是呼吸一样简单自然、由始至终地爱着他。 “让宝,回来了没带钥匙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手机一直开着呢” 江让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在真正依赖信任的人面前,少年又变回了当初那个牙牙学语、委屈地哭着喊哥哥的小孩了。 他想任性的在哥哥怀里哭、想把自己的委屈全都说出来。 可他知道,他绝不能这样做。 这样的泥潭,他一个人走就够了;这样的委屈,他一个人受就够了。 这是他自己种的因,就得自己承受苦果。 哥哥什么都不懂,他不能拖哥哥下水。 江让压抑着情绪,好半晌垂眼哑声道:“哥,我、我就是有点想你了,还有,对不起,上次,我不该说那些话伤你的心。” 空气中安静极了,就在少年忐忑不安的时候,江争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响起:“让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江让心中一跳,他努力让自己保持自然的态度,抬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哥,你在说什么呢?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你” 眼见江争还是紧蹙着眉头,脸色很不好的模样,少年勉力笑道:“你别乱想,我能受什么委屈,再不济文哲哥还能帮着我呢——” 江争的动作当即僵住了,他轻轻垂头喃喃道:“是啊,他比我有本事多了,你受了委屈,他都能帮你讨回来” 可是,如果让你受委屈的人,就是他呢? 江争不是傻子,即便不了解别人,可他了解他的让宝。 江让小时候性子就要强,能想办法讨回来的,就绝不会掉眼泪。 少年的朋友不多,更加没有什么知心朋友,能让他伤心成这样的,绝不会是一般人。 江争舌尖发苦,慢慢垂下眼。 他想,没关系的,让宝不说也没关系,他可以等,也可以自己找答案。 他全身上下都是便宜货,唯有这条命,还算值点钱。 如果等不到江让的爱,至少,他希望他的让宝永远开心 江让在家里窝了整整两天。 这两天少年的精神状态都不是很好,晚上频频噩梦,一醒来便焦虑而神经质地在房间内来回翻找,简直像是着了魔似的。 江争因为担心他,死活不肯去工地上工,偏要时时刻刻陪着。 好在他陪着确实是有用处的,第三天的时候,江让的状态已经好了很多了。 家里的蔬菜肉食都吃完了,江争便打算起早去菜市场买些新鲜蔬果回家。 只是,男人前脚刚走,没过一会儿,铁门就被人轻轻敲响了。 敲门的人似乎很有耐心,隔一会儿便敲三声,很绅士的模样。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面色惨白地将目光从书本中挪移开来。 少年黑洞洞眼眸死死盯着那扇生锈的铁门,仿佛铁门外,有什么怪物,就要破门而入了。 他知道门外的是谁。 他也知道,自己躲避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这三天的每时每刻,他都在怀疑周围是否有无数双机械的眼睛在盯着他。 江让慢慢松开捏得泛白的指骨,他很清楚的明白,他总得去面对,而不是一直这样软着骨头,缩在这间可怜的地下室里。 江让从来都不相信巧合,那天段文哲暴露的真面目实在过于狰狞,以至于他一时间无法承受真相。 但等他稍微冷静下来,便很轻易的想明白了,有人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无论是大排档老板无缘无故的赠酒、室友们集体拉肚子的举动、还是刻意将自己往维修店引的男人,桩桩件件,目的都只有一个。 就是这个藏在背后的人,想要他发现段文哲的真面目。 江让在等他出现,等他坐不住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只可惜,对方似乎稳坐钓鱼台,并不着急现身。 少年垂眸解开内锁,修长白皙的指节慢慢推开生锈的铁门。 果不其然,站在他面前的,是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看上去温润亲切、忧郁焦心的男友段文哲。 江让捂住嘴唇,微微偏头咳嗽了几分,垂下的眼睫敛去几分厌恶,少年惨白的面上泛出几分红晕,看上去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咳咳、文哲哥,你怎么来了?” 段文哲放下手中的礼品,轻轻扶住少年的肩头,语带叹息道:“阿让,你生病了怎么也不跟我说?这几天没见到你、打电话也打不通,我很担心。” 江让微微垂眸,避开男人的手掌,轻描淡写道:“文哲哥,那天聚餐我手机不小心撞坏了,这两天都病着,所以没来得及和你多说。” 男人眸色暗了暗,微微收紧落空的指节,唇角露出的笑容十分僵硬。 他没有问少年疏远的语气,也没有问少年为什么突然回这间廉价的地下室。 嫉妒与怀疑让他整个人都充满了臭味。 可是他惯来最会掩藏,于是,一直到最后,段文哲也只是毫无破绽的温柔道:“跟我回去吧,阿让,这里不适合你养病。” “这三天,我很想你。” 他是那样的脉脉深情、光明伟岸,仿佛那些龌龊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 170-180 第171章 江让顺从的随段文哲回去了。 高挑的男人眉眼含笑, 一手打着红绸伞,一手搂住少年的腰身,从蒙蒙迷眼的风雪中看去, 恍若一对壁人。 只是,相比较男人的从容温柔,少年的脸色实在苍白, 他的身形是如此清瘦,可腰脊偏又挺得很直,细雪淋在他柔顺乌黑的发丝,慢慢化作濡湿的水迹, 一滴滴落下。 像是只一头撞上透明玻璃墙的湿漉漉的白鸟。 江让没有去质问段文哲任何事,因为他明白, 都是徒劳。 且不说段家在京市只手遮天, 便说段文哲其人雅名在外,除却被收买的知情人, 外人谁会相信那样光风霁月的人会做出这样恶心的脏事? 他大可以拿着证据去警局举报、立案,可他更加确定, 最后被抓捕的人,一定不会是段文哲。 世道便是如此,江让只是个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 而段文哲则是站在塔尖、手握铺天资源的人上人。 他们阶层不同、思想不同,权贵愿意施舍他可笑的爱去迷惑、圈禁一只灰扑扑的雀儿,在对方看来, 那大约是对雀儿天大的恩赐。 他江让有什么资格去拒绝? 不点破, 他们或许还能虚伪的恩爱下去,寻到转圜的余地;若是点破了,撕了对方的假面, 届时难过的,只会是他自己。 毕竟像江让这般的普通人弱点实在是太多了,无论是劳作的父母、辛苦的兄长,还是他不值一提的未来、梦想,段文哲只需随口的一句话,便能令它们全然湮灭。 尊严算什么? 少年垂着眸,他端坐在宽敞堂皇的客厅饭桌间小口小口用餐,黑色的长睫掩住漂亮湿润的瞳孔。 他想,穷人的尊严,一文不值。 可即便是这样,江让也不想就这样认命。 他还有机会,而这个机会,就是戳破他泡沫一般的爱情幻梦的主使人。 或许对方是段家的对家、又或许是看不惯段文哲的人,总之,那人应当十分乐意看这样一出大戏。 “阿让?阿让?” 男人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如同鼓着气泡的海水般响起。 江让微微回神,眸光轻颤道:“嗯?” 段文哲俊秀温雅的面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声音清雅:“又在发呆,最近这是怎么了?是待在老宅太闷了吗?” 男人说着,有些苦恼道:“可是医生说了,你体质不太好,出去容易受凉,会引发咳嗽的。” 江让动了动黑眸,嘴角慢慢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少年抿唇道:“文哲哥,你太操心了,我哪有那么娇气。” 段文哲低笑一声,男人替少年理了理耳畔凌乱的碎发,温声道:“我是你男朋友,不操心你操心谁?” 江让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乌眸,白玉似的面上覆了层薄薄的潮红,他扫了眼饭桌对面身着黑色西装、手戴银戒,面容与段文哲极其相像却又略显疲惫冷厉的男人,低声对身侧的男友道:“好了,你哥还在呢” 段文哲唇畔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扣住少年骨肉匀称的手骨,轻轻摩挲,甚至毫不避讳地微微垂头落下一吻。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说不上来的亢奋,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垂眸舀汤的段玉成,笑道:“我大哥在又怎么样?他先前还祝福过我们呢,看到弟弟和弟媳这么相爱,作为长辈,应该很欣慰大哥,你说是不是?” 江让只觉段文哲的表现有些太过了,男人似乎将自己的兄长当做了假想敌,在刻意地试图激怒对方、或是向对方炫耀。 江让不喜欢这种被人当做勋章一般炫耀的感觉,而除却这种微妙的不适,还有对段文哲不可理喻行为的尴尬与厌恶。 不说其他,江让根本从未与段玉成真切接触过,除去曾经将对方认错的那一次,平日里,段玉成和他在段家老宅中也不过是冷淡的点头之交,两人连话都没说超过三句。 果然,段玉成似乎也对自己弟弟莫名的敌意十分不喜,兄弟俩分明是同一张脸,可段玉成就是显得更加成熟肃然、克制森冷。 男人眉心紧蹙,唇角微动,冷厉道:“食不言寝不语。” 说完,他的眼神掠过朝他看来的少年,顿了顿,冷淡地别开眼。 段文哲眯了眯眼,慢慢勾了勾唇,倒真像是被兄长训斥后听话的弟弟。 江让只觉得氛围古怪,垂头吃完饭便借口犯困打算离开。 段文哲却轻轻扣住少年的手腕,微微抬起的狭长棕眸闪烁着深邃的光亮,他弯眸道:“对了,阿让,今晚我和大哥都要去参加一个宴席,你当我的男伴,和我一起出席,好不好?” 江让顿了顿,神色迟疑地答应了。 客厅内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空气中寂静片刻,好半晌,刀叉的声音止住,段文哲拿起手畔的丝绸手帕擦了擦嘴唇,漫不经心的对餐桌对面那张与自己全然相同面颊的主人道:“大哥,我和阿让已经打算好了,等他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婚后我们就搬出去住了,毕竟大哥和我长得太像了,”段文哲勾唇笑了笑,棕眸微眯:“一直住在一起,万一哪天,阿让分不清你我可就不好了。” 他这话说得有深意,若是江让在这里,或许听不懂,可段玉成却再清楚不过了。 毕竟就在几天前的一天夜里,少年或许是夜半口渴,下楼喝水,刚巧碰上了从书房出来的段玉成。 居家的男人并未穿上严肃的正装,但鬼使神差的,那天夜里,段玉成特意换了一件杏色的线衣,夜晚灯光晦暗,江让分不清,将这位段家掌权人当成了自己的男友。 段文哲和江让之间有个长久养成的习惯,晚上相见的最后一面会互相给一个亲昵的晚安吻。 于是,睡得迷糊的少年揉了揉眼睛,走廊昏暗的光线令他看不清男人被他唤住时紧绷的颌骨,朦朦胧胧间,他微微仰头,落下敷衍的一吻。 当那轻飘飘如棉花的吻落在面颊上时,段玉成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瞧那模样,约莫连魂都彻底飘走了。 而当少年红扑扑着脸颊抿唇催他回吻的时候,男人青筋暴起的手掌慢慢收拢,黑夜完美地掩盖了他的渴望、惊喜、嫉恨,他颤抖着揽紧了少年的腰身,朝着那口如蜜罐般的唇弯轻轻吻了下去。 直到怀中的余温渐渐散去,段玉成才回神来。 他转身,仍在失控的回温那个偷来的吻的时候,却撞见不远处墙角边盯着他的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不同的是,那张晦暗不明的脸上写满了黑色的阴毒与扭曲的亢奋。 果然,段文哲永远都改不掉偷窥的习惯和精神高.潮的怪癖。 段玉成并未因段文哲的话语而失态,他只是随意放下刀叉,双手交叠,冷淡而随意道:“嗯,知道了。”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了。 段玉成这样平静,段文哲脸色却冷了几分,烛黄的灯光刻在他的眉脊与鬓发处,将男人雅美的面部线条零散地分割开来,怪异地显出几分隐隐约约的凉意 巨大的水晶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它们四散漾开,在鎏金的穹顶闪烁出波光粼粼的光点。 宴会厅中铺着厚绒的波斯地毯,小提琴与钢琴的声音悠扬而动听,美丽的女士们拢了拢蓬松精致的鬓角,展开折扇捂唇轻笑,来往的权贵言笑晏晏,香槟酒的光泽落在一双双充斥着野心与目的的眼眸中。 江让是第一次参加这样大型的宴会。 少年身量清瘦,穿上白色西装尤显隽美,整个人有一种脱俗的清韵,令人不自觉便将目光落到他的身上。 但他看上去实在生涩极了,大部分时候,少年只是作为段家那位二公子亲密的男伴,微笑着站在一侧。 但所有人都能明显看得出来,段文哲对这少年的态度不一般。 无论是眉眼中流露出的亲昵,或是动作语态间的维护,都彰显着他们非同一般的关系。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想同段家搭上关系的更是聪明的不着痕迹的从江让身上找话题,拐弯抹角地奉承。 当然,最终还是得转到合作等公务上。 段文哲担心江让一直站在这里发闷,便贴心地带着少年去茶歇处休憩,耐心叮嘱许久,使了个眼神给不远处穿着黑色衣衫的保镖,才风度翩翩地回到名利场。 江让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他兴致缺缺地随意吃了几口,在注意到不远处一直盯着自己的保镖,心中不由得愈发焦躁。 他在等那人找自己。 今日宴会人群众多,是段文哲盯着自己最松懈的时候,那个背后主使者一定会趁这个时机来找他。 江让不清楚段文哲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发现了真相,他也管不上太多了,因为男人无处不在的控制欲已经令他生出了极端的压抑感。 一个怀疑会迸生出无数个怀疑。 江让已经察觉到了,在段家老宅里,只要同他说过话的仆人,过几日便会消失不见;房间里是无处不在的微型摄像头;被时刻监视监听得滚烫的手机 甚至,江让还发现了一件令他极其费解的事情。 在这样的强压和监视之下,居然一直有长相俊秀的仆人或是一些来段家做客的客人对他表示爱意。 起先,江让并未将这事联系到段文哲身上,直到有一次,他存心试探了一位权势稍逊于段家几分的客人,面对对方的表白,假意态度暧昧的接受。 当天晚上,段文哲就不对劲了。 他强撑着笑,频繁的试探江让是否对那人有印象,在少年表达了对对方微末的好感后,向来秩序性极强的男人失手砸了一个杯子。 这是江让第一次窥见段文哲万分之一的本性。 阴戾、虚伪、嫉妒、疑神疑鬼。 那一瞬间的失态瞒不得一直盯着他的少年。 “哗啦。” “——抱歉,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带您上楼换身衣服吧!” 穿着黑色侍从服饰的年轻男孩涨红了脸,眼看着酒水撒了客人一身,手足无措地含着哭腔对少年恐慌地道歉。 江让皱着眉理了理衣衫,眼尾瞥过不远处,一直盯着他的保镖正与旁边的人恭敬地说着什么。 看来这确实是个意外。 少年垂眸,湿黏黏的衣裳穿在身上确实十分难受,侍从也只是个打工人,难免犯错,想到这里,江让安慰了男孩几句,跟着对方上了楼。 只是,方才上楼走到门口处,江让就觉出了几分胸闷心慌。 但他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咳嗽还没好全。 一直到门关上换衣服的时候,江让才彻底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浑身烫极了,热意像是蚂蚁一般,从心尖慢慢四散蔓延。 不出片刻,江让便连腿都站不稳了。 少年一瞬间联想到了很多,从前在镇上的高中时,不少同龄人就提到过这样下作的药物。 这样的大型商务宴的审核标准是极严格的,那么,就是有人在针对他。 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漂亮的唇肉被咬得红润异常,思绪模糊,眼前更是天旋地转。 门外有脚步声逐渐靠近。 啪嗒、啪嗒、啪嗒。 一直停在房门前。 少年大喘气地哆嗦着,他努力撑住身体,扶着墙壁物件,抖着手将房间里的灯关掉了。 门锁开始转动,刺耳的声音像是怪物爪尖挠地的声音。 江让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臂,他试图驱赶混乱的躁意,寻回理智。 眼见房门就要打开,额头的汗水已经渗入眼窝,江让努力忍住痛苦的呻.吟,驱动不协调的肢体,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厚闷的衣柜里。 少年无声地大口呼吸,面色潮红,像是即将窒息一般,汗水混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齐齐冰冷地滚入衣襟中。 江让分明很热,却又觉得浑身冰冷,他将自己缩成一团,努力克制生理性的颤抖。 门已经被打开了,陌生的脚步声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衣柜面前。 少年已经快要神志不清了,极端的绝望与迫切需要纾.解的身躯折磨得他几近崩溃。 衣柜门打开的一瞬间,江让漆黑的瞳孔近乎缩成一点。 直到那人轻轻地、怜爱地唤他:“阿让,别怕,我来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少年努力睁大眼眸,终于看清了那张温雅却慌张无比的面容。 江让哭了。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男人搂在怀里的时候止不住的挣扎,口中呜咽着含糊道:“你怎么才来,段文哲,你、不是一天到晚都盯着我吗?你怎么才来?!” 男人将他紧紧揽在怀中,一个又一个炽热的吻细密温柔地落在少年潮湿的面上,声音沙哑而压抑道:“对不起,阿让、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在确定是熟悉的人后,江让终于无法继续压抑洪水般的欲.望,他通身泛着粉晕,两条笔直漂亮的腿不停地交叠在一起摩挲,他紧紧埋进男人的胸口,哆嗦道:“文哲哥,我好难受,快、快帮帮我” 段文哲慢慢顿了一下,黑暗中,他的面容古怪而克制,好半晌,他下意识转了转食指上的银色戒指,喉结微动,低声道:“阿让,别喊我的名字。” 少年此时哪里还有什么意识,他不停地哆嗦着,潮湿的汗水将他弄得黏糊又可怜,像是条方才被捕捞起来的美人鱼。 他无意识地颤着唇,喃喃地混乱喊道:“文哲哥、段文哲哥哥、哥哥救我” 第172章 水, 无尽的水液胶在耳侧、颊边、腹部。 昔日清冷富有书卷气的少年早已化作一滩潮红婀娜的水,白.乳般的手臂覆在男人结实肌理的肩侧,像是沸腾、冒泡的海水攀附上岸边狰狞的岩石, 呼吸、冲刷、腾升。 时间已经不知过去多久,江让几乎要被这从未有过的暴烈漩涡绞杀。 他整个人宛若被缝在段文哲的身体中,哪怕是再如何想逃离地喘口气, 也只会被两人.皮缝间密密麻麻的针脚血肉模糊地扯回。 即便有药物的缓冲,少年也根本受不了这样堪称烈火焚身的欢.爱。 男人像是被饿了许久的笼中恶犬,一朝出笼,恨不得化作鬼疯子一般纠缠着少年痴缠。 江让几次哭得咬牙切齿, 拳打脚踢,一张脸红艳艳、灼烈烈, 眉色秾艳, 险些晕过去。 可昏暗中的段文哲却仍不肯收起獠牙,活像是生怕吃了这顿没了下顿。 到最后, 少年血液间的药物都因此彻底被汗液蒸腾出去了。 江让薄红的眼皮被饱胀的泪撑开来,整个人已经哆嗦地开始无意识地用力撕咬下唇。 男人模糊怜爱的声线软在耳畔, 像是被随手撕开后飘散在空中的棉絮,而后,一根修长潮湿的手指抵在了少年腻白的唇间。 收不住的尖锐齿尖碰撞到银器上的声音格外刺耳。 江让有一瞬间头颅嗡鸣, 逐渐清醒的脑海泛起针扎一般的刺痛,他慢慢失神地松开锐齿,恍惚潮痛的眼眸猛得聚拢起恐惧到不可置信的黑水。 他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段文哲在床上向来遵从温柔、享受、伺候为主的原则, 他们这方面向来合拍, 不会、也不可能这样青涩地横冲直撞。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段文哲从不戴任何饰品。 那么,今夜, 在自己身上的人,到底是谁? 少年浑身热汗簌簌而下,诡异的猜想令他颤抖的身躯一瞬间泛起无数鸡皮疙瘩。 “阿让”黏糊又压抑的男音在耳畔缠绵响起,男人哑声含糊道:“怎么不专心了?” 他这样说着,整个人都像是只大型的软体动物,无数的触角黏在少年柔韧的躯壳上,湿哒哒的头颅埋在颈侧,细密的吻像是一滴又一滴咸腥的海水。 江让再也承受不住胸腔中翻涌的作呕感,微红的眼眶逼出泪意,额头青筋暴起,颤抖着牙齿打战道:“你不是段文哲,你是谁?” 空气一瞬间寂静了,‘段文哲’没有出声,黏糊的吮.吸声停住了,就那样生硬地僵在黑暗中。 紧贴的灼热体肤仍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可心跳声却慢慢缓了下来,像是真相倒计时的秒声。 好半晌,江让突然听到了一声轻笑。 很低的声线,像是泥土中破开的蠕虫钻动的声音,令人不自觉的毛骨悚然。 男人慢慢松开掌心,没了禁锢的力道,两人自然便分离开来,湿润的汗液发出细细的窸窣声。 “你觉得我是谁?” 不同于方才黏糊压抑的声调,此时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与诡谲的平静。 黑暗中颤抖的少年并未应声。 “啪嗒。” 橙黄的灯光如灼热的日轮一般亮起。 一直到此刻,段玉成终于能够遵从内心无法锁住的欲.望,正大光明的以自己的身份,直视住在他心尖高塔上的白鸟。 只见滟滟灯光下,少年人面上盛开了艳丽的红,可那红却又实在不算正常,它更像是一种阴阴的、灰败的血液。 窗外的天空已经泛起隐晦的暗白,天光即将破晓,今日或许会是个好天气。 段玉成紧紧盯着江让的一举一动,他幻想过无数种可能,少年可能会吵闹、大哭、尖叫、崩溃,也可能会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实际上,他也准备了刀,一把锋锐的水果刀。 就藏在他们方才缠绵的窠臼枕芯下。 只要江让想,他就能立刻死在那柄刀下。 可少年的反应全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江让只是垂下黑色的长睫,细密汗水浇湿了他的惨红的面颊,于是,在灯光的映照下,少年美丽的面庞宛若一潭波光粼粼的湖面。 因为过度的体力消耗,江让此刻仍处于生理性的战栗中,可他仍旧在勉力控制自己。 好半晌,少年才哑着嗓音道:“你是段玉成。” “又或者说,”他说着,漆黑却通红的眼眸木木的转着,半晌带了几分压抑的色泽,死死盯着男人道:“你就是那个刻意让我发现段文哲不对劲的人。” “昨夜你故意设局装作他引诱我。” “你想利用我做什么?” 段玉成屏住呼吸,又慢慢不着痕迹地吐气,好半晌,他扯了扯唇,平静而暗含阴冷道:“你觉得我是想利用你?” 江让双手绷紧,死死扣着被褥,一声不吭。 段玉成突兀地笑了一下。 男人摩挲手指间潮湿的银戒,垂眸道:“江让,段文哲应该曾经告诉过你吧,我和他是双胞胎,小时候经常会扮做一个人,或是互换身份。” 这句话暗示的意味太过明显,明显到近乎刺耳。 江让一瞬间手脚冰冷,他颤抖着茫然的想,段玉成是什么意思呢? 他曾以为段文哲虽病态古怪、喜好伪装,可他们到底该有些情分在的。 可他现在突然分不清了,曾经那么多次的互表心意、牵手、拥抱、亲吻、床榻之欢,真的都是段文哲本人吗? 无数曾甜蜜无比的记忆蜂拥而至,却一幕幕化作泛着毒气的沼泽,要将他拖着,陷入粉身碎骨的绝境。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这对兄弟的掌中玩.物。 世界似乎都在天旋地转,可段玉成的声音却依旧残忍如钉子一般钻入他的耳蜗。 “江让,昨晚不是意外,段文哲是默认的。” 别说了 “他喜欢寻求刺激,尤其是另一半的背叛,会让他精神高.潮。” “周鸣也是他安排的。”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江让几乎控制不住地俯下身,双手用力到发白的压住床沿,呕吐了出来。 他昨晚并未吃什么,只喝了些酒水,如今吐出来的也都是液体。 或许是没想到段文哲对于少年的影响这般大,段玉成有一瞬间的面色巨变,他死死捏住掌心,伸出的手掌控制不住本能地想要去抚平那节脆弱的脊骨。 可几乎是在他碰到他的一瞬间,江让便像是碰到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般躲开了男人的手。 段玉成手指如灼伤一般地收了回来。 少年的喘.息声很大,混着压抑的恨,可即便是到这般的地步,江让的脊骨仍没有曲下来,他努力撑着身体,惨白的面颊上嵌着一对恨意的黑眸,一字一句对眼前的男人道:“所以,你说这些,到底想做什么?” 段玉成喉结微动,一瞬间竟不敢直视少年。 他偏开眼,努力想穿上平时严肃稳重的皮囊,可嗓音间到底泄出了几分颤意。 他说:“我想要的很简单,江让,你是个审视夺度的聪明人,我这样大费周章你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 男人表现的太明显了,他分明该是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可此时,连威胁的语气都显得摇摇欲坠。 江让漆黑的眸中闪过一瞬间的嘲讽,少年嗓音沙哑,音调如一阵捉摸不定的风。 “你想要我?” “怎么,兄弟共享的游戏玩腻了?想换一种玩法?” 段玉成闭了闭眼,慢慢抬眸,棕眸中蒙了一场飓风:“不,从头到尾,我都只想要你。” “江让,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不比他对你了解的少。我手中握着段家大部分的权势与股份,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接下来,段家的投资,会延伸至平溪。” “你想改变平溪乡落后的制度、封建的思想,你想让大山里的人都走出来,这些,我都能帮你。” 男人说着,声音放缓,显出难得轻柔引诱的语调:“很抱歉今天吓到你了,但阿让,你很清楚我比他好不是吗?至少我不会一刻不停地监视你、将你绑在身边,更不会变态到让别人接近你。你和我在一起,依然有你的人格自由,我不会干涉。” “并且,我保证,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段氏的另外一位主人,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你最后都会被加进段家的天使信托。” 空气沉默了许久,玻璃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可江让却觉得,那样炽烈的、充斥着希望的光芒照在身上,却冷得令人绝望。 无可否认,他没办法拒绝段玉成开出的条件。 哪怕这人眼下是在骗他,他都无法拒绝。 江让很清晰的明白,抛开爱情的滤镜,无论是段文哲还是段玉成,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 段家只手遮天,从他不知不觉深陷这场兄弟游戏的时候,就注定了逃不开的结局。 段玉成有一点说对了,和他在一起,至少还能保有基本的尊严。 少年惨白着脸,半晌,残红的嘴唇动了动,轻笑道:“你们两兄弟,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恶心。” 段玉成知道江让这是答应的意思,一颗始终吊起的心脏终于落了下去。 可很快,门外突兀地传来了古怪的敲门声。 对方温雅克制地敲了三声,三声之后,门锁处便传来了开锁声。 江让此时心神俱疲,只是轻轻掀起冷白的眼皮扫去,曲线漂亮的上半.身冷淡而暧昧地露了大半。 只见门口站了一个男人。 男人穿了一身微皱的白色西服,往日打理得绅士而优雅的发型此时颇显凌乱。 那张与少年身边人一模一样的脸泛着几分阴冷的青白色,他仍在保持体面温柔的笑,可此时那温和的笑容实在古怪无比。 段文哲一步步走近少年,声线中带了几分不稳,他慢慢伸出手,专注的棕眸死死盯着少年,轻声道:“阿让,乖,昨天是我疏忽了,我知道你不是自愿的,你先跟我走。” 江让只是平冷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如同闷死的海水,浑浊无光。 少年平静道:“我是自愿的。” 段文哲瞳孔猛地一缩,他眼下的青黑随着皮.肉抽搐,男人并未将手掌收回,只是一味固执地轻声道:“是我错了,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现在不要闹脾气好不好” “段文哲,”江让突然笑了,他笑得眉眼弯弯,声音更是冷静无比:“不,我是自愿的,你不是喜欢偷窥吗?怎么样,还满意这场演出吗?” “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 江让轻笑道:“和你哥比,你算什么?” 第173章 外界传的和睦兄弟到底还是动手了。 江让的那句话像是一滩腐蚀性极强的硫酸, 它避无可避地被生灌入男人的喉头,逼得他混着腐烂的肉和血一起吞咽下去。 段文哲那一瞬间几乎恨不能将段玉成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彻底绞烂才好。 是啊,和他那位打小展现出非凡能力、被寄予众望的兄长相比, 他段文哲算什么? 分明是双生子,段玉成不过比他早出生几秒,凭什么命运截然不同? 从小就是这样, 明明年岁相同,段玉成总是更出众耀眼一些,他需要什么,所有人都会恭敬地奉上, 而长着同一张脸的段文哲,连保姆仆人都会下意识忽略他的表达诉求。 好像他只是作为兄长的影子而存在, 随便被怎么对待都没关系。 嫉妒像是毒蛇一样, 从有意识开始,便死死纠缠在他的血液中。 扮演游戏最开始是由段文哲提出的, 理由却根本不是要吓走父母带回家的那些荒唐作乐的小情人。 只有段文哲自己心里清楚,他是想取代段玉成。 他想杀了自己的双胞胎哥哥。 无论是引诱狼犬攻击;还是站在秋千上仰倒;抑或是体验窒息、上吊的游戏每一次, 他都想过用手将段玉成死死钉下去。 他不需要比自己更优秀的哥哥,他只需要冷冰冰的、被雕刻在墓碑上毫无威胁的哥哥。 许是幼稚的阴毒手段极难遮掩,总之, 在八岁那年不小心地推伤段玉成后,父母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开始将兄弟二人隔开, 请人单独教学。 后来的段玉成越来越优秀, 彻底离开了段家。 只有段文哲被不人不鬼地留了下来。 可是,凭什么这样对他? 这世道总是因果轮回的。 所以,他决定了, 他要用他们虚伪的爱情击溃他们。 他看着母亲被揭露出轨真相的躲闪与追悔莫及、看着父亲狰狞痛苦的模样,胸前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愉快。 不仅如此,他还要联络他们最骄傲的大儿子,一起对付他们。 看啊,这个家既然不需要他,那他就把他们搅得稀巴烂,谁都别想好过。 成年后的段文哲其实已经能像个正常人了,他温文尔雅、亲和近人,是所有人眼里的谦谦君子。 即便他依然被段玉成的阴影所笼罩。 但没有关系,毕竟段家那些见不得台面的阴私事儿都要从他手里过,所以,他也可以是段玉成。 直到他遇到了江让。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开始,段文哲便从那鹤鸟一般的少年眼中独独看到一个他。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终于也有一个人会那样纯粹注视着他。 尤其是恋爱之后,在一次次的被爱人坚定地选择后,段文哲终于相信,他从江让这里完整的获得了爱情。 爱情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 在这场爱情战争中,段文哲注定是大获全胜的一方。 而段玉成,他那天之骄子的兄长,则是与他角色颠倒,沦为了炮灰、可怜虫。 不可否认,爱情是治愈一切的良药,那以后,段文哲再没想过取代段玉成。 因为他从爱人水盈盈的眼中明白一个道理。 段文哲也很好。 至此,男人已然失去了一切选择的余地,支撑着他的脊骨彻底变成了少年和他们的爱情。 可如今江让的那句不如段玉成,无疑是再次将他残忍地抽筋剥皮。 为什么偏偏是段玉成呢? 段文哲双目猩红,他曾想过,少年无论在哪一次的试探中受不住诱惑都没关系。 因为他很清楚,他是无可取代的。 只要他还在,江让就绝不可能被任何人勾搭走。 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和他长了同一张脸、权势不输于他的段玉成呢?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段文哲再也无法端住那张伪装的温雅人.皮,他恨不得用刀子一片片将段玉成的脸皮剐下来才好。 血液从双胞胎殴打的伤口中流淌而出,像是潺潺的小溪,慢慢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暗色。 空气中的血腥味狰狞的宛若被烈火烧焦的尸首。 恍惚的视线中,段文哲血淋淋地看向白色凌乱的床塌上端坐的少年。 江让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段玉成。 面色惨白的少年如同一朵盛开的木棉花,它吸饱了苦涩的雨水,只是那样静谧地立在泥泞中,等待着被最终的赢家摘走。 可段文哲明白,不该是这样的。 他的爱人应该是看到他便会不由自主地走向他,亲密的像是下意识的行为,那双黑润润的眸中也该满是笑意地看向他像从前的日日夜夜。 段文哲几乎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他想去询问、想知道为什么,他想,或许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他应该藏得更隐蔽一些的。 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让自己在江让面前变得更加完美无缺。 这样想着,段文哲的动作又狠厉了几分。 其实论动手,两兄弟不分上下,甚至,看上去斯文儒雅的段文哲其实阴招更多一些,下的都是死手。 他比段玉成心狠手辣。 可他偏偏看到了江让逐渐变得恐惧而厌恶的表情。 沾满血污的拳头高高举起,却又在少年看向他时惊恐的表情中颤抖畏惧得收缩了起来。 于是下一瞬,段文哲便被掀翻在地,狠揍了数拳。 眼前一片血色,耳鸣声如同尖锐空洞的鸣笛,炸响在耳畔。 男人已经彻底动弹不得。 段文哲努力撑着眼皮,看着少年朝他走近,随后擦肩而过。 他再次变成了可怜的透明人 段玉成是个手段十分果决的商人。 那日之后,他便立刻带着江让一起搬进了自己名下的一套私产。 学校的课程已经基本结束,江让只回宿舍一趟大致收拾了一些东西,之后便被安排进了段氏,跟在段玉成身边实习。 他再也没碰到过段文哲。 实在说,段玉成和段文哲确实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段玉成是个十分懂得克制的人,工作时更是冷静严肃。 男人对待自己的要求非常高,高到了近乎苛刻的地步,相同的,他对待手下的职工也十分不留情面,连江让偶尔都得挨训。 少年其实反而对这样的情况更加适应,毕竟仔细说来,他与段玉成相处不多,甚至称得上不熟。 即便是答应了和对方在一起,两人的相处模式也更类似于上下级。 当然,这只是江让单方面的感觉。 而段玉成似乎也察觉到了,于是,男人也试图做出改变。 他带着少年一起约会、用餐,送花、送配饰,更重要的,是关于开发平溪的计划,已经正式提上日程。 男人的讨好几乎摆在明面上,可江让除却对平溪计划十分关注,其余都只是平静而顺从地接受。 两人白日里是疏远的上下级关系,晚上虽然睡在同一张床上,却也只是同床异梦。 段玉成其实心里明白,骨子里清高冷淡的少年不会那么轻易的接受他。 可实在没办法了,他和段文哲早已将所有的路都走死了。 如今,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漫漫的时间,男人想,感情是需要慢慢培养的,他可以等,等到江让慢慢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那一天。 夜幕深深,随着一阵汽车鸣笛声响起后,低调奢贵的黑色轿车缓缓停稳在庭院中。 院内的仆人恭敬地拉开车门,车内一身定制西装的男人晚间似乎饮下不少酒液,俊厉的面上显出几分冷感的潮红。 他微微起身,缓步朝着亮着灯的棕灰别墅走去。 段玉成稍显狭长的黑眸定定看了眼二楼主卧透过纱帘隐约显出的光点,面色柔缓了几分。 男人走入大厅,一边脱下烟酒气息的外套,一边侧首平声询问仆人道:“阿让今天回来的早,做了什么,晚饭用餐量怎么样?” 仆人在一旁垂着头,恭敬道:“小江先生今天回来一直在书房,我们不敢进去打扰,晚餐用量不多,似乎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饭菜就撤下去了。” 段玉成淡淡的嗯了一声,嘱咐道:“他最近胃口都不太好,饭菜不用按照我的口味来,多添一些辣口” 说着,他又迟疑了一瞬:“也不能太辛辣,最近阿让饮食不规律,以免胃部负担太重,你们平时多看着些” 仆人连连应是。 段玉成慢慢呼出一口气,走上楼梯,越是靠近主卧,脚步便越是放轻,可最后,在即将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顿住了。 男人垂下英俊的眉眼,抬起手臂嗅了嗅身上的气味,脚下微转,进了客卧的浴室。 等他再走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然换了一身白色的浴衣,乌黑的短发半干半湿,一瞬间,比起平日里严肃冷淡的形象,多了几分亲近的生活气息。 他动作很轻地推开房门,眼神下意识地往房间内的床榻上扫去。 此时的江让正捧着一本书靠在枕边看着,他看得很是认真,橙黄的灯光如秋日流动的河流,一半落在少年人美丽曲线的眉骨处缓缓流淌。 或许是察觉到了细微的动静,他蹙眉抬头看了过来,黑郁郁的眸中落了一层橙黄的光斑,那层薄白的眼皮微颤,好半晌,少年动了动唇,轻声道:“回来了。” 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话,段玉成却呼吸微窒,甚至隐约从中品尝出了星点的甜意。 男人动了动喉结,低声道:“嗯,回来了。” 他走了几步,坐在床塌的另一边。 可段玉成的手仅仅是刚触到被子,少年便合上了书本,放至一旁的床头柜上摆好,躺下背过身盖上被子,欲盖弥彰道:“有点困,我先睡了。” 段玉成没有说话,灯光坠落在他的发顶,打出阴阴的湿意。 他明白江让的意思。 喜欢一个人总是敏感的,少年刻意埋藏的冷淡、逃避、不喜、厌恶,每一寸都能被男人全盘感应到。 段玉成闭了闭眼,胸口沉闷的压抑令他勉强地牵起唇角。 可今晚,他显然不想继续吞声忍气了。 段玉成沉进冰冷的被褥中,有力的手臂慢慢环过江让柔韧的腰身。 几乎在那一瞬间,少年浑身一僵,身体下意识的反射条件是远离,江让坐起身,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嘴唇抿得很紧,黑漆漆的眸中尽是陌生的防备。 他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段玉成手指微微收紧,银色的戒指卡在关节处,欲落未落。 男人棕色的眸中隐约割裂着雾蒙蒙的冷色,他紧紧盯着少年半晌,忽地意有所指道:“阿让,我们是情侣。” 江让垂眸,凌乱的短发扎在他薄红的、透着隐隐青筋的眼窝,这让少年看上去像是泼上水红颜料的碎玻璃。 他轻声道:“是。” 段玉成继续道:“阿让,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紧张了,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着急,你不愿意,我不会做多余的事情只是,我希望你能稍微注意一下和别人交往的尺度。” 江让一瞬间心口微沉,他咬牙,眉色与语调中都带了几分郁色道:“段玉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觉我在公司里和谁交往过密。” 段玉成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指节处的银色戒指磨得皮肤微微发红,他并未将戒指取下,而是细细摩挲着戒指上细小的咬.痕,像是在抚摸自己跃跃跳动的心脏。 他道:“阿让,你和那个新来的实习生走得很近,我会吃醋。” 江让垂眼,额角的碎发像是春日树枝下垂的枝叶,他思索半晌,方才蹙眉道:“你误会了,他是刚来的,只是请教了我几个问题。” 段玉成其实想说,为什么他不请教别人,只请教你,为什么你要对他笑得那么开心为什么,你从来不对我笑。 他想了很多,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空调细细呼出暖风,发出嗡嗡的声响。 好半晌,男人才动了动喉结,肃冷的面上显出几分紧张,他轻声道:“阿让,我能亲亲你吗?” 少年的乌黑浓密的睫毛一瞬间颤得不停。 可他到底没有拒绝,又或许说,江让心里很清楚,从他答应对方开始,这些都是迟早的事情。 男人显然十分高兴,甚至有些激动,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知道江让的无可奈何,可他依旧很满足。 段玉成轻轻笼住少年削瘦的肩膀,悸动的心脏声音过大,几乎要将自己丑陋的欲.望袒露而出。 可当他慢慢凑近江让红润的唇角时,少年身体的颤动却越发明显了起来。 即将落下亲吻的一瞬间,江让猛地将男人推开了。 少年面色青白,反胃的表情令他看上去像是朵凋谢枯萎的广玉兰。 江让蜷着身体,用力扯着被单后退,他别过脸,呼吸急促着喑哑道:“对不起,我、还是有点受不了。” 只要一想到他曾被欺骗着躺在这对兄弟的身下,对着那张脸,他就恶心的反胃。 第174章 或许是段家双子的争斗逐渐浮出水面, 近来段氏的股票降跌起伏,公司内部难免不稳。 段玉成更是连着两日直到深夜方才回到别墅。 江让并不在乎男人什么时候回来,甚至连一两句关心的话都不曾多问。 若不是段玉成借口实习工作日日将少年带在身边, 两人只怕比之陌生人还不如。 段玉成多少是失落的,若是从不曾得到过爱人的青睐,他或许还能够忍受。 可偏偏他见过江让爱着‘他’的模样。 面对他冷若冰霜的少年也曾有过腼腆羞涩、甜蜜依恋的一面。 即便那是基于欺骗基础上得来的爱情、是包裹着蜜糖的砒霜, 可男人却总是在辗转反侧的噩梦、次次被推开的怀抱、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痛苦中反复地想起。 段玉成总想着等一等,毕竟,这世上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人又有多少?总归是一厢情愿居多。 可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忍耐限度。 他可以忍受江让不爱自己、忍受爱人疏远的态度、忍受一次又一次地洗冷水澡,却唯独受不了少年欺骗自己。 尤其是为了段文哲而欺骗自己。 直到真正和江让确定了关系, 段玉成才隐约明白他那好弟弟当初为什么盯少年盯得那么紧密,毕竟, 真正轮到他身上的时候, 他也不可免俗。 究其根本是惧怕失去。 段文哲是因为敏感,而段玉成, 则是因为不安。 段玉成太清楚自己的手段有多卑鄙、肮脏,所以, 理所应当的,他时时恐惧自己的生活中会出现另外一个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人来夺走他好不容易哄骗来的爱人。 而恐惧如何缓解? 段玉成做出了和曾经的段文哲同样的选择,监视、跟踪。 只是他更加隐晦、道貌岸然, 以保护少年的借口安插着自己克制不住的掌控欲。 一般来说,江让的生活其实简单到了单纯的地步。平日里就是在公司整理基础资料,或是关注平溪计划的进度, 大多时候, 少年更喜欢沉静地窝在书房里看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有时连吃饭都能忘记。 段玉成喜欢在工作之余查看那些密密麻麻分布在各个角落的监控。 江让喝水, 他也会察觉到渴意;江让用餐,他也忍不住嘱咐助理为自己带饭;江让看书看到有趣的东西,露出浅淡的笑意时,他便也会忍不住弯唇,胸口如有一团绵软的小猫儿趴着,温暖的不可思议。 这样温馨幸福的日常一直持续到某一日少年接到的一通电话,才被掌掴般地打破了。 最开始,监控中的少年接到电话还只是目露厌恶,果断的挂断。 后面,陌生的电话逐渐多了起来,江让依然会挂断,但很明显的,他的表情逐渐开始迟疑了起来。 甚至,在接下来处理事情的时候,会控制不住的分神。 段玉成知道那是谁打来的电话,除了段文哲,没有别人。 段玉成从不喜欢‘考验’二字,毕竟人心本就经不得考验。 他绝不会和段文哲一样,引狼入室。 所以,每一次江让接到电话后的当晚,男人都会在夜半起身,仔仔细细的检查少年的手机,将所有陌生的号码拖入黑名单。 因为答应过江让不会和段文哲一样限制少年的自由,所以这事儿便也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过。 但日子总不会一帆风顺,这个周末,江让再次接到了一通陌生电话,神色中显出几分难掩的慌张,而后不久,少年便不顾天色入黑,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段玉成只是沉默地坐在昏暗的办公桌前,因为长久的疲惫和不安,男人眼球中显出几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他看着监控中少年匆匆离去的背影,倏尔慢慢从抽屉中的烟盒抽了根烟含在唇畔。 啪嗒。 火焰一瞬腾空又熄灭,雾蒙蒙的烟雾缓缓升起。 段玉成闭了闭眼,骨节分明的手腕将书架上那本略显陈旧、格格不入的书籍取了出来,男人神色不明地眯着狭长的眼,精准的将页数翻到第311页,指节捏着那张曾被撕碎、后又用透明胶布完好粘着的照片。 照片上的美丽少年时隔无数个日夜,仍静美地微微垂头,红着脸闻着手中的花束。 唯一变化的,是照片上那道永远无法修补好的裂缝。 段玉成神色平静地盯着照片,略显粗糙的大拇指慢慢摩挲着少年柔美的面颊。 “嗡嗡嗡——” 手机振动的声音响起。 段玉成捏了捏鼻梁,好半晌,他才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下属支支吾吾地告诉他最近己方势力被段文哲打压陷害的情况,不仅如此,那位心狠手辣的段二公子趁着股价变动,已经开始入手段氏内部的散股,顺便拜访了一些不服段玉成的老家伙,收买人心。 除此之外,平溪的项目也传来的消息,说是没有完全获得上面的支持,开始陷入凝滞状态。 火红的烟头被用力按死在水晶烟缸中,烟雾缭绕中,男人半垂着头,像是一尊安静的雕塑。 手机振动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昏暗的阴影中,男人微微抬起的指节泛起了失控的颤意。 “段先生,”手机那边的男人声音压得很低,背景的声音有些嘈杂:“您让我们跟着的那位,去见了二公子。” “照片我们已经发到您手机上了,因为担心被发现,我们无法靠得太近,没有听清具体的谈话内容” 电话那头的声音逐渐消散,段玉成阴鸷地盯着手机上那一张张暧昧至极的照片,指节的颤抖更严重了,像是重病后无法操控肌理的抽搐。 只见,那照片上的少年面色微白,被另一个男人慌张无措地紧抱着,可他不仅并未挣扎,反倒像是依恋一般地靠在男人肩头。 好似一对被迫分开的苦命鸳鸯。 “砰——” 手机被砸碎的声音刺耳的令人心惊。 段玉成双臂撑在膝盖上,手腕用力插.入乌黑的发丝中,往日沉稳精英的形象终于碎了个彻底。 男人双目通红,炙热的水液融在猩红的眼眶中,分明是斯文的长相,此时却显出了近乎恐怖的憎意。 他死死盯着地板上碎了屏却依然亮着的画面,额头鼓起的青筋像是一个个即将滋生的虫卵。 段玉成只觉头痛欲裂,他嗬嗬地喘着粗气,有一瞬间恨极了少年。 为什么还要和段文哲搅在一起?不是知道了那人恶心的真面目了吗?不是答应了要好好和他过日子吗?为什么要背着他晚上和另一个男人私会? 他们在聊什么?怎么欺骗他、背着他偷.情? 就这么舍不得段文哲那个下三滥的玩意么?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冷寂的办公室陡然传出来一声冷笑。 段玉成双手捂住眼睛,猩红转动的眼珠透过罅隙,阴阴盯着手机上少年模糊的面容。 他想,他还等什么呢?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期望江让会喜欢上自己。 不喜欢他又如何?就算再恨,江让也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们就是再如何痛苦折磨,最后也得死在一起。 碎裂的屏幕上逐渐被濡湿,少年模糊的面颊慢慢变得扭曲、模糊、飘忽欲散。 包厢内,江让猛地推开抱住自己的男人。 少年的面色难看至极,眼看着对面腿部包扎着白纱的男人被自己推得险些摔倒在地,声音十分冷淡道:“你今天找我来到底要做什么?” 江让扯了扯唇道:“段文哲,你不是在电话里说要去死吗?你怎么还没死?” 段文哲脸色十分苍白,听到这般诛心的话,他勉强扯了扯唇,轻声道:“阿让,这些天你不在我身边,我确实快要死了。” 他说着,儒雅斯文的面容逐渐染上几分病态的扭曲,男人嘶哑道:“阿让,对不起,那天你是被他威胁的对吗?阿让,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想我们能好好的在一起——” “别说了。” 江让突然抬眸,森冷的音调甚至显出几分雾霾般的憎恶来。 “段文哲,你怎么还有脸说这样的话?” “你监视我、跟踪我,这也就算了,周鸣、段玉成,不都是你引来的吗?怎么,你现在在装什么?不是很喜欢让他们勾引我吗?不是很喜欢看出轨吗?我上钩了,满意了吗?” 少年的脸色泛着几分青意,他一字一句道:“段文哲,我真后悔当初遇见你。” 这一瞬间,面色惨白的男人努力保持体面的皮囊终于彻底崩溃了,他赤红的眸一滴滴地落着泪,活像是割开的血管涌出的血珠。 段文哲在外从来都以温和亲切示人,他从未如此狼狈过,整个人像是一条被拧成几段的玉米蛇,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因为,想切断他的身体、理智、精神的,是他深爱的爱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嗓音颤抖的男人突然大喘气道,他发了狂似的用力扇自己的脸,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与耻辱一般。 “不分手、不分手好不好,是我疯了、是我疯了,阿让,你打我吧——” 他近乎哆嗦地说着,眼见少年漠然转身要走,额头撑出难看恐怖的青筋,男人此时哪还有初见时的半分风度翩翩,此时的他活像是个缺药的瘾君子,双手痴狂地紧紧将少年锁在怀里,疯疯癫癫道:“阿让,我求求你原谅我这次吧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不敢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以后换你监视我好不好?我把我名下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不高兴可以把我关进笼子里,我会学狗叫,你想怎么玩都行,段文哲当你一个人的玩具好不好?” 男人约莫已经意识不清了,他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整个人都异化成了可怜的、被拴在笼子里的畜生。 江让显然也被段文哲这副模样吓得不轻,男人的力气实在太大,他根本挣扎不开,正急的眼眶通红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巨大的推力。 段文哲腿上本就受了伤,现下更是被踹得踉跄几分,险些栽倒在地。 身上的禁锢消除,江让这才看清了来人,男人一身深灰风衣,身材修长,阴沉俊朗的面颊像是下一秒就要爬上阴邪的蛇纹。 是段玉成。 段玉成并没有说话,只是沉甸甸地扫了眼沉默的少年,微微挥手,身后的保镖便制住了段文哲。 回家的路上,段玉成始终没有说话,只有修长的指节不断摩挲着银色指环,江让倒是敏锐的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他想解释,却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便只能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后回了别墅。 他们一路回了书房,路过主卧的时候,段玉成脚步微顿,却没有进去。 直到书房的门被关上,男人转身,才慢条斯理地褪下长风衣,露出内里的灰色马甲与文质彬彬的衬衫。 江让知道对方约莫是要和自己谈话,毕竟说到底,他如今已经是段玉成的男友了,和段文哲见面确实不算恰当。 漂亮的少年微微垂头,白色的针织毛衣衬得他愈发神清骨秀,因为受了不小的惊吓,眼下鼻尖的小痣此时正泛着晕晕的红。 啪嗒啪嗒。 男士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十分刺耳,像是棒槌落地,令人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安。 一直到高大的阴影遮蔽了少年整个身体,段玉成薄淡压抑的声线才缓缓响起。 “阿让,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会爱我吗?” 男人这句话并非如正常情侣一般,期望爱人回应,它更多的像是一个盲人在朝着神明询问一个遥遥无期复明的可能。 江让愣了一瞬,他的表情甚至有些茫然,显然,段玉成在他的印象中并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毕竟,哪个正常的成年人会终日将情情爱爱挂在嘴边? 空气一瞬间陷入沉默的泥沼。 好半晌,一双冰冷的手骨如握住艺术品一般扣住少年漂亮的下颌,慢慢抬了起来。 男人英俊沉冷的面庞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江让,他仿佛从少年安静的拒绝中明白了什么,彻底放弃了摇尾乞怜的爱。 于是,江让再也无法看清那双棕眸中阴阴的雾色,只能听到对方近乎冷漠的胁迫。 段玉成说:“阿让,我帮了你这么多,你该怎么报答我?” 段玉成说:“阿让,给点表示吧。” 他终于不再用温情来伪装自己禽兽的真面目。 毕竟,野兽想要吞吃猎物,从不需要理由。 江让有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清瘦的身体慢慢颤抖了起来,眼尾慢慢逼出深色的殷红,浑身的细胞似乎都在叫嚣般的痛呼。 他再次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和段玉成之间,只是赤.裸.裸的交易。 被褪去衣衫的少年如同被捆住双臂的白鸟,被男人抱着臀腰置于从前看书的桌案上,周围尽是书卷的墨香,晚风有些凉,它们千丝万缕地经过朦胧的纱帘,撩起几分遮在少年洁白修长的腿弯。 江让听不到耳畔的灼热的呼吸声,他只是失神的看着暗色的天花板,像是仰头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水光溢满了眼眶,宛若雾里看花一般,某一瞬间,江让恍惚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小小的孩子坐在哥哥健壮的脖颈上咯咯地笑着,天地广大,他们像是一对即将飞出旷野的鸟雀。 “唔”水声与痛苦的湿润将他残忍地拉拽回现实。 少年潮红着眼眶,发青的嘴唇开合着,在难以忍受的时刻用力地咬住手臂。 段玉成却并不肯放过他,男人本就对他极其迷恋,他轻哄着、怜爱着,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桎梏。 哭泣沙哑的声音从书房的门缝中漫了出来,仆人们却皆是大气都不敢出,赶忙走远了。 剥落的衣衫尸首中亮着的手机屏幕显出通话中的字样。 哥哥二字从墨黑变得鲜红,仿佛要化作狰狞凄惨的血液,从手机内流淌出来才好。 第175章 寒风簌簌, 天空是雾蒙蒙的蟹壳青,阴云晃晃悠悠地揉下雪粒,它们落在高高低低晦暗的矮楼房上, 像是被扯烂的破棉絮。 不远处的老街道墙角边堆着红纸棕壳的烟花筒,许是方才放完,定眼看去, 还能瞧见隐约的火药雾气。 低奢的黑色轿车驶过这片破败贫穷的区域,污水飞溅而过,零星的几滴像是软体的卵虫,它们堪堪蠕动在那片昂贵的黑色光面上, 最后又无可奈何、了无痕迹地坠回淤泥之中。 轿车停在一片破落的老小区,驾驶座的男人披着一身灰色长风衣, 额发低低落下几分, 阴影坠在薄白的眼皮上,隐约显出几分锋锐与沉冷。 只是, 当男人偏过头时看向身畔柔白的少年时,俊冷斯文的面颊便又多了几分深刻的温柔。 段玉成身体微微倾身靠近少年, 咔哒一声,圈着银色戒指的修长指骨按过黑色安全带的锁扣,顺势的, 他垂头吻了吻爱人薄红美丽的脸颊。 江让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偏头,可男人却并不允许他躲避。 段玉成平静地伸手掰过少年抗拒的脸颊,堂而皇之地盯着对方垂目冷漠的眼眸, 面上毫无忏悔地落下偏执的一吻。 江让双手死死握紧, 指骨泛着阴阴的白,他的脸色十分红润,却又实在算不得正常, 修长脖颈上斑驳的痕迹像是某种荒唐猜想的印证。 “阿让,那就按你说的,除夕和你的家人一起过,初一我再来接你回家。” 少年黑绒绒的睫毛隐约颤着,显然,此时的他并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只是低低的嗯了一声,便伸出苍玉般的手腕,想要拉开车门。 可他拉了半晌,却发现车门早已被锁上了。 江让那双清润漂亮的眸中又开始泛出细密的水液了——这段时间他似乎总是喜欢这样哭,无声的、令人很心疼,段玉成想。 男人心口微窒,头颅内泛出几分劳累的涩意。 可是他也没办法,江让不肯给他好脸色,少年太勉强了,勉强到连装都装不出来一个虚假的笑脸。 笑得比哭还难看。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少年才会勉强显出柔软又缓和的弧度,睫毛长而卷翘,安安静静地抿唇,呼吸轻盈,像是睡在高塔上、云海边的小王子。 段玉成总是在想,江让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他呢?明明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明明已经认命了,明明是他主动选择自己的,为什么还会这样痛苦? 他们像是一对被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方主动努力,一方郁郁寡欢,永远无法同频、永远无法相爱,可怜可笑的像是一出滑稽的戏剧。 段玉成动了动喉结,求而不得的苦闷令他难以纾解,于是,他只能用行动去亲吻、乞求他的另一半,爱一爱他。 男人湿哒哒的气息落在少年绵软濡湿的唇畔,他吸气,粘稠低沉的声线像是一只爪牙大张的花背蜘蛛,勾挂在少年的面中、耳侧。 他说:“阿让,想下车,你该主动一些。” 说着,他修长的指节已经触上爱人漂亮的脖颈,指腹轻揉泛起鸡皮疙瘩的白肤,温凉的触觉瞬间令少年浑身止不住的轻颤。 雾蒙蒙的眼泪彻底凝实滑落腮边,江让战栗耻辱的仿佛整个人都被投入熊熊烈火之中灼烧,他并未抗拒,只是无力地嘶哑乞求道:“段玉成,至少别在这儿,回去之后好吗?算我求你。”(只是求他别在家门口亲) 段玉成动作止住了,他深深吸气,心口酸涩得像是挤进了柠檬的汁水。 或许是少年看上去实在不堪重负,男人到底没再继续做什么,只是温柔地替他可怜的爱人揩去湿漉漉的泪,低声安抚几句,将人送下了车。 眼看着少年撑伞逐渐消失的背影,灰衣的男人垂着头靠在轿车边,眉宇间的褶皱很深,细雪落在其上,很快便化作汽水消散了。 他点了根烟,一边抽,一边自嘲地笑笑。 唇畔的笑意比涩口药物还令人发苦。 段玉成觉得自己确实是个混蛋,人家实在不喜欢自己,算了就是了。 但他努力过了,是他放不下。 * “哥,我回来了。” 红稠伞靠在墙角,细密的雪粒化作雨滴似的小蘑菇,一粒连着一粒,拉拽着往水泥地面掉。 围着白绒围巾的少年推开叮叮咣咣的铁门,一阵干燥暖和的空气扑面而来。 江让一愣,眼看着昔日寒冷阴暗的地下室晃身一变,竟变作了一片温馨舒适的蜗居之所。 开裂的墙面有细心粉刷过的痕迹,四方墙角被挂上了可爱的小彩灯和红彤彤的小福字,头顶晦暗的白炽灯也变作一盏花苞似的明橙小灯。 床榻上的被褥也换了床全新的棉絮,蓬松的鼓胀起来,像是一片层层叠叠拥抱在一起的白云。 床尾处摆着一架全新的、正在运作的‘小太阳’。 而江争,他的哥哥,正穿着一身不伦不类,裁剪不算合身的薄衫黑色西装。 见到江让略显惊讶呆愣的眼神,江争抿唇,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裳,紧张到同手同脚地走到少年身边,低声道:“怎么了?哥穿这身不好看吗?” 见江让还是没吭声,江争本就白皙俊朗的面颊便愈发烧红了,他轻声道:“我、我就是听你说今天要回家,特意去准备了点东西,我想你在家里过得舒服点还有这身衣裳,店主说适合、好看,显得人精神,价格又不贵,所以我——” “好看,”不知道为什么,时隔一月不到,再听到哥哥的声音,江让竟然有些莫名的想哭,他努力压抑嗓间的哽咽,弯起微红的眼眸道:“哥,你今天很帅气。” 江争明显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搓了搓手,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太粗糙了,下意识往身后被过去。 “让宝,屋里开了小太阳,你别戴围巾了,不然太热了。” 江让垂了垂眼,半晌抬眸笑道:“不用,我现在还是有点冷。” 江争不敢多劝,一边想着让宝到底和他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农民工不一样,一边又羞愧于自己无法购置更好的取暖工具。 天色近黑,两人一起挤在厨房里包饺子。 饺子芯是江争提前剁好的,荠菜肉馅,还特意加了调料,闻着就香得不行。 热水和水饺一起在锅里沸腾,穿着西装、围着围裙的江争熟稔又认真地数着水饺下锅,江让就在一旁静静看着,江争这身西装十分劣质,可架不住身材好,撑得满了便也看不出太多不合理之处。 少年忍不住想,其实他的哥哥也不比别人差到哪里去。 江争不笨,对待生活和工作努力、上进、勤劳、认真。 只是,或许这个世界就是不公的。 就像从前,江让总以为只要努力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总会缩小,可事实给了他迎头一击。 便是山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到底也比不得金玉世家。 他们一起吃了饺子、洗碗、洗漱,挤在一起睡觉。 头顶的小彩灯亮熠熠的,大灯一关,便只余下一片发光糖果般的漂亮光彩。 江让穿了一件白色的印着小花熊的毛绒睡衣,这是江争早先特意给他买的,今日少年才来得及穿上。 床铺不大,地下室也很拥挤逼仄,可他们靠在一起,一切都暖融融的像是回到乡下那间小屋的时候。 身材纤瘦的少年侧身抱着男人的腰身,他将脸埋在哥哥的胸口,恍惚间,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中一般,不知不觉的,面上已是一片湿意。 “让宝,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蒙蒙彩色的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空气中一片寂静,好半晌,江争才听到少年轻到近乎飘散的声线低低响起。 “哥,我好累。” “嗯,要和我说说吗?” “哥,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明明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却一直不肯相信。” “让宝,”男人动了动,昏暗中,他粗糙干燥的掌心将少年更紧一些地用力怀中,认真道:“你不傻,让宝是很好的人,从小到大都是,欺负你的人,都会遭报应的。” 少年已经闭上了眼睛,轻声困倦道:“那他们的报应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江争轻轻拍着怀中少年轻颤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很温柔的力道,像是哄睡稚童一般。 他轻声道:“会来的,很快就该来了。” 男人眼神近乎悲哀,他轻轻用指尖隔着薄薄的空气抚摸弟弟柔软粉嫩的脸颊,眼神贪婪地就着熹微的灯光盯着怀中的小丈夫。 到最后,他轻轻吻了吻睡梦中极度不安的少年的额头,轻声道:“睡吧,让宝,哥哥会帮你的。” 总归,他这条命都是让宝的,让宝不肯当他的丈夫,那他就把命还给他。 王婆子说过的,他生是江让的人,死是江让的鬼 除夕当日,江争从早上就开始忙活。 江让也没歇着,两人一起整理房间、备菜、杀鸡、做饭。 年夜饭是在傍晚四点左右吃的,足足有八碗菜。 两人忙了一天,坐下来却也没多饿。 但江让很给面子,愣是吃了几碗,肚子都鼓起了几分。 于是江争轻笑道:“让宝是不是好久没吃过哥做的菜了,以后多回家,哥给你做好吃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又变低了:“算了,让宝太忙了,不回家也没关系。” 两人安静了一瞬,江让眼睛又忍不住的有些红,他想说他以后会常回家,可实际上,明天他就要被段玉成带走了。 或许是到少年的情绪不高,江争便带着他一起去小卖铺里买了些烟花。 都是些简单的小玩意儿,不算漂亮,在黑夜里却格外明亮。 “让宝,”江争动了动喉头,白皙俊俏的面上忍不住的泛出潮红,黑漆漆的眸子带着漫天潋滟的光彩注视着少年,低声道:“我们还没拍过照片呢。” 于是江让便拿出触屏手机,调到自拍模式。 江争没有问他这样贵重的手机是谁送的,江让也没解释,两张俊秀的面庞挤在同一个黑盒子般的相框中,一个笑得清秀、一个笑得腼腆,如一株共生的并蒂莲一般。 咔嚓。 天边的烟花绽开,他们的笑容永远被记录在此刻。 零点的钟声响了,无数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天边都被火光照得透亮,恍若白昼。 江争盯着身畔少年仍在摆弄着手机拍照的模样,他们靠的近极了,只是一个呼吸、或一个指节的距离。 江让张唇似乎说了什么,爆竹声太大了,江争没有听清楚。 下一秒,少年亮着眸子笑眯眯侧过头,清香绵软的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男人温热的唇肉。 江争的瞳孔收缩了一瞬间,江让似乎也愣住了。 他们同时僵在原地,像是两只愣愣的呆头鹅。 身后隐隐有相爱的夫妻对话的声音响起。 “老公,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愿望?当然是希望你一直开心、一直幸福下去啊” 笑闹的声音逐渐远去,江让浓密纤长的睫毛颤得不像话,白玉似的耳根更是险些红到滴血。 少年还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可心脏跳动的声音实在太大了,这让他忍不住得想离哥哥远一些,生怕对方听到。 只是,还不待他退开,江争便已经逼近了他。 男人的气息近乎撞进了他的心尖,很好闻,像是晒过阳光的棉花,又或是雨后的青草。 江让很喜欢。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江让近乎有些忍不住的腿软。 可鬼使神差的,这一次,他没有退让开来。 江让还没有想明白,江争却又退开了。 男人温柔伸手压了压少年凌乱可爱的额发,随后拿出一个红色的红包,轻笑道:“今年的压岁钱,让宝又长大一岁了。” 江让这下脸上也红了个彻底,少年的心头有些说不上来的羞恼,他伸手拿过压岁钱,掩饰性的说:“哥,你别离我那么近,好奇怪。” 江让以为对方会顺着他耍赖,可江争许久没说话,最后也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好,让宝说的,哥哥都会努力做到。” 少年心头一瞬间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晚上一直到睡觉前都有些闷闷的。 第二天大年初一,是个难得的晴朗日子。 清早,段玉成便发消息告诉江让他已经在门前等着了。 少年一直磨蹭着不想离开,段玉成自然清楚他在想什么,男人只是沉冷地打过去一个电话:“阿让,既然你已经选了我,总有一天得接受我,你如果不想出来,那我就登门拜访,总归礼品也都准备好了。” 这通电话没多久,江让果然出来了,只是看上去情绪很差。 段玉成知道自己胁迫的手段下作,待少年上了车,便又细心哄着。 昂贵的汽车渐渐远去,只余下一个高大的男人静静驻足在原地,看不清表情。 春节期间,段家内部还是争闹不休,段氏两兄弟的竞争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但对外还是伪装平和的模样。 没过两天,段家两兄弟应邀参加一个金融活动,活动方特意派了辆车来接应。 好巧不巧,在路上,出了一起重大的车祸。 一辆二手有问题的轿车在路上控制不住地撞向了段氏的车。 因为涉及段氏掌权人,这起车祸迅速被媒体知晓。 好在段氏双子只是轻微擦伤,司机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有那辆二手车的司机不幸当场身亡。 江让听到报道的时候,刚刚在宽敞温暖的主卧内复习完下学期需要学习的内容,他想打个电话给哥哥,告诉对方自己过两天会回家,可奇怪的是,对面一直都没有接通。 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电视机幽幽地随着画面的跳动而闪烁出刺目的光芒,因着听到疑似段氏掌权人车祸的新闻,少年下意识抬头,却恰好看到了电视机上关于二手车司机的死亡马赛克。 黑色的极不合身的薄衫西装、熟悉到眼热的身形、殷红刺目的血液以及,破旧亮起的按键手机。 江让一瞬间双目通红,他嘴唇颤抖,手中的书本滑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电视机内记者的报道声仍未停止。 “今日上午8时20分,京市公路坤明方向151公里处发生追尾事故。据京市交警总队通报,事故致3人轻伤送医,1人当场死亡,具体原因正在调查中” 第176章 江争死在立春的那天。 天色像是一张阴霾霾的破旧渔网, 纷纷扬扬的大雪如一条又一条的银色鱼苗,空茫茫地从中漏下。 “嘀嘀嘀——” 柏油马路间密密麻麻的车辆响起刺耳的尖叫。 静静矗立在城市边缘、融在阴沉沉天地间的红色十字显出极为惊心动魄的光芒。 沾满雪水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不等司机下车躬身打开车门, 一双泛着苍青的修长手腕便用力推开了漆乌的门把手。 穿着薄白毛衫的惨白少年从中飘了出来,缘何要这般说? 实在是对方看上去太过羸弱无助、支离破碎。 削瘦的身形、清俊冷白的脸颊、通红易碎的脆弱眼眶无一不令他看上去像是一张随意被撕烂的白纸。 外面的气温极低,立春下雪, 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可少年却像是丝毫察觉不到扑面而来的冷意,他瘦白纤细的脚腕上甚至只穿了一双绵白的拖鞋,就那样跌跌撞撞地朝那猩红的红十字跑去, 浑像是着了魔。 厚沉的大雪压在他的头顶、肩侧、眼睫上,有的白如丧幡、摇摇欲坠;有的化作晶莹的水珠滚落而下, 一道道湿润的雪水仿若风雪替少年哭出的泪水。 江让的脸已经冻得青白了, 隐约蓝色的青筋涨在眼窝处,像是深水中探出的黏腻触手。 他哆嗦着走进冰冷的医院大厅, 苦涩药物的气息扑面而来,便是没有亲自尝过, 舌尖仿佛也自发分泌出了津.液。 京市重点医院很大,大到四面八方都挤满了人群、道路。 挂号与收费处印着红色的标记,银幽幽的铁栅栏完全裹住了窗台, 窗台前站满了挂号看病的灰蒙蒙的人们。 少年茫茫然站在原地,通红的眼眶与过分浅薄的穿着令他看上去不正常极了,眼见眼前走过一个匆匆的男护士, 江让抖着手死死拽住对方的胳膊, 张了张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男护士手中还拿着药物,显然还有事情要忙, 被人莫名拦下,自然着急。 “先生,您还有什么事?我这边很忙,麻烦您松手。” 江让努力张唇,浑身颤抖,艰难地一字一句道:“上午车祸送来的人” 没等他说完,护士恍然大悟,毕竟今天一上午送来的病人中,只有一起是关于车祸的。 男护士眼神不自觉带上几分隐约的怜悯,他声音放缓道:“你是那位的家属吧?去一层左边尽头那间吧。” 江让当即便往左边混混沌沌地走过去。 头顶的灯光越来越暗,一直到走廊的尽头,少年才愣愣地看着白瓷墙上森绿的标识牌。 太平间。 从少年的角度往内看,恰好能看到白色被单下躺着隆起的男人。 男人双目紧闭,脖子以一种不自然的状态陷入白色床单之中,露出来的仅有一个尚且算得上完好无损的头颅。 他依然如往日一般沉默、俊朗、皮肤白皙,可此时的他又实在太过死寂,惨白的脸安详地沉眠着,白灰的眼窝微微深陷,唇色泛着死鱼般的白。 江让有一瞬间的头晕目眩,穿堂风混着细雪掌掴般地扇在他的面颊上,很冷、却又不得清醒。 少年死死睁大眼睛盯着白布下的男人,他怎么也想不通,除夕那日仍历历在目,不过六日、仅仅六日,陪伴他二十年的哥哥怎么就成了一具死气沉沉、不会开口说话的尸体了呢? 江让甚至疑心自己正身处一场难以醒来的梦魇中,如果是梦魇,只要醒过来就好了,只要醒过来,哥哥就还会笑着喊他‘让宝’,抱着他一起躺在那张狭小却温暖的床上。 面色青白的少年抽搐着面庞,猛得用力咬住舌尖,漆黑的眼球宛若透黑的玻璃珠,毫无生气,颇为悚人。 丝丝铁锈的气息弥散在口腔与鼻息间,江让却觉得还不够,他想要继续用力,却猛得被身边不知何时赶来的段玉成抖着手扣住下颌骨。 唇齿一松,男人却浑身颤抖,沉稳的面容带着几分变了味的惊惧,轻声哄道:“阿让,不能再咬了,你先松口” 江让被他捏着下颌无法动弹,一双漆黑的眸子逐渐闷了层极端憎恶的水光,脑海中汹涌的恶意如涨潮的海浪般疯狂扑来。 凭什么同样是车祸,他的哥哥死了,这人还能活着呢?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段玉成和段文哲呢? 少年恨得心肝发颤,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才好。 痛苦的情绪无法纾解,于是,在看到段玉成惊惧的表情后,他便不管不顾地继续撕咬下去,双手更是自残一般地抠挖着,像是恨不得将手骨上的皮.肉一片片地削下来,当着这人的面丢给野犬。 男人自然不会允许他伤害自己,他一只手腕索性压在少年唇齿间,哪怕将要被咬得掉了块肉,也死活不肯松手。 江让却开始如受刺激的小犬般疯狂挣扎起来,可很快,他便察觉到,除却段玉成被他囚困的双手,他的身后又伸来了一双温润的手掌。 那双手握住了他鲜血淋漓的手腕,轻声安抚的声线像是温柔又美好的月光。 “阿让,不要伤害自己,如果实在难受” 因为过分虚伪嫉妒而显得黏腻的声音如此喃喃道:“你可以在我们身上出气。” 是许久不见的段文哲。 江让的脸扭曲一瞬,可此时的他却全然无法动弹。 他被双胞胎兄弟前后夹击在温热的肉.墙中,哥哥用手堵住他的唇,弟弟穿过他的腰身,完全掌控他的双臂。 分明先前还是反目成仇的两兄弟,此时却默契十足地化作丛生的荆棘,一前一后地将他们美丽的爱人堵死在其中。 而少年死去的哥哥,正静谧地躺在他的面前。 江争的双眼分明是紧闭的,可江让却恍然觉得,哥哥正在看着他。 嫉妒、挣扎、痛苦、幽幽地看着他。 那张惨白青怪的死尸面颊仿佛扭曲成了一个血色漩涡,而哥哥漆黑的眼球就这样盯着他,干白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鲜血淋漓地说:“让宝我好痛啊,我不想死,是他们害死了我。” 江让浑身僵住,他努力眨了眨干涩通红的眼睛,再次看去的时候,江争又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幻觉。 可江让却无端恨了起来,为什么只是幻觉呢? 不是说好了要一辈子陪在他身边吗? 不是怎么都赶不走吗? 江让更用力地咬住唇腔中的手骨,男人的鲜血混着泪水从少年的下颌尖滑落,恍惚间,窗外冰冷的风雪再次朝着他涌来。 水液渐干。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腕正怜爱地拂过少年面中的泪水,珍而重之地将它们藏进了灵魂深处。 * 或许是因为亲眼看到昔日关系极好的兄长过世,少年近来的状态显然十分不对劲。 江让的反应开始变得迟钝,旁人唤他的名字需要等待许久才能回过神来。 不仅如此,少年还出现了失眠、早醒等症状。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一度出现失语的情况。 分明是出生在农村、最是珍惜粮食的孩子,如今却吃不下饭,原本被养出漂亮弧度的白润面颊瘦削得不成样子。 但即便是这样,江让还是坚持要亲自操办江争的葬礼。 少年不肯让段玉成安排,自己一个人回了那间可怜逼仄的地下室。 地下室内仍是上次看到的模样,四面墙角点缀着亮晶晶的彩色糖果小灯,但或许是本身便十分劣质,江让再次打开它的塑料开关时,很多都无法再亮起来了。 它们像是一簇簇死去的萤火虫,只能灰暗地缩在墙角,等待彻底被湮灭成灰、消弭无踪的时刻。 暖色的灯光如阳光一般笼罩着少年的肩颈,可江让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只有在此刻,江让才能真切的感受到,那个永远在原地等他的江争,真的离开了。 他再也无法看到狭小厨房中男人忙碌的身影、无法看到坐在床边为他叠衣服的贤惠身影,这一次,不必江让放狠话,哥哥自己离远了。 并且,决绝到永远不会再出现。 面色苍白的少年失神地走到昔日自己的那张小书桌前。 江争为他买的小花熊睡衣整整齐齐地被摆放在上面,像是有人时刻等待着它的主人的到来。 少年眼眶泛红,无数思绪搅弄着他的头脑,令他永远处于看不到尽头的悔恨与痛苦之中。 他想到自己曾经对哥哥放过的狠话、故意的冷落,想到哥哥曾那样卑微地跪在自己的脚边,只乞求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爱。 江让心神起伏,最近他总是食不下咽,情绪一激动就容易眼前发黑,惹得段家那两人也不敢轻易招惹他。 眼下,少年便有些控制不住地双手撑在木桌边,小熊睡衣被他撞歪了几分,但正是这歪了的几分,却叫江让发现那睡衣底下隐约压着一本书店里几毛钱便能买到的的黄皮日记本。 在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江让抖着手,颤抖的黑睫如夏日芦苇荡中的草枝,顺着湖水波光摇曳。 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用黑笔可笑地画出一个很大的爱心,爱心里并排写着江争和江让的名字。 江让一瞬间忍不住笑了,可是笑着笑着,有雨滴落了下来。 少年努力压抑情绪,继续翻看。 第二页写了日期和天气,似乎是江争初初找到工作的那一天。 8月27日晴 今天找到工作了,让宝很高兴,我也很高兴,老板说只要肯干,一天能拿到一百。我得多赚点,让宝在学校里用钱的地方很多,他又不肯说,还是我太没用了。 9月1日晴 让宝去上学了,我受伤了留在家里,工地上的伤其实不算什么,但是我知道让宝心疼我,我知道。昨天真像是一场美梦,好想多做一会儿 10月15日阴 让宝最近好像很不开心,我能感觉到的,他不愿意和我说话了。是有比我更重要的人了吗? 11月23日阴 我在照片里看到段家那个讨厌的家伙了,让宝真粗心,也不检查一下就发过来。我不难过,让宝以前说过的,只喜欢哥哥 其实很难过(划掉),今晚睡不着了。 12月19日大雨 今天看到让宝带着那个男人去我们常吃的店里吃饭了,我不敢进去。 我怕让宝觉得丢脸。 罗哥他们劝我别不好意思,下班后我特意去了一家成人用品店,老板说我身材好,勾引人手拿把掐,得穿点显身材的。 让宝会喜欢我这样吗? 12月22 暴雨 让宝永远不会喜欢我了。 1月18 暴雨(划掉) 手机砸烂了。 我要杀了他。 1月27日晴 让宝最近状态很不好,昨晚做噩梦了。 除夕玩得很开心,拥有了第一张合照。 我们接吻了。 1月28日 (无天气说明) 车已经准备好了。 让宝,如果他们死了,你不要回头。 如果我死了家里的柜子里还有两万块钱,是我接了别的活儿一起凑的,你不要不舍得用。 让宝,哥哥永远爱你。 第177章 丧棚设置在小区的破旧广场上。 灰旧的蓝色帐篷中隐约冒出丝丝缕缕的青烟, 点燃的线香随着冷冽的寒风弯曲成了朱砂写就的符咒。 广场上摆放的花圈白菊煞白而僵硬,黑色挽联墨迹被阴风吹得猎猎作响,隐隐显出呜呜的哭声。 敲锣打鼓的哀乐自清晨开始响起, 江争在京市认识的人不多,前来吊唁的只有些许工友。 跪在漆黑棺材前的清瘦少年穿了一身素净无比的黑衫,他看上去精神十分不济, 惨白的面色透着几分灰败,漆黑的眼珠中蒙了一层灰,看上去像是一对死去已久的鱼目。 或许是实在看不过去少年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其中一个与江争相熟的工友忍不住劝道:“小弟, 我瞧你这两天眼也不闭,多少去吃点东西, 不然我怕你撑不住。” 江让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微微垂着头,发呆似地盯着黑木棺材前的黑白遗像。 这张照片, 是哥哥生前同他的第一张合照。 男人抿唇笑着,有些腼腆的模样, 俊朗的五官十分出挑,眉眼间距恰到好处,下唇略有些厚, 看上去很好亲的样子。 他分明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在江让面前,却总是一副低声下气、温顺到没脾气的模样。 江让又开始发愣地想到了从前。 或许人都是这样, 触手可及的时候不懂得珍惜, 等到真的失去了,又会追悔莫及、痛苦不堪。 耳畔那人劝告的声音像是被浸入了深水中,沉闷而遥远。 “小弟啊, 你哥要是看到你这样,指不定得心疼成啥样了。俺们都晓得他,他那人啊,平日里就轴,估计这辈子也就盼着能得你一个青眼、盼着你过得好,你这样,他咋能放心?” 也不知道这段话触到了江让的哪根神经,一直形同枯槁的少年整个人像是终于压抑到了极致,呼吸急促,好半晌,颤抖着崩溃捂住了脸。 潮湿温热的泪液从指缝中不断溢出,洇湿了粉白的手背、深色的袖口。 痛苦的呜咽像是撞击在丧棚上阴风一般,压抑得令人忍不住眼眶湿润。 白烛的火光被寒风拉扯得摆动,棚内明灭的阴影骤变,一旁身形高大的工友黑色眼球慢慢动了动,也不知是否因着光线的变化,那张普通的脸陡然变得青白了几分。 男人动作僵硬,抬起手臂的动作像是被丝线吊起的偶人,他慢慢地、像是努力在操控这具身体一般,将粗糙的手掌落在垂头痛哭的少年的肩头。 起皮的深色嘴唇微微动了动,男人嘶哑的嗓音一瞬间像是融入了某种尖锐的非人类的电波鸣叫。 他说:“别哭他不舍得。” 沉浸在悲痛中的少年自然无法发觉异样,这段时间,他将自己压抑的太狠了。 又或者说,江让根本连哭都哭不出来。 人在悲伤到极致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离了躯壳,只余下□□行尸走肉般的活动。 “让宝、让宝,我可怜的让宝呦!” 棚外突然传来了中年女人的哭天喊地。 阴风骤停,丧棚内的火烛一瞬间恢复平静,颠倒的光影游走回正常的位置,那工友也是一副迷茫的模样,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赶忙尴尬地收回了手,整个人退后了好几步。 丧棚的布帘子被人掀开,一个穿着崭新长羽绒服的中年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 眼看到地上哭得摇摇欲坠的少年,她看都没多看那口红木棺材一眼,当即心疼得扶住少年的肩膀。 “乖宝,不哭了不哭了,阿爸阿妈来了。” 少年哭得满脸通红,茫然得像是孩童一般,苍白的手骨死死抓住母亲的衣物,一边咳嗽一边抽搐着呜咽道:“阿妈、阿妈,哥哥走了,他不要我了” “都怪我,是我不够关心哥、是我没用、哥是因为我死的” 他说着,竟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痛苦一般,牙齿咬得咯咯响,止不住地用手骨撞击额头。 阿妈一把将他的手扣住,向来做农活而显得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少年颤抖的脊背,急促道:“好了,让宝,不能哭了,待会儿会不舒服,你哥死了是他自己没福气,关你什么事儿?” 这话实在冷漠,偏偏又极度自然,残忍得叫人心肺生冷。 江让努力压抑情绪,他红着眼就要推开阿妈,通身颤抖道:“阿妈,哥已经死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你怎么能——” “好好好,阿妈不说他,让宝乖,深呼吸,听阿妈的话,先去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或许是哭了一场,情绪消耗极大,加上整整两天两夜不眠不休,滴水不进,江让终于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黑夜。 精神恍惚的少年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 他陷在一片温暖舒适的绸质被褥中,身上也换了一身真丝的睡衣,棕灰色系的房间墙壁上是漂亮的巴洛克雕花,漂亮的壁画挂在小灯下,宁静而温馨。 不远处空调的叶片微微翕动,吐出温暖的热风,它们纠缠着屋内隐约的雪松暗香,令人愈发眼皮沉重,只想要继续陷入这片虚无的温水之中。 江让勉强打起精神,他知道,这是段家老宅。 门外隐隐传来了细微的声音。 江让听得很清楚,是阿爸阿妈略显局促、段家兄弟温和虚伪的声音。 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听得清阿爸阿妈连连应是、紧张中暗含着兴奋的声调。 脚步声停在房门前。 江让忽地绷紧双手,用力扯住被单,脸色惨白。 他的思绪悲哀而凌乱,可他又无比清晰的知道,阿爸阿妈之所以能这样快赶来京市,只怕是段家两人的作为。 这段时间他和他们闹得太僵了,过满到近乎溢出的恨意让少年甚至连平静都无法做到。 他不想看到他们那张倒人胃口的脸,他甚至不允许他们来参加江争的丧礼。 许是考虑到江让已经撑到极致了,段家兄弟顾忌着不敢对他动手,自然只好另辟蹊径,试图从他的家人身上下手。 阿爸阿妈说到底只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农村人,如今见过段家首屈一指的财富与权势,再加上段家兄弟可能开出的条件光是这样想,江让的胃部就开始泛起了酸水。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了,明亮的灯光随之斥满了卧房。 “让宝,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太累了,怎么在外头就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阿妈的声音絮絮叨叨,可其中关心的意味却毫不作假。 阿爸也叹着气坐到了床边,中年男人这辈子都不会合理表达对于子女的爱意,他更多的只是沉默着,低声说一句:“受苦了。” 仅仅是这样简单的两句话,江让便感到自己的眼眶迅速开始湿润,少年蠕动着嘴唇,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满腹的委屈、对哥哥的愧疚、心中的痛苦、无处宣泄的崩溃 可还未等他说出口,阿妈的声音便压低了几分道:“让宝,阿爸阿妈晓得今天说这话实在不合适,但我们想想还是得提一嘴。” “你哥命不好,小时候就被卖来了咱家,他这样的等郎弟,又没能给俺们家生个儿子,死了也是清净,下辈子投个好胎也好过这辈子受苦。” “再说了,让宝不是一直都不喜欢他么?现在这不是刚好了,人死了,你也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阿妈听说你在跟这段家那个大的谈恋爱?乖乖,这个段家可真是不得了,前两天派飞机来接俺们进城咧,你是不晓得多风光” “阿妈,”少年慢慢变得如死水一般的眼眸抬起,那双漆黑的眼中仿若被烧得荒芜的草地,如今寸草不生,他动了动唇,很轻声的说:“你知道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阿妈顿时没吭声,显然铺天盖地的新闻她也颇有耳闻。 一旁的阿爸死死皱着眉头,语调古板道:“我们晓得,但你哥那不是活该吗?开车都能出事,是他自己没本事!” 江让用力地抠挖自己的手指,苍白的脸颊鬼幽幽的,看上去怪异无比。 他嘶哑道:“阿爸、阿妈,你们应该不知道吧,跟我在一起的,不止是段玉成,还有他的弟弟。” 阿爸阿妈一瞬间面色僵硬,阿妈有些颤抖地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江让漆黑的眸子静静看着母亲,突然轻笑一声,轻描淡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两个一起玩过我啊。” “我不肯,他们就逼我。” 阿妈突然受不住地尖叫了一声,她双眸通红,哆嗦道:“真的吗?让宝,你是说真的吗?!畜生、那两个畜生” 江让轻声道:“哥哥知道了这件事,才会开车去撞他们。” 他越说,声音就愈发微弱,像是得了绝症的患者,神情衰弱,连脊背都再无法直起来。 阿妈抹了抹眼角的泪,嘶哑道:“我们走,让宝,不怕,我们现在就走,大不了不待在京市了,咱们去别的地方上学,俺们不稀罕这儿!” 江让慢慢摇头:“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从踏入段家开始,他便早已深陷泥沼。 那些盯着他的眼睛,永远不可能闭合上。 没人能帮他的。 可他不甘心啊。 哥哥的一条命、他的理想抱负、前途光明的学业 江让垂着眼,稍长的刘海掩住他森冷的眼球,他近乎恨意的想,既然他逃不掉,那就都别想好过。 但他不想再牵扯其他人进来了。 第三日,江争下葬后,阿爸阿妈就回了乡。 段家兄弟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他们呆不习惯。 盯着江家父母的人到了车站,看着人上车便也就离开了,所以,他们丝毫不清楚,阿爸阿妈根本没有回乡。 江争头七的那天,江让还是回了那间地下室。 便是回来这一日,段玉成都十分不放心,好在自江家父母来过一趟后,江让的精神状态确实好了很多。 这段时间,段玉成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他不再阻止段文哲靠近少年,这对双胞胎像极了两条妄图讨主人欢心的哈巴狗,对于江让的话处处不敢忤逆。 少年并没有给他们什么好脸色,但越是这样,他们便越是讨好、不敢再多加逼迫。 江让挽起袖子,将逼仄的地下室好好清理了一遍。 坏掉的小彩灯被他换上了新灯泡、被褥晒得蓬松绵软,连江争曾经穿的围裙都他洗的干干净净。 许多个瞬间,江让总觉得,好像一转身,哥哥仍在他身畔,从未远去。 他们生活在一起二十年,是从未分开的二十年,是近乎将对方刻入骨血的二十年。 约莫到了傍晚时分,江让捻了一碗香灰,在门槛边撒了一层厚厚的香灰。 头七夜又叫回煞夜,传闻中,人死后的第七天,亡魂可能会变成各种小动物回家探望,有时则是以本体归来,如果见到家人仍旧保持平静,亡魂便能不留遗憾地安心离开。 要判断亡魂是否回来过,便要在家中门窗边撒上香灰。第二日的清晨,通过检查是否有脚印、痕迹,推断亡魂是否回来过。 江让今天的精神一直都很亢奋,他总是控制不住地盯着门口的香灰,但到底精神不济,约莫到夜间十二点的时分,他终于熬不住地昏睡了过去。 但古怪的是,他并未睡多久,只是刚闭上眼皮,便再次醒来了。 这一次,他睁开眼,看到了坐在床边,静静盯着他的、面色青白的鬼魂。 江争死去的样子不算好看,胸腔穿孔,后颅破了个碗大的血洞,高大身体中的骨骼更是七零八落的粉碎,只余下软软的一滩血肉。 可江让不怕,在这样一个潮湿诡谲的冷夜中,少年蠕动着嘴唇,通红的眼眶中溢满了病态的思念与爱意。 “哥,”他说:“你回来了。” 江争没有说话,他看上去像是一块被风干的腊肉,僵硬的坠在拥有阳光气息的床榻上,脸上骇人的青筋如同一条条鼓起的蛆虫。 唯有那双黑洞洞的眼、只有那双黑漆漆的眼,始终死死盯着少年。 江让努力压抑嗓间的泣音,他慢慢靠近早已死去男人,颤抖的手指轻轻描摹过哥哥那冷冰冰的眉眼,最后,他捧住了哥哥苍白的脸颊。 少年跪在床榻上,与男人额头抵着额头。 他哭着问:“哥,你在想什么?你说话啊?你回来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么?” 男人没有说话,下一瞬间,他就这样消失了。 江让猛地惊醒来了,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脏跳得快极了。 可未等他缓过神来,一条透明的、冰冷的舌头,伸进了他的口腔中。 令人耳红的水声古怪地响起。 可从头到尾,少年的身边都没有人。 江让黑润的眸被逼出了湿红,他被吻得喘不上来气,身上的睡衣也缓缓如同被剥落的皮,慢慢褪了下来。 “哥,你想要我是吗?” 身体上冰冷的掌印在顺着小腿慢慢蜿蜒,像是蛇类吐着蛇信子慢慢绞缠的模样。 江让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他却并未挣扎,明明他没有被禁锢、明明他仍拥有拒绝的权利。 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浑身泛起潮红的少年眼神湿润,即便身前空无一人、即便一切可能都只是他的一场可笑的幻梦,可他仍旧用尽全力,去拥抱他的鬼哥哥。 哥哥是冷的,像冰块,却也像冰淇淋。 江让从那彻骨的阴冷中尝到了甜、尝到了幸福。 身体逐渐泛起热意,床榻上的少年被吊在半空,分明这场景诡异无比,可他的面色却痴态毕露。 他近乎赎罪一般的叹息道:“哥哥,我好想你。” 耳畔传来一阵莫名的波动,好半晌,被弄得狼狈的少年才具体而恍惚地听到耳畔的一阵古怪耳鸣声。 它们嘈杂、怪异,像是有无数只指甲撕扯、无数种昆虫齐鸣一般道:“让宝,哥哥爱你。” 第178章 江让整整三日都没有出过门。 终于在第四日的时候, 按捺不住的段玉成和段文哲一齐找上了门。 铁门被敲得咚咚作响,像是锤子砸碎胸腔骨骼的声音。 屋外已是艳阳高照,而冰冷封禁的铁门内则是一片幽暗嘲冷, 水泥的天花板吊着一盏如刚被剖腹而出的心脏般的小灯。 那橙色灯盏泛着隐隐的红,在阴风簌簌与古怪的水声中左右摇摆。 于是,它所照耀到的血色光明便也时隐时现。 起伏的水声愈发夸张了, 宛若嶙峋海岸边潮汐冲撞的怪石的声调。 而那溺死的潮水中,隐隐能听到指甲撕过被褥、身体无力轻颤、及汗液掉落的默音。 “哥、停下、停下——”哭泣的音调如此哀求。 三日的鱼水恩爱,曾经青涩的少年如今已然变成了一颗清脆的、富有汁液的苹果,他美丽的眉眼挂满了粘稠的汗水, 形状漂亮的眼皮蒙蒙地耷拉着,看上去可口极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 此时的他正被一个陌生的、半透明的、勉强称之为人的人类用牙齿‘咔嚓’一声咬开, 汁液横流。 那人身形是如庄稼汉般的强健,宽阔的上半.身弧度优美, 肌肉群流畅有度,因着用力, 颈侧微微鼓出色.气的蓝色青筋。 诡异的是,男人通身是灰败的青白,宛若尸体一般的陈旧, 尤其是嵌在那张僵硬的、阴冷的俊面上的眼球,漆黑而猩红,白眼珠中的红像是自腐烂红果中蔓延出的线虫, 仿佛下一瞬便会钻出眼球, 衬得他浑然不似活人。 而更加令人惊悚的,是他与少年连在一起的、自腰身而下身体。 它们不再是青白的灰败,而是逐渐变得透明、连每一根血管、骨骼都极其清晰。 像是一团被透明塑料包裹的肉块, 用力一捏,便能爆裂开来。 “哥有人、有人来了。” 江让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少年潮红鲜艳的身体被死死钉在男人身上,白艳艳的皮肤上刻满了花团锦簇的、朦胧的红。 他如同一只摇摇欲坠的风筝,风起,它便无力左右自己的身体,只能由着对方寸寸掌控、慢慢含吻。 铁门被敲打的声音愈发剧烈,仿佛下一秒便要破门而入。 江让浑身紧张到了极致,漆黑的眼瞳翻着白眼,削瘦的脖颈更是要如折断一般塌下。 面色古怪的江争薄薄的眼皮垂下,死气沉沉的眼睛时时刻刻注视着心爱的少年,好半晌,在他确定江让已经彻底化作覆在他身上的一滩潮水时,男人才慢慢地牵起苍白抽搐的嘴唇,露出一个近乎恐怖扭曲的笑意。 “让、宝、”他似乎还无法熟练地掌握语言,声音更是几近于无,又或者说,男人的声音更像是来自某种不可名状的深渊中的回音。 死去的哥哥慢慢垂下青白的鬼面,僵硬地吻过少年的嘴唇。 而随着他的垂身,一只黑洞洞、蠢蠢欲动的眼球从鬼哥哥的眼眶脱落掉而出,它慢慢地滚啊滚,一直滚到他心爱的爱人芬芳的颈窝。 脱离欲.望的摆布后,江让的神智终于清醒了几分,他看着江争空洞洞的眼眶,并没有寻常人撞鬼般的恐惧,少年只是颤抖着伸出那双被吻得红艳艳的腕骨,轻轻触及哥哥死白的脸颊,嘶哑道:“哥,当时是不是很疼?” 江争动了动嘴唇,好半晌,他突然别过脸颊,整个人连带着那只眼球消失在江让的眼前。 可触感还在。 江让还能触碰到对方身上湿漉漉的、属于他的液体。 耳根微红,少年心尖又忍不住酸胀异常,他勉强勾唇,眼角闪过几分水泠泠的光。 他勉力压抑情绪说:“哥,躲什么,你什么样我没看过?” 空气微窒,好半晌,江让看到半空中露出的一只漂浮如灯笼的头颅,只是很快又消失了。 那瞬间的一瞥,江让看到哥哥头颅上再次控制不住显露的血色伤痕。 男人似乎无力再维持完好的身体了。 “丑、很丑不想、” 江让紧紧扣住对方冰冷的手腕,好半晌,少年嘶哑道:“不丑,哥最好看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垂眸注视着手腕处一道红艳艳的布绳。 老人们曾说过,人死以后,未免令鬼魂留恋,存世的亲人要少烧光离世之人的物品,才能令鬼魂不再徘徊,重新投胎。 据说,若将离世之人的物品留于身畔,能见鬼。 更严重的,会被附身。 江让本以为那只是封建迷信,现下却只是庆幸自己还记得。 轻轻抚着手腕侧的红绳,少年人微垂的面色阴晴不定,好半晌,他长而浓黑的睫毛微颤,轻轻温温道:“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空气一瞬间变得寂静无比,门外的敲门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江让其实看上去已经十分不正常了,毕竟,哪个正常人会希望鬼魂缠身呢? 江争并未回他的话。 “哥,你出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空气微微颤动,好半晌,面色死白的男人才慢慢显现出来。 只是,这一次,他的身体自脖颈下,全部都变得透明,而那透明的皮囊中,被车辆撞碎的血肉挤在一起,看上去恐怖无比。 江让轻轻附手而上,隔着一层虚无的皮,抚摸着哥哥碎裂的心脏。 少年微微垂首,阴影遮蔽了他的眼睛:“哥,你之前告诉我,你需要一具活人皮囊才能留下,是吗?” 鬼哥哥盯着他,好半晌,露出一个古怪而僵硬的笑。 江让突然笑了,阴红的嘴唇恍若泣血。 他轻声呢喃道:“哥,小时候是你把我养大的,这次,换我来养你。” 他将养鬼说得这样轻松,仿佛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因此折寿。 “哥,”少年微微仰头,吻了吻哥哥冰冷的唇,他雪白的腰身挺得又直又柔,红色的指纹烙在腰间,像是红腻腻的胭脂印。 他说:“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帮你夺走他们的身体。” 江争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好半晌,他努力撑着欲要崩塌的骨头,古怪的嗓音如同从天边传来,一字一顿道:“让宝、会、不开心。” 江让慢慢倾过神,一寸寸抱紧了他的鬼哥哥。 他将自己的额头埋在哥哥透明的血肉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安全感。 “哥,我不会不开心。”他手腕,眼眶濡湿:“我要你在我身边、我要你爱我。” “不然我会疯的。” 江让跟段家兄弟回到了那个黄金铸成的笼子中。 只是他依旧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整个苍白异常,眼下青黑,像个瓷娃娃一般,不注意便会碎裂开来。 正因此,段家两兄弟这段时间简直跟护着珍宝一样的护着少年。 段家如今一片风平浪静,两兄弟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他们不再争锋相对,反倒是交替着总揽大权。 相对的,两人之中,总会余出一人陪在江让身畔。 时间一日日的过,江让的状态一日日地慢慢变好,心理医生来老宅的次数也逐渐开始减少。 或许是有人开导的缘故,少年并未将哥哥的死怪罪在段家两人身上,他甚至亲口说出,逝者已矣,要往前看之类释然的话句。 一切都在变好,江让也开始慢慢恢复成从前那般清俊斯文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他开始信起了神佛。 大约是兄长的去世到底对少年有着不小的影响。 段文哲和段玉成自然不会阻拦江让这最后的念想,不仅任由少年花大价钱去寻神问佛,甚至还单独支出大笔钱帮助江让替他那死鬼哥哥请了个长生禄位。 段家老宅里的格局也是三五天的频繁变动。 前院栽桑,后院栽柳,家里拉了不少红绳,贴着密密麻麻的符咒,不仅如此,江让甚至还花重金买回来名为‘灵犀’的香烛,夜夜点着,其中,就属主卧点得最多。 段文哲和段玉成两人不甚相信鬼神之说,便也不甚在意所谓风水格局。 只要少年能开心,怎么折腾都行。 或许是因着他们的纵容,江让待他们二人愈发亲近,甚至少年前两日去佛寺回来后,还分别替两人求了条保平安的红绳,与少年左手待的一般无二。 段玉成和段文哲方才收到的时候自然万分惊喜,迫不及待地戴上手,皆以为自己是唯一收到礼物的那个。 直到晚间用餐才发现是他们二人人手一只。 江让倒像是瞧不出两人之间难看的脸色,只平静地垂头用餐。 晚间,依旧是少年亲自从兄弟俩中间选一个出来陪自己休憩。 其实一开始并非这样的,毕竟两兄弟同时爱上一人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位高权重的两人竟还轮着陪睡,传出去难免不好听。 没办法,他们又不放心江让一个人睡,毕竟医生提过,少年很有可能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甚至有一定的自残倾向。 江让那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实在堪忧,他时而忆起与两人昔日的旧情,柔情绵绵;时而又记起两人干的混账事,憎恨不已,动手也是时有的事儿。 那阵子,段文哲和段玉成时常是顶着一张红肿的脸或是淤青的身体从主卧里出来。 仆人们也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续的麻木。 但是日子一直这样过下去自然不是办法,人总也无法免俗的摆脱私欲和占有欲。 眼见少年逐渐走出疾病和低谷,段玉成和段文哲两人在一次晚餐之际询问江让更喜欢谁一些。 两人其实都不愿意退出,但爱情是具有独占性的,他们无法接受与旁人分享自己的爱人。 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段家两人只希望少年日后能过得开心一些。 当然,江让可选择的范围,也仅限于他们二人之间。 出乎意料的是,江让最后谁都没选。 少年只是轻声疑问道:“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呢?现在不是很好吗?” 江让微笑,斯文清秀的面容如同刚落了雨的玉兰花,美丽得甚至显出几分神性。 任谁都看不出来少年眼底淬下的怨毒。 江让想,他当然不会只选一个了。 因为他们两个都该死 今夜江让选的人是段玉成。 段玉成其实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比起段文哲擅长的装模作样、玩弄花样,他只会显得愈发古板无趣、愚钝木讷。 但也不知少年是否真的走出心结,这段时间,江让待两人倒是颇为十分公平,从不会偏袒其中任何一人。 是以,三人倒真的逐渐习惯了这样畸形的相处模式。 当然,江让因着身体原因,前段时间从未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有过床.事。 但今夜显然是不同的。 段玉成眼见靠在床榻边静谧合上书本,看着他慢慢抿出笑意的少年,一瞬间,竟久违的生出几分被奖励般的激动。 除却冒充段文哲的那段时间,段玉成很少从江让脸上看到好脸色。 男人忍不住地朝前走了几步,手中的戒指在灵犀烛下曳出刺目的银色波光。 江让抬头看他,少年今夜仅穿了一件透白的衬衫,他穿衬衫向来好看,斯文又禁欲,偏偏黑眸水光滟滟,叫人恨不得更暴力些地将他好好抚.弄一番。 段玉成喉头微动,他想吻一吻爱人的额头,但曾经的混账事令他如今实在不敢轻易僭越。 可江让却轻懒地抬眸看他,嗓音轻而凉地道:“段玉成,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 轰的一声,段玉成的理智几乎瞬间碎了个干净。 爱人在床上跟他说这样的话,哪个男人还能忍住? 男人近乎激动地揽住少年纤瘦的腰身,灼热的吻如绵延的烈火一般蜿蜒而下。 屋内的灵犀烛愈发迷蒙,浓郁到了近乎滴水的程度。 房间阴暗的一角,慢慢露出一张阴白的鬼面,他的身体随着那浓香时隐时现,森黑的眼眸如同死去已久的尸体白目。 他正死死盯着床榻上纠缠的两具身体。 江让平静地任由段玉成激动如犬似地啃咬自己的脖颈,他轻轻揽住男人绷紧的腰身,动作依恋无比,可面色却愈发淡漠厌烦。 直到他看到角落里哥哥那张阴森森的面颊。 少年的动作顿了顿,他抿唇,黑眸中泛起几分羞耻的水光。 随后,他忽地偏开眸,按住段玉成逐渐过火的动作,轻声喘气道:“玉成哥,我、我有点紧张,很久没我先去洗个澡。” 段玉成勉强压抑自己丑陋的欲.望,他动了动喉结,指骨绷得很紧,掩饰性地咳嗽道:“好、嗯,你先去。” 江让微微一笑,取了睡衣,走进浴室。 水声哗哗,雾气逐渐雾上了透明干净的玻璃镜子。 镜中逐渐多出两人模糊的身影。 江让的腰身靠在浴室洗漱台前,他闭上潮红的眼眸,任由身形高大的哥哥亲吻他、替他种下不灭的火焰。 “哥,”少年的嗓音微微颤抖,他裸.白的手臂紧紧揽住恶鬼青筋毕露的脖颈,嘶声道:“别留痕迹,他会发现的。” 江争眼眸赤红,经过这段时间的温养,他已经能彻底凝实身体,自然说话了。 恶鬼雕塑般的面庞显出几分近腥的怨恨,他嘶哑道:“让宝,不许和他做。” 江让只是轻轻弯唇,修长的食指一寸寸抚过眼前男人俊朗的眉眼、完好的身体,低语道:“哥,就差这一步了。” “他戴了红绳,加上这段时间布置的阴宅和符咒,他已经阴气入体。只要碰了我,你就能附他的身了。” 第179章 哗啦—— 浴室的门被一双皎白的腕骨轻轻推开。 浓白的光从狭小温暖的温室中溢出, 漂亮的少年从白雾中慢慢走出。 少年仅穿了一件透白及臀的衬衫,领口解开两枚透明的衣扣,露出潮红的白肤, 许是衣料轻薄,雾气轻佻得洇湿它,于是那白衫便愈发大胆, 若隐若现地吸在少年掐细的腰身,随着呼吸轻轻翕动。 段玉成的眼睛几乎无法从江让的身上挪移开来,男人向来稳重的面色显出几分压抑的欲色,棕眸如同饥饿的野兽一般, 近要泛出莹莹的绿光。 少年大约是被他看得颇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垂下长而卷的黑睫, 右手搭在左边的臂弯, 欲遮还羞地挡住自己的身体,几步坐上了绵软的床榻。 耳畔湿润的碎发仍在滴着透明的水珠, 白色的衬衫已然湿透了,浑像张等待被剥开的糖衣。 一室寂静。 直到一双温和的手掌轻轻按开银色管制的吹风机, 一时间,温热的暖风杂着嘈杂的风声,齐齐朝着房内的两人席卷而来。 段玉成的动作很是轻柔, 微垂的棕色眼眸中凝着久久不散的爱意,他不时轻声询问着少年温度,像是生怕不慎便伤到他的珍宝。 吹风机的风力很大, 没一会儿, 江让的短发便恢复了蓬松与干燥。 他的脸很红,也不知是否是被热风燥红的。 总之,当男人关闭了银质的开关时, 少年修长泛粉的指尖轻轻触到了他的腕骨,缓缓握住。 江让抬头,湿漉漉的乌眸像是一汪泛起涟漪的春水,他动了动殷红的唇,轻声道:“玉成哥,你去把蜡烛灭了罢。” 窗外乌云涌动,好半晌,那森然沉郁的夜色之中,显出一轮锋锐清冷的弯月。 段玉成赤.裸发抖的嘴唇吹灭了两根蜡烛,仅仅余下一根幽幽动荡的薄红。 细风入窗,灵犀烛的影子如袅袅的烟雾一般摇曳,异香氤氲,青烟环绕,一时间,竟令人无端想到黑白灵堂中的线香。 段玉成单手解开上衣的黑色马甲,领带松松垮垮地落在颈侧,从来稳重的集团操控者此时却像是个青葱的毛头小子一般。 他动了动喉头,沙哑道:“留一盏,我想看着你。” 江让没有反对,又或者说,他此时早已成为了一盘不必有理智的甜美糕点,锋利的刀叉扎进他温软乳白的身体,于是,他就这样一口又一口的被送入侵略者的口中。 段玉成能看得出来,今夜少年是心甘情愿的,甚至,算得上蓄意勾引。 男人单膝上塌,斯文的西装裤早已泛起涟漪般的褶皱。 他闭眼吻了吻温顺如乳鸽的爱人,只觉心脏被一汪温水软软浸泡。 他本以为,他等不到这一天了。 他们之间始于欺骗,终于强制,他从来不敢期望少年的爱情。 可或许是上天垂爱,他的月亮向他敞开了双臂。 段玉成微红着眸,一寸寸吻过爱人羊乳般的身体,每一个吻,都像是朝圣者的一次叩首。 晚间起了薄雾,像是丛丛而生的死气,只有月光依旧皎洁如故。 它们如水液一般倾洒在少年漂亮蜿蜒的曲线上,依恋着不肯收回。 段玉成早已大汗淋漓,男人棕眸裹着水汽,整个人像是轮触礁即沉的轮船,颤抖着要溺死于大海的怀中。 夜色浮沉,窗外有捕光的白蛾和蝇虫止不住地要往屋内扑入,像是嗅到了什么死亡与腐朽的气息。 可惜,它们被挡在厚厚的玻璃墙上,只能驻足旁观。 段玉成抖着嗓音,一手撑在少年的颈侧,轻声道:“阿让,可以吗?” 江让眉眼潮湿,通身红艳艳的,像是枝头被彻底催熟到糜烂的果实。 他点头,双手揽住段玉成青筋露出的脖颈,唇弯于阴影间显出隐约的笑意,鬼气森森。 少年哑声道:“可以。” 段玉成无法控制的激动,他从未体验过两情相悦的爱事。 从前他与江让之间,大多是一方强制,另一方僵硬如死鱼。 每一次接吻、每一滴汗水、每一抹泪痕都在时刻提醒男人,他只是个卑鄙的强盗。 可如今,他的月亮终于回应他了。 段玉成几乎想彻底溺死在少年化作的海洋中。 可很快的,当他激动的手腕触及爱人始终平静的身体,男人突然愣住了。 血液中的火焰像是被一捧浑浊潮湿的土浇灭了一般。 段玉成一寸寸收回手腕,额头的汗水蓦的冷了下来,他死死盯着少年潮红的脸颊,嘶哑道:“阿让,你没有感觉。” 江让伪装的难耐与热情一瞬间卡了壳一般的僵住。 他像是座被迫休眠的火山,好半晌才轻声道:“有什么关系呢?段玉成,你尽管做,不必在意我的感觉。” 或许少年无法理解,这句话对于深爱着他的男人来说有多么的残忍。 段玉成猛得起了身,他努力掩饰自己失态的痛意,精壮的臂膀捞过一旁的衬衫与马甲,挺直的脊背像是永远不会塌下的山峰。 他侧头哑声道:“阿让,这是两人的事情,如果你今天没状态,就算了,我打地铺就好。” 江让一瞬间猛地掐住红绳。 生魂在人间无法停留太久,哥哥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可他也确实对男人毫无感觉。 他可以伪装出喜欢段玉成的模样,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厌憎就是厌憎。 如果不是为了哥哥,段玉成碰到他的时候,他就该吐出来了。 江让其实不能理解,他没有反应又怎么样呢?段玉成不是向来霸道、不顾及他的感受么? 如今又为什么要摆出这副模样? 总之,无论如何,今晚他都不会让对方离开。 于是,如美人蛇一般的少年再次缠上了男人精壮的腰身,他将白皙绵软的脸颊贴在对方裸.露的手臂上,黑眸轻颤,红唇微张道:“玉成哥,再试一次吧,我想要你。” 只是这样轻的力道,段玉成却只觉得自己被死死禁锢在了原地,再无法迈出一步。 好半晌,男人叹了口气,轻轻转身,臂膀处的衣衫零落,他宽大的手掌稳稳揽住江让的腰身,低声无奈道:“阿让,你是在不安什么吗?我说过,以后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你不必委屈自己” 话还未说完,近在咫尺的少年忽地掀起漂亮的眼睫,他径直用红润美丽的唇堵住了男人的唇。 江让细细密密地吻着,好半晌才喘出一口气,哑声道:“不委屈。” “段玉成,再试试吗?” 这一瞬间,少年的眸子与当初同他表白一般的明亮、炙热。那样漆黑崭亮的眸光中,只余下他的身影。 心口的苦在慢慢散去,这一瞬间,段玉成再想不起其他,只想发了疯的爱他。 谎言也好,伪装也罢,至少此刻,江让的眼里只有他。 他在邀请他。 男人抛却了一切的理智,他慢慢俯下身,低下往日尊贵的头颅,取下指节上的银色戒指,一寸寸戴进少年美丽的无名指中。 他抖着嗓音说:“阿让,我爱你。” 说完后,男人便心甘情愿地化作取悦爱人的器具,努力想挑起对方的火焰。 江让仍是无感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坏了一样,哪怕段玉成再如何讨好,也不起丝毫作用。 逼急了的时候,少年痛苦而屈辱地溢出泪水,蠕动的唇无声地哭唤:“哥。” “帮帮我,哥。” 半晌,又或许是过了许久,江让才恍惚看到了一张死白冷戾的脸。 哥哥就在他的身畔。 即便他此时在别人的床上,即便嫉妒和恶毒即将挤破男人的身体,哥哥也依旧舍不得他,陪在他的身边。 少年潮红的面上露出几分失神,他无力地用气音道:“哥,亲亲我吧。” 江争的眼睛红了,那赤红的眼竟淌下连串的血泪来。青黑的眼窝令他看上去像是被泥土埋葬了半截的尸体——事实也确实如此。 江让能感到自己被一双冰冷的唇颤抖地吻住,于是,他一边用尽全力地去回应,一边模糊的想,原来鬼魂也会流泪吗。 那以后,他再也不要让哥哥流泪了。 他们正大光明地当着仍在卖力的段玉成的面接吻,只是接吻,江让却很轻易的便被恶鬼挑起了爱欲。 少年开始遏制不住地颤抖,双手紧扣床单。 他敞开一切,任由哥哥亲吻他的心脏。 段玉成还当是自己的伺候起了效果,男人终于露出了洇红的笑意,他轻轻与爱人十指相扣,沉浸入属于他们的泥沼。 今晚的少年很热情,热情到,段玉成几乎以为自己要被绞死在这一片柔软的潮水中。 江让一直在喊哥哥,动情的、绵软的,喊得他耳热不已。 段玉成额头的汗液缓缓落入眼中,激得他眼前一片模糊,心脏狂跳不止。 他想,今日以后,他也有人爱了。 他想,他会用尽他的一切去爱他的少年。 他的金色太阳、他的荒山绿塔、他的爱情之火。 胸口的热烈在紧迫地呼唤,眼前的月光与爱人一片朦胧。 最终,段玉成在这场虚伪的欢.爱中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男人陡然栽倒在颈侧的一瞬间,江让突然垂着颤抖的肩膀笑了。 他笑得眼含泪水,潮红不止,好半晌才能止住心底肆虐的解脱。 江让抖着手,一寸寸抚过段玉成那张沉稳俊秀的面容,细细的声音像是某种招魂仪式般的呼唤。 他说:“哥,该醒了。” 段玉成眼球左右转动,看上去像是某种灵魂的古怪拉扯一般,好半晌,他猛得睁开眼,露出一双骇人的、满是血丝的棕眸。 男人猛得大喘一口气,垂头抵在少年的颈侧发抖。 江让只是轻轻抚着哥哥毛茸茸的头颅,唇角带着浅浅的笑,安宁的像是一尊泥水中自渡的菩萨。 他低低地唤了许久,江争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新的身体需要适应期,过了好一会儿,江争才能慢慢地操控肢体。 只是方才接管身体,他便立刻察觉到眼下的一片狼藉,耳根霎时红得彻底。 可被他握着腰的弟弟却自若地轻轻笑了笑,少年颤抖着抬手,捧住男人略显苍白的脸,软声道:“哥,欢迎回来。” 第180章 温暖的木饰墙面安宁而温和, 柔缓的日光透过隐约掀起的薄纱窗帘,洇出一片朦胧的雾色。 雾色蔓延,逐渐与米色沙发边落着的一盏暖光落地灯缓缓融合。 身穿冷灰西装的男人坐在沙发边,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领口的白色衬衫一直扣到脖颈处,有力的手肘微微撑在膝盖处, 双手交握,常年的商政交谈令他通身气质锐利,压迫感十足。 可现下细细看来,男人与商务节目上的形象却又好似有了微末的变化。 他依旧稳重而俊冷, 可看上去太苍白了。男人皮肤泛着病态的苍白,嘴唇是森冷的灰白, 眼窝隐约显出几分青紫的脉络, 活像是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 屋内的熏香幽幽攀升,透明玻璃桌上盛开着一束漂亮的满天星,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满天星边的沙漏一寸寸流到尽头。 “段先生。” 天花板的镜面透映出坐在男人对面白衣大褂的医生, 戴着眼镜的女性医生按了按手中的笔盖,将钢笔置于病历记录本上,再次温声询问道:“段先生, 此次诊疗全程保密,您可以放松些,随意说一说您的困扰。” 段玉成微微垂眼, 好半晌, 他下意识抚摸着指节处消失的银白戒指,嗓音带着几分疲惫的迟疑道:“最近一个月,不” 男人按了按鼓胀的太阳穴, 眼睑下的青黑愈发明显,耳畔的耳鸣声不间断地吵得他焦躁难安,但他还是努力深吸一口气道:“最近三个月,我觉得自己变得很不对劲。” 医生等了片刻,温和道:“您方便和我聊聊具体的事例吗?” 男人像是一瞬间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渊中,好半晌,他自污浊的黑雾中抬头,阴影处的半边面颊是死寂的苍冷,而另一边暴露在光线中的面颊则是微微抽搐。 青筋鼓胀的双手紧握,又在某一瞬松开,那位京市著名的企业家如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我觉得我的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 笔尖落在纸张上的声音簌簌如雪,好半晌,面色微凝的医生试探着询问男人近期是否压力过大,又或是祖上有什么家族精神病史。 段玉成一一否认了。 医生思忖片刻,忽地问道:“段先生,鉴于您的情况,我有个疑问不知道您是否方便解答。” “您为什么会觉得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呢?” 当代医术不算发达,对于双重人格障碍的等精神方面的研究更是全然不够细致。 但众所周知的,精神方面的疾病大多都源自遗传,并伴有癫痫等躯体化疾病的并发症。 可据医生这段时间慢慢的了解,这位段氏集团的掌权人从未有过类似的躯体病症出现。 就好像,他是莫名撞了邪,被恶鬼占据了躯体。 段玉成能感觉到心口几乎透不过气的窒息感,左手腕处绷紧的肌肉将那根阴惨惨的红绳几欲崩断。 他努力撑开眼皮,迟迟不肯闭上眼。 段玉成知道,‘他’想出来了。 男人用力咬住舌尖,直到血腥味丝丝缕缕的渗出,他才慢慢抬起那双溢满红血丝的深棕到近乎纯黑眼眸。 他说:“大约三个月前,我开始慢慢发现自己偶尔会失去知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那只寄生虫占据了我身体,并多次以我的身份欺辱我的爱人。” 段玉成面无表情地说着,阴黑的眸中近乎要淌出粘稠的黑血来。 医生眼见情况不对,赶忙进行精神安抚,好半晌方才松了口气,在征求男人的意见后,还是继续问诊下去。 “段先生,之前问诊的时候您曾多次提到过您的爱人,那么您的爱人有没有对您偶尔异常的表现表示过怀疑?” 医生眼睁睁看着眼前气势不凡的男人慢慢塌下几分肩脊,轻轻摇了摇头。 或许是多日的沟通起了效用,男人的声音多了几分打开心扉的痛意。 他干涩着嗓音道:“他不会发现的。” 医生注意到对方使用的不是‘没有’等表示粗心或忽略的词句,而是用了‘不会’,这样肯定的、漠视的语句。 意识到这个话题并不合适继续交谈下去,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没有继续问下去。 女人挑开话题,推了推鼻梁前的眼镜道:“那么,您还有没有发现过身边不正常的现象?” 几乎是话音刚落,纱帘被屋外和煦的微风吹起半分朦胧的弧度,段玉成看见那面干净冷淡的玻璃窗上反射般的映出了一张带着重影的脸。 苍白、眼瞳漆黑、面颊沉冷,像他,又不像他。 尤其,当那张鬼气森森的脸对着他慢慢露出一个夸张到扭曲的笑时,男人的脸色愈发惨白了几分。 段玉成离开时的脚步近乎不稳,待房门关上时,医生叹着气收拢了手中的病历记录本,心里怜悯的想,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纵然拥有无尽的权势与金钱又如何,段家那两位生了这样难愈的病症,日后这京市的商政格局只怕将有一场剧变。 是的,在她这里治病的,不仅是段玉成。 那位温文儒雅的段二公子的情况还要更严重的一些,他出现了严重的癔症,甚至多次提到过‘鬼’。 医生摘下眼镜,摇头笑笑。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鬼呢? 鬼魂,只不过是一部分人恐惧的化身罢了。 * 段家老宅开始频繁出入一些道士和和尚。 但江让知道,他们都没什么真才实学。 因为,往往当他们踏入老宅的时候,哥哥就趴到他们的肩后了。 从未有人注意到江争的存在。 而当那些骗子离开后,不知为何,皆是厄运缠身,重则性命垂危,轻则昏迷不醒。 没过多久,段家闹鬼的事情便隐约传了出去。 这段时日内,江让始终都表现出一种担忧的、难过的态度,少年甚至偶尔还会向学校请假,亲自下厨,炖一些滋补调养的药汤送给两人,浑然一副忧心丈夫的妻子模样。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 江让这般担忧他们,两人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怀疑其他。 转眼时间匆匆又过了半月。 这半月来,段玉成和段文哲一方面继续寻一些能人异士,一方面根据医嘱,服用精神方面的药物。 出乎意料的是,两人的情况当真好了不少。 他们不再频繁幻听幻视,甚至连失去意识、无法掌控身体的情况都在逐步减少。 因着病情有了新进展,医院方面等专家更是坚信段家两人极可能是患上了罕见的精神方面的基因病。 眼见有了希望,段家两人终于缓了口气,脸色相比较从前也多了几分红润的意味,只觉得一切都要过去了。 夜半十二点。 天边的阴风卷着乌云层层遮蔽了清冷的月辉,不多时,天际响起几分隐隐的闷雷,窸窸窣窣的小雨如同跳出水面的鱼苗,哗哗而落。 轰隆隆—— 沉闷的雷声仿佛在耳畔响起,银蛇般的闪电划破黑暗,一片寂静的床榻上,面容温白的少年慢慢睁开了那双毫无倦意的乌眸。 江让静静聆听着屋外的雨声,不多时,他侧过头,眯眼盯着身边熟睡的男人。 沉睡的男人面容温煦,呼吸平稳,光洁的双手交叠在胸前,一副熟睡的模样。 江让心中微定,阴沉的黑眸死死盯着着对方许久,因为极端的不信任,他的整张脸近乎全然贴到段文哲的脸上。 少年潮湿的呼吸如缠蛇一般慢慢纠缠上男人的面颊,一下又一下,仿若锋锐的、挂上鱼食的鱼钩一般,阴阴地试探着对方是否当真熟睡。 “段文哲” 他轻轻地、如招魂一般幽冷地唤着。 好半晌,在确定男人不会醒来后,江让慢慢起身,披上一件宽松的薄白春衫。 脚步声低低的在走廊中响起。 纤瘦的白衣少年一步一步行至三楼,银色的钥匙在晦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咔嚓一声,黑沉的房门被人拧开又合上。 幽微的灵犀烛的影子只泄出一瞬,又立刻消失在晦暗死闷的空气中。 几乎是刚进入房间的一瞬间,一双冰冷的手腕便细细触上了少年的脊背,慢慢的,它如爬虫一般,缓缓下滑,直至完全揽住少年的腰身。 “让宝,怎么才来?” 低哑的男音带着几分阴晦与不安的意味。 面色惨白、身形高大的鬼哥哥近乎将江让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他迫不及待地如吸血虫一般缠着少年接吻,银.丝从两人唇畔落下,亮晶晶的一滩,恍若细密被剥开的虫茧。 江让并不抗拒,少年的头发如今养得有些长了,便于脑后扎了一小束,瘦美的颊侧凌乱地落下几簇发丝,闭眼仰头接吻的模样风情而美丽。 江争今夜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他绷紧的手掌一寸寸扣着少年往屋内宽大的蒲团而去。 最终,他将他漂亮的弟弟压在供奉着自己的牌位前。 灵犀香与线香缠绕纷纷,屋外电闪雷鸣,隐约有几分冷色落在牌位上那张亡者的黑白照上。 江争低.喘一声,苍白的面上古怪地显出几分潮红,他一边用力,一边牵起被汗液濡湿的少年的手腕,一寸寸往自己诡异鼓起的腹部抚去。 男人青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幸福的笑意。 他垂头,伏在少年的耳畔道:“让宝,我们的宝宝,快要出来了。” 一直到这会儿,神魂颠倒的少年才知道勉强找回神智,他轻轻抚着哥哥鼓起的肚子,黑眸中闪过几分担忧的水色,低声道:“哥,这才半个月,它就长这么大了哥,它会伤害到你吗?我们现在到底阴阳两隔” “让宝,”江争潮红的面上逐渐覆上一片森冷的白,他的声音细而尖,因为急促和恐惧,甚至微微变调:“让宝,你不想要它了吗?” “可是它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让宝,我求你了,我想留下它,它是我们的宝宝啊!” 男人的情绪逐渐变得激动,他愈发失控,甚至顾不上腹中的孩子。 少年浑身颤抖,眸色洇红,好半晌才勉强吐气道:“哥,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它万一不人不鬼,日后若是我们帮不上忙,我怕你伤心,也怕你受伤。” 因着这一通安抚,江争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房内的两人浓情蜜意,房门外僵硬站着的段文哲却瞳孔赤红,面色惨白。 在男人的眼中,眼前的一切无疑像是一副荒诞到邪典的画面。 他的爱人此时孤身一人仰靠在那祭祀亡者的案上,面色绯红,衣衫零落。 明明少年的身前空无一人,此时却仿佛有一只恶鬼正伏于他身,用那腐烂到钻出蛆虫的身体用力欺辱他。 而更令段文哲痛苦绝望的,是江让从头到尾,都不曾抗拒、享受万分的模样。 180-190 第181章 天穹是铅灰的密网, 惊雷阵阵间,雨丝潺潺涌在红色的瓦檐间,如珠帘般连绵垂落。 已是立夏, 正是梅雨季节,潮气仿若生了触角般的,顺着木制的窗棂, 慢慢渗入那粉墙黛瓦的院落屋瓦中。 前后院的桑柳密密成荫,它们枝条抽长,尤其是那粗壮遒劲的树身,树皮如百岁老人面上的瘢痕, 阴阴半弓在湿烂的湖畔时,仿若蜷在墓地中的鬼尸。 脚步声顺着幽深的长廊而过, 茂密的雨声遮蔽了隐隐的交谈声。 “段先生, 前桑后柳正是养鬼之兆啊。” 穿着黄大褂的中年道士手拿罗盘,面色凝重, 显然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此时,那道士身畔站了两位相貌近乎全然一致的男人, 男人们面上皆笼了层细细的雨丝,略显疲惫的面色是同样遮不住的惨白,只是说来也怪, 若非细看,那两人的面貌竟叫人看不真切,活像是染了层雾似的朦胧。 只是他们自己已然无法察觉到异样了。 一行人沉闷前行, 偌大的宅邸中今日竟无一仆人, 道士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在目光触及面色僵沉, 身形动作极不连贯的双胞胎兄弟时,止住了话头。 段文哲不知想到了什么,被汽水濡湿的黑睫微垂,好半晌,他抬起略显青白的脸庞,沙哑道:“大师,有什么尽可知无不言。” 那道士面色惶惶了几分,到底没敢问出那句话。 看这两兄弟印堂发黑、面色青白、行动僵硬,只怕早已阴气入体,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几人跨过门槛,甫一进了老宅厅堂,一股昏沉浓重的异香便扑面而来。 中年道士眼神略过,似乎意识到什么,面色霎时一变,他忽的急促上前几步,捻过一支余烬的灵犀烛,额头泌出几分冷汗,口唇呼吸紧张道:“色若凝脂、燃有薄烟、融化为水,若我没看错,这是灵犀烛?” 段玉成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男人从来沉稳的面色愈发惨白,甚至显出几分凄冷,他抖着唇问:“灵犀烛,不是脾益心神的么?” 道士急道:“你这是听谁说的?这灵犀烛旁人辨不得,我却从古籍上曾见过。” “灵犀烛,燃之有异香,香气所达之处,乃鬼物通行之所。” “两位先生,”那道士语气带了几分肯定:“这宅子的格局本是大福之所,如今却是阴气横生,居住其中,必将大祸临头!” 段玉成和段文哲却都是一言不发,面色惨冷。 那道士叹气道:“二位寻我时提到过,三个半月前,你们开始时不时开始出现失去意识的情况,只怕那并非是什么精神疾病,而是被企图还阳的恶鬼附身了。” “只是我很好奇,寻常人死去后,生魂至多停留九九八十一日,这八十一日间,若无媒介,魂魄很快便会消散” 从来斯文儒雅的段文哲此时已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他抖着唇问:“媒介是什么?” 道士道:“亡者生前的遗留物品。若那亡魂本就积怨而死,不愿离世,便可通过遗留物附身于接触者的身体,长此以往,度过九九八十一日,待到合适的时候,便可一举夺取那人的身躯” 段文哲陡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他盯着左手腕骨上那一串少年赠的红绳,似哭似笑的面上显出几分凄厉的意味。 他终于明白了,江让根本从未想过和他们在一起。 少年分明恨他们入骨,甚至不惜损坏阴德豢养恶鬼,留在他们身边也只为报复。 段文哲咬着牙,手中使力,想要拽下那红绳。 只是也不知为何,在他使力之际,才发现那红绳竟连接着他的血肉,若是过度用力撕扯,那手腕处血淋淋的脉络便都被牵连着扯出几分,恐怖血腥至极。 红绳取不下来了。 “文哲哥、玉成哥,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一道幽幽的声音自二楼的黑木栏杆处传来。 几人下意识朝着楼上抬头看去,只见轻雾弥漫的楼道间,橙黄的顶灯如日光般落在白衫少年的颅顶,打下一片朦胧的阴影。 少年发尾养得长了几分,许是方才起床,凌乱的黑发卷翘漂亮,微微下垂的黑色水眸更是波光粼粼。 此时,他唇畔含着意味不明的浅笑,哪怕是见到那拿着铜钱剑的道士,也未露出丝毫的异样。 几乎是在江让现身的瞬间,那黄袍的道士便脸色煞白地往后退了一步。 而随着少年一步步闲庭漫步般地下楼,道士整个人如同被一座大山压住肩头了一般,耳根边的略显花白的发无风自动,一张普通得即将衰老的面庞显出极端的惊恐,铜钱剑更是径直掉落在地。 道士抖着唇,突然颤声道:“两位先生,今日立夏,诸事不宜,这桩生意我只怕是接不了了,我就先” “当当当——” 正午十二点的古典大钟陡然响了起来,嘈杂间,竟显出几分诡谲的意味。 那道士瞳孔微缩,浑身颤抖,一时间竟像是失心疯了般地转身逃了出去,口中还不停喃喃:“有鬼、真的有鬼——” 江让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少年懒散地坐在桌边,他笑意盈盈地盯着站在原地、僵若尸首的双胞胎,勾唇道:“啊,哥,我们好像被发现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段玉成和段文哲便感觉到身后一阵阴风吹过,左手畔的红绳显出熠熠的红光,扯烂的手腕间殷红的鲜血顺着骨节一寸寸滴落在地。 与此同时,一只冰冷的,泛着青黑淤血的手骨搭在他们的肩头。 两人根本不敢回头。 江让双手交叠,唇畔含笑道:“文哲哥、玉成哥,你们怎么不敢回头啊?” 他说着,轻柔的语气中逐渐显出几分阴森的意味:“我哥当初可是死在你们面前的啊,你们不记得了吗?” 话音刚落,段玉成和段文哲两人的头颅便被一股无形森冷的力量控制住,慢慢地被强迫转过头去。 一瞬间,棕瞳剧烈收缩。 他们看到了一具近乎恐怖的尸身。 破碎猩黑的从肚子里拖出的器官、被火焰灼烧得焦黑的皮肤,以及一张青白诡谲、露出阴森笑意的死人面。 两人脸色煞白,深棕色的瞳孔被漆黑的、恐惧的风暴全然侵占。 江让面上的笑容慢慢落下了几分,稍长的发柔柔垂在颊侧,漆黑的眸中显出几分阴冷的憎意,全无从前斯文清冷、挺拔纯善的模样。 少年缓缓行至那高大的恶鬼身畔,而那恶鬼竟十足自觉的、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至少年身后。 像是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阴影。 外面隐约的雷声始终不曾停歇,空气愈发的潮湿,黏腻的像是将人整个丢进了蜜糖罐子里,窒息、沉闷、闷不透光。 江让眼珠微转,面色的恶意忽地缓和了几分,他轻声垂眸,竟显出几分可怜的姿态道:“文哲哥、玉成哥,你们怎么不说话?是害怕吗?” 少年说着,宛若一只沉默可怜的羔羊,对身后的鬼哥哥柔声道:“哥,你先别出来,我有话要和他们说。” 恶鬼微顿片刻,一寸寸消失在潮湿黏腻的空气中。 江让这才转头微笑道:“好了,我哥走了,你们不用再怕了。” 只是,少年虽然用这般轻松的语气说着,却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段玉成的西装已然一片潮湿,常人见鬼的冲击十分巨大,若是普通心性脆弱的人,只怕当场便会心悸而亡。 男人面色潮白,浑身动弹不得,只余下嘴唇张合着沙哑道:“阿让,为什么?” 这句话在此情此景之下,可笑得令人悲哀。 可段文哲闻言,却也慢慢抬首,他微黑的瞳孔泛着星点的棕,如同一只即将撞死在玻璃窗上的飞蛾。 江让顿了顿,显然,他是有些意外的。 段家两人并非简单的人物,事已至此,一切的真相恐怕全都心知肚明。 不仅如此,只怕早在当初,他们便也有所察觉。 只是,他们宁肯相信是自己精神有问题,也不愿意怀疑江让。 就像是明知这块点心中掺了砒毒,可他们却宁愿挡住眼睛、遮住耳朵,为了那点儿甜,心甘情愿丢了命。 江让微微垂眸,好半晌,他慢慢露出一个浅薄的、虚伪的笑容。 少年并未回答男人痛苦的询问,只是柔下嗓音道:“玉成哥,你爱我吗? 段玉成有时候觉得他就像个可怜的笑话。 明明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明明商人最重利益,可他偏偏昏了头,哪怕被人骗着要夺了性命,此时却还犯贱似的回应自己肮脏的爱。 在听到满意的答复后,江让的声音愈发柔软了。 他微微凑近男人的面颊,猩红的唇一张一合道:“我就知道玉成哥是爱我的” “那你把这张皮、这具身体让出来吧。” 少年的笑意微微加深,继续道:“你们不是说,你们是属于我的玩具吗?玩具就得乖乖听话啊,不是吗?” “你不是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吗?你把身体给了哥哥,我们就永远都不用分开了。” 段玉成张了张唇、愣在原地,他忽地心如刀绞,眼眶灼热,却始终流不出泪来。 江让却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又或者说,他终于忍耐不下虚伪的假面,索性冷下脸道:“说什么喜欢我,连我的这点心愿都不满足,段玉成你就是个废物,你还有什么用?” 说着,他又冷冷地看向一旁满面濡湿的段文哲,扯唇道:“我当你有多厉害,还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眼见两人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少年颇有些不满地朝着身后烦躁唤道:“哥,他们不愿意,怎么办?” 缓缓显出身形的恶鬼拢住他心爱的爱人,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曾经高高在上的段氏兄弟,唇畔显出一抹恶意的笑容,低哑道:“让宝,不用担心,他们早已是行尸走肉的皮囊了。” 如今那两人红绳入骨、阴气入体,又在春夏更迭、正午阴气最盛之际心神大乱。自此往后,他们魂体衰微,再无力操控身体。 段玉成和段文哲若是肯心甘情愿的放弃身体,便算得上死的利落。 若是偏要苟活,便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他和让宝恩爱,看着他们夺取段氏的荣光,最终魂飞魄散。 江让闻言,果然不再多看两人,只是轻声担忧道:“哥,这样会对你有影响吗?” 江争青白的脸颊慢慢露出一抹胜利的微笑,他瞥了眼地板上逐渐失温的两句躯体,抚了抚自己鼓囊囊蠕动的肚皮,牵起灰败的嘴唇道:“不会有影响的,让宝。” 男人愉悦的想,看啊,兜兜转转到最后,他这个等郎弟,还是等到了他的小丈夫。 等他生了孩子,他就要穿上漂亮的新嫁衣,再一次嫁给他亲手养大的弟弟了。 他们会一辈子在一起,骨灰交融,永不分开。 第182章 四月甘四, 小满。 暴雨已然连着下了半月,段家老宅池塘的潮水早已翻滚着上涌,树荫蓬勃的桑柳的根系皆被半浮的水液浸泡得水光油润。 狂风吹过, 凄凄的黑夜中,湖畔细长柳枝上系着的白色飘带仿若一只只枉死的吊死鬼,吐出长长的舌头, 于树枝间左右摇晃。 雨下得更大了,浓雾自湖边的树身弥漫而起,恍若死鱼眼中漂起的一层薄薄的白翳。 轰隆隆—— 一道刺目惊雷划过。 火光四溅,湖畔一棵巨大的怪柳被劈得焦黑, 冒出滚滚浓烟。 雾气更浓了,浑像是无数潮湿诡谲的黏液, 它们缓缓汇聚、堆积, 最终流入了古朴宅邸的玻璃窗中。 紧闭的主卧房门外,穿着一身白绸缎睡衣的少年面露焦急, 他似乎没来得及穿鞋,光洁的脚踝冷生生地踩在地板上, 腻白的齿尖无意识地啃咬着薄粉的指甲,浑身都在不自然地哆嗦着。 他猩红的眸死死盯着漆黑的门板,鼻尖不知不觉雾上一层晕色。 暴雨哗哗地下着, 可江让恍惚地听见房门内为他孕育子嗣的哥哥尖锐如狐的哭声。 不、不是哭声,少年有些神经质地转了转眸子,哥哥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过任何的声音。 那分明是骨头错位的、令人耳寒心惊的咯咯声。 砰—— 巨大的瓷瓶落地的碎声自屋内响起, 像是某种残忍的预兆。 “哥, 你怎么样了?”少年声音带着急促的颤抖与恐慌。 屋内半晌毫无回音,只余下愈发令人齿寒的骨头错位声。 江让终于再也无力承受心底的不安和恐惧了——他曾经在村里听说过,因为条件艰苦, 不少等郎弟都是因难产而一尸两命的。 即便江争早已不是寻常人、即便哥哥如今只是一道披着皮活在阳间的亡魂,少年这些天依旧为此终日惶惑、惊惧不安。 他无法承受再次失去哥哥的痛苦了。 绷紧的手臂猛地拧开门锁,江让使出浑身的力气撞了进去。 他本以为江争不会轻易放他进来的,可未曾想,他竟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进了内屋。 屋内浓烈的灵犀香因着少年的闯入而挥散几分,悠悠的轻烟在烛火的摇晃中,变幻成了怪异的、诸如符咒上的鬼画符。 一室的昏暗与血腥,腥气冲天。 江让只看见他的鬼哥哥如同一株生长到纯熟的果树,水淋淋地扎根在猩红与惨白交错的床榻间。 在一室昏暗的摇晃与粘稠的腥气中,江让瞳孔微缩,漆黑的、略微睁大眸中明晃晃地倒映着这样一幅堪称扭曲与疯癫的画面。 江争周身显出青白的裂痕,眸色无光,口唇大张,如同一条失了盐水与氧气的死鱼。明明是早已死去的亡魂,可男人的额头却溢出了密密麻麻惨白的汗珠,他的眼神毫无焦距,身体更是坍塌成了一滩腐朽的烂肉。 青白、病态、腥臭。 唯有那鼓囊囊的腹部,仿佛被脾胃中怪异的寄生虫撑开成了透明的色泽,若是细细看去,甚至能看到那肚皮下青紫交错的筋络。 而那渗人的咯咯声,则是自男人高耸的腹部中悠悠传来。 江让到底只是肉体凡胎,到底对眼前这般怪诞的场景接受无能,一时间整张脸全然失去了色彩,惨白的煞人。 他哆嗦着唇,想弓下身拥住他瘫软的、无神的、几近死亡的哥哥。 他想说,不生了,他们不要这个孩子了。 便在此刻,男人那鼓囊怪异的肚子陡然传来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异动。 尖锐的撕裂皮肉的声音自耳畔传来,江让面无人色,近乎僵硬地低下眼,却正对上一双稚嫩的、正用力撕开哥哥肚皮的青紫猩红的小手。 而那双手的后面,是一双幼小的、漆黑的、死死盯着他的鬼瞳。 “啊——” 江让失声尖叫,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失控惨白地后退了一步。 求生的本能令他恨不得当场逃离,可不等少年生出逃避的心思,他便恍然发觉,那巨大如血块般的鬼婴并未朝他扑来,反倒是露出满嘴阴白的獠牙,开始就着江争的肚皮边缘啃噬起来时。 江让脑中一阵嗡鸣,一瞬间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看过的一则新闻。 自然界中,存在一些动物在出生后或生命的初期会吃掉自己的母亲,这种行为被称为食母现象。 譬如红螯蛛,当小蜘蛛出生后,它们会从母亲的腿关节处开始吸食养分,直到母亲被吸食成一个空壳。 显然,眼下这方才出生的鬼婴便是打算吃掉生育他的‘母亲’江争。 那一瞬间,江让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总之,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那一小团狰狞诡谲的鬼婴已然被摔裂的肉块一般丢在了地板上。 它蠕动着,漆黑的、血淋淋的眼紧紧盯着眼前漂亮的少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好半晌,它歪了歪头,恐怖的看不出形状的脸露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讨好的笑,竟慢慢拖着身体朝着江让爬来。 江让额头潮湿,后背尽是冷汗。这样一个畸形的东西,他自然无法将其视为自己的孩子。 于是,惊恐之余,少年抖着手抄起茶杯、瓷瓶就往那鬼婴身上猛砸。 许是被砸疼了,那鬼婴竟放声尖叫啼哭了起来,它哆嗦着拖着黏糊的、沾满血腥的身体孤零零地往房间角落的阴影里缩,像只受了欺负躲起来舔舐伤口的小狗。 江让脱力似地松开手中的物件,他赶忙扑到哥哥的身边,红彤彤的眸子颤巍巍地落下泪意。 只见他那永远沉默有力、小山似的哥哥如今像是一具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尸体,一动也不动,苍白地躺在床上,恍若陷入了死寂的沉眠。 江让唤不醒他,甚至,少年惊恐的发现,哥哥的身体在一寸寸的消失。 自夺取了段家兄弟的身体后,江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甚至维持不住形体的时刻了。 好在男人的牌位没有丝毫碎裂的迹象,也就是说,哥哥约莫只是‘生产’后力竭了,以至于陷入了沉眠。 江让没有管那鬼婴,他甚至是有些厌恶的。 毕竟,正是因为它,江争才会这般虚弱。 再者,那样不正常东西,毫无人样,甚至不如畜生,日后若是管不住被人看见,只怕祸端就大了。 于是,决定好的少年当晚便将那间屋子加了三层锁链,毕竟那东西似乎是有实体的,能力尚且不清,但既然需要母体补充营养,只怕如今也不过是只拔了牙的幼兽。 * 因着担惊受怕,江让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他睡得极不安稳,夜里翻来覆去地睁眼数次,怀中紧紧揽着哥哥的牌位,仿佛这样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全感。 一直到黎明时分,少年才勉强睡了过去。 只是没过多久,迷迷糊糊间,江让感觉有什么黏腻潮湿的东西如蜗牛的软体一般趴在他的脚底,甚至慢慢顺着腿弯蠕动似地往上爬。 它一直爬到他的胸前。 面色绯红的少年朦胧地睁开眼,湿漉漉的黑眸中溢满了疲倦茫然的水光。 不出片刻,待他看清了趴在自己胸前东西的一瞬间,心脏都近乎都停止跳动,江让那张白如丧幡的脸微微抽搐着,微白的口唇中发出细细的‘嗬嗬’声。 那正是几如烂泥、只能隐约瞧见扭曲四肢的鬼婴。 那鬼婴约莫根本无法理解少年的惊恐,但它应当是知道自己并不受眼前人喜欢,于是,它努力收敛獠牙,露出一个僵硬而怪诞的笑容。 或许因着降生后并未得到足够支撑形体的力量,鬼婴笑起来时一张青紫的脸四分五裂,恍若锅炉中未煮熟的肉糜。 它努力伸出腥气丑陋的手掌,往少年的上身爬去。 不过一晚上的时间,它便已经长大了不少,甚至能含含糊糊的说出人类的语言来。 它在细细地喊‘妈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江让终于崩溃了,他尖叫着想要将它拽下来,喊它滚远点。 或许是初生的羔羊都会对第一眼看见的人产生依恋,鬼婴因着先前被少年毫不留情地摔打过,这一次,它黏在少年身上的皮肤竟生出了无数的类似吸盘器官,它用尽全力将自己黏在对方的身上,任凭江让如何崩溃都不肯松开一分。 江让最后废了极大的力气才将那鬼婴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在对方蠢蠢欲动仍想要靠近时,他抖着手掏出了床头柜的剪刀 江让将鬼婴关进了笼子里,为了防止对方再次逃出,甚至还在笼子的周围贴满了黄纸与符咒。 它果然安静了许多,瑟缩地蜷在角落,一动也不敢动。 只有那双漆黑的眼,从始至终眨也不眨地盯着少年。 江让本不会对它心软的。 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后,在少年的心里,只有哥哥才是最重要的。 江让甚至生出了一定程度的睡眠障碍,江争不在身边,他总是睡不好、睡不着,整个人萎靡的如同纸扎的偶人一般。 可不过两三日,江让便发现那鬼婴生长得极快。 第一日过后,它便如三岁孩童一般,会模糊地模仿人类的语言。 第二日,它的肢体开始抽长,皮肤逐渐变得光滑、正常,不出半日,竟如十岁的孩童无异。 而最令人惊诧的,是对方与江争极其相像的眉眼。 江让自然无法对着那张哥哥年少时期的脸颊露出厌恶的神情,到底将它放出了笼。 鬼婴生长得极快,可因着体质原因,见不得光,智力更是懵懂如儿童。 它分明会说话,却只会黏黏糊糊的喊少年‘妈妈’,除此之外,它不会表达自己的需求、欲望,整日里期期艾艾地跟在少年身后,仿佛江让才是控制它身体的机关。 江让这几日很忙,因着江争陷入了沉眠,段家双子便无法现身公开场合,好在公司那边操作一番还能顶些时日。 学业上少年还同时辅修了金融管理,晚间又要想着法子以血供养江争,毕竟溯源来说,江让与江争早已成婚,亦算得上是江争的遗物。 所以,江让的血对于男人来说,有十分大的裨益。 在这样过高强度的脑力运转与失血过多的影响之下,少年终于还是病倒了。 他本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还只是个不能扛事儿的孩子。 江让病得一塌糊涂,甚至无力起身多关注那鬼婴一眼。 自段家两兄弟被夺了身体后,老宅里的仆人便全数被辞退了,平日里都是江争为少年准备餐点、清理宅子、打理家务。如今江争沉眠,江让便是病倒了,都没人照顾。 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笨手笨脚地将什么粘稠的东西喂进他的口中,对方大约不会说话,只会焦急地、不停地唤着什么。 江让听不清,朦胧中感觉自己身上冒了许多粘稠的热汗,他难受得直哼哼,眼皮却怎么都掀不开。 一直到天慢慢放亮,少年才去了一身热汗,慢慢醒了过来。 意识逐渐回笼,江让察觉到自己唇中泛着甜的腥气,他难受得几欲作呕,身体探出床外,纤瘦的脊背弓起一道憔悴的弧度,十足漂亮,却又十分易折的模样。 一双温厚的大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身,温柔又小心地细拍着。 江让愣愣看去,他这些时日受了苦,睡不好、吃不好、早晚忙碌,整个人瘦得险些脱了相,从前好不容易养出的肉都消下去几分。 少年只看了一眼,眼圈便红得彻底。 只见身形挺拔、面容温驯的哥哥正专注地看着他,时光流转,仿佛一切都回到了从前。 从前也是这样,小时候的江让身体素质并不算好,时常生病,每一次,哥哥都会整夜整夜地守着他,直到他痊愈。 本就在病重,少年眼眶微酸,手臂轻轻攀上对方的脊背,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见那温驯低微的男人结结巴巴的道:“妈妈” 他这样说着,面上露出本能性的爱护与惧怕,他像是只被数次推开又忍不住靠近的小犬一般,期期艾艾靠近他的主人,小声依恋地说:“妈妈妈妈不怕,我保护妈妈” 它这句话、这副模样实在像极了江争,又或者说,它其实本来就是江争。 另一个失去了主体意识,只余下无法泯灭的、从本能中深爱他的江争。 江让忍不住想起了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 从鬼胎开始,一切其实就显得并不寻常了,人鬼产子本就少见、且极其艰难,更不用说,江争只怀了月余,便非自然地产出了这个‘孩子’。 而除此之外,既是两人的孩子,为什么它与江争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形同复制体一般? 更不必说,这鬼婴自长成后的某些行为举止,简直像是另一个翻版的江争。 江让想起那段求神问佛时期曾无意间翻到的古籍。 人类在备孕期间会出现一种假性怀孕,顾名思义,并非真正的怀孕,但身体的反应却与真正的怀孕极其相似,比如恶心呕吐、嗜睡、胎动症状等等。 鬼魂也是一般,只是因为拥有超自然的能量,症状只会更加明显。 只是,这样产下的并非是孩子,而是魂体撕裂,孵出的分裂体。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江让抿唇,抖着嗓音轻声问道:“哥,是你吗?” 几乎是这句话刚落地,鬼婴便安静了下来,他很羞涩地任由少年亲吻他的额头,然后捂着泛红的皮肤傻乐。 江让眼眶红了几分,很低声地道:“哥,是我反应的太迟了,你当时是不是很害怕?” 他说的是,分裂的那日,他分辨不出地打砸驱赶他。 鬼婴却只是红着脸摇头,高大的身躯窝在少年的怀中,黏黏糊糊的一声声唤着他‘妈妈’。 江让本还内疚难过,被对方埋在怀中喊得多了,也忍不住红了脸,低声道:“哥别、别这么喊我” 江争是在一个月后苏醒的。 几乎是苏醒的瞬间,他便对将那分裂出的鬼婴憎恨无比,甚至欲图将之抹杀。 毕竟主体与分裂体之间记忆互通、感觉互通。 即便那也是自己,江争却仍旧妒火中烧。 他如今不比从前在江让面前的那般卑微、低三下四了,因为,他已然被少年的爱填满了身体。 他靠着江让的爱存活,让宝对他的爱存在多久,他就存在多久。 只要他还活着,还能见到清晨的空气、听到黄昏的钟鸣、看见日升月落,他就知道,他的爱人仍是爱着他的。 这便足够了。 只是那鬼婴实在可恨,面对江争的喊打喊杀,他只是呜呜地躲在少年身后,十分怯懦可怜的模样。 江争气恼,却又全无办法。 因为江让已然轻轻抱住了他,少年星眸含笑,轻声对他说:“哥,我爱你,无论是哪个你,只要是你。” 不过,有分裂体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不仅段家双子的身躯能够被他们同时操控,同时,他们能够十分默契的,在床上将爱人全然无缝隙地填满。 * 时光流转,岁月变迁,连城市都脱胎换骨,变了一番模样。 时代已经到达一个巨大的风口,京市之中更是人才辈出,尤其是那位年轻的江市长,更是深得上面重视。 他自上台以来,推行的政策惠及平民,甚至涉及偏远地区,受到多方媒体的称赞。 据传,这位年轻俊秀的江市长来自一个叫平溪乡的小山村,那是一个堪称泥潭的封建地区,其中盛行的某些所谓‘传统’的习俗更是令人齿寒不已。 这位江市长夙兴夜寐,愣是托举整个山村融入时代的潮流,帮助乡亲们发家致富,成为一代佳话。 当然,诟病他人也不少。 有不少人认为他只是依仗着身后的段家,方能这般顺利地走入权力的中心。 记者曾问过这位江市长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那位斯文、彬彬有礼的男人只是微笑着,黑眸中透出专注与认真,他颔首,温声道:“君子论迹不论心。” 只这一句,就足够了。 已是立春,气温转暖,万物更始,意味着一个新的轮回已经开启。 不远处,男人已然在众人面前打开车门,一双有力的手腕自其中伸出,他们十指相扣。 无数媒体照相的声音四处响起,而那辆低调的黑色汽车却早已驶远,再不见踪影。 有人感叹道:“江市长和他的夫人还真是恩爱啊。” “是啊,他夫人好像就是那个——” “段家现任掌权人。” 微暖的风吹过街边,一张泛黄的报纸翩翩落地。 报纸上的头条印刷着一张领导下乡助民的合拍照。 中间的三人,正是那段玉成、江让、段文哲。 一位拾废品的中年男人将那报纸捡起,却在瞥过的一眼,恍然瞧见那段家两兄弟的其中一只眼球在微微转动,似乎是一副极不甘心的模样。 那人揉了揉眼睛再看,报纸上那三人依旧言笑晏晏,俊美如故。 他嘟囔一句,将报纸折起揣进兜里,慢慢走远了。 第183章 拉开窗帘, 暖烘烘的阳光洒在身上,像是窝了一团猫儿在怀中一般。 穿着简约灰色睡衣的青年微微伸了个懒腰。 阳光中的灰尘细细舞动,有的落在青年的肩上, 有的坠在他红润的唇边,宛若舞台上撒落的细碎晶片。 不知不觉,或许连江让自己也没注意到, 他如今的状态比起先前苍白疲惫的社畜模样,简直堪称脱胎换骨。 苍白的嘴唇变得红润饱满,暗淡无神的眼眸盼顾生晕,尤其是那张皎白的面颊, 不再映着灰暗与疲倦,反倒透出健康的花汁般的暖粉。 像是一束即将枯萎的花束, 又重新在天光中绽放。 自上个世界回来已经过了两个星期的时间了, 江让时不时还会想起江争,那个沉默温柔、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说着会再次找到他的男人。 系统可以尘封他的记忆和情感, 却无法令他的骨头和身体遗忘。 回来的这些时日,江让总是时不时地面对空气脱口而出道:“哥, 今天晚上吃什么?” “哥,我鞋放哪了?” 等了半晌,空气一旁寂静, 江让才恍然意识到,江争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 甚至,随着时间的消逝, 终有一日, 他会将他永远遗忘在往日的潮汐中。 江让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并没有谈过恋爱,可江争给他的感觉无疑是特殊的。 从始至终, 自他睁眼开始,男人就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江争是独属于江让的。 江让承认,在被长久漠视情感、被无限打压的家庭中,他大约早已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又或者说,因为惧怕、因为恐惧,他永远在回避。 在无意被绑定万人迷光环前,江让缩在自己的壳子里,无视一切的示好,一切朝他伸来的救命绳索。庸庸碌碌过得如朝生暮死的蜉蝣。 万人迷光环和这一场场不同的人生体验,让青年逐渐明白一件事,原来他永远不必竭力成为别人期待的模样。 他可以自私自利、可以依赖别人、可以以自我为重,这从来不是什么羞耻的错事。 他被允许犯错,他可以是他自己。 戚郁教他不必回避感情;陆响和周宜春告诉他,无论如何,他都值得被爱;师尊为他重构童年,破解他心底的迷障。 而江争则是身体力行地告诉他,这世上会有一个人,从生到死,都独属于你。 所以你不用退,也不必退。 江让退一步,哥哥会朝着他走一万步。 “咔嚓。” 合金钥匙打开门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江让一愣,好似想起什么一般,推开房门,正对上玄关处站着的身着浅卡其夹克外套,内搭条纹衬衫,双手拎着两大塑料袋东西的清俊男人。 男人约莫二十八、九的模样,乌发浓密,戴着一副斯文的无框眼镜,抬眸看来的眼神斯文又波澜不惊。 当然,他的内心或许并非如表面的这般平静,男人手指微微收紧几分,平声道:“今天休假,这么早就醒了?” 他说着,十分寻常地将手中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摆放进冰箱。 男人买来的都是一些新鲜蔬菜、水果,包括一些健康的饮料。 江让眼睫轻轻扇动,像是荒山返青后飞舞蜂蝶。 青年抿唇道:“嗯,早点起来弄点饭吃,哥,你今天怎么来了?” 男人顿了一瞬,微微低眉,无框眼镜有些反光,江让看不清他眸中的情绪。 江让的这位养兄是当初江家父母因久久未孕去孤儿院收养的孩子,名叫程怀瑾。 后来改名为江怀瑾。 只是,不巧的是,江家父母在领养了江怀瑾的当年就怀上了江让。 家中有了亲生儿子,自然便对养子冷落了几分。 好在江怀瑾自己争气,学习年年第一,甚至还跳级了几次,如今更是初创公司成功,称得上功成名就。 但也不知是不是当初的放养与无视到底伤了人心,江怀瑾在成年后选择与江家父母断了领养关系,户口也彻底迁出。 当然,到底是江家养大的,便是断绝了关系,男人还是称呼江家二老为父母,年年回家看望,与江让的关系更是如寻常兄弟一般。 因为知道青年平日里喜欢宅着、不怎么同人交流,又不会做饭,时常靠着泡面外卖度日,他便每个月抽些时间来为江让做饭、收拾家务。 江让当然拒绝过,他和这个哥哥关系其实称不上多好,小时候两人确实十分亲密,孟不离焦,但后面发生了一些事情,以至于江让不再敢多和江怀瑾亲近。 江怀瑾是三岁时被领养的,他天生聪慧,不是读死书的孩子,可江让不一样,江让只是华夏茫茫人海中一个最普通的孩子。 从认字开始,他被望子成龙的父母逼着上各种培训班、补习班。 做不到会挨打、挨骂,有时候打得狠了,江母又会哭着抱住他,不停地说‘对不起,爸爸妈妈也不想这样。’ 可下一瞬,他们看着没拿到满分的卷子,那张慈爱的脸又会扭曲起来说‘你有什么用,这么简单的题还能做错,你看你哥哥哪次不是满分?’ 他们告诉他,打是亲,骂是爱。 他们告诉他,他不能有自我、不能反抗、不能有除了学习以外的任何兴趣、不能交朋友、不能贪玩、不能哭。 年幼的江让被这些条条框框压在笼子里,直到有一天,沉默的哥哥朝他伸出了手。 哥哥小声告诉他,他可以适当休息,可以玩耍,他可以哭、可以任性,想要什么都可以说出来。 他们第一次出去玩是江怀瑾带他去了电玩城,那天,连天都黑得格外慢,两个孩子一直玩到尽兴。 可那次回到家后,迎接棍棒的不止是江让,还有江怀瑾。 自此以后,江让再也不敢过多靠近别人。 不仅是哥哥,还有任何人。 他觉得,让哥哥受伤的,是自己。 他应该再懂事些、克制些。 可懂事本就是一种变形的恐惧,本质是在说:‘我不敢向外界要求什么,我只能要求自己。’【注】 但人也总有极限,触底反弹的也大有人在,江让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在说出自己是同性恋,看到父母一副崩溃狰狞的模样,江让甚至是畅快的。 这件事,他们总不能左右他了。 他是个同性恋,他喜欢男人,就算把他打死他也喜欢男人。 江怀瑾做饭真的很好吃,几盘菜被两人吃个精光。 只是,在收拾完碗筷后,斯文如教授般的哥哥拿着一个朴素的红色方便袋,开始十分认真地没收江让的方便面和可乐。 江让现在比从前好一些了,不再一天到晚的只想宅着,但有些东西成了习惯,加上万人迷光环的影响,他真的不敢出门啊! “哥,给我留几包,不然以后我吃什么啊” 江怀瑾推了推眼镜,注视着青年的漆黑眸子意外显出几分柔和的水波,他像是将要踏入小动物洞穴的猎人一般,十足平静地谈判道:“不留,我可以天天来做饭。” 一句话不够,似乎怕冒犯到平日总是缩在壳子里的青年,又低声问了一句:“可以吗?” 江让一时哑然,耳根莫名有些红,他忍不住想,怎么还有人这么喜欢做饭? 不过,说来也奇怪,江让的周围一大片被万人迷光环迷得黑化的变态,似乎只有哥哥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的变化。 江怀瑾始终很懂分寸与距离,完全是个称职的、关爱弟弟的兄长。 江让最后还是同意了。 他真的不想继续吃泡面了。 江让如今的能量已经积攒到百分之六十,其中修真界的能量攥取率最高,大约达到百分之三十。 这次休憩的时间只有一个月,时间差不多到的时候,江让才听到系统陡然出现的欢脱声音。 “宿主宿主,你猜猜我有什么变化!” 很明显的低龄正太音。 江让:“所以你升级就升级了个声音?” 系统羞涩道:“是啊,我们系统都是网恋嘞,声音最最最重要,宿主宿主我声音好听不?!隔壁女配系统小美会不会喜欢我啊” 江让:“嗯额还行。”我看悬。 太像低幼儿童了。 系统沮丧道:“好吧,看来是不好听了呜呜呜呜——” 它哭着哭着,声音突然变成江怀瑾的声音,随后抽噎着问江让:“这个、这个呢?” 江让:“” 这个喷不了,这是真好听。 但江让还是冷酷道:“你有问我哥要授权吗?” 系统还在抽噎:“啊、啊?还得要授权吗,好复杂,还是算了吧” 江让逗了好一会儿,系统才后知后觉察觉到自己被耍了,顿时做出冷脸洗内裤状发布任务:“请宿主提前查收人设扮演关键词——三心二意、凉薄渣男!” * 清晨,日光如惊雀一般从灰绒布与白笼纱的落地窗帘中悄悄潜入。 亮面黑与深棕色的墙壁地面交相辉映,床头的吊灯小巧却精致,俏生生地倒垂而下,黑色的床头柜上摆着几本厚重的外文书籍与经济学的书文,皆有翻阅记录的痕迹,能够十足地看出房间的主人素质与品味。 这是一间商务轻奢气息十足的卧房,而唯一令人觉得格格不入的,是床头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婚纱照。 那是一幅艺术感十足的复古婚纱照。 白色的满天星从钢琴上一路盛开至地面,优雅的白蜡悠悠矗立其中,照片后方是一扇复古的白色拱门,拱门上雕刻着神秘十足的异域图纹,而正在这般浪漫慵懒的浮光中,一对恩爱的伴侣相拥着亲吻,眼中是对彼此满满的爱意与怦然心动。 一眼望去,整幅图中,这对伴侣的容貌无疑是最引人注目的。 穿着燕尾服的青年身形高挑,气质极佳,他优雅地扣住一畔身着白色西装的男人的手腕,十指相扣,眼含野心。 而那受制的白衣男人则显得阴柔而清雅,他拥有一头微卷凌乱的中长发,头顶白纱。男人的皮肤很白,黑眸含情,古典气息十足,整个人恍若月光般清纯皎洁。 “唔” 唇齿搅动的水声自浅灰的被褥中传来,像是潮汐拍打沙岸,将那些细密的沙石全部浸透濡湿,再慢吞吞将之拖入海底。 “允、允南,别闹了” 水声愈发起伏跌宕,潮热涨在空气中,某种事后的气息灼灼地散在其中,荒唐又亲昵。 灰色的被褥鼓起一个包,面色潮红、额间染汗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地挡住身前男人亲昵温柔的啄吻,他微微侧身,径直坐起,灰色的被褥从他的胸前滑落,露出弧度漂亮、粉.痕交错的身体。 江让有些头疼又无奈地看着枕边人,低声苦笑道:“允南,别闹,我上班快要迟到了。” 但一畔的男人怎么肯放过他? 男人嗓音沙哑含欲,他青筋微露的手骨慢慢压过青年的胸口,按压起伏道:“阿让,就一会儿” 江让扶额,修长的指节用力攥住了爱人不老实的手腕,大拇指细细按揉道:“乔允南,昨晚你也是这么说的——” 他正要训诫几句,却听那卷发的美人低低咳嗽几声,本就薄红的嘴唇更是白上了几分,好一副惨遭蹂躏的秀美模样。 江让顿时着急了,他倾身凑过去熟稔地拍了拍对方轻颤的脊背,乔允南很美,是骨子里透出的古典又病气的美,那段被青年拍着的脊背光洁无比,泛着冷白的幽光,如白鱼的鳞骨一般。 江让忍不住气恼着急,一边又下意识地柔下嗓音,不舍得发怒一般道:“昨晚我就让你停下,你偏不,允南,你不能这么任性,医生前段时间就说了,你病好之前我们尽量不要同房。” 乔允南这会儿算是缓过气了,他一张冷白清雅的美人面咳得绯红无比,闻言轻轻压了压唇角道:“阿让,我没事,就是小感冒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再说了,”男人眸光微转,微卷的黑色掐在颊边,衬得他愈发柔美典雅,他低笑道:“阿让昨天不是也很享受吗?” 江让耳根微红,拿他没办法,手指抵了抵他的额头道:“行了,听我的,不然今晚我就抱着枕头自罚去书房了。” 乔允南哪舍得他受苦,再没了多余的动作了。 江让这边脱了美人笼,光着上身起床,他慢条斯理地站在床边一件件换上西装、套上彬彬有礼的外衣。 乔允南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青年,他笑吟吟地支起一只手臂盯着爱人,卷发从冷白的颊侧淌至腕骨,缱绻非常。 离开卧房之前,江让俯身吻了吻爱人,正要起身,却见男人微微伸手,他当即会意,上身贴近男人几寸,任由对方如妻子一般细致地替他抚平衣领的纹路。 江让于是扣住男人漂亮的腕骨,倾身吻了吻。 两人俨然是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 “允南,再睡一会儿吧,我先去做早餐。今天想吃什么?江大厨今天为你服务。” 乔允南被他逗笑了,面上红扑扑的,他起身道:“不睡了,江小让今天难得下厨,我当然要在旁边围观了” “不过,阿让,你不是说要迟到了?” 江让笑了,俊俏微冷的面庞在触及到男人的一瞬间柔缓得不可思议。 青年笑道:“允南,我是老板,迟到也没人敢说。” 乔允南低笑出声:“老板要以身作则啊,得扣工资。” 江让挑眉看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动了动,随后抬眸笑道:“扣这么多给老板娘,算不算以身作则?” 话音刚落,乔允南便见到手机上发来的一长串转账信息。 两人是合法夫妻,如今的财富也都是当初一起拼来的,转钱也不过是从一个账户转到另一个账户。 但江让这般哄着他,还是叫他高兴非常。 乔允南眉眼含笑,点了点青年的俊俏惑人的眉心道:“阿让,我发现你这张嘴现在是越来越会哄人了,可别背着我哄了别人。” 江让赶忙表忠心道:“冤枉啊老婆,我可不敢,当初追了你那么久,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我哪敢瞎来啊!” 这话确实没说错,大学时期的乔允南家世顶好,容貌气质更是独一份的出色,他是艺术生,学的又是古典舞,早在国内出演过许多有名的舞台剧及个人独舞。 江让当时看上他,废了许多功夫才把人追到手,可不得珍着爱着? 只可惜,追到美人后,江让才发现,美人是上面的那个。 江让这人身材好、热爱运动,相貌也是俊俏锋冷的那款,如今功成名就也称得上霸总。 所以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下面的那个,但没办法,乔允南那张脸实在是太漂亮了,江让又是主动追的人家,只好乖乖当0了。 后面江让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反攻的,但到底没能成功。毕竟,两人这段感情中,乔允南付出的太多了。 当初那有权有势的乔家死活看不上江让这么个普通学生,想着法子要拆散两人。 乔允南也是个有骨气的,哪怕不要家里一分钱,也不肯低头。 两人大学毕业找工作可以说是碰了一鼻子灰,在好歹攒了点钱后,江让想着不能就这么带着乔允南过一辈子苦日子,于是他决定开始创业。 乔允南对江让从来都是无条件支持。 当时两人的生活极其艰苦,最难的时候一天到晚也只能啃馒头,后面拉客户也是时常喝得晕吐不止。 尤其是乔允南,他本该是绽放在舞坛上的大师、本该享有无数的荣耀与光环,但因为坚守这份感情,他甘愿被埋没,去当小机构的老师,同时打好几份工,就为了攒钱支持江让的梦想。 乔允南这样连轴转了好几年,直到前两年,两人总算熬出了头,公司上市,江让更是一举登顶S市商界新贵,获誉无数。 一直到此时,男人才算是能松懈下来。 但人一直吊着一口气还好,这一放松,便出了问题。 乔允南本就是锦衣玉食的乔家少爷,这般受苦,身体当然支撑不住,公司刚上市没几天,便去了医院好几趟。 最终,医生下了个结论,男人累伤了身子,以后都不能干重活累活,情绪上更是不能大起大伏,要好生温养着。 江让当时红着眼在他病床前发誓,会一辈子对他好。 乔允南当然相信他,于是,为了更好地温养身体,他选择不再管理公司的事务,后面更是为了能让江让更好地管理公司,索性将自己的股份都给了对方。 江让也确实没有辜负他,这两年来,青年对他可谓是温柔贴心至极,是圈子里人人都夸的好丈夫。 但乔允南还是免不了担心。 上流的圈子他再了解不过,江让如今名利双收,公司也越做越大,但身处这个圈子,就难免接触到那些恶心的事儿。 譬如,公司谈事务和大单子,总免不了的要去些声色场所。 乔允南不能阻止江让,也没法阻止青年去,否则就显得太过不懂事和斤斤计较。 好在江让总会叫他放心,次次不落地跟他报备,确确实实是一副深情无悔的模样。 乔允南自然很是高兴,但除此之外,随着两人都即将步入三十,他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容貌焦虑。 于是,为了能好好保养自己,拴住丈夫的心,乔允南选择报了一个在S市颇有盛名的私密课程。 不得不说,里面的人还真有不少。 大部分都是一些贵妇或是拴不住爱人心的老男人,还有一部分,则是年轻貌美,企图找捷径的年轻人。 乔允南向来出众,便是在这样的私密班级里,也从来都是最出彩的。 这也难怪江让最近被他勾得顾不上他身体来了好几次,不仅如此,青年近来回家更是上瘾似的黏在他身畔,扯也扯不开。 乔允南很是满意,毕竟结婚久了,他很担心江让对自己的激情褪去。 如今重温爱火,两人简直又恍若初恋。 第184章 正午, 日头高照,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停在蓝楼大厦前。 几乎是车辆刚停稳,一旁颇有眼色接待人员看清那轿车的车牌号后, 连忙赶过去恭敬地打开车门。 车内的人微微屈身走出,那是个极美丽的男人。 男人有着一头色浓的中长卷发,波浪的弧度是恰到好处雅美, 他穿着一身浅棕的长风衣,内搭是颇有心机的斜襟衬衣,最上面的一粒透明的扣子被主人慵懒解开,隐约露出漂亮的锁骨。 他无处不美, 只可惜一张典雅的美人面过于病气,嘴唇更是近乎无色, 反倒衬得唇侧那颗红痣愈发昳丽。 乔允南含笑温和地同接待人员点头道谢, 修长的指骨接过一畔助理递来的饭盒。 想套近乎的接待人员显然十分清楚如何讨好男人,谄笑着道:“乔先生这是又来给江总送饭了?感情真好啊。” 乔允南嘴唇微微翘起几分, 乌眸中显出几分笑意,显然, 他十分满意自己完美的婚姻被旁人钦羡夸奖,这意味着他和江让始终是恩爱幸福的。 男人心情很好地走近公司大厦,公司内大部分的老员工都认识他, 见到他都十分热情地打招呼。 乔允南当初和江让一起打拼,都是初期公司的核心人员。 再加上男人又是个细腻贤惠、十分懂得人情世故的性子,大多数时候, 江让只需要全心全意处理好手头的案子和文件, 安抚人心或订餐等细节问题都是乔允南在帮着处理。 夫妻两个性子互补,公司这才愈发风生水起。 乔允南拎着手中的餐桶,典雅的面上因着众人的打趣染上几分俏丽的粉色, 他站上电梯,任由银灰的电梯门一寸寸盖上他含笑的面容 “江总,这个文件需要您签个字。” 冷灰的办公桌前,穿着质感极好的西装青年正微微垂头查阅文件,他漫不经心地翻阅文件,白润的指节微微绷起几分,显出骨节上覆着的一层蓝色的青筋。 青年一举一动都是十分典型的成功人士的模样,手中昂贵的钢笔衬着落地窗外的日光,反射出低奢的光华。 听到身边传来的稍显羞涩的声音,江让眉峰轻挑,漂亮的桃花眼十分深邃,只淡淡看着人,便显出一种格外专注的深情来。 穿着西装却仍显得青涩的助理哪经得住他这般看着,耳根子霎时红了个彻底,只觉得心口的心脏快要蹦出来了一般,连话都支吾了起来道:“江、江总,这、这个是文件” 他正要递过去,但不知怎的,脚下踉跄了一下,竟是直直朝着江让跌了过去。 两人靠得很近,江让避无可避,只好眼疾手快地支住座椅,一边揽住年轻助理的细腰稳住身体。 助理是前段时间刚招进来的,说是名校毕业,但显然社会经验还不够,虽然脑子转得快、工作能力还算不错,但做事总是有些说不上来的笨手笨脚。 比如现在,江让想,这人是怎么做到平地还能摔倒的? 究竟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江让现在不比刚毕业那会儿,也算是和不少商界的老狐狸周旋过,自然一眼便能看穿某些年轻人想法。 他只是不在意。 一个合心意的助理并不好招,更何况对方对他虽然有心思,却绝不敢太过明显的表现出来,毕竟他已经结婚了。 这样的人对于老板来说反而是最好操控的,偶尔的一点小恩小惠便能叫他晕头转向,拼了命地帮他这个资本家干活。 当然了,这事儿是绝不能叫允南知道的。 允南出生的顶点很高,脾性却很好,很是贤惠持家,又十分懂得保养和情趣,江让对他的一切都很满意。 唯有一点,可能是富家大少爷的通病吧,他太过依赖爱情,简直像是倚靠大树的菟丝花。 他对江让的占有欲太强了,强到两人的爱情中几乎揉不得一点沙子。 他要江让永远爱他、永远注视他,不能有丝毫的改变。 江让只是个普通人,偶尔也会疲累,他确实很感激乔允南的付出,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本就没了从前少年时期的一腔激情和满到爆发的荷尔蒙。 江让已经说不清自己对乔允南的爱里到底掺了几分真、几分假。 包括身体,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太熟悉了,熟悉到江让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对方的敏感处。 索然无味。 乔允南无疑是美的,可时间久了,也就那样。 加上对方身体不好,两人在床上也不能尽兴,从前的一些花样也玩不起来。 江让正是二十八、九如狼似虎的年纪,有时候顾忌着对方不敢多来,难免火气大。 青年垂眸,指腹微微摩挲过助理漂亮的腰身,一时间竟有几分的心猿意马。 说到底,跟乔允南,他顾着对方的身体和情绪,心甘情愿当下面的,但若是旁人 江让略锋的桃花眸一时间漾出几分微妙的水光,他居高临下盯着年轻助理那张清秀爆红的面颊、羞涩到紧咬下唇的模样,喉头微动。 还没等江让说什么,门外隐约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像是一根银针骤然落地,显出刺耳的回鸣。 助理慌乱地起身,一张清秀的脸红得仿若软烂的红泥,分明是他不小心绊到江让怀里的,如今却一副仿佛被人偷香后无措回味的模样。 江让心头突突几下,他能听出外面的脚步是谁,于是,他镇定下来几分,对那小助理低声道:“深呼吸,调整状态,以后做事小心点。”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却又显得意味不明,跟个没放鱼食钩子似的,幽幽荡荡的放入河中,却又颇具吸引力。 年轻助理也反应过来了,他心中有些甜滋滋的,面上调整了几分,眉眼间却难免显出几分春意。 办公室的木质门被人敲了两下,没待江让开口,便有一双素手将之径直推开了。 江让佯装方才注意到,抬眸看过去的一瞬间,冷淡的桃花眸中顿时显出几分潋滟的柔情,青年音调带着几分浅笑道:“允南,今天怎么来了?” 乔允南狭长的眸微微扫过一畔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窥见半面秀气嘴唇的助理,男人顿了顿,面上笑容不变,他走近几分,微微抬起手中的餐桶,笑道:“喏,给我们江大忙人来送饭了。” 他说着,眼神看向一畔逐渐恢复平静的助理,像是有些不经意的询问道:“这位是?老钱呢?” 老钱是江让从前的助理,跟了他们好几年,也算是老员工了。 江让眼眸含笑,看都没看那助理一眼,只专注地盯着乔允南,语气是话家常一般的温和亲近:“老钱回家结婚去了,说钱存够了,以后轻松点过日子。” 乔允南有些惊讶道:“结了婚有孩子不是更要努力了?” 江让摇头,接过餐桶,一边打开一边笑道:“他那性子你也知道允南,今天做了这么多?累不累?不用你自己动手” 乔允南双手撑着下颌,漂亮的卷发散在颊侧,柔情款款地盯着青年大口吃饭的模样,笑吟吟道:“你怎么知道是我自己动手的?万一我是让周嫂做的呢?” 江让喝了一口汤,面上被水汽洇出几分潮意,他笑道:“我老婆做的味道我能不知道?” 乔允南手指轻轻卷起颊侧的卷发,黑眸落光,分明是很寻常的举动,却分外勾人。 他的嘴唇本是没什么颜色的,如今却被抿出花苞似的几分粉意,江让看的一时愣了神。 乔允南笑得更欢了,他不经意似地瞥过一畔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年轻助理,忽地柔声对那助理道:“这位小助理,你先出去吧,我和我老公有些私事要说。” 能有什么事? 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接下来怕不是要在办公室弄起来。 助理苍白着脸离开了,临走时还贴心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几乎在门锁刚落下的时候,乔允南的脸色便落了几分。 他平素温和如月光似的眉眼露出几分不着痕迹的凉意,狭长的眸子微眯,语调显出几分碎玻璃的刺:“江小让,我不喜欢他。” 男人话中的意思分明是说一不二的,可偏要用两人情趣逗乐的昵称去称呼江让,显然,他并不想让自己的控制欲太过刺人,以至于将爱人推远。 江让心下有些微妙的愧疚,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又并未真正做出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于是语气带了几分缓和的意味道:“允南,南南,他又怎么惹你了?你知道的,助理不好招,老钱走了,这好不容易找了个契合点的” 乔允南抿唇,黑而浓密的睫毛轻颤,好半晌,他轻声道:“可你那助理对你有别的心思。” 江让眼见人情绪不对,多年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去哄人,他赶忙起身,走到乔允南身畔,修长的指节揽上对方的肩膀,温热的吻安抚性地吻了吻对方的额头,低声道:“好南南,我哪有那么大的魅力啊?谁见到我都喜欢我?” “我都有你了,他那样的,我能看上吗?” 乔允南也没继续板着脸,语气倒是松软了几分,他继续拿乔般地偏过脸,闷闷不乐道:“那你的意思是以后我不好看了你就看不上我了?” 江让急了,赶忙从他身后绕过,正对着男人略显忧郁的漂亮面颊,双手紧握着对方保养细腻的手腕,语带讨好道:“我哪能是这个意思啊?我的大少爷,你可冤枉我了!” 乔允南漆黑的眸盯着青年看了半晌,看得江让心口乱了一瞬,才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男人的眸光变得温柔而皎洁,他轻声道:“好了好了,刚刚逗你的,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相信你,但你要答应我,等公司招到适合的你就把他辞退了。” 江让赶忙保证:“遵命!” 两人温存了许久,后面眼见要失控了,即便是锁着门,江让也不太乐意在办公室,这里虽然隔音不错,但也不是一丝声音都透不出去。 要是被旁人听到他被.干.得大声□□,他这总裁的面子还往哪搁? 江让以担心乔允南的身体为由拒绝了对方,等人走了,才慢慢缓了口气。 男人不过走了半时,办公室的门便又被敲响了。 江让瞧见那小助理红肿着眼进门,一脸的伤心与难过,忍不住有些好笑道:“小洛,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洛助理抿唇垂眸道:“没有。” 好半晌,见江让没有兴趣继续跟他搭话,他才略带慌乱地,试探性的小声道:“江总,你和乔先生很恩爱吗?” 很有心机,他并未称呼乔允南为他的妻子或丈夫,他在故意避开眼下情境中显得刺激性、反道德的词汇。 江让本来还有些不耐烦,现下却又多了几分兴味,青年漫不经心地勾唇道:“是啊,我和我老婆很恩爱。” 洛助理眼睛又红了几分。 显然,青年在拒绝他,甚至在无声提醒他。 小助理却明显已经忍耐不住心中的感情了,他忍不住抽泣,鼓足勇气道:“江、江总,对不起,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江让脸色慢慢凉了下来,他的声音分明还是温和的,可语调却凉薄无比:“小洛,你要清楚你在说什么,我有老婆了。” “休假一天吧,回去好好想想,公司的效益很好,工资也很可观,你是要钱,还是昏了头不要名声当小三。” 青年双手交叉,微笑道:“对了,我很爱允南。” 年轻助理被这番话羞辱的近乎受不住,颤抖着离开了。 江让脸上的笑容慢慢落下几分,他拿起手畔的手机,面上表情很淡,语气却带了几分求夸的意味道:“好南南,怎么样,现在放心了吧?” 手机对面的男人显然十分满意,乔允南轻轻柔柔道:“放心你,我当然放心你了,阿让,你不用这样” 江让面色愈发凉薄,他随意从桌边取了根烟,打火机‘咔哒’一声,烟雾缭绕,浸得青年深黑的眸色混沌了几分。 他温声道:“你放心我是一回事,我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允南,我爱你,也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嫌隙和怀疑。” 电话那头的男人感动不已。 两人聊了几句,江让这才挂了电话。 他揉了揉额头,两指之间的烟草抖下几分寂寥的烟灰。 江让很了解乔允南,今日这事儿若是不给他个交代,日后公司里又会有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江让不好将那些偏向乔允南的老员工开除,否则难免落个不讲人情的名头。 更何况,乔允南还有个发小谈宽,这人从当初他追乔允南开始就对他表现出不喜的意思,跟乔家是站一队的。 但碍于乔允南的意思,还是对他客客气气的。 谈宽家涉及的领域与江让的公司有所重叠,各种场合都能碰见,甚至对方还应乔允南的意思,给了江让这边好几个项目。 江让不喜欢他,其一是谈宽瞧不上他平凡的身世,其二,对方是乔允南在生意场上监看他的另外一道眼睛。 江让确实爱乔允南,可有时候却又觉得,他这个总裁当得还没乔允南这个退居幕后的家庭主夫自由。 “嘟嘟——” 手机振动的声音响起。 江让抖了抖指间的烟草,深吸一口,雾气缭绕间,他接起电话,嘶哑道:“行,今晚我过去。” “对了,谈宽不在吧?” 对面说了几句什么,江让将烟头按进烟灰缸,语气带了几分轻松的笑意道:“那行,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老婆要是给我打电话了,你们几个可得给我作证啊。” 第185章 夜色煌煌, 霓虹灯闪烁,高楼大厦林立,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矗立其中, 恍若整个城市的金坐标。 一辆低奢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红毯前,门口身穿笔挺制服的俊俏侍从立刻躬身前去拉开车门。 身着灰色定制西装的青年面色淡冷地从中走出,迷蒙的霓虹灯落在他锋锐的眉眼处, 隐约显出几分脱离了正经商务的慵懒随性。 江让微微眯了眯眼,距上次出来同生意场上的朋友放松喝酒,已经足足过去一个月了。 青年从前是不耐参与这些聚会的,但同是生意场上的, 一个圈子里时常碰面,你若是不来就是不给面子, 日后很多文件等流程都说不准得被人卡关。 聚会推不掉, 为了减少麻烦、推辞避酒,江让给自己立了个‘爱妻’人设, 时不时就搬出乔允南挡酒。 于是,没过两年, 江让就成了圈子里远近闻名的‘妻管严’。 但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不耐参加的聚会,对于如今心中苦闷、颇为压抑的青年来说, 反倒成了真正放松的场合。 当然,前提是乔允南的眼线不在。 推开金箔镶嵌的厚重玻璃门,昂贵的雪茄、威士忌、香水味混在一起, 恍若密网般扑面而来。 江让一路被人恭敬引着进了包厢。 刚推开门, 便有人含笑调侃道:“呦,咱们的大情种江总可算来了。” 角落边,几位穿着西装的男人正悠闲抽着烟, 见到青年的瞬间,熟稔懒散的打了声招呼。 包厢中的气温有些高,深黑的真皮沙发匿在昏色中,恍若某种逐渐弥漫的罪恶阴影。 江让脚步微顿,额边的碎发落下几分,因为闷热,青年解开几粒外衫的衣扣,一丝不苟的模样顿时多了几分糜.乱的意味。 他含笑对众人打招呼,坐在沙发边随意抿了口酒,身体放松地后倾几分,从容笑道:“我说老罗,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可就别笑我了。” 被称为老罗的男人嗤笑一声,他看上去约莫三十左右的模样,穿着一身花衬衣,十足的浪子模样。 老罗摇摇头,又喝两口酒,笑嘻嘻道:“我们这群人里,也就你个没出息的还怕老婆,你看我家那位,知道了又怎么样,还是不得乖乖伺候我?” 江让只是笑笑,没吭声。 这群人都是S市有头有脸的精英,不是如江让一般自己白手起家的,便是家底丰厚的继承人。 钱多的地方,便是道德最为麻木的地方。 对于他们来说,没什么是不能玩的,甚至,一般的刺激都不能令他们产生多余的反应。 包养十个八个小情人那更是同喝水吃饭一样的简单随意。 他们没有道德与贞操的概念,什么感情、孩子、妻子、丈夫对他们来说,那至多只算个装裱人生的工具。 是以,这样一对比起来,江让简直是其中的清流,甚至称得上不太合群。 好在青年的公司如今发展得势头正猛,市值无限上涨,便是不合群,也没什么人敢过多置喙,最多嘲笑打趣几句便罢了。 “笃笃笃。” 修长的指骨敲在玻璃桌案上,身材颀长的青年微微仰头,锋锐的眉峰松缓,桃花眼眯起几分,对包厢一侧身穿燕尾服,腰长腿细的调酒师道:“劳烦,一杯曼哈顿。” 那年轻调酒师约莫业务还不甚熟练,闻言颇有些慌乱地兑酒加冰,一张称得上漂亮的面颊上多了几分晕色,他站在暧昧的灯光下,像是条赤.条条的、被贩卖的鱼肉。 能来这个包厢调酒的,要么是缺钱到了极点的,要么是一心想攀附富豪的。 总之,他在这里,便代表了接受被人践踏、玩弄。 江让向来对这些人没什么想法,他嫌脏。 但周围不少人显然因此注意到了那年轻貌美的调酒师,只是因为青年先点了酒,他们便只好先按耐下恶劣的心思。 老罗同江让关系不错,笑嘻嘻地在一旁吹了声口哨,似笑非笑道:“老江啊,经理那边可是说了,这是个大学生,还是个雏。” “好像说是因为家里穷,只剩下个生了重病的妹妹,欠下不少钱,实在逼得没办法只能出来卖了。” 老罗意味深长地凑近几分,花衬衫按出几分褶皱,盯着青年道:“试试?” 江让笑着锤了他一拳道:“老罗,不是我说你是想害死我啊?我老婆管的严着,试完我今儿就得跪搓衣板了。” 老罗翻了个白眼:“没品的东西,你不玩,我们可就不客气了。” 江让挑眉,不置一词。 他是个典型的资本家,利益为上,可没什么救赎破碎小白花的兴趣。 脚步声慢慢贴近,有些凌乱,像是扑棱着翅膀挣扎的飞蛾。 “先生,这是、您要的曼哈顿。” 年轻调酒师的声音带了几分不自然的颤抖与微不可见的恐惧。 江让随手接过银色托盘中的酒水,眸光微扫,在看清对方的面容的一瞬间,愣了片刻。 那年轻的调酒师生得着实漂亮,嘴唇红润、皮肤细腻,尤其是那略显狭长却十分青涩的眉眼,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只是江让眉头慢慢蹙起几分。 他微微直起身,食指摩挲着细长的酒杯,锋锐的眸子紧紧盯着对方。 也不知道为什么,江让总觉得这人长得十分眼熟,但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因为江让没有喊他离开,那青年也不敢擅自行动,只是肩膀微微下垂几分,嘴唇抿紧,静谧得恍若一尊毫无尊严的雕塑。 周围不少人都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调酒师本也是默认的玩物,若不是江让有些本事,他们就要直接上手了。 老罗在一旁喝了口酒,来回盯着两人看了半晌,突然笑眯眯道:“老江啊,难得见你这样,终于动心了?” 江让心里有几分躁意,刚想叫人离开,却见手畔的手机亮了一瞬,消息弹跳的瞬间,露出锁屏上的一张含笑的美人面。 江让手机里的锁屏、壁纸全是乔允南。 也正是在此刻,江让才突然意识到眼前这调酒师的眉眼像谁。 像刚与他谈恋爱时候的乔允南。 清纯、羞涩、鲜嫩欲滴。 但眼前这孩子,显然还多了几分无助与可怜。 江让心脏微突,他心知,如果自己眼下无动于衷,这个同妻子有五分相像的年轻人只怕是会彻底堕入泥潭。 也不知是出于莫名的占有欲还是怪异的怜悯,穿着西装马甲与衬衣的青年喉头微动,一口将酒水抿尽,随后左手手掌拍了拍身畔的沙发,带着几分上等人的轻慢对那颤抖的年轻孩子道:“坐。” 说完,江让微微抬头朝周围看了几眼,笑意淡淡道:“各位,不好意思了,你们也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今天这事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众人哪里还看不出来,江总这是看上那调酒师了。 他们表面笑呵呵地应下,七嘴八舌地调侃青年,心里却是想,这江让平时装的倒是一副正人君子、心疼老婆样子,但到底是这个圈子里的,跟他们同流合污是迟早的。 瞧瞧,眼下这不是憋不住了么? 他们对于江让这般的作为其实并不算太意外。意外的是,青年的妻子、乔家的大少爷,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而眼前这调酒师,虽然姿色不错,甚至细下看来有几分乔允南的影子,但那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甚至对比起来,这调酒师都被映衬成了最低廉的替代品。 也不知道珠玉在前,江让怎么还能看上这样便宜的货色。 众人不再多想,既然人归了江让,他们再寻些来便是。 不过多时,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经理陪着笑带了一队又一队年轻鲜嫩的少年走了近来,站成一排,任人挑选。 江让对这些不感兴趣,他随意放下酒杯,半靠在沙发上,眼神朝着身畔的青年瞥了过去。 年轻的调酒师显然十分紧张,他直挺挺坐在江让的身畔,眼睛紧紧盯着掐白的手掌,一动也不敢多动。 看起来有些小家子气。 江让没什么兴趣地挪开眸,他本也是一时兴起,现下清醒了,情绪便也淡了几分。 但到底是他将人留下来的,想了想,还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包厢内灯光暧昧,但便是在这样的光线中,江让仍旧能看到青年人红到脖颈的晕色。 “老板,我叫陈沐白,今年二十岁,是大二学生。” 陈沐白说着,双手掐紧,一双酷似乔允南的眸子带了几分胆怯与努力,他很轻声地、推销自己一般道:“您今晚要带我走吗?我有健康证和传染病八项检查,您放心,我很干净” 江让没回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陈沐白当即不敢多说了,只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坐在旁边,活像只误入声色场所的小白兔。 这副模样倒是叫江让心尖被勾了一下似地,多看了他几眼。 众人这会儿或多或少都选了伴儿,有玩得开得都开始舌.吻起来了。 放眼望去,整场竟然只有江让和陈沐白之间坐得最远,若是说毫无关系也十分合适。 有人不免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挑眉笑道:“不是,江总,你这都选了人了,还不敢碰呢?” 旁边有人抱着个小男生,笑嘻嘻不正经道:“诶哟,你可别说了,江总到底还是惧内啊,肉就在眼前都不敢吃呢,只能说乔大少还是管夫有方啊。”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江让今日本就因着些事儿心情不佳,这会儿被人一激,嘴唇微扯,径直揽住了身畔局促的青年。 陈沐白约莫很少与人这般亲密接触,当即浑身一僵,一双漂亮狭长的眼眸都溢出几分水汽,看上去好欺负极了。 偏生旁边还有人起哄,他们欲.望上涌,一双双兽瞳盯着江让,像是要将这人也彻底拖下水一般道:“亲一个!亲一个!” “老江,你行不行啊?” “哈哈哈,学生就是害羞啊,老江,你还真是有福了。” 江让按着对方毛茸茸的头颅用力吮.吸撕咬,带着几分发泄的意味,他从始至终都是睁着眼的,就为了看着调酒师那酷似乔允南的眼露出惊恐的、失控的、惧怕的神色。 他是不敢这么对乔允南,但对这么个上赶着的玩意儿自然是毫不手软。 陈沐白被青年看得羞红了整张脸,他青涩得像是树上未熟的莓果,涩嘴,却十分清新。 江让一时间没忍住多含了片刻,直弄得对方浑身发抖,微红的眼角边淌出了濡湿的泪,羞耻地闭上眼。 但也不知为何,当看到那双眼合上后,江让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施.虐.欲,甚至在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巴掌扇上了对方脸颊。 那一巴掌并不疼,可羞辱性却极重,那是高高在上的主人对不听话的小狗的态度。 江让深呼吸,冷声道:“睁眼。” 陈沐白哪里敢不听,他唇边还被青年吮得湿漉漉的,一边脸颊有些微红,衬得那双狭长的眼愈发可怜可欺。 周围愈发沸腾起来,老罗在一旁甚至带了几分惊讶道:“不是老江,还真看不出来啊,你有这方面的爱好啊?” 江让微微吐气,他知道自己失控了,可说实话,爽。 尤其是看着陈沐白那双与乔允南相似的眼流露出这般被掌控的、被欺辱的情绪,江让有一瞬间甚至幻视自己凌驾于真正的乔允南之上,颅内高.潮起伏。 他控制不住地想起平日里自己对爱人的爱护宠溺、多年婚姻的幸福时刻、爱人因他的事业而累坏的身体、包括婚礼上他坚定的承诺 那一幕幕幸福的过往与现下刺激性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就好像,他在活生生地将那些美好的过往撕裂。 江让兴奋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毕竟,他确实已经受够了死水一样的婚姻。 江让喜欢运动、喜欢刺激、欲.望浓重。 无数次与乔允南相拥上.床的时候,无数次被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江让都想过将对方抽打得哭泣不止、哀哀求饶。 美人流泪、浑身瑟缩,只会更美。 可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过病态,乔允南又是那样娇气的大少爷,平日里都要他哄着,真要动手了,只怕当场就能将人吓跑。 乔家也不会饶过他。 江让是真的喜欢乔允南,也是真的畏惧庞然大物般的乔家的报复。 如今青年眼中布满猩红的蛛网,他死死盯着那年轻可怜的孩子有些哆嗦惧怕的模样,想,替身就在眼前。 但江让到底涉猎商界多年,基本的自制力还是有的。 他努力闭了闭眼,用力按了按额头,拿起一畔的外套,语调带了几分歉疚地对众人道:“抱歉,我有点不太舒服,先走了,今天一切的费用包在我身上。” 众人没有多留他,毕竟今天他们也围观够了。 江让起身便要离开,可刚走一步,他便察觉到有一双温凉的手乞求一般地握住他的衣角。 他回头,看见陈沐白抖着唇,双目通红地看着他。 江让没什么怜悯之心,他急迫地想要脱离方才那着了魔般的想法,刚要转身离开,陈沐白却是更大胆地握住他的手臂。 他抖着嗓音道:“江先生,求求您带我走,今夜我是您的所有物——” 江让冷静片刻,半晌,还是动了动唇道:“走吧。” 江让将人带上了车,车窗开着,青年点了根烟,面色沉沉地抽着,火星子时隐时现,像是蛇信子吐出一般。 雾气缭绕间,江让双指间夹了一张卡,递给身畔的年轻人,冷淡道:“这是今天的报酬,卡里有一百万,够你用一段时间了。” “记住,拿了钱,就什么都别乱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陈沐白没吭声,他死死垂着头,好半晌,突然红着眸看向青年,沙哑道:“江先生,我能跟着你吗?” 陈沐白家境贫寒,成年后更是过早踏入职场社会,什么兼职都肯干,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一百万看似多,但对上妹妹的病,根本就不够。 更何况,他看得很明白,那群畜生里,只有江让是不一样的。 哪怕江先生有些小癖好也没关系,他可以忍受,只要还能活下去。 陈沐白垂眸的想着,却陡然听到耳畔传来一道浅淡的叹息声。 那位俊俏的、令得一众上位者都不敢造次的江先生叹了口气,对方幽幽的桃花眼中仿佛对他生出了无限的怜惜。 江让说:“你还是学生,别贱卖自己,以后你能凭着知识得到更多的回报。” 陈沐白鼻尖一酸,疲累痛苦之下,一时间竟有失控地流下了泪。 江让又叹了口气,轻声对他道:“这样吧,我可以资助你,等你毕业了,可以来我这边上班。” “当然了,”江让按了按额头,有些无奈道:“你知道的,我的身体大约是出了点毛病,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的想要” 陈沐白当即咬唇,认真道:“我明白的,江先生,我愿意配合你治病。” 江让眸中闪过几分满意。 青年忍不住想,这是对方自己撞上来的,不过是一桩双方都满意的买卖而已。 当然了,江让之所以冠冕堂皇地说‘资助’对方,是因为日后若是旁人查起来,他也是清清白白的。 他有什么错,他只是看那孩子太可怜,大发善心而已。 陈沐白最后还是不肯收那一百万,江让便以资助的名义向他转了一小笔的钱,又告诉对方最快明天便会将他的妹妹安排进最好的病房。 年轻的孩子感激得恨不得跪下谢他。 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流露出那样可怜崇拜的目光,江让又忍不住想扇他了。 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温柔地抚了抚对方微红的脸颊,低声问疼不疼。 陈沐白当场脸红得彻底,只知道呐呐地摇头 江让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 他很少回得这样晚,刚打开大门,果不其然,乔允南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色有些微暗。 他正要说什么,却见江让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大束鲜艳的玫瑰。 青年笑眯眯地凑近他,低声道:“好允南,今晚跟他们谈事务晚了点,路过花店的时候正好看到玫瑰,就想着给你带一束。” 乔允南漂亮典雅的脸颊上顿时显出一种惊讶的欣喜,他微卷的中长发被在耳后,脸颊有些红扑扑的,接过玫瑰,一边抿唇道:“好了好了,江小让,我也没真的生你的气,知道你忙,但是今天你真的回得太晚了,又一直不接电话” 江让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柔情蜜意地低声道:“看看花里还有什么。” 乔允南黑长的睫毛微颤,他取出那张浅粉的写满爱语的明信片,这才发现明信片下竟系着一根透明的鱼线。 而鱼线下,则是一枚昂贵漂亮的钻戒。 江让黏糊亲密地蹭着乔允南的颈窝,一边吻着对方的脖颈,一边眼含欲.色沙哑道:“老婆,允南,我真的真的好爱你啊。” 青年说着,取下那枚M国美学大师设计的钻戒,一边牵起爱人修长美丽的手腕,一寸寸将戒指推进对方的无名指。 江让眼眶有些莫名的微红和湿润,他嘶哑道:“允南,我做到了。当初我就说过,以后我一定会给你买很多很多鲜花和钻戒,让你过上天底下最幸福的日子。” “我做到了。” 青年说完,深情款款地吻了吻男人的唇弯,俨然一副十全十美好老公的模样。 乔允南只觉得自己要完全要被溺死在爱情的海洋里了,他完全忘却了一个小时以前焦躁难安的自己,只记得此刻飘飘然的幸福。 两人越亲越过火,客厅里更是一片凌乱荒唐。 动情时刻,乔允南濡湿的额头流下珍珠般的汗水,他沉溺在江让身上,眼眸湿润,嗓音沙哑:“阿让,我好爱你。” 江让烧红的眼眸微转,努力按耐住愈发难忍的施.虐.欲。 青年露出一个略显压抑的笑容,温柔至极道:“我也是。” 第186章 透明的玻璃电梯层层上升, 红色的楼层数字慢慢跳动为3。 “叮——” 随着一道细微的声响之后,电梯的门缓缓朝着两畔展开,显出其中两道优越高挑的身影。 西装革履的青年人唇畔含笑, 正垂头细心地替身前的杏衫美人整理耳畔乌浓的卷发,两人眼眸相触,皆是一副情深脉脉、相扶恩爱的模样。 “阿让, 送到这儿就行了。” 肤白如玉的男人抿了抿淡色的唇,狭长的眼微微上扬,东方古典的气质衬得他愈发典雅秀美。 只是,乔允南嘴上虽是说着分别, 眸光却又时时牵着青年,一头微卷的黑色中长发更是恍若细钩子似地勾着对方的手腕, 生出些许细细的瘙痒。 江让的眼神一瞬间深了几分, 不知想到了什么,喉头微动, 眼眸在触及爱人低领杏衫边寸寸昳丽的红痕时,整理发丝的指节微微曲起几分, 指腹贴在那晕红处慢慢揉了一瞬。 他忍不住的想,这段时间以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总觉得允南愈发的说不出的勾人。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某种放荡又矜贵的勾引。 像是只面对他一人放浪的圣.娼。 江让克制地偏过眼,绷紧的指节转而牵过男人的手腕, 青年干咳一声掩饰自己不老实的心思, 哑声道:“我送你进去吧” 他说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眉头轻蹙道:“允南, 说起来,家里不是有练舞厅吗?我帮你请私教还更方便些,都不用来回跑了。” 乔允南面上端雅的表情顿了片刻,他任由青年牵着自己的手腕,两人并肩朝着装潢清冷的练功室走去,另一边手骨不自然地拢了拢发丝。 男人抿唇浅笑道:“阿让,那不一样,我现在索性也没什么事,天天闷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这家舞蹈室的老师是国外大师的关门弟子,很有些本事,我也来上课也是为了多了解探讨些新知识。” 江让闻言也没有多想,只是笑着提了提两人扣在一起的手骨道:“好,我们家允南说什么都有道理,这里路远,那以后我抽空多来接送你?” 乔允南显然很吃他这一套,一张漂亮的美人面上多了几分红意,他轻嗔一声道:“你就会哄我,你江总大忙人一个,现在电话都接不通了,我哪敢叫你天天来接送我?” 青年顿时有些尴尬,低声讨好道:“老婆,你这可就冤枉我了,上次是开会我才没接到” “允南哥?” 一道明媚的少年音陡然插.入夫妻俩的谈话,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天真。 江让有些惊讶地抬眸看去,正撞上一个活泼如山间小鹿的漂亮青年。 青年长相十分可爱,他有一头小王子般的蓬松金色短发以及忽亮如精灵的绿色眼睛,连眼睫都是耀眼扑闪的金色。白皙近透的面颊气色很好,透着淡淡的、血气的红,颊中萌萌的小雀斑随着主人的跃动像是跳动的小像素点一般。 或许是察觉到江让正在看着他,青年十分开朗地眨了眨眼,整个人热烈的像是团小太阳一般,绿眼珠转了转,咧唇笑道:“您好啊,您就是允南哥的丈夫江先生吧?” 江让很少见到这样明媚天真的孩子,见状也忍不住勾唇道:“你好,你是允南的同伴?” 青年笑嘻嘻地眨了眨金色的睫毛,漂亮如红苹果般的嘴唇微微鼓起几分道:“是啊,允南哥和我的关系很好呢,您不想问问我的名字吗?我叫” 他正要开口,一旁的乔允南却忽地朝着江让更近地走一步,直到与青年的身体贴在一处,男人淡色的嘴唇平直地抿了抿,他依旧温柔,如月光般皎洁,语调却带了几分漫不经心与模式,径直打断了那金发青年的话。 乔允南道:“阿让,还没跟你介绍,他是我在舞蹈班的同学,叫钟嘉一” “诶呀,允南哥,我还是更习惯自我介绍,”金发青年笑眯眯地对着江让眨了眨绿眼睛道:“我的中文名叫钟嘉一,英文名叫诺亚·索尔,因为有A国的血统,小时候在A国久居,所以更喜欢别人喊我诺亚,当然,叫我索尔也没关系啦。” 诺亚说话时咬字有些不清晰,带着些许的A国口音,但声音很可爱,衬着那张脸,简直像是在朝人撒娇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江让的眼睛简直无法从那金发青年的身上挪开。 真的很可爱啊,在喜欢上乔允南这样的古典美人之前,江让一直都钟爱诺亚这样的明媚小天使,只可惜,一个都没谈上过。 但那到底是从前的事情了,现在就是再喜欢,他也不能在乔允南面前表露一分。 江让瞥了眼身畔脸色有些略微难看的男人,略略收拢了唇畔的笑意,绅士而不失礼貌地对那青年道:“很高兴认识你,索尔先生,听你提起你和允南关系很不错,那以后还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他了,他的身体不太舒服,日后有空了我和允南请你吃饭。” 金发青年顿时眼睛微亮,他像只可爱的大猫一般,眨了眨绿色的眼眸,热情道:“真的吗?!江先生,您太好啦,难怪允南这么喜欢您呢!” “不过”诺亚笑嘻嘻的,脸上的小雀斑簇在一起,明媚十足道:“我们不如加一下通讯吧,这样允南哥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也方便联系您呢。” 江让这会儿是真切的感到有几分骑虎难下了。 诺亚美则美矣,长得也十分对他胃口,但显然,这是个美丽蠢货。 第一次见面就在别人面前要对方老公的号码,实在没有边界感。 若是往深处说,甚至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江让可不想遭罪,他微微一笑,十分客气地拒绝道:“索尔先生,通讯就不用加了,你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我的妻子联系我。” 江让以为自己说到这个地步,诺亚大概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没想到,那金发的青年反倒对他表现出更高的热情。 对方一双湖水般的绿眸爆发出点点的星光,红扑扑的脸颊带着几分向往地看向江让道:“您可真是个好男人,和那些上来就找我要通讯的男人都不一样!” 江让:“” 江让尴尬笑笑,显然有些待不下去了,乔允南约莫也看出了几分,一开始颇有些紧张难看的脸色已然平静下来许多。 男人唇畔挂着涟涟温柔、善解人意的笑容,柔声对身畔的青年道:“阿让,你先回去吧,公司的事还有很多吧?” 江让赶忙点头,对那金发青年微微颔首,转身便离开了。 但即便已经转身了,江让依然如芒在背地感受到身后的两道十分扎眼的视线。 青年脚下的步子走得更快了。 眼见江让已经离开,乔允南的脸色愈发冷淡,面上也不再含着笑。 诺亚却像是看不明白脸色一般,他甚至依然盯着青年离开的背影,面色愈发潮红,简直像是自顾自地陷入了什么恋爱幻想一般。 一直到课程开始,诺亚才恍惚找回了几分神智。 只是,今日这课程却似乎并不像是乔允南说的舞蹈班。 这是个私教班,听课的人不多,身份却似乎都不算简单。 台上的讲师是个长相十分普通的年轻男人,只是,当他动起来后,一举一动都带了几分莫名的吸引力。 “如何保持新鲜感?不仅仅要不断提高自己的个人魅力,更要跳出日常生活的轨迹,进行一些全新的尝试” 今日似乎只是一节理论的恋爱教学课,乔允南乌色的眸光微垂,好半晌,他无心一般地对身畔不远处的金发青年道:“诺亚,说起来,你之前似乎提起过,你是因为有喜欢的人才来这里学习的?” 诺亚似乎正在走神,闻言金色的睫毛如小扇一般轻轻扇动,投下的阴影遮蔽了他漂亮的绿瞳。 他忽然咧唇笑得毫无心机,可爱的面颊如同单纯的羊羔一般,他轻声道:“是啊,我对他一见钟情呢。” 确实是一见钟情。 诺亚微红着脸毫无负担的想,早在他于某次宴会上看到江让柔情蜜意地牵着他的妻子翩翩起舞时,他就喜欢上了他。 尤其是在深入了解男人后,诺亚就更喜欢了。 江让几乎是个完美的恋人。 他温柔、细心、体贴、强大、洁身自好,可以说是上流圈子中的贵妇男士们的梦中情人。 诺亚听说过江让和乔允南的故事,不得不说,某一段时间内,他时常嫉妒乔允南。 嫉妒对方为什么能得到江让的喜欢,憎恨为什么不是自己率先认识青年。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为了他努力爬上难以攀越的高峰,他该多么幸福。 他愿意将他的心脏都献给他。 所以,为了得到幸福,他选择接近乔允南,江让的妻子。 毕竟江让是个那样有原则、洁身自好的好男人,如果他倚靠家中权势献媚、贸然接近,对方一定会离他远远的。 “诺亚,你喜欢的人也在S市吗?不如你说说看他是谁,或许我也能帮你呢?” 乔允南看似温和地提议,只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无名指漂亮昂贵的钻戒。 眼见金发绿瞳的青年视线看过来,乔允南忽地含笑地举起手示意道:“很漂亮吧?” 男人说着,撩了撩脖侧的卷发,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是昨晚阿让送的,说是M国美学大师的新作他送我的戒指太多了,总说要弥补当初结婚匆忙没买钻戒的遗憾” 诺亚的表情僵了一瞬间,他看见了乔允南脖颈处激烈的痕迹。 这几乎是一个铁板钉钉的证据,证明了江让与男人的恩爱。 诺亚勉强笑了一瞬,好半晌才恢复自然,语气带着夸张的倾羡道:“允南哥,你真幸福,如果我也有这样一个老公就好了。” 乔允南微笑:“会的。” 金发青年的表情阴翳了一瞬,没过几秒便又恢复成了没心没肺的、叫人生不出警惕的天真明媚 暮色降临,解开西装纽扣的青年微微按了按额头,蹙眉拿起手边的一份资料看了许久。 钟嘉一,又名诺亚·索尔,24岁,毕业于A国NO1.的卡洛塞大学,是S市内称不上顶尖的医药世家的钟家小公子。 诺亚·索尔打小在国外跟随母亲一起长大,据说其母族在A国有极深的背景,但具体情况如何,无人得知。 江让微微挑眉,盯着手机上不断弹跳出的好友申请。 最新一条赫然是“江先生,可以认识一下吗?我真的觉得您是个很好的人,拜托您通过一下,万分感谢!” 语气有种不属于华国人的浮夸,让江让不由得回忆起了对方那双如雨后森林的油画绿瞳,以及天真又明媚的模样。 江让有些摸不透对方的意思,但毫无疑问的,他被诺亚那张漂亮又异域的脸勾出了几分兴味。 修长的指节微微摩挲着手机屏幕,好半晌,青年垂眸,切换了一个微信小号,添加了对方。 几乎刚切换小号的瞬间,手机上便不停地蹦出许多信息提示。 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红色的未读信息有99+。 一眼望过去,大部分都是聊骚的信息,不是宝宝就是爱你、亲亲、好想你。 只有最上面的一个黑色头像发来的消息还算正常。 “老板,最近不来看直播了吗?” 这是江让半年前刷到的一个新人主播,很冷闷的一个人,但肌肉和身材都很漂亮,只专注训练。 江让当时给人刷了很多华子,但对方依然不怎么搭理他,直到有次青年不注意露了声音,对方才对他逐渐热络起来。 江让最近忙着公司的事儿,确实很久没去看直播了,正想着回对方两句,却没想到刚加上好友的诺亚直接给他打了个视频过来。 接通电话的瞬间,江让看到一张漂亮如天使的面颊,他正面对着镜头,露出了一副十分泄气的模样。 因为画质十分清晰,青年甚至能看到对方可爱的雀斑、近乎没有毛孔的白肤。 “抱歉,江先生,”金发天使湿漉漉的绿眸微微颤动,金色睫毛微微扑闪,他很小声道:“我平时不怎么玩手机,好像按错了” “不过,能见到您,我真的很开心。” 第187章 诺亚是个很黏人、明媚的家伙, 瞪大眼睛的时候浑像只圆乎乎的英短金渐层。 自两人加上微信后,他便开始自来熟地和江让分享起自己的日常生活。 一开始青年是不怎么搭理他的,甚至不常切小号。 可他依然一头热地发消息, 甚至自说自话地称呼江让为‘江哥哥’,语调又黏糊又甜腻,活像个沉浸在美梦与爱情中的小少爷。 不仅如此, 诺亚的朋友圈一天能发个十几条。 吃甜点会失落的配文‘如果有人陪着就好啦’,甜点照片中的青年对着暖光轻轻掀起金睫毛,红樱桃般的唇略略下撇,森绿的眼眸漂亮的宛若掀起了一阵青苹果味的细风。 去图书馆会配文‘其实一个人也很好, 只是如果你也在,就更好了’, 配图中的青年半趴在桌上, 青筋微凸的手臂遮蔽住脸颊,只露出金灿灿的发丝。 江让刚开始一刷也就过去了, 压根不会多看。毕竟他这小号本就是为了解压,里面的骚货太多, 朋友圈更是眼花缭乱,当然,那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冲着钱来的, 他们自甘堕落,只要钱到位,录视频都是寻常。 诺亚除了一张符合青年心意的脸, 根本就没什么可比性。 直到有一日, 江让刷到一张来自金发青年的朋友圈。 “弄湿了(小狗哭哭jpg.)” 配图是一张潮湿迷蒙的浴室湿身照。 照片中的金发青年只穿了一件简单薄透的白衬衫,衬衫的料子很好,被水液浸润后湿哒哒地黏在微鼓的胸前, 完美地显出了他漂亮的身体弧线。 诺亚的眼睛是湿的、嘴唇是湿的、喉结也是湿的。 他湿得透顶,偏偏油画般的绿瞳迷蒙无辜地睁着,眼睑下的小雀斑呈现出一种漂亮的橘粉色,脖颈间系着一条粉色蝴蝶结,整个人又纯又欲,像是一块待拆开的奶油蛋糕。 江让当场看直了眼。 实在不怪他,人之常情。 要怪也就怪对方太骚了,明明知道他是有夫之夫还主动勾引,发这些消息和朋友圈,看上去清纯的要命,实际心里想的快痒死了吧? 当时江让就有点按耐不住了,只觉得身体里像是燃了一团火,浑身燥热得过分。 鬼使神差的,青年逾越了心里低廉得可笑的道德感,头一次主动找了诺亚。 这是江让第一次和现实世界中认识的人聊骚。 对方甚至还是他老婆舞蹈班的同学,实在是荒唐 一句简单的信息在输入框中打了半晌,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怎么湿了?’ 不行,这样说太奇怪了,引导意味很重,显得太急色。 ‘你是发给我看的?’ 不行,太自恋,虽然他确定对方就是在勾引他,但这么说就显得太普信了。 “啪嗒。” 火星明灭不定,江让指节夹了根细烟,薄红冷淡的嘴唇中吐出细密的烟雾。 他靠坐在办公室的皮椅上,身体后倾,腿部交叠翘起,西装裤被崩得很紧,将大腿的肉都勒得鼓出了几分。 好半晌,俊俏的青年将手中的烟压进玻璃烟缸,手指微动,发送了一条绿幽幽的消息。 ‘在吗?’ 没过几秒钟,诺亚就回了一句消息,简直像抱着手机等着他的一般。 ‘江哥哥,怎么啦?我在洗澡呢。’ 江让心里一颤,本就过载的脑子这会儿更是浮想联翩,这话的意思是,对方现在正.裸.着身体回他的消息? 真是个骚货。 青年心底暗骂,却又忍不住期待更多。 他忍不住再次点开诺亚的照片,放大脖颈处的粉红蝴蝶结。 或许是系得有些紧了,金发青年的脖颈处青筋都鼓胀了了几分,很色.情。 江让手痒地摩挲了半晌,齿尖相磨,恨不能现在就钻进对方的浴室,将那蝴蝶结勒得更紧一些。 最好勒得那人额头闷红,呼吸急促,流出生理性的泪水,丧失全部的力气,只能跪在他脚边乞求饶恕。 “嗡嗡嗡——” 手机的震动将青年飘忽的理智拉回了现实,江让下意识看过去,是对方弹送来的视频请求。 江让喉头干涩,他一瞬间想了很多,包括乔允南、以及乔家知道的后果。 但都到这会儿了,再忍还能是男人? 人性本就经不起考验。 他只是犯了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外头的天光已经有些昏暗,办公室内一般的暖光落在青年的鼻梁处,将那张俊俏锋锐的面颊分割为两面。 江让抖着手按下了接听键。 接通的一瞬间,青年的表情又是一变,他面色平稳,桃花眼微眯,一副职场上的精英冷淡的模样。 “江哥哥” 视频中的金发青年头发湿漉漉的,在橘色的暖光灯下显得愈发璀璨,只是,他此时正屈身半抱着自己的膝盖,绿色的眼瞳要湿不湿,鼻尖和眼睑都透着可怜的红。 江让动了动喉结,故作正经道:“你这是怎么了?” 诺亚微微抬头,明媚的面颊此时多了几分涟涟的软意与潮红,金色的睫毛浓密扇动,他小声道:“好疼,刚刚不小心撞到了。” 江让瞥了一眼,果然,金发青年的膝盖处红了一大片。 只是除却膝盖,江让还注意到了对方修长有力的大腿、薄白肌肉群起伏的手臂,他忍不住想,没想到对方看上去天真好骗,身体倒意外的有料。 在床.上应该很带劲。 越是这样想着,江让面上的表情反倒愈发冷静,他漫不经心道:“嗯,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这次又是误触?” 青年的表情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诺亚只是轻轻垂着头,好半晌,他慢慢抬起下颌,湿漉漉的水珠从他的脖颈间滑落,金发天使轻声道:“不是误触。” “我想打给你。” 江让眯眼,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之间,应该还没能到说这种话的地步吧?” 诺亚露出一个天真明媚的笑容,他仍在慢慢按揉着晕红的膝盖,看着屏幕的绿色眼睛仿佛能流淌出浓稠的蜜液。 他微微张唇,露出两颗小巧的虎牙道:“江哥哥,我错啦,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想念你。” 分明是在道歉,却又没有丝毫的歉意。 江让顿了一瞬,眼神晦涩道:“我有老婆了。” 诺亚的表情一瞬间落了下去,那双含情的绿眸慢慢黯淡几分,长而浓密的金色睫毛垂落而下,元气小狗变成了被淋湿的小狗。 金发青年小声道:“我知道” “江哥哥,”他的嗓音中带了几分哭意,面中的小雀斑像是伤心的雨水一般,他红着眼眶说:“我知道不该这样,可是我忍不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是不知检点,我只是很喜欢你” “你别讨厌我好不好” 没有人面对美人在自己面前哭的模样会无动于衷,江让也是。 只是,他一边难得柔声安抚着对方即将崩溃的情绪,一遍如畜.生般的想,诺亚生了这样一张脸,应该哭得更大声点。 哭到失声,或是在见到他时便开始无限制的颤抖、下意识服从。 哪怕是像小狗一样失.禁也没关系。 如果诺亚愿意被他这样操控,那么他将会更加宽容且恶劣地对待他,甚至给予对方所渴望的‘爱情’ 哗啦—— 透明卫生间的门被一双绷起的湿红手掌推开。 几乎是推开门的瞬间,江让就看到床榻边披着白色睡衣的男人掩饰性地拢了拢及肩的卷发,他十分自然地将手机微微举起几分,笑容温雅道:“阿让,刚刚有人给你打电话,我就帮你接听了。” 江让动作微顿,黑色的眸底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情绪,他手中拿着白毛巾随意揉搓着湿漉漉的发丝,一边仿若不在意般笑道:“嗯,允南,你不用和我解释,我的手机你什么时候不是随便看了?” 乔允南忍不住哼笑一声,唇边的红色小痣一瞬间红得妖冶,恍若一滴落在唇畔的血珠。 男人低低咳嗽一声,削瘦肩头令他看上去愈发轻盈病弱。 他半真半假埋怨道:“还不是你,这么招人喜欢,万一哪个贱人趁着我不注意勾引你怎么办?我得防患于未然。” 江让忍不住苦笑着抬起双手做投降状,无奈道:“祖宗,为了养你,我这一天天的工作忙都忙不过来了,哪还有别的心思。再说了,别人谁敢勾引我,S市谁不知道我是妻管严?” 乔允南被他逗笑了,狭长漂亮的眸中全是亮晶晶的笑意,他道:“真的?” 江让凑过来吻他,修长的骨节慢慢渗入男人的五指之中,两人头顶是巨大的婚纱照,身下是凌乱的被褥。 青年沙哑道:“真的床头柜里还有套吗?没了我去买。” 乔允南被他亲得发痒,典雅的面颊显出几分润泽的湿红。 他低声道:“还有。” 江让眼中含着沉甸甸的火,他近乎侵略性地看着他身前漂亮的爱人,哑声道:“我帮你戴。” 乔允南被他看得心跳加速,好半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忍住冲动,压住青年靠过来的嘴唇,偏过头喘气道:“等一会儿。” 江让皱眉看他。 乔允南颤眸道:“诺亚加你了是吗?” 江让已经有些烦躁了,本就被诺亚逼出的火这会儿发泄不出来,这使得他愈发不耐。 青年手掌抓了抓发丝,语气有些不好道:“加了,不过我没同意。” 说完,或许是察觉到情绪不对,江让顿了顿,调整语气,缓和几分叹气道:“允南,其实有些事情前段时间我想了想,没告诉你,但今天,我还是想直接说出来。” 乔允南显然被青年这番反客为主的话术说得愣仲了片刻。 江让蹙眉,有些吞吐道:“我觉得,那个诺亚·索尔是个很奇怪的人,你平时少跟他接触点。” “允南,我不是限制你交朋友,但是”青年为难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对我很热情,一直在试图加我的微信、语言暧昧,可他明明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乔允南的表情一瞬间又变回了温柔、优雅,他大约是很满意江让的坦白,但偏偏还要做出茫然无措的表情,仿徨、不可置信道:“这样吗?可诺亚平时是个很好的人,他可能只是太热情了,虽然我也听班里其他人聊起过这些事,但我相信他应该不会做出抢别人老公的事情” 江让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了,青年担忧地看着他,颇有些无奈地叹气道:“你啊就是太善良了,允南,这次你得听我的,别再和他接触了,嗯?” 乔允南有些羞涩地垂头,耳畔弧度昳丽的卷发一撮撮地垂下,像是漂亮的蕾丝拉花,一双涟涟的水瞳柔情地看着青年,他抿唇道:“好,我信阿让,以后我们都离他远远的。” 江让含笑吻了吻他淡色的唇,低柔的音调中带了几分规训道:“允南好听话。” 乔允南哼笑一声,双手抱住青年的腰身,他们像是一对交.缠的蛇类,不分彼此,男人含了含青年白玉般的耳根,沙哑道:“我还能更听话阿让今天想怎么玩?” 江让眸底更深了,他低笑着懒洋洋道:“是吗?” “那就试着让我起不来床吧。” 青年的眼神下移,意味深长。 乔允南呼吸一窒,一张病白的脸颊顿时多了几分昳丽的粉色,浑似枝头绽放的夹竹桃,他咬了咬自己淡色的唇,抖着手拉开一畔的床头柜。 里面一整盒也只剩下三个避.孕套了。 青年挑眉看他,一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流露出几分调笑的意味,他低声意味不明道:“啊,不够了。” 乔允南抿唇起身:“我去买。” 江让扣住他的胳膊,胸口的白色浴衣已经彻底散开,露出了大片流畅的肌理。 青年半起身,慢条斯理地别过男人垂落的卷发,轻飘飘道:“那今天就不用了。” 江让笑吟吟道:“正好我有点饿了。” 乔允南愣了一瞬,只觉脑中轰得一声,整张脸彻底红了。 第188章 傍晚的铃声惊起层叠绿叶间的一小片鸟雀。 正是晚饭高峰期, 待讲台上的教师离开后,班级内的学生很快走的七七八八。 穿着一身廉价白衫及被洗到发白的牛仔裤的青年沉默抱起厚厚一叠书本,对比起其他人, 他似乎并不着急,削瘦薄白的面颊被一层黄昏的阴影覆盖,令人无端联想到贫穷筒子楼下软湿的淤泥。 待班上的人全部离开后, 他才慢吞吞起身,一手从书桌内掏出一个矿泉水瓶,走到教室前面的饮水机接了半杯凉水,直饮下肚。 可水是不抵饱的, 陈沐白于是认认真真再次接了半杯水,再次灌了下去。 其实他现在身上是有钱的, 江让以资助的名义给他转了几千块钱。可陈沐白已经习惯了节省, 他下意识的想到自己和妹妹以后的生活、想到自己欠下的天大人情,贫穷病态的思维令他越是有钱, 便越是不敢使用。 “陈沐白。” 一道冷淡的、不解的男音自他身后响起。 随后便是一阵脚步声,待陈沐白反应过来后, 一双骨节莹长的手骨抽走了他手中的矿泉水瓶。 面容削瘦的青年下意识抬头看去,正对上一双沉甸甸的黑眸。 是江先生。 江让正蹙着眉,塑料的矿泉水瓶在他的手中被捏得噼里啪啦, 他定定看着陈沐白道:“下课了不去吃饭在这里喝水?” 陈沐白耳根子瞬间便红了。 他很容易害羞,尤其是面对青年的时候。 他紧张地张了张唇,甚至有些结巴道:“不、不是的, 我有点、渴了。江先生, 你怎么来了?” 江让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平静道:“来看看你。” 说着,青年弯了弯唇, 眸中没什么笑意道:“毕竟你是我资助的学生。” 或许是江让的态度看上去实在冷淡、难以捉摸,陈沐白紧张得双手绞紧,一双肖似乔允南的眸中漾出几分不安的水光,他很小声地、磕磕绊绊道:“谢谢、谢谢江先生的关心。” 空气寂静了几秒,好半晌,陈沐白才听到青年低低的叹息声,恍若某种沉寂的怜悯。 江让轻声道:“小陈,助理说给你买的衣服一次都没穿过?钱也一分没动?” 陈沐白垂眸,心口燃起几分无措的热意,他低声道:“江先生,你真的不用为我破费的,妹妹已经很劳烦你操心了” 一双温热的手掌突然轻轻揉了揉他垂下的发丝,很温柔的力道,像是在安抚受惊小动物一般。 陈沐白愣愣看去,江先生靠得他很近,近到他漆黑微扩的瞳孔中能够清晰映出对方面颊上细小的、极有生命力的绒毛。 眼眸弯弯的江先生认真告诉他:“小陈,你可以试着信任我,不用那么懂事。” 陈沐白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脏搏动,缓慢的,用力的,像是珍珠由高空坠落在玉盘上,再度弹起、降下。 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陈沐白始终都是作为保护者存在的。 他要保护懦弱的母亲、要保护被欺负的妹妹,为此他需要常年忍耐父亲的暴力、不公正的对待以及旁人异样的眼光。 他的整个少年时期都是肮脏的、臭水沟中的淤泥。 在同岁人鲜嫩绽放自己的时候,他只作为一抹青紫浑浊的影子存在。 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可以信任、可以不懂事。 陈沐白从不知道幸福的滋味,以至于在幸福降临的时候,率先感受到的是窒息般的痛苦。 他将灾厄看做幸福,将疼痛看做嘉奖。 这是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所理解的爱。 陈沐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学校,一切都像是一场大雪般的美梦,江让带着他走进美丽的商店,为他挑选衣物、整理衣襟。 椭圆的等身镜前,青年站在他身畔,含笑告诉他‘这身很适合你’。 陈沐白恍惚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昂贵的杏白外衫绸缎般顺滑,它们流淌在他贫瘠的皮囊上,像是遮住腐臭的画皮一般。 而江让呢? 江让则是待他愈发温柔,眸中隐约细碎的爱慕像是挤出的甜腻蜜糖,将他一层又一层裹住。 陈沐白只觉自己恍似一尾失去鳍的鱼,近乎要溺死其中。 他努力告诉自己,不该奢望什么,可他一切的努力都溃败在江让吻上他眼眸的瞬间。 江先生说,他的眼睛很美,像是一部放映中的恋爱电影。 他们一起共进晚餐,理所当然地于刀叉酒杯间接吻。 当然,还是有插曲的。 期间江让接了一个电话,表情是有些不耐烦的,可语调却十分耐心。 他哄着对方说自己正在应酬,今晚大约回不了家了,可同时,他答应会为对方带一个特别的礼物回去赔罪,他会幼稚地隔着手机屏幕回应对方的晚安吻一直到挂断电话。 陈沐白知道,那是江让的妻子,乔允南,一位美丽优秀、众人称赞的舞蹈家。 青年甚至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他只是死死地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的头颅塞进汤碗中才好。 他羞愧于自己对有夫之夫的觊觎。 他羞愧于自己是个出来卖的贱货 江让今晚喝得有些多了,是陈沐白将他送进车里的。 在司机关上门的前一刻,那潮红的、失了威严的乌发青年轻轻圈住他的手臂,两片红润润的嘴唇吐出湿漉漉的水汽,恍若令人失智的迷魂烟。 江让看着他说:“小陈,今晚来我这边吧。” 陈沐白心脏跳得极快,嘴唇更是干渴得近乎苦涩。 他顺从地坐进车里,当然,他也只能顺从,因为早在青年付账的一瞬间,他就成为了对方的专属用品。 物品自然得发挥属于自己的价值,哪有什么资格肖想感情? 一路上,有些醉意的青年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意外的是,他絮叨极了,甚至和平日里沉稳锐利的模样有了天翻地覆的区别。 江让弯着眸轻声道:“其实我当初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很辛苦吧?” “没关系的,小陈,以后你可以依靠我,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 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 江让眯着醉眼,眼看着身畔青年眼眶无措的湿润,努力压抑心底难以忍耐的痒意。 一路上,他和陈沐白谈人生、谈理想,从弗洛伊德的原因论谈到阿德勒的目的论,从荣格的人格理论谈到加缪的局外人。 一直到下车,跌跌撞撞进了别墅,他们才止住了话头,衣衫凌乱地吻作一团。 当然,陈沐白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个处男,没什么经验,只能生涩地任由江让掌握主动权。 他们吻得缠绵、激烈,像是两尾交缠的发.情期的花蛇。 一回生二回熟,陈沐白从一片湿漉漉的眼泪中学会了接吻。 可当他开始主动回应的时候,却陡然被一巴掌扇回了现实。 “跪着。” 面色怪异的青年满面潮红地如是说,他松了松自己的衣领,肆意而放.浪地露出自己的胸膛与锁骨,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无边的火光,仿若某种恶劣的捕食者。 陈沐白一瞬间头脑发蒙,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 明明江让前一秒还对他热情似火、温情脉脉,如今却陡然变得如此冷淡不耐。 陈沐白张了张唇,刚想说什么,“啪”得一声,又是一巴掌。 他整张脸被打得火辣辣的疼,膝盖更是被青年踹得跪倒在地,整个人狼狈得像是一条被棍棒揍得凄楚的小狗。 江让身上斯文的西装马甲早已敞开,他半蹲下身,眉目间是闪烁着兴奋的暴戾,他冰冷的手掌慢条斯理地握住青年下颌,喉头微鼓,扯唇道:“我允许你说话了吗?乖一点,才能少受点罪。” 陈沐白浑身都在发抖,他不敢反抗,更不敢说话,额头溢出汗水,双眸失神,疑心自己陷入了一场巨大的噩梦之中。 江让已经再无法忍耐身体中的暴戾因子了,他倾身凑近男人,双手比较一般地握住对方纤细的脖颈,用力收紧。 青年眼睁睁看着对方额头缓慢鼓起的青筋,舌尖覆上,感受着舌下颤抖的肌肤,他慢慢地、温柔地、满足的盯着对方那双肖似妻子的眼眸道:“小陈,记住了,以后进了这栋别墅,你就是我的狗了。” “现在告诉我,小狗应该喊我什么?” 陈沐白满脸涨红,眼眸失焦,额头鼓出细密的汗,一寸寸沿着下颌淌下。 求生的本能令他颤抖着、嘶哑地张开近乎窒息的唇,哭泣着乞求道:“主人,主人、放” 江让浑身发麻,头顶至耳畔都涨起一股密密麻麻的酥麻之意。 他陡然松开双手,青年当即半倒在地上痛苦地咳嗽,于是他便又故作怜悯的轻轻安抚对方哆嗦凸起的脊骨,柔声道:“别怕、别怕,没事的,我会陪着狗狗的” 这样柔软的安抚果然很快就起了作用,可还没等陈沐白彻底缓过神,铺天盖地的鞭子又密密麻麻地、如同响尾蛇一般地拖拽着他深陷病态疼痛之中。 因为他刚刚沉溺在青年的安抚中,没有听清对方问的问题。 于是,在窒息之后,疼痛作为了他的第二个惩罚。 第一鞭还好,第二鞭、第三鞭的时候陈沐白就有点承受不住了,江让的手法很刁钻,像是从什么俱乐部中学过一般,打下去的瞬间漫上来的不止是痛意,还有无尽的酥痒。 陈沐白没抗多久便开始哭着躲避了,他哆哆嗦嗦的红着眼跪在青年的脚边哀求道:“别打了,好疼江先生、不,主人,别再打了、求求你” 江让慢慢吐气,嘴里不知何时囫囵叼了根烟,他光.裸的脚踝踩在通身透着粉的青年肩上,慢条斯理地道:“行啊,但是小狗刚刚喊错了,作为惩罚,脱衣服。” 陈沐白已经将近失智了,他浑身青一块红一块,脖颈间更是有两道十分夸张的红色掐痕。 他哆嗦着脱衣服,浑身缩在一起,仿佛成了一只真正的狗,给一个笼子当即就能钻进去。 江让摸了摸他的头,语调缓缓又成了那个沉稳斯文的江先生,温声道:“做得很好。” 在得到江让夸赞的一瞬间,陈沐白近乎生出了一种感激的情绪,他颤抖着,用那双狭长的、满是泪水的眼眸湿漉漉地看着青年,小声抽泣道:“小狗会、会做得更好的,不要打小狗了。” 江让一瞬间恍似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了,他沉浸在陈沐白那双漂亮的、典雅的、可怜的眼瞳中,喉结微动,险些喊出了乔允南的名字。 胸腔翻涌着无尽的爱.欲,江让眼中透出蛛网般的红血丝,慢慢嘶哑道:“乖,作为奖励,小狗今天可以以下犯上。” 说着,青年慢慢褪下马甲,缓缓地、掌控力极强地靠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朝着早已露出犬类发.情痴态的陈沐白笑了。 第189章 这是江让和乔允南结婚多年都未曾体验过的畅快性.爱。 床上一切完全由青年主导, 他完全不必为了顾及旁人的想法而退步或是忍耐,那年轻的孩子仿佛生来便是任他欺辱的小狗。 江让可以在这栋独属于他的红房子乐园中释放一切的恶劣与天性。 男人有了钱就会变坏,这话丝毫不假。 当年江让曾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朝着光华万丈的乔大公子下跪求娶, 端的是一颗深爱的真心。 如今的青年已然功成名就,他依然爱着那个曾替他操劳、陪着他一路穿过荆棘的妻子,可心情却大不如前。 他固然爱乔允南, 却也难免在看到对方的时候,想到当初双膝着地、卑微谄媚、蝇营狗苟的日子。 江让和乔允南不同,这个世界的他出身孤儿院,打小就见识过社会的阴暗面, 连一口食物和水都要靠争靠抢。 他面对乔允南的时候是自卑的。 当初喜欢的时候,他将乔允南视作白月光、朱砂痣, 如今激情褪去、爱情冷却, 市井出生的自卑感便会令他在典雅高贵的妻子面前愈发锥骨隐痛。 江让至今还记得当初乔家人、包括妻子的那位好友谈宽初次见他的态度。 他们高高在上,一举一动皆是金钱与权势堆砌出的浑然天成的气势, 江让在他们眼里,只是个企图高攀、白日做梦的黄毛混混。 比之淤泥还不如。 但那又如何呢? 乔家人当做掌上明珠的珍宝还不是自愿陪着他一起吃苦? 当初他们再如何瞧不起他江让, 如今他还不是声名鹊起、扬眉吐气了? 江让眼神迷离,他倾身而下,捞过跪在他脚畔的可怜小狗, 慢慢抬起对方削尖漂亮的下颌,羞.辱性地拍了两下。 “舔。” 他这样说,漆黑潮湿的眼眸死死盯着陈沐白红肿的眼眸, 视线慢慢挪移, 触及那可怜青年哆嗦着含吻他指尖的模样。 恍惚间,江让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他美丽的妻子低下大少爷的脊骨,跪舔他、折服于他的骚.样。 他半仰身靠在沙发上, 任由陈沐白湿软的舌头一寸寸舔下去。 红房子里的家具十分昂贵,可此时没有人在意它的价值,于是,它成了潮湿蠕动的泥潭、怪蛇产卵的洞穴、激发欲.望的玩具。 痒意自对方濡湿的舌尖蔓延至骨头的缝隙中。 在一片颠倒的黑暗中,江让猩红的眼膜微鼓,用力将对方按倒在绵软的沙发中。 两人交叠的身体近乎瞬间陷了下去。 耳畔几乎只能听到彼此的喘.息。 混混沌沌、惺惺松松,像是拔高又被浇灭的野火。 从前便说过,江让从未发自真心的认为自己只能是下面的那个,他的掌控欲比之乔允南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因为对方伺候的还算舒服、加上两人的渊源,他才甘愿伏身挨.草。 陈沐白不一样,说得难听点,陈沐白就他买来泄.欲的娃娃。 可真到了这一步,江让盯着身下年轻人那肖似妻子的湿漉漉的眼眸,却像是被什么摄了魂一般的,他只顾着发了狠地蒙住陈沐白的嘴唇、鼻息,逼迫对方那双狭长、美丽、潮乎乎的眼中流淌出蜜液般的泪来。 他一边吻着对方薄薄的眼皮,用舌头逼着对方流淌出更多可怜的泪花,一边惯性般地坐上去,白衬衫都湿得不像话了。 江让瞳孔无意识方法,他颤抖的唇伏在青年漂亮的泪眼上,哆嗦道:“老婆、老婆,别躲,我爱你、我爱你啊” 说着,他手上却用力得仿佛要将对方凌.虐致死。 或许是实在到了极限,陈沐白控制不住地挣扎,他整张脸已经近青,像是奄奄一息的艳鬼。 “别动” 江让喃喃,他沉浸在完全扭曲香腻的、与‘妻子’狂欢的二人世界中,他不容许旁人将之破坏。 于是,在陈沐白控制不住的颤抖挣扎,甚至于被激得时长过短时,青年怒意地甩了他几巴掌。 “动什么动?贱.狗,我叫你别动——” “啊——”陈沐白惨叫一声,红色的唇一瞬间变得惨白干裂。 他像是一只被打碎的花瓶,整个人碎裂的不成样子,光洁的额头也隐隐显出几分猩红的血。 可他看上去又实在怪异,分明是疼痛的、凄惨的,陈沐白却又浑似一汪粘稠的泥水,拼死也不肯从江让的身体中坠落。 他们扭曲地黏在一起,像是被针线缝在一起的怪胎 烟雾缭绕,火星子明明灭灭,青年薄红性感的唇囫囵含着一根细烟,腰脊半靠在混乱潮湿的沙发边,修长颤抖的指节夹住烟嘴,随意丢进玻璃茶几上的烟缸。 江让瞥了眼身畔昏睡过去的可怜青年,陈沐白身上仅披了层薄毯,一张素丽的脸显出几分初次的艳色,看上去倒是秀色可餐。 这是江让头一次同除了乔允南之外的人做,清醒之后,心里难免多了几分偷吃的心虚。 但老实说,男大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虽然这陈沐白看上去削瘦可欺,但力气实在不小,除却刚开始窝囊了点,后面倒是十分持久,完全发挥了男大的全部功能。 江让慢慢起身,感受着腿部不由自主的哆嗦,心头闪过一个念头。 这次虽然没能在上面,但也不亏。 各种意义上的不亏。 毕竟一般的鸭可不一定愿意陪他这么玩。 正想着,一畔的手机陡然亮了一瞬。 江让散漫拿过手机,点开微信小号。 发消息来的是一个漆黑的头像,对方一如既往的冷闷,自上次发消息江让没回之后,两人已经将近一个多星期没再联系了。 这会儿对方倒是没发什么文字性的消息,只是简单甩来一张图片。 那是一张对镜自拍。 图片中的男人大约刚运动完,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裸.露的手臂上是清晰鼓起的血管,胸部与下腰更是不经意地显露出有力的弧度。 男人今天穿的是灰色运动裤,很明显。 江让刚和陈沐白厮混完,这会儿没什么太大的冲动,但他依然被吊起了几分兴味。 这个主播昵称叫不是随便的人,也确实不是随便的人,平日里只会闷头训练,是个连话都不会多说的木头。 但再木头的人也不会拒绝钱,尤其是江让这样舍得砸钱的金主。 对方最近许是签约了公司,开始知道维护和大哥之间的关系了,虽然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时不时便会以探讨健身的借口给江让发这些自拍照。 江让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手机屏幕的光线流落在他昏暗的面颊上,裹出一层细密的光晕,很是俊俏多情的模样。 指节微动,一条消息便发送了过去。 “今天直播了?” 消息刚发出去没一会儿,对方就回了消息。 “嗯,老板要来看看吗?” 江让回了个嗯就切换了界面,进了短视频软件。 短视频一般会通过算法推荐直播间,江让给那男主播刷了很多钱,一进短视频便刷到了对方的直播间。 男人约莫是刚开的直播,加上不露脸,直播间没什么人气。他这会儿似乎正在调试摄像头,因此灰色调的私人健身场所便也随着镜头摇晃。 或许是看到江让进了直播间,男人的动作终于顿住了。 对方的声音有些清冷,夹着几分电流的音调,很明显是用了变音器。 “老板,今晚想看什么?” 这话说得有歧义,这会儿直播间陆陆续续来了人,有几个是常来白嫖的,闻言发言道:“呦呦呦,主播主播,你眼里是不是只有扔子老板啊?” 江让在这个短视频的昵称叫‘你扔子大你有理’。 起这个昵称的起因也很离奇,江让第一次刷到这个男主播的时候就被对方十分夸张的胸肌吸引了,于是他十分从一而终地使用这个昵称。 眼见气氛热起来了,直播间的人越来越多,男主博却始终不曾回复弹幕,他只是平静地问了第二次。 江让被他说得心痒痒,思索片刻,打了几个字。 “悬空仰卧卷腹吧。” 说完,青年便连刷了三个华子。 屏幕上这会儿倒不馋主播的身材了,反倒是一个劲地跪舔江让这个‘神秘人’。 “扔子老板缺情人吗?我想报名,我今年二十一,准男大,身高一米八,长得小帅,接受钢丝球” “楼上确实颜值还行,真豁得出去,你赚钱我不眼红” “老板老板,看看我!你忘了我了吗?我是你的狗啊,汪汪汪——” “” 江让看得有趣,刚想去点开那几人的界面看看,直播的镜头却是一晃,一闪而逝地露出男人小半张脸。 纵然看不清楚,也令人能十分直观地清楚,男人的颜值不低,甚至称得上百里挑一。 “老板,我开始了。” 他微微压低嗓音,随后便自顾自地上了健身器材,开始悬空仰卧卷腹。 男人的身材十分优越,他戴着灰色的口罩,身体呼吸动作间,口罩便吸在他的面颊上,隐约潮红的弧度勾得江让忍不住屏住呼吸。 屏幕外的青年慢慢吐出一口气,好半晌,他又刷了几个华子,打了一行字私信发给了那男主播。 “露脸给你刷十万。” 视频中,戴着口罩的男人的手环微微振动了一瞬,他一边动作一边看了眼,却并未立刻回复。 江让耐心等了一会儿,好半晌,直播中的男人表示要出去上个厕所。 与此同时,江让的手机中收到了一条消息。 “老板,我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我今年28,身高189,家就住在S市,平时有主业,不缺钱” “老板,你有男朋友吗?我们可以见一面吗?” 谈宽随意用毛巾擦拭额上因健身溢出的汗水,俊朗的面上显出几分凉意。 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通身的肌肉十分漂亮有型,下掉口罩后,意外的显出了几分漫不经心的淡漠感。 谈宽沉着眉看手机中的消息,盯了好半晌,直到对面蹦出来一个“没男朋友”的时候,脸色显出几分难看的意味,甚至忍不住暗骂了一句。 显然,他很清楚对面是谁。 当初江让和乔允南的婚礼,他还去当了伴郎。 说起来,谈宽和乔允南是多年的好友,两家的合作也十分多,因此,即便对方恋爱脑发作死活要嫁给江让,为此还和乔家闹翻了,他也不能完全当做不知道。 毕竟乔家嘴上说不认乔允南了,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无奈之下,谈宽便只好充当了两方沟通的桥梁。 谈宽至今还记得江让在婚礼上对乔允南的许诺与满眼的爱意,不说其他,能顶住S市乔家那么大的压力,也算是个人物。 包括这么多年来,江让即便已然身价不菲,却依然只守着乔允南一人。 不说其他,至少证明乔允南没选错人。 是以,当他在直播间听到江让聊骚的声音才会那般不可置信。 谈宽并未将这件事直接告诉乔允南,毕竟谁知道恋爱脑下一瞬间会做出什么事儿?所以他打算按兵不动,一步步加了对方微信小号,引着对方与他线下见面。 到那时候,就是板上钉钉的人赃并获了。 两人断断续续聊了许久,江让一直都很谨慎、若即若离,很少会真切的说出什么暧昧的话,甚至可以说,两人交流间的话语权基本都是由青年主导。 反倒显得谈宽像个舔狗。 谈宽心里恼火,只恨不得立马揭露江让恶劣的嘴脸昭告天下才好。 但他同时也清楚,这事一时半会儿也急不得。 果不其然,没过半晌,江让便回了他第二条消息。 “不了,我对见面没什么兴趣。” 谈宽微微垂头,眼看着直播间里零星几个还在朝江让自荐的人,他冷着脸扯了扯唇,点过直播间权限,径直将那几个人踢出去。 再切换回来,他慢慢压低嗓音沙哑地发了条语音。 “老板,再考虑一下吧,我没谈过恋爱,但我很想和你试试。” 说完,他指节微动,给江让转了很大一笔钱。 “老板,我不要钱,给我个机会,行吗?” 第190章 清晨, 大学城的街道边缓缓停了辆低调奢黑的车辆。 修长的指节搭在黑色皮质的方向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主人约莫有些烟瘾,是以那分明的食指指骨失控使力, 强压着一股低低的躁。 “小陈,”仪表堂堂的青年微微蹙着眉,漆黑的眸光中含了几分闪烁的悔意:“昨天是我失控了。” 他看上去与昨夜衣冠禽兽的模样实在大相径庭, 出了红房子的江让彬彬有礼,斯文正派,全然一副令人信赖的成功人士的模样。 而坐在斯文青年身畔的男学生却是肉眼可见的苍白、幽弱,车内温度适宜, 那孩子却将勒脖的衣领上的纽扣扣至最上面一颗。 可即便是这样,却依然无力掩饰那雪白脖颈上涟漪般的青紫与红绫。 他活似被大雪活埋的枯枝落叶, 清丽腻白的面颊上全然是刺目的苦涩与麻木。 眼见对方这般情态, 江让眸中闪过几分隐约的不耐,老实说, 陈沐白于也就是个释放压力的玩物,既然是玩物, 就该有身为玩物的自觉性。 出来卖就要有卖的样子,做出这副情态难免矫情过了头。 当然,江让心里虽是这样想的, 可他向来明白做人留一线的道理,于是思虑一番后,面上的情态便多了几分浮于表面的懊恼。 青年低低叹气道:“沐白,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可我也是有苦衷的。” 江让说着,按了按额角,忍不住苦笑道:“你应该也知道, 我有一位相爱多年的妻子。我很爱他,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也控制不住那些粗暴低.俗的念头。” “我瞒着我的妻子看了医生、吃了药物,却全部都不起作用。” 青年的表情慢慢变得落寞而哀伤,活似为情所困的可怜人。 他轻声道:“允南陪着我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硕果丰功,我答应会一辈子爱他、珍惜他,可如今,我却再也不敢同他亲密接触。” “小陈,你的眼睛和他很像。” 陈沐白到底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即便在社会摸打滚爬过,也终究抵不过老辣的商人手段。 江让只说了几句话、卖卖惨,他便又忍不住地从心底开始为青年找补,甚至生出不合时宜的、乃至可笑的怜惜与羡慕之情。 他想,原来江先生也不过只是个为情所困的人罢了,他那样爱他的爱人,却因为疾病而无法相守,只能从别人身上寻求安慰。 这无疑是上天对有情人最残忍的折磨。 思及此,陈沐白忍不住地回想起夜半时分、于灯火幽微时刻漾动在他腰间的海藻般潮湿的青年,一时间面上竟是惨青与潮红交覆而过。 陈沐白不得不承认,在那场灭顶的羞.辱强.迫之中,他真真切切地从中获得了近乎扭曲的快意。 那样高高在上的、手握权柄、叱咤风云的江先生,却会在深夜中与他十指相扣、耳鬓厮磨,甚至因为他的动作而神魂颠倒这样的心理高.潮是任何药物都无法给予的。 可同时,陈沐白又是深受折磨、失落痛楚的。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在江让的眼里,他甚至都不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他仅仅作为对方深爱的妻子的一道影子。 一个彻头彻尾、供人玩乐的替身。 “小陈”江让远远近近的声线如海底的气泡一般飘忽不定,最后幽幽深深地钻进了青年的耳蜗。 陈沐白失焦的眼神愣愣痴痴地盯着眼前西装革履的青年一张一合的薄红嘴唇。 “小陈,我理解你可能一时间无法接受,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之前说过的话依然算数,你妹妹包括你的学业我会继续进行公益资助,你是个好孩子,我也由衷地希望你能够慢慢走出低谷,得到崭新的人生。” “至于昨夜,”江让语调中带了几分缄默的落寞,又转瞬平复道:“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吧。” 怎么可能呢? 陈沐白白着脸,死死垂下头,盯着衣袖边露出的一节布满疮痍红痕的手腕。 那样深入骨髓的调.教、灭顶的狂欢,包括对方时而的温柔、强势的亲吻。他的精神早已被扭曲,身体也遭受到了毁灭性的刺激,甚至到最后无痛不欢。 他的人生已然被颠覆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陈沐白只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潭无底深渊,窒息与黑暗湿漉漉地包裹住他的眼球,一时间竟逼得他不由自主地落下咸腥的雨来。 他哆嗦着唇,好半晌抬起潮湿的头颅,在江先生鼓励而温和的眸光中,他哑着嗓音道:“我接受。” 江让明显愣了一下,红润的嘴唇微微蠕动,眸中多了几分沉甸甸的意味。 陈沐白却已经慢慢矮下身,车内的空间比较大,当青年的膝盖触及车底时,他便仿若 一株与江让身体长在一处的濡湿海藻。 可怜的男学生下垂的眼眸还有些肿胀,昨夜的哭痕并未散去,如今却又重新红肿了起来,他小心垂下头,讨好似地用红彤彤的舌头去舔.含江让修长的指节。 陈沐白一边吻着,一边将自己的下颌小心搭在青年笔挺的西装裤上,含混的泣音像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般。 “求求您,不要赶我走。”他这样说。 “贱.狗可以随叫随到,哪里都可以,怎么玩都没关系——”陈沐白一边抖着一边说,眼眶中的泪失.禁般地流落下来。 可还没等他说完,衣冠齐整的青年便微微弯下腰身,指尖用力,恶劣地将对方猩红的舌尖扯得出来了几分。 许是被涎水呛到了,陈沐白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整张苍白的脸也涨得洇出几分昳丽的红晕来。 江让缓缓眯眼,另一只环在对方脆弱脊背上的手掌慢慢轻拍着,他轻声温柔而嘲意地提醒道:“乖孩子,声音小一些,你猜这里会不会有你路过的同学?” “他们大概不会想到,小陈这样的好学生会被人包养,当成小狗一样玩.弄吧?” 刺激性的话语无疑让陈沐白变得愈发激动,他半张脸埋在江让的怀中,削瘦的脊骨哆嗦着,窒息令他连一丝音调都发不出,只能徒劳地用那双可怜的眼去祈求青年的爱怜。 江让慢慢用被对方舔.湿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脸,慢条斯理道:“好了,吓唬你的,起来,小狗该去上课了。” 陈沐白这才像是听到什么指令一般的,慢慢平复了几分。 他的眼睛很红,鼻尖也红,嘴唇也红,整个人像是要在青年的气息中幸福地融化成一滩软红的泥。 江让忍不住磨了磨牙,一时间竟也被对方这副情态迷了眼。 没想到那么无趣害羞的穷学生开发出来,会变成这样一幅艳.情的骚.样。 还真是挖到宝了 江让这次出来鬼混是用出差当做借口。 青年的行程里确实有出差这一项,只是真正出去谈合作的不是江让本人,而是他的亲信。 等身上一些细微的痕迹消散得差不多了,青年才不急不缓的装作刚回来的模样。 江让向来会讨乔允南的欢心,‘出差’回来带了许多礼物,直哄得男人眉开眼笑。 其实再贵重的东西乔允南也不是没见过,他高兴只是因为这是青年送他的心意。 两人几天不见,自然又是一番小别胜新婚。 但还未等两人温存几日,乔允南便突然受到A国一个著名的国外舞团的指导邀请。 这个邀请是男人昔日的一位恩师发出的,对方曾就乔允南为了爱情放弃事业一事恨其不争,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还是在乎这个天赋异禀的徒弟,于是便想着重邀这个小徒弟回归。 哪怕乔允南如今已然不能登台了,但充当新生代指导教师还是绰绰有余的。 乔允南考虑了很久,还是打算去一趟,他到底愧对曾经无限栽培他的老师,如今对方忙碌,主动破冰邀请他,作为学生,他自然不好拒绝。 这件事男人考虑好几日才和江让小心翼翼地提起。 不出所料的,青年当场便冷了脸。 江让简直无法理解乔允南的想法,他才从公司忙碌了一整日回来,本就疲惫不已,闻言蹙眉不耐道:“允南,不是我想说你,你的身体情况自己不清楚吗?咱们家现在也不缺钱,你出去找罪受做什么呢?” 说着,青年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似乎意识到语气的不对劲,他慢慢覆过身、垂下面颊,双手揽住男人漂亮的腰身,低声下气道:“允南,我不是不让你出去,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太久了,你本来身体就没以前好了,A国饮食习惯和这边也不一样,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住。” 江让说这番话确实有担心乔允南身体情况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他骨子里的操控欲在作祟。 私心来说,江让不希望自己的伴侣比过自己。 乔允南已经有那样好的出身了,如果舞蹈事业又有所成就,日后谁还会记得起他呢? 江让如今有钱有势,名下公司无数,他不需要一个与自己比肩的妻子,他只需要乔允南乖乖的在家里当他的江太太就够了。 乔允南也并未因为青年的不理解而生气,相反,男人心中甚至是甜蜜的,江让这样在乎他,对于他来说,是比任何事都值得高兴的。 但这一次,他实在不得不去赴约。 江让拗不过男人,最后还是同意了,只是脸色到底还是不好看。 乔允南对他再三保证A国那边结束就会立刻回来,江让才缓和了几分。 眼见飞机缓缓起飞,青年微微眯了眯眼,面上不舍的表情霎时间消散得干净。 江让随意理了理衣角,漫不经心的想,总之他也挽留了,是乔允南自己不肯留下来,他是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乔允南不在,那就只能是别人来陪着他了。 青年坐在轿车内,墨色的玻璃窗遮蔽了他微薄漂亮的唇线,晦暗的色泽覆在其上,显出几分莫名的薄情。 江让微微动了动指尖,点开微信小号。 自上次之后,那个男主播对他表现得格外热情,如今更是早晚打卡一样地问候,转账如流水。 江让不在乎那几个小钱,也没点开过。 两人聊天更是跟人机没什么两样。 男主播:老板,你打游戏吗?我们可以一起吗? 江让已读不回。 男主播:直播了,来看吗? 江让:来了。 男主播:老板有喜欢的人吗?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江让已读不回。 男主播:直播? 江让:来 江让没什么兴致和那个木头男主播聊天,刚打算退出小号,却突然听到别墅附近的狗狗叫唤的声音。 青年微微蹙眉,刚下了车,便打眼看见不远处的花坛边,一个漂亮的金发青年正憋着气、红着脸努力牵着一条瘫倒在地不肯动的毛发.漂亮的金毛。 金毛体型很大,被主人拉起来就懒洋洋地走两步,但没一会儿,它像是闻到什么一般,突然发力挣脱了主人的控制,随后像是瞄准目标一般,伸着舌头就兴奋地往江让怀里扑。 江让一愣,想要避开,金毛却像是知道了他的意图,竟开始撒泼打滚般地在青年脚边滚来滚去。 江让:“” 怎么会有这么无赖的小狗! 不远处喘着气赶来的诺亚面色通红,绿色的眼眸在金色的发丝映衬下像是一汪碧色的湖水,脸中的小雀斑晕开活力元气的晕红,煞是可爱。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一个活泼的笑容道:“江哥哥,好巧啊,你也住在这里吗?我是昨天刚搬过来的,你住在这栋别墅吗?那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 江让闻言微微挑眉,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 诺亚不敢看他,一张脸红扑扑的,他扯了扯姜黄的衣角,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指了指地上的金毛道:“江哥哥,小宝好像很喜欢你,它一直都懒洋洋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这么喜欢一个人呢。” 江让眉目含笑,半蹲下身,揉了揉狗狗的下巴,听着小宝发出呼噜呼噜舒适的声音,漫不经心道:“是吗?那看来,我还挺讨小动物喜欢啊。” 190-200 第191章 江让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巧合。 青年所住的是联排别墅区, 双户一居,环境和私密性都很好。因为靠近市中心,是难得的黄金地段, 所以即便是联排,也有不少有钱人选择在此购房。 当然,不少人会选择将联排的两栋别墅一并买下。 这栋别墅是江让和乔允南在当初公司刚上市的时候购买的。 从选址到装修、家具几乎由乔允南一手包揽。 当初两人手头的现金流还不算多, 满打满算也只能独添一户。 索性联排别墅的另一边虽然被买下了,却一直没有住户搬来,也不影响小两口过日子。 但就在几日前,隔壁便开始叮叮咚咚起来, 动静并不大、也没持续多久,若不是乔允南在家, 恐怕还发现不了。 家里这些事儿江让向来全须全尾地交给乔允南来管, 听见妻子提起这事儿,青年当时便懒洋洋地揽着对方纤颈的腰肢, 下颌搭在对方纤细的颈窝处,不甚在意道:“老婆, 你要是介意,咱们别处还有房产,搬过去就是了。” 拥有一头漂亮弧度卷发的男人当即便瞪了他一眼, 掐了下青年锻炼得十足有力的手臂肌肉,嗔怪道:“这是咱们当初选的婚房,装潢都是按照最好的标准来的, 江小让你不当家一点都不知道心疼!” 江让困顿得很, 闻言耐不住埋得更深一些,含糊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老婆,你才是一家之主, 我都听你的” 当时两人是真没想过,这个搬来的邻居竟然就是诺亚。 江让眼中闪过几分兴味,他分明对诺亚的心思再清楚不过,也生出过几分心痒的感觉,但出于男人的劣根性,却偏要装作一个面对诱惑浑然不觉的已婚男人。 于是,面对金发青年忐忑的晚餐邀请时,青年只是彬彬有礼地露出一个微笑,腰脊挺直,十分有距离感地绅士道:“抱歉,允南不太喜欢我晚上去别人家拜访,有空的话我会和他一起来恭贺你乔迁新居。” 诺亚牵着牵引绳的手腕微微绷紧,那张明媚的、张扬着斑斓小雀斑的面颊陡然失落了几分,绿眸中荡漾的水液仿佛即将满溢出来,整个人都恍若被蒙了层细腻的水雾一般。 就连被他牵着的金毛也像是没精神一般地垂下了毛茸茸的脑袋,趴在金发青年的脚边,一动也不动。 诺亚天使般的面颊上努力压着伤心与落寞,他勉强露出一个有些小心翼翼的笑容道:“啊这样吗只是来吃个饭都不行吗?” 江让一步步拼到如今的位置,公司又基本是他的一言堂,难免有些大男子主义,尤其是在感情上。 面对这样一位漂亮美人伤心垂泪、示弱无助的模样,他自然无法做到全然的无动于衷。 西装革履的青年指节微动,半晌动了动喉结,解释一般道:“今晚确实不行,允南去了A国,晚上大约要和我打电话——” 闻言金发青年的眼眸几乎一瞬间便亮了起来,红苹果般的脸颊饱满得仿佛能溢出汁水,金发落在洁白的额边,像是一幅巨著的古典西欧美人像。 他兴奋得毫无心机道:“那江哥哥的意思是以后可以对吗?” 江让无奈点头。 诺亚顿时露出一个满足而甜蜜的笑容,他看上去便是那种很会闹腾的年轻男孩,得到喜欢的人首肯后,他绿莹莹的眸子骨碌碌转了一圈,愈发得寸进尺、撒娇一般道:“对啦,江哥哥,我刚搬来这边,什么都不熟悉,有事可以来拜托您吗?”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您答应我吧!” 许是因为在A国待久了,很多当地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掉,譬如此刻,诺亚拜托青年的时候双手下意识合十,一双绿眸中溢出的娇美憨厚令人难以抗拒。 老实说,如果是其他的男性做出这样撒娇的举动,江让估计只会觉得恶心,但诺亚·索尔是不一样的。 对方那张属于男性的面颊爱长得委实明媚、灵秀,又带了几分浑然天成的血气与健康,即便身高过高,也会令人下意识地忽视,从而只注意到那张精灵般的面颊。 最后,出于某种不得窥见的心思,江让还是应下了 自那日后,江让便时常能在别墅区碰见诺亚。 有时是在青年晨间下楼的时候,隔壁花园中会传来轻微的翻土声,此时江让若是看过去,便会撞见一位绑着白色额带、满头细汗、手臂肌肉微微鼓起,正认真翻土的金发青年。 诺亚是一个极有生活仪式感的人,他很喜欢自己动手,并且十分乐在其中,原先那座荒废的小花园不出两日便在他的手下焕然一新。 青年似乎钟爱玫瑰,尤其是灼艳的红玫瑰,他在花圃中种满了玫瑰,芬芳的红玫瑰像是一团流动燃烧的山火,因为开得过分娇艳肆意,一路从对方的花园中烧至江让家中打理的小花园中。 像是两个世界在慢慢地、逐渐地重叠。 有时是江让在阳台休憩抽烟的时候。诺亚没什么正经工作,一天到晚都很清闲的模样。 大约是因为清闲、精力充沛,金发青年很喜欢自己手洗衣裳,并且不知道为什么,一洗就是许多件,还多是内衣内裤。 两家的阳台只隔了一小段距离,并不算太远,是以江让去抽烟的时候便时常能瞧见阳台上晾晒着的一排影影绰绰的内衣内裤。 江让心知这是对方欲拒还迎的勾引手段,便也就大大方方地看,边看边在心里评分。 粉色的那件带着蝴蝶结蕾丝边,很骚,给9分。 黑色那件很紧,估计能将对方的身体曲线展现得很完美,给7分。 浅蓝色格子的那件太宽松,勉强给个5分吧 还有丁.字裤的,前面的布料很宽松,宽松到青年觉得自己估计都穿不了这件。 这让江让一度有些怀疑,觉得诺亚在装,长得那么可爱甜蜜的一张脸,估计也就是个0,本钱这么夸张? 不信。 最后,江让颇有些嘲讽地给那条十足性感的丁.字裤评了个0分。 因为阳台晾晒的太多,又没什么保护的栏杆,有一日市里刮大风,诺亚阳台上那一群内衣内裤便全吹进了江让家,甚至当时有一条粉色的就挂在青年正打算收起烟头的食指尖。 诺亚当时正匆匆忙忙地赶来阳台,看到这一幕时,整张脸都夸张得红了起来,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跟青年道歉。 江让只是散漫笑了笑,指尖捻了捻那透薄的布料,彬彬有礼道:“没事,需要我给你送去吗?” 可怜诺亚本来是打算撩人的,没撩成也就算了,自己红得险些发了烧 两人偶尔也会在下班的途中碰见,春日余晖未尽,江让会看见林荫小道上,金发青年慢悠悠牵着懒散的金毛散步,落日的微光将他们温馨的身影拉长,很轻易便会令人联想到‘家庭’与‘幸福’。 当然,往往这样的温馨时刻不会存在超过五分钟,因为小宝真的很懒,能不动就不动,吃得圆墩墩的身体趴在地上的时候像是一团鼓起来的气球。 是以,江让时常能听到诺亚崩溃的喊叫:“钟小宝,你给我起来,都胖成什么样了!我现在都抱不动你了!!” 而金毛只是用爪子挠了挠鼻尖,继续装死。 江让很想笑,事实上,他也确实笑出来了。 钟小宝是只很敏锐的金毛,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它似乎很喜欢江让,每次见到青年都一副恨不得摇烂尾巴跟他回家的模样。 如今更是已经发展到了闻到江让汽车尾气都会扑过去追着的地步。 也正因为钟小宝,江让和诺亚的交流才慢慢变得频繁了起来。 江让一直都很喜欢小动物,工作刚清闲那会儿也想过养小猫小狗,但因着乔允南的病,最后还是没能养成。 如今遇到这样一只黏糊糊的小狗,对青年来说简直与诱捕器无异。 于是,不知不觉的,江让会开始停下脚步、弯下腰含笑任由小宝扑进怀里;会给小宝准备狗狗玩具、罐头、零食;会在周末空闲的时候和诺亚一起陪着小狗玩飞盘 在这样的过程中,江让和诺亚也逐渐变得十分默契,他们会在晚上打电话探讨明天带小宝去哪里玩,聊聊小宝最近的饮食情况等等。 不知道的人见到了,大约会以为这是一个十分幸福美满的家庭。 江让按了按额头,手机中陡然传来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阿让,在发什么呆?” 在想明天带诺亚和小宝去附近新建的一个湿地公园玩。 “没什么,就是一些工作上的事,”青年面不改色地说谎,脱口而出的关心的话像是某种应急的生理反应:“允南,你今天的药有按时吃吗?” 乔允南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男人大约是开了视频的美颜效果,在江让这边的手机中看,今日的妻子委实美得惊人。 微卷凌乱的黑色中长发如云雾一般堆在男人雪白的颈间,恍若某种艺术品,更不用说对方笑吟吟时微微弯起的红润嘴唇,以及唇畔的一粒秀艳的小红痣,无处不美。 乔允南抿唇,黑滟滟的眸中含着隐约的潮水,A国的时间比这边要早四个小时,是以早已步入了深夜。 一般这个时候,乔允南已经在江让的身体里了。 但如今他们分居两地,往日的亲密活动便也只能被迫停下。 男人低喘一声,面颊红得宛若枝头盛开的夹竹桃一般。 他难耐地贴近手机屏幕一些,对着手机内的青年沙哑道:“阿让,我好想要你,你呢,有想着我弄吗?” 江让这会儿没什么太多的兴趣,又或者说,他的关注点并不在乔允南的身上。 皮囊再美丽,吃不到嘴里也就权当什么都不是。 于是,青年十分敷衍地嗯了一声,随后疲惫道:“允南,我有点累了” 屏幕那边的男人显然有些不满,但他清楚江让工作确实辛苦,只能抱怨一般地轻声道:“你最近对我都没那么热情了,我们都多少天没做过了,阿让,你就不想我吗?” “还是说,你外面有人了?” 乔允南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这样说的,本意也不是指责,可江让却突然发了大火。 青年双目通红,半张脸都涨红了,额头更是青筋暴起,他死死绷着手臂,往日漆黑沉稳的黑眸中多了几分难掩的厌恶道:“乔允南,你在说什么?” “你特么不是知道我在工作吗?非要说这种话恶心我吗?” “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人?” 漂亮的男人显然被吓到了,当即眼眶雾上一层薄雾,往日的优雅从容不再,只余下面对爱人责骂的无措与恐慌。 他急得甚至有些结巴道:“不、不是的,阿让,你误会了” 江让烦躁大吼道:“我误会什么了?啊?” “你的意思不就是我出轨了吗?乔允南你还有心吗?我天天这么工作、在外面累死累活是为了谁?你能住上别墅过上好日子又是因为谁?” 屏幕内的男人已经被凶得忍不住哭了出来,乔允南皮肤很白,一激动就容易红,如今更是红得可怜,连鼻尖都染了几分艳色。 他呜呜咽咽,真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才惹得青年发了火,于是,他颤抖着在爱人滔天的怒火中无力辩解道:“阿让,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说错了话,我知道你很爱我,我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好不好?你别这样,我很害怕我马上回家好不好?” 江让紧皱的眉头慢慢顿了一下,微微偏头,垂落的发丝遮蔽了他眼底的晦暗,好半晌,英俊的青年语气陡然缓和了几分,像是终于冷静了下来一般。 再抬头时,江让眼眶也红了几分,他看上去十分愧疚的模样,嗓音有些沙哑道:“抱歉,允南,今天是我的问题,跟你没关系。” “我只是”青年按了按太阳穴,无力一般道:“最近有个合作一直谈不下来,所以心情不太好,我不该把火撒在你的身上。” 乔允南眼睛还是红肿的,闻言又是心疼又是低落,全然将方才江让对自己的大吼大叫抛之脑后,他抿唇道:“不怪你,我们是夫妻,阿让,你对我发火没关系,今天也是我说错了话,阿让,公司现在很困难吗?要不要我让谈宽跟家里提一下” “允南,”江让陡然蹙眉道:“我自己能解决好,当初我把你带走的时候就说过,绝对不会向他们求助,也不需要他们帮忙。” “只是这几天有点麻烦,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用你去求他们的。” 乔允南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江让自尊心强,当初家里极力反对两人,青年被好一番羞辱,跟乔家关系十分差,连带着他也险些跟家里老死不相往来。 但其实真正步入社会之后,被现实捶打之后,乔允南到底还是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个世界上,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有话语权。 当初江让和他拼死拼活都拿不下来的合同,到最后,如果不是谈宽喂资源、乔家放水,不再围堵他们的生存空间,只怕如今的一切也都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 但江让不知道,青年还以为自己当真从S市庞然大物一般的乔家手中挣扎出了一条通天大道。 乔允南一直都不敢跟江让说实话,生怕打击到青年。 总之两人如今确实过上好日子了,家里那边也逐渐认可江让了,其余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允南,你这次去A国的机会很难得,我这边没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我,飞来飞去你身体也受不住,一个月很快的,我等回来,好不好?” 眼见屏幕那边的爱人又恢复了温柔贴心,乔允南心口这次慢慢松了几分,他抿唇,刚点下头,却又听到江让脸色有些尴尬道:“公司那边打电话来了,我先挂了,老婆,你早点睡。” 电话很快就挂断了,乔允南却还是放心不下,想了想,还是拨通了谈宽的电话。 “喂?乔允南?你都快活在蜜罐子里溺死了,还能想起我呢?不会又是为了你那个老公吧?不是,你知不知道你那个老公——” “行了,”乔允南打断男人的话,语气不好道:“谈宽,我们虽然是好朋友,但我也不能容忍你这样污蔑阿让,我不希望再听到你说他的坏话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是无语了一会儿,好半晌才叹气道:“行行行,懒得说你,我看你是谈恋爱给脑子都谈坏了。” “说吧,你那亲亲老公又出什么事儿了?” 乔允南抿唇道:“他最近心情很不好,是因为公司里一个谈不下的单子。” 谈宽的声音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烦躁道:“行,知道了,我过两天去找他,保证让他心情舒畅,行了吧?” 乔允南道:“你态度好点,乔家那边的意思你也知道吧?” 谈宽只嗯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 乔允南这才慢慢松了口气,房间慢慢安静下来,男人怔怔看着书桌前镜子里的自己,气质典雅,肤白貌美。 明明他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可江让对他的态度就是变了。 两人多年夫妻,也吵过架、拌过嘴,大多数时候都是青年在迁就他、哄着他,只有这一次,乔允南是真切地察觉到了江让的厌恶。 可是他不过只是离开了几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木质的书桌上落了几滴雨水,窗边的白色窗帘被夜风掀起几分,待男人回神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已是满脸泪痕。 乔允南忍不住的想,一定是他做得还不够好,两个人的感情本来就需要维系,他不能再一直仗着江让的喜欢任性下去了。 窗帘翻飞,江让陡然站起了身,黑眸中是实实在在的心急:“小宝怎么样了?诺亚,你别哭,等我一会儿,我马上来找你!” 手机那头的哭声十分清哑,诺亚抽噎着哭道:“好、江哥哥,我等你你会过来的吧?允南哥会不会生气啊” 江让烦躁道:“行了,他生气又怎么样?别提他了。” 言罢,江让起身,匆匆出了门。 在路过大厅抬眸看来的仆人时,面色冷峻的青年脚步微顿,淡淡道:“晚上出去的事儿别告诉夫人。” 仆人眸光各异,最终唯唯诺诺地点了头。 第192章 这是江让第一次来到联栋别墅的隔壁。 艳丽的红玫瑰自枪黑的镀锌院门中肆意探出, 许是因着主人的精心培养,相比起初见时,如今的它们显得愈发生机勃勃, 富有侵略性。 急匆匆的定制皮鞋穿过玫瑰花园的石子路,踏入别墅主人的私人领地。 天色近黑,客厅的灯光打照在黑衣外衫的青年面颊上, 光线将他英俊的面庞分割为不同等份的完美石膏肢体像,单是看去便只觉气势凌然。 再加上江让身形流畅、肌肉紧实,并不算夸张,却也能看得出平时有下功夫练过。 是以, 当他站定于客厅,多情的桃花眼略略下垂看向那哭得金发黯淡的青年时, 整个人便会自然显出一种上位者的居高临下。 或许是此时青年冷静的模样看上去十足可靠, 跪坐在灰色地板上的诺亚抬起那双哭得微肿的透白眼皮,以一种甘愿被凝视的角度对江让轻声抽泣道:“江哥哥, 你终于来了” 许是赶来得匆忙,江让此时的呼吸还有些急促, 蹲下查看小宝的状态时,胸口的黑色外衫不断撑起又落下,显出一种莫名的冷涩。 “小宝到底是怎么了?”江让死死皱着眉, 不等诺亚说话,又道:“算了,司机就在外面候着, 先把小宝送上去吧。” 诺亚止不住点头, 显然已经被吓得慌了神。 江让也不指望他做什么,叹了口气,挽起袖口, 使力抱起小宝便要往外走。 两人一起坐车去了最近的宠物医院。 等在病房外的时候,诺亚才苍白着脸,绿眸无神垂下,小声道:“今天上午小宝还好好的,下午我放它去院里玩了一会儿,傍晚的时候就不对劲了。” “小宝回来的时候后两条腿好像完全都动不了了” “我、我不知道小宝怎么了,我应该细心点看着它的,都是我的错——”金发青年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激动,莹润的绿眸恍若浸湿的绿色杏叶,在深夏的暴雨中不住颤抖。 青年看上去实在可怜,他看起来即将要被泪水淹没了,自责与后悔如泥潭一般,拖拽着要将他全然淹没。 江让喉头微动,半晌,竟情不自禁地半揽住对方颤抖灼热的肩头,诺亚愣了一瞬,便也十分自然地将身体半喂进青年的怀中。 江让黑眸深深,恍若淤重的青苔,他嗓音沙哑道:“别这样想,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已经很负责了,现在先冷静下来,我们等医院的结果出来再说,好吗?” 诺亚憔悴而疲惫地点头,金发一绺绺地垂在泛红的眼皮上方,他更深地靠近青年,双臂死死揽住对方腰肢,仿佛要将自己整个都塞进江让的骨头缝中才好。 老实说,以江让的性子来说,他并不喜欢这样被人掌控的姿势,但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于是,青年只是顿了顿,修长的手掌轻轻拍拍了对方颤抖的肩膀以作安抚。 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才从病房中走出,面色颇为严肃地看向金发青年道:“小宝的家长是吗?” 诺亚赶忙起身,泛着猩红的绿眸眯起看向医生。 医生微微点头,随后认真道:“经过初步检查,狗狗的两条后腿骨折了,脚暂时不能落地,为了确保安全,最近一个星期可能都需要住院观察,家长要做好心理准备。” 江让在一旁听着,微微蹙眉道:“医生,麻烦问一下,能不能看出小宝是怎么受伤的?诺亚家里并没有什么危险物品,怎么会突然就” 医生闻言不着痕迹看了眼一畔垂头看不清表情的金发青年,随后才蹙眉道:“具体情况我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得出结论。” 江让叹气,也没再多问了。 两人进病房的时候,小宝已经醒过来了,它趴在病床上,两条后腿被白色绷带包扎上,见到江让的时候便呜呜咽咽地开始撒娇起来。 江让赶忙安抚它,诺亚就在一旁听医生说接下来具体的治疗事宜。 两人一直到晚间十点多才离开了医院。 几乎在江让离开的瞬间,那床上趴着的圆滚滚的金毛霎时便精神地爬起身,两条后腿的绷带径直掉落了下来,看样子是这几个小时给憋坏了。 医生在一旁看得直摇头,只觉得好笑。 这间本市最大的兽医诊所是那位钟家小公子投资的,今天两人一狗也都是在做戏给那位看的。 小宝压根就没受伤,是在装腿瘸。 小宝是一条很通人性的狗狗,年前第一次装腿瘸的时候确实把诺亚给吓得不轻,以至于金发青年在知道真相后那是指着鼻子一顿怒训。 这狗狗和主人也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为了追人连这种诡计都能想得出来。 医生叹了口气想,也只有富家子弟才有闲工夫追求这些情情爱爱了,像他们这样的牛马下班后连睡眠时间都不够,哪还能想这些。 只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位江总似乎早已成家,娱乐八卦板块时常传出他妻管严的传闻。 今日看来,那些报道恐怕也都是这些资本家为了立人设才传出来给他们看的 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江让解开安全带,侧眸看去的时候,诺亚似乎还是一副没回神的模样。 晚间的月光透过暗色的玻璃车窗铺陈在金发天使的侧脸,波光粼粼的恍若夜间湖畔,从青年的角度来看,能恰好看到诺亚眼睑下浓密颤抖的睫毛阴影。 “诺亚?到家了。”江让的声音不自觉放轻。 诺亚一瞬间像是被惊醒了一般,他的眉眼带着一层朦胧的雾气,绿芽般的眼眸溢出几分潮湿,他抖了抖眼睫,金发也随之抖了抖,轻声迷茫道:“这么快就到了吗?” 江让喉结微动,一瞬间竟觉得诺亚也将他的心声说出来了一般。 两人双眸对视,青年甚至颇有几分情难自抑似地动了动唇。 司机已经下了车,江让没吭声,只是躁郁地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含在薄唇上,黑色的外衫拉链已经拉得愈发垂下几分。 他掏出打火机,刚想点烟,斜对面却突然伸出一双起伏美丽的手臂,修长分明的手掌堵住了他的烟头。 江让下意识挑眉看去,却看到金发青年凑近他的、近乎完美无瑕的白腻脸庞。 诺亚真的很漂亮,活力的漂亮、明媚的张扬、单纯的无辜,美丽的金发绿眸总会令人想到漂亮蜷缩在主人膝头的猫儿,而他脸中的雀斑更是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真实可触的纯美。 如果说乔允南是天上悬挂的明月,那诺亚便是盛开在他指尖的红玫瑰。 心中的痒意愈发难捱,并且,江让能够清晰的察觉到,那股痒意正随着金发青年扇动的睫毛,越搔越痒。 青年漆黑的眼眸逐渐变得极其富有侵略性,彬彬有礼的皮囊已经无法掩盖内里失秩的野兽,他轻轻握住诺亚的手掌,慢慢往下掰去。 随着手掌掉落的,还有仿若被青年嘴唇染红的半截细烟。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可最后一刻,路边陡然驶过一辆车,煞白的灯光照在两人的脸上,江让一瞬间像是骤然清醒了一般,手上用力,整个人往后仰退了几分。 诺亚被推开后,面上更是划过几分难掩的失落。 但金发青年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他轻声吸气,有些难为情般的小声道:“江哥哥,我、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江让抬眸。 诺亚那双波光潋滟的绿眸此时正颇为可怜地看着他:“江哥哥,以前都是小宝陪着我一起睡,今晚我一个人,我不敢” 或许是怕江让拒绝自己,诺亚忍不住带了几分小心翼翼撒娇的意味道:“就一个晚上,江哥哥,就今晚,在这里我只认识你了,你陪陪我好不好,求你了” 江让唇角微动,好半晌才无奈中带了几分宠溺的意味道:“允南管我管得严,晚上时不时会查岗,知道我不在家会生气——” 诺亚一双狗狗眼几乎瞬间就亮起来了,他黏糊糊道:“江哥哥,我来你家好不好?我保证会乖的,绝对不会随便乱碰东西!” 江让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恍若败退般地应下了。 但凡事只要退了第一步,便像是开了口子一般,步步退,直至无路可退。 江让便是这样。 他原是想安排诺亚进客房暂住一晚,但青年方才洗完澡,便听到了门外的敲门声。 刚打开门,江让便看到双手交叠,湿漉漉着一双眸子看着他的高挑青年。 诺亚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整张脸都羞得通红,他结巴道:“哥哥,隔壁客房的浴室好像有点问题,我可以、可以用你这边的吗?” 江让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拿着干毛巾擦拭发丝的手臂顿了顿,好半晌,乌发青年才退开半步,低哑道:“进来吧。” 浴室淅沥沥的水声响起,江让却怎么都没心思继续擦头发了。 他和诺亚都很清楚,那句话代表着什么。 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情不需要摆在明面上。 江让颇有些紧张的在主卧内来回走动两步,他的漆黑躁动的眼眸一会儿盯着床头那副他与乔允南的巨幅婚纱照,一会儿又偏向床头柜上不知何时摆放的一束鲜嫩的红玫瑰。 最后,青年动了动喉头,鬼使神差地走到卧室床头前巨幅婚纱照下的床头柜边,抖着手拆了一盒避孕套零散着放进抽屉里。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紧张,毕竟这也不是第一次出轨了。 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陈沐白在他的心里,那就是出来卖的婊.子,怎么玩都没事。 可诺亚不一样。 即便是江让也不得不承认,在这几个星期的时间里,他确实对诺亚生出了几分喜欢的意思。 除却合乎心意的皮囊,很难说,在一次次与对方陪着小宝玩的时候、一次次收到对方送来的玫瑰的时候、一次次在阳台看见对方舒展身体,练习瑜伽的时候,抑或是不自觉地窥视着花园中青年如蜜罐般的脸颊上流淌下的汗水的时候。他究竟心动过多少次。 当然了,江让觉得他依旧是爱着乔允南的。 毕竟妻子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们互相扶持着过了这么多年,早已是难以分割开的亲人。 江让想,世界上应该不止他一个男人这样,同时爱上两个人吧? 浴室的水声慢慢停了下来。 江让的指节下意识绷紧,老实说,他是真的很紧张,毕竟从前他都是被人压在下面的那个,但和诺亚,江让很自信自己应该是上面的。 诺亚看上去实在太过娇美天真了,完全没有男性该有的侵略性。 浴室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很轻,可江让却十分敏锐得察觉到身后隐约传来的潮热。 青年微微转身看去,只见那湿漉漉的金发美人正穿着一身绸缎白的睡袍,大片的雪肤自V领中露出,欲语还休,更超标的是对方睡袍下半遮半掩的修长腿弯,膝盖甚至还泛着粉意。 江让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诺亚朝他慢慢走近,漂亮的金色睫毛轻轻颤动,金发青年的脸颊很红,简直像是颗多汁的即将溢出的烂熟蜜桃。 他小心翼翼扯着裙角,支吾羞涩道:“哥哥,我、我忘记带衣服进浴室了,然后随便从柜子里拿了一件套着了,哥哥不会介意的吧?” 江让眼皮微抖,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诺亚穿的,是乔允南的睡袍。 真是骚得没边儿了。 江让吞咽着口水这样想。 这衣服一看就不是江让会穿的类型,诺亚不可能看不出来。 所以,对方今晚就是为了激得他兽.性大发。 江让向来不喜欢被旁人掌握主动权,于是他略略闭了闭眼,做出试图避开的动作,可嗓音已经沙哑到欲壑难掩的程度了。 他嘶哑道:“不介意。” 诺亚愉悦地勾了勾唇,眼见江让又开始假正经了起来,金发青年故作不小心似地绊倒下去,意料之中地摔进了青年的怀中。 江让一手揽着对方柔韧的腰肢,另外一只手却被金发青年不容拒绝地十指相扣起来。 江让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剧烈的升温,他忍不住咬牙,恍若挣扎在出轨边缘的可怜男人一般道:“诺亚,我们、我们不能这样” “哥哥,”金发青年的绿眸如同倾泄进了某种催.情的药物,湿淋淋的,动情至极,他咬唇道:“你真的不想要我吗?” 江让面容挣扎道:“你是允南的朋友,我们不能这样。” 诺亚忽地双手攀上青年的颈窝,红润的嘴唇覆着一层浅浅的水光与咬痕,他凑近江让的嘴唇,沙哑道:“哥哥,你对我也不是毫无感觉,对吗?” “我不要你对我负责,哥哥,我只求一晚。” 江让嘴唇微颤,好半晌,终于恍若忍不下去了一般,微微倾身堵住了诺亚艳色的红唇。 他们相拥着倒在绵软的床榻上,被褥皱成一团,而他们则像是湿淋淋的、在母体中蠕动的双胞胎儿一般,彼此难分。 情到深处,江让忍耐着起身,别过诺亚耳畔湿漉漉的金发,沙哑道:“怕吗?” 诺亚露出一个近乎晕眩至极的、昳丽的笑容,他轻声道:“哥哥,我不怕的。” 他确实不怕,因为在江让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慢慢引诱般地让青年坐了下去。 等江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像是被上了螺丝的钉孔,再无挣扎的余力。 江让汗如雨下,一时间昏昏沉沉却又清醒了几分,他怒道:“诺亚,你给我停下!” 诺亚却浑身发颤,眼尾都溢出大颗的泪珠,他支支吾吾地带着哭腔,若一抹风中飘零的柳絮一般哆嗦道:“哥哥,我错了、我错了” “可是哥哥,”金发天使呜咽道:“我真的想了很久了,我想你想的快要疯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好不好?” 第193章 江让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个看上去被家族保护得密不透风的蠢货身上。 折腾了一晚上, 江让第一次体会到腰部以下失去知觉的感觉。 诺亚的精力恐怖到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两人第一次的时候,金发青年尚且还有些生涩局促,毫无技巧, 只知道一通乱来。 事已至此,江让实在受不了他蠢笨胡来的模样,无奈之下只能一步步引导着对方。 江让到底不是初次的青涩男孩了, 这些年来,他和乔允南床上和谐无比,该玩的都玩了个遍,身体早已开发成了溺于享受的惯性。 只是近两年, 自乔允南身体受损以来,医生建议两人减少房事, 多养生休憩。于是, 为了男人身体着想,夫妻俩一周上床的次数就固定成了两三次。 一开始还好, 毕竟江让工作也忙,本就没有太多精力。 但随着时间越来越久, 因着没法玩花样,对于喜欢追求刺激和极限的青年来说,同妻子上床也慢慢变得更像是一种枯燥乏味的任务。 偏偏他还得演。 有时候江让都觉得自己像是簧片里的主角一般, 明明没什么感觉,还得配合伴侣的兴致倾情演唱。 许是憋久了,和陈沐白的那一夜令青年时时回味。 但陈沐白实在太过柔顺了, 没有脾气到像是随意捏玩的性.爱娃娃, 多数时候,江让从对方身上得到的不是身体被满足的餍足,而是脏污暴戾的掌控欲。 如此一对比, 诺亚确实称得上天赋异禀。 生涩的初次之后,金发的青年便聪明地摸准了江让的敏.感点。偏偏他的精力充沛无比,往日因为那张天使般的脸蛋而被忽视的身材也开始发挥它强有力的作用。 一直到这时候,江让才不得不承认,诺亚的本钱,真的很足。 足到他一晚上骂了对方十几次畜.生。 从床上到床下,浴室至浴缸,甚至是玻璃窗边,无处不被他们淋得透湿。 最出格的一次,是诺亚偏要站起身,抱着他抵在墙上,叫江让正对着那张巨幅的、象征着幸福美满的婚纱照,低声用力道:“哥哥,刺激吗?” 不得不说,确实刺激,江让当时便受不住地浑身哆嗦、头脑空白,浑身如同一只湿淋淋的白鱼,滑腻、无力,随时随地便要彻底滑入欲.望的泥沼中。 回忆终止,江让闭了闭眼,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按了按被褥下酸痛的腰身,慢慢起了身。 诺亚已经不在房内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江让蹙着眉下楼,在途径厨房的时候,陡然听到了细微的动静。 不可能是仆人,昨日他早早便将别墅内的仆人们全然遣散,给他们放了两天假。 动静越来越明显,披上黑色睡袍的青年微红的眼眸眯了眯,推门进了厨房。 几乎是刚进去的瞬间,江让便看到了一个穿着碎花围裙,在炉灶面前忙得团团转的金发青年。 诺亚看上去并不擅长厨艺,他似乎正在跟着手机里网上的一位博主做饭,因为视频播放的速度太快,金发青年的动作便明显狼狈了几分。 他似乎正在做烘焙面包,咬牙切齿地试图征服手中的面团。 厨房有些闷热,诺亚的额头已经溢出些许细密的汗珠,绿色的眼眸中闷着潮潮的湖水,红肿几分的嘴唇愈发艳红。 或许是察觉到有人进来了,金发青年有些愣愣地抬起跃动中小雀斑的、红彤彤、沾满面粉的脸颊,朝着来人迷茫看去。 清纯,又带着几分开了苞的风情。 江让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觉,但他确实有一种被对方可爱到的感觉。 “你在做什么?” 青年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份冷淡与沉稳,反倒叫诺亚很是忐忑。 金发青年也不继续揉面团了,双漂亮的手掌下意识地绞在一起,一副忐忑、羞涩、想亲近又担心被推开的表情。 “江哥哥,我、我想给你做个早餐” 江让盯着他看了许久,冷淡的视线直看得诺亚双目开始泛红,甚至忍不住地想要擦拭濡湿的绿眸。 他或许以为他会骂他,毕竟他昨夜骂得那样凶。江让想。 诺亚确实是这样想的。 毕竟昨夜,他算是半强迫了青年。 诺亚其实并不介意两人的体位,可追根究底的是,他不甘心。 江让性情沉稳中透着强势,怎么看也不像是下面的那个,所以,诺亚想成为青年心中特殊的那个。 至少,目前来看,他确实在江哥哥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怜的处男什么经验都没有,是以也不会发现江让在床上适应的有多快,只当是自己天赋异禀。 诺亚正红着眼愣神的想着,还没等他继续胡思乱想,一双修长斯文的手掌便伸来,熟练地替过他按揉着面团。 青年沙哑的嗓音低柔耐心道:“你的水掺多了,揉的方式也错了,应该这样” 诺亚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没醒来,一颗心脏几乎要彻底从胸膛中蹦出来才好,连漂亮的面颊上都凝上了几分呆滞。 好半晌,有人轻轻拿过纸巾替他细致地擦拭着脸颊上的面粉,轻笑道:“怎么把自己弄得像只花猫一样?” 诺亚眼眶彻底红了,他动了动嘴唇,忍不住小声道:“江哥哥、哥哥,你不生气吗?” 江让没说话,于是他便也近乎窒息般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诺亚才听到一道无奈的叹息,若有似无的,带着几分像是拿他没办法般的宠溺。 穿着黑色睡袍,眉目间显出几分倦怠的青年苦笑道:“我气什么?” “气我们背叛了允南吗?” 诺亚脸色白了一瞬间,眉目间隐约多了几分莫名的霾。 可江让下一秒说的话却让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乌发青年桃花眸中的情绪影影绰绰:“是我没有控制住我的心。” “我不该” 诺亚的情绪猛然激动了起来,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恍然一个被彩票砸中的赌徒,整个人都开始应激的哆嗦。 “江哥哥,不该什么?”金发青年抖着嗓音问。 江让垂眸,额发在呼吸中细细涌动。 是逃避的姿态。 可诺亚却紧紧逼近他,一字一句道:“不该喜欢上我?” 江让浑身触电一般的后退一步,他又恢复了沉稳的、游刃有余的商人模样,声音中带了几分疏远的音调:“诺亚,你想多了,我已经结婚很多年了,我喜欢的、爱重的,从来只有我的妻子乔允南。” 金发青年却已经彻底陷入了江让给出的诱饵陷阱之中,他固执的相信着自己的答案,自以为看穿了青年的心脏。 于是,他近乎飞蛾扑火一般,绿瞳如同幽深的森林,认真地盯着江让道:“江哥哥,我都明白的,你只是觉得自己背叛了乔允南,道德感让你心存愧疚。” “可是爱情是没有道理的,江哥哥,你摸摸自己的心脏,你已经不爱他了,不是吗?” “不被爱的才是小三,所以江哥哥,我们没错。” 江让有一瞬间险些笑出声,老实说,这样被保护得很好、不曾在社会摸打滚爬的小年轻,是真的很容易陷入爱情的陷阱中。 江让确实对他有几分意思,但这几分意思,大多只是建立在对方年轻鲜嫩的皮囊、可爱明媚的性格上,完全不足以令他彻底背叛与自己多年感情、利益相连的妻子。 再者,诺亚的家庭背景也并不能给如今的他多少助力,也就是说,江让看中,只是他的性价值。 所以,诺亚只能当他见不得光的情人。 但这样性情天真急躁的孩子很难操控,除非,他自己心甘情愿。 于是,江让垂眸轻声道:“允南的身体当初是因为我累坏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他。” 完全不出所料的,诺亚近乎迫不及待地湿着眼眸道:“江哥哥,我不介意这些,只要我们是相爱的,只要你爱我,我可以等,等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 江让近乎无奈地叹息,眉眼中带了几分怜爱,修长的指尖轻轻抚过诺亚的漂亮起伏的颊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到这个程度,还不够 江让没过两天便坐上了去A国的飞机。 青年并未提前告诉乔允南,是以,当他捧着一束娇艳的玫瑰,出现在大会堂门口的时候,乔允南瞬间愣住了。 旋即是心口涌上的无限的幸福感。 男人眼眶湿红,微卷的乌发落在他细腻的颊侧,像是一帘坠珠,唇边的红痣更是颤抖得不像话。 耳畔有人在道:“那位就是乔师兄的老公吗?” “确实是相貌堂堂,看起来就是事业有成的好男人啊。” “我再也不说乔师兄恋爱脑了,结婚这么多年了,现在乔师兄只是出过一个月,他老公千里迢迢赶来只为送一束花,他真的好爱乔师兄啊” 许是见乔允南久久不动,穿了一身长浅薄风衣的青年唇边含笑,径直走到男人面前,十分自然地别过妻子耳畔的碎发,低笑道:“老婆,我来了,怎么在发呆?” 乔允南慢慢回神,抿了抿唇,掩饰下眼眶的微红,忍不住细声嗔怪道:“坐了多久的飞机?你来这边那工作怎么办,又熬夜处理了是不是?阿让,你也要好好关注自己的身体,我很快就回来了,哪用你多跑一趟” 江让没等他说完,便轻轻凑上前吻了吻对方微白的嘴唇,眯眼轻笑道:“飞机能做多久?我想你了,自然就来了。” 乔允南眼睫一瞬间颤抖得仿若池水涟漪,他忍不住用指尖点了点青年的鼻尖,嘴唇动了动:“你啊,就知道讨我开心。” 江让忍不住揽紧对方的腰肢,哼笑道:“我不讨老婆开心还讨谁开心?” 乔允南脸是彻底红了,周围的同门脚步走得更快了,只嘟囔着说乔师兄和对方老公狗粮撒得腻人。 因着江让来了,晚间的时候,乔允南便特意宴请了同门和老师。 席间也算是融洽,众人对江让都颇为好奇,杂七杂八问了许多,江让对答如流,气场疏远而温和,衬得整个人更是稳重可靠。 这下,连乔允南那位老师对青年都多了几分赏识的意思。 乔允南今天显然心情很好,即便江让在一畔拦着,也喝了不少酒水。 好在度数并不算太高,青年便也由着他了。 乔允南住不惯别人家,所以这大半个多月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酒店的。 晚间到酒店的时候,酒意上头,男人已经醉了大半。 乔允南酒量向来不好,好在醉酒后十分乖顺。 江让将男人架回床上,刚替他换了身衣裳,门口便突然被敲响了。 青年动作微顿,脸色有一瞬间的微妙,他思衬着,随意理了理微乱的衣角,便去开了门。 出乎意料的时候,门口没有人,地面上只孤零零放着一张广告般的小卡片。 江让眯了眯眼,拿起卡片看清的一瞬间,忍不住头皮发麻、心口狂跳。 这样的小卡片一般都是酒店招.妓塞进客房的,可江让手中的这张却又实在不同。 只见,那色彩斑斓的小卡片上印着一个明媚漂亮的金发青年,青年绿眸仿佛含了春水,面颊粉红,脖颈戴着黑色链条项圈,衣着更是露骨无比,浴衣露肩,长腿半掩,骚得出众。 不仅如此,那金发青年的身畔还印了一行彩色刺目的字体。 “风韵人夫、兼职学生、白领斯文男、可爱女仆装都有,均可上.门.服务!” 第194章 “啪嗒。” 一簇光晕般的火光自青年白纤的指尖燃起, 又骤然熄灭,只余下点点零落的火星。 酒店走廊的灯光并不明亮,白色的顶灯雾蒙蒙的, 映衬着周遭重叠的暗色,像是一轮倒吊在水中的月亮。 身着黑色贴身底衫的青年脊背半靠在门外的墙壁上,上半身微微前倾, 英俊的面庞懒懒下垂抽了口烟。 随着烟雾的弥散,自然使力的身体绷起几分紧实起伏的肌肉弧度,衬在黑色底衫上愈发显得性感冷淡。 烟雾逐渐拨开,露出青年人那双微微眯起的、闲散钓鱼般的桃花眸。他左手曲起几分, 随意拨弄手机,好半晌, 他放下夹着烟的手指, 将烟蒂丢进一畔的垃圾桶,拎着那张廉价的小卡片, 拨通了上面印着的一串号码。 “嘟嘟——” 电话接通得很快,像是对面有人正抱着手机守着一般。 “喂?” “你在哪?” 两人同时出声, 江让只觉得喉头有些微微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一声。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青年压低声音说着,语气却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 手机安静了几分钟, 江让便也就耐心等着,活像是大学时期宿舍楼下等着女朋友的男生。 好半晌,手机那头才传来几分年轻的、强忍羞涩的声音。 “客人还没说诉求呢?” 江让眼皮抖了抖, 腰间肌肉瞬间紧绷, 隐约带出一种漂亮的爆发力,他忍不住下意识倾身几分,喉头一瞬间带着几分渴.欲似的上下滑动, 指尖将小卡片上诺亚那张天使般的面颊失控地掐出一道痕迹。 江让没玩过这么荤的。 也没玩过这么骚的。 青年嗓音沙哑,配合的低笑道:“你们这里怎么玩都行么?” 得到回复,对面的声音一瞬间变得雀跃了几分:“当然,我是专业的,只为您能得到最好的体验所以,您想怎么玩呢?” 对方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微微压低几分,带着撩拨的勾引。 江让只觉心口燥热,忍不住想扯衣领,但好半晌,他才记起自己现下并未系领带,薄薄的打底衫领口松紧适宜。 青年顿了顿,放下手腕:“那就女仆装吧。” 对面的声音变得轻声细语、甜腻如蜜罐,仿佛像是一位真正的站街男在揽客一般:“我们这里的女仆装只有蕾丝的哦,客人是喜欢白蕾丝还是黑蕾丝呢?需要赠送丝袜体验吗?” “白色吧,”说着,江让顿了顿,沙哑着故意道:“你是第一次吗?” 诺亚的声音瞬间卡壳了一般,随后才像是惧怕自己失去价值一般没底气地小声道:“对不起客人,我不是了——” “不过,上一位客人很满意我的表现,您要试试吗?我会洗得很干净的” 江让心痒难耐,忍不住顺着对方的话回想起那一晚诺亚钉弄他的模样,隐约湿润的感觉叫他有些不自然动了动西装裤包裹的大腿。 啊,更湿了。 江让干咳一声,掩饰一般别开话题道:“好吧,那你们这里怎么收费?” 诺亚轻笑,声音变得若有似无:“不贵的,如果是您的话,我可以不收费。” 江让终于忍不住笑了:“免费?那行,就点你了。” 话筒中青年的声音变得兴奋了几分,像只围着主人转汪汪叫的狗狗,他雀跃道:“好的,感谢您今夜的点单。客人请稍等,半小时后我们的人会上门为您服务。” 江让低笑,只觉得对方可爱、有意思的很,自从工作以来,他也确实很久没见到过这样年轻、有情趣的人了。 挂断电话后,江让慢慢收敛情绪,好一会儿,他才挺直脊背,瞬间又变回了众人眼中的‘好丈夫’、楚楚斯文的好青年。 青年重新推开房门,白色床榻上的男人正侧着身睡着,似乎是听到了动静,他微微睁开湿漉漉的乌眸,微卷的发堆在枕边与白颈下,像是一团静静盛开的墨色花束。 “阿让,你去哪了”乔允南睡意模糊地轻声道。 江让走近几分,他身体轻轻弯下,微薄的嘴唇爱怜般地触了触妻子的淡色唇弯,低声安抚道:“刚刚接了电话,公司那边有点事要处理。” 乔允南还没醒酒,下意识伸出雪白的手臂,难得显出几分幼稚的占有道:“别处理了,耽误一会儿不会有什么事的,阿让阿让” 男人的语气带着几分乞求的柔意:“你陪陪我吧,老公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好想你啊不止是我” “你摸摸它,它也好想你啊。” 乔允南的脸红得昳丽,身体不住要往江让那边贴去,古典优雅的面颊显出几分出格的媚意。 即便是醉成这样还是忘不了这档子事。 江让唇畔露出几分无奈的笑,他依言替床榻上扎根的美人抚灭烈火,乌色的眸中却始终不曾动情,黏黏糊糊地亲了乔允南一会儿,青年才像是被缠得没办法一般头疼道:“允南乖,别闹我了,为了来这儿陪你,我推了不少事儿,这些急件再不处理就等不及了,他们都等着我呢。” 大约是知道公司对江让的重要性,乔允南到底没闹下去了,他本就醉得厉害,身体又没以前好,方才江让帮他弄了一次,现下更是晕晕乎乎得要倒下了。 江让用食指揉了揉他眼畔溢出的泪水,低声道:“晚安。” 言罢,青年轻手轻脚拿起一畔的风衣,起身出了房间。 一室寂静。 当夜,江让在同一家酒店又开了一间房,就在乔允南那间房的隔壁。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青年抖着手开了门。 门口的金发青年双手交叠,戴着白色蝴蝶结蕾丝发箍,金灿灿的发丝张扬又明丽地从发箍两边翘出几分,红扑扑的面颊上的小雀斑跳跃,有一种意外的萌感。 当然,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身上穿着的衣服。 诺亚脖颈上戴着一个黑色白蕾边的choker,上半.身穿着白色花边的短围裙,只有两根黑色岌岌可危的丝带将它挂在青年的肩头,下.身则是一件黑色蓬松的、将近露到腿根的短裙,白色的丝袜勒到笔直的大腿部,江让甚至隐隐能看到对方裙下隐隐露出的那条眼熟的粉色蕾丝边内.裤。 在见到江让的一瞬间,金发天使露出一个羞涩又紧张的笑容,他小声的、活像个真正的见不得人的暗.娼,难为情道:“客人,您的上.门.服务已送达,今夜、请您、尽情.享用。” 江让不是个容易失控的,但眼下的情景已经不是他可以掌控的了。 总之这家酒店的隔音不错,他也不担心隔壁昏睡的妻子会听到自己的浪.叫。 甚至,一想到乔允南就睡在他的隔壁,青年反倒愈发激动,心中的阴暗面无限扩大。 他近乎肆意的荒唐,像是对‘好丈夫’、‘好男人’之类加诸于己身的束缚的一种挑衅。 被诺亚折过腿弯的瞬间,青年头脑的皮层都仿佛掀起一阵绵密的酥麻。 世界恍惚间,江让睁大黑眸,他已然被欲.望迷昏了头脑,任人鱼肉。 汗水浇灌了青年的脸颊,硬生生催出了那具彬彬有礼皮囊下的另一种野性的、张扬的美。 江让体力很好,是以,当他适应了第一轮后,便自发掌握了主动权。 他像是一株盛开的蒲公英,自发在风雨中摇动腰肢。 但无论如何,他总是蒲公英,只需风一吹,绵白的、毛茸茸的种子便挣脱了束缚,纷纷扬扬地飘散开来。 这一晚,江让撕开了诺亚的三条丝袜,还有漂亮的小裙子。 江让骨子里隐着的暴戾被这般的背.德与扭曲催出了几分,他自然不敢对诺亚真正下手,但即便是克制性的,金发青年身上也皆是惨不忍睹的大片伤痕。 反倒是他自己,餍足后穿上人.皮,脖颈光洁如玉,又是一副彬彬有礼、斯文稳重的精英模样。 走之前,江让掏出衣袖侧的几张百元大钞,以食指和中指夹着,塞进诺亚残破不堪的围裙中,风度翩翩道:“索尔先生,这是你一晚上的报酬,你表现的很优秀,我还会再度光临的。” 诺亚被他说得彻底羞红了脸,整个人呜咽着蜷缩成一团,现下不过凌晨四点,窗外的天还是黑的,眼见青年即将离开,他很清楚,好梦终将有尽头。 江让也即将要回归他的家庭。 金发青年不知怎的,心中一涩,咬咬唇,急促道:“江哥哥,你、你别走。” 江让脚步顿了一瞬,他微微转头,一半的面颊隐在顶灯下,叫人看不真切。 诺亚抿唇,眼眶不觉有些微红,他颤抖道:“哥哥,今天、就今天,你陪陪我好不好?” “至少别在现在走。” 门口的青年静谧的站了一会儿,好半晌,才慢慢动了起来。 随着他的脚步,诺亚也逐渐看清了对方的英俊依旧的面颊,以及那双深情的桃花眸中显出几分无奈与柔软。 江让轻轻行至白色潮湿的床畔,微微俯身,怜爱地吻了吻金发天使的红唇。 他轻轻伸手别过诺亚汗湿的金发,低叹道:“抱歉,诺亚,我不能答应你。” “允南还在等着我回去,他身体不好,我不希望他发现我们之间的事情,你明白吗?” 这句话无疑是残忍的,仿佛刀刃一般地割开了金发青年的心脏。 眼见诺亚的薄红的眼含着泪水愈发汹涌,江让无奈道:“好了,怎么还哭上了?” 诺亚抽泣道:“江哥哥,我只想知道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吗?你爱我吗?” 又开始问这种蠢问题了,江让面上毫无异色,他低哑叹息道:“诺亚,我爱你。” “可是,如果我们的爱会伤害到允南,会伤害到其他人,那我们就只能离开彼此了。” 金发青年的嘴唇抖了抖,他大约想说什么,想反驳什么,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说到底,他不敢试探江让,也不敢试探江让和乔允南之间将近十年的感情。 毕竟,再如何用爱情作为掩饰,他都是个实实在在的第三者。 他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地站在青年的身边。 可人总是贪婪的,在品尝过甜蜜后,诺亚早已无法继续忍耐下去了 于是,当第二日江让和乔允南踏入电梯,准备出酒店约会的时候,只穿了一件低领白衫的金发青年毫无阴霾地拦住电梯即将合上的铁门,信步踏入其中。 眼见乔允南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他脖颈间的艳.色,诺亚抿唇露出一抹羞涩的笑容道:“好巧啊允南哥,江、先生,你们居然也在A国,要一起去吃一顿饭吗?” 他说着,一双黏糊糊的绿眸却始终盯着一畔仿佛不认识他般的江让。 乔允南皎白的面颊露出几分难看的冷色,他正要说什么,一畔的青年却先他一步警告般的婉拒道:“不用了,今天我和允南打算去约会,恐怕不方便和索尔先生一起吃饭。” 乔允南脸色好了几分,心中却还是膈应。 诺亚却没什么反应,他依旧笑盈盈的,见乔允南注意着自己脖颈上的痕迹,故作疑惑地走近一步道:“允南哥在看什么?” 电梯一层层下降,乔允南指尖微微掐紧手心,因着诺亚的突然靠近,他陡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木质香水味。 而这个味道,正是江让这段时间偏爱的冷感雪松的气息。 因着价格不菲且留香极淡,这个牌子的香水并不算大众。 乔允南一瞬间脑海一空,一双漆黑优雅的黑眸莫名显出一股阴冷的潮感。 他扯了扯唇,眼眸先是扫过江让微微蹙眉、表露出对金发青年不喜的面容,再静冷地看向诺亚,平声不明道:“诺亚,老师提过,你应该再多注意一点仪态修养。” 诺亚呀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衣衫,突然脸红道:“啊,不好意思,忘记了” 江让牙关咬紧,有一瞬间的牙酸。 这一瞬间,青年是真的有些后悔了,后悔昨夜不该色.欲熏心应了诺亚的勾引,他本以为自己警告的已经到位了,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做。 可他唯独没想到的是,诺亚实在算不上聪明,竟直接挑衅到乔允南的面前来了。 江让脸色冷下,开始盘算着如何与对方割席。 毕竟,美人再美,也不值得他冒险。 电梯已经到达一楼,叮的一声,电梯门陡然开了。 在出电梯的一瞬间,乔允南突然道:“诺亚,你怎么突然换香水了?” 闻声的一瞬间,江让浑身一僵,额头甚至溢出些许的冷汗。 诺亚却若无其事地扫了眼江让,笑吟吟地面色如常道:“啊,这个香水吗?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和江先生见面后,我就觉得这个味道很好闻,所以特意寻人去买了” 他十分坦诚,说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对了,允南哥,只是一瓶香水而已,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第195章 江让只在A国呆了大约两三日, 便因着工作的缘故不得不提前离开了。 期间诺亚没再出现,乔允南也并未因那日发生的事而去同他闹不痛快。 一切都平静得像是冰层下的深水,叫人看不出丝毫波涛与汹涌。 但越是这样安静, 江让反倒愈发不自在。 他到底与乔允南结婚数十载,心里也清楚男人对自己身边出现的狂蜂浪蝶有多死守严防。 乔允南现下不谈不说,并不能证明对方对自己有多信任, 只怕是在旁的地方等着他呢。 果不其然,江让回国后没过两天便突然接到一个消息。 ——一直啃不下的M集团合作突然有了松口的迹象。 M集团是S市乃至华国范围内都称得上数一数二的芯片公司,对标的是A国的最新突破技术。 江让创办的公司从事人工智能、虚拟现实等前沿科技的研发应用,前些年因区别于市场的独特核心技术异军突起, 拉到大笔融资,至此一路高歌。 但说到底, 市场份额只有那么多, 待深入人心的老牌集团瓜分后,剩余的三瓜两枣就根本不够看了。 而老牌的科技集团屹立不倒的很大原因便是资金流畅, 以及前沿的芯片技术。 江让的公司初创不久,资金流不算稳固, 即便手握研发技术,若没有核心芯片的支撑,想要在本就溺小的圈子里站稳脚跟, 简直难如登天。 是以,能够获得这个机会,对于青年来说简直像是天上掉馅饼了一般。 从收到消息后, 江让便加班加点着手准备了数份资料与项目介绍, 只待一举拿下合作。 因为M集团目前只是有意向,并不算正式合作,是以双方只是约定了一方地点详谈。 因着性质不同, 江让并未叫上公司内其余的负责人,身边只跟了那位尚显青涩的、样貌不俗的小助理。 近几年,自商场摸打滚爬以来,青年早已不再如早初刚出社会那般的直率明朗。 人长期浸在什么环境中,便会被什么所侵染。 江让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从前的青年十分唾弃那些谈合作的老油条,他们看最是看中利益与价值,为了合作的顺利,甚至能够毫不手软地将自己的情人、秘书或是涉世不深的助理送出去任人践踏玩弄。 其实这已经算是圈子里不成文的规定,被带来这样场合的下属,大多都是默认被当做陪酒、婊.子一样的存在。 一开始的江让十分看不惯这样的行为,坚持不同流合污,但当某次公司遭遇危机,青年手下的一位长相不俗、手腕出众的秘书因着想要跳槽生出了攀附的心思,主动坐到一位老总的身边,柔笑着任人按揉玩弄。 也正是那次,江让得到了想象不到的利益回馈。 而那位秘书最终也确实跳槽走了,江让怀着说不清的心思,给了他不少离职金。 之后,随着年岁与阅历的增加,江让便开始对这些脏事儿习以为常了。 只是,青年到底还没彻底丧失底线,加上能力手腕出众,少有沦落到要手下人委曲求全的地步。 当然,也并非没有这样的情况。 但一般到这样的时刻,江让都会提前暗示、筛选一番,倒也不会强人所难。 这次的这位小助理,是自愿跟着他来的。 江让其实是有些惊讶的,因为他知道这位小洛助理对自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慕心思,但自上次敲打一番后,对方倒也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工作上愈发纯熟认真。 称得上安分守己。 凭借这样优越的学历和能力,江让认为对方其实根本没必要走这样贬低自己的捷径。 所以,临下车前,怀着复杂心绪的青年近乎直白露骨地告知对方此行带他来的缘故。 出乎意料的是,小洛助理只是慢慢低低看了他一眼,随后轻声道:“江总,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会尽量配合您,绝不会坏了您的计划。” 江让蹙眉看了他半晌,方才冷不丁道:“小洛,你家里很缺钱吗?” 洛助理摇了摇头,水色的黑眸中显出几分难掩的低落,他抿唇道:“江总,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 不得不说,江让有一瞬被对方这样低眉顺目、痴情不改的模样撞得心口一松,眸中当即带了几分难掩的怜爱意味,叹道:“小洛,你别犯傻。” 洛助理却固执道:“江总,我不傻,我知道你很看重这次的合作,我只是想帮你至少,这一次,你眼里总能看到我了。” 江让心下更是多了几分融软之意,他不由自主地扣住助理漂亮秀气的腕骨,嗓音却带了几分不容分说的意味:“你啊这次就算了,今天你就跟在我后面,不准接任何人的酒水,谁喊你都别应,听到了吗?回公司我再跟你算账。” 这就是维护的意思了。 那小洛助理清秀面颊上更是多了几分笑意,一时之间,两人对视一眼,又分别别开,竟是多了几分默许的暧昧。 M集团负责人和江让定下的地点是在本市的一家环境清雅的茶楼里。 青年方才踏入包厢,挂起笑脸,刚要圆滑地同人寒暄两句,却见那包厢内除却M集团的负责人及其助理,一畔主位的鳄皮沙发上还端坐了一位身着青灰色定制西服、面容散漫淡漠的男人。 只见男人一手抄着兜,一边慢慢含了口价格不菲的红色酒液,许是听到推门声,他不咸不淡地掀起眼皮瞥了眼面色僵硬的青年,腔调漫不经心地对一畔点头哈腰的M集团负责人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那面对江让十分硬气冷淡的负责人当即绽开笑意,对着男人又是一番恭维道:“真是麻烦谈总了。” 两人像是没看到站在一畔的江让一般,就这样一来一回地说了半晌,浑然一副没将人放在眼里的模样。 一旁的小洛助理心中打鼓,迟疑着想上前一步说些什么,却被脸色略显阴沉的青年拦了下来。 江让就这样僵着身子站在原地候着,眼下这情况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就说M集团怎么这么轻易就松动了口风,只怕是乔允南又私下托了谈宽帮他办事儿,恐怕不止如此,他那掌控欲极强的老婆绝对还托了对方监视他这段时间的私生活情况。 江让心中厌烦,只恨不得转身离开。 但为了公司的发展,他到底还是忍住了。 老实说,这么多年了,江让没有哪次看到谈宽这副狗眼看人低的死样子心里是不火的。 从学生时期开始,江让就对谈宽这人没什么好感。 当初他追乔允南的时候,经常买奶茶和吃食送给男人一个寝室的室友,旁人拿到免费的吃食多少还有句谢,只有谈宽,次次都嫌弃无比,嘲讽江让是癞□□想吃天鹅肉。 当时的青年本就囊中十分羞涩,自己过得紧紧巴巴,打工的钱全用来请吃饭和送乔允南礼物了,见谈宽每次都将他送的吃食丢掉,心疼的不行,后面索性就不送了。 但不送也不行,谈宽又会嗤笑他坚持不下来,以后恐怕也是个三心二意的混球。 即便是这样,江让也没多生气,甚至因为对方是乔允南的好友而多加忍耐。 但脾气再好的人也有受不住的时候。 两人矛盾真正爆发是谈宽知道江让同乔允南在一起的那天,江让永远忘不了当时男人上下扫视他的眸中映出的轻视与嘲讽。 谈宽的话语尖锐犀利,如刺一般扎进了青年的心口。 他甚至是笑着说的:“江让,你知道乔允南脚上穿的鞋价值多少吗?” “十个你加起来都买不起。” “还保证让他过上好日子?要我说,谁跟你在一起,恐怕都只能过一辈子穷日子吧” 江让其实已经记不清当时自己的反应了,火辣辣的自尊心早已烧得他彻底失了控,当即便红着眼一拳砸向男人的脸。 谈宽也还手,但江让根本感觉不到疼,新仇旧恨一块涌上心头,恨不能将对方往死里揍。 最后是匆匆赶来的乔允南拉开了他们。 江让没受什么伤,反倒是谈宽住了一个星期的院,好友乔允南还险些跟他彻底翻了脸。 自此,两人的梁子彻底结了下来。 回忆慢慢止步,江让垂下眼,冷冷地听着沙发上的男人故意拖着腔调道:“江总,好久不见,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坐啊。” 几乎是谈宽刚说完这句话,M集团的负责人便立马变了一副态度,笑眯眯地邀请青年入座。 江让面上带着毫不介怀的笑意,微微颔首,顺势坐下,手掌却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几分。 一畔的谈宽眼神微转,好半晌视线定定落在青年身畔的清秀助理身上,微微挑眉,意味不明道:“江总今天怎么带了这么个没经验的小助理来?怎么,是拿人来讨好的?” 江让扯唇笑了笑,眼眸微闪,眼见小洛助理面带怯意,青年倾身将对方拉至自己身后,微笑道:“谈总这说的哪里话,我们今天是正经来谈生意的。” 谈宽狭长的眼眸扫过青年握住对方的手腕,停顿了几秒,白衬衣下流畅的肌肉线条莫名绷紧,他唇畔笑意略冷几分,阴阳怪气道:“江总还真是怜香惜玉啊。” 江让不做多说,只面颊上带了几分虚伪的温和道:“谈总这可就误会了,小洛是个好学的好孩子,公司对他寄予众望,今天这不是带他历练来了。” 两人如今一来一回,倒也和谐,全然看不出往日斗殴的狼狈模样。 但没一会儿,许是接收到谈宽的暗示,M集团的负责人也加入了进来,三人推杯换盏,最终总会停至青年的面前。 江让心里也清楚,今天他要是想拿下这一单,酒是怎么都避免不了的。 谈宽就是个小心眼的贱.人。 中途小洛助理倒是想替他挡,但被青年拒绝了。 酒水一杯杯下肚,江让心里也越来越厌烦,连带着对乔允南都多了几分怨憎。 乔允南不是爱他吗? 明明知道他和谈宽不对付,为什么还要和对方联系? 公司发展势头很好,根本不需要对方多此一举。 说到底,乔允南只是不信他、防着他、处处想要牵制他罢了 江让喝到后面近乎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发泄,他喝得双眼发蒙,俊俏的面颊通红如脂,说话也是颠三倒四。 一会儿扶着酒瓶指着谈宽的脸破口大骂,一会儿瘫倒在沙发上抱着抱枕喊老婆。 青年喊得情真意切,昔日俊厉沉稳的眼眸多是动情伤心的意思,活像个情场失意的醉鬼。 谈宽这会儿打发走了负责人和江让带了的小助理,那助理倒是想带青年走,但谈宽哪里敢,那助理眼里对江让的感情他看得一清二楚,今夜要是放任对方带走江让,只怕第二天乔允南就能被气出心脏病。 男人起身,几步走到醉醺醺的青年身畔,凝神看了半晌,才低低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啊真不明白这么多年乔允南到底看中了你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声音惊动了对方,半靠在沙发上的青年迷蒙地睁开潮红的眼,额边散落的发丝蜷缩在颊侧,恍然像是一张张自角落中落下的蛛网。 谈宽一瞬间顿在原地,他掩饰性地想要偏头,脑海中古怪而不知所谓地告诫自己,江让是个喜欢在网上聊骚的烂人,江让是个早已精神出轨、背叛好友的烂人可他告诫到最后,却一朝决堤在青年凑近他的嘴唇上。 醉醺醺的烂人凑过来吻上了他的唇。 谈宽浑身肌肉僵硬,黑眸震颤,一瞬间竟动弹不得。 他只觉得心脏的声音大得出奇,像是依照直播间内‘老板’的要求做了几百组悬空卷腹一般。 他的胸口很疼,连呼吸都像是刀子在割。 可醉鬼却不会怜悯他,醉醺醺的青年全凭一股劲将他拉入泥潭,十分熟练地抚摸着他的线条漂亮的胸腹、大腿。 谈宽想避,却听到撕开虚伪面目的青年懵然嘟囔道:“老婆你肌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好大啊”江让说着,径直将湿漉漉的桃花眼,连带那张俊俏风情的面颊埋.入男人鼓囊的胸口。 一瞬间,谈宽甚至能感觉到对方高挺的鼻尖抵住他急躁的心口的高热温度。 男人散漫冷淡的面具早已碎成数片,棱角分明、轮廓深刻的面颊上风暴似地显出不可置信、惊恐、崩溃。 而青年与他相触之处更是逐渐蔓延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乃至席卷全身的古怪颤意。 意识到自己逐渐动情的身体,谈宽猛然被冷水浇头般的打了个寒颤,半晌,他抖着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草,这是在干什么?这特么是他兄弟的老公。 就在昨天,乔允南还托他盯着点江让,生怕他家亲亲老公出轨。 他们现在这副模样要是被乔允南看到,还不得把他也一并打成贱.货和小三? 谈宽勉强稳住情绪,抖着手想要将黏黏糊糊贴在他身上的青年推开。 可醉鬼十分难缠,尤其是现下男人还使不上几分力,显得他愈发像是在欲拒还迎。 江让或许也是被他的挣扎弄得烦了,半抬起瑰红俊俏的桃花眼,颇有几分不耐烦地用力掐了掐男人结实的腰身道:“你装什么装啊,身体明明很喜欢——” 说着说着,青年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毛茸茸的脑袋小狗似地钻进他的衣衫内喃喃哄道:“老婆、老婆你乖一点,给我摸摸吧,摸完我就让你.操.好不好?” 谈宽俊朗的面颊瞬间潮红一片,像是被压溅出的花草汁液。 他咬牙,一把掀开青年,耳根近乎滴血,终于忍无可忍道:“靠,江让,你特么看仔细点再发.情,我是你老婆兄弟!” 第196章 谈宽从来没想过, 自己有一天会去伺候江让那个死渣男。 但没办法,下马威是他要立的、酒也是他使绊子灌的,谁能想到那家伙喝醉后酒品那么差, 逮到谁都喊老婆? 两人的公司都在S市,涉及的领域多少重叠,又因着乔允南和乔家的缘故, 这些年来谈宽和江让的交集可谓不少。 往日里男人多少都会顾忌着好友的几分面子,面对江让至多只是看不上眼的冷嘲讥讽几句,不会多做什么。 今天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确实出格了。 可谈宽就是替好友这么多年的付出觉得不值, 毕竟,他是亲眼看着乔允南为了江让如何发了痴似地抵抗家族。 说起来, 谈宽和乔允南打小是从一个大院里长大的, 因着两家走动频繁,两人关系自然也不错。 乔允南从小就是个冷清的、不甚好接近的性子, 又因为长得玉雪漂亮、唇点红痣,一度被戏称为小菩萨。 当大院里的孩子们凑在一起嬉闹闯祸的时候, 只有乔允南沉静地立在舞蹈房中,一年四季、无论风雨,一声不吭地练基本功。 乔家底蕴深厚, 家教森严,因着家中长女天赋出众,打小便是当做继承人培养的。 乔允南是幺儿, 比姐姐小了八岁, 出生不久后还被检查些自闭倾向,最后在医疗干预下才慢慢好转。 是以,乔家从始至终都便没将家族的希望放在乔允南身上, 他们为他规划了另外一条路。 乔母是位海内外知名度极高的舞蹈家,在察觉到小儿子的骨骼十分适合习舞后,便斥巨资在家中专门为乔允南打造了一间舞蹈室。 自此以后,舞蹈名师更是如流水一般地从乔家进出。 可以说,乔允南的人生早就被书写好了,二十多年间,他不负众望地获得了无数个舞蹈金奖,被誉为最年轻、最有前景的舞蹈艺术家。 就在所有人都会以为乔允南会继承其母的衣钵,在乔家的托举下,立足舞坛的顶端时,那月光似的、注定前途无量的舞蹈天才却偏偏为了一个无名的穷小子要死要活、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谈宽同乔允南关系很近,是难得维系了十几年关系的友人,其中情况,他是最清楚的。 乔允南和江让的初遇是在大一的新生晚会上。 彼时的江让不过是个扎根在人海中、穿着简陋的穷学生,而乔允南身穿定制的白色礼服,站在红毯上,清冷如一支盛开的月下白玫瑰。 晚会结束后,脸红的穷学生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一束有些发蔫的香槟玫瑰,热情洋溢地非要塞给乔允南。 谈宽至今仍记得当时江让的模样,用青涩可怜形容都不足以为过,青年身上廉价的白T恤发着毛边,鞋子是叫不出名字的杂牌,分明是要送人玫瑰,却连眼神都不敢往乔允南身上瞟,嘴唇嗫嚅着说了两句话后,耳根子就红得几乎滴血了。 像条路边寻求主人的小狗似的。 毫不意外的,当时的乔允南甚至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只是径直擦肩而过,像是一抹逐渐远去的、冰冷的月光。 鬼使神差的,谈宽当时回头多看了那青年一眼。 穷学生看上去并不颓丧,他只是将那束香槟玫瑰夹在怀中,双手揉搓着泛红的脸颊,晕晕乎乎的雀跃道:“没关系,能和他说上话已经很好了。” 谈宽当时是什么反应? 他只是扯了扯唇,甚至从心里计算,江让什么时候会选择放弃。 意料之外的是,江让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是因为出生于底层,时时挣扎在最艰辛的柴米油盐间,江让的自尊心出其意料的低。 无论乔允南前一日如何驱逐,第二天,青年始终还会舔着脸出现在对方面前殷勤地鞍前马后。 这副无赖的样子,就连多年来始终面色不崩的乔允南都被气笑了数次。 而江让眼见乔允南被他气笑了,非但不躲远些,反倒愈发凑近,搓搓手笑呵呵道:“允南,你笑起来真好看。” 从始至终,旁观他们爱情故事的谈宽都只是个没有姓名的路人甲。 谈宽不喜欢江让,从看到的第一眼开始就很不喜欢。 他不喜欢江让蜜蜂似地围着乔允南打转,却对自己露出尴尬的笑容; 他不喜欢江让送给乔允南排队几个小时买的蟹黄包,却送自己食堂廉价的油条馒头; 他不喜欢江让对着乔允南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却对自己露出忍耐的神色。 他不喜欢江让从头到脚的任何地方,哪怕只是一根头发丝。 所以,他抗拒江让一切带有目的性的接触。 谈宽从不觉得江让能追到乔允南,毕竟像他们这些大家族的子弟,人生从出生一直到死亡都已然被全然规划好了。 乔家不会允许他脱离掌控。 江让算个什么东西? 所以,当他真切的看见好友牵住青年的手腕,从来清冷的面容露出温情脉脉的爱意,而江让一副恨不得昭告天下求爱成功的乐颠颠的模样时,谈宽几乎愣在原地。 像是一只蝴蝶的翅膀扇动了他的世界一角,却荒谬地掀起了他整个世界的狂风暴雨。 他还是厌恶江让,甚至是有些恨的。 这恨意甚至有些波及到了乔允南的身上。 谈家比之乔家并未好到哪里,谈宽是家中的独生子,担子更重一些。 他恨乔允南明明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却偏偏遇上了江让。 那只颠覆他人生的蝴蝶。 于是,鬼使神差的,他凭着心中粘稠的恶意,激怒了江让。 那是江让第一次面对他脱下虚伪的面具,俊俏的年轻人口中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凌厉的桃花眼中全然是对他的憎恶的。 他们毫无形象,宛若两头失去理智的野兽纠缠在一起,热汗淋漓地寻找对方的弱点,以期将对方按死在手下。 谈宽一开始与江让打得不分伯仲,可渐渐的,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着了魔似地注视着青年散落在颊侧的汗湿的短发,包括对方漂亮微红的鼻尖、溢血微肿的嘴唇。 他输得一塌糊涂,被按在青年胯.下揍得像是一滩融化的溶液。 一直到最后,他努力睁着眼,看着那高高在上的青年擦去唇边的淤血,对他呸了一声,粗鲁无礼到了极点:“你特么以后最好离我远点,不然老子以后见你一次揍一次。” 周围或许有惊呼?可谈宽听不见。 他只是迷迷糊糊的想,他确实该离他远一点。 那个穷鬼,自以为是、粗鲁的下等人。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一点都没问题。 瞧瞧,乔允南那样心高气傲、孤冷不凡的大少爷跟着他成了什么样? 抛却了家族、抛却了荣华富贵,孤高的、被称为最有天赋的舞蹈艺术家四处碰壁,甚至只能屈身在狭小的培训机构贩卖艺术,拿着五千块钱一个月的微薄工资支撑一家的支出。 最难的时候,他们只能啃馒头、吃糠咽菜,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 将近四五年的时间,他们都过着那样如蝼蚁求生般的苦日子。 谈宽自那次失控后,便迅速冷静了下来,他摆正自己失控的心态,听从家族的指示,充当乔家和乔允南之间的润.滑剂。 装的时间久了,他仿佛也真的成了一心只为友人着想、为友人愚蠢的恋爱脑而痛心疾首的清醒旁观者。 所以,当谈宽发现江让在直播间聊骚的时候,心口首先涌起的便是一股近乎愤怒的背叛感。 乔允南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甚至累伤了身体,如今日子好过了,江让怎么能背叛他们那么多年的感情呢? 谈宽想,为了好友,他一定、一定要揭露江让丑陋的真面目 江让喝得近乎不省人事,偏生他又搅人得很,一会儿说衣服穿着不舒服,一会儿又闹着要喝水。 谈宽无法,只好将他带到最近的一家隶属于谈氏的酒店里开了间房。 这是谈宽第一次看到青年包裹在衣冠楚楚下的身体,和想象之中的纤瘦不同,江让的身体肌肉起伏十分漂亮,显然是有特意锻炼过的,绷紧时的力量感与他也不相上下。 谈宽闲暇的时候喜欢泡在健身房里,流汗的运动能够令他短暂地从纷乱倦怠的工作中获得几分空白的休闲。 他也曾去过外面的大众健身房,自然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男性躯体,他本该对这些白花花的身体毫无感觉。 可当下只是瞥见青年略微侧身压下的胸口缝隙,他却忍不住地口干舌燥了起来。 谈宽忍耐不住的想到江让曾经在直播间评价他的话。 “奈子很大。” “怎么跟奶牛一样?用力的话能挤出奶吗?” 被这样物化凝视的感觉无疑是不适的,当时他恼羞成怒之下恨不得剁了对方那张口出狂言的嘴。 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谈宽只觉得浑身发烫,他甚至报复性的想,江让的奈子也不小啊,这么大,还泛着漂亮的潮红。 像什么呢? 像是果肉饱满的水蜜桃。 含一含大约会忍不住哆嗦吧? 男人想得出神,好半晌,待他帮青年穿好衣裳的时候,整个人已是大汗淋漓。 谈宽不知道自己在江让的床边坐了多久,总之,等他回神的时候,心脏跳动的声音如同一声声闷锤砸木的声音。 男人哪里还敢多呆,匆匆离去的脚步都显得踉跄不安。 落锁的声音后,房间终于慢慢恢复寂静。 床榻上的青年眼睫微颤,好半晌,他慢慢掀起醉红的眼皮,闲适地伸了个懒腰,唇边勾起几分得逞的笑意。 江让忍不住想,谈宽这次恐怕是被他恶心坏了。 乔允南不是叫他盯着自己吗?他就不信今天以后,谈宽还能面不改色假惺惺地凑近他。 青年眼角微弯,心情大好,只觉自己走了一步绝妙的棋。 毕竟,他只是个没有意识的醉鬼而已,从头到尾,他可都“不知道”自己亲吻的是谁,他口中喊的一直都是他老婆呢 不出所料,那天后的不久,同M集团的合作便顺利落实了下来。 而谈宽也再没出现在青年面前,恐怕还在恶心着。 江让现在只要一想到对方那日被他亲得脸色发青、瞳孔涣散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只恨自己当时没将对方那副蠢样子拍下来留着慢慢欣赏。 解决了谈宽和合作事宜,青年心里也松快下来了几分。 有了闲暇的功夫,江让自然便想起了诺亚。 老实说,诺亚真的十分对他的胃口。 年轻、貌美、持久、黏糊、骄纵、免费,还有一双精灵似的难得绿眸,这样的美人放眼S市也十分难找。 算起来,这才吃到嘴里一次,如果可以,江让自然不想就这么和对方断了关系。 但规矩还是得立。 江让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对付这样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年轻孩子,江让如今也算是颇有心得。 自打回国以来,青年就没再回别墅区,他随意去了一处离公司近的房产,诺亚根本蹲不到他。 不仅如此,江让冷淡地忽视了诺亚的每一条消息。 他冷眼看着金发青年从一开始小心翼翼的认错到语气激动、癫狂,最后近乎崩溃地哭着认错。 两人聊天界面的最后一句话是诺亚发来的语音。 江让一点开,便能听到对方抽泣的、嘶哑的哭声。 “哥哥,我、我错了,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想看看你,只看一眼也好,求你你别这样对我,我真的受不了了,快要疯了” 江让依旧没有搭理他,青年只是微微笑着,乌黑的眼眸带着几分冷淡的算计。 还不够。 还没被逼到崩溃、应激、恐惧,以后就还敢再犯。 江让可以在外面玩,却绝不会允许那些玩意破坏他的事业、人生、家庭。 诺亚再漂亮,也就是个玩意儿。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没过两天,江让突然收到乔允南打算提前回国的消息。 大致的意思是,乔家大姐找乔允南谈了心,乔父即将要过六十大寿,乔允南这么些年一直跟乔家分席,但到底是乔家的孩子,这次怎么的也得回家看一次。 乔父乔母到底老了,年纪大了,难免开始思念子女,加上江让如今也出人头地了,他们便也没了当年棒打鸳鸯的气力。 这次让乔家大姐透露的消息也是有要接纳江让成为乔家一份子的意思。 乔允南就这事儿问过青年的意见,毕竟当年乔家和他们实在闹得难看,乔允南被强势的乔父乔母锁在家里几个月不许出门,都闹到割腕的地步了,若不是乔家大姐从中转圜,只怕会被关出病来。 江让也好不到哪去,不仅被乔父乔母指着鼻子骂,事业初创期间更是因着乔家的缘故遭受到无数刁难,任谁都能踩到他脊骨上吐唾沫。 说没怨气自然是假的。 但那些到底都过去了,江让心里虽然一直都耿耿于怀,但他到底念着这些年妻子乔允南待他的好,当然,往深了说,现下若是被乔家承认了身份,背靠大山,青年在圈子里的身份只会水涨船高,事业更上几个台阶。 日后等那两个老东西百年了,他和乔允南还能分到不少股份和好处。 如果是几年前,江让或许还可能犟着不肯低头,但如今,只要给出的利益和好处足够多,青年想,自己还是能忍忍的。 当然,这些百转千回的算计江让是绝不会同乔允南坦白了说的。 青年只是含着谦谦笑意,漂亮的桃花眼温柔地注视着手机中的爱人,低叹一声:“允南,回去看看吧,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你心里还是舍不得他们的,这么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 乔允南乌黑的卷发又长长了几分,它们拥在男人皎白的颈侧,像是层层叠叠杂糅在明月身边的雾云。 男人低低咳嗽一声,黑眸湿漉漉的,唇边的红痣衬着淡色的唇莫名生出几分艳色。 他哑声道:“阿让,和你在一起,我从来都不觉得苦。” 第197章 夜幕将悬, 随春繁茂的树枝间挂着一轮如丹丸般的红日,天际燃起几分熹微的焦黄晚辉,它们寂静零碎地笼在层峦叠嶂的楼厦间, 仿若即将熄灭的山火。 晚风慢慢拂过英式庄园的雕花铁门,门畔的迎宾仆从穿着统一的复古服饰,面上挂着一成不变谦卑的笑容, 仿若一尊尊夜色中卑躬屈膝的雕塑。 距离晚宴开始的时间已是所剩无几,绿坪草地间的鹅卵石小道上排满了昂贵的轿车,好半晌,其中一辆颇为低调的黑色轿车被一双骨节修长干净的手腕缓缓推开。 车上走下的青年穿了一身笔挺的藏蓝西装, 领口的红棕领带维系得一丝不苟,下车时的大腿微微绷紧, 昂贵的西装裤紧紧贴在腿肉, 隐约显出几分被衬衫夹勒得微微凹陷的弧度。 江让对此是毫无所觉的,他慢步走到轿车的另一头, 微微弯腰,解开车锁, 以迎接心爱珍宝般的姿势从车上邀下自己美丽高贵的妻子。 整个过程,他表现出的礼仪流畅而绅士,令人挑不出丝毫的过错。 感受着周围人若有似无的视线, 青年唇畔的笑意微微加深了几分,扣着乔允南的手掌愈发用力。 他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以乔家的权势、包括乔允南曾经获得的荣誉,没有人会认不出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 而现在, 那些所谓的名流在想什么呢? 想这位本该前途风光的乔家公子为什么宁愿与家族割裂也要同他这个穷小子私奔? 不不, 他们不会这样想的。 人的本性就是踩高捧低,如今的青年早已成为了S市内最年轻、最成功的企业家,所以, 他们只会想,莫欺少年穷,乔允南果然没有选错人。 权利与金钱是最实质的底气,譬如眼下,江让站在那位光华万丈的乔家公子身边,再也没了当初不匹配的平庸之感。 功成名就的青年面上笑意楚楚斯文,脊背挺拔如松,任由乔允南依恋地挽着自己的臂弯。 这一刻,妻子高贵的家世与美貌,沦为了衬托他的花瓶。 周围不少人都十分懂得看形势,江让和乔允南多少年没来参加乔家那位老爷子的生日宴了? 如今出现在这里,想必是乔家要接纳两人的意思了。 众人心中百转千回,一时间,竟有不少人颇为热情地寻着江让攀谈合作。 江让面上不显,心里自然是受用的,便也风度翩翩地随着众人的话头闲聊了几句,乔允南与他默契无比,时不时帮他补几句不慎之言,夫妻俩浑然如一体,叫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乔家这座英式庄园颇有几分老绅士的优雅之感,主楼是半圆弧形的设计,白漆之下,是一扇扇格子窗,屋顶的砖瓦更是齐整无比,足以显出主人家一丝不苟的性情。 随着人潮而入,视线愈发开阔,江让这才真切感受到,对于积攒了几代财富的权贵而言,钱是多么不值一提的俗物。 乔家庄园中的一砖一瓦、丝绒座椅、地上织布,哪怕只是不值一提的鎏金杯碗,在外界都到了足以拍卖哄吵的地步。 许是察觉到青年波动的心绪,乔允南动作间有些不安,他细细观察着江让的面色,低声道:“阿让?怎么了?不舒服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江让却只是摇了摇头,抬起的黑眸中收敛了一切情绪,面不改色道:“没事。” 说着,青年半开玩笑道:“我只是在想咱们什么时候能买得起这样的庄园。” 乔允南抿唇低笑,耳畔的发丝仿若流动的海藻,他亲昵道:“凭阿让的实力,这一天应该不需要多久。” 江让眼眸微弯:“老婆,那就借你吉言了。” 宴会很快就开始了,其实也无非是致辞、感谢众人的赏脸,随后便是名利场上起伏涌动的信息交换、利益交换。 乔父的身体早已不如数年前那般硬朗了,白发与皱纹如蛛络般爬上了他威严的面皮,乔母依旧端庄美丽,只是眼角掩饰不住的皱纹却也彰显着年轮的刻痕。 整局生日宴几乎都是由乔家如今的半个当家人、乔允南那位雷厉风行的大姐乔珺把控。 约莫在场会过半的时候,乔父和乔母才唤侍从将乔允南和江让喊了过去。 乔母大约自入场就关注着自家儿子了,这么些年来,她不是没后悔过,乔家这一大家子骨子都犟,谁也不肯对谁低头。 其实如今想来,允南若是真喜欢江让便也就罢了,人生一世,能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 可便是这样想,乔母却还是对江让喜欢不起来。 这事说来也有因果。 打小到大,乔允南性情清冷,从不是会忤逆父母的人,他本该顺着乔家的安排走向事业的巅峰,如果不是江让,乔允南根本不必受任何的苦,以至于如今连身体都累坏了。 “允南,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回来看一眼爸爸妈妈了。”乔母语气哽咽了几分,牵过乔允南的手,上下好一番细细打量。 乔父乔母到底是乔允南血肉相连的亲人,至亲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男人当即眼眶便隐约红了几分,胸前微微起伏,低声唤了一句‘爸’‘妈’。 一畔的乔父略微动了动嘴唇,双手搭在手杖上支撑着身体,严厉的语调难得缓和几分:“允南,以后多回来看看吧。” 几人的一番对话中,只有江让是从头到尾被完全忽略的。 青年眸子闪过几分晦暗,他微微眯眼,听到乔父说的话后勾唇笑了笑,一边揽过乔允南略显单薄的肩膀,体面而礼貌道:“岳父、岳母,我和允南前段时间就说着要回来看看您二老,以后我和允南一定会常回来孝敬” 江让这边话还没说完,乔父却充耳不闻一般,只对乔允南道:“允南,你过来,我和你母亲有些话想跟你说。” 揽着妻子肩膀的青年脸色当即便冷下了几分。 江让哪里看不出来,乔家这两个老东西还是看他不顺眼,给他气受呢。 好在乔允南倒没有被回家的喜悦冲昏头脑,男人典雅美丽的脸颊多了几分镇定,他一只手坚定地牵着江让的手,认真的对乔家父母道:“爸、妈,阿让是我的丈夫,我们已经结婚很多年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用避着他。” 乔父乔母闻言也没有坚持,他们关心了乔允南近年来的身体状态,知道详情后更是一副心疼的模样。 只是,心疼完儿子,乔母便颇有几分不满与指责地地对旁边的江让道:“你也跟允南结婚多年了,有些话从前没说,现在还是不得不说,允南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你也是知道的,他和你不一样,受不得苦,江让,如果不是你带着允南私奔,他何至于——” 乔允南在一旁越是听越是心惊,赶忙打断,眉目间也显出几分不满的冷意来。 “妈,你说什么呢,我哪有那么娇气了,这又关阿让什么事,都是我自愿的!” 一旁的乔父低咳了一声,杵了杵手杖道:“乔允南,你这是对你母亲的态度吗?” 眼见又要争闹起来,立在男人身侧的青年忽地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他不紧不慢道:“岳父岳母对我有些微词是应该的,我早就发过誓,以后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对允南,至今也一直都在这样做,允南这些年和我在一起虽然吃过苦,却也是幸福的,更何况,小婿现下虽然不算多么出人头地,但到底也有了几分资本” 按理来说,江让如今这样的身份这般讨好乔家,乔父乔母怎么也得卖个面子。 可乔父却依旧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接过仆人手中的茶水,饮了一口,忽地掀起松弛苍老的眼皮,一双沉冷的眼盯着青年近乎逼视道:“资本?” “江让,你知道你的资本是谁给你垒上来的吗?” 乔父语气多了几分激动与嫌恶:“咳咳咳如果不是我那蠢儿子为了你弄进了医院、如果不是乔家授意谈宽给你喂资源、如果不是允南三番四次求着我们,你真以为你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简直可笑!” “爸,你别说了!” 轻盈纤美的卷发美人浑身颤抖急促说着,漆黑的眸中竟隐约显出几分潮湿的恐慌。 “阿让,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乔允南从来古典温雅的面上恍若刮起了一阵摧折的飓风,他比谁都清楚江让这些年有多不容易,有一段时间,青年几乎把自己打包住在公司。 乔允南永远都记得公司成功上市的那天,江让抱着他哭了。 他的爱人哭着说:“允南,我成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我们了。” 当时的江让是多么志得意满、骄傲满足。 如今突然告诉对方其实他的一切都是靠的乔家,靠的乔允南委曲求全男人简直不敢想青年会是什么反应。 江让的脸色很难看,苍白间染着几丝分崩离析的恨意。 乔父那番话无异于将他的自尊心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般地撕碎,在那一瞬间,江让甚至能够感受到周围形容各异的眼神。 他们会怎么想他? “啊,原来不是靠自己啊,只是个靠老婆的怂蛋。” “就说嘛,穷小子还真幻想着逆天改命呢?” “如果不是乔允南,他江让算个屁?” 江让终于无法忍耐下去了,好在宴会也终于到了尾声,青年面无表情地同乔家人道别,经过庄园的鹅卵石小道时,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将身后匆匆跟来的乔允南远远甩在身后。 这么多年了,那两个老东西凭什么还是这么瞧不起他? 还有乔允南,为什么不早点将这些事告诉他,耍他很好玩吗? 哈,当初公司上市,他抱着他哭得涕泗横流,说自己终于出人头地、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乔允南是不是在心里瞧不起他? 还有谈宽,也在笑他不自量力吧? 江让双目通红地坐上车,刚要关上车门,却发觉坚硬的车门撞上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随后便是一声闷哼的痛意。 他冷着眼看过去,这才发觉,车门压到的,是乔允南的修长漂亮的手腕。 嘴唇神经质的蠕动,江让下意识的想要询问男人是否受了伤,可他咬着牙,却恍然想起自己当初追求乔允南被无视、嫌恶的往事。 是了,从一开始,乔大少爷根本就看不上他。 他会丢掉他送去的玫瑰,会皱着眉喊他滚开,会烦躁的对他说‘能不能离我远点’,会冷声冷气的告诉他‘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上你这样的人’,会嗤笑嘲讽他“江让,天天围着我打转,你是舔狗吗?” 江让浑身颤抖,只觉得头颅一瞬间痛的近乎撕裂。 凭什么这么对他? 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他? 乔允南如果不是有那张脸,有与生俱来的家族背景,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阿让,老公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耳畔男人的声调中带了几分手足无措的哭腔:“你别吓我” 江让却只是垂着头,双臂疲惫搭在膝上,始终一言不发。 车辆很快驶入了别墅,司机或许也察觉到了夫妻俩的不对劲,抵达过后便赶紧避嫌地离远了。 江让一声不吭地下了车,闷着头就往别墅里走去。 两人一直走到大厅的时候,乔允南才终于无法忍耐似地扣住青年的腕骨。 自两人结婚以来,男人一直都善解人意、温柔如风,他总是会将自己打扮得典雅动人、皎洁如月,便连这一头微卷的、如海藻般的发丝,也是因为江让喜欢才留着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江让面前这样狼狈,双目红肿,泪水横流,嘴唇干裂,头发凌乱,活像是下一秒就要被迫强制离婚的怨妇。 “阿让、”他哭着沙哑道:“你别这样好不好?有什么事情我们说清楚,我爸妈说的话不是真的你别生气、别生气” “不是真的?” 江让突然转身,一双眼睛睁得很大,额头青筋暴起。 “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的?” 他猛地甩开乔允南拉着自己的手腕,因为用力过猛,手臂撞上桌边的茶杯,砰得一声,玻璃碎片四溅开来。 乔允南整个人因着惯性后退了几步,昔日清冷古典的美人如今被磋磨得面色苍白、神情惶惶。 可被情绪全然控制住的青年却并不怜惜他,江让几步走到他面前,青筋鼓起的手掌用力掐着男人削尖的下颌,近乎憎恨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也看不起我么?” 乔允南泪流满面,软弱地哭道:“没有、没有,阿让,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我爱你啊,我只是想帮帮你,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空气一瞬间恍惚寂静了几秒。 男人能感觉到下颌上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几分,乔允南还在控制不住地哆嗦着,脑海中几乎只余下一个念头,不能让阿让继续生气了。 但下一秒,有人突然轻轻牵起了他受伤青紫的手腕,慢慢落下了颤抖的一吻。 乔允南黑眸含泪,怔怔地看向眼前垂着头怜吻他的青年。 江让眼眶通红,缓缓抬起头,显然,他已经冷静下来了,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悔意。 “老婆,”青年悔恨地闭了闭眼,嗓音沙哑道:“我错了,这事儿不该怪你,方才吓到你了是不是?” 乔允南突然又流下一行泪来,他右手握拳,轻轻锤着青年的肩膀,身体却偏偏像是得了瘾症似地往江让的怀中钻。 他哭道:“你吓死我,江让,你快吓死我了,你怎么能这样欺负我” 江让已经将他紧紧揽入怀中了,青年低声叹息道:“我真的知道错了,老婆,别怕,我不欺负你了,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手还疼不疼?我替你上药好不好?” 乔允南泪水沾着卷发,因为过分激动的情绪,面颊上潮红迭起,唇边的小痣更是艳红得惊人。 他轻轻嗯了一声,将红肿的手掌微微往前送了几分,一双黑眸水光潋滟:“阿让,我好疼。” 第198章 Z大计算机系近期新建成了一座科研实验室, 据说投资近千万,而其中大头便是近几年崛起的顶点科技。 不仅如此,顶点科技还额外给Z大捐了一座大型图书馆, 电视访谈中,那位备受财经和科技频道关注的江总只是露出一抹温开水般的浅笑,风度翩翩道:“钱财只是身外之物, Z大的科研能力一向是全国有目共睹的,相信我们诸多科技公司与学校通力合作,一定能够推动科研新技术的创新。” 电视台周围一片掌声。 打光灯熄灭,江让面上温适的笑意落下几分, 他微微起身,同一畔略显紧张的年轻男主持人握了握手, 斯文的面上带了几分客气道:“辛苦了。” “不辛苦, 我、一直都很崇拜您!真的很高兴今天能见到您!” 男主持的眼中满是激动与崇拜,仿佛青年在他的心里是什么不可攀越的高山与神像。 如今各行各业都在卷生卷死, 这样年轻能坐到科技频道中心主持人位置的,只怕是家里有不少关系。 江让心不在焉的想着, 闻言心中微动,弧度优越的桃花眼落在对方朝气清秀的面颊,半晌颊侧弧度微动, 显出一抹绅士的笑意。 “我的荣幸。”青年这样笑着说,两人手腕一触即分,随后, 他看了眼一畔跟着自己的助理, 助理立刻心领神会地给对方递去一张名片。 看着男主持人颇为惊讶喜悦的表情,江让含笑道:“今天的谈话得很愉快,这是我的名片, 日后可以再联系。” 男主持当即应下,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交换联系方式,自始至终,一双黑润润的眼都像是舍不得离开青年一般,哪怕江让走远了,他也久久回不来神。 黑色轿车驶至Z大的时候已经约莫上午十点。 几乎是刚到,便有不少校领导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江让随着众人的夸赞谦逊一番,因着主任盛情邀请,便随着几位校领导一起,以推门听课的形式观摩了软件工程二班的一堂小组研发课。 巧也不巧,陈沐白便是软件工程二班的学生。 几乎是刚推开门,江让便看到讲台上认真讲解ppt的削瘦青年,正是陈沐白。 比起上一次见面,江让明显能察觉到对方的变化。 陈沐白穿了他让秘书送来的衣物,灰白搭配的衬衫与外衣衬得他气质清雅、秀色美好,但许是因着衣物裁剪版型的问题,这套衣物在陈沐白的身上其实显得太过成熟,连带着青年本人都像是春日枝头边被提前催熟的浆果。 许是推门的声音引起了台上青年人的注意,陈沐白下意识朝着教室后面看了一眼。 江让的视力向来很好,所以,他十分清晰地看到台上青年白皙面颊上瞬间漫起的柔雾般的红霞,以及颤抖到水光涤荡的乌眸。 “所、所以根据文献” 已经紧张成这样了啊 江让唇角含笑,客气与身畔几位主任推诿两句,随后便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 西装革履的青年双手半交叠在课桌前,楚楚斯文、眉眼微眯的模样叫人疑心眼前并不只是一堂教学课,而是一场关于公司存活与否的决策性会议。 陈沐白已经镇定下来了,珍珠白的脖颈于窗畔的日光中显出几分莹润美丽的弧度,年轻人狭长的眼眸微垂,腰身纤瘦,认真的姿态在某一瞬间与另一个让江让足以熟悉到骨子里的男人重叠。 江让喉头微动,英俊的面容因着稍垂的弧度多了几分遮挡的暗色,可他额边的发型却依旧是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 青年慢慢摸出手机,唇畔的笑意隐隐绰绰,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知道陈沐白的手机就在身上。 “嗡嗡嗡——” 连续不断的振动就贴在大腿侧,随着频繁的振动,慢慢发出隐约的烫意,像是某种暧昧而心慌的引诱。 陈沐白喉头微动,嘴唇轻颤,脑海一片空白。 这样特殊的振动提醒,他只给江先生一个人设置了。 陈沐白微微咬唇,当即便像是发烧了似的魂不守舍,他努力集中思绪,匆匆将小组研发总结讲述完全后便埋头回了座位。 几乎是刚回座位,陈沐白便抖着手拿出了手机。 数条消息散发着盈盈的光芒。 “小陈今天表现得很好。” “你看上去很紧张,是因为我吗?” “小陈今天穿了我给你选的裤子对不对?” “最近练臀了吗?很翘。” 陈沐白薄粉的眼皮抖得不像话,他哆嗦着手机,想了半天,按了半天,最终只羞涩紧张地回了一句“江先生今天怎么来了?” 江让没有回他的这句话,青年将手机息屏,对着身畔方才夸奖陈沐白的教授道:“听您这样说,那这位学生还真是优秀啊” 中年的教授笑呵呵道:“是啊,未来的科研领域啊,就靠这群年轻人喽。” 江让含笑颔首,面上是一副赞同的模样,可心里却开始下流的想着那看上去纯白干净的好学生被自己玩哭的样子。 铃声响起,教室内的学生慢慢离开了,校长还想着邀请青年同学院教授吃一餐饭,被江让以忙碌为理由推拒了 Z大旁边酒店的三楼。 江让已经褪去了西装外套,上身只余下极显身材的白衬衫与马甲。 青年随意喝了一杯红酒,漫不经心的眼角染着浅浅的醺意,浑然似浅杏粉的红釉。 修长的指节慢慢敲击在桌案上,好半晌,等到酒杯中的猩红液体彻底抿尽后,江让才听到了门被小心翼翼敲响的声音。 咚咚咚。 很闷的声音,像是心跳。 密码解锁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漆黑的房门边角也透出一道外界橙暖的灯光。 灯光之后,是一张漂亮的、青涩的、忐忑俊秀面颊。 随着一阵关门的声音响起后,江让听到门口窸窣的、迟疑的动静。 好半晌,那秀美干净的年轻人便浑然褪去人.皮,像小狗似地跪在地面的毛毯上,双臂着地,一寸寸、慢慢地朝着沙发边的翩翩绅士爬去。 而在他挪移的过程中,江让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青年口唇干涩,心口火气,好半晌动了动喉结,浮上血丝的眼眸死死盯着对方因跪爬而塌陷裸.露的美丽腰身。 或许因为年轻人的皮肤本就更加紧致,江让不由得联想到他的妻子,乔允南再不如年轻时柔韧的腰身。 如今的乔允南身体憔悴,连舞蹈的基本功都练不长,腰肢自然略显僵硬,即便再怎么靠保养,也始终比不得更加年轻鲜嫩的第三者。 略微恍神片刻,陈沐白便已然攀至青年绅士的膝头。 年轻人的皮肤很白,像是蚌壳中的珍珠,他跪在江让的腿畔,浓密的黑睫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弧度美丽的嘴唇微微张合低低的声线中是全然抛却羞耻的放纵。 “主人”陈沐白嘶哑道。 此时的他哪里还有半分清纯学生的模样,欲.色早已将他清秀的眉眼染得发了潮、落了蜜。 陈沐白双手半撑在地,头颅微微扬起,他张开嘴唇,用白生生的、如山玉般的齿尖咬住金属的拉链头,一寸寸往下扯。 他动作间喘.气的声音实在大,湿漉漉的黑眸就那样隐忍地看着给予他一切快乐的他的主人。 他抖着嗓音,低低道:“贱.狗来伺候主人了。” 西装裤松垮的青年只是笑着,他依旧靠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盯视着矮了他许多的年轻人。 江让额间一丝不苟的发丝散落几分,嗓音微哑道:“真乖。” 说着,青年又勾了勾唇,轻飘飘道:“那乖狗狗叫一声给我听听。” 陈沐白喉头干涩似地蠕动,他指节绷紧,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即将崩塌的渴望。 “汪。” 他抖着嗓音喊出第一声,眼睛更湿了。 “汪汪汪。” 他凑得更近了,恨不得将自己头颅埋进青年起伏的肌理之中。 江让被他勾得浑身发燥,粗糙的指腹不住揉弄着陈沐白发挥的眼尾,眼见着对方失去焦距的眼眸升腾起无限的快.感,江让忽得粗鲁至极的用食指和中指探入他的唇中搅.动。 陈沐白并不反抗,他实在顺从极了,甚至无师自通地收拢齿尖,生怕自己伤到了那掌控他生死的青年。 江让愈发的失控了,连眼眶都因着兴奋红了几分。 只是,或许他的动作实在太过粗鲁,青年无名指上的婚戒不注意磕到了对方的牙齿,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可眼下这般,谁都没有心情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江让的衬衫早已因着动作崩开几粒,斯文绅士也变成了斯文败类。 他等待不急地将陈沐白胡乱按在地毯上,便开始自给自足了起来。 年轻人浑身湿漉漉的,连哭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任由江让动作。 这一刻,他早就不像个人了。 更像是满足江先生私欲的按.摩.棒。 江让脚尖绷紧,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身下美丽潮红的青年,好半晌,他用自己湿淋淋的额头抵上对方的额头,乍一看去,两人连在一起,浑像是古画中一对无法分割的白鱼。 “喊我老公。” 眼眸雾蒙蒙的青年如此命令,他一边说,身体隐约抽搐一瞬。 陈沐白已经将近失去理智了,反应十分迟钝。 “啪——” 并不重的一巴掌,羞辱性却十分强,可陈沐白却只觉得自己快要被溺死在蜜罐里了。 “贱货,我叫你喊我老公,听不懂么?” 陈沐白眼眶潮红,泪水止不住地浸湿他的发丝、皮肤,他沙哑红肿的喉咙挤出两个轻轻的、含含糊糊的字眼。 “老公” 江让却突然笑了。 青年笑得十分畅快,连微粉的眉眼中都多出了几分怪异的阴狠。 他着了魔似地死死盯着青年,喑哑道:“老婆,你不是许多人心里的男神吗?” “你知道当初他们都是怎么称呼你的吗?” “白月光。” “哈哈哈,白月光啊,你怎么能变成这副骚.样呢?被别人知道了可怎么办啊——” 江让用力坐下,眉眼间全是嘲意:“好可怜啊允南,都变成这样了,以后除了老公也没有其他人会要你了吧?” “老公把你这样的照片拍下来好不好?就挂在我们的床头好不好?” 陈沐白已经开始浑身哆嗦了,从听到江让的称呼开始,他的头颅便只余下一片空白了。 他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任由它们呆呆的、大滴大滴地落下。 熊熊的烈火包裹着他,仿佛要将他彻底烧焦、烧成一捧灰才算作罢。 手掌羞辱性拍在脸上的声音十分刺耳,江让潮湿的眉宇间隐约显出几分阴翳。 青年阴森森的逼问道:“说话啊,老公能不能拍你?” 陈沐白闭了闭眼,突然像是放弃了一切的抵抗般,任由自己彻底堕入腥臭的泥潭。 他颤抖着嗓音道:“能的,老公能拍我,随便怎么拍都没关系” “贱.狗喜欢被老公拍下来。” 江让终于露出了一个吝啬的笑意,他起身,任由松垮的衬衫衣裤挂在身上,拿过一畔的手机,打开摄像头,径直对着陈沐白失控艳红的脸颊拍摄。 闪光灯骤起又熄灭,像是一阵阵撕裂的闪电。 “跪在床上。” 青年沙哑的声音掺着兴奋。 “放开点,对,就这样看着我。” 江让不知道自己拍了多少张,总之,等他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手机都已经烫得烧手了。 “嗡嗡嗡——” 一个陌生电话陡然打了过来。 江让随意瞥了眼榻上还在瑟瑟发抖、未得到满足的青年,几步走进了浴室,上半.身凑近浴室中宽大的玻璃镜,接通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是一阵嘈杂的声音,江让蹙了蹙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检查是否留下痕迹。 “您好,请问您是江让先生吗?” 江让眯了眯眼,动了动艳.红的嘴唇,声音微凉道:“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的语调稍稍急促了几分:“江让先生,您是索尔先生手机里唯一的联系人,他在酒吧喝醉了,身边没有人陪着,嘴里也一直嚷嚷着要见您,您看您方便来把索尔先生接走吗?” 江让按了按额头,烟瘾犯了,有些恹恹地咬了咬舌头。 青年嗓音微哑道:“算了,他现在在哪” 手机那头又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有人在喊‘索尔先生,你别抢’。 果然,下一秒江让就听到手机中醉醺醺的、哽咽的声音。 “哥哥,我、我好想你啊我最近真的很乖,我、我没有回别墅,我很听话你别、别不要我,好不好?” 江让沉默地按了会儿头,确实,他晾着诺亚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再长些,可能会失控。 青年思索片刻,慢慢柔下嗓音,安抚好对方的情绪后,迅速洗了个澡。 江让随意撩了撩吹干的干燥发丝走出浴室,他像是看不见房间内的一片狼藉,只是慢条斯理地穿上助理送来的崭新衣物。 不过几分钟,青年又变成了楚楚斯文的江先生。 而床.上的陈沐白却依旧是脏污不堪的。 江让微微皱眉,理了理衣角的褶皱道:“小陈,我有点事,就先走了,你自己记得清理一下对了,出门的时候记得尽量避开摄像头。” “你今天表现得很好,卡里我给你打了十万,你喜欢什么就自己去买。” 青年说完顿了顿,便要转身离开,可就在他的手腕搭在门边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道轻轻的、嘶哑的声线。 “主人什么时候再来看看贱.狗?” “这段时间,贱.狗真的很想您。” 第199章 江让到酒吧的时候已将近夜里十点。 这间酒吧名叫“半醒”, 是S市近两年才开张的,因着酒水高档、扎根迅速的缘故,不少人都猜测其背后应该是S市哪家公子哥投资闹着玩的。 昏暗暧昧的灯光摇摇坠坠地散在吧台年轻调酒师的白衬衫上, 空气中弥散着烟酒气、香水味,摇滚乐、摇酒壶的声音与调情男女的声调混在一起,刺激着玩客心中的禁区。 穿着正装、系着斯文领结的青年近乎一踏入其中, 便被形形色色隐晦的目光注视着,可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敢上前随意搭讪。 毕竟,江让看上去实在不像是来酒吧寻欢作乐的人, 青年发丝落拓,面容沉静, 一举一动都带着精英式的冷淡, 气场十足,更像是来生意场上谈合作一般。 也有人试着想搭讪, 但方才往青年身边站去,江让却早已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不是目中无人、也并非孤高冷淡, 而是很平常的,不曾在意的姿态。 那人当即脸红个彻底,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也彻底消了下去, 只能眼馋地盯着青年的背影,想瞧瞧对方究竟是为谁而来。 江让看到诺亚的时候,金发青年正趴在酒吧角落的卡座上, 修长白皙的指节曲着捏紧酒杯的杯沿, 红潮面颊上的小雀斑宛若跃动的音符,朦胧浅淡的光芒晕晕散散落在他轻颤的金色睫毛上,像是金属乐器折射的薄光。 这样烂醉的金发青年像极了一只可怜兮兮的、闹得筋疲力尽的金毛。 江让心头莫名软了一瞬, 青年性情强势、多少有几分大男子主义,眼下情人落入这样可怜、无助、亟待他拯救的地步,他自然便会愈发怜惜对方。 使了个眼神个周围手足无措的侍者,江让轻叹着走近几分,对着晕晕乎乎的诺亚柔声道:“诺亚,醒醒,我来接你了。” “呜”金发青年微微睁开眼眸,一双波光粼粼的绿眸仿若晨曦的带着雾色的森林,他迷茫地抬起头,手上的杯盏倾斜,橙红的酒水顺着他的手腕往下一寸寸蔓延、攀爬。 江让微微蹙眉,伸手扶住他手中的杯盏,将酒杯拿至一畔,可诺亚却瞬间急了,他绿眸中含着隐约的泪,红唇急促张合,倾身就要抢:“不许、不许拿走,我还要、还要喝!” 江让指节曲起抵住他凑过来的额头,声音莫名严厉几分:“还喝?再喝进医院了我就不管你了。” 说着,他便要起身。 那一瞬间,诺亚绷紧的、青筋外露的手指已然拼尽全力地握住青年劲瘦的腰身。 “不许!” 诺亚的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他浑身都在颤抖,呼吸微窒,像是溺水的小狗。 “江哥哥,你不能不管我、不能不理我” “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金发青年说着,抽泣着将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埋入江让的小腹。 江让漆黑的眸光微动,一瞬间,在妻子那边受挫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看,即便没有乔允南,他也不缺前赴后继、送上门的情人。 在情人这边,他江让才是绝对的上位者。 他不需要伏低做小,不需要忍着情绪,没有烦人的岳婿矛盾,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江让轻轻拍了拍诺亚漂亮的金发,好半晌轻声道:“好了,我不走,先松手,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几乎是话音刚落,烂醉的金发青年便反应极大地搂紧他,他惶乱而惊恐地死死攀着青年,眉眼潮红、眼眶洇湿,像是绝望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近乎哀求道:“哥哥,求求你,我不想回家,我真的不想回家,我想看着你,我只想看着你——” “我真的不敢了,没有你的允许,我再也不出现在允南哥面前了好不好?” 诺亚张开唇角,急促吞咽着口水,近乎窒息道:“我知道我是小三,我知道我不要脸,你罚我吧,罚我躲在衣柜里看着你和允南哥接吻、做.爱,怎么样都可以只要别让我见不到你,我真的快要死了” 湿漉漉的灯光漾在金发青年仰起面颊上,波光粼粼、柔软无助,他今日穿了件黑色的衬衫,腰间系着一根紧束的黑皮腰带,衣领处的扣子已经解至底四颗,繁复的锁骨链在敞开的衣襟下随着主人的动作放.荡晃动, 在江让的角度,能够十分清晰地看到对方胸口处风韵十足的春光。 喉头微动,斯文的青年的黑眸微微暗下几分,嗓音沙哑:“好了,那我们不回家,我送你去酒店休息好不好?” 诺亚终于不再拒绝,他笨拙而紧促地随着江让动作起身,可醉醺醺的金发青年甚至已经无法走直线了,于是,江让只好揽住他,索性带着他去酒吧附近的酒店办理入住。 进了套房,很多事情,便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江让今天其实已经被那年轻的孩子喂得半饱了,身体还有些微肿,但或许是近两年始终在床.事上得不到满足,这导致青年身体的阈值很高。 诺亚只是稍稍勾引,他便又昏了头的乐不思蜀。 一天之内连着吃了两次,对比的感觉便更是强烈了。 江让忍不住抓住诺亚散乱的金发,汗津津的想,还是国外血统更生猛些。 房间内,避孕.套落了一地,层叠的影子窸窸窣窣,宛若一塘搅乱的湖水。 江让只觉得自己已然成了一团烂泥,两枚眼珠子仿若被浸透的乌石,青年唇腔白齿含着金发青年起伏的肌理,起先是细.磨,随后便猛地用力咬下。 江让眼眶湿漉漉的,他的衣衫早已凌乱,气质更是早已与正经毫无关系,他笑得喘.息,忍不住半掐着诺亚青筋毕露的脖颈,气音轻悄道:“你、你不是醉了么?还这么有劲?” “故意的?” 诺亚颤抖着掐住他的腰,眉眼浸湿,他依旧是可怜的表情,面颊仿若染了胭脂,嘴唇也红艳艳的,像是涂了未干的血液。 他抽气道:“哥哥还是来了,不是吗?” “哥哥,”金发天使露出一个近乎迷乱的笑,白皙的肩头鼓起几分野心的弧度,他紧紧控着青年优越的腰身,哑声道:“我是不是比你老婆更厉害?” “你弄他舒服,还是我弄你舒服?” 江让昏沉沉的,听了半晌,微微睁眼,唇角显出几分懒散的笑,他的指尖慢慢从金发青年快速滑动的喉头写至胸腔。 他漫不经心眯眼道:“你猜。” 诺亚显然有些不满意这样的回话,还想说什么,却听到房间内散落的西装下传出的铃声。 很熟悉的铃声,柔软欢悦的音调,是江让和乔允南当初结婚时的婚礼奏乐。 江让一瞬间像是被按了什么暂停键一样,他眉间有隐约的烦躁,颇有几分扫兴地抵着诺亚的胸膛道:“停。” 诺亚约莫也明白是谁打来的电话,绿洇洇的眸瞬间暗淡了几分,他汗涔涔的手掌紧张地摸上青年的手腕,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甩开。 江让警告地看他一眼,蹙眉道:“别闹。” 青年颤抖着身子起身,水声停歇,他裸.着脚踝,下床躬身去捡手机。 果然,是乔允南打来的电话。 江让皱眉想了想,猜测着男人打来电话的原因,眉眼不耐地看了眼起身看向他的金发青年,摆了摆手,接通了电话。 “喂?老婆,这么晚怎么打电话来了?” 电话那头传来浅笑低语,乔允南的声音很温柔,像是绕在指尖的棉线一般:“嗯,你在办公室吗?我打扰到你工作了吗?” 江让顿了顿,语带笑意道:“怎么会,你打电话来查岗我求之不及呢。” 对面约莫是模糊轻笑了一声,低声道:“阿让,最近你好忙,我想你了,你呢?” 江让随意拿衬衫擦了擦腿侧的水液,眼睫微垂,温柔道:“我也是,老婆,在家乖乖等我,等这阵子忙完了,我就陪你出去旅游好不好?” 乔允南的声音瞬间带了几分惊喜:“真的吗?那我们去哪里?你定机票了吗?” 约莫是对方难得如此愉悦,江让嘴唇也不由自主扬起了几分,他柔声细语道:“机票还没定,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两人黏黏糊糊聊了半晌,好半晌,乔允南竟主动提前挂了电话。 江让放下手机,手机刚巧没电关机了。 青年慢慢松了口气。 几乎是在他放下手机的一瞬,身后便涌来一双炙热的手。 “哥哥真是好福气,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江让扣住对方的手,唇边含着浅笑,令人炫目的斯文面颊上带着几分散漫的笑,他温柔吻了吻诺亚的红唇,低声道:“吃醋了?” 金发青年低低‘嗯’了一声。 江让短促笑了一声,慢声道:“好了,乖乖的,今晚我只陪着你。” 乔允南打包了一份葱花馄饨,皎白如月的面颊带着几分柔缓的笑意。 店主忍不住笑着打趣道:“乔先生,这是要给你丈夫送夜宵?这么多年了,你和你丈夫感情还是这么好。” 乔允南抿唇,几缕微卷的乌发落在颊侧,面颊的粉意恍若盛开的夹竹桃一般。 他轻笑着回复店家的话:“是啊,我和我丈夫比较念旧情,学生时候就喜欢吃你们家的馄饨了。” 店家感叹了几句,便见那削瘦典雅的男人慢慢离去的、月下的背影在某一瞬间被拉成一道冷莹莹的闸刀。 乔允南到公司的时候内部基本没几个人了,他也不在意,只是拎着馄饨往电梯去。 电梯上的显示屏慢慢变成猩红的数字3。 叮—— 冷辉的电梯门徐徐展开,透明玻璃的秘书室灯光还亮着,许是见到乔允南有些惊讶,稍显年长的秘书几步行至男人面前,脸色隐约显出几分苍白的意味。 “夫人,您今天怎么来了?我马上去告诉江总——” “不用了,”乔允南浅笑道:“我自己去就好。” 秘书依旧坚持地挡在男人面前,腿弯已经有些发抖了,他跟在江让身边有两年的时间了,虽然并不是贴身助理,却是青年的心腹之一。 江让那些脏事儿,他最是清楚。 助理努力想着借口,可乔允南已经绕过他推门进了总裁办公室。 男人面颊含笑道:“阿让,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说着说着,温柔典雅的面颊却慢慢凉了下来。 漆黑的眼球慢慢转动,像是蜗牛蠕动的躯壳,他静静看着总裁办公室内空无一人的座椅,淡色的嘴唇突然微微抽搐着,露出一抹轻笑道:“阿让,你是在休息室吗?我来了,是不是很惊喜?” 空荡荡的办公室内没有人回应他。 乔允南慢慢推开休息室的房门,依旧是空无一人。 男人唇畔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住了,他微微垂眸,轻声呢喃:“不是说在工作吗?人呢?” 身后的秘书惊得浑身冷汗,他刚想发消息给顶头上司,却先乔允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侧身看向他了。 男人凌乱微卷的中长发如同触手一般扭曲地衔在雪白的脖颈侧,漆黑的眼眸中毫无光芒,仿若一潭腥臭的淤泥。 他轻轻咳嗽一声,手掌微微颤抖,逼近几步,轻声道:“我老公去哪了?你知道吗?” 秘书吓得双腿打战,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我、我不知、不知道,总裁可能、可能是” “可能是什么啊?”乔允南的笑容彻底冷下来了。 秘书彻底不敢说话了,只余下满头冷汗。 乔允南微微垂眸,左手侧拎着的馄饨勒得他修长白皙的指节充血,像是紫红的肉.块。 他垂着眼,慢慢抖着右手打了一个电话。 幽幽的光线照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像是水鬼死后阴冷的面容。 “嘟嘟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乔允南唇边的红痣泛着阴冷的红,他死死盯着手机,再次拨打了一个电话,口中喃喃道:“怎么打不通呢?” “嘟嘟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嘟嘟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嘟嘟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乔允南嘴唇被咬得慢慢淌出鲜血,他啃咬着自己的食指尖,神经质道:“怎么就是打不通呢?” 男人眼睛睁得很大,大到红血丝溢满整个眼眶,格外骇人。 他用力啃咬指尖,半晌,拨打了一通电话。 “嘟嘟——” 这一次接通了。 “喂?这么晚了找我干什么?”对面传来的声调有几分不耐,赫然是谈宽的声音。 乔允南喉头腥味很重,他近乎用气音道:“谈宽,帮我查查阿让在哪里,我联系不上他了。” 第200章 谈宽赶到公司的时候, 天色已是浓稠的黑,身着白衫的男人正静幽幽地靠坐在大厅玻璃隔断边的休憩区,而正对着他上方的, 是由白钢丝吊垂的、刀刃般的尖灯。 灯火晦暗,大片切割的玻璃隐约倒映出无数张面无表情的、惨白的脸。 约莫是听到了脚步声,乔允南慢慢抬起低垂的头颅, 他再没了从前的光鲜亮丽,一张脸白惨惨的,整个人泡在森白的灯光中,令人想到湿漉漉的、溺死的水鬼。 谈宽脚步微顿, 英挺的面上显出丝缕复杂的情绪,好半晌才蹙眉道:“我发给你的资料看了么?” 眼见乔允南依旧死气沉沉的毫无反应, 穿着尚未来得及脱下西装的男人语调陡然抬高几分。 谈宽一半表情匿在黑暗中, 另一半显出几分刻薄的弧度,他冷嗤道:“乔允南, 我看你是真被猪油蒙了心,他都跟你阳奉阴违了, 你倒好,这是还在这儿自怨自艾呢?” “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半醒’,有名的约.炮酒吧!这会儿估计房都开好了, 跟人滚床上了吧?” 男人说得咬牙切齿,额头青筋外露,眼珠子都泛出星点的红。 “哗啦——” 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异常刺耳, 乔允南的手已经抖得连杯子都握不住了, 苍白的男人漆黑的眼球左右不受控制地神经质地动了动,他看上去似乎很冷,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哆嗦。 好半晌, 他突然短促地露出一抹荒茫的笑,很小声的、念咒一般的压低声音道:“不是的,我跟阿让结婚那么久了,我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么” 乔允南说着,努力地牵起僵硬的笑容,催眠一般道:“他不会的他不会的阿让跟我说了,他在工作,他还和我约好了,说要带我去旅游,他去酒吧、可能、可能只是为了谈生意,他是有苦衷的” 谈宽扯了扯唇,面上露出几分嘲讽:“是吗?可他每次去那些地方不都会提前和你报备么?还有,我早就想说了,你怎么就知道,他每一次都会老老实实跟你报备?” “乔允南,无论如何,他骗了你,甚至可能早就出轨了,你能不能清醒点?你还要被他骗到什么时候?” “谈宽,”穿着白衫的男人捏紧手掌,突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昔日的好友道:“你不觉得你太关心我老公了吗?” 谈宽一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像是被气笑了一般,食指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努力深呼吸道:“我关心你老公?你要不要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来,我劝了你多少次?帮你盯了江让多久,我要是喜欢他还特么有你什么事?!” “算了算了,”谈宽双手摆了摆,脸色青白:“反正你现在都能怀疑到我身上了,我无话可说,我特么以后再也不管你们俩这些破事儿了!” 说着,他转身便要走。 可没走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乔允南模糊得将近融化的语调。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好友,男人的话语中难得多了几分歉疚的意味。 “抱歉,谈宽,我不是怀疑你,只是你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就那么说阿让,我听得有点不舒服” 谈宽无语到险些冷笑出声,他嗤笑着,仿佛一位高高在上的、眼看着好友深陷婚姻囚笼无力挣扎的局外人。 “算了,”他说:“既然你不肯信我,那我们直接去看看就是了。” 男人语带嘲意:“看看你那好老公到底是去酒店谈生意的,还是去私会小情人的。” 酒店走廊的地板铺着一层厚厚的深红地毯,橙黄的灯光如回字形一般、一层叠一层,如蜜蜂蜂尾的色泽一般,缓缓延伸至尾房。 “谈先生,3033就是这一间,这是房卡,您看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吗?” 酒店的经理面上带笑,点头哈腰地对穿着黑色西装男人说着,一边恭敬地将房卡递过去。 谈宽没有开口,客气接过房卡后便示意对方离开。 男人指节摩挲着门卡边角圆润的弧度,好半晌,还是转身将房卡递给身后面色幽寂的好友。 乔允南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接过房卡的,他只觉得耳膜鼓胀,止不住的、如水箱中鼓起水泡声源源不息,鼓起、破灭、鼓起、再破灭。 很吵,嗡鸣的吵,吵到电子卡嘀嘀的开门声都无法掩盖那样的瘆人的、深阴的声调。 可他终究还是要被人自淤泥深厚的深潭中残忍扯出。 因为他听到了,房间内传来的道道颤抖的喘.息声。 很熟悉的声音,熟悉到什么程度呢,乔允南近乎空茫失色的想,阿让和他玩闹的时候,被挠到痒痒肉的时候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和他一起跑步锻炼身体的时候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坐在他身上,抱着他亲吻,说最爱他的时候,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可现在,陪伴在他爱人身边的、让他的阿让发出那样快意满足声调的人,又是谁呢? 乔允南浑身颤抖,心如刀割,某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像是步履蹒跚的、行走在冰层上的老人,他的躯体已经缺水般干瘪、容颜已经斑驳衰老、神志将近磨灭,只待摇魂铃一响,便该魂归西天了。 他哆嗦着、静颤着,一步步踏入那腥香的、罪孽的、被爱情蒙蔽的真相。 他的阿让,小狗一样围着他转的阿让、说永远只爱他的阿让、与他十指相扣的阿让、替他带上结婚戒指的阿让如今,正深陷在旁人的温柔乡中。 青年还是那样好看,动情后痉.挛的脊骨、微微后仰沉浸爱.欲之中的头颅、潮湿脸颊上如画纸上跳色的艳红。 他是如此性.感、成熟,仿若一株被喂养至鼓胀饱满的蛇果。 乔允南浓密的睫毛微颤,下一秒,湿红的眼眶却承受不住得落下了灼烫的泪。 他努力张唇,却近乎失语,脸色煞白到青白,整个人仿若一张轻飘飘的纸张,下一秒就该被彻底撕碎搅散了去。 或许是被注视的感觉实在过分强烈,颠簸沉浸在爱欲中的青年懒懒睁开湿淋淋的眼,偏头看去。 与妻子那双闷黑无光的眼对视的刹那间,江让只觉血液逆流,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头颅自后颅骨处升腾起一片诡谲的酥麻。 他吓得浑身一抖,即将攀登巅.峰的快意都像是被人用烟头死死烫灭了一般。 下一秒,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奸在床的青年魂飞魄散地从迷蒙呜咽的诺亚身上爬了下来。 水声粘稠,江让脸色又青又白,急的想立刻同乔允南辩驳,偏偏他此时浑身赤.裸,连件内.裤都没穿,一副荒唐到无耻的模样,又哪里有丝毫说服力? 这特么就算是个傻子都知道他出轨了啊!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乔允南为什么会知道他在这里?他不是睡了吗? 江让一边急速转动脑筋、眼球乱转,一边狼狈地拾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往身上套,可自身体中流淌下的液体却不要脸地在妻子面前往下淅沥沥地流淌、蔓延。 青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只能强忍着不适套上衣裤,根本管不上身后诺亚茫然无措的呼唤。 江让抖着唇,刚想开口狡辩,乔允南身畔忍无可忍的谈宽已经几步冲上前来,男人额头青筋暴涨,一双眼是淤着血般的红,气势汹汹到江让以为自己会挨一顿揍。 青年眼皮微颤,刚想抵抗,却见谈宽一把拽住床上不着丝缕的诺亚,全然一副打小三的姿态,一拳用力砸下去,嘴上阴狠道:“不要脸的贱东西,知三当三,钟家知道他们儿子在外面给有夫之夫当小三吗?你个贱.人还有廉耻心吗?” 谈宽本就经常锻炼,身体强健,一番殴打下来,一开始就落了下风的诺亚压根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只是,金发青年虽然被打得凄惨,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破罐子破摔地尖锐道:“乔允南,你也看到了,江让喜欢和我在一起,他跟我说过,你已经人老珠黄了,身体也没以前好,乔允南,你配不上他了” 他还没说两句,谈宽便已经面色阴戾地抽了他几巴掌,一手拽着青年的金发,用力往后扯拽。 诺亚薄白的面皮已经肿了起来,他盯着谈宽的绿莹莹的眸中显出几分毒汁般的狠意,嗤笑着的唇畔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迹。 “谈宽是吧?你现在这么卖力,到底是在替你兄弟冲锋陷阵,还是嫉妒我爬上了江哥哥的床——” 诺亚的话还未说话,嘴唇便被人用地上的脏衣服死死堵上了,他怨毒的看着谈宽,喉头鼓胀,半晌,那张被撑起的白色面皮竟显出几分挑拨成功的阴笑。 谈宽将他死死捆住丢在一畔,好半晌喘了口粗气,转头死死盯着往后退了一步的渣男当事人:“江让,你对得起乔允南这么多年的信任吗?” “你就这么饥渴?这么缺男人?我原以为你只是没出息,至少还有点廉耻心,知道知恩图报” 他越说越激动,整张脸铁青无比,活像是自己被绿了一样。 江让脑海中思绪纷乱,闻言烦躁咬牙道:“你能不能闭嘴,这是我和我老婆的事儿,要骂也该我老婆骂,跟你有半分钱关系吗?” 谈宽一瞬间脸色一变,面皮险些绷不住的抽搐。 男人嘴唇微动,还想说什么,可江让却连看都不曾多看他一眼,青年只是踌躇着,小心翼翼地走到脸色惨白到发了青的乔允南面前,咬牙哆嗦道:“老婆,你听我解释——” 一直到此时,乔允南才像是恢复了几分神智,他浑身仍旧如承受不住般地细细颤抖,眼下乌青一片,窸窸窣窣的泪止不住地从他眼中剥落,像是一滴又一滴从心尖淌下的鲜血。 乔允南很少这样哭,沉默的、一声不吭的哭,像是要将一切绝望、痛苦、窒息的利刃都塞进咽喉中,再一并血淋淋地吞下。 江让当即头脑一空,也管不上其他,本能促使他在妻子面前软下声调哄道:“老婆,老婆,你看着我。” 青年说着,抖着手捧住男人瓷白冰冷的脸,红着眼弓腰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让你伤心了,老婆,你相信我好不好,今天真的不是我主动,是他——” 他说着,像是终于找到了推诿的借口,咬牙道:“对、是诺亚勾引的我,我中了药,我不是自愿的,老婆、允南,你信我,我求你就信我这一次好不好?” 近乎在这句话刚说完的瞬间,江让便听到了身后被捆绑住的呜呜声,可他铁了心,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深情潋滟的桃花眸只哀求似地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妻子。 乔允南一直都沉默的像是一尊即将碎裂的雕塑,可此时,当他注视着爱人哀求的目光、听完对方近乎急迫的解释后,像是终于又重新获得了爱情的寄托。 泪水一滴滴自眼眶中砸下,沾湿了衣衫与嘴唇,乔允南颤抖着尝着苦涩的咸味,死白的面颊微微扭曲,声音沙哑,泣不成声:“阿让,我知道、我就知道是他勾引的你,没关系、跟你没关系的,只要你还爱我,我们、我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好不好?” 江让眸中闪过几分怜惜,张了张唇,还未说出话,一畔的谈宽已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道:“乔允南,你疯了吗?江让出轨了,这种原则性的错误你还能原谅他?!” 乔允南却神经质地哆嗦着嘴唇道:“谈宽,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阿让说他是被勾引的就一定是被勾引的,错的不是他,是那个破坏我们家庭的贱货!” 听着这番堪称荒谬言论的谈宽已然不想多费口舌了。 男人冷冷的视线慢慢从眼前那对‘爱侣’紧贴的身体,到江让温柔安抚好友的五指、斑驳不堪的脖颈、乃至濡湿泥泞的裤腿。 在某一瞬间,他不受控地想起刚进房间时窥探到的艳.情一幕,心中陡然冒出一个鼓胀泥泞的念头。 ‘乔允南拴不住他的,江让就是个骚货,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老实的。’ 200-210 第201章 浴室的水声淅淅沥沥、失真起伏, 橙黄灯光自方片玻璃的间隙氤氲出一片雾气。 “咔——” 随着一道推门的声音,迷离的水汽随着浅白婆娑的人影逐渐消散。 走出浴室的青年身上紧紧裹着一件白色高领衫,细密的衣衫覆着他弧度优越的肌肉, 令人不自觉联想到压在饱满花.肉外的一层植物薄膜。 白色的毛巾搭在湿漉漉的发间,江让随意抬手擦拭揉搓,眉头微蹙, 英俊白挺的面庞上多了几分难以掩盖的燥意。 显然,青年根本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妻子。 婚内出轨、不忠,甚至被捉奸在床,显然无法再像从前那样随意糊弄过关了。 江让闭了闭眼, 深吸一口气,稍稍抬头, 只那一瞬, 微微晃动的视线中便隐约出现了一道立在浴室正前方的、穿着白色衣衫的男人。 男人骨架削瘦,摇摇欲坠, 海藻般浓密的中长卷发微微垂下,因为不曾打理, 所以显出几分凌乱与蓬松,它们如藤蔓一般密密麻麻地爬遍了男人的面颊,只空下鼻尖上下的一点白, 与一双发丝间微转的、死死盯着自己的漆黑眼瞳。 某一瞬间,他已然不像是个拥有血肉之躯的正常人了,他更像是个被脏污粗粝的手掌随意插进荒地中的稻草人。乌鸦落在他的头顶, 发出喑哑嘲哳的凄厉哭声。 江让被吓得后退一步, 但他反应很快,尽量放松紧绷的身体,指骨不自然拉了拉身上的衣衫, 对着眼前怪异的妻子露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意。 “允南,怎么了?” 青年语气不自觉的小心低微,见乔允南没有回话,他踌躇着上前几步,放低身段道:“怎么这么看着我?老婆,你洗过澡没有?我去给你放水” 一双冰冷刺骨的手紧紧扣住青年的手腕,乔允南微微抬起头,发丝滑动,露出了那张典雅苍白的脸庞。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只略有几分神经质地盯着青年,哑声道:“我洗过了。” “阿让,”乔允南动了动干燥的唇,像是一具即将报废的性.爱娃娃,他说:“抱抱我吧,阿让。” 不可否认,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江让松了口气,只要还愿意和他说话,只要还愿意让他靠近,就说明妻子还是舍不得他的。 于是青年轻轻牵过男人的手腕,他的一举一动都认真极了,仿佛眼前的妻子是他捧在手心的稀世珍宝。 他们一起躺进温暖干燥的被褥中,柔软的肢体交触,像是自失真海底中彼此交缠的蓝瓶水母。 江让手掌轻轻抚摸着妻子依偎在自己颈侧的、沉甸甸的头颅,对方温凉馨香的发丝散在他的脖颈、肩颈,丝丝绕绕,像是某种可怜的、仿徨的乞怜。 青年忍不住更紧地揽住妻子的腰身,面上愧意而怜惜,心中却忍不住分神的想,他这次做得实在不够谨慎,等回了公司,一定要找人好好排查,看看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才被妻子察觉到了不对。 像大部分出轨的男人一样,江让根本不会有丝毫的悔意,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有哪里不对。 哪怕有,也是后悔自己手腕不够,没有隐瞒好。 空气一片静谧,细微的秒针走圈的声音嘀嗒嘀嗒而过,这样一天下来,情绪大起又大伏,便是向来精力旺盛的江让也难免困乏了几分。 眼前景象重叠,就在青年即将闭上的瞬间,他突然听到耳畔幽幽的、轻飘飘地传来了一道声音。 “阿让,只有这一次吗?” 江让布满血丝的眼眸瞬间睁开,黑色瞳孔剧烈收缩,他抖了抖眼皮,并不敢看怀中的妻子,手掌心更是不自觉濡湿了几分。 青年干咳一声,下意识自言自语道:“什么只有这一次?” 说完后,他像是才明白过来对方这句话的意思,顿了片刻,方才低声无奈道:“老婆,对不起,这次是我没注意中了招,但我保证,我跟你保证,真的只有这一次你不信的话我发誓好不好?” 说着,江让便伸出右手,四指朝上,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我发誓,如果我骗了乔允南,就罚我天打雷——” 毒誓尚未说完,一双素白的手腕便伸来捂住了他的唇。 江让的眼眶泛起细细的湿红,他下意识看向抬首心疼捂住自己唇弯的妻子,乔允南早已泪流满面。 男人眼含哀怨,古典的眉宇间拥堵着细密的苦涩,唇畔的红痣红得扎眼,活像是自唇腔中喷出的星点血液。 昔年被众人捧在神坛、清冷月光一般的艺术家,如今也不过是个面对丈夫出轨的可怜妻子。 男人咬牙吸气道:“不许说这样的话!” 江让只是看着他,喉头克制不住地动了动。 乔允南颤眸,热泪终于滚落下来。 他哽咽道:“不许说这些丧气的话,阿让,我信你,但是,我要你从今往后跟他彻底断了。” “你不许见他、不许看他、不许想他、不许跟他说话——” 江让便在这一片汹涌哀怨的痛苦声调中轻轻抚上男人细腻的手腕,指尖一寸寸与妻子十指相扣,他是如此认真,仿佛一切的错误都只是身不由己、情不由衷。 青年沙哑着嗓音保证道:“好,老婆,我听你的,保证会跟他说清楚。” 乔允南深呼吸一口气,却不如从前那般好糊弄了,他微微提高声音道:“好,那你现在就跟他说,就在我面前跟他说!” 江让手心微抖,忍不住焦躁地舔了舔下唇,面露难色低声商量道:“老婆,现在都十二点了,诺亚被谈宽打成那样,估计还在医院,我们” 说着说着,青年的声音便在妻子的泪水中歇了下去。 他咬牙道:“好,现在就说。” 一阵嘟嘟的拨号音后,电话终于接通了。 在乔允南死死紧盯的眸光中,江让抖着手点了免提。 几乎是在点开免提的一瞬间,诺亚担忧而惊喜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江哥哥,乔允南没有为难你吧?你现在怎么样了?江哥哥,事已至此,实在不行的话,你和他就” 江让眼皮微抖,额头青筋直蹦,一时间心里慌乱得不像话。因着生怕对方乱说话,青年也没等对方多说便赶忙打断,语含冰冷的威胁,意味深长道:“诺亚,你在胡说什么?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这次不过是个意外,我是有家室的人,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们了,否则,你也不想钟家出事吧?” 说完后,也不等对方的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 江让心口鼓噪,面上却是讨好地看着妻子,期期艾艾道:“老婆,你看这样可以吗?” 乔允南只是久久出神地盯着青年的手机,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江让知道男人性情敏感,生怕对方继续想下去,于是便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眶,语调含糊道:“允南,事情也解决了,别多想了好不好?你也累了,我们先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乔允南慢慢点了点头,青年眼中当即多了几分喜意,只以为这一关终于过去了。 模模糊糊间,江让想,这一次真的要和诺亚断了。 那就是个丧门星,就是因为他,允南才会和他闹起来 * 江让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安稳。 或许是因为心里压着事,他睡得并不算熟,甚至还断断续续出了一身汗。 恍恍惚惚之间,冷与热交替,床头正上方的巨幅婚纱照被薄暗的灯光细密上了层浅橙腻腻的油光。 油画质地的婚纱照上的夫妻两人依旧幸福地拥揽在一起,只是,周遭森森的郁色却将他们的身体笼罩起来,于是,那瑰丽浪漫的爱情誓约、幸福的两张人面便也变得诡谲虚伪了起来。 江让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腻软的、仿若幼虫的躯壳在他的小腹处缓慢蠕动。 脑海中一片潮湿的嗡鸣,青年勉力睁开双眸,潮.红英俊的面颊无意识地显出几分被玩傻了的痴意。 “别动,嘶——” 粗粝的麻意终于令江让清醒了过来,他下意识想半撑起身,可不知为何根本动弹不得,不仅如此,脊椎上更是密密麻麻地开始涌上潮水般的酥痛。 水意漫上眼眶,江让抖着眼皮,茫然抬眸。 只见,一片昏茫茫的晕色中,从前美丽庄严的乔允南此时如同一只肢体扭曲的艳妖,正挤在他惊恐的黑眸间。 或许是意识到丈夫突然醒了,妻子微微抬头,长发蠕动,仿若深海中湿漉漉的海藻,朦胧的灯光落在他白苍苍的面颊上,像是一张针脚细密的人.皮面具。 乔允南慢慢舔着濡湿晶莹的唇,露出一抹轻轻的、却又说出不古怪的笑容。 猩红的舌尖在白齿间时隐时现 ,他语气嫉妒而怪异道:“老公,你和他昨天在一起快乐吗” “有想起过我吗?” 一瞬间,无尽的冷意蜂拥似地涌上颅顶,江让猛地打了个冷颤,整个人如梦初醒。 青年试图挣扎起身,可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双手都被柔软的衣衫分别困在两边。 江让心惊无比,他看着眼前明显状态不正常的男人,哆嗦了片刻,到底没有强行挣扎,只是轻声细语地哄道:“老婆,你怎么了?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好不好?” “我知道你也不想这样对不对?你先放开我,我们好好聊聊” 男人并未张唇,他只是慢慢以手臂支撑,压低身体,匍匐倾身抚摸着青年略显惊慌的英俊面庞,自然而然的,男人微凉的黑色发丝便也慢慢流至他心爱的丈夫的颈侧。 一直到此时,乔允南才轻笑着,语调飘忽道:“当然可以。” 江让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他说什么,男人却慢慢垂头,苍白的脸有一瞬多了几分死气森森的青意。 他道:“那老公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回答出来了,我就放开你。” 江让一瞬间想了很多,脑筋急速运转,眼球更是止不住地惯性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有自己的手机被解了锁,正在一畔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江让定了定神,乔允南面对他的问题向来敏感又固执,所以,对方想必已经检查过他的手机了,并且,看妻子现下的面色,大概率没检查出什么确凿的证据。 否则,按照乔允南的性子,现下便不会是这副模样了。 江让如今也是当老总的人了,心眼子自然也不少,他的手机其实有两个系统,另一个系统被伪装成一个普通到极点的预测APP,并且,没有他本人的面部识别是打不开的。 这样一想,江让心里到底松缓了几分。 但他面上还是一副焦急不解的模样,装模作样道:“老婆,你知道的,我对你从来没有什么秘密,你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也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毕竟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若是往常,江让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乔允南是怎么都会软下心来。 但眼下,男人那张放大的、惨白的脸上非但没有露出丝毫柔软,那红肿漆黑的眸中反倒慢慢溢出丝丝怨毒的意味。 乔允南嘶哑着嗓音,颤抖着握住青年的肩膀,眼眸猩红:“是吗?那我问你,我们卧室床头柜里的避孕套一共有三盒,都是整盒没拆封的,现在,它为什么被拆开了,还少了六个?” “那六个,你和谁用了?” 江让一瞬间脑袋一片空白。 青年猛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之前和诺亚在卧室里偷.情寻刺激,他们那天玩得很疯,诺亚连着用了六个他竟然将这件事忘了。 江让惊得浑身泛起虚汗,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抖着嗓音,连话都快要说不连贯了:“不、不是的,老婆,你误会我了!” “其实这是我在你去A过那段时间用的!”青年努力仰头,红莹莹的唇想要讨好似地去追吻爱人,可乔允南只是木着脸死死盯着他,一动也不动,哪怕青年再如何亲吻他、试图激活他,男人也依旧像是一尊死气沉沉的雕塑。 江让急迫而心虚地解释道:“老婆、老婆我求求你相信我,那段时间你不在家,我太想你了,所以、所以就拆了点自己玩” 乔允南压眼眸微动,好半晌,扯唇道:“是吗?那你用的是什么?” 青年胸膛起伏,眼神下意识躲闪,哆嗦道:“用、用的你的尺.寸的玩.具。” 这个确有其事,江让和乔允南浓从前最浓情蜜意、玩得疯的时候,确实买过一些挑.弄情.趣的玩意儿。 男人盯着青年看了许久,好半晌,那双黑洞洞的眼球骨碌碌转了转,轻声细语道:“那看来阿让的需求确实很强。是我以前没有考虑过阿让的想法,我不是个合格的妻子。” 说着,乔允南忽地起身,男人身上的白衫领口很大,眼下已然滑出一大片白腻的肩膀。 他将身后的黑色箱子拖了出来,铁锁摇动,箱子内部那些夸张恐怖的东西全部都显露无疑。 江让有些慌了,他确实喜欢玩,但得是有情.趣的玩,而不是沦为毫无尊严的玩具。 更何况,眼下他的身体已经是极限了,再也承受不了任何的荒唐了。 青年眼皮乱颤,语气带了几分哀求道:“老婆、老婆,你冷静点,我、我不喜欢这样。” 乔允南动作微僵,他扯了扯苍白干裂的唇道:“老公不喜欢这样吗?” “是因为被别人喂饱了,所以不需要我了吗?” 江让被他堵得没办法,脸色铁青,只恨不得时间快些过去。 他咬牙道:“不是” 乔允南嫣红似夹竹桃般的面颊微微凑近几分,整个人像着了魔般的,轻声道:“那就是喜欢了” 说着,他从黑箱子中取出一个最大夸张的东西。 江让吓得近乎失神,双手不断挣扎。 嗡嗡的声音在空气中逐渐发酵,恍惚间仿佛还能嗅到潮.腥的气息。 江让面颊发白,脚趾绷紧,因着要脸的缘故,喉头的惨叫只能死死吞下。 汗水淅沥沥而下,衬得青年整个人像是一条即将被剖腹的、滑溜溜的白鱼。 “停下、停下——” 江让连声音都变得虚弱了几分,挣扎愈发激烈,可乔允南却像是得了失心疯的疯子,只是一个劲喃喃道:“还不够、还不够的,阿让嫌弃我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 青年闻言一瞬间寒毛直竖,湿红的面上布满汗水,他摇头道:“没有、老婆我、我真的没有——” “不是?!!!” 乔允南苍白的脸色已然变青,整个人濒临崩溃地扯着长发尖叫道:“不是你跟他搞在一起?不是你背着我出轨?你为什么不拒绝他、为什么不推开他——” “你要我怎么信你!!!” 男人胸膛剧烈起伏,他恨得双目血红,抖着唇神经质地推得更深,唇角弯出一个颤抖的笑:“老公,是他弄得你舒服,还是我弄得舒服?” 江让浑身冷汗直冒,脸色泛白,闻言,像是被人按头扇了一巴掌似的。 青年本就自尊心强,此时再也无法维持冷静,高声怒骂道:“乔允南,我看你是真疯了!” “我都说了我不是不想推开他,我推不开!推不开!!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两边手腕的束缚因着怒意被猛得挣开,几乎是刚获得自由,江让便没控制手上,一巴掌就扇上了男人削瘦的脸。 “啊——” 乔允南被巨大的惯性扇得往后仰倒,一张脸红肿不堪,恐怖不已。 江让抖着腿,眼球发空,嗡嗡的噪音自脑海中静止。 等他终于回了神,便发现乔允南整个人呼吸急促,面色惨白,瞳孔涣散,双手紧紧掐住心口,一副痛苦到极致的表情。 江让这才想起来,乔允南身体不好,受不了太大的刺激。 青年一瞬间吓得浑身哆嗦,连滚带爬地冲到男人的身畔,一双手颤抖着抱起对方,惊恐而崩溃道:“老婆、老婆,你怎么样了?我送你去医院,我马上送你去医院,你坚持一下——” 乔允南没有说话,苍白的面颊汗如雨下。 他死死盯着江让慌乱的面颊,努力张了张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第202章 天色是晦暗低沉的蟹壳青, 即将消散的、被雾霭簇拥的白苍苍的月亮悬挂在中天,像是一道即将被晒干成灰的丧幡。 穿着高领衫、面色蔫蔫的青年正坐在病房前的银白色座椅上,他头发乱糟糟一片, 颊侧是渗着冷汗的灰败,江让双目无神,连下颌都冒出细细密密的青涩胡茬来。 病房外红森森的光线如逐渐被灰尘埋没的红玛瑙, 渐渐熄灭。 坐在椅上的青年下意识地愣了一瞬,才赶忙站起身,对着走出病房的医生局促道:“医生,我老婆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 蹙眉道:“我们刚刚才检查完病人的身体情况,他有些虚劳病, 做不了重活, 这次晕厥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诱发了心脏节律异常, 导致脑供血不足,目前已经脱离危险。” “考虑到病人的身体情况并不理想, 建议是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江让赶忙应下,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嗓音干涩而犹豫道:“那医生,我老婆的病还能治得好吗?” 医生叹了口气:“好好养着还是可以恢复一些的。” “对了,江先生, ”医生犹豫了一会儿, 隐晦道:“按照你妻子的情况,最好是不要动粗。” 江让尴尬地赶忙应下。 病房的门轻轻开合,好半晌才落了一道锁音。 江让脚步小心放轻, 慢慢转身,床榻上的妻子仍安静地陷在睡梦中,乔允南的骨相十分优越,脸形流畅,因着病痛的折磨,他的脸时常呈现盐粒般的霜白。 而此时,那张古典的美人面上却并不再是单调的白,沉眠的妻子右边面颊肿胀般的高高鼓起,薄白皮肤下是近乎恐怖的、仿佛蒙了层泥泞的藕粉色调。 江让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心中难免多了几分愧意。 昨夜他和允南都失控了,但无论怎么说,他都不该对与自己在一起多年的妻子动手。 “唔” 隐约的呢喃如青烟一般缈缈钻入耳蜗,江让赶忙上前几步,守在乔允南身边,握住对方冰冷的手骨。 下一秒,素白的眼皮轻轻掀起,男人黑色的睫毛如夏夜间细细摇动的翠叶,几乎在看到青年的一瞬间,那双黑闷的眸中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浮出水光。 一粒粒珍珠白的泪就这样怔怔地落下,染湿黑色的鬓角。 江让抿唇,低声道:“允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乔允南只是哭着摇头,整个人如同烂熟得将要溢出浆液的杏果。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瓷白的手骨用力地牵着被褥往上扯,像是要将自己失态的、不够理智的丑陋模样遮住。 江让拦着他,忍不住柔声道:“别挡着,不透气。” 乔允南却忍不住地偏过头咬唇,黑睫抖得不像话,他吸气,哭腔止不住:“丑、我现在肯定很丑。” 见对方这副情态,青年难免心生怜惜,轻声安抚道:“不丑,谁说丑了?” 乔允南颤巍巍的睁开棠色的眸,黑眸像是水洗过般的柔婉,他哑声道:“真的吗?” 江让笑了:“老公能骗你?” 乔允南闻言果然不再一味地蒙脸了,他撑着胳膊半起身,待情绪冷却几分后,男人才细细观察着青年的面色,单是这样一看,他乌黑的眸中便又显出了几分心疼的意味。 乔允南霜白的手腕下意识地抚上江让的面颊,柔软的指尖触上对方略显扎手的胡茬后,又像是被灼烧了一般地迅速收了回来。 褪去嫉妒的毒囊后,男人通身显出一种贤惠的、纯净的美好人.夫气质来。 他抿唇,眼眶泛起潮红,低声道:“阿让,对不起,昨晚是我没控制住情绪阿让,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乔允南说着,面上显出愧疚和压抑的神色。 江让闻言却只是更紧些地握住他的手腕,青年面上显出几分不愿多谈的避讳意味,他打断男人道:“允南,我们不聊这个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是,你也是,只要我们好好的,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乔允南垂头,本就冷白的手骨绷紧,显出几分脉络般的苍青。 他轻轻应下,也不知在想什么。 江让见状稍稍软下语气,细心问妻子要不要喝点水。 病房中气氛变得融洽了起来,只是,没过一会儿,病房外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交谈的声音沿着病房的罅隙悄悄钻入。 “医生我儿子” 显然,是乔家父母的声音。 脚步声有些杂乱,只怕来的还不只是乔家父母。 江让下意识咬紧牙关,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乔允南红肿的脸上飘,心下微冷,乔家也不是傻的,都能找到这里来,乔允南这一眼看上去被打成这样的脸,只怕不用多说都能猜得出来。 有些事情一旦露了苗头,便能顺藤摸瓜地牵出一堆脏瓜烂枣。 江让心中焦躁,却忽地听见床榻上的男人轻声开口:“阿让,帮我拿个口罩来吧。” 青年动作一顿,抬头看去,只见乔允南正微微仰头看他,浓密的黑色睫毛在他的素白的面上投下一片小扇似的阴影。 他凄凄道:“阿让,我知道这次你是一时冲动,不是真的想对我动手,只是这事爸妈他们不知道,他们本来就不遮住伤口,我怕他们会找你麻烦。” 江让叹了口气,顺着对方的话轻声道:“允南,委屈你了。” 乔允南伸出手指,轻轻将口罩悬在面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医用棉,男人露出一抹浅笑,他摇摇头:“没事,我们是夫妻啊,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江让怜惜似地揉了揉对方修美的手骨,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两人倒是一副夫妻恩爱的模样。 下一秒,病房的门便被人推开了。 果然是乔家人,那乔父乔母方才进门便对乔允南嘘寒问暖一通,带来的补品大包小包,甚至当即便提议给男人换去实力更强些的医院。 乔允南看了眼一畔的青年,轻轻摇摇头拒绝了。 乔母叹了口气,他们现在年纪愈发大了,便也愈发思念孩子了,因着小儿子身体的缘故,他们担心无比,便联系过S市内的医院系统。 这也是乔允南一来医院就诊,他们便能及时赶到的缘故。 “允南,你怎么在病床上还带着口罩?闷不闷?”看上去风尘仆仆的乔母如此担忧道。 乔允南只是微微摇头,男人语调低低道:“妈,我没事,你们别担心我了,我就是有点感冒,怕传染你们了。” “对了,”乔允南弯眸道:“这次我身体不舒服,如果不是阿让帮我做了急救,恐怕你们这会儿都见不到我了。” 乔母瞪他:“怎么说这样晦气的话,他是你老公,这都是该做的” 虽是那样说,可乔母看向一畔默默无言的青年到底也没了以前左右看不上眼的不满了。 江让也知道乔允南是在帮自己说话,心中微动,当即便摆出一副好岳婿的模样,前前后后殷勤围着男人打转。 谈宽是后些来的,见到青年这副殷切的模样,只是冷笑一声。 他可还没忘呢,就在昨夜,这混球还躺在另一个男人床上浪.叫呢! 因着乔家人有意和乔允南独处,江让便自觉找借口出了病房。 只是,青年方才出了病房,便察觉到有人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脚步声缓缓停在楼梯间。 江让实在有些不耐,青年眼睑下浮着淡淡的青黑,漂亮锋锐的桃花眼没什么精神的半抬着,露出大片的眼白。 他看向谈宽的表情实在不耐烦到了极点。 “谈总,找我又有什么事?” 连语气都剐着浅浅的燥。 谈宽理了理黑色长衫,手臂处的肌肉起伏流畅,某一瞬间甚至让江让莫名觉出几分眼熟。 男人今天不再是往日那一番斯文虚伪的装扮,他本就生得犀冷硬朗,五官颇为立体,穿着极显身材的黑衫,简直跟会所里头勾人的男模没两样。 和他对视一眼,男性的荷尔蒙便要扑面而来。 谈宽并没有立刻回答青年的问题,黑色的运动鞋踏在瓷砖上的声音并不算重,他一步步朝着江让走去,在大约只有一臂宽的地方停了下来。 在这个距离,江让甚至能看到对方青筋鼓起的手骨上破损淤青的的伤口。并不严重,破了些皮、露出星点猩红,但这会儿看上去却莫名多了几分性感。 青年偏开眼,如果他没猜错,那伤口约莫是对方揍诺亚揍出来的。 “你对乔允南动手了。” 这是一个陈述句,笃定到甚至没有丝毫的疑问。 江让心中漏了一拍,下意识想反驳,谈宽却走得更近一步,男人面色冷厉,看上去压迫感十足。 “乔允南平时有多关注他那张脸我是知道的,又是定期保养、又是定期按摩,连戴口罩都怕会闷得皮肤不好,莫名其妙遮住脸你打了他的脸?怕乔家责怪?” 江让唇角蠕动,盯着谈宽的眼泛出几分凶冷的阴光,老实说,如果有条件的话,他真的很想、很想将谈宽那张嘴用针缝起来。 但幻想也只能是幻想,青年面上还得摆出一副假笑,像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一般道:“谈总,你误会了吧?我和我老婆关系一向很好你也是知道的,我劝你,没有证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谈宽闻言,只是扯了扯唇。 男人盯着江让上下动弹的嘴唇,也不知在想什么,眸光闪烁不定。 显然,他真正的心思并不在为好友撑腰上。 江让没什么心情和对方僵持,转身便想离开。 可他方才踏出一步,谈宽便突然道:“听医生说,你老婆这段时间得住院。” 江让转头看他,眉头微挑。 谈宽短促地笑了一下,语气是说不出的怪异讽刺:“这么长时间没人满足,你能忍得住?” 江让本就因着出轨的事儿别折腾得够呛,听到对方的话当即沉下脸,阴沉道:“谈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谈宽笑笑,也不知是不是吸气或是两人靠得太近的缘故,男人身上的肌肉兴奋似地鼓起。 他喉头微动:“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有夫之夫就要有有夫之夫的样子,别像昨天一样,在外面扭着屁.股发.骚” “砰——” 一拳头砸下去的力度很重,谈宽甚至能感觉到颅内细碎的震荡。 那一瞬间,他莫名的出神想,江让的力气确实挺大的比起当初大学和他打的那一架,如今的青年技巧纯熟,手臂很有力量感,跟他在直播间里说过的确实所差无几。 当然,男人很快就没办法继续想下去了。 江让这两天本就火气压着没处发,这会找到发泄口,自然压着谈宽好一顿出火。 穿着白色高领衫的青年双手死死按着男人流淌出鲜血的额头,径直坐在对方有力的腹部,抽出一只手扇对方巴掌,厉喝:“你特么说谁发.骚?啊?再说一遍?” 谈宽被他打得突然发笑起来,额头的血凝在颊侧,整个人仿佛一只蛰伏着的、择人而噬的凶兽。 江让厌恨极了,咬牙道:“你特么到底在笑什么?” 谈宽微微抬起几分头颅,猩红的眼球中显出蛛网状的红血丝,他紧紧盯着坐在自己身上的青年,颤抖的双手如同捧住刚从腹中剥落的胎盘一般捧住了青年的臀.部。 男人近乎挑衅一般咧唇道:“我在笑,乔允南如果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误会我们,对你彻底失望?” 江让的脑子空了一瞬,下一瞬,他像被针尖刺到了皮肤一般,下意识慌忙起身,跟躲着什么脏东西一样远离谈宽。 与此同时,男人宽大的手掌便也自然从对方饱满的臀.部滑落了下来。 江让的眼神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眸光,嘴唇气得直哆嗦:“谈宽,你恶不恶心?” 说完后,青年便赶忙像是躲着神经病一样快步离远了。 谈宽盯着对方逐渐消散在楼梯间的纤长影子看了许久,好半晌,才慢悠悠拿出手机,给江让发了一个消息。 “老板,最近都没在直播间看到你,是在忙吗?” 消息依然石沉大海。 男人忍不住扯了扯淤青的唇,想,江让确实挺忙的。 又要忙着骗他老婆,还得喂饱小三,可不是忙么? 谈宽垂眼,江让这混球都开始对乔允南动手了,为了救自己的好友出婚姻的坟墓,他得加快点进程了。 只要江让被‘他’约出来了,那就是证据确凿。 乔家那边能允许自家岳婿在外出轨,花天酒地么? 自然不可能。 到时候,哪怕他那恋爱脑的好友不肯离婚,他手上这份证据也能威胁江让主动离婚。 第203章 江让在动手之前, 其实已经做好了接下来被谈宽针对的心理准备。 但意外的是,那天的事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谈宽更是再没出现过。 堂堂谈家的继承人, 被打了竟也就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 江让在心底暗想,可能是乔家现在算是承认他这个岳婿了,谈宽也不好打乔家的脸。 这样一想, 青年也就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对于谈宽那日异常的表现,他也只当是男人被他气得失了智,所以在不择手段地恐吓他。 接下来的时间里, 江让便一直都在公司、家里和医院之间奔波。 青年精力向来旺盛,每天忙完公司的事务, 他还能抽出时间给乔允南煲个补汤, 做几个菜亲自送去医院。 乔允南当初就是被他这样追到手的,如今一直忙于事业的丈夫突然待他像是热恋期一般的温柔体贴, 男人哪里还能遭得住? 旁人在医院是憔悴苍白,乔允南倒是全然不同, 一日日在医院愈发容光焕发,连面色都逐渐泛起鲜嫩的蜜桃粉来。 因为跑得久了,医院不少人也都认得这对年轻的蜜里调油的小夫妻。 江让偶尔也会撞上乔家父母, 或许是对青年的举动有所耳闻,又见他一边肯干事业、一边认真照顾妻子,数日来不曾歇过, 乔家父母待青年的态度自然便也好了许多。 加上江让又是个会哄人的, 送东西的眼光毒辣,偶尔给乔允南送营养餐的时候还会一并给乔母送来一碗滋补的美容汤。 如此一番,没过多久, 尤其是乔母,抛开从前的恩怨不谈,她现在对江让这个岳婿是满意的不得了。 乔母被攻略下来,乔父便也从一开始的不多理会,到开始会偶尔与青年谈谈目前的政策形势。 江让是个有野心、有实力的人,乔父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青年都能给出独到的见解,时常听得乔父连连点头、面带欣赏。 不仅如此,在知道乔父喜爱下棋,江让便特意去学了一番,他并不忌讳自己讨好岳家的意图,反倒坦坦荡荡地表现出来。 青年学棋不久,不同其中关窍,一开始只懂得横冲直撞、一味厮杀,如同猎场上出生的牛犊一般。 乔父身居高位多年,手下人数不胜数,习惯了高高在上地训斥教诲,江让这样在他一步步教导下慢慢进步、偶尔还能与他一较高下的年轻人,反倒令他愈发亲近喜爱了。 至此,乔家父母便全部被青年攻略了下来。 乔允南偶尔还会因为父母频繁来寻江让而吃醋,虽然青年得到父母的认可他也很高兴,但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江让分出去的注意力是收不回来的,他也不舍得青年太累。 于是,有时候一日到晚,江让也只有晚间得空来陪陪他,同他聊聊闲话。 日子开始慢慢恢复从前的平静。 但似乎也有所不同。 江让很明显的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乔允南似乎变得格外黏人,一日到晚发来的消息十分频繁,有时候甚至到了五分钟就要发一条的程度。 男人发来的消息并没有什么意义,无非是‘在做什么?’‘想你了’‘老公,你什么时候回来陪我啊’之类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江让很忙,很多时间根本没空回复,但考虑到乔允南可能是因为目睹他出轨受了不小的刺激,缺乏安全感才会变成这样,青年也就任对方去了。 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因为江让的妥协而减缓,反倒愈演愈烈。 到后面甚至发展成了要求青年随时随地给他拍现场或是工作的照片、视频,连桌下或是椅下都要求细拍,简直像是担心对方在下面藏了人似的。 江让不止一次和乔允南提过这一点,甚至提过给对方找心理医生,男人每一次当面都会应下,说自己会努力去克制,不需要看病。可一旦青年不在他的视野中,他便又会故复萌态。 这样时间久了,江让难免有些不耐烦,回复消息的速度自然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积极了。 有时候实在来不及,甚至会让自己身边的小洛助理去帮忙回复糊弄 * 会议厅白色的顶灯附着隐约的明橙灯光倾覆而下,大屏幕前,公司内的一位年轻的项目负责人正在有条不紊、认真专注地讲述着产品设计理念。 江让作为总裁自然听得最是细致,他身体微微前倾,正要就着一条观点提出疑问,忽地感受到手畔的手机亮了一瞬。 一条消息霎时间弹跳至眼前。 是乔允南发来的。 ‘老公,你在干什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医生说我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这会儿恰好轮到江让作为领导人提问讲话,他便也没管手机内妻子发来的消息,双手交叠,胸口处小洛帮他理得齐整的领结因着力道显出几分细微的褶皱。 江让的发言只来得及讲一半,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手机开始不停地振动起来了。 振动的来电消息像是油锅里翻滚的生肉丸,腻味、无趣,不合时宜的令人烦躁。 旁边的股东之一约莫是看见了青年手机上的‘老婆’二字,善意地笑笑道:“让总,不然你先去接个电话吧,我们等等没关系。” 江让额边的发丝微微落了几分在眼头,英俊的面容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多了几分不自然的姿态,他拿起手机,对着众人微微颔首,刚要往外走去接电话,手上却因为不小心,误触着当着所有人的面接通了电话。 “阿让,你现在在哪?为什么不回我消息?你身边都有谁?为什么不说话?” 一连串的质问逼仄到令人窒息,甚至对方似乎因着忍耐的时间过长,语气都染上了几分神经质的怒意。 “阿让,你开一下视频,我想看看你。” 江让的脸上已是一片铁青,他哪里不懂妻子的意思,乔允南哪里是想看他,对方分明是想查岗,监视他身边有没有其他男人。 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皆是好奇与隐晦,有几个老股东似乎在疑惑,一直以来温柔贤惠的乔允南,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尖锐而神经质的模样。 一些不明所以的新员工则是在低笑着讨论:“江总的老婆管的好严啊” 江让脸色难看,一手捂着手机,一边朝着小洛助理使了个眼神,随后便大步朝着会议室外走去,出门的瞬间连带着将门都一并关了起来。 “喂?”青年的语气终于无法压抑地显出几分无奈来:“允南,你到底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十分重,简直像是下一瞬便要窒息过去了。 好半晌,乔允南的声音带着几分抖意道:“为什么不回我的消息?江让,你跟谁在一起?” 听到这句质问,江让终于忍无可忍道:“乔允南,你能不能别再无理取闹了,我正在开会,你知道你影响了多少人吗?” 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便传来一道隐忍的泣音,像是压抑到了极致。 或许是丈夫长时间不回消息,无数的幻想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再加入青年现下丝毫不留情的指责意味,男人终于情绪崩溃了。 他哭着大声道:“我无理取闹?江让,到底是谁害我变成这样的啊!” 江让只觉得烧到颅内的怒火一瞬间熄灭了。 确实,不可否认,乔允南如今这副模样,也有他的原因。 青年慢慢卸了力,叹了口气,他妥协似地将电话模式调成视频模式,随后转移镜头,给乔允南看清透明玻璃内的会议室详情。 江让道:“允南,你看,我没骗你吧?我们正在开会呢。” 约莫是得到了爱人的安抚,视频那头的男人脸色慢慢好了几分,乌发如云一般堆在他的肩头,瓷白面颊上的神经质与焦躁此时如潮水一般消退。 乔允南的声音如拨开乌云的月光一遍,变得温柔小意。 “阿让,”他轻声说:“你别怪我,我太害怕了,你不回我信息的时间里,我总是怕又有人会来把你抢走,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江让微微按了按太阳穴,英俊的面庞和不耐的桃花眼逃出镜头,语气却显得温和而坚定。 “不会的,”他说:“允南,我们在一起十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乌黑深情的桃花眸慢慢回到乔云南紧缩的瞳孔中,青年继续道:“允南,我希望你能重新给我、给我们之间一个信任的机会,不要永远都沉溺在过去的伤痛中,好吗?” 手机那头的美人慢慢红了眼眶,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变得敏感而无措,像是一株随意便可揉捏破碎的小蘑菇。 “我忍不住,阿让,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它说你不要我了,我” 话还没说完,江让身畔走来一位样貌清秀的小助理,他对着青年点了点头,压低声音提醒道:“江总,里面有几位今天行程比较紧,让我来问问您这边——” 江让挥了挥手,低声道:“马上来。” 说完,青年走远两步,低声对乔允南道:“允南,我还是觉得你得去看看医生,没关系的,别怕,下次我陪你一起去我这边还有些事儿需要处理,老婆,我得先挂了,需要我找岳母来陪陪你吗?省得你一个人瞎想。” 住在手机里的妻子一双黑眸水光潋滟,他轻轻点了点头,抿唇软声道:“好,我都听你的对了,我今天就能出院了,晚上我会在家里做你喜欢吃的菜,爸妈也都会来,老公,你要快点回来,我很想你。” 江让露出一个浅笑,嗓音发柔:“好,我记住了。” 说完,青年挥了挥手,便将通话按断了。 挂断电话的瞬间,江让面上的一切表情都变了,他面无表情地回了会议室,对众人颔首致歉后,双手交叠道:“会议继续。” 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会议室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青年随意抬腕看了眼手表,还没到下班的时间。 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江让静静坐在皮椅上,两指之间夹了根烟,随意抽了两口。 火星子一寸寸燃烧,青年陡然想起与妻子新婚蜜月的时候。 两人刚结婚那会儿也正是公司初创繁忙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江让与现在全然不同,只要一下了班,就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回与乔允南共筑的小窝里。 那时候他们的感情多好啊,好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就这样恩爱一辈子。 烟头灼烧到手,青年低低嘶了一声,随后将烟头丢进了烟灰缸里。 刚要起身,会议室的门却被另外一双白净的手腕轻轻推开。 江让愣了愣,以为是还有什么行程没忙完,下意识地抬头蹙眉看去。 只这一眼,青年便僵在了原地。 来人按下了会议室的防窥模式,朦胧松白的灯光中,清秀的年轻人锁住了房门。 他一寸寸朝着江让走来,一边走,一边慢慢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独属于年轻人芬芳鲜嫩的肩胛、胸腹、腿弯。 等他行至青年的面前时,浑身早已不着片.缕。 “江总。” 洛助理微微动了动唇弯,年轻秀气的面颊早已覆满烛泪般的潮红,他轻轻跪坐在江让的脚下,低声道:“最近一段时间,您似乎一直在为您妻子的事情苦恼。” “您的压力太大了,家庭、事业、感情全都抗在您一个人的肩上。” 年轻的小助理轻轻吸了口气,一双漂亮的手腕慢慢攀爬至青年的膝头。 见江让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他微微仰头,眸色软烂,哑声道:“江总,请给我一个机会,我想报答您当初的赏识之恩和挡酒的恩情,帮您稍稍缓解一些压力,忘却烦恼。” “我不用您负责,也不会破坏您的家庭,”洛助理膝行两步,将头颅轻轻枕在青年的膝盖上,红唇微张、眼眸流转:“您可以将我当成一次性.用具使用” 江让手抖得厉害,黑眸中隐隐泛着星点的红光,他动了动喉咙,嗓音出乎意料的沙哑:“小洛,你别这样” 青年的阻拦在此刻看上去更像是某种欲拒还迎的情趣,或许,他也确实将要管不住蠢蠢欲动的自己了。 第204章 天色将暗, 厚重原木的会议室门被一双青筋凸起的手腕轻轻推开。 磨砂的防窥层已然褪去,偌大严整的会议室依然肃穆严整,可也不知为何, 往日紧闭的玻璃窗户如今全然被敞开,角落的垃圾桶中多了几团被蹂得浑圆的卫生纸。 披着灰线西装的青年面色如常的出了会议室,他看上去温和、俊厉, 通身上下一丝不苟,唯有走动间西装裤内侧的褶皱多了几分。 当然,寻常人们根本注意不到这一点。 “小洛”江让微微侧头,唇畔的肌肉轻轻牵起几分弧度, 走廊的顶灯糅在他英俊的颊侧,乌黑的眸中是温和到迷蒙的暧昧:“已经下班了, 今天麻烦你了, 回去早点歇息。” 闻言,男人身后只一步之遥、微微垂着涨红面颊的清秀助理下意识牵了牵近麻的舌根, 属于年轻人本就红润健康的唇色泛出愈发昳丽的色泽。 “好、好的,谢谢江总的关心。” 他动了动唇角, 这段时日处事能力愈发成熟的年轻助理此时倒像是结巴了一般,连话都险些说不全。 江让低低笑了一声,余光在注意到公司其余员工走来的身影后, 青年立刻收敛了面上亲昵的笑意,斯文与冷淡的精英式面具重新覆盖上他的皮囊。 “嗡嗡——” 手机来电的声音在暗色的走廊中响起,青年立刻便接起了电话, 一边看向年轻的助理, 随意打了个手势,便转身匆匆离开了。 这位江总的身上总会喷些考究浅淡的男士香水,此时他正对着电梯与窗口的走去, 晚风吹来,便自然而然卷起了青年身上细腻的香。 洛助理愣愣地抬眸看去,那香纠缠着他的鼻息,令他心口灼烧般地回想起会议室内的荒唐。 江让的身上更香,尤其是私.密处。 就在年轻助理的心火逐渐燃烧起势,下一瞬,他便看见站在电梯口等待的青年垂眸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低声对着手机那头的妻子道:“马上就回来了,这么想我啊。” 洛助理狼狈垂头,黑眸一瞬间水雾淋漓,他忍不住想,现在的他确实像是他自己所说的,被使用后就抛弃的一次性.玩具。 可甚至连这个机会,也是他需要抛却脸面和自尊才能争来的。 所以,江总的妻子凭什么这么作呢? 家里再有钱又怎么样,不还是拴不住老公的心么? 而走进电梯的青年,眼见灰色的铁门逐渐合上,脸上温柔耐心的表情变得烦躁和不耐。 江让点开手机屏幕上的静音按钮,漆黑的眼眸盯着电梯墙壁上逐渐扭曲的自己,低声威胁道:“诺亚,别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已经结束了!” 电梯一层层下降,青年紧握的手机中赫然传来一道带着哭腔、崩溃的声线:“江让,你爽完就想甩了我吗?我告诉你,不可能的,你信不信我死给你看,我——” 江让按了按太阳穴,显然,他的耐心早已被耗尽,烦躁之余,青年打断对方的声音,冷声阴鸷地扯唇道:“那你就去死好了。” 说完,他挂断电话,与此同时,电梯到达了一楼。 青年理了理衣角,唇畔勾起几分温和笑意,摇身一晃,再度变成了英俊从容、斯文有度的江先生 江让到家的时候正看到穿着杏白低领衫、系着蓝白格围裙、手中捧着汤碗,显得格外贤惠温柔的乔允南。 许是为了方便干活儿,男人于脑后扎了个低马尾,美丽柔软如海藻的发丝自肩颈滑落,像是团扇尾摇坠的流苏。 “阿让,你回来了。” 看到青年的一瞬间,乔允南黑润的眸光倏然亮起,整个人像是一簇陡然被点亮的静谧火花。 江让的眼神瞥过一畔的岳家人,赶忙放下手中的公文包,几步走近妻子的身畔,帮着端过汤碗,侧眸心疼道:“允南,你才刚出院,家里又不是没有仆人,你自己动手做什么?” 乔允南抿唇露出一抹甜蜜的笑意,他修长的指节别了别耳畔的碎发,低声嗔道:“只是做点简单的饭菜,有什么可累的,爸妈和大姐好不容易来咱们家做客,我不得露一手?” 一旁的乔母也笑笑接话道:“允南非说让我们等着,不肯叫人插手。” 江让无奈看了眼脸色微红的妻子,将袖口随意卷起来,一边笑着和乔家几人打招呼,一边低声同乔允南咬耳朵道:“还有几个菜没做完?我替你炒,你啊,就别费心了。” 乔允南还想说什么,却见青年已经熟稔上手,于是,他便轻轻牵了牵围裙,花蝴蝶似地围着丈夫帮忙打下手。 没一会儿,几个香喷喷的炒菜便盛了上来。 今天这场家宴也可以称得上是江让和乔允南这对小夫妻彻底与乔家和解的讯号,众人皆是一副和和气气、笑容满面的模样。 期间江让同乔家大姐和乔父就着行业趋势聊了许多,乔允南在一旁笑吟吟看着,并不插嘴,时不时低低劝几人少饮几杯。 此时的他完全看不出下午因丈夫未回信息而尖叫疯癫的模样,全然一副温柔家庭主夫的模样。 一餐饭下来,被乔家认可的青年谈笑间便拿到了乔父和乔家大姐塞来的大单和让利。 酒过三巡,天色近黑,众人都多了几分醉意。 江让更是醉得面颊飘红,走路都开始左右摇摆了起来,乔允南看得发笑,忍不住抿唇要带着青年先行上楼洗漱休憩。 谁知江让却并不让他得手,醉醺醺的青年环着酒瓶,面露苦意,竟对着岳父岳母开始昏昏然诉起苦来。 “嗝爸、妈、大姐,你们、你们别见怪,我打小也没什么亲人在身边,一个人就这么熬过来的,你们现在在我心里就跟亲爹亲妈似的,有些心里话、我、我想跟你们说说——” 乔父乔母如今对青年的态度与从前全然不同,江让这般醉酒吐真言,在他们看来,反倒是毫无芥蒂、真心相待,与一家人无异。 乔母笑道:“都是一家人,小江啊,以后有什么话直说就行了,爸妈替你做主。” 江让当即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英俊的面庞垂下几分,显出几分势弱的意味控诉道:“爸、妈,那我就直说了,我们家、那都是允南当家做主——” 乔父乔母听得好笑,只觉得青年这话跟秀恩爱似的,一畔的乔允南更是脸红如潮,牵了牵青年的衣角,低声道:“阿让,在爸妈面前说什么呢” 江让却不管他,只侧头对乔父乔母苦着脸道:“爸、妈,你们得替我做主啊,允南、允南这阵子实在管我管得太紧了!” “我这上着班呢,允南几分就来一通短信电话,不接又要恼我,我、我、这实在是顾不过来啊” 青年半趴在桌上,一副被老婆管到窒息、无奈想从岳家寻求帮助的无能丈夫的模样。 又窝囊又好笑。 乔母在一旁忍不住摇头,眼中是对儿子过得幸福的满意,她叹气对沉默垂头的乔允南道:“允南,不是妈要说你,但你这样确实也不合适,夫妻俩过日子得张弛有度,都要有些私人空间,你这样反倒逼得太狠,小江在外头忙事业,又不是不回家。” “多大人了,怎么还越发黏人呢?” 江让在一旁听得醉醺醺地点头,以一种期盼的目光瞧着男人。 乔允南被他瞧得心软,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妥协道:“妈,我知道你的意思,以后我会克制的只要阿让跟我好好过日子,他怎么样我都随他。” 男人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在场也只有江让听得懂。 不过听到这话的青年到底还是松了口气,他笃定乔允南不会把他出轨的事儿告诉乔家人、笃定乔允南舍不得这段婚姻、舍不下他。 所以妥协的人,也只有乔允南 那日过后,江让特意推了工作,陪着乔允南去了家私密性很强的心理诊所。 从头到尾的检查江让都陪在男人的身侧。 最后得出的结果确实并不算理想,经过反复测试,医生得出结论,乔允南似乎有着某种极强的心理创伤。 这种创伤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致使男人形成了一种创伤成瘾循环,严重些甚至有人格解组的风险。 只是乔允南的心理防备很重,哪怕是接受了催眠治疗,也不肯吐露出创伤的原委。 无奈之下,医生只好询问家属。 江让没有乔允南心防那样重,面对医生的试探,愧疚之下,回答自然多了几分支吾和顾左右而言他。 见状,医生也没有再多问,毕竟,有钱人之间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您的妻子的心理创伤很严重,他始终陷在那段创伤回忆中无法挣脱,控制欲增强,甚至会通过自虐式的回忆去警告自己、获得痛苦的快感,以至于形成心理依赖。” “您是否发现过他观看相关影片,并且对相关事件情绪十分激动,与平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江让又是心惊又是尴尬,显然是想起前一阵男人频繁寻找伴侣出轨的影片,他还当是乔允南在警告暗示自己。 “医生,那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戴着眼镜的医生理了理桌上的资料,双手交叉道:“我们建议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帮助患者做些心理疏导,如果严重的话,需要考虑药物辅助的手段。” “当然了,”医生推了推眼镜,尽量提点道:“平时生活中一定要注意避免类似场景的发生,给足患者安全感,否则发展成边缘型人格或是人格分裂就更难治愈了。” 江让赶忙应下,自此也很是老实了一阵子。 乔允南面对治疗的态度很积极,随着面诊次数的增加,男人对青年神经质的管控终于逐渐松弛了几分。 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开始回到了从前。 只是,生活中的意外总是难以避免。 譬如这一天,江让照例回家陪着妻子吃晚饭,只是饭还没吃上几口,手机便莫名拨进来一个陌生的电话。 在乔允南意味不明的视线中,江让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到底还是接通外放了电话。 但也不知什么缘故,接通电话前,青年的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喂?哪位?” 手机那头没有没有人声,只有细细低低的、仿若水流浮动的粘稠声。 江让蹙眉,忍不住开口道:“喂?打错了吗?” 依然没有回应。 江让以为是有人打错了,刚想挂断电话,却陡然听到一道微弱的、带着几分轻笑的沙哑声线。 “江让。”那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即将被潮水冲走的海鸥尸首。 “哥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哥哥,再见了。” 话音刚落,江让便听到一道阴森诡谲的落水声,旋即,手机的话筒中便像是浸入了无数粘稠的尸水,腐臭与潮湿将它泡得音色嘈杂、音色变调,最终,它恢复了平静,连水声都不曾留下。 客厅中一片寂静,青年瞳孔猛地收缩,嘴唇也开始不住地颤抖。 江让一瞬间浑身发冷,苍白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衬得那张脸白如墙灰,仿佛三魂没了七魄。 青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脚下的步伐凌乱,下意识便要往外走去。 “阿让别走” 谁在他的身后说话?是他的妻子。 可江让甚至无力回头多解释一句,脚下的步子愈发踉跄。 “江让,我叫你站住!” 身形挺拔的背影猛地僵在原地。 江让双手颤抖,终于像是回了神一般,他抖着唇,眼球泛着猩红,哆嗦道:“老婆,诺亚、诺亚他——” 乔允南已经走到了青年的身前,他凌乱微卷的中长发此时长已至胸膛,浑像是一块纯黑色的泥泞地,铺陈斩断了他的头颅与身体。 男人的脸上是如鱼虫死尸般的苍青,那双漆黑的眸中透着几分古墓般的阴冷陈旧,乔允南的双手紧握着,像是一根弦,死死吊着他胸腔间无数撕心裂肺的情绪。 “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这样说。 江让嘴唇蠕动,不敢说是自己让他去死的,谁能想到,谁会想到真有人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去寻死?! 青年咬牙道:“老婆,我们先不说这个,先去看看好不好万一、万一他出什么事——” 乔允南死死咬着嘴唇,唇畔已然溢出猩红的鲜血,紧扣的双手已然无法控制他胸腔中恐怖的情绪。 他应激一般,整个人像是被摔碎的玉瓷,锋锐的尖角在瓷砖地上发出尖锐的惨叫。 “他出不出事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死了才好,死了最好!那个贱货抢别人老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报应?!” 乔允南呼吸起伏,阴郁的双眼变得猩红,他淡色的嘴唇艳红如泣血。 他说:“江让,你今天要是敢去,我也死给你看。” 第205章 江让最后还是没去成。 乔允南的架势实在不像是假的。 江让丝毫不怀疑, 如果自己真去了,下一秒就能听到乔允南进医院的消息。 去是去不成了,但青年心里实在负担过大, 便私下寻了秘书去盯着,近些天也一直都关注着社会新闻。 出乎意料的是,无论是秘书带来的消息还是S市的社会新闻, 全然都没有提到过诺亚。 江让也背着乔允南偷偷拨过那通陌生的电话,可嘟嘟几声后,电话中的机械男音提示他,那已经是个空号了。 钟家那边的态度依旧如常, 只是诺亚再没露过面,像是没这个人一般。 江让再听到诺亚的消息时已经是半月之后了, 那是一个大型的晚宴, 与钟家关系不错的一户人家提起金发的青年的态度轻描淡写,像是浑然不知详情一般。 “哦, 诺亚吗,他已经回了A国, 听说他母家那边发展的不错,催着他回去接手事务了。” 听到这里,青年才算是松下一口气。 江让这些年虽然在商场上混迹得心硬手毒, 但若是真背负上一条人命,到底还是难以释怀。 既然人没死,还出国过得好好的, 对于青年来说, 这事儿就算是翻篇了。 这事儿翻篇了,但对于江让来说,乔允南威胁他、不许他去诺亚那边的冷血行为还是成了他心里的一道坎。 就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原本在他眼里高洁如明月的妻子逐渐开始堕落成了地里的泥泞。 江让只觉得自己像是重新开始认识乔允南一般。 真正的乔允南没有同理心、控制欲强、只顾着发泄自己的私欲。 人命关天的时候,对方还能拉着他在床上厮混。 江让当时抗拒得厉害,可乔允南铁了心要.操.他。 因为诺亚的事情走神没关系,夫妻多年,他完全摸准了青年的敏.感点,只要他想,江让可以喷一个晚上。 抗拒不从也没关系,他可以把丈夫斯文顺滑的领带揉得稀烂,然后,再放.荡地将他心爱丈夫的双手捆缚起来。 江让嫌弃他的身体不够年轻,那么他还可以用玩具、可以吃药怎样都行,他只要他的丈夫在床上的时候,从身体到心灵全部都属于他就好。 他们已经在一起将近十年了,四千多天的时间,除却出差,几乎没有分开过,像是一对长在一起的乱糟糟的藤蔓,枝叶交融,无力分割。 因为太熟悉彼此了,近些年间,乔允南甚至能够明显感觉到,江让对他的爱意似乎在逐渐消退、转变。 很多时候,一些熟悉到刻骨的举动,青年如今做来,就是没了当初的爱意交融。 有一段时间,不必江让多说,乔允南也能感觉得到,他心爱的丈夫甚至到了看见他赤.身.裸.体都毫无冲动的地步,仿佛他精心勾引、搔首弄姿的模样,还没对方手中的一本经济学名著有魅力。 爱情成了亲情、成了习惯、成了厌倦。 即便如乔允南这般年轻时风华无双的人,最终也沦落到了惶惑不安、只能依靠着熟悉的性.爱去达成掌控丈夫的地步。 对于如今的乔允南来说,只有江让高.潮的模样才能让他生出安全感。 所以,诺亚的出现,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从身心到精神上的摧毁。 因为男人发现,原来不只是他能让江让露出那样的表情和神态,他的身体不行了,还有更多年轻鲜嫩的男孩等着爬上他丈夫的床。 他连唯一的优势都没有了 许是因着乔家的帮扶,顶点科技近期大单子是一个接一个,众人铆了劲往一处使,江让若不是顾着家里老婆的情绪,只怕能裹着条毯子直接住进公司。 在终于完成阶段性目标后,领结微散、衣扣扯开几分的青年将策划书按在掌下,多日紧绷的面容终于露出几分冰裂似的笑意。 “我们的方案,那边通过了。” 会议室先是一静,随后陡然响起一阵欢呼。 这段时间众人实在熬狠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精神萎靡,就连江让都不似从前那般斯文整洁。 青年下颌多了几分青灰的阴影,并不齐整的衣衫令他通身多了几分落拓散漫的成熟意味。 只有江让身边的小助理,每天不管多累多辛苦,也要将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一张温淡蜜色的面颊透着胶原蛋白的滋美。 为此,不少同事还打趣对方是不是谈了对象。 年轻洛助理只是穿着职业装、将文档环抱在胸前,小心抿唇,浮着红晕的面颊露出一个默认的微笑。 会议室内众人欢笑不止,个别几个同江让关系不错的老员工起哄要办庆功宴。 江让按了按太阳穴,失笑道:“你们要是不嫌累,我就喊小洛给你订地方,随你们玩,我就不过去了。” 几个老员工闻言笑道:“江总不来是要回家陪老婆?” 江让顿了顿,笑瞪那人:“不然呢?允南那性子,我敢跟你们出去鬼混么?” 众人又是一阵发笑。 会议解散后正是下午时分,春日渐浓,阳光透过颤巍巍的纱帘,寸寸涉入棕木桌边。 “咚咚咚——” “进来。” 披着西装的青年微微蹙眉,捏了捏鼻梁,薄淡的眼皮掀起一个弧度。 在看到忐忑走入的年轻人时,江让手下微顿,也不知在想什么,泛着淡淡光亮的眼眸从对方清秀的面颊一寸寸扫至鲜嫩紧抿的嘴唇。 好半晌,衣冠楚楚的青年露出一个属于上位者的浅笑:“辛苦,那边都安排好了?小洛,你年纪这么小,正是爱玩的时候,怎么不一起去玩玩?” “我我、”年轻的助理颀长的身体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咬唇抬眸,水液晃荡的眸中带着几分仰慕,低声道:“您也一个人在这儿,我、我想来陪陪您。” 话虽是这样说的,可江让却隐约看到了对方眸中赤.裸.裸的渴望,某一瞬间,他不由得想到那日会议室中跪在他身畔主动求欢的年轻人,那张勉强称得上清秀的脸颊像极了清晨足以沁出水来的、丰盈的春枝。 搅荡着泛滥出别样的春.情。 两人那日并未做到最后,但正是这般没有真正吃到嘴里、隔靴搔痒的感觉,才让人久久难以忘却。 江让忍不住低笑,青年身体微微放松几分,双腿微微岔开,脊背后仰,虽是坐着的姿势,却比那站着的人更多了几分压迫感。 青年的面上顺着日光蒙了层镶金的藕荷色,他嗓音沙哑,眸中欲色起伏:“陪我?” “怎么陪?” 年轻的助理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蛊惑,他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哆嗦的身躯逐渐变得急渴起来。 他几步徜徉至那掌控着他所有欲与爱的圣湖之中,任由圣湖的潮起的水液将他泡得口腔鼓起,浑身颤抖。 修长的、青筋微鼓的手掌将年轻情人的乌发紧紧拽起,像是随手拽起一只垂死的兔子一般。随后,那高高在上的青年垂下眼皮,居高临下地赏了他的情人一个吻。 日光的影子在地面逐渐变得崎岖、扭曲,灰色的影子像是老鼠的交.媾、蛇类的互缠、花与蜜的增生。 皮带、工作制服、白色衬衫、条纹领带、西装裤,本不曾带有色.情意味的物品与服装们,当它们散漫堆叠在白花花的肉.体边,便都变得邪.佞了起来。 呼吸交错,江让微微昂起头。 一瞬间,也知是不是心底留下的些微阴影,青年竟恍惚看见办公室的房门前站着他那身穿白色衣衫、温柔而扭曲、形影不离如鬼魂的妻子。 妻子乌黑的发丝长长了很多,垂至胸前,是大弧度的波浪,远远看去很有风情。 妻子的唇覆着一层如沁水樱桃般的血红,黑发间隐透的皮肤是如坟茔前烧尽的香灰白。 妻子颤抖的右手提着一个保温桶,滴溜溜的黑眸逐渐浮起腻腻的死气。 “砰——” 保温桶砸在地板上,油腻的葱香鸡汤撒了一地。 江让抖了抖眼皮,空荡荡的头颅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乔允南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被病症折磨许久的头颅一瞬间撕痛不已,他终于亲眼看见了无数次脑海中幻想的丈夫再度出轨的画面。 “乔、乔先生您、您怎么来了” 年轻助理看上去受了很大的惊吓,他身上的衣服几乎脱得不剩下些什么了,即便是想遮羞,也不知道究竟该遮哪里。 乔允南几步走近,他看上去已经很不正常了,充血的眼睛鼓凸出几分,皎美典雅的面容像是一瞬间腐臭发烂的鱼尸。 他不再如第一次抓.奸那般的呆愣、痛彻心扉,而是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不好欺负的疯男人。 男人喉嗓间发出尖锐的、不堪入耳的辱骂,他用力撕扯过年轻助理的头发,发了疯似地挠花了对方青涩秀气的面容。 “贱货,你怎么敢勾引我老公?”他喘着粗.气,眼眸赤红道。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你这副下贱发.骚的样子——” 说着,乔允南竟直接拖着裸.身求饶的年轻助理就往门外走去,他一边走,阴戾狠毒的眸光恍若某种变了形的悲哀。 约莫是闹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公司不少还没来得及下班的员工都被吸引了过来。 看到这副情景一个个都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难怪洛助理这段时间累成那样还要打扮自己,感情是为了勾引江总啊” “看这样子,是勾引成功了?” “可不是?都光着身子了,没勾引上江总家那位能气成这样?” 洛助理看上去已经快要崩溃了,他受不住众人的目光,忍不住抱住身体求饶哭道:“乔先生,求您别这样,我以后不敢找江总了、真的不敢了——” 乔允南却并不理他,他一巴掌扇上年轻助理清秀红肿的脸颊,抬起微微扭曲的美丽面庞,刻薄而毒辣地对着周围围观人的道:“大家看看,这是个喜欢当小三的贱货,你们家里有老公的可注意着了,别三言两语被人家那张清纯的脸勾引着了!” 周围鸦雀无声,竟没有一人感多说话。 身后脚步声渐进,终于理好衣衫的江让跨步走了出来,青年的脸色难看得不行,他咬牙牵过乔允南冰冷的手腕,低声道:“允南,别闹了,公司人这么多,有什么事我们私下解决” “私下解决?!” 乔允南胸膛起伏,他笑得眼眶泪水横流,声音尖锐道:“你想包庇那个贱货?!你是不是拿我当傻子?” “上次你说是中了药,是诺亚勾引的你,那这次呢?也是中药了?也是被勾引的?” “你要骗我骗到什么时候?!” 眼见男人情绪越来越激动,江让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被这么多人围观自己的丑事,他险些要绷不住外头那层人.皮,青年低声下气地牵住妻子的手道:“我们进去说,行不行?” 说着,青年对周围围观的员工勉强笑笑道:“大家别聚在这儿,忙事儿去吧,别忘了庆功宴。”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多看地上那可怜的年轻助理一眼。 办公室的门再次关上。 洛助理抽泣着垂眸,最后还是一旁的同事实在看不过去,给了他一件蔽体的衣裳。 “砰——” “哗啦——” 屋内瓷瓶、器具、甚至是桌子被掀翻的声音不绝于耳。 男人哭泣、尖叫、撕扯的声音如同令人心惊的午夜凶煞。 “别碰我,我让你别碰我!!” 发丝凌乱的、被困在青年怀中的男人嘶吼道,他再没了当初优雅从容的大家公子的模样,如今的他,只是一个被丈夫多次出轨逼疯的可怜男人。 江让紧紧抱着怀中几近崩溃的妻子,咬牙安抚道:“允南,你冷静点,我们好好谈谈——” 乔允南却更加用力地挣扎,办公室内已然一片狼藉,随处可见锋锐的玻璃缺口。 男人闹腾得过分,他哭得肝肠寸断,脖颈处暴起的青筋鼓胀着,像是蠕动的蛞蝓般一收一缩。 江让被闹得没办法,一时不慎,手上脱了力,失去青年掌控支撑的乔允南整个人便如断了的风筝般失控栽倒在地。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江让脸色煞白地看去,只见跪坐在地的男人卷发披散,抖着手捂住自己一畔的面颊。 血液从他食指的缝隙间溢出,一滴滴拧成一股血线,被手肘间的白色衣衫侵吞,最后慢慢与乌黑的发丝融为一体了。 第206章 乔允南的脸缝了足足五针。 厚厚的医用棉纱裹住了男人匿在阴影中的半张脸, 乌黑微卷的发丝从他消瘦到微微凸起的颧骨处流淌而下,衬得那张苍白的脸庞愈发古怪、阴郁。 他就这样死寂地靠在白色靠枕上,像是一尊即将湮灭的石像。 嘈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父母怒骂与丈夫不住道歉表衷心的声调几近变形、眩晕,它们糅杂在一起,尖锐的恍若玻璃划在地板上一般。 病床边, 狼狈的青年被气怒的岳家骂得狗血淋头,却也只能微微佝偻身体、陪着笑脸,一声也不敢吭。 “江让,我好好的儿子交到你手上, 你就是这么对他的?允南那么在意形象的人,伤在脸上, 你让他以后怎么见人?!” 乔母哭得眼眶通红, 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一畔的乔父脸色阴沉,好半晌才慢慢道:“江让, 你确实有能力,但你应该知道, 你有今天靠的都是谁。” “你和允南家世不匹配,他是下嫁给你的,你现在发达了, 想要学圈子里的人玩小三、出轨,你是个聪明人,做出这事儿之前, 你得掂量掂量乔家的势力。” 江让听得心惊, 他不怕乔母和乔允南那般的埋怨或是苦恼,因为他们心软,一切都尚有转圜的余地, 可乔父不同,他虽然老了,但却是从商场上厮杀下来了,只是如今屈居幕后而已。 青年当即小心点头,也不敢多狡辩,只是咬牙道:“爸,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只是、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对允南,不再让他失望!” 乔父闭了闭眼,好半晌,他冷笑一声道:“有一就有二,乔允南那个蠢东西连自家老公都管不住,我也不指望他有什么出息了,你们还是早些分开的好,免得以后纠缠不休,闹得难看。” 几乎是话音刚落,江让心中就是一抖,乔父这话的意思简直与判他死刑毫无两般,一旦他和乔允南真的离婚了,不说公司、房产和现金都得分出去一半,顶点科技如今还未彻底站稳脚跟,丑闻一旦散出去,股票大跌,最后的结局无外乎是被乔家吞并。 江让是从底层爬上来的,没人比他还能理解穷日子有多难过,由奢入俭难,他根本无法接受自己辛苦多年的结果是再度跌入泥潭。 青年心乱如麻,急得险些上了火,他张了张唇,刚想说什么,余光却瞥见病床上半躺着的男人突然像是被什么激活了一般的,飘散的魂魄回归了肉.体。 乔允南微微抬起头颅,半边完好无损的苍白脸皮微微抽搐,往日颇显韵味的狭长眼眸睁得很大,漆黑的眼珠被大片的眼白包裹,有种说不上来的惊悚意味。 他张了张唇,沙哑的声线带了几分怪异的战栗意味。 “爸,我不离婚。” 一畔的乔母闻言立马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几步走到乔允南身边,握住儿子的手腕,忍不住道:“允南,你就听你爸的话,别再跟他搅在一起了,算妈求你了行吗?” 乔允南并未回话,只是神经质地喃喃道:“不离婚、不离婚、不离婚” 乔父被他气得脸色难看,怒道:“疯了、疯了,我看你是真疯了,乔允南,你还记得你是谁吗?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样,乔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咳咳” “跟你多说也没用,总之,你们这婚是离定了!马上我让你大姐联系人来把你东西都收拾走,越快越好,马上就去民政局——” “我说了我不离婚!不离婚不离婚不离婚不离婚!!!” 病床上的男人突然爆发一般地尖声,他双手抓住自己凌乱蓬松的头发,漆黑的眼球中逐渐漫出猩红的蛛网,黑色的瞳仁震动般地左右轮转,像是废弃娃娃失控的塑料眼球一般。 乔允南穿着粗气,略显空荡的病人条纹服饰在他的身前打着颤抖的摆子,他松开手掌,双手满是被他拽下来的发丝。 乔父见状也不想跟他再沟通,灰心丧气地打了个电话。 电话还并未拨通,病床上的男人突然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随后,他像是陷入了一种极端的癫狂幻觉之中,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扇,温柔典雅的面颊变得灰白无比,恍若吸食过量药物而濒死的瘾.君子。 乔母吓得浑身发抖,想要阻拦,却根本碰不到男人,只能语无伦次道:“允南,你停下,伤口要裂开了,允南,妈妈在这,你别这样,妈妈求你了” 江让在一畔更是惊得浑身僵硬,他根本没想到乔允南会突然发疯,心中竟隐隐泛出一股惧怕和惊恐来。 乔父指着乔允南的手指微微发颤,勃然大怒道:“你这是在威胁我?乔允南,你看看你为了出轨的男人现在还像个人样吗?离个婚能要你的命吗?! 保镖呢,进来把小少爷带走!” 说完,病房内走进来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保镖,眼见就要压着男人走。 乔允南却忽地爆发了一般地拼命挣扎,他像是只发了狂的兰花螳螂一般,将床头柜上的花瓶物品悉数挥倒在地,随后,男人赤手死死握住一片碎裂的瓷片抵在自己惨白、青蓝血管鼓起的颈间。 猩红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掌往下滴,腥味幽幽在空中蔓延。 一瞬间,保镖们左看右看,也吓得不敢再往前走了。 乔允南长发披散,他哆嗦着,颊侧包裹的纱布已经被扯松了,晃晃荡荡露出其间那道被密密麻麻针脚缝上的、狰狞紫红的伤疤。 他疯疯癫癫地露出一抹迷幻的笑意,眉宇间恍若燃烧着一道残酷可悲的火焰。 男人沙哑道:“爸、妈,你们管了我半辈子,现在就别再管我了。” 乔母忍不住抹泪,身体晃荡。 乔允南继续自说自话:“我是江让老婆,无论发生什么,这辈子,就是到死,我都不会和他分开。” 说着,他哆嗦着,满脸泪痕地看向他的爱人。 他以为他会看到爱人愧疚、鼓励、心疼、怜爱的目光,他以为他能汲取到坚持下去的力量。 可实际上,青年只是闪烁着眸光,心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乔允南只觉喉头腥气不止,一瞬间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抖着唇用另一只惨白的手狼狈地去摸自己脸上的伤疤。 摸到扯乱的医用纱布的一瞬间,男人哆嗦着手将纱布按回去,头颅下意识自卑地往下垂,任黑色的发遮掩他狼狈可怖的脸。 他舔了舔嘴唇,抓着碎瓷片的手掌依旧不肯松开半分。 乔允南只觉得嗓间恍若被扎进了一根钉子,连吞咽口水都变得疼痛无比。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依然颤抖着、甚至像是试图催眠自己一般道:“爸、妈,他、阿让他已经知道错了。” 乔允南艰难地扯唇笑:“他只是、只是一时走错了路,是那个贱人主动勾引他的,他、他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了,是不是?” 男人说着,希冀地看着一畔的青年,恍惚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几分可悲的哀求。 江让努力止住自己往后退的脚步,立马反应过来了一般赶忙保证道:“对、对,就是这样,我这次只是一时被勾引了,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犯浑!” 乔允南闻言慢慢露出一个近乎扭曲的、幸福的笑容。 他迫切的、像是要证明什么一般地对乔父乔母道:“爸、妈,你们听,阿让他认错了、认错了,人都有犯错的时候,我相信他这次是真的知道改了。” 乔父有些站不稳身子,好半晌,突然摇摇头,纵横商场半辈子、手握大权的中年男人低咳几声,语气带了几分无力与萧瑟:“算了,算了,管不了了,他自己要烂在这儿,谁都管不了。” “但乔允南,”乔父语气平静:“你到底是乔家的孩子,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话,你既然管不住他的心,至少得管住他的身体、他的钱,别走到最后,被人家像垃圾一样丢回来了,乔家不收废品。” 江让在一畔听得浑身冒虚汗,汗毛直竖。 乔父有一点说得没错,江让在外头搞外遇说到底也不是情情爱爱,他只是寂寞了、管不住自己,钱权财势才是他真正的命脉,乔允南若是抓住他的命脉,自然也不难掐灭他的小心思。 眼见乔允南当真若有所思起来,江让是真有些坐不住了,开玩笑,公司是他的心血,他怎么可能轻易将权势拱手让人。 乔允南想抓他的命脉,也得看看有没有本事,毕竟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乔允南是死也不会跟他离婚的。 说到底还是为了情情爱爱那点事儿,知道缘由,这人早晚也能被他哄好,一切就都不会变 江让想的不错,那天之后,乔允南和他都竭力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青年好像还是当初那个一心一意疼爱妻子的好丈夫,乔允南也重新变得温和典雅,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细声细气,贴心无比。 一切都像是层遮羞的薄纱布,两个人都在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装作彼此相爱。 但嫌隙一旦种下,又怎么可能毫无裂缝? 乔允南脸上的伤疤便是两人感情破裂的最好佐证。 男人向来最是爱护他这张脸,如今那完美的脸上多了那样大一道伤疤,自然叫他无法接受。 于是,江让陪着他寻访了很多名医,做了很多次祛疤手术,只是,因为伤口裂口实在太深,凭借现在的医学水平,到底还是无法做到完全祛除。 如今,他脸上的疤痕已经淡了很多,可落在男人那张美丽的脸上还是显得过分狰狞。 慢慢的,乔允南变得沉默了很多,他开始惧怕别人的视线,自卑将他曾经的骄傲割得鲜血淋漓,自出院后,男人再也不曾将头发扎起,也不再修剪发丝,大有要养一头长发的意思。 江让一直十分懂得哄人。 见乔允南因着脸上的疤痕终日郁郁寡欢,某一日,青年突然拎着一个漆黑的箱子回了别墅。 “允南,你看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江让兴奋地打开手中的工具箱,码得整整齐齐的针笔、色料、纹身机显现了出来。 男人有一瞬间的恍惚,他已经不记得他的阿让有多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不是商场上成熟克制的浅笑、不是床榻间放浪无拘的喘笑,也不是这些年面对他始终温和可靠的笑容。 青年像是回到了曾经的大学时期,喜怒皆形于色。 曾经的江让会因为他收下了一束花而兴奋得恨不得大喊一句‘乔允南收下我的花啦!’ 曾经的江让也会因为他答应了他的表白兴奋得不能自已,将他抱起死活不肯放下,埋在他胸间的头颅亲昵蹭着,像是只找到母亲的小狗。 乔允南恍惚的想着,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飘飘荡荡,仿佛要被全然抽出。 他恨不得溺死在曾经的回忆中,再也不要醒来才好。 “允南,你怎么了?” 眼前的水光晃晃荡荡,乔允南瞳孔微微凝聚,他清晰无比地看到了半蹲在他面前,满眼满心都是他的青年。 一瞬间,全世界似乎都变得静谧了起来。 乔允南有时候也恨,他恨江让为什么管不住自己,为什么要背着他出去偷腥,还偏要他撞破。 可他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只是看见青年那双稍微流露出关心的眼,便控制不住的犯贱,控制不住的去原谅。 他动了动唇,低声道:“这是纹身工具?” 江让微微眨眼,英俊的面容带了几分细微的局促,他道:“允南,你之前不是去查过相关的资料吗?我去学了一段时间了,如果你信得过我,我亲手帮你纹,好不好?” 你看,他总是这样。 乔允南忍不住的嘴唇颤抖,眼眶发红的想,江让总是这样,总是先给他一巴掌,扇得他头晕目眩,在他要下定某些决心的时候,他又会对他无比关心、无比爱护,仿佛那些混账事从未发生过。 乔允南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眼泪从眼睑处滑下,他低声道:“好。” 一双手轻轻拂过他颊侧的泪水,他的爱人轻轻询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图案。 乔允南低声道:“鸢尾花吧,紫色的鸢尾花。” 江让顿了顿,眼眸一瞬间垂下片刻,轻声道:“好。” 房间内,工具一字排开,江让先是拿出刀片,他略显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乔允南右脸侧的那道狰狞的疤痕,好半晌,他轻轻落下一吻。 很清晰的,江让看到紧闭双眸的男人微微颤抖的眼皮。 此时的他们似乎又变回了心意相通的爱侣。 江让戴上消毒手套,小心翼翼地帮妻子剔除了伤疤附近的细微毛发,随后拿出医用消毒液,再细致地清理了一遍。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青年已是满头大汗,随着最后一笔的完成,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用无菌湿巾将男人皮肤表面残留的墨水、血液和组织液清理干净,最后包扎上透气医用敷贴。 乔允南十分紧张,他浓密卷翘的眼睫不停颤抖,双手紧扣,下意识的想要去找镜子。 江让紧紧握住他的手,低低声线中带了几分疲惫,语气却十足认真道:“允南,你先别看,等消肿了再看。” “总之,无论如何,你在我眼里都是最漂亮的。” 乔允南果然被安抚住了,只是他总也忍不住地以手去碰伤口,控制不住地想要用长发遮蔽那丑陋红肿的地方。 等着伤口痊愈的这些时日江让都嘱咐管家替男人准备清淡些的饮食。 约莫过了几个星期,乔允南脸上的纹身颜色才算是彻底稳定了下来。 “砰——” 卧室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并不大,脚步声由远及近,解开衬衫纽扣、领带微松的青年走进卫生间,果不其然,乔允南正在这里照镜子。 江让面上瞬间带了几分无奈的笑,他慢慢行至宽大玻璃镜前,微微矮下身,双手揽住男人纤美的腰身,头颅搁在妻子削瘦的颈窝,黑深的眼眸朝着冷白的镜面看去。 只见,那泛着冷光的镜面上正浮现一张堪称昳丽的美人面。 男人本该典雅秀美的面颊侧多了一簇摇曳的、含苞欲放的紫色鸢尾花。 江让也不由得看了愣了几分,青年喉结微动,低声道:“老婆,你真漂亮。” 乔允南眼皮微颤,脸上也不由得烧起了红云。 江让还想说什么,被他揽住的男人却忽地偏过头,因着角度的缘故,那簇美丽的紫色鸢尾花霎时便落入了一片浓稠的黑暗中。 乔允南静静地闻了闻依偎在自己颈侧的青年蓬松的发丝,忽地柔声道:“阿让,你今天喷了哪瓶香水,家里好像没这个牌子。” 江让猛地抬眼,只见乔允南正温柔、浅笑地看着他,他似乎只是无意提起这个话题,也并不一定要一个答案。 青年尴尬地眨了眨眼,忽得松开手腕,起身扣住妻子的手腕,低声道:“允南,你不信我?今天只是去参加了一个宴会,人比较多” 乔允南面颊上的笑容依然不变,他轻柔道:“阿让,我信你,只是我需要一些安全感,最近我爸那边送来几个人,都是接收过精英式教育的高材生,经验也很充足,你不是一直说公司忙吗?我让他们去帮帮你,让你轻松一点,好不好?” 江让脸色一瞬间变了,但他很快便稳住了,嗓音克制而温和道:“其实公司那边还是能忙得过来的——” “阿让,让我也为你出一份力,好吗?” 江让咬牙,想到近段时间乔家若有若无的施压,心里也明白这道坎是过不去了 于是,青年只好打碎了牙混着血往肚里吞,他轻笑地抚了抚妻子美丽妖冶的面颊,轻声道:“当然好,老婆的话我怎么敢不听。” 第207章 “啪——” 金属钢笔被怒拍在桌案上的声音刺耳而尖锐。 被气得面色狰狞的青年用力扯了扯紧束的衣领, 额头青筋暴起。 “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乔家的狗而已,现在都爬到我头上来了?” 一畔紧紧捏着文件的秘书垂着头,眼见向来沉稳的上司被气成这副模样, 他嗫嚅着嘴唇,好半晌才低声道:“江总,公司最近各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渗透情况, 我们不少亲信都被调离了关键岗位,外部还有乔家的合约项目牵制着,形式严峻,您看要不和夫人那边谈谈” 江让修长的指节捋过额边的发丝, 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整个人显得阴沉而郁冷。 空气沉寂了好半晌, 青年才按了按额头的太阳穴, 厌倦地摆了摆手,秘书见状识相地退了下去。 日头已近黄昏, 蒙了灰似的夕光冰冷冷地打照在黑色皮椅、堆积交叠的文件上,它们的阴影慢慢随着时间拉动、畸变, 仿佛下一瞬便会有什么怪物从中钻爬而出。 江让微微抬头,黑郁郁的眸子顺着仰抬的方向,自然而然地盯向墙角处闪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 他看了半晌, 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脸色愈发显得晦暗不明。 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了,江让却并不急着离开办公室, 像是要验证猜想一般, 他冷静垂眼地抽了根烟。 五分钟的时间,不多不少,青年将将丢下手中的烟头, 手机便立刻弹出了一条消息。 ‘阿让,少抽点烟,已经下班了,早点回家,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菜^-^’ 江让冷峻的面颊被手机屏幕上的白光照的愈发森冷,扣着手机的指骨隐约泛出几分的青意。 好半晌,他才慢慢起身,朝着办公室外走去。 一路上,几乎在每个转角、区域,他都能感觉到一些若有似无的视线。 这种令人心中厌闷、喘不过气的感觉一直持续到江让关上车门的时候。 青年微微闭眼靠在椅背上,没有启动车辆,车内只幽幽映照着几分地下停车场的灯光。 片刻,或许连五分钟的时间都没到,车窗外突然传来了轻轻敲击窗户的声音。 江让冷冷抬头看去,来人穿了一身黑色外衫,眼前架着一副银丝眼镜,是很普通的大众脸,看上去并不是顶点科技的人,却一副焦急的模样。 青年深呼吸一口气,拧开钥匙,降下车窗。 “有什么事么?” 黑衣男人见他打开了车窗,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往里瞧,活像是受人所托来监视青年是否在车内藏了奸夫似的。 江让额头青筋鼓起,他努力忍着气,颌骨绷紧,扯唇对那人道:“你在看什么?我们认识么?” 那人赶忙收回眼神,尴尬推推眼镜垂头道:“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江让眼神终于彻底冷了下来,启动车辆便离开了。 一路上风驰电掣,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江让进别墅的时候,宽大的餐桌上已摆满了精心做好的饭菜,系着蓝白格子的妻子正端着汤碗走出来,见到青年的一瞬间,他柔柔露出一个笑容,贤惠地将汤碗摆好,随意擦了擦额边的汗水,便要接过丈夫手中的公文包。 “啪——” 很重的一巴掌,乔允南修长纤细的手背几乎立刻便浮现出了一道红印。 男人眼中几乎立刻浮现出粼粼的水光,他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语气局促小心地问神情不对的爱人:“阿让,你怎么了?今天心情不好吗?你可以和我说说” 江让突然笑了,公文包被他随意丢在椅子上。 青年扯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状似贤惠无辜的妻子,平声道:“乔允南,好玩么?你现在是打算让乔家直接把我赶出公司是么?” 乔允南几乎瞬间紧张起来,他双手紧紧攥着围裙的边角,脸颊边的乌黑发丝间隐约蔓出几分昳丽的紫色花藤,看上去恍若方才化人的、不通人情世故的美丽花妖。 “阿让”他抿唇,手指焦躁地摩挲着灼痛的手背,低声道:“阿让,你误会了,那是爸那边的人,来公司也只是为了帮我们的啊。我回头帮你问问好吗,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们” 江让冷冷盯着他半晌,好一会儿,突然道:“乔允南,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这话说出口,几乎是撕破脸了。 可江让也实在忍不了了,装孙子也是有限度了,现在连公司都快保不住了,他还有什么必要继续装? 乔允南显然也慌了,大约没想到江让会突然这样说,男人急的眼眶都红了几分。 “不是的,阿让,你真的误会了——” “误会?”江让提高音量,语气冰冷道:“真的是误会吗?” “你换了我办公室的监控,找人时时刻刻跟踪我,换走我身边的亲信,停车时间长点都要派人来监视,现在连公司的话语权都要被你们乔家掌控了,乔允南,这些都是误会吗?” 空气一片寂静,一时间,江让甚至只能听见自己微微喘着粗气的声音。 好半晌,一道幽幽的声音恍若漾开的水波纹一般,慢慢攀爬至青年的耳蜗。 “老公,你在说什么啊?这些事情我真的都没做过,你相信我好不好?” 男人声音温柔极了,对比起从前甚至显出几分古怪的不正常来。 大约是被男人这副温柔不变、装模作样的模样气得气血上涌,江让连语气都带上了几分厌恶:“我说什么你再清楚不过了,乔允南,这日子你要过就过,过不了我们早点离了算了,现在这样有意思吗?” 乔允南面上的神情依然分毫不变,只是手掌已经开始细微地发起颤来了。 他古怪地微笑道:“老公,你别说气话,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的” 江让‘哈’了一声,指着对方的手指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好半晌,青年冷着脸起身,快步走向主卧。 乔允南就跟在他的身后,浑似一抹诡谲飘荡的背后灵。 他看着江让收拾被褥,温柔贤惠的假面上已然溢出了无数细密的汗水,黑漆漆的眸子如同闷死的海水,腥臭、咸冷。 男人抖着唇,单手试图拦住青年,苍白的嘴唇勉强弯起:“老公,你这是要干什么啊?别生气,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江让用力撞开他削瘦的身体,恶意冷嗤道:“滚,看不出来吗?我要跟你分房睡。” 青年其实撞的力道并不大,可乔允南却整个人都踉跄着往后,最后靠着墙壁才勉强稳住身体。 江让懒得多理他,最后一瞥时,他看到男人垂着头,浑身颤抖,大约正在无声痛哭。 “砰——” 房门关上了。 几乎是刚关上房门的瞬间,江让就开始检查房间里有没有监控。 这间客房平日里基本没人居住,青年大致检查一遍,没发现什么监控设施。 终于空闲下来,江让半躺在床上,慢慢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 可他也确实受不了了,和乔允南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他只能感到无尽的窒息和不适。 这其中固然有他的问题,可乔允南就完全没错么? 妻子过强的控制欲是将两人关系推向深渊的根本原因。 江让一开始忍着,可是他的退步换来的却是对方愈发过分的手段,乔允南甚至将爪牙伸进了公司,试图掌控他的权利。 有时候青年都忍不住想,他到底和乔允南是夫妻,还是单方面被监视的囚犯? “嗡嗡——” 手机微微震颤。 江让下意识打开手机。 手机上的消息来自他尚未来得及切换的小号。 没办法,过分高压的逼迫之下,他总得要给自己找点乐子吧? 只是随便聊聊而已,又不是真的出轨了。 “老板,昨晚还满意吗?” 发消息的人正是之前那个直播健身的主播。 江让其实有一阵子没登录过小号了,跟他聊的很多人见他许久不登号,一个个都慢慢消失了。 只有那个直播健身的主播还在坚持。 昨晚乔允南难得没在床上折腾他,于是江让半夜上厕所的时候没忍住回了对方的消息。 说起来,这段时间乔允南也实在怪异的很,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按着他乱来。 哪怕到了极限,自己没法亲自来,也要用玩具弄他。 江让惊恐之余也拒绝过,但床上的乔允南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毫无床下的半分温柔贤惠,他根本不理会青年的喊停,时常一副恨不得将江让草.死在床上的癫狂模样。 昨晚乔允南如果不是被乔父的一通电话叫走,江让恐怕还是躲不过去。 但就是妻子被叫走的这一个小时,江让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鬼使神差的登上了小号。 归根结底是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自由了。 恰好,那主播给他发来了一条消息,消息往上拉,对方几乎日日不歇,仿佛将他当成了唯一倾诉与释放感情的栖息地。 其实陈沐白也没少给他发过消息,一句句又纯又骚,但江让不敢回。毕竟比起陌生人来说,陈沐白真切地跟他发生过身体上的关系,乔允南有心查也并非查不出来。 敏感时期,他总得要谨慎点。 所以,江让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了那个主播。 比起从前的循序渐进,如今的青年可没什么心思玩什么纯爱游戏,他直截了当地问对方能不能开视频。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很快就答应了。 于是,江让隔着手机屏幕,指导性地让对方对着他玩了一发。 老实说,这样争分夺秒的紧迫感确实刺激,尤其是那主播身材极好,肌肉锻炼得流畅又漂亮,腹部隐隐还有几分人鱼线。 江让当时也没忍住,两人隔着手机放.浪玩了半小时。 健身主播的声音很好听,是有些低沉的成熟男性的音调,喘.息的时候缠绵无比,江让整个耳朵都没忍住红了,心里更是痒得不行。 两人最后结束的潦草,因为乔允南打完电话来找他了。 江让只好赶忙收拾卫生间,快速冲了把澡若无其事地回了卧室。 但有过这一遭,凌晨趁着乔允南睡着的时候,青年还是没忍住再次登了小号。 小号上是那主播发来的一则消息。 “我们能见一面吗?我以后可能都不开直播了,最后见一面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后天晚上xx酒店307房间见。” 江让当时没有立刻回复。 可现在,出于某种报复和厌憎的恶劣心思,他答应了。 “好,明天见。” 消息发出去后,江让就立刻将小号切换了。 因为,门口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敲门声逐渐密集起来,幽幽低哑的男音从房门的罅隙中钻了进来,恍若某种深海生物挤满眼球的触手。 “老公,你开开门吧,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乔允南的声音隔了一道门,显出几分轻飘飘的失真感。 江让没吭声,只想着再熬一熬,这事儿必须要给对方一个教训,否则以后只怕会愈发过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门口的敲门声从密集变得愈发暴躁起来,起先克制敲门的从容变成了大力地捶门,男人的语气也逐渐显出几分濒临崩溃的嘶哑,恍若弓起身躯准备攻击的毒蛇。 “开门,江让,你给我开门!!!” 江让烦躁起身,索性双手捂住耳朵,躺入被褥中。 于是,在漫长恐惧的等待中,乔允南终于彻底崩溃了。 他几乎是边踹边砸,声音尖锐刺耳得恍若刀尖磨铁,门板被砸得摇摇欲坠,簌簌细微的粉灰往下洒落。 “开门,江让你开门,你在里面干什么?又在跟谁聊天?又痒了是不是?我还不能满足你吗?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乔允南双目猩红,指甲顺着门板开始狠狠抓挠,滋滋的声音恍若怪物磨刀一般。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神经质,眼球不住左右转动,黑稠的乌发黏在他汗湿的额头,瑰丽的紫色鸢尾花逐渐变了形,男人克制不住地去抓挠脸上那块伤疤。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他在里面干什么?他到底在干什么?里面除了他还有谁?是不是还有一个男人?两个?三个?” “他们脱衣服了吗?开始做了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乔允南浑身哆嗦,眼眸失序转动,牙齿用力啃咬指甲。 “咯吱咯吱” “刀,你说得对,用刀砍,砍死那个奸夫——” 男人的声音很小,自言自语,像是个预备谋杀的疯子。 “咔嚓。” 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英朗的青年冷冷看着他,不耐烦道:“乔允南,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乔允南垂下的头颅慢慢抬起。 那张惨白的面容被走廊的灯光打下一片惹人怜惜的阴影。 此时的男人哪里还有方才半分癫狂的模样? 他面色苍白,右边脸颊红肿,鲜血淋漓的双手交叠在身前,瑟缩柔弱地怯怯道:“老、老公,我们不分房睡,好不好?” 第208章 两人到底还是没能分房睡。 乔允南的状态看起来实在不对劲, 虽然没有听清楚对方在门外嘟囔些什么,但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江让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都闹成这样了, 再硬碰硬最后吃亏的也只会是他。 青年沉着脸,也不说话,只闷头往卧房里走, 一副气还未消的模样。 乔允南也不敢擅自动作,只亦步亦趋地跟在丈夫的身后,血迹斑斑的双手绞缠在一起,浑像是两口獠牙上染了人血的白蛇。 此时的他看上去静谧温顺极了, 低眉顺眼,长发如一笼漆黑的鸽笼一般, 半掩住红肿的脸颊, 身形削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唯有那双眼。 那双漆黑的、仿佛倒悬了乌鸦尸首的眼眸, 偏执而诡谲地盯着那背对着他的青年。 “阿让”那双眼中溢出星点腐水,乔允南颤抖着, 嘴唇抿起讨好却又怪异的弧度,像是控制不住皮肉的戏剧傀儡师一般。 “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保证、我保证不会再让爸那边的人干涉公司的事情了,老公, 我会听话的,你别再吓我了” 他的语气多可怜啊,可怜到哽咽, 仿佛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江让终于等到了自己想听的话, 顿了片刻,才装模作样的转身。 只是刚转身的一瞬间,也不知是看错了还是如何, 他恍惚看见乔允南死死盯着他的、几近脱眶而出的眼球。 当然,男人很快便垂下了脸,再抬头又是一副软弱可欺的模样。 失去了丈夫的呵护与温柔、被迫爬出爱与蜜液的蜜罐的乔允南再没了从前典雅、从容、端庄、幸福的模样。 如今的他活像是只遭受了毒打、风声鹤唳的败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伏低做小,以期重新俘获他的爱人。 大约是这副模样太过好欺负,青年便也没将对方古怪的眼神放在心上。 江让没打算立刻缓和两人的关系,现下他若是再套用两人从前相处的模式,乔允南只会将他管得愈发密不透风。 于是,即便是妻子如此示弱,青年也只是冷淡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抬眸道:“乔允南,我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许是终于见到了希望,穿着蓝白格子围裙的男人眼眸微微亮了一瞬间,他小心牵过江让的手腕,局促道:“老公,那、那我我马上就去跟爸那边说” 江让的视线落到两人交叠的手腕上,好半晌,微微叹气,语气到底软下几分:“允南” 青年锐长的眼眸稍稍垂下几分,浓密的睫毛于灯光下显出几分破碎的影子,他低声道:“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承认,我确实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就像你说的那样,人生在世,总有犯错的时候,你既然原谅我了,我们就好好过日子,这样闹又是何必呢?” 乔允南微微咬唇,神色中隐约显出几分动摇与恍惚。 江让心中微定,继续正色道:“再说了,旁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你家人从骨子里就瞧不起我,我今天不是为了公司的事情跟你生气,我只是气你不珍惜我们辛苦多年打拼出来的果实,要将我们的心血拱手让人。” “老婆,”青年慢慢靠近男人,指尖怜惜地拂过对方乌黑凌乱的发,低低道:“我们不吵了好吗?那些盯着我的人,都撤了吧。” 空气静了一瞬,好半晌,江让才看到乔允南颤抖着点了点头,心口这才略微松下几分。 青年轻轻拍了拍不自觉伏靠在自己怀中自怨自艾的可怜妻子,黑眸中闪过几分算计。 夫妻二人依偎了一会儿,乔允南才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他下意识地用发丝遮挡自己红肿的脸颊,自卑而小心道:“阿让,你下班回来饿了吧?我们去吃饭吧?” 江让自然顺从应下。 两人今日闹了这一通,桌上饭菜都凉得差不多了,乔允南便又开始跑前跑后的热菜,连额头都沁出细密的汗水来。 但这事儿他做得乐在其中,恨不得连饭都由自己嚼碎了喂进丈夫嘴里才好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已经入夏,阳光丝丝缕缕透过纱帘,如割断的羊毛般飘飘荡荡落在英俊青年的面上。 别墅的花草生长得愈发茂密,当然,它们都抵挡不过隔壁花园中张扬生长、越过栅栏的野玫瑰肆意蓬勃。 穿着白色睡衣的男人站在门口替即将出行的丈夫熟练地系着领结,两人已经许久不曾这般惬意享受清晨与爱意了,乔允南抿唇,忍不住找话题道:“说起来,阿让,隔壁是住进住户了吗?但这段时间我好像都没见过邻居,他们花园里的花可真好看。” 江让动作顿了一瞬,随后他微微牵起唇角,自然笑笑道:“是吗?我都没注意到,你喜欢的话,我今天就请几个花匠来家里。” 乔允南略显苍白的面颊露出一个幸福的笑,他抿唇道:“真的吗?” 说着,男人下意识抚摸着颊侧昳丽摇曳的鸢尾花,温驯的黑眸中满满都是眼前丈夫的身影,他笑道:“那我要把整个院子都种满鸢尾。” 江让眸光也柔下几分,两人站在门口依依惜别了许久,仿佛新婚蜜月期不舍得分开的小夫妻一般。 车辆慢慢驶远,一直到看不见影子,乔允南慢慢垂眸拨打了一个号码。 “喂?” 男人眸中荡漾着幽微的光线,他温柔道:“今天继续盯着,你们动作小心点,我老公发现了会生我气的,到时候你们就拿不到翻倍的奖金了。” “” 江让今天明显能感觉到,往日里一直给自己使绊子、出言反驳决策的几人没了动静。 并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弥补的意味,公司今天来了一个大单。 江让并未因此感到满意或是高兴,反倒心下对乔允南芥蒂更深。 乔允南是什么意思?施舍么?还是在警告他,他能有今天靠的都是他? 工作的时间过得很快,又或许对于如今的江让来说,工作的时间都堪称幸福。 青年宁愿整日面对工作,都不愿意去接纳宽慰家中逐渐不正常、神经质的妻子。 天色近暗,蹲守在公司附近的黑衣男人拍下一张驶过他面前的轿车的照片,随后,他便迅速开上自己的车,跟了上去。 目的地是S市内一家高档商务会所,隐私性十分强,进入都是实名制。 男人混不进去,只好将那西装革履、看不清面容的青年的照片发给了自己的主顾。 “这是江先生今日的行动轨迹,我们的人会持续蹲守,请您放心,有任何异常我们会第一时间告诉您。” 乔允南慢慢放大男人发来照片中的地址,确定是丈夫告诉自己的应酬地点,这才稍稍放心了几分。 他努力放松自己的心情,不去想青年那边可能发生的事情。 那个会所是个正当的商务会所,应当不会有情.色交易,但,万一呢? 万一又有什么助理秘书来勾引江让怎么办? 万一有哪家公子哥相中了江让怎么办? 万一 男人瞳孔涣散,忍无可忍,他哆嗦着抓挠自己的膝盖,整个人恨不得蜷缩成一团。 他抖着手,试图打开电视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但电视方才打开,崩溃的男音便从音响处森森溢出。 那是一幕丈夫出轨的剧情,英朗俊美的丈夫揽着小三的腰肢,嗤笑着嘲讽一无所知的原配道:“他?不就是个保姆,都老成那样了,怎么能跟你比?” “砰——哗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刺耳又尖锐,一片片碎裂的瓷杯碎片中,倒映出一张又一张扭曲而恐怖的脸。 紫色鸢尾花变得妖冶而剧毒,仿佛下一瞬,那阴森的色泽便会顺着皮囊,扎刺进男人的心脏,令他横死当场。 乔允南的脚步变得跌跌撞撞,他疯了一般的想去拨打江让的电话,可每每抖着手按到最后,他却又不敢真正按下去。 他怕丈夫的责怪、怕真相的残酷、怕自己也会如电影中的情节一般,成为丈夫和小三调情的工具。 他几乎要被这样反复无常的痛苦折磨到崩溃。 最后,在一片天旋地转、痛意成瘾的绝望中,男人跌跌撞撞地上了楼。 乔允南的脸是香灰般的瓷白,没有丝毫血气与生气,黑郁的眼眸连转动的力气都不曾余下,他哆嗦着用尽全力将丈夫所有的衣服都扯了出来,一瞬间,属于爱人身上特有的清浅香味包裹住了他。 男人轻轻呼气,蜷缩在一片狼藉中,慢慢地合上了眼。 染了雾气的泪水恍若霉变的雨珠,浑浊、阴潮,从男人湿润的眼角慢慢滑落,最后渗入黑沉沉的鬓角,消失不见 电梯一层层上升,最后停驻在一个鲜红的数字3之上。 “叮咚——” 随着抵达的铃声响起后,灰色的电梯门缓缓朝着两畔打开。 衣着光鲜、一丝不苟的青年慢慢从中踏出。 酒店的地毯很厚,左右延伸的米白墙壁上挂着一幅又一幅色彩鲜艳、笔法大胆的名画。 无声的步伐闷如细雨,青年腰脊挺直,性感绷紧的指节随意夹着半燃的烟头,穿梭过一幅又一幅画卷,最终,他停驻在一张孔雀蓝的美人图旁,手中的烟也即将燃至尽头。 江让的目光浑然被那美人图旁的莹莹的、散发着暧昧光泽的门牌号所吸引。 307 青年的喉头上下滑动,他看上去依旧稳重、内敛,是再斯文不过的精英人士,旁人此时若是见到了,也只会以为他是来谈合作或事务的。 谁都不会将他与下流的情.欲联系在一起。 江让干咳一声,手指蜷缩,半颤着敲响了房门。 房间内一直很安静,没一会儿,江让才隐隐听见一阵脚步声。 “咔哒。” 门打开了,里面的灯光很暗,一个穿着黑色修身短袖、戴着灰色口罩的高大男人抬眸看向门前的青年人。 男人身材和直播间的一样好,起伏紧实的肌肉在昏暗的灯光下愈发朦胧、性感,尤其是此时对方还心机地穿了灰色的长裤,走动间,隐约砰起的本钱令人咂舌。 江让看得嗓子莫名干涩了几分,不知为何竟隐约萌生退意。 但都到这种地步了江让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走近屋内,笑道:“都见面了,还戴着口罩?” 青年也是第一次在网上约,老实说,他也很紧张,自然而然的便也失了冷静。 是以,他全然没察觉到对方看到他后过分镇定熟稔的模样有多么的怪异。 男人跟网上还是有些区别的,他很闷,似乎不太会和人交流,江让问他,他也不肯直接开口,只是眸光闪烁、闷闷的嗯了一声。 闷就闷吧,床下越闷骚,床上越放得开。 大约是从未玩过这一款的,加上今日好不容易脱离了乔允南的视线,江让的心自然就野了几分。 青年随意解开西装外套,俊俏的面上多了几分散漫的意味,他微微挑眉,一寸寸从对方的肩胛、腰身扫过江让觉得自己有点热了。 他很想直接进入主题,但是未免太过没情趣。 就算是炮.友,显得太急色也令人倒胃口。 于是江让东扯西扯地问了些问题,譬如对方的年龄、本职工作、是不是处 其实这里头大部分的问题两人在网上都有聊过,但网上说是一回事,拿到现实说,就多了一种别样的亲昵感。 穿着白色衬衫的青年身体微微前倾,他说话的时候会稍稍眯眼,眼眸的弧度很好看,有一种漫不经意的蛊意。 “还不摘口罩吗?那如果我想和你接吻怎么办?”青年开玩笑道。 穿着紧身黑衣的男人额头已经溢出细密的水液了,深邃的五官显出一种湿淋淋的色.意,尤其是那双紧紧盯着青年的眼眸,目不转睛,像是光用眼神便将眼前人通身舔了个遍了。 男人说话的声音很闷,像是刻意压着嗓子,沙哑道:“老板,你想接吻吗?现在会不会太快了点,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不用多” 江让身体微微后靠,架起腿,被拒绝的一瞬间,青年的面上立刻便显出一种冷淡的、索然无味的意思。 他淡淡勾唇道:“快吗?可我们约在这儿不为上.床难不成是为了谈情说爱?” 男人微微垂眸,碎发遮掩了他晦涩的眸底,令人看不甚清楚。 他低声道:“也是但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江让觉得这人矫情的很,明明这么大一个子,身材又这么好,还在网上直播,平时估计没少被骚扰,现在约都约了,倒开始装起纯来了。 当然,这话江让肯定不能直接跟对方说,于是,青年只好扯唇笑笑,温和道:“这样既然你不好意思,那我们先关灯适应一下吧。” 男人眼眸微动,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啪嗒’一声,随着开关的闭合,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江让早就忍不下去了,灯火的幽微总能激发人心底混沌的欲,青年紧紧扣住对方结实的手臂,胡乱扯下口罩,张唇吻了上去。 男人似乎没有接过吻,开始还不怎么会,慢慢地,两人都意乱情迷了起来,衣衫蹭的纽扣全开,江让连半边肩膀都裸.露了出来,薄薄的衣服挂在手肘处微微摇荡,出格得发昏。 江让忍不住喘气,双手不老实地在对方劲瘦的腰身上下游走,嗓音沙哑道:“嗯你是第一次,不然我在上面?我保证不会让你疼的。” 男人只是低低喘.息,他的吻越来越重,再加之他比江让要高一些,锻炼得频繁,这会儿即便是青年压在他身上,也显得像是他在纵容对方玩闹一般。 见男人没有拒绝,江让喉头更是干涩了,他兴奋得不行,只要一想到能将这样一个强健的男人压在身下,燃起的本能性的征服欲便令他颅内一阵高.潮。 此时的青年根本无法在意男人上瘾似地吻.弄他的胸膛多么荒唐,江让用手掌抵了抵对方毛茸茸的头颅,低喘道:“等一下,我去拿套。” 可男人却充耳不闻一般,根本不肯放开他,一副恨不得将他绞死在自己的唇吻之中的模样。 许是两人动作挣扎实在太过激烈,房间内不少东西都被摔得四分五裂,不一会儿,随着一阵细微的‘啪嗒’声之后,灯光陡然如拨云而出的月亮一般,倾洒至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江让被灯光刺激得颤了颤眸,他忍不住用力眨了眨眼,慢慢的,瞳孔聚焦后,青年的眼前便映入了一张俊朗、冷锐、英气勃勃却又熟悉到令人惊恐的脸庞。 江让的脸色一瞬间由白到青,最后显出一种极度崩溃的青紫来。 “我草,谈宽,怎么是你?!!” 第209章 说这话的时候, 江让的手骨甚至还按在男人鼓胀的胸前,掌心因着动情溢出些许粘稠的细汗。 不止如此,谈宽的头颅正半仰靠在灯光的开关键畔, 男人面色潮红,眼皮懒懒抬起,眼窝附近隐约显出几分细密的青紫脉络, 他的唇畔洇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唇色是水光般的红。 江让比谁都清楚,那水色的红,是他刚刚舔出来的 “怎么, 约.炮的时候不怕看到我知道怕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还带着几分喘意, 他眼眸斜睨着, 搭在青年劲瘦的腰上的手腕微微使力,此情此景下, 既有看好戏的意思,又漫出些许不着痕迹的撩拨。 江让的脸彻底绿了。 他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谈宽搞在一起。 谈宽这人烦得堪比苍蝇, 大学时候看他就不顺眼,瞧不起他的身世不说,江让和乔允南之间但凡感情出了点问题, 这人就能拉着他老婆将他从头数落到尾。 那一副恨不得将自家兄弟拉出火海的样儿特招人恨。 若不是谈宽总是从中作梗,江让也不至于练就那般炉火纯青的哄人本事。 面色难看的青年颊侧还缠着模糊的绯红,他努力镇定, 颅内疯狂想着蒙混过关的办法。 眼下的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看谈宽那个贱人的态度,分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谁了,难怪对方一直缠着他见一面, 感情是在钓鱼执法,就等着他犯错留证据呢! 最近乔允南被他刺激得太过,网上乱约这事儿一旦暴露出来,手机里头那些聊骚的记录也就都瞒不住了 青年根本不敢继续想下去。 江让抖着手,一边不着痕迹地环顾周围,一边想要将自己与谈宽紧贴的身体拉开几分,他的生理反应早就在看到对方的一瞬间就萎了下去,这会儿整个人活似冒着青烟的纸灰余烬似的。 可谈宽却并不肯放开他,男人手中力道愈发掐紧,江让的腰身很好看,因为时常锻炼,腹部弧线十分优越,甚至还有两个漂亮的腰窝,完美同男人绷紧的指节契合。 谈宽微微挑眉,见青年勉力镇定却管控不住的眼神,他近乎恶意地扯唇笑笑:“江让,你在找摄像头吗?” 江让下意识眼皮一颤,男人笑了,他的视线从青年微肿的嘴唇滑向对方衣衫半褪的身体,低声道:“你没猜错,房间里一共有三个摄像头,从你进门开始就在录了。” 江让就算心理素质再好,这会儿也有些控不住了,青年不敢挣扎,浑身僵硬得恍似一尊木雕,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唇角露出一个尴尬的笑:“不是、谈宽,哥,都是误会。” 谈宽大约心情很好,他的指节慢慢顺着青年温热的腰身上下摩挲,似笑非笑道:“误会?不是你约炮约到我这儿来的?聊天记录和录像都在那儿呢乔允南知道你在外头这么浪吗?” “啊,对了,他应该知道吧。”男人眯眼:“毕竟前一段时间你都直接在办公室跟个小助理搞上了。” 谈宽这话说得古怪,像是嘲讽,又像是含着股说不出的酸味儿。 江让自出社会以来,早习惯了生意场上众人带着面具、说话留三分余地的体面,也就嘴毒如斯的谈宽能让他破防。 青年脸色涨红,双拳紧握,忍不住咬牙道:“谈宽,你还真是乔允南的好兄弟,为了让他离婚这么不择手段?” “你别在这儿装,我确实有问题,但你又好到哪儿去了,刚刚他吗跟我亲嘴的不是你?在手机上撩骚勾引我的不是你?这事儿你捅出去有什么好处?乔允南只会连你一块恨上。” 谈宽闻言却只是扯唇笑笑,他别有用心道:“江让,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怕他恨上我?” “真正该担心的,只有你吧?” 空气一瞬间寂静了几秒,衣衫曳地的青年焦躁得双手不自然地哆嗦,他太清楚谈宽话里的意思了,这事儿他本来就占不到好,即便揭露了真相,谈宽也有‘帮兄弟试探老公’作为借口,乔谈两家的利益不会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他有所动摇。 反倒是他,要面对的除却乔允南的疯癫,还有失去一切权势金钱的可能性。 江让微微垂眸,浓密的睫毛在暧昧的灯光下投射出浅淡的、仿若蝴蝶合拢翅膀的影子,眼睑下侧笼着层薄弱的浅红,这无疑令他整个人都显出几分安静、斯文、与摇摇欲坠的战栗。 谈宽很少见到这样的青年,刨去一切锐利的棱角、厌恶、烦躁,原来江让在他面前也可以如此朦胧、鲜柔。 他握住他的腰、他的腕骨,像是抓住了一只跃跃欲逃的红狐狸。 谈宽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方才发了痴似地向青年索吻的自己。 每一次唾液的交换、每一次唇舌的交缠、每一次感受对方触碰自己的颤抖指尖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身体因着出格的欲.望潮水生了锈,否则,他怎么会在江让亲吻自己的时候,起了生理反应? 他怎么能对多年好友的爱人,生出那样卑鄙肮.脏的欲望? 于是,男人一直催眠自己是因为要录取证据,才会这样情不得已。 是的,情不得已。 想要揭露那个混账的真面目,总得牺牲点什么,不是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雾色的灯光弥散至眼周,谈宽耳畔突然传来一道好声好气、甚至于讨好的语调。 “谈哥,别这样,我们也有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你。只是允南最近状态不好,你这样难免刺激到他。” “哥,就这一次,就放过我这一次成么?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样说着的青年脸上竟显露出几分湿漉漉的笑意,斯文、轻柔,让人心底忍不住的发软。 谈宽其实不止一次看到江让露出这样的笑意,但每一次,青年的柔软与笑容都仅仅对着他的那位好友。 唯独这一次,江让也对着他露出这样炫目如柔波湖水的笑意。 谈宽喉头微动,头颅内的思绪浑然失序。 他们依然是交叠在一起的姿势,可相比起先前青年逗弄他的强势,眼下的江让更像是一滩绵软无害的羊奶,温蜜地覆在他的胸前。 谈宽只觉嗓间干渴,他努力忍耐住心中四起肆虐的火焰,嗓音沙哑道:“是么?江让,你觉得你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信誉吗?” “我放过你?”男人短促地笑了一下,压低声线道:“你老婆现在恐怕还在家里给你准备晚饭吧?你这样对得起他?再说了,我放过你,又能得到什么?” 听到男人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江让突然一个激灵,脑海中千回百转,突然慢慢镇定了下来。 谈宽这话是什么意思? 利益置换? 无非是金钱、性资源。 是了,说到底,谈宽也不过是个利己的商人,无利不起早。 嘴上说着是为了兄弟,实际上心里指不定想着怎么利用呢。 江让心里不屑,面上却又摆出了另一副诚挚的模样。 “谈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给我一点时间准备,可以吗?” 青年的嗓音很轻,额侧的发丝有些凌乱,黑润的眼眸隐着星点的雾气,这让男人陡然想到与对方第一次见面的模样。 年轻的男孩额头溢出细汗,有些湿淋淋的样子,并不狼狈,令人不自觉联想到水边生长的蔓草,或是停驻水畔的水鸟。 有生命力的、燃烧着火焰的,令人不自觉地想要去探究、靠近。 只是初时见面的时候,谈宽这整个人根本没有被映入那双眼眸中。 所以,当如今的青年用当初看乔允南的神情看向他,很轻易的便能令人产生妄念。 谈宽忍不住的想,江让的话是什么意思? 准备? 准备什么? 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眼见谈宽愣住,连紧箍在自己腰身上的手腕都不自觉松下几分,江让心道自己果然猜对了。 只是钱权对谈宽这样的人来说,只怕称不上刺激。 所以,只能从性资源上入手了。 江让听说过,谈宽多年来一心弄权,压根没谈过恋爱,恐怕还是个处男。 像他们这样的阶层,其实根本不缺往上扑的男男女女,像谈宽这样劝了恋爱脑好友多年的军师,只怕对这方面挑剔得很。 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单着了。 终于重新获得自由,青年不自觉地退开两步,手上尴尬得将衣衫拢好,只是当时激吻的两人实在过分激动,以至于江让这会儿扣扣子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衣领上的扣子绷掉了几枚。 江让压根不敢回想方才的事情,于是他只好掩饰性地笑笑,试探性地探对方的喜好:“谈哥,还没问过,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浅橙暧昧的灯光散在男人俊气深邃的眉眼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江让总觉得对方的脸似乎怪异的红了一瞬。 只是没一会儿,谈宽却动了动喉头,有些欲盖弥彰道:“什么喜欢什么类型?江让,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让心里忍不住骂对方假正经,明明知道是什么意思还在装纯,这些个大家族的子弟就是虚伪,明明心里想要,偏偏还要做出这副不知情的模样。 但青年也只能心里想想,表面上,他还是得做出一副温和客气的模样。 江让勾唇,深情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垂下,拉皮条这事儿摆到明面上来说难免不好听,于是青年只好隐晦暗示道:“我的意思是,你想怎么玩都行。” “清纯的、风骚的、清冷的床上、床下、浴室、窗边,喜欢玩一些主题性的也行,主仆、师生、兄弟、制服——” “江让!” 男人的声音有几分恼羞成怒,黑色紧身衣上的肌肉线条都绷紧了几分,谈宽咬牙,俊厉的脸红了个彻底:“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你一天到晚脑子里就装这些东西——” “那你玩不玩?” 青年勾唇浅笑,水淋淋的眼竟显出几分浑然天成的风情,纤瘦脖颈边的红色宛若爬虫啃咬后结疤的印记,很漂亮,衬得英俊的青年愈发散漫多情。 谈宽恨透了江让这副模样,这样不知检点、不知节制、谁都能上他的模样。 可他更恨自己。 恨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多年积压的欲.望,江让只是对他张.开腿,他就像只狗一样,舔了上去。 见谈宽眼眸微沉、沉默不语的模样,江让哪里还能不懂他的意思? 青年心头轻蔑的想,说是洁身自好,别人给他送人,不还是欲拒还迎地收下了么? 不过,谈宽这样的,估计一个鸭都不够他玩的,不行直接给他找三个得了。 当然,按照对方龟毛的程度,他估计得挑一阵子了。 江让整理好自己的衣裳,临走前,他对神色阴沉、不知想什么的谈宽笑道:“对了,谈哥,既然都说好了,那照片和视频,你记得删了。” 第210章 周秘书发现自家总裁最近总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近两天更是到了一种极其夸张的程度。 具体表现在从前工作起来面无表情、效率极高的男人如今居然会偶尔对着手机发怔。 周秘书不止一次看见他们谈总滑动手机上大片的绿色聊天界面, 翻找出对面零星几条的回应消息,指尖微微弯曲摩挲,简直像是在细细回味一般。 一开始周秘书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但是当他某次不小心瞥见谈宽发去的绿色小作文,这才确定了,谈宽就是在回味。 那是其实是一段十分寻常的问话, 类似于情侣分享日常,只是称呼十分奇怪。 男人称呼对面的人为‘老板’,语气更是将自己放在低微求爱的角色之上,看上去像是什么奇怪的情.趣play, 但男人显然十分乐在其中。 但尴尬的是,对面的人很少回话, 大多只是一句简单的‘嗯’、‘哦’、‘是吗’、‘没空’, 敷衍至极。 唯一一句比较长的句子还是‘看看腹肌’。 周秘书有一瞬间都觉得自家总裁可怜。 毕竟对方显然没有和谈宽正经恋爱的打算,男人恐怕在那人眼里连备胎都算不上, 只能算得上寂寞时排遣的玩意儿。 “周秘书,你觉得我今天比起以前, 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谈宽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手腕边周秘书从未见过的定制款腕表,深蓝密黑的表盘显得男人极富成熟成功人士的魅力。 周秘书同时也兼顾谈宽的生活助理,作为一个合格的打工人, 他大概扫一眼,就能够初步判断出—— 他们谈总开屏了。 剃须水换了一款温和厚重的香型,像是如影随形、扣在爱人腰肢的臂弯;双排扣黑色的西装与内里的酒红领带衬得男人愈发沉稳优雅, 甚至显出几分隐约的忧郁感。 甚至连发型也是有些小心机的, 并不如从前参加宴会般的正式冷峻,反倒是被抓出了几分蓬松显年轻的弧度。 很显然,谈宽今日将要去赴一场十分重要的约会。 想到这里, 周秘书脸上保持微笑恭维道:“谈总,您今天和从前一样英俊,但今天的装扮很适合正式约会或是旅行。” 谈宽听完后脸色似乎十分奇怪,他沉默片刻,好半晌才颇有些欲盖弥彰道:“嗯,也没有特意去打扮。” 周秘书只是微笑。 下一瞬,谈宽的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男人脸上一瞬间便多了几分隐约的紧张意味,他打开手机,踱步行至落地窗边,周秘书从落地窗的倒影中看到了男人敛起的眉头与唇畔抿起的笑意。 很轻的弧度,像是融化的咖啡方糖。 “就这么着急?我们不用先去吃一餐饭么?”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约莫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周秘书只见上司的脸一瞬间便冷了一下来,好半晌,男人才冷冷道:“随你。” “叫上司机走吧,”谈宽紧紧扣着手机,面无表情道:“去xx酒店。” 周秘书迟疑了一下,还是低问道:“谈总,那前段时间就订好的餐厅?” 谈宽咬牙道:“不用,直接去酒店。” 周秘书赶忙应下,再不敢多提一嘴了 谈宽立在溢着隐约厚香的酒店房门前,他并未立刻推门而入,而是忍不住地摩挲着手机屏幕上被框进的一道隐约的背影。 照片的背景是铺着酒红色幕布礼堂的一角,那抹晦暗不明的背影在那样华丽的场景中恍若一轮被涂抹上墨色的月亮,它沉甸甸地往下堕,却又叫人忍不住地为之驻足。 谈宽还记得,那时的江让追求乔允南被拒了数次,他的花、连同着心意一起都被拒之门外,青年没有难过,他只是默默地、静静地离开鲜花簇拥的大礼堂,站在阴影的交界口盯着自己手中那簇显得廉价的鸢尾花发呆。 谈宽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竟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在江让为了另一个男人伤神的时刻,他也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的阴影处注视着他。 谈宽仍记得当时的心情,他想,江让就是活该,谁让他怎么打击都不肯放弃呢? 谁让他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装模作样的乔允南呢? 自找苦吃。 可他心中那样嘲讽着,脚下却像是生了根似的,如何都动弹不得。 最后,等男人回了神,他的手机里早已多了一张照片。 一张分不清人物与心意的背影图。 乔允南曾笑话过他,说他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连暗恋都这样小心翼翼,只敢拍对方的背影。 谈宽当时的反应是什么? 否认,激烈的否认。 而现在呢?站在房门前的他,再也无法逃避自己可笑的心意了。 谈宽深呼吸一口气,他紧张得手指都在微微发颤,明明只是一次交易,江让甚至只是将他当做一个可笑的约.炮对象,可他却紧张得像是将要去参加人生中唯一一次的婚礼。 男人抚了抚自己被风吹乱的额发、理顺了自己的领带,他甚至重新系扣调整了腕表的弧度。 最终,他推开了房门。 扑鼻而来的浓郁香气显得有些廉价,可谈宽却只觉得渴,渴得像是喝了添了盐的水,口腔分泌的唾液与喉头鼓动的弧度令他看上去愈发失控。 昏暗暧昧的橘调光线中,谈宽慢慢走入其中。 脑海中一瞬间浮现了很多,有他们拌嘴吵架、争论得面红耳赤的画面;有他们身体相触、打得不分彼此的画面;也有他们于商场上互相耍弄心机、争锋相对的画面。 谈宽能够感觉到胸口溢满的鼓胀,他甚至不敢张唇,生怕自己吐出的便是一颗近乎赤.裸的心脏。 他的期待、渴望在这一刻到达了极点。 所以,当男人看见床榻上半跪着的三个近乎赤.裸柔软的青年,甚至有种头颅被铁锤凿穿了的错觉。 一切的幻想、一切的自以为是近乎将男人的自尊心击穿。 面颊的肌肉在抽搐,苍灰的眼白细密地覆上一层阴森的猩红,肌肉饱满的手臂止不住神经质地抽搐,男人这副狰狞的模样吓得床榻上三个企图献媚的青年浑身颤抖,丝毫不敢动弹。 或许盛怒心痛到了极点,人的皮.肉也无法被牵动着做出更多的反馈,谈宽只是面无表情、阴鸷沙哑道:“滚。” 床榻上的三个青年显然被吓住了,他们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浑身哆嗦着穿好衣裳,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了。 最后一个青年颤抖着离开的时候,陡然听到身后传来的一道嘶哑浑浊的男音。 “谁让你们来的?” 青年连头都不敢抬,只是哆嗦道:“是、是江先生让我们来的。” “哪个江先生?” “江让,顶点、顶点科技的江总。” “他怎么跟你们说的?” “江先生说,说让我们好好伺候您,怎么玩都行,结束后他会给我们一笔钱。” 谈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犯什么贱,他平静地让对方去找他的秘书取钱,随后,男人半靠在墙壁边,脊椎微微弯曲,显出一种近乎颓靡的弧度。 喉头止不住地吞咽,男人甚至尝到了隐约的血腥气。 他慢慢颤抖着取出手机,因为抖得厉害,连解锁屏幕都无法做到,男人面无表情地扭动腕骨,好半晌,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头颅微微后仰,喉结滑动,漆黑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 “喂?谈哥,你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不满意他们吗?” 手机内传来的男音带着几分轻松的笑意,浑然不曾发觉危险。 谈宽慢慢垂下头,他的手腕又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但语调却十分平静,平静到无害。 “是啊,不太满意,不然你先来一趟酒店,我跟你说说我的要求?”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青年似乎有些犹豫:“谈哥,我都快到公司,你有什么要求直接说,我叫人给你送去” “江让,”男人的声音温和到近乎虚无:“你既然要和我做交易,为表诚意,当然要本人来,不然,我只能把证据都交给你老婆了。” “行,我马上来。” 谈宽隐约听到了低低的骂声,随后便是手机挂断的声音。 他慢慢低笑一声,随后又打了一通电话,叫人把床上物品都换了一通。 最后,他让酒店前台送来了五盒避孕套,一盒十个,一共五十个。 谈宽把五盒全都拆开了,一盒盒倒在床上 江让来的一路上都忍不住憋在心口的谩骂。 青年工作繁忙,还得避开乔允南的眼线,简直堪称在钢丝上行走。 他不耐地敲响酒店房门,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便瞬间变了一张微笑温和的面孔。 谈宽大约刚刚洗完澡,他浑身只穿了一件版型很好的西装裤,乍一看去,肌肉起伏、颇具力量感的上半.身与斯文的下半.身便对比衬出了一种近乎矛盾的蛊意。 不可否认,江让看得有些眼热。 一部分是因为雄性之间的嫉妒,一部分是 谈宽的身材真的堪称天菜。 那么大的奈子,就该被扇。 江让还在胡思乱想,下一瞬间,却陡然被人扯进了房间。 随着‘砰’的关门声响起后,青年只觉得自己的脊背被人狠狠按在门板上。 一直到这会儿,江让才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谈宽的脸色十分怪异,又或者说,充斥着属于兽类危险喷薄的欲.望。 青年下意识想挣扎,双手却径直被对方死死锁住,与此同时,随着两人激烈的动作,两具充满爆发力的身体愈发紧密地贴在一起。 男人的呼吸就在唇畔,江让甚至疑心对方下一秒就要吻住自己。 可谈宽没有,男人只是慢条斯理地、怪异沙哑地道:“江让,你喊那些人来是什么意思?” 江让忍不住地脊背发麻,他忍不住往后仰头,脸上赔笑道:“谈哥,能不能先放开我?咱们这样,不太好吧?你要是不满意他们,我再给你多换点来,你一个个挑?” 谈宽突然笑了,他笑得面色古怪、青白交错,好半晌,他轻声地、似笑非笑道:“江让,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想.操.谁,你不知道?” 江让还在忍着,他当然不是傻子,都到这种地步了,他还不清楚对方龌龊的心思那就是纯傻x了。 但青年还是不想撕破脸皮,毕竟他还有把柄在对方手上,但他方才张唇,却陡然被男人迎面的吻狠狠封住了唇。 两人便是接吻也像是在打架,谈宽试图进攻,江让试图逼退,水亮的涎水挂在两人连接的唇畔,仿若被困在逼仄出租屋中闷出的细汗。 没一会儿,谈宽便闷.哼一声,从青年的唇间退了出来。 猩红的血液从他的唇畔溢出分毫,江让径直将他推开。 近乎是推开的瞬间,江让便控制不住厌恶地抹了抹唇,厌憎的语气再也遮盖不住:“你他吗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了?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谈宽没吭声,他只是随意抹去唇畔的血丝,黑郁郁的眸从上至下地盯视着青年。 好半晌,他突然嘶哑道:“江让,你不是一直喜欢找刺激吗?瞒着你老婆跟他最好的朋友搞在一起,够不够刺激?” 江让大约是没想到有一天能从谈宽的嘴里听到这么混不吝的话,青年脸上几乎一片空白。 谈宽却只是低笑,他再次贴近青年,直到将对方半压在房门上。 男人慢慢倾身,暧昧勾引似地吻了吻青年斯文英俊的面颊,他高挺的鼻尖抵着有夫之夫的颧骨,语调湿黏黏、低懒道:“你看过我直播,我们也裸.聊过,不试试不可惜吗?” “当然,如果你真的心有愧疚,那” “江先生,您也不想您的妻子知道您在外面约.炮吧?” 江让被他这番话说得脸白一阵红一阵,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神经病,谈宽,你精.虫上脑了?要不要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谈宽被他骂得不怒反笑,男人轻轻吻了吻青年水淋淋的唇,低声道:“不叫我谈哥了?江让,我还是喜欢你骂我的样子。” 江让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咬牙道:“你疯了?” 谈宽轻笑,漫不经心道:“我要是疯了,也是被你逼疯的。” 男人说着,紧紧按住青年的腕骨,哑声道:“江让,今天你走不掉的。” 语罢,谈宽便倾身,慢慢顺着江让的下颌线往下吻去,修长宽大的手腕也开始握住青年劲瘦美好的腰身。 江让勉强镇定,黑眸显出几分细微的冷意与算计。 青年微微仰头,身体慢慢放松,任由对方埋头在颈侧舔吻。 江让淡淡道:“谈宽,你就不怕乔允南报复你?” 谈宽并未抬头,他像是陷入了一片甜蜜的海中,嘴唇与身体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抖兴奋,他不停歇地、连绵不断地吻着那令他丧失理智的、他的缪斯。 闻言也只是低喘,呼气道:“怕什么?他自己没本事拴住老公的心,乔家又不是他掌权,他除了发疯还能做什么?” 江让的手腕已然慢慢获得了自由,因为男人看上去将要溺死在他的身上了,对方的手腕裹上了他的臀.部,用力地试图将他融入他的身体之中。 门板被他们撞得砰砰响。 江让的手不知不觉压在了男人的头颅之上,他随时可以推开在他身上逞凶作恶的野兽,可他没有。 青年只是轻飘飘的、不轻不重的道:“谈宽,你还真是装模作样,恶心至极。” 谈宽微微抬起脸,他峻冷的脸早已潮红不已,宛若失了智、只想着交.配的公.兽。 他舔舔唇,并不反驳,只是兴奋的笑道:“你不是也对他没感觉了?否则也不会这么频繁的出轨吧?” 谈宽抬手将江让上身早已凌乱的西装扯下,像是撕下当初大礼堂边上扰得他心神动摇的红色幕布。 他半握住青年的腰身,手臂使力,让对方面对面骑在自己的身上。 他们一起倒在绵软的白色牢狱之中。 谈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的脑子像是被一团浆糊糊住了,鼻息也将近窒息,他只余下身体的本能。 他的本能告诉他,他要吻他。 可那一吻并未落下,因为乌眸碎发的青年忽地抵住他的胸口,轻声道:“谈宽,你喜欢我。” 谈宽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地、苦涩地,一寸寸与青年十指相扣。 江让一瞬间失神,但很快又忍不住嘶了一声,他用力挣扎,冷淡的面色瞬间消退,只余下隐约的烦怒:“你他吗能不能轻点,一身牛劲。” 谈宽额头的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溢,他忍不住哆嗦,声音竟生出一种被训斥后尴尬的意味。 “很、很疼吗?我没弄过” 江让没办法,只好现身说法慢慢教他,但他教着教着,又忍不住咬牙恨道:“谈宽,你干什么,都说了等一下,疼死了,我.草.你*——” 谈宽忍不住闷笑:“你怎么草.我?用你的?” 江让气得掐他脖子。 两人来一次跟打了一架一般。 最后结束的时候,江让半靠在床畔,他用脚腕蹬了一下床上一堆未拆的避孕套,忍不住咬牙:“活畜生。” 谈宽这次没吭声了。 江让用手肘捣他腰身,道:“有烟吗?” 谈宽顿了顿:“有。” 男人大大咧咧起身,弯腰从床畔的西装里取出一根烟,替青年点上。 江让指节微动,抽了一口,烟雾随意地吐在谈宽略显出几分温柔的面上。 “别对着我露出这种恶心的表情。”青年忍不住握拳。 谈宽却笑得愈发开怀了。 两人这会儿的气氛说是敌对也不合适,说是亲密也不相像,可便连江让也露出了几分松懈的懒意。 好一会儿,一根烟抽完后,江让起身拿起一畔准备好的衣裳,楚楚斯文地套在身上。 青年慢慢理了理袖口的折痕,好半晌,对着床榻上的男人淡淡道:“行了,你也得偿所愿了,今天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 谈宽却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涩着嗓音,低哑道:“江让,跟他离了吧,你们不合适。” 江让似笑非笑地看他:“我和乔允南结婚这么多年了,跟他不合适那跟谁合适?” 谈宽沉默片刻,转开话头道:“总之你们不合适,他管你管得严,你也受不了了,不是么?” 江让微微眯眼,盯着他道:“谈宽,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再说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早就习惯了,谁家没本难念的经?” 谈宽闻言慢慢垂眼,好半晌,他哑道:“江让,你根本没必要将就下去,你都走到如今这个地位了,不用靠着他也能自己走上去。” “实在不行你跟我在一起,我们结婚。我不会插手你的公司,乔家也没办法找你麻烦。谈家现在是我主事,资源你都能用。” “更重要的是,我不会管你,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只要不弄到明面上来让我难堪。” 江让闻言,眼眸微转,好半晌,青年慢条斯理地笑道:“这也是你为你那好兄弟做的牺牲?就为了让我心甘情愿离婚、让他脱离火坑?” 谈宽沉默片刻:“你就当是吧。” 210-220 第211章 谈宽的条件确实诱人, 但江让也没有昏了头立马应下。 其一是他和乔允南的婚姻还没到非得离婚的地步,他和男人结婚多年,称得上了解彼此, 乔允南虽然管他管得严了些,但雷声大雨点小。大部分时候,江让只要肯哄哄, 天大的事儿也都过去了。 其二便是,如果真要离婚,那么江让给自己准备的退路绝对不能只有这一条,乔允南恋爱脑好拿捏, 谈宽可就不一定了。 男人婚前婚后可以说是两个模样,真要听信对方的三言两语被绑死了, 到时候就就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没什么两样了。 是以, 江让当时只是含糊其辞的表示,他会考虑谈宽的提议。 那天两人做得激烈, 江让那一身痕迹的模样回家肯定又免不了一顿争吵,最后还是谈宽给乔允南打了个电话, 表示谈家近期和顶点科技有个合作,江让需要去实地考察,可能会出差几天。 电话里, 谈宽和男人表示,一定会时时刻刻派人盯着江让,保证不会让任何男人有机会私下接触到青年。 乔允南果然没有生疑。毕竟谈宽向来排斥江让, 又时常以军师自居, 劝他不要恋爱脑,理性面对婚姻。 谁能想到,二十多年的好友, 劝分劝了近十年,最后居然会转头挖他墙角? 江让出差回来已经是一周后了。 大约是在外到底比不上在家舒服,风尘仆仆归来的丈夫看上去清减了几分,眼圈下多了几分隐约青意,连向来一丝不苟的发丝都翘起了几分恣意可爱的弧度。 乔允南当下心疼的不行,又是张罗着补汤,又是替青年按摩,一刻都不肯歇下来。 江让被他伺候得心底熨贴,眼见男人手执木筷,柔柔夹起一块剔除了骨头的排骨肉送至他唇畔。 青年微微一笑,顺从张唇接过。随后,他手臂稍稍用力,他美丽贤惠的爱人便自然而然地扑进了他的怀中。 乔允南微微低头,浓密卷曲的发丝如蜿蜒的蛇躯一般,柔顺而绮丽地覆在青年的臂弯,男人过分冷白的面颊生出几分晕色,眼见丈夫含笑垂眸看着他,乔允南不自觉便多了几分羞涩,手掌轻轻撑在江让的胸侧,欲拒还迎道:“好了,阿让,你先吃饭,待会回了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 江让忍不住勾唇,修长的指节顺着男人漂亮的腰线微微滑动,好半晌,他忽的蹙眉低声道:“老婆,你这段时间在家有没有好好吃饭?我怎么觉得你瘦了许多?” 乔允南微微一愣,因为参加了私密课程、加上舞蹈生刻入骨髓的克制力,男人对自己的体脂一直管控得很严重,就在昨天,他还特意上过秤,确定自己的体重维持的很好,没有丝毫变化。 过瘦或过胖不仅会影响健康,还会影响丈夫使用他的私房感受。 江让这话说得他忍不住焦躁了几分,男人忍不住抿唇:“真的吗?那我以后再多吃一点——” 江让其实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青年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感觉。 很简单,这一个星期,他都在和谈宽厮混。 谈宽本身骨架就大,肌肉又结实,玩惯了再换回乔允南这般纤瘦恰好的身材,自然会觉得不太习惯。 是以,青年赶忙掩饰性地笑笑道:“可能是我出差一个多星期没碰你了才会有这种感觉,允南,你不用特意增重,现在这样就很好。” 乔允南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底还是打定主意增些体重。 小别胜新婚,两人这会儿也摒弃了从前的龃龉,温存了许久。 江让去洗澡的时候,乔允南便细致收拾了餐桌。 将碗筷放入洗碗机后,男人冲洗了一下手腕,方才擦拭干净,便听到厨桌侧的手机微微振动了一下。 乔允南下意识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那是一条来自xx届金融科技2班的消息。 “大家现在都怎么样了,听说xx最近都过得都风生水起了,要不要聚聚?” 随着这条消息之后,群里叮叮咚咚不少人都发了消息。 “是啊,上次聚还是两年前了吧。” “聚聚吧,刚好我要显摆一下我最近新买的车哈哈哈哈哈。” “你小子也是出息了(咬牙切齿jpg.)” “对了,你们说今年江让和他家那位会不会来?” “应该会吧,他们次次都参加啊。” “那这次怎么没见乔允南在群里发言?” 显然他们不是头一次聚会了,先前每一次提出同学聚会,乔允南都相当积极,甚至会主动承包场地。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众人自然都捧着、恭维着对方与江让堪称完美的婚姻。 但仔细算来,乔允南其实并不是金融科技2班的成员,只是大学时候作为江让的男友,被特别邀请加入群里的。 讲到这里,群里安静了片刻。 没一会儿,班长便道:“是哈,我去问问,说不定人家小夫妻两个忙着工作都没空回消息呢。” 群里的消息又开始蹦了起来。 但众人心里其实多少都清楚,乔允南早就不出去工作了,他被江让养在家里,家里请着几个家政照顾着,也不用干家务,还有闲工夫出去练习插花、瑜伽、舞蹈等一系列富家主夫的活动他怎么可能看不到消息? S市上流圈子都是互通的,有些消息是瞒不住的。 譬如,那位爱老婆出了名的江总出轨的消息。 当然,碍于乔家的面子,大家讨论也就是私下讨论,明面上都笑意盈盈的,绝不多提一个字。 手机不断振动,有人发消息来询问他了。 乔允南脸色微白,乌黑的眸中阴翳渐显。 不止一个人来问他。 除了班长,还有大学时候很喜欢和江让‘称兄道弟’、‘哥俩好’的几人。 乔允南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一个个装得无辜,其实私底下恨不得把自己剥.光了送去江让床上的贱货。 往日他会去参加同学聚会也是因着这些不安分、想要勾引他老公的骚.货,他要让他们嫉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亲眼看着他和江让百年好合,最后还得咬牙送上祝福。 可现在的乔允南却根本不想回复他们的消息。 毕竟,丈夫忽远忽近的爱不再是他的底气。 再者,他的脸也受伤了 江让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发现手机里多了许多条消息。 一部分是大学玩得好的损友发来的消息,还有一部分则是一些大学时期关系很普通的同班同学。 江让也没条条都回复,只挑着班长的回了。 班长:“这次聚会你和你老婆来不来?他没回我消息,估计是没瞧见,我先来问问你。” 江让这会儿真以为乔允南没瞧见消息,想着男人往年似乎十分热衷参加这些聚会,于是,青年也没怎么多想,直接应了下来。 “来,场地我到时候叫秘书订好,你们到场就行了。” 班长很快就回复:“江总大气!江让,你小子现在真是出息了,我们班一群人里头就出你这么一个白手起家的独苗苗啊。” 江让被昔日的同学这般恭维,心情自然不错,便也笑着谦虚了几句。 没一会儿,青年收起手机,左右没在卧房看到妻子,便径直下了楼。 刚进客厅,还没下楼梯口,江让便看见了垂头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乔允南看上去状态并不好,乌浓卷曲的长发遮住他一半涂抹着妖冶花纹的面颊,男人约莫情绪上头,眼眶红得厉害,右边纤长的手腕细细抚着自己受伤的面颊,也不知在想什么。 江让脚步慢慢轻了下来,他到底有几分心虚,毕竟无论怎么说,乔允南的脸受伤这回事跟他都脱不了干系。 “老婆,怎么了这是?谁又惹你伤心了?” 乔允南哀哀怨怨地看了他一眼,好半晌,微微垂头嗫嚅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担心” 江让耐心问:“担心什么?” 男人垂眸轻声道:“担心你以后会不会因为脸上这条疤嫌弃我。” 江让见状,赶忙表衷心:“老婆,你想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再说了……我多喜欢你脸上这朵鸢尾你还不清楚吗?”青年的话句中带了几分隐约的暧昧意味。 乔允南不知想到了什么,伤感的情绪收了收,当下那张精致典雅的面颊便红了个透。 青年见他不再继续纠结,想着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便随口提起了同学会的事情。 乔允南闻言,幽幽抬头道:“他们找到你那儿了?” 江让没反应过来,应了一声。 好一会儿,青年觉出几分不对劲,顿了顿道:“允南,你不想去吗?” 乔允南抿唇,好一会儿才轻柔道:“没有,阿让,那过两天我们就一起去吧。” 同学会的当天,乔允南早早就起了床收拾自己,因着自卑于脸上的疤痕,男人起码请了三四个有名的化妆师为自己遮盖疤痕,同时还要求不能破坏脸上的鸢尾纹身。 恰好这日江让休假,一直等乔允南收拾好,青年才搭着条毛巾,从健身房走了出来。 比起男人精心的拾缀,江让就显得糙了许多,他不乐意让人给自己脸上扑粉,只随意理了理发型,因着是参加同学聚会,青年也就没有穿着太过正式,只随意套了件灰白拼色T恤和深黑工装裤。 江让身材很好,宽肩窄腰,即便是最简约的灰白T恤都被他穿出一种难言的高级感。 尤其是刚健身完,青年胸口臂膀处的起伏便愈发明显优越了,乍一看去,性感与张力十足,令人挪不开眼。 两人走在一起,当真是般配无比。 同学会的包厢定在市内一家高档的餐厅内。 江让和乔允南进去的时候收获了无数视线,一时间成了聚会的焦点。 江让姿态寻常,不急不缓地同几个老友笑着闲散聊了几句。乔允南却一反往日的优雅从容,他看上去十分焦躁难安,时时刻刻要牵着青年的手,甚至因着旁人看向他面颊异样的目光而忍不住地垂下眸,草草用头发遮蔽伤疤。 或许是乔允南这副模样实在令人好奇,同江让关系不错的一个男同学似是无意询问道:“乔同学,你的脸这是?” 旁边有人接话:“是啊,这是受了伤吗?疤痕好严重啊,有没有做祛疤手术啊?听说疤痕会积年累增,以后会不会更明显啊” “可惜了,乔同学以前多好看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对了,”大学时期与江让关系很好的一个男同学理了理额边的发丝,笑容间带着几分细微的讽意道:“说起来,乔同学,你和江让这家伙都结婚这么多年了,现在脸上又受了伤,怎么感情还是这么好啊,有没有什么秘诀跟我们分享一下?” 大约被刺激得不轻,乔允南的身体已经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江让心知不能继续任由旁人说下去了,男人本就因着脸上的伤敏感无比,现下被往日看不上的人这样说道,心里肯定会不舒服。 青年刚想帮着打圆场,却忽地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懒散落拓的男音扬声传来:“我说你们这些人话怎么这么多呢?乔允南就是毁容了都比你们好看千百倍吧?人家小夫妻的感情问题你们这些外人哪来的脸管那么多呢?” 说着,谈宽快步走进包厢,对乔允南点了点头,不轻不重地飘了江让一眼,随后似笑非笑对那些人道:“有些人不会觉得乔允南脸上受了点伤,自己就有机会上位了吧?也不看看江让看不看得上你?” 被这样落了面子,不少人的脸色已经难看起来了。 那个男同学忍不住道:“谈宽,你不是一直都觉得他们走不到最后吗?天天劝分来着,这会儿怎么又开始替人家说好话了?” 谈宽眸色微闪,他自然落坐在江让身畔,挤走那个男同学,一边笑眯眯道:“他们结婚都好几年了,结婚还请我坐了主桌,我现在再多说还有用吗?” 那人被这样一挤兑,果然说不出话来了。 谈宽对乔允南笑笑,阴影中靠近江让一边的手掌随意搭在了青年的大腿上,慢慢摩挲起来。 江让瞬间精神紧绷,生怕被一畔的乔允南发现。 好在乔允南并未察觉到异常,男人甚至对好友的救场感激地道了声谢。 谈宽面上的笑意愈发深了,而随着他笑意慢慢深入的,还有他青筋微鼓的手腕。 江让被他刺激得浑身一哆嗦,双腿猛地一夹.紧,从前漂亮锐利的桃花眼都显出了几分燃烧的怒意。 谈宽喉头微紧,表面上依旧与众人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近些年来的商业规划。 他时不时还会cue到江让,而每每提到江让的时候,青年的表情总是会很奇怪,面颊潮红,甚至连额头都隐隐溢出几分细微的汗水来。 一旁的乔允南还当江让身体不舒服,担忧地叠起纸巾帮青年慢慢擦拭着额边的汗水,柔声问:“阿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江让笑得咬牙切齿,隐约冷横了眼一旁悠闲又半带勾引的谈宽,一边低声对妻子道:“没事,我就是酒喝多了有点上脸。” 乔允南知道他的体质,却还是忍不住低声担忧道:“车上有解酒药,我叫人给你拿上来,你待会儿吃了药就别喝酒了。” 江让无奈点头,但或许是见青年和男人咬耳朵太久了,一畔的谈宽面色慢慢凉下几分,手上也愈发刺激了起来。 江让克制的忍耐几乎到达了巅峰,为了避免当席失态,青年赶在那之前猛地起身,但脚下还是有些微软,险些没站稳。 江让尴尬地看了眼周围人,勉强保持镇定道:“不好意思,你们先聊着,我去上个厕所。” 谈宽挑眉看着青年匆匆离开的背影,好半晌,他慢慢垂眸,唇角微微翘起几分弧度,掀开自己胳膊上的衣衫。 那里是一片被人用尽全力拧出的淤青,青紫之上隐约破了皮,看上去煞是骇人。 第212章 水声哗哗, 一双骨节瘦削、手背青色纹路若隐若现的手腕顺着流水覆盖摩挲。 好半晌,水声渐歇,手腕的主人慢条斯理地取过纸张缓慢擦拭。 “咔哒。” 厕所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来人脚步缓缓,并没有要上厕所的意思,反倒渐渐停在镜中青年的身畔。 江让微微侧身, 灰白的T恤因洗手时溅到的水液而透出零星的深色。 青年本以为来人是席间放肆、没脸没皮的谈宽,没想到,他微微抬眸,对上的却是另外一双如今称不上熟悉的、略显阴郁的眼眸。 正是今日席上给乔允南难堪的那个男同学。 因为大学时候两人时常一起打篮球, 江让与他关系还算不错,平时勾肩搭背, 以兄弟相称, 有空没空就去校门口搓一顿烧烤。 但那也仅限于大学时期了,毕业后、不, 应该说,自从江让和乔允南谈恋爱后, 两人的交集就逐渐变少了。 如今,要不是同学聚会,两人根本就没碰面的可能了。 “阿平?”江让露出一道自然打趣的笑:“你也是被他们劝酒劝得受不住了?” 被唤做阿平的男人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便没再说话了。 江让只当对方不想多聊,便礼节性颔首,抬脚准备离开。 只是, 没等青年走出两步, 身后的人忽地轻声道:“江让,有件事在我心里憋了很久,我一直都很想和你说。” 江让脚步顿了顿, 几乎是这句话一出来,他就明白对方想要说什么了。 青年敛眉,语气平淡道:“阿平,有些话既然从前没说,以后也都别说了吧。” 男人的表情一瞬间就变了,一张清秀端丽的面颊显出几分难堪,他快步走到江让的面前,黑眸乌浓得恍若要淌下成块的淤泥来。 男人双手控制不住地紧扣眼前冷淡青年的手肘,语气发颤:“江让,我知道我现在说已经迟了,可是、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为什么你怎么都不肯看我一眼呢?” “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关注你,当初因为你喜欢乔允南,我一直没敢表白,怕连兄弟都没得做。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听说你跟他感情没以前好了,还在外面找了小三既然这样,我们能试试吗?” 江让眸色稍稍冷了几分,刚想说什么,对方竟索性直接凑上前来,哑着嗓音、吞咽口水夸张道:“就在这试也行,我可以帮你.口,我拿东西练过很久——” “啪、啪、啪。” 拍手鼓掌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一个眉目凌厉,面容深邃的黑衣男人踏步走了进来。 谈宽眉头微挑,黑眸中的冷光稍纵即逝,垂下的手背鼓起几分青筋。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江让懒懒道:“江让,你怎么在哪都能惹上桃花债?你老婆现在还在外面等着呢。” 言罢,谈宽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那人,眉眼不动声色间却显出了几分轻蔑的意味,他翘起唇弯,好心劝告道:“江让那家伙挑的很,我说真的,你这样档次的,当小三他都看不上。” 清秀男人当即被他气得浑身发颤,偏偏理亏,回不了嘴。 “哦对了,”谈宽勾唇,晃了晃手中的手机,眯眼笑道:“我劝你最好现在就滚,不然待会儿咱们全班就都能看到一出正宫打小三的戏码喽。” 那人到底还是要脸的,他清楚谈宽真能干得出这事儿、乔允南也真能当众发疯,都是成年人了,做事到底还是会多顾虑几分,谈、乔两家,哪一家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于是,即便心有不甘,男人最终还是忍气吞声地离开了。 江让对这个结果并没有什么意外,有人帮他处理这些事儿他乐得清闲,青年垂眼随意理了理额边凌乱的发丝,正要略过男人走出去,却忽地被人扣住腕骨,推进了厕所的隔间。 江让选的这家餐厅十分上档次,就连厕所隔间的消杀都做得很到位,没什么异味。 但青年显然还是有些嫌弃的,眉头都忍不住蹙起了几分。 隔间并不宽敞,容纳两个成年男性显然就显得十分拥挤了。 加上男人禁锢压制的青年的姿势,两人几乎是肉贴着肉压在一起的。 谈宽显然是误会了江让的意思,他微微垂头,弯着唇碰了碰青年的唇,薄荷的气息幽幽散开,男人喉头微动,嗓音低哑道:“怎么了?生气了?” 江让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眯眼道:“我还没必要跟一头发了情的畜生说话。” 谈宽也笑,声音带着几分赞同:“你说得对。” 男人没有明说自己的嫉妒,只是心情很好地顺应着青年一起谩骂自己。 江让没什么心思和对方在这种时候偷情,但他刚要挣扎,谈宽却死死压制着他的手腕,男人黑色的衬衣松松垮垮地撑开,明明面上还带着几分文明社会的斯文,行为举止却偏偏活似失了智的野狗。 谈宽吻了吻怀中青年英俊的眉眼,忽的哑声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江让,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婚?” 江让眉色一顿,旋即显出几分不耐,烦躁推他道:“急什么?等最近的项目做完再说。” 谈宽一瞬间盯着青年看了许久,黑色的眸中显出几分审视与警惕的冷意,他慢慢道:“江让,你别玩儿我,你知道我没什么耐心。” 说着,他约莫是察觉到自己过分紧张冷厉的声调,于是努力放缓,伪作轻松的低笑:“我已经在筹备结婚的事宜了,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房产证、你喜欢的豪车、股份期权、信托权限,江让,现在就等你这个新郎官点头了。” 挣扎的青年闻言忽地顿住,眸光闪烁,他张了张唇,语气却依旧不甚好听,只冷冷揪着对方前半句话道:“谈宽,你没耐心关我什么事?我就想问你,你到底想怎么样?直接把我们上.床的事儿告诉他?然后闻名全市、上头条八卦新闻?” “我告诉你谈宽,如果真要这样,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别到时候弄得太难堪。” 眼见青年真生气了,谈宽当即也不敢多说了,立马服软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我家里也在催了,再不结婚就得被他们赶去相亲了。” 江让冷冷道:“关我屁事。” 谈宽赶忙道:“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 男人说着,向来锋锐的面庞竟露出几分讨好的笑容,他扣住青年骨形优越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自己的脸。 扇了第一下,第二下也就由不得他了。 “啪——” 谈宽一时没反应过来,脸都被扇得侧过去几分,面颊当即便浮出几分辛辣的红来。 “靠,”男人下意识捂住脸:“你怎么还真用上力了!” 江让微笑:“我看你也挺爽的。” 谈宽英朗深邃的眉眼顿时融开几分笑意,他忍不住地吻了吻怀中的青年,从额头到眼皮、从鼻尖至唇弯,黏黏糊糊的,像是怎么都尝不够。 男人含着青年漂亮冷淡的唇,呼吸微重,含糊道:“爽,爽得我快*了。” 江让被他蹭的火气烧心,绷紧的手骨攀在男人热意的脖颈间,关节处显出一种尖锐粉白的情.色意味,青年仰起头颅,愈发凶狠地反□□了回去。 两人交叠在小小的隔间内,恍若一炉燃得正烈的炭火。 眼见欲.望的火焰即将要将他们的理智都焚烧殆尽,门口却突然传来的脚步声。 “阿让,你在里面吗?” 妻子近来愈发轻柔的嗓音在此刻听来,分外地刺激人的神经。 江让顿时一个激灵,下意识用手捂住谈宽欲求不满的嘴唇,他紧张的得额头都冒出了细密的热汗。 下一瞬,青年却察觉到自己的手心传来了柔软湿热的温度。 于是他颤巍巍垂眸看过去,谈宽正对着他露出一个慵懒沉沦的笑意。 江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用另外一只手拧他的腰肉。 “唔” 许是听到了声响,门外男人的脚步声愈发靠近,带着几分迟疑道:“有人吗?” 江让一瞬间甚至生出几分濒临窒息的错觉,心脏近乎要蹦出心口。 谈宽却只是吻吻他的手心,随后慢慢移开青年的手腕,低低咳嗽一声,对着外面道:“是我。” 乔允南的步子停住了,男人的声音透过木质的门缝幽幽钻入门内偷情的两人耳中,无端带了几分黏腻的意味。 “谈宽?你有看到阿让吗?我找不到他了。” 谈宽握紧江让的腰身,让对方完全贴在自己的身上,随后他的双手微微托住青年的臀部,示意对方盘上自己的腰身。 江让这会儿也管不了太多,当即攀附上去,两人绞缠在一起,仿若一棵饱满欲坠的苹果树。 谈宽手上微微使力,语调却平稳无比:“没看到,我进来的时候他刚好出去了” “不过,我看到有个家伙跟在他身后,看上去是有什么话要跟你老公说。” 乔允南闻言果然气息乱了片刻,他阴冷道:“行,我知道了。” 语罢,脚步声逐渐远去。 在确定男人不会回来,江让才忍不住喘了口气,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靠在墙板上,微微摇头看着他、眸色沉甸甸的男人道:“你还真是张嘴就来。” 谈宽眯眼:“没办法,我现在名不正言不顺,被人戳着脊梁骨,他是你大老婆,我就是个小老婆,他打我我都不敢还手,万一人家背着我给你吹枕边风可怎么办?” 江让被他逗乐了一瞬,拍拍男人的胳膊道:“行了,得回去了,不然他该怀疑了,先放我下来。” 谈宽勾唇笑道:“遵命。” 江让是先一步回的席间,天色已经不早了,众人都喝得醉醺醺趴倒一片,只有穿着设计款飘带白绸衫的男人半垂着头,静谧坐在沙发边。被主人养得愈发乌浓的卷发席卷而下,恍若一帘薄纱,朦胧遮蔽了男人全部的情绪。 青年动作微顿,好半晌才牵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慢慢行至男人身畔坐下。 “老婆,我回来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乔允南微微抬头,阴柔的面色泛起几分薄雾似的白,一双漂亮典雅的眼中裂满密密麻麻的红血丝。 他轻声道:“阿让,你去哪了?” 江让回来之前早想好了措辞,这么短的时间,乔允南不可能将整个场地都找遍,这边场地本来就有他的投资,他已经发了消息给餐厅的负责人将今天的监控都关闭,只对外说电子设备维修中。 所以 江让的表情并不严肃,他只如寻常聊天一般自然道:“我上完厕所从后门离开去一楼透气去了,有人在后头跟着我,不过我也没搭理他——” 青年的声音在男人沉郁如雾似的眸中逐渐小了起来。 最后,他叹了口气:“好吧,其实我是出去抽烟了。” 乔允南眼球微转,好半晌才像是找到声带一般,他轻轻的声调带着几分细细的责备:“不是说了吗?少抽点烟,前段时间你咳嗽得厉害,还说要戒烟,现在又忍不住了” 江让无奈,双手做投降状,将烟盒掏出来递给他道:“好了好了,老婆,我耳朵快生茧子了,给你,都上交给你。” 说完,他便将烟盒掏出来递给男人。 可乔允南接过烟盒后,修长冷白的手掌却依旧伸着,黑漆漆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青年。 江让尴尬笑笑,掏了半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玫瑰花样的打火机递给对方。 旁边有人瞧见了,忍不住醉醺醺笑道:“江让,你怎么还是这么怕你老婆啊。” 江让横他一眼,转头笑呵呵地揽过乔允南微冷的肩膀道:“什么叫怕?那是我和我老婆甜蜜恩爱是不是老婆?” 乔允南这会儿才终于像是从寒潭中慢慢浮起几分,他苍白的脸上慢慢挂上笑意,轻轻点了点头,眼球却仍旧神经质地显出几分怀疑的神色。 或许,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在怀疑他的丈夫是否与眼前所有人都有一腿。 可惜,酒店的监控恰好关闭维修了。 所以,他的怀疑永远无法得到证实。 还好,他的怀疑永远无法得到证实。 第213章 接下来的几个月日子过得算是平稳, 期间江让还抽空带着乔允南出去旅游避暑了。 谈宽是在青年出发后才得到的消息,偏偏他被谈家的事务绊住的脚走不开,估计是气得不轻, 一日到晚的不是试探就是阴阳怪气,最后被烦不胜烦的江让拉入了黑名单才算作罢。 但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是不肯轻易罢休的。 男人心里憋着气,他早就依着江让回他信息的频率推断出夫妻俩的日常生活, 于是,他日日卡着点在两人进行床上活动的时候打来电话。 江让拉黑他了,他就给乔允南打。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 好友迟疑着问他是不是单身太久内分泌失调了,需不需要乔家给他介绍个相亲对象。 偏偏江让还在旁边笑。 气得谈宽当场挂断电话, 发誓不再主动去找江让。 当然, 他的冷脸计划没有持续多久,事实上第二天他就忍不住用第n个小号去加江让了 夏日已尽, 日光却依旧不减分毫,黄透的枫叶被太阳炙烤得显出几分微焦, 乘着金色的风慢慢摇坠于地。 一双平凡的、甚至显出几分破旧的帆布鞋将它轻轻踩碎了。 视线顺着慢慢朝上,则是最简单不过的牛仔裤和白色圆领衫。 即便是这样最廉价的打扮,也掩盖不住年轻人那张姣好清俊面颊上的鲜嫩与青春。 青年双手交叠, 怀中抱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他的脚步加快了几分,小跑着进了高耸的写字楼中。 “抱歉, ”陈沐白喘着气, 额边的发丝凌乱不堪,象牙白的面颊上渗出几分薄红,他局促着抱着文件, 对着前台鞠躬道:“您好,麻烦问一下,我是今天来面试实习生的,请问面试是在几楼呢?” 前台的小姐扫了他一眼,指了指电梯,好心道:“面试地点在三楼的会议室,人很多,需要排队,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 陈沐白赶忙感激地鞠躬,几步行至电梯面前,眼见电梯仍在停在七楼,他索性直接小跑着进入一旁的楼梯间。 赶上三楼的时候,陈沐白看到了会议室门口等待的乌泱泱的一片人,而他因为来得迟,面试几乎要排到下午甚至是第二天了。 青年并未和一部分人一样,在得知自己比较靠后,选择先行离开。 他只是抿了抿唇,捏紧了手心的资料,因为寻不到坐的位置,所以只能站在一边的角落,像是一棵灰扑扑的、落光了枝叶的枯木。 来这里等待面试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穿得十分体面,或是年轻靓丽、或是稍显成熟,可以看得出家庭背景并不算差。 只有陈沐白穿得最为简陋,甚至,若是细细看来,青年牛仔裤的膝盖处还隐约显出几分油渍。 是了,他之所以来迟了,是因为刚刚结束餐厅的后厨兼职。 人都是敏感的生物,见青年这副落魄寒酸的模样,周围即便是再自来熟的面试者,也没有人愿意主动与他搭讪。 不过陈沐白显然并不在意,他只是认真地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资料,微红的嘴唇抿紧,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陈沐白一直等站着到下午,期间,倒是有一个大约二十四岁左右模样的青年同他搭话。 那青年身上穿的也并非是名牌,但是学历相当好看,在整个华国都是数一数二的。 许是见陈沐白一直都不曾开口,又是这样一副寒酸的模样,他高高在上的起了几分怜悯的心思同青年搭了几句话。 “诶,小陈,你是不知道现在就业形势有多严峻。在这里排队面试实习生的,百分之八十都是硕士生,一个个都是学校里头的精英人物。毕竟顶点科技是发展前景最好的科技公司,加上员工福利待遇好,称得上炙手可热。这次他们就招六个人,就连我都悬得很。” “小陈,”那人说着,欲言又止道:“我觉得你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不如找一家低层次点的公司实习更靠谱。” 陈沐白被他说得愈发垂下头,最后只轻轻道:“嗯,我知道,但我想来试试。” 那人见状也没再多说,只是眼神里瞧不起的神色愈发明显了起来。 “那位是江总吧,看上去好年轻啊!” “好像是,我在财经新闻经常看到他。” “江总下午亲自面试吗?” “真的吗?据说江总面试很严格” 陈沐白下意识仰起头,连带着身体都慢慢越出角落的阴影。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只是远远瞥见了青年匆匆的一面。 陈沐白出神的想,江先生看上去似乎更加英俊斯文了,合身的雾黑色西装熨贴地修饰漂亮的腰身,垂感的西装裤显得腿线极长,他身边跟着两个秘书,眉头微微皱起,但看到他们这些面试的人却会慢慢展开眉心,彬彬有礼、颔首微笑。 只是,他看不到他。 在这样多的光鲜亮丽的求职者中,只有陈沐白像是最低等的淤泥,软塌塌地附在角落中。 他甚至没有勇气主动朝着江先生打招呼。 “33、34、35、36号准备,可以进会议室了。” 陈沐白抿唇,拿起牛皮纸的文件袋,跟着工作人员进了会议室。 局促地随着众人一起落座在皮椅上,陈沐白颤抖着浓黑的睫毛,好半晌才敢抬起眼眸小心看向对面。 只这一眼,他便呆住了。 双手交叠,面容英俊的江先生眼含笑意,略带几分惊讶和了然地看着他。 陈沐白心口一瞬间涌上了一阵说不出的感受。 江让的眼神令他的口腔下意识地濡生出过多的唾液,不仅如此,对方温和的、如同长者般的眼神,令他心中酸楚无比,连眼眶都失态地红了几分。 自从上一次对方来找自己以后,他们已经有几个月不曾见过面了。 这段时日来,除却妹妹没有断下的医疗资源,江让从不曾回过他一条消息,就连先前持续给他打款的秘书也再没出现过。 就好像,他是一条被主人完全遗弃的小狗。 陈沐白从来不是主动争取的性子,他不敢问原因、不敢打电话,哪怕知道只要在顶点科技蹲守,他迟早能见他一面。可他不敢。 他只是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小心又期待地等待着。 他不间断地锻炼身体,甚至强忍着羞耻,上网搜寻符合江先生喜好的片子认真观摩。 那段时间,他几乎陷入了一个荒诞的循环。 白日里他正常生活,一旦入夜,他时时会梦见,楚楚斯文的江先生坐在他的身上、腹间,温柔而粗暴地吻他、欺辱他、掌掴他、鞭打他。 可即便是这样,陈沐白都没有自己手动着释放一次。 他时刻谨记着,自己是江先生的狗,没有允许,他不能做违背命令的事。 可感情总会在等待中慢慢变质。 江先生更像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救赎幻梦,午夜的时钟响起,梦境便也要结束。 陈沐白花了很久才明白,他这样是永远都等不到的。 于是,他又开始去打工、兼职、跑腿。 他将自己的时间压榨到了极致,甚至因为睡眠严重不足,他在咖啡店站岗的时候晕倒过一次。 晕倒前,他卑微的想,这一次、这一次,江先生会来看看他吗? 会板着脸骂他不顾身体吗? 会无奈地告诉他,他现在是学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将学业学好吗? 会摸摸他的头,告诉他,他会陪他一会儿吗? 陈沐白幸福地在幻觉中晕过去,再醒来,他看见的,只有冰冷的滴液、昏黄的病房,和镜中惨白的自己。 他轻轻叹气,垂眼露出一个苍白的、不像笑容的笑容。 他打开手机,慢慢抖着手给江先生再次发去一条消息。 “我好想您啊。” 江让永远都不会知道,他鼓足了多久的勇气,才敢来参加这一次的面试。 来见他一面的面试。 陈沐白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又或许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希望能就此彻底地沉溺于对方温柔的眼波之中。 面试已经正式开始答题了,陈沐白却连回答都变得磕绊艰难了起来,现下,他除却眼眶红了,脸颊连带着耳根都慢慢涨红了几分。 一个面试官许是见他状态不对,忍不住同身边的人低语道:“刚刚那题好像是最基础的专业题吧,那个33号是被难哭了??” 一旁听到的江让忍不住慢慢勾唇,老实说,陈沐白方才看向他时期期艾艾的模样,实在令人食指大动。 那双肖似妻子的眼,竟也能露出那样依赖、无助,宛若被撬开的珍珠蚌一般的神色。 江让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掐住对方脖颈时,对方战栗、乞求却又控制不住高.潮的模样了。 陈沐白看着那么清纯无辜,身体却比谁都淫.贱。 真是 天生的玩物。 无论青年心中如何下流的思衬,可明面上,他却只是斯斯文文地微笑,用鼓励的眼神看向年轻人,柔声道:“不会吗?那我单独给你出一道题试试吧?慢慢来,别紧张。” 闻言,另外几个面试者脸色瞬间就是一变,他们不清楚江让与陈沐白的关系,当下便咬着牙心中暗骂33号是朵心机白莲花。 都是成年人了,谁出来面试答不上题还哭啊? 不就是看江总在这儿,想用那张脸勾引人么! 问题是江总居然还真就吃这一套! 他们虽心中是这样想的,可却又忍不住羡慕陈沐白能单独被江让给予机会,又妒又恨,面色险些没扭曲了去。 江让出的题并不算难,却也不算简单,这一次陈沐白倒是很快就回答上来了,甚至像是没怎么思考,全然凭借本能反应。 斯文青年抿唇轻笑:“回答的很好,知识掌握的很牢固” 说着,江让唇边吐出无声的、未尽的两个字。 ‘很乖。’ 只这一句话,像是一个什么讯号开关似的,陈沐白的脸彻底红了,他双手搅缠在一起,看向青年的眸中带着几分未散的、氤氲的水汽。 唇弯里好似有什么在舌尖鼓胀,唾液分泌得恍若春江潮水,膝头无端发软。 陈沐白忍不住地开始幻想。 他该称呼自己为贱狗、该脱去衣物,慢慢爬到主人的身边,摇尾乞怜。 他想求江先生吻吻他,然后用手指玩弄他的舌尖、拽弄他的胸口。 他更想求江先生踩在他的脸上、胸口,残忍且刻薄地释放他许久不曾抵达的生理欲.望。 他想查江先生了,想得快要疯了。 第214章 能在企业混上高层的, 无疑个个都是人精。 不同于旁的面试者的妒忌与嫉恨,其余几个面试官单从江让对待陈沐白微妙的态度,便大致明白了领导的意思。 只是, 单看那年轻人简单到廉价的穿着,也不像是能和江总攀上关系的 总不能是 就在众人眼神各异,思绪轮转的时候, 年纪轻轻便手握大权的青年已然轻笑着起身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大方笑道:“小陈,刚刚是不是太紧张了?” “资助你这么久,我也去你学校里头旁听过不少次, 你在你们Z大计算机系也算是名列前茅了。” 周围人顿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像江让这样地位的企业家,大部分都会去响应上头号召、或是为了企业名声与发展而去做慈善或是贫困资助。 显然, 这个年轻人, 就是受江总资助的孩子之一。 “说起来”江让宛如一位年长的兄长一般,温润斯文的乌眸注视着青年, 温和道:“你来顶点科技怎么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实习的位置我好提前给你安排。” 陈沐白一张白皙清丽的面颊愈发红了, 他自然不会拆穿青年的说辞,只是垂着眸,小声道:“江先生, 我想自己来试试。” 江让笑笑:“还是年轻人有干劲。” “这样吧,”斯文的青年微微直起身:“你刚来,就去数据科学部那边多历练历练, 我找几个老员工带带你。” 数据科学部算是一个核心的技术类部门, 但对于初入公司的实习生来说,进入其中基本是得不到重视的,至多是边学边看, 帮着整个部门打杂。 不过也确实能学到东西。 江让这一番安排下来,也基本将众人心里微末的有色眼镜打消了个干净。 开玩笑,那小年轻要真是江总的小情人,可不得安排在身边当个贴身小秘书,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能给安排进最累的技术部吗? 面试结果当天就下来了,除却陈沐白,其余的几个实习生学历背景、家庭背景、甚至工作经历都是百里挑一的优秀。 他们被分配在各个部分实习,成为正式员工预备役。 其中就有当时劝陈沐白另找实习工作的那人。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这些人里头单单只有陈沐白得了那位江总的青眼,那人当下便对青年没了好眼色。 刚开始的时候,实习生是需要固定拉群等领导通知任务的。 于是,等几人正式上岗的时候,陈沐白自然而然就成了唯一被孤立的那个。 若是有几人一起做的任务,大部分的压力便都被几人推推搡搡塞给了青年。 陈沐白也只是埋头苦干,很少会去辩解什么,像是没有脾气的面人儿一般。 于是,压在他身上的任务便愈发多了起来。 不仅如此,因为青年是特意被江让点名留下来的人,一开始,大家其实都不敢真正去使唤他。但一个星期过去了,江让却再未见过他一次,仿若将这个被自己点名留下来的年轻孩子遗忘了个彻底,自此往后,使唤陈沐白的人便开始愈发多了起来。 人都是踩高捧低的,职场则是更甚。 一开始还算是客客气气的人开始待他愈发冷淡不屑,随便一个人都能使唤陈沐白去倒咖啡、倒水、打扫卫生,需要打印或制作的表格文件更是如雪花一般被随意扔丢在青年那可怜的小办公桌上。 陈沐白只是更加沉默地工作着,仿佛一个可以任人欺凌捶打的沙包。 于是,不知不觉中,他变成了所有人都可以欺凌嘲讽的对象 “本次会议结束,感谢大家的配合。” 穿着斯文西装的青年面上含笑,微微颔首,一旁的实习秘书赶忙帮他收拢资料。 众人陆续离场,江让正要起身,桌上的手机微微振动了一下。 “喂?”青年接起电话,斯文的眉宇比起方才会议上的温和可亲,此时多了几分懒散与疏冷的意味,引得一畔的实习秘书不住红着脸偷看。 “嗯,我马上来数据科学部,有问题的数据先保留着。” 说着,江让便直起身,他随意理了理衣角的褶皱,脚步微顿,对身后亦步亦趋的小秘书温声道:“小刘,你也跟上吧,会议记录和资料都带上。” 被唤作小刘的实习秘书当即紧张地应了下来。 从会议室到数据科学部需要从主楼去到另一栋楼。 一路上,许是因着没碰上什么人,江让闲下便同实习秘书多说了几句,大多是问问适应的情况、能否跟得上工作的节奏。 因着好不容易被顶头上司如此关注,刘秘书当即便又是紧张、又是小心,一开始他不敢多说,可内心却又无比渴望得到这位杰出的青年企业家的认可,于是,当江让释放出善意耐心的态度时,他慢慢便说得多了起来,连手机中不断蹦出的消息都顾不上。 许是因着消息实在太过频繁,刘秘书被打断了数次,无法,只得尴尬地对江让笑笑。 他拿起手机刚解锁,手机信息中一个备注为‘实习小群’的消息便一窝蜂蹦了出来。 有人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人赫然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满身咖啡液的陈沐白。 照片下跟着一段幸灾乐祸的嘲讽。 “哈哈哈,你们看他,真的很搞笑,没见过这么蠢的,组长让他去倒咖啡,他居然平地也能跌倒。” “真的是他自己倒的?(捂嘴笑)” “谁知道呢,算他倒霉呗。” “哇,你们这么搞他该不会又要哭着流眼泪去找江总~了吧。” “你就看江总搭理过他吗?我都打听清楚了,就是个被资助的蛀虫,这种便宜货江总也看不上吧。” “哈哈哈组长又开始骂他了,要我说,他还不如识相点自己辞职得了。果然啊,不属于这个层次的人来了也是活受罪,我们不然打个赌吧,就赌他什么时候会受不了辞职” 看到这里,刘秘书当即眼皮就是一跳,往日里,他也是群里的活跃分子之一,以嘲讽和看陈沐白笑话为乐。 但眼下,也不知怎么的,心莫名慌了一瞬间。 眼见江让正要推开数据科学部的玻璃门,刘秘书赶忙道:“江总,不然不然我们换一条路走吧,走另外一边刚好能顺道先去取资料。” 江让顿了一下,想了想,他温和道:“不用了,既然已经到这里,就不去绕道了,走哪儿都一样。” 刘秘书见拦不住,牙齿咬得死紧,却也不好继续阻拦。 于是,青年方才上了二楼,便听到了一阵嗤笑嘲讽的声音。 “陈沐白,你说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用啊?” “就算江总留下你又怎么样?没用的人不还是没用?让你复印个文件都能复印错,没脑子就多吃点核桃补补脑子吧。” “你看看,哈哈哈他眼睛又红了,不会是要哭了吧?” “诶呀呀,好可怜啊,可惜了,这儿可没有怜惜你的人说起来,上次江总的夫人来这边你们瞧见没有?你们别说,陈沐白跟江总夫人长得还真有点神似,不过,那位夫人是真正的气质美人,跟江总特别般配,陈沐白,哈哈,好像个对照组的廉价” 那个实习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很快便注意到周围异常安静的环境。 他愣愣地抬头,赫然见到一张冷淡、锋锐,夹杂着淡淡嫌恶的面庞,张了张唇,半晌竟不敢再多吐出一个字。 “啪嗒、啪嗒。” 定制男士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甚至带着几分平静的意味。 脚步声慢慢顿在垂着头、满身脏污的青年面前。 陈沐白浑身都在发着抖,他的皮肤很白,却不再像是从前那样有光泽的象牙白,而是泛着一层宛若盐粒结块似的灰调冷白。 颤抖的青年乌黑的眸中泛着一层薄薄的翳,白色的衣衫上是凌乱的、被泼得一塌糊涂的咖啡印,手腕间露出的皮肤更是烂红一片,甚至隐隐渗出几个透明的水泡。 近乎是见到江让的一瞬间,他微红眼眶中的泪便慢慢落了下来,那一瞬间,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一般。 陈沐白没有告状、没有反驳、没有抵抗,他只是小心地看着眼前的江先生,仿佛自己才是做错的那个,恨不得将狼狈的自己裹起来塞进泥泞与阴影中才好。 或许男人总是喜爱救风尘、怜爱弱小的。 尤其,眼前这个摇摇欲坠的美人,正用那样可怜的、依赖的、无助的眼神看着他,仿若一只被人驱逐欺辱的小狗,正夹着尾巴寻求主人的庇护。 江让眼下也顾不得先前的计划了,公司里头有乔允南的眼线,他之前一直有意无意疏远陈沐白也正是这个缘故。 其实,江让原本可以直接刷掉青年的,但见到陈沐白的一瞬间,他到底还是起了几分贪恋。 毕竟是好不容易一步步驯化的完全听话的小狗,眉眼又那样肖似妻子,一度是他最喜欢的解压玩具。 江让甚至想好了该如何慢慢将对方调至自己身边,加上陈沐白本身能力也很强,床下还能培养着当自己的左膀右臂。 只可惜,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陈沐白竟会遭遇职场欺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群人围着欺负一个实习生,罗组长,如果我没记错,数据科学部是由你负责的,你跟我解释一下原因。” 青年手指微动,眼神平淡,压迫力却极强。 “还有,这一桌子文件,将近三四天的量,都是他一个人需要完成的?那我养你们这群人是做什么的?” 罗组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江让愈发冷厉的眸光中竟支支吾吾说不出几句像样的话来,言辞苍白至极。 江让的锋锐的眼神扫过周围一圈人,最后慢慢落在摇摇欲坠的青年身上。 许是也想到了曾经自己创业时遇到的狼狈境地,江让心口也不知是何滋味,他瞧着陈沐白的模样,慢慢缓下几分,轻声道:“小陈,你有什么委屈可以直接跟我说。” 闻言,周围一圈人的心头都紧了几分。 有个心理学知识,叫做“黑羊效应”。 人们总会无意识地“抱团攻击”无辜的人,从欺负别人之中获得快感与优越感。 而陈沐白,便是那只备受欺辱的“黑羊”。 可以说,这个办公室的所有人,都曾或多或少的欺负过青年。 顶点科技的门槛很高,近两年市值愈发上涨,这样的好工作如果丢掉了,几乎很难再找到。 众人心中都万分忐忑,甚至生出无尽的悔恨。 可他们等了许久,等到最后,陈沐白却只是轻轻道:“江先生,不全是他们的错,我也有问题,可能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陈沐白!” 江让难得在公司这样集体的环境中生出这般恼火的、怒其不争的情绪。 可不知不觉的,青年胸腔中溢满的,却是某种愈发蓬勃的怜惜的情绪。 江让被磨炼得那样冷的资本家心脏竟也会忍不住酸了一瞬,好半晌,他见陈沐白依然没有揭发他人的意思,忍不住叹气道:“算了,你跟我来。” 说着,他又对所有人道:“其余人,准备一下,集体去学习一堂思政培训吧,之后记得交培训心得和检讨,从今往后,我不希望公司内部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罗组长赶忙点头,三十好几年近四十的人被青年训得点头哈腰,一句话不敢多说,眼下甚至连带着都不敢多看陈沐白一眼 “咔嚓。” 门方才被关上,江让坐在皮椅上,浑身霎时候放松下来,两边肩膀都微微落下了几分。 穿着白色西装衬衫的斯文青年忍不住扯了扯领口紧绷的领结,额前的发丝凌乱坠于眼前,一时间竟显出几分落拓的躁意。 他刚想要说什么,却见那方才一句解释都蹦不出来的青年忽地慢慢矮下身体。 像是形成了躯体性的习惯了一般,陈沐白慢慢膝跪着爬到江让的腿边。 江让只是冷眼看着,身体微微后仰,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气势,压迫得人腿软。 陈沐白一直爬到江让的膝盖边,才慢慢抬起头,一双水润的黑眸早已溢满了泪水。 他像是一只被打怕的狗,将受伤的手腕小心试探地搭在青年的膝头,小声道:“主人,贱狗好疼。” 江让口唇微动,好半晌,他微微俯身,领带顺着他的动作随意打在对方痴红的脸颊上,手指居高临下地掐住对方的下颌,慢慢推抬起来。 “现在知道喊疼了?”青年的语气带着几分细微的冷。 小狗的情态一瞬间变得更可怜了,又哆嗦、又恐惧、又小心,以至于他竟下意识地垂下头,讨好地舔着主人骨节分明的手掌。 “疼”陈沐白含糊地低声道:“好疼。” 江让冷嗤一声:“那刚刚给你机会了怎么不说?” 陈沐白已经顺着青年的指缝舔到虎口处了,他一边专心致志地舔着,身体不自觉地微微扭动,像是克制不住发.情的公狗,一边沙哑道:“不想、不想让主人为难” 数据科学部大部分都是技术性人才,如果陈沐白真的直接告状了,江让也不可能一次性让那么多人全部辞职,至多也只是口头责罚、或是扣除工资。 更何况,除却最开始的那几个实习生,其余的人,大多是被他慢慢引导着开始欺负他的。 陈沐白唇边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他的酒窝并不深,如果正常笑起来根本看不见,只有像是眼下这般,恍若梦想成真的时候,那漂亮的酒窝才会像是一个甜蜜的陷阱一般,隐约显现。 陈沐白小心地抬着头,咬咬唇,露出一个软弱无助的笑容。 他羞涩又腼腆地邀请道:“主人,要贱狗给您舔吗?” “贱狗保证,会让您很舒服的。” 江让有一瞬间眯了眯眼,他的表情慢慢变了,从一开始的冷厉变得懒散了几分,伸手拍了拍小狗清纯的面颊,青年淡淡道:“这么主动?我没找你的这段时间,快把自己玩坏了吧?” 陈沐白的面色瞬间变得十分紧张,他的呼吸瞬间变得很重,头颅下意识地摇晃,像是一只笨拙的企鹅。 “没、没有的,贱狗没有允许,从来都没有玩过。” 他说着,急促地神经质地扯开衣物,颤抖着将自己完全展露出来,包括紧紧禁锢着他的铁笼。 陈沐白讨好地将衣衫口袋中的钥匙、连同他自己,一齐交给他勒住他脖颈的主人。 青年清纯的容貌在一瞬间甚至显化出某种极度病态的艳色,他颤抖的睫毛恍若丛林中潮气的草木,湿热的嘴唇覆上江让漂亮的腿部,隔着一层薄透的西装裤,慢慢地、一寸寸溶解主人冷淡。 落地窗外灿丽的光线包裹住交叠的两人,整个世界恍若都陷入一场荒唐的动荡之中。 陈沐白觉得自己像是一炉沸腾的开水,而于他身上寻欢作乐的江先生则是一口被烧开水的暖炉。 他就这样,在那暖炉的身体中,逐渐沸腾、咕嘟咕嘟作响。 “嗡嗡——” 桌上的手机又开始作响,有人发消息来了。 一双绷紧的、青筋微露的手臂径直挥来,像是受不了一般地将它挥落在地。 第215章 随着一双修长手腕微微地翻转, 黑色皮革与金属扣头泛起稍显刺目的光线。 身着斯文的青年慢慢理好衣衫与腰带,白色衬衫袖口挽起,显露出弧度好看、青筋微涨的手臂。 他看上去从容极了, 只有面颊与眼尾未曾褪去的情.热令他看上去散漫而潮湿,恍若神庙前面微微陷入的红色烂泥。 对比起来,陈沐白就比他狼狈多了。 嘴唇边的黏液、脸颊上的星点水光、揉乱的衣裳、膝盖上的灰尘、来不及拉至腰间长裤他看上去更像是会所中面对雇主故作清纯的money boy。 可方才发泄过, 江让对他这副模样便也提不起什么兴趣,青年只是露出一抹上位者的浅淡笑意,重新穿上人.皮,温和道:“小陈, 辛苦了,去卫生间好好整理一下, 你刚来不久, 也不想听到什么不好的传言,影响前途, 是不是?” 陈沐白嘴唇微微蠕动,失落地抖着睫抬起湿润的眼, 在看到青年冷淡警告的眼神后,他咽下了小心的渴望,轻轻应了一声:“我明白您的意思。” 言罢, 他乖顺地拿起纸巾、弯腰擦拭干净地面的水痕。 处理完房间乱欲的痕迹后,年轻人垂着头,局促地将纸巾塞进上衣衣衫中, 小跑着去了洗漱间。 他连离开的办公室的声音都像是幽魂一般, 悄无声息。 江让是在听到办公室彻底没了动静的时候才拿起的手机,身为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他每天都很忙, 很多消息一时不处理便会堆积起来。 但好在青年本就喜好权柄,也因此,忙碌于他来说,是一种攀爬登顶前的必要准备。 处理完正事儿后,江让才陡然注意到手机收件箱内一道由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提醒。 赤红的红点像是一颗浑圆的红色眼球,冷森森地盯着他。 青年本不想理会,但考虑到可能会是哪家合作商发来的消息,还是点开了消息。 屋外的日光已然慢慢降下,素白的短信界面在某一瞬间显出刺眼的光芒,一则灰色的、简短的字句宛若扭曲的蚯蚓一般、慢慢钻爬入青年的视野之中。 “江让,刚刚爽吗?你还是喜欢这个体.位啊,扭得很骚,明明被人草了,却跟用*草了别人一样。” 下面还附着一张照片。 很色.情的局部照片。 照片中的他白色衬衫垮在手肘间、西装裤半褪,露出被挤压得近乎变形的丰润臀部。 江让一瞬间悚然一惊,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双手溢出些许细汗,脑海中一片嗡鸣,洇出猩红血丝的眼珠下意识地往办公室内唯一的摄像头看去。 不对! 不可能是那架摄像头,那架摄像头早已被他更换,权限只在他本人手上,并且,按照照片里的角度,对方的摄像头应该是被安在 江让胸口起伏,他忽地半弯下腰,绷紧的手掌砸办公桌下胡乱摸蹭。 半晌,青年漂亮的身形忽地一僵,他慢慢地、僵硬地将自己的手臂收了回来,手掌摊开,一个比指甲盖还要小巧的黑色针孔摄像头冷涔涔地泡在他的掌心。 小玻璃珠般的针孔摄像头在办公室冷白的顶光下折射出幽微的光芒,像是有一双骨碌碌转动的眼球被塞在其中,即便是被发现了,也正贪婪地、如附骨之疽般死死盯着他。 江让手上一抖,那针孔相摄像头便掉到了地板上。 胸膛剧烈起伏,青年从来从容镇定的面颊都阴沉了几分,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那虫子般的针孔摄像头,脚上用力,狠狠将它碾碎。 江让按了按太阳穴,沉冷的眉眼中充斥着赤红的怀疑。 会是谁? 乔允南? 不,按照妻子的性子,若是通过摄像头看到他出轨,绝对没有闲心截图下来,更不会用一个陌生的号码来同他说这些意味不明的话。 谈宽? 也不像,他早就被他哄得团团转了,活像个舔着舌头凑上来的狗,天天窝着做春秋大梦。 陈沐白? 更不可能了,无权无势的学生,都要靠卖身来救妹妹了,怎么有胆子来戏弄金主? 江让想得头疼欲裂,他不断反驳,却又不断怀疑。 他不肯相信任何人。 乔允南本来就有病,这种事儿也不是干不出来;谈宽天天急着逼婚,可能就是打算逼着他和乔允南离婚;陈沐白就是个穷货,被他那么丧失尊严的玩弄,或许早就受不了,打算趁着离开之前威胁他捞一笔大的?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对方清楚他的私人号码,有预谋地提前按好针孔摄像头,如今又发这样的消息给他,一定是有所图。 青年手指颤抖,他死死盯着手中的信息,眼睛因为长时间不眨动而变得酸涩无比,好半晌,江让青白的指节微动,发过去一条消息。 “你是谁?有什么目的?你知道你这么做违法了吗?我可以直接以窃取商业机密为由起诉你。” “说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眼见消息一直没有被读取,江让只觉得心口有一股冲天的火焰肆虐,无数阴戾的念头在胸膛起起伏伏,它们近乎要将他逼疯了。 青年一直都是个自尊心极其的人,他根本想象不到,自己这样荒唐的照片若是被不知是谁的恶心家伙传播、猥.亵或是牟利 理智摇摇欲坠,控制不住情绪的江让如困兽一般,拨过去一个电话。 “嘟嘟嘟——”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 江让慢慢抹了把脸,抬起的面积显出几分渗着冷汗的惨白。 他确定了,对方把他拉黑了。 青年颤巍巍地坐在办公桌的皮椅上,脚下一软,眼前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他用力闭了闭眼,红血丝在眸中扩散开来,每一次呼吸都困难极了,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掌,自他的脑后环来,死死捂住他的鼻息。 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江让努力打起精神让自己恢复平静,他抖着手点了根烟,斯文英俊的眉头死死蹙在一起,像是阴暗水底生长飘摇的海藻。 雾气弥漫,青年漂亮猩红的唇抿出一个冷冷的弧度,他低声对着电话道:“嗯,联系一个私人团队来,要可靠,办公室上下全都要检查。” “微型摄像头和那个号码待会儿给你,尽快查出对面是谁。” “对了,”江让慢慢敛眉,额头的细汗顺着鬓角缠在耳廓处,指尖点了点烟头,灼热的烟火落水晶烟灰缸中,他稳住嗓音,平声道:“派人分别盯着我老婆、谈宽、还有陈沐白,别让他们发现了。” 做完这一切,青年缓缓呼出一口气,阴沉的眼眸中几乎能滴出粘稠的黏液来。 想拿捏他,也得看对面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晚上到家的时候,江让看到别墅外停着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青年正想着今日家里约莫是有客来访,进了客厅,便恰好与皮质沙发上靠坐着的谈宽对视上了。 动作一顿,江让眯了眯眼,眼神瞥过端着碗筷、长发落在颊侧的乔允南,慢慢露出一抹浅淡的笑道:“允南,我回来了,他怎么来了?” 乔允南放下手中的碗筷,随意别过耳畔的长发,昳丽的紫色鸢尾自乌发间伸出几分嶙峋的美丽枝叶,男人含笑,温柔道:“嗯,工作辛苦了。” 说着,他偏眼看向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的好友,无奈对着丈夫笑道:“谈宽说有几个项目要来跟你谈,走公的话你估计不乐意,所以就当私人交情了,也顺便跟我们走动走动。” 自从那次的同学聚会后,江让和谈宽的关系就开始“缓和”了许多,加上两人近来合作紧密,如今也能称得上一句朋友了。 江让没有多说,只是温和笑着上前帮着乔允南一起布置餐桌,一边随意道:“行吧,他既然是来送钱的,咱们就让他进门。” 谈宽在一旁微微直起几分身,他面上的笑意稍稍淡了几分,却还是放松一般笑骂道:“喂,江让,你这话说得我跟个冤大头似的,要不是看在允南的面子上,你以为这次的有你的份儿吗?” 乔允南看着两人拌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们还真是十多年没变化,一见面就吵架。” 江让道:“老婆,那是我乐意跟他吵吗?你看他那张嘴,谁跟他能不吵架?他要不是谈家的人,早不知道被人套麻袋打多少顿了。” 说着,青年几步走到沙发边,脚上踢了踢对方黑色的西装裤:“还坐着呢?没看到我老婆在忙吗?也不知道搭把手,懒死你得了。” 谈宽抬眼看他,意味不明道:“你跟你老婆是主人家,不就得伺候我这个客人?” 江让见他这样儿忍不住又多骂了几句,两人吵吵嚷嚷,竟显出几分意外的和谐。 乔允南原先舒展的眉头慢慢蹙起几分,好半晌,男人微微垂下乌浓的眸,轻轻柔柔道:“好了,阿让,别闹了,快些来吃饭了。” 几人一顿饭吃得宾主皆宜,因为是家宴,席上也没什么规矩,几人一时不慎,多喝了几杯。 尤其是乔允南,几乎已经醉得起不来身了。 这都归功于谈宽,席间他一直在劝男人的酒,说是当初乔允南和江让结婚,他一口都没喝,如今解开心结,都得喝回来。 眼见乔允南醉得厉害,面色酡红,半伏在桌上,怎么喊都不管用。 谈宽再也忍不下去了,他急促地半抱住江让劲瘦的腰身,高挺的鼻梁狗嗅似地埋进青年的颈窝,灼烫的唇吻更是一个接一个地烙在对方漂亮的脖颈处。 “江让、阿让老婆,给我亲一下吧,我真的忍得很难受,你可怜可怜我,让我.干.一下吧” 江让今天根本没心思跟他闹,他心惊肉跳地瞥了眼身畔熟睡的妻子,手骨用力推男人,咬牙烦躁道:“谈宽,你烦不烦?一天到晚只知道那点事儿,你要真痒了随便点个鸭玩去行么?别来烦我,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谈宽的动作几乎瞬间顿住,男人的呼吸仍然急促,可那双黑湿的眸中却溢出星点的冷意,他咬牙抱起青年,让对方的双腿盘在自己的腰上,臀部靠坐在饭桌上。 因为动作过分激烈,桌上未尽的红酒被打翻,汩汩的红色酒液溢出,全数流淌入青年的臀边。 因为很是湿黏,江让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腰,双手撑在身侧,烦躁道:“放手,听到了吗?我今晚没心情。” 谈宽似乎再也忍不住了一般,男人的面色显出几分隐约的惶怒,因为顾忌两人身畔的乔允南,谈宽低压着嗓音道:“江让,凭什么你说要就要,你说不要就不要?我他吗就想草.你,你现在让我去找鸭,什么意思?” 江让只冷冷盯着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刺激太多,眼尾都泛起了几分薄红。 谈宽被他这样看着,很快就受不了了,男人控制不住地抓了抓头发,气馁道:“行行行,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有点难受。” “这都多久了,你还要我看你和乔允南恩爱多久?” “江让,老婆老婆老婆,算我求你了,你跟他离了吧,咱们领证,我手头的谈氏股份还有个人财产都转给你行不?” 江让的面色稍稍缓下几分,对于谈宽的话,他其实也只信了半分,但眼见男人这副没脑子的蠢样、包括对方话语间所透露出的巨大财富权势,江让还是象征性地缓和了几分语气。 青年低声道:“别喊我老婆,谁是你老婆了?” 谈宽顿时笑了,他垂头啄吻怀中爱人的唇,小声道:“你,只有你。” 江让被他弄得很痒,眉眼忍不住泄出几分薄淡的笑意,他忍耐道:“行了,怎么跟条狗似的?” 谈宽:“嗯嗯,我是老婆的狗。” 江让偏头,好半晌,他才慢慢直起身,眼睫微微垂下,状似无意道:“嗯对了,说起来,你今天发给我发消息了没有?” “谈宽,我不想听假话。” 谈宽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还黏糊着恨不得吞下青年,嘴唇吻上江让漂亮的腕骨,含糊道:“没有啊,怎么了?” 江让心知那变态估计不是他,于是,青年拍了拍男人毛茸茸的脑袋,语气淡了几分:“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别墅有监控,你先回去,下次我来找你。” 男人还有些不情愿,江让烦了,蹙眉道:“放开,我要去洗澡了,身上都是酒——” 谈宽喉头动了一下,他的视线慢慢下移,移到青年被红酒染得湿哒哒的西装裤上。 男人渴着嗓子,沙哑道:“老婆,酒都洒在你身上了,我还没喝够” “不然,我把它舔干净吧。” 第216章 江让到底还是没忍住半推半就地跟谈宽厮混了起来。 青年靠坐在冰冷的大理石桌上, 半撑着的手肘边是妻子沉睡朦胧的白腻面颊,而与他的奸.夫就在他的面前,讨好地亲吻他。 他被夹在两人的中间, 斯文的衣衫被拧得不成形状,仰起的面颊泛起几分薄红。 在这出荒唐出格的戏幕中,江让只觉自己的头颅都像是淋了湿漉漉的雨水, 生了锈一般,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热气呛进他的喉嗓间,逼得他眼眶濡湿。 他的眼神晃晃悠悠的落在桌畔妻子幽美的面颊上,忽然就生出了几分惺惺作态的悔意。 老实说, 江让一开始确实没想、也没心情就这样在乔允南的面前胡来的,十多年的感情, 他付出的感情与精力都是真的, 他也不想就这样践踏他的爱情。 可他就是忍不住。 哪怕被妻子两次抓奸在床、哪怕他口口声声会改,可他心里比谁都明白, 只要他的两条腿还没断、心还没死,他就改不了。 出轨就像是一种无法戒除的瘾症, 感受过那种无与伦比的刺激、痉挛反应、满足感后,他怎么还能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 他越是装得像个好丈夫,就越是压抑自我。 乔允南越是讨好、越是乖顺, 他就越是觉得无趣腻味。 瓷器般的指节微微绷起,许是因着太过刺激,江让有一瞬间撑不住灼热的躯体, 一半的手掌因着惯性蒙上了一畔乔允南醉醺醺的面颊上。 因着外力的失控, 醉意朦胧的妻子浓密的黑睫微颤,恍惚地半睁开了眼。 江让浑身一僵,吓得险些失声叫出来。 偏偏谈宽这会儿还在愈发卖力地舔.吻他, 江让一瞬间控制不住地头皮发麻,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阿让”乔允南轻轻呢喃,男人的眼睛并未聚焦,而是显现出一种脆弱的、如坠幻境的潮湿感。 乔允南努力绷起无力的手指,攀上丈夫性.感起伏的身体,除却江让,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晕染了一层血色光晕,包括那个伏在他丈夫身上、宛若被剥了皮的蛞蝓般的第三者。 又是幻觉。 男人朦胧低垂着眼如此想着。 这是这段时间看见的第几次了? 他记不清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他开始出现严重的幻听、幻觉。 每一次的幻觉中,他的爱人都在和不同的人偷.情贪欢。 有时候是熟悉的脸,有时候是陌生的脸,有时候甚至是仅有一面之缘的快递员、修理工人。 他吃的药也从一瓶变成了两瓶、三瓶、四瓶 乔允南有时候觉得他整个人都像是个干瘪恐怖的药罐子一般,为了维持丈夫喜爱的温柔美丽的皮囊,他早已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丈夫在的时候,他依旧是贤惠美丽的妻子,丈夫不在的时候,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的疑心病从未被治好,它变得愈发壮阔、恐怖,如巨大阴影一般覆盖在他们岌岌可危的婚姻之上。 或许有一天,它会彻底炸裂开来,将他和丈夫一起炸得血肉模糊、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见乔允南缓缓闭上那双怪异含笑的雾眼,江让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舔的愈发夸张的谈宽,冷汗涔涔地压着嗓音道:“今天就到这,乔允南刚刚睁眼了,也不知道看清楚了没有。” 谈宽没吭声。 江让烦躁地抓抓头发:“要是被他发现了又得闹——你怎么不说话?” 一直到这会儿,青年才发现眼前满面水光的男人阴沉到近乎扭曲的脸。 “江让,”谈宽动了动舌尖,遒劲的双臂鼓起压抑的弧度,那双黑漆漆的眸中仿佛搅动着无尽的妒火,他森冷而沙哑道:“你今天还跟谁做了?” “别想着糊弄我,你可别跟我说你脖子上的是蚊子咬的?” “告诉我,是哪个婊.子勾的你又发.情了?” 江让是真没想到这一茬,但他的反应能力从来都很快,没一会儿,青年便反客为主地冷下脸,嗤笑道:“谈宽,你这话说得好笑,首先你以什么身份来质疑我?其次,你既然不信我,还要来我面前犯贱做什么?” 说完,江让便沉着脸准备上楼。 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双青筋鼓动的手腕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臂。 男人的声音一瞬间低下几分,连带着低下的,还有他的头颅。 “阿让,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现在收心了,但我就是有点怕你跟我解释一下、你说了我就信,好不好?” 江让沉默了一会儿,好半晌才皱眉低声说了一句话。 谈宽听了,先是愣了一下,随后,那向来死皮赖脸的男人竟忍不住的慢慢红了脸。 原来,江让早就知道他今天会来啊 江让再次收到陌生消息的时候,是在谈宽离开后的五分钟。 语焉不详的消息带着满满的恶意,像是一条通身溢着毒素的花蛇一般,钻入青年的视野之中。 “我看到了,你都爽得快忍不住了。” “这么缺男人,怎么不干脆把你老婆也叫醒,一起玩儿呢?” 看到这句话时,江让已经不止是浑身发冷了,滞留在他心间的更多的是一种被气得浑身发抖的、无法发泄的怒意。 自从发达以后,青年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这种被人羞辱却无法反抗的感觉了。 他迅速地拨号回去,却发现对方依旧很快地注销了号码。 江让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他控制不住情绪地将手机砸在地板上,青年阴晦的眼神带上几分狠辣的意味,他一定要把这只藏在角落里窥视他的老鼠揪出来,用铁锹将它彻底敲死。 只是,纵使江让有计划、有手段,一连半月来,却依旧一无所获。 对方像是刻意在捉弄他一般,给他一点线索,却在即将逮住人的时候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仅如此,各种堪称骚扰的短信更加不知克制地朝着青年涌来。 夸张的时候,江让一天能收到一百多条来自不同号码的消息。 有对方评价他和妻子上.床时多么的死板无趣;有对方夸张意.淫该怎么弄得他下不了床的污言秽语;有对方偷拍他洗澡时候的裸.体 江让尝试过不再打开任何的短信、更换手机号码,但就是这样都没用,对方甚至有本事黑进他周围人的手机,继续给他发骚扰短信。 你能想象到吗? 上一秒,下属还在聊天框中正常地汇报工作进度,下一秒,对方就发来了一串恶毒至极的文字。 “江让,你跟他上过没有?”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所以,这个号的主人,是你的姘头吗?” 诸如此类的事情简直数不胜数,若不是有一颗算得上强大的心脏,江让早就被逼得崩溃了。 在最难捱的时候,江让也想过找理由报警,可一旦报了警,很多事儿就都瞒不住了。 不仅如此,私家侦探那边也突然不肯再接他的单子,哪怕青年给再多的钱都不管用。 好在临行前,那私家侦探隐晦地提点了江让几分。 “江先生,您是不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了?对方很有底气,似乎还和A国那边的道上有些关系。” 江让这才有了几分头绪,他想到乔允南以及乔家在A国的人脉与涉猎的区域,思虑许久,还是打算隐瞒几分实情,寻求乔允南以及乔家的帮助。 做好这个决定后,江让当即便打算提前下班回家。 因着被不知底细的人长时间跟踪监视,江让早就从保镖公司请了一队保镖,时时刻刻跟着他,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眼下,保镖大约已经在地下室的车边候着了。 江让心下微定,径直走进直达地下室的电梯。 电梯上猩红的数字缓慢跳动,像极了一颗跳动的红色心脏,因着近来各种事情太过疲惫,青年抬起指尖慢慢按了按太阳穴,半垂下眼皮,眼睫阴影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青灰的眼底,浑似一尾游动的灰鱼。 只是,即便是这样安宁的时刻,青年也没有享受多久。 手机振动的提示音像是某种野兽獠牙尖上缓缓滴下的腥臭涎水。 江让手指微顿,深呼吸一口气,打算彻底关机。 可下一秒,那令人倍感折磨的陌生号码第一次打来了电话。 手机上跃动的数字符号像是一只只即将死去的萤火虫,将要燃烬它们最后的一点火光。 江让眸光微沉,迟疑片刻,这是这么多天来,对方第一次打来电话,或许他能从中获得蛛丝马迹。 这样想着,青年微微垂眸,努力稳住情绪,沙哑着嗓子接通了电话。 “喂?你到底是谁?认识我吗?既然打电话来了,就别兜圈子了,直说吧。” 滋滋的电流音在话筒间萦绕,好半晌,将手机录音打开,准备就绪的青年听到了一道低低的、粗磁的笑声。 显然,对方使用了变音器。 “江让,你在录音?”低粗的音调令人联想到头蒙黑布、身形粗壮的亡命之徒。 江让呼吸微窒,没有吭声。 刚好电梯开了,他跨步走出,站在原地,声音带了几分细微的抖意:“我可以不录音,但你——” 青年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话筒中传来的笑声。 不屑的、嗤笑的、戏谑的。 男人低低沙哑的嗓音如刀尖刮过墙壁一般:“没关系,江让,你可以录,但是管不管用,你试试就知道了。”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眉头神经质地颤抖,手指掐的掌心都青紫了几分。 显然,他厌恶极了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青年努力稳住声线道。 话筒中再次传来细微的电流声,随着滋滋刺耳的音调起伏,对方低低笑出了声,声音半带威胁、半带兴奋:“目的?我确实有目的。” “你不是一直想摆脱我么?我知道了你那么多秘密,开小号网上聊骚、跟你老婆好兄弟搞在一起、包养小情人如果你不想我将这些捅出去,按照我说的做,我可以考虑放过你。” 江让抖着手,语调不自觉冷下几分:“做什么?” 男人低沉粗磁的声线逐渐变得暧昧了几分,他低笑道:“这么急啊?” 江让:“别废话。” 男人嗤笑一声,旋即道:“好啊,我告诉你。” 说着,对面的声音压低几分,带着峥嵘毕露的垂涎。 “让我也干一次吧,我也想尝尝江总那儿的滋味。” 江让一瞬间气血冲上颅顶,整张脸铁青无比,嗓音冷涩:“你他吗再说一次?” 电话中的男人低低笑了,语气中带着几分色.情的意味:“再说一次?我想草你……” 江让再也受不了这样的屈辱,青白的指节用力挂断了电话,脸色就彻底阴森了下来。 他一边快步往车辆的方向赶去,一边给乔允南打了个电话,想让妻子帮自己提前约来乔家大姐。 只可惜,电话还未拨通,江让便察觉到了不对。 一双粗糙的手掌扣着一块白色布巾,自他的身后伸来,死死捂住了他的口唇。 江让平时经常健身,警觉性与耐药性比一般人要好上几分,只是,男人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江让不挣扎还好,一挣扎,对方便用尽全部的力气,将他死死拖按在地上。 像是按住一头渴望自由的漂亮猎豹。 江让的力气也不小,他双手死死扣着对方按来的手腕,腿脚更是发了狠地猛踹。 人的求生欲望爆发的一瞬间是极强的,青年竟就这样与对方对峙了数分钟,企图引来附近的保镖。 可江让就是再厉害,动作间也难免吸入了几分药物,慢慢的,青年只觉眼前像是滴入了漆黑浓稠的墨液,深渊一般的黑暗一寸寸吞抿了他的光明,将他整个人都拽入无边无际的暗色之中。 戴着口罩,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人慢慢松开濡湿的手掌,微微拉起的衣袖间显出几道狰狞的疤痕,他的头颅被完全闷在冲锋衣的帽中,除却面中隐约露出的几分苍白,谁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半抱起地面身型优越的青年,整张被遮蔽起的面颊变态似地低垂凑近几分,像是嗅闻,又像是标记。 好半晌,约莫是满足了,男人拿起地面上始终在震动的手机,上面的‘老婆’二字极其刺眼,男人报复性地将其挂断。 随后,他打开手机的信息界面,给头像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发了条消息。 “今天不用来了。” 江让如果这会儿看到手机,便会发现,他先前准备下班时候提前发给保镖的那条消息,根本从头到尾就没发送出去。 而现在,才刚到青年平时下班的时间。 男人做完这一切,最后才按下了关机键。 他轻轻抱起地上的青年,任由沉眠的青年依偎在自己的怀中,上了一辆车,慢慢消失在地下车库中。 而等车辆彻底消失后,不远处的监控摄像头才慢慢亮起红灯。 一切如常。 第217章 “滴答、滴答” 淅淅沥沥的水液凝在银灰的水龙头上, 积攒着化作饱胀的水珠,慢慢压坠着滴落进黑洞洞水池中,迸溅出细碎水花。 圆锥状形的惨白顶灯喷洒出白雾般的光线, 稀稀落落的坠落在棕黑厚绒地毯上的青年起伏漂亮的腰脊间。 被剥去西装外套的斯文精英狼狈地半垂下头颅,往日梳理得齐整的额发往下垂落,黑色的蕾丝绸带穿过青年白润的皮肤, 遮蔽了那双惹人心动的桃花眼。 他周身只余下一件薄白的衬衫,晨间妻子为他系上的黑色领结在森冷的空气中轻轻打着摆。笔直修长的长腿被红稠绳分开束缚,它们宛如一条猩红的红蛇,自下而上地蔓延着, 将青年死死固定在银铁材质的座椅上。 “咳咳——” 逐渐恢复的意识恍若生锈转动的机械,青年微微仰着头大喘着气, 牙尖不住收缩, 遮住眼瞳的厚密黑色蕾丝布间缓缓溢出更深些的水色来。 手臂隆起的肌肉开始下意识地挣扎,不出片刻边被座椅边银色铁制的、垫着棉片的束缚带狠狠镇压了回来。 江让浑身开始哆嗦, 胸口起伏,白色松垮的衣领间露出大片肉色。 低低的、分辨不清音色的笑声自身畔幽幽袭来。 “你是谁, 我哪里得罪你了吗?你要钱还是要权,凡事好商量——”青年颤抖的嗓音吞咽着口水,努力维持表面的镇定。 阴冷的空气恢复一片静谧, 方才的笑声仿佛只是青年的幻听。 可江让知道,那并非是他的幻觉。 即便黑色的蕾丝绸布束缚了青年的视线,可凭借本能, 他依旧能察觉到破空而来的一道仿若兽类阴鸷贪婪的视线。 那视线像是生了触手的章鱼一般, 每一条肉.肢、每一寸吸盘,都牢牢吸附在他的身上,仿佛青年是海上降临的鸥鸟, 稍有不慎便会被它彻底拖入幽蓝的深海,吞噬殆尽。 江让心底愈发沉冷,心跳声震得他头晕目眩,鼻息间属于另一个男人陌生的香水味令他近乎生出一种反呕的错觉。 青年蠕动嘴唇,还想说什么,下颌骨却陡然被一双居高临下的、冰冷的手紧紧钳制住,被迫张开了口唇。 “呃呃——” 一个冰冷的、带着痉挛的吻纠缠着他齐齐落入一场畸形病态的舞台秀。 男人吻得用力极了,他甚至不像是在接吻,更像是在‘吃’掉饱腹的食物。 江让近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挣扎,青年的手腕被勒出一圈猩红,身体上顽固的红绳几乎勒进肉里,就连用螺丝钉钉在地面牢固的铁质椅子都开始微微地摇晃起来。 男人或许是担心他尖锐的齿尖、抑或是不择手段的抵抗,钳制青年颌骨的手腕始终没有松开分毫。 于是,从来斯文从容、大权在握的青年便这样被迫着仰头,接受另外一个陌生男人近乎酷烈的侵.犯。 江让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球中在不断地溢出泪水,他控制不了自己生理的反应,不、或许这样说更合适,此时的他,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 他完完全全地沦为了那个陌生变态的性.爱娃娃。 江让颤抖着,感受到对方覆盖在他光.裸腿部、削瘦到近乎硌人的手骨,唯一可以动摇的头颅发了疯似地摇晃起来,黑蕾丝下的瞳孔扩张到了极限。 “呜呜呜” 他似乎在无声的哀求。 黏腻的水声之后,青年的口唇终于得到了片刻的释放,他剧烈地喘.息着,嗓音干涩、带着细微的颤音。 “是你、是不是你!那个跟踪狂、神经病!” 眼瞳被蒙住的青年愤怒的面颊一览无遗,他的额头青筋暴起,全身肌肉紧绷,腰脊微微弓起,像是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猎豹。 男人依旧没有说话,可江让却能听到拉链拉开的声音。 就在他鼻息的正前方,铝制的拉链一寸寸的、慢慢的拉动,随后,是衣衫落地的细微的声响,对方像是故意要折磨他、无声地告诉他,江让,你马上就要被一个陌生的变态草得神志不清了。 江让心肺俱裂,浑身开始神经质地颤抖。 他确实喜欢玩、喜欢性.爱带给他的快.感,可这却并不代表随便一个人都能来上他。 感受着小腹上蛇一般滑动起伏的触感,江让的脊骨处霎时间窜起一股电流,他咬紧牙关,近乎失声变调道:“——别碰我!” 男人充耳不闻,动作愈发地出格下流,青年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慢慢贴在他小腿部往上濡湿舔.弄的舌尖。 江让双拳紧握,额头泛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他一边喘气一边哆嗦,语气近乎乞求道:“我、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天缠着我到底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一定答应你、一定答应——” 他的话尚且来不及说完,黏在惨白脸颊上的黑色蕾丝布料下的眼瞳便猛地收缩起来,肌理漂亮的身体都被抬扶得半离开凳子。 红色的绸带不知何时已然彻底散开,它们半摇曳着浮在银色椅背与厚重的地毯上,正如不久前被它们所束缚的青年一般。 江让冷汗涔涔,双手死死扣住布冷冰冰的扶手,嘴唇半张开,黑蕾丝下的眼眸失去焦距,如同一只脱离的水源的鱼类。 “畜生” 青年惨白的嘴唇如此哆嗦着喃喃。 他的双腿无力挣扎,却被喜好欣赏的主人固定在原地,如一只被扯住线的风筝,被肆虐的夜风吹得左摇右摆。 江让从未感受过这样只余下痛苦、折磨的、只属于动物的交.媾。 即便是当初他与乔允南第一次上.床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惨烈过。 可身上的男人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让只能听到对方沙哑的闷.哼,男人大约原本也只是想要让他感受到彻头彻尾的痛苦,可在听到青年的痛苦的呼声后,他却下意识地去寻他的唇,本能地去安抚。 可他的唇落空了。 江让哪怕疼得额冒冷汗,也硬是要偏过头,不肯与他接吻。 男人的动作僵硬了一瞬,两人僵持在原地,像是一株被迫撕裂开的并蒂莲。 许是青年抗拒的举动激怒了他,男人愈发暴烈,他像是一簇自燃的山火,报复性地于青年周身满山遍野的肆虐。 他不会累,也不会停。 江让最后连意识都模糊了,在神智将将坠入泥潭的一瞬,他察觉到了唇畔一滴滴滴落的灼热水液。 有些苦涩,像是盐粒融化的味道。 有人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眉眼,时而温柔、时而极端。 之后的事情,江让就全然不知了。 眼见浑身狼狈的青年彻底昏睡过去,拥有一头金发的男人才慢慢神情糜烂地抬起那张白皙的、布满红晕的、堪称下流的清纯漂亮的面颊。 男人绿色的眼眸再也不似从前那样的清澈、生机勃勃,而像是布满看不清的雾霾与荆棘的雾霭之森。 他无声地大喘气,眼泪顺着长时无法眨动的眼眶一滴滴溢出,慢慢聚集到颊尖,一滴滴往下坠。 终于、终于又一次抱住了他 那个出轨、无情无义、三心二意、冷心薄情的荡.货。 诺亚露出近乎扭曲的惨笑,病态的神情将他从前那张生动、清纯、漂亮的脸颊彻底异化成了某种恐怖狰狞的人.皮面具。 他慢慢起身,削瘦得过分的面颊甚至隐约显出几分异态的凹陷,男人的身体并未穿上衣衫,只有右手的手臂上环着一条属于青年的黑色领带。 若是细细闻去,那领带上,或许还有青年妻子的香水味。 金发的男人抖着唇,慢慢地、像是蜕皮的蛇一般,将手腕上缠绕的领带取下。 一瞬间,几条颜色极深、近乎刻骨的疤痕显露了出来。 他死死盯着那几条疤看了许久,半晌,漂亮的面颊上露出一抹惨恨的笑。 “真丑。”他说。 真丑,他躺在浴缸里快要死的时候,应该也这么丑吧? 江让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侧躺在绵软的床榻上,身体倒意外的没有什么不适感。 除却他本身的适应能力,男人似乎还给他上了药。 只是 青年的眼睛依旧是被蒙上的,身体更是被绑的严严实实,像是对方生怕他不知何时便能挣脱束缚,逃得无影无踪。 闷闷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床榻,却很快止步于榻前。 因为江让在发抖。 抖得很厉害,像是惧怕极了。 男人站在青年面前盯着看了许久,像是要将眼前的人、包括灵魂都彻底看穿一般。 好半晌,江让才第一次听到对方沙哑古怪的声音:“吃饭了。” 说着,房间内传来瓷器汤匙碰撞玻璃碗的声音。 青年能感觉到,对方掌控性地环住了听到腰身,将灼热的粥喂到了他的唇畔。 江让经历了这一番情绪的大起大落,本就疲惫不堪,但他偏偏强撑着偏过头不肯吃哪怕一口。 他不是不饿,是不敢吃,万一男人在粥里下了什么药 他不敢赌。 可对方似乎根本不打算惯着他,只是嘴唇慢慢凑近青年漂亮的耳尖,语调怪异道:“江让,你确定不吃?那我们就继续。” “吃我的东西,也能饱。” 江让是真没想过对方会这么变态,距离上一次,这才多久? 他真的快要被捅死了。 这般想着,青年脸色煞白,当即干涩着嗓音失态道:“我吃!” 他说着,嘴唇追着灼热的粥勺便要去吞咽,可令他感到绝望的,是对方彻底收回的手腕。 男人阴恻恻的在他耳畔道:“江让,现在迟了。” 江让恍惚徒劳地睁着眼,他的眼前只有黑纱布遮蔽的一片雾蒙蒙的黑,但这会儿约莫是白日里,他隐约能借助光线看见身上男人起伏的肩胛、面颊的轮廓。 中途,青年约莫实在是受不了,眼尾不受控制地淌下泪来,他忍不住咬牙,像是丢脸似地呜咽了几分,哑着嗓子忍气吞声道:“等会儿再来行么?我饿了,真饿了,我要吃饭!” 男人顿了顿,好半晌,竟真的起了身。 只是,即便是这样了,他仍不肯与江让的身体分开,而是单手托着青年的臀部,一手取过床柜边的碗。 随后的事情,江让再也不肯过多回忆。 男人确实喂他喝粥了,只是,喂饱的,却不止是一张嘴。 他每动一下,才肯喂江让一口。 江让也不是每一口都能来得及吞咽下去。 最后,一碗白粥浪费了半碗。 这件事之后,江让就再也不敢拒绝吃饭了。 但事实证明,他想的没错,男人确实在饭菜里下了药物。 自从进食以后,青年便浑身无力,连下床走路都勉强,更不用提每晚的床上运动,他根本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但即便是这样,男人依旧会将他紧紧束缚着,时时刻刻盯着,不肯放松一点。 江让好几次忍不住喘着气、潮红着脸道:“你都下药了,还怕什么?你放开我,我配合你成吗?你这样强迫我有什么意思?” 出乎意料的是,这句话似乎戳到了男人的什么痛点,对方沉着嗓音,语气近乎扭曲:“我怕?我当然怕?怕你有力气了,又要去外面发.浪了。 江让不是听不出对方嫉妒的语气,只是他实在分辨不出对方的身份,也不敢随意多说。 一旦身份认错了,他都不必多想,对方绝对会让他几天都下不来床。 江让因为被蒙住眼睛,几天下来,时间概念早已混淆,他只能依靠男人给他喂饭的次数判断是否又过去一天。 这将近第七天的时间内,最初的恐惧缓和后,青年一直都试图找机会和男人攀谈。 他会刻意将话题往对方的家世、身份、背景上绕,一开始男人并不怎么搭理他,只是顾着埋头苦干,叫他呼吸湍急、说不出来话。 后来,大约是清楚了青年的心思,男人只沙哑着嗓音道:“你不是知道我是A国人么?等这边的尾收好,我会把你一起带回A国。” “说起来,你那个老婆找你找得可真勤快啊,快把整个S市掀翻过来了。” 江让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不可否认的,他的胸腔间涌起了一股暖流,又忍不住念起了妻子的好。 大约是青年表现的太明显,男人莫名笑了笑,语气古怪:“江让,你不会觉得,落在他的手上,和落在我的手上会有什么区别吧?” “他只会比我更狠,把你彻底钉死在床上。” 诺亚露出一个甜蜜、扭曲、快意的笑容。 这几天他每天都给那贱人发一张江让曾经的‘丰功伟绩’。 聊骚、出轨兄弟、包养大学生桩桩件件,他都一一不漏地发给了乔允南。 甚至,近两天,每次和青年做后,他还会摆好角度,拍下一张又一张刺激眼球的照片。 而那些照片,不出意外,当晚就会出现在乔允南的手机里。 痛苦的怎么能只有他一个人呢? 乔允南不是想当贤惠的家庭煮夫,维持婚姻的假象吗? 他偏要打碎他的幻想。 还有江让,既然招惹了他,这辈子就都别想逃。 第218章 江让失踪的第三天。 已是冷峻的深秋, 树木的枝叶逐渐变得焦黄,连带着天边缀着的日轮,都像是被煎熟了的蛋液。 冷橙的夕光透过别墅菱菱的玻璃窗打出分分缕缕的剪影, 一抹怨白高挑的人影垂立在那微凉的光线中,浅白的衣摆顺着细冷的、令人凭空生出鸡皮疙瘩的秋风微微晃荡,恍若电影中的死而复活的幽魂。 白色的药瓶哗哗作响, 惨白如虫卵的药丸溢出主人的指缝,坠落在条纹地板上,弹跳、弹跳、滚动 它一头撞在跪在地板上的、年轻的身体上,慢慢悠悠地止住了脚步。 窗边高挑的男人口中咀嚼、喉头古怪地鼓起, 卷发黏在他的阴冷的颊侧,偏生秋风多情, 撩拨起他枯败的发丝。 于是, 那半张生了浓紫鸢尾与疤痕的残破面颊便恶生生地露了出来。 乔允南看上去精神已经很不好了,他的皮肤是惨阴阴的白, 眼睑下侧染着青黛色的乌青,白眼球分裂出血线虫般扭曲的红血丝。 药瓶不知何时滚落在地, 男人锋利的指节死死绷起扣住手机。 那个贱人今天应该还要给他发消息。 今天会是什么呢? 像是要一步步将他彻底凌迟一般。 第一日,对方发来的是数十张丈夫多年来背着他在网上四处聊骚的截图。 最初的时间,竟是在江让公司上市的那一日的凌晨两点。 他们无数个幸福日子中最幸福的一天、乔允南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天。 那天的江让抱着他哭了很久, 他哭着说爱他,说终于能让他过上好日子。 青年认认真真地牵着他的手说,乔允南, 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很久、很久。 他们依偎在一起喝酒、数星星、互诉衷肠、亲吻、缠绵仿佛就此成为了彼此最契合的容器。 可原来, 等爱.潮平息后,睡在他身侧的丈夫摆动手机并不是为了处理公务,而是挑挑拣拣寻到一个同城的漂亮男孩, 互加好友后,问出的一句“睡了吗?” 第二日,乔允南收到的,是丈夫与一个年轻男学生相视一笑的照片。 除此之外,还有青年与对方在车中激吻、在办公室内赤.裸纠缠,以及两人在医院与一个陌生小女孩宛若一家人般闲聊的图片。 江让甚至将名下的一套房子特意划给了那个男学生。 其实这些都不能叫乔允南彻底的心痛、窒息,真正令男人感到绝望、甚至是崩溃的,是那男学生的长相。 男学生与大学时期的他几乎像了个七成。 青涩、纯美、清冷。 所有当初在他身上曾吸引过青年的气质、美色,如今出现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依然具有勾引丈夫的能力。 这似乎残忍地印证了一点,乔允南在江让的心里并非无可替代。 比较,当初漂亮清冷的美人如今眼角已经逐渐生出细纹,因操劳而变得憔悴的身体不再如初鲜嫩,因疤痕而变得丑陋的面容不再温柔美丽。 他已经快三十岁了,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年华逝去的痕迹早已在他的眼角、面颊、颈侧细细纹下。即便他再如何做医美、保养自己、锻炼身体,他依然会像一颗熟透的果实,逐渐腐烂、发臭。 江让或许依旧是爱他的,只是,他更爱年轻时候的他。 于是,丈夫找了一个他的替代品。 今天是第三天,乔允南找来了那个男学生。 如丧幡般阴冷的男人一步步走到被绑着跪下、口中塞着肮脏抹布的青年面前站定。 乔允南漆黑渗人的眼球阴沉沉地盯着眼前的人,淡色的嘴唇慢慢裂开一道猩红的口子。 他长得可真像他。 一样狭长清美的眉眼,一样的肤色,唯一不同的,是那可怜的黑眸中泛起的泪花,明明是个贱货小三、被他老公包养的烂货,看起来却实在无辜。 难怪会勾引到江让。 乔允南死死盯着眼前眉眼像极了他的男学生,不、准确说,他盯着的,是对方光洁无暇的右脸。 男人的眼眶慢慢显出几分血一般的猩红,他甚至恍然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 是眼前这个贱货,偷走了他的脸皮、他的容貌。 右边手腕开始止不住地神经质地抽搐,他近乎魔怔了一般,就这样看了许久,一股恐怖的嫉妒自他的心底升起。 它们慢慢糅杂在男人的眼底,最终变成了阴诡的恐惧与恨意。 乔允南只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操控肢体的能力,他的手掌、他的身体,全部都在抽搐。 它们发了疯般地撕扯、掌掴年轻男孩完好的右脸,直到对方那半边脸肿出一种淤青惨烈的颜色。 或许是男人发泄得太用力,陈沐白嘴唇中的布块都拖坠了出来。 眼见乔允南甚至拿起了一把水果刀,做出想要划开青年嘴唇的动作,陈沐白突然笑了。 在江让面前永远乖顺的狗,突然长出了尖锐的锋牙,对准了主人的妻子咬了下去。 青年口腔中满是鲜血,却一字一顿,轻轻道:“乔先生,您把我绑到这里来,是因为自卑吗?” “不过也是应该的,江先生找上我,不正是因为你已经年老色衰、身体跟不上了吗?” “咣当——” 是刀刃落地砸响的刺耳声。 乔允南的脸已经在对方的话语中彻底扭曲了,他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怪物,疯了一般地将青年踹倒,手脚并用,活像个疯子似地撕打对方。 天边最后一抹日光逐渐消退,影子中的男人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小刀。 在乔允南即将挥刀的一瞬间,早已鼻青脸肿的陈沐白却突然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鲜血,沙哑道:“乔先生,你真可怜。” “你大可以杀了我,但是你别忘了,没了我,江先生还会有别人。” “我相信你有把握脱罪,但一条人命在这里消失,到底和你脱不了干系,乔先生这些年,应该树敌不少吧?你猜如果江先生知道他的枕边人竟然杀过人,他还敢跟杀人犯同床共枕吗?” 别墅阴晦的灯光打在青年凄惨的面上,陈沐白慢慢露出一抹笑容,那一瞬间,竟神似乔允南。 乔允南甚至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男人的脸色阴沉得近乎能滴出粘稠的尸水来,好半晌,他突然笑了。 浓紫的鸢尾花在他的脸上连同疤痕一起揉成一滩恶心的污渍,他吃吃的笑声愈发尖锐。 好半晌,那笑声陡然收住。 乔允南古怪地轻声道:“贱货,你以为我整治不了你是吗?” 男人慢慢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居高临下地、如同看着垃圾一般盯着地板上狼狈的替代品,嘴唇勾起一抹阴惨惨的笑。 他的语调十分尖细,像是蛇吐信子的声音。 “小贱货,你知道吗,别墅区一般都会根据格局设置地下室。” “这里是我和我老公的婚房,地下室很小,平时用来放置一些落了灰的垃圾,但是,好巧不巧呢,地下室的材质,是降噪音、单面可视——” “也就是说,从地下室里能够看到外面,而外面,永远都看不见地下室” 随着男人阴淡的声音逐渐颤抖的,是地上青年的身体。 陈沐白再也没有先前的半分镇定了,他的脸色开始如乔允南一般扭曲、甚至是惊恐了起来。 可乔允南并未放过他,只是继续轻柔道:“你知道地下室在哪里吗?就在客厅的下面呢。” “哦,忘了告诉你,钥匙,只有我有。” 陈沐白的呼吸开始重了起来,眼眶中迸裂出真真切切的恐惧。 乔允南笑得畅快极了,他的声音逐渐由轻柔变得渗人起来:“你说得对,杀人确实隐患太大,那这样吧,你就留在地下室里,看着我和阿让是怎么恩爱的,怎么样?” “放心,”他贴心道:“你的人既然在这里,你的妹妹,我和阿让当然会帮你好好照顾的。” “至于你?你啊,只是个临阵脱逃、贪婪、无情无义的小人。” 陈沐白终于被攻破心防,崩溃道:“——乔允南,你这是犯法的、你会遭报应的!!!” 乔允南慢慢后退一步,隐匿入一畔光线暗的阴影中。 他挥了挥手,几个沉默的黑衣保镖便走了进来,将地上的狼狈青年带走了。 临走前,男人温和道:“记得锁牢点,放点干粮,我可不想他这么快就饿死了。” 保镖们互相对视一眼,眸中皆是寒颤,他们应了一声,脚下走得更快了。 乔允南就这样静静地、宛如雕塑一般站在原地,好半晌,约莫是半小时,他才突然动起来。 男人的脸颊上慢慢地、病态地露出一抹恐怖的甜笑。 他听见了。 地底下极其细微的,宛如老鼠凿洞的声音。 真可怜啊。 不过,这就是报应啊。 对了,他得将地下室的隔音材料换得更严实一点才行。 “嗡嗡。” 手机振动了起来。 有人打电话过来了。 乔允南接了电话,对面是乔家的团队,语气犹豫道:“乔先生,江先生的位置我们大致确定了,但是对方反侦察意识很强,又换了一个位置。不过,我们可以确定,那股A国的势力有出国的打算。” 乔允南轻声道:“盯紧了,机场那边也是,我老公要是被人带走了,你们也可以换工作了。” 对面大概是明白这个‘换工作’只怕不止是表面那么简单,当即一个寒颤,连忙应了下来。 乔允南慢慢放下手机,他的指甲已经被啃得满是血迹,头颅中另外一道声音似乎又冒了出来。 “乔允南,你怎么这么贱啊,你怎么知道江让不是自愿跟人私奔的?” “哈哈,真可怜,跟个怨夫一样,难怪江让会出轨,你这恶心的样子,他怎么可能会喜欢啊” “闭嘴。” “他都找替身了,你还看不明白吗?他不爱你了!他跟别人跑了!你有什么用?只知道哭、只知道发疯,你抓不住他的,把身体交给我——” 那道声音逐渐变得激烈,怨恨。 “嗡嗡——” 手机再次振动。 一瞬间,一切的声音都静止了,男人漆黑的眸中仿佛生出了诡谲的第二双眼。 它们一起转动,盯向手机。 冷莹莹的陌生信息界面蹦出了一条新的消息。 这一次,是一张下流的照片。 照片里,乔允南在餐桌上痴蠢地闭眼沉睡,而他的身畔,他的丈夫,正在与他的好友纵情交.缠。 他们就这样正大光明的,在他们的婚房、他的身侧、吃饭的餐桌上交.媾。 乔允南突然笑了,他痴痴地笑着,笑到最后,男人面颊上几近崩碎的面容逐渐变得阴戾、鬼气。 像是变了个人一般,男人脸上的温柔与破碎全部扭转成为了一种近乎腐烂的、如苍蝇蛆虫般的阴鸷。 他慢慢举起手机,凑近手机屏幕,吃吃笑出了声。 半晌,他竟伸出猩红的舌尖,轻轻舔了舔照片上青年烂红的身体。 那一瞬,他仿佛嗅到了丈夫身上美妙的气味。 男人就这样变态地享受了许久,才慢慢返回界面,轻轻幽幽地点开了一个号码,编辑一段短信,发送了过去。 做完这些后,乔允南才垂着头、颤抖着身体,低低地、自言自语道:“早就说了,身体交给我。我知道你爱他,我也爱他呀。” “是他和你一起制造出了我,所以,我们要一起守住他呀。” “谈宽就快到了吧。” “哦,他已经到了,好快啊,知道我们老公的消息,他就这么着急吗?” 乔允南慢慢起身,他的神色一瞬间夸张地洇出几分病态的怨毒。 男人如同一抹隐入阴影的影子,他翻箱倒柜地寻觅着,最后,找出一根棒球棒。 棒球棒是高级碳纤维质的,牌子货,比钢铁都坚硬,在国内都是限量版的。 说来有趣,这根棒球棒正是当初好友送他生日礼物。 如今,刚好能用上了。 乔允南拖着棒球棒,刺耳的声音磨在地板上,恍若磁石磨刀的声音。 男人站定在大门后,闪烁的、闷黑的眸如同粘稠的污泥,他的脸颊很红,红得像是将要流淌出鲜血一般。 他整个人都融入了黑暗之中,比鬼魂还要惊悚。 乔允南耐心地等着别墅外的汽车停下的声音、谈宽的脚步声似乎很急促 是啊,确实很急促,他急着想见他老公呢。 “吱呀——” 大门被人推开了,阴寒的月光随着男人无知无觉的身影一起映入大厅。 “乔允南?你说找到江让了——” “砰——” 头颅撞在钢铁上的声音如此刺耳、尖锐、嗡鸣。 乔允南居高临下地盯着谈宽陷入昏迷的、溢满血液的面容,慢慢笑了。 男人缓缓用左手擦去脸颊上的血液,血色彻底玷污了他艳美的面颊、杏白的衣衫,衬得他整个人宛若嗜血的妖孽。 他继续高高举起棒球棒,一下又一下砸着谈宽的身体、头颈,每砸一次,都会神经质地喃喃道:“贱人贱人贱人贱人贱人谁让你勾引我老公的——” “都怪你们要来破坏我的家庭,没有你们,我老公会很爱我的,都怪你们都怪你们都怪你们,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不知砸了多少下那被血液包裹着的肉.体,直到手肘脱力,棒球棒才‘咚’地一声落地。 乔允南站定在原地,忽地慢慢侧身转头,卷曲美丽的长发顺着他的头颅一起转动,像是纠缠在一起的钢丝。 他盯着身后客厅的地面,露出一抹恐怖的笑容,右手慢慢举起,对着地面比了一个‘嘘’的姿势。 第219章 江让失踪的第九天。 最近两日, 江让能够明显感觉到那个男人似乎忙碌了很多,每每当他被对方草.弄得脱了力,意识浮沉之际, 好几次都能听到对方压低声音用腔调很重的英语交流的声音。 期间,提及次数最多的,是国外的一所英文缩写为E.M.的医药集团。 江让能混到如今的社会地位证明他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是以,除却最开始的抗拒、恐慌、惶惑,慢慢适应黑暗后,青年便不再过多抗拒。 他没有必要自找苦吃, 对方虽然跟头没吃过肉的公狗似的,对床上那点事儿极端热衷, 但平日里也算是将他全方面都伺候得到位。 冷静下来后, 江让便开始从细枝末节处不动声色地慢慢去了解男人。 青年虽然一直看不清对方的长相,但被.干的次数多了, 胡乱摸索之下,他也能大致清楚对方的面部轮廓以及模糊的身高。 男人长得很高, 骨架并不过分宽大,面部深邃,颧骨不高, 眉眼、人中距离较短,是很典型的、显嫩的长相。 又或者说,对方的年龄可能本身就不大。 江让在心里迅速地过了一遍可能认识的人, 却始终没有熟悉的脸孔可以对得上。 不、或许还是有些微末印象的, 但这些年同他示好过、与他有过纠缠的人实在太多了,仔细排查起来实在过分繁琐。 再加上听到有关E.M.的消息后,江让当时便全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说起E.M.医药集团, 或许一般人不清楚,但顶点科技曾与A国那边有过注资交易,是以,青年曾听说过,E.M.之所以能做到近乎垄断A国一个洲的医药行业,背靠的是A国的一个地下的灰色组织。 A国与华国国情不同、政策也不同,资本组建的老牌灰色地下王国脉络几乎遍布A国的每一个洲。 E.M.只能算作其扶植的其中一棵摇钱树。 这些与一般人的生活实在距离太远,江让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之产生联系。 但不可否认的是,江让心里是真的有些没底。 他很清楚一点,如果他真的被男人带去了A国,到时候就是真的插翅难飞了。 毕竟现在是在华国,无论A国的灰色组织多么手眼通天,都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在别国的地盘横行,严重的若是扯上干涉他国内务,斩断这条分支都是极有可能的。 越是到绝境,江让就越是冷静。 短短数日,青年一直试图摸清对方绑架他的原因,他将自己伪装成因长久被困于黑暗而受到心理创伤的模样,对男人表现出自己的脆弱、无助、甚至是亲近、依赖。 他试图用战栗、眼泪、柔软告诉对方,自己已然是被拔光利齿、被彻底驯服的兽类,对方不必对他抱有戒心。 果不其然,男人对他的态度一日比一日的好,甚至可以用耐心温柔来形容。 在这样的情况下,江让装作郁郁寡欢的模样,男人若是问起来,他便沉默,全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于是,在某一天晨起后,青年发现自己周身的气力得到了恢复。 但江让何其聪敏,他很明白按兵不动的道理。 即便身体上的束缚早已去除、即便他已经有足够的力气取下眼眶上覆盖的黑绸布,青年却依然按部就班地如从前的每一天一般听音乐、发呆、听新闻或财经报道。 他似乎已经认命了。 其实这些时日以来,江让一直都很清楚一点,那个变态似乎非常了解他的性情,所以,当他越是表现得安分守己,对方对他的看管只会愈发严格。 江让要的就是对方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他本人身上。 因为越是这样,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便越是容易被忽视。 譬如,前一段时间,他一直闹着吃不惯餐点。 适当的耍小脾气其实就是一种另类的亲密表达方式,是以,拿他没办法的男人在发现青年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时,连着换了好几个厨师。 又因为被对方囚.禁的日子实在过分无趣,青年在某次听到宝石鉴赏频道的时候,无意地提了一句话。 “我老婆以前就送过我一枚艳彩蓝晶。” 当天夜里,陷在情.欲中敏.感无比的青年便碰到了一床的宝石、珍珠、彩钻。 它们熠熠生辉地盘踞在青年的锁骨、眉眼、乌发、腰身,硌得他皮肤愈发潮红、斑斓,整个人英俊宛若被宝石雕刻出的伽倪墨得斯。 ——那位被宙斯强行霸占的美丽青年。 那日之后,江让愈发确定。 那个变态爱慕他。 可江让并没有因此动摇分毫,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江先生,今天做的是您喜欢的家常菜系,酒味和辣味偏重,您尝尝看。” 新来的厨师是个中年的男人,听声音他似乎有些拘谨。 确实拘谨,因为江让想吃家常菜,男人遍寻无法,只能花重金请了一家生意火爆的小餐馆的小老板来。 没想到的是,江让尝了一口后,居然意外的满意,当天甚至多吃了一碗饭。 今天,是中年男人第五天来了。 斯文的青年因为近半月不曾锻炼、接触太阳,皮肤变得愈发白皙,凝实的肌肉倒是没有太多变化,却因为过白的肤色而显得愈发流畅美丽。 加上他始终被一条微薄透光的黑蕾丝蒙着眼,这无疑令这位英俊多情的青年增添了几分可侵犯、可亵渎、容易欺负的诱感。 今天男人的事务似乎格外的多,是以,屋内便只余下了青年和那位厨师。 当然,青年很清楚,房子的外面,还有很多、很多看守他的人。 江让吃饭的时候,厨师还没有离开,像是专门等待雇主评价好坏一般。 但显然,那中年男人心思又并非真正在此。 因为视线长时间受阻,只能隐约视物,江让的听力十分敏感。 他能听得出来,中年男人逐渐紧张的呼吸声。 江让微微垂头,红润的唇角慢慢弯起一道浅淡的弧度。 他很清楚对方在看什么。 ——满床的、满桌的、随意被丢放的昂贵宝石。 随便一颗拿出去都是几万甚至几百万的宝石,就这样、如随处可见的石块一般丢得四处都是。 甚至,那中年男人的脚边,现下就正躺着一颗昂贵的鸽血红宝石。 江让慢条斯理地咀嚼,感受着辣椒在口腔中逐渐迸发的细微痛意,不动声色地微微偏过被黑蕾丝遮蔽的桃花眼。 中年男人似乎正盯着脚边的红宝石看了许久,市侩的男人似乎在犹豫。 毕竟这样多的宝石,少了一颗,约莫也不会被主人家注意到吧? 尤其是,眼前的青年,似乎是个瞎子。 大约是诱惑太大,中年男人昨夜回家的时候甚至特意去搜查过,像这样大小的百分百纯度的莫桑比克鸽血红,卖出去,能卖三十五万左右 人的欲.望是不可控的,尤其是在这样满屋的宝石刺激下,贪婪只会被放大到恐怖的地步。 粗糙的手掌不断摩挲,好半晌,中年男人死死盯着眼前似乎无知无觉的青年,慢慢弯下了腰。 只是,当他的手掌真切地抓住了那枚鸽血红宝石的时候,另外一双修长漂亮的手腕按住了他的手骨。 中年男人看上去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浑身都在颤抖,只是,并未等他道歉,蒙着眼的英俊青年却慢慢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轻声道:“很喜欢吗?” “像这样纯度的宝石,溢价的话,能卖到五十万,你想要吗?” 中年男人没有吭声。 江让微笑:“只要你帮我办一件事,这里的宝石,你可以随意挑选三颗。” 被黑蕾丝遮蔽视线的青年听到眼前中年男人‘咕咚’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好半晌,中年男人抹了把脸,沙哑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江让颤了颤睫,他的眼眸分明被遮蔽得严严实实,却在此刻又显出一种上位者的冷淡注视感。 青年温和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需要帮我往外稍一句话。”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做了阳奉阴违的事儿,江让今天一整天右眼皮都在不停地跳动。 一直到傍晚的时候,听到门口传来熟悉的开锁声,青年的后脊甚至不由自主僵硬了片刻。 换鞋的声音有条不紊,随后便是褪去外套的细微声音。 和往常似乎没什么不同。 ——不,有很大的不同。 江让突然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男人这段时间只要是出去,回来后总会亲密地唤他‘阿让’,随后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什么力量一般,抱住他休憩许久。 可现在 青年透过层叠的黑色纱布,朦胧间,只看到男人站在不远处静止不动的影子。 高大的影子,像是一头蛰伏在阴影中的巨兽。 江让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手臂蓄力。 果不其然,下一瞬,男人便朝他扑了过来。 青年下意识抬臂去格挡,但或许是这段时日缺乏锻炼,加上对方的体力实在惊人,江让没过几瞬便被对方扑倒在松软的床榻上。 眼见男人状态不对,江让心头跳得极快,但他却并未继续动手,反倒明智地卸下手肘间的力道,努力稳住呼吸,声音低低道:“你怎么了?” 对方没有说话,可青年能感觉到对方灼热的呼吸连同急促的吻扑打在自己的颈侧。 江让这段时间和对方做的次数实在过于频繁,乃至于到了一个细密的吻就能让他情.动的程度。 但他也是真受够了男人时不时便像公狗一样舔.舐缠着他的死样子。 只是,还未等他使力推拒,对方颤抖的呼吸便如同一条阴森森的细蛇一般,钻入他的耳蜗。 “阿让,今天我没走。” “我一直、一直都在猫眼里看着你。” 无法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可江让知道,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连牙齿都开始不自觉地打起战来。 “你要他向谁报信?” 被发现了。 江让脸色有些发白,在那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 凭什么,凭什么他要遭遇这一切。 他装不下去了。 斯文的青年身体绷紧,肌肉隆起,他的额头泛出细汗和青筋,被身上的男人按着作弄,浑然像是一条漂亮而光滑的白鱼。 江让抖着唇,强忍着身体痉挛抽搐的快意,咬牙切齿恨道:“死变态、神经病呃,你等着,你最好别让我看到你的脸,不然我早晚有一天弄死你——” 男人只是吃吃地笑着,他的动作愈发狠厉,青年甚至在其间生出一种晕厥的、恍惚的、即将被弄坏的错觉。 “你骗我、你还骗我,这么多天了,你一直都在骗我,是吧?!!” 江让面颊潮红,眼眶溢满水液,整个人恍惚得不行,哪里还能说得出话。 “江让,你为什么就是不能老实点呢?”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是谁吗?” 随着一道极度压抑的音调声后,江让察觉到眼前的黑色蕾丝随着晃动的身体与视线,逐渐滑落。 长而浓黑的潮湿眼睫微颤,好半晌,眼眶微红的青年才慢慢适应眼前陡然侵略进的光线。 他看见了一张潮红到妖异的漂亮脸颊,男人眼眶中浸透着夸张的爱.欲,像是浓郁到极致的、不曾过滤的苦涩蜜糖。 他金色的睫毛上沾染着潮湿的泪珠,绿瞳如水面飘荡的阴郁浮藻,金发如火一般,随着摇动的弧度,直直烧入青年的心脏。 “诺亚?” 江让一瞬间近乎失声,身体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嘴唇颤抖着翕动:“怎么是你?” 诺亚露出一抹惨红的笑,他死死抵压着青年,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彻底塞进青年的灵魂、肉.体、神智之中。 “是啊,怎么是我?我应该死在那天,是不是?” 江让嘴唇哆嗦,一瞬间竟不敢逼视那双惨绿的眼,只干涩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诺亚却双手捧住他的头颅,那一瞬间,像是捧住了自己的一颗心脏一般。 他红着眼,情态露出几分崩溃的痛意:“江让,这么多天、这么多天了,你始终认不出我,你早就将我忘了,是不是?” “我好痛啊,江哥哥,”绿色眼眸的厉.鬼浑身哆嗦,额头的汗水一滴滴落下,他双眸充血,轻声道:“那天,我割腕躺在浴缸里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只要你来看我一眼,哪怕一眼,我就算死了都心甘情愿。” 第220章 不可否认的是, 在知道那个变态是诺亚的时候,江让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青年对诺亚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那个明媚可爱、天真好骗的小少爷上。 或许男人天生便对曾经在自己面前的低位者生不起过多的警惕心思,所以, 即便对方绑架他的这段时间内阴晴不定、展露出了某种峥嵘的棱角,江让心中却仍然不以为意。 ——实在不是他过分自大,而是诺亚真的太好哄了。 仿佛自隔在两人中间的那层黑色纱布被卸下后, 那个手段肮脏、如阴影般的变态男人便成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倔强的、被主人丢弃后又巴巴贴上来的大型狗狗。 它一边露出锋锐的牙齿威胁青年,一边又因为主人三言两语的轻哄而分不清东南西北。 诺亚喜欢青年深情款款盯着他的眼、喜欢对方怜惜亲吻他额头的唇、喜欢两人揽抱在一起上瘾的温暖 当然,据江让观察,对方最喜欢的, 还是他时时刻刻在口头表露的真心。 诺亚似乎很介意青年的那位正房老婆。 大约是作为小三,曾经被对方当着江让的面羞辱过, 所以他什么都要和乔允南比。 江让当然顺着他, 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不说,每每还要将乔允南贬得一文不值。 只是, 青年表面上这般深情款款,心中却越发对对方轻蔑不已。 这个长得漂亮、背景不凡、活在蜜罐中的男人或许对别人而言像是一枚不可预测的炸弹, 可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倒贴的便宜货。 这样没几天下来,江让已经将对方哄得快将他放出囚笼了。 眼见快要成功了, 许是近些时日乔家那边步步紧逼,诺亚又警惕了起来,带着他再次转移了位置。 江让心里又恼又烦, 知道男人这是还没有放弃将他带去A国的打算。 毕竟到了A国, 就是对方的主场了,青年就是心思再多,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江让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转移位置了, 他双眸蒙着黑色不透光的丝绸布,被半引着走上厚丝绒铺陈的台阶。 每次转移位置,像是担心他会通风报信或是半道脱逃,诺亚总会将他的眼蒙上。 青年温和地稍稍垂头,黑丝绸边白肤瓷器一般的生晕,即便被蒙了眼,他也并不显落下风,反倒斯文楚楚,恍若配合心上人游戏般的心甘情愿。 感受着身畔人手骨间愈发灼热的温度,江让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 他其实根本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平静,心中莫名的不安令他整个人都有些焦躁,前天晚上,他又一次听到诺亚和A国那边的人联系。 因为隔着一堵墙,具体情况听不清晰,但男人语气中的冷鸷还是叫他心头一冷。 厚丝绒的布料软绵绵的,人踩在上面,像是踩在一滩滑腻松软的软体生物身上一般,尤其江让还被蒙了眼,看不清具体位置,于是,他只能完全依靠身畔的男人,任由对方半掌控地替他引路。 暖风吹过,江让察觉到阳光落在身上温暖的触感,一股咸腥的、扑面而来的海水的气息宛若浪潮一般淹没了他。 耳畔有扑腾的鸟鸣声,脚下的地界似乎开始微微晃动。 江让动作微僵,一时间心头思绪百转千回。 诺亚这是见其他方式行不通,打算走海路带他离开华国? 只这么一想,江让脸色的神情就更是难看了,但他好歹清楚自己目前的境地,只一瞬便收敛的神色,仿佛丝毫不在意一般温声询问道:“诺亚,我们这是来了海边?” 身畔牵扶着他的男人低低应了一声,江让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视线凝在自己的身上,他动了动唇弯,忽地摆出一副深情不许的模样,轻柔道:“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记得你说过很想来海边旅游,这次也算是实现了。” 青年说着,语气带着几分自然的絮叨意味,仿佛他们当真是一对外出新婚旅行的小夫妻。 “今天的太阳似乎很大,你不是一直很注意皮肤保养吗?总说脸上的雀斑变多了,不能再多晒了你想看海,我就替你撑伞。” 你看,他多么温柔细心啊,连他当初的一句随口的、都不期望兑现的话都记得这样清楚,仿佛他也曾真切地爱过他。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也能在下一秒冷漠无情地翻脸,任由旁人去辱骂、殴打他。 他甚至能够对他的哀求、痛苦、乃至死亡,都无动于衷。 诺亚绿瞳松松垂下,金色的浓发在阳光下雾成一片森森的阴影,那阴影如荆棘丛般遮蔽了他的眉眼,猩红的嘴唇慢慢勾起一个逐渐不完美的、异化的笑容。 他贴得青年很近,像是一只贪婪的、吸血的蛞蝓,除非自身死亡、或是耗尽宿主的最后第一滴血液,否则,绝不会离开。 游轮朝着海中慢慢行驶,四周隐隐浮现几艘稍小些的船只,像是监视,又像是某种警告。 诺亚并不在意,他只是粘稠地用五指握住青年的肩骨,引着无知无觉的、他多情的爱人,一步步朝着游轮的正厅走去。 老实说,金碧辉煌都不足以形容这艘游轮昂贵、高雅的气势。 白金、烟灰的墙壁与支柱衬得整个大厅炫目无比,金色的花纹与壁灯自四周蜿蜒而上,天顶上瑰红的玫瑰吊灯散发出幽幽猩红的光泽,恍若血色。 一切的一切、都是金钱与权势堆砌的味道。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引人注目的。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大厅正中央坐在黑色椅子上的、被尼龙绳死死束缚住的男人。 男人卷发缱绻坠于苍白的颊侧,一小部分被绳索紧缚,鼓起几分蓬松勒紧的弧度,他的脸中留白并不多,一部分是乌浓的黑发,另一部分,则是盛开的妖紫的鸢尾花,口唇中塞着的布条令他无法吐露分毫字句。 乔允南一开始其实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他更像是一滩腐烂的、被剁碎的毛豆腐,腥臭、酸冷,即便受控于人,却仍旧怪森森的吓人。 一直到男人看见被人半揽着走入大厅的江让,他全身的细胞才像是被一齐调动了一般的,连同眼珠子一齐扑黏在对方的身上。 他实在太想念他被绑架后许久不曾归家的丈夫,这种想念在见到对方的一瞬间,尽数化成了蓬勃的、乃至感激涕零的爱恋。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失去了一切正常人该有的理智,情愿去原谅他出轨成性的丈夫。 只要江让最后能够回到他的身边就好。 乔允南想了很多,可最终,纷纷扰扰、凌乱尖锐的思绪却停驻在青年对着旁人温柔无比的话句中。 “今天不高兴吗?诺亚,你有什么事情都能告诉我,我想帮你解决。” 世界都像是安静了下来。 眸遮黑纱的青年姿态认真极了,他微红的嘴唇像是伊甸园的蜜果,可吐露出的话语却如同花色诡谲的毒蛇一般,绞紧了男人的脖颈。 诺亚微笑地看着青筋微鼓的、却无能为力的乔允南,嘴唇裂开的弧度愈发夸张。 他低低地摆出一副敏感不安的态度,轻声作态道:“没有不高兴。” 诺亚这样的说法和句式,江让再熟悉不过了。 于是,青年赶忙柔声安抚道:“没有不高兴怎么情绪这么低落?昨天不是才答应了我有什么事情都要坦白的吗?” 乔允南的脸色已经开始扭曲起来了,男人眼眸猩红、嘴唇抖动却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惨白的额头溢出细密的汗液,这使得他浑身都仿佛弥散出了一股水汽,恍若从海底爬上岸边的水鬼。 诺亚唇畔的笑容恍若刀刃一般,他不再多看那被绑在椅上的男人,只专注地、如同叹息一般地对身畔馥郁斯文的青年道:“好吧,我确实不高兴。” “阿让,”金发男人哑声问:“你爱我吗?” 江让回答的几乎毫不犹豫,甚至连眼皮都不曾多眨动一下。 “我爱你。” 只是,青年回答完后,却隐约听到了一阵窸窣的、乃至古怪的响动。 江让试图仔细分辨,那响动却很快就消失了。 身边的诺亚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阿让,我只是一直都没办法解开那个心结。” “我承认,当时的我太幼稚了,试图用自.杀来牵制你,可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是爱我的,我那样求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来看我一眼?” 这个问题诺亚不止问过一次,江让甚至熟练到了下意识便能回答出最正确的答案的地步。 于是,青年近乎不假思索道:“诺亚,你也知道,当时我处境困难,乔允南自持背后有乔家做主,他用公司和乔家一起威胁我不许去见你,我我也是没办法。” “但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被绸布遮蔽眼睛的青年深情款款道:“我一定会去见你,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诺亚看着被捆缚得近如凶兽、再也没了当初那般温柔娴静模样的乔允南,露出一个近乎恶劣的笑意。 他忽地扯唇笑出声,笑得近乎要流淌出眼泪来。 “乔允南、怎么样,你听到了吗?他说他爱我,再来一次,他不会再让我受伤。” 江让一瞬间浑身僵硬,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扯下眼前的绸布。 眼前是一片猩红的冷光,玫瑰的红色打在妻子惨白的面颊上,阴沉、恐怖、尖锐、鬼气森森,像是流动的血液。 头颅中一片嗡鸣,青年瞬间控制不住地咬牙质问:“诺亚,你这是什么意思?” 诺亚却只是微微上前一步,他金色的发上裹了层深红的光芒,刺目无比,可他那双森郁的绿瞳却亮得惊人。 他轻轻抚摸着那张他为之着魔的脸,一寸寸地摩挲,喃喃道:“江让,我是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呢?你总是觉得我好骗,总是觉得哄哄我就行了,再也不可能了。” “那个蠢货诺亚,早就彻底死在浴缸里了。” 几乎方才说完,江让甚至来不及恼羞成怒,头颅便开始晕厥不已。 诺亚轻柔地抚摸他的面颊,低低道:“阿让,你最近的心思太重了,总是睡不着,上船前我在水里给你加了点安神药物。睡吧,睡醒了,就都结束了。” 眼前发黑的青年终于撑不住,彻底晕厥了过去。 诺亚轻轻揽住依偎在自己身畔的江让,他用指节一寸寸地抚摸着青年的脊骨,一边示意穿着黑衣隐匿在一畔的手下取出乔允南口中的布条。 金发男人那张无害而明媚的面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冷静的神色,他平静地对狰狞癫狂、几欲发疯的情敌道:“乔允南,阿让做过的那些事儿,你也都知道了,除了我们,他私下还包养了个大学生,甚至跟谈家那位也搅和在一起。” “谈宽是他给自己选的退路。” 乔允南浑身发抖,猩红的眼眸微微转动,一瞬间竟是起了杀心。 可到底是他自己主动来的别人的地盘,即便对方威惧四周乔家的救兵,也不会对他客气。 出乎意料的是,诺亚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近似要和他谈合作一般。 “乔允南,你追踪这么久,应该也清楚我母亲在A国那边的背景。你知道的,对于江让,我绝不会放手。如果你硬要和我争个高下,哪怕鱼死网破,我也一定想尽办法把他带去A国。” “当然了,我也清楚,碍于乔家在华国内的权势,我不一定能走出华国,但是,我们可以试试。” “只是,如果我们两败俱伤了,江让一定会离开。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不会要一个对他的未来毫无作用的妻子或是丈夫。” 诺亚冷凝着眼眸,双手青筋鼓起,死死揽住青年,像是要抓住即将飞远的鸥鸟。 他沙哑道:“乔允南,你能忍受他和谈宽或是其他男人在一起吗?你能忍受你们走到离婚那一步吗?” “合作吧,至少,我们得先把他捆在身边。” 220-230 第221章 江让再醒来的时候, 眼前是一片浅橙朦胧的灯光,窗台边的灰绒布与白笼纱被风吹起一个恍似鸟笼的弧度。 已是立冬,寒气开始逐渐收拢着降临, 窗外的日光仍旧明媚、灿烈,却也仅仅看上去如‘小阳春’一般。实际上,它没有温度、没有重量, 有的只是包裹着它的冷阴阴的寒风。 青年黑色的瞳孔朦胧而恍惚,桃花眼的眼尾溢出几分薄如莲尾的红。 他愣愣地看着熟悉到令人骨缝生痒的卧室,亮面黑与深棕色的墙壁地面,床侧的吊灯圆滚滚的、宛若两枚方才从淤泥中剥出的明珠。 床头悬挂着一张巨幅的婚纱照, 自江让仰视的角度,仅能看见照片油画般优美的质地及白金边框隐约的反光。 意识逐渐收拢, 江让手指不自觉弯曲, 下意识侧过头。 只见朦胧的宛若蜂蜜姜糖般的灯光中,面色如雁羽般白皙的妻子正陷入沉睡之中。 乔允南安静极了, 乌浓的卷发缱绻地流淌在他的颊侧,紫色的鸢尾与橙调的灯光中和为了一种极典雅、神秘的紫幽蓝。 自江让出轨被撞破以来,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这样认真、近距离地看过他的妻子。 他们总是在争吵、猜疑、虚伪、怒火、崩溃、尖叫中疲惫地度过每一天。 眼前的一切对于青年来说,简直恍若梦境,令他一时半会儿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记忆中妻子狰狞得近乎癫狂的血色面孔仿佛还在眼前涟漪般地浮动, 诺亚病态温柔的声线还在耳蜗飘摇可眼下,他竟会重新回到他与妻子的婚房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或许是江让的注目过分直接惊惶, 身畔的男人紧闭的薄白眼眸微微颤抖, 半晌,轻轻睁开了水烟似的乌眸。 几乎在看见丈夫的一瞬间,乔允南便露出了一抹典雅柔情的笑容。 男人修长的手腕自灰色的被褥下蜿蜒, 慢慢依赖般地攀上青年漂亮有型的腰身,他鸦羽般的睫毛微颤,头颅靠在江让的颈侧,柔声道;“老公,刚醒吗?饿了没有,我去给你做饭吧。” 说着,乔允南便微微支起腰身,愈发长的卷发漾在肩头,他笼了笼睡衣,倾身吻了吻青年红润的嘴唇,神态自然地便要下床去做饭。 一切看上去正常极了,像是往常他与妻子度过的每一个寻常的日夜。 可这偏偏是最不正常的地方。 至少依着乔允南的性子,他失踪了这么多天才回来,男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江让是真的有些迷糊了,他心中莫名生出几分不安,眼见妻子就要下床,身材优越的青年下意识倾身拉住了对方的手腕,一瞬间,冰冷到刺激的触感令他下意识哆嗦了一瞬。 “允南,”江让有些犹豫地轻声道:“你怎么了?” 乔允南的身形一瞬间顿在原地,他并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整个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机械玩偶一般。 青年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摩挲指腹,下意识如往常一般解释道:“昨天在船上我是骗他的,他绑架我那么多天,我一直在想办法脱身允南,你生气了吗?” 乔允南仍然没有转身,他的声音轻轻幽幽地飘忽着,立着的身影如同林立婆娑的竹影。 “老公,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已经很高兴了。” 话音将落,男人才慢慢转过身。 只是,江让看了对方一眼,心中古怪惊悚的意味却愈发弥散开来。 乔允南在对着他笑。 笑得很用力,两边唇线用力牵起,连带着那张漂亮脸皮上的鸢尾与疤痕都皱成了难看的弧度。 可是,他本人似乎察觉不到分毫异常。 江让本来还想询问昨天发生的事情经过,可见乔允南这般情态,当下他却再也吐不出分毫的字句。 他眼睁睁看着温柔的妻子步伐不自然地走出卧室,恍若一抹残破漂浮的幽魂。 屋外的风愈发肆虐,它们捶打着灰绒布的窗帘,牵扯着冰冷的日光,钻入了这片温暖潮湿的洞穴之中。 江让盯着那一簇落在手掌间的金色光线,半晌竟察觉不出一丝温度。 青年不由得收拢颈侧的衣衫,脑海中思绪纷乱,半晌,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的想,原来,已经立冬了啊 走下楼梯的时候,江让闻到了一股香浓的味道。 青年打眼朝着摆满菜品的餐桌看去,滋补的蘑菇浓汤、蜂蜜鸡翅、芹菜炒肉每一样菜式的摆盘都十分细致,看上去丰富极了。 身系围裙的贤惠妻子袖口挽起,正端来碗筷,看见丈夫的时候,眼眸弯起一道月牙,温柔招呼道:“老公,快来吃午饭了。” 是啊,已经到晌午了。 江让心头微松,赶忙应声道:“来了。” 两人安静地坐下用餐,江让随意夹了几筷菜咀嚼,迟疑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心头的疑虑,低声道:“允南,昨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年只是这样问了一句,没想到身畔的妻子的头颅竟像是要折断了一般,越垂越低,好半晌,男人面前的餐桌上一滴、两滴地开始下起了‘小雨’。 江让顿时不敢多说,他心中对乔允南到底是亏欠的,失踪那么多天,料想对方只会比他更加煎熬 好半晌,大约是情绪稍稍稳定了几分,男人才慢慢抬起微红的眸,因为方才哭过,他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睁大的黑眸显出几分白翳,像是一条被摔死的、软绵绵的死鱼。 乔允南张了张唇,看向青年的黑眸水光泛滥,眼皮颤抖如飞蛾一般,几乎用气音道:“老公,这段时间,我真的找了你好久啊” “昨天我故意装作被诺亚抓住的模样引蛇出洞,这才勉强把你带回家,老公,以后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 江让当下赶忙应下,心疼得不行。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对甘愿为自己冒险的爱人无动于衷。 只是,青年的感情向来短暂,他的愧疚、心虚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虚伪的深情。 ——为了让良心稍微好过一些。 汤匙搅动浓汤,乔允南站起身,半塌下腰身,舀出一勺蘑菇与零星的几块光泽美好的肉块。 “阿让,”男人柔柔道:“你这段时间一定受苦了,一定要多补一补,这是我专门为你买的鹿肉。” 江让闻言一瞬间有些尴尬地动了动腕骨,掩饰性的垂头,他确实受了苦,整个人都清减了几分,但却是在另一个男人的床上受的苦 青年甚至都不敢多看一眼自己的身体,他的手肘、颈窝、腰腹全都布满了斑驳的暧昧痕迹,大腿与臀部更是重灾区。 因为过于高强度的性.爱,江让的身体甚至被折腾出几分性.瘾的意思。 纯棉柔软的衣衫的摩挲都能叫他浑身发软、潮湿泛滥。 真的太荒唐了。 江让斯文的面颊腾的红了几分,他低头喝汤,却在吃到蘑菇浓汤中的肉块的一瞬间蹙了蹙眉。 乔允南的厨艺一直都很好,但这碗肉汤却实在熬得一般,汤底倒是很鲜,只是肉块却并未炖烂,味道有些腥柴,甚至隐隐地泛着酸。 江让实在不喜欢那股味道,但他也不好吐出来,只得勉强生咽下去。 方才吃完一块,青年正想要取水杯喝一口水,压压那股难闻的酸腥,可他方才抬眸,却看见温柔的妻子正神情诡谲地看着他。 乔允南淡色的唇畔浅浅勾起一个温柔到深情的弧度,他漆黑的眼眸闷不透光,只死死盯着青年方才含吞肉块的嘴唇,神情中显露出几分怪异的满足来。 就好像,他正在与青年融为一体。 江让被这样古怪的想法吓到了,他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男人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他拿过水杯,递给青年,修长的手掌轻轻抚拍青年的脊骨,低声道:“阿让,再好吃也不能这么急啊,你如果喜欢的话,我以后还给你做这道菜,好不好?” 江让来不及回答他的话,接过水杯,一口灌了下去。 只是,刚喝完,他便察觉出几分不对。 水杯里有星点的灰尘般的东西,包括他的唇腔内,也余下了几分香火的气味。 江让眉头紧蹙,忍不住道:“允南,这水杯是没洗干净吗?” 乔允南支起一边手柔笑地看着青年,轻声道:“没有啊,水杯洗得很干净,可能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落了点灰进去吧。” 江让也没有太多想,只是接下来,他再也不肯碰那道蘑菇肉汤了。 男人自然注意到了,忍不住柔声问:“阿让是不喜欢这道汤吗?” 他说着,猩红的舌尖忍不住舔了一下白森森的齿尖,轻轻询问:“肉的味道,你喜欢吗?” 问完后,乔允南眸中竟还隐约显出几分期待意味,仿佛他问的不是肉,而是他自己。 江让实在不喜欢那味道,但妻子方才费尽功夫将他救回来,他不想叫对方失望,只好勉强道:“喜欢,允南做的我都喜欢。” 乔允南果然又绽开了笑颜,他小声浅笑着说:“阿让喜欢就好,这次买的鹿肉不多,下次我再多买点。” 江让这下真的有苦难言了,他尴尬笑笑,憋着气又吞吃了几筷。 心口翻腾的感觉愈发严重了 “嗡嗡——” 手机推送的消息传来。 这是青年的备用机,因为主机被诺亚没收了去,眼见也不可能找回来了,江让索性就打算以后都用这台备用机了。 江让打开手机,看到的第一条消息,就是一个极大的红色新闻标题。 #谈总遇袭后首现身,仍躺在医院,极有可能留下终身残疾# 里面附有几张医院的照片,床榻上的男人额头和腿弯都包裹着厚厚的白纱布,看上去简直与一具尸体也没什么两样。 江让一愣,眉头微微蹙起,他还不知道男人早已清楚他与谈宽之间的脏事儿, 现下便忍不住询问身畔的妻子:“谈宽这是怎么了?” 身上仍系着蓝白条纹围裙的男人慢慢抬起那张典雅贤惠的面颊,他墨色的眸幽幽地盯着青年,眼睑下浮起的青黑阴影深重,淡色的嘴唇病色显眼。 乔允南弯唇,语调轻飘飘的:“他啊?好像是跟人偷情,被别人老婆打残了吧。” 第222章 江让失踪月余的事情并未被媒体大肆披露出来, 整个事件只有上层圈子里的人心知肚明。 毕竟当初乔允南闹出的动静不可谓不大,整个S市都快被掀翻了去,钱权钱权, 不可分割,圈子里各家看在乔家的面子上,多少都出过力。 也因此, 江让回到公司的时候,堪称风平浪静,员工们大多只以为青年出差刚回来。 一切都像是回归了从前,只除了一点。 陈沐白不见了。 江让被诺亚绑走的期间, 公司一直都是由乔允南掌控,如果男人想要趁机掌权, 完全可以把青年的心腹下属全部换下。 但事实是, 公司内部的人员几乎没有什么变动,连几个实习生都还在原岗上, 只有陈沐白不见了。 江让特意寻人去调查过,得到的信息只有零星半点。 陈沐白在一个月前曾被乔允南叫进了顶层的办公室, 随后当天晚上,青年的账户中便转进去了一大笔钱。 陈沐白最后的行踪,是在S市的火车站。 这些信息之间的因果关系再明显不过了。 青年想, 乔允南极可能是在他失踪的时间内,发现了陈沐白与他之间的交易,于是威逼利诱对方离开他。 其实江让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也并不觉得陈沐白是背叛了自己。 毕竟两人之间本也就是钱色交易, 没什么感情,眼见买主都失踪了,另找下家也再正常不过了。 只有一点显得怪异。 陈沐白很重视他唯一的妹妹, 一个星期七天有五天都要去医院看望妹妹。 他会这么干脆的离开,实在有些奇怪。 但江让也并未再继续深想下去了,毕竟无论如何陈沐白拿了钱离开是事实,他们之间的交易也就此结束了,有些事情如果去追根究底,他和妻子平静的生活就又该被打破了。 夕阳西沉,晨昏更替,白昼愈发短促,它匆匆离去,于是,暧昧昏黑的夜便彻底晕染了整片天际。 天气愈发冷了,晚间一阵风吹来,恍似太平间铁银的冰冻柜中隐隐溢出的寒。 穿着冷白西装的青年漆黑短发微微垂落在眉骨边际,薄蓝的衬衣领口微微解开一粒扣子,黑色的领带被扯得松开几分,笔挺的西装裤却是一丝不苟,显得他整个人落拓又斯文。 客厅的灯光透着温馨的浅橙,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仿佛壁炉中哔啵燃烧的焰火。 江让方才踏入别墅,便听到了一道温柔而耐心的浅笑,男人的声音充斥着轻哄与近乎母性的怜爱,令人下意识心生亲近。 “所以呀,妻子为了彻底挽回丈夫的心,就想了一个办法” 别墅内装着恒温系统,温度十分适宜,江让随意脱下西装外衣,搭在挽着袖口手肘,闻言,他下意识朝铺着白绒毯的沙发边看去。 只一眼,青年便愣住了。 只见白绒厚毯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位穿着白丝绸、半束起卷发的乌发男人,男人颊侧垂落一绺发丝,衬得半张糖霜般白净的面颊愈发美好典雅。 此时,男人身畔坐着一位穿着粉色蓬松公主裙、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脸色有些苍白,稚嫩的手背上还遗留下压着吊针痕迹的白色医用棉,她周身堆满萌态可掬的娃娃,可爱的眉眼间带着纯粹的、不曾被摧折的天真,闻言,揪着一个娃娃的辫子,小声好奇地询问:“是什么办法呀?” 乔允南浅浅笑了笑,整个人恍若月光般,他揉揉小姑娘的发顶,眸中的漆黑近乎化作湿黏黏的淤泥流淌而下,柔声道:“有人告诉他,只要他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了丈夫,丈夫就能对他回心转意,永远爱他。” 小姑娘杵着下巴,好奇道:“那什么是最珍贵的东西呢?” 男人温雅的声音如被放凉的白开水,他轻笑着如此回复:“他的爱、心脏、连带他糖果一样的身体。” 小姑娘惊讶的眼眸亮晶晶的:“糖果一样的身体?那肯定很甜吧?” 男人微笑,嘴唇的弧度分毫不变:“当然。” 小姑娘欢呼起来,这一瞬间,她再也不似从前病床上枯萎的花枝一般无力,而像是只带着些兴奋的小兔子。 江让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见状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允南,没想到你还会讲故事逗孩子?”青年如此含笑道。 他说得轻松,宛若与妻子话家常一般,可指节却控制不住地摩挲起来。 乔允南像是才注意到他回来了一般,闻言微微惊讶地抬起下颌,见到青年的一瞬间,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老公,你回来了。” 一旁的小姑娘看见江让更是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眸,一瞬间嘴唇张开几分,惊喜地忍不住哒哒走近了几步,小声道:“江江哥哥” 青年微微弓腰,将西装外套搭在沙发的一畔,身上的衬衫随着他的动作下坠,显出出紧实的腰身,江让蹲下几分,张开双臂将孩子抱进怀里。 “蓉蓉今天怎么来了?” 江让唇弯含笑,修长的指节拍了拍孩子的脊背,柔声问道。 孩子名叫陈蓉蓉,正是陈沐白的那个生了重病的妹妹。 经过将近一年专业医生和特效药的治疗,陈蓉蓉如今已经能短暂地出院,见一见医院以外的世界。 她从小生活单纯、与医药为伴,陈沐白身为哥哥,几乎没叫她吃过什么苦。是以,女孩子十分渴望与外人交流,天然信任她认定的‘好人’。 ——譬如从前和哥哥一起偶尔去看望她的江让,譬如这段时间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自称是江让妻子的乔允南。 是以女孩子开心天真道:“是乔乔哥哥邀请我来的,他说江江哥哥也会在,而且这里还会有好多好多好玩的玩具!” 江让失笑,指尖点了点孩子粉嫩的鼻尖:“所以你就随便跟着陌生人出了医院?” 这话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说给谁听的某种不轻不重的警告。 乔允南却像是分毫听不出一般,他笑得贤惠又温雅,漆黑的眸中全然都是水一般的柔情,男人轻声道:“老公,你前一阵子不在家,我听说你资助了一个大学生,就去跟他见了一面,他是个有自己想法的人,说是想要出去发展,妹妹就托付给我们照顾了。” “我想着你跟孩子也有感情,蓉蓉最近身体也好了很多,就打算接回来带她玩一玩。” 江让动作微顿,说实在的,两人同床多年,本该是心意最相通的夫妻,可现在,他却愈发看不明白自己的这位妻子了。 以乔允南的手段和本事,绝对不可能不知道陈蓉蓉的身份,可他却愿意将孩子带回家,甚至见他眼下的模样,还有收养那孩子的意思 按照男人那善妒的性子,当真能这样大方? 可事实证明,乔允南还真这么大方。 他甚至上前两步,单手按住青年因用力微微鼓起的手骨,带着几分轻嗔道:“行了,快把孩子放下来,你抱的姿势不对,蓉蓉都被你勒疼了。” 那姿态真真像极了对丈夫粗鲁的、不懂育儿的无奈妻子。 江让尴尬笑了一下,赶忙把孩子放下来。 三人手牵着手上了餐桌,乔允南又系上了围裙忙前忙后伺候起来,又是给爷俩剥虾、挑鱼刺,细汗将他柔白的面颊淋得湿漉漉的、毫无攻击性,是符合大众印象的、很柔弱典雅的娇妻模样。 期间,陈蓉蓉也不知是不是被男人教了什么话术,小姑娘眼睛珠子一转,乖乖巧巧地露出一个笑说:“江江哥哥,乔乔哥哥为了这顿饭准备了好久呢,江江哥哥一定要多吃点呀。” 江让有些忍不住地笑了,他顺手捏了一下小姑娘因病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颊,眼尾一挑,笑道:“呀呀,我猜猜我们蓉蓉这句话是谁教的?” 乔允南在一旁脸颊瞬间就红了,他也不说话了,一双水光粼粼的眼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青年。 暧昧的火焰逐渐攀升。 江让忍不住咳嗽一声,别开眼,嘴唇微动,意思是孩子还在呢。 男人心知肚明,便也微微垂下眸,唇畔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餐桌上的欢声笑语一刻未停,或许是因为有了孩子当做润滑,青年与生俱来的直觉与戒心放下了许多,连带着两人的关系又近了不少。 乔允南慢慢搅动汤汁,眼见爱人蹙着眉喝下浓汤,乌黑的眸中竟显出几分古怪的湿黏意味。 吃吧,多吃一点,他柔情脉脉的想。 吃下去了,丈夫就又会变得像从前那样爱自己了。 想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正在逐渐与爱人融为一体,他的整个头颅都在微微发麻,脖颈处的青筋宛若扭曲的蚯蚓般鼓动。 他已经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乔允南也知道自己现在精神不正常了,那又能怎么办呢? 江让像是中了邪似的,出轨一个接一个,他闹过了、也吵过了、甚至一度以权势压迫对方,可怎么都没用。 他管不住他、也关不住他。 他太贪心了,不仅仅想要丈夫的身体,还渴望丈夫的爱。 江让只要对他冷了脸,他就像是被迫戒断毒.品的瘾君子,浑身上下的血肉都在颤抖、歇斯底里,宛如一条被残忍剥了皮的花蛇。 所以,丈夫只要重新爱上他就好了。 快点啊,他快要等不及了。 乔允南这样想着,脸颊微微抽搐,对着客厅的地板露出一个静谧的、鬼气森森的笑 江让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跟妻子做过了。 等乔允南安置好小姑娘,哄着对方在主卧睡着后。两个人成年的、欲.望翻涌的男人便再也控制不住骨缝中钻出的烈火了。 缠绵的一吻后,乔允南极其露.骨地抚摸青年的嘴唇、肩胛、腰身、臀部,漂亮的腕线随着胸腔中的呼吸起伏在肌理美好的身躯上。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去次卧,男人发尾的皮筋早已不知道落进了哪个缝隙之中了,客厅里只开着一盏幽幽的小灯,浅橙的光线宛若蜂蜜的色泽,浓郁、晦暗,覆盖在青年肌理优越的身体上,宛若蜂蜜羊乳一般,两人口齿生津。 卷发的男人慢条斯理地于丈夫的颈侧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他的姿态耐心极了,恍若轻呷杯盏中的羊乳一般,一口、一口,喉结微动,仿佛真的在吃.奶一般。 江让哪受得了他这样,靠在墙壁边的腿弯与脊骨都在止不住地发颤。 青年忍不住咬牙,头颅受不住的微微仰起,额间流淌的细汗宛若滑落坠入水中的珍珠一般。 而乔允南呢? 乔允南反倒轻轻哼笑一声,男人的手骨很冷,现下却也被青年身上炽烈的焰火染得温热了几分,他轻轻捧住江让混沌英俊的脸颊,伸出猩红的舌头,一寸寸舔上爱人汗津津发潮的脸颊。 仿若花蛇捕猎一般。 江让已经被他撩拨得浑身松软,但青年好歹还是有几分理智在的,喉头鼓动,欲.望浓重的声音低低道:“允南,别在这儿,我们去侧卧,不然孩子起夜看到了不好唔” 男人似乎并不在意,闻言也只是更重些地吸吮丈夫的舌头,手骨更是愈发不安分地覆上青年的胸口。 他比谁都了解爱人的敏.感处。 混混沌沌之间,江让已经背脊着地了,手上无力地按扶在恒温的地板上,手肘哆嗦着,皮肤潮红迭起,像是朵颤颤巍巍被授粉的花苞。 他恍惚地看着身上褪去衣衫、宛若海妖的妻子,整个人受刺激似地发抖。 “老公” 美丽的妻子扣住了青年的手腕,居高临下、轻轻幽幽地俯身道:“你爱我吗?” 江让几乎喘不过气,他全然沉溺进妻子那双深海般的眸中,此时的他什么也拒绝不了,只能任由自己成为祭台上的祭品,被对方绞缠住全身,彻底与逐渐漫上的欲.望海潮融为一体。 “爱”青年失神地喘着气,浑身痉挛,抖着嗓音如此道。 乔允南这才像是有些愉悦了一般,可他却仍然不能够全然满足,于是,他悄然地、附身于丈夫潮热的耳畔,近乎呢喃地低笑道:“是吗?” “那老公,你吃掉我好不好。” 男人微微抬头,情态糜烂地掀开自己一侧厚重的长发,露出鸢尾花与一畔莹白的长颈。 他托住青年的头颅,令对方锋锐的齿尖靠近自己的脖颈,近乎轻哄道:“往这里咬。” “不是想欺负我吗?”乔允南绽开一个几近病态的笑:“我是属于你的,想怎么玩都行。” 江让被他刺激得双目赤红,喉头不断蠕动,仿若不注意吞下了条扭动的蛇一般。 “忍不住了吗?”男人微笑,典雅的面颊仿若被碾碎的胭脂粉,糜烂到猩红,他沙哑地含情道:“那就请你,尽情享用吧。” 青年再也受不住了,他连喉头的唾液都来不及吞咽下去,便迫不及待地失控凑上去,在妻子的脖颈两侧留下痕迹深重的牙印。 乔允南的笑意愈发夸张,他幽幽拍着丈夫哆嗦的身躯,唇畔的笑意温柔浅浅,动作却愈发如暴雨簌簌而下。 江让有几个瞬间甚至恍惚到以为自己还在诺亚的身下。 两人仿若原始交尾的花蛇一般,分不清彼此,只余下浅色的毒液缠在彼此的躯体上,糜.烂至极。 “咚咚——” 江让浑身一绷,他下意识地起身,有力的肌理堆砌起一个性.感的弧度,青年余情未消,嗓音沙哑而疑惑道:“ 老婆,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有?” 乔允南的头颅低垂着,令人全然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他的声音近乎温柔:“没有啊,怎么会有什么声音呢?老公,你是不是听错了?” 说着,他愈发下.流地按着青年唇上轻吻、肢体重磨着。 江让又被他弄得失了神,哪里还有什么力气追究。 只是,恍惚之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道低低的、逼仄的咚咚声。 像是像是从地底钻上来的一般。 青年没有继续多想,毕竟,怎么可能呢? 镜头慢慢切换,暖橙暧昧的灯光逐渐化作逼仄灰暗地下室中阴白的暗灯。 地下室并不宽敞,上下的高度也不过是个成年男人的正常身高。 长长的铁链被焊死在实心的铁柱上,脏污的地面上半蹲着一个骨瘦如柴、形容古怪的青年。 青年瘦削到近乎脱相的面颊微微凹陷,他的皮肤是近乎阴惨的、不见天日的死白,眼眶下的青黑令他看上去有几分神经质的病态。 他死死仰着头,凄厉猩红的眼眸盯着颅顶如镜面般的另一个世界。 激情的、香.艳的、令他近乎失去理智的另一个世界。 陈沐白在这里呆了已经快有一个月了,他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些堪称地狱的日子。 没有热食、没有床榻、没有干净的水源、没有声音、没有人与他交流,他像条弃犬一般,被锁在这间阴仄的地下室,就这么被所有人都遗忘了。 每一天、不,是每一分、每一秒,他恨不得化作厉鬼,上去将那个男人大卸八块。 刚被囚禁的那段时间,但凡看见有人来到这栋别墅,他都会疯狂地敲击顶板,试图求救。 可没有人来救他。 所有人都因为乔允南的只言片语,将他们所听到的、他拼尽全力发出的声音给忽略掉。 连他的妹妹也一样。 陈沐白从一开始勉强冷静到逐渐疯癫,从自言自语到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抹等待往生的幽魂。 可即便是幽魂,他也仍旧在求救着,仿佛求救已然成为了他刻入骨髓的本能。 求求你们,救救我—— 求求你们,看我一眼——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我在你们的脚下,看一眼、看一眼啊—— 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就像乔允南说的那样,他只能缩在这间狭小的地下室内,等待成为一捧稀烂的骨灰。 陈沐白开始变得安静、呆滞,仿若失去灵魂的偶人。 直到前两日,江让回来了。 江让永远不会知道,在他方才踏上别墅客厅的地板时,地下室中的青年发出了怎样凄厉、渴望的哀求。 他跪着、哭着乞求他的主人带他离开这里,江让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恍若青年脚下的一抹无声无息的倒影。 和别人一样,江让也没有发现他。 是啊,谁会想到,他们的脚下,竟然住着一个被囚.禁到近乎精神失常的人呢? 如果说,从前只是精神与身体上的折磨,而今天,目睹了从小养大的妹妹对罪犯露出亲近笑容、目睹那几如一家三口温馨用餐模样的他,整个人险些彻底疯掉。 他尖叫、嘶吼、用头颅、身体去撞墙。 没有反应、没有人有任何反应。 陈沐白一瞬间甚至是恨的,他恨妹妹为什么发现不了他,恨江让为什么不肯仔细去调查他的去处。 可他恨来恨去,最终却在无意间与江让对视的目光中,颤颤抖抖的in了。 陈沐白跪坐在地上,乱糟糟的、稍稍长长的头发搭在额前,像是一簇簇丛生的阴森水草,青年嘴唇苍白到失色,看上去像是一具快要死去的尸体。 他就这样仰头看着,看着江让被那个肖似他的男人压在地上干.的面色近痴,涎水四溢。 慢慢的,他好像也痴了。 陈沐白愣愣的、木木、鬼使神差地起身。 被压在地板上的江先生真的很美,不是柔弱的、弱柳扶风的、或是过分英朗的美,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坦白面对欲.望的,令人口齿生津、恨不得舔遍他全身的美。 江让是陈沐白的性.启蒙。 青年颤抖着抬手,银白的锁链跟随着的他瘦弱的腕骨,一寸寸攀越着,覆盖上玻璃面上江先生英俊潮红的面颊。 胸腔中鼓噪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如鼓点、如嘲哳的丝弦。 陈沐白抖着唇、红着眼,慢慢踮起脚尖,像是上.吊一般地仰起头颅,隔着那层玻璃砖瓦,一寸寸吻上江让情动的唇。 唇齿蠕动,陈沐白越吻越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降低他心底、精神、肉.体上的些许的痛楚。 第223章 江让是在一周后再见到诺亚的。 因为先前堆积的事务过多, 青年这几日几乎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公司的。 身穿黑色修身风衣的青年身形颀长,地下停车场暗色的灯光自上而下地打照在他英俊白皙的面颊上,分割出几道比例优越的弧线。 “啪嗒、啪嗒。” 脚步逐渐停下, 绷紧的西装裤显出几道令人烦躁的折痕。 江让有一瞬间甚至能听到自己逐渐变得急促的心跳声。 ——当他看见那个身形高挑、身穿棕色夹克、靠在他的车门侧的金发男人时。 许是察觉到了青年的视线,金发男人慢慢抬起面颊,露出那张漂亮无害、恍若混血儿的面颊。 尤其是对方那双绿郁郁的眸, 在白色药粉般的晦暗灯光中慢慢生出几分恍若蛇瞳的诡异之感。 江让手心溢出几分冷汗,他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又会出现在他面前,但总归没什么好事就对了。 青年头脑飞快运转,脚下微微后退, 却忽地看见对方对他露出一抹近乎无害到天真的笑容,嘴唇微勾道:“阿让, 我来接你回去了。” 江让眉头紧蹙, 声音忍不住冷下来:“你什么意思?” 诺亚慢慢起身,昔日明媚精致的面颊如今变得瘦削无比, 甚至隐约显出几分极淡的颓废之感来。 他直直起身,慢慢逼近青年, 周遭的黑衣保镖也缓缓现身,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 诺亚站定在江让的面前,身上弥散着浅淡的薄荷香烟气息, 是江让从前很喜欢抽的那款。 两人对视片刻,半晌,金发的男人突然弯眸, 唇边露出一抹轻哄的笑意, 低声道:“阿让,乔允南还没告诉你吗?” “以后,你就有两个老婆了。” 诺亚嘴唇轻抿, 绿色的瞳孔带着几分雾一般的湿意,他微微仰头,喉头耸动,沙哑道:“你跟他已经在一起过了一周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江让大约是根本没反应过来男人说了什么,又或许是没想到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所以一时半会儿甚至无法理解对方话里的意思。 好半晌,等他反应过来,整张面颊都弥漫上了一种森然的、不可置信的、被侮辱了似的怒意。 黑发利落的青年眼瞳中的黑色并不多,也因此,过多的眼白使得他冷下面颊的时候,多了几分薄情与冷性之感。 江让冷嗤道:“什么叫轮到你了?什么又叫我现在有两个老婆?我可不记得我二婚过。” 说着,他便要绕过对方离开。 可周围的保镖却没有放他离开的意思,他们立在原地,像是一柱柱石墩般,死死困住了青年。 江让见状,烦躁地扯了扯勒紧的领带,扯唇道:“诺亚,我以为我们已经结束了,如果你先前对我心有不满,经过那一个月,也报复够了吧?我不会报警、也不想和你计较什么,都是成年人,好聚好散,别闹得太难看了。” 江让以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没想到,诺亚面色却浑然不动,只是平静地轻声道:“阿让,我也告诉你了,是乔允南自己同意的,我们两个愿意共享你。” 江让一瞬间火气上涌,他猛地上前几步,单手扯住金发男人松垮的领口,黑眸中尽是烈烈的怒火,他咬牙切齿道:“你们愿意就行了?有问过我的意见么?” “你们他吗的拿我当什么?” 周围的保镖见他要动手,都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可却全部被诺亚挥退了。 金发绿瞳的男人只是垂了垂金色的、宛如小扇般的长睫,嗓音低哑、一字一句道:“阿让,你别生气。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 “我所有的第一次都给你了,按照A国那边的传统,我的丈夫也只能是你。” “阿让,我知道你对他还有感情,你不用和他离婚,A国政策不同,以后我们可以去A国再领一张结婚证。” 这几句话说得当真是毫无指摘,可青年却并不信任对方,甚至是嗤之以鼻。 毕竟,自他知道绑架自己、强.奸自己的人是诺亚开始,对方便彻底被他判了死.刑。 江让松开手,随意拍了拍,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是吗?你当初勾引我的手段可不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自愿当三的吧?怎么,现在还来问我讨要名分了?” 诺亚有的时候是真的恨透了青年的绝情,明明都到这种地步了,明明哄哄他就好了,明明答应了他会陪他看海结果呢? 只要拥有了自由,他就会像是只飞出笼的白雀一般,头也不回地振翅高飞。 诺亚近乎陷入了一种魔怔的境地,他咬着唇地放出指令,令人压制住江让,将人再一次强制性地带上了车。 江让这一次许是火上心头,挣扎得厉害,但他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人塞进了车内。 青年微微闭眼,一副懒得和对方沟通的模样。 诺亚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身侧,好半晌,像是实在抵不过内心的煎熬,沙哑问道:“阿让,明明是乔允南把你推出来的,明明是他自愿和我分享你,为什么你就只是这样讨厌我?”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 几乎是听到问话的一瞬间,江让便扯唇冷笑一声。 青年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冷然道:“诺亚,你还想跟允南比?好,那我告诉你——” 江让道:“就凭允南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他从不会强迫我、囚.禁我、侮辱我,你说的什么狗屁分享,一定是威胁他什么了吧?” “诺亚,你别让我看不起你。” 诺亚被他刺激得失魂落魄,一双绿瞳都浮现出幽幽的红。 好半晌,金发男人才陡然笑了一声,那笑声中甚至带了几分嘲意。 “江让,你全世界估计也只有你一个人觉得他乔允南是什么好东西了。” 诺亚死死扣住青年的手掌,强制性地一根根掰开对方的手指,将自己的五指并入其中,十指相扣。 他道:“还记得谈宽吗?乔允南昔日的好兄弟,他是被那个疯子亲手打进医院的,恐怕现在还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吧。” “对了,还有你出轨的那个大学生,”诺亚眼见江让看向自己不可置信的眼神,声音不由得变得轻柔古怪。 “如果不是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恐怕还真发现不了,他啊,被你那个老婆关进了地下室,算到今天,大概得有一个月零九天了——” “闭嘴!”江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连带着胸膛都在连绵起伏,漂亮的桃花眸带着几分厌憎的意味。 “允南不是那种人,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了,我能不知道他吗?他是个见到花受伤都会心疼的人,诺亚,你没必要拿这些莫须有的谣言诋毁他,这只会衬得你这个人越发低劣、恶心!” 说完这几句话,空气近乎陷入一种死寂的沉默之中,前面开车的司机甚至都不敢正常呼吸了。 江让大喘一口气,侧过头,看着黑色的车窗玻璃一言不发。 两人一路都没再说过话,江让只隐约听到了一句近乎低哑的喃喃。 “这么相信他,怎么就不肯信我一次呢?” 青年没有回答,甚至连视线都不曾转动一瞬,只当做不曾听见 奶油白的高栋别墅透出温暖宁静的光线,偌大的落地窗外寒风四起,凋零的树叶簌簌响起,恍若一种极单调的奏乐曲。 天空是极深的黑,一望无际,像是烂淤泥搅成的浓黑颜料。 穿着深灰睡衣的青年静静翻开一本英文名著,他看得十分认真,像是完全摒弃了外界的一切。 裹着水汽的金发男人坐上床铺,头颅轻轻倚靠在青年的肩侧,手臂轻柔揽上了他有力的腰身。 “阿让,时间不早了,明天再看吧。” 纵然之前江让在车上那样羞辱嫌恶他,现下的诺亚却依旧堆着一张讨好的笑脸。 他已经想明白了,不管未来怎么样,只要江让留在他的身边就好了。 他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江让现在讨厌他、厌憎他,这些都没关系,时间总能磨平一些东西。 他的爱人早晚会明白,乔允南只是个禁锢住他的囚笼,而他不一样。 他可以不介意他出去玩、去疯闹、去撩拨。 只要他最后还知道回家就好。 就像诺亚的父亲和母亲一样。 诺亚的父母常年分居,可感情依旧很好,他的父亲只是华国的一个小小的医药世家,母亲却是E.M.的执行董事。 又或者说,是A国的老牌灰色地下王国的分支掌权者之一。 或许是地位的悬殊、又或许是父亲与母亲相得益彰的观念影响。 诺亚从小看惯了夜半他美丽的母亲卷着大波浪、赤着脚,食指提着高跟鞋丢在一畔,与数不清的情人接吻、缠绵。 他的父亲通常是隐忍的,那个软弱的男人接受了一切来自妻子严厉的规训。 “如果他爱他的妻子,那么他应该原谅她的一切行为。” 这是维持家庭平衡、安全、幸福的根本。 诺亚也这样认为。 所以,他不介意江让有情人、有老婆。 他唯独受不了的,是青年会抛弃他,对他无动于衷。 诺亚的父亲也曾被逼到自.杀的地步,他实在过得压抑,无数妻子的情人来挑衅他、嗤笑他、逼迫他离婚,他都坚持住了,可唯独妻子训斥了他一句,他整个人便像是彻底崩溃了一般,当即爬上高楼,想到了死亡。 年幼的诺亚在一旁看得很清楚,他的母亲当时立刻就变了脸色,她从未那样温柔地对待过父亲、哄着父亲、爱着父亲。 最终,父亲被哄下了楼,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像是一对永远不会被分开的比翼鸟。 于是,诺亚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唯独只有死亡才能证明爱情的真实性。 他也是如此实践的,只可惜,他失败了。 哪怕他流干了血液,江让都不曾心软,来看他一眼。 这才是诺亚发疯的根本原因。 好在,如今他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 哪怕是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诺亚倾身稳住青年,他颤抖着金色的睫羽,面颊上的点点雀斑看上去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玫瑰。 江让只是冷淡地看着他,手中的书本揪得很紧,眼神中没有一丝欲.望。 诺亚并不气馁,他相信,总有一天,青年会愿意接受他的。 毕竟,他们的一生还很长、很长。 湿漉漉的吻交换在唇齿之间,手腕与肢体一寸寸交缠、抚摸,江让原本没什么想法,这会儿也难免被勾得燥热难当,面色潮红。 青年并没有什么忍耐的想法,说到底,诺亚在他的眼里也就是根自己贴上来的按.摩棒而已。 他从来正视自己的欲望,只要对方伺候得他舒服,那来一炮也没什么所谓。 只是诺亚吻得太深了,舌头都快要抵.进他的咽喉,江让难受之余,忍不住眯眼,青筋微鼓地修长手腕用力拽住对方金色的、湿哒哒的短发,径直往后一扯。 男人当即被他扯出来,一双绿瞳溢出潮湿的水光,像极了黏腻的水藻一般。 “阿让江哥哥,我好难受” 他说着,不顾及头皮被扯得生疼,又要继续像只大型犬似地没出息地吻上来。 两人沉浸于一片□□之中,也因此无法注意到门缝间缓缓溢入的潮湿。 等他们彻底注意到不对劲的温度与过分逼人的恐怖火焰时,火已经烧至床尾。 整个人房间霎时间涌满浓烟,诺亚大约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当即有些失措地起身想要去开门。 只可惜,无论他如何拧门,门都死活打不开。 江让是最冷静的,他率先跑进卫生间,把水龙头拧开到最大,找到两块湿毛巾打湿了捂住鼻腔,一块递给诺亚,随后,强忍着浓烟的呛鼻,一边咳嗽一边问道:“有没有防烟面罩和灭火器?” 诺亚赶忙点头,忍着头晕去寻找灭火器,可他翻找半天,却始终还是没能找到。 江让眼前已经开始有些不能呼吸了,他抖着手,果断道:“我们现在在四楼,把床单接在一起,从窗户下去。” 只可惜,青年方才说完,身后的门却陡然被人打开了。 火焰之中,几道黑色的身影闯入视线。 是诺亚今天带来的那几个黑衣的保镖。 眼见有希望,江让忍不住松了口气,可那口气最终也只是松下半刻。 因为,那几个戴着防烟口罩的保镖竟提起铁制的长棍,径直对着诺亚的腿骨、手骨打去。 惨叫声不绝于耳。 江让浑身发抖,眼前的湿汗流淌至眼中,生理性的刺激令他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让青年不由得下意识退了好几步。 诺亚到底还是有点本事的,又或许是这离开的大半年时间,男人为了蜕变,吃了不少苦,即便是被打成这样,他依然有还手的余地。 金发的男人额头尽是血水,他努力压制住最后一个黑衣的保镖,惨红的面颊已如赤鬼一般可怖。 别墅下面传来了许多奔走的呼唤声,江让听到有人在敲窗,颤抖的救援声音在呼唤他。 可他都听得不算真切,眼前的一切都被浓烟遮蔽,江让咳得愈发厉害了,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后退了。 他跌跌撞撞地朝着诺亚的方向走去,哆嗦沙哑的嗓音几乎说不出话。 “走、起来——” 他扶起了受伤严重的诺亚,一起朝着窗边走去。 可他们只走了两步,诺亚便停住了脚步。 有人扣住了他的脚腕,死也不叫他离开。 已经来不及了,火舌将要舔上青年衣尾的一瞬间,一双流淌着鲜血的手腕将他用力推开了。 在一片近如废墟的火焰炼狱中,江让看见了那个通身火光的金发男人对他颤颤巍巍地露出一个笑,笑的一霎那,血从他的额头蜿蜒至下颌。 诺亚张了张唇,眼眶猩红,声音沙哑得不成语调:“江哥哥,对不起。” 他说:“如果可以的话,别忘记我,好不好?” 第224章 熊熊的火舌冲天而起, 浓厚的黑雾仿若密林中遮天蔽日的枝叶,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尽是一片血色的猩红,断断续续的细小爆炸声隐约传来, 像是一声声死亡的鼓点。 窒息。咳嗽。眼泪。绝望。 还有置身其中,仿若被烧融为一滩蜡油的恐怖错觉。 刺耳的呼唤在耳畔逐渐拉长、变调,恍惚间, 江让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 有诺亚随着坍塌房屋一起淹没的落寞喃喃、有乔允南状若疯魔的尖叫声、也有许多令人头晕脑胀的窃窃私语声。 最终,它们都像是一段逐渐落幕的荒唐戏剧,随着灯光的熄灭,彻底消散。 呼呼—— 心跳如擂鼓一般, 一声更比一声厚重,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急促难捱了起来。 眼前的水光逐渐收拢, 漫无边际的、宛若黑水般的世界逐渐散开一丝白色的波澜。 苍白病榻上的青年缓缓睁开黑压压眉睫下那双涣散的、略微红肿的、仿若氤氲了水汽般的乌眸。 睁眼的一瞬, 随着耳畔尖锐的耳鸣声散去,江让听到了耳畔传来的一道幽幽的、宛若斜雨落入水坑的泣声。 青年一愣, 因受惊过度而显得苍白的面颊略微偏过几分,视线看向了床畔长发披散的男人。 妻子今日穿了一身杏白的白色高领衣衫, 他卷曲的长发散在肩头、隐约遮蔽湿润的脸颊,从江让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瘦削的颌骨、微红的鼻尖、以及湿漉漉的一小片覆着鸢尾花的皮肤。 江让还记得火场记忆中的最后一秒。 那时的他吸入不少浓烟, 意识已经不算清醒,等他被消防员救下后,恍惚之间, 他看见了朝他跌跌撞撞奔来的、堪称惊恐崩溃的妻子。 乔允南自小生在高门, 礼仪仪态最是端庄,极少见他失态不雅的模样,可当时, 男人失魂落魄、恐惧到连路都走不好,甚至连着摔了两跤。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江让隐约听到妻子喃喃的、颤抖的音调。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失火不是说打晕那个贱货” 青年听得并不真切,到最后,只能看见男人哆嗦着唇,无声张合。 “咳咳——” 许是听到了青年的动静,床畔默默垂泪的男人当即惊喜地凑近几分,冰冷发抖的指节紧紧握住丈夫的腕骨,像是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一般。 “阿让,你终于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乔允南一边急切地询问,一边用手背用力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整个人看上去苍白又狼狈,却莫名叫人心软下来。 江让吸入的浓烟并不多,眼下清醒过来状态还算不错。 青年微微起身,费劲地靠在白色的枕上,嘶哑张唇道:“水” 乔允南当即安抚他,乖顺又小心道:“好,我去给你拿,阿让,你好好休息,不要乱动。” 第一口如喉后,江让整个人才算是彻底活了过来。 或许是方才死里逃生,青年整个人还有些控制不住地哆嗦,方才能张唇说话,他便迫不及待地询问眼前的妻子,语调沙哑急促道:“允南,诺亚呢?他怎样了?” 乔允南紧张心疼的面颊一瞬间僵住,像是某种老式电影卡在某一帧后难以继续播放的模样。 但男人很快便调整好了情态,他略微垂头,淡色的、微微干裂的嘴唇张合着低声道:“诺亚吗?他伤的比较严重,昨天已经转机出国治疗了。” “真可惜呀,据说他浑身皮肤组织烧伤严重,都快不成人形了呢” 明明说着这样惋惜的话语,男人语调却轻松极了,仿若海上簇生的泡沫,在潮波与风浪的推动中,逐渐消散。 寒意瞬间涌上心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江让总觉得,妻子方才似乎是笑了。 乔允南为什么要笑?哪怕是情敌,也不至于在对方遭遇这样毁灭性打击的时候露出那样怪异的笑容。 还有,妻子在他昏迷之前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着心中不安、太阳穴刺痛异常,青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更多关于诺亚的事情,只是,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灼烧了一般,反复刺痛、令他难以安生。 诺亚说的没错,这件事以后,他确实没办法忘记他了 江让大约是在一周后出的院。 当时诺亚推开的及时,青年身体上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吸入了少量的浓烟,呼吸道受了刺激。 江让的症状比较轻,在经过几遍全身检查后,确定没问题,就办理了出院。 刚出院的当晚,乔允南便忙前忙后地做了一大桌滋补的菜式。 男人热切极了,不停地为青年布菜,忙得团团转。 眼见江让吃完饭了,他还要亲自用温水去浸湿毛巾,认真娴熟地拧干,为丈夫细致地擦拭嘴唇。 江让其实是有些抗拒的,乔允南的态度太奇怪了。 妻子看似贤惠、事事亲力而为,实则对方投注来的眼神中却像是布满了摄像头一般的敏感、窥视、疑神疑鬼。 哪怕青年只是不小心将自己身上抓挠得红了一片,他也会长久地去注目,仿若在确定那是不是江让出轨的证据。 江让确实有些不舒服,但乔允南毕竟照顾了自己这么多天,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男人替丈夫擦拭完嘴唇后,便细细嘱咐对方早些休息,他似乎心情好极了,一边低声哼着歌,一边收拾桌上的残局。 没有吃完的剩菜剩饭,被他一起倒入一个黑色的塑料中。 别墅里有垃圾处理器,乔允南其实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江让见状,便随口问了一句:“允南,你怎么还将剩饭剩菜放起来了,垃圾处理器坏了吗?” 乔允南顿了顿,半晌,转头微笑道:“没有啊,只是前一阵子在小花园那边遇到了一条流浪狗,想着浪费也是浪费,就留起来给它吃了。” 江让原本并未将对方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对方话语间的某些异常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比如,这么多年来乔允南从来没和江让提起过猫猫狗狗,这意味着,妻子根本对小动物无感。 又比如,这里是高档别墅区,每天都有保安巡查,怎么可能会任由流浪狗进来呢? 江让嘴唇张了张,只是,还未等他说出口,却再一次听见了那一日晚间听到的‘咚咚’声。 很小的声音,却又像是锥子穿木一般有力,仿佛有人在地底下用铁锤将那锥子往上敲砸一般。 可青年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要被钻得破开来了一般。 “咚咚” 又是一声。 清晰无比。 一瞬间,江让瞳孔微缩,只觉得鸡皮疙瘩从头皮处开始往下蔓延,浑身不得动弹。 脑海中宛若劈开一道闪电。 脸色惨白的青年慢慢地低下头,盯着地下棕色的地板,几近窒息的心口生出了一个恐怖的念头。 他时常站着的地板下,是否藏匿着另外一个人? 诺亚曾经和他说的话像是条毒蛇一般地往他的耳蜗中钻爬。 “你以为乔允南就是个什么好东西” “你包养的那个大学生,就被他关在你家的地下室里” “——算起来,有一个月零九天了。” 不,如果那样算,现在是——一个月十七天了。 “轰隆——” 一阵刺耳的雷声响起,屋外狂风骤起,客厅内的扇形的玻璃窗被吹得左右摇摆,杏白厚重的窗帘鼓动震颤,仿佛那白色厚实的帘布便是一块又一块的裹尸布,而钻入其中的冷风,便是臃肿可怖的死尸。 江让浑身开始不自觉地颤抖,头颅中一片阴惨的空白。 假、假的吧? 他眼球乱转,慌不择路的、自欺欺人的想,允南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呢? 刚刚应该是幻听了、对、他的病才刚好,一定是他太紧张了—— “咚咚咚咚咚咚——” 愈发清晰的、急促的、令人绝望的声音自他脚下响起。 青年再也受不住似地后退了一步,整张脸煞白得恍若宛如风干的骨头一般的色泽。 晦暗、惨淡、古怪。 下一瞬间,那急促敲响的声音陡然消失了。 一双冰冷的手腕自他的身后慢慢地、一寸寸地缠上他的腰身。 拥有一头乌浓卷发的男人瘦削的下颌贴在青年的后背肩胛上,指节抚着丈夫漂亮的皮肤肌理,细细的声线宛若泡在水中阴森森露出头颅的水鬼。 “老公,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风很大,你的病才刚好,先回房等我,好不好?” 江让近乎完全屏住了呼吸。 “嗯?怎么不说话?” 妻子疑惑的声音自后心口响起,带着细微的震颤与温度。 可青年却仿若被一条毒蛇缠住了一般,他控制不住地掰开乔允南冰冷的手腕,僵着身体往前走了两步。 江让甚至不敢转身,恐怖的真相像是一根冰冷银针般,刺得他头颅生疼。 此时的他甚至没有勇气去质问在他面前扮演得温柔而贤淑的妻子。 于是,青年只能僵着一张笑脸,尽量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在乔允南幽深的目光中回了楼上。 刚关上主卧的房门,江让便猛地喘出一口气。 他抖着手擦去额头的汗水,窗外的闪电将他的惨白的面颊照得愈发死白。 青年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他哆嗦着腿去了乔允南那边的床头柜。 拉开第一层抽屉,满满全都是盒装的避孕套。 江让焦虑得想关上抽屉,却忽地在那近乎溢出的避孕套中看到了几罐白色的药物。 青年深呼吸一口气,将它们一个个拿起来查看。 氨磺必利、氯丙嗪、舒必利、帕利哌酮、氟哌啶醇。 旁边有一张白色的病历,上面只潦草地写了几行字。 ‘病人的精神分裂症状较为严重,伴有妄想、狂躁行为,一定情况下分辨不清现实与虚幻,出现强烈的兴奋躁动与攻击倾向,建议住院治疗。’ 江让眼皮不自然地痉挛,他手上一抖,药瓶立刻便掉落了下去。 哗啦的药物碰撞声令他心脏跳的愈发快速,青年赶忙将药瓶重新放回原位,抖着扯开第二个抽屉,在看到里面的一大串银色的钥匙后,他赶忙将其中属于地下室的钥匙取了下来。 但或许是越着急便越是取不下来,江让手心溢满细汗,连带着只穿了一件黑色打底衫、绷紧到能清晰看见起伏肌理的身体中仿佛溢出了透明的热气。 “咔哒。” 门被一双素白的手腕推开了,妻子轻幽幽的声调仿佛含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 “老公,你在做什么?” 第225章 江让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 恐惧像是一汪阴深的湖水, 飘飘荡荡的涟漪一寸寸覆盖上他的躯壳,又缓缓褪去,只留下浸润的水色冷痕。 江让僵硬着面颊上的笑, 身体尽量自然地直起几分,语调带着几分刻意的疑惑道:“我在找我们的婚戒,之前我记得我放在床头柜上了, 刚刚找了好一会儿没找到” “老婆,”青年斯文的眉头微微蹙起,看向他温柔贤惠的妻子,语调中带了几分焦急的意味:“你有看到我那枚戒指吗?” 大约没想到江让的回答, 乌发的男人先是顿了一下,黑郁郁的眸子慢吞吞从上到下流转, 像是舔遍了青年的周身似的, 随后,他才露出一抹柔软的笑意, 睫毛低垂,轻声道:“戒指是我收起来的, 我以为你是腻味它、不喜欢了,想着重新去定制一款” “怎么会,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 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只是洗澡摘下来了忘记。” 青年修长的指节牵过妻子冰冷的腕骨,轻轻拍了拍, 安抚一般道:“老婆, 你别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乔允南被他哄得脸颊微红,果然不再追究方才的事情。 哗啦啦—— 屋外下起了大雨, 雨水张牙舞爪地猛扑在玻璃窗上,像是一只只被拦在黑夜中的凶兽。 屋内依偎在一起的两人则是一副幸福美满的模样。 只有江让自己才知道,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了,即便房间内有恒温系统,他却依旧觉得背后阴飕飕的,冷得叫人寒毛直竖。 这一夜十分安稳地过去了,只是青年晚间连着做了几个噩梦,第二天精神萎靡极了,醒来的时候已近中午。 江让趿着拖鞋下楼的时候,乔允南已经在准备午餐了。 男人上身套了一件浅白的毛衣和雾霾蓝的围裙,下半.身则是穿了一件宽松到仿若裙摆的黑色长裤,他看上去来来回回忙碌极了,又是剥蒜又是切姜,只是,男人在厨房走动间有些细微的不自然。 江让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便落在对方被长裤遮蔽的小腿间。 妻子前一段时间曾经同他提起过,他的腿在火灾现场受了伤,好在已经看过医生,只是有些擦伤和淤青,并不严重。 只是乔允南向来在乎身体和美貌,许是用药不愿意留疤,所以时至今日,对方的双腿依旧包扎着白色医纱。 “老公,你起来了,”厨房中的长发男人看见青年的一瞬间眼眸便微微亮了起来,他端起手边方才切好的水果,贤惠软声道:“饿了吧?这是刚切好的水果,你先吃一点垫垫肚子,饭菜还得过一会儿才好。” 江让的脸色依稀还有些苍白,闻言抿唇笑笑,温和道:“老婆,辛苦你了。” 乔允南抿唇一笑,颇有几分羞涩地别过耳畔的长发,露出颊边一簇幽美的紫色鸢尾。 眼见他又钻进厨房中忙碌,青年慢慢紧了紧手中的钥匙,察觉到手心的汗水已经浸润了银制匙尖,江让努力放松语气,仿若往常一般对着客厅高声道:“老婆,刚刚老罗给我发了消息,说有点近期的合作事宜要谈,他家就在附近,待会儿吃饭了给我打个电话我就回来。” 厨房中的妻子微笑着点头,他随意擦拭了一下额角的汗水,脚下微跛的动作变得愈发明显,因着厨房中的蒸汽而显得潮红的面颊浮出一层温柔细腻的意味。 他微微探出头,嘱咐道:“好,别太累了,外面天冷,多套件衣服,你才刚出院,身体最重要。” 江让笑笑,按照妻子的关心穿了件稍厚的夹克才出了门。 方才出门,青年面上温和的表情立刻便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侧身关上客厅的大门,脚步匆匆地朝着别墅另一侧不易被察觉的铁制小门走去。 在进去之前,江让深呼吸一口气,分别拨了两通电话,随后,他才拢紧衣衫,抖着手试图开那道铁门的锁。 许是因着过分紧张,江让好几次都没能将钥匙对准钥匙孔,外面的天阴沉沉的,风很大、夹杂着细雨,吹得青年额发纷乱,面色潮白。 银质的钥匙与钥匙孔发出细微的碰撞咣当声,好半晌,随着一道骤然的咔哒声响起后,被风雨吹打得潮湿不堪的铁门缓缓绽开了一道细小漆黑的缝隙。 青年手下一抖,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那道缝隙。 铺面而来的,是阴冷的、带着几分发霉的潮息,以及一道幽深的、蜿蜒朝下的、仿若没有尽头的羊肠阶梯。 江让慢慢喘了一口气,带上了铁门,顺着羊肠阶梯便阴森惨白的小灯,往下一步步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越是往里走,腐烂的气息便越是严重。 江让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他的视觉已然疲惫、嗅觉仿若失灵,一直等到他真正走到阶梯的尽头时,青年恍然抬头,率先看见的却并非是他想象中噩梦般的场景,而是头顶上,在此情此景下散发着细微光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别墅客厅的内景。 一切都像是一场荒诞的、令人无法理解的黑白默剧。 他看见沙发下散落的一叠又一叠的照片,照片拍摄的怪异,大多是偷窥的角度,一张张全部是青年与各个男人的暧昧亲密照。 他看见照片旁一本熟悉的、被撕碎的浅蓝色日记本。 其中一张稍大些的碎纸片上,被人用黑色的圆珠笔写出几句力透纸张的话语。 ‘他又出轨了。他想抛下我。’ ‘怎么办?’ “要试试那个办法吗?” 那个办法,是什么办法? 江让僵硬地看着,恐惧的眼球一寸寸挪移,他看见了厨房中的他的妻子。 在这个仰视的角度,乔允南依然是美的,乌浓的卷发搭在颊侧,瘦削得有些轻微凹陷的脸颊反倒更显出几分病态的艺术气息,他依然温柔、贤淑,只是,当他哼着歌,拿起银色锋锐的剔骨刀时,整个空间似乎瞬间变得病白、恐怖了起来。 男人十分熟练地拿起刚烧开的开水,认真为那柄动物利齿般的剔骨刀高温消毒,他的手腕很白,白得连皮层下蓝色的青筋都清晰可见。 消毒完毕,妻子取过白色无菌橡胶手套慢条斯理地戴好,五指张开、合上,像是某种残忍献祭前的仪式。 他半坐在厨房中的高脚椅上,慢慢撩起宽松的黑色长裤,露出右边小腿肚上的白色医用纱布。 整个过程中,乔允南的脸色都温柔极了,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愉悦的事情,撕开伤口上的纱布的一瞬间,甚至潮红着脸,叹息出声。 江让这时候才真正清晰的看到男人口中所谓的‘擦伤’。 整齐的切口、血红的骨肉组织几乎令人头晕目眩、牙齿打战。 眼见男人再次拿起剔骨刀,脸色苍白的青年终于忍受不住地半呕出声了。 他突然想到了近来好几次,妻子贴心夹给他的肉块,以及期待着他吃下的诡谲眸光。 喉头翻涌,江让险些支撑不住身体滑倒在地。 也是在此时,他才注意到,这片逼仄的地下室不远处正半蹲着一个套着锁链,浑身瑟瑟发抖、看上去混混沌沌、精神不正常的青年。 青年的身边堆放着廉价至极的压缩食物、以及羞辱似的黑色剩菜饭的垃圾袋。 那人的衣衫已经看不清具体的颜色了,浅薄的暗光下,江让只能看见他交叠的、骨瘦如柴的手臂,以及凌乱到如同流浪动物肮脏毛发的发丝。 江让哆嗦着不敢多看头顶上方那几近邪典的一幕,他勉力让自己将视线放在眼前可怜的青年身上,可方才朝前方走了两步,那可怜的小兽样的青年便尖叫着往后退缩。 也正是在此时,江让才彻底看清了他的脸。 瘦削到几乎凹陷的脸颊、呆滞无神的眼眸、青黑可怖的眼眶,还有面颊上并未处理的刺眼旧伤。 江让一瞬间甚至不敢走过去。 分明他本人并非施暴者,可此时此刻,青年心中却催生出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悔恨。 他不该招惹他的。 从一开始,陈沐白就不该遇到他。 那样腼腆、害羞、可怜可爱的孩子,如今竟被摧折成了这副凄惨的模样。 哪怕当初他跟了圈子里的任何人,都好过同他在一起,现今遭到这样非人的对待。 江让头颅一片空白,他像是着了魔似地,慢慢朝着那可怜的青年走去。 ——因为他听到了。 陈沐白在喊他。 年轻孩子神志不清地蜷缩着喃喃道:“江让、江让,救救我” 江让眼眶灼热,心尖酸胀无比,自成年后很少哭泣的青年眼下竟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整个眼眶猩红无比。 他想上前去安抚那流浪犬般的青年,可只要一靠近,陈沐白就控制不住地发抖、哆嗦,像是条被关怕了、打怕了的狗。 哪怕主人就在眼前、哪怕他对主人依恋无比,也不敢上前放肆享受主人的抚摸、安慰。 江让咬着牙,灼烫的泪从眼中滚落,他哑声道:“别怕,我来了,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他在进来地下室之前,分别给乔家以及警局打了一通电话。 S市内,乔家底蕴丰厚、权势庞大,相对的,也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而为了权势、金钱、地位,乔家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家出了这样的丑闻。 所以,江让是在逼他们出手管控乔允南。 警笛的声音若隐若现,江让却率先听见地下室那羊肠小道上传来的拖沓脚步声。 啪嗒、啪嗒。 来人一步一步似乎走得极其艰难。 随着最后一道脚步声的落幕,江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温柔贤惠的妻子,拖着那条被刀尖剜过的腿弯,就这样柔弱而凄楚地站在他的面前。 血水像是红色糖浆一般,顺着男人的脚踝蜿蜒流淌。 江让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恐惧的眼球神经质地朝着左右查探。 他想到了乔允南的的病,眼下的他最需要一把能够随时放倒男人的武器。 只可惜,这间地下室空旷无比,除却一袋袋垃圾、以及一个狭小的卫生间,几乎什么都没有。 许是看到青年害怕恐惧他的模样,乔允南忍不住抠挖着指节,小步小步地行至丈夫面前,他的眼神不安、腼腆极了,甚至给人一种无辜的单纯之感。 他细声细气地近乎哀求地对青年道:“老公,这里很脏的,你怎么来这里了?” 男人说着说着,语气陡然一变,近乎尖锐地盯着蜷缩的陈沐白道:“是不是他?是不是他又来勾引你了?” 江让头颅发麻,心口寒意上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可他不说话,乔允南却愈发地低声下气了。 男人的身体中像是藏了两个灵魂一般,面对旁人,他尖锐而疯癫,面对江让,他柔软可怜的像是自己才是那个受害者一般。 乔允南小心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丈夫,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细声道:“老公,你别不理我,我已经把饭做好了,我们回去吃饭,好不好?” 他不提这个还好,提到这个,江让近乎应激性地半呕了一声,青年咳嗽得满脸通红,乔允南在一畔看着,着急得不行,却又碍于丈夫的态度不敢上前。 好半晌,江让才勉强稳定情绪,半弓着腰,咬着牙阴沉道:“乔允南,我问你,你这段时间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肉?” 男人闻言顿时迟疑了片刻,他分明知道江让在问什么、也清楚丈夫大约是亲眼看见了,可他依旧湿着眼眶,小声软弱道:“是鹿肉啊,老公,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呀?” 他正说着,却忽地听到耳畔传来一道风声。 “啪——” 刺耳的一巴掌将他的脸颊都扇得偏过了几分,大片红肿瞬间浮起。 江让的声音冷而沉:“说实话。” 可乔允南被打了却开始小声的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低,像是自喉管间钻出的一般。 男人嘴角神经质地抽搐了一瞬,他死死盯着青年,微笑道:“就是鹿肉啊,老公,你真的误会我了” 江让已然忍无可忍,他咬着牙,气得浑身哆嗦道:“疯子,你真是个疯子,乔允南,我都看见了,你他吗在割你自己的肉给我吃,我看你就是个神经病——” 青年骂得面泛潮红,那近乎憎恶的表情戳痛了男人,乔允南突然不笑了。 他开始哭起来,他哭得像是一条滑腻腻的、即将死亡的白鱼。 男人牙齿打战,眼眶通红,一字一句、近乎发泄一般地疯癫道:“那我有什么办法?江让,我还能怎么办?” “如果你还爱着我,我根本就不用这样啊,都是你逼的——” 说着他抹了抹眼泪,嘶哑着喃喃道:“老公,吃一点没关系的,这是我求的土方子,只要吃几次就够了,只要吃下去,你就会继续爱我了。老公,阿让,江小让,我们当初结婚不是发过誓吗?你说过的,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健康还是疾病,你都会永远爱我的,你不能骗我——” 警笛声已经彻底清晰了起来。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起,数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已经包围了半个地下室,而最后走进来的,则是发丝近白的乔父。 乔父看上去整个人都老了很多,他慢慢走上前,一巴掌朝着乔允南的脸扇了下去。 “畜生,”中年男人咳嗽得厉害,他抖着手指道:“无法无天了,你竟然敢做出这种事情来,你知不知道,除了今天这事,谈家和钟家也找上门来了——” “你以为你做的事没人知道么?我告诉你,乔允南,没有乔家,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没有乔家,你以为江让能跟你走到现在?!” 乔允南浑身颤抖,恨得抬起血红的眸嘶哑道:“爸,那是我的错吗?是他们那几个贱人勾引我老公,他们罪有应得!!” 乔父气得又忍不住扇了他一巴掌,中年男人知道眼下形势不利,警局这边强势出警,只怕和谈、钟两家有关,于是他当即便对着江让表面态度。 “实在对不住,允南病得太厉害了,你放心,小江,你受了委屈,乔家一定给你一个说法,你要和允南离婚财产也全都归你,后续我们会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保证让他不会再来骚扰你。” 江让早在打这通电话的时候便清楚结局,只是他没想到,钟家和谈家也在其中出了力。 能叫两家一起联手施压,那只有一个原因,谈宽遇袭和诺亚家里的那场大火,只怕和乔允南都脱不了干系。 江让还在想着,却陡然听到乔允南近乎崩溃发狂的尖叫声。 “不行,我不许!我不离婚、我死也不会离婚的——” 男人情绪过分激动,周遭的警察见状不对,直接上前死死按住了他挣扎的手臂。 乔允南喉头鼓胀,整张脸已然充血,连颊侧紫色的鸢尾花都仿若变色,幻作了一只血色的红蜘蛛。 他发疯般的哭泣最后近乎变成了哀求,男人猩红的眸子睁得极大,额头青筋鼓起,他双膝跪地,乞求道:“爸,求你了,我不离婚,我求求你,不能离婚,阿让会离开我的,没有他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第226章 雷声嗡鸣, 深黑天际划过一道煞白的闪电,阴云翻滚涌动,大雨倾盆而下。 夹竹桃碧油油的枝叶被夏日的雨水打得油光水润, 姿容艳美的粉色花蕊在暴雨中颤颤巍巍地盛开出愈发美丽危险的弧线。 雨水如针线一般落在地面,别墅外,被惨白路灯照拂的青青草地间缓缓氤氲出一片柔柔的、无害的烟雾来。 不知不觉间, 整片天地都仿佛被笼罩在那阴云诡谲的雾气中。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如同钉锤轻轻敲打的声音。 已经深夜十二点了,是谁在敲门? 穿着质感极好的浅灰开领衫的青年放下手中的书本,微微蹙眉按了按英俊的眉目。 他一边起身,一边出神的想, 自从那件事后,公司总部就移来了B市, 重新站稳脚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几乎每天都忙碌得脚不沾地 今天怎么会有空看闲书看到现在? 江让走到大门边,修长的、筋骨漂亮的手腕攀上门把手, 微微拧开。 ’咔哒’。 ‘嗡嗡嗡——’ 与门锁一起响起来的,是口袋中的手机。 青年并未多想, 接起电话,英俊的眉目带着几分浅淡的倦怠:“喂?谈宽,你怎么突然——” “呼呼呼——”电话那头是男人近乎急促的呼吸。 吞咽的口水在耳畔响起, 谈宽焦急到近乎尖锐的声音从话筒中失真般传来,车辆按喇叭的声音如同某种怪异的背景音乐。 “阿让,你听我说, ”谈宽急促道:“我派人盯着精神病院那边的人刚刚传消息回来了, 乔允南不见了!” “我马上就来找你,阿让,你在家对吧?今晚不管是谁, 无论如何、千万千万不要开门!!!” 耳畔的声音逐渐远去,吱呀的开门声伴随惊雷暴雨,将手机坠地的声音完全掩盖。 耳鸣尖锐地在身体、耳蜗中回荡。 面容英俊的青年瞳孔骤缩、浑身颤抖,脚下控制不住地回退了半步。 雷电愈发癫狂地响起,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张湿漉漉的、惨白的、仿若水鬼的美丽面颊。 男人长发卷曲,潮黏黏地铺在肩头,他瘦削的身体线条极美、肌肉匀称,每一寸的起伏都像是被刻意修整过。 他慢慢地、僵硬地对着青年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惨白的嘴唇蠕动:“老公,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啊,我来接你回家了。” 扑通、扑通—— 江让眼睁睁看着对方朝着自己伸出那双惨白的、恍若锁链的手腕。 心跳剧烈跳动,身体几乎无法负荷住那样激烈的心跳。 薄白眼皮包裹的眼球神经质地转动,一双颤抖的、饱含湿意的眼眸猛得睁开。 眼前伸来一双修长的、泛着蓝色青筋、宛若艺术品的手腕。 面色难看、眸色恍惚的青年迟钝地看向眼前那张瘦削的、美丽的、充斥着担忧的面颊。 那是一张与乔允南足足有五分相似的脸颊,尤其是那双漆黑的、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简直与仍被关在精神病院中的妻子像了个十成十。 江让无声地张大唇呼吸,额头青筋暴起,趴睡在桌案上的脊背应激地弓起几分。 他几乎承受不住眼前鬼魂般纠缠着他的男人,猛得起身,用力地一巴掌拍开了那人雪白的手腕。 “别靠近我——” 青年面色苍白,他应激性地蜷缩手指,想要将手肘边的东西砸向眼前的人。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砸下去, 因为眼前那清秀纯美的青年颤着眸闭上了眼,竟是一副全然柔顺的、伏低做小、任由他打骂的模样。 空气中只余下寂静和江让粗.喘的呼吸声。 “江先生,”陈沐白慢慢睁开眼,湿漉漉的眸中是与乔允南浑然不同的小狗般的小心、柔软,青年蠕动着唇,小声道:“您还好吗?” 脑海中像是陡然响起了一道迷蒙的钟声,一直到此刻,江让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来了,眼前的人并不是乔允南、那个神经病,而是同样身为受害者的陈沐白。 已经三年了,那日地下室的场景却成为了江让始终挥之不去的噩梦。 许是因着谈家和钟家手中握着不少确凿的证据,加上谈宽死咬着不放,乔允南的的确确被关在看守所中将近半年。 但乔家怎么可能放任其不管? 果然,半年过去了,二审的时候,乔允南因为患有严重精神病而被释放,转入了S市内一家极有名的精神病院中。 在那半年期间,江让直接提出诉讼离婚,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枕边人是个会随时爆炸的炸弹、残忍的刽子手。 哪怕乔家助力再大,经历了这一遭的青年也再生不出任何的心思了。 诉讼离婚可以单方面申请,哪怕对方拖着不想离也可以离,不需要与对方见面。 因着其间有谈宽的来回奔走和帮忙,江让没多久就顺利地拿到了离婚证。 拿到离婚证的那日,青年便请了帮助自己良多的谈宽吃了一顿饭。 本以为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但没想到,没过两天,双鬓斑白的乔父便亲自找上了门。 将近六十岁的男人拄着拐杖,从来整理得体面的衣衫也多了不少凌乱的折痕。 他第一次对着江让弯下腰,满是皱纹的脸上淌下泪水,他告诉江让,乔允南在牢里割腕自.杀了。 他求江让去最后看一眼他的儿子。 至少让手术后一直昏迷不醒的乔允南,多一些求生的欲.望。 江让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去了医院。 昏迷的乔允南躺在苍白的病床上,浓黑的睫毛紧闭着,脸色惨白,他整个人几近透明,毫无颜色,唯一亮眼的,只有颊侧那簇由青年亲自纹上的紫色鸢尾花。 两人到底结婚多年,乔允南又是他的初恋,如今对方这样一副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模样,江让心中到底不是滋味。 青年最后还是答应留下陪床了。 因为打算离开S市,打算将公司迁出去,江让的时间也不算充裕,他只连着两天勉强抽出时间陪了一会儿便走了。 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风尘仆仆的、穿着黑色西装的斯文青年居高临下地站在病床边,他方才打完一个商务电话,额头还有些抽痛。 江让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他漂亮的桃花眼轻垂着看向床榻上的安静的男人,声音很轻,像是一阵即将被吹散的风一般。 他道:“对不起,是我毁约了,我做不到、也无法做到遵守永远爱你的誓约。” “乔允南,好好活下去,以后就不要见面了。” 青年说完这句话,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尚且青涩、孤勇、满腔赤诚的他认真扣住爱人的手腕,少年一字一句认真道:“乔允南,我爱你、只爱你,哪怕全世界都反对,我也会一直爱你,直到我再也没有力气牵住你的手。” 江让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唇,颇有几分自嘲的想,他到底还是放开了他的手。 多年前深爱着乔允南的他大约没想过,最后一个反对的人,竟是他自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注】 房门静悄悄地合上,床榻上的男人慢慢睁开无神的、黑湿的眼眸。 他浑身都宛如没有骨头一般瘫软在床上,眼泪一寸寸濡湿鬓边乌黑的卷发,口中喃喃:“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再也不见呢? 哪怕是换张脸、哪怕是以陌生的身份,他都要回到丈夫的身边。 誓约既然说出来了,就要永远生效啊。 他会如他曾经在婚礼上发过的誓一般,永远爱他。 乔允南愿意嫁给江让为妻,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穷、疾病、痛苦、富有、健康、快乐、幸福,他都愿意对他不离不弃,一生一世爱护他,直至死亡 江让恍惚回神的时候,眼前小狗似的青年已经慌张跪在他的腿侧了。 陈沐白洁白生晕的脸颊贴在青年小腿侧的西装裤上,怯怯地抬头道:“主人,您不舒服吗?需要发泄吗?” “您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他说着,浓黑的眼睫颤得厉害,脸颊通红,耳畔的发丝许是留的有些长了,泛着几分浅浅的卷,很漂亮。 江让微微呼气,凝神片刻,才挥了挥手,疲倦道:“起来吧,我现在没兴趣,你今天早点下班吧,蓉蓉那边不是有个家长会要开吗?” 陈沐白眼眸暗了片刻,随后才慢慢起身,他声线轻柔,仿若一位贤妻良母般温顺道:“好,那我今天提前点走,江先生晚上想吃什么?我回家提前准备。” 是了,陈沐白自被救出地下室后,便在医院中接受治疗,大半年后才算是走出了心理阴影。 但他还是惧怕生人,严重甚至会尖叫,生活一度无法自理,一天到晚只知道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只有在见到江让的时候,青年才会安静温顺下来,乖巧接受治疗。 医生也建议江让多去见见他,给予他安全感。 这一来二去的,两人自然而然地再次滚上了床。 不过江让这次真不是半推半就的,他甚至想过与陈沐白完全脱离那种畸形的情感关系,可陈沐白却哭得肝肠寸断,甚至买了个狭小的狗笼,将自己锁在家里,死活不肯离开青年。 江让实在没办法,只能留下他。 只是谈宽那边醋劲大得很,时常阴阳怪气江让是不是想享齐人之福。 但男人说归说,行为举止却还是又争又抢,时常将青年勾得流连忘返。 光是逼婚,今年就逼了得有五、六次。 江让是真怕了,也完全没有勇气再度步入婚姻,便一直避而不答。 三个人就一直这么熬着。 江让最终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回复青年期待的问话。 眼见对方明亮的眼眸一瞬间暗淡下来,清纯漂亮的面颊上浑然一副可怜失落的模样,青年最后还是动了动嘴唇,温和道:“小陈,今晚我就不回家家吃了,项目这边到尾声了,可能会比较晚,你不用等我。” 大约是听出江让晚上会回家的意思,陈沐白最后是带着几分雀跃离开的。 几乎在青年离开的瞬间,江让便阴沉下眉目,拨了个电话。 “嘟嘟嘟——” 这个梦实在叫他心慌,他一定要确定,乔允南还在精神病院里。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谈宽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大约是心情很好的模样:“呦,我们江总终于有空想起我来了?” 江让没心思和他贫嘴,揉了揉眉心道:“谈宽,我没空跟你贫嘴,我打电话给你是想问一件事。” 大约是听出青年的情绪不太好,谈宽也认真起来:“你说。” 江让道:“S市精神病院那边盯着的人传消息了没有?乔允南他没出来吧?” 谈宽闻言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中带着几分笑意:“我当是什么呢?还以为你要跟我闹分手,吓得我行了,我这边时刻盯着呢,老婆,你就放心吧,乔允南没出来。” “我会让他一辈子都走不出精神病院。” 大约是听到肯定的回答,江让微微松了口气,精神缓和下来:“那就好。” 说着,放松下来的青年一只手散漫地转了转钢笔,声音微微放低几分:“今晚见一面?” 电话那头安静片刻,好半晌才传来隐约的吞咽口水的声音,男人嗓音沙哑:“想我了?” 江让忍不住笑笑,故意逗他:“不想你,想它了。” 饶是谈宽那么脸皮厚的都有些撑不住,恼羞成怒:“江让!你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江让低声道:“你不喜欢?” 谈宽忍了忍,半晌才咬牙:“喜欢,喜欢死了。” 穿着体面西装的青年手中抱着蓝色文件夹,安静穿过走廊,周围有碰见他的同事,笑着打招呼道:“陈助理,都下班了,还忙呢?” 陈沐白露出一抹浅笑,下意识别了别耳畔的短发,温雅的模样仿若月光:“嗯,文件送下去我也就走了。” “再见。” “好,再见。” 陈沐白脚步一顿,与人道别后,走到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卫生间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 青年静静地、一寸寸地走近那面镜子,盯着镜中的人的眼神一寸寸凉了下来。 陈沐白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在洗手台边,若是细细看来,便能发现,他的手似乎抖得厉害,眉宇间的神色更是显出几分古怪。 好半晌,他从西装裤的口袋中掏出一小罐白色的、没有写名字的药丸。 青年锁着眉,倒出几粒药丸,仰头直接生咽了下去。 吃完药后,陈沐白双手撑着洗手台,头颅下垂,似乎有些晕厥的模样。 缓了好半晌,青年才慢慢抬起那张清纯的、无害的脸颊。 只是,他的神色完全变了。 陈沐白的嘴唇依然红润,可脸色却分外惨白,衬得那红润的唇,仿若是纹上去的一般。 水润、艳红、怪异。 镜中的青年慢慢抬起手臂,手指一寸寸抚摸上自己的右颊,仿佛在贪恋上面曾镌刻过的、属于爱情的痕迹。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好半晌,竟喃喃地自言自语了起来。 “好疼啊老公。” “不过这样也很好呢。” “我可以一直、一直看着他。” 青年低低笑了一下,神情怪异而梦幻:“他今天好像梦到我啦,果然,老公还是爱我的吧?” “嗡嗡——” 电话声将他从幻梦中惊醒了。 陈沐白垂眸接通了电话。 “您好,是蓉蓉的哥哥吧,家长会的时间快要开始了” 青年静静听着,伸出修长的指节,用力地、近乎憎恶地抠挖着镜中人那张他无比厌烦的脸颊,而与他动作相反的,是他愈发温柔的语气:“好的,我马上就到。” 陈沐白挂断了电话,认真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拿起文件夹,走出了卫生间。 电梯的铁门一寸寸合上,掩盖了他清纯美丽的面颊。 青年轻轻哼着歌,想,今晚,他该用什么理由把老公哄回家呢? 谈宽那个贱货,真是碍眼啊 这次再动手的话,他得做好万全之策。 不然老公要是知道了,他就又得换一个身份了。 真的很麻烦啊。 第227章 厚重的玻璃门被一双骨节精致的手腕轻轻推开。 来人步伐缓缓, 白色深v的线衣衬得脖颈雪白修长,柔软的中式裙裤与他行走的姿态相得益彰,衬得男人愈发素雅贤淑。 咖啡的香味氤氲散开, 飘忽的尾调带着淡淡的、醇厚的苦涩味道,令人忍不住喉头微动。 男人温和冷淡的眼神瞥过一畔紧张的店员,那店员当即心领神会, 上前两步压低嗓音道:“周先生,那位江先生刚到,在靠窗那边。” 男人微微颔首,唇畔的笑意稍深几分, 他眸光微闪,客气道:“谢谢。” 店员有些紧张地鞠躬, 再抬起身, 男人已然抬步离开了。 见状那穿着咖啡棕的工作围兜的店员才稍稍松了口气,他朝着店内靠窗的座位看起, 心中颇有几分感叹的想:有钱人追人是真的不一样,就因为那位江先生偶尔来他们这家店喝咖啡提神, 周先生就直接买下了这家店。 据说是用了数倍的价格呢 连带着他们的工资都提了数倍。 当然了,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们能拿这么高的工资也是有原因的。 咖啡厅所有的店员、乃至经理都需要注意那位江先生的动态, 一旦江先生来了,就要立刻打电话给他们这位新老板。 同时,如果江先生许久不来, 他们还需要单方面打电话过去做推销, 劝那位来 玻璃窗边,随意套着黑色卫衣的青年正微垂着头,修长的指节熟练地敲打着笔记本上的薄膜键盘。 他穿得简单, 身量高挑、皮肤白皙,顺着光线显出的半张面颊却格外引人注意。 天光落在青年的发间、面中、指尖,令他整个人仿若笼了一层柔雾般的白纱,朦朦胧胧、如窥迷境。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出的、足以令人成瘾的魅力。 “小江” 忧郁柔软的声音自耳畔低低响起,江让下意识抬起头,他约莫还沉浸在工作之中,乌黑的眼眸酸涩地微微颤了颤,抬眸朝着眼前的阴影看去。 那是一位相貌极其温柔美丽的男性,或许用美丽来形容男性并不恰当,可对方给江让的第一感觉就是美丽。 略显苍白的面颊,深邃昳丽的美目,尤其是对方那水光十足的嘴唇,像是涂了女孩子的唇彩一般。 尤其是对方面对他坐下身时下意识朝他倾来的身体,白色深V的线衫松松垮垮地对着青年显出勾引似的缝隙,江让不注意瞥了一眼,瞬间便看清了对方洁白美好的胴.体。 青年瞬间不自然地转开眼,耳根泛起细细的红晕,手指更是下意识抓紧了。 这个男人他认识,名叫周颂元,已婚三年了,但对方似乎与丈夫感情不好,两人几个月前在这间咖啡厅相遇,江让当时见对方哭得伤心,便随意给了一张纸巾,寥寥安慰了两句。 这之后,江让只要一来这间咖啡厅就一定会遇到对方 一开始,周颂元似乎将他当成了可靠的朋友,倒豆子似地将自己伤心事与他说了个遍。 江让本来就不是个善谈的人,可他待人真诚,周颂元流着泪哭诉他绝望的婚姻生活,青年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真就听了下去。 他也不发表意见,只是认真听着,像是一只令人类无法不心软的抚慰犬。 慢慢的,周颂元不再总是哭泣,他的视线开始长久地凝视在青年的身上,光彩与美丽逐渐回到男人暗淡的眸中。 周颂元年长青年许多,生活养尊处优,找话题更是个中好手,哪怕江让是个锯嘴葫芦,他也能磨得他张嘴。 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他们连联系方式都没交换过,只能算是熟悉了一些的陌生人。 真正让江让察觉到不对劲的,是对方开始各种找借口给他送鲜花,以及一些昂贵的、年轻男孩喜欢的球鞋、配饰。 自此,江让就开始逃难似地避着对方,很少来这家咖啡厅了。 见对面的年轻人这副模样,男人狭长静深的眉眼含笑,嘴唇轻轻勾起几分弧度,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惊喜的意味道:“小江,好巧,很久没见到你了。” 江让咳嗽一声,下意识往后坐直了几分,避开几分距离,慢吞吞道:“是啊,嗯,最近工作比较忙。” “唉,”男人的声音慢慢低落了几分,他的语气变得很轻,落寞中又带了几分洒脱的意味:“小江,很感谢你之前的宽慰,一个月之前我就想开了,已经和他离婚了。” “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件事,没想到这么多天都没碰到你。”周颂元说着,美丽的面颊上多了几分柔柔的忧郁。 经历了那么多个世界的江让已经比从前镇定了许多,他只是尴尬笑笑,并不接话。 周颂元却像是感觉不到两人之间近乎凝滞的气氛,甚至,青年越是安静、冷淡,他便越是得寸进尺。 男人盯着青年的面颊,指节轻微摩挲,语调意味不明:“小江,你不祝福我寻找到新的幸福吗?” 江让不想和他过多纠缠,于是便顺着对方说了一句,旋即就想告辞离开。 没想到的是,周颂元却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了一般,哑声道:“借你吉言,小江,我确实有喜欢的人了。” 说着,他一寸寸抬眸,轻声道:“小江,你应该也能感觉到,我喜欢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小江,你别嫌弃我结过婚,我可以把我名下的所有资产都转移给你,家里也什么都听你的,而且、而且” 周颂元抿唇,脸颊微红,好一副贤淑人夫的模样:“而且你也知道,我和前一任丈夫只是柏拉图式,我的身体很干净,可以、可以全部给你” 江让脸上的表情已经全部消失了。 “系统,”他在心中咬牙切齿:“我的能量攒到多少了?” 系统还在享受假期,被青年这道声音吓得一哆嗦,小声道:“宿主、宿主目前的能量已经积攒到百分之七十了。” 江让面无表情:“百分之七十的能量已经能压制万人迷光环的大部分能量了吧,那他这是在?” 系统吓得话都说不清了,他直觉宿主现在不能轻易招惹,赶忙输送数据去总部调查情况。 可是,当数据报告出来的时候,系统十分茫然。 它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小声地吞咽口水,用电子音干巴巴道:“宿、宿主,数据、数据显示,您身上的万人迷光环确实已经被压制了。” 江让:“?” 系统:“宿主,他、他和你表白,好像是真的喜欢你” 眼见青年的脸色彻底阴下来了,系统当即狗腿的表示自己再去查一遍。 只是,再查一遍,也还是一样的结果啊。 系统摸着自己的虚拟脑袋,苦着脸开始怀疑主系统是不是出问题了。 不应该啊主系统要是出问题了万千小世界还不得全崩了 对啊,数据没问题啊,那到底是哪出错了? 系统苦思冥想、系统痛苦面具、系统数据链冒烟、系统选择装死。 “啪嗒、啪嗒” 木质地板上有脚步声逐渐响起,等江让反应过来的时候,穿着一身白色卫衣、却依旧显得斯文沉静的江怀瑾已经自然坐在他的身畔。 江怀瑾向来是个十分守礼的人,他先是对着对面一瞬坐直、不再卖弄风情的周颂元颔首,随后,男人在看见青年面前摆着的一杯冰咖啡的时候,顿了片刻,语气淡淡道:“小让,你感冒还没好,这段时间少喝点冰的。” 说着,他微微抬起胳膊,温热的手背轻轻覆盖在江让的额上,好半晌,江怀瑾眉头微蹙:“还是有点低烧。” “你的u盘我给你带来了,今天能请假去医院吗?你不好意思的话,哥帮你请假。” 江让张了张唇,一句话都来不及多说,眼眸中甚至显出几分茫然。 他前两天确实有点发热没错,但他身体素质如今已经好很多了,现在基本没什么感觉了 青年抿唇,在看到兄长平静盯着他的目光的瞬间,心口不知怎么的跳了一瞬。 一旁的周颂元早已经笑不出来了,男人勉强勾唇道:“小江,还没介绍过,这是谁啊?” 江怀瑾慢条斯理地侧头,泠泠的眸光显出几分长辈式的考量,他平静道:“我是小让的哥哥,周先生对吧?你似乎年纪不小了,将近三十了吧?希望你有些分寸,你刚才离婚,小让年纪还小,分辨不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诱惑,我作为家长会替他把关。” 周颂元脸色彻底白了,嘴唇微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江让在一旁眼睛微微睁大,说真的,他哥还是第一次展现出这么强的攻击性,这几句话真是没一句不毒的。 就连他都听出来了 一路上,江让坐在车里都安静的不行,脑子里莫名循环一句话。 骂了他可就不能骂我了哦 “小让” “哥,我在呢。”青年反射性条件直起身。 江怀瑾平直的嘴唇弯了一瞬,好半晌,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慢慢平了下去。 男人垂着眼,斟酌道:“你想谈恋爱了吗?” 江让微愣,不得不说,有一瞬间,他脑子里想的是,别说谈恋爱,就说结婚,他都不知道结了多少次了 青年按耐住心里怪异的感觉,刚想摇头,却听见耳畔的兄长带着几分压抑的声音。 “小让,”江怀瑾轻声道:“谈恋爱和结婚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你不能轻佻地去对待,也不能随便答应。” “如果你真的想谈恋爱,我公司那边有很多青年才俊,长相人品都很好,我可以帮你介绍爸妈那边,我来顶着。” 江让愣了一瞬,好半晌,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车窗外飞奔的风景,低声道:“哥,别替我急了,我现在没这个想法。” “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也不需要你顶在前面。” 江怀瑾的手骨慢慢绷紧,他喉头微动,抬起的黑眸静静盯着玻璃窗面反光出来的青年的脸颊。 江怀瑾看了很久,久到指节都在轻微地发颤,仿若不自觉地抚摸着什么的模样。 好半晌,在青年转过面颊的瞬间,男人的指节不再颤抖,眼神也淡淡地垂下。 仿佛他从不曾看过玻璃镜中的青年。 “宿主宿主,”系统虚弱打断寂静:“我真的找不到问题” 江让微微合眼,好半晌,他稳住心绪,低声在心中道:“算了,那我们就快点收集能量吧。” “下一个世界是什么?” 系统愧疚极了,好半晌才小声磨蹭道:“下一个世界是古代位面,宿主的人设扮演关键词是——伪君子、温润如玉、野心勃勃。” * 汉白玉铺就的地板清冷乃至反光,映照着高高金銮宝座下林立站直、手持玉牌、穿着各色官袍、脸色惶恐的官员们。 太和大殿内香雾弥漫,黄金瑞兽炉上瑞兽的口中吐出袅袅云烟,那云烟飘飘荡荡,缓缓缠上殿内六根缠金楠木柱上。 这缠金楠木柱传说取自建木,高达十二丈,与汉白玉的地板相得益彰,光影交错之间,仿若天上与人间交叠于此。 “丞相这事儿办得漂亮,南方水患全然平定。” 坐在龙凤呈祥的金銮宝座上的皇帝指节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椅侧,冕旒上垂下的宝珠微微晃荡碰撞,遮掩了天子的神威,令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容。 “朕听闻丞相与百姓工人同吃同住,深得民心,有人戏称,如今南方各地,只知丞相,不知天子——不知江丞相如何看此事?” 太和大殿内已经有官员开始止不住地腿颤,抬袖拭汗。 倒是那站在百官之首,身着圆领玄紫、绣有龙纹的官袍,佩戴紫玉带和乌黑冠冕的男人仍旧玉面不变。 男人身形高挑,乌发束于冠冕,天生往上扬的唇弯衬得他温润而慈美。 他相貌极为温雅,骨相极佳,一双桃花眼却偏生毫无多情的意味,反倒显得主人愈发好脾气,尤其是右颊边的一点漂亮朱红小痣,每每出街都招得太华国不少适龄少男少女的心。 这天下谁人不知,这江让江丞相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虽是而立之年,却是太华国第一美男子、第一权柄。 不止如此,关于这江丞相的传说实在版本众多。 而流传最广的,则是他十八岁便跟随商皇,征战四方。 江让,字子濯,出生寒微,却少有天才之名。在天下受尽前朝徭役之苦时,十五岁时便以自己微末进士的身份为百姓谋福利。 只可惜,彼时的皇帝昏庸无道,各地地主豪绅压迫百姓,光是他一己之力仍无法改变太多,甚至因为动了豪强的利益而一度被冤入狱。 后被当时年仅二十的商皇商泓礼所救,自此跟随商皇左右集结起义队伍,江让此人才思聪敏,乃是商皇成功伐灭前朝的军师,排兵布阵、八卦神通无有不懂。 他性情温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甚至连轩辕、青丘、氐人等国的人首兽身的妖孽都能为他所用,可见其能力不俗。 最终,历经五年,商皇即位,太华国重归安宁,百废振新。 但其实众人心中都清楚,这位江丞相比之商皇,可并不势弱。 只是江让此人温和豁达,并不爱争夺权势,且神降辉光于商皇,在这等诸神信仰未灭,君权神授的时代,商泓礼即位才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 江让是当时第一个对着商皇跪下,敬称吾皇万岁的。 至今,已有七年。 七年的时光,能改变很多情谊、心绪、人心。 肉眼可观的是商皇近两年颁布的政策屡屡失误、脾性逐渐显出骨子中的阴戾,反倒是江让,治水患、惩恶兽、正法考,民间声势极高,力压商皇。 江让唇弯平稳,手持玉牌,恭敬垂头,不紧不慢道:“回禀吾皇,昔南方小儿传唱‘文曲辅紫薇’,国师近日夜观天象,见文曲星光芒大展,此正应‘臣耀主贵’之象,臣之光辉是借吾皇之尊荣,是以,臣自请散尽家财以充公,令四方皆知吾皇恩德。”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当真漂亮至极,但大殿内众人依旧不敢多言。 好半晌,上首的皇帝才淡淡应下,似笑非笑:“丞相所言极是,众卿可有异议?” 众人自然不敢有异议。 商皇摆摆手,扶额不再多言:“也罢,今日便到此吧。” 一旁侍候的太监赶忙挥了挥浮尘,尖着嗓子道:“退朝——” 随着编钟管乐声响起,众官员齐声道:“恭送陛下。” 江让唇边含笑,黑眸中却毫无笑意,他随意抖了抖褶皱的衣衫,随着众人离场。 不过多时,他身边便围聚了许多讨好的官员,皆是众口一致地夸赞。 江让并不多言,只是含笑推辞。 方才走出太和殿,踏上青砖广场,商皇身畔的随侍的大太监便匆匆赶来,江让礼节性地拱手,那太监腰身弓得愈下,低声道:“江丞相,陛下有请。” 旁的官员见状也不敢多说,纷纷告辞。 江让身长玉立,唇畔含笑,跟随大太监身侧,议政殿与太和殿距离不远,不过百步。 两人很快便穿过廊间,来到议政殿的门前。 几乎方才走到,里头便有小太监道:“请丞相进。” 议政殿地下铺就玉石砖块,冬暖夏凉,殿顶雕刻了八卦玄龙阵,皇帝玉坐上方上书牌匾‘和仁正中’,一派金碧辉煌。 江让信步走入其中,身后的太监纷纷走出,贴心关上了门。 方才走到上首的皇帝面前,江让刚要跪下,一双有力的、带着星点伤疤的手腕便轻轻扣住了他的手。 “现下就我二人,子濯何必与我多礼。” 江让动作一顿,他并没有坚持跪下,唇角却牵起几分浅淡的笑意,衬得他整个人愈发如玉面郎君一般。 男人笑道:“陛下,礼不可废。”说着,他轻轻推开商皇紧握着、摩挲他腕骨的炽热手掌。 卸下冕旒的商皇只随意束发,他相貌俊朗,剑眉星目,额畔碎发散落几分,颇有几分落拓潇洒之态,看着江让的眼眸更是深邃无比,仿佛隐匿着什么心绪。 商泓礼并不勉强他,顺着江让动作稍稍后退一步。 皇帝唇畔含笑,坐上首座,抬头示意一畔的坐椅:“子濯,坐吧。” 江让没同他客气,当即坐下,男人显然十分注重礼仪,即便端坐下身,也会慢条斯理整理好衣衫。 他一边整理,一边抬眸看向始终盯着自己的、宛如蛰伏猛兽的商皇,笑道:“陛下今日怎么又唤臣来了?水患不是解决了么?” 商泓礼闻言没忍住低嗤一声,皱眉道:“别说了,你是不知,朕这桌案上摆的那些老家伙的上奏弹劾都快堆成山了。” “子濯,阿让,若非朕信你,帮着你做戏,你说说,你可怎么办是好呀?” 江让闻言微微眯眼,面上笑意愈发如沐春风:“臣谢主隆恩不过,陛下既然信臣,那臣那几两家财——” 商泓礼当即挑眉:“自然可免,只是” 商皇英俊的眉目带着几分笑意:“凡事皆是一物换一物,子濯若是想免了这家财,可就得以身伺君了。” 江让笑意淡下几分,面上表情倒是不动声色:“陛下所言极是,只是陛下也知,臣向来爱重臣妻,且外界皆称陛下为圣君,此等笑语还是少说为好。” 是了,江让十五岁曾娶有一妻,娶妻缘由也十分无奈,他的妻子是一户农女,本有两情相悦之人,且孕育一子,已有三岁之大,却因美貌被豪强掠夺,丈夫被活活打死,自己也险些活不下去。 当时的江让方才获得进士之位,恰遇此事,便救下了那农女,给她正妻之位保住了她一条命。 只可惜,那农女也因此身受重伤、伤了根本,一年之后撑不下去,临别前流着泪将孩子托付给了江让。 自此,那孩子便随着江让姓,名为江飞白,如今已有十八岁了。 因着战乱动荡,许多信息遗失走散,仆从也散尽,是以,如今天下都以为江丞相深爱其亡妻,当那孩子是男人的亲子。 商泓礼闻言微顿,指节摩挲,眉眼微眯,显然是有些不悦了。 但江让只当做没看见,仍旧温润如玉、岿然不动。 江让知道商泓礼对自己有心思,如今尚且压制得住,也不过是因为他有权势傍身。 紫衣男人垂眸,半晌,抬首微笑:“陛下,可还有事务商议?若无,臣那家中幼子尚等着臣回去指导功课呢。” 商泓礼如何不知道这是他的托词,但闻言仍旧咬牙道:“幼子?江飞白如今都弱冠之年了,当初你我这会儿都上战场了,江让,你现在倒好,娇惯起孩子来了?” 江让笑笑:“今时不同往日,臣只有这一子,自然得宝贝些。” “陛下若如此想训孩子,不如多多临幸后宫” “行了,”商泓礼语气变得淡了下来,他冷眼瞧着江让,淡淡道:“每年遴选后妃,也就你最积极上书了。” “江让,你到底——” 商皇闭眼按了按额头,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挥挥手,示意青年离去。 江让唇边笑意不变,行了礼便退下了。 关门的声音十分清晰,好半晌,商泓礼喉结微动,自书柜中慢慢取出一个檀木锦盒。 他珍之又珍地打开檀木盒,盒中只摆放了一卷画轴。 手握天下大权的男人慢慢取出那卷画轴,一寸寸展开。 画卷已然有些泛黄,纸张被摩挲得起了些许毛边,纸面更是光滑无比,足以看得出主人爱重,乃至时时观摩。 那画中只画了一个少年郎。 少年身穿松垮白衫,露出大片弧度优越的弧线,他面如锦花,唇红齿白、貌美昳丽,颊边一颗朱红小痣美丽无比,湿漉漉的乌眸正朝着画外人定定看来,仿佛在唤:“泓礼哥。” 那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江让江子濯那张脸。 商泓礼呼出一口气,半晌,他微微垂头森冷地想,索性都试探这么多年了,江让哪里是不明白他的心意?分明是故意避着他、躲着他。 现下,他是真的,有些忍不下去了。 如果子濯不肯与他两情相悦,那他也只能使些卑鄙手段了。 江让这厢方要离去,不远处却又匆匆来了一位小侍女。 小侍女大约生性害羞,见江让注意到她,耐心温柔等着她的模样,瞬间红了脸,连身后浅黄的小狐狸尾巴也控制不住地“砰”地冒了出来。 “江、江丞相,”小侍女狼狈垂头,双手绞缠在一起,小声道:“昭仪、顺泰二宫娘娘有请。” 江让眼神微动,温笑道:“二宫娘娘齐邀?” “是的,宜苏娘娘和妄春娘娘特嘱咐奴婢带丞相前去。” 江让见她胆小紧张得险些要跪下了,当即礼节性地虚扶了一下小侍女的腰,轻声道:“当心。” “砰”小侍女两个狐狸耳朵也露出来了,可爱的狐狸眼湿漉漉的,羞得快爆炸了。 江让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容易害羞,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没想到青丘还有这么纯粹的孩子。 第228章 “江大人, 昭仪宫到了,二位娘娘言大人可免礼,直面入殿。” 小宫女垂首, 面颊仍带余红,她双手交叠垂下,脚下碎步后退。 江让对她微微一笑, 半垂的浅白眼皮带着几分温柔的神色,他轻声道:“多谢。” 言罢,紫衣男人抬步迈过这座宫殿的门槛。 “吱呀——” 幽香木制的殿门仿若有感应般的,随着男人走入其中, 缓缓闭合。 江让并非第一次入昭仪殿。 说来,这昭仪、顺泰二宫娘娘, 乃是年前青丘、轩辕二国进献的美人。 太华国是人族的聚集地, 处于建木的根系,且有龙脉护国, 族民个个身强体健,是传说中最近接近神的国度。 是以, 诸国异妖皆以人族为尊,年年进献美人、食物、珍宝,以求人皇和神明的庇佑。 尤其是年前, 青丘和轩辕二国进献的美人更是堪称世间绝色。 果不其然,二妖甫一进宫,久不入后宫的商皇便连着月余留宿二宫, 夜夜笙歌, 几次连朝都不上了。 甚至有传言,商皇罢朝是因为夜御二妖,被榨干了精气。 皇帝如此荒唐, 朝中自然有不少忠心老臣进言,结局不是被抄家便是蒙冤入狱。 百官无奈,只得请丞相去劝说。 但荒唐的是,商皇竟一边与那妖物嬉闹,一边命门外的丞相汇报事务。 气得江丞相当即拂袖离去。 自此以后,民间关于皇帝的昏庸之言便愈发甚嚣尘上。 其实,当日还有外人不甚明晰的内情。 江让确实站在议政厅外面恭敬劝说皇帝,可商皇却并非令他汇报政务,而是意味深长道:“子濯,朕有一心上人寤寐思服、求而不得,若是你能令他心甘情愿入宫为后,朕愿分半壁江山,日后勤勉为政,再不松懈。” 江让心中一冷,当即朝着一畔的太监使眼色,令他带走旁的侍从,以防商皇说出什么惊世骇言。 等众人皆离开后,男人眸光沉冷,温和道:“陛下说笑了,您乃真龙天子,如何会有求而不得之人?” 商泓礼当下并未言语。 又或者说,当他真切地想要去剖白时,这位权臣的一句话便将他打回了原型。 “陛下,您且思虑周全,若您继续如此荒唐下去,臣——不得不与百官入摘星台请愿上苍,清君侧,除妖妃,暂代监国。” 江让隔了一扇门,看不真切皇帝的面色,但约莫是极差的,毕竟,历代哪一位皇帝会沦落到被权臣胁迫呢? 那之后的第二日,商皇便重归朝堂,面无异色,仿佛什么事情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江让其实心知商泓礼心机深沉,并非那等沉溺肉.欲之人,对方如此行事,更像是一种试探。 江让当下若是同意了,便不得不入宫为后,自此困入深宫,成为对方的掌中雀;若是不愿,便是此般,显出权势的峥嵘,招致皇帝猜疑。 宜苏和妄春二妃,说到底,也不过是商皇试探他的另一枚棋子。 只是,江让现下尚且并不清晰对方寻他的真正缘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数条南海鲛纱自金殿顶蜿蜒垂下,这鲛纱乃是氐人国进献的丝绸,缎面光滑、色彩绚美、恍若神迹月光。 这样昂贵到有价无市的丝绸,在这昭仪殿,竟堪堪被当做垂帘。 着一身紫衣长袍的男人微微垂眼,骨节美好的手腕撩开纱帘,慢慢走入灯火簌簌的殿中。 霎时间,明橙的火光便铺陈覆在江让玉质金相的面中,他乌冠高束,额侧乌黑的碎发略略勾在颌骨侧,温润的桃花眼轻挑,自然显出几分成熟而气定神闲的气度。 昭仪殿内金饰玉器交相辉映,白绒毯铺就地面,鲛纱朦胧舞动,它们纷纷簇拥着男人,仿若一柄又一柄无影的锁链,蠢蠢欲动地渴望将他永远囚于此地,金屋藏娇。 江让走入殿内才发觉,这昭仪大殿内竟空无一人。 男人脚下微顿,忽听身后传来一道若有似无的笑音,低沉而糜艳。 旋即,簌簌的、蛇鳞划过绒布的声调缓缓游移着,在江让尚且未曾反应的时候,一条冰冷、蜷曲的碧绿蛇尾寸寸缠上了男人削瘦的腰身。 那蛇尾的动作缠绵至极,从漫不经心的松缓交缠,到越收越紧,强制令男人与自己不得分离。 江让身体微僵,方要开口,却见眼前一花,鼻息间潜入幽幽的、腥甜的香气,一个美艳至极的、蛇尾懒散蜷缩的男人便已然唇角含笑跌入他的怀中。 而他的手腕则是下意识地揽护住了对方柔韧美丽的身体。 江让面中温和君子的表情难得一变,实在是——他与对方靠得太近了。 近到他能够完全地、细致地凝视对方全部的美貌与勾引。 只见那美人一头秾长的乌发散漫垂下,额心悬着一条镶嵌着绿宝石的金链子,他拥有一张堪称诡艳至极的面颊,面中皮肤泛着灰白银调的色泽,狭长微垂的蛇瞳泛着莹莹森冷的绿。 而随着眼眸流转,那抹绿意如同感染传散的瘟疫一般,将美人形状美好的唇与眉也染上了几分,连带着颧骨两侧都泛起了幽幽的绿色鳞光。 男人勾唇,吐出一条猩红的蛇信子,他的指甲很长,像是蜘蛛的指节,松松散散地勾着江让宽敞的官袍。 “大人” 他慢慢地、更高地抬起头颅,神色艳美,语带蛊惑地凑近自己缠着的猎物,一手缱绻扣住官袍男人的手腕,柔柔往自己红衫半解、袒露的胸口抚去,一边轻.喘道:“大人来得正好,你摸摸看,奴家的心口好痛啊” 江让却只是神色幽微地看了他半晌,好一会儿,男人唇畔露出一抹如沐春风的笑意,他覆手扣住怀中美人的手骨,温柔地替对方整理衣襟,缓声道:“妄春娘娘,您是陛下的妃子,臣一介外男,理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言罢,他便要推开对方。 人族的力气比之妖族要大上很多,江让若要推开对方,妄春便与那林中任人拿捏了七寸的小蛇一般无二。 可不待男人动手,那美艳的蛇美人却陡然化作人形,修长的腿弯伸展开,整个人便要往下跌倒。 于是,江让不得不再次揽住他的腰身,手骨绷紧,生怕摔着对方,那样谦谦君子的男人难得眉目微敛,语调包容而无奈道:“娘娘,当心。” 妄春本就存了勾引的意图,可见这位俊秀无比的江丞相当真待他柔声细语、体贴无比,他却又抑制不住地红了半张脸,连带着双腿都忍不住生理性地摩挲了起来。 “好了,妄春,你可别再逗江大人了。” 一道清雅泠泠的声线自鲛纱外漫来。 妄春像是收到什么警告似的,赤脚不情不愿地慢慢触地,果真退开一步。 江让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官袍,他依旧温和如初,只是眼眸不动声色地看向殿堂深处。 一双素手轻轻撩开叠嶂的白鲛纱,走出来一道清美动人的影子。 那当真是一位绝代美人,美人眼下一点泪痣,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地,他每走一步,发尾便于白绒上晃荡出美妙的影子。 男人只穿了一身皎白的长纱里衣,他行走的姿态是十分标准的美人步,婷婷袅袅、恪守礼仪,但即便如此,男人的大腿仍旧因着走动而露出几分。 江让甚至能看到对方一侧大腿间紧束的银环,银环上悬挂着的数个小铃铛。 铃铛声细碎,因此,男人每走一步,便有铃声响起,摄人心魄。 江让走神间,男人已经行至他面前,盈盈一拜。 他眉弯极细,美如远山,盯着江让的上翘眼尾晕着几分红意,柔声道:“江大人,宜苏这厢有礼了。” 江让赶忙回礼,微微躬身行礼道:“宜苏娘娘不必如此,折煞臣了。” 宜苏轻笑道:“江大人不必如此客气,当初本宫和妄春还是由您接送入宫。” 江让笑意温雅,缓声道:“这是臣的本分只是不知娘娘今日寻臣是有何事吩咐?” 宜苏一双狐狸眼微弯,清泠泠的嗓音不自觉带了几分软意,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江大人,今日本宫寻您前来,是听闻大人极擅箜篌,据传当年您与陛下大败前朝后,自庆功宴上饮酒作曲,风姿无限,一曲成名。” “正巧,本宫与妄春终日于这深宫中实在无甚意趣,便想着拜大人为师,学习这箜篌之曲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江让闻言思衬片刻,旋即拱手道:“娘娘实在有所不知,箜篌已然是臣年少所擅,自入官场至今,臣已许久不曾碰过,生疏了许多。娘娘若是需寻名师,臣可专门遴选天下乐师前来教授娘娘。” 话音落下,一室寂静。 好半晌,一道似笑非笑的语调自男人耳畔响起,那白纱美人吐气如兰道:“江大人,除你之外,本宫并不信任他人,大人这般推诿,是真的不擅箜篌,还是不屑与本宫这等妖孽为伍呢?” 这话说得颇为严重,若是寻常官员或侍从,只怕会止不住腿抖拜倒。 毕竟,这位自青丘而来的宜苏娘娘可不是什么良善的主。 他生得仿若神仙中人,性情却实在算不上好,如今已然算得上收敛了许多,初入皇宫得宠时,男人随意打杀的宫人不在少数。 江让垂颈,温声道:“臣绝无此意,只是,娘娘许是不甚清楚,前朝与后宫惯来不可接触过多,臣只怕冒犯了两位娘娘。” “真是个冤家” 男人酥柔的声音带了几分幽幽的轻怨。 宜苏盯着眼前男人无懈可击的谦谦君子模样,牙尖忍不住地发痒。 他下意识地扫了眼一旁控制不住又化作蛇躯、不住用蛇腹磨蹭地面白绒毯的妄春,心下骂了句畜生。 确实是畜生,商皇叫他二人来勾引这位人中龙凤的江大人,这个小骚蹄子倒好,人没勾搭上,自己先发.情了。 不过 宜苏光洁美好的仙人面控制不住地显出几分浅薄的红晕,也确实不怪妄春,江大人确实生得极俊。 并非是极英朗的俊俏,而是一种极其温柔、谦和、如丛林蜜果般的美。男人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经历过无数风霜,又极懂得察言观色。 譬如此刻,他轻易察觉到了妄春身体的异常,下意识忧心地想要试一试额温,却又在思虑到身份的不适,于是,男人停在令人安心的位置,恭恭敬敬、温润有礼地告知,‘可需微臣为娘娘唤太医前来?’ 温柔而疏远、亲近而不越界、诚挚而不轻佻。 宜苏生为九尾狐妖,魅术无双、美貌绝伦,他见的最多的,是贪婪、下流、恶心的宛如蛛网般缠在他身上的爱.欲。 可江让不同,这个男人对他罪孽一样的美貌没有欲.望,有的只是如欣赏花束一般的薄淡的趣味。 宜苏本以为商皇给他们的任务很快便能完成,可他发现,江让对他们根本就是岿然不动。 连他从来万无一失的魅术都不曾起过作用。 既然此法并不管用,他们就得换一个法子了。 清醒时候的江大人如此温润如玉、克己复礼,那,他总该有入眠的时候罢? 九尾狐除却擅长魅惑,还有一项法术傍身。 入梦。 第229章 四月的日光正是明媚的时候。 江让方才踏出红墙砖瓦的皇宫, 便自宫门侧看到几位发束冠冕、身着红色官袍的官员。 几人正在交谈,见到男人的瞬间,面上便浮现出几分谄媚的笑意, 拱手作揖。 “江大人,”其中一个官员低声道:“去日同您提及的事儿,有着落了。” 言罢, 他声音稍大几分道:“不知今日我等可有幸邀大人一同品茶?” 紫袍男人含笑的眸轻轻眯起几分,显出温和散漫的弧度,他微微颔首,拱手客气道:“诸位相邀, 本官自然同去。” 几人客气推辞一番,便一同上了大道边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 不一会儿便入了集市, 最终停在京都内最大的一家青楼边。 男人修长的指节稍稍挑开马车的窗帘,浓密的花香、脂粉气息便幽幽缠入车内。 只见那青楼正红的墙边挂满了红灯笼, 摇曳的烛火随着来往簇拥的人影,映在粉墙黛瓦之上, 显出一片暧昧多情之态。 管竹糜糜之音不绝于耳,从江让掀起的角度看来,甚至能瞧见几个醉酒的男子揽抱着花娘伎子仰头大笑、肆意吻弄的模样。 江让从来洁身自好, 倒是少来这花街柳巷之地。 但男人年岁到底不小了,三十岁的年纪,自正妻逝世后, 后宅空虚。战场上、官场上, 不少人为了得他青眼,送上的美人是一茬接着一茬。 江让到底是食色男女,自然不能免俗。 这些年, 他挑挑拣拣,倒也曾与不少美人春风一度。 只是谈及此事,便不得不多提,江让是个欲.望很淡的人,这与他生来‘命门火衰’、无法勃.起有极大的联系。 男人并不在意体位的关系,他行床榻之事,除了兴起来潮,便是为了驳商皇的脸面。 他知道商皇喜好盯着他的行踪和床榻之事,他也知道商皇对他心火不死。 但那又如何? 他就是要让他知道,他商泓礼即便是这天下共主,在他这里,也不过是个半傀儡的皇帝。 江让在外做派从来都是君子有仪、不念权势、爱重君主,但实际呢? 掩在那谦谦君子之下的,是一颗狼子野心。 从一开始,从神辉降临在他这位英伟卓然的大哥身上的时候,男人的心中便生出了一道深渊。 论参战的次数,他江让不比商泓礼少到哪里;论谋略,对方更是无法与他相提并论;论温厚仁德,他更是赢得了天下人的心。 仅仅是一道‘神’的旨意,商泓礼便能越过他登上那个位置。 凭什么呢? 箜篌声阵阵入耳,紫袍男人坐在青纱漫舞的坊间首座,其余官员则是坐在两侧。 众人的桌案前皆摆满了品相昂贵的美食,边侧有精致的青瓷器皿点缀上鲜花作配。 穿着轻盈的伎子站在中间的鼓上翩翩起舞,时而聚合、时而散开,仿若花苞盛开一般。 江让的目光倒并未放在舞者身上,男人眸色温润,眼神落在舞者间身着月白长衫、人首鹿身的年轻乐师身上,指节随着箜篌典美的声调慢慢打着节拍。 只见,那乐师乌发微束,以一条珍珠白的发带系起,他额心一点三色花钿,上半身纤美有态,手扶箜篌。下半鹿身更是矫健美好,四条笔直的鹿腿微微屈膝伏跪,单是跪坐再次,便给人一种纯美无辜之感。 见男人的目光被那鹿男吸引住了,江让下首的一位官员顿时举起金杯,低笑道:“江大人可是对那乐师颇有兴趣?” 男人动作微顿,眉弯轻挑,竟难得显出几分意动,他浅笑思衬道:“确是有趣,他弹得可是《沧海词》?” 官员抚手笑道:“传闻江大人大败前朝后,曾于庆功宴上饮酒作曲,一曲箜篌流传天下,此曲正是您当初自创的那曲《沧海词》。” 江让勾唇:“此曲节奏难控,豪情万丈,这位乐师倒是有些本事。” 那官员赶忙道:“是啊,听闻江大人好乐曲,下官寻了许久,才寻到这位极擅乐器的乐师,他名为鹿尤,生得也是国色天香——” 说着,官员窥着男人的脸色,起身唤道:“鹿尤,还不快来见过江大人!” 箜篌声余音慢慢消减,好半晌,江让才看见那年轻的鹿男怀抱箜篌,垂下的长发滑至腰间,漂亮洁白的鹿腿微微绷紧,慢慢起身,面朝着他步步走来。 鹿人族群本就是个安静的性子,他们生性腼腆,极擅乐曲,是红袖添香最好的玩宠。 那鹿男停至江让案前几分,天性的敏感腼腆令他行事局促,连红润的嘴唇都控制不住地哆嗦了起来。 他是三年前被买入那位官员的府邸之中的。 自他入府后,几乎每一日都会有无数的侍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连沐浴更衣都需要按照特定的规矩来。 买下他的那位大人从一开始便直白地告诉了他,买下他,就是为了取悦京都那位权势无双的江丞相。 可以说,为了今日,鹿尤已准备了三年有余,他的身体、嗓音、手臂、腿弯、面容全部都被打磨成了最吸引男人的模样。 他小心抬眼看了眼眼前手握无限权势的男人,想象中那位名满天下的江丞相该是高高在上的、用看玩物一般的眼神看他。 可实际上,当他如此小心羞涩地偷瞥时,撞见的却是一双温柔到近如春光的眼眸。 江大人含笑看着他,天生上翘的唇弯带着耐心、温柔,他看着他仿佛在看着一位家中喜爱的小辈,包容、宽厚。 鹿尤整张脸瞬间红了个彻底,他脑袋一空,手忙脚乱之下,竟是将三年来学的所有礼仪全部忘之脑后。 他呆呆怔怔地看着江让,耳根近乎滴血,小声道:“见、见过江大人,奴、名唤鹿尤。” 那官员见他关键时候犯蠢,讨好谄媚的话一句都不会说,顿时急得冷登他一眼,旋即对江让拱手道:“江大人,这鹿男愚钝的很,但胜在貌美贴心,您看——” 江让已是低笑出声了,上位者纵横人心恶谷多年,对这等心性纯挚的孩子最是容易心软。 他微微摆手,笑言道:“愚钝?本官倒是见他心如赤子。” 官员当即心中一喜,赶忙对鹿尤道:“还不去江大人身边伺候着。” 鹿尤此时反应过来了,赶忙手忙脚乱地理好自己的衣裾,行至男人身侧,小心坐下。 他心脏跳得厉害,脸颊通红,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该是由鹿尤来伺候男人端茶倒水,饮酒添香,如今倒好,倒是江让柔声询问他喜欢吃什么,尽可自取自饮。 眼见那鹿男小心紧张得浑身僵硬,连漂亮的四肢都不敢伸开,江让微微展眉,一边与旁边的官员商议事务,一边随手替那孩子夹菜食。 鹿尤很少见到这样体贴入微的大人物,他从前听府内其余的伎子说过,那些大人们个个都再禽兽不过,不管人前多么正直,一旦抱住他们,便开始动手动脚、揉弄戏耍起来。 可是 可是这位江大人,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恪守礼仪,不曾揽抱玩弄他,也不曾言语调戏。甚至,男人在与旁人谈及事务时,还能够顾及到他惧怕无措的心思,帮他主动夹起餐食。 鹿尤小心地垂头,面颊愈发羞红。 他忍不住想,江大人,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他呢? 他本就是为了江大人而来,只要主子喜欢他,那他这三年,就是值得的。 一旁的江让并不知道他的这些小心思,男人只微微敛眸,借助丝竹管乐之声,听着旁边的官员压低嗓音道:“江大人昭阳盐场开采出来了,那边答应给我们七成。” 江让闻言微顿,手执金杯,黑眸中深藏的野心闪烁:“那可真是,劳烦周大人了” 男人说着,意味深长道:“周大人如此人物,本官日后定然上书陛下,为你,加官进爵。” 那官员立马激动得躬身作揖,口中说着效忠之言。 许是看气氛恰好,事务谈毕,场下的丝竹声慢慢又变了一个调。 妖娆、暧昧的音调仿佛能勾出人心中的火焰一般,房角的兰花炉也袅袅升起几分青烟。 那些本穿着薄纱的伎子慢慢褪下外披的一层薄纱,露出曼妙美丽的身躯。 他们轻笑着,舞动身躯,露出美丽敷粉的面颊,凑近那些大腹便便的官员,娇笑着献媚。 场内很快便响起一片淫.词浪语,吞咽声、娇泣声不绝于耳。 江让的身体也微微放松了几分,他脊背后靠,唇角含笑,只一味饮酒,并不多言斥责。 一旁的鹿尤小心地约莫想靠近男人,可他实在腼腆,尤其是在看到那些浪荡的画面,更是不知所措了。 只可惜,现下的江让并没有时间安慰他了。 一位穿着大胆的伎子身量柔软地缠上了男人的臂弯,他宛若一条水蛇一般,红唇咬着金杯,凑近男人的嘴唇,潮红美丽的面颊全然是讨好与勾引。 江让散漫笑着,他的表情依旧温柔,颊侧长发染上醺意,乌眸中多了几分玩弄的意味。 男人修长的手掌轻轻抚了抚那伎子的面颊,手指一寸寸移,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那伎子上道至极,当即便坐进了江让的怀中,削尖的下颌收起几分,妩媚的眼斜瞥向一畔眼眸暗淡的鹿尤,多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大人,要去里间吗?”伎子低声沙哑邀请。 江让随意用瓷白的指节轻抚伎子的嘴唇,漫不经心地玩弄对方猩红灵活的舌尖,直玩到他眼泪与口涎齐齐淌下,男人这才抽出手指,随意在对方欲落未落的衣衫上擦拭片刻。 “不必。” 江让唇角含笑,温和道:“你可伴其他大人左右,本官身旁已有人了。” 那伎子神态痴迷,闻言面上一滞,缓缓退后,不甘不愿地离开了。 倒是鹿尤,经历这一遭,也大胆了不少,他轻轻抬起腕骨,为这位决定了自己未来的男人斟酒,含羞带怯地轻声道:“大人若是需要,奴可以服侍” 他说完,却发现那位大人手骨握拳,微微抵着额角,面色一片潮红,温润的眼眸也逐渐像是裹了一层水光的珍宝,唇中更是泄出几分低.喘。 一瞬间,鹿尤就明白了,江大人约莫是中药了。 秦楼楚馆中的酒水与熏香多少都是有些助兴药的,可也不至于令人失去意识,江大人这般情态,只怕是方才那个伎子献的酒有问题。 鹿尤心中惶惶,却见身畔的男人支撑不住地半靠在他的怀中。 江让此时已然面色潮红,发间的冠冕微微松了几分,乌黑的长发沾在湿润的额侧,唇弯更是红如蜜果。 男人约莫很少中这样烈性的药,意识已经有些不清醒了,他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喉头吞咽,沙哑的嗓音竟显出几分艳.情的意味:“不要声张,带我、去里间。” 鹿尤低声应了一句,颤抖着手掌,慢慢揽住男人的腰身,却被对方那透过衣衫的灼热体温烧得浑身轻颤。 他绯红着脸垂眸看向怀中方才的那位谦谦君子、如今却汗津津融化在他臂弯中的男人。 耳畔的一切的淫.声浪语全然远去,鹿尤只能听到那人难耐的呼吸、感受到对方愈发扣紧他的、哆嗦的手腕。 美丽的鹿男颤抖着,半抱起怀中的男人,小心翼翼的动作仿若古画中手捧佛莲的鹿人。 约莫是药效全然发作了,鹿尤方才环抱着江让起身,男人便控制不住地轻.喘出声。 很轻的声音,像是敏.感得将要被浪潮带走的、滑腻腻的白鱼。 真是、真是太过分了。 怎么能让江大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呢? 鹿尤吞咽口水,妖红的脸颊显出几分痴态。 他更小心轻柔地调整动作,脚下也愈发加快,场内已经没有人能够注意到他们了。 可他越是调整,怀中人便越是颤抖,对方起伏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腰身,柔软的嘴唇受不住地衔上他的衣衫,将无措的鹿男胸口都濡湿了一大片。 江让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不再温和、不再气定神闲、不再令人畏惧。 此时的他成为了湿漉漉的甜酒,黏腻地融化开来,隐晦地勾引着蛇鼠来窥伺。 鹿尤撞开那些隐晦遮蔽的白衫,哆嗦着将怀中的男人轻置于榻上。 他方要起身去取水哺给江让,衣尾却被一双修长的、泛着青筋的手腕死死扣住。 男人目光近乎涣散,他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黏腻的、属于成熟男人的渴望。 “过来。”他这样命令。 鹿尤的四条鹿腿几乎一瞬间就软了下来。 太华国的人族力气是很大的,他不受控制地被那位失控的江大人拉至身畔。 江让眼前已然含满了水雾,许是出于男人下意识的反应,即便沦落至此,他依旧无师自通地顺着对方美丽白皙的身躯,一寸寸轻柔抚摸。 鹿尤耳根红得滴血,他控制不住被训练得淫.荡的身体,扬起美丽的脖颈,喘.息出声。 “大人,不要” 曾经被管教嬷嬷训练的勾引男人的意识令他自发地欲拒还迎、轻声呢喃。 这个法子可能是对所有男人都十分管用,总之,江让也仿佛被他蛊惑了一般,男人轻轻抚上他兽态的、修长美丽的腿弯。 即便意识不清,江让大约还是清楚身下这人与自己不同的地方。 男人昏昏然、色令智昏地沙哑道:“你的腿,与我不同” 鹿尤呜咽得愈发厉害了,他轻轻挣扎着,换来江让愈发严厉的掌控。 “别动,让我、看看,你究竟与我,有何不同。” 此话方才说完,鹿尤的脸愈发红了,完全僵硬在了原地,他仍旧是半兽态的模样,公鹿的那处自然与人区别极大。 可江大人这般,实在叫他、叫他 屋内气息暧昧无比,近乎浓稠得能滴出蜜水来。 另一畔,穿着宝蓝月白窄袖、发束赤红发带的青年人正挥舞着手中的长剑,舞得凛凛不凡、俊秀非凡。 他额头溢满了汗渍,英俊意气的面颊上显出几分红意,好半晌,待挥完最后一道剑招,青年才沉气收剑,对一畔的侍从抬抬下颌道:“陈然,现下什么时刻了?我爹回来了吗?” 一旁的侍从赶忙递上汗巾,一边躬身道:“回公子,现下已是巳时三刻,主君尚未归家。” 那俊朗青年顿时眉头微蹙,他随意擦拭了一下汗巾,顿了片刻,又问道:“我爹传消息回来了没有?” 侍从恭敬道:“回公子,并无消息传回。” 青年眉头微蹙,他今天特意在江让上朝前便缠着对方下朝观看他新学的剑招,男人十分疼爱他,毕竟这么多年了,他爹膝下就他这么一个孩子,平日应下的从不会失约。 江飞白心头不安,好半晌,他挥退仆人,指节松开又握紧,忍不住低声对着空气道:“系统,花1积分查一下我爹现在在哪儿?” 空气沉默了几秒钟。 江飞白忍不住磨了磨微凸出的虎牙,烦躁道:“别给我装死!” 好半晌,一道机械音才陡然自他脑海中响起,语气有些无语:“宿主,你是爹宝吗我请问呢?就晚回来三十分钟你至于吗?谁家儿子这么管爹??” 江飞白面无表情:“爹宝怎么了?我是爹宝我骄傲,我全世界最爱我爹。” 系统:“滚。” 江飞白抓抓头发,忍不住叹气道:“查吧,我也是为了咱们的任务。” 系统顿了许久,才道:“你现在的积分就剩3点了。” 江飞白脸色有些不好,忍不住语气犯冲:“那怎么办?我爹去南方治水患,水患后瘟疫横行,他身体又没以前好了我看着他死吗?积分可以再赚,我爹就一个!” 系统没吭声了。 说起来,江飞白是个埋头苦读多年、刚上岸考进快穿系统的工作人员,这是他经历的第三个世界,也是他耗时最久的一个世界,至今已用时十五年。 作为快穿工作人员,他们经历的每个世界任务都各有不同,譬如这个世界,系统中心颁布下来的任务是——辅佐江让成为一代帝王。 江飞白当时还是个四岁的小屁孩,正愣愣地被他这个世界的娘亲牵着交给一个扎着蓝色发带、穿着布衣、唇红齿白的少年。 他听着病榻上的女人流着泪说:“江大人,多谢您这一年来的恩情,妾实在无以为报,只希望您能留飞白一条命,哪怕只给一口吃食、做奴做仆也好,来生妾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而被那人求着的少年半跪在塌前,脸色惨白,他紧紧牵着年幼的江飞白小小的手,哑声道:“倩娘,你放心,我一定会悉心照顾飞白,成婚时我便说过,飞白既是你的孩子,便也是我江让的孩子!” 江飞白从未穿越到这样年幼的躯体,他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身体的泪腺,总之,等他刚见一面的娘亲去世后,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哭泣起来。 他心中说着,好奇怪啊、怎么这么奇怪、为什么控制不住,面上却仿若发了大水一般,不停地流泪。 偏生他流泪还发不出声音。 于是,年幼的江飞白获得了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拥抱。 江让当时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也只是个孩子,彼时正是战乱的时候,却要承担起丧妻后独自养育子嗣的重担。 江飞白无法忘记江让抱住他后温柔的抚摸,他名义上的父亲一下又一下地轻抚他颤抖的身体,嘶哑道:“飞白乖,想哭就哭出来,爹爹在这里。” 少年说:“飞白,你娘走了,以后爹爹会替代她来爱你。” 江让确实说得不错,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膝下这唯一孩子,宠爱而不溺爱、几乎倾尽所有,哪怕是乱世中揭竿而起、哪怕是面对敌军冷箭的威胁、哪怕是尸山血海,江让都从未丢下过他。 感情是双向的,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与幸福后,江飞白根本无法将江让当成一个npc,也无法将辅佐他当做一个任务。 他所有赚来的积分几乎全部都用在了江让的身上。 世人皆道他爹算无遗策、谋略无双,可乱世之中危机四伏,多少次男人身受重伤,若非江飞白发了疯似地赊账救治他,跪在床榻前整夜整夜地替他换水擦药,江让即便活下来,也病骨支离了。 江飞白深吸一口气,抽回思绪,眼眶竟有些红了。 他沙哑道:“所以,我爹到底在哪?” 系统也叹了一声,好半晌,待它查完,机械音才有些僵硬道:“呃、宿主,我说了你千万别激动,先冷静——” 江飞白心慌道:“别废话,快说。” 系统:“在青楼,一个伎子的床上。” 话音刚落,一片寂静。 现在轮到系统心慌了:“宿主?宿主?江飞白?喂喂喂,阿里嘎多,能听到我说话吗?哈啰?” 江飞白没吭声,青年俊朗肆意的面上已是一片铁青,他额头的青筋微微鼓动,手指攥紧,整个高挑的身形宛若一座即将崩坏的玉山。 系统:“你别冲动——” 江飞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眸都泛出星点红意,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谁勾引的他,老子要去拆了那个贱货!!” 言罢,他连汗湿的衣衫都来不及换,卷风似地出了府,直奔那花街柳巷而去。 一路上,系统忍不住道:“宿主,我说你爹都三十的人了,找个小老婆也没什么吧?” 江飞白不吭声。 系统:“我说你真的别太爹宝,以后等你完成任务走了,你爹成了皇帝,不还得后宫三千。” 江飞白破防了:“老子不走!” 系统:“哦,你留下他也照样后宫三千啊,说不定你还能多几个兄弟姐妹,嘿嘿。” 江飞白手指神经质地发抖,好半晌,他眸色近乎阴郁:“后宫三千?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系统:“怎么的?你这话说得怎么跟那后宫争宠的妃子似的,好酸。” 江飞白又不吭声了。 第230章 玄檀木的隔扇门被一双骨节紧绷的手腕用力推开。 迎面而来的, 是一股浓烈到令人浓稠的靡靡之气,偶有几位衣袍半解、衣裾散落的男人半睁着醺醺的醉眼,揽着怀中的美人亲吻捉弄。 眼见被打扰到了兴致, 有几人耐不住蹙眉、醉醺醺地朝着门外看去。 来人不过是个年岁稚嫩的小儿,十七、八岁的模样,身量高挑、剑眉星目, 一双上挑的瑞凤眼中饱含冷凝与嫌恶,他穿了一身宝蓝月白窄袖、腰挎玄黑玉带,高高束起的发间绑了一根赤红的绸带。 随着那青年气势汹汹的动作,那赤红绸带半缠上他的肩脊, 乍一看去,仿若一道被刀刃划开的猩红伤痕。 一个醉酒官员酒意朦胧, 未看清那青年容貌, 耐不住嗤笑道:“这是哪家小儿?竟敢擅闯此地?还不速速离去,否则本官待要将你全家老小尽数下狱。” 江飞白微微扯唇, 深冷的眉头显出几分面无表情的蔑意,他一步步踏入其中, 站定于那官员面前,乌金靴径直踩上紫木的案台,用力踩下。 “哗啦——” 青年气力极大, 竟直将那案台踩踏,那官员气急,方要张口谩骂出声, 却见那人一双寒目死死盯着他, 微薄的唇中吐出几个令人心寒胆战的话句。 “将我全家下狱,中尉大人,只怕你有心无力啊。” 江飞白勾唇, 缓缓道:“我名江飞白,我爹乃是当今丞相。” 此话一出,简直恍若掷下一道惊雷一般,周围一众官员都立刻清醒了过来,定睛一看,果真见眼前那青年与江丞相家中那位爱子像了个十成十。 霎时间,众人冷汗簌簌,竟无一人敢多言。 那官员更是吓得不轻,赶忙推开身畔美人,躬身擦拭额边汗珠,抖着嗓音道:“竟、竟是江公子,是我等、我等有眼无珠,方才多有得罪,望公子海涵、海涵啊。” “只是、只是不知公子今日如何造访,江大人也未曾与下官提及” 江飞白无心与那人多说,他手骨紧握,稍稍眯眼的模样与江让像足了八分,颇有几分摄人之态:“不必多说,我爹在哪儿?” 那官员哪敢多言,当下便说一五一十说了。 江飞白只觉心中如有烈火焚烧,他努力按耐住心绪,嗓音沙哑道:“诸位大人行事可要当心,莫要被人抓了把柄,方才在下在路上曾见一队禁卫” 他点到为止,眼见众人心中存了疑,便不再多言,径直朝着里间走去。 商皇如今虽愈发昏庸无能,但到底是圣君,朝中保皇党微末却不在少数。 从古至今,皇帝皆忌讳臣下结党营私,若是商皇此番打算宰割他们,无论如何,他们都得脱一层皮。 不过片刻,众官员对视一眼,三三两两地称事离场。 江飞白一步步朝着里间走去,他脚下踩着松软的西域白绒,气息急促,头颅、手骨,每撞开一道轻纱杏幔,额间的汗水便愈发如秋霜般凝实,寸寸滑落至衣襟。 青年的后背已经完全湿了,可他仿若感觉不到一般,任由那湿冷的衣物如蛛网一般牵囚住他的四肢,引着他着了魔似地朝着那隐隐绰绰的床榻香间走去。 越是靠近,香味就越浓,心脏便越痛。 江飞白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生出的这等畜生般的心思。 他是由江让、他的阿爹亲手带大的。 江飞白至今仍记得,最初穿越来的时候,江让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倩娘方才离世,他不会照顾孩子,家中无甚余粮,偏又倔着性子不肯收受豪强的贿赂。 眼见江飞白饿得头昏眼花、有气无力,他一介进士,竟甘愿上街头写联卖画、替人代笔。 但普通百姓温饱都勉强,哪里会来买什么字画呢? 来买字画的,多是想来欺辱他的豪强公子哥。 数不清多少次,少年江让为了那几文钱,甘愿誊抄那些淫.词浪语,他心气高,往往被羞辱得浑身发抖、眼尾泛红。 于是那些纨绔便愈发兴奋,他们以银两诱之、权势威胁,逼着少年当街读出那些肮脏的东西。 江让生来好姿色,年少时期唇红齿白、容色昳丽,以屈辱姿态读出那些浪词之时,更是如普航仙人坠入泥潭一般。 那些纨绔看直了眼,慢慢动了独占的心思,后竟然当街为他大打出手。 也正因此事,少年一度被说书人轻佻地戏称为‘祸水’。 但就是这样,他也全然忍下了,待收了字画摊回家,面对江飞白,又是一副温柔安宁、全然无事的模样。 若不是后来江飞白偷偷跟着他出摊,只怕江让会瞒他一辈子。 江飞白自那时起,便暗自在心中发誓,日后只要他赚到了积分,一定要让那些欺辱他阿爹的人付出代价。 那是他第一次打心底里承认江让是他的阿爹,也是第一次打心底里生出对这个世界的认同感。 他不再游离于世界之外,高高在上的以任务者的视角来看待这个残酷的世界。 至此,他开始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读书、写字、玩耍,而不是成日到晚不切实际地琢磨如何完成任务,离开这个世界。 而随着他的改变,少年江让面上的笑容也越变越多。 少年像是一位最普通的、疼爱孩子的阿爹一样,他会检查江飞白的功课、会背着他一起去放风筝、会悄悄给他买好吃的霜糖果子,会一字一句地教授他弹唱箜篌,即便他怎么都学不会 江让正如他所说的,将自己所有的温柔、耐心还有爱,全部都给了他。 江飞白度过了最开心的两年。 一直到江让被冤入狱,被商泓礼救出后,一切就都变了。 江让开始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最后,某一日的深夜,眉目愈发疲倦的少年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发,眼眸轻垂着问他:“飞白,爹爹要去做一件危险的大事,可能没办法带上你、也没办法陪在你的身边,飞白以后就待在婶子家里,等爹爹以后来接你好不好?” 江飞白知道自己对于当时的江让来说,就是个累赘,他身上的积分甚至不超过两分。 他最应该做的,的确就像是江让所说的那样,先静待时局变化,再回到对方的身边。 可江飞白等不下去。 或者说,他已经受不了没有少年的日子了。 于是,那一日晚上,他几乎是哭着蛮横地要求跟在江让的身边,像是认生的婴儿一般,死活都不肯离开母亲的怀抱。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感情便开始经历一场无声的畸变。 更遑论后来的十几年间,江让数次重病、被敌军围困,危在旦夕,是他拼命地求着系统赊取积分救助对方。 但江飞白又实在胆小,他担心被男人发觉异常、担心自己被阿爹当做异类,于是,他选择易容成陌生人,一次次地陪在男人的身边、一次次地救他于水火 而等江让成功度过难关,他又会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到后方营帐之中,成为让男人省心称赞的乖孩子。 只是,人的感情与感受是不会骗人的。 最后一次的陆戕之战,当他将心口中箭、失血过多的男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后,江让死死扣住了他的手。 男人的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透支到极致的身体令他连撑开眼皮都困难,但就是这样,他也不肯放开他。 嗓音颤抖到近乎狼狈的男人断断续续道:“别、走,你到底、到底是谁我知道,他们、都是你” “为什么要救我?”为了留住他,眼瞳失焦的男人甚至荒唐地开了一个玩笑。 “救了我这么多次你喜欢我吗?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说完后,江让便再也支撑不住地晕过去了。 而江飞白却面红耳赤、仿遭雷击,他控制不住地慢慢捂住心口,呆呆地盯着榻上沉眠的、亲手将他养大的阿爹。 噗通、噗通 他感受到了那近如海啸、吞天没地的心动 “呃” 一道轻飘飘的、沙哑性感声线仿若裹了蜜糖的酸杏一般,缓缓地、轻佻地漫入江飞白的耳骨。 江飞白喉头微动,猛地回过神来,唇舌因浓烈的艳香而溢出愈发多的口液,那双漆黑的眸中隐约显出泛滥的水色。 他的头颅一瞬间空了,像被那道声线给吸干了脑髓。 江飞白听得出来,那是江让的声音。 “咯咯——” 牙齿打战的声音仿若刀尖相磨一般。 指节挑开最后一层纱帘。 近乎诡艳的场景缓缓呈现在眼前。 只见,他敬重的、爱之若狂的阿爹此时正半卧在塌间,年近三十的男人眉骨微蹙,面颊酡红,殷红水润的唇呼吸起伏,整个人丰神俊朗、风流而多情。 而另外一个人首鹿身的禽兽家畜正趴在他的身上,那畜生享得好福,整张脸都埋进了男人漂亮的胸口,许是受得刺激过大,那畜生头颅上甚至幻化出两只树杈般的鹿角,软绵绵地戳在男人含春带蜜的颊上。 江飞白是个正常男人,且身体正处于最容易激动的青年时期。 此情此景令他几乎瞬间便情动上头,好在他尚存几分理智,可理智之下,却又是熊熊燃烧的妒火。 于是,江飞白毫不犹豫地打晕了那头畜生,他单手掐住那面颊尚且带了几分贪婪的鹿人,用力丢在塌下。 许是动静过大,床榻上的男人迷蒙地半睁开眼,他似乎有些难受,双腿蜷缩,绯红的俊面水光淋漓,双手更是抓挠一般地紧扣着床榻上柔软浸湿的缎面。 “过来,阿鹿。”男人头颅轻仰着,喃喃道。 江飞白喉头不断蠕动,见到他从来不敢亵渎的父亲如此不堪的一面后,他早已情难自禁,而对方口中唤着的旁人的姓名,更是将他心中妒忌与贪恋的炽火燃烧到了极致。 耳畔系统被关小黑屋愤怒的骂声尤在耳侧,江飞白却早已不在意了。 青年俊朗的面颊溢满了怪异的红晕,他忽地半跪下身,就这样一寸寸地膝行至男人的塌边。 江让此时已然神志不清了,他根本不知道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谁,他只知道,眼前人是缓解他痛苦难受的解药。 “帮我”男人的声音沙哑中带着几分闷.哼的意味。 江飞白头颅一炸,他近乎颤抖着不要脸地爬上了他父亲的床。 “爹、阿爹”江飞白哆嗦着嘴唇,英姿焕发的一张脸扭曲成了一种压抑的模样。 他近乎颤抖地、顶礼膜拜一般地吻上养了他十几年的父亲。 唇舌煽情地交缠,手臂自发地钻入男人湿热的衣衫,像是回到最初的母体中一般。 迷迷蒙蒙的男人十分配合,他甚至更近些地挺胸,让孩子与自己更加亲密无间。 江飞白哆嗦着、眉眼间流露出痴态,大喘.气道:“爹,阿爹,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让说不出话,甚至无法做出正常的反应,他神色茫然,殷红的眼尾不断溢出水汽,濡湿乌黑的鬓发。 江飞白知道自己疯了,否则,他不会对着他爱慕、敬爱了十几年的男人说出那样荒唐的爱语。 青年眸色漆黑,达成所愿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从眼眶中溢出,像是如何也流淌不尽的海水。 他战栗着吻上男人的唇,一字一句道:“我是江飞白。” “阿爹,是我在爱你。” 许是还留有几分意识,混混沌沌的男人整个人一怔,他愣愣地睁大眼,空茫而尖锐地看着眼前令他生、令他死的青年。 炽热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江让的唇畔,眼眶通红的江飞白用力地吻上他的唇,一下又一下重重的、隐含绝望的、不容拒绝的亲吻,他的头颅抬起复又垂下,仿若祈祷叩首一般虔诚 江让再醒来的时候,屋外的天色已近黄昏。 男人慢慢支起身体,他慢条斯理地披上一件外衫,遮蔽住躯体上过分痴狂的印记。 面颊上的潮红已然褪去,这位权柄无双的江大人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温柔、温润如玉。 江让随意朝着塌下看去,只见,长发披散的鹿男正颤抖着跪在床边,许是经历了一场情.爱,伎子为了让自己显得柔弱、惹人怜惜,便用人类的身体来展现出自己的驯服与美丽。 男人随意按了按额头,实在说,今日的体验确实不错,先前便说过,江让是个欲.望很淡的人,一般人根本无法激起他的半分兴致。 今日也不知是药效过猛,还是这鹿男伺候人的本事登峰造极—— 江让正想着,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片段。 看不清面颊的青年哭着吻他,求自己爱他。 江让微微眯了眯眼,指腹按揉虎口,这是他惯来思忖时的小习惯。 好半晌,男人才露出一抹看不清情绪的温和笑意。 他对着床下的鹿男轻轻招手,示意对方靠近自己。 鹿尤浑身颤抖,抖着睫慢慢挪移了过去,他羞涩不行,一双圆润漂亮的鹿眼清纯又腼腆,毕竟、毕竟今日,是他的初.夜。 即便他已经不记得具体的细节了,但他仿佛还能嗅到这位大人身上很淡的、令他忍不住口齿生涎的气息。 江让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柔弱美丽的伎子,他嘴唇含笑,眼眸中带着几分谦和的意味,男人伸手,轻轻抚摸着鹿男柔顺的长发,如同在抚摸一只听话的宠物一般。 他温声道:“好孩子,今天表现得很好。” 鹿尤喉头微动,他不敢说话,或者说,他本就脑袋空空、无甚学识,只怕说出话来惹人厌。 于是,美丽的鹿人便只是痴痴地抬头看着自己的这位客人,他或许自己都不清楚,他湿漉漉的鹿瞳中写满了‘带我走’。 江让唇畔上扬了几分,实在说,方才他多少是有些不悦的,江让不喜欢别人算计自己,尤其是那舞伎给他下的药,更是触到了男人的底线。 先前便说过,江让其实对这方面的欲.望一直很淡,是以,他的身体对这方面的抵抗力自然不高。 自他登上高位,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胆敢对他下那样下作的药物。 厌屋及乌,江让本想随意处置了这鹿男。 但现在,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其一,这鹿男确实有几分伺候人的本事;其二,鹿男本就是那几位塞进他府内的站队诚意之礼,若是随意打杀,多少遭人诟病;其三,商泓礼一直认为他不纳妾他便还有几分机会,如今,他就要打他的脸。 这鹿男若是入了府,依照商皇的脾性,哪怕表面不说,心中也必定是恨毒了。一旦被情感所控,很多事情,便容易露出破绽。 江让掩下思绪,面颊上的笑意带着几分神性与浅淡的威严,他叹息道:“阿鹿,以后我便这样唤你了,既然我夺了你的身子,过一段时日,我会风光将你迎娶入府。” “只是”男人微微敛眉,柔声道:“你身份实在不便,正妻之位容不得,便予你贵妾之位,你看可好?” 鹿尤哪里知道自己方才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他听到男人这般说法,整个人都愣在原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了一般,激动得甚至控制不住原型,露出漂亮矫健的鹿身。 他伏跪在地上,用力磕头,结巴道:“多、多谢大人恩典!奴今后定当更加衷心伺候大人,为、大人分忧解难!” 230-240 第231章 红色悬珠檀木轿缓缓停在京都玄龙街一畔气势恢弘、青瓦红砖的丞相府前。 说来, 这相府乃是数年前当今圣君御赐给江丞相的恩典。 相府单所处位置便极为不凡,坐落于玄龙街心正中的位置,背靠太华龙脉, 遥对占星台,可谓是福址深厚。 不仅如此,当年, 圣君还御笔上书“日月澄晖”,用以褒扬这位赫赫声名的江丞相如日月光辉般华美无暇。 木轿方停,贴身小厮便殷切躬身上前掀开轿帘。 帘布起伏间,露出了一张春华俊秀的玉面。 男人身着龙纹紫袍, 冠冕束发,在黛色的天光之下, 愈显风骨峭拔、丰神俊朗。 他抬指理了理衣衫, 随意扶着小厮下了车,却并未就此入府内, 反倒微微侧身,脂玉般的指节别开帘布。 男人轻垂的桃花眼温和看向车内羞怯的孩子, 他站直身形,朝着那人轻轻伸手,待对方白润的手骨搭上他的手腕后, 男人方才含笑低眉,牵引着那身若扶柳的美人下了马车。 年轻的孩子青丝半束,眉眼间是一片青涩与腼腆, 他的眼瞳如小鹿的圆眸般纯粹柔软, 当他看向眼前牵住自己手腕的男人时,仿佛在看掌握自己的天、抚育自己的地。 两人并肩而立,一温一柔, 倒确有几分般配。 “爹!” 一道高昂好听的少年音滟滟自风而来。 众人霎时便被那道声线吸引了去,只见一身鹅黄锦袍、额绑窃蓝抹额的青年如匹活泼的小马驹一般,横冲直撞地就着男人而来,眉目间尽是生机与欢喜。 青年径直挂上男人削瘦的腰弯,微潮、带着几分水汽的俊朗面颊不住蹭着对方的颈窝,哼哼唧唧地撒娇,一副不值钱的模样。 江让见到他这般无状,并未训斥,倒像是习惯了一般的,只是有些无奈地微微侧头,乌黑的瞳孔中尽是长者对年幼小辈的宽容与疼惜,手骨拍了拍青年的背脊,低低道:“飞白,莫要失礼。” 江飞白埋在男人颈窝中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刚触碰到这具身体,他便控制不住地浑身哆嗦。 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仍跪在他敬爱的父亲身前,用嘴唇、手臂、指节用他的一切去亵渎他。 江飞白从前从未做过这般胆大妄为、禽兽不如的行为,可清醒过来,他仍旧不曾后悔。 他甚至是庆幸的。 如果没有这一次的荒唐,或许他这辈子、在这个世界待到最后一秒,都不会有勇气揭开自己恋慕父亲的那层遮羞布。 江飞白不停警告自己,他该松手了、该退开到父子该有的距离了,可他却始终无法松开自己早已溢满汗水的手骨。 “怎么了?” 男人许是察觉到了青年不对劲的情绪,他眉头微蹙,嗓音带了几分真切的忧心。 宽厚修长的手骨轻轻扶住孩子毛茸茸的额头,江让伸手细细丈量江飞白的额温,蹙眉柔声道:“无有不适飞白,今日发生了何事?你告诉爹爹,爹爹与你一同商量。” 那样温柔、耐心的声音,从弱冠之年到如今风华正茂的而立之年,年年岁岁,男人待他的态度从未变过。 江飞白心口震动,努力掩饰地抬起头,装作浑然无事的模样。 只是,他方才抬起头,面色还未全然恢复自然,便陡然看见了那半落在父亲身后、羡慕看着他们的怯懦少年。 不是旁人,正是今日那头趴在他爹身上的贱.畜! 江飞白脸色霎时一僵,心口猛地下沉,喉头方才要说的话顿时扭曲成了另一种古怪的意味:“爹,他是谁?” 许是江飞白憎恶阴冷的视线的攻击性过强,那怯懦少年当即白着一张脸,被吓得后退了半步。 好一朵绝世白莲花! 眼见两人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江让也并未乱了分毫情绪,男人只是思衬片刻,语调带着几分安抚小动物般的意味道:“飞白,我们入府再言罢。” 江飞白却不肯,他的呼吸十分急促,急促到仿佛内里有一团烈火在焚烧他的心脏,连带着眼眶都控制不住地红了几分。 江飞白不是不知道他爹从前的风流账,江让生得温柔多情、又权势在握,自然有不少人上赶着扑上来。 他只是他的孩子,没什么立场和能力管他爹的桃花债。 这么多年来,江让从未将任何人带回府邸。 对于江飞白来说,这整个丞相府,就是他和父亲的小家、爱巢。 他接受不了任何人来破坏他的家。 于是,青年眼眶愈发森红,他近乎咬牙切齿,手指颤抖着指着那瑟缩的少年,沙哑道:“爹,你告诉我,他是谁?!” 江让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实在说,他没想过,自己多年未娶,如今只是想纳一房小妾,那个从来对他乖顺无比的孩子为何会如此反对。 或许是孩子都有独占心理,毕竟这么多年,都是他和江飞白相依为命过来的,这孩子对他依赖成性,大约听了外头的流言,诸如父亲娶了妻就会对孩子大不如前,这才如此抗拒他娶妻纳妾。 男人这样想着,不由得按揉额角,好半晌,他无奈道:“飞白,莫要胡闹,爹如今已是而立之年,后宅空虚,外人常有多言,阿鹿是个好孩子,他年岁比你还要小上几分,性情纯挚,爹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不可能!” 江飞白胸膛起伏,额心的抹额崩得紧促,他张唇,竟是一副睚眦欲裂的模样:“爹,你、你怎么能让这种下贱的伎子入府?我绝不会同意!外人日后会如何议论我们相府?议论你?” “爹,”青年手骨颤抖,他像是有些承受不住地指节捏拳,死死盯着眼前皱着眉看向他的男人,有一瞬间,他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挣扎发狂的自己,竟心生悲意。 他知道的,江让确实从来只把他当做孩子来看待。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男人清醒之前逃窜回府。 他不敢赌江让是否会接受他,他也不敢赌这个世道是否能容纳得下这般离经叛道的行为。 于是,江飞白将心口刺骨似的痛恋掩藏下去,哆嗦着牙尖打战道:“爹,那那我娘怎么办?我娘才是你娶的正妻,你别忘了她,好不好?” 江让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确实宠爱,他知道江飞白提起此事不过是在害怕,于是,男人叹了口气,低声道:“飞白,爹爹理解你的想法,也知你心中不安,可现下,爹总得对人家负责。你且放心,爹保证,相府里头,定不会有人能够越过你,可好?” 江飞白却不肯妥协,他听不进去男人任何安慰的话语,甚至开始如稚童一般开始胡搅蛮缠,扯着嗓子,蒙着泪眼嘶喊:“我不管!府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爹,你是要我这个儿子还是要他一个伎子?!” 好在眼下天色近暗,侍卫早已驱散了人群,即便是如此,江让的脸色还是黑了好几个度。 江让实在拿这孩子没办法,他在朝堂战场算计人心、下手狠辣,但面对江飞白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为人父母,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若是过了度,届时心疼的还是自己;若是轻了,下一回又不知得如何闹。 这小子大小就皮实好闹,难怪当初倩娘当初总歉意地叫他多多担待。 这么些年,他还当这孩子颇有分寸,只是脾性活泼,称得上听话乖顺。 现下他可算是领略到这小子的难缠程度,江让这会儿是真有些耐不住脾气,想揍这臭小子一顿。 毕竟有句古言说得好,棍棒底下出孝子。 眼见江飞白那张嘴还在喋喋不休的哭诉,江让瞥了眼鹿尤垂头失落的模样,半晌,忍耐不住地再次按头,面色彻底凉了下来。 男人偏头,不再试图与青年沟通,只对一畔的仆从淡淡道:“来人,请公子入府。” 江飞白哭得涕泗横流,还当他爹拿他没办法了,这会儿被人架住,动弹不得,语气愈发伤心:“爹,你为了他居然对我动手!” 江让皱眉看他:“不可理喻。” 言罢,他甩了甩宽袖,径直入府。 跟在他一旁的鹿尤微微垂着头,眼眶有些微红,他小碎步地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身畔,两条腿走得恍若四条腿一般。 江让脚步稍稍一顿,那柔美的鹿人少年便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 眼见撞上了男人,鹿尤猛地捂住撞疼的头部,红红的眼眶小心翼翼地抬起几分。 江让见他这副惹人把玩的模样,方才不悦的心绪倒稍稍好上了几分,他忍不住微微勾唇道:“阿鹿缘何心不在焉?” 鹿尤脸腾得一下红了,他斟酌片刻,低低道:“奴见大人和公子因奴闹得不欢而散,心中惭愧。” 江让面色稍稍淡了几分,他平声道:“那孩子被惯坏了,阿鹿不必在意,若是他日后为难于你,且同我说便是。” 鹿尤嘴唇微微动了动,他想说自己不是怕被为难,而是不想男人露出那样不悦、恼火的表情。 但最终,他只是微微垂头,双手绞缠,话语被封缄于唇齿,再无力吐露出。 江让并未就此事再多言,已到了用餐的时间,相府内平素只有江让和江飞白两人用餐,如今便得多加一双碗筷。 三人一餐饭吃得没滋没味。 当然,实际上只有江飞白一个人没滋没味。 鹿尤是个不善言辞的,只他察言观色的本事练得十分到位,替男人布菜也是一副默默柔柔的模样,令人格外怜惜。 江让呢? 他依旧温和、宽厚,甚至当着江飞白乃至所有家仆的面表达出了对少年的重视,亲自将对方安排在正院一侧。 江飞白气不过,喉头数次鼓动,但因着父亲淡淡的警告,还是不敢多加放肆。 青年就这样一直忍着气直到晚间。 今日是那鹿尤入府的第一日,不必多想,男人今晚都会去陪着对方。 江飞白心中酸涩,越想越是委屈、难受,他压抑得厉害,忍不住和系统开始诉苦:“系统,我好难受啊。” 系统没吭声。 江飞白:“连你也要冷暴力我。” 系统冷冷笑了一声:“不好意思,本统不和禽兽说话。” 江飞白:“?” 系统:“你还有脸扣问号,我被关小黑屋了6个小时了!!!任务是让你辅助目标登上帝位,不是让你去勾引他!” “哦,他都不知道是你。” 江飞白又破防了。 就在一人一统即将吵起来的时候,门被人轻轻叩响了。 江飞白心中一颤,突然升起一个令他无比期待的念头。 他立刻屏蔽了系统的尖叫和辱骂,颤着手拉开了房门。 门外是一张温雅如月、带着浅笑的面颊。 男人披了一件青衫外衣,手中拎了一壶桃花酒,他微微将指骨提起几分,示意性地晃荡片刻,披散的鸦发在晚风中簌簌起舞。 江让的眼眸中是一片沉静的深海,温柔包容的眸光宛若云雾一般浅浅漂浮其上,令人不自觉地便会被他所吸引。 他轻笑道:“还生气?飞白,今晨不是撒娇说要舞剑给爹爹看吗?” 江飞白的脸颊莫名红了几分,他知道这是男人给他的台阶,都无力多想,当即舔着脸就下了。 于是,江飞白在桃花树下舞剑,江让便在一畔饮酒,两人一时间倒也和谐。 桃花酒度数并不深,江飞白喝得少,江让喝得稍多了几分,已有几分醉意。 醉酒的人是最好说话的,于是,在青年软泡硬磨之下,男人无奈只好同意陪着他抵足而眠。 只是,两人方才睡下不久,江让因劳累了一日,早早便入眠了。 倒是江飞白,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 江让这一觉睡得并不算深,迷迷糊糊间,他总觉得唇畔有股热流涌动,却又没有真切的触感。 约莫到夜半子时,一觉醒来、酒意消减的男人忽地察觉到身后的床榻一阵颤抖塌陷。 江让本来并未多想,只想着继续睡去,但很快,那颤抖的、炽热的喘.息声隔着一道浅浅的距离,意乱情迷地喷洒在他的耳畔。 “爹” 江让浑身一僵,心中莫名有几分尴尬,也大致明白江飞白在做什么。 男人本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再继续睡过去。 但当江飞白的温热的手腕慢慢环上他的腰身,顺着杏白的里衣往他身上摸索的时候、喘.息绵绵,江让就再无法装睡下去了。 男人干咳一声,方才想要提出回主院的时候,一道湿润的、黏腻的气息慢慢吻在他的颈侧。 “爹爹,”青年人沙哑的嗓音中饱含欲.望:“我好难受啊,你帮帮我,好不好?” 江让再也躺不住了,他与江飞白的父子关系亲近,却也不至于亲密到能够彼此抚慰的程度。 男人半支起身,微微侧眸。 此时的江飞白正半缩着身体,面朝着男人颤抖,青年一张俊面布满了潮红与汗水,他近乎乞怜般地看向他风华正茂的父亲,红润的嘴唇张张合合,口液不断溢出,将床榻都濡湿了几分,情.色无比。 江让微微坐直身,眉头轻蹙,好半晌才淡淡应下一句:“好。” 江飞白没想过他会答应,他甚至想到江让骂他是个不懂礼数的畜生,唯独没有想过,男人会答应。 他开始幻想,幻想江让是否也对他有意,甚至,在这样可怜又可笑的幻想中,他达到了混账的高点。 也正因此,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江飞白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父亲早已披衣起身,离开了房间。 好半晌,等江飞白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房间里多出了穿着轻纱、面容姣好的一男一女。 他们柔顺地一步步朝着青年而来,尽力展现自己身体最好的姿态与丰.盈。 江飞白额头泛起青筋,眸中猩红,他猛地拽过一畔的被褥,手中紧握着床畔挂着的长剑,嗓音带了几分浓厚的杀气:“你们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两人约莫没想到青年是这般姿态,当即不敢上前,只小心低微道:“奴是鸣春楼的伎子,应丞相大人之邀前来教导小公子房.事” 第232章 那晚的最后, 以小公子大发雷霆,将那两个伎子轰出府为终。 江让却是不知此事,男人只在竖日上朝前随意询问了两句, 得到答案后,他颇为头疼的想:也不知这孩子究竟在闹什么,别家的公子郎君至束发的年岁早已有了通房教导房事, 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有什么可气的? 江让左思右想,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 食色,性也。江飞白将那两个伎子赶出去, 无非是对方的色相并未使他动容。 也罢,既是如此, 他日后自会多问问那孩子的想法, 替他多把把关 “啪!” 奏折砸落在汉白玉地板上的声音刺耳尖锐。 “混账!” “江南水患,朝廷拨下去近三千万石粮食, 最终至百姓手中,竟不足一千万石, 且其中尚含有泥沙,若非崔御史监察得当,朕还不知尔等皆是一群欺上瞒下、狼子野心之辈!” 宝珠冕旒相撞, 刺出一片阴鸷刺目的光华,金銮宝座上的身着明黄龙袍的天子怒意森森,他青筋微怒的指骨死死扣住宝座边的金黄龙身, 整个人显然盛怒到了极点。 殿下众臣浑身哆嗦, 左右张看,皆跪倒一片,高呼:“陛下息怒!” 整个大殿, 唯有百官之首的江让与站在殿中呈禀,身着紫袍、眉目清俊、一身正气的男人仅微微屈腰拱手。 商皇威严森冷的眸子朝着大殿下哆嗦的众臣望去,最终,那看不清情绪的眸光定格在了百官之首的紫袍男人身上。 “说来,丞相此次亲下南方治水,竟对此事毫无所觉?” 百官之中,有几人见皇帝问话到江让,顿时小心翼翼抬手擦拭汗水,紧张的脊背也松缓了几分。 他们是丞相党,丞相定然会保下他们 可没想到,江让的下一句话便将他们打入了无间地狱。 紫袍男人微微拱手,深色平静、不温不冷道:“回禀陛下,微臣不敢欺瞒,早有所觉,只是此事牵涉极广,未免冤枉无辜之人,微臣只备好证据,确认后再交予陛下。” 江让此话方落,一旁的崔御史便冷笑一声,他生得清俊英正,微微挺直腰脊便自有一股直臣忠君的风范。 男人拱手道:“丞相此话倒十足有趣,既是拿到了证据,缘何不直接交于陛下?” “还是说,”他说着,额侧的发丝半缠上唇畔,又随着厌憎的气流拂散开,男人明亮犀利的目光盯着那道始终温和的人影,一字一句道:“江丞相自比天子,明察秋毫?” 江让当即面色稍变,他温和的面色多了几分冤屈的意味,伏跪下身,长声道:“陛下,臣绝无此意!臣今日便已然准备呈上证据,只慢了御史大人一步,陛下,您可勿要听了旁人的谗言,寒了忠臣的心啊!” 场中顿时一片寂静,气氛几乎一触即发,好半晌,金銮宝座上的天子微微摩挲指节,挥了挥手道:“也罢,众卿起身罢” “丞相既是带了证据,便呈上来罢。” 言罢,商皇指节微动,殿前的小太监便赶忙躬身下台,收了江让递出的折子。 商泓礼看了半晌,许久,竟是抵着额头低低笑了一声。 众臣心底泛冷,无一人敢言。 好半晌,商皇的笑声愈发刺耳,他忽地起身,抽过御前侍卫的长剑,一步步朝着殿中走去。 剑刃拖拽在地上的声音极其刺耳,宛如刮骨去肉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好半晌,商泓礼高大的身影笼罩了百官中一位身着朱红官袍的中年男人。 “周内史啊周内史,你身为治粟内史,掌管租税钱谷和财政收支,竟以权谋私,私吞官饷,该当何罪啊——” 周内史听及此,当即再也站不住了,他脸色苍白,面庞微抬,正是那日进献给江让舞伎和鹿人的官员。 他扑通一声跪下,当即叩首哀求道:“陛下恕罪、恕罪啊——” 商泓礼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那泛着寒冷光芒的利刃,轻声道:“朕的子民在这灾情间受苦受罪,尔等却饮酒作乐、吞吃灾饷,你让朕放过你,谁来放过灾民啊?” 那周内史眼见求救无望,惨呼道:“丞相大人,求您——” 他话还未曾说完,令人脖颈发寒的削骨声便轻如鸿羽般地响起。 血色四溅,众臣惊呼。 半晌,一个圆润的、尚且带着几分惊惨面色的头颅便滚至大殿中央。 血腥气息缓缓弥散开来。 有胆小的竟是半跪下身,面色惨白。 江让头颅微垂,他指节缓缓松开几分,商鸿礼即位至今已有七年,多年过去了,这群蠢货被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养得忘却了,这位商皇可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傀儡,他是从剑刃血光、阴谋诡计中夺得的天下。 那治粟内史资历甚老,确实是投靠江让的人,但男人早有将其换下的打算,贪心不足、倚老卖老的蠢货,连灾饷都敢贪污,若非当时江让亲下南方整顿,只怕灾情根本抑制不了。 只是,江让原本是打算用更稳妥些的方法威逼此人自行辞官,却没想到,商鸿礼比他更急,竟派了崔仲景那个死脑筋入局,硬是夺下了这一实权位置。 商鸿礼还真是好心机,他此举不但逼着自己主动进献名单,还令丞相党人心惶惶。 殿上的血腥气已然随着太监的洗刷退却,那官员的尸首更是再不见其踪影,只怕被随意丢去了乱葬岗。 紫袍男人微微眯眼,他随着众臣垂首覆手。 商泓礼送了他这样一份大礼,他自然也要回敬回去。 于是,待那随侍太监尖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紫袍男人上前一步,恭敬递上折子道:“陛下,臣有一事想求一个恩典。” 商泓礼定定看着他,好半晌方才道:“爱卿且说来听听。” 男人冠玉般的面颊上多出了几分薄红,他生得温雅,一双桃花眼此时显出几分涟涟的水光,颇显深情,右颊边的朱红小痣更如宝石般引人垂怜。 江让垂下眼帘,颇有几分不自然,抿唇道:“回禀陛下,仅是一桩小事,说来惭愧,臣丧妻多年,近日遇见一心上人,心驰神往、寤寐思服,只他乃是贱籍出身,总以为与臣不相般配,是以,臣斗胆向陛下求一恩典,求陛下允他一个县主的身份,赐婚于我二人。” 此话一出,朝堂上稍静片刻。 实在说,陛下因丞相党大发雷霆,眼下提及此事,简直是不将君主权威置于眼中。 更遑论,坊间早有传闻,言这江丞相与陛下之间,颇有些异情。 毕竟,自商皇登基至今,留宿过这位江丞相的次数可不算少 众人眼神各异,站在另一队的崔仲景则是冷冷看了眼那温雅含笑的紫袍男人,本就泛白的指节不由得愈发捏紧了几分。 江让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商皇的旨意,正要抬头,却听殿上之人嗓音略带疲惫道:“丞相当真是痴心一片,只今日事务繁多,此事容后再议。” 言罢,商泓礼身畔的太监便唤了退朝之言。 这一次,还未等江让踏上青砖广场,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太监便急匆匆来寻他。 “丞相大人,陛下急唤。” 江让并不着急,他甚至是闲庭散步的朝前走去,倒是那小太监急的不行,不停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又不敢催促,只脸色惨白地跟随其左右。 方到那议政殿,男人还未曾站定,便听到了殿内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 门口商皇的贴身大太监苏明晋见到江让,方才像是见到救星了一般,他苦着脸,低声道:“江丞相,陛下今日心绪不佳,眼下连奴才也不准入内” 大约是听到了外头的声音,商泓礼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阴翳:“苏明晋,请江丞相入内。” “吱呀。” 随着推门声起伏,踏步入内的男人陡然察觉到身后逼近的乌影。 江让方才转身,便看到满地的狼藉,昂贵无双的瓷瓶古董碎裂满地,朱砂毛笔丢得四处尽是,书柜奏折更是一片狼藉、铺满了墨水。 耳畔是男人近乎压抑的粗.喘声。 待江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双臂已然被一双炙热到刺骨的手腕死死扣住。 身穿龙袍的皇帝面色赤红,俊朗的眉目此时已然畸变为某种近乎怪异的痴狂。 他慢慢逼近江让,一寸又一寸,每一寸都显出一种极端的阴鸷与侵略意。 “江子濯。”商泓礼的嘴唇微微颤抖,自从登基以来,男人甚少有这般失礼到恍若市井流氓的模样。 他嘶哑,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江子濯,将那句话收回去,朕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让不是习武之人,至多只会些箭术,眼下被压制,竟一丝不得动弹。 当然,男人从始至终也不曾反抗分毫。 商泓礼最是受不得他这副模样,分明是温柔入骨的模样、分明会关心他、会与他浅笑嫣然、玩笑饮酒,可若是细看下来,男人那双黑眸中,从不曾映出过他的模样。 商皇遒劲的手骨细微地哆嗦着、恍若病入膏肓的绝症病人,他是习武之人,无论行走或是取物皆是极稳,少有人能令他失态至此。 他控制不住地掐住那人的下颌,逼得男人抬起头颅,露出一双温美深情、拖长昳丽的桃花眸。 江大人的皮肤白极了,烙印着朱红颊边痣的面颊染上了几分潮浪般迭起的红晕,那因男人粗鲁举动而弄乱几分的乌发缠在唇齿间,更是多添几分风情。 商泓礼控制不住地窒息了片刻,他近乎着了魔地对着那双朝思暮想的、时常说出刺痛他话语的红唇吻了下去。 他小心地吻着,掐紧的手腕慢慢松展开来,指节一寸寸抚过男人弧度美好的面颊,变为珍惜的、渴望的捧吻。 商泓礼不知自己亲吻了多久,他唯一心热的,是江让从未推拒他的态度。 或许、或许—— 男人战栗着睁开眼眸,近乎渴求一般地看向他的心爱之人。 可也仅在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便彻底冷了下来。 江让只是温和地看着他,他不拒绝、却也不曾主动,他的眼神从头到尾都是无动于衷的,甚至眼神中还含了几分笑意,与两人往日闲聊、朝堂对峙一般无二。 没有欲.望、没有爱意甚至连厌憎都不曾生出分毫。 这样置若罔闻的态度,甚至能将人逼疯。 商泓礼松开了手腕,他忽地后退了一步,心中竟隐约生出几分可悲的意味。 总是这样,江让总是这样。 似乎他无论对他做什么,都无法令他的情绪起伏分毫。 江让见对方松开了自己,只随意擦拭嘴唇,态度平常,他甚至连呼吸都不曾乱过分毫,仿佛两人方才仅是寻常交流一般。 紫袍的男人稍稍退后两步,他轻轻鞠躬,眉眼微垂,温声道:“陛下息怒,只是臣如今年岁已然不小,家中总需要一个执掌中馈的贴心人。” “陛下,”江让含笑淡声道:“您是圣君,想必不会做出令天下人心伤之事。” 商泓礼忍不住咬牙沙哑道:“朕不想管什么天下人。” 他呼声急促,近乎舍下面子:“子濯,朕心悦你,你叫我如何看着你娶妻纳妾?” “陛下,”江让慢慢抬头,慢条斯理道:“南方水患方才治好,北方天火、西方旱灾之事,您可有头绪了?” “眼下太华国内灾情四起,臣已然去信国师大人,请国师于占星台卜了谶纬,想必不日便会有所结论。” 商泓礼喉头微动,好半晌,他苦笑道:“子濯,你总是” “咚咚咚——” 细微的敲门声响起,半晌,大太监苏明晋弯腰低声道:“陛下,崔御史于门外等了许久了。” 商泓礼闭了闭眼,好半晌道:“请他进来罢。” 江让见状,微微后退一步,毕恭毕敬行礼道:“陛下,微臣告退。” 江让出去的时候,与那心直方正的崔御史擦肩而过,男人倒是含笑颔首,崔仲景只是冷冷瞧他一眼,仿佛撞见了什么淤泥一般。 江让并不在意,只觉得可笑。 他笑这崔御史一腔忠君之心,却不知他效忠的君主是何等的下作卑劣。 南方水患事关重大,商泓礼亦非没有放任之意。 这一局,也不过是上位者以天下为子,为权谋而做的博弈。 行走在红墙青瓦间,江让垂眸,面色稍凝几分。 好半晌,身后忽地响起脚步声。 “江子濯。” 冷淡凌厉的声线自身后响起。 江让步伐微顿,眸色稍深,他侧眸看向来人。 来人一身深紫龙纹官袍,面容清俊、如圭如璋,他气质孤冷、面色却微红,立在那里,颇有几分琼枝玉树之感。 江让却难得有几分分神。 依照崔仲景的性子,方才指定又要在商皇那处寻着法子告他一状。但他出了大广场许久,快要到宫门口了,按照脚程,这人岂不是失了仪态一路跑来的? 崔仲景此人曾与他是同窗,最是古板、讲究克己复礼,平素做事非礼法而不为。 江让一想到此人拎着宽大的官袍衣摆,急促跑来寻他刺他几句话,就感到好笑。 果不其然,还不待江让询问,崔仲景便抿唇,凌厉的凤眸看向他多了几分难言的憎冷。 “江子濯,你简直无药可救,为臣为相却不做好百官典范,天下人可知你这般欺君魅上?” 江让微微眯眼,唇畔的弧度多了几分难言的昳丽之态,他轻笑一声,温声道:“本官欺君魅上?” 说着,男人忽地走近了几分,他的衣带被风带起,蜻蜓点水般地吻上崔仲景的衣袖。 崔仲景努力克制自己,任由男人打量自己,不肯后退分毫,可指尖却不知不觉深入掌心。 “崔大人,”江让微微倾身,低声凑近对方红透的耳尖道:“依本官看来,是你有心魅惑陛下却不得章法吧?” “你——”崔仲景顿时睁大眼眸,气得半张脸都红了。 “我?” 江让笑意愈发深了几分:“啊,说起来,崔大人莫不是贵人多忘事。” “崔大人从前伺候本官的时候,连令本官兴起的能力都没有,只怕陛下正是因此,才不肯令崔大人于床榻上伺候罢?” 第233章 眼见从来清高正直的崔大人被气的仰倒, 一张俊脸红得近乎滴血,指着自己的手指不住打颤,口中念叨着什么‘岂有此理、混账东西’之类的话句, 江让唇畔笑意加深,他微微退开两步,抚了抚衣袖, 轻轻颔首便离开了。 眼见江让的身影渐渐远去,男人始终半避开的黑色眼瞳才如逐光的蛾虫一般,轻轻地、无声地扑至那远去的、温润的背影间。 崔仲景额侧的发丝随着细风微微浮动,梳理得齐整无比的鬓角甚至崩得过分紧促, 一如他本人一般,一丝不苟、正直遵礼。 他忽地扣紧手骨, 喉头绷紧道:“江大人。” 远去的紫袍人影却并未停步, 仿若未闻。 崔仲景下颌微动,忽地又道:“江子濯。” 出乎意料的是, 江让这一次停下了,眉眼温淡的男人微微侧面, 逆着光朝他看来。 近夏的日光稍显刺眼,落在那人半边柔情面上,便是无情也多情。 崔仲景忍不住微微偏开狭长的眸子, 他只觉得,那日光实在过分刺眼,刺眼得令他止不住地回想起当年于书院之中, 这人半靠坐在桃树上, 长发高束,对他挑眉笑得张扬:“崔仲谋,你竟也会逃课?” 大约是心脏跳动的声音太大了。 崔仲景甚至有些分不清是当年记忆中的心跳声过于震耳, 还是此刻的心跳音过于局促,令他只模糊记起几分自己的回答。 年少的他微微仰起头,一本正经、甚至是以严谨到纠错的态度对着那树上的少年道:“江子濯,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叫崔仲谋,我叫崔仲景。还有,夫子命我出来寻你,你快些随我回去。” 当时的江让是如何做的? 少年漂亮的面颊上显出几分盈盈的笑意,他修长漂亮的骨节随意捏着桃树上生涩的小青桃,半晌,少年手中的青桃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崔仲景狼狈的、被砸歪的发髻。 崔仲景忍不住抿唇想,果然,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这人在他面前都这般不尊规矩、惹人生厌。 可即便是如此,他仍然还是控制不住地张唇,语调干涩道:“江子濯,你莫要玩火自焚。若是真有那一日,我不会对你手软。” 闻此言,江让温润的面上恍若若披了层面纱般,飘蒙不定,好半晌,他只是弯唇,对那崔大人似笑非笑道:“崔大人是在关心本官吗?可你这关心之词,本官却不怎么爱听。” 言罢,紫袍男人只留下一句:“崔大人,本官还有事务忙碌,就此别过。” 崔仲景这次并未再多言,他只是静驻于此,待那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缓缓抬脚离开 江让方才回府,尚未换上常服,便见一个伺候在山岚院中的小仆从咬牙上前伏跪道:“主君,奴求您开开恩,去看一眼鹿公子罢——” 一旁的管事当即变了脸色,方才要唤人将这没规矩的仆从拖下去。 江让挥了挥手,面色温和耐心道:“发生了何事,你且细细道来。” 那小仆从当即叩首哆嗦道:“是、是这样的,鹿公子昨日方才入府,晚间洗漱后便一直在等着您来,奴劝公子早些安寝,公子却不肯,说、说” 男人微微蹙眉道:“说什么?” 小仆从道:“说您是主子,他是妾室,主子不来,他不能休憩。所以、所以,公子昨夜一夜都未曾休寝,一直跪在床边等着您,今晨开始便发了热,已是烧到现下了——” “胡闹!你们也不知劝着些?”江让冷声道,眉头皱得愈发紧了,连带着面上温善的模样都冷淡了下来。 一旁的管事赶忙打发仆从道:“快些去请大夫来为鹿公子看病。” 江让微微敛眸,也不管那畏畏缩缩的仆从,当即起身朝着山岚院的方向走去,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几分。 方才行至山岚院,院内仆从见是男人,当即跪倒一片,脸色各异。 这官家府邸内的仆从心思最是多,昨日江让将那伎子带回府却并未临幸留宿,众仆人难免心中猜测,这伎子约莫是主君带回来做做样子的,且大公子那般厌恶此人,只怕不多久便要将此人逐出府去。 没成想,小杨子去请,竟还真将主君请来了 江让微微挽起衣袖,轻轻推门,便见那烛火摇曳的内室间,一道削瘦单薄的人影摇摇欲坠地跪在木塌边,他满头青丝只以一根白玉簪束起,额心的三色花钿色泽暗淡,连带着一张美丽的面颊都泛起一股如敷了厚石膏粉与胭脂粉的苍白与妖红。 见到男人的一瞬间,那鹿人少年眸光朦胧地看了过来,他微微仰起头颅,露出的光洁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无措与期待:“大人,您来了” 那一瞬间,少年落在江让的眼中,当真像极了一只被猎人圈养后愈发温顺而瑟缩的羊羔。 很漂亮、适合把玩的玩物。 江让喉头微动,好半晌,他慢慢朝前几步,挽起的衣袖微微滑下,连带着他的温热的指骨,一同触碰到少年的手腕。 男人将他扶起身,而鹿尤约莫是病得太过厉害,方才起身,便一个趔趄,恍若一片秋日卷叶般,柔柔靠进了江让的怀中。 男人的手骨下意识收紧,喉头微动,好半晌,他叹了口气,手背轻轻抚上少年的额头,声音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温厚道:“听仆从说,你昨日一夜都不曾休憩,一直都在此处跪着?” 鹿尤嘴唇已经烧得有些发干了,他静静靠在江让怀中不敢动弹,一双水光溢满、努力睁大的眸带了几分不知所措的羞怯。 他很小心地道:“回大人的话,大人不来,奴不敢、不敢自作主张。” 江让却伸手轻轻别过他濡湿的发丝,眉眼在灯光中竟带上几分令人着迷的温柔。 鹿尤看得心口乱跳,汗湿的指节忍不住小心、再小心地轻轻牵起男人温凉的衣尾,一寸寸纳入掌心。 他像是湖水中的一尾小鱼,偶遇一颗遗世的明珠,胆怯的心脏竟也会心生占有,小心翼翼将明珠含入口中,舍不得吐出。 江让见他这般,忽的低声道:“罢了,你眼下病着,我且不与你多说,只是阿鹿,你不日便要嫁与我,日后便可唤我夫君,也不必再以奴自居,可明白了?” 鹿尤面颊愈发潮红,他蠕动着嘴唇,仿若一个新嫁娘一般,好半晌才细声羞怯道:“奴、我明白、夫君的意思了。” 江让这才扬起几分满意的浅笑,他眉眼缱绻温和道:“好了,你起烧了,我帮你褪衣,大夫来前先休憩一番罢。” “日后我若是晚来了,会遣仆从告知你,莫要再傻等着了。” 说着,他修长的指节便耐心帮着少年褪去了外衫。 鹿尤仍有些羞意,浑身都在男人的目光中泛起微微的颤意,可他并未挣扎或是反抗,驯服的过了分。 实在说,鹿尤的身体意外的薄瘦适宜,并不过分强壮抢眼,也不过分纤细,起伏的肌理皆是恰到好处,因着生性羞弱,瓷白的皮肤都显出几分点晕开的红。 江让将衣服放置在一畔,面上仍旧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心中却是在可惜。 确实可惜,那日他中了药,记忆模糊,这般漂亮的身体,若是醒着把玩,也不失为一桩“雅谈”。 不过,以后还有得是机会。 那周匹夫死前给他送来了个尤物和盐场分管权限,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江让含笑如此想。 大夫很快就来了,鹿尤隔着一层纱帘被把过脉后,吃了药便昏睡下了。 江让自他睡下后,便起身打算出去。 只是,他方才走了两步,却发现自己的衣摆被一双瓷白的手骨轻轻如鸿羽般地拽住了。 江让动作微顿,半晌,他缓步出屋,并不在意身后无力垂落撞在软榻上的美人腕骨。 男人方才走出内室,温和的眉宇彻底淡了下来。 满院寂静,所有仆从都哆嗦着伏跪下身,竟无一人敢言语或辩解。 江让微微眯眼,指骨随意摩挲拇指上的玉戒,他温和道:“阿鹿是山岚院的主子,无论从前是何身份,如今他是本官即将娶进门的妾室,也是你们的主子,今日这般的事情,本官不想再看到第二次,可明白了?” 男人分明说得轻柔,仆从们却个个哆嗦应是,不敢敷衍。 他们中不少人都是这相府的老人了,其中还有不少皇帝与各家插.进来的眼线,也有不少曾想过爬这位主子的床。 只是,这江丞相其人不过是看上去温和罢了,骨子里可并非善类。 毕竟是从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谋算家,哪里会是什么善茬呢? 当初被责打出府的眼线一个个下场皆是令人齿寒,他们至今想来,仍觉骨缝发寒。 江让这边方才训诫完心思各异的仆从,那边却听一阵稍重的脚步声快步而来。 来人一身绛纱锦袍,头束海天蓝发带,那过分明媚的颜色衬得青年愈发朝气澎湃。 青年见到男人当即便睁大了眸子,中气又气恼十足道:“爹!我就知道你又被勾来了小贱蹄子这处!” 江让单见到他便开始头疼起来,当即按了按额角,道:“江飞白,我这么多年教给你的规矩呢?你这口出污言的习惯究竟是从哪处学来的?” 江飞白脑子里的系统接了他的话:“宅斗剧哈。” 江飞白:“闭嘴,别影响我发挥,那个鹿人就是个白莲花死绿茶,搁我爹这儿装可怜呢!” 系统:“嗯嗯嗯嗯。” 江飞白走到男人身侧,忍不住咬牙道:“爹,你看他,方才入府就开始作妖,你昨夜只是陪我一夜,他便要拈酸吃醋,日后这日子可还怎么过得下去?!” 江让蹙眉,他忍不住微微偏头,一副被孩子吵得受不了的模样。 任男人在外是一副如何从容的态度,面对江飞白这个膝下唯一的孩子,他是真的操心不止。 江让听他这般说,也忍不住道:“江飞白,你莫要将人想得那般不堪,便是你说得那般,他愿意为我花心思便也足够了。” “还有,”男人蹙眉不解道:“飞白,你缘何处处要与阿鹿比较?算起来,你是相府大公子,他是爹的妾室,更是你未来的小爹,你打小没了娘亲,阿鹿性情纯善、与人为善,多一个人和爹一起疼爱你不好么?” 江飞白听得脸色慢慢白了几分,好半晌,他再未像江让想的那般胡搅蛮缠,而是慢慢问出一句莫名的话。 “爹,”他哑声一字一句道:“你将他带进府,真的是因为夺了他的身子吗?” 江让叹息点头。 江飞白手指紧紧松松,好半晌,他沙哑地紧着嗓音道:“若那日失了身子的人,并非是他呢?” “爹,无论是谁,你都会将他迎娶入府么?” 第234章 “竟是如此么, 劳苏公公回禀陛下,本宫与妄春知晓此事了,陛下托本宫办的事, 定会尽快完成” 这般言罢,拥有一头乌黑柔顺长发的美人披了一袭流光溢彩的鲛锦宽袍,单手支起下颌半靠在美人塌边, 他及地的长发只被一条金色软绸半束,蜿蜿蜒蜒地顺着柔软的衣衫、起伏的床榻蔓延至白绒铺就的地面。 说话间,男人纤细的眉弯弯至一段漫不经心的弧度,眼下的泪痣熠熠生辉, 一双狐狸眼仿若能剜去人心一般。 苏明晋身为商皇身边最受宠爱的宦臣,平日里, 不说后宫众妃, 便说那些前朝大臣,都少有这般待他不敬的时候。 大太监心中不悦轻蔑, 面上却并不表现分毫,恭敬地退了下去。 “哈——” 一道飘忽且妖艳的哼笑自殿内无端响起, 音调中带着几分不屑的意味。 半晌,一条碧绿的、粗.长的蛇尾托着半具妖冶的人躯自殿内宽大的浴池中慢慢游移动而出。 蛇尾摆动,连带着那具漂亮的身躯也开始摇曳扭动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湿漉漉的水液一寸寸由于蛇鳞洒至白绒布间,将那浓密的白绒凝集成一撮又一撮的湿结。 妄春游动着蛇尾缠坐至另一侧的软榻边, 绿色蛇瞳显出一种无机质的阴冷, 他轻艳地诡笑,唇间猩红细长的蛇信子一吐一颤道:“宜苏,那老太监不满你轻慢待他呢。” “你说, 他会不会在陛下面前告你一状?” 这般说着,那蛇妖嘴唇的绿意愈发深冷,宛若但见不至底的湖水,令人骨缝发寒。 妄春是轩辕国的蛇妖,与九尾狐妖的天赋技能不同的是,蛇妖最善窥人心,感知人类的情绪。 宜苏却并不在意,他自美人塌边取过一柄长烟枪,慢慢凑近唇齿,半晌,那烟枪中便逸散开丝丝缕缕甘甜的烟叶气息。 男人微微眯眼,唇畔的笑意如涟漪般泛起,他仿若没骨头一般半偎在美人塌上,许是太过舒服,连那张美貌素丽的面颊都隐约显出狐狸身上的白色针毛。 他懒散道:“你若是看他不爽利,找个机会” 这般说着,男人微微舔了舔唇,漆黑微竖的瞳孔中显出兽性的贪婪,他的嗓音压得极底哼笑道:“悄悄替换了,吃了他就是了。” “不过,你若当真要吃他,记得把心脏留给我。” 妄春不置可否,只是,那水藻般绿意的唇畔缓缓流淌出几分兽类垂涎的水液,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嗓音低糜道:“吞人心当真能永葆青春?我从前吃了缘何无用?” 宜苏修长的手腕举起一畔镶嵌着宝石的铜镜,揽镜自怜,柔声道:“你吃了自然无用,人心啊,只对狐妖管用呢。” 妄春轻嗤,并未多语。 两妖一蛇一狐本就是表兄弟的关系,自来了这皇城,便狼狈为奸,一同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吞吃了数条人命。 太华国地处龙脉,人族力大无穷,却多为贪财好色之辈、且肉质鲜嫩、能够为他们增进道行,稍加蛊惑,他们便能饱餐一顿。 贪婪永无止境,二妖到底是畜生,加上皇城禁卫森严,很快,此事便被捅至商皇那处。 被揭发的那一日,宜苏和妄春仍旧试图用美丽无辜的皮囊蛊惑商皇,却没想到,那位天下共主竟勾唇同他们做了个交易。 他们仍旧可以吞人吃心,但唯有商泓礼指定之人,他们才能品尝一二。 也就是说,他们成了商皇豢养的凶兽、处理脏事最趁手的利刃。 只是,商泓礼也并非完全信任他们,毕竟,畜生可没有什么道义,最是容易背信弃义。 于是,那狗皇帝给他们喂下了傀儡蛊。 二妖若有二心,此蛊必能叫他们生不如死。 当然了,宜苏和妄春并非那等听话的爪牙,他们始终蠢蠢欲动,偶尔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捕食’活动。 商皇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说来,唯独在对江让的事情上,这位商皇啊,可紧张得很呢,生怕他们伤着那心肝宝贝,对他们下了死命令,只允勾引,绝不允他们伤害那人。 宜苏忍不住轻轻舔唇,再次抽了一口烟枪,狭长的狐狸眼显出几分贪婪的意味。 那位江大人确实不一般。 生得玉质金相、风仪出众,尤其是一双温和的桃花眼,多情似无情。 如果可以,他也确实想尝一尝,这人中龙凤的心,是何滋味 灯火幽暗,已至深夜。 伏于桌案上的男人慢慢抬头,缓缓吐了口气。 近段时日,太华国灾患频频,实在称不得正常。 这令江让忍不住的想到数年前那位身披白衣金饰、雾纱蒙面的国师曾立在占星台上,于冷风猎猎中预言:七年后,太华龙脉衰微,恐有神罚。 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说来,这太华国的历任国师皆独立于官职系统之外,每一任国师皆是由上一任国师按照神旨选出,并无实权,且久不出世,只有在太华国动乱时方才离开占星台。 江让确实如那日在议政殿所言,给占星台去了信,但一连多日,国师都不曾现世,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因着灾害影响,江让手下的好几处盐场、矿场皆遭遇了不同程度的毁坏。 如今看形势,也只能先忍下、静待蛰伏了。 江让这般想着,微微起身,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如柳絮一般,修长瘦美、令人浮想联翩。 烛火微晃,影子中的男人随意褪去衣物,搭在衣架上,随后,他凑近烛台,轻轻将之吹灭。 黑暗如墨汁一般,瞬间染盖了整个世界。 纱帘中躺下的男人睡姿十分美好,他正面仰头朝上,双手叠于腹间,呼吸渐渐平缓。 一片寂静之中,一股怪异的青烟慢慢自门缝潜入其中。 那青烟如有意识一般的,在试探到榻上男人的位置后,缓缓覆盖了上去,一寸寸渗入对方静谧的身体。 江让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穿了一身陈旧的书生衣衫,手肘处还撕开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毛边口子,此时,他正坐在一个破旧小院中晾晒有些微潮的书画。 男人蹙眉,朝着一畔的小屋看去。 那小屋更是狭小得可怜,一眼看到头,除却一张床铺、桌椅,便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物件了。 贫困潦倒。 这是江让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信息。 他像是方才回过神来一般,熟稔却又陌生地继续做着手下的活儿。 这些字画是他前些时日用仅剩的铜钱购置的纸张和墨笔写画出来准备用以换银钱的,只可惜喝水时不注意淋潮了。 前几年,他的父母因病去世后,只留给他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房和空空如也的家底,若非他是个秀才,能替人抄写书卷、描摹书画,江让只怕早已饿死在家中了。 男人整理了半晌,视线却从一开始的书卷挪移到自己的指节上。 他的手很漂亮,甚至衬得上纤长细腻,只有些微薄的茧子。 江让微微皱眉,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他记得自己的记忆中有时常做农活的印象,农活需要的力气很大,且接触铁器难免受伤。 可他这双手实在过分光洁,甚至有些养尊处优的意味了 只是,这样的疑虑并未在男人脑海中留存太久,因为小院的门口传来奇异的响动声。 那是一阵很微小的声音。 滋滋呀呀的,像是细小的爪子挠在木门上一般。 小镇背靠大山,江让家这间小屋又最是靠近山窝,是以,偶尔有小兽造访也是常事。 江让垂眼,心中竟无端松下一口气。 只要不是隔壁刘婶子就好,刘婶子十分热衷于给他说媒,十分看不得他打个光棍的模样,一天恨不得来念叨他八百回。 男人这般想着,好半晌,轻轻拉开了门。 只一眼,他便愣住了。 好漂亮的一只白狐! 只见那小白狐毛色雪白、毫无杂质,两只狐耳毛茸茸的竖起几分,狐吻弧度优美,一双微微拖长的、黑润润的狐狸眼萌态可掬。 看到他的一瞬间,半趴在地上的小白狐控制不住地摇了摇尾巴,黑润的眸子竟溢出几滴湿漉漉的泪水来。 “呜” 近乎撒娇、无助、乞求的声音,听着十分虚弱,令人心中发软。 穿着浅灰色布衫的书生几乎一瞬间便明白了它的意思。 小白狐大约受伤了。 江让眸光中多了几分怜惜温柔的意味,他试探性地靠近小白狐,在确定对方不会反感自己后,小心翼翼地将它小小的身体半抱起身。 一直到抱起身的时候,男人才发觉那白狐究竟伤到了何处。 只见,那一片软白的雪中,唯有白狐的腹间多了几分染开的血色。 “你受伤了。” 大约是江让这般怜爱的、慌张的面色实在难得一见,宜苏、也就是那小白狐甚至有些不解、迟钝地歪了歪头。 它歪头也可爱极了,黑润润的狐瞳像是两颗稚童玩的小弹珠,而倒映入它眼中的世界正在熠熠发光,以至于男人有些控制不住地抚了抚它柔软的皮毛,从上额头一直顺到尾根。 一瞬间,宜苏被摸浑身一麻、四肢发软,半晌,竟颤颤抖抖地开始攀扯着书生哼唧呜咽出声。 江让心中微热,听着耳畔娇娇柔柔的狐狸叫声,忍不住低咳一声,嗓音压轻压低,当真称得上温柔似水道:“乖,没事了,让我来帮帮你,好不好?” 宜苏险些溺死在男人那一潭柔情的眼眸中,他怔怔盯着眼前穿着灰蓝书生长衫、丰神秀逸的男人,连如何回应都忘却了。 他茫然地半趴在男人的怀中,鼻尖抵在对方幽香的衣袖间,最后,晕晕乎乎地用小爪子勾在江让的指间,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无意识瘙动。 第235章 炉灶上的小火逐渐消减。 穿着灰蓝长衫的男人握着拳头低低咳嗽一声, 他俊白的面颊上沾染了污浊的炉灰,穷酸衣袖上也多了几处火星子灼烧后了灰洞,只有那双匀称的手骨紧紧捧了一碗米粒稀少的粥饭, 看上去着实狼狈不已。 温热的触感自颅顶传来,宜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潮湿的水光与朦胧的暗色中, 他只看见一道影影绰绰、令人安心的修长身影。 只是,还未待他馋望几分,隐约的、如细针般的痛意便从腹部敷了药的伤口处蔓延开来。 这便是‘入梦’的副作用。 九尾狐妖能够根据梦主记忆深处的脆弱进行构梦,可相对应的, 梦境中的一切都以梦主为主导。 宜苏本只是幻化出了一道伤痕来博取江让的同情,可当男人相信了眼前的一切后, 按照的梦境的法则, 那么法力所幻化的伤痕便会成真。 白狐颇为不适地动了动身体,漂亮的小爪子企图将那腹部发痒的药物撕扯下来。 一双温热的手骨轻轻捏住了它的小狐爪。 白狐愣愣地般抬起毛茸茸的脑袋, 撞进了一双温柔的、涌动着星光的黑眸中。 男人微微垂头,额畔的青丝半半滑落, 随着屋外闯入其中的细风轻轻摇曳,在狐狸的眼中,便恍若一帘令人心旌旗摇的幽梦。 江让笑看它, 发烫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鼻尖,轻声道:“小狐狸,不能碰药, 不然你的伤口就好不了了。” 宜苏又说不出话了, 他通身僵住,身体发烫,忍不住想, 这人先前看着聪明深沉,如今在梦中怎的怎的这般胆大无状、没心没肺? 狐狸是能乱捡、乱摸的吗? 没看到许多志怪话本中都描述过吗?狐妖最是会骗人身心、吞吃人.肉、蛊惑人心? 还好这人碰到的是自己,万一是他们族群最乖戾的恶狐,只怕一个照面便被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见了! 宜苏还在迷迷糊糊地想着,忽感唇畔抵上一只温热的小木勺,它半耷拉着没精神地睁眼,嗅到了一阵清粥的寡淡香气。 江让正将它半抱在怀中,带着几分微哑的声线仿若哄着孩子一般道:“乖,喝一点粥。” 宜苏是狐狸精,无肉不欢、无荤不食,它想,自己哪里能吃得惯这般简陋的吃食,只怕刚吃下去便会吐出来吧 小狐狸狐吻轻轻耸动片刻,最后慢吞吞张开了唇。 男人喂一口,它就小小嚎叫一声喝一口,最后,一整碗粥饭都老老实实进了它的肚子。 吃完饭的胃部暖烘烘的,连带着伤口都没那么疼了,小白狐忍不住舒服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小爪子。它还是觉得江让做的粥不好吃。 光是清粥,实在是太寡淡了,又十分稀,连米都没两粒。 说起来,江丞相那般人物,心中无法释怀的,竟是少年时期贫困潦倒、遭人蔑视的生活么? 小狐狸眼珠子左右一转,一个想法隐隐在心头浮现。 既然男人无法释怀年少困境,那它只需从此入手,关心他、帮助他、爱护他,再加以魅术蛊惑,如此,对方自然会落入他网织的陷阱之中。 当然,此事方得一步步慢慢来。 现下,他得先养好伤,再从长计议 三天的时间飞速而过。 梦境中的江丞相着实是个脾性极好之人,他温和、有礼、又十分乐于助人、不计较得失,左邻右舍时常请他帮忙寄信写书,男人很少会推辞。 也正是因此,江让才会越过越穷。 加上最近几日运气不好,男人连一张字画都未曾卖出,于是,一人一狐勒紧裤腰带,苦哈哈地连着喝了三天的清水粥。 邻居刘婶子是个好管闲事的,自两日前无意间瞧见江让家中多了只白狐,便一直劝说男人宰了那白狐炖肉吃。 宜苏一开始确实有些心慌忧虑,毕竟他现下法力尚未恢复,若是江让当真起了吃他的心思,他确实无路可逃。 出乎意料的是,面对旁人的劝告怂恿,男人却只是轻轻抚了抚它毛茸茸的尾巴,对那刘婶子笑笑道:“婶子,都说白狐有灵,我与它有一场缘分,镇里那么多人家,它独独来寻我、也不嫌我家穷,我自然也不能负它。” 刘婶子其实也是起了贪心,村里收成不好,她们家也许久不曾吃上肉食了,江让是个大男人,又是个光棍,平日不会起炉烧锅,她若是说动了男人,自己帮着做了一锅肉菜,江让怎么也得看在面子上给她家分点肉食。 是以,听了男人这番虚头巴脑的言论,刘婶子面色当即难看了几分,走的时候还骂骂咧咧粹道:“肚子都填不饱了,还想着养只小的——不怪旁人说读书人脑子不好使,我看啊,这江家的也是个学傻了的蠢蛋!” 宜苏也是没想到这梦境中的村民竟会这般两幅面孔、自私虚伪,江让也是,竟就任由旁人这般欺凌,当真是叫人恼火。 它心中越是想越是气,因着幻为兽态,宜苏的情绪便也愈发返璞归真,它一时控制不住,绵软的白色兽耳微微绷紧、向后贴平,背部和尾巴的毛发炸起,幽暗的兽瞳死死盯着那刘婶子的背影,龇牙低吼。 江让倒像是习惯了一般的,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见小狐狸这般维护自己的模样,忍不住低笑着将它半拥捧起,大约是毛发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白狐实在萌态可掬,连带生气都别有一番风味,男人一时没忍住,埋头进它毛茸茸的肚皮,轻轻吸了一口。 宜苏一瞬间只觉得有一道电流自脊骨出流窜而过。 那张被蓬松的绒毛覆盖的狐狸脸甚至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它喉头发出柔而失态的‘嘤嘤’声,翻露出的肚皮轻轻发抖,一双蓬松的大尾巴尖端翘起,小幅度地开始摇尾。 那书生却是浑然不觉,他笑眯眯地亲昵揉了揉小狐狸颤抖的脑袋,微垂的黑睫轻盈扑闪,颊侧红痣熠熠,骨相亦是绝佳,叫人忍不住惊叹,好一个琼姿皎皎的玉面君子。 宜苏被他揉弄得有些控制不住地身体打摆,彻底四仰八叉地瘫倒、浑身发软,任由男人肆意施为。 当天晚上,小狐狸都是困在男人的怀里方才入睡的。 也不知是不是那敷的药物当真有效,约莫到了第四日的巳时,宜苏隐约能察觉到身体气力的回归。 心随意动,只见,那简陋床铺上的小白狐竟慢慢地、一寸寸地幻化成了一个半卧简塌、身披轻纱的美人。 终于变回了人形,宜苏下意识地抿出一个笑意,他的发丝很长,因着江让这简陋的家中没有一根像样的发簪,于是,他只好随意取了两根木筷,抬起素手,一寸寸将浓发挽起。 他一边微微侧头对着水缸中的水镜挽发,一边忍不住低眉敛目的想,那个呆子看到他这般模样会不会脸红?会不会愣愣地问他是谁?会不会对他一见倾心? 宜苏想得心慌,他从不是什么纯真善良之人,身为轩辕国最年轻、最有天赋的狐族,他阴晴不定、倨傲冷淡,极擅勾引魅惑之术。 世人皆爱美人皮囊,惨死在他手中的贪心之辈数不胜数。 可唯独江让,即便是中了魅术,也不曾对他生出过丝毫的占有之欲。 宜苏想得手肘发颤、牙尖轻磨,好半晌,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恢复了理智。 他不能现在就让江让知道他的真实模样。 要想让一个男人喜欢上自己,尤其是江让这般性情看似温和、实则疏远之人,便得另辟蹊径,让他主动对自己生出兴趣来。 光是容貌、肉.体的勾引,太过低级肤浅。 宜苏这般想着,一边将自己身上的轻纱褪下,随后,他赤脚走向角落的一处木箱,从中翻出一件属于江让的白色里衣套在身上。 狐狸对于气息是十分敏锐的。 几乎方才将男人的衣衫套上身,江让的气息便层层叠叠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宜苏甚至在某一瞬间生出一种,好像自己被含进对方身体的怪异错觉。 口干舌燥、细汗微渗。 宜苏镇定情绪,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如何才能引起男人的注意。 最直观的,便是家中多出了什么。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美玉佳人只会令人联想到陷阱、幻影。 男人这段时日辛苦地外出卖画写字,回家又总是吃不饱饭。是以,对于现下的江让来说,只有果腹的食物才是他最紧缺的。 宜苏这般想了片刻,竟当真动手挽起了衣袖,低眉做起了繁杂的家务事。 如凝脂般的手腕伸入水中洗漱碗筷、菜食,不出片刻,那双美丽的美人腕便变得通红、微皱。 狐妖分明可以使用法术,可宜苏却认为自己这样亲自动手才更显心意,日后必定能叫男人感动不已。 于是,短短的一个时辰,他打扫了房间、整理了床铺、将水缸打满、洗完了衣物,最后还做了数道好菜,在确定时间差不多后,他又再次变回白狐,等着男人回家。 江让今日只卖出了区区一副字画,几个铜板根本无法支撑生活。 这般想着,书生心中难免有些垂头丧气,他叹着气推门而入,旋即愣在了原地。 只见家中一片整洁,微潮的衣服在外头的晾晒杆上微微拂动,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一切都熨帖得令人心热。 男人甚至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神色恍惚,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最后,是家中那只伤情方才愈合的小白狐咬拽着他的裤腿,将他慢慢拖去了狭小的餐桌。 江让抿唇,迟疑了半晌,最后才有些禁不住诱惑地吃下了那些饭菜。 但他到底心中不安,左邻右舍并非这般默默心善之人,加上餐桌上丰盛的饭菜亦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这般想着,男人便先打算观望一段时日。 但没想到,第二日归家后,空无一人的家中竟又是一片整洁、干净,他的衣物全部被整整齐齐叠放好,有洞口的地方也皆是被缝补得漂漂亮。外面的衣服、连带着他私密的内衫都被那人清洗得干干净净地夹放在衣杆上。 不仅如此,桌上的饭菜也是换了一番口味,只是,前一日他喜欢的菜式,今日竟再次出现在了餐桌上 如此大约过了三四天有余,江让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 第五日的时候,他提前收了书画摊子,悄悄提前归了家。 方才见到自家屋舍的时候,江让便隐约瞧见了屋头的烟囱冒着青烟。 男人心中有了谱,他勉强镇定,小心翼翼地推开院门,直奔小厨房而去。 小厨房只有一扇简陋的木门,晴天的时候始终都是敞开着的。 待江让站在门口的时候,光影顺着他的轮廓散散落落地落入狭小逼仄的厨房中,他看见了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美丽男人正侧对着他认真切菜。 男人相貌恍若话本中的天仙,肤如凝脂、唇赛涂珠、眉似远山,尤其是眼下一点泪痣,鲜艳妩媚,虽身穿粗糙的旧布衣,却难掩身材的优越。 他便连发丝都是极美的,只简单于肩侧编成一条漂亮的三股辫,乌黑亮丽的发丝间别着小院中清丽的小雏菊,美不胜收。 大约是江让的动作太过明显,男人恍若受惊一般地放下手中的器具,眼尾绯红、羞怯地朝着书生的方向看来,头上也颤颤巍巍地露出了一双毛茸茸的狐耳。 江让一时看愣在原地,竟忍不住脱口而出:“仙子,你是下凡来渡劫的狐仙吗?” 第236章 江让当真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毕竟太不可思议了。 在这样信息闭塞、落后的小镇中, 除却频繁与外界交易的土地主与富商,普通的百姓没有机会、也从未见过这般美貌、柔弱的妖物。 江让是个读书人,他打小好读书, 也曾自诸国传记中见到相关记载。 可此时此刻,面对家中突然出现的美丽狐妖,将近糊成一团的大脑却根本无法自主思考, 以至于鬼使神差地说出那句令人掩面的浑话。 那狐妖更是慌乱不已,约莫是没想到男人今日会提前归家,他如水墨勾勒的上翘眼尾含着几分惶乱的风情,仿若簌簌颤抖的轻薄秋叶。 狐妖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白胚瓷般的耳廓微微泛起几分晕红,他嗫嚅着红润的唇弯, 双手交叠, 避开男人灼烈的目光,眼睫乱颤道:“不、不是的。” 江让此时大约方才清醒过来, 约莫是看到眼前人惊惶羞怯的模样,后知后觉也觉察出自己过分孟浪, 于是,书生面红思虑片刻,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 男人嗓音干涩, 小心斟酌再三,方才垂眼拱手道:“这,不知阁下是、是?” 狐妖双手绞缠, 好半晌, 他抬起那双仿若蒙了秋水的眼眸,盈盈盯着眼前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书生,抿唇细声道:“郎君、郎君不识我了吗?” 江让心中一颤, 忽地想到一个可能性。 他微微睁大眼眸,哑然道:“你是小白?” 狐妖郝然,他小心颔首,颇有几分不安地扯了扯身上属于男人的、泛起几分毛边的布衣,颈侧的白肤在逼仄的暗室内近乎晃眼。 江让也像是才注意到一般,他愣了愣,好半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慢慢红了脸。 书生此时方才像是个终于缓过神的呆子,他猛地大退一步,双手微微收拢绷紧,头颅垂得极低,窘迫无措道:“是在下失礼了,在下先前先入为主,自以为公子只是那小白狐,还妄自给君起了那般的名字,实在羞愧不已——” 宜苏本也只是装模作样,此时见男人这般模样,那神凝秋水的面颊一时不忍竟失笑出声。 江让本还惶惶难安,此时听见笑音,愣愣抬头。 只见那布衣的美貌狐妖掩面含笑,那微微轻扬的眼尾仿若一柄钩子一般,风情万种,叫人不敢直视。 宜苏抿唇笑得仪态万千,先前的羞怯转而变为一种极为狡黠的昳丽之美。 他含笑轻轻踏步向前,落地的步伐竟毫无声息。 “真是个呆子。”狐妖轻嗔道。 书生眼神微颤,黑润的眼眸再无法控制地盯视着眼前人,确有几分呆愣古板的趣味。 宜苏从来见惯了此人不动声色、温润如风的模样,此时见对方露出这般情态,只觉可爱又引人。 他轻巧地上前,慢慢停驻在对房面前,弯弯勾起的眼眸含着几分水光,呵气如兰:“郎君,妾名宜苏,为感念郎君几日前的救命之恩,特来——” “以身相许。” 此话一出,还未待宜苏吐气分毫,只见,眼前呆板的书生竟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宜苏面色当下一变,下意识上前想要揽住对方。 可江让却连滚带爬地往后退去,一张玉面咳得焦红不已,连带着整个耳根都红了个彻底。 “咳咳咳,宜公子、公子万万不必如此——” 书生身上的粗布麻衫早已皱成一团,他鼻息间的呼吸极其急促,草冠歪斜、青丝散乱,一双乌眸更是看天看地,偏偏不肯直视眼前人。 他急促而僵硬地垂眸道:“先前几日冒犯公子,是在下之过,在下当初亦不过是救急心切,绝无贪恋回报之意,宜公子实在不必、不必如此” 空气寂静了几瞬。 江让垂头半晌,久等不到那人的回音,忍不住稍稍抬眸。 这一抬眸可不得了。 只见眼前那美貌的狐妖竟怔怔盯着他,狭长上挑的眉眼笼罩着朦胧的雾霭,憔美的眼眶显出几分伤心欲绝来。 书生当即再也站不住了,他下意识地上前几步,黑眸中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好半晌,他轻柔询问道:“宜公子,莫要伤心,你、你可是有什么难处,莫要哭了,若是可以,在下定然会助你。” 宜苏当即抽泣了几声,他弱柳扶风似地轻轻抬起衣袖,擦拭过颊侧的泪水,一对远山眉似蹙微蹙,语调是苦闷与轻愁的滋味:“郎君有所不知妾乃青丘之民,数日前被拐卖至此地,被那地主老爷当做玩物困在府邸中,后有幸得助,这才逃了出来。” “可即便如此,妾不过是只气力单薄、法力弱小的白狐,受了重伤,亦无口粮住所,若非遇到郎君,妾只怕、只怕将横死街头亦无人收尸!” 眼见那美貌狐妖哭得伤心欲绝,听得这一番凄惨言论,江让也再说不出多余的话了。 宜苏边掩目哭泣,一边悄悄窥得那书生面颊上的不忍,当即愈发哽咽道:“再说了,郎君这几日都将妾看了个遍了,若、若郎君不允了妾,妾当下吊死了还干净些。” 说着,他便要去屋中取过白绫。 江让一看,这还了得?当下赶忙拦住对方,修长的骨节不自觉间便紧紧扣住了对方的腕骨。 “宜公子切莫如此,在下已然知晓公子难处,可为公子提供住所,但、但在下若是接受了君以身相许的请求,实非君子所为” 宜苏眼见他又要拒绝,那张美人面当即一暗,又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江让不过一介书生,哪见过这架势,当即脑袋一空,无奈应下道:“罢了罢了,依你,都依你。” 狐妖闻言,拭泪的衣角顿时放下,他红彤彤的美目直勾勾地盯着青年,嗓音带了几分娇意:“郎君此话可当真?” 江让叹气:“当真,自是当真。” 说来,那白狐本就性情顽劣,前几日好不容易伤好了些,便爱满屋子乱窜,夜间休憩更是偏要往他怀中钻、被他拍着才肯入睡。 眼下看来,此人果真是那白狐无疑了。 宜苏眼见男人妥协,忍不住轻轻抿唇笑了,端得一副腮凝新荔的美人之态。 实在说,他甚少被人这般捧在手心。 从前在青丘狐族,族群之人、连带着他的父母都畏惧他的狠辣手段,更遑论与他交心、谈笑。 后至太华国,见的也多是贪财好色、欺软怕硬、狼心狗肺之辈。 在宜苏的世界里,所有交往之人,只有可食用与不可食用之分。 只有江让是不一样的。 现实中,他百般引诱此人而不得。 梦境中则更是荒唐。 他约莫是中了此人的魅惑之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哪怕只是休憩在对方的身畔、闻着那人的气息,他都只觉心旷神怡、愉悦非常。 宜苏微微低眉,失神的想,这般也好,江让本就心机深沉、不好接近,若不付出几分真心,只怕也难觅对方真意。 只可惜,一想到此人最终将落至那卑鄙帝王的床帏之间,他便 时间一日日的过,不知不觉,竟已过月余。 鸡鸣声隐约响起,远处的天色隐约泛上几分清水似的白,屋外的街道上隐约传来早市哄闹的脚步声、以及看门的大黄狗嚎叫的声音。 狭暗的屋内落入几分晦暗的天光,那薄浅的光线轻轻跃动,慢慢漾在简陋床铺上微微隆起的被褥间。 “吱呀——” 细细的一道推门声响起。 约莫是床榻上的男人本就睡得浅,声音方起几分,便朦胧地撑开了眼皮。 脚步声微微靠近,思绪尚且混沌的书生下意识扶了扶额头,只听得耳畔一道柔和的声调婉转道:“阿让,怎的醒了?再多歇一会儿吧,时辰到了我来喊你。” 江让下意识眯眼,含糊道:“不用了,该起身了,今日得赶早市,有几位公子哥要了书画,不能怠慢了” 耳畔的声音带了几分浅浅叹意道:“阿让,不若就由我代你去送罢。” 江让这会儿已然彻底醒了,他努力睁了睁眸子,视线聚焦,只见,逼仄的屋内已然亮起了煤黄的蜡烛。 烛火摇曳,眼前穿着浅灰布衣的美貌男人正眸光莹莹地半侧身坐在床头瞧着他。 江让这才反应过来几分,他正要起身,宜苏却已然拿过衣衫,帮着他一起穿系了起来。 书生有一瞬间僵硬,半晌,却还是放松下身体,习惯性任由对方帮着自己一起整理衣带,抿唇道:“苏苏,我不放心,你先前便也说了,那地主老爷仍在追查你,那几个公子哥颇有些权势,若是你叫我怎么放心?” 宜苏面上本还有几分不满,听男人这般说,那几分迟疑却全然化作唇畔微微翘起的弧度。 他低声抿唇道:“罢了,我听你的便是了。” 江让闻言,这才展眉笑了,男人笑意融融、星眸半睐,一时间竟看得宜苏脸红心跳不已。 眼见江让已然穿好了衣物,宜苏立刻起身走到桌边,他手腕生得好看,一双素手纤长美丽,即便是拧着布巾也宛若抚弄名贵的筝琴一般。 男人见状,赶忙走过几步便要接过那布巾,拧眉道:“你啊,一日到晚怎的歇不下来?苏苏,这些小事我自己也——” 他说着,那带着草木馨香的布巾却已然覆盖上了他的面颊。 宜苏微微敛眸,认真地替他擦脸,柳眉微立道:“阿让,你知我闲不住,你又不许我同你出门,现下,我除了照顾你,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单见你为我们的花烛之喜劳心劳力,我却坐享其成?” 江让忍不住含笑摇头,他慢慢握住对方又要浸水的手腕,轻轻地、极有分寸地拢住,低声道:“怎么不行?” “你都要成我娘子了,我这个做夫君的辛苦些不也是应该的吗?” 宜苏抬眼愣愣看他,好半晌,那平素里时常勾搭作弄男人的狐妖竟慢慢红了面色。 他低眉轻嗔道:“你总有办法呛我。” 那素面书生见他这般,却是眉开眼笑了起来。 江让低低地絮叨道:“你要嫁我,我自得珍视于你,也是我没本事,许不得你十里红妆,但苏苏,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场最好的花烛之喜。” 宜苏喉头微动,半晌,他心头带着几分悸颤,极轻声道:“阿让,你现下,当真欢喜我吗?” “若是,”狐妖垂眸,哑声道:“若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一场骗局,你醒来后,还会喜欢我吗?” 屋外的天光已然大亮,窗边照来的日光却仿若没有分毫温度一般,叫人心头发冷。 宜苏久久得不到音讯,可他却难得生出几分惧意,迟迟不敢抬头。 直到一双温暖的、带着几分书墨气息的手腕轻轻替他别过颊侧的青丝。 男人是个克己守礼的人,两人同床共枕月余,即便宜苏几番暗示,竟也未行周公之礼。 两人做得最过火的,也不过是亲吻面颊、含绕口舌。 大部分时候,宜苏都是一副情.动不已的模样,倒是江让,始终冷静、温和,恪守着最后的底线。 宜苏也曾有过不满,但江让却只需一句话便可叫他心甘情愿地等待下去。 男人说:‘苏苏,我珍重你,不想轻贱于你,再等等,等我们成亲了再继续,好吗?’ 颊侧的温度逐渐褪去,可宜苏却大着胆子、悸动地握住了那只温热的手骨。 许是见他实在执拗,书生无奈道:“罢了,你总是不安。” 说着,江让正色道:“苏苏,这么多时日了,你大约也看得出,我是喜欢你的。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想娶你,与你结一世之约。” “若这是一场梦,我也只会庆幸与你梦中相识、相爱、共度余生。” 宜苏指节猛颤,他愣愣看着男人,整个人竟恍然像极了一尊僵硬干裂的泥像。 那人越是说得真切实意,他便越是心口翻涌,痛苦不堪。 江让终于喜欢他了。 宜苏抖着睫想,他入梦的目的不就是为此吗? 待出了梦境,那位江大人会止不住地回忆起梦中情丝,只要他多加引诱、施以魅术、表露心意,男人不可能逃出他的掌心。 他已经完美地完成了商皇交代的任务,他可以活下来、不必遭受痛苦的折磨了,他应该开心才是。 可为什么,心脏却像是被一根银丝深深勒出血迹一般的痛? 宜苏努力的让自己不再多想,他拼命地露出幸福、柔软的笑意,像极了待嫁的新娘。 可当书生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小院中、消失在晨间灼灼的日光中,他却恍若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般,呆呆坐在桌椅边,一动也不动。 心口的钝痛叫他浑身泛起冷汗,连带着眼眶,都显出刺痛的酸红。 他的耳畔仍回荡着江让方才离开前的那句话。 “苏苏,我这段时间上山采的药材换了不少银钱你再等等我,等我来娶你。” 第237章 身披粗布麻衫的男人身后背着竹编的医药篓步履匆匆地往后山爬去, 他面如红玉、额间隐隐溢出的细汗如宝珠般将坠欲落,腰间虽仅扎着灰扑扑的麻布,却愈发腰身削瘦可握。 旁边有背着药篓下山的村民见到他, 忍不住露出一抹笑,调侃道:“江秀才又进山了?是为你家那娘子罢?” 书生抬手拭了拭汗水,抿唇浅笑道:“是啊周叔, 今日山里情况如何?” 江让与村民关系向来很好,周叔自然也乐意告诉他新发现的草药围聚之处。 只是,说到最后,鬓角染上白发的周叔微微抬头, 透过枝叶繁茂的树丛看向乌云微拢的天际,略略蹙眉道:“秀才, 你且听叔一句话, 现下还是莫要进山了,天色不对头, 只怕将要下场大雨,山里头虫蚁多, 受了伤便得不偿失了。” 书生犹豫了片刻,好半晌,他沉了沉肩, 颠了颠肩后略显空荡的竹篓,抿唇笑道:“周叔的话我记下了,只是今日急着交付书画, 草药挖得少了, 只怕医馆不肯收,我现下再多挖两株便下山。还麻烦周叔回去同我娘子知会一声,叫他不必担心我。” 周叔忍不住摇头笑骂:“好小子, 成,你可莫要贪恋,尽快下山。” 江让笑着应下,便又朝着深山密林踏去。 越是朝着山里头走去,郁色便愈浓了起来,不过多时,男人蹙着眉朝着头顶看去,只见那密密麻麻枝叶不知何时开始,竟如同森绿的荷叶一般,将整片天际都遮蔽得严丝密缝。 小镇背靠的是座无名山,里头偶有凶兽出没,但靠山吃山,村民们为了生计,大多都会选择进山开荒、狩猎或是采药。 大部分时候,为了保证安全,众人也只会在山林的外围活动停留。 因着今日收获不丰,加上男人心里头惦记着周叔说的长生菌,是以即便心中有几分打鼓,却还是坚持着不肯离去。 说来,这长生菌是一种较为珍贵的菌类药植,因多生长在阴湿背阳处、采摘风险大,较为少见,卖去医馆最是值钱。 江让从前也随着一众采摘队伍进了靠内圈的山地搜寻,但无一例外,皆是失望而归。 今日听周叔说有人当真采了株长生菌回去,他难免心动。 长生菌扎堆而生,有一定有二只要挖到一株,他和苏苏的婚事便能热闹办起来了。 这般想着,男人心头不由得振奋几分,脚下不停地朝着乌森森、阴诡诡的密林中走去。 “啪嗒、啪嗒。” 雨珠落在枝叶上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凄冷的水珠缓缓自苍青枝叶脉络心往下游移,偶有一滴坠在乌发书生白凝的肩颈处,溶解晕散在逐渐变得暧昧深冷的麻衫间。 “簌簌——”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阴风刮得林间枝叶乱颤,连带着,山林间也慢慢腾起一股烟绡般的迷雾来。 那山雾来得蹊跷,仿若从地底钻出一般,自下而上,如游蛇一般缓缓侵吞朦胧的烟雨草木。 脚下粘稠的苔藓湿土愈发厚重,空气中的湿意近乎到了令人呼吸不畅的地步,连带着,那死气沉沉的、恍若黏液般的泥土都似是活了过来,生出了垂涎阴毒的心思一般。 一直到此时,江让才忽地顿在原地,他发现了一点不对的地方。 是声音不对。 这座无名山是一座活山,平素里鸟雀欢舞、蟋蟀雀跃,可此时,男人耳畔虽也有声响,但细下凝神听来,除却风吹雨打的声音,却再听不见其余的声调。 这意味着,周围一定有更加凶猛、难缠的野兽。 脊背处陡然冒处一股森冷的寒意,心脏突突跳动,恍若下一瞬便会跃体而出。 江让已是冷汗涔涔、面颊惨白,他猛地捏紧医药篓,指甲陷入掌心,转身便要往回逃命。 削瘦的书生像是只陷在陷阱之中无知无觉的鸟雀,陡然意识到了危险,拼了命地妄图飞跃逃窜出去。 只可惜,他今日注定逃不出这片林子了。 江让跌跌撞撞跑了没两步,便哆嗦着察觉到自脚踝下方传来的、令人惊魂恐厄的动静。 黏液般的泥土向上泛出怪异的腥味,男人脚下的土地陡然拔高而起,它们蠕动着、悸颤着抖落黏土,缓缓显出一寸寸古怪的、粼粼的碧色光线。 书生已然站不稳身形,他苍白着脸颊,手臂哆嗦着撑在带着些粘稠的、恍若动物鳞片的‘地面’,过激的情绪与胸腔间吸入的冷雾令他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乌黑的发丝黏在他惨白的颊侧、唇畔,显得男人愈发恍惚、可怜。 “嘶嘶——” 浓雾中,古怪的蛇鸣声自密林深处幽幽传来。 江让此时的表情已然非惊骇可形容,他惨黑的瞳孔中爆裂出猩红的血丝,额角青筋骤起,恍若瓷器上镌刻出的天然冰纹。 他惊惶地抬起湿津津的头颅,颤颤巍巍地看向那逐渐朝着他靠近的两盏莹莹的绿色灯笼。 那灯笼靠得愈近,江让便越是颤抖,他眼睁睁看着那庞大无比的碧绿蛇头朝着他逼近,凌寒的毒牙阴惨惨地滴下涎液,蛇妖鳞片遍布的额心挂着镶嵌着金链的绿宝石,乍一看,那绿宝石竟恍若第三只瞎眼蛇瞳一般。 “啊啊啊——滚、滚开啊——” 近乎崩溃的尖叫声令人心中发寒,江让此时被那蛇妖驮在身间,黏腻腻的鳞片令他根本无法直立起身,可男人实在太过恐惧,手脚并用,便是爬,都要爬离那蛇妖的身边。 蛇妖怎么可能令他如愿? 锋锐的毒牙刺破颈侧,书生惨白的面颊瞬间便泛起诡异的红晕。 他再也没有力气朝着远处爬出,只能恍惚的、凄厉的、抽搐着被那吐着猩红舌信的碧绿蛇妖一寸寸卷起,拖入山林最深处的蛇洞 沸腾、粘稠、窒息。 江让冷汗淋漓地醒来,清隽的面颊上显出一种无端的糜烂意味。男人潮湿的眼睫乱颤,像是在乞求这几日的噩梦不过是一场恐怖的梦境。 可他很快便失望了。 江让能感觉得到,一条冰冷的、餍足的蛇尾正蜷缩着、细细地于他脚踝处暧昧摩挲。 书生浑身猛得应激性地哆嗦着,他此时看上去着实狼狈,从来守礼无比、连锁骨都甚少露出的衣衫被剥了个精光。 男人通身潮红、湿润,半蜷缩着被一条与他等身粗的淫.蛇死死缠住。 挣扎不开、挣脱不得,连软烂的手臂、腿弯、微微鼓起的腹部都被强迫着贴近那冰冷到令人作呕的蛇躯。 牙齿在打战,眼眶寸寸湿痛起来。 江让乌黑的眸中慢慢地泛起崩溃的潮湿,他哆嗦着、愣愣地张开自己完全被黏液糊住的手指,嗓间漫出一股近乎作呕酸意,浑身颤抖得恍若下一秒便会死去。 现下,他只消一闭眼,脑海中便全然都是这几日,那脏蛇癫狂搅弄、欺辱自己的模样。 江让是个酸儒秀才,平素之乎者也挂在嘴边,他最是守礼、容不下淫.邪之事。 可如今,他却在与心爱之人成婚之前,被一只畜生侵.犯了个遍。 男人眼眶泛红,憎恶、痛恨与恐惧在胸膛间如毒液般翻滚。 他浸泡在稠液中的手骨捏得近乎泛青,可偏生却又忌惮那蛇妖的毒牙和怪力,迟迟不敢动手去掐对方的七寸命门。 约莫是察觉到江让清醒过来了,幸福垂埋在男人腹部的青蛇将蛇头慢慢抬起几分悬空的弧度。 它直勾勾地盯着眼前被迫与自己交.媾的人类,猩红的蛇信子慢吞吞地一吐一颤,眼中是最原始的兽.性。 它能感觉到,江让在恨自己。 十分浓烈的恨意,像是浓稠到无法搅散开的花蜜一般。 妄春收敛得略显纤细的蛇尾居然慢慢开始颤抖起来。 江让越是抗拒它、厌恶它,它便愈发兴奋、狂热。 轩辕国的蛇妖族群天生便擅窥探人心,感知人类的情绪。 对于他来说,江让现下对他生出这般浓烈的情绪,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表白。 于是,那蛇妖缓缓游移至男人的胸口、下颌处,细细柔柔地与对方的下巴摩挲。 “嘶嘶” 妄春下意识地尖锐的毒牙收拢了几分,慢慢摩挲着嗅闻男人的颈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咬合。 江让脸色却愈发难看了。 通过这几日的病态交缠,他实在再明白不过眼前这怪蛇此番动作的含义了。 它在求偶。 江让指骨紧绷,惨白着脸侧过几分,只希望能将自己完全剥离出这具可悲的身体。 男人有时候自己也觉得恶心。 他分明生来便有不举之症,分明连宜苏、他朝夕相伴的娘子都无法挑起他的半分情.欲。 可这条淫.蛇却能叫他屡次陷入难堪的境地。 江让心中冰冷,他闭上眼、死死咬住嘴唇,仿佛只有这样、只有不发出任何的声音、不做任何的回应,才能维全自己可怜的颜面。 一人一蛇直至天光大亮,方才真正消停下来。 彼此,疲惫惨白的男人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 江让即便是这般凄惨的模样都好看极了,鸦黑潮湿的长发逸散在颈侧,白玉泛粉的俊面衬得他难得显出几分风流的俊雅之感。 纠缠在他腰间的青蛇近乎看痴了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成人腰身粗般的蛇妖竟然自蛇头处,一寸寸化为人形。 不消片刻,一个披着青纱衣的美艳男人便半依偎在书生的身侧,那美人生得着实漂亮,绿瞳水光莹莹,嘴唇的唇心也泛着薄如水藻的苍绿,端得便是一副妖艳贱货、倾倒众生的妖孽模样。 只是,他看上去实在怪异极了,美人面色潮红,额心的绿宝石微微颤抖,直勾勾盯着那沉睡中书生的绿瞳更是泛起一片渴望的、爱慕的幽光。 他双手捧脸,半伏爬在江让的身侧,一副痴恋不已、被迷得晕头转向的怀春少年的模样。 妄春嘴唇哆嗦、眼眸含春。这几日他实在太兴奋了,好不容易借助那狐狸精入了江大人的梦,窥伺静待了多日,方才得到机会接触对方。 因为太激动了,他生生控制不住自己,连片刻的人形都幻化不出来。 妄春小心翼翼地又吻了吻男人被自己吮.吸得红艳艳的唇,漂亮狭长的眼眸立时弯成一个惬意幸福的弧度。 他馋的很,还想以人类的形态继续触碰对方。 可洞穴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道责骂中夹杂着妒忌的声调。 “贱货,你在干什么?” 穿着朴素白衫,发丝半挽的宜苏眼角微红地立在洞穴边,他指甲死死掐进手心,面上的肌肉极细微地抽搐着,居高临下地盯着那霍乱的蛇妖与自己昏迷的夫君。 不得不说,他这副模样,简直像极了抓住丈夫出轨、自怨自艾的怨夫。 妄春这厢有些不明所以地抬眸看去,他正要说什么,却被来人迎头狠狠扇了一巴掌。 “表哥!你为何要打我!”妄春的语气一瞬间变得怒意而不解。 宜苏冷冷看着他,扯唇道:“我打你是什么缘故,你这蠢货还不清楚吗?” 妄春双手捏拳,美丽的面庞微微扭曲了几分,他阴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兄长,蛇信子吐出几分,张唇道:“你是不是在嫉妒我?嫉妒我得到了他?” 宜苏冷笑一声,狐狸眼半眯起来:“我嫉妒你做什么?你这蠢货,眼见我就要哄得他与我成亲、彻底爱上我了。你现下做出这般蠢事,究竟是谁在嫉妒?” 妄春忽地嗤笑道:“爱上你?宜苏,你当真自信。你还不知道吧,我这几日,几乎日日都能感知到他对我的喜欢。” 穿着白衣粗布的男人与他争辩了半天,听到他这句话,忽地扯唇轻蔑地摇头笑了。 宜苏似笑非笑道:“妄春,你当真可怜,连爱恨都分不清。既然如此,接下来不如我们试试看,他到底爱的是谁?” “你若真有本事哄得他与你成亲,我宜苏甘愿认输,这正房不做也罢,洗手与他家做妾便是。” 第238章 水光荡漾, 江让恍恍惚惚地失神睁眼,漆黑的瞳孔中全然是迷茫与诡谲的寂静。 男人肢体修长,他半仰躺在略显粗糙的床榻上, 乌发淅淅沥沥地顺着被褥垂下,肩颈上的痕迹带着鲜艳的、湿淋淋的红。 他薄白的眼皮分明是撑开的,可那双瞳仁却映不出任何的光亮, 仿若被一层厚重的雾霭缠绵遮蔽了。 江让记不清自己现下在何处。 他甚至分不清,那条蛇、蛇尾、毒牙甚至是粗粝的鳞片,是否仍深埋他的骨肉中。 男人的躯体仍带着湿漉漉的、剐蹭出的潮红,笔直修长的小腿控制不住难堪地痉挛, 成瘾性的欢.愉几近扎根在他的意识中。 哪怕此时他已然被救出了、远离了那肮脏腥臭的洞穴,江让也依旧控制不住地张开唇, 渴望而贪婪地企图从窒息的欲.望漩涡中浮起片刻。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他的冰冷的额心, 男人浑身翻涌似地一颤,眼前的世界仿若透明纤薄的绸布, 陡然被戳开一道和煦明亮的罅隙。 书生恍惚的、流淌着泪的眼慢慢回过神来。 他嘴唇有些干裂起皮,可偏生又红得灼艳, 像是自皮囊中流淌出的鲜血一般。 “阿让,你终于醒了”耳畔忽远忽近的声线带着伤心欲绝的、后怕的泣音。 一直到此时,江让这才彻底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灰扑扑的、逼仄的卧房像是一个简陋到即将被废弃的蒸笼, 未翻身的后背上早已黏满了黏腻的细汗,糟糕的环境如同泥泞一般,令人只觉混沌而不适。 唯有粗麻床畔侧身坐着的一位简衣白衫、掩面轻泣的清丽美人叫人恍惚以为是仙子下凡、普度众生。 江让张了张唇, 好半晌方才涩声道:“小白、苏苏, 莫哭。” 分明被那淫.蛇欺辱了那般久、分明受到锥心之击的是他、分明被榨干得虚弱到连骨头都支不起来的是他,可他清醒来的第一件事,却依旧是心疼、安慰他的小白狐不要哭。 宜苏心口一窒, 他眼眶酸涩,泪水无端淌得更凶了。 他有一瞬间甚至在想,这呆子还不如继续如梦境之外那般,疏远有礼地冷待他。 他为什么不先问自己,他是如何得救的呢? 他为什么不害怕、不瑟缩,为什么强忍着一切的情绪,荒唐地用这样心疼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他为什么张口的第一句话,是让他不要哭? 他连谎言都不必说出口,连可笑的心计都不必展露分毫。因为那呆子信他。 床榻上的男人许是见他呆怔的模样可怜可爱,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扣住他的指骨,一点点地摩挲、直至紧握。 江让轻声说:“苏苏,别怕,我回来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艰涩的认真与沙哑道:“我说过的,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我几日前让周叔给你传话了,这后山我熟的很,这次只是出了些小意外,日后待我们成婚了,我定然会更加小心” 江让的话尚未说完,宜苏却忽地情绪崩溃了一瞬间。 他也是会害怕的。 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失去对方的那几日。 他像是一只被撬开的蚌,袒露出的柔软蚌肉被惊恐、慌乱、怀疑、无措割得鲜血淋漓。 九尾狐妖没有寻人的天赋本领,于是,他便一家一户地敲门询问男人的踪迹。 在确定江让并未下山后,他当即只身入山,夜雨凄寒,他身上的旧伤复发,疼得骨缝生疼、眉眼失色。 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停下过脚步。 明明只是一场梦境,明明知道江让是梦主,不会真正受到伤害,可他依旧怕得浑身颤抖不止。 他止不住失色地想,这个梦境看似朴素寻常,可却实实在在困住了男人这么多年。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江让不在他的身边,他就像是一块失去了主心骨的软肉,慢慢地腐烂、生疮。 “你吓死我了,你知道、知道我多怕吗?我怕你出了意外、怕你不要我了、怕你”怕你知道真相,会对我恨之入骨。 宜苏眼眶通红,一张芙蓉面激动得泛起涟漪般的潮红与痛色,蓬松的白尾应激地蜷缩在身后,仿若被主人鞭打得生疼、惨嚎的掌心玩宠。 轻轻的叹息落在耳骨边,发顶的属于男人的手骨疼惜似地蜷缩起几分,温柔得暖烘烘的,叫人心头都洇散开几许幸福的错觉。 湿面的狐狸美人泪光盈盈地抬眸,他颤抖着嘴唇,慢慢侧低下面颊,小心翼翼地贴上男人的手骨,轻轻磨蹭。 一副被全然驯服的柔软姿态。 书生有一瞬间仿若被蛊惑了一般,他迟疑地、面红耳赤地垂头吻了吻狐妖的额心,许下一个颤巍巍的诺言。 他说:“苏苏,我绝不会抛下你。” 宜苏眸光晕开水色,他微微仰头,眼下的泪痣宛若一滴颤巍巍的泪水般欲落未落,他以一种羞怯、青涩、敬仰的模样迎接了男人的唇。 被褥纷乱,鼻尖相触,江让的呼吸声急促又压抑,涎水挂在微露的艳红舌尖,微微朝外溢出。 宜苏顾忌他的身体,即便再如何渴欲,也死死忍耐了下来。 两人伏在被褥间大口喘.息,相触的肢体不住颤抖,分明没有真枪实剑地与对方融合相爱,可每一个不注意碰撞到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喷洒的呼吸、随着动作落在彼此身体间的汗水却像是一场场灵魂纠缠的欢.爱 日子仿佛又平静了下来。 那日的事情,江让和宜苏再未提起过半分,许是见过彼此最为狼狈的模样,两人反倒愈发的心意相通。 只是因着药材没采到的缘故,两人的花烛之喜只得一推再推。 那日之后,江让再不曾上山,他愈发勤奋用功地读书,写画出摊。宜苏见他辛苦,偏生自己也身无所长,便帮着人浆洗缝补衣物,赚些小钱。 两人日子清苦,却也温暖缱绻。 这一日,江让方才出摊回来,他小心放下背篓中的画墨等物,方才抬眸见到乌发以木簪半挽的清丽男人手中抱着半盆衣物,顿时迎上前去,他眼带心疼,忍不住道:“苏苏,你且休憩片刻,旧伤未愈,莫要累着身子了。” 宜苏抿唇一笑,柔声安慰男人道:“阿让,我没事,我是狐妖啊,可以使法术呢。” 江让夺过他手中的木盆,置在一畔,蹙眉道:“那法术也不能一直用着,对你身子不好可怎么办?” 宜苏心头软得仿若融开的蜜糖一般,他低低应了一声,细细弯弯的眉宇间尽是被爱意滋润后的幸福与甜蜜。 江让见状也笑,半晌,他像是陡然想起什么了一般,从怀中掏出一根紫玉簪。 宜苏微微一怔,喉头干涩,一时间竟愣在当场。 他知道这簪子不便宜。 他在这镇子中与男人相依为命了这般时日,比谁都清楚,于普通百姓而言,赚钱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 江让自己过得那般清贫,却眼也不眨地给他买了根价格不菲的玉簪。 宜苏不是没收到过旁人的赠礼,可他收到的赠礼,从来都是有代价的。 有的是族人对他的讨好,期望从他这处得到更多的便捷与利益;有的则是朝堂中对他这个所谓‘宠妃’的示好,期望能得到他的助力。 只有江让,只有眼前这人,分明被他骗着失了一颗真心,分明日子过得比谁都艰难,却仍旧毫无保留、倾尽所有的赠他礼物。 江让不知眼前爱人心中所想,他只是抿唇道:“苏苏,这簪子不贵的你生得这般好看,合该多戴些漂亮簪子,来,我为你盘发——” 宜苏双手微微颤抖,他努力克制心中涌起的情绪,抖着眼睫,轻声道:“好。” 江让动作很轻柔,他轻轻将男人发间朴素的木簪取下,认真地翻指、缠绕,最后替对方簪上玉簪。 “很好看。”书生认真地夸赞。 宜苏耳根涌起一阵薄红,他略略摊手,轻嗔道:“木簪也给我罢。” 江让有些不解道:“这木簪上的花雕都快要磨没了,你若喜欢,我再雕一个便是” 宜苏水淋淋的眸轻轻抬起,又半羞意地垂下,忍不住道:“你这呆子,这、这是你替我雕的第一个簪子,我怎么、怎么舍得丢了?” 江让顿时恍然大悟,赶忙红了半边脸,将簪子递了过去。 眼见两人一番郎情妾意,险些要拥到一起了,一旁忽地传来一道咳嗽声。 江让愣了愣,眼神下意识朝着一畔扫去。 只这一眼,他便顿在了原地。 只见,小院中此时竟立着一位青衣男人,他生得美极,肤白胜雪,一双柳叶眼微微上翘,半含秋水。 最吸引人的,是他那双绿色的眼瞳,美而近妖,眼风扫来之时,自带妩媚勾引的妖娆意味。 眼见江让终于注意到了他,男人眉眼间细微的怒意慢慢转为了某种风情的蛊意。 他的声音很好听,甚至隐约有种戏腔的缠绵意味。 他故意看着江让,话风却妖妖娆娆地对着宜苏道:“表兄,你与江公子的感情可真好,看得阿春好生钦羡啊。” 宜苏本含着笑意的面色顿时落下几分,他先是阴冷地看了眼青衣男人,再转眸一看,眼见自家夫君一副看愣了的模样,顿时气得咬牙切齿、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气。 可他气也只是气妄春的风骚勾引,却不曾苛责他的夫君分毫。 宜苏勉强体面侧眸,定定看着江让一字一句道:“险些忘了告诉夫君,这是我的表弟妄春,他前些时日知晓我在此处,便想着过来探望我——” 男人这会儿终于回神了,耳听他娘子语气带着不悦的意味,当即避开那青衣男人暗送的秋波,尴尬地垂头道:“这、这样,妄春表弟、来一趟也不容易,苏苏,不如你替他安排罢,我先进屋誊写诗词了。” 言罢,江让便赶忙避嫌似地退开几步,朝着屋内走去。 男人身形修长清润,今日虽只穿戴了一身竹冠布衣,却自有一股文人气质,他逐渐远去的身形如烟雾一般融入暗浊的内屋,玉影翩翩,叫人只待瞧见,便半晌挪不开眼。 妄春痴痴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脸颊红了又红,他控制不住地双手紧拽衣物,红润的面颊如发.情的兽一般露出荡漾的春.情。 他可还没忘记,这人前些时日与他在蛇洞内翻云覆雨,天为被地为席,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那时候的江让和现在的江让又有所不同。 那会儿的男人宛若一颗全然熟透的浆果,只消他稍稍凑近半分,便通身无力、意识全失、任他摆布。 而现在的江让,虽衣冠齐整、理智清晰,却令他更想放肆些地钻进他的身体了。 第239章 因着有客造访, 宜苏便盘算着多做些饭菜招待客人。 江让本也想跟着一起钻进厨房,只他还未曾踏进半步,便被扎着粗布、将一头亮丽乌发包起来的男人推了出去。 宜苏轻嗔着用纤细的食指尖细细点画他的胸膛, 一双秋波粼粼的狐狸眼弯起几分,意味深长道:“好了,都说君子远庖厨, 快些去忙你的事儿吧?或是去招待我那弟弟,他天性调皮,若是做了不合时宜的事,阿让大可拿出长辈的姿态教训他。” 江让被他看得心头酥了几分, 当即便应下了。 只是,他应下的坦坦荡荡, 可真切与那位妖妖娆娆的妻弟相处时, 却是如何都觉得不对劲。 妄春已然及冠,按理说, 这般大年纪的孩子,该懂的也基本都明白了。 可江让与他交谈时却发现, 此人倒像是个不甚与俗世交往之人,他不懂得避嫌、亲疏有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心性竟是与孩童一般无二。 孩童说话难免口无遮拦。 譬如妄春,他会笑意盈盈地撑着下颌,指节轻轻绕着颊侧的乌发, 问江让喜不喜欢他的兄长。 哪有人一日到晚将‘喜欢’挂在嘴边的? 尤其是对于江让这般的酸儒读书人来说, 私下与娘子谈说闺房之乐便也罢了,对着妻弟,是万万说不出那些表白之词的。 是以, 男人尴尬地偏过面颊,微敛颤动的眼睫恍若蝶虫扇动的羽翅。 他这般的情态本意是避嫌,却似是令妄春误会了什么。 青衣男人漂亮的柳叶眼微微亮了几分,一瞬间竟显出几分的意味。 他紧紧盯着眼前书生微红的眉眼,唇齿间的獠牙控制不住地钻出几分,但很快便被他遮掩的手掌用力按了回去。 青衣男人的嗓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亢奋与颤抖道:“江公子是否也觉得我那兄长太过假模假样了?” 妄春说得兴起,乌发的阴影垂在雪白隐青的肩胛侧,白与黑的对比十足森晦昳丽,他修长美丽的柔韧身体如柳絮般自发贴上男人的身体,暧昧的呼吸仿若蛇信一般震颤地勾上书生玉白的肩颈。 “我告诉公子一个秘密吧,”他弯眸,眯着的水眸显出几分绵里藏针的挑拨:“我那兄长是个惯会勾人的狐狸精,从前在家族中名声便不好听,一双玉臂千人枕、半抹朱唇万人尝,都是个被玩烂的货色了江公子当真要党这可怜的冤大头?” “妄公子,慎言!” 听闻这番话的书生脸色瞬间铁青,他控制不住地手中使力,竟是直接将那青衣男人推得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妄春乌发散乱地蒙在朦白的颊上,碧绿的眼眸隐隐一变,眉宇间闪过一抹危险的苍绿流光,尖锐泛白的指骨越收越紧。 蛇妖性烈,从不是个能忍的主儿,眼见江让未受他挑拨,甚至还隐隐有维护宜苏的意味,险些控制不住兽性,露出阴森的蛇尾来。 “饭菜好了——” 狭屋门口传来白衫美人温柔的呼声,瞬间打破了室内近乎诡谲的氛围。 “夫君、表弟这是怎么了?” 江让表情难看,但他到底不想叫宜苏心伤,只字未提地甩袖出了门。 眼见男人闷着头去了院邸的餐桌间,乌发如云、温柔姝丽的狐妖原先担忧而不解的神色缓缓变作另外一种淡淡的、居高临下的笑意。 他蜜红的唇角弯起几分怜悯的弧度,传音对那神色愈发阴戾的蛇妖道:“表弟,你现下可看明白了,这么多日,他从未提起过与你的露水情缘,亦认不出你来。如今即便你如此诋毁我,他也不会相信。” “莫要再凑上来自取其辱了。” 言罢,宜苏便微微一笑,转身便要回了庭院。 只是,他方才抚平衣袖出了门,便听到一道幽冷的传音在耳畔森森道:“宜苏,你当真以为你就赢了吗?” “你猜,他若是知道真相了,会如何待你?” “你以为他现在喜欢你了,你就不是被人派来勾引他的婊.子了。” 宜苏的脊背略略一僵,但很快,他便放松下来,仿若不曾听见一般,浅笑着合衣坐在江让的身畔,愈发温柔小意地伺候男人用餐。 一方天地之下,逼仄的屋内,是发丝凌乱、面颊凶戾、爱而不得的蛇妖。 而屋外,则是有情人缠绵恩爱,令人羡煞的场面。 妄春碧色的瞳孔隐隐变化为森冷的竖起的瞳孔,浓长的乌发遮蔽了一边的眼眸,令得他整个人显得愈发狰狞诡冷。 兽性的思维在蛇妖的脑海中不断翻滚。 妄春痴痴地盯着院落中拿着白色帕子替兄长擦拭嘴角的男人,心头是止不住的妄想。 如果江让也能对他这样温柔就好了。 他控制不住地想起两人在山洞春宵的那段时期。 他们曾荒唐得将山海春.宫图内的人.兽.合.欢篇做了个遍。 树枝、山野、川流、草地、云端,没有他们未曾尝试过的地方。 正因此,两人的身体一度被刺激得阈值极高。 后面某一日,妄春实在耐不住欲.火烧灼的折磨,昏了头地化作一条儿臂粗的青蛇,羞羞怯怯地钻进了男人的身体。 它将整具蛇躯都痴迷似地浸泡在那温暖的水液中,以至于苍绿的蛇鳞都被打得湿漉漉的,只露出半截尾巴尖打在外,恍然若春日被强行催熟的嫩枝。 只是,它到底没能享受太久。 妄春太松懈了,它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母体,沉浸其中、神魂颠倒。 也因此轻看了江让。 是以,不过多时,那青蛇便被一双颤抖的、汗津津的手腕近乎残忍地拽了出来,它尚且晕乎着,通身都软绵绵得化成一团,连象征性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它浑身水光淋漓,大抵是喝得太饱,连蛇腹都微微鼓起了几分。 被扯出来、吊在半空的妄春还下意识地想对着江让撒娇,它浑身骨头都酥了,只觉得连自己细长的蛇信子中都是男人的味道。 但下一瞬,面色潮红、站都站不稳的江让便高高抬起手腕,阴着脸将它用力地摔掷在碎石砾中。 妄春疼得发出嘶嘶嘶的哀鸣,它浑身蜷缩,蛇躯如同一团乱麻般绞缠在一起,碧绿美丽、沾着水光的鳞片染上灰尘,变得灰扑扑的、脏乱不已。 但江让并未因此而放过它,男人匿在暗色中的面颊近乎狰狞,他被那蛇妖侮辱了太久,如今方得自由,便泄愤似地用脚踹它,拿石头发了疯似地砸它的七寸。 他骂它畜生,用尽全部的力气想要杀死它。 妄春疼得浑身哆嗦、眼前泛出重影。 它本想反抗,却在感知到男人滔天恨意的一瞬间犹豫了。 妄春身为轩辕国的王族,生来便有感知旁人情绪的能力。 只可惜,他的母亲不过是王宫中被随意临幸的婢女,将将生下他后,便立刻被处死了。 妄春从出生开始便没有接受过任何正常的教育,他自婴孩时期便直接被王宫的铁骑卫抓了去,关入一个巨大的铁笼中。 那笼子里,都是与他身份一般无二的庶出孩子。 可以说,妄春从出生开始便学会了厮杀、争夺,他茹毛饮血、与真正的野兽无异。 在铁笼中的生活十分枯燥。 他也曾遇到过对自己表露善意的兄弟姐妹,只可惜,他们连善意中都掺杂着厌恶、憎恨、恶心、算计。 那些情绪已经深入了他们的骨髓,变得稀松平常。 多年的牢笼生活令他丧失了自己的思想、没有正确的观念。 他不会同人交流、也不会正确表达自己。 不知爱,不懂恨,就连死亡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寻常的两个字。 妄春在及冠的那年杀死了笼中最后一个人,彻底离开了铁笼,自此,他作为轩辕国的利刃活着。 可他即便是出笼子,源源不断感受到的,依旧是无尽的恨意、恐惧。 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会憎恶的看着他,骂他是怪物、贱种,他也不在意,权当他们是在夸赞自己。 妄春从未尝过被爱的滋味,自然也不会明白如何去爱。 但他到底还是明白,有些人就是不一样的。 即便是到今时今刻,妄春仍记得第一次感受到奇异心慌的时刻,是在那位江大人温和注视着他的时候。 真的很奇怪啊,江让为什么这样安静,他的心里没有厌恶、没有贪婪、没有恶意有的只是对他稀薄的好奇与欣赏。 也正是在初见那次,妄春才意识到,江大人喜欢他的这张脸。 自此以后,只要在江让能够见到他的场合,妄春都会将自己打扮得比花枝还要妖艳美丽。 只可惜,高高在上、待所有人都温和有礼的江大人除却当初的惊鸿一瞥,便再也没有将视线与情绪停留在他的身上了。 江让太忙了,忙着管理政务、勾心斗角甚至是教养孩子。 忙到妄春这个人在他的眼中,甚至比不上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 是以,当梦境中的江让对他展露出那样激烈憎恶的情绪时,妄春兴奋极了。 他喜欢江让恨他,江让的恨让他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满足感。 就好像,他努力了这样久,终于被他看到了。 所以,在那片欲色未歇山洞中,即便他珍爱的蛇鳞都男人被砸秃了几块,蛇妖却仍旧只是瑟瑟缩缩地闪躲着,伏跪着对着男人摇尾乞怜。 当然,他的乞怜也是有时限的,在察觉到江让出了气之后,他就会再次不知羞耻地缠上对方 人都是贪心的,妖物也不外乎是。 尤其是当妄春察觉到江让对那狐狸精关心备至、信任不已的时候,他的心口萌生了一股近乎极端的嫉妒、羡慕、渴望的情绪。 他也想让江让温柔地抚摸他的脸、亲吻他的唇。 他也想成为这个人的娘子,尝一尝被他呵护着、捧在掌心的感觉。 可一切总是事与愿违。 江让不喜欢他,他看到他的原型会厌憎驱逐,看到他的人身也会烦躁不耐。 可是,他真的很想、很想也被对方那样温柔地对待一次,哪怕一会儿都好。 妄春浑身哆嗦着,线条美丽的颧骨侧慢慢泛起薄绿的蛇鳞,他的指骨收拢又分散,好半晌,男人绿幽幽的眸子定定地盯着指尖幻化出的一条青色小蛇,那小蛇如有神智一般,仿佛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慢慢朝着地面游动、窜向屋外,彻底隐入空气。 妄春静静藏在狭小的屋内,他眉骨晕红,狭长的眼眸下方慢慢蔓延出蛛网似的恐怖绿意。 直到确认那条蛇咬到了那身着白衣的狐狸精,男人方才露出一抹惨白满足的笑意。 没关系,如果江让喜欢宜苏,那他也可以是宜苏 天色近晚,江让客气送走了妄春、整理了第二日要用的画材,方才脱下外衣,上了床榻。 宜苏今日早早便上了塌,往常小狐狸总会等着他一起入睡,睡前两人会环抱在一起聊一些关于未来生活的计划,最后再慢慢入睡。 今日对方从傍晚开始精神便不济起来,江让心中担忧对方是旧伤复发,刚上了塌,便微微直起身子,动作小心地伸出手掌丈量男人额温。 宜苏的额头溢出了些许糖霜般的冷汗,薄薄的一层浮在白色的肌理上,男人狭眸紧闭着,细眉如西子般轻蹙,他面颊潮红无比,连带着美丽的鼻尖都染上了几抹藕粉,衬得他虚弱中又透出几分别样的昳丽风情。 男人这副模样显然是病了。 江让眉头微蹙,小心收回略略发烫的手腕,他一边替对方盖被子,一边打定主意去医馆请大夫。 只是,他方才起了身,背后便有一双泛着薄薄青筋的手骨颤抖着扣住了他的手腕。 江让微怔,一抬眸便望进了一双水色淋淋、如同蒙了层雾霭的眼眸中。 宜苏微微张开唇,唇上因为过高的体温而烧得干裂,他嗓音有些沙哑,眼眸中的水色愈攒愈厚。 “别走。”他轻轻说。 江让当下便动弹不得了,他知道病人情绪容易不好,可此时却实在忧心男人的情况,于是,他只好双手交叠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低声道:“苏苏,你病了,我去医馆唤大夫来替你瞧瞧,很快就回来——” 宜苏面上的温度更高了,眼见手骨就要被青年掰开,他忽地咬唇,眼中的泪终于颤颤巍巍地落了下来。 江让心中着急,努力安抚道:“苏苏,你先松手,我马上就回来了,你的病不能拖。” 说着,他便径直起身。 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身后那病弱之人力气竟十分之大,江让一个不查,被对方拉拽着,惯性般的直接压倒在对方身段美好的躯体之上。 呼吸交融,江让眼前一片昏花,鼻息间隐约能嗅到清浅的草木香。 书生一瞬间有些恍惚的想,苏苏身上的气味怎么变了些? 宜苏这段时间一直在替旁人浣洗衣物,身上总会遗着些皂角的香气 心下有些怪异,可江让却来不及细想下去了。 因为,他那美丽无双的娘子正潮红着脸颊,轻轻喘息,含羞带怯地垂眸道:“夫君,我、我并未生病。” 江让被他勾得黑眸微深,竟愣愣顺着他问道:“那、那这是?” 宜苏慢慢伸出猩红的舌尖,眼底闪过一抹苍绿,睫毛乱颤着低声道:“我、我的发.情期到了。” 第240章 月色冷艳, 山野间,暗色的、零碎染着烛火的土屋被映照得仿若一尊又一尊坍塌的石像。 冷灰般的月光如爬虫一般,顺着半开的木窗缝隙钻进了其中一间破败的小屋。 它幽幽地落在狭暗床榻上的一抹雪色之上, 半晌,竟似是变得贪婪起来,迟迟不愿离去。 那抹雪色被那月光映照得如玉石般美好, 细下看来,原是半段劲美的腰身与薄厚适宜的背脊。 它们肌理丰沛,每一寸起伏都宛若皇匠细细雕琢玉饰般的精美,汗水莹莹浮起, 顺着略带粉润的肩胛煽情滑落。 那腰肢的主人并未坚持太久,他看上去疲惫极了, 松垮坐下的腰身前摇后摆、摇摇欲坠, 臀.部潮湿的衣物层层叠叠,慢慢顺着被褥滑落下半截。 江让确实疲惫极了, 蜜色的眼皮半遮蔽雾眸,他清俊温吞的面颊上覆上了几分女人家脂粉的艳色, 眉头紧蹙,唇齿间显出几分印记深刻的绯红咬痕。 水声交迭,男人大约终于撑不住了, 他抵着身下人的双臂略略发抖,因着对方愈发恶劣的动作支撑不住地痉.挛倒下。 “停、停下” 几乎在这句话方才说出口的瞬间,男人的身下便伸出了一双恍若瓷器般柔软的手臂, 它们盈盈如枝叶般接住了他, 安抚着、叫他半伏在另一具美丽的男性身体上松喘一口气。 但江让哪里能歇得下来? 那男人恍若一只飘摇寄生的水蛭一般,就着水液,死死黏在他的身上, 如何都推不开来。 江让混沌的头颅此时只有一个想法,怎么宜苏看上去那样温柔贤淑的人,精力却这样充沛 世人都说狐狸精能吸走男人的精气,看来此话当真不假。 江让现下已经没有余力想太多,他此时通身无力,若没有对方半扶住的手掌,只怕早就丢脸地栽了下去了。 太荒唐了,真的不能再继续了 窗外隐隐开始刮起狂风,冷霜般的月色逐渐被乌云覆盖几分,木窗更是被那诡风吹撞得发出‘哐哐’的声响。 “苏苏,停下,”男人眸光中满是潋滟的水色,他半靠在身下痴态毕露的美人身侧,乌发浓稠、面颊衔春,沙哑哆嗦道:“我们先、先歇一会儿,我去关上窗子” 语调中甚至带了几分祈求的意味。 可他话音落下许久,宜苏也不曾停下,反倒愈发神经质地紧扣着他的腰身,浑身颤抖,吟声不断,仿若动物交.配时失去理智、本能的为了繁衍而努力堵塞住伴侣的身体一般。 江让是真的有些受不住了,他努力动了动酸软的指节,面色潮红地半撑起身,嘴唇微颤着朝他美丽的爱人看去。 只这一眼,却是叫他险些魂飞魄散了去。 江让的身下确实正半躺着一位美人,可对方哪里是那即将与他成亲的娘子? 月色凄厉,潮湿的乌发白肤之间,是一张美艳到令人惊悚的面颊。 那人眼眸狭长,如春日细柳一般,勾起的眼尾泛着薄薄的、失神的红晕,他睁开的眼眸已然因过度的刺激而变幻为碧绿的蛇类竖瞳,嘴唇间浮起的水藻色泽昳丽却阴诡,颧骨侧的蛇鳞密密麻麻,仿若黏附的脓疮,令人心中无端发寒。 屋外的风声愈发大了起来,它们肆虐般地穿梭在林间、窗边,如同呜呜的鬼号,屋内桌案上江让与爱人两日前方才选买好的茶杯也被那诡风卷落坠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书生的眼眸已然睁大到近乎崩溃的程度,他浑身哆嗦着,手脚发冷,嘴唇苍白到失温。 江让近乎瘫软着颤抖道:“你、你是妄春?不、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约是意识到被男人发现自己的真身了,蛇妖碧色的竖瞳一寸寸挪移,藻绿湿红的嘴唇缓缓裂开一个痴迷粘稠的怪笑。 他沙哑的嗓音中带着几分轻怨道:“都怪阿让今晚对我太热情了,法术都控制不住宜苏的那张丑皮了阿让夫君,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是我啊” 妄春这样说着,那张阴诡的蛇面上竟显出了几分羞涩的模样,只是,随着那抹羞色的晕开,他的身体也开始剧烈地发生畸变。 美丽修长、令人挪不开眼的人类双腿一寸寸覆盖上青色的蛇鳞,平齐的牙齿显出几颗锋锐的獠牙,蛇信子一颤一缩,不过片刻,那风情万种的美人便化作了一条诡谲阴森的蛇妖,痴狂占有地将他的爱人全盘缠困了起来。 江让一瞬间便想到了山洞中的那条古怪的蛇妖。 一瞬间,男人浑身僵硬,因为极度惊恐、不可置信,连面皮都显出了几分青白之色,他哆嗦着唇,语调被吓得不成形道:“是、是你——” 江让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一般,他眼眶猩红,突然疯了一般地手脚并用,想要逃离蛇妖的身畔。 可是没用的,可怜的书生根本逃不开分毫。蛇群中,雄蛇一般为了交.配繁衍,都是会生出倒刺,用以锁住他们随时叛逃的爱人。 于是,他最终也只能神色恍惚、浑身瘫软地任由蛇妖轻轻埋首在他的颈侧,缠绵悱恻地亲吻、抚摸。 许是感受到男人主角放弃挣扎的动作,妄春只觉得心脏跳得愈发快了,他泛着水汽的面颊上红晕胜过胭脂。 所以,阿让其实也没有那样抗拒他,不是吗? 既是如此,他日后一定会好好伺候男人,让他一想到自己便销魂蚀骨、再也离不开自己。 可是,妄春的念头方才生出,便陡然听到了一道憎恨到近乎厌恶的声调。 江让沙哑道:“恶心的怪物。” 恶心的怪物、恶心的怪物、恶心的怪物。 这轻声到近乎没有杀伤力的语调,却宛若一柄利刃一般,刺得妄春痛不欲生。 美艳的蛇妖脸上还挂着幻想中幸福的笑容,就这样滑稽的僵在脸上,像是冷却后的佳肴,陈冷又腻味。 江让却像是看不见对方的心伤一般,只轻轻垂着眼,在宜苏面前从来温柔的面颊于此时显得抗拒而嫌恶。 “为什么?” 带着颤抖的沙哑声调甚至显出几分不解与绝望的意味来。 有雨水落在颊侧,可江让却连多看一眼都嫌弃无比。 大约是他这副模样刺激到了对方,妄春颤抖、黏腻的双手捧着方才还在自己身下呻.吟的爱人,声音瞬间变得尖锐而疯癫. 他的嗓音仿若透过重重血肉,从心脏中挤出来了一般。 “为什么不能看我一眼?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 “江让,你都能爱上他,为什么不能爱上我?” 妄春哭得近乎窒息,一张美艳的面容都扭曲成了恐怖狰狞的模样。 心口中,源源不断感受到的、来自眼前人的厌恶几乎令他心碎。 如果他不曾感受过江让对披着宜苏的他的爱意,他或许都不会这样痛苦。 可他偏偏得到过,他感受过江让对他的温柔、感受过江让爱他的模样。 尝过蜜糖的滋味,再去吞咽毒药,又怎么会毫无所觉? 只是,妄春注定无法从江让口中得到答案了。 男人看着他的眼神是全然的无法理解与嫌冷,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能问出这样自取其辱的话。 窗外的风声渐止,拨开乌云的月光如刀刃般游移入室。 就着凄冷的月色,妄春从那双黑眸中看到了状若疯癫的、可悲的自己。 疯狂的妒忌与恨意一瞬间扎根而生,锋锐的獠牙抵在男人的颊侧,蛇妖嗓音阴戾道:“你喜欢宜苏是吗?” “江让,你知道吗?”妄春紧紧贴在江让鼓噪的心脏处,细细地嘶哑道:“宜苏从未喜欢过你。” “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吗?” “他一直都知道山洞里强迫你的人是我,可他却还是把我带到你面前,你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江让面颊一瞬间生出几分苍白,他抿着唇,忍耐再三,约莫是想辩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可妄春却并未给他说出口的机会,蛇妖一字一顿,死死盯着他道:“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吗?你从前的记忆全都是模糊的吧?” “江让,从头到尾,从始至终,这鞋都只是一场梦,我和宜苏是商泓礼派来勾引你、令你犯下滔天大罪的棋子。” 妄春勉强弯唇,轻声道:“棋子,怎么会动情?” 话音渐消,头颅一瞬间刺痛无比,江让甚至觉察到眼前的视线模糊了一瞬。 恍惚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令他一时间有些承受不住,连带着视线也完全陷入了黑暗。 在黑暗袭来的最后一瞬,男人隐约感觉到一个冰冷的、带着潮湿的吻,如扑朔的蝶翼般落在他的唇上。 它消散得极快,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妄春自那晚后便再未敢去见江让。 他知道男人厌恶他、不想看见他,于是他便化作蛇形,日夜蜷缩在森冷的蛇洞中,一连半月一动也不动,仿若一具死去的腥臭蛇尸一般。 连苍蝇、蚊虫、蚁虫都会大着胆子来啃咬他的皮肤。 可便是这样,他也依旧沉默地、没出息地缩在洞中。 那狐狸精的法力不及他,被他的蛇毒控制了三日,眼下大约也要解开束缚了。 妄春不明白为什么梦境还没有结束,那日就着妒火他几乎将话挑明了,按理来说,受到这般的冲击,梦境应该很快便会结束才是。 除非 颓丧的蛇妖面色陡然一变。 他甚至赶不及将自己灰扑扑的身体清洗干净,跌跌撞撞起身便朝着山下的村庄奔去。 日光渐落,灿红的晚霞自天边泛出血一般不详的色泽。 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小贩们已然收了摊位,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泛起了炊烟。 没人任何人注意到面容苍白惊惧的妄春,仿佛他只是一阵掠过的虚影与冷风,并不存于世间。 “砰——” 打开院门。 小院依旧是初时的模样,只是因为主人不在,显出了几分寂寥的死气沉沉。 江让不在家里。 已是晚饭的时候了,男人怎么会不在家呢? 妄春双手颤抖,他哆嗦着控制不住地咬了咬舌尖,努力压下心底的冷与惧,转身便朝着市集而去。 市集中的摊贩基本都散尽了,可怪异的是,其中一个书画摊位边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妄春只隐隐听到有两个离去的男人摇头叹气道:“我还当那些纨绔公子哥终于肯放过那江秀才了” “是啊,都快个把月没来找茬了,说是他们附庸风雅随着家里头去了上京,我还当他们不会回来了。” “江秀才不容易,好不容易要过上好日子了,又被他们盯上了——” “那些纨绔只当我们这些老百姓是玩乐的牲畜呢,被他们盯上了,除非玩死了,只怕都不会放过罢。” 面色苍白、眼尾泛着红意的美艳男人身体微僵,他几乎听不明白这些人的意思。 他唯一知道的是,江秀才就是江让。 江让被人欺负了。 妄春从未觉得一段路会这样长,冷风如利刃一般钻入他的鼻息中,刺得他眼窝生疼。 直到他看到朝堂上那样威严的江大人、小院中那样温柔和煦的书生、床榻上与他拼命抵抗的男人被几个穿着华衣的男人围着捉弄时,脑海中一切的思绪似乎瞬间被清空了。 江让看上去糟糕极了,他坐在书画摊的案板边,面色苍白,文雅白皙的额头上溢满了汗水,身上套着的柔蓝破旧的布衣衬得他愈发削瘦、消沉。 即便周遭的几个纨绔调笑地揽住他的肩膀,他也依旧将脊背挺得笔直、镇定自若,只是,捏着书页的指骨却绷出几分青白来。 一个穿着金丝绸衣的纨绔凑近他,笑嘻嘻地以指节挑起他的下颌,道:“我说江秀才,今儿你若是不肯将这书中的内容念出来,可就别想回家了。” 旁边另外一个纨绔也眼馋似地凑近几分,用自己的手掌覆上清瘦男人的手骨,摩挲再三,低笑道:“怎么又开始犟了?之前不是一直很好么?我们只是走了一月余,你便又开始装清高了?” “江让,”他慢慢地、似笑非笑道:“这些艳.情册子可都是我们从上京特意为你带回来的,你现下若是不念,今晚便来本少爷的榻上念,如何?” 江让只是纹丝不动地垂头,浓密纤长的黑睫扇动,于铺在面颊上的艳红残阳间打下一片阴影的色泽。 那人看得痴了,伸出指节想要去触碰。 可他方才伸手,整个手臂却直直被削断,血液喷涌,重重坠落在地。 那人甚至来不及反应,人还愣在原地,好半晌方才抱臂惨叫起来。 江让苍白的脸颊上被溅到了大片血迹,浓稠的血液顺着玉色的皮肤纹理慢慢往下流动,可他却并未显出半点惧怕的模样。 男人只是平静地擦了擦颊侧的血液,连眉头都并未蹙起分毫,仿佛他擦去的只是天上落下的水液一般。 周围有人开始尖叫起来了,鼓噪的耳膜边是人们尖锐的嘶吼:“杀人了!杀人了!” 江让微微抬眸,正对上眸色猩红,露出尖锐獠牙的蛇妖。 妄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然跪在男人的膝边,如同一只被遗弃许久方才寻到主人的牲畜一般,泪水流了满面。 “江让,别赶我走,”他哽咽道:“我会乖的、我会听话。” 好半晌,妄春忽地感受到头颅顶部传来的温暖抚摸。 他猛地抬头,对上了男人温和、宽容、沉静如深海的眼眸。 妄春几乎瞬间便意识到,江让想起来了。 他勉强擦了擦颊侧的泪水,几乎不多加思索便微微仰头,献祭一般地朝着男人露出脆弱的脖颈。 “江大人,妄春日后只为您驱使只求您不要赶我走,让我跟随您左右。” 江让盯着他瞧了半晌,好一会儿,才缓缓颔首,如闲谈般温和道:“既是如此,赵家、李家、周家、王家,便全部交于你了。” “阿春,”江让轻轻牵起他的手腕,温情脉脉地拂过美人颊侧的泪,意味深长道:“虽只是幻境,我也不想看到他们留有活口。” “去罢,我就在这里等你。” 江让轻轻弯眸,看着眼前愚钝的蛇妖激动的要叩首的模样,摆了摆手,竟闲情雅致地翻起了手边的艳.情画册。 男人每翻一页,耳畔便有惨烈的叫声响起。 不过片刻,江让便兴致懒懒地放下了手中的画册,脚下已是血流成河,一个浑圆的头颅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平静地想,年少时候觉得屈辱、痛苦、颜面扫地的事情,放在现下来看,也不过如此。 这种肮脏的蝼蚁甚至都不必自己动手,自然会有鹰犬替他绞杀。 江让轻轻抬头,看到不远处面露担忧的白衣狐妖,慢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想,他还得感激商泓礼,亲自将两条好用的走狗送给他。 240-250 第241章 “砰——” 镂空檀木的殿门被重物砸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声调, 连带着上书‘顺泰宫’三字的金丝牌匾都在隐约颤动。 门口伏跪的几个宫女太监被吓得浑身哆嗦、面色煞白,双手撑地,额头死死扣于手背之上, 口中只颤声道:“娘娘息怒——” 殿内的动静仍旧未歇,甚至隐约有愈演烈的趋势。 尖锐到近乎歇斯底里的声调从殿门的罅隙中传出,甚至隐约显出几分兽类的嘶鸣。 “贱蹄子竟敢背后放冷箭今日本宫便要将你这贱货剥皮抽筋” 话音未落, 刺耳的瓷器碎裂声便再次传出。 顺泰宫内早已是一片狼藉,昳丽浮动的红丝绸挂帘被撕扯得四处皆是,它们破碎的残骸有的伏在汉白玉的地面、有的凄惨落于玉枕锦被之间,瑞脑金兽炉翻滚砸下, 里头的香灰染得殿内脏污不堪。 碧玉屏风被踹翻在地,被利爪撕开的屏风美人随着纤密布料的翻飞, 头颅与身体彻底分裂开来。 一片废墟之中, 碧绿阴鸷的毒蛇与通体生白的九尾狐缠斗在一起,青蛇粗壮的蛇尾死死缠住狐狸的脖颈, 而那九尾狐则是以利爪死死按在毒蛇的七寸之处,一时之间竟是两相不分胜负。 一蛇一狐眼见动弹不得, 竟口吐人言,互相辱骂起来。 “不怪是没爹没娘养的怪物,没规没矩, 瞧见本宫得了江大人的青眼,便贱骨头痒了来抢人了?” 那毒蛇许是被骂到了痛处,竟然苍翠的、泛着粼粼冷光的蛇尾愈绞越紧。 蛇信子微颤, 蛇妖的竖瞳中显出几分阴鸷:“骚狐狸, 你就比我好到哪里了?一日到晚装模作样,分明是个不知道勾引过多少人、吞吃了多少人心的破鞋了,还在江大人那装冰清玉洁的贤妻良母呢?” “贱人!” “畜生!” 眼见二妖又要争吵怒骂起来, 檀木殿门却陡然传来声响,一双玉白的腕骨轻缓将其推开,露出一张松风霁月的面颊。 来人着一身玄紫官袍,仪态温润如玉山将崩,许是未想到顺泰宫内竟是如此一番情景,不由得愣怔片刻。 几乎在男人看来的一瞬间,一蛇一狐便瞬间从剑拔弩张的姿态分解开来,二妖瞬间化作人形,若无其事的仿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妄春显得从容无比,他本就未束发,乌发披散,此时随意拢了拢纱红轻薄的衣物,便显得风情万种。 倒是从来镇定的宜苏面色僵硬,狼狈被扯开的发丝乱糟糟地披在胸前,发髻更是松松垮垮、失仪不已。 见到江让的一瞬间,他更是下意识地抬起衣袖,面颊羞红,心慌意乱地梳理发丝、整理衣物。 “二位娘娘这是?” 江让眸光微闪,他拢了拢衣袖,状若不解地上前一步。 妄春当即便轻轻盈盈地行至男人面前,他本就是蛇妖,惯于光足落地,行走间悄无声息,恍若游蛇般妖冶。 “大人,”妄春拢着臂间的红纱,痴痴盯着眼前温雅疏淡的男人,俏丽的柳叶眼波流转间含了几分委屈的意味:“我也不知是何缘故,今日一早,兄长便、便来此训我。” 他说着说着,话锋一转,眼眸含着湿漉漉的期待,嗓音沙哑:“大人先前允诺妄春追随之事,现下可还作数?” 宜苏在一旁已然气得面色烦泛青,他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梦境方一结束,江让次日便来了这顺泰宫,其中必然是这贱蛇的手笔,就等着算计他在对方面前出丑呢! 宜苏此时已然勉强理好了衣物,心中阴鸷气愤,却不好在江让面前显出怨夫嫉恨的嘴脸。 半晌,他狭长的眼眸微转,憔悴苍白的面上霎时显出几分微弱的难堪,摇摇欲坠走来时,一个不注意绊到脚下的碎木,当即便跌进了那衣冠楚楚的江丞相怀中。 只是,他跌便跌了,肩侧层层叠叠的白鲛宫衫却也一同滑落,霎时间,香肩半露,低位仰望的面颊更是绯红一片。 江让现下可不是梦境中的那愚钝好骗的书生,而立之年的男人何等大风大浪没见过?美人于他而言,亦不过是权势的点缀与附赠品。 是以,在那秀丽宫衫彻底坠地之前,男人只是轻轻将之按住,他眼眸不乱、神色清明,修长的指节一寸寸将那衣衫重新拢上,嗓音低低、谦恭有礼道:“娘娘快快请起,这于理不合。” 江让方要将男人推开几分,宜苏却已然垂泪伤情,一副凄迷痛苦的模样。 他指尖紧紧扣着江让的衣袖,微微仰头,眼圈微红、嗓音沙哑道:“阿让,你当真要对我如此无情吗?” 许是见对方实在伤心,男人动作微顿,从来温和的面容也泛起几分涟漪。 怎么会毫不动容呢? 即便是在梦中,他们也曾实实在在相处了月余,后更是险些成了夫妻,贫苦相伴、宿命相依。 江让克制地敛眸,曲起的指节却恍若不受控制一般地,轻轻拭去狐妖面颊上滚落的泪。 宜苏心中震颤,一时间,竟只当岁月回流,两人依旧在那梦境当中恩爱不疑。 他凄凄切切地抚上心上人温热的手掌,嗓音压抑道:“阿让,我知你早已清楚真相,可我还是想说,梦里梦外,我对你的情意,从不曾假过半分。” “是商皇无耻,对你抱有觊觎之心,胁迫我们暗中害你。” 眼见这狐妖越说越起劲,而江让也是一副动容之态,妄春却不乐意了。 他本就不是个懂得弯弯绕绕的,今日的算计已能称得上极限。 见这蠢蛇试图要搅了两人那旖旎深情的氛围,宜苏当即传音冷厉道:“蠢货,闭嘴!” “若你日后想嫁与阿让,现下便莫要乱说话!” 蛇妖动作立时顿在原地。 妄春其人,说他笨,却也不笨。 他只是打小到大无人教授宫闱内斗之事,并非丝毫不懂。 眼下宜苏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不介意他们二人共侍一夫。 宜苏做出这样的决定,自然也是有缘故的。 这个缘故,便是出在江让的身上。 宜苏和妄春都清楚,梦境之外的江让并非那纯良书生,他不可能为他们任何一个人抛却权势、远走高飞。 从前二妖为商皇卖命的时候,曾亲眼见过商泓礼与江让私下斗法的模样。 这一帝一相,明面上是多年好友、君臣相宜,实际上下起手来却是比谁都要狠,你来我往,丝毫不留情面。 由此不难得出结论,这位江丞相表面上淡泊名利、处处为国为君,实际却是狼子野心,只怕暗中驻兵囤粮,蛰伏着只待起事。 所以,与其他们兄弟二人相互争斗、两败俱伤,不如联手展露出自己的价值。 如此,日后江让若当真登顶高位,那百花争艳的后宫之中,也应当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他们兄弟二人届时双双联手,让江让的后宫只余下他们亦不是什么难事。 妄春慢慢站定,退回阴影处,果然不再多说。 那边,宜苏已然泪眼朦胧,他一寸寸松开男人温暖的手骨,膝盖及地,美丽的鲛纱宫衫垂落满地,盈盈如梦中明月。 美人嗓音沙哑,许是因着情绪过于激动,乌发间的一双狐耳颤巍巍地软塌下几分,乍一看来,为他多添了几分异域风情。 “阿让,”他一边哽咽,一边就着衣衫膝行,直至整个人都贴在男人的腿骨处:“江大人,我们知你与那昏君有割席之意,实不相瞒,宜苏与妄春二人在外界看来,是风光无限的妃嫔娘娘,背地里,那昏君却给我二人灌下毒蛊,逼迫我们为他卖命。” “他将我二人当做刺客、销毁证据的野兽使用,我们虽是妖,却也有心,受不住这般折磨。” “江大人,宜苏和妄春从未被人那般善待过,我们爱慕于您,哪怕没名没分,我们都愿跟随您左右。日后,只要大人有什么命令,刀山火海、我二人绝不推辞!” 宜苏说着,狭长的眼微眯着看向妄春。 不过片刻,二妖便皆以乞求垂怜的姿态,伏跪于面露动容的男人面前。 许是见他们实在真挚痴情,那清雅若柳、身及玄紫官袍的男人长叹一口气,他微微躬腰,双手一边扶起一位美人,无奈叹道:“罢了,苏苏、阿春,你们且先起身。” 宜苏和妄春被男人轻抚着起身,眼眶微红,一碧一乌的眸子更是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对方,一副生怕被弃了的可怜模样。 江让扶住他们腰身的手腕微微使力,不多时,那一白一红的高挑美人便如那南风馆中的小倌一般,俏生生依偎在男人左右肩侧。 江让微微侧头,一边的手腕轻轻抚摸着妄春漂亮柔顺的发尾,另一边手腕则是揽过宜苏的腰肢,男人低叹道:“苏苏、阿春,我从来不知你们在宫中竟过得这般艰难等等我,好吗?” “日后,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定会给你们一个正式的名分,再不叫旁人欺辱你们。” “只是”江让苦笑一声,唇弯微抿:“陛下近年来实在荒唐,太华境内灾祸不断,我一人实在势单力薄,你们也应当知道,陛下与我早生嫌隙” “只怕我亦是熬不到娶你们的那日。” 依偎在男人肩侧的宜苏哪里听得这番话,当即心疼道:“阿让,别这样说,无论如何,我与妄春定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江让唇边苦涩的笑容当即缓和了几分,他轻叹一口气,双手轻轻揽着二妖的腰身,柔缓地轻拍道:“苏苏、阿春,多谢了,过些时日我会寻人安排至你们宫中。届时,我们便可随时传信,一解相思。” 三人又诉了好一会儿衷肠,半晌,宜苏才仿若想到什么一般,他微微敛目,眉宇间显出几分愁绪,吞吐道:“阿让,说来,前些时日,我、我曾听旁人提起,你看上了一位鹿人,为娶他进门,还与陛下发生了争执?” 他这般一说,连妄春也神色不定地看了过来, 眼见两人这般盯视自己,如野兽般虎视眈眈,江让却是不慌不忙地温和浅笑道:“确有此事。” “不过,那鹿人身份低微,不过一介伎子,本也是我与陛下斗法的牺牲品,苏苏、阿春,他是万万比不上你们的,你们且放心便是。” 见男人这般耐心解释,二妖果真松缓了一口气,妄春更是忍不住牵着江让衣衫细细磨蹭,小声道:“阿让,那你会碰他吗?” 江让低笑挑眉,向来温和慈美的面容难得多出了几分调侃与风流的意味。 他笑道:“阿春,这还未进我府中,便要操心管起后宅之事了?” 妄春愣愣看着他,好半晌,一张艳丽的美人面当即红了个彻底。 第242章 “报——陛下, 南方南阳州府传来紧急文书,水灾再泛,请求京都支援!” “报——北地大火难遏, 已然烧至州府,死伤无数,请求京都支援!” “报——太华极西之地现双日异象, 多日无雨、庄稼粮食旱死无数,恳请陛下开恩,开放国仓!!” 太和大殿上嘈音纷纷,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四下窃语, 众人面目皆是一副愁绪万千的模样。 许久,金殿前随侍的太监手持拂尘上前半步, 眼眸四下扫过, 尖锐的嗓音如是道:“肃静!” 不过多时,殿内杂音渐消。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捏攥着手中的奏折, 冕旒间垂下的宝珠微微碰撞,瑞兽炉间的云雾飘摇至明黄的龙袍间, 晃悠之间,那威严的五爪金龙竟似是将要活了过来,腾空入世一般。 “众卿家以为如何?” 商皇低沉的声线浅淡而平静, 但众人深明这位帝王狠戾的心性,一个个垂下头,竟是都不敢多言半句。 连站于百官之首的江让也只是微敛着双眸, 不发一言。 眼见众人不发一言, 上首的皇帝显然动了几分怒意,森青的指节死死握住龙椅侧翘起的龙头,冷嘲道:“一出事便缩起头来, 朕竟不知养尔等废物有何用处!不若一个个辞了官职,回老家种地去罢!” 群臣拿着玉牌的手略略出汗、身躯微颤,头颅却是越垂越低。 实在不是他们不愿想主意,近些年太华国粮仓收成情况不容乐观,国库空虚,山匪横出,甚至有的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每年收上来的税一低再低,民间怨声载道。 如今这天灾频出,既无钱财、又无后方粮饷保证谁敢出来接这个烂摊子? 眼见座上帝王的脸色愈发阴沉,一片沉寂之中,一位身着红袍、素日里不甚出言的官员颤颤巍巍地出列,伏跪于地、一副不敢面圣之态,谦卑道:“陛下,臣、臣有一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商皇面色稍稍放缓,挥挥衣袖道:“尔且说来听听。” 那官员仍不敢抬头,只颤声道:“陛下,据史料记载,太华国师常居于蓬莱占星台,非动乱而不出。七年前,纳兰国师曾于占星台预言:七年后,太华龙脉衰微,恐有神罚之患。如今这般非人力所及的天灾,可不正是应了当年的谶纬?” “依臣所见,不若去信占星台,请国师出山!” 此言一出,一时间得了不少官员的附和。 江让微微眯了眯眼,眸中闪过几分深思。 他月前便去信蓬莱,却迟迟不曾得到国师的回信。 如今正是灾情最严重的时候,民情激愤,占出的谶纬必定极其受人关注信任。 且如今朝堂之上,除却归属于他一派的丞相党,便只余下保皇党。 此人素日默然无语,双派不沾,如今突然冒头 江让沉眸,心中多了几分思量。 只是,还未待他得出结论,一畔的站立于群臣左端、一身清正之气的紫袍官员便踏出一步,微微躬身,蹙眉给出建议:“回禀陛下,臣以为此举并不妥当,眼下十万火急之事乃是各方受苦的百姓,臣以为朝廷应当率先安抚救助百姓,待平定流民之祸,再行占卜谶纬之举亦是不迟。” 此话一出,朝臣左右互看了两眼,又是垂头不语了。 江让有一瞬间忍不住地勾了勾唇,这崔仲景平素看似站在保皇党一派,实际却是个难得的直臣。 此人心中毫无权势、无意金银,虽是与他这个丞相名号齐平的御史大夫,平素生活却艰苦朴素无比,从不肯收受贿赂,如今三十有余,连个娘子都未曾讨得 眼下此局显然有商皇的手笔,这人倒像是分毫不知一般,也不关注自己是否会得罪人,只一心为黎民百姓着想。 只是,崔仲景的提议显然不得商皇的心意。 高座庙堂的皇帝沉思了片刻,半晌才缓缓摩挲指腹,思量道:“崔大人此话有理,只是,如今国库空虚、蛀虫四起,只怕实施起来颇有难度。朕以为陈大人之论并无差错,我太华国师世代相传,乃是巫神行走人间的使者,曾数次拯救天下于水火之中。” “朕于日前便派遣使者去往蓬莱,如今算来,今日国师约莫便该抵达太华了。” 此言一出,众人左右张望,心思各异,却也都清楚,此事只怕并无转圜余地。 今日这官员,只怕正是商皇手下之人,如今这般正是为了引出国师出山之事。 崔仲景腰脊僵硬,好半晌,他微微呼出一口气,敛眸不再多语。 眼神漂浮之间,他瞥见了立于自己右侧、长身玉立的男人。 江让只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天生上翘的嘴唇弯起几分弧度,仿佛在说,御史大人也不过如此。 崔仲景当即偏过头,齿尖控制不住地轻咬撞击,也不知是愤还是恼,可耳根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滚红了几分 正值午间,烈日高照,热风四处席卷。 宽大京都街边屋宇鳞次栉比,各色酒楼、赌坊、茶坊、连带着街角桥上都挤满了人群,一时间,竟是一片人声鼎沸。 雕梁画栋的酒楼二层,靠近街心的窗畔间,半显出一位风仪出众、面若冠玉的男子。 男人身披月白锦袍,仪态清俊,此刻正半握着一只琳琅玉杯,漫不经心地薄饮清茶。 他温润的视线始终聚焦于城门之处,仿佛在静候友人的到来一般。 不过多时,那紧闭的朱红城门果真慢慢裂开一道缝隙。 随着缝隙开得愈发,街边的人群也好奇地聚拢而上。 一队身穿轻甲的士兵当即手握长枪,冷面挡住抵上的人群,开出一道宽阔的道路来。 率先入眼的,是一辆单辕结构的礼仪车舆。 那车舆通身雪白,装饰华丽,镶嵌螺纹玉器,雕有蟠螭纹。车盖如伞形顶棚,以柔白绸布制作而成,车舆的四周尽是飘浮如雾的白纱,连带着前方驱动的马匹皆是通体生白。 随从车舆四周的侍从亦皆是白衣,他们生得俊秀无比,手中或横抬着雕花木盒、或揽抱玉器,皆是一副飘飘若仙的姿态。 而最是令人好奇的,则是那宽大车舆中端坐的白衣男人。 男人身着一席白色宽袖流云仙袍,发髻盘束,显得那乌发如云罩月一般,他束起的发冠是流银莲花样式,玉钗簪于发髻两侧,一道被风笼起的白纱自发顶披于肩头,衬得他愈发宝相庄严、慈容美目,仿若那佛前的玉莲般纤尘不染。 便是立于如此闹市,男人也依旧沉静纤淡,他双眸紧闭,面罩白纱,叫人看不真切仙容。 江让转动茶杯,好半晌,随着车舆越靠越近,他唇畔含笑,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那车舆行进得十分稳当,只是,待行至酒楼窗畔之际,不知自何处忽地吹来一道明面的清风。 风卷白纱,层层叠叠、起伏飘摇间,江让正对上了一双宁静冷淡、不生情绪的乌眸。 一瞬间,也不知是否是那风力太过失礼、或是那白纱不胜柔弱,男人覆面的白纱竟缓缓挣脱了那朦胧的、神性的面颊,轻飘飘地、如袅袅青烟一般,飘散至于空中。 至此,江让第一次看清了这位清冷绝尘、古韵神性的太华国师的面容。 如月笼寒纱、青烟拂尘,令人见之惊艳、为之倾倒,尤其是对方眉心中的一点朱红吉祥痣,更衬得他仿若垂怜凡俗、悯爱世间的巫神。 冷香突兀袭来,男人一霎间只觉颊边微痒,视线受阻,整个人世界、连同那远去的车舆都化作朦胧的白雾。 江让黑睫轻颤,微微抬起手腕,将脸颊上依依难舍的覆面白纱取了下来。 世界再次清晰了起来,而那远去的车舆则是化作一道薄浅的青烟,慢慢晕散于锦绣人间。 江让一时心中不知作何想法,他微微敛眉、喉头微动,指节细细摩挲着手中白纱,半晌,将那白纱齐整叠好,置于袖中 为表示太华国对国师出山的尊重与敬畏,商皇特遣宜苏、妄春两位宠妃设置流水宴席,以招待国师,为其接风洗尘。 江让自然也在席间,且因着身为重臣,他的位置几乎就被安排在国师的侧边。 因着靠的近,江让便也能细细观察到,此人性情相当冷淡、惜字如金,因着历年惯例,拜见帝王之时,甚至无需行礼,只微微颔首,便算作礼数。 往低了说,那是君权神授,国师作为巫神使者,自然不必对帝王屈膝;可往高了说,那便是目中无人的傲慢、令人锥心的冷淡了。 好在商皇也并不在意这些,席间对那国师也是相当敬重。 酒过三巡,众人皆是多了几分醉意,只有国师,依旧身脊清直,沉静端坐于铺就白毯的木席之上。 冷缎白的手侧是纹丝未动的酒水与菜食。 如此下人面子,商泓礼的脸色到底落下了几分。 商皇是靠着自己打下的天下,即便最后依靠的是巫神名号才荣登宝座,但他打心底里到底对这所谓的巫神嗤之以鼻。 是以,穿着龙袍的男人缓缓饮下一杯酒水,似笑非笑道:“国师缘何不动餐食?是不合胃口么?今日太华举国重臣都为迎接你而来,国师至少也该与我等痛饮一杯。” 此话一出,众人多少嗅到几分不悦的意味,视线顿时聚集至那白衣仙人的身间。 江让微微眯眼,唇畔笑意浅浅,好半晌,眼见那仙容金貌的白衣男人摩挲酒杯许久,缓缓侧首笑言道:“陛下,国师许是久不出山,不适凡俗酒水,不若臣替他饮了便是。” 男人这般一说,众人心思各异的目光便又落至他的身上。 商泓礼更是脸色沉下几分,握着金杯的指骨愈发攥紧。 他早便发现了,今日宴席上,这江子濯的视线几乎便没有离开那人—— 商泓礼倒想知道这国师有什么好看的,一身白,跟要参加丧葬礼似的,晦气。 只是,不待他发作,那身披宽袖白衣,发笼白纱的男人便敛眸冷淡道:“不必。” 言罢,他便将那金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竟是丝毫不领这江丞相的示好之情。 江让倒也不恼。 他只是看着身侧额心一点吉祥痣的男人一点一点逐渐发晕昏红,乃至隐约露出薄淡银色鱼鳞的面颊,慢慢勾唇笑了。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国师只怕正是源自于建木西边的氐人国。 氐人国少与外界相通,连鲛纱和鲛珠都是托人与外界售卖,是建木诸国最为神秘的国度。是以,多数人都不会知道,鲛人不擅饮酒。 若是饮了酒水,不出一刻,便会露出鲛尾。 所以—— 看着席间平静请辞,步伐稳重的白衣男人,江让放下手中的酒杯,缓过片刻,循着方才男人离去的方向,步步而去。 第243章 夜色沉沉, 月影憧憧,雕梁画栋的楼台宫阙如山魅般静谧蛰伏。 宝光流转的宫灯映照出滟滟的金光,倒映在檀红亭榭之下的水波间, 随着夜风迭起,泛起一圈又一圈琉璃昏色。 此地距那宴席大殿颇有一段距离,只偶有几位端着案盘的小宫女垂头匆匆走过。 夜间温冷, 不多时,粼粼如镜的湖面便逐渐泛起了水沉烟雾。 那笼纱般的水雾如神仙妃子飘忽的衣袂般,轻卷翩跹,寸寸扩散至廊下, 连带着瓷石质地的板砖间都缓缓凝结出了冷寒的水珠。 路过的两个小宫女受不住那过于冷窒的雾气,脚下赶忙加快了几分, 匆匆离开了。 随着轻巧的脚步声消散, 静谧的湖畔慢慢漾开几道层叠的水波。 月光朦胧,融着金粉的宫灯, 仿若巫神殿前亘古不灭的长生烛的光辉。 漾开的水波纹愈发明晰,水声融融, 半晌,只见雾沉沉的水面缓缓升上一道蚌肉白的美丽身影。 那人侧首而立,身畔白绸涌动, 荼白的衣衫沾了湖水,柔顺而情.色地黏在他的肩胛、腰身、胸侧。水色自他乌色的发间垂落,湿漉漉的长发就着耳后银白的扇状腮裂黏于黛白的颊侧, 衬着男人眉心朱红的吉祥痣与朦胧不适的神态, 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冷淡湿艳之姿。 男人此时约莫气力不足,他慢慢挥动双臂,缓缓朝着岸边而来。 而当他在水中游动的瞬间, 身下竟隐隐浮现出一条矫健而瑰丽的银色鱼尾。 从接任太华国师之职以来,纳兰停云已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未曾显露过原型了。 自建木诞生、天地初开、巫神守世以来,无数的生命得以进化、繁衍。 其中,最先出现的智慧生命,便是人鱼。 可以说,在极远古的时期,氐人国曾一度成为建木诸国中的绝对权柄。 究竟是何时衰落、甚至不与外界相通的呢? 此事却也说来话长。 人鱼一族姿容瑰丽,却生性凶戾,极好淫.欲,一旦进入成年期,便会开始无限地渴望发.情与繁衍。 可拥有这般淫.荡天性的人鱼,却执着于寻求终生伴侣。 若要这般说来,本也算是一段佳话。 可怪就怪在,成年期的人鱼凶猛、嗜.欲,尤其是面对伴侣,他们几乎无法停止自己垂涎的目光与恶劣的欲.望。 古时便曾出现过人鱼将伴侣生生困死于塌上,后自缢于伴侣墓前的惨案。 自此之后,外界与氐人国通婚的数量便越来越少。 但此事也并不足以令氐人国彻底与外界断交、减少往来。 真正令氐人国衰落的,是数千年前,一位胆大包天、伺候在庙宇中的人鱼亵渎了巫神。 传说多年,早已分不清真假,但流传在氐人国中最广泛的,便是那尾人鱼因常年伺候在巫神身边,生出了爱慕的心意。 千年前,建木未衰,巫神力量极盛,便多有神降之事发生。 那大胆的人鱼便是在神降之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莽撞进入了成年期,于神像之前露出了荒诞的丑态。 也正是那一日,巫神震怒,降下责罚。 祂惩罚圈禁了整个氐人国,令他们自生自灭、再不得接受神恩。 纳兰停云是这数千年以来,唯一获得开恩的人鱼,也可以说,是整个氐人国的希望。 他生而伴有祥云,乃是难得的纯净之体,前任国师云游至此,见此异状,请求天恩后,亲自将他收为坐下唯一的弟子。 自此以后,纳兰停云便化作人形,留于占星台潜心修行。 但神罚到底仍留有余力,前任国师自他小时便曾切切叮嘱过,令他万万莫要在旁人面前露出人鱼之尾,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纳兰停云性情冷淡,多年如一日坚守此事,从不曾饮酒或是放纵自己。 今日若非为遵守师尊仙逝前曾留下的一道天命谶纬,他绝不会饮下那杯酒水。 说来,此次他下山,正是为解那谶纬而来。 而那道谶纬,便是令他于恰当时机下山后协助人皇达成所愿。 是以,当商皇遣使者去往蓬莱时,他才会如此顺从其意地下了山 呼吸逐渐变得急促,天旋地转之间,眼前摇晃的水色令人心生窒意。 纳兰停云从未饮过酒水,从不知其味。 是以,当辛辣苦涩之意涌上舌尖之时,他心中甚至难得地生出几分不解。 纳兰停云曾随师尊行走于蓬莱脚下净化施斋,路遇一家酒肆,见其中数人饮酒高歌,好不快活,只当那酒水滋味应当甜蜜至极,令人沉醉其中。 如今,当他真切尝了那酒水的滋味,却万分不解起来。 世人分明苦于度日,却缘何连作乐的酒水中也要掺上那苦涩黄连,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酒意愈发上头,人鱼神性的眉眼唇角皆染上昳丽的潮红,他将自己掩于冰冷的湖水中,尝试控制法力,将那碍眼至极的鱼尾化作人形,却如何都不得其法。 不过多时,那月下美人方才想起一事,人鱼饮酒后须得浸水才得以稀释酒性。 同时,若想要化作人形,也须得要脱离水源。 银白的鱼尾湿漉漉地扑打在湖畔泥泞的岸边,尖锐的碎石砾也随之卡入那月光下流光溢彩的鱼鳞之中,它们像是一柄又一柄并不锋锐的钝刀,刺得男人通身泛起细微的刺痛,修长指节间水透的蹼膜也因崩得过紧宛若一柄轻罗小扇。 而随着人鱼半伏上岸后不由自己的半伏横陈的搁浅姿态,那湖水中的鱼群许是被他所吸引,竟也自投罗网般地朝着男人的身畔跃来。 当然,跃动而来,不仅有鱼群,还有细细缠上来的水蛇。 一时间,腥气四溢。 纳兰停云生性喜洁,自然受不得这般缠扰,哪怕酒意难忍,当下也要施法驱逐。 但还未待他捏诀施法,忽地察觉到不远处缓步而来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三步。织锦的鞋尖慢慢停在眼前。 素来冷面的国师此时晕红的眼控制不住地顺着那鞋尖缓缓朝上攀爬,最终,他的视线停驻在一张金质玉相、薄唇微弯的面颊之上,黑睫顿时受惊般地煽动。 来人一身深紫官袍,腰携玉带、发束玉冠,垂眼见他的眸中带了几分浅薄的惊讶与笑意。 ——此人并非旁人,正是去日于楼边窗畔窥探冒犯他、拾去他面纱的登徒子。 纳兰停云抿唇,水淋淋的眸下意识地垂下几分,修长的、缠着蹼膜的指节控制不住地微微收紧,师尊曾告诫过他的话语在脑海中翻滚。 身为神罚之族,即便他生来为纯净之体,到底也会受到影响。 既然不能叫旁人看见他的鱼尾、发现他的身份,那么,他只需施法令眼前的男人陷入晕厥、再将其记忆抹去便可。 纳兰停云想得恰好,可当他掐诀念咒,半晌却通身一僵。 身体内枝繁叶茂的灵脉如今仿若经历了一场异端的干旱,始终充盈的灵力竟消散得一干二净。 更糟糕的是,随着那人愈发靠近的脚步,他便越是心口躁动,虚汗横流,连带着努力控制着不显凶态的锋锐肉食系獠牙都全然撑出了唇间,尖锐朝下的尖齿违背主人意愿地落下几滴垂涎的涎水。 从来寒潭鹤影、清冷孤绝的男人何曾经历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他略偏过头,湿漉漉的黑发遮蔽了眉心那一点苍红的吉祥痣,湿白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低哑喝道:“莫要再靠近了!” 江让果真依言停下了脚步。 长身玉立的江丞相眼眸略闪,指腹下意识轻微摩挲,唇角翘起的弧度带着几分深沉的意味。 雾气未起开始,他便已然在此处停驻观赏了许久。 传闻氐人国的人鱼相貌乃是诸国一绝,后因与世隔绝而无人得见其美貌,如今看来,确无假话。 只是,美貌对于庙堂之争来说,从来只是附属品。 江让此番有意与这位久不出世的国师搭上线,也不过是为了套出对方与商皇的谋划。 如今看来,时机恰好。 月光下,湖畔蒸腾的雾气愈发浓厚了,它们飘荡在半空中,羞涩得近乎能滴出水来。 紫袍的男人停步在距人鱼的五步之余,眼前陡然模糊的视线令他耐不住地眯了眯眼,温声道:“国师大人可是身体不适,若需帮助,尽可开口。” 白茫茫的空气中一片寂静,只余下鲤鱼跳上岸后因缺水摇尾甩动的‘啪嗒’声响与水蛇缠绕游动的窸窣动静。 不、不止这些。 江让还听到了隐约的、缥缈如箜篌的空灵音调。 低低的、迷茫的细喘,伴随着尖锐指节搔.刮地面的声音,听得人不由得耳根酥痒、喉结滑动。 微微浮上热意的身体仿佛也被那美好的音调牵引着,控制不住地走上前。 一步。 两步。 随着愈发失礼的靠近,眼前浓稠的白雾霎时间莹散殆尽。 江让的眸中,也缓缓映出一幅无限诡谲的人鱼受困图。 月光下,杂草丛生的湿润湖畔闪烁着无数粘稠黏液的光芒,乌发银尾的人鱼扑腾着鳞片密集的鱼尾,湿稠的乌发缠在惨白生血的面颊,白透的衣衫依着水液吸附于肌理间。 人鱼银质的眼眸迷蒙而潮湿,仿若宫妃鬓边簪上的昂贵银簪,他仰头靠在湖畔的杂草间,腰间、尾部、肩胛、颈侧乃至双手、发间,全部缠满了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水蛇。 此情此景,除却美丽,便只余下诡谲的、仿佛海边捕捞、贩卖鱼货的现场。 江让喉头微动,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更近一步。 脚下瞬间传来湿粘挣扎的软绵之感,是一条嘴唇长大到极致的鲤鱼。 可男人已然没有多余的目光分给那可怜的鲤鱼了。 因为,他发现,随着他愈发的靠近,那条圣洁可怜的人鱼周身的水蛇便恍若有生命一般,自发地以蛇尾将人鱼绞缠得愈紧。 白色的泪水化作珍珠自古怪泛红的腮侧簌簌滑落。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江让才发现,他的指间已然捏着一颗美丽圆润的珍珠了。 人鱼约莫受不住这般被人凝视,他强撑着妄图挡住脸颊上的潮色,颤抖的嗓音如此道:“放肆、别、别看。” 从来清朗如明月的江大人微微动了动喉头,指尖的珍珠被慢慢抚摸、揉捻。 而随着他指尖的动作,乌发披散的人鱼却恍若被人羞辱了一般的,美丽的面颊上也浮现了几分被亵渎的恼意。 好半晌,恍知自己失礼的男人方才沙哑道:“国师大人,冒犯了。” 他这般说着,立时低眉将宽大的袖袍挽起几分,随后,芝兰玉树的男人俯身,竟丝毫不嫌弃的为那人鱼清除纠缠于身间的水蛇。 只是,没清除两下,江让便很快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些水蛇古怪无比,不说躯体柔韧,缠的力道更是奇大无比,它们的锋锐的齿尖全部都扎进了纳兰停云的身体,不像是亲近喜爱的姿态,更像是一种惩罚。 并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增加,人鱼的面颊便越是潮红无比,口齿獠牙不停地流淌下涎水,分明是自水而生的温冷生物,可随着愈发急促的呼喘声,江让甚至隐约能看到对方唇齿间泄出的荒唐热雾。 这副模样倒不像是喝醉了,更像是即将进入成年期。 此处到底尚在宫中,不远处,江让听见了隐约的、细碎的脚步声。 许是路过的宫女或太监。 人鱼约莫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潮湿的颊侧流淌下一串又一串的珍珠,耳后银白的扇状腮裂簌簌颤动,晕美的面颊多出了几分哀求的意味。 江让蹙眉看了他半晌,随后当机立断地取出袖口中的暗机刀刃,这小巧的刀刃单看只是一柄小扇,实际却藏有玄机,轻轻按下小扇尾部,便能弹出一片极其锋锐的刀刃。 这奇巧物件还是当初江飞白担忧他的处境与安全,特意为他琢磨着做出的防身利刃。 刀锋划过,血色乍现。 数条被划开的蛇尸阴惨惨地坠落于地面。 许是因着血腥刺激,其余的水蛇竟自发地游移着,全数如潮水一般退回湖中。 脚步声愈发近了,江让旋手收起刀刃,清俊温润的面容显出几分沉稳与冷静,他微微俯身,打横抱起那银尾的人鱼,嗓音低沉泰然:“失礼了。” 言罢,男人抱着长发缠绵而落的人鱼,退至回廊下的阴影处,蛰伏不动。 脚步声缓缓消散,江让方才垂眸。 只是,此时待他再看怀中人时,看到的却并非那需要依傍于他的乌发银尾的人鱼,而是神色逐渐恢复冷淡、神性清冷的太华国师。 纳兰停云退开了两步,眉目间的晕红并未彻底散去,约莫因为自小在蓬莱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的缘故,他看上去并不知晓该如何与人正常相处。 连一句道谢都不知该如何说。 江让却像是并不介意的模样,从来与人相处如鱼得水的男人深谙相处之道,见状,他只是谦逊退开两步,从袖口中慢慢取出一道被折叠得齐整的笼面白纱,唇畔含笑道:“国师大人,去日,本官于酒楼间饮酒观景,曾得此纱,实在无意冒犯,还望国师海涵。” 待他此话说完,那眸色冷淡、身着白衣的男人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眸,他努力忽视着腰间与肩胛被对方触碰过的异样酥麻感,接过白纱,敛眸平冷道:“无事。” 当真是冷极、不易靠近的性情。 江让面色不变,心中如此想,面上却是浅浅蹙眉道:“说来,近来有一事本官确有几分忧心——” 空气微寂,半晌男人方才听到那冷淡美人不自然抿唇道:“江、大人何事忧心?” 眼见对方上钩,江让叹息道:“国师约莫也是知晓了,近来太华处处灾祸,本官身为太华丞相,实在忧心。先前本官去信蓬莱,未收到国师回信,国师如今却肯莅临太华,是否已有解决之法?” 纳兰停云大约没想到眼前男人会说出这般忧国忧民的话,他沉默许久,尚带有几分沙哑的嗓音轻灵道:“丞相不必介怀,蓬莱不通外界,不以信件相通余并未收到你的信笺。” “解决之法确有其事,却需至太华境内再行卜卦,方可得解。” 江让作认真倾听状,闻言神色方才稍稍放松了几分。 第244章 天未破晓, 灰甸的幽冥之色铺陈天际,袅袅青烟自祭坛正中间古朴的青铜鼎中翩跹飘出。 松脂的清冷而庄重的香气幽幽扩散开来,烟火燎通天地, 仿若能与鬼神通。 祭坛之下,以身着紫袍的三公为首,一众官员皆伏跪于地, 唯有身为天子的商皇着祭祀礼服,巍然立于众人之首。 “叮——” 编钟与骨笛庄冷的声调齐齐响起,数十名身着白袍的祭祀巫子依天圆地方于祭坛上站位,横笛吹奏, 身间的白袍随着森冷的风声猎猎鼓动。 声调逐渐流转变动,激昂无比, 白玉璜与铃铛交错碰撞的声调清脆刺耳, 钟鼓轰鸣至尘土都在祭坛间擂动。 一柄缠着血红细线、以山羊头骨为饰、铃铛玉璜为辅的巫蛊权杖陡然自祭祀巫子间抬高,苍白泛青的修长手骨间青筋凸起明显, 它紧握权杖,用力至血液都仿若凝滞。 随着那双白至月华练的手骨挥舞摇动巫蛊权杖, 众位白衣巫子流水一般纷纷退于一畔,各摆其形,位于青铜鼎前身着黑玄祝服、颊戴凶悍诡谲、嘴吐獠牙、暴珠竖眉傩面具的男人双手举杖, 仰望灰雾迷蒙的青天。 “请——巫神——” 清冷而苍重的声线听得人不由得心间泛出敬畏的颤抖与冷意。 而随着声调的落幕,一头被红绳五花大绑、肩颈系铜钱的白色牯牛被抬至青铜鼎前。 与此同时,身着繁复礼袍的商泓礼握紧手边呈上的一柄雕满古纹的青铜宝剑, 步步踏上祭坛。 天际狂风乱舞, 祭坛边尘土四起,男人眼神随意掠过其中一位祭祀巫子,半晌, 他拢剑朝跪,合眼听那玄衣国师摇铃念咒。 好半晌,待风声止,商皇当即起身,应声挥剑,将那头祭天的白牲的头颅削砍而下。 血液四溅,那牯牛连惨嚎的声音都不曾发出,便头颅滚地,连带着古朴的铜钱一并散落满地。 一瞬间,幽冥般的天际恍然劈开一道裂痕,丝丝缕缕的晨曦刺破浓云,陡然映照至手持巫蛊权杖、身着黑玄祝服、长身幽立的男人身间。 男人寸寸抬起素白的腕骨,将遮掩住面颊的傩面具挪移开几分,露出一张近乎古韵朦美、神性葱茏、色如春花秋月的面颊。 他漆黑的眼眸逐渐显出几分妖异银质的霾色,额心一点吉祥痣猩红无比,敷了粉的嘴唇呈现出几分苍美的梨花白。 纳兰停云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连带着玄美的面颊都开始细微抽搐起来。 晨曦的光芒愈发浓盛,仿若能够刺穿一切阴诡的利刃。 男人忽地颤唇,银色的眸子紧盯祭坛上的铜钱,嗓音艰涩道:“此卦,乃是‘荧惑守心’之象,此荧惑之星身带灾厄,若长久伴随君王左右,太华,恐有大难——” 此话一出,台下皆是一片忙乱恐慌之意。 身为三公之首的江让更是面色骤冷,从来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男人笼在袖袍中的手骨死死扣紧,他浅浅垂眸,掩盖住眸底的情绪,叫人看不真切。 祭坛之下已然有人带头喧哗而论:“国师大人可知那荧惑之星究竟是何许人也,此等威胁江山社稷之辈,理当关押入狱!!” 纳兰停云冷然垂眸,好半晌,他缓缓地抬起手臂,一寸寸指向众官之首的江让,银色的异瞳盯着男人,平静道:“此荧惑之星正是江让、江丞相。” 群臣哗然。 一时间,不少人竟也大着胆子,妄图将那三公之首的丞相就此下狱。 商泓礼站至台上,近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下面色晦暗、身陷囫囵却依旧从容温淡的男人。 许是察觉到了他如舌舔舐的目光,江让甚至平心静气地抬眸注视着他,两人一高一矮、一君一臣,分明只隔了几步,却恍若天堑。 商泓礼控制不住地动了动喉结,面中隐有几分痛色,指骨紧促而压抑地绷紧,显出几分青白之色。 他想,这一次,子濯约莫会彻底恨上他。 可是他再也无法忍耐那可望不可即的癫狂痛楚了。 这几年来,每一分一秒,他都在恨。 恨江让待他愈发疏远防备,不肯与他交心;恨那人便是有所求,却从不肯与他直言;恨那人数次勾结外人,妄图置他于死地;恨那人分明知他心意,却偏要怀抱伎子,于他面前招摇而过 遥想当年,商泓礼是家道中落的贵族,江让是聪敏无双的寒门子弟,初遇时,那色若春花的少年正被几个纨绔子弟围困于街边。 年少时期的江让相貌青涩,眉梢微弯间便是一笼春日静水,所谓秋水为神、春山为骨也不外如是。 彼时,他眸露隐忍,腰脊挺直,一字一句、应着那些纨绔的逼迫,读出那些脏污的春宫逸闻。最后,当那些纨绔子弟尽了兴,少年方才在众人一片唏嘘声中,半跪在地上,拾起那些混账丢下赏他的银两,轻轻吹净灰尘,置入衣袖之中。 商泓礼开始并未在意,直到他两次三番地遇见那少年分明自身不保,却依旧尽力接济旁人的可笑模样。 他知道他是谁,也知道江让只是个可笑到无人在意的进士,旁人喊他一句‘江大人’,他便傻乎乎地掏出难得挣到的银两分了出去。 可世道艰难,他怎么救得过来?对于那些疾病缠身、无粮无力的贫苦人家,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或许是自此,商泓礼注意到了那如鸟雀般辛勤的少年。 注意一个人,或许本就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喜爱。 自此开始,商泓礼便发觉自己能够从这个贫瘠世界的边边角角找到那个少年。 江让是个极其有才华的人,平素劳累之余,他偶尔也会赴约书友酒席,旁人对上辞赋往往需要些时间准备,而少年却总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江让也是一个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的人,他乐善好施、谦谦如玉,所有人对上他似乎都会产生出一种自然的信任感。 商泓礼真正与少年产生交集的时期,是在南方潮湿的梅雨季。 郁热、潮湿,仿佛连骨缝中都能钻入雨水一般,南方的梅雨季总是漫长而沉闷,令人胸口都喘不上气。 那日,江让收了书画摊子,背上竹篓,却恰逢一场暴雨。 少年虽带了雨伞,可那雨伞过于陈旧,路上风吹雨刮,没多久便坏得彻底。 当时的商泓礼正与客家谈完了小本生意,方才步出酒楼,正撞上那衣衫浸湿、来屋檐下避雨的清隽少年。 少年形容略有些狼狈,竹篓透湿,额边垂下的发丝被风捻为一撮又一撮的小线模样,晶莹剔透的水珠子顺着他的发丝柔柔落下,融入雪白的肩胛。 约莫是有些不好意思,担心占了旁人的位置,他将自己蜷缩在屋檐的一角,脸颊微垂,恍若一只寻找栖息地的小雀儿。 商泓礼克制不住地动了动喉头,他盯着骤起的雨幕,好半晌,心中突然起了一个细细的念想。 念想方起,他便开始忧心那喜怒无常的梅雨是否会立时停歇。 于是,男人近乎有些狼狈地大跨步进了酒楼,他立时找掌柜的要了一张白纸,写了上半阙诗词,甚至来不及等墨水凝干,便匆匆出了门。 好在,雨还没有停。 商泓礼捏了捏掌心,只觉喉头干涩,心脏鼓噪,他想说的话其实有很多。 比如,问一问少年现下是否过冷,饿不饿?男人近来生意有起色、又是贵族之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特意去寻了那些纨绔家做生意,尽自己所能不太显眼地提示那些纨绔家中的长辈管束孩子。 所以,最近他是否还在受人欺负? 可他万千思绪凝结于心头,最终却溃败在江让一个略显奇怪的眼神中。 商泓礼这才清醒过来,少年根本就不认识他。 即便他们相逢数次,可每一次,江让都不曾注意到他。 少年眼中的世界太过宏大,衬得他像是一抹匆匆掠过的、无关紧要的阴影。 商泓礼紧握着手中的墨痕稍染的纸张,好半晌,他将自己的表情与情绪整理得自然而平静,方才带上几分试探的意味,嗓音干涩道:“劳驾,是江进士吗?” 江让微愣,蹙眉不解地看向他。 商泓礼俊朗如星的眉宇笑开,他将手中的纸张抚开,嗓音低沉道:“早闻江郎君擅对辞赋,在下这里有一副却如何都对不出,不知江郎君可愿赏脸入楼一叙?” 少年江让见了他摊开的辞赋,果然眸光微亮,指节也松缓舒展了几分。 人的缘分或许早有上天注定,自此以后,两人一来二去,竟成了莫逆之交。 二人时常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吟诗作对、互解词赋,互相引为知己。 后来,江让因失手将一个妄图将他绑上床榻的纨绔砸得半死而入狱,商泓礼倾尽家产将他救出,两人感情便愈发深厚,时常以兄弟相称。 当时,世道已然大乱,各地硝烟四起,两人志趣相投,索性一齐入了叛军,自此携手共进退 往日的记忆逐渐消退,商泓礼压下潮起的心绪,勉强稳住面上的平静之色,他示意地看了眼身畔的太监,待大太监责令众人安静后,方才沙哑着嗓音对那黑袍的国师道:“国师,江大人到底曾与朕同生共死、拼搏天下,朕不忍见其远离左右这荧惑之星,可有破解之法?” 纳兰停云微微敛眉,黑玄的祝服衬得他整个人愈发玄秘、神性、不可攀越。 他修长的指节半抚过巫蛊权杖,眼见火红的日光喷薄欲出,男人银色的瞳孔中带上几分潮起的波动。 国师浅浅颔首,唇畔敷上的粉已然抖落几寸,恍若脱落的墙皮般,显出了森白之下红润的美色。 他将手畔的巫蛊权杖交予祭祀巫子,双手微翻,显出几枚古朴质地的铜钱。 随着男人手骨松缓开来,几枚铜钱再次砸落地面。 商泓礼指节微动,眼神偏过一畔拿着权杖的巫子。 只是,还未待他放心几分,天边的日光已然彻底遍泽天下,那巫子竟不知为何支撑不住地晕倒了去。 与此同时,纳兰停云一张冷淡如月的面颊仿若被撕开来几分狼狈与不堪的裂缝来。 国师神性的面颊在日光下泛起几分怪异的红晕,他近乎无法理解般的、带着难堪的悸颤,一字一句道:“卦象言,破解之法,便是令那荧惑之星与现任太华国师的纯净之体交欢,方才能彻底净化戾气。” “否则,天下大乱,太华将亡。” 第245章 玄龙雕花窗棂外的方圆天空泛着珍珠灰的色泽, 沉郁郁的乌云笼盖日光,连带泛着蒙蒙锦光的皇城都仿若化作了灰白压抑色调的水墨画。 摘下冕旒、面色阴淡的皇帝额边发丝散乱,象征着身份的玉璜坠丢一地。 此时的商皇全然没了端坐于太和大殿上神威锐利的模样, 他揉了揉冷仄的眉宇,疲惫阖眸,沙哑的语调带上几分克制与沉闷:“子濯, 朕说过了,你不必信那些鬼话。” “你与朕年少相识,我二人同行至今,如此情谊, 朕即便再无能也绝不会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谶纬推你出去!” 沉冷的声线回荡在殿堂之内,地上伏跪的紫衣男人身形微动, 半晌, 却只是平静地半直起身。 男人的面容随着烛火的摇曳而显出几分熹微的、看不出情绪的朦冷意味,他只是微微敛眉, 轻声道:“陛下,国师乃是蓬莱巫神使者, 建木诸国皆信仰于巫神,如今神谕已下,民间沸腾, 早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商泓礼抓握着龙椅的修长手骨绷出一道骨白的惨痕,他猛地睁开双眸,漆黑的眸中尽是遍布的猩红血丝。 “江子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男人面上俊朗的风仪之态早已化作风雨欲来的怒意。 他疾行至江让的面前, 单膝跪地, 骨头撞击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令人不由得齿寒,可商泓礼的面上却没有分毫的痛苦之意。 高高在上的帝王此时亦不过是求而不得的可怜人,他略略垂头, 金玉的发冠微微偏开几分,散落的发丝缠在干裂的唇中。 他双手拧住眼前这个与他一同于年少时期行至今日的男人的衣襟,过于粗暴的动作令得那形容清润的男人衣袍散开几分,露出如珠玉皎然的颈窝、胸膛。 “江子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商泓礼的语调压抑而憎冷,他死死盯着江让定定看向他略显不悦的眼眸,一字一句道:“你怕了是吗?” “你怕国师的谶纬会影响你江丞相的名声、你怕多年来与我争夺经营的权势毁于一旦、你更怕当初登基之事重演!你从不肯信我,不肯相信只要你开口,我便会助你!” 商泓礼大声喘气,一张气度非凡的俊朗面庞显出逼仄至极的悲怒,半晌,他看着眼前男人逐渐变得冷漠憎恶的眼神,唇边酸涩地似乎想要言语,最终却只是沙哑地轻颤道:“你恨我。” “你竟恨我至此。” 江让没有说话,他只是敛眉,再度掩盖了心中的万千思绪。 玄龙木雕的窗外已然下起了阵阵小雨。 商泓礼没说错,他就是恨他。 他凭什么不能恨他? 商泓礼一直口口声声心悦于他,可江让却比谁都清楚,这人为什么喜欢他。 他只是高高在上的将他当做可以亵玩的宠物罢了。 商泓礼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 江让这辈子都忘不掉那一夜他被那纨绔子弟绑在塌间,褪去外衫,即将当做丰盛的餐宴享用的模样。 是,是他商泓礼救了他。 可对方也险些毁了他。 年少时的他心中确实存了几分算计,商泓礼与他的初遇从来都不单纯,江让早先便曾听闻过此人的名号与动静。 以商人名号屯养私兵,显然是有起事的野心。 但算计之余,长久的相处之下,他也确确实实将商泓礼当做一位欣赏喜爱的兄长。 谁曾想,便是他这位好兄长,在他那般狼狈、心神俱裂的时候,竟会对他做出那般肮脏之事。 江让永远忘不了,男人当时将他揽在怀中,安抚他没关系,一边冷静吩咐人将现场处理干净。 他将他带回了家。 江让当时既感激他、也羞愧于被敬重的兄长看到这般狼狈的模样。 可当他被安排着进了浴池、褪去衣物时,商泓礼却借以照顾帮助他的理由,入了浴池。 江让原本只是觉得有些怪异,却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他昏昏欲睡地睁开眼,看见那双逼近的、饱含欲.望与兽性的眼眸时,悚然一惊地往后退了几步。 可他已然入了狼窝,又如何能够全身而退? 那一夜,那在众人面前从来豪爽义气的好兄长潮红着俊面,手腕激动得不住发抖,他紧紧将他拥在怀中,不顾他的挣扎,埋首于他的身体中,唇齿粘稠,近乎哀求道:“子濯、子濯,让我亲亲你,就一会儿就好,长兄求你了” 男人在那一瞬间不再是欣赏他、爱护他、亲近他的兄长,而是沦为了一只失去理智的兽,那些唇齿间的涎水、翻腾的池浪、被掀翻的金杯酒盏,无一不是他逞凶作恶的罪证。 心脏之间宛若被无数条毒蛇撕咬纠缠,毒液深入肺腑,叫他如今想来,通身都泛起潮湿的冷汗。 江让微微垂眼,他死死盯着自己曲起的指节,好半晌,才凝起气调,低声平静道:“臣不敢。” 一瞬间,商泓礼仿若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般,他泛着森青意味的手骨缓缓松开,半晌,嗓音沙哑道:“你不敢?” “哈哈你不敢啊” 发冠凌乱的皇帝就这样半坐在地板上,他眼眶猩红,一手挡脸,好叫自己在这人眼前不要显得过于狼狈。 好半晌,又或许只是几息之间,商泓礼方才放下手臂,男人从前沉稳持重的面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阴鸷与病态的意味。 他慢慢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跪伏于地、曾与他数次争锋的臣子,蜷缩指节,一字一句嘶哑道:“罢了,你要去便去,朕不拦你了。” 看着那人恭敬退出的身影,商泓礼垂眼掩盖眸中阴戾的火焰,他想,乞求对方的自己确实是蠢得可笑。 都这么多年了,怀柔政策用得还不够多吗? 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江让永远、永远也不会爱上他。 “苏明晋,召昭仪、顺泰二宫那两人来罢。”商泓礼疲惫地半靠在龙椅间如是道。 苍冷失色的议政殿许久才听到敲门声。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袅袅而来,两人双膝跪地,双手伏地,额头触手,隐约对视一眼,恭敬高声道:“臣妾叩见陛下。” 空气微静,好半晌,两人方才听到上首的皇帝漫不经心的问话:“爱妃起身罢。” 宜苏、妄春微微低眉,一副柔顺的模样,再次叩首道:“诺。” 起身后,宜苏心中转念思衬了许久,确定自己与妄春这段时日传出宫外的消息并未被商皇知晓,这才放心几分。 这厢正想着,商皇森冷的眸已然瞥向了他,似笑非笑道:“两位爱妃这段时日进展如何啊?” 宜苏闻言,赶忙再次跪下身,装作害怕局促的模样道:“陛下,是臣妾二人无能,实在、实在是那江丞相——” 狐狸精眼眸转了一圈,细声羞恼道:“那江丞相实在是个正人君子,无论我兄弟二人如何诱惑,他竟都不为所动,臣妾、臣妾实在羞愤欲死——” 商泓礼闻言微微眯眼,好半晌,直到看得殿下二妖冷汗直流,方才收回眸光,像是想到什么一般,唇畔含了几分细笑:“罢了,他是个有个性的,寻常的胭脂俗粉确也蛊惑不得。” 宜苏闻言当即忍不住咬了咬牙尖,心中却隐隐多了几分得意。 他只笑这商皇不了解那人。 对比起商皇这般惯性压迫的上位者来说,江让会喜欢他和妄春这般红袖添香的类型才是正常吧? 男人嘛,面对心上人的时候,能伏低做小便该伏低做小啊,毕竟谁家乐意娶一个不懂情趣、天天指手画脚的大男子回家? 那日子还有什么过头? 眼见此事糊弄下来,宜苏和妄春方才松下一口气。 正要离开之际,商皇却又下达了一个口谕。 “朕听闻,你二人曾走遍诸国、见识颇广,如此,你们便替朕去细细搜罗那纳兰停云究竟是何身份。” 宜苏方才光顾着心中嘲笑,如今听闻此人,心中顿时一沉,脸上也冷了几分。 他忍不住的抠挖指尖,敛眸想,其实商皇不说此人,他们也会去查的。 什么巫神神谕,竟如此不要脸的光天化日之下要求江让与他交欢。 简直无耻至极! 说到底,那神谕除却纳兰停云谁又能看得懂,还不是随他随意瞎编么? 说不定便是那贱人看中了江让,起了肮脏心思! 真想把那贱货的丑脸抓花,叫他再没法装出一副清纯圣洁的模样勾引旁人夫君才好 因着民间流言四起,甚至隐有暴动频发,不出几日,江让便按照谶纬中的吉日随着国师的车舆一同回了蓬莱摘星台。 临行之前,江让安抚了江飞白许久。 少年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知晓了灾星一事,当日便气得跑上街头与那些嚼舌根的民众理论大战了许久。 江让如今已是三十的年岁了,这些年的兵荒马乱、勾心斗角令他变得愈发稳重、淡漠。 战乱时期,他遭遇的诋毁更多。 记得最深的一次,是当初叛军兵马迟迟不得入一城,腹背受敌之时,他下令强行破城。 那一战死了很多民众,他们一个个抱着怀中死去的亲人,字字泣血地骂他不得好死、不入轮回。 战争的残酷与戾气令人难以释怀,江让很长一段时间都因着那句句诅咒睡不好觉,他就那样睁着眼睛,一夜又一夜地等待天明。 那时陪在他身畔的,是年幼的江飞白。 很长一段时间,那孩子对于江让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救赎。 无数次面对梦境中的血腥、鬼魂时,他都会想到江飞白。 你看,他也不是那样坏的人,江飞白与他无亲无故,他救了一个孩子、一条人命,他甚至一个人辛苦将他抚养长大了—— 所以,他的罪孽,也没有那么重。 安抚江飞白其实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江让喜欢他挡在自己面前,意气眉眼带着如剑刃凌光的模样。 那孩子身体结实,如今长得都比他高了,站在他面前宛若一株挺拔的青竹一般。 当然,他再高,在江让的眼里,也是当初那个哭着要他抱的小孩子。 临行前,江让抱着江飞白哄了许久,他像是一位真正的慈父一般,温柔的告诉那孩子,他此去蓬莱会尽快回来,叫江飞白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担心。他一定会为他带回他喜欢的剑刃、稀罕小玩意作为礼物送给他。 江飞白确实长大了,江让还没絮叨说两句,对方便开始反过来叮嘱起他来了。 甚至,到了最后,江飞白还将他反手死死锁在怀中,轻而又轻、郑重无比地吻上他的额心。 江让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他作为一位父亲,自是不会对孩子的亲昵涌起别样的心思。 安抚完江飞白,江让见到站在角落落寞看着他的鹿尤,到底还是叹了口气,微微招手,轻轻拥上对方的腰身,低低说了几句体己话才算作罢。 安排好一切事务后,江让方才随行上了国师的那驾礼仪车舆。 说到此,江让心中却难得觉得好笑几分。 初见时,纳兰停云便是端坐在此车中,宛若圣洁的天山玉子一般。 如今,这雪铺就的车舆上却是多了一个他,这天山玉子也将要被他玷污了。 纳兰停云或许连自己都未曾想到,那神谕竟会如此荒唐。 也正是因为荒唐,那冰清玉洁的国师大人这段时间见到他简直像是见到什么邪物一般,用避之不及形容都不为过分。 譬如眼下,两人分明端坐在一驾车舆之中,纳兰停云却偏生要与江让离得极远,连带着白绸的衣角都被主人捆束压制起来,不允触碰男人分毫。 江让看得唇角微微勾起几分。 人性总是恶劣的,越是不允碰什么,就越是勾人。 于是,当车舆不注意触碰到石块,微微晃荡一瞬的时候,着一身落拓清雅的青衣的男人故作不曾坐稳,半靠上了那圣洁玉子肩畔。 甚至,为了稳住身体,江让其中一只手还若有似无得勾住了对方腰身。 纳兰停云的反应并不快,一开始,他甚至愣了许久,好半晌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一般,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耳根葱茏地泛起红晕。 好一会儿,他才抗拒至极,浑身僵硬道:“江大人,你还要这样多久?” 第246章 云雾绒绒翻滚, 高耸入云、色泽苍苍的仙山楼阁缦立于翻滚的碧落冥海之中。那冥海幽深不见底、无风时也能掀起百丈高的巨浪, 此处正是蓬莱地界,传闻乃是巫神故居, 其上生长珠玉之树、食其果可长生不老,寻常人所不能达。名扬天下的占星台便是在此地依山傍海而建,以‘海市蜃楼’奇观而闻名。 沉香木的窗框被海间猎猎的卷风吹散开来, 鲛绡云帐披散开来,露出其间一张玉质金相的烟白面颊。 烟雨楼台间,几个垂头端着案盘的小侍穿着木屐经过其间,见到那人含笑注视的视线, 当即红了一张粉面,匆匆走过。 江让随意摆弄青衫宽袖, 温润的眉宇间显出几分薄淡的凉意, 今日已是他来至蓬莱占星台的第三日了。 占星台并没有太多对外的禁忌之地,除却山顶的神庙, 这块神灵庇佑之地几乎完完全全地对江让敞开自己神秘的面容。 便是如此,这三日, 江让也始终不曾见到那性情清冷古怪的国师一面。 也不知对方是否在刻意避开他。 “吱呀——” 金丝楠的雕花木门被人轻轻推开,进入其中的小侍皆身披绣着白鹤的长衫,肩畔的云肩坠着紫玉滴水坠, 手端琼脂玉碟,仿若一只又一只秀美立于古木间的仙鹤。 “江大人,”其中一位小侍稍稍出列一步, 垂目不急不缓道:“今日是您沐浴焚香、净身的三日, 明日午间便是吉时,大人需换上祝服前往神庙听候神谕。” 江让眉眼散漫,好半晌, 方才听不清情绪地淡声应下。 眼见男人应下,小侍们当即小心翼翼地捧着托盘鱼贯而入。 淅淅沥沥的水声落入玉石的浴桶,兰汤翻滚,其间,艾草、佩兰等祛湿驱邪的草药沉浮不定。 身居高位多年,江让早已习惯被人伺候在身边。 他随意张开弧度起伏得恰到好处的手臂,任由小侍们褪去衣物,赤.身.裸.体、神态自然地踏入浴桶之中。 随着水色四溢,数双修长骨白的指节深入水中,像是自水中生长而出的生白莲藕。 它们小心翼翼地自男人玉色的肤间游移,缠绵的膏药寸寸溶解在水中白色的肌理间,化成某种令人口齿生涎、活色生香的珠白粉糕。 周围的水声逐渐带上几分隐晦不明的炽热,几个小心翼翼伺候的小侍面色不知不觉间已然赤红,他们自小长于蓬莱,学的是止欲之术、习的是克制之法,素日甚少见到外人。 如今,这寡淡的蓬莱终于来了一位外来之客,难免目光聚焦于此。 更遑论,这位大人生得这般面如冠玉、风仪翩翩,说话间也总是含着几分隐约轻懒的轻哄与笑意,仿佛无论是谁都能够亲近得。 实在实在令人忍不住心生妄念,期盼他的目光再多一些地聚集在自己的身上。 指腹的力度逐渐增大,一个围拢的小侍甚至已然面色潮红地半躬下身,他情态忍耐地垂头轻颤,唇齿寸寸贴近那泛着雾气的修长指骨。 被人这般垂涎、注视、抚.弄,江让却依旧懒散、乃至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他随意抬起溢满清香的指骨,被热气蒸腾得微红的面颊骨相浓美、俊艳至极。 男人轻轻将温热的手指搭在那小侍的柔美的下颌处,寸寸抬起,眼见对方愈发面红耳赤、慌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模样,江让笑了。 他清浅温吞道:“怎么这样怕我?” 那小侍颤着黑睫,面上分明涌满了羞色,可骨子里长期被养出的清冷之色却又不受控制地涌出,衬得他既主动、又故作姿态。 一瞬间,江让竟隐约从这小侍的模样中找出了几分纳兰停云的情态。 他心中好笑,指尖越发放浪地顺着对方的衣领朝下摩挲而去,一边想,这仆从倒十分肖似其主。 眼见那指尖将要剥开那层美丽的外衣,周围的目光也变得愈发妒忌、躁动,江让的动作却忽地顿住了。 男人面中含笑,十分克制有礼地收回了指节,眼中染了几分歉疚道:“方才失礼了,只是见你实在像极了我那枕边人,一时恍了神。” 那小侍面中的红晕霎时褪去,眸中隐约闪过几分失落之色,默默摇头,轻声道:“大人不必如此,奴本就是来伺候大人的。” 江让却像是起了几分兴致一般,继续随声攀谈道:“说来,这三日缘何不曾见到国师?” 旁边有小侍见状耐不住抢道:“回禀大人,阁主这三天日日都在神庙之中卜卦吉凶,这才不曾出来待见大人。” 江让略微眯眼,潮湿的乌发如水蛇般蜿蜒至那小侍雪白的腕间,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是耐不住的想,这人该不会是没办法接受那道荒唐的谶纬,于是连着三日问神吧? 不过,三日之期已至,连祝服都已然选好了,只怕此事约莫无力转圜了。 这般想着,男人眸中显出星点兴味。 一想到那张古韵神性、冰清玉洁的面容染上不知所措、忍耐抗拒的潮红,他就控制不住心中涌出的恶意。 毕竟这天下的男人都有这样的爱好,拉良家子下水,劝风尘人从良 约莫是心情好极,焚香沐浴完毕后,江让踏出卧房,趁着夜色,自奇巧楼阁间漫步透气。 也不知转了多久,男人偶然在一处偏殿发现了一桌仅下了一半的白玉棋盘。 夜晚的山风挟裹着冥海幽冷的气息层层叠叠袭来,殿内的长生烛却纹丝不动,只静谧矗立于烛台间,仿若一尊亘古不变的神像。 江让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不曾与人对弈了。 年少时期,他也曾是众人仰止、算无遗策的棋艺天才,后为生计所迫、为战事所逼,他早已被磨平了心性,再无十步九计、一步三算的闲情逸致。 如今,也只有商泓礼偶尔邀他闲来落子。 江让生性谨慎、擅于察言观色,面对这位与自己有年少之谊的帝王却也不敢放松,下棋更多也只是顺着对方,着实无趣。 指腹轻轻抚摸着盘中的黑玉棋子,好半晌,他微微躬身,思衬着将指尖的黑子落至盘中。 不过瞬间,那被白子围困至死路的黑子便重获新生。 江让唇畔带了几分闲散的笑意,正打算继续下下去,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道冰冷冷的声调。 “丞相大人自重,莫要随意碰此地之物。” 江让动作微顿,好半晌,方才含笑侧身。 只见来人一身白衣,恍若朔风回雪、清冷绝尘,他长身鹤立,眉心一点朱红吉祥痣,头间发髻盘起,唯有那层叠的白纱自发顶盘踞而下,真真恍若姑射神人。 只是,男人的眼神实在冷寒,说出的话语也十分不近人情。 江让心中耐不住思衬道,此人果真性情古怪,三日前方才对着他脸红慌乱,如今却又是一副高岭之花、仿若不曾识他的模样了。 他心中如是想法,手中却微微拱起几分,端得风清月朗、谦谦如玉之态道:“国师见谅,是本官见此棋局实是有趣,这才擅自动了一子,冒犯了。” 纳兰停云并未言语,他垂眸无情,柔惑的烛光散在他的面中,非但没有融了那逼人的寒气,还愈发显得其冷清严肃、不近人情。 指节一寸寸束紧。 纳兰停云控制不住地回想起那注入了他丝毫神魂的傀儡分.身今日带回的艳.情记忆,男人心中愈发慌冷、乃至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控感。 他不喜欢、甚至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这会令他生出一种自己立于悬崖之侧,随时便会跌入万丈深渊的错觉。 可荒唐的是,他越是憎恶,那傀儡所带回的记忆便愈发鲜明、蛊惑。 分明是这傀儡触了情.欲之苦、生了妄念,可他却控制不住一遍又一遍回忆起那人肩胛的清香、含笑对视的桃花眸、指尖缓缓下滑的酥痒。 心中烧起的火焰仿若永恒不灭的三昧真火,而纳兰停云则是被架在火上堆烧献祭的白色牯牛。 血液翻涌,粘稠的液体在身下泛滥。 被他压抑了数十年的、如同诅咒般的成年期愈发蠢蠢欲动。 纳兰停云的眼窝开始泛起一种近乎病冷的青意,眼前泛起模糊翻涌的血色云雾,双手的颤意愈发压抑,他几乎用尽所用的力气克制自己想要在这人面前显露出鱼尾的淫.荡求欢的行为。 “怎么了?” 略显焦灼诧异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荡,恍若一粒埋在耳蜗中的种子,逐渐生出鲜艳渴血的食人花。 别说了。 “你还好吗?” 别说了。 “纳兰停云,你——” 穿着白衣的蓬莱圣子抬起猩红的眸,他喉头急促滚动着,霜白的耳后显出银白的扇状腮裂,额心的吉祥痣宛若一点刺目的血珠。 “江让——”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在触及到男人深黑瞳孔中自己半鱼半人恐怖的模样时,惊得后退了一步。 纳兰停云哆嗦着肩胛,控制不住地捂住自己异变的面庞。 太丑了、太怪异了。 他是太华国师,怎能露出这样不雅的、人不人、兽不兽的模样? 怎能在这人面前,露出这般的丑态。 稳重却略显慌乱的脚步逐渐远去,江让微微拧眉,纳兰停云如今的模样显然不对劲极了。 实在说,对方若当真如此不情愿,大可不遵神谕,毕竟神谕之意也只是提供一个所谓化解的可能,并非强求。 这般避他如蛇蝎,就实在没意思了 月升月落,日光渐暖。 正午的光晕如圣光般播散云雾,海浪击打岩石的声音不绝于耳。 蓬莱之巅,一座通体银白的浮雕石柱建立的神庙于日光下显出熠熠的光辉,而最吸引人的,是那神庙上方错综盘桓的古老树根与藤蔓,远远望去,它们宛若一只巨大的、匍匐于神庙之上的八爪鱼。 随着古老的编钟、箜篌、铃铛声响起,神庙高耸的阶梯之下,身着玄黑祝服的男人脚步微顿,步步朝着那圣洁、怪异、仿若异世之门的神庙走去。 戴着傩面具、手持巫杖的白衣巫子们于一层层阶梯之上踩着禹步舞起怪异的祝姿,他们苍白敷粉的嘴唇吟唱着怪异的、常人无力听清的古语,其声调宛若从天顶传下的一般。 江让微微掀起拖长的祝服,他漆黑的眼紧盯着盘桓于神庙之上怪异的巨大树根,每走一步,便能自上窥见传闻中变幻莫测的海市蜃楼。 江让看见了很多。 他看见了曾经破城后诅咒他的一张张憎恶的面庞; 他看见了曾与自己并肩而立,最终却死于敌人刀尖之下的诸位好友笑着对他招手; 他看见了自己逐渐变得阴鸷、沉冷、麻木、不近人情的苍白面庞; 画面纷繁流转,最终,他看见坐在金銮宝座之上、面色威严的男人,他像他、却也不像他,画面逐渐拉远,江让呼吸瞬间一窒。 他看见,宝座之下,伏跪于他脚边、神色暧昧的宜苏与妄春,随着阶梯的延展,二妖之下伏跪的则是面容坚毅、面颊带疤的江飞白,神色尊崇的崔仲景,再往下,则是鹿尤等人。 而那面挂白纱、庄严圣洁的国师,则是半匿于暗色之中,面带神性的笑意,亲手为他加冕。 “吱呀——” 随着神庙大门自动展开,一切如梦似幻的海市蜃楼全然消失。 江让脚步霎时顿住,瞳孔一瞬间无意识地放大。 眼前的画面实在令人不可思议。 神庙的大殿空旷无比,四周的石壁古旧而潮湿,密密麻麻、飘飘若仙的巫神像雕刻其上,缠绕的藤蔓自神像的胸口处钻出,宛若一颗又一颗绿意葱茏、跳动鲜红的心脏。 大殿的中心雕刻了一尊面庞空白的巨大巫神像,祭香笼罩在它的四周,幽幽浮起的香雾如同人世间的信仰之力一般,齐齐笼聚于它的周身。 而最吸引人的,则是神庙穹顶凿开的一扇天窗。 那天窗恰在神庙祭坛的正中央,正午的日光灼烈,明亮的光晕透过天窗直直照在那宽大的蒲团、不,蒲团上的圣娼身畔。 缘何称他为圣娼? 禁欲为圣、放.荡为娼。 而如今,这两个词却能恰好不过地应在男人的身上。 只见,那从来古韵清冷、神性孤高的太华国师,如今周身只披了一层薄而再薄的白纱,他双手合十,双膝跪地,面容安详,口中念念有词,仿若只是在遵守神的命令行事。 他抛却了耻辱、抛却了肉.身、也抛却了世俗的爱.欲。 ——此时的他,只是作为一个净化灾戾的容器而存在。 许是听到了来人的动静,纳兰停云浅浅睁开银白的眼眸,他静静地侧头仰望而去,见到江让的一瞬间,他眼睫轻颤,嗓音沙哑道:“江大人,烦请移步,与余同观此卷避火图。” 江让眉头微挑,他确实有些惊讶了,没想到这白雪似的人居然也会看这等污浊之物。 还有,方才这人口中念念有词的,该不会是春.宫图内的技巧与动作吧 江让脚步微顿,一瞬间,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忍耐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眯眼试探道:“国师大人,此意为何?不若直接开始,也省得多事。” “江大人,”纳兰停云银色的眸微微转动,他平静而认真地半捧起那厚厚一卷的避火图,掀起眼皮,对江让冷淡道:“此为净化的仪式,需全然按照神庙中的书籍行事。” 江让身形一僵,他喉头莫名干涩了一瞬,语调也慢慢带了几分怪异:“国师大人,你的意思不会是我二人需要从头到尾、一个不落的将这卷书中的动作全然做完吧?” 纳兰停云抿唇,清冷的面容映照在光晕中,显得愈发神圣、不可侵犯。 他略微颔首,平静道:“确是如此。” 江让嘴唇微动,一时间心中难得生出几分微妙的抗拒之意。 这实在不是他不愿意,而是那卷避火图,实在太厚了 第247章 江让的担忧还是多余了。 许是在蓬莱之间避世久矣, 纳兰停云被养成了极其含蓄且止欲的性情。 纵然面不改色地将整卷避火图都看了个遍,可若是叫他应用到实际,却是难之又难。 这位清冷脱尘、神性疏离的太华国师似乎连摘开玉带钩都耻于动手。 仿佛于他而言, 连凡人寻常的念想,都是一种恶劣的不敬与肮脏的亵渎。 而与他全然相反的,却是那位身披玄黑祝服、从头到尾都仅是闲情逸致地端坐在小榻畔的江丞相。 男人深黑潋滟的桃花眼中满是漫不经心的笑意, 玉白的指尖扣握住杯盏,不主动、不催促,被遮挡住的绯色唇弯看戏般地浅浅勾起几分弧度。 在这样打量、凝视、若有似无的视线中,纳兰停云即便表现的再如何冷静自持, 面中却仍旧不可抑制地显出几分狼狈与潮湿的胭脂晕红。 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冒犯这位笑意盈盈、俊美鎏金、令人心脏鼓噪的江大人。 譬如神庙间的此卷避火图,开篇便是荒唐的缠合, 连任何的试云寻雨、渐入佳境的提示都不曾有, 或许本也不必有,可是—— 本能令他不愿自己成为江让眼中的一头丑陋的野兽, 或是冰冷的玉……件。 归于蓬莱的这三日以来,纳兰停云跪坐于侍奉数十年的巫神像前, 就着冰清玉洁的心脏与雪白无暇的指节捧起了一卷卷肮脏、艳俗的避火图卷。 他自画卷中不停地埋头翻阅、寻觅,日升日暮,在数次迟钝的黄昏中, 他仍旧参不透自己究竟想要找什么。 过分直白糜烂的肉.欲令他感到作呕、过分隐晦遮蔽的凡人欢乐却又令他全然看不明白。 直到去日,纳兰停云翻到了一卷印有情节的春宫图卷。 比起避火图来说,春宫图卷多有情节, 有的是书生与艳鬼夜间相遇, 欢爱一场,艳鬼自此便痴缠上书生,可书生却仍要进京赶考、成就功名, 被纠缠无奈之下,竟请来法师灭了那鬼物。 有的则是世家懵懂的小公子,于街头打马遇见一位心机深沉、欲谋夺家产的俊美郎君,小公子对其一见钟情,那郎君亦是虚情假意,虚与委蛇之下,两人当真过上了一段郎情妾意的日子。 纳兰停云反复将那两人情意融融的时日看了数遍,甚至迟迟不肯翻至下一篇章。 心脏泛起恍然的涟漪,仿若那亘古平寂的心湖游入一条花尾摇曳的毒蛇,它蜷缩着极具攻击性地张开锋锐的毒牙,搅动起翻天波浪。 恍惚间,在仙气氤氲的神庙中,昏黄皱起的书页仿佛化作一面斑驳的水镜,倒映出那雪山圣子潮红的、动情的、臆幻的面颊。 没有人知道男人缘何面红耳赤;也没有人知道,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是如何伸出雪色指节,一寸寸拂过图卷中郎情妾意、花好月圆的二人。 更无人知晓,在那天仙似的男人中,卧于蒹葭间的画中人,究竟替换成了谁的面庞。 日头渐移,即便看高岭之花堕为娼.妓趣味十足,但见久了,也不过如此。 青烟袅袅,钟鼓琴乐之声余音渐消,连带着合衣侧卧的男人也渐渐拢上了薄艳清明的双眸。 自与商泓礼的朝堂之争愈发争锋激烈以来,江让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一次好觉了。 置身于京都,那些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便会日复一日地上演。 行至今日,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漩涡早已将他彻底缠死其中,便是江让再如何七窍玲珑,行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殚精竭虑至此,他又怎敢日日闭眼? 朦胧清幽的香雾逐渐弥散至鼻息之间,一瞬间,恍有潺潺水声至耳畔摇荡,江让被扰得眼睫微颤,半晌,他微微偏头,睁开了那双多情却胜无情的桃花眸。 几乎是在他睁眼的一瞬,一条幽幽散落、带着丰腴香气的白纱便缓缓飘落、蒙上了他的眼。 喉头颤动,男人黑睫微微扇动,透过那层欲语还休、朦胧躲藏的白纱,他看到了一道模糊的、泛着金色光晕的身影。 江让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随着那人逐渐靠近的、泛着羊脂玉般旖丽色泽的躯体,他的呼吸慢慢重了几分。 他当然知道此人是谁,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丢弃廉耻、朝他缓步屈服的人是谁,男人才会如此兴奋。 江让以为,这位冰清玉洁、冰魂雪魄的太华国师大约无法突破内心的煎熬与贞洁。 却没想到,这人到底还是选择屈从于所谓‘神’的旨意。 江让有一瞬间不知是该笑他过于纯粹,还是感叹此人过于可欺。 可不是好欺负么? 此番卦象,不便多想,江让都知道定然有那商泓礼从中作梗。 只是不知为何,最终的结果竟会偏于此人。 而纳兰停云竟也信以为真,哪怕再如何挣扎、不解、抗拒,最终却仍旧愿意献出自己的贞洁之身。 江让缓缓放松身体,被白纱笼盖住的唇弯牵起几分似笑非笑的弧度。 高挑、芙蓉般的阴影在他的轻巧的视线中如秋叶般缓缓降落直到,那轻而冷的触感落于他的唇上。 江让眼皮微跳,隔着那层雾纱,对上了那双银辉熠熠的、潮湿发酵的眼眸。 两人皆是静了片刻,下一瞬,乌发素面的纳兰停云却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了一般,张开淡色的唇,衔吞住雪纱下被覆盖的、始终端坐于钓鱼台的男人的红唇。 他努力学习着图册上黏腻的姿态,如巍巍将崩的雪山般,将自己全部颤落的吻印在江让微弯的唇吻边。 纳兰停云一边舔吻,雪白的指节寸寸蜿蜒,惶然地轻轻解开男人的腰带。 可他颤得实在太厉害了,仿佛骨头中都承担了某种生命不可及之痛。 当然,那竟是痛,或是其余的什么,旁人也不可得知了。 铃铛随着两人间晃动的白纱动荡,叮琅作响,下一瞬间,江让忽地按住了男人冰冷的、覆上他腰身的腕骨。 只是这一个动作,纳兰停云便彻底停下了动作。 明明他才是神意的执行者,明明他可以不顾对方的感受、喜怒、爱憎,只需冰冷地交.合动作、羞辱对方,可他却被动地、无声地将所有的主动权都交给了江让。 江让并不清楚男人冰雪般凝冷面容下的躁动与潮热,他只是伸出一根削葱般的指节,轻轻地、煽情地掀起那半面濡湿的白纱,毫无遮蔽地露出那张含笑的面颊。 江让随意地将那白纱丢弃,指节轻轻钳住那人削尖的下颌,低低笑道:“国师大人房中术钻研的只怕还不够透彻,交颈云雨并非这般,而是——” 他说着,手中使力,引着对方玉面赤.裸地吻上自己湿润的唇弯。 水声交缠,蜿蜒的青脉缓缓如游蛇般,自那人清冷的颈侧浮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乌眸含笑的男人方才松开几分手部气力,他轻轻以微粉的指尖拭去纳兰停云唇畔的水液,轻声呢喃道:“国师大人莫要如此羞怯,道医曾言‘饮津液,吸精气,以养五内。’此为养生之道,寻常闺房之乐,何必抗拒?” 纳兰停云约莫已然不知该如何反应了,那雪山般的圣子被亵渎的满脸潮红,半边身体压上云塌,只知道呆愣地盯着江让的嘴唇。 模模糊糊间,他想到了那世家公子与俊美郎君被翻红浪、荒唐爱吻时,昏黄书卷上隐约浮现的一行字。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心口的热意愈发升腾,失控的浪潮逼近他的胸口、喉头,乃至他逐渐晕化的银眸。 耳畔的银光熠熠的腮裂逐渐张开,眉心的吉祥痣愈发鲜艳,恍若一道溢散的血痕。 不仅如此,空气中不知名的香气愈发秾艳起来,摄魂夺魄、潮热诡谲。 连带着江让的眼神也几欲变化,从容不再,只余下缓缓溢出额间的细汗。 与此同时,男人并拢修长的腿弯一寸寸覆盖上银色的鳞片,不过片刻,一条矫健瑰丽的银色鱼尾便自小榻间重重垂落至玄纹纂刻的地面,垂落的瞬间,无数香浓的黏液自鳞片中溢出,逐渐于他身下汇聚成一小滩湿润的洼地。 许是化为人鱼形态的模样令他感受极度不安,纳兰停云修长的、透出蹼膜的指节失态地紧扣住江让逐渐滑落的祝服衣带。 他面色潮红地抓住它,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人鱼的抓握很快便变了意味,他开始趋于本能地欲将伴侣囚困于身侧,连带着厚重美丽、不断溢出黏液的鱼尾也粗暴地压缠上男人的双腿。 骨子里传承的兽性告诫他,他的成年期到了,他决不能放他离开他的巢穴。 这是他的爱侣,他要将他钉在身下、要将所有的繁殖黏液全部喂给他。 湿漉漉的汗湿完全染湿了人鱼垂落的发髻,他面色恍惚,耳畔全然是源自海洋的轰鸣,亘古的本能令他完全脱下了洁白无暇的圣子皮囊,只知道一味地凑近爱侣的嘴唇、颈窝、胸膛嗅闻舔.舐。 触到了古怪的地方。 许是化作人鱼的缘故,纳兰停云红艳艳的舌尖也变得比寻常人长了不少,他一下下地舔着被人鱼成年期的气息强迫着逼得逐渐神色恍惚的男人露出的白肤,垂涎的涎水一滴滴自舌尖落下。 此时,纳兰停云的脸上哪里还有先前的半分冷静与抗拒,他面上一片空白,雪白的面颊化作痴欲的、水淋淋的深渊。 人鱼浑身颤抖、周身鳞片如同浸水了一般自主翕动,他控制不住地拥住眼前的男人,狂乱的舌尖略过对方的唇弯。 便是如此,他的喉间还要含糊、催眠一般地痴迷唤道:“江让、江让,卿卿” 已经完全从圣子堕为理智全失的兽类了啊 江让根本没想到局面会发展成眼下这般模样,体会到浑身发软、毫无余力反抗的糟糕之感后,面上的镇定终于不再,他眉宇皱起,心下隐隐多了几分后悔之意。 怎么会如此? 这些香味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他嗅闻到后会通身发软,甚至,在听到对方迷乱呼唤他的瞬间会生出几分怪异模糊的,为对方产卵繁殖的冲动? 古书中从未记载过这些,只言人鱼天性淫.荡,成年期则更甚,早年为人所唾弃,后遂不再出现于诸国间。 江让心中惊疑不定,但他从来意志坚定,或者说,那香味还不足以令他完全失去理智。 江让手握大权多年,一举一动皆慎重不已,最不喜的便是失控。 他冷静思衬着该如何挣脱人鱼陡然变得大力无比、固执狂乱的压制,但陷入兽性控制的男人显然已然不能称作一个正常人了。 于是,在纳兰停云变得更加不可控之前,江让敏锐地抓住对方依赖自己、渴望亲密的隐晦动作。 男人迅速地敛眸,牵起对方湿漉漉的、溢满蹼膜的手骨,轻轻落下一个个缠绵的细吻。 感受到对方冷霜初融的眉眼泛起愈发淋漓的春潮,江让微微抬眸,牵住对方的松软的指节,一寸寸抚上自己的冷潮起伏胸口,沙哑着低声,一字一句道:“别着急,今天,这里都是你。” 言罢,趁着对方愣仲痴欲的瞬间,江让瞬间用力推开对方,挣扎着起身欲离。 可他并未来得及踏出两步,便被身后的重力压倒在地。 玉貌昳丽的男人凌乱的乌发交叠着神庙地板上的,晕出一片如墨的色泽,香味已经越来越浓了,江让甚至开始控制不住地绷直腰身。 而他身上的人鱼那张冰肌玉骨的清冷美人面则是扭曲为凶戾无比的、如同肉食动物捕猎般的狠辣,他张开满嘴控制不住的獠牙,威胁似地对着江让龇牙低吼。 人鱼似乎被激怒了,他开始躁动起来,矫健的鱼尾开始不住地在江让的腰腹抵动。 江让已然失去抵抗的气力,他似乎已然知道自己注定逃脱不得,于是,男人努力吐气,低低喘.息道:“莫要气了,方才是我错了,我不会再逃。” “纳兰停云,我自己来,好不好?” 他可以任由纳兰停云下.贱勾引自己,也可以将对方当做器具一般随意把弄,却绝不能容忍对方将他当做玩物亵渎。 江让说着,慢慢抬头吻上人鱼充满獠牙的狠厉面颊。 许是江让实在太过温柔,人鱼竟仿若自卑般地瞬间收缩了獠牙。 江让深呼吸一口气,哆嗦着绵软的腿弯,轻轻将纳兰停云推至一畔,骑上那条美丽的、不住扑朔摇摆的鱼尾。 空气中的香气浓厚得近乎要滴出水液来。 视线开始发颤、模糊,江让从未想过,这人鱼竟是比蛇妖更加难缠孽怪。 他只觉自己的骨缝都有些钝痛。 男人多少年不曾受过这般苦楚,他若是想,那些美人无不是柔软缠上、讨好于他 可眼下,他到底只能咬牙忍下了。 其一是这人鱼凶性为泯,若是再被对方察觉到自己想逃的心思,只怕人鱼发狂之下,他会受伤。 其二,江让实在无法忘却进入神庙前亲眼所见的海市蜃楼。 潮湿泛滥的桃花眼恍惚地看向身下那几乎化水、舌尖追逐他,摇尾乞怜的人鱼。 江让面色微白,被迫迎接对方近乎窒息的吻, 他想,纳兰停云这般冰清玉洁、注重贞洁的人,如今被自己夺去了处子之身,日后若要驱使,便再容易不过了罢。 左右天下都知道他们二人敦伦之事,如今不过坐实而已。 第248章 朦胧古老的咒语如坟茔边鬼魂喃喃的自语, 迷糊沉浮间,江让半撑开水沉烟色的眉眼,一时间竟险些分不清此地为何地。 耳畔散开的乌发仍泛着潮热的湿气, 丝丝缕缕的湿发缠在男人素白的颊侧,于烛火摇曳的神庙中多添了几分近妖的异美。 江让半支起酸痛的臂弯,肩胛处颗粒的硌痛感令人不适, 他微微一顿,眼眸偏去,却见那小榻上、腰腹侧,竟堆满了颗颗饱满的珍珠。 它们层层叠叠、此起彼伏, 近乎要将他淹没了。 恍惚的回忆掠过眉眼心间,江让喉头微动, 眸中竟闪过几分怪异尴尬的意味来。 他从未想过, 得到安抚后的人鱼竟是个这样容易落泪的性子。 他累了,抵着对方手臂休憩片刻, 他要哭;他捂住对方的唇齿,不允对方用獠牙磨蹭他的颈窝, 也要哭后面甚至发展到江让耐不住低骂他一句,他也会哭。 当然,若是哭得难听, 便也罢了,偏生纳兰停云此人哭起来静谧而美丽,眼尾泛红, 令人想到池塘间飘摇的浅色菡萏, 且得益于鲛人与生俱来的天性,溢出眼窝的泪水不出片刻便会凝为一颗颗饱满的珍珠,滑落至两人周身。 江让好几瞬都在怀疑自己是否在洗宫妃们所偏爱的珍珠浴。 耳畔喃喃低语声愈发明显起来, 江让半伏起身,修长的指节随意扯过一畔泛着鲛人薄香的衣衫披于肩畔,眯眼朝着那不远处的人影看去。 方才看到的一瞬间,江让便忍不住笑开了。 江让相貌本就丰神秀丽,身形弧度亦是不凡,说是玉树临风也毫不为过,只他此时面色泛红,往日的风仪便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流转的蛊意。 他似笑非笑看着不远处那跪在蒲团上,身披素净白衣、一副寡丧颓然模样的男人正半垂下头,双手合十,面对着那高大威严的巫神像低低念着什么。 约莫是什么忏悔的话语吧?江让想,譬如请求巫神原谅侍奉者不贞之类的话语。 可他便是如此忏悔,映衬着颈窝与手骨侧隐约露出的或轻或重的印记,却显得格外的放荡虚伪了。 江让忍不住动了动手骨想,男人在床上床下,果真是两种模样啊。 这句话在纳兰停云身上尤甚,榻上时,此人一副眷恋痴情、恨不能将他困于身畔的模样,如今下了床榻,便又捡起那雪山圣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了。 许是江让的视线实在太过显眼,口中喃喃有词的男人狭长浅淡的眸细细偏移一瞬,在察觉到对方正盯着自己时,纳兰停云当即猛地闭上眼眸,乌黑的眼睫不住颤抖,于他瓷白的眼睑处打下一片柔柔的乌色。 那副高岭之花的壳子便又被打碎得仿若秋日将融的细霜了。 纳兰停云面颊上的胭脂色自面中红至脖颈,他紧闭的眼眸不住转动,绷紧的嘴唇显出一种苍白的脆弱之色。 许久,他忽地颤抖着放下合十的双手,齿尖紧绷,薄白的眼皮掀开,银光熠熠的眼眸竟于烛台与天光间显出丝缕温柔之色,他抿唇,沙哑道:“江大人,昨日,是余冒犯了。” 他说得认真坦荡,并未用所谓的神谕谶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遮羞。 江让尚未回话,眼前身着素衣的男人却再次张唇,一字一句认真道:“如今,我二人已有夫妻之实,按照氐人国的婚配规矩,余定然会对你负责。” 其实他本可以不说的,毕竟氐人国锁国隐匿已久,所谓的婚配规矩,他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呢? 像是终于将心中所思诉诸于口,纳兰停云反倒不再躲闪心意,甚至于,他看向江让的眼眸中都显出了几分窸窣的、如堕凡尘的微光。 可在他这般的眼神中,江让却显得平和稳重许多。 一时间,空气中只余下扣系衣带不急不缓的声音,好半晌,江让已然将松垮的青衫整理妥当,方才平静薄淡、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跪于蒲团上的圣子,温声道:“国师大人不必为此事烦忧,我二人如此也不过是迫于神旨,为天下而献身。” “再者,国师侍奉巫神、为太华的守护者,本官怎敢亵渎?” 纳兰停云呼吸微窒,好半晌,他抬起水汽氤氲的银眸,哑声道:“怎会是亵渎,余虽为巫神侍奉者、蓬莱之主,却也知道,何谓心悦。” “江让,”乌发银眸的圣子敛眸,轻轻道:“若谶纬中人非你,余不会应下。” 这句话对于从来保守清高的纳兰停云来说,简直与表明心迹无异、乞怜稽首无异。 可他的心意到底要落空了。 世间事,情字最难勘破,尤其当一人将整颗心都捧出之时,便是给予了旁人伤害他、冷落他、利用他的权利。 神庙的石门已然被推开了一道金色的裂隙。 停留在原地的纳兰停云双手绷紧,指骨显出苍白的、镜花水月之色。 而站于那道金色悬崖边的男人只是微微侧首,青衫随着清风烈日轻轻飘摇,袅袅若天上云烟。 江让浅淡的声调仿佛下一瞬便会逸散,他说:“若国师当真为昨夜之事烦扰,不若将此当做一道交易,了却因果罢。” “日后,”他弯弯唇,“若本官有求于你,还望国师指点一二。” 言罢,江让便敛眸,微微蜷缩的、仿若抓握着什么的指骨推开那扇曾锁困二人的石门,逐渐远去了。 纳兰停云努力支撑着自己不被那人冷淡远去的举动刺伤跌倒,他自小于师尊身边长大,从未体会过世间情爱。 如今方才付出一颗心,却只得到一个遍体鳞伤的结局。 想来,本来只是他的妄想罢了。 那春宫图卷中的世家公子与俊美郎君的结局也不过如此,只是他固执的不肯相信罢了。 纳兰停云失魂落魄的起身,他步步朝着方才与那人云雨过的小榻走去,回忆中的江让仍于他心间轻声喘.息、面目含春,可此时此刻,他却只觉难堪伤情。 男人呼吸稍窒,好半晌,他控制不住地轻轻呼气,将冰雪初融的面颊覆于小榻上濡湿香烈的被褥之中,指骨收缩。 尚来不及继续悲忧,纳兰停云的手掌却触及被褥间一根青玉簪。 乌发素白的男人迟钝地展开修长指骨,好半晌,他恍若意识到什么一般,颤抖的指节下意识捏诀。 小榻上、地板间散落的珍珠慢慢于半空汇聚。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少了一颗。 鲛人之泪于鲛人来说,与身体发肤无甚区别,都是能与其生出感应的。 昨夜,他应当落了一百零一颗珍珠。 所以,那一颗,去了何方? 纳兰停云握着青玉簪的手骨愈发用力,对情爱懵懂的人鱼陡然回想起师尊曾传授与他的知识。 人族擅欺诈与心计,有时,对方说出的话语,或许并非出自真心。 真正要看的,是对方如何行动。 此情此景,纳兰停云还有什么不明白? 江让留下青玉簪给他,又取走他的一颗珍珠,正是人族礼仪中交换定情信物之举。 但对方缘何不说明白,却如此暗示? 纳兰停云霎时间便想到了对方最后余留下的话语,一瞬间恍然明悟。 江让此举,只怕是不希望他搅于朝堂纷争、落得污名。 太华国眼下正是动荡之际,江让又被传出是“荧惑之星”,深受帝王猜疑,只怕是举步维艰。 他若现下与对方结下姻亲,只怕会将男人彻底推入风口浪尖,坐实了‘荧惑之星’的灾言。 纳兰停云虽久居蓬莱,却深受前任国师熏陶,对于朝堂之事知晓不少,眼下被点醒过来,惊觉江让如今只怕已是被逼上了绝路。 但如今细细想来,荧惑之星虽是不祥之兆,却唯独针对帝王将星,也代表着——改朝换代、谋权篡位。 纳兰停云忽地通身一静,陡然想到了师尊遗留给他的那道谶纬。 他指节微微颤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道天命谶纬令他于恰当时机下山,协助人皇达成所愿。 可自古以来可称为人皇的帝王又有几位? 自太华繁衍生息以来,大有作为的帝王,屈指可数。 是他一叶障目,竟将那刚愎自用的商皇当做了人皇。 如此看来,只怕这位平四海、定四方的江丞相,才是他要辅佐的,太华人皇。 纳兰停云微微垂眸,得出了这般的结论,他的心口反倒潮热了几分。 他想,原来他和江让之间的缘分,竟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朝堂局势瞬息万变。 江让方才离了蓬莱,再入朝堂,便能十分明显地察觉到官场上细微的变化。 前些时日,他安插的几个重要的位置的官员,全部都被调换成了商泓礼的人。 商皇确实是个颇有手段的枭雄,先前谶纬一计,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吃亏。 当日,若是被他得逞,江让自此便要委身于他。如今对方不曾得逞,却趁他不在朝时将丞相党几个要员扯下了马。 当真是狡兔三窟、物尽其用。 当然,江让与他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蓬莱向来独立于世,虽说有一个太华国师的名号,却不归属于任何势力,而占星台为诸国卜卦吉凶,更是招招手便可获得银钱万千。 纳兰停云此人清冷孤高、观念陈旧,你进他则退,你若退了,他方才愿意主动走近。 如今,对方一定已然发现了他留下的青玉簪和取走的珍珠—— 江让随意捏着指尖饱满圆润、光华万千的珍珠,他微微抬腕,将那美丽的鲛珠对准了朦胧的烛火,唇畔笑意散漫而浅淡。 身畔覆上一道柔软纤细的臂膀,穿着轻薄红纱的美人轻轻依偎在男人身侧,红唇微张,柔媚讨好道:“大人,这是珍珠么?好漂亮啊。” 江让微微眯眼,他单手收拢了那光华流转的鲛珠,另外一边修长的骨节随意抚了抚美人凑上的面颊,温和笑道:“是啊,确实漂亮,这可是本官费尽心机方才取到的。” “怜怜喜欢它?” 那美人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他是个伎子,虽然从达官贵人指缝间收到不少珠宝首饰,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通透美丽的珍珠,如此珍贵,只怕是万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珍品。 最近他也是走运,连着接待了这位江大人数日,得到的宝物都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这般想着,他眼眸亮晶晶的,却聪明地软声道:“如此珍品,怜怜自然喜欢,却也不敢夺爱,怜怜只期望日后能得到大人更多一些的怜爱便足够了。” 江让轻笑一声,指腹随意碾过他唇畔鲜红的口脂,轻哑道:“真乖,这东西可是你肖想不得的,若是被它的主人知晓了,怜怜可就要小命不保了。” 蓬莱之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怜怜当即被吓得面色一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看你吓得,”江让笑了,他面色温柔,如沐春风,指骨轻轻挑起那伎子削尖的下颌,柔声安慰道:“莫要怕,方才只是吓你呢。” 怜怜当即缓和过来,姿态羞怯道:“大人真坏——” 两人还没调情两句,香木的门便被人猛地撞开了。 来人身穿一身紫袍,发束玉冠,腰挂象征身份权势的玉璜,面颊板正,端得一副清正风骨之态,正是那御史大夫崔仲景。 随着男人走入,他身后穿着盔甲的官兵更是齐齐踏入,将其间的伎子全部压制了起来,连带着江让身畔的怜怜都被人毫不留情地压在一边。 崔仲景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放荡暧昧的场面,黑眸冷凝地看向坐在首席面颊微红,乌发稍散、玉冠歪斜、毫无正形的江让,冷声咬牙,一字一句道:“江丞相,本官此番奉陛下之命,前来查封青楼,肃纪正风,还请江大人同我走一趟。” 江让微微眯了眯眼,这些天,为了降低皇帝的心防,他于朝堂之上不曾动作,私下更是故作颓靡,留连青楼。 此举到底还是有些作用的,商泓礼当真信了几分,于丞相党不再步步紧逼。 如今,对方连崔仲景都派来了,也是在告诉他,适可而止。 江让当即眯眼轻笑,眼见那人如当年在学堂中般一板一眼,忍不住便生出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他单手撑颊,昳丽的桃花眼轻轻扫来,哼笑道:“崔大人,如今是下朝时间,本官不过想放松片刻,也不曾嫖.妓,此事你也要管?” 崔仲景清正冷凝的眸定定瞧着他,好半晌,再次道:“本官此番奉陛下之命,前来查封青楼,肃纪正风,还请江大人同我走一趟。” “江大人身为百官之首,更应该以身作则,天子触法且与庶民同罪!” 江让索性佯装迷醉,身体微微后靠,嗤笑道:“本官不管那些,本官醉了,今日偏不走了,我看谁敢动我?” 崔仲景显然已经开始咬牙切齿了,他眼神冷厉地扫过一畔瑟缩的怜怜,忽地几步向前,一手握住江让灼热的手臂,将对方压上自己的后背。 江让没想到他真敢动手,一时不慎,鼻尖撞到对方结实的后背,撞得生疼。 许是听到了动静,崔仲景当即松开铁箍般的手掌,他轻轻放下男人,凑近些许,语调带了几分急促道:“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吗?” 江让捂住鼻尖,桃花眼已然晕开了几分水色,他下意识想后退几步,崔仲景却步步紧逼,偏要问出个好歹。 江让实在烦不胜烦,拿开手掌,露出微红的鼻尖,皱眉道:“崔大人,非礼勿近。” 崔仲谋却愣了一瞬间,忽地脚步狼狈地后退一步。 他抿唇再三,好半晌才低声道:“江子濯,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小痛,你哭什么?” 江让:“” 江让:有病? 第249章 玉烟袅袅, 檀香自香炉鎏金顶的铜雀尖喙间逸散。 青玉砖瓦就着烛火与天光,折射出寒潭般的色泽,那光芒飘忽在殿顶的八卦玄龙阵上, 映衬着其下的帝王玉座,更添几分神秘威严之感。 金丝楠木案后,身着暗纹锦缎常袍的帝王眉目微蹙, 修长的指节微微曲起,漫不经心地敲击桌案,而分别坐于他下首左右两侧的臣子则是眉目稍敛,看不清情绪。 好半晌, 商皇方才叹气,指节按头, 语调颇为无奈道:“此事实是难办, 但偌大朝野,太尉又因公无法脱身, 朕实在难以找到其他能够平定此事之人。” 自江让从蓬莱回了太华,也不知是否当真有鬼神之力, 抑或是政令下调得颇为顺利,各地祸端当真渐平。 但百废俱兴之下,朝堂内可拨出的官员、米粮、钱财已至甄尽。 此次商皇召来江让和崔仲景, 便是为这极西之地盛起的匪灾。 一月前,极西之地的双日异象已然消失,但因着多日无雨, 庄稼粮食旱死无数, 百姓民不聊生,朝廷的赈灾粮经过层层剥削,发放下去也不过杯水车薪。 且极西之地本就位于太华国的边界线, 此地天高皇帝远,民众多数不曾开化,原先便有不少不成气候的匪贼盘踞此地。 如今,在灾害的催化之下,那些匪贼吸纳了不少当地青壮年,竟拧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起名为渡生寨,意为众志成城、渡过生劫。 若仅是如此,便也罢了,可它们竟还在不停地朝外扩张,不出多时,便已然聚成了一股颇有组织性的反叛势力。 连当地的官员都对他们无可奈何。 眼看那渡生寨愈发势大,当地郡守再也耐不住,连夜急催驿站,快马加鞭地派人赶来京都回禀求援 空气沉凝半晌,位于帝王案下左畔、身着岫玉色长袍的男人稍稍理了理衣袖,方才侧身,不急不缓地对着商皇拱手垂颅道:“陛下,此事臣可应下——” 此话尚未说完,帝王右畔那一身青衣、清正雅俗的崔仲景却同时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危机四伏,臣愿同丞相同往!” 江让稍显意外地偏了对方一眼,极西之地的匪灾十分严重,此行大概率极不讨好,甚至有性命之忧。 江让愿去也不过是也不过是为了自己于此地圈养的私兵,当然,若是能收复这些个匪贼,那么于他日后搅弄风云则有极大的助力。 可崔仲景根本不必犯这等风险,前往此等穷凶恶极之地。 许是隐约察觉到了男人的视线,崔仲景微蹙的眉头下意识地松开几分,脊背绷紧,眼眸不自觉地偏向对方。 触及到江让意味不明、如狐如狈的笑意后,他忽地动作一顿,迅速地、欲盖弥彰地转回了头,掩埋在乌发间的耳根绯红一片,恍若烧红的雾云,那红晕最后直直烧到那张正义凛然的面颊正中。 江让稍稍挑眉,眼见对方如此模样,一时竟萌生出几分好笑之意。 崔仲景此人面皮极薄,十分容易羞恼,年少时期,两人时常因着学堂之事争得面红耳赤。 当然,大多时候都是江让把他气得仰倒。 以至于这人后来似乎对他应激了,很长一段时间内,江让哪怕只是随意偏瞧他一眼,此人便会迅速变色,十分有趣。 更不用提,去年不久,两人奉命出使轩辕国,轩辕国君心存的交好之意,奉上不少人首蛇身的美人来伺候,但阴差阳错的,饮醉失智的江让竟推错了门,进了崔仲景的屋子。 江让至今仍记得此人当时狼狈不堪的情态—— 从来清正廉明、刚正不阿的崔御史被他随意按在床榻之上,齐整的官袍被扯得凌乱、正直凌然的面上满是慌张与呆滞。 很难说当时的江让是否留有意识,或许,他本就是借着酒意在欺辱作弄此人。 可崔仲景不知此事,于是,不知不觉的,那双推拒的手腕从刚开始的惊惶,到后面逐渐被亲吻得松缓、克制,乃至留连。 他像是一锅被火焰烧开的沸水,不过寥寥几个吻,面颊上的汗水便止不住地下溢。 对于崔仲景来说,他如此动荡而漫长的大半生几乎都在践行一个如枷锁般的信条。 克己守礼。 小时每每他犯了错事,便会被父亲责令跪在庭院中抄写反思。 他不知自己在多少个月夜抄到麻木、荒寂。 乃至多年后的他,心脏依旧被年少的庭院、月夜、墨漆的气味囚困。 可他当真如此正气凛然、毫无脏污吗? 事实证明,不是的。 他是人,便注定有人的七情六欲、贪嗔痴恋。 他忘不了少年江让蹲坐在树枝间,肆意朝着他笑,拿毛桃砸他的模样; 他忘不了少年江让与他因为课业意见相左而在夫子的课堂间认真辩论的模样; 他更忘不了江让曾为了作弄他,起早蹲在他床头,面上挂着凶恶的鬼面,只为吓唬他的模样。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或许便是这般罢。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已违背被规训出的本能,将这人刻入骨缝与呼吸间,茫然而珍惜地收藏了起来。 是以,即便崔仲景明知自己现下是趁人之危、是背信弃义、是无耻下流之举,可他仍舍不得推开轻轻吻着自己面颊、眸光含情的江让。 入骨的礼义廉耻令他心如刀绞、痛苦茫然,可眼前垂怜他的、于他年少时期便全然盛开的荼蘼花,却令他额汗流淌、喉头翻滚、手骨攥青。 当那人的舌轻轻落在他蠕动的喉骨边,崔仲景闭上了眼。 他颤抖的、满是汗液的手腕左右轻轻搭上江让线条美丽的肩膀,天地翻转,他的手骨撑在江让发丝缠绕的颊侧,崔仲景恍然只觉自己也醉了。 醉得不分朝夕。 醉得朝生暮死。 烛火摇曳、屋外花影轻拂,偶尔有几瓣碎叶残花落在他轻微凹陷的、如藤条间隙的脊背间,如划着白帆般,一路驶远。 崔仲景垂头合目,私吻只淋漓地、如一场密密的雨水般降临。 一直到他发现江让其实根本从头到尾不曾对他有半分欲.望,这场淅淅沥沥的雨,才近乎困焦地停下。 他猛地抬首,看到了江让隐约睁开的、含着水液与浅笑的眸。 慵懒弯眉的江大人如此道:“崔仲景,怎么停下了?” 原来他没醉。 原来,他只是在作践他。 崔仲景只愣愣地、通身发冷的停滞在被褥间,像是一尊即将溶解的泥像。 烛火随着冷风颤抖,他近乎狼狈地下了塌,连衣带都不曾系好,脊骨近乎坍塌地躬下几分。 他在江让含笑玩笑的眼神中,抬起手腕,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 眼见江让诧异后逐渐变得疏冷的眸色,他简直如丧家之犬般逃开了。 那天夜里,崔仲景抄了将近一千遍的‘克己守礼’。 他熬得双目通红,如果他还有些风骨,便该以死谢罪。 崔仲景想过投湖,可他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江让的作弄、还是因为心底被突破的底线而渴望死亡。 直到第二日江让按着额角,疏冷从容的告诉失魂落魄的他,他昨夜确实是喝醉进错了房间。 临走之前,江让看着他的眼神闪过些微的波动,他说:“崔仲景,我还是无法理解你,这么多年了,你我早已位极人臣,何必再用从前的枷锁困扰自己?我们早已有能力改变规则了,不是么?” “昨夜只是一个意外,你我都不必放在心上。” 崔仲景却不敢抬头看他,指骨却愈收愈紧。 直到脚步声渐离,男人才大汗淋漓地抬头,他任由咸湿的汗水淋入眼眶、激起泪液,于一片模糊的光影中,看着那人与自己,渐行渐远。 是了,他心悦江让。 他怎么能不心悦江让呢? 枯燥的年少时光中,那人是带来春光的白鸟;战火缭乱之时,那人是所有人心中的一枚定心丸;朝堂战争中,那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行者 多年的光阴穿梭,他们已经走到逐渐看不见彼此的地步了。 江让的心太大了,没有人看不出他的野心。 那人的欲图不仅仅是谋夺太华,甚至涉及整个建木诸国。 崔仲景始终忘不了,年少的江让曾同他说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诸国分裂已久、纷乱渐起,若无人能自波诡云谲的大势中得出平衡之道,那么,他来。 崔仲景是被举家托起、培养的直臣,只要侍奉的帝王不曾犯下大错,他永远不会冒着风险,让自己、乃至自己的家族,背上霍乱朝纲的罪名。 是以,他比谁都清楚,他们如此背道相驰,终有一日会兵戎相见 空气中的沉寂被一道听不出深浅的笑意打断。 商泓礼指节握住朱笔,笔尖的墨色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慢慢晕染成一潭极弄的深渊。 他怎么会不知道眼前两人年少的情谊? 可纵然再妒忌、猜疑,他也不得不放这二人同去。 其一是朝堂之中再无谋略胜其二人之人了;其二便是,这崔仲景是个刚正不阿的直臣、又是三公之一,正好可与江让互相制衡,不至于令二人任何之一一家独大。 如此,商泓礼即便心中再如何妒忌、忌惮、猜疑,明面上却故作不知,他笑笑,如同一位再合格不过的君王,利用他的制衡之道,笑道:“朕本就嘱意你二人一同前去,如此还能互相照顾。” “此行凶险,”商皇用力按下手中朱笔,平冷而缓慢地碾压,意味深长道:“朕会拨给你们一些武力高强的影卫,还有几支军队,你二人自行安排,务必要将那极西之地的匪贼——” “一网打尽。” 话音方落,江让和一畔的崔仲景均微微拱手,恭敬应是。 第250章 黄土漫天, 炙阳高悬,河床中焦黄的泥土与砂砾混在一起,顺着宽大的土缝往下渗落。 不远处, 马车的车轮倾轧而过,带起一阵炙热的尘土。 说来,这辆不大不小的马车自外看是平平无奇的不起眼, 可当那热风掀起布帘的瞬间,却是显出一片雅致不凡的内景来。 只见那马车内部铺着柔软的绒毯,内壁乃是乌木所制、雕刻着精美花纹,大气风雅, 哪怕是不起眼的牟钉,皆是以金银装饰包裹, 颇为不俗。 马车内部并不宽敞, 其间面对面坐着一蓝一青两个男人,两人皆是相貌俊秀、身形高挑, 因着行车的路途并不坦顺,两人膝头时不时便会因着惯性而依偎相触。 薄衫下温热的触感逐渐蔓延, 崔仲景喉头微动,他从来对外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又因曾与江让有过风月, 是以,眼下两人仅仅是若有似无的相触,便令他克制不住地膝骨发软。 只是, 他膝盖软便软, 腰脊却挺得愈发直了,仿若一株强撑着、难以被摧折的白杨。 相比较崔仲景,江让便显得随性得多。 他今日披了一身简单的青衣, 腰封紧束,发间仅简朴地束了一道普通的白玉冠,因为马车内燥热,男人修长的右手随意摇动蒲扇的扇柄,眉目轻懒、似是陷入沉思间,膝骨浑然不觉地抵着对面那人。 远离庙堂的江让卸去了一身官场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倒显得愈发轻懒、恍若一株倾斜而下的琼枝玉树。 江让手骨摩挲着扇柄,好半晌,方才从思绪中抽身而出。 男人敛眉,对着那神思不属的崔大人平声道:“一路走来,根据情报来说,陛下谴下的玄武军已按照你我商议之法,提前扮做民众融入此地。” “此番我二人既是奉了私令来此,便不能惊动此地之人,既是如此”江让说着,翩翩身形稍稍前倾几分,像是一只伏在岸边的、欲要以爪牙去够那水中鱼的狡黠狐狸一般。 他盯着崔仲景那张因不知所措而显得木然的面颊轻笑道:“崔大人,若我没记错,你比我大上一岁,我们便扮做兄弟入这西陵郡罢。” 许是觉得新奇,江让狭长漂亮的桃花眼微微转动,显出几分细微的笑意。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昔日青涩好动的少年了,现下的他风度翩翩、霞姿月韵,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成熟的修养仪态。 岁月不曾带走他的俊秀的容色,反倒将他雕琢如混金璞玉般美好。 而眼下,他就这样轻笑着,唇舌轻碰,散漫而笑意地对身前近乎失神之人道:“兄长,一路上,得麻烦你多多关照了。” 崔仲景哪里还能回得过神? 光是那人的一句‘兄长’,便令他神魂涤荡、心慌意乱了。 两人尚且不曾多言,不远处陡然传来了影卫示警的哨声。 那哨音尖锐而刺耳,江让和崔仲景霎时面色稍变,门帘外驾车的侍卫稍稍靠近几分,沙哑着嗓音道:“两位大人,影卫鸣哨,有敌袭,请大人坐稳!” 说着,他抽起鞭子,用力策马,带动着马车愈发迅速地前行。 不过多时,刀剑的声音便猛然响了起来。 江让眉头稍蹙,修长的指节方才轻轻挑开马车一角的帘布,一支寒气凛冽的利箭便擦着他的面颊,刺穿帘布,带着那布帛死死钉在身后的马车壁上。 呼吸微顿几秒,江让脸色有几分难看,却并无畏惧之色。 他已经很久不曾遇到这般粗鲁无礼的劫杀之事了。 江让就着方才掀开窗帘的姿态,打眼看了出去。 黄土漫天,隐有几块覆着尸体的土地色泽极深,空气中甚至泛起一股砂砾般的血雾,血腥与煞气四溢。 数个影卫正与穿着焦黄短褂、腿间绑着刀刃、手中执大刀的精壮大汉缠斗。 其中一人最是显眼,那人肤色黝黑,穿了一身开领至小腹的劲装,将周身肌肉崩得夸张而紧促,宽厚有力、泛起青筋的手腕绑着软甲,胸口悬挂着一串骨白串链,半长的卷发未束,就这样乱糟糟地搭在肩胛侧。 男人面容硬朗无比,他有力的双腿夹着马腹,手挽长弓,许是注意到马车中有人在窥看自己,他灰扑扑的嘴唇咧出一个近乎邪气的笑,唇畔立时便露出两颗尖锐到媲美虎狼獠牙的虎牙。 只是,当他真切打眼看过去时,那双眼窝深刻、狭长如刀的眼眸却微微眯了一瞬。 男人的狼瞳中映出了一个面容微白、不不不,是整个人通体如白玉一般的漂亮男人。 或许用漂亮形容也不恰当,可他就是觉得那人漂亮死了。 那人乌发浓稠的像寨子里从前抢回来的珍惜黑玉似的,脖颈修长,黑眸如星,还有便是这么远的地方,他都能清晰看见那人朱唇间的一点红。 像是山间每到深夏便会结出的莓果,酸甜可口、有滋有味。 许是贼匪茹毛饮血惯了,男人想着想着,下意识舔了舔锋锐的虎牙牙尖,直到将舌尖磨出几分血腥气来,他才缓下几分心口的燥热。 那双如狼似虎的眼睛却炯炯有神的、如同盯上猎物的豺狼一般死死看着面色冷淡的江让。 大约是注意到了他侵略性的目光,男人眼睁睁看着那霞姿月韵的美人平静收回眸,玉白的指节拔下利箭,就这样当着他的面丢弃在窗外,合上了帘布。 他突然忍不住咧唇笑了,整个人如同一只热血沸腾的斗兽一般。 许是见到他笑得怪异,一畔有被影卫打退的弟兄忍不住道:“大当家的笑啥呢,这些家伙身手不俗,我们只怕打不过,不行就撤罢,今儿从西陵郡掠来的够多了!” 魏烈,也就那卷发男人,将那弓箭被于身后,利索下马,接过长枪,畅怀大笑道:“我笑啥?笑今儿真劫对了!大伙儿且等着,待爷将这些酒囊饭袋都弄死,给你们抗回个压寨夫人来!” 弟兄们顿时精神了,听说大当家的要解决终身幸福,几乎是一呼百应。 魏烈是个颇有身手的人,加之人数占优势,不过多时战场胜负便已然水落石出。 许是知道赢下战局无望,那马车早已转弯离去。 眼见弟兄们争抢着要追上去,魏烈却只是嗤笑一声,他稍稍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几步跨上马背,健硕的身形微微俯下几分,他双腿夹住马腹,一手挽弓搭箭。 利风吹得他卷发乱舞,恍若某种落幕的纱帘,男人黝黑的眸中透露出眸中狠厉的兽性,右手松开,那如狼犬般的利箭便随着他的心意,直直刺入驾马之人的脖颈。 那侍卫当即滚落马车,身死当场。 因着没了人执掌方向,马车顿时不受控制起来,魏烈正要纵马而上,却见那车内又钻出一个面色青白的蓝衣男人。 那男人十分冷静地抓住马鞍,稳住方向,一边厉声喝道:“驾——” 魏烈的脸色顿时显出几分阴沉来,这蓝衣男人又是谁?缘何能与那人同处于马车之内? 未婚夫?私奔情人?心悦之人? 没关系,魏烈眯着眼阴森地想,遇到他,他们二人便是再情真意切,都算是完了。 于是,他驱动马匹,遒劲有力的手臂微微绷紧,再次挽弓搭箭。 嗖—— 一道破空的声音之后,牵拉着马车的马匹尖锐嘶鸣一声,踉跄倒地,连带着它身后的马车都彻底翻滚在地。 崔仲景坐在马车外,摔得最是严重,他本就文臣,便是会一点身手,却也不管用。 此时摔伤,更是脸色惨白,偏头于沙土中呕出几口鲜血,凄惨无比。 但便是如此,他却还是挣扎着去扶自马车间的江让,试图将对方护在自己怀中。 江让此时也是一身狼狈,他本就肤白,如今受了惊,面中更是显出几分森白之意,唯有一颗颊边痣,恹恹生红。 两人还未曾站稳,凌空中却是再次飞来一道刺骨利箭。 一瞬间,崔仲景便吞忍着惨呼,汗如雨下,双手扶腿,膝盖重重跪地。 江让漆黑的瞳孔微微转动,他看到崔仲景膝头处,彻底贯.穿腿骨的羽箭。 猩红的血液顺着森冷的银箭头滴滴流淌而下,最终被贪婪干裂的地面吞吃,只余下一片深褐的疤痕。 有一瞬间,江让只觉自己的头颅开始无端剧痛了起来,仿佛有一柄利刃在其间搅弄。 一双又一双被遗忘在幽深心海的眼瞳静默而幽怨地盯着他,它们如同一盏又一盏冥灯,仿佛在说,江让,你为什么还不来陪我们? 当年的战场,凭什么死的是我们? 江让,你不是自诩算无遗漏吗?为什么那场战争,我们会输?为什么就你活下来了? 该死的人是你—— 江让努力闭眼,试图驱散耳畔古怪的怨恨声。 这是当年他于战场之上遗留下的创伤,只要见到亲近之人受伤,很容易便会引起应激性的反应与幻觉。 大约是老天爷看不过眼罢,太多条人命曾丧于他的计策之中,他得背上报应,才算两全。 “呃——子濯,”崔仲景努力调整呼吸,大约是注意到江让不对劲的模样,他哆嗦着手掌,试图去捂住那人漆黑无神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沙哑地、断断续续道:“别、别看,我没事,子濯、我不疼的,我——” “啊——” 又是一道利箭,伴随着男人的惨嚎声响起,江让察觉到,有血液溅落在自己的颊侧。 人类承受痛苦是有极限的,一旦超过了阈值,要么便会陷入疯癫,要么,便会短暂丧失对外、对内的感知,以求自保。 江让颤抖着轻轻将对方被利箭扎穿的、无力垂下的手腕牵起,复又轻轻拿开,脸颊侧的小痣凝着崔仲景的血珠,愈发鲜妍猩红。 大约是看不得男人为旁人这般伤心的模样,这一次,那匪贼的利箭,带着威慑性一般地深深刺入江让脚前一寸。 随之而来的,是第二箭、第三箭 直到江让整个人都仿若一只被冰冷寒铁囚禁的猎人的战利品,再无法动弹逃脱。 哒哒哒 马蹄声渐近,那匪贼头子坐在高马上,狭长阴鸷的眼眸显出一种下三白的冷漠与掠夺的意味来。 他随意扯了扯马鞍,精壮的胸膛隐约露出结实的肌肉,卷发与骨白链子缠在一起,像是毒蛇与人骨交缠一般。 魏烈咧唇,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个草莽的笑来,他舔了舔自己的虎牙,一双眼如同舌头般纠缠在江让神色薄淡、看不清面色的颊上。 他笑着说:“还跑吗?” 江让动作稍微地轻轻抬头,几乎在他抬头的瞬间,他发间束起的玉冠便发出如负重荷的碎裂声。 哗啦—— 它们落了一地。 男人一头乌发瞬间便如水液般流淌而下,它们隐约掩盖了他眸中的异色,随着主人薄白的眼皮轻轻垂下,竟无端显出几分诡谲的艳色。 魏烈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不多时,他忽地利落地翻身下马 ,径直几步走向他心心念念的美人面前,手臂青筋微鼓着用力,将对方抱入怀。 他虎牙微露,粗鲁而满足地颠了颠怀中的人,胸前的骨白链子时不时蹭上江让的手骨之上,男人笑得身体颤动道:“你叫何名?生得这般好看,合该当我的娘子,日后做咱们渡生寨的压寨夫人!” 250-260 第251章 江让从前不是没落到过这般境地。 战争远比这些山匪可怕、残酷得多。 它丧失人性, 令所有人都异成一头又一头茹毛饮血的怪物。 在那段尘封的岁月中,作为落败方的江让曾被绑住手脚,如同牲畜般剥去衣物, 赤.裸,裸地跪在前朝那位赫赫有名的将领身侧。彼时的他头颅微垂,长发坠地, 与一具艳尸无异。 落败的俘虏得不到任何尊重,甚至会因为出众的容貌而被人凝视、呷玩。 更不用说,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的战争积累之下,江让作为反叛军的军师, 狡诈如狐的名声早已传开。 玩弄折辱这样一位聪慧绝顶的人物,不仅能够灭反叛军的威势, 甚至足以满足任何男人心中的征服欲。 而江让也不愧是被反叛军推崇化神的人物, 旁人若是落至此番境地,只怕受不住片刻便要痛苦求饶, 他偏只是平静跪立,竟与谈判的使臣并无二致。 哪怕他周身不着一物, 玉白的胸口、线条流畅的腰身被羞辱性地钉挂上伎子取悦人的银链。 哪怕他的唇舌被要求承受战敌指节的拨弄。 哪怕他被迫吞下磨性子的药物,面颊潮红,被无数双垂涎的眼眸舔.舐—— 江让也依旧能够最快地找到破局的法子。他是一位足够有胆识、与商泓礼并肩而立的枭雄, 必要时刻,他能够抛却一切不必要的自尊与耻辱,冷静地展现出自己的利用价值, 获得生机。 而这样一位手握军事价值、甚至极可能臣服归顺的杰出军事家, 对于敌对方来说,是难得可贵的资源,也是值得尊重、乃至奉为座上宾的人物。 没有人会将他当做一个婊.子对待。 当然, 也正因为此,江让也曾为人诟病毫无忠诚意识,轻易便能出卖己方。 而眼下 江让伸出修长微冷的手掌,轻轻按在对方抚上自己脸颊的粗粝指节,在察觉到对方垂眸看向自己的同时,男人微微敛眸,他的睫毛很长,莹扇般扑闪,敛住眸底的暗光。 ——正是潜入渡生寨的好时机。 江让手下人马不少,信息网十分发达,加之此行乃是商皇密令、不为外人所知,早先便听闻渡生寨主武力高强,且行事不定,他与崔仲景在此被这匪贼抓住,只怕当真是意外。 既然机会已经送上门了,他自然要顺水推舟一番。 江让垂眸想着,腕间稍稍用力,将对方的指骨推开几分,雅美的君子面上多出几分惧意与抗拒。 他轻声地、近乎不敢提高音量般道:“这位好汉,在下只是过路回家探亲的商贾,此行身上并未带多少银钱,在下会全都交予好汉,烦请、烦请放我与兄长一个方便罢。” 男人说着,颊侧溢下几分水痕,他垂头沙哑道:“我兄长已然身受重伤,烦请好汉饶过我们一命,日后我们必——” 江让口边的话语尚未说完,魏烈鹰隼般的眸中却已然泛起黑黯黯的幽光。 粗蛮的匪贼动了动被那人推开的指骨,喉头上下滑动,下一瞬,竟不管不顾、径直用力捏住了江让弧度美好的下颌,健硕的胸口压下,如野兽扑食般地舔.吻了上去。 魏烈的动作十分粗鲁,全然凭着本能肆虐,江让被这人胸口的骨链膈得眉头微蹙,加上此人先前约莫方才喝过酒水,过分烈苦的余味就着两人的口.涎纠缠,令人极度不适,江让下意识便要推拒对方。 可他越是抗拒、惊惶,魏烈却越是兴奋、荒唐、蛮横,甚至那粗糙的手掌开始迫不及待地拨开男人的青衫,恨不得将他就地办了才好。 耳畔的脚步声愈发明显了起来,不少匪贼同伙已然赶到,见此情形,当即爆发出放肆的呼喝与哨音。 “大当家的这下可算是称心了,总算能娶到媳妇儿了——” “哈哈哈,这位压寨还真不一般,你瞧瞧那手、那腰身俺们寨里的绝色都比不上他吧?怎么生得跟那豆腐脑似的白嫩,这碰一下就得碎了吧?能受得住咱大当家的么?” “大当家的好不容易开了荤,上了他!” 也不知是谁起的哄,周围的匪贼开始放肆起哄:“上了他,大当家的不还是个童子,今儿就在大伙面前破那童子身!” 不坏好意的笑声肆虐而起,也不知是否被那豪放的气氛哄染了理智,魏烈的动作愈发出格起来,被他紧紧箍在胸侧的漂亮男人连一边肩头的薄衫都滑落了下去,连丝毫的反抗都做不到,只能无力地任由他亲吻触.碰。 眼前事态失控得过分,江让濡湿的眸中闪过几分冷意,他没想到这西陵郡匪贼这般畜生,竟是连丝毫脸皮都不要了。 只是,这人不要脸皮,他还要,江让可没有被人盯着行床.事的爱好。 “江子濯——” 沙哑到近乎泣血的声线于人群中微弱的响起,那是一道很低、很低的声音,低到在这片天底下,宛若蝼蚁。 被匪贼狗犬似的掠夺亲吻的男人喘息着看过去。 是那位他年少时惺惺相惜的好友、朝堂中与他争锋相对的政敌,危难时刻拼死护住他的愚钝家伙。 崔仲景几乎像是被埋在泥土中一般,他的半边身体都溢满了血红,可即便是这样,他依旧用受伤的手腕死死抓住地面的泥土,拖动着他残缺的腿弯,寸寸朝着江让爬来。 从来清风明月、廉洁无暇、注重仪态的崔大人竟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江让颤抖着呼气,口唇的涎液流淌,忍不住想,现在的崔仲景,看上去,真的很丑。日后若是回了朝堂,他定会日日堵着这人,嘲笑他的丑态。 可他这般想着,却在听到对方近乎气虚晕厥的嗓音后分神了片刻。 崔仲景近乎呛血:“江子濯,别怕,我来带你走。” 有一瞬间,江让心口酸涩如吞吃了未熟的杏果,他忍不住想,世上怎么有人会如年少时期一般,愚钝、天真、坚守己身,从不曾变过呢? 无数的回忆纷至沓来。 江让想到了这人曾认真同他道:“江子濯,别总是一个人逞强,我总会帮你。” “江子濯,你清醒一点,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人,总有失误的时候!” “江子濯,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一条让自己痛苦的路?” “江子濯孩子不是这样带的!” “江子濯” “江让崔仲景心悦你,数年如一日,从不曾更改。” 匪贼粗粝的指节即将剥开全身的衣衫,江让猛地垂眼,再不看崔仲景一面,他指节颤抖,趁着身前匪贼换气的间隙,用力推开对方,抬起手掌便扇了上去。 这一巴掌扇得不轻,魏烈甚至半张脸都被扇得微微偏了过去。 周遭的空气一瞬间寂静下来,只余下热风肆虐。 江让也像是受了惊吓一般,黑瞳微缩,哆嗦着收拢衣物,整个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可他无论怎么退,都在这群匪贼的包围圈里,也因此显得愈发无助。 魏烈单手捂住微微泛起痛意的脸颊,他的眉头是一种很英气的浓烈,眼窝深邃,因为靠的近,江让此时才能捕捉到对方卷发两侧的若隐若现的金色耳铛。 匪贼面上并没有丝毫怒意,甚至可以说,他看向江让的眼神,从头到尾,只有浓烈的占有、侵略、欲.望。 江让这一巴掌对于常年活跃山野、打斗如饮水的他来说,只能算是雀鸟不轻不痒、不满抗拒的啄刺。 甚至,因为方才强吻过对方,这一巴掌反倒扇得魏烈颇有几分神魂颠倒、意犹未尽。 于是,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那匪贼近乎无赖地咧出一道欲求不满的笑意,唇畔两侧的虎牙若隐若现,宛若虎狼的獠牙。 他跨步而过,遒劲的手臂用力扣住江让的手骨,一寸寸将对方蜷缩不安的手心按平,再次玩笑似地往自己脸上招呼了好几下。 没打两下,魏烈又没忍住伸出舌头舔了两下那光洁的玉骨,狭长的、紧盯着江让的眸中近乎能淌出某种渴望来。 他沙哑道:“娘子莫气,打伤了为夫该心疼了。” 此话一出,江让还未曾摆出羞恼的表情,周遭却是笑开了。 一个脸上横着刀疤的男人对那魏烈嬉笑道:“不是,大当家的,你这还未成婚呢,便惧内成这般模样,日后若是成婚了,只怕你那媳妇儿说一,你不敢说二了?” 魏烈明显心情很好,他勾了勾微薄的唇,卷发随着他的动作跳起几分,显出几分英朗肆意的气质。 他哼笑了声,对周围弟兄道:“你们几个还没讨上媳妇儿,来嘲爷来了?” 众人皆笑道不敢。 魏烈不搭理他们了,再次欺近面色不甚好的男人,他眯眼掐住江让的腰身,拖着对方靠入自己的怀中,半柔声半警告道:“娘子,为夫先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呢?” 眼见江让的脸色愈发抗拒不喜,抿唇一言不发,他面上的笑容忽地消散得一干二净。 在他的观念里,媳妇儿可以骂他、动手扇他,却绝不能无视他、冷落他。 现在规矩不立好,这以后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 魏烈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他忽地冷笑一声,从身旁弟兄边抽过一把长刀,把玩了片刻,忽地凶戾冷漠地掷了出去。 刀锋钉在重伤倒地、半晕厥的崔仲景身前几分,因着力道极重,刀身甚至还如水纹般发颤。 魏烈眯着眼,眼神死死盯着江让的表情。 第二把刀再次掷出,这一次,刀锋扎穿了崔仲景的袖口。 直到他将要扔出第三把刀刃的时候,江让终于如同妥协认命了一般,他脸色看上去有些白,苍白得叫人心疼,明明是那样文雅的谦谦君子,此时竟硬生生多了几分脆弱之感。 他稍稍抬手,牵住魏烈的衣衫一角,眼眸暗淡,哑声道:“你别伤他,我说。” 魏烈慢慢松开手中的刀刃,‘咣当’一声,刀刃落地。男人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眸紧紧盯着江让,分明这人就在他眼前,可他看着对方的模样,却像是生怕他跑了一般。 江让薄白的眼皮轻垂,他抿唇半晌,方才妥协一般低声道:“江子濯,我唤作江子濯。” 魏烈变脸极快,几乎在听到男人张唇的瞬间,他便咧唇笑开了,耳畔若隐若现的金耳铛显出几分太阳般的璀璨。 他生得个头极高,近乎比江让高出一个头来,以至于他站在对方的身畔时,简直恍若一只凶神恶煞的、守护宝物猛虎。 魏烈轻轻扶住江让的腰身,头颅微微垂下几分,如狗犬般嗅闻着男人发顶的香气,从来粗鲁豪爽的嗓音多了几分柔情的意味:“江子濯不愧是娘子的名字,真好听!” 他这般说着,粗粝的、带着伤疤的指节偏要勾起苍白男人的下颌,强迫对方看着他。 魏烈灼灼地凝视着江让,漆黑瞳孔中倒映着的男人仿佛下一瞬便会燃烧起来。 他嗓音沙哑,一字一句道:“娘子,记住了,我名为魏烈,乃是这极西之地无人敢招的渡生寨寨主。” “你的夫君。” 第252章 山路崎岖, 沙土如堆,两侧的树木因为缺乏水分而显出几分脆黄,张牙舞爪的枯枝败叶零散遮蔽了即将落幕的天光。 火把幽幽, 颠簸的马蹄声与男人们粗野的笑语交织在一起,令心生惶意。 此处为西陵郡的西端,山丘纵横、怪石嶙峋, 常有野狼猛兽在此嚎叫,可便是猛兽,见到这些气焰嚣张、不惧生死的匪贼,却也唯有躲避奔逃。 夜间的山风极其阴冷, 全然没有白昼里的灼热难耐,江让裹了一身黑狐绒披风跨坐在马背之上, 略显苍白的指节紧紧抓住粗糙的马绳, 身后是男人压过来的、滚烫兴奋的身体。 魏烈显然心情不错,今日于他来说, 确是收获颇丰,不仅阻断劫持了西陵官府从别处借来的粮食, 还抢了这么个清美雅隽的娘子回家。 男人是个嘴上闲不住的,一路上,哪怕与江让方才认识不过几个时辰, 却丝毫不觉尴尬,东问西问,恨不得将他这心肝家里有几口人、养了几只鸡犬都问清楚。 江让实在被烦得受不住, 这魏烈到底一介草莽, 看不懂文化人的脸色,无奈之下,他只得偶尔应声两句, 免得对方暴脾气又上头,惹得众人观望。 山路颠簸无比,一直到山势平阔,一座纵横蜿蜒、以砖瓦堆砌、造型如弓箭般立在峭壁边的山寨便浮现在眼前。 喧闹的灯火如白昼般扑面而来,汹涌的人潮比之筑巢的蚁群还要拥挤,许是看见一辆又一辆粮车被运回,欢呼的声浪几乎要将那屋顶都掀翻了去。 “大当家的回来了!好像还带了个‘压寨’回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人潮声浪便愈发高涨起来。 许是回了自己的领地,魏烈便显得愈发粗莽自得起来,他一手揽过怀中人的腰身,脚尖轻点便落了地。 见他十分护着怀中之人,周围几个发束布带、看上去精神又利索的女子立时笑盈盈地走上前来。 魏烈咧唇笑了笑,见迷乱的发尾凝在男人略显苍白的面颊上,他微微低头,竟有几分铁汉柔情似的替他拨开。 “娘子,”那姿态如狼群头狼的男人以大拇指揉过江让微冷的面颊,柔声道:“一路上奔波劳累,你且先随她们洗漱用餐,我不久便回房陪你。” 江让并不热切主动地回他,眼尾偏过后侧被人扛起的崔仲景,稍稍敛眸,转身便要离开。 只是,他方才走了两步,身后便有一股大力将他拉拽了回来。 江让眼眸微颤,只觉周遭的声浪愈发刺耳,令得他甚至觉出几分眩晕难忍的意味,下一瞬,他的唇齿、乃至牙尖,便都被人侵略般地舔.舐而过,连带着对方湿黏呼喘的鼻息,都仿佛融化为了一条条被烤划的线虫,尖锐地钻入他的皮肤之中。 许是见他这般微颤惊惧的模样实在可爱,肆意妄为的匪贼面上含着笑,薄唇覆在江让被火把照拂得橘红美丽的耳畔,魏烈黑黏的眸光浮现出几分晦涩的火光,沙哑道:“娘子,日后你若是还不知如何回应,那为夫便会亲自讨要回来。” “总归,我们来日方长。” 魏烈能当上这渡生寨的寨主,自然也是有几分能耐的,他能看得出江让身上温雅谦谦的气质,心知他这心肝只怕是个讲究礼义廉耻的文人君子。 他从前其实最是看不起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酸儒,可如今,瞧见眼前人,他却又心痒痒的觉得这酸儒也有可取之处。 古往今来,文人君子最是看重脸面,受不得这般荒唐莽野、行事直白之态,若是用此事来胁迫他这心肝,不怕对方不妥协。 果不其然,江让约莫是被他这番狂态弄得压抑而畏惧,这一次,他果真再不曾无视男人,而是微微压下眼,轻轻低低应了一声。 那脸色微白、指骨因为羞耻难堪而蜷缩的模样,令得魏烈恨不得现下就将他带上床才好。 眼见人乖顺地随着那几个女人离开了,魏烈灼烫的眼眸盯视着对方的背影许久,方才回神,大笑着同寨内兄弟一谈见闻、商议其余事务 月明星稀,寨间烈烈的火把早已随着寒风簇簇湮灭,只余下袅袅青烟。 随着隐约碎裂的酒碗声、含糊的呓语声响起,几个吃酒吃得面色通红的汉子朝着上首半卧于虎皮枭座上的男人颠三倒四地说着荤话。 “大、大大当家的,俺跟、跟你讲讲真、真心话。” 魏烈正拎着酒壶大口灌酒,酒水自他的深邃麦色的面庞滑落,他动作实在粗鲁,一边修长的腿半曲在那宽敞的枭座上,看上去肆意而富有生命力。 手中的酒瓶很快便空了,顺着桌案滑落摔碎在地,魏烈单手支头,眼眸微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不在焉回道:“老张,你要讲就快些,爷马上要回去陪媳妇儿了,没空陪你们个酒蒙子闹。” 那老张也是醉得厉害,闻言,像是被激起了什么回忆似的,嘿嘿一笑道:“说、说起来娘子,大当家的,你这也是头一遭,可得、可得磨磨那压寨的性子。还、还记得前不久那小周那媳妇儿么?” 魏烈挑眉看他,显然平素这些小事并不会入他的耳。 老张说得兴起,忍不住又灌了口酒水,口齿伶俐了几分:“大当家的,这事儿你自是不知。前不久啊,小周也抢了个媳妇儿回来,诶呦,那性子,是又冷又犟,小周又不舍得锁着他,天天就娇惯着,谁成想,他那媳妇儿压根就看不上他,没过多久哄着他开了锁就跑了!” “要我说啊,大当家的,你今儿带回的压寨,也不是个心甘情愿的,逮着法子估摸着就要跑。咱本也是匪贼,何必遵守山下那三纲五常?大当家的,今晚啊,你倒不如就直接同他圆.房,绝了他跑的念想!” 魏烈本就有这心思,这会儿又被说得躁动,当下又仰头闷了口酒水,耳畔的黄金耳铛跟着摆动,显出几分迫不及待的欲色。 他丢下酒瓶,随意抹了抹嘴唇,唇畔的虎牙显出几分锋锐的肆意,咧唇笑道:“正有此意。” 这般说着,魏烈索性起身,也不知想到什么,扛起一大坛酒水,手臂的肌肉崩得紧促,仿佛下一瞬便会将那衣物撑裂开来。 他舔舔唇,兴冲冲地大步走远,狭长如狼的眼眸闪烁着痴馋的光芒:“你们继续,今夜不必再等我了。” 身后一片哄笑,魏烈却毫不在意,他早就急的上火了,今夜这酒席还没过一会儿,他便来来回回想了他那心肝数次。 他想那人贴在他胸口、令他心口微微泛痒的微凉乌发。 他想他紧张时下意识向后拥靠的脖颈,看起来如此白皙、仿佛一手可折。 魏烈想得火急火燎,投射到身体上更是反应剧烈,他没一会儿便来了自己从前只作歇脚的门前,伸出一边手去推主屋的门。 推一下,不动。 推两下,还是纹丝不动。 魏烈急的不行,当下脸色阴沉下来,索性直接一脚将门给踹开了。 门板碎裂的动静很大,宛若闷雷一般,惊得屋内的人影都退缩了几分。 高大的身影携着月光侵略入那宛若蜜糖的小屋,魏烈幽深深邃的眼眸一寸寸压上男人的似玉的面颊上。 江让约莫是方才洗漱不久,他身上覆满灰尘的青衫早已褪下,如今,只余下一件雪白的中衣,尚且留有几分潮湿的发丝堆在肩头,整个人洁白而隽雅,宛若云中雾般美好。与这座粗鲁无礼的山寨全然相反。 只是,最惹人注目的,却是男人蕖白脚腕处的叮当碰撞的玄铁锁链。 玄铁锁链十分厚重,单是压在男人的脚踝处,便像是某种囚住鸟雀、令它们不得自由的金笼一般。 魏烈知道,这是寨子里的规矩。 被抢上山的男人大多都会经历这一遭,被链子锁上月余。他们骨子硬,大多不愿雌伏于另一男子的身下,性子十分难磨。 有的甚至会耍心机,哄骗匪贼的信任,逃跑下山。 魏烈从前从不曾在意过这些,可当下,但他看到江让脚踝处被磨蹭出殷红的痕迹后,却耐不住心中的软意与不舍。 他从来不知,杀人如麻的自己,竟也有一天会对一个人生出偏爱来。 他一步步走到木桌前的男人身边,随下手中的酒坛,蹲下.身,伸出了手。 指骨还未触碰到男人的脚踝,魏烈便看到对方下意识地避让。 但很快,约莫是记起了什么,那如珠蚌的脚腕还是勉强停在了原地,只细微发着颤意。 魏烈心中慢慢烧热几分,他舔了舔唇,半跪在江让面前,微微抬起头,分明是下位者的姿态,却仿若已然将獠牙锥刺在猎物颈侧的大虫。 他取出腕侧锋锐的匕首,一道近乎刺耳的铁器刺啦声响过后,沉甸甸的锁链坠地,成了一块废铁。 魏烈微微弓身,双手缓缓按揉着男人泛红的脚腕,沙哑着嗓音认真道:“娘子莫怕,今日是我没有提前吩咐清楚,你是我娘子,我魏烈保证,你绝不会在这里受到任何委屈!” 江让却只是抿唇,与他对视一瞬后,仿佛被男人眼中滚烫的温度灼伤了,当即慌张偏开了眼。 魏烈却像是从他的眸中看出几分松动的意味,当即手中按揉的力度加大了几分。 只是,他按揉着按揉着,手腕却开始不老实起来。 那双粗粝的手掌一直蔓延到大腿侧的时候,魏烈方才察觉到男人带着几分轻颤的、压在他手上微凉的手腕。 和白日里扇他脸一样,他几乎瞬间就 满脑子荒唐的匪贼勉强按耐下心中所想,面上扯出一个微微扭曲的笑容,干咳一声,掩饰般地偏过身站了起来。 见江让还是不肯吭声,男人竟也没气恼,只是自说自话地倒了大碗的酒水,黝黑俊厉的面上多了几分隐约讨好的意味:“好娘子,今日是你头一回来渡生寨,陪我一起喝一杯罢?” 江让却只是抿唇看着他,好半晌那张隽雅的面庞微微偏开几分,轻声道:“我不擅饮酒。” 魏烈指节摩挲得险些要秃噜皮了,他喉头微动,继续耐着性子低低哄道:“就喝一口?你那好兄长的性命还是我替他捡回来的,如今都包扎好了躺床上了娘子,心肝,你就喝一口,一口,好不好?” 江让被他喊得脸红,许久,他方才颤眸道:“别那么叫我,我只喝一口。” 魏烈当即点头如捣蒜,唇畔的虎牙夸张的咧出几分,恍若猛兽捕猎前的试探。 眼看着眼前心肝千哄万哄总算啃抿一口酒水,魏烈喉头不住滑动,他漆黑深邃的瞳孔中某一瞬间搅出了某种夸张兴奋的猩红。 心中暗暗数着数字,这烈酒最烈不过,便连他都受不住几口,更不用提江让这般的文弱公子了 果不其然,不出片刻,男人便眼泛迷离、摇摇欲坠,只得用手腕撑住面颊,方才不会坠下。 魏烈深呼吸一口气,健硕有力的手骨寸寸抚上江让削瘦美丽的肩胛。 没有拒绝。 魏烈舔了舔唇,再也忍耐不住地抱孩子似地搂住男人,不顾对方无力的惊呼,直接摔入特意铺就的绵软被褥。 他猴急得脱去衣衫,露出精壮的身形,黄金耳铛顺着他动作垂下,坠落、轻巧地打在江让藕白的面颊上。 两人吻得激.烈,江让甚至只觉自己被卷入了一道无底的漩涡中,毫无气力反抗。 他绵软的推拒被魏烈全然强制按下,男人一边兴奋地剥去他的衣物,热吻如急雨般簌簌落下。 魏烈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匪贼这会儿竟一边颤抖、一边故作哀求道:“娘子、媳妇儿、心肝、卿卿,你疼疼你相公罢,我真的受不住了。” 就在他以为他那心肝迷迷糊糊妥协的时候,江让却眼睫微颤,乌黑的发散在他俊白的肩胛,颊边红痣艳艳生姿。 他轻轻呼气,嗓音轻飘飘道:“魏烈,你喜欢我?” 魏烈倒是快要被迷得昏了头了,他抖着嗓音道:“不是喜欢,娘子,你知道么,我今儿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这辈子我再看不上旁人了。” “不是喜欢,是一见倾心。” 他说着,痴迷而馋妄地又重重吻了吻男人的嘴唇,啧啧的水声像是在含吻甜蜜的糖果一般。 可下一瞬,江让却眼睑微红,沙哑道:“既是一见倾心,可我却从未感受到过你的重视。” 眼见身上的男人微微顿住,江让垂眸道:“你唤我娘子,却并不敬重我,甚至、甚至不曾缔结婚约,便要与我这般无媒苟合——魏烈,你既想与我过日子,可想过你这般荒唐,日后旁人要如何看我?”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魏烈却只是顿了一瞬,随后埋首于男人颈侧细细舔.吻,半晌闷闷笑道:“我说娘子,你莫要拖延时间,我乃是这极西之地无人敢招的渡生寨寨主,连西陵郡守那老家伙都不敢对我指手画脚,你是我夫人,谁敢说道?” 言罢,魏烈只觉他这心肝一计不成,还要继续闹,可等了许久,江让却始终不再动作,仿若心死了一般。 衣衫摩擦的声响渐消,好半晌,魏烈忽地坐起了身,他抓了抓微卷的乌发,好半晌,竟无奈长叹道:“罢了罢了,娘子,你真是我的祖宗,你不如说说究竟要如何?除了放你离开,我保证无所不应。” 江让沉默了许久,许久才轻轻睁开了那双水色氤氲的眸,他双手微微捏紧,近乎认命般道:“魏烈,我只是个过路来此地探亲的商人,两年前父母遭遇变故亡故,我不擅营商,家里的钱财都快要败完了,只余下兄长与我相依为命。” “我本也就没家了。”男人的声音带着细微颤意。 眼见魏烈眸中泛起几分怜惜的意味,江让抬眸看他,语调带着几分低低的哽咽,却又透露出某种隐约的暗示。 他说:“我知落你手上必是逃不出了,你若当真看上我了,便该娶我,否则,这般无名无分,我便是死了也不愿跟你。” 眼见都提到死字了,魏烈连连应道:“心肝,你莫要乱想,娶!当然娶!我魏烈这辈子非你不可,咱一月后、不,半月后便成亲,你看可好?” 江让轻轻偏了他一眼,许是见他这副模样与先前反差太大,终于忍不住抿唇露出一个浅笑,低声道:“还不让开?热烘烘的,我要去沐浴。” 魏烈这下是真被他迷死了,那样高大健硕的人竟同手同脚道:“沐浴?沐浴好啊,我、咳我替你倒水去。” 第253章 渡生寨内近日传言泛泛, 都说那位压寨夫人来了不过来了区区数日,便已然将大当家的迷得晕头转向,除却外出劫掠, 那是日日带在身边哄着爱着,要星星不给月亮,指东不敢往西。 更不用说寨子里头那些磨人的规矩, 那位夫人第一天来,不过戴了片刻锁链,便被大当家的心疼地索性给直接砍断了。 不过,若当真仔细谈及这位“压寨”, 相处数日以来,众人确实并不反感, 甚至隐约有几分敬佩之意。 江让性情十分文雅, 是位饱读诗书、通情达理的读书人,说话间带着几分吴侬温和的音调, 不似本地人那般粗粝,寨子里有不少孩子都十分喜爱他。 男人也并不计较自己是被这群匪贼强制劫掠来的, 在知道寨中孩子全部都大字不识几个,竟然主动提出教授他们知识。 不仅如此,因着商家子的身份, 他时不时帮着寨内整理账簿,条理清晰地帮助他们划算账目、理算盈亏。 因此,很多时候, 忙碌了一天的大当家的好不容易满载而归, 兴冲冲带着珍贵的宝物准备讨夫人欢心时,却发现江让还在账房中点着煤油灯、蹙眉与几位账房仔细核算账目。 魏烈有时会吃味的向江让表达自己的不满,他只觉自家夫人实在太过心善、耳根软, 寨内无论大小请他帮忙,只要他有能力,无所不应。 也正因如此,数十日过去了,寨内众人如今见到这位‘压寨’,皆会笑意盈盈地打起招呼,亲密如一家人。 骏马嘶鸣,尘土飞扬,宽厚牢固的寨门缓缓打开。 一队押送着数个身穿官兵服饰的山寨汉子雄气赳赳入了渡生寨,方才入寨,他们皆下了马,笑呵呵地将马匹牵送给一旁候着的马倌。 而单手牵着马匹、立在众人最前方的,则是一位周身覆黑长衫、腰系素色腰封,面容削瘦的男人。 男人面色略显苍白,一双细长的吊梢眼锐利而冷淡,如同不见底的古井,长浓的乌发披散于身后,仅以一根绸密的黑带与银簪松垮束于肩颈之后。 渡生寨中很少有这般削瘦斯文的人物,尤其此人竟被周围众人恭敬唤作‘二当家’。 人潮喧哗,不多时,身穿劲装、身高体健的魏烈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老陈,你可算是回来了,”魏烈豪爽一笑,卷发随着他肆意的动作稍稍浮动,黄金耳铛在烈烈的日光下,如同灼目的火焰:“听闻你大败那些个自京都来支援的官兵,不愧是咱这极西之地叫人闻风丧胆的‘毒书生’啊!” 听闻这样一番恭维之词,黑衣男人方才牵起削瘦颊边的肌肉,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来。 魏烈显然与他交情十分深,见状耐不住玩笑粗俗道:“我说老陈,你还是别笑了罢,笑起来怪渗人的。” 被唤作‘老陈’的男人脸色稍稍冷下几分,显然并不以为对方玩笑的话语有多好笑。 男人名唤陈彦书,年少时因着前朝战乱、家境贫寒,即便生了重病也无药可医,自此以后,面上就无法做出太多表情,否则便显得怪异扭曲。 少年之时,陈彦书因着怪病的后遗症为人耻笑,自入了渡生寨打出了心狠手辣毒书生的名号,便再听不得旁人提及此事,否则,将那人剥皮抽筋都是做得。 只是,旁人或许畏惧于他,魏烈却并不以为然。 极西之地民风剽悍,以武为尊,他拥有山寨众人绝对的拥护权,武力更是绝无仅有,便是以一挑百都使得,又何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陈彦书? 许是数年间多少习惯了魏烈的口无遮拦,陈彦书虽面色不虞,到底也只是压下了浮起的阴冷情绪,抬脚随着对方入了主寨。 酒宴早已设好,众人陆续落座,陈彦书端坐于下首,他随意抿了几口酒水,黑郁郁的眸子盯着桌案被抛心挖肺、翻滚炙烤的野猪肉,半晌,方才应下魏烈的问话,抬眸平冷道:“此番我们确实大胜,只是,有一事,我却心存疑虑。” 魏烈微微倾身,仰头饮酒,粗糙的手掌随意抹过唇边的酒渍,眯眼道:“哦?还有能叫二当家的上心之事,难道是这次自京都来的肥羊大官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 陈彦书垂眼捏了捏手中的铜制酒水,白得近乎泛青的指节微微曲起几分,语调平平间又带着几分奇异的韵意:“确是如此,我接到线人回报,据说,此次来极西之地的,乃是当朝宰相江让和御史大夫崔仲景。” 说到‘江让’二字的时,陈彦书动作微微一顿:“江让其人最是谨慎多慧,咱们首战如此大捷,却是处处透出怪异。” 此番话乍一听十分寻常,可深知内情的魏烈却是耐不住仰头大笑,气氛松快,连带着周围众人笑容也逐渐变得暧昧了几分。 陈彦书微微摩挲大拇指处光滑的玉扳指,最终只是从容饮下一杯酒,神色不明。 魏烈揩去眼角的笑泪,好半晌方才胸膛起伏道:“我说老陈,我倒是想问问你,你那魂牵梦萦了多年的救命恩人如今来咱们的地盘,你是如何想法啊?” 渡生寨众人围聚多年,都知晓这位狠辣阴鸷、料事如神的二当家有位心上人。 陈彦书并非极西之地本地人,他出生于南方一户贫寒人家,舞象之年间,时值前朝与新朝交战的尾声,南方之战乃是江让亲自衔领。 当年,不过年岁二十有二的江让意气风发,一身银铁软甲、长发高束,手握竹简,谈笑间,一城生死尽在掌控之中。 果然,不出几日,前朝便兵败如山倒,溃逃之际,前朝大将竟下令屠尽城内百姓,以免他们投敌。 陈彦书当年连饱腹都困难,瘦弱极黄、狼狈不已,锋锐生寒的刀刃就架在他脖颈上,他却没有丝毫力气反抗。 当时的陈彦书以为他会如一只不起眼的蝼蚁一般,死在那场举世欢畅的战争中,却不想,凌空一箭将那敌军持刀的手臂射穿了去。 也正是那一箭,令他活了下来。 至今,陈彦书仍记得那一日的残阳,殷红如断头中喷溅出的血液。 那人骑着高马,身披溅上血痕的银铁软甲,手持宝弓、身轻如燕,头戴青面獠牙的傩面具,纵马步步来于他的面前。 陈彦书记得对方半蹲下后空气中音乐漂浮的竹香,记得那人伸出染血的玉白指节,如同一位可靠长辈一般,毫不嫌弃地替他拨开汗湿凌乱的发丝,轻声告诉他:“别怕,你活下来了。” 那日至今,已有足足八年的时光。 对方的声线已然变得模糊,连傩舞面具也从青面獠牙也变得慈美温善。 可陈彦书却始终无法释怀。 或是慕强、或是病态依恋、或是劫后余生的情愫暗生、或是一见钟情 可他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相貌如何。 这些年间,陈彦书分明有能力弄到对方的画像,可他就是固执的、固执的想要亲手揭开那面傩舞面具。 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思绪回笼,陈彦书嘴唇微牵,便是笑容怪异,可他却依旧笑了。 他语调难得有了几分起伏与放松之意,轻声道:“我能有何想法?如今他是来降服我等,至多,我命众兄弟退兵九十里,退避三舍,以视当年之恩。” 只是,这退避三舍,究竟是感恩,还是诱敌深入,便不得而知了。 魏烈却是咧唇一笑,语调显出几分肆意狠辣:“老陈,你还是心软啊,何必如此曲线救国?我知你念他念了多年,倒不如你告知我该如何做,老子直接帮你将他抢回来,当晚就叫你们成就好事!” “总归这极西之地天高皇帝远,掩埋一人最是简单不过。若他真被抓进了咱们这渡生寨,保管所有人都会帮你盯着他,叫他此生再无法离你一步。” 陈彦书略显苍白的面颊也慢慢浮起几分酒醉的阴红,他的心脏分明是阴暗的,可话语却温柔极了。 “莫要如此——此事,容我亲自布阵,以待大人亲临。” 魏烈大笑:“瞧瞧,果真罕见,咱们这二当家竟也有这般柔情的一面。成,日后你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意使唤咱们兄弟!” “多谢大当家的。”男人轻轻应下,苍白的面颊不受控制地慢慢露出一个颤抖难看的笑容。 魏烈挥手道:“此等小事,不必挂怀。” 众人也皆是应声,酒宴的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酒过三巡,眼见天色渐晚,魏烈随意抹抹唇畔的酒水,半晌,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的,手上一僵,竟是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着青竹的手帕,宝贝似地摸了许久,最后也不舍得用,只唤旁人取来一条粗布,细致地沾水将面上的油渍、酒水擦得干净。 旁人见状,皆是笑闹一片,不怀好意道:“大当家的,你啥时候这么穷讲究了?难不成是你那媳妇儿的死令?不弄干净不许进屋?” 魏烈瞪他一眼,随后宝贝就着那手帕狼犬似地嗅了半晌,旋即满足道:“你这混小子莫要胡说,我娘子最是温柔,只是他爱干净,我这娶夫从夫,自然也得随他的习惯来。” 众人于是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只是,笑闹间,陈彦书却觉出了几分怪异之感,魏烈抢回来一位压寨夫人的事儿他也有所耳闻。 男人素日最是敏锐、眼光毒辣,这些时日在外忙碌,还不曾有空见一见这位被众人称为菩萨心肠、温和文雅的夫人。 据说这位夫人名为江子濯,乃是过路来西陵郡探亲的商人。 可是陈彦书冷冷的想,商人重利且胆小,哪有那般的本事这样快便得到所有人的赏识,毫无异样地融入这虎狼之窝的渡生寨? 不仅如此,据说那江子濯来了不过数日,在魏烈的放纵之下,连账房的事务都一并收拢了。 只怕,此人不是个简单人物,如此一想,便连对方束手就擒、被抓入贼窝都存疑。 毕竟,当初跟在魏烈身畔的人告诉他,那江子濯身畔,当时可跟了不少武力高强之辈 眼见魏烈心急,起身就要走,陈彦书忽地眯眼,削瘦的面颊在宴会烛火摇荡间显出几分古怪的阴戾之意。 他摩挲指节上的玉扳手,忽的道:“大当家的,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魏烈皱眉看他,只当陈彦书是有事务要同他言说,只好烦躁粗声道:“行了行了,别什么当说不当说,有屁快放!” 陈彦书道:“早先便听闻大当家的带回来一位夫人,只是,这位夫人还未曾‘磨骨’。” 所谓的磨骨,便是他们这些匪贼要将抢上山的心仪之人以锁链锁起来,恐吓一月。之后再多加威胁引诱,确保对方再无异心、肯安安心心待在山上过日子,方可算磨骨成功。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当家的,你虽喜爱那位夫人,却也要考虑渡生寨的存亡。按照规矩,你须得先将他锁一月,否则难以服众。” 陈彦书不急不缓地抚了抚衣袖,轻声细语道:“而且,如夫人那般的家境,多是生活富足的公子哥,大当家的,你怎么能确定,他是心甘情愿委身于你,而非心有算计?” 此话一出,宴会间的气氛骤然一冷,甚至,有不少人已然露出的赞同的目光。 江让这些时日确实事事做得无可指摘,可谁又能保证,这不是对方的诡计? “哗啦——” 木案碗碟翻倒的声音刺耳非常。 因为愤怒而充.血鼓胀的手臂看上去力道骇人,魏烈口中呼气十分重,如狼虎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愤怒的红意。 男人随意啐了一口,耳畔的黄金耳铛于灯火下显出几分锋锐刺骨的光线,他扯唇道:“陈彦书,你莫要老子给你脖子上的玩意儿开瓢,我娘子的事儿还用不上你管,他喜不喜欢我我能不知道吗?” “今儿老子话就搁这儿了,谁敢起哄叫我娘子受委屈,老子第一个给他脸都砸烂!” 第254章 晨雾袅袅, 青烟似的水雾随着日头逐渐燎高,霎时间氤散,消失无踪。 渡生寨傍山势而建, 寨城坚固无比,高高矗立的瞭望塔边堆积着无数沉甸甸的刀刃、长枪,日光烈烈, 却能够映衬出锋刃令人畏惧的寒光。 已是辰时,除却逐渐复苏的锅碗瓢盆、洗衣捶衣、排兵布阵的声音,寨子尾端新辟出来的屋舍中隐约传出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着一身月白素衣,肩颈修长, 肤白如玉的教书先生手执书卷立于上首。他乌发半束,偶有几缕写意散开, 讲解注文时, 眼风偶尔扫到偷偷瞌睡的孩子时,并不发怒, 只是眸底隐了几分笑意,刻意唤对方回答疑问, 惊得那孩子尴尬睁眼、抹了一把脸,再不敢偷懒。 周围一片哄堂大笑,那孩子也是个心大的, 见状只挠挠头,在男人温和的眸光中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 渡生寨里的孩子生来性野,小小年纪便耳濡目染随着大人口吐污言, 有些机灵的甚至能够扮做寻常孩童, 作陷阱蛊骗官兵。 谁能想到,这群小滑头如今竟也会这般老老实实坐着读书识字? 立在门窗边的黑衣男人吊梢眼平冷的地扫过那些穿着布衣、面容糙红的孩子,冷白泛青的指节曲起几分, 思虑般地盘了盘腰间系着的一枚玉扣,视线缓缓如毒蛇吐信般投于那位霁月光风的‘教书先生’。 许是察觉到他的眼神,手握书卷的男人薄白的眼皮轻抬,神态自若地看了他一眼,约莫以为他是哪个孩子的长辈,那人轻轻颔首,唇色覆着一抹柔光般的红,继续解读起书卷。 陈彦书喉头微动,也不知怎的,对方只这轻飘飘的一眼,他便控制不住地曲起指骨,不知不觉扣紧了手中玉扣。 许是觉察到了自己略显怪异的态度,男人手指一松,只当做寻常。 课业时间并不算长,陈彦书旁听不过片刻,却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身有大才,单看神态气度便知绝非常人,这江子濯教授的知识并不高深,甚至易懂有趣,他擅长启示发问,寥寥几句话便将孩子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 偏偏这般,才是最难做到的。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窝在匪贼窝里?只怕是另有目的。 陈彦书面色冷平地想着,眼见里头的孩童笑闹着跑出,看到他后笑嘻嘻打招呼:“二当家的来了!” 他便也板着一张冷面回应。 待那群滑头都跑完了,江让方才手携书卷笔注,跨步而出,行走间,涌动的浅淡竹香如同一张不动声色的织网,扑覆上周遭的一切。 约莫是从孩子们口中听到了对他的称呼,江子濯见到他便微微弯了弯唇,他说话的声调十分温柔,与极西之地的粗粝全然不同,令人听之则生出如沐春风之感。 “原是二当家的,”男人唇畔含笑,右颊生晕间,一点红痣轻轻随着主人的唇弯跃动:“在下江子濯,久仰大名。” 陈彦书一瞬间蹙了蹙眉,他心口怪异,只觉鼓噪异常,一时间耐不住想,此人果真不简单,说话便说话,偏要向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笑成这般模样。 只怕是心存勾引。 江让倒是不知道他心中想法,只是昨天夜里,他倒是从魏烈口中听到了些出乎意料的讯息。 这位传闻中心狠手辣、足智多谋的渡生寨二当家,曾为他所救,甚至为此辗转悱恻、寤寐思服。 江让唇畔的笑意愈发深刻,他定定瞧着眼前人木楞几分的姿态,漫不经心的靠近几分,心中想道,此人看上去阴鸷冷淡、极难接近,没想到竟是个面瘫的木头。 他这般想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两人的距离一直停在一个称不得暧昧、却也算不得疏远的地步:“不知二当家今日找我,所谓何事?” 很轻柔的语调,很轻易便能令人联想到闺房之间的放荡之乐。 陈彦书眸色冷冷绰绰,许久,他微微垂眸,苍白的面色绷紧,如同一张画皮般半覆在他的面上。 陈彦书今日本没有直接与这位夫人对上的打算,只是眼下,却已然不由他了。 他寒声道:“应当是我问夫人,束手来此,有何目的?” 轻轻的笑音仿若胭脂扑在美人颊侧清美动静,入目可及的视线中,那人探出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腕。 修剪圆润的指甲一寸寸触向他的腰间,最终,如摘取果实一般,握住了他腰间系着的玉扣。 一道温雅的声调带了几分戏谑,如此轻笑道:“好生别致的玉扣,若我没看错,这枚玉扣便是市面上仿制那位江丞相与丙庚年出街时腰间系挂的凰鸟玉扣。” 江让避开了对方的问话,他深知谈判原则,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不能将局面的话语权轻易让给对方。 果不其然,听到他这句话后,陈彦书的脸色果然变了一瞬,他做不得大表情,惊讶的模样都显出几分可笑来。 好半晌,他冷冷盯着男人,一字一句问道:“你究竟是谁?” 江让弯弯眸,意味深长道:“此话应当问你,希望我是谁。” 言罢,他语调一转:“说起来,听闻陈二当家多年痴心一片,心悦那位江丞相既是如此,缘何不知他生得何种模样?” “日后见若见了面”江让低低笑道:“岂不是,对面不相识?” 这句话几乎是在明示了。 陈彦书大约是并未往此事上想过,面色一乱,当下竟苍白着脸,被骇得后退了两步。 日光愈烈,落在江让愈发谦谦温润的面上,竟好似被镀了一层嵌了金丝的边儿,衬得男人愈发辉光灼灼、芝兰玉树。 陈彦书勉强稳住心神,可他那双漆黑阴冷的眼却如何都不肯自江让面上下来。 男人咬牙厉声道:“胡说八道,前日我方才收到消息,江大人如今已坐镇西陵郡!” 江让却只是含笑,并不解释,他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按照魏烈说的,此人性情怪异,疑心病极重,只会相信自己调查到的一切。 所以,提点至这一步,他自然会忍耐不住的去四处搜寻画像了,又何必他来动手? 眼看那身着月白长衫的男人走远了,陈彦书才慢慢抬起眼,一双冷淡的吊梢眼中早已溢满血丝,他死死盯着对方离去的模样,眸中情绪莫名,一时间竟是如坟茔上死而复生的鬼魂一般 火烛摇曳,晚间的邪风自窗口罅隙之处悄悄钻入,一室动荡。 数十封快马加鞭的信封正拥挤而静谧地躺于木质的案板之上。 因着搜罗的动静过大,魏烈今日还取笑他心急,不曾抓到人,便先急着一睹芳容了。 陈彦书敛眸,一张幽白的面皮稍稍垂下几分,长而浓的乌发微微束起,额侧的碎发随风而动,他平静地拆开信封,泛着些微青意的指节曲起又摊开。 一直到最后展开的一瞬间,那指骨才后知后觉地哆嗦起来。 白纸翩跹,其间跃上一位风骨峭然、丰神俊朗的成年男子。 男人探扇浅笑,温雅无双,他生得骨相极佳,一双桃花眼昳丽视来时,衬着右颊边一点精怪似的朱红小痣,浑似话本中的玉面郎君。 不是那江子濯,又是谁? 陈彦书呼吸微窒,古井无波的面颊多了几分肌肉扭曲痉挛的丑态。 好半晌,他抖着手,一封又一封、恍若陷入了某种魔障般拆开信件。 不过多时,宽大的桌案上几乎什么用具都瞧不见了,只余下一张又一张神态各异、清瘦俊美如兰草的男人。 许久,陈彦书惨白着脸慢慢从堆积成堆信件中抬起头来,古怪扭曲的面颊像是鱼类于水中呼吸的鳃一般怪异,浓长的乌发散乱如乞儿似的,堆于肩侧。 不远处的铜镜将他这副疯癫又畸形的模样忠实记录了下来,可男人越是看着铜镜中那张扭曲的脸,却越是感到作呕。 “砰——” 他失手将一块镇纸砸了过去,将那铜镜砸得凹陷几分。 镜中人已然彻底扭曲,再看不清身形了。 一直到此时,陈彦书方才能冷静下来几分,他垂着头,修长的指节轻轻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拾好那一幅又一幅的画像。 最后,他呼吸急促地解开腰间系的玉扣、连同画像,一起紧密地贴在自己的心口处,仿佛这般,他便能痴痴感受到对方的余温。 次日,江让果不其然的再次在学堂门口处看到了陈彦书。 相比较去日的怀疑、冷淡、无动于衷,今日的陈彦书眉眼间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欲之色。 他依旧只是站于门口,静静等着男人讲完课业,看上去倒像是被锁链拴上‘磨骨’的那些‘压寨’们。 人群散尽时,陈彦书泛着猩红的眸子微微颤抖,他稍稍后退一步,双手高高举起,竟是露出了一根极粗的、带有倒刺的荆条。 “噗通——’ 男人结结实实跪于江让面前,他仰起的苍白脖颈间显出几条极狰狞的青筋,一字一句,沙哑道:“江大人,在下昨日不知您的身份,多有冒犯,如今前来负荆请罪,还望大人恕罪!” 第255章 江让不曾言语, 手中的书卷却肉眼可及的捏紧了几分,他定定垂下眼眸,眸中情绪复杂, 天光落在他的颤动黑睫上,宛若蒲公英缱绻飘散的种子。 陈彦书今日仅穿了一身薄黑的劲装,贴身无比, 柔软的布料将他有力无比、与斯文面颊全然不同的好身量显露无疑。 男人双膝结结实实跪下,他微微仰起头,于旁人阴毒算计的吊梢眼此时却覆上一层略显小心的水色微光。 江让见他如此,修长的指节摩挲片刻, 许久方才轻声叹息:“八年了,没想到当年那样瘦弱的孩子, 如今竟已然长成这般出息的模样。” 陈彦书一瞬间心如火烧, 抓住荆条的双手扣得愈发紧促,乃至呼吸都错乱了片刻, 刺入内掌的荆刺涩痛无比,可男人却恍若毫无所觉一般, 只有那双苍白的眼眸逐渐泛起窒息的殷红。 他一步又一膝行至江让的脚踝之下,腰身塌下,就这般举着荆条, 再行三拜大礼,陈彦书头颅抵低,喉头微滚, 许久, 方才沙哑道:“大人竟还记得我。只是彦书辜负您当年的救命之恩,如今、如今却是投身于匪贼草莽。” 见他如此,江让赶忙将其轻轻扶起, 眼眸中不自觉带上几分怜惜的意味,语调轻叹道:“此事也怨不得你,民生多艰,你也是不得已。” 陈彦书始终沉重黏滞的视线却模糊了几分,他分明听到胸腔中心脏跳动的鼓噪音调,这一瞬间,他似乎又成了当年那个瘦弱无助的、即将被人斩杀枭首的乞儿。 只有江让,只有那双看向他的黑眸,仿佛穿越了多年般,始终温和、带着妥帖的安抚,亘古不变。 陈彦书又恍惚看到了那面停驻于他梦境多年的青面獠牙的傩面具,只是,它却不再如记忆中那般坚固、捉摸不透了。 它经历了他那样多年风雨般思念、渴求的浇灌,如今,它开始褪色、枯萎,厚重的铁制面具竟消解的瓷片一般,细碎的粉渣逐渐崩散,它们顺着流淌的时光,沿着那人细腻玉白的面颊,扑簌滚落。 直到完全的、毫无保留地露出了一张温雅含笑、叫人呼吸停窒的君子面。 陈彦书曾无数次幻想过,多年后,他该以何种姿态与江让重逢。 或是战场相见、或是于人海中窥视、或是断头台上远远一瞥他幻想过很多,可那样多的苦涩心事中,那人的眼中始终不曾映出过他的模样。 陈彦书比谁都明白,他与江让是天堑之别,对方或许连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二人此生最大的可能,是死生不复相见。 他什么都想到了,唯独不曾想到,他们会在这草莽之地相见,对方甚至是以魏烈那粗野莽夫的夫人的身份示人。 魏烈怎么配?! 陈彦书收拢眸中的嫉毒狠戾之色,他抿唇,身形微微摇晃,手中荆条捏得愈紧,音调却带着几分哑意与失落道:“大人,您打我吧,彦书实在惭愧,若非我助长匪贼气焰,大人也不必、不必委身于他——” 他说得悲怒,一双冷梢的黑眸都多出了几分痛苦的意味,全然不似几日前,他引导山寨众人舆论,妄图强压魏烈令江让‘磨骨’的狠辣模样。 两人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只是江让显然更胜一筹,他心知肚明对方这般模样多是伪装,于是,便十分从心地接过对方的话头,面露无奈,取过荆条丢于一旁,温声劝道:“罢了,此事也怪不得你,要怪便怪那匪贼实在嚣张。” “只是彦书,”江让的声线带着几分稍稍淡下来的笑意,他微微敛眉,低声道:“我随那魏烈来此地,当了这所谓的夫人,确实是有目的的。” 陈彦书眸中显出几分郁色,他微微抬眼,定定看着江让,轻声道:“江大人且直说无妨,我陈彦书这条命都是您救回的,此生都愿供您驱使。” 江让无奈笑笑道:“你啊怎么和当年一般,还是这样犯轴?还记得当初,你偏要随我一起走,说要从军,我当时便想,怎么有这般死心眼的孩子。” “彦书,”男人轻声道:“当初情形危机,战机四起,我只能留余你一袋金子,先行离去后来,你可还好?” 陈彦书双臂微微颤,连带着苍白的嘴唇也轻轻哆嗦,他从未想过,那高高立于神坛之上的人,竟也会这般挂念自己。 他眼眶微红,喉头耸动,好半晌方才沙哑道:“大人,我无事,这些年我一直过得很好,也一直期盼与您相见。” 他怎么会过得好呢? 那袋金子虽是江让命人暗暗塞给他的,第二天就被那些一直欺辱他的、苟活下来的乞丐们摸出来,抢光了去。 他们踩在他的身上、脸上,嘲笑他运道不错,却是个早死的命。 至今,陈彦书仍记得那乞丐咧开黄牙,笑嘻嘻踢了踢他的脸,笑道:“你这死人脸癞皮狗还真是运气不错,想随着那位江大人跑了?也得看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啊,你这张脸啊,就是去自荐枕席,那江大人看到只怕都会被吓得in不起来吧?”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陈彦生眸色微微暗沉几分,唇畔勉强弯起一道自己彻夜训练出的温柔笑意,虽仍有几分难看,却比从前那状若鬼煞的模样好了太多。 他僵硬笑着,沙哑道:“大人,您来此有何目的,大可与我直说无妨,彦生既与您相认,自此便愿做您座下鹰犬。” “您若是想要这渡生寨,也不无不可。” 江让眸中闪过一抹暗光,他自然不可能全然信任此人,不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的性情是会随着环境而变,譬如眼下,谁又会知晓,当初那可怜的乞儿,如今竟会成为这极西之地振臂一呼便有无数人拥戴的草寇? 享惯了权力滋味的狼犬,是不可能甘愿作他人鹰犬的。 所谓的喜欢,更是世上最易摧折的奢侈品。 毕竟,它要倚靠的,是旁人的真心。 而真心,瞬息万变, 江让敛眉,淡漠冷静的音调中,却显出几分管中窥豹的狼子野心。 “陈彦书,”他说:“我此次前来,确是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招降渡生寨。” “只是,此招降,却也是收服。”男人眼眸深深,如此道。 招降是为朝廷,收服,便是归顺于自己。 毕竟,收服了渡生寨,便也与收服极西之地无异。 陈彦书约莫不曾想过此事,更不曾想过江让竟有反心,闻言,面色霎时一变。 只是,他很快便兴奋了起来,连隐隐泛青的指节都哆嗦了起来。 陈彦书怎么能不兴奋呢?他比谁都清楚,若是眼前这人想要起事,那改朝换代,大约便是早晚的事了。 从龙之功啊在这个时代,近乎是每一个野心家的梦想。 更不必提,他的主上,会是眼前这人。 ——他魂牵梦萦、痴恋了数年的心上人。 在某一瞬间,陈彦书对江让除却有澎湃难消的喜爱,还有愈发狂热的敬仰。 除此之外,渡生寨早晚覆灭的结局,也会因此而该。 在足够大的利益面前,人与人的关系、联盟便也会变得坚不可摧。 于是,陈彦生死死捏紧了溢血的掌心,紧紧盯着眼前辉光万丈的男人,一字一句沙哑道:“愿闻其详。” 江让只是淡淡一笑,他眯了眯眼,近乎平静道:“你既知我当年事迹,便也明白,我起事,是为天下百姓” 他轻叹道:“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建木诸国也是虎视眈眈,当今商皇毫无建树,愈发昏聩享受,这天下,早晚倾覆。覆巢之下无完卵,更不必提商皇如今已然注意到极西之地了,渡生寨抵不过朝堂兵马,早晚会被彻底围剿。” “彦书,你是个有能力的好孩子,若你愿归顺于我,助我降服渡生寨,日后,我必会为你留下一席之位,也不必受在此地受那魏烈压一头的滋味。” “当然,”江让唇畔含笑道:“若你不愿,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江让此话还不曾说完,便忽地听到‘噗通’一声的跪地声。 陈彦书面色涨红几分,束起的乌发凌乱搭于肩头,他朝着男人磕了三个头,旋即道:“陈彦书,愿追随江大人左右!” 江让盯着他看了片刻,旋即唇畔微微勾起几分笑意,躬身扶他,温声道:“好孩子,这样激动做什么?莫要伤到自己。” 陈彦书顺着他的力道起来,黑漆漆的眸中显出几分星火般的亮意。 男人见他这般模样,一时间耐不住失笑。 江让嗓音含笑道:“既是如此,我便有一事吩咐于你。” “大人但说无妨,此地皆是我的人,无人探听。” 江让微微颔首,轻声道:“几日后,便是我与那魏烈的大婚之日,届时,便是起事之时。渡生寨中已然被我安插了数名内应” 江让前段时间跟随魏烈外出,‘救’下了不少‘贫苦百姓’,他们不是旁人,正是商皇安排给他的兵马。 还有一部分他的私兵更是早早融入了渡生寨,混到了不小的职位,这段时间,崔仲景便是他们在帮着照看监视。 “彦书,你在这段时间内,尽可能策反一部分寨子里的人,若能兵不血刃地融入朝堂,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陈彦书当即应下,只是,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半晌蹙眉道:“您有所不知,渡生寨以武力为尊,魏烈性子粗野仗义、又有自立为王的念想,不少兄弟都是誓死追随于他的。” 江让眉宇微动,旋即淡声道:“既是如此,若劝不动,便作罢至于魏烈,他若是认不清时局,便与官兵一同围剿了便是。” “届时,这山寨余下的事务便由你一手主持。” 闻言,陈彦书不动声色的眉眼松缓几分,拱手垂目间,板正僵硬的唇畔多了一丝笑意。 这实在怪不得他不讲义气了,毕竟,自从知道魏烈抢上山寨的压寨夫人是江让开始,他们便注定会走到对立面。 不过,他们好歹兄弟一场,若魏烈当真不识时务、或是撑不过围剿,那他也会帮他收尸,每年去坟头上一炷香,也算是全了两人曾经的兄弟情谊了 渡生寨已经很久不曾迎来喜事儿了。 整个寨子不到寅时,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饲养颇肥的年猪被拉出来早早宰杀了去,女人们穿上围裙,笑着拿出红枣、花生等物品铺摆,男人们则是爬上梯子装扮这个向来肃杀的寨子。 各种婚前祭祀、习俗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虽看上去比不得贵族老爷隆重,却也能够看得出主人家的重视程度了。 红色的喜烛摇曳,人高马大的魏烈小心翼翼地拿着木梳,替坐在铜镜前的男人轻轻梳发。 他动作小心极了,以至于宽阔的肩脊都微微缩起几分,只是,即便是如此,也阻拦不了他喃喃的嘴碎。 “娘子,这个力度如何?” 魏烈也不顾江让搭不搭理他,下一句便跟着冒了出来:“娘子,你的头发真好看。” “娘子,你好香啊。” 江让今日本就起得早,他如今已是三十有余了,又因早年身体受损,睡眠情况十分差,眼下便有些不耐地蹙眉道:“魏烈,你少说两句。” 魏烈从前肆意惯了,不是个会看人脸色的,但与男人相处的这半月来,他算是练成了一副厚脸皮。 无论江让如何待他,哪怕是两人意见分歧,吵了一架,气得他直哆嗦,他也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自己哄好,随后乐颠颠地又来哄他这心肝。 两人第一次吵架是因为江让在账房中对着那面瘫老陈笑了一下,陈彦生这段时间也不知怎的,一回来便一头往账房扎去。 对方的理由也很充分,怕江让这个外来者生出什么心思。 账房早先便是陈彦生在管,魏烈也不好如今赶对方走,无奈只好对他再三叮嘱,让着些江让,又唤旁人注意着点,免得两人争执之下打起来。 毕竟,江让虽性情温和,若是真叫他受了委屈,伶牙俐齿阴阳怪气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觑 魏烈这边在操心兄弟和媳妇儿之间紧张的关系,没成想,转头再去看的时候,自家夫人不仅没跟人吵起来,还对人笑得跟春日新花似的。 魏烈当时心里就是一咯噔,他脾气本就不好,这下醋味上头,当场就心火上头,握住江让的手腕便闷头往家里走。 江让在外头会给他几分面子,两人一关上门,那巴掌就跟不要钱似地往他身上招呼。 只是男人的力道算不得大,魏烈本就皮实,打在他身上仅有几分火辣辣的疼,更多的,是香味和麻意。 江让那次确实被他惹得怒意上头,两人思想境界都不是一个层面,江让是个讲道理的读书人,魏烈呢,他听不懂什么之乎者也,往往江让说东,他能听成西,骂他他都当做是自家媳妇儿在夸自己呢! 自知对牛弹琴的江让被他气得不行,当场便冷着脸要出门。 魏烈那会儿才知道慌了,但他道歉归道歉,手上却心眼子极多地将门给锁上了。 江让走也走不了,问他钥匙在哪,他就鹌鹑似地缩头不肯说。 气得江让又扇了他几巴掌。 是以,眼下,魏烈也不气恼他这心肝对他不耐的态度,甚至,他还细心地察觉到男人眼下的乌青,当即心疼道:“娘子,你昨夜是不是又没睡好?之前老吴调的药呢,喝下也不管用了吗?” 江让蹙眉,半晌方才颔首。 魏烈当即不说话了,吩咐一旁伺候的人去煮安神汤,自己则是将指节按在男人额间,轻轻按揉了起来。 这是他自知晓江让睡眠不好后,专门寻那医师老吴专门学的,如今,他的手法已经越来越熟稔了。 果不其然,魏烈按了一会儿,铜镜中的男人面色便好了许多。 两人之间一片静谧,只余下火烛摇曳轻炸的声音。 江让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只觉这魏烈用着确实也算是顺手,连头颅中隐约的痛意都缓了几分。 只是 不自觉地,江让忽地想起了江飞白那孩子。 许是江飞白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江让只要待在他的身边,便会觉得心情愉悦,连带着难以根治的偏头痛都会缓解许多。 说起来,那孩子前段时间吵着要去参军,江让也确实有让他去锻炼一番的打算,只是眼下他与商皇的争斗已至白热化,军中无情,若是他受了委屈,或是被别家暗害了,江让怕自己赶不及去护他。 是以,这事儿便也就此耽搁了下来。 他这次离京是秘密消息,对江飞白也没说实话。 也不知那孩子现下在做什么,或许是当歌纵马、或是与同伴外出游玩、亦或是待在梨园听戏 江让喜欢看江飞白的张扬、活泼、乐观、天真,有时看着那孩子,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养孩子,还是在弥补年少时的缺憾。 总归,他此生在自己的庇护下自由、热烈、肆意妄为、爱恨自在,不必为五斗米折腰便好 “娘子在想什么?” 高大的男人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江让整个身体都笼罩了起来。 江让微微回神,抿了抿唇,喜烛映衬的眼眸宛若幽深的黎明,引着人沉入其间,再不复苏。 额边按揉的动作逐渐变缓了几分,铜镜之中,魏烈略显粗糙的指节一寸寸下移,最终,他以手背轻轻抚蹭镜中那温雅君子的侧脸,身体也微微屈下几分。 耳畔有些微微的痒意,好半晌,江让听到那人在自己耳畔沙哑道:“子濯,今日之后,你便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了今天一定会顺利的,对吗?” 江让眸光一闪,眉头微微拧起几分,故作无奈偏眸道:“到现在还问这般的话语,魏烈,我有时也不知你究竟在想什么了,你若真这般紧张,倒不如去求求神佛罢了。” 魏烈吃吃笑了两声,哼笑垂眸道:“娘子以为我没去拜神么?今日我起的早,早就将寨子里供奉的各路神明拜了个遍了!那些嬢嬢们都以为见了鬼了,险些拿着扁担将我揍出来” 他的语调还十分自豪的模样。 可江让知道,魏烈从来都不信神,往日见到寨子里头有人拜神,他多会嗤笑告诫他们,求神不如求己。 原来,不信神明的人,有朝一日,竟也会为心中的不安、忏悔、惧怕,而去跪拜神明。 那么,跪拜在神像前的魏烈,会许下什么心愿呢? 江让淡淡的想,总归不管他许下什么,渡生寨的命运,也已经走到尽头了。 而他与他之间,自始至终,也不过虚情假意、无缘无分。 第256章 鞭炮声起, 红彤彤的日头如灯笼般高高挂于晨露披就的树梢顶端。 数个穿着花红新衣的孩童奔跑在寨子里,他们拍着手,童稚的声线唱着极西之地婚嫁小调《娶新娘》, 咯咯的笑音仿佛能将这片枯萎的天地重新唤醒。 聚义堂内,粗大的房梁上缠上了猩红的布匹,红色的绸花蜿蜒垂下, 宛若秋日山间结出的蜜果。 偌大的‘囍’字被米糊糊黏得四处皆是,往日摆在堂内的铁架上兵器皆被撤下,只余下吊挂在铁架上的烤鸡、泛着血气的腌肉。酒水于桌椅间铺陈摆开,还未曾开席, 众人便皆是一副不醉不归的豪气模样。 渡生寨到底只是个汇聚匪徒与贫苦百姓的匪寨,哪怕是大当家的娶亲, 也比不得那些贵族的三书六聘、簪花附雅、红轿高抬。 司仪是个跟随了魏烈多年、年近不惑的老匪, 当年闹饥荒的时候,村人易子而食, 老匪的儿子见他年纪渐大,竟生出了要将他当做‘两脚羊’宰杀卖出。 最后, 是一腔义气的魏烈路过救下了他,自此以后,老匪便死心塌跟随于他, 几乎将魏烈当做了自己的亲儿子。 如今,眼见将近而立的魏烈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老匪略显浑浊的眸中隐约溢出几分水汽, 嗓音却提高了, 压过满堂的喧哗:“请新人——”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大堂门口处穿着大红喜服的二人吸引了去。 其中,最是春风得意的,当属魏烈无疑。 只见那高大健壮的匪徒意气风发地穿了一身裁剪得当的大红喜衣, 胸前挂着一个红绸花球,一头卷起的乌发难得打理得当,沉甸甸的黄金耳铛在他耳畔摇坠,若仔细看去,其上似乎纂刻了某种乞求神灵庇佑的经文。 而与他同牵红色绸花球的男人则是头顶一个绣工极美的红盖头,喜衣将他的腰身掐得极细,玉色的手腕若初雪般明透,只沉静立于原地,竟仿若话本中琵琶半遮面的名士美人。 很难说场内究竟有多少人将目光落在那人的身上,或是好奇、或是窥探抑或是,爱慕。 形形色色的爱.欲、占有、惜恨从他的身间流淌而过,却始终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高立楼台,凡俗的浪花无力将他席卷而走,只余下水液攀援在他脚踝间的痕迹。 台下的崔仲景失神地盯着江让看了许久,他今日只披了一身素灰的布衫,那张清正的面庞上是如月下盐粒般的惨白。 腿骨与手腕处逐渐长好的伤口后知后觉地漫上刺骨的痛意。 恍然似有一千根针同时扎在他的骨缝间翻搅一般。 其实崔仲景知道,他不该伤、也不该痛的。 他分明清楚的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江让早早便托人转告他,婚宴是假、瓮中捉鳖是真,这只是一场赤.裸.裸的、以身入局的谋划。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却又是另一回事。 总归,当崔仲景真切地看到那人穿上喜服,与另一人拜堂成亲时,喉头竟隐约漫出一股微甜的血腥来,眼眶中的酸痛难忍令他控制不住地垂下眸。 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抖着手从袖口掏出一条白色手帕掩住口唇,从来挺直的腰脊微微塌下几分。 他看上去实在糟糕透了,仿佛下一瞬,便要如一樽风化的石膏像一般,彻底坍塌、粉碎,化作一堆灰飞,消失不见。 旁边有人见崔仲景手帕染了红,忍不住蹙眉、嫌弃他晦气似地离他远一些,更有甚至,甚至低声与四周的人议论他是合该早死的‘肺痨鬼’。 崔仲景沉默地将手帕收起,愣愣地看着身穿喜衣的江让、那个占满他整个人生的心上人,只安静而认真的想,如果这人真的成亲了,他该当如何呢? 或许他们依然还会是朝堂上或默契、或对立的对手,经年不曾更改;或许他会永远的成为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仰头注视那人波澜壮阔、有爱人依偎的一生 又或许,他会在某一天的夜里,跌入早该埋葬他的水塘,就此结束这庄周梦蝶的一生。 崔仲景想了很多,想到他的心脏都开始泛起一阵窒息的麻意。 可一直到最后,他都想不出任何一个他与他幸福的结局。 又或许,从头到尾,他根本不敢妄想。 “夫妻对拜——” 几乎是尾音方落的瞬间,聚义堂门口突然跌跌撞撞跑来一个穿着布衣的匪众,魏烈脸色黑了一瞬间,他方要训斥,却听那人脸色惨白,哆嗦着道:“大、大当家的,官兵、那些官兵不知什么时候,闯进来了!” 人群瞬间沸腾,面容或惊恐、或瑟缩。 魏烈一瞬间向前跨了一步,怒目圆睁道:“不可能!寨门不久前方才加固过,还有瞭望塔上的兄弟和武器呢?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让他们闯进来?!” 那匪众眼眶有些红,哽咽道:“有人给他们开了寨门,瞭望塔上的兄弟们全都、全都没了——” 手上另一端的红稠微微一松,魏烈脚下一顿,却始终不肯朝着身后的人看一眼。 他牙关微微咬紧,一字一句几乎从嗓子眼中钻出的一般,男人沙哑道:“叛徒是谁?” 那匪众正要说话,却忽地被身后混杂的人群捅了一剑。 他浑身抽搐,眼睛瞪大,一直到死那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魏烈,不必质问他了,我这不是来了么?” 来人身穿一席艳红长衫,面颊苍白,一双吊梢眼狭长凉薄,因着眼白较多,愈发显得刻薄阴戾。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这渡生寨的二当家,陈彦书。 陈彦书平素从不曾穿这般艳丽的颜色,但今日,他不仅一反常态地穿了刺目艳红的衣衫,甚至连发带、腰封都一率换做正红,如此一来,连带着那张冷淡阴诡的脸都红润的多了几分人气。 外面齐整的脚步声与铁器声逐渐逼近,无数尖叫、求饶的声音不绝于耳,而喧嚣的聚义堂内,陈彦书却是微微勾起几分愈发熟稔的古怪笑意,步步走近那对衣着鲜红的新人。 随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这位昔日的渡生寨二当家微微屈膝,竟朝着魏烈身后的人伏跪而下,吊梢眸含着漾起的波光,高声道:“启禀江大人,您所吩咐之事,彦书已一一完成,如今寨内共有百余人自愿归顺朝廷,外头的官兵已然包围渡生寨。魏烈等反贼,已是无路可逃。” 四周一片哗然。 魏烈近乎一瞬间僵在原地,已经到了眼下这般地步,他却还是不肯相信,从头到尾,江让都是骗他的。 男人眼眸涌起猩红,他迟迟不肯回头,深邃的眉骨间是近乎执拗的固执。 魏烈鹰隼般的厉眸死死盯着眼前的叛徒,他一字一句,嗓音沙哑道:“陈彦书,老子自问待你不薄,一直都把你当亲兄弟看待,如今你勾结官兵,还要将责任推至我娘子身上,今日,我便要送你下黄泉——” 话音未落,魏烈却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道温淡的、近乎令他耳鸣心碎的声线。 “众将听令,拿下逆贼魏烈等一众人,回朝后,论功行赏,本官必少不了推举你们一番。” 话音方落,聚义堂内霎时间刀剑声四起、血液横流。 魏烈瞳孔剧烈收缩,他的嘴唇微微哆嗦着,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即将倒塌的山峰。 他似乎无法理解江让说的那句话的含义,在极端的、无力承受的痛苦之下,男人手中始终紧握的红绸花,终于哆嗦着掉落到了地上,成为一块无用的、如同红色刀疤的废弃物。 ‘噗呲——’ 刀锋砍在肩膀上撕裂布料与皮.肉乃至骨骼的声音令人胆寒无比,可魏烈却只是红着眼,恍若全然察觉不到那刺骨的痛一般,他一手握住那刀刃,用力拔出,死死钳制在手腕中,慢慢转过了身。 鲜红的血液自他的手骨中缓缓流淌而下,自肩膀处溅出的血液从他坚毅俊朗的面中缓缓往下流淌,仿若一滴绝望至极的血泪。 他终于再一次看清了他的娘子。 不,或许应该称做,江丞相。 江让头上的红盖头早已取了下来,许是被那盖头闷得久了,男人面颊声晕,一颗小巧精致的颊边痣仿若朱笔点上去的一般昳丽。 无疑,那是一张春花秋月、胭脂色浓的艳淡面庞。 魏烈怔怔地盯了他许久,便是在这般生死之际,他却依然没出息的想,今日,他娘子面上的胭脂可真好看。 毕竟,那是他一笔一笔,描摹了许久,方才完成的。为了这个胭脂妆,他还曾被寨子里其他的姑娘笑话过笨手笨脚,可最终,他到底还是成功了。 他明明成功了啊,那些姑娘们告诉他,只要他学会这个妆容,他们夫妻一辈子都会恩爱两不疑。 会不会、会不会今日其实是子濯在同他开玩笑? 这个念头几乎一出现,便深深扎根在了男人的脑海中。 他太想逃避了,以至于这般狼狈而凄厉地于敌人面前露出自己所有破绽。 “娘子,”魏烈的声音带着几分干涩的意味,他眼睛红彤彤的,那般高壮的身形竟佝偻了几分,近乎惶措:“你方才说的话,是玩笑话罢?” 可他注定问错了人。 因为江让只是淡淡瞥他一眼,嘴唇微微弯起,嗓音温冷道:“魏烈,别再挣扎了。若你愿归顺朝堂,本官自会为你留一条生路。” 魏烈的眼眶彻底红了,他蠕动着唇,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其实他不是一点没猜到,毕竟江让那般聪慧至极、仿若天仙下凡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看上他这般的粗莽草夫呢? 他只是一直不肯相信,一直将自己的双耳、双眼捂住,当做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自欺欺人罢了。 他太想要江让的爱了,以至于,这样的爱,低微钝痛到要将他自己也割伤。 周围的惨呼声愈发刺耳,魏烈狠狠抹了一把脸,心间的痛意甚至比从前被对手割开肚皮、险些将肠子掏出来的痛苦还要更加深刻。 魏烈深呼吸一口气,身边始终维护他的司仪老匪已然被砍伤了几刀,却依然嘶吼着应敌,直到此刻,魏烈才终于记起来,他原本是个多么有血性的人。 喜欢,就该去抢。 他都这么喜欢江让了,那就该将那人彻彻底底锁在自己的榻上,从此以后,让他再不得离开他半步。 乞求和示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魏烈冷冷地一刀捅穿一个官兵,他已然被血液溅成半个血人了,男人周身的戾气愈来愈重,周围甚至无人再敢接近他分毫。 “兄弟们,”粗莽的男人将自己刀刃上的尸首随意丢开,咧唇笑了笑道:“且撑住,事发开始,我便没见到寨子里那几个滑头,料想,咱们山下的护卫队应当已经收到信号了。” 果不其然,不待他说完,聚义堂外的声响动静愈发大了起来。 局势似乎一瞬间逆转了过来。 只是,魏烈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他当初训练的护卫队,说到底也不是正规军,即便耗费了心血,也无法做到以一敌十。 可眼下,这攻入聚义堂、穿着简朴布衣的护卫队一个两个不仅训练有素、十分配合,竟还格外强势能打。 而更加不对劲的地方是,他们的目标,似乎不是驱逐官兵,而是—— 刺杀江让! 想到此,魏烈整个人悚然一惊,可他虽武力高强,但被数个官兵缠打,到底无法都脱不开身。 而他能察觉到的事,陈彦书自然也发觉了。 可两人实在与江让距离过远,一时间被尸身与人海阻隔,竟然赶不及对方身边。 于是,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些古怪出现的第三方势力阴毒将男人逼至窗边。 渡生寨位于悬崖峭壁的边际,若是从此地跌下,必然再无生机的可能。 而此时,手持长剑、乌发披散、面颊多了一道血痕的江让拼死抵抗住齐齐朝自己刺来的三剑。 江让万万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竟没算到,有人欲图行刺于他。 不过此事也实在不属意外,沉浮朝堂多年,他得罪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尤其是那群保皇党,在朝堂之上被压制的狠了,想要将他除去,一劳永逸,也实属正常。 再一次被刺伤腹部、腰身、脖颈时,随着血液不住的流失,江让只觉自己依偎在窗畔崖边的身体越来越冷,眼前也越来越黑。 一切的嘈音都在慢慢离他远去。 在天地翻转的最后一秒,江让看到了魏烈、陈彦书和崔仲景三人狼狈朝着自己扑来的模样,他张了张唇,薄白的睫毛无力合上,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系统警报!系统警报!请宿主注意,任务对象正经受生命威胁,死亡倒计时为10秒,10、9、8——” 江飞白几乎一瞬间变了脸色,他抖着手丢开方才手中舞得虎虎生威的长剑,嗓音惊惧:“什么意思?系统,我爹这些天不是在望江楼处理事务吗?为什么会有生命危险?” “请宿主尽快决定是否花费100积分救助任务对象,倒计时3、2——” “同意同意!”江飞白哆嗦着唇道:“快把我送去我爹那儿!” 系统的声音带了几分迟疑:“宿主,你现在积分已经倒欠——若是无法还清,下个世界会进入惩罚世界。” 江飞白闭了闭眼打断它:“积分事小,我不能看着他出事。” 系统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了。 第257章 江飞白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这般心肝俱裂的一幕。 潮湿的崖底四处都是黏腻湿滑的苔藓, 藤蔓与畸形的枝叶如阴诡的妖物般肆意生长,它们湿黏黏地与那潭深绿的湖水融为一体,如同一口妖异的、深不见底的深渊漩涡。 一切都是暗色的, 连带着头顶层叠的、密不透风的乌木都显出一种极阴冷的靛蓝之色。 而唯一的鲜艳明亮的,是藤蔓水潭中那一抹晕开的胭脂色。 流水静静淌过,如同一只无形宽厚的手腕, 轻轻推动那散开的锈红衣摆,如锦鲤般朝着更深的潭底幽幽而去。 水面轻轻晃开一道又一道的波澜,它们如同潮起潮灭的海浪,温顺地舔.舐着那被潮湿藤蔓锁困在水中央的男人荒诞病白的皮肤。 男人实在太过苍白, 削瘦的面颊白得如同毫无血色的画布,嘴唇泛着暗淡的胭脂灰意, 修长皙白的脖颈间横陈着着一道细细长长、渗出艳丽血红的疤痕。 他的周身始终萦绕着一片朦朦的、挥之不去的浅淡血雾, 凄厉的死气如水蛭般吸附在他的面中,红嫁衣令他看上去愈发诡谲、如同一架即将腐坏的尸体。 唯有那双浓烈深邃眉眼, 于冰冷阴绿的湖水之下,竟显出几分安宁静谧之美。 江飞白方才被系统带至此地, 看到那湖中美人的一瞬间,那张俊逸非凡的面容便唰的惨白了起来。 脑海中是一片雾蒙蒙的空白,耳畔的嗡鸣声如蜂虫般齐齐涌来, 四肢无端僵硬发冷,仿佛连魂魄都被骇得出了躯壳。 江飞白浑身如筛糠般抖个不停,从来挺直的腰脊承受不住痛苦一般地弯曲了几分, 他的体内如同经历了一场无法获救的地震, 只勉强踏出一步,便踉跄着险些摔倒了去。 青年凄红的眼眸只知道盯着潭水中的男人,还未曾稳住身体, 便踉跄着任由那没膝的寒潭吞噬他的腿骨。 ‘哗啦、哗啦’ 蹚水的声音打破了荒芜寂冷的天地。 潭水中的涟漪更大地扩散开来,湿冷的水声叮叮咚咚。 江飞白潮红着眼,青筋毕露的双臂紧紧拥住怀中潮湿暗淡的男人,锦绣的衣衫早已被淤泥侵蚀、干燥的鬓发变得泥泞不堪,可青年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更用力地让怀中人苍白的面颊贴在自己扑通作响的胸口—— 他什么不记得、什么也不想,他只知道,他的爹爹怕冷。 很怕很怕。 在这般寒冷的水潭中待这样久,江让怎么受得住呢? 他曾受伤过的腿骨会大约会阴阴泛疼,绵密如针的偏头痛会折磨得他彻夜难眠,曾经被囚禁于水牢中的回忆会令他恐惧、痛苦、梦魇不断 数十年来,江飞白凭借着系统,无数次仓皇接住奄奄一息的江让。 是以,他比谁都更加清楚,这样强大、温淡、永远镇定有余的男人,原来也有那般脆弱痛苦、失意难捱的时候。 是啊,江让为什么不能失败、不能惧怕、胆小呢?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也怕疼、怕冷,甚至,因为曾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他的身体与精神会更加脆弱、敏感。 只是,他太会掩饰自己了。 他总是看上去那样云淡风轻,只要愿意,他可以成为任何一个人人生路上指引方向的‘父亲’。 他太过强大、冷静,以至于,所有人都忽视了他的痛苦与脆弱。 他们将他当做对手、当做神明、当做不可攀越的高山。 没有人会去想,夜深人静中,他是否会陷入梦魇、会害怕、会流泪、会无声求救。 只有江飞白,以被他亲手养大的孩子的身份、以无数次不图回报救助他的好心人身份的江飞白,才可从那人谦谦如玉的君子面下,窥探出几分真意。 修长的指节一寸寸抚过男人乌黑潮湿的发丝,许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江让紧闭的眼眸微微转动,白皙的脖颈间血迹再次如丝丝缕缕的细线般涌下。 潮湿的眉头愈发蹙紧了几分。 江飞白颤抖着手骨,感受着一滴又一滴往下渗透的血水,和那具愈发轻盈、脆弱的躯体,终于红肿着眼眸,沙哑开口道:“系统,不是用积分兑换过了吗?为什么他的伤还没好?” 系统似乎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低声道:“任务目标从高空悬崖坠落,受伤太过严重,他身中数刀、甚至有几处是要害,失血过多,加上从前难以根治的旧伤,他的身体已经无力承受更多系统空间的能量了” 江飞白喉头微动,许是过分年轻的身体令他的情绪也变得过分感性,青年的嗓音间竟显出几分沙哑的哭腔:“系统,系统空间有什么药物是能一次性把他所有的暗伤和伤口治好的吗?他很怕疼,又总是忍着不说,每次我问起他,他就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甚至反过来安慰我——” 青年说着,唇弯似乎想弯起几分笑意,可那笑意到底无法继续维持下去,很快又会变作一道苦涩难捱的不忍。 空气沉寂了许久,系统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宿主,其实你根本不用这样费心,按照目前的进展,任务目标很快就能登上帝位,届时你就可以脱离这个世界了何必这样劳心劳力?” 江飞白垂眸,他紧紧揽着怀中的人,小心撕下干净的内衫,为他包扎伤口,随后一步步朝着系统指引的可暂时居住的区域走去。 青年的语调再也没有从前与系统互怼的轻松之感,他平静的语调沉稳无比,连带着神态都与江让像足了几分。 他平声道:“系统,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为完成系统任务而来,可是这么多年来,这个任务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纯粹的任务了。” “江让这个人对我来说,也不再是只是一个轻飘飘的任务目标。” “我喜欢他,希望他高兴、平安、余生得偿所愿。”那句喜欢,青年的声音放得很轻,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可是他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心意,只是将你当做一个孺慕他的孩子。” 江飞白酸涩地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轻声道:“可是他爱我。” 系统又沉默了几秒钟,它似乎无法理解江飞白的选择,好半晌才机械道:“宿主,我不明白你们人类世界的爱,可是我知道,你现在很危险。” 无数个任务者爱上目标的惨案在主系统空间被当做警告挂出,江飞白与它成为搭档后,还曾与它笑说那些人是‘脑子不清醒’。 可现在,它从来没心没肺的宿主,似乎也甘之如饴地沦为了其中的一员。 “所以系统,有药吗?别藏私啊,等我赚到积分肯定会还的。”江飞白的语气变得故作轻松了几分。 系统卡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回话道:“宿主,古代位面系统开放的权限有限,没有完全治愈的药物,目前只能为您提供缓解的药丸。” “那给我来十粒。” “宿主,你疯了吗?一千积分,你要拿你的命来还吗?” 江飞白笑嘻嘻:“系统,求求了便宜点吧?咱俩都老搭档了——” 系统:“滚,最多用我内部员工的卡给你打个九五折。” 江飞白:“什么?五折?那感情好啊,系统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等我回去就给你写三万字的好评,保证你明年就能升职加薪!” 系统嘴里的‘滚’字拐了个弯,半天机械音叹了口气,幽幽地变成一个熄灭的‘嗯’ 火焰涌动,潮湿的衣物被一根简易的树枝晾在简陋的林中木屋内。 这里是一间废弃的小屋,因着崖底过分潮湿,大部分的使用物品都发霉腐坏了。 江飞白方才进来的时候难免有些嫌弃,但他也清楚目前的形势,系统没法带着小世界的人物一起瞬移,现下能找个地方住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江飞白到底经历了三个任务世界,当初那会儿入职培训他还是全班第一,加上这些年来为了江让他四处奔波赶着救人、照顾人,生存技能几乎点到满级了。 是以,没过一会儿,在经过江飞白上跳下窜的一通忙碌后,小木屋变得干净又整洁。 青年计算着时间,从系统那软泡硬磨来了不少生存物品,煮了一小锅的白米粥,放在炉上用小火煨着,随后,他才在身后随意擦去手上的水珠,脚步放轻,走进了内室的床榻。 塌上的男人似乎睡并不安稳。 他穿了一席白色内衫,被褥被人细心掖在胸前,潮湿的发丝早早被人细心擦拭干净,脖颈与颊侧的伤口被白色的棉纱温柔包裹住,与先前在潭水中近乎溺毙的模样大相径庭。 只是,江让紧闭的眉眼蹙得太紧了,浓密乌黑的睫毛细细颤抖着,于眼睑处投下一片斑驳的细影,连带着往昔温淡如玉的面颊上多出了几分郁色。 江飞白不由自主地便被吸引着走近了两步,上挑的瑞凤眼中漾出几分隐约的水汽。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榻边,细细盯着塌上人逐渐变得红润有血色的薄唇,好半晌,一张皮相匀净的面颊上多出了几分古怪的红晕。 江飞白骨节分明的指节绷紧,他下颌收紧,喉头忍不住地动了动,却不曾动作分毫。 他不动,被他薅狠了的系统在一旁冷笑一声:“装货,你又不是没跟他上过床,现在人又没醒,装什么单纯呢?” 江飞白:“系统,你变得好粗俗。” 系统:“滚,我只是说,你都干了。” 江飞白脸更红了:“嗯。” 系统:?你到底在嗯什么啊? 系统被气得退出群聊。 江飞白此时哪有心思在意它,他已经许久不曾与江让这般亲密、好好看一看对方了,此时安顿好,他便眼也不眨地细细盯着榻上的男人。 越是看,便越是喜欢。 江飞白只觉自己仿佛当真成了一个方才成年的青涩少年,面对爱慕的人,他总是忍不住的关注对方、恨不能扎根在对方的身体之中,成为一株藤萝,将对方死死缠紧才好。 他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的想,江让的唇为什么那样好看呢?天生翘起几分,哪怕是熟睡时,都仿若在对着人含情脉脉的笑。 皮肤怎么能这样白润呢,像是江南的雾霭、夜间水潭倒映的月轮,抚上约莫也是如他这个人一般的温凉动人。 眉眼怎么能那样好看呢?楚楚斯文,谦谦如玉,雅美如清风明月。 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人紧促的、惶惶难安的眉头,叫人忍不住的想要心甘情愿的为他驱使,帮他抚平眉眼。 江飞白这般想着,好半晌,实在耐不住心头的痒意,轻轻以指节揉开对方眉眼的褶皱。 只是,他方才触及江让温凉的眉心,却忽地对上了一双狭长警惕、乌黑黯淡的眼眸。 江飞白一瞬间心跳如雷、脸色发白,被惊得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他哆嗦着在心中对系统大喊:“系统!我忘易容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你人呢——” 系统装死。 江飞白额头冷汗直冒,喉头干涩,在江让冷淡锐利的注视中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青年在脑海中疯狂找理由试图蒙混过关,只是,待他刚要张唇干巴巴解释时,忽地听到床榻上的男人微微垂眸,轻声道:“是你吗?这次又是你救了我?” 江飞白心中一瞬间闪过怪异的感觉,他忍不住舔了舔唇,仔细观察床榻上的男人,忽地发现一件令他心慌恐惧的事情。 江让似乎看不见了。 男人的眼眸灰暗,昔日深黑温冷的眸中如同蒙了层薄淡的雾霭,叫人看不清光亮。 便是此时,他看向江飞白时,眸中都是一片空茫。 男人青丝溢在颊侧,他甚少有这般披头散发的模样,在朝堂与丞相府、乃至外人的眼光中,江让总是礼仪君子的典范,不会有任何失礼之处。 可现下,在一个‘陌生人’的眼前,他却全然卸下君子之仪,露出这般叫人心软的姿态。 又或许,他已然是无可奈何了。 第258章 “恩公缘何不言?是让冒犯了吗” 轻轻沉沉的声音如水波摇晃起伏, 身着白色内衫的男人黯淡空茫的乌眸微转动,恍若蒙尘的明珠一般,于砂砾中, 始终寻不到最终的落脚点。 江飞白恍惚惊醒,这些年来,他总习惯于依仗年轻气傲的孩子的身份亲近男人, 以至于眼下,他竟然不自觉的吐出亲密之言。 好在刹得足够及时,江飞白指骨微微握成拳,不自然地低低咳嗽了一声。 许是听到了隐约的动静, 塌上的男人微微侧耳,黯淡无神的乌眸看向虚妄的黑暗, 面颊仍带着几分失血的苍白, 唇上的口脂被全然擦拭干净,裸.露出的唇肉是一片清浅的藕粉。 他整个人看上去素净极了, 唯有颊侧一点颊边痣,恹恹泛出几分陈旧的红来, 削瘦的脊骨撑起白衫,浅浅的堂风吹来,显出一片病骨支离的劲美。 此时的江让看上去仿佛一根苍翠的青竹, 陈锈的雨水将它慢慢腐朽、分化,令它变得脆弱、仿佛轻轻攀折,便会叫它彻底碎裂开来。 江飞白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他喉头微哽, 好半晌才借用系统空间修调音色的能力,更改了自己的声音,指节局促张开又合拢, 低声道:“无事。” 约莫是终于听到了回复,江让下意识偏头,失色的唇边弯处一抹薄淡的笑来,因着重伤未愈,男人说话间的气音十分明显。 “加上此次,恩公已救下让足有九次”他说着,轻轻喘气,面颊泛起几分费力的薄红,似是想要强行撑起身体:“让实在不知如何报答恩公。” 江飞白见他竟要起身,想到对方胸膛间近乎入骨的伤疤,脑中一空,下意识便走近几步,青年人矫健十足的手臂将男人抱按住,嗓音中显出几分干涩急促的意味:“你、你伤势未愈、莫要再动了。” 约莫是起身动作过大,江让腰间的白色衣衫渐渐沁出斑驳鲜艳的红,浓烈的血腥气熏得人眼尾酸涩。 这般严重的伤口,寻常人哪里能受得住?可江让偏偏只是露出一个轻轻的笑,神态自若到仿佛察觉的不到丝毫的疼痛。 男人轻轻的声音近不可闻:“好。” 江飞白忍不住地牙关咬紧,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气闷来。 又来了,又是这样镇定自若的表情、又是这样无所谓、不在乎自己的样子—— 心口像是被一块湿黏黏的布死死捂住了一般,窒息沉闷的感觉近乎叫青年生出一股荒诞的冲动。 他想打破这人面颊上的假面,想让他全身心的依赖自己,想让他流下泪来,哆嗦着嘴唇说出‘疼’。 追根究底,江飞白只是希望他有信任的人、有喘息空间,像一个正常人那般,可以无需畏惧地露出喜怒哀乐。 不再那么孤家寡人、步步谨慎 叫他心脏生疼。 江飞白气恼地又取出一颗兑换的药丸,忍不住带了几分情绪,沙哑道:“江让,你知道每次救你都要花掉我所有的积蓄吗?你怎么就不能好好保护自己呢?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呢?” 他虽这般说着,可手中动作却不停,丝毫不心疼地将昂贵的药丸喂进男人的口唇。 方才要抽手,榻上的男人却轻轻握住他温热的指节。 分明是不轻不重、若即若离的力道,却叫平日里扛鼎舞剑的江飞白耳根唰的通红,怎么都挣不开,任由自己被那人锁困于指缝间。 江让唇边的笑意早已隐去,甚至,男人的眉眼间显出了几分难得的焦躁。 他不再气定神闲,似乎有无形的东西撬开了他的心脏,令他染上了俗世间的尘埃。 两人的距离近极了,江飞白抿着唇,过分年轻俊朗的面容被迷蒙的呼吸染得湿漉漉的,他任由榻上仰起头颅的男人以无神的目光审视自己,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分明身体仿若死板的木头桩子,可青年的神色却愈发的迷离、绯红,轻颤的睫毛似是承载不住雪水的枯枝,上下摇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钟,又或许仅仅是眨眼的一瞬间。 指间温凉的力道逐渐消退。 江飞白看那人忽地轻声呢喃一般道:“怎么看不见呢?” 江让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世界自始至终都是一片黑暗,他惨白着面颊,眼眸茫然转动,嗓音压抑而辛苦道:“劳烦外面天色现下是明是暗?” 江飞白面上的热意瞬间退却,一时之间,他哆嗦着唇弯,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无论怎么说,对眼下的男人来说,都是残忍的。 明明一切都已然准备就绪、明明精心筹备的多年,一朝双目失明,无疑是将他彻底打入了死局。 太华不会接受一个目盲的君主、群臣与下属也不会信服一个目盲的主子。 许是知道江飞白又要询问解决之法,系统平静道:“宿主,您的积分额度严重不足,当前无法兑换任何药物,系统商场已自动关闭。” 江飞白咬牙,捏紧的掌心早已被他攥得生疼,他额头青筋鼓胀,控制不住的声线中甚至带了几分乞求与威胁的意味:“系统,如果他再也看不见了,我们的任务就失败了!” 系统沉默了许久,好半晌才留下一句:“宿主,你冷静一点,只要没有显示任务失败,就还有机会。” 言下之意就是,江让还有复明的机会。 江飞白指节陡然一松,呼吸也急促地恢复正常,脖颈微动,青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背脊竟已然湿透了 许是沉默的时间过分冗长,江让面上的颓丧之意愈发重了起来,他紧紧握住的指骨泛起青意,惨白的面颊如同大火后的灰烬,泛着浅浅的死气。 男人浑身颤抖,即便他再如何冷静、沉稳,终究还是难以承受如此的惊天噩耗。 心口一直撑着的一口气似乎即将散去,江让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信念与野望,简直像一个可笑的笑话。 他成了个瞎子。 他怎么能成一个瞎子呢?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到,连衣食住行都只能依靠别人的废物。 如果是这样,他还不如就此死去倒还干净些。 江让只觉胸膛中的情绪在逐渐绞杀他的理智,他死死掐住被褥,脸色惨白阴戾,近乎陷入了某种魔怔之中。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还会有办法! 要请医师、对,要请医师看眼睛! 他勉强至极地弯出一道近乎扭曲的笑意,往昔谦谦如玉的面容变得青白如厉鬼般,冷窒的天光晃在他薄白的眼皮上、无神的黑眸中,仿若刀尖的寒光,叫人不寒而栗。 “恩公”江让的声音放得极轻,他的声音近乎带上哀求示弱的音调:“帮我请一位医师罢,日后,让必定千倍百倍地偿还于你。” 江飞白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当下便控制不住心酸与哑然的窒意,反手握住江让削瘦的手骨,舔了舔嘴唇,嗓音沙哑道:“别怕,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江让却是丝毫听不进去了,他仿佛被困在某种绝望的囚笼中,死命地挣扎,却毫无解脱之意。 “帮我请医师罢,得、得快些了——”额头溢出细汗的男人如此艰涩道,他一遍遍地说着,苍白的指节死死掐住江飞白的手腕,呼吸急促而压抑:“或是拿着玉珰去西陵郡,会有人来接应我——” “阿江让,你冷静一点!”失控的病人力道极大,江飞白的手掌都被掐的青紫,可他却仿若丝毫没有感觉一般,他第一次见到这般失控的江让,那样干涸苍白的嘴唇、汗津津的脖颈、斑驳瑟缩的身躯,仿佛下一瞬间,这人便要彻底被痛苦撕裂开了一般。 “你听我说,”江飞白沙哑着嗓音,一字一句红着眼眶道:“我们身处崖底,四处都是毒瘴,人迹罕至,你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除却等待救援,我们绝不能擅自行动。” “江让、江让,你听我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江让却已经听不进去任何的话语了,他空茫的眼眸已然无端显出几分痛恨的意味,整个人哆嗦着,像是绝症患者知道自己没有几天好活了一般,他额头青筋凸起,嗓音沙哑粗粝道:“我说了请医师!你为何要阻我?!” 男人大喘气说着,雾霾萦绕的眼球骨碌碌转动,最终定在虚空中的青年身上,近乎怨毒道:“你也是他们派来的吧?哪里有那么巧的事情,次次都是你救下我。是谁派你来的?商泓礼?不不不,不会是他,那个恶心的畜生恨不得将我锁在他床上,那就是保皇党那些老东西了?他们派你来做什么?故意获取我的信任?然后呢?杀了我?侮辱我?” 空气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余下男人激烈的咳嗽与呼气声。 江让恍惚地咳嗽着,口中的血腥气愈发浓郁,眼前的黑暗叫他心中生出泣血的恨意。 他知道自己走了一步蠢棋,明明眼下,他应当哄着眼前的人为他治眼才是,可他心里就是恨、就是怨。 凭什么商泓礼就能毫无阻碍地登上皇位,凭什么他这般呕心沥血的谋划,换来的却是这般的结果? 事已至此,若是当真要死,他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江让面无表情地捏紧了江飞白赠与他的小扇——他也不知这扇子缘何没被此人收走,但眼下,他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 锋锐的薄刃贴在指腹,隐约的刺痛令他的神经愈发鼓噪兴奋。 江让在等,等眼前这人没了耐心,暴露出真实的目的,只要对方敢贴近他,他一定会将此人的心脏都剖出,千刀万剐。 苍冷的嘴唇神经质的哆嗦着,手心的细汗早已变得粘稠,屋外的和风钻入屋内却变得寒冷刺骨,丝丝倒灌入他的肺腑、心脏。 分不清是什么,总之,待江让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带着暖意的呼吸,如一捧阳光般,就这样轻轻地落在他的唇上。 与此同时,江让手中的刀锋扎进了那人凸起的背脊,锋锐的刀刃被人骨卡住,湿漉漉的血腥气铺面袭来。 男人只觉脑海中一片空白,空白之后,便是古怪的、尖锐的、连同他自己都分不清的情绪。 唇缝间滴下几滴浓郁的血珠,耳畔传来一道掩饰性的、压抑的闷哼。 可更快的,是那人手忙脚乱的、近乎笨拙地为他擦拭唇畔血迹的衣衫。 “咳咳咳——”那人似乎离远了几分,他咳了许久,像是要将心脏都呕出一般。 江让面中几乎失去了一切的神色,他喜怒不明地抿唇,一动也不动地僵在塌上。 “解气了、吗?” 湿闷的声音如同即将碎裂的海上泡沫一般,只消浪花轻轻拍打,便会消散得一干二净。 “你,知道。”江让沙哑着,一字一句道。 那人似乎笑了一下,约莫太痛了,他有些支撑不住地半歪在床榻边,温热的指节隔着虚空抚了抚塌上阴晴不定的男人殷红的颊边痣。 好半晌,江让才恍惚听到了一道苦涩的、轻轻的叹息。 那人断断续续说:“嗯,知道。但是,我很高兴。” “江让,你、知道吗?我救过你那么多次,却从未见你、真正显露过情绪。” 江让愣愣地看着漆黑的上空,好半晌,他才张唇道:“为什么?” 我如何,与你何干? 那人的回答是轻轻的、珍惜地抚过他面颊的慢慢变凉的手骨。 还有一道柔软的、带着几分笑意的嗓音。 “还能为什么,江让,你、有没有想过,除却仇人会、会时时刻刻盯着你,”青年的声音变得费劲而沙哑:“还有喜欢你的人。” “我不是任何人派来的,我只是为你而来。” 脸颊上滴落的温热水液承受不住地逆流,一点一点将眼眶濡湿。 江让指骨微微蜷缩,忍不住偏过面颊,于是,那水液便又顺着他的面颊滑落,仿佛那泪水正是他为那人流淌的一般。 江让垂眸:“别哭了。” 那人低低嗯了一声。 江让于是又道:“你心悦我?” 那人又嗯了一声。 江让说:“你还会说别的话吗?” 空气安静了一秒,江让听到一道轻轻的嗓音如是说:“我心悦你。” 第259章 失明的时日对于江让来说, 实在太过陌生、不适、怪异。 逼仄的暗色仿佛一道粘稠的黑色纱网,将他整个人都网罗在其中,偏偏那暗色并非全然的黑暗, 反倒恍若蒙了一层浑浊灰尘的铜镜,雾蒙蒙的、透不进光。 这对一个乍然失明的人来说,无疑是难以适应的。 明明仍是如此熟悉、清晰的世界, 可偏偏命运弄人,如今的他已然无法亲眼所见。 许是因为失去了光明,周遭世界一切的感受全部都加倍地降临在他的身体与理智之间。 他能够敏锐地听到簌簌风雨淋过枝叶时带起的喧哗声,林间虫鸣鸟叫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又远在天边。 江让时常会被它们吵得睡不着觉。 已是深秋, 崖底湿冷惨厉的冷风总如阴魂般扑向木屋的罅隙处,再一点又一点阴寒地渗入骨缝之中, 恍若一柄缓缓凌迟的刀锋。 每当这个时候, 难忍而熟悉的疼痛便会再次造访。 头颅中似是有一柄锋锐的利剑在搅弄一般,它们残忍地几乎将他的头颅掀翻, 蜂拥而至的痛苦仿佛将他整个人都倒吊了起来,而他只能摇摇晃晃地任由它们寸寸侵蚀自己的理智。 江让从来都是个极其擅长忍耐痛苦、不喜暴露自我的人。 即便痛得眼前模糊、面如白纸, 若是不熟悉他的人,也依旧无法察觉到他的异常。 毕竟,他看起来太‘正常’了。 平静温和到仿佛永远不会变的面颊, 纹丝不动、削瘦雅致的肩颈,至于男人面颊上的苍白,仿佛只是一幅未曾涂抹色泽的美丽画卷。 他从未想过, 原来, 这个世界上,除却江飞白那孩子外,还有人能够看破他的伪装。 几乎是在江让犯病的第一日开始, 那个救下他的青年便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因为视不可及,江让便只能从对方匆匆的脚步声、带着颤意的嗓音、温暖出汗的掌心感受到几分焦急、关心、恐惧。 那人身上的气味其实并不好闻,灰扑扑的尘埃气息、隐约的血腥气、还有些许并不令人生厌的汗水气息。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当时的他已然疼得意识模糊了,江让反倒觉得那人的身上的气息叫他心中莫名安定、松懈。 这对男人来说,其实是一件十分值得警惕的事情,可江让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早在他在这人面前卸下那层伪善君子的面具后,那张天衣无缝的皮,只会逐渐四分五裂,消弭无踪。 恍恍惚惚、水雾弥漫间,江让自尖锐的耳鸣声中听到青年急得险些要哭出来的声线。 那人紧紧地拥着他,温热的手掌不住地抚着他的后背,在江让仅剩下的记忆中,那人灼热的额头如同滚烫的熔岩一般死死抵着他满是虚汗的头颅,颤抖沙哑如云雾般的呼吸蒙在他的唇畔:“这次怎么这么严重不疼了、不疼了,有我在呢,我在这,阿阿让,我绝不会叫你出事的。” 随后,一颗药丸模糊地被喂入他的喉间,滑入胃部。 那一夜,江让睡得十分安稳,他没有被反复折磨的隐痛刺醒、没有被噩梦惊醒,睡梦中温暖如身处母胎中的羊水包裹住他的全身,令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 当然,他不会知道,那无星无月的漫漫长夜中,每当睡梦中的他控制不住地蹙眉、将要醒来时,便有一人守在他的身侧,安抚他、亲吻他的面颊,给予他缺失多年的安全感。 江让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再醒来时,只觉自己的身体从未如此轻松舒适过,询问起时,青年只是笑着告诉他,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 他以十足轻松的语调絮絮叨叨地告诉他:“你睡了很久,应该饿了,刚巧今天出去猎到了一只兔儿,给你煮了肉粥。” 说着说着,那人的声音变得愈发温柔。 江让有一瞬间的晃了神,青年的声调十分年轻,听着也不过是将将弱冠的年纪,话语间活泼的模样令他频频想起家中的孩子。 若江飞白此时在他身边,只怕也会这般,不、那孩子如今已然颇有小大人的模样了,他会板着脸盯着他,满脸的不高兴说:爹,你怎么答应我的?又不好好照顾自己,真叫人操心! 这般想着,江让忍不住弯起苍白的唇。 许是被瞧见了,端过热腾腾木碗的青年坐在他身边,拿起一柄木勺,轻轻刮着粥碗的边缘,取了些温度适宜的粥饭,小心喂给了他,一边笑着问他:“阿让,怎么笑了?” 江让不免想到,从前他生病的时候,江飞白也是这般端着药碗伺候他病榻前的。 自从失明以后,江让的听觉变得敏锐了许多,他听得出对方的动作,人在生病脆弱的时候难免会有几分移情,也正因此,男人待青年难免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江让其实并未真切地将青年所谓的‘喜欢’当真。 他还不清楚对方缘何多年来一直关注解救于他,甚至此事无法多想,越是想,便越是怪异。 按照对方第一次救下他的时间来推算,青年当年只怕还是个孩童。 那般乱世之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如何能在一片尸山血海中救下他? 眼下,江让还不清楚对方真切的企图、背后是否有助力之人。 男人手握权力多年,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旁的不说,至少此人待他也算是一片真心,且眼下他还需依仗这人带自己出这崖底,再加上对方与家中孩子年龄相当,江让便是再铁石心肠,也难免软下几分。 但他至多也只是将对方当做孩子来看,哪里会有什么旖旎的心思。 是以,眼下闻言,江让便也十分坦然轻笑道:“只是想起家中长子,他与你年岁相当,我离开许久也不知眼下他在家中如何。” 男人的声音慢慢变低,似乎多了几分忧心的意味。 一旁的江飞白一双黑眸几乎瞬间便亮了起来,他勉强镇定,继续耐心认真地喂粥给江让,唇角的笑容是怎么压都压不住。 系统在一旁面无表情道:“哇哇哇,又让你幸福了。” 江飞白都没空搭理它,身形高挑的青年人忍不住舔了舔唇,干咳一声,黑眸变得湿漉漉的,紧紧盯着江让的模样简直与初生的小犬无异。 他有些别扭道:“你、你很担心他吗?他能有什么事儿啊,你在外拼命,他在家里享福呢。” 闻言,乌发仅以一根艳红发带束缚的男人忍不住蹙眉,微微摇头道:“并非如此。” 江让的表情看上去温和而自然,往日见人笑意温润的桃花眼暗淡空洞,只余下颊侧朱红的小痣熠熠生艳。 他看不见江飞白盯着他红着脸发呆的模样,只思衬道:“飞白自幼是我带大的,他年纪尚幼,性情跳脱。近些年来,我与当今圣上斗法许久,外头不免有些流言,如今我不在京都,不免担忧他遭人脸色,受人欺负。” 话音落下,空气中静了一瞬。 江飞白眨了眨黑睫,有一瞬间只觉喉头微涩,连带着眼眶都红了几分。 系统在一旁也沉默了,好半晌,它幽幽道:“宿主,你这样看着真的很像一只被他钓着跑的狗。” 江飞白吸吸鼻子,心头忍不住怒气冲冲地反驳:“什么叫真像被他钓着跑的狗!” 系统寻思这人居然还有点尊严吗? 江飞白下一句话就蹦出来了,语调十分坦然自豪:“我就是他的狗,我是我爹的狗!” 系统:“”哇塞,给你鼓掌哦。 一碗粥很快就喂完了,中途江让表示可以自己吃,江飞白死活不肯,他已经完全沉浸在粉红的泡泡里了,恨不得嘴对嘴喂才好。 当然,他最后还是有贼心没贼胆,没敢在男人清醒的时候放肆。毕竟不管他怎么想,江让也是实实在在当了他十几年的爹,江飞白性子闹腾、上学堂也是个好讲话坐不住的,曾经也是能把男人气得揪他耳朵、拿着戒尺伺候他的完蛋家伙。 说起这事儿,江飞白还颇有些心有余悸,他是个现代人,古人的书法字迹学起来本就费劲,而且他本来文科就不好,那些之乎者也他一听就犯困,这是真没办法。 再加上夫子偏要将他安排在靠前的位置,课上睡觉很容易被抓,于是他只好不停地找同桌和后桌讲话 说起噩梦的那天,江飞白也不知道江让为什么突然想起来来学堂看他,这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站在窗外气得人都青了。 江飞白那天下了学堂,被江让关上门卷起袖子用戒尺抽了一顿。 据系统说,那天的江飞白叫得很惨。 它还特意给录像了。 录像中,江飞白趴在床上,背后青青紫紫肿了一片,一双眼睛哭肿了,看着他爹唯唯诺诺的模样堪比被揍怕的老抽色金毛。 最后,等江让带上房门离开后,他才气愤又窝囊地说了一句。 “中式教育,你赢了!!!” 系统笑抽了,拿这个录像嘲笑了江飞白数年。 吃完粥后,江让便又疲乏地躺下了,但许是因着白日睡得久了,男人并未立刻睡下,只静静靠在塌边,听着青年忙前忙后。 江飞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有干劲,全身的力气像是使不完一般的。 其实他这一天下来几乎都没休息过,这崖底瘴气十分厚重,捕猎难度极高,好在江飞白有功夫傍身,忙碌一番也算是有所收获。 最重要的是,眼下,江让只能依靠于他,一想到对方闭目横陈在床榻上等他回家的模样,江飞白就忍不住的浑身发热,干劲十足。 回家后,果不其然,江让还在昏睡,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取了自制的工具,将这小木屋罅隙漏风的地方修整了个遍。 忙碌大半天,江飞白也不记得吃饭,洗洗手就去生火煮粥、洗衣做饭,他甚至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些针线,开始勤勤恳恳替江让缝补起衣物来。 江飞白一边无知无觉地缝补手中红色的婚服,一边跟系统套话,在知道江让这一路上的艰辛、在渡生寨中受得委屈,甚至被迫嫁了匪贼,气得好悬没撅过去,当即就把手中的红衣丢了出去。 丢出去还不解气,外头冷风瑟瑟、湿气逼人,他偏要一把火将它烧得丝毫不剩。 收拾好桌碗后,江飞白端来了一盆热水,他轻轻扶起榻上面容惨白的男人,为他调整好姿势,随后吞咽了一下口水,小心褪去对方的中袜,在触碰到对方玉白的脚踝时,江让动了动,疲惫懒倦的面上显出几分不喜的模样。 江飞白却已然看痴了。 江让的脚踝很好看,秀白通透,脚背处浅淡的青筋如丝丝缕缕缠上的藤蔓,渐渐延伸隐没至脚踝处,每一寸皆是玉骨清明的模样。 江飞白盯着对方的脚踝瞧了许久,眸色显出几分怪异的渴望之态。 自上次在那青楼中与男人春风一度后,他便多了个难以启齿的喜好。 江让是个对那事儿颇为冷淡的人,其中也有身体的原因,那日在青楼若不是药物作用,只怕青年也难以得逞。 也正是那一次,江飞白意外的发现,江让的动情点,其实在脚上。 即便是到今日,江飞白也不得不承认,那一日,他确实是被嫉妒冲昏了头,做出了那等以下犯上的混账事。 但你若要问他悔不悔,他是绝对不悔的。 在那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江飞白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梦到过那日多少次。 梦中,他化身为了一只发了情的红白花色的妖蟒,它缠在那人雪白的腰腹间,一寸寸以粗糙的蛇信舔遍他从来敬重、崇拜的阿爹的周身。 它痴缠的像是发了狂,只觉这人的肩线怎能如此雅致,如上好的玉石雕刻而成;嘴唇怎能如此温凉沁心,恍若解渴的山泉水;脚踝处的骨架怎能如此润美如冰,每一处的曲线都极其赏心悦目,叫它忍不住地垂首品尝。 它这般想,便也这般品尝了。 巨大的蛇信一寸寸包裹着玉白的足尖,纠缠缠绕,江让似乎被它逗弄得失了衡,闭上的薄白眼皮不住地颤抖,溢出涩口的泪意。 见此,江飞白更是激动 他知道他是个无视伦理的混账、畜生,可让他对着那般可口的男人无动于衷,他实在做不到。 * “我自己来。”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倦怠,他半靠在床榻边,支起的眼皮被幽幽的烛火染上几分美丽的光泽。 江飞白动了动喉结,垂下的眼眸中多出了几分闪烁的渴.欲之色。 他并未听从江让的意思,松开双手,反倒是仿若捧着珍宝一般,慢慢跪在湿凉的地下,沙哑道:“阿让,你现下看不见,莫要逞强,由我来帮你便好。” 江让大约是不喜的,但他只是蹙了蹙眉,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江飞白黑眸中闪过几分兴奋,他修长的指节慢慢抚在那人的脚踝骨肤之间,状若十分正经地搓揉、轻按。 失明的谦谦君子如今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他甚至全然不晓眼前人究竟在想些什么龌龊的东西,只是面颊微红、头颅无力后仰起几分。 “这个力度可以吗?” 野心勃勃的青年头颅垂得愈低,他神态痴迷无比,丰红的唇尖几乎要贴上水中那玉白的足尖。 江让轻轻‘唔’了一声,温润的声线低低问了句不甚相干的话。 “这么多天了,还不知你唤作何名。” 闻言的一瞬间,江飞白失控地动了动喉结,好半晌,他勉强克制自己,终于清醒了几分,慢慢抬起头来。 他跪在男人面前,几乎以一种顶礼膜拜的姿态,仰视着男人,口中涎水覆起又被吞咽下。 江飞白舔了舔唇,露出两颗锐利却又不显危险的虎牙,喑哑道:“周予白,我的真名叫周予白。” 第260章 晚风呜咽, 摇曳的树丛鬼影重重,乌云被狂风扯住裙摆,死死掩盖住幽冷的月色。 不出片刻, 细针般的大雨倾盆而下,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开始哗哗作响。 山崖底本就湿气厚重, 层层叠叠的宽厚树叶遮蔽日光,加上木屋又临近水潭,平素便潮气逼人。 今夜下了大雨,整个木屋内幽幽泛起一股木头腐烂潮腥的陈朽气息。 江让和江飞白这些时日一直都是分床睡的, 小屋狭隘,只有一张床榻。 江让是病人, 受不得寒湿侵扰, 便一直宿在榻上。 而江飞白自己就糙得很了,他只裹着一张竹席和毯子, 将就着窝在地上。 只是今夜风雨实在葱茏浩大,连带着木屋的顶端都隆隆作响, 屋内水雾弥漫,地面更是渗入一层薄膜般的水液,竹席方才置于地上, 便被浸泡得透湿。 江飞白却并不在意,他正思衬着明日再出去弄些竹木,将这竹席垫得高一些, 今晚将就着也能睡。 一旁的系统许是方才充完电上线来了, 见他这副落水狗地模样,当即嘲笑脸:“恋爱的苦你也是吃上了哈,不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人家好像还没跟你确定关系。” 江飞白恼羞成怒,正要张口,忽地见榻上的男人微微起身,因为是夜间,江让身上只系了件白色绸袍,衣衫十分宽松,隐隐显出男人美好玉白的锁骨与颈窝。 江让睁着无神的黑眸,斯文的眉目拧起几分轻愁的弧度,他‘看着’塌下的青年,有些控制不住地轻轻咳嗽了一声,嗓音略带沙哑道:“咳咳今夜大雨,屋内湿冷,你上塌与我挤一挤罢。” 江飞白黑眸当即一亮,唇畔的虎牙当即咧出几分,他脸颊上红晕迭起,心中兴奋的哇哇大叫:“系统、系统你听到没,我爹在心疼我!我就知道他不舍叫我吃苦!” “求问:现在同居一起睡,以后领结婚证的日子还会远吗?” 系统:“” 系统扯出一个虚伪的笑:“那还真是恭喜你了啊。” 江飞白这会儿哪能听出系统的言不由衷,他美滋滋的表情看上去像一条傻乎乎的狗,青年抱着手中的被褥,明明高挑年轻的身体都坐上床榻了,嘴里却偏偏还要故作小心道:“可以吗?会不会挤到你呀?” 系统虚弱道:“停停停,你真的好绿茶,我有点晕茶了。” 江飞白笑嘻嘻:“好兄弟,忍一下。” 系统:“滚啊!” 床榻上的长发男人并不清楚一人一统之间的对话,闻言只是微微弯唇道:“无碍。” 江飞白当即咧唇,尖锐的虎牙与微微绷紧的肌肉令他恍若一只已然成年、能够熟练捕猎,却故意在主人面前装作无害的虎豹。 屋内灯火摇曳,朦胧的两道人影在隐约的雾气中逐渐融为一体。 江飞白仗着对方看不清自己,色泽红润健康的嘴唇近乎要贴近对方的略显苍白的唇弯,炙热、不稳,属于年轻人的气息挟裹着几分试探性的侵略,洒在对方温凉如霜的面颊间。 青年一双漆黑的瑞凤眼近乎放肆地盯着昔日手握权柄、管教指点他的长者,潮热的火焰近乎将要从那酸胀的眼眸中伸出火舌,舔舐男人在烛光下雅致秀艳的面颊。 许是感受到了对方以下犯上、意味不明的注视与气息,江让动作微顿,轻轻偏过了头,乌发顺势遮掩了他的面颊,宛如一道幽幽散下的纱帘。 男人的动作总是赏心悦目、仪态端庄的,即便是在床榻间撑住手臂与身体微微后退、空出位置的姿态,也十足的俊雅不凡。 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微妙。 因为失去了视力,江让的其他感官愈发敏锐了起来,譬如眼下,他完全能够感受到青年与他之间堪称僭越的距离。 周予白是故意要叫他发现的。 青年分明可以忍住鼻息、喘.息、唇舌间隐约的呼吸,可他偏要如隔靴搔痒般,时隐时现地令他察觉到那如火苗般舔.舐皮肤的气息。 那人仿佛在赤.裸.裸地告诉他,他是个心悦他、对他有欲.望的男人,而非毫无所求的小辈。 心尖处的跳动略略快了几分。 江让平静忽视着那怪异的感受,事实上,他并不厌恶周予白,甚至相比较旁人,已然称得上过分宽容。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也正因为看不清,他在心中会以自己所接受到的讯息勾勒对方的模样,猜测对方真实的性情、目的,好奇对方的动机。 对一个人好奇,便是滋生在意、情感与关注的开始。 是以,这些时日以来,当他一次又一次在心中勾勒对方模样的同时,便也开始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这人从前救下自己的时刻。 昔年,周予白留在江让记忆中的画面,是永远陷在光明中的模糊面颊、焦急担忧的呼唤还有,轻轻抚摸他面颊时温柔的触碰。 尚且年轻的时候,江让也曾数次下令寻觅这位救命恩人的踪迹。但怪异的是,无论是谁,都不曾见过那人,仿佛他当真是从天而降的神明,来人间一趟,只为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心中的波澜起伏不定,男人的面上却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好似他全然不曾感觉到眼前人侵略的气息。 江飞白抿唇,喉头微微动了动,默默退后了几分。 其实,与江让所思衬的全然不同的是,江飞白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试探的意思。 在江让面前,江飞白完全就是个好拿捏、爱慕于他毛头小子,心仪之人就在眼前,他哪里还空得出脑子来算计什么? 方才,青年只是险些忍不住亲吻对方的欲望罢了。 两人各想各的,一时间气氛倒也融洽。 江飞白心里其实挺紧张的,这并非他与江让第一次同床共枕,可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从前,身为男人的儿子,与父亲同床共枕时,他可以尽情地朝他撒娇卖痴、诉说心事,他可以缠着他、闹他,要他承诺永远陪着自己。 可现下,当他的身份不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陌生的、拥有自主能力的男性,他们之间不够亲近、信任、富有默契,可江飞白却觉得,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了。 那人在他的面前剥去了那层名为‘父亲’的矜持皮囊,展露出了真切的、平等的、甚至是脆弱的一面。 ——类似于情人的一面。 尤其是接下来,男人也不知怎么,轻轻低哼了一声,额头覆上一层银珠般的汗液,那双无神却依旧美丽的眼眸溢出星点的水痕,面颊上的表情似乎痛苦极了。 江飞白顿时急了,整个人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忍不住凑近男人,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从天堑变为亲密,而他仿若未觉,只有嗓音是难捱的心疼:“怎么了?是伤口裂开了吗?” 说着,他便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江让光洁的手臂。 果不其然,方才牵开对方的半遮掩的手臂,便见男人的胸前露出了湿红一片的白色纱布。 ——这医用纱布还是江飞白死皮赖脸求着系统赊账赊来的。 江飞白瞳孔微缩,青年本就是焦躁的性子,当下便立刻起身,手脚发颤地低声安抚道:“阿让,你别怕,我去拿药。” 言罢,他便匆匆下床去取了药物。 床榻上的男人待他离开后,轻轻地、平静地半睁开薄红的眼皮,那张斯文儒雅的君子面上此时哪里还有半分的痛苦与脆弱? 是了,他只是想试探此人的底细。 江让从不是个会随意听信旁人一面之词的人,甚至,只要他哄得此人愿意随他一同回府,男人便有的是手段探听对方的来历。 可眼下,江让却想听眼前这人亲自同他道来。 其实他完全不必如此着急,总归他与周予白一时半会儿离不得这山崖,如此着急,反而会暴露他的目的。 许是心口没来由的急促跳动、亦或是回忆中那人对他反反复复说的那一句‘别怕’总归,它们如同一颗颗闪烁的、挂在天边的星辰,分明光芒如此黯淡,却足以令他驻足留连、耐心观望。 “阿让,”那人急促又紧张的呼气声在耳侧如此道:“没事的,很快就不疼了。” 江让轻轻敛眸,眉眼间显出几分苍白的、脆弱的痛意。 江飞白是真的被吓怕了,青年整张脸都煞白惊人,他抖着手轻轻地、一寸寸地褪去男人的衣衫。 江让的皮肤很白,尤其是如今伤口再次开裂,衬着殷红刺目的鲜血,便愈发显得苍白湿冷了。 便是如此美景,青年却再没有多余的旖旎心思。 他空白的脑海中只余下一句话:阿让很疼。 他的眼睛只能看到男人隐忍咬出深刻痕迹的下唇、颤抖湿润的锁骨、泛着青紫的刺目的伤疤。 他只能看到他的苦楚,于是便也为此深深感到痛苦。 伤口裂开的并不大,相比较先前那些时日,如今不过小巫见大巫罢了。 可江飞白就是紧张,紧张的恨不能自己以身代过。 青年颤抖修长的手腕轻轻包扎着伤口,他微抿着唇,专心致志地替江让细心包扎。 在最后一道蝴蝶结成型后,在他稍稍松懈下紧张的身躯的一瞬间,一只温凉而修长的手腕轻轻按住了他指节,将他的五指抵在了对方的伤口处。 江飞白恍然抬头,看见那人靠在墙壁边的、被烛火映照的忽明忽暗的俊雅眉眼。 那双黑瞳依旧毫无光亮,盛满雾霾,可青年却隐约觉得,对方正在专注地‘看着’他。 江让牵住他的五指,按的动作稍稍下滑几寸,落至小腹处。 男人的身体也是温凉的,就像他的脾性一般,温和却疏远,谁都无法接近他的内心。 江飞白感受着手下光滑的、触感极好的皮肤,心中的惊惶慢慢落下几分,情绪过分的大起大伏令他心中的火焰难消,最后竟缓缓化作了另一股怪异的、糟糕的、荒唐的渴望。 他愣愣看着男人,喉头止不住地吞咽。 下一瞬,面前的乌发男人便轻轻地张开唇弯,他白色的绸袍已然全部散落开来,如同汹涌退潮的水液一般,遗落在无在意的塌边,他苍白的唇露出一道斯文的浅笑,仿若陷入了某种回忆道:“还记得这里吗?” 年长者引导着青年轻轻抚摸他的小腹,一边不急不缓地轻声道:“这里曾被前朝敌军刺穿过,我还记得当时的感觉唔,有些疼,但不是特别疼,只是脑海像是蒙了一层雾一样,感知的不真切。” “是你捂住了我的伤口,在我耳边不断的说:江让,醒一醒,你不能睡过去。” 江飞白当然记得,可他从不愿多加回忆,这是江让所承受的,作为这个世界‘主角’的苦难。 是了,从一开始接到这个任务开始,系统就明确的告诉过江飞白,江让是这个世界备选的主角之一。 这个位面经历了太多次的重启,主角的位置也换了多余次,商泓礼、崔仲景、纳兰行云、魏烈、陈彦书 他们无一例外,承接不住这鸿大的天命,最后令得天下四分五裂,战火永不停歇。 而江让,是最后一个被选出的主角。 其实他本不该是主角之一,这也是他当初不被神谕偏爱的缘故。可他偏生凭借着自己一次又一次坚韧的意志,硬是跨过了无数的险途,走至今日。 江飞白确实救了他很多次,可这么多次,但凡有一次,江让没有凭借自己的过人的意志扛过难关,他也救不回他。 所以,救回江让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逐渐变得温热的指节牵引着青年抚上起伏的心口,温柔的心跳声坚定而有力地在他们交叠的手掌之下跳动,恍若一曲蜿蜒流淌的箜篌曲。 江让忍不住弯唇,绵长的记忆令他的轮廓都染上了几分温和感叹的辉光,他轻声说:“还有这里,它曾经险些被刀锋扎进,是你躲在暗处射穿了那人的手腕,对吗?” 江飞白呼吸微窒,他的手掌不断颤抖。 两人的身份好似调转了过来,分明当初遭遇险境的人是江让,可青年表现的却好似是自己险些遭到了锥心之痛。 他的脸色苍白,手腕不住颤抖,惧怕的、痛苦的、即将痛失所爱的情绪挟裹着他的理智,令他恍若坠入泥潭。 是啊,那次若不是他及时拉开了弓,江让便会在他面前死去。 彼时,他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转眼却要面对心爱之人即将身死的残忍画面。 江飞白其实不是个多么聪明的家伙,他文不成武不就,只是个刚刚考上快穿部的小职员,他不出彩,只知道依仗着系统和小聪明完成任务。 可那一次,他甚至连呼唤系统的时间都不够了,残酷的战场不会给人反应的机会、也不会留给人思考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大约是老天都不想看到他们阴阳两隔,江飞白从未那般冷静地握住弓箭,他的手腕不曾哆嗦一瞬,曾经江让环住他的颈窝,教授他搭弓射箭画面浮现在眼前,青年指节绷紧到近乎青白,箭弦嗡鸣,射出了那一箭。 “咣当——”锋锐的箭头射穿了那人的手骨,力道甚至大到将对方连带着箭身一起扎入泥土之中。 几乎射完那一箭,江飞白便脱了力,跪倒在泥土之中。 时至今日,他再想起那一幕,都只觉入堕冰窟。 他是真的差一点、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他的阿让了。 大约是感受到了青年苦涩的心情,江让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的肩胛依旧光.裸着,可屋内摇曳的烛火却又为他披上了一层美丽的纱衣。 屋外风雨已歇,只余下枝叶沙沙作响的声调。 江让轻轻笼住青年人的手骨,沙哑道:“阿白,我真的很感谢你能够来到我的身边,可是,我心中一直有几个问题难以明晰。” 男人的声调带着几分蛊惑的、牵引的意味:“你究竟是如何知晓我会身遇危险,又那般巧合地来到我的身边将我救下的?” “世上从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药物,而你喂给我的那些药物,究竟是如何而来的?” “你究竟是谁?” 问到最后一句时,始终被囚困于黑暗中的江让却陡然感受到了手骨上落下了一滴炽热的雨水。 刺骨的热烈近乎承载着主人一切的痛与爱,缓缓地、苦涩地流淌而下。 便是江让,一时间竟都难以开口继续问下去。 另一旁,系统的提示音在江飞白的耳畔近乎刺耳地发出警报声。 “提醒宿主——提醒宿主——按照快穿部员工签署的条约,您绝对不可以暴露系统和总部的存在,如果此举影响到了世界进程,您将会被判处终身监禁——” 一片警报声中,江飞白轻轻反握住江让的手掌,他的眼泪几乎已经将他淹没了,可他依旧狼狈地、固执地送上了自己的吻。 温热的唇齿相接,谁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江飞白轻轻退开一步,他的声调轻得近乎弥散:“阿让,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是为你而来” “我来自——” 系统近乎尖叫道:“你疯了吗?周予白,你自己想死别拖着我!!” “我来自另外一个国度,那里没有战争、人人平等,所有人都过得很幸福,没有疾病、没有痛苦,”他轻声道:“江让,我真想带你也去看一看。” 警报声逐渐消弥,系统吓得大喘气。 江让大约也没想到这个答案,他沉默了半晌,许久道:“好啊。” 男人并未追根刨底,最终,他只是轻轻弯唇道:“如果有机会,就带我去看看吧。” “警报、警报,快穿部员工周予白违规一次,员工手册第818条规定,员工不可干涉主角的意志。” “按照局内规定,您的真实姓名,包括本次干预、涉及到非本世界的内容将会在任务对象获救后全部从记忆中清除。” 260-270 第261章 连绵的阴雨终于在数日后停歇了下来。 随着潮气逐渐褪去、天气缓缓放晴, 江让与江飞白之间的气氛似乎也在隐隐发生着变化。 他们变得愈发默契、同频,当然,大部分时候, 都是江飞白在主动顺应着江让,并乐在其中。 每日的清晨,无论江让何时醒来, 小木屋的木桌上总会摆满爽口温热的饭菜,以及一株沾染着熹微晨露的木芙蓉。 男人现在已经能自己下床摸索着走路了,江飞白特意为他做了一个盲杖,引着他一遍又一遍地熟悉他们的小木屋, 耐心为他讲解屋内的布局、设施。 自失明以后,这是江让第一次生出这般清幽而温适的心绪。 小木屋并不大, 很快便能探索完, 而每一次探索后,江让却总会发现, 屋中会多出几样从前未有的物件。 有时候是包裹在尖锐桌角间厚厚的绒布、无缘无故多出来的刀刃木鞘;有时候是墙壁或桌椅上出现的触觉标记;有时候则是一些有趣奇巧的玩意儿,轻轻触碰, 竟然会发出不同的声调。 第一次碰到那物件的时候,男人着实被惊到了一瞬,可旋即, 他蒙着白布的眼眸轻轻垂下,指节拨弄着那解闷的小玩意儿,唇边竟显出几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浅笑。 这间小小的、如同牢笼般的木屋, 竟在青年用心的改造之下, 变得如同花坛般簇拥、盛美。 它不再简陋、不再寒冷、不再潮湿、不再仅仅是一个落脚的屋子,它变得坚固、安全,恍若渡冬动物温暖的巢穴一般。 江让有些恍惚的想着, 他真的已经许久不曾回想起曾经在京都之中勾心斗角、搅弄风云的模样了。 周予白几乎占满了他全部的时间。 青年是个十分有趣、活泼的性子,江让能够感觉得到,周予白并不是个腹有诗书的读书人,他的思绪太过跳脱,很难静下心练字或读书。 可他偏偏爱听他说些志怪故事。 年少时期,江让以抄书为生,自然储备不少。 于是,知晓此事的周予白每到傍晚便要拉着他窝上床榻。 也不知青年是哪里来的习惯,听故事前,他似乎总有许多古灵精怪的前期工作需要准备。 备上一碟炒好的小菜、糕点,两杯用山间甜果子榨成的爽口饮子,随后再裹着被子,老老实实依在他的身畔。 明明是那样高挑结实、叫人安全感满满的成年男子,可每每待江让说到鬼怪现身的时候,却吓得直哆嗦,又是手脚发冷、又是往他怀中靠,简直与受惊的稚鸟一般。 江让心知肚明那是对方的伪装,毕竟周予白想亲近他的心思实在太过明显。 嗯,他并不反感。 想亲近心悦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周予白从未掩饰过这一点,青年人的爱意从始至终都坦荡得如晴空骄阳一般,甚至连同这间逐渐变得完善温馨的木屋,也是他如潮水般从未停歇的表白。 没有人会厌恶一个年轻孩子如此真挚、干净的喜欢。 尤其是江让这般,永远被权利与诡计裹挟、站在高峰之上俯视众人的掌权者,被一颗赤子之心吸引,再正常不过了 许是身体实在负荷过久,如今清闲的日子倒是叫江让变得愈发懒散了起来。 午间用完饭后,男人便有些晕晕欲睡了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江让再醒来时,隐隐察觉到唇齿间落下了一道轻而又轻、近乎蹑手蹑脚的气息。 白色纱布下的眼眸微微动了动,男人却始终不曾起身,他不动声色地动了动唇弯,做出一副即将醒来的模样。 果不其然,那道气息当即远离了几分,像是被惊到了一般。 对方似乎僵在原地,再不敢轻举妄动。 江让本是想顺势‘醒’来,可不知怎的,最终他仍旧静静倚靠在榻上,宛若一尊沉静的神像。 又像是某种宽容的纵容。 于是,在长辈的纵容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带着克制的吻落至男人的唇畔。 江飞白其实没有太多接吻的经验,仅有的几次也都交代在江让身上。 可悲是,江让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小心的、激动的、仰慕的亲吻源自于他。 待男人回到京都,他甚至无法记住他的真名叫周予白、记不住他们曾约定一起去看一看他的世界。 他会再次将他慢慢遗忘,而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会重新退回父子的位置。 如今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罢了。 江飞白眼眶泛起几分晦涩的红晕,他轻轻吻着男人无意识张开的红唇,潮热的舌尖相触时,青年的心中却没有任何刺激的快.感,他克制而小心的吻,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告别。 直到有人轻轻抚上他湿润的眼角,江飞白才忽地顿在原地。 那般高大的青年,眼下却像是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一般。 他俯身失神地看着床榻上墨发晕开、红唇微弯的男人,听那人近乎轻哄地问他:“怎么哭了?” 不是质问、不是责备、不是嫌恶。 而是温柔耐心的询问。 江飞白心中酸涩,他疲倦而茫然地颤了颤眸,心中的冲动、委屈、爱慕促使他难忍地脱口而出道:“江让,我喜欢你——” 可话不过说到一半,他却又不肯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掩饰一般沙哑笑道:“这话我都说多少次了,你一定也听烦了吧?” “其实我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阿让,你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我这两天朝着远山搜寻,无意间发现有猎户的踪迹,如此推算,翻过山,应当是有个小村庄。” 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江让的眼疾便还有转圜的余地,讯息也方便传开。 这也就意味着,江让很快便又该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了。 江飞白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他告诉江让,他知道他一直都很着急想回去,小木屋的东西不算多、也不算贵重,简单收拾一番,他们明日便可启航。 他还说,他会一直陪着他,直到他的部下找到他,绝不会丢下他一人。 青年说得认真,话音中的苦涩却几乎凝成一片沉闷的苦海,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自私地、挟恩图报地提出任何要求。 直到一道低低的、温和的男音轻轻打断他,如是问:“那你呢?” 江飞白一愣,一时间心跳猛地加速。 江让却并没有继续等下去,男人的语调沉稳间显出几分温淡的笑意,他一字一句认真道:“阿白,你向我表白心意这样多次,如今,我也想告诉你,我亦是。” 眼缠纱带的男人轻轻的声调如同蛊惑人心的海妖一般:“阿白,你愿随我一起归京吗?我江子濯愿以正妻之位迎你入府,自此往后,你我便是夫妻一体了。” 江飞白喉头滑动,锋锐的虎牙将唇肉咬得溢出星点血丝。 他清楚的明白,江让如今一切的承诺、喜欢,不过是建立在他是周予白的基础上。 可就连周予白这个身份,待他们回了京都,便也该消弭无踪了。 从头到尾,这一切,都不过是空谈一场。 江飞白哆嗦着唇弯,往昔锋锐的瑞凤眼显出几分刺痛难捱的水色,他喉头微动,近乎喃喃道:“我愿意。” 哪怕只有短短的数日,只要能与这人相依相伴,他也愿意。 得到回答,毫无所觉的男人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似是心满意足了 龙涎香袅袅漂浮在半空之中,刺耳的瓷器碎裂声时而炸响,议政殿内,身着明黄龙袍、剑眉星目的男人发丝散乱地坐在龙椅上,他看上去实在怪异极了,眼眶凹陷,眼睑下潜伏着森冷青灰的阴影,紧绷的手骨死死捏着朱笔,力道大到近乎将其折断。 玉石的桌案边已是一片狼藉,昂贵的瓷器、砚台碎裂一地,黑色的墨汁染上明黄的衣摆,仿佛一道遮蔽在皇城之上,永远挥之不去的阴霾。 大殿之下跪着数名身着红色官袍的臣子,他们一个个头颅垂地,哆嗦得宛若筛糠一般,冷汗直直淌了满身。 其中一个红袍官员大着胆子咬牙道:“陛下、陛下恕罪啊,我等、我等也是为了太华的基业、您的皇位才会出此下策,丞相狼子野心,如今正是除掉他、拉丞相党下马的最佳时期,您——” 话还未说完,坐在龙椅之上,面色仄冷的商皇便挥挥手,一旁的带刀侍从冷着脸,一刀划开了对方的颈部。 血花四溅。 周围一片吸气声,却再也无人敢多话。 而端坐在首坐的商泓礼阴翳的眉眼则是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深渊,他一寸寸扫过台下众人的视线如同最阴毒交.缠的毒蛇。 他沙哑着嗓音,嘴唇的弧度阴鸷道:“你们最好祈祷江丞相能够平安归来,否则,你们这些老骨头,只怕得落个晚年不幸、身首分离了。” 几个被吓得不轻的官员当即没稳住,险些摔倒在地,他们不住磕头,额头青紫也管不上分毫,口中是将近混沌的讨好求饶:“陛下,是臣等糊涂,臣等日后再也不敢擅作主张,私下对江丞相出手,求陛下饶了我们这一回罢” 话音未落,殿外忽地传来了驿使通报的声音。 商泓礼按了按额头,微微闭眼地摆了摆手。 一旁的大太监心领神会,当即上前一步,对那几个瑟瑟发抖的臣子道:“各位大人回吧,丞相大人踪迹一事还需诸位费心寻觅,日后可莫要再不遵圣命。” 几个臣子当即如负释重地,哆哆嗦嗦地出了殿门。 待得众人皆退下后,那驿使方才恭敬跪在大殿上,将手中奏折举过头顶道:“启禀陛下,江丞相踪迹已然寻到,如今正在西陵郡的一座小村之中。” 商泓礼面色陡然一变,他当即起身,快步行至驿使前取过奏折。 看完奏折的一瞬,商泓礼面色猛得沉下几分,脑海中一时间竟满是那硕大的几个字眼。 “受伤严重、失明不可视物。” 男人浑身绷紧,好半晌,他忽地拂袖跌坐至龙椅上,殿内烛火晃动,一时间竟恍若阎罗地刹的鬼殿一般,商泓礼死死捏着指骨,泛青的嘴唇一字一句道:“苏明晋,且稍作安排,朕不日便要微服私巡极西之地!” 第262章 山阴村地处偏僻, 隐在极西深山之处,除却一条艰涩的山道通外界,素日少见外人。 前不久, 村中来了两位相貌极佳的外村人。其中之一人虽目有残疾,可言谈却极是不俗,他生得丰神秀丽、翩翩如玉, 与人交谈时极为耐心,温声细语的引导,叫人心中止不住地生出仰慕与欢喜。 乃至于,他眉眼间系着绸白的纱带、无法视物的遗憾反倒为他多添了几分清隽易碎之美。 叫人忍不住的想亲眼瞧一瞧那张儒雅隽秀的玉容若是染上了潮红与水液, 该是何等风情。 村中那些少男少女哪里见过这般人物,一个两个寻着不着调的借口、拎着些菜食野果前来拜访。 男人也并不恼, 他脾性极好, 从容又稳重,往往几句话便能叫人眉开眼笑、心中欢喜。 唯一叫那些少年们烦恼不喜的, 则是男人身边的青年。 那青年生得倒是俊朗不俗,可素日里见到他们便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活像山上守着洞穴的大虫一般。 若只是看着不好相处便也就罢了,偏生那人还嘴毒,每当他们找借口来亲近男人, 他便要在一旁阴阳怪气、嘲讽赶客。 山阴村本就少有官府管辖,村内人大多野蛮生长,没什么文化, 一些气恼上头的少年不免心中对其生出不喜, 商议着联合起来将那青年套麻袋揍一顿解气。 只是,这事儿尚未做到一半,便被那周予白仅以一根木棍揍得抱头鼠窜, 此后再也不敢生出欺辱的心思。 之后不久,也不知是不是那周予白胡搅蛮缠,当有人询问起江让是否婚配时,温雅如玉的男人竟含笑坦然道:“感谢诸位的厚爱,在下与予白乃是未婚夫妻,感情甚笃,待日后稳定下来,必以八抬大轿迎娶他。” 一时间,不少少男少女皆是一副心碎之态。 江让是瞧不见的,但见那周予白在一畔洋洋得意地昂起头,蔑视他们,一副自己才是正房娘子的险恶做派 日子便这般轻轻悠悠、闲散舒适地随着东流的河水奔走。 期间,江让和江飞白谁都未曾提及回京都的话题。 他们默契像是忘却了一切责任、义务,在这片无争无斗、清闲的小村庄中,他们晨起泼墨煮茶,午间对弈,晚间共读趣味的话本,好不快活。 江让是个适应能力极快之人,除却最开始无法接受目盲情绪难捱崩塌,往后,他便开始努力让自己适应这般的生活。 人总要向前看,与其沉溺于苦痛,不如直面恐惧。 他如今确实无法视物,但命运的锁链已然落至他的脖颈,他总要挣扎一番试试看。 不试试,又如何得知,前方无路呢? 古往今来,确实从未出过任何一位目盲的君主,那他就偏要做这个唯一,青史留名。 更何况,据周予白所言,这目盲之症并非无药可医。 待他日后回归朝堂,大可搜罗天下名医,乃至求助那位清冷素净、心许于他的国师。 更遑论,他身畔还有这样一位能够次次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异世神人。 自那一日周予白与他坦白而来,江让便敏锐地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毕竟,此间世界,何谈公平、何谈和平?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只要有利益往来,就注定会有战争、不公、死亡。 不可否认,江让确实对周予白有几分好感,但更多的,却是那近乎变作他本能的、利益至上的想法。 他喜爱周予白,甚至心生与对方共度余生的想法,但他更爱的,却是他的性命、权力、江山。 说来薄情,但只要周予白占有其中之一,他便会永远与他恩爱不疑。 江让如此想着,感受着指尖上愈发寒凉的温度,清淡的面容在听到身后人柔情呼唤他的声线后,慢慢展露出几分轻曼的浅笑。 “来了,”他这样说着,稍稍收拢指节,蒙眼的白绸随着黯淡的凉风轻轻漂浮起舞:“快要下雨了吗?” 江飞白方才收拾完屋舍,便瞧见这样一幕,他心中微动,身体便自然迎了上去,青年一手握住那人修长的腕骨,一手揽住那如风中竹枝般削瘦的腰身,低声笑道:“是啊,今夜约莫有场大雨,你身体还未好全,莫要着凉,进屋吧。” 江让轻轻攀上青年结实的手臂,莞尔一笑,亲密耳语:“好,听你的。” 江飞白瞬间耳朵一酥,俊朗阳光的面容刹那变得通红,他一边心满意足地揽着男人的腰身,一边在心里对着系统痴笑:“系统系统系统,我好幸福啊——” 系统冷笑:“谁问你了?” 江飞白:“嘿嘿嘿嘿嘿嘿,你怎么知道我老婆到处说很爱我了?” “叮,系统已自行禁言,如有紧急事务,请于滴声后留言,Thanks for cooperation” 夜半,风雨果然如山瀑般袭来,一时间,屋外的天地一片嘈杂紊乱,扰得人心中烦躁不已。 好在如今两人已然离开了木屋,否则,那山间满溢的水潭只怕要将他二人都淹没了才是。 江让与江飞白如今所居的是一间稍稍宽敞的小院,这小院价钱并不算昂贵,但对于如今的两人来说,实在不算一笔小数字。 偏偏小村子里的人也不识货,江飞白几乎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抵押了才换得这间小屋。 这事儿江飞白丝毫没向江让透露过,男人问起来,他就是一句潇洒的‘不差钱’。 其实私下里为了维持日常生活开销,江飞白就差将自己劈成三瓣来用了,又是劈柴、又是捕猎、又是杀猪,分明天气入冬了,他却整个人都黑了一圈。 只余下那双黑润润的小狗眼瞳,始终傻兮兮地盯着江让笑。 毕竟是给江让用的物件,哪怕是山阴村里头品质最好的,他都觉得是自己委屈了对方。 雨声嘈嘈切切,屋外一片阴寒,屋内却逐渐燃起几分湿热。 今日是江让最后一次上药了,他闲适自然地半靠在铺着厚厚白狐绒的木塌边,白绸的长衫笼在手肘处,屋内烛火如同一砰清丽透明的披帛般,柔柔如月光般倾洒在男人恢复血色后显得清俊的面中、肩胛,蒙住眼瞳的白绸散在乌黑素丽的发间,若是仔细凑上前看,还能瞧见男人浓密扇动的、如同蝶翼的黑睫。 江飞白喉头微动,他动作分外小心地替男人上药,通红的面颊无意识地越凑越近,直至溢出汗液的鼻尖抵在男人的肩胛侧,青年才慌张地后仰头颅,湿漉漉的瑞凤眼微颤,一滴汗液便酸涩地落入了他的眼瞳之中。 也便是在此时,江飞白才恍然意识到,他已然满头大汗了。 他本是半跪在江让的面前,如今,惶瑟之下,青年拖着膝盖仓促往后退开了几分。 可他只来得及退开一寸,因为下一瞬,一双温凉的手腕便轻轻托住了他的下颌。 江飞白面上湿红古怪,喉头不断吞咽,浑身僵在原地细细哆嗦,他任由男人修长的指节自他的下颌处,慢慢地、煽情地抚上侧脸、鼻尖、乃至汗湿的额头。 江让唇畔是含着笑意的,那笑并不深,却也不显疏远,反倒带着几分哄诱的意味。 男人并不嫌恶青年的满头大汗,相反,他甚至耐心地用手腕拭去对方额角的汗水,唇弯含笑,颊侧的红痣熠熠生辉,仿若浑然无所觉一般道:“怎的这般热?” 江飞白哼哼哧哧说不出话,一张脸越憋越红,年轻人的身体很容易激动,他的胸膛在江让的轻慢指尖下剧烈起伏,宛若箜篌被拨动的琴弦。 “阿让,那个,我先去、先去洗漱罢。”青年的声音显得低弱而好欺负。 江让不语,他的指节已然轻轻攀在青年腰腹间结实绷紧的曲线上,闻言,只是轻笑道:“阿白,你不是洗漱过了么这般晚了,我们早些歇息罢。” 江飞白哪里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几乎昏了头,双手哆嗦,喉头不断吞咽含糊道:“现、现在吗?” 江让几乎被他的纯情逗笑了,他慢条斯理地拥着手肘侧浮动的衣物,方才上完药的颈侧留下一道清润的水痕,在灯光下泛着漂亮的光彩,令人口齿生涎。 他分明无法视物,手掌却精准地抚上了青年的胸口,修长的指尖散漫挑开对方的衣衫,随着单薄的衣物流淌在床榻间,江让手中微微用力,将对方推倒在绵软的白狐绒间。 男人略显沙哑的嗓音低低道:“呆子,现下不是好奇的时候,现在,你该取悦我了——” 江飞白几乎被迷得神魂颠倒,他手忙脚乱地双手拥住江让削瘦的腰身,方才入手,润白温凉的体肤便叫他浑身酥麻、晕头转向了。 分明不是初次了,可他却活像个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年般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江让无奈叹气,亲手扣住他的手骨,牵引着他柔情万种地探上自己的面颊。 白色的绸带不知何时散落,绸带上已然沾染了几分润泽的潮湿,像是两簇盛开至糜烂的花瓣。 屋内的烛火摇曳,屋外雨声暴烈,橘色的水雾如同薄纸灯罩般,将整间屋子密不透风地笼罩住。 唇舌交叠,江让面上已泛起漂亮的水红,睁开的黯淡眼眸无神而朦胧,累积的水液自面颊盈落。 他似乎热极,手腕略带几分颤意,将披散的乌发全部笼至左肩处,露出光洁修长的腰身。 屋内阴影颤抖,江飞白眼眶猩红,他死死扣住男人的手骨,渴望在他湿热的瞳孔中盘桓流转。 可不待他昂头吻上去,一道急促到令人心慌的敲门声陡然传来。 江飞白眉头皱紧,此时的他根本没心思去管什么旁的,他就像是一只终于被主人宠幸的小狗,此时只恨不得陷在主人的怀中,叼着他心爱的骨头无限期地撒娇才好。 可江让却轻轻按住了他泛红的胸口,沙哑的嗓音如是道:“等等,有人。” 江飞白深吸一口气,牙齿咬得咯咯响。 江让潮红的面上显出几分失笑的弧度,他微微垂眸,黯淡的眸子在灯光的辉映下,仿若多了几分神采一般,一时间,江飞白心中一跳,竟生出一种被看穿了羞耻感。 青年抿唇,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穿上衣衫起了身。 “我出去看看罢。”江飞白忍不住挠了挠发丝道。 江让知道他心中不悦,只眯眼低笑:“好了,别使脾气了,嗯?” 江飞白脸又红了,只觉浑身发痒,别别扭扭道:“阿让,我马上就回来,你莫要出来,外面很冷。” 见江让含笑应下,江飞白这才起身出了门。 脚步声逐渐远去,男人面颊上的笑意缓缓褪去几分,他摩挲着指节,随意拢了件衣衫便起身慢慢摸索行至窗台边。 乌黑的长发如绸缎般散在他的肩侧,遮蔽了男人一半微凉的面颊。 这样大的雨、这样的深夜,来造访的人,会是谁? 小院门口传来窸窣对话的声音,江让隐约听到有陌生的声调急促而歉疚如此道:“实在打扰了,但是在下眼下实在无法了,赶路至此,只求好心人收留一晚罢!” 江飞白到底这些年被江让保护得过于周密,他全然看不出眼前陌生男人眼中闪烁的惊疑与做戏的神态,只道对方确实看上去狼狈,连一身防雨的蓑衣斗笠都没有,又想着因现下他已然与爱人同居一室了,所以厢房便多出了一间,青年微微抿唇,蹙眉道:“罢了,外头雨大,你且进来罢。” 那陌生男人当即点头感激地随着他进了屋。 潮湿的脚步声逐渐停歇,一直到屋内,江飞白方才看清了男人的模样。 这男人生得极其高大,英姿不凡,面容尚且衬得上俊朗,他周身自有气场,即便是道歉,也不显卑微。 许是察觉到了江飞白略迟疑的思绪,男人当即露出几分感激的笑意,沙哑着嗓音道:“在下罗远,恩公肯深夜施援,在下感激不尽,大恩大德,在下日后必定百倍回报!” 江飞白没什么心思同他多说,只敷衍说自己姓周,名予白。青年身上只披了一件衣物,露出的脖颈畔显露出一片暧昧的痕迹。 罗远眼眸微眯,只看了一眼,便不着痕迹地偏开了。 只是,他方才偏开眼,便瞧见内屋透出的一道带着清幽光线的缝隙。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腕轻轻推开了那道缝隙。 下一瞬,一位身披白衫、谦谦如玉的男人缓步从其间走出,他生得清雅绝俗,偏生此时眉眼透着清浅的艳气,整个人仿若一枚熟透的蜜果,从骨子里透出的蜜液叫人无法挪开眼球。 只可惜,此人眼眸暗淡,眸中有云雾遮蔽不明,显然是个患有目疾的失目之人。 罗远一瞬间僵在原地,他死死盯着男人,一双略显钝力的眼眸中竟显出几分痛色来。 一旁的江飞白此时也注意不到他,青年见到爱人离了屋子,当即急切地走近几步,低声哄道:“阿让,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个过路人借宿,你先进屋好不好,外面冷,我怕你又冻着” 男人似乎对青年的紧张有几分无奈,他看不清那借宿人在何处,只茫然对着虚空轻道:“客人不必紧张,阿白总是过分紧张我你今夜在此住下,有任何需要可与我们说道。” 罗远,也正是易容后的商泓远,喉头微动,嗓音沙哑怪异道:“多谢。” 他说着,漆黑的眼眸如草丛间游动的毒蛇一般,死死盯着江让锁骨处如何也掩藏不住的红.痕,半晌,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几乎恐怖的念头来。 “不知二位是何关系?”男人的嗓音底闷而厚重道。 江飞白显然不喜江让的注意力被旁人吸引,他微微蹙眉挡住江让的身影,对那高大的男人略有几分不满道:“我与阿让自然是即将成婚的夫妇。” 荒唐的猜想被证实,商泓礼一瞬间只觉浑身血管倒流,手脚冰冷。 凄冷阴鸷的水液顺着他易容后变得普通的眉骨寸寸蔓延,最终坠入颈窝,冰冷得恍若一根根扎入身体的银针。 夫妇?商泓礼冷笑,他看这江飞白是个畜生还差不多。 商泓礼早先便收到讯息,江飞白在京都失去踪迹,却没想到,对方竟是来此做这等下作之事。 身为子女,罔顾伦常,觊觎养育自己长大的父亲,哄骗着对方与自己鱼.水.交.欢,不是畜生是什么? 第263章 夜半, 雨声渐歇,山谷间升起层层叠叠的浓密水雾。 说来也怪,这极西之地本是极旱之地, 可谁能想到,这如深渊的悬崖之下,竟掩藏着潮湿的水源之地与葱郁的山谷。简直与外头那方天地形同两界。 按理来说, 既有这方葱茏天地,受尽苦楚的众人理应往此处迁徙才是,但此地令人束手无策的毒瘴与凶猛异常的野兽却实在叫人望而却步。 从林间小屋走来山阴村的一路上,江让瞧不见, 可江飞白却比谁都看得明白,那一路的白骨, 只怕都是贪心误闯之人的尸首。 山阴村能在此处繁衍生息, 靠的是世代传袭的驱瘴之术与捕猎之术。 这也是当初江让与江飞白来到村中会被众人‘围观’的缘故。 毕竟,按照寻常来说, 根本不可能有人能从山林深处活着走出来。 阴寒模糊的月轮如同发了霉毛豆腐般挂在天边,连散落下的光线都仿若霉菌般, 缓慢生长。 奇诡的月光与烛影之下,身形高大的男人端坐在铜镜前,一双骨节分明、带着些许疤痕的手掌抚上那张勉强衬得上俊朗的面容。 月光落入铜镜, 又再次折射出一道森冷的寒光。 在这般熠熠的寒光之中,古铜镜中的男人竟一寸寸自面颊上揭下一层薄透而诡谲的人.皮来。 那人.皮许是浸了水痕,泡得发白阴皱, 如同从死去已久的尸首上剥落下的发肤一般。 而随着那张人.皮面具被揭下, 一张冷峻深邃的面容便暴露无疑,男人狭长的眼眸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狠厉与傲气,粗布麻衫都无法遮蔽那皇天贵胄的上位者气息。 木窗微微摆动, 晃眼间,一个身穿黑衣的、全面都包裹严实的男子单膝跪于他眼前,男子双手微微抬起,呈上一个漆红的小木盒,低声机械道:“启禀陛下,此乃太医最终敲定的药方,只需按其上循序而来,眼疾自可消解。” 商泓礼慢慢起身,他生得高挑,眉眼低垂见人时极有压迫感,男人取过那药方,指节微捻,打开看了许久,方才淡声道:“总算没白养那群废物,你且回去告知他们,在西陵郡随时待命。” 黑衣男人垂头恭敬应下。 商泓礼将那药方子搁置于桌上,烛火灼烧于他森冷的眉眼间,缓缓衍生出一片缜密城府。 他侧眸,微眯的黑瞳静静盯着那面阻隔的木质墙壁,半晌低哑道:“西陵郡现下情况如何?” 黑衣人愣了一瞬,立刻回道:“启禀陛下,此次江丞相以身入局,内策反山匪内部反叛,外联合西陵郡郡守一举攻入,现如今,渡生寨已然全部攻破,一众山匪全部入狱。” “截至今夜,那渡生寨大当家也已然招安,愿归顺朝廷。” 话音落下,恭敬俯首的黑衣人却始终不曾听到这位阴晴不定的君主表态,一时间冷汗横流,生怕自己言多必失,丧了性命。 不曾想,没过半晌,黑衣人却陡然听到一道不辨意味的话语。 “十七,你跟随于朕身边已有数十年,且说说,你觉得这江子濯,究竟如何?” 黑衣人哪里敢多言,一时间支支吾吾,竟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 半晌,商泓礼却笑了,男人的笑意多了几分深远的欣赏与占有欲,他低声喃喃道:“朕年少与他相识,同于战场厮杀,当时朕便惊觉他才华横溢、手段不俗,如今,再听渡生寨之事,却仍觉他恍若神子下凡、算无遗漏。” “你说,此间事罢,朕若是以半壁江山许之皇后之位,他可会愿意?” 这话问得实在怪异,简直恍若深闺怨夫。 黑衣人拭了拭汗水,半晌,带上几分试探意味道:“回禀陛下,臣以为若江丞相知晓此事,必定感念圣恩,当即应下!” 商泓礼却沉默着摇了摇头,好半晌苦笑道:“罢了,朕怎么昏了头来问你。” “他只会觉得朕是在侮辱他。” 人总会在不同年龄段为年少出格之事抱憾终身,譬如他,商泓礼不止一次想过,若他当年并未犯下孟浪之过,于不恰当的时刻表白心意、谨遵君子礼法,那敏感的少年如今是否会多看他一眼? 天边的乌云遮蔽了月光,连带着也为男人的面容蒙上一层阴晦不明的黑纱。 商泓礼想,他着实不该沉湎于过去。 毕竟,他是天下的君主,想要什么,本就该是从心所欲。 想到此,他又难免记起晚间那患有眼疾的男人朝他露出的笑容。 温和、雅淡、甚至带着几分足以叫人掌控的脆弱。 难怪一个区区江飞白都能哄骗于他。 连带着他当时都恍神了一瞬,恨不得以己身替代那小畜生,充作他全部的依靠才好。 商泓礼单单只是这般想着,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地生出几分兴奋与狂热之感。 往昔那人待他的冷淡与疏远,一幕幕、一篇篇都扭曲地幻化作今日那一道温浅、清美的笑意。 商泓礼知道自己卑劣、无耻、下流,他骂江飞白是畜生,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这也是他今日忍耐下来的缘故。 他太想与江让两情相悦了,哪怕只是一场时长有限的镜花水月。 商泓礼今日看得明白,江让只怕是被哄骗着对那小畜生动心了,那小畜生定然不敢对他表露真名,是以才用周予白这个假名来诓骗他。 这些年间江让碰了不少美人伎子,商泓礼缘何不曾真正发怒过?究其原因便是,他明白那人从未对他们走心过。 那些鲜嫩的肉.体对于江让来说,与品尝一道菜食无疑。 商泓礼虽多少有些醋意,却也知道自己不能逼得太狠、管得太过。 世间男子多是三妻四妾,那些玩意儿甚至算不上妾,自然无法叫他生出危机来。 至多见那人放纵太过,他才会不轻不重地敲打一番。 这是商泓礼第一次见到江让喜爱一人的模样。 虽只是匆匆一瞥,他却能感受到那人对‘周予白’隐约而自然的依恋、亲密。 原来,那样如竹枝般坚韧温淡的谦谦君子,竟也会在所爱之人面前坦然露出脆弱、柔软、叫人措手不及的爱意神态来。 商泓礼嫉妒得眼睛都快红了,恨不得今夜便以身代之。 当然,他到底还尚存几分理智,知晓此事还得谋划一番,在此之前,他得先仔细观察那二人的相处模式,将其镌刻入骨,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代了那人 江飞白并不喜欢那位雨夜来客。 事实上只要是任何想要介入他和江让二人世界的人,他都不会喜欢。 但那罗远实在是个有本事的人物。 第二日,还未等江飞白主动提起离开之事,对方便叹着气,一副被命运逼至绝路的苦命人一般朝着他们诉苦。 罗远说自己先前只是个老老实实的医师,因遭遇山匪抢劫,家中被洗劫一空,可怜他家中还有一位重病、等着用药的娘子,他与娘子感情甚笃,实在见不得心爱之人遭受痛苦,听说山阴村周边有些稀罕的草药,于是咬咬牙便闯了进来。 只是,还未等他采到草药,便被那毒瘴险些毒倒了,若非江让与江飞白心善收留,他只怕挺不过当晚。 男人说得诚恳,一副感激的恨不得跪下的模样。 江飞白本也因江让的眼疾苦恼,闻言自然代入了几分,不由得便放松了警惕。 眼见青年动摇了,那罗远又抛出了第二条叫他们无法抗拒的条件。 男人表示自己有丰富的医治眼疾的经验。 因着娘子病重需要很多的草药,他需要继续借住在两人家中,作为报酬,他能够为江让医治眼睛。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简直戳到了江飞白的心窝子。 江飞白十分不舍如今幸福的时日,可他见过太多次江让失落不已地抚摸眼睛的模样了,偏偏男人还要避着他,如此一来,青年心中便愈发酸涩疼痛起来。 江飞白到底经历的世界不够多,骨子里还留着几分纯挚的、属于和平社会的踪影。 他只知道,喜欢一个人,便要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爱他所爱、想他所想。 爱并非一味的占有,更多的,是一种怦然心动的成全。 成全他的理想、成全他的追求、成全他独立的本身。 哪怕到最后,江让甚至无法记得周予白这个人,他也可以默默跟随在他的身后,以孩子的身份,踏上对方遗留的脚印,走他所走过的路、吻他所怜爱过的花束。 最后,罗远还是留了下来。 一开始,江飞白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的。 但很快,这种感觉便逐渐消散了。 罗远是个很有分寸的人,白日里,他基本都不在小院中停留,而是四处挖取草药。 偶尔碰上江让,也只是寥寥谈论几句,两人之间距离也都是正常的社交距离。 只有为江让换药、或是晚间一起用餐的时候,罗远才会与他们待在一起。 说起来,这罗远实在是个会来事儿的。 许是知晓了江让与江飞白两人感情甚笃,他时常会在餐桌上笑着调侃两人,戏说两人当真是天生相配。 男人甚至表示若江让与江飞白成婚了,他会第一个来送上祝福与礼品。 江飞白是个没心眼的,每次这般一听,心头就喜滋滋的,不过多日,便与那罗远称兄道弟上了。 倒是江让,始终是一副温和的、不冷不热的模样。 并不热切,也称不上冷淡,只是寻常待客的态度。 江飞白曾问过男人,这罗远是否有什么问题。 江让倒是蹙眉与他详谈了一番,只说这罗远身份存疑,叫青年不要全然信任对方。 而且对方有些行为实在怪异。 罗远的卧房在他们的隔壁,有几日,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罗远总会在他们亲热的时候来询问各种问题,像是在故意阻拦他们亲密一般。 不仅如此,从刚来的那天开始,罗远就很喜欢盯着江飞白和江让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并不是那种调侃的、羡慕的眼神,反倒像是某种阴恻恻的窥视与模仿。 江飞白有段时间甚至觉得对方的一举一动跟自己有几分相像,不仅如此,有些村民甚至会夸张地将他们二人弄混。 江飞白因此心里不悦了许久。 两人如此一般合计,江飞白心中意见更甚,对罗远的态度也逐渐疏远了几分。 但因着对方的诊治实在有效,江让的眼睛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到几分微光了,江飞白到底还是没有将对方彻底赶走。 罗远大约也是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但他颇有分寸,也不曾询问,只是愈发耐心地替江让医治眼睛,勤勤恳恳地挖草药,低眉顺眼得叫人看不出任何不对之处。 日子如流水一般波澜不惊地过着。 直到冬日降临,村中组织众人一同上山猎取兽肉,江飞白想着江让喜爱尝吃腊肉,便打算多猎些,没想到,当他被一只野鹿引入密林后,猝不及防之下,一道冰寒的流矢自身后将他的心口刺穿了去。 在跌入悬崖的前一瞬,眼前发黑、浑身发冷的江飞白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平素称得上好脾气的面庞。 不是旁人,正是那罗远。 罗远那张勉强称得上俊秀的面庞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愉悦的、嫉恨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浅笑。 仿佛在说,筹谋多日,总算弄死你了。 第264章 天色渐晚, 家家户户间隐隐亮起温灼的灯光,屋外寒风瑟瑟,隐有风雪悄悄淋上枝头, 化作浅薄的羽衣。 村落的尽头便是江让与周予白的小院落,身披廉价的粗布麻衫的高大男人方才自山上走下,他眯了眯眼, 狭长锋锐的眼眸定定瞧着那朴素到近乎简陋的小村落,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男人相貌平凡、甚至可以称得上泯然众人,唯有一双锋锐如星的眼眸衬得他威严肃冷、一举一动间,竟恍若天家的王孙公子。 “罗公子啊”一道略显巴结讨好的声调自男人身后响起, 商泓礼神色莫名,唇畔挂上几分薄淡的笑意, 偏头朝后看去。 只见, 男人的身后,正是今日随着那江飞白一同上山的几位猎户。 猎户们生得高大威猛, 他们个个怀中捧着满满一大捧澄澄发亮的黄金,往日那笔直的腰身都被压得塌下几分, 质朴老实的面颊上满是讨好与贪婪的神色。 “罗公子,你这些金子,当真全都给了俺们?日后不会再要回去吧?” 商泓礼随意理了理衣袖, 只是,他的动作方才做到一半,却微微僵住, 旋即又将衣衫扯得凌乱了几分。 江飞白从不是个讲究的人, 他打小便被江让养得性子野极了,穿衣服常常没个正形。 商泓礼收起几分阴郁的神色,面对那些猎户时, 他漆黑的眸中显出几分深深难以看清的意味:“送出去又哪里有要回来的道理?” 男人的语调慢慢变得哀叹:“只是,诸位拿了银两,日后千万莫要在阿让面前说漏了嘴,否则” “明白的!我们自然明白的,”几个猎户闻言赶忙道:“这江公子是个瞎的,如今小周又没了,日子本也难过,罗公子你怕他伤心,要扮做小周伺候他,我们自然没有任何意见。今夜俺们回家就通知家家户户,保管以后没人敢在江公子面前瞎说!” 商泓礼满意的颔首:“那就劳烦诸位了。” 猎户们当即脸上一喜,人逢喜事,话自然便多了几分,其中一个猎户见状忍不住道:“罗公子啊,你莫不是当真瞧上那位了?” 商泓礼故作思衬的模样,半晌,他看向不远处的小院,向来锋利冷厉的眼眸中竟多出几分柔情的意味。 他低声说:“是啊,我对他,一见倾心。” 此话一出,猎户们各自瞧了几眼,大约是没想到这人当真有这般肮脏的心思。说起来,今日在山间那江飞白说是落下悬崖,众人都未曾亲眼瞧见,指不定是为人所害 众人不敢多想,只尴尬僵笑,赶忙找了理由离开了。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些普通村民,如今寒冬降临,维持生计都困难,江让不过是个外村人,他们虽可怜他没了丈夫,却也没什么能力去伸张所谓的正义。 于是,他们明智地选择成为男人沉默的同犯。 而黎明之后,这整座山阴村,皆会成为一座沉默的囚笼 “吱呀——” 陈旧的院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商泓礼克制性地收回手腕,方才抬头,却见天空已然下起大雪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纯白的蝴蝶一般,在温热柔然的灯光中翩跹飞舞,远方是一片铅灰色,唯有雪色廊下站着的乌发男人,如落雪般静美。 大约是听见推门声,江让微微抬起面颊,他穿得并不算多,身上只着了件白色中衣,很单薄,冷风游走后,男人乌黑如绸缎般的发间便落上几寸白色雪花,远远看去,那张温雅如玉的面颊上尽是融化后湿漉漉的水光。 风雪骤大,那双系着白色绸带的眼眸却静谧朝着他归家的爱人看去,唇畔弯起的弧度宛若嫩生生的芙蕖。 商泓礼分明知道男人现下尚且看不清,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可他却仍旧在对方看来的一瞬间生出几分心悸。 喉结止不住滑动,胸口升腾起的闷热叫人愈发燥热难当,那人却朝着他走近一步,口中迟疑唤道:“阿白?” 商泓礼一瞬间恍若被一柄并粗钝的刀刃戳到了心窝一般,他清晰而残忍的意识到江让唤的不是他、爱的也并非是他。 可是,这其实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如果他不说、周围人都不说,江让又怎么会知道他不是周予白? 只要他完全承接了这个得天独厚的身份,即便江让的眼疾痊愈了,他也仍有争取对方的机会。 商泓远知道自己卑劣至极,可身体中大大小小隆起的、对男人的渴望宛若震颤的铃铛一般,无时无刻不在催促着他快些、更快些地去实现年少时期那个两情相悦的梦境。 喉结上下滑动,特地吞吃了变声药物的男人脚步微顿,沙哑着轻声道:“阿让,我回来了。” 瞧瞧,他装得多像啊,疲惫的声音,隐晦示弱的语气,像极了江飞白平素里惹得男人心疼的模样。 果不其然,话音方落,江让如远山的眉眼便微微蹙起几分。 他摸索着朝前走了几步,语调中显出几分担忧:“今日怎么眼下才回来,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么?” 江让方才走出两步,便落入了一个微凉结实的怀中。 男人用力地将他拢入怀中,语气与往日的絮叨一般无二:“阿让,天气这样冷,你怎的又这样出来了?” 江让并未挣扎,他早已习惯了与周予白亲密,眉目间流露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温情姿态,男人微微弯唇无奈道:“知道了,你怎么变得这样啰嗦?” 商泓礼心跳得飞快,他口干舌燥得眼眶都泛起几分红意,那些于深宫中日日堆积的阴暗心事在男人亲密的嗔笑中全然化作灰飞,消散不见了。 他滚烫的指节控制不住地收紧几分,眼眶的红更深了几分,勉强稳住声调状若轻松道:“阿让眼下便嫌弃我啰嗦了?嫌弃也无用,我现下是你的人了,天涯海角,你都甩不开我。” 江让失笑,好半晌才稍稍敛眉,一双修长的手骨却攀上对方的手臂、身体,宛若检查一般上下游走。 好半晌,男人的面色淡了下来,只见他修长的指节上沾着浓稠的鲜血,大约是闻到了腥味,江让面色有几分不好:“阿白,你受伤了?” 商泓礼狭长的眸一瞬间落在自己右边胳膊的一处血痕,唇边的笑意却是越划越大,以至于那张披着易容面皮的脸都扭曲了几分。 这处伤口,是他自己划伤的。 他想,他到底还是改不了骨子里的算计心思。 他想要江让心疼他、爱护他,同时,他更怕他敏锐的爱人察觉到自己其实是个小心翼翼、披着皮的窃贼。 于是,商泓礼一边揽着男人朝屋内走去,一边状若无奈道:“瞒不过你,今日确实遇到了些麻烦事,我们上山打猎遇到了只大虫,难缠得很,这才受了些伤。” 江让闻言果真紧张了几分,两人进了屋内,男人虽有目疾,却偏要‘盯’着商泓礼上药。 烛火摇晃,有一瞬间,商泓礼看着男人那微微偏耳聆听动静的模样,心中竟生出几分难得的宁静与柔软。 此时此刻,他再想不起那些朝堂之争、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只盼望能与眼前人好好过日子,就这般长相厮守下去。 这般想着,当惯了皇帝、受惯了旁人伺候的商泓礼此时竟心甘情愿地生起炉灶、烧上热水,宝贝似地伺候起江让来。 他手中捏着干燥的布巾,认真而轻柔地替男人擦拭湿润潮红的脸颊、乌黑沾颊的长发。 江让由着他擦拭,男人微微抬起脸颊,眼皮上的白绸已经取下了,那双无神的眼眸映着商泓礼隔靴搔痒般忍耐的表情,偏是这般无知无觉的模样,才愈发引人。 商泓礼不敢多看,他不想对男人太过轻佻。 可眼下已经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脑海中无端回想起数幕江让与江飞白的房中私事。 他们大部分时候会熄灯,江让的皮肤白,便是熄了灯光,若是遇见月色,商泓礼便也能隐约瞧见那抹起伏的、汗涔涔的雪色。 又时他们不会熄灯。 这个时候,商泓礼便能仔仔细细瞧见,江让是如何被他信任的、疼爱的孩子抵在床榻间肆意欺辱。 江飞白那小畜生也不知四书五经、礼义廉耻是否学进了狗肚子里,床塌间那些孟浪的话简直比艳.情话本还要荒唐些。 江让、江让却偏生那般放纵他。 甚至于,那温润的君子在榻上竟也像是变了一副模样。 他像是一条濒死却又引颈自戮的白鱼,江飞白便是一柄锋锐的刀刃,刀刃剖开了鱼腹,分明是掠夺与挣扎,却又变得恍若柔情万种叫人嫉恨又渴望。 商泓礼脑海中这般想着,起身的动作却平静无比,他告知江让自己去做些晚饭,实则却是进了那间属于江让和江飞白荒唐乱.伦的罪孽温床。 他并未走向那张床,而是走向了床榻对面的木墙。 只见,那堵木墙间,细细看来,竟悬挂了一个触目惊心、只容一眼的洞隙。 商泓礼慢慢走近几分,他的神色十分平常,竟像是习惯了一般,将一只带着血丝的眼贴了上去。 是了,江飞白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出现了。 而他也不必窝在两人隔壁那间逼仄潮湿的小屋里偷窥他们了。 如今,这个小院,是属于他和江让的新房。 这个窥视的洞眼,也不需要了。 商泓礼敛眉,将那洞口堵死后,汗涔涔的头颅稍稍抬起几分,那张俊厉的、森然的面颊幽幽显出几分古怪的笑意。 男人心情颇好地开始起灶下厨,或许是方才得到幸福,他总控制不住地想去瞧着他的心上人。 江让如今眼睛有疾,视物不清,但对围棋却熟悉至极,是以,大多时候,他都会沉静地自己与自己下棋,沉淀性情。 至此,商泓礼这才有过日子的实感,心中的暖意几乎要将他融化了去。 只是,这位天下共主显然被眼前触手可及的幸福冲昏了头脑。商泓礼本就是贵族之后,便是从前在军中也甚少自己动手做过饭食,经验不多。是以,男人大约没有想过,他虽处处将江飞白扮演得极好,可一个人的厨艺,却是难以模仿的 饭菜一碟碟上桌,江让早已习惯了目盲的生活,如今,一些生活中的小事,他已然能够自己做得很好。 自然地夹了一筷子菜入口,很稀松平常的味道,只是江让感受着身畔人灼热的目光,微微捏紧的指节在变得青白的前一瞬陡然松开。 男人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感受中口唇中丝丝弥散的甜味,如同往日的每一天般,温和道:“很好吃,阿白,你莫要总是盯着我瞧,快些吃饭。” 商泓礼抿唇,他显然十分高兴,一张普通至极的面颊都变得眉飞色舞了起来。 只是,他还没吞吃几口饭菜,忽见男人微微蹙眉,手中木筷搁置,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偏头无知无觉地问道:“对了,阿白,说起来,那位罗公子今日似乎还回来。” 第265章 分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 商泓礼却像是一尊晦涩的、被人用泥水糊住嘴唇的泥像。 他通身动弹不得,只余下一对骨碌碌、黑甸甸的眼球如同两只妖异的甲虫般,翕动着紧盯着男人。 “嗯?缘何不说话了?”江让平心静气地侧首, 他手中的木筷顿在碗畔,似乎是在静静等待着对方回话。 好半晌,直到商泓礼面上那层人.皮面具于灯影中泛起几分不似常人的青白色时, 方才动了动喉结,状若自然开口道:“阿让怎么突然提起他了,他若是不在,我二人还自在些。” 江让闻言却仅是唇畔含笑, 男人如今除却敷药的时间,眼上的白纱都会取下, 他的睫毛十分浓密, 不自觉垂下时,恍若一柄月光下轻轻拢上的小扇。 江让叹息道:“你啊这山阴村常有野兽出没, 罗公子一介医师,这么晚不曾归来, 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如何是好?” 一瞬间,商泓礼只觉心中隐约泛起清幽的涟漪,他泛白的指节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好半晌方才涩着嗓音道:“阿让平素待他那般冷淡,我竟不知、不知你这般忧心于他。” 一身清泠白衣的男人顿时默了默,许久, 他无奈摇头道:“这是又醋了?” 江让说着, 忽地轻轻伸出修长的指节,温冷的指腹探出,无神的眼眸微微抬起, 动作间恍若是要抚摸闹脾气的小犬。 那一瞬间,商泓礼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江飞白,可自冠上“周予白”这个名字后,他的身体便也好像自动继承了某种讨好的惯性。 江让只是伸伸手,他便控制不住地垂下头、塌下肩,毫无昔日的帝王威严,奉上自己的头颅——他不想让叫那双手落空,更不想叫那人的眼眸中显出失落的神色。 微凉的指尖寸寸抚在颊边,于是,刹那间,青竹与皂角的幽香便如燃尽的青烟般,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息间。 商泓礼控制不住地弓着腰背、拢上眼皮,轻颤着濡湿的手腕,覆上了那双手。 高高耸起的鼻骨顶在男人泛起热意的手心,呼吸如浪潮般起伏。 在这一刻,商泓礼陡然想到了很多尘封在记忆中的画面。 他记得昔年自己与江让年少同游、共读书卷的畅快模样;他也记得情窦初开之际,自己曾红着脸,尴尬地避着人清洗衣裤的模样;而更加难以忘却的,却是这人曾与自己发誓同生共死,绝不独活。 那一夜的天空恍若一张深黑到空荡的大网,朦胧的月光与晚风卷过潮湿的面庞,他们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弓箭、刀刃、杀机。 眉目间横陈着血痕的青年手持缰绳,他眉眼森冷,微微侧头,对伏靠在他身上、逐渐失去体温的自己颤抖着嘶哑道:“商泓礼,别睡!” 商泓礼有些记不清当时的画面了,他只知道,彼时的自己身受重伤,大约快要撑不住了。 他的耳边是刺耳的风、刀刃、马蹄音,当身体的疼痛已临极限时,商泓礼反而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没有疼痛、没有噪音,像是将要松垮着陷入一池温柔的沼泽之中。 可当江让的那句话炸响在耳畔时,心脏恍惚像是被钉入了一根铁钉,那根铁钉锈迹斑斑,泛起的铁皮刺得他痛不欲生。 于是,贴在对方后背处、沾上鲜血的耳廓也逐渐复苏了。 他听到了一道又一道铿锵的、令他安心的心跳声。 咚、咚、咚。 天地昏暗之前,他记住了那最后一眼。 那样满含着泪与痛苦、祈求与绝望的一眼。 而正是这一眼,叫商泓礼多年来始终难以忘怀,甚至时常为此浮想联翩、徘徊不定。 江让是否也曾有过一瞬,对他动过真心? 血色的记忆逐渐褪去,商泓礼努力屏住呼吸,在自己全然失控前,他闭眼将唇贴在那人湿润的手心中,沙哑着闷声道:“阿让,你觉得那罗远,是个怎样的人?” 失明的男人不知他此时的心绪,只略微思考的片刻,像是顾虑着‘周予白’的情绪一般,沉吟道:“罗公子自是好的,他愿为他的娘子来至此地寻药,可见是个贴心人,不过” 江让语气中的不解愈发深厚,他蹙眉道:“阿白,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未等他将话说完,男人却忽地打断他的话语。 “阿让,”他的嗓音逐渐染上几分悲怆:“罗大哥今日随我们一起上山采药,因遇猛虎不甚坠崖了。” 眼见江让愣神了一瞬间,商泓礼心尖陡然涌上几分难言而隐晦的喜意。 他总也忍不住地想,这人这般聪慧,会不会早已猜透他的身份? 他此时,会不会有哪怕一分的情绪,在为他的‘死亡’而伤怀? 商泓礼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了。 因为那般霁月光风的谦谦君子竟愣愣的红了眼眶,虽非泪眼朦胧的憔悴,却也是难掩伤感与失态,恍若失了几分魂般。 商泓礼喉头微动,一时间心头涌起几分异样的柔情,他控制不住地将男人拥入怀中,木筷与木碗因着他孟浪的举动而滚落在地,掀起几分不小的动静。 江让没有挣扎,他只是顺势伏于男人的肩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顺着他苍白的面颊流淌而下,叫人看不清神色。 商泓礼吞咽着口水,努力压抑着情绪,眼眸沉沉轻声哄道:“阿让,你莫要难过,罗大哥约莫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好在从前他将那治眼疾的药物与方子给了我总归,你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江让没有说话,二人抱在一起,好半晌乌发男人方才偏开头颅,露出了潮红的眼眶,他无神的眼眸中溢出几分荡漾的水波,抿唇道:“阿白过几日,我们收拾一些衣物,给罗公子立一座衣冠冢罢。” 商泓礼眼中柔意更甚,轻轻应了下来。 大约是因着听到‘罗远’坠崖的讯息,江让今日的胃口不甚好,没吃几口,便不肯再多吃了。 商泓礼左右也舍不得叫他皱眉,最后只在炉子上煨了些养胃的粥饭,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夜间睡得规矩,许是今日听了不好的消息,江让夜间翻来覆去,似是难以入眠,加上男人此次实在受伤过重,体质难免差了许多,便是温养了这些日子,也实在不够看。 于是,大约在夜半的时候,商泓礼便惊觉怀中人的温度不正常。 江让发了高热。 那人一张文雅的君子面烧得通红,脸中潮红无比,嘴唇起皮,额头溢满新雪般的细汗,连带着浑身的皮肤都泛出薄薄的粉来,口中低声喃喃着什么。 商泓礼被骇得浑身发冷,也顾不得对方会不会发觉异样,趁夜便唤了暗卫将太医带来。 一整夜,小院内灯火通明、热水不息。 商泓礼熬得双眼通红,将近恍惚,看着榻上心爱之人陷入梦魇,痛苦挣扎的模样,他一时间控制不住心绪,口中一甜,竟是咳出了一口腥甜的血水来。 一旁本就年迈的太医脸都白了,险些没厥过去,拼着一把老骨头也要来医他。 相比较旁人的惊慌愁云,商泓礼却只是低低垂下眉眼,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眸再不如从前锋锐凌厉,他漆黑的眼中显出粼粼的微光,像是脆弱的、被扰乱的潭水。 商泓礼疲惫地挥挥手,一双漆黑的眼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床榻,他近乎失声道:“不必管我,陈年旧病罢了,你且全力将他医好。” 太医无奈,只好继续想法子为榻上的男人退热。 一直来来回回折腾到天明,江让的高热才算是退了下去。 天边破晓,小院内又恢复了昔日的冷清,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雪,如今,屋外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发热的男人极其怕冷,唇色泛青,屋内光是有炭火还不够,商泓礼便褪去衣物,心甘情愿地暖着那人冰冷的手脚。 商泓礼不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又或许只是迷迷糊糊的一会儿。 总归,等他醒来后,身畔的爱人已然微微睁开了潋滟无光的黑眸,汗湿的发丝黏在额畔,惨白的面颊多了几分红润,如同一枚略微带着酸涩的果实。 商泓礼张了张唇,他的眼神是连自己都不曾注意过的柔情与小心,方才要出口说话时,男人却只觉心口处微微泛起几分痒意。 目光轻轻垂落,只见,一双素白无力的手腕正柔软而轻和地落在他胸口处的一道狰狞疤痕上,那人青葱般的指尖轻轻划着、按揉着,极尽的温柔竟将它衬得像是一个留连的吻。 商泓礼还有些恍然,他闭着血丝遍布的眼,下意识地轻轻牵住那只手腕,低柔落下一吻:“……阿让,你病了,再多休息一会儿罢。” 江让被握住了手腕,果真没有继续再动作。 只是不过片刻,男人高烧后沙哑的嗓音带了几分朦朦的迷惑,他轻声迟疑着询问商泓礼:“阿白……你胸口处何时多了一道如此大的疤痕?” 商泓礼心口一跳,瞬间清醒了过来。 第266章 病中昏昏沉沉的江让十分好糊弄, 商泓礼只不着痕迹地慢慢扣住对方的指节,寻了个理由轻声细语哄了两句,男人果真不再多追究了。 只是, 待江让再次睡过去后,商泓礼却慢慢披衣起了身。 屋外风雪已歇、天光乍现,男人出屋去烧了些热水备用, 在将热水灌好后,他漆黑的眼平静地看着檐畔地面袅袅飘着烟尘、泛起冷红的炭木。 商泓礼忽地用力握住一畔角落处的黑色铁钳,他修长的手骨并不如京都中那些娇生惯养的纨绔们般无暇,反倒有着厚厚的茧子与隐约的疤痕, 远方灰甸甸的日光落在男人的手背上,显出几分沉默而阴冷的光彩。 最后一缕火苗于熄萎的炭火间熄灭时, 商泓礼冷静地用铁钳夹起一块烧红的木炭, 他黑色的眼球中映出那逐渐逼近的、灼热的火球,却无动于衷地任由它直直往自己心口增生的疤痕烧去。 “滋滋——” 一阵令人齿冷的声音自男人的胸膛处溢出, 鲜红的血液如水蛇一般,顺着简陋的衣衫蜿蜒而下。 而随着血液一起腾升的, 则是灰冷空气中逐渐弥散开的肉香。 额头的汗水如海边泡沫般鼓起,又一簇簇顺着铁青的人.皮面具流淌而下。 从来巍巍如高山的太华商皇此时通身颤抖不止,地面的人影也随之晃荡, 恍若一只恹恹垂于脚畔的吊死鬼。 咯咯的牙尖碰撞声在灰冷的空气中飘荡,铁钳被一双鼓起青筋的手腕取下,粘稠的血肉在创伤与铁钳处拖拽出涡虫般的血线来。 商泓礼略略抬起的双目通红无比, 鼻息间的呼吸声粗重而闷涩。 他抖着手将铁钳丢下, 布满血丝的黑瞳随着头颅转动着,阴鸷地看向胸口处那道凄厉的血疤。 男人抖着潮湿的手,一寸寸抚上那疤痕四周通红的皮肉。 商泓礼垂下眼, 痛苦令他变得愈发清醒,他忍不住的想,江让还记不记得他这处的伤痕呢? 或许不记得了罢? 毕竟,那早已是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这心口的旧伤,是当年他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带阵突破敌军驻扎基地,营救江让时留下的。 商泓礼至今还记得彼时的心情,他的手臂早已没有了知觉,身体鲜血淋漓,发丝散乱,眼眶猩红,嗜血之气骇得敌军惶恐退避。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他变成了一只一心想着救回他的子濯的怪物。 他一步一杀,后背、心口不知中了多少刀、腿骨也不知被人趁机踹折了多少次,但即便是不正常地拖着扭曲的腿弯,他也要吊着一口气,慢慢走到江子濯能看到的地方。 商泓礼一直都很清楚,江让聪慧近妖、极擅蛊惑人心,这般的人物走到哪里都能叫自己过得好。 譬如那时,他惨烈地杀入敌军首帐,却见江让衣冠齐整地端坐在上首,被人奉为上座。 商泓礼并不怨恨、甚至没有松下一口气的感觉,他知道表面光鲜的子濯未必过得多好,待在这般龙潭虎穴之中,江让只怕连睡也不敢睡下。 于是,男人在杀尽了一切的豺狼虎豹之后,才强撑着一口气,勉强弯唇,微微抬头,沙哑道:“子濯,大哥来接你回家了。” 说完这句话后,周身架满沉重盔甲的男人膝盖跪地,单手控制不住地压上刺穿心口的箭刃,他不想让江让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惨烈的模样,更不想叫对方担心,便只能无力地去掩饰。 可逐渐流失的鲜血却令他的身体愈发寒冷、意识愈发模糊。 最后的最后,他倒入了一个溢满竹香的怀抱中。 自此之后,商泓礼心口处便留下了一道无法祛除的深刻疤痕,江让每每见之,都忍不住心软几分,温声细语、贴心至极。 那时候的他们真好啊,他们时常会在闲暇之余去山庙赏花;会像是一对普通的兄弟般帮着农忙的伯伯家中收割麦谷;会喝得酩酊大醉、抱头痛哭;会秉烛夜谈、互诉理想。 哪怕是之后,商泓礼成了皇帝的最初那几年,江让留宿宫中,依然会在见到他身上的那道疤痕的时候,变得柔软而迁就。 可世事无常,总爱戏弄世人。 不知不觉间,江让和商泓礼之间变得针锋相对、猜忌多疑,他们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肯低头,无数的利益、站队臣子的恭维与挑唆叫他们变成天然的对立面。 而这道陈年旧伤,终究也只是化作衣衫下的普通骨肉,再无意义。 可如今商泓礼哆嗦着唇看着苏醒后始终蹙着眉的男人,弯起几分近乎诡谲的弧度,黑漆漆的瞳孔中满是贪婪黝黑的欲.望。 他听到那人沙哑着嗓音问他哪里来的血腥味,无神的眼眸中溢出几分柔软的水光,谦谦如玉的君子难得显出一股脆弱无助的模样,他的担忧与憔悴,对于商泓礼来说,都是甜滋滋的、无上的蜜饯。 于是男人故作示弱,告诉对方自己外出帮工时不甚出了些意外,烫伤了胸口。 果不其然,他的示弱削减了江让的猜忌,换回了爱人的安抚与宽慰。 伤口还未处理,商泓礼却不觉得疼了,他只觉得骨缝处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被江让轻轻抚摸的背部变得松缓而轻快,伤口边爱人落下的吻更是令他心口瘙痒难耐。 商泓礼漆黑的眸紧促地盯着男人逐渐泛起健康光泽的唇色,他耐不住地吞咽着口水,下意识想要凑上去捉吻对方的唇。 可他却并未成功,一根修长莹白的指节抵在他滚烫的唇边,江让微微眯着眼,唇角弯弯,语气中带着厚重的爱意与星点的训诫:“不许闹我,阿白,你要好好养伤,旁的事” 男人语气停顿一瞬,笑意不减:“来日方长。” 商泓礼便是这样被哄得神魂颠倒了,只恨天地日月无法停于此刻,听一听他即将跃出心脏的声响 江让的病来势汹汹,走得也快极。 没过多久,便能够寻常下地了。 方才下地不久,江让果真催着商泓礼为‘罗远’建了座衣冠冢。 男人祭奠的认真,握着铁铜酒杯的手骨白生生的泛出几分薄青来。 商泓礼在一畔看得反倒生了几分醋意,当晚便缠着江让作弄了许久。 只可惜男人身体底子到底受了挫,如今走路更是三步一咳,商泓礼便是在如何想与爱人亲热,到底也只能忍耐下来。 他日日命人配制药酒,寻来为江让滋补身体,虽然效用不明显,但到底要好上几分了。 不仅如此,江让的眼疾似乎有了极大的起色,甚至能够看到光线与隐约的人影了。 商泓礼惊喜不已,更是日日小心翼翼施针弄药,时常弄得自己大汗淋漓,却心甘情愿。 两人过得恍若神仙眷侣,商泓礼更是沉醉其中,不知今夕是何夕。 手边的银针一根根被男人的指节轻轻捻起,收回布袋。 商泓礼方才想随意抬手擦拭额角的汗水,一条白色的,绣了简陋竹叶的手帕便覆上他的额头。 那人的动作十分细心,商泓礼能隐约看到爱人瘦得稍显伶仃的手骨,它是如此轻柔地覆贴而来,其中的爱护与耐心叫人为之动容。 昔日威严无比的帝王此时却并非在看朝堂政务,反倒出了神似地盯着江让手中的那条湿润手帕,唇角时不时隐约地显出几分笑意。 说来,这手帕还有几分来头。 商泓礼与江让的日子也并非过得全然一帆风顺。 毕竟,商泓礼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后来者。 江让习惯了江飞白,他并不知眼前爱人换了个皮子,自然便会延续从前的习惯继续生活。 于是,为了潜移默化改变男人的习惯,商泓礼可谓费了好一番心思。 譬如江让贴身的手帕,大多都是江飞白绣出来的。 商泓礼虽看得不甚舒服,却也不会直接表明,于是,他索性自己也学了绣工,日日得了空便要绣上几笔。 他本就聪敏,不过多久,便也能绣得像模像样了。 商泓礼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直接告诉江让丢掉从前的手帕,而是潜移默化地将自己绣的手帕递至男人面前、任他使用。 如此,久而久之,江让贴身携带的手帕,自然只余下他绣的了。 “怎的累成这样?出了好些汗了。”男人轻声道。 商泓礼轻轻捉住他的手与自己的手十指相扣,面上忍不住露出几分软和的意味,柔声道:“不累,若是不出所料,今日便是最后一针了,阿让的眼疾将要痊愈了。” 江让抿唇,闻言果真弯了眉。 男人本就生得好看,因着生了大病,总是一副病骨支离的俏俊模样,叫人生怜。 如今,他偏生眉眼弯弯,眉目含情,万千情愫仿佛聚拢于颊侧的一点小痣,美得灼目。 便是看了如此多年的商泓礼,此时也不免愣仲片刻,恍了神。 直到他干燥的嘴唇被那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披散着乌发的美丽爱人轻轻舔得湿润了,方才回过神来。 商泓礼身为太华的帝王,骨子里自然满是狠厉的掠夺欲。 这些日子里,江让从未对他热忱过,以至于男人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但如今看来,许是他猜错了罢。 商泓礼吻得又重又急促,他的呼吸湿润极了,像是一尾扑腾着尾巴的白鱼。 江让却比他矜持得多,或许用矜持也并不恰当,男人十分沉静,哪怕被男人控制着腰身锁困在方寸之中,他也依旧游刃有余,只余下眼尾处溢出的几分水汽, 商泓礼怎么会让他独善其身? 如果他注定要堕入这无边罪孽之中,江让便也要陪着他一起。 于是,男人的动作逐渐变得恶狠狠了起来。 他重重地扯开对方的衣衫,因为经验并不算充足,竟显出几分狼狈与急躁之意。 江让却只是唇边噙着笑,他漆黑无神的眼漂亮极了,长睫湿漉漉的,像是漂亮的小扇,投下的阴影都令人觉出几分艳意。 男人这副模样并不惹人怜爱,反倒叫人痛恨、苦涩、无奈、痴迷。 他生得并不女相,是十分典型的谦谦君子,哪怕在床榻上、哪怕被人如此压制、哪怕沦为承受方,他却始终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尤其是那双抬起的、无神的眼眸,因为无神,便不生爱意,反倒凝满了刀锋般的冷淡与嘲意。 商泓礼恨极了江让这副模样,从前的数年间,他都是在被这样一双冷淡与嘲讽的眼眸盯视着。 那双眼仿佛在告诉他,他只是个卑鄙小人。 偷来的幸福,怎么能叫幸福呢? 那叫地狱,油锅地狱,时时刻刻如履薄冰,生怕自己跌入其中,粉身碎骨。 商泓礼双眸涨红,他像是醉了酒一般的,亲吻变得毫无章法,只余下近乎疯癫的狂乱。 直到一双手轻轻扯住了他的发丝。 像是被按下暂停键,商泓礼冰冷猩红的瞳孔紧缩起,他一字一句,恍若坟墓边的枯树上倒吊的乌鸦一般,嗓音危险,沙哑嘲哳地询问他的爱人:“怎么了?” 江让并未说话,他的指尖顺着对方的发丝,如凌霄花般慢慢攀援而上。 好半晌,待那指节触至对方柔软的嘴唇时,江让轻笑着呢喃道:“阿白,我的身体如今还受不住,不如,我们玩些花样吧?” 商泓礼瞬间呆住,漆黑如鬼的眼眸一瞬间变得湿漉漉的。 好半晌,他才喉头微动:“好、嗯,都、都听阿让的。” 江让低低笑了一声,轻哑道:“真乖。” 商泓礼从来都是照顾别人、高高在上的那个,江让这话说得他反倒心颤不已,恨不能伏进对方的胸口依恋吃奈才好。 片刻之后,商泓礼看着自己被分别绑住的双手和双脚,只觉得有些好笑。 江让绑他的是发带,捆绑的力道不小,却也不算大,若他想要挣扎,只消一刻便可挣开。 男人忍不住舔舔唇,喉头动了动,自下往上看的视线变得极其具有侵略性。 “阿让,”他说:“你想怎么玩?” 江让只是微微一笑,他坐在商泓礼的身畔,修长莹白的指尖慢条斯理地解开衣衫的系带,露出光泽美好的肌肤。 其实江让身上也有不少战损疤痕,可这些细密的疤痕却并不丑陋,反倒像是被细细镌刻的雕花一般美好。 只消这一眼,商泓礼的手骨便握紧了,床榻四周的发带也绷紧了几分。 江让微微俯身,如今的他已然能够看清模糊的影子了,于是,男人便开始漫不经心地帮对方褪去衣衫。 因着动作慢极,在察觉到商泓礼无声的催促后,江让失笑地捻了捻对方极好的腰身,轻笑道:“别着急。” 商泓礼‘唔’了一声,颤了颤眸,好半晌才嘶哑道:“好。” 话音方落,厚实的衣物便全然垒至男人的面颊上,连带着视线都被挡得结实了。 不得不说,失去视线后,其余的感官确实更加灵敏。 商泓礼能感觉到爱人若有似无落下的轻吻,快意在逐渐叠加,再加上缺氧,最终,他的头颅变得晕晕乎乎的。 可下一瞬间,他忽地心口一痛,极端的刺痛如同一柄利刃,将他的心脏连同肉.体都扎得粉身碎骨。 商泓礼浑身绷紧,猛地挣扎起来,口中不断溢出腥甜的鲜血。 可那些发带的作用却显现出来了,一时半会,他无法挣扎开。 一直到此时,颊上的衣衫方才被人挪移来来。 商泓礼看到了一张森白却斯文的美人面。 江让,他的爱人手中正握着一柄锋锐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扎进了他的心口。 商泓礼咳嗽不断,大口大口的鲜血不断自他的口中流淌而出,凄厉的瞳孔漫上绝望的色彩。 “咳咳咳阿让阿让为、为什么?” 江让却只是居高临下地露出一个冷淡嘲讽的笑来。 男人空洞的眼眸中逐渐显现出几分模糊的重影来,他温和而平静地将鲜红的刀刃抽出:“还要问为什么?” “罗远,你杀了你的救命恩人,甚至欲抢夺他的未婚夫人,还真是无耻至极啊。” 话音未落,门口陡然传来动静,江让还未来得及多说,下一瞬,便有人急匆匆推开了房门。 来人脚步忙乱,大约是赶路着急,嗓音则更是焦急无比:“阿让,我回来了!他是罗远,他一直都在骗你!” 江让却控制不住地心中松下片刻,一瞬间,甚至生出几分茫然与紧促之感。 原来,周予白没死。 第267章 身受重伤的罗远最终逃了出去, 只是屋舍周遭陡然出现的嘈杂脚步声与刀剑碰撞的声音还是叫江让心中萌生出了几分猜测与疑虑。 罗远究竟是谁? 一个身份普通的医师身边怎么会有如此训练有素的营救团伙?连周予白这般武功不俗之人与他们交手都隐隐落入下风。 这段时日与对方相处中,江让能够很明显的感觉到,罗远对他绝非浅薄的见色起意。 男人显然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 雨夜行客、示弱深情、故作夸奖,桩桩件件看似毫不相关,却无一不是在降低周予白和他的戒心。 且此人的伪装手段十分高明, 声音都能够做到与周予白一般无二,连带着周遭的村民都十分配合。 要做到收买整个村子并非易事,只能说明一点,对方非富即贵, 且开出的利益条件绝对高昂,高昂到足以叫他们闭嘴。 思绪纷呈, 一时间, 脑海中恍有灵光一闪而逝。 江让陡然忆起,前些时日他发热时无意间触碰到男人胸口处的那道深刻的疤痕。 ——与商泓礼同样位置、同样大小的疤痕。 并且, 好巧不巧,在那之后, ‘周予白’的胸口处便立即出现了一道‘帮工’时不注意留下的烫伤。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如果有,便是旁人刻意要叫他相信的谎言。 脑海中与对方相处的画面如淅淅沥沥的雨点般垂落而下, 微微握紧的手掌恍惚染上了几分湿润的水雾。 连带着眼前始终白濛濛的、优柔寡断的、看不清轮廓的世界都仿佛变得清晰了几分。 江让耐不住地动了动眼皮,眸中晦涩的雾雨隐隐散去。男人本身肤色便十足白皙,眼眸恍似受了刺激地不住颤动, 那薄伶伶的眼皮便显出了几分纤冷的红来。 “阿让, ”有人在他的耳畔如此呼唤,声音焦急而仓促:“你怎么样了?眼睛很疼吗?” 江让轻轻闭着眼,眼周一片都升腾起一股灼烧般的痛意。 他死死扣着手心, 手中染上的血液不知不觉间变得粘稠而腥臭,可苍白的嘴唇却始终不曾泄出一分痛苦的声调。 年轻的爱人见此情形似乎慌了,哆嗦的嗓音宛若含了一只奄奄一息的鸽鸟,不知所措地哽咽道:“阿让,对!我、我这就去给你医师来——” 听到这里,江让心中却生出一股这段时日以来始终不曾显现过的轻巧与放松。 对了,这才是周予白。 莽撞的、无措的、毫无城府的、一心一意只有他的周予白。 青年并不聪明、认死理,甚至细究来显得过分普通与寻常。 可江让正是喜欢他这般全然毫无城府、热闹咋呼,完全由自己支配的单纯模样。 人越是缺什么,便越是喜欢什么。 素白修长的腕骨轻轻扣住青年人灼热的、方才激斗过、还未曾平息下鼓胀充血的肌肉的手臂。 江让半坐在榻边,半抬起的面颊恍若一张苍白飘逸的纸张,他微微弯唇,美丽的手骨宛若攀附树木的沼泽中的藤蔓一般,轻轻缠挂着青年的身体,分明没什么力道,却叫那人无力动弹。 男人轻声道:“不必去请大夫了。” 他睁眼看着眼前若隐若现、轮廓不明的青年,嗓音沙哑含笑道:“那罗远虽是不怀好意,医术却实是无可辩驳,先前他曾提到过这般的情形,只道是眼疾将要痊愈了。” 周予白果真被他哄得稳住了心神,冷静下来的青年颇有些不好意思,大约是红了脸,手背止不住地贴着脸颊,嘴里掩饰又小心道:“那就好、那就好” 江让唇畔的笑意愈发深了,他静静盯着眼前朦胧如烟的人影,一边猜测对方正在做什么、一边好心情地想,他真的想快一些、再快一些,亲眼见一见他年轻可爱的心上人。 或是对方是个俊朗活泼的年轻孩子,弯眸笑起来时,长长的眼睫会像是振翅盘旋的蜻蜓,曼妙轻盈。 又或许对方相貌平平,但他一定会大大方方地看着自己,热烈而认真地朝自己表达爱意,与从前无数个日日夜夜一般无二。 江让想了很多,想到最后,竟忍不住失笑出声。 男人无奈摇头叹气,这都过大半辈子了,他何曾心甘情愿被人这般牵动过情绪? 说起来,周予白年纪尚轻,只怕比起飞白大不了几岁,也不知届时自己将人带回去,江飞白那小子会不会又得闹翻天。 江飞白自幼丧母,在江让膝下长大,只是男人也没有多少时间陪在对方身边,是以,如今有空闲了,他便总想着弥补对方。 这些年来,因着江飞白不喜那些伎子美妾,除了鹿尤,江让就没将人往府里头带过。 甚至他偶尔喝些花酒,还得避着对方。 实在说,江飞白是拦不住江让偶尔应酬的,只是,瞒得好还好,但凡被逮住几分苗头,那孩子便会大哭大闹、一副恨不能原地打滚的无赖样。 不过江让想,这一次,他将周予白接回府后,那孩子若是再无理取闹,冒犯了予白,他便不会再手软,家法伺候 许是因着针灸与药物的作用,江让洗漱后便沉沉睡下了。 再醒来时,灰扑扑的晨光已然透过木窗的缝隙,钻入屋舍中了,它们伶仃又绵细,像是山羊身上的毛发,丝丝缕缕地跃动,叫人心中生暖。 一支红蜡烛台于床边柜静谧绽开澄澄的光彩。 火苗被隐约透入屋舍的寒风吹拂得细细战栗,连带着整个小屋都恍若天摇地动了起来。 面色略显苍白的男人微微蹙眉扶额,颇有几分不适地偏过头,不再多看那惶惶滟滟的烛火。 只是,江让方才偏过头,却忽地怔在原地。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猛地抬起头颅。 眼前是一座狭窄的小屋,屋内布置地温馨而整洁,干净的桌椅边角被人修磨得圆润,桌上的茶具都摆在男人惯常摸索的位置,木质的墙壁间挂了几幅字画,书香气十足。 江让手腕颤抖,下意识揉了揉眼角,在确定自己能看得清面前的世界时,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哆嗦的手骨掀开绵软干净的被褥,连鞋都来不及穿上,便赤脚行至窗台边,推开了那扇触感熟悉的木窗。 冷寒的风夹杂着细雪扑朔朝着他的面颊扑来,乌黑未束的发丝自耳后脱落,轻飘飘地顺着风雨漫上雪白的肩颈。 不出片刻,江让苍白俊雅的面颊上已然泛起几分被冻出的晶莹薄红来。 修长的指节轻轻摊开,男人眼睫微垂,细雪如露珠般凝于他乌长的眼睫上,江让静静盯着掌心的雪水,冷而白的面颊上隐隐显出几分温柔的弧度。 “吱呀——” 屋门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平静。 江让下意识偏头,面上清雅的笑意却在看到对方面容的一瞬间僵住。 来人端了一盆温水,手肘处搭了一条绵软的布巾,青年身形高挑,眉眼俊朗,因日日要外出务工,皮肤难免被晒得黑了几分。 可即便是如此,青年却依旧卓尔不群,眉目间的意气叫他超脱众人,轩轩如朝霞举、肃肃如松下风。 这般的人物,无论是谁都好,偏偏生了一张江飞白的脸。 一瞬间,头颅中的眩晕叫江让险些站不住,耳畔绵长的耳鸣声恍若某种深夜怪物现身后引发的嗡鸣。 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地褪色,恍若被水液浸泡后逐渐失色的彩绘一般,最终,只余下江飞白那张含笑的、眉飞色舞的面颊熠熠生辉。 江让的面色变得恍惚而苍白,嘴唇更是仿若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细雪般惨冷。 江飞白却并未注意到男人怪异的神色,他从来大大咧咧,此时,全部的关注点都在江让的身上。 年轻的孩子还不知他的这场幻梦已然走到了尽头,他只是转身去寻了锦履,急促无奈地行至男人身畔,半蹲下.身,想要为心上人穿上鞋屐。 从前,江让总会配合地抬脚与他笑语。 眼下,江飞白却觉出几分异样,对方不知为何,竟通身僵硬如木柱般,抗拒冷淡到了极点。 但青年仍未多想,只当是男人方才起身,情绪上波动较大。 于是,年轻的孩子便十足自然地起了身,他像是只小犬似地凑过来,宽大的手掌不老实地攀上江让削瘦的腰身,一张恍若沾着露水与鲜花的朝气面颊撒娇似地埋进男人的颈窝,嗓音亲昵而绵软道:“阿让,怎么了?刚醒来心情不好?不如我与你手谈一局——” 他这般说着,又偷香窃玉似地想要去啄吻男人的唇。 可便在那一瞬间,从来任他胡闹的江让,却毫无征兆地偏过了头。 江飞白微微一愣,忽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微微起身,退开一步。 青年狭长意气的瑞凤眼控制不住地去追寻男人那张苍白的、含着薄汗、冷淡的脸。 直到他看到了那双幽深的、全然映照出他卑劣模样的黑眸,江飞白脑海一空,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了起来。 与此同时,伴随着咚咚的心跳音的,是系统的提示。 “本世界主角江让即将获救,员工周予白的真实姓名、以及员工周予白透露出的涉及到非本世界的内容将全部从主角记忆中清除。” “3、2、1,清除完毕,请宿主恪守规则,勿要再犯。” 江飞白从未生出过这般刻骨铭心的痛意。 他眼睁睁看着江让微微颤动着嘴唇,无声唤了他的真名。 可不过片刻,男人眸中便泛起一片茫然之色。 ——他将周予白、将他们二人之间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了。 江让不会记得有一个叫周予白的人曾告诉他,他要带他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痛苦、没有疾病、人人平等的国度。 江让也不会记得自己答应过周予白,他愿意随他走。 失去了那段记忆的江让不会爱他,也没有理由爱他,自此以后,他们中间,只会余下天堑般的父子之情、孽缘般的乱.伦之爱。 江飞白红着眼眶,慢慢地、近乎断骨般地屈膝。 “咚——” 青年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近乎刺耳的声音,可他的眉头却皱都不曾皱一下。 江飞白动了动唇,惨白着脸,用力朝着男人磕了三个响头。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可他的跪拜、叩首、卑微,却像是一句又一句无法言说的表白。 江让却只是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看着他。男人看上去冷静十足,可谁也不知,他袖口处的指节已然被掐的泛青了。 江让的脸色阴沉而难堪,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似乎回忆了很多,可越是回忆,却越是耻辱。 曾经的甜蜜于知道真相的男人来说,不过是伪装成糖末的砒霜。 “江飞白,”说话间,江让低低咳嗽了一句,他面色泛青,整个人摇摇欲坠,嗓音更是嘶哑不已:“我自问这么多年来,待你如亲儿,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你怎么能这般混账,做出这等荒唐之事?” “你将我、将你自己的颜面究竟置于何地?” 江飞白闻言,脸色惨白得恍若纸扎,他磕头磕得更狠了,抬首间甚至隐约可以窥见额心的那道淤青恐怖的血痕。 若是从前的江让,瞧见关爱照料了数年的孩子这般模样,定然什么气都消了。 可眼下,男人却死死掐着掌心,疲惫垂首道:“罢了,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将你养成这般枉顾伦理的模样,待回了京都,我自会去你母亲坟前请罪。” 凄厉的殷红自额头缓缓淌下,它们慢慢渗入青年的眼角、眼窝,将眼前的视线染得一片猩红。 江飞白惨白着脸,愣愣抬头。 在一片血红黏腻的火海中,江飞白看见了男人面上最后遗留的厌憎与嫌恶。 它们像是数个锋锐的铁锥般,毫不留情地刺入他逐渐枯萎的心脏之中。 江飞白看得懂江让的情绪。 ——他在为他们父子之间的乱.伦而感到恶心。 第268章 极西之地山匪灾祸已除, 据传此次商皇与丞相秘密出行,大败渡生寨,甚至将那匪寨的首领都羁押归京了。 只是, 民众所知的信息不过一二,仿若浮在水面的缤纷芳草,固然美好, 却也不过是上位者愿叫他们看到的。 譬如那匪寨的首领魏烈,方才被压入京都,便被商皇秘密召入议政殿,傍晚才出。 次日, 便改头换面,化作护军中尉, 好不风光。 至于那渡生寨的二当家陈彦书, 更是经由江丞相一番暗箱操作,入了朝堂, 当了个不上不下的文官。 只是,这文官之职, 说来不上不下,暗账上却是掌管着整个太华山海池泽之税,以给供养。 只是, 魏烈与陈彦书虽是出自同处,关系却十分僵冷,众人只隐约听说, 陈彦书在大战当日倒戈江丞相, 对昔日好友刀剑相向。 那魏烈是个直性子,对丞相党那叫一个横眉冷对,连带着对江丞相都无甚好脸色。 江让是何许人也?整个太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万民敬仰,怎肯受这般无名小卒的欺辱。 不出所料,男人于朝堂之上三天两头地参对方一本,那魏烈也只是频频冷笑,旋即不甘示弱地一同递折子,直到夹在中间的皇帝盛怒,两方才算是勉强休战 环翠玎珰,薄紫珠帘被衣服齐整的小厮轻轻撩开,那小厮微微垂头,怀中抱着一大捧的画卷,轻手轻脚行来。 行走中途,只听见一个嗓音稍显厚重的男人紧绷着对一畔端坐的清雅君子讨好道:“阿让,你看我这事儿办得可还合你心?” 小厮捧着画卷,沉静立在一旁,闻言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 只见,挂满山水绣作、以竹枝作为阻隔的厢房雅座端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人生得芝兰玉树,长发束冠,手握玉杯,端得一副温润如玉、谦逊有礼的君子模样。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众位少年的春闺梦中人,名满天下的江丞相。 而另一个人对比起来,却显得粗糙随意了许多。 那人肤色黝黑,一头乌黑卷发,因为并不习惯打理,是以显得有些乱糟糟的,耳畔若隐若现的金色耳铛衬得他愈发灿烈豪迈。 男人轮廓生得硬朗无比,唇齿边的虎牙锋锐凌厉,只是,他此时的表情举动却并不显得慑人,反倒、反倒像是被主人箍住了脖颈,喘不上气的大型犬。 怪不得那小厮这般想,实在是这魏烈做低伏小得简直恨不得揪住耳朵给江让跪下才好。 魏烈只是一介草莽,即便如今入了朝堂,也学不来京都的那些贵公子做派,他喝酒便要大口喝、吃肉也要大口吃,从不在意旁人目光,一举一动更是粗鲁无比。 譬如此刻,他坐在江让面前,明显已经尽力在克制自己粗鲁的做派了,但他皱巴巴的新衣与毫无坐相的模样实在叫人忍不住别开眼。 只是,颇有意思的是,江让一个眼神扫过来,男人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立马挺直了腰身与脊背,连坐姿都调整了不少。 眼见江让松开眉宇,魏烈这才悄悄松开一口气,唇畔也忍不住弯出一道笑来。 谁也不知道亲眼见到心爱之人跌下山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魏烈当时险些便跳下去了,若不是被一边的兄弟几个玩命拽住,他是真的想过随着江让去了。 虽生不能同寝,死亦同穴。 那段时日他过得混混沌沌,被关锁在黑暗的牢房中严刑拷打时,魏烈甚至故意刺激狱卒,希望那些心眼极小的狱卒直接将他弄死才好。 最后是陈彦书来告诉他,江让可能没死。 并且,男人希望他可以为丞相党所用。 当时的陈彦书面色阴戾,比之毒蛇还要森冷,眼见被锁在刑架上的魏烈浑身是血、一副不成人形的模样,冷嘲道:“魏烈,你就这么死了,江大人该如何是好?” “他筹谋这般久,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来揽你入麾下,你便是这般自暴自弃?” 魏烈本已没了活下去的气力,闻言,哪怕是喉间呛血,也忍不住沙哑迟滞道:“他、他当真如此说?” 陈彦书冷眼看他,平声道:“确有其事,江大人如今虽是生死未卜,可——” 他说着,阴戾如蛇、黑白分明的眉眼间闪过几分莫测的色彩:“我收到了蓬莱占星台那位国师递来的讯息,他告诉我,大人身负天子气,我等顺着山路一路朝东,待穿过密林山穴,便可寻到大人。” 陈彦书没说的是,纳兰停云告诉他,魏烈是天罡地煞星,乃是江让登上皇位的极大助力,务必救下。 若非因此,陈彦书怎么可能容得下此人,赐他一死都算自己良善。 江让不知眼前男人在想什么,但见对方收敛了一身戾气,如今在他面前说东不敢往西的模样,到底不再冷着对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只这一声,魏烈便乐了,他边小心翼翼瞧着江让的脸色,一边颇有心眼地言道自己这些时日故作伪装受的委屈。 江让哪里不知道对方的心思,但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下,放下玉盏的手微微伸出,一旁的小厮便心领神会地将怀中的画卷递送而来。 魏烈一个人说了半天,眼见心上人毫无反应,倒还清闲自在地欣赏起了画卷,便有些耐不住地侧首瞥过。 只这一眼,他便身形一震,危机感涌上心间。 只见,男人手中画卷上描摹了一副秀色美人图。 女人身姿婀娜,曼妙秀美,修长美丽的指尖捻着一朵昳丽的荷花,映衬着满面春色,当真是素雅端庄、美若芙蕖。 魏烈脸上的笑意都维持不住了,他忍不住小心打量江让的面色,斟酌再三,沉郁道:“阿让,这女子是?” 江让但笑不语,只将画卷铺开,微微眯眼,温声道:“魏中尉觉得她如何?” 魏烈看了半晌,闷闷道:“我不觉得如何。” 他偏开眼,看上去没精打采,连带着耳垂边的黄金耳铛都变得黯淡无光了。 江让微微挑眉,竟也不语了,开始翻看下一张画卷。 于是,魏烈眼睁睁看着他翻看了一张又一张美人图,有男有女、有胖有瘦,画卷一旁甚至还标注了对方的姓名、家世、背景。 简直、简直像在选秀似的 忍了又忍,魏烈心中躁得难受,滚烫的茶水一杯接着一杯地往口中倒,好半晌,他到底还是耐不住开口道:“阿让,你看着些是要做什么?难道你打算娶妻了吗?可眼下实在不是娶妻的好时候,当然,我不是不允你娶妻,只是——” “不是给我娶妻,”江让放下一卷画卷,语调平稳道:“是给飞白相看。” 魏烈当即心中一松,尴尬地扯了扯自己的卷发,赶忙附和道:“也是、也是江郎君都年十八了罢?确实到了娶妻的年纪了,早日成家立业你也能放心些。” 男人本没指望得到对方的回应,却没想到江让动作一顿,低声道:“是啊,他若是成亲了,我便也放心了。” “锵——” 锋锐的刀尖抵在地面,江飞白稳住身形,年轻的额头溢满了汗水,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 自回京都的这段时日以来,他便时常将自己练到极致,有时候甚至会晕倒当场。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再未见到江让一面。 江让看上去很忙,忙到连停下来听一听他说话、帮他擦擦汗的时间都没有了。 记不清多少次,眉色疏冷的男人与身畔的官员小厮吩咐着什么事,看到他迎上来,却只当做无视,步步离去。 哪怕他练剑或是与旁人纵马受了伤,从前紧张无比的男人,如今也只是蹙眉烦冷道:“受了伤便去寻医师,寻本官又有何用?” 江让这般的态度,连府内的奴仆们都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人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冷心冷肺呢? 就好像,陪在他身边十几余年的自己,山谷间的浓情蜜意,全然不复存在了一般。 甚至,这段时日,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江让日日宿在鹿尤的院中。 可他越是这般,江飞白便越是绝望而甜蜜地意识到,江让没有忘。 至少,他绝无法忘记两人床榻上的缠绵爱语、互相许下的一生一世。 江飞白憎恨这个封建时代的口诛笔伐、人云亦云;憎恨系统为他安排的养子身份;他甚至无力地憎恨过江让,恨他为什么连一丝丝心软都不肯施舍于他。 恨来恨去,他恨的终究是江让不肯爱他。 不是不爱,是不肯爱。 山阴村的郎情妾意尚在眉目间流转,如今却冰冷如陌路人。 江飞白怎么可能甘心? 明明有解决的方法不是吗? 他可以假死脱去江飞白的身份,他也可以昭告天下他的养子身份,他甚至愿意自此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黑户’只要相爱的两人能够在一起就好了,他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可江让不肯。 是江让不肯啊。 江飞白死死扣住剑柄,整个人苍白而凄厉地颤抖着,像是陷入了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公子?” 耳畔的声音逐渐回荡,仿若逐渐漾开的水波。 江飞白努力调整呼吸,闭了闭眼,嗓音颤抖道:“何事?” 那仆役迟疑了一瞬道:“公子,主君唤您前去书房,说是有要事要与您商议。” 江飞白猛地睁眼,眸中的红血丝显出几分泫然欲滴的泪意,那张独属于年轻人的脸溢出几分堪称惊喜的意味。 他控制不住地紧紧扣住仆役的手臂,颤抖着低哑道:“是阿、阿爹寻我去的吗?” 仆役赶忙垂头恭敬道:“是,公子还是快些去罢。” 江飞白猛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急得原地转了一圈,喃喃道:“不行、不行,我得去换一身衣裳,现在这样一点都不我先去换一身衣裳!” 说着,他也不等那仆役作答,赶忙跑回院中,换了身衣衫便匆匆出院了。 江飞白换了一身宝蓝的锦衣,连头发都高高束起,江让从前夸过他这般装扮俊秀好看,他便一直放在心中,连带着偏爱宝蓝色系的衣衫与物品。 随着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后,屋内传来了一道略显疲惫的声线。 “是飞白吗?进来罢。” 江飞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推开门的,总之,推开门的一瞬间,他甚至能察觉到自己跳动得过分急促的心脏。 年轻的孩子鼻尖都紧张地冒出了细密的汗水,脑后的马尾随着动作逸散在空气中,像是一捧沾着露水的鲜花,簌簌颤抖。 “阿爹。”江飞白轻声唤道。 言罢,他看到坐在书案前,手中拿着画卷的男人略略抬头,对着他露出一抹温柔和煦的笑容,一边招手道:“飞白,快些来爹身边来。” 轰得一声,江飞白只觉得自己的脑海中都嗡鸣作响。 无法压抑的爱意从他的眉眼、心尖溢出,宛若一瓮甜蜜的蜜糖,叫人口舌生津。 年轻的孩子满脸通红,控制不住地垂头,声音少了几分从前的意气风发,多了些许细细的调子。 “阿爹” 江飞白羞涩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明明在山阴村的时候他们什么都做了,如今、如今对方只是对他招招手,他便如此失态 年轻的孩子步步朝着年长的心上人走去,心中止不住地想,阿让现下是什么意思呢? 是要与他重归于好吗? 还是终于想通了,想与他长相厮守? 江飞白根本就没得挑,哪怕眼下江让是要与他重新做回寻常父子,他都只能软着膝盖应下。 毕竟,在江让的面前,江飞白从来就没有任何选择与拒绝的余地。 年轻的孩子想了很多,只是,当他真切站在心上人身边的时候,他的脸色却瞬间僵冷了下来。 只见,江让面前的案板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美人,年长的男人温和得如同一位正常父亲,含笑耐心询问道:“飞白,你且来瞧瞧,这些都是为父为你挑选的家世相当的世家公子和贵女们,未来对你的助力极大,你若是有瞧得上眼的,为父便为你们定下婚约。” 第269章 江飞白像是被人凌头一巴掌扇醒了一般。 湿红的眼周泛着灼烫的痛意, 沉红的眼皮微翻,如针尖般的痛泪便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江飞白很少会哭成这般毫不值钱的模样,倒不如说, 他的眼泪从来都不是伤心,而是用来惹得男人心软的霜糖。 年幼的时候,小孩子的眼泪总能唤得少年的怜爱。 那时的江让即便再如何忙碌也会笨拙得抱住他, 少年人哪里会带孩子,他连如何安抚孩子的情绪都不知道,修长的手骨往往会勒得江飞白满脸通红。 而随着江飞白逐渐长大,因着长时间缺乏陪伴与内心的愧疚, 孩子的眼泪也就成了叫江让心软妥协的利刃。 这么些年来,只要不触及底线, 江飞白想要什么, 甚至都不必多言,江让便会宠溺得全然奉送至他的面前。 哪怕江飞白拒绝江让为他铺设的进入朝堂的康庄大道, 男人也只是无奈摇摇头,至多责备两句, 自此便不再将那生性自由的孩子拖入朝堂的诡谲风波之中。 可就是这般宠着他的江让,眼下看见他哭成这般模样,却只是平淡瞧着, 乌黑的眸中全然是伤人的无动于衷。 江飞白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少年的眼眶中几乎显出一种痛意的、翻天覆地的惊骇来。 他通身震颤,像是无法忍耐痛苦的、病入膏肓的病人一般, 一字一句道:“我绝不会娶他们中的任何人!” 江让动作微顿, 玉白面颊上虚晃的笑面几乎要维持不住了。 男人疲惫地微微按了按额角,好半晌方才半笼下指节,在青年看不见的角度, 那玉雕似的指节几如神经质地颤动着。 他淡淡收回眼神,许久方才道:“罢了,你若看不上他们,为父便再为你多寻些讨喜的人来,飞白” 江让的声线中带了几分薄冷的警告:“你该懂事了,为父为你操了半辈子心,你莫要继续叫为父苦恼明白么?” “这样罢,你且告诉为父,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便是搜遍太华,为父也定为你寻来可心人。” 他这样说着,在看到年轻孩子面无表情的面颊上一滴滴落下的泪水,忽地顿住了几许,多年来的习惯,令这个从来镇定的男人险些控制不住地去替对方拭泪。 江飞白却只是仅仅捏住拳头,泛白的骨节看上去恍若袒胸露腹的白鱼,仿佛下一瞬便会彻底被锋锐的刀刃切开,随后被人毫无怜悯地掏出肠子、器官。 空气的沉寂在静谧的呼吸间被一道沙哑年轻的声音打断。 江让看到那孩子湿红的眼眸盯着他,微微蠕动苍白的唇齿,如此道:“阿爹的意思是,我喜欢谁,爹便要将那人绑来我床上吗?” 江让直觉自己与江飞白似乎站在一道极为危险的悬崖峭壁边,他们之间似乎格挡了一扇薄如蝉翼的白色纸拉门,风一吹、或是指尖轻轻触碰,便能叫它彻底粉碎。 可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了,男人便也只能点头应下。 几乎在他点头的一瞬间,江飞白便露出一抹极其锋锐的、侵略性的笑意。 年轻的孩子一字一句道:“我确实有喜欢的人,阿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与我一同在山阴村中度过月余,我们早已许下终生,只待他回来娶我。” 江飞白一边说,一边逼近几分,湿红的眼眶带着刺痛道:“爹不是想知道飞白喜欢什么类型的吗?” 他恶劣扯唇,几如飞蛾扑火般道:“我喜欢的人,须得权势滔天、一心一意为我,他偏爱青竹香、着紫衣,生得温润如玉,巍巍若玉山之将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会在晚间回来哄我入睡——” “啪——” 刺耳的一巴掌将江飞白俊逸明朗的面颊扇得偏过几分,猩红的指印霎时间浮现于高大青年的面颊上,恍若一道又一道的鞭痕。 “咳咳——混账、混账东西,你给我跪下!” 年长的男人近乎暴怒,他的面色近如纸张般惨白,咳嗽与怒骂的声音令他染上了几分难堪与崩塌感。 此时若是有人在此,只怕会惊得瞠目结舌,谁能想到,从来文雅温润的江大人竟也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江飞白垂着头,慢慢地,分明身体与外表还是如此青春鲜妍,可他的面上的表情与动作却恍若一截逐渐枯槁的死木。 他直挺挺地跪在江让的脚畔,脊骨挺得笔直,分明是一副如此有骨气的模样,可眼圈却红得令人心疼。 江让咳了好一会儿,待抚顺心气,他耐不住地捏紧指节,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半晌努力柔下声线道:“飞白,你听话,爹也不想这般待你,但你、你便将那些事情全忘了罢,你是我带大的,我们不能这般枉顾伦理,爹不想你日后被万人谩骂,飞白,你听话些” “阿爹,”江飞白倏然抬头,他近乎自暴自弃般地膝行至江让的脚踝边,颈后垂下的乌黑马尾恍若春生的草木,轻轻摇晃,他红着眼圈道:“爹,我是混账,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骗你,可是——” 他说得痛苦极了,连带着额头都撑出条条青筋,整个人恍若被无尽的苦楚吞噬。 “可是,我这个混账、枉顾伦理的混账,打小便爱慕你。” 江飞白不敢看江让的眼睛,他只是垂着头,近乎溢血的眼眸紧盯着发白的指节,嘶哑地剖白道:“我自小便没有父母,你总以为我当年年纪小,什么都不记得,可我全都记得!我记得你为挣口粮辛苦的模样,我记得你为了能叫我入学堂忍受旁人的嘲讽的模样,我记得我们一步步走来的每时每刻!” “你不知道吧,”江飞白自嘲一笑:“我第一次的梦遗对象,便是你。” “阿让,我也想挣脱漩涡,可是感情一事,怎么能控制得住?” 江让听得心惊肉跳,他自然从来都不知道江飞白的这些心境,他只当这孩子黏自己是因为缺失亲情的陪伴。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江让抖着手按住自己的鼻梁,许久,哑声道:“飞白,或许你只是将亲人之情和恋慕之情混淆了,你这般依赖我,从来都不是所谓的恋慕,只是你从未接触过旁人——” “不是的,”江飞白眉目隐现着痛苦,他仰头看向垂怜他的父亲:“爹,像我这般大的时候,你还将自己当做孩子吗?” “我比谁都明白,我喜欢你,只喜欢你。” 眼见怎么说都说不通,男人竟像是生出了几分恼意来。 他到底手握权势多年,何曾被人这般下面子,尤其江飞白还是他眼中,毛发都未长齐的孩子。 或许他曾经也真心对那个如同梦幻泡影的、在山阴村待他极好的男人动过心。 可此一时、彼一时,当江飞白暴露出真实的身份时,他便立即将那奇异的、令人心中不安的情感尽数收回了。 江让太过理智、明晰个中利害,再加上扮做罗远的商泓礼始终在一侧虎视眈眈,他不能将自己和那孩子置于砧板上,任人鱼肉。 流言的力量,江飞白这般大的孩子,怎么会明白呢? 江让早就过了有情饮水饱的时期了。 这般想着,江让轻轻吸气,一张温雅的面容冷如月光下的盐粒,他起身,居高临下、近乎漠然地盯着那伤心欲绝的孩子,冷声道:“够了,江飞白,今日之后,本官不想从你的口中听到这些荒唐的言论,若有下次,便别怪本官将你逐出家门!” “这段时间本官会继续为你相看适龄男女,你便是不想娶也得给我娶一房回来!” 言罢,男人甩袖,转身欲要离去。 “砰——” 刺耳到令人心慌的声响自身后响起。 江让并未搭理,只是顿了一瞬,便继续往外行走。 “砰——” 又是一声。 江让终于还是顿下了脚步,闭了闭眼,侧首回看。 只一眼,男人便僵在原地了。 只见,那年轻的孩子正跪在地面,额头贴在地面,两只修长的手骨分别撑在玉石地板上。 隐约的、如丝线般的血迹自他的额间阴影溢出。 “父亲。” 江飞白甚少用这般敬语称呼江让,往日里他总爱用撒娇的语气去唤男人,彰显自己与对方的亲密。 随着声线的落幕,江飞白慢慢抬起头,他的额头已经青紫一片了,破皮狰狞的伤口中正淌出刺目的鲜血。 那血液恍似一条攀爬的小蛇,一寸寸自年轻孩子的眉心蔓延至鼻息、唇畔。 血沫自他的唇畔溢下,江飞白静谧抬眼,沙哑道:“父亲,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我心有所属,实在不想耽误旁人。” “我知您有宏图大志,”他嘴唇微微蠕动,轻语道:“如今局势虽已然打开,可是若要推翻商皇的统治,您还需要很多、很多的兵权。” “爹,飞白愿去隐姓埋名入边境军营,为江家、为你争取兵权。” “就当我这个不孝子,最后为您尽孝了罢。” 第270章 自那日以后, 京都丞相府中那颇受宠爱的孩子再没了踪影。 众议纷纷,最终也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则的小道消息,只道那江飞白成日里不学无术、一副纨绔子弟作相, 惹怒了丞相,被送去了乡下庄子,再不许入都城。 消息一出, 民间对这位江丞相的评价自然更高了几分,那几日,连带着那位如日中天的圣君心情都似乎愉悦了不少。 江让自始至终也只作不知,只私下为江飞白换了个寻常身份, 令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北地招兵之处,从一个小小兵吏做起。 第一年, 朝堂之内风起云涌, 丞相党一陈姓官员平步青云,竟从一个小小文官坐上了掌管全国财政税收的治粟内史。 这个位置遭人觊觎, 也是丞相与皇帝的博弈结果,只是可怜那陈彦书, 一年间单是遭遇的刺杀便不下十次。 第二年,太华边境爆发异国之争,青丘、轩辕几国联军攻打太华边境, 内忧外患之下,军中尉魏烈临危受命,前往边境。 此后的边境之战长达两年之久, 期间无数无名小卒崭露头角, 其中,便有一位名为周柏的青年颇得赏识,一路晋升, 成为将军魏烈最信任的副手。 这三、四余年来,太华动荡不已,商皇几次三番去信占星台,却始终不曾收到回信。 不仅如此,因着战乱纷纷、税收高昂,民怨愈发激愤,不知何时开始,民间竟然隐隐流传异国之战是由于商皇德行不端方才引发的祸患,更有大言不惭者竟醉酒直言商皇这般无用之君,应该作一封罪己诏,退位让贤才是。 那人口出狂言,自然惹得圣君盛怒,不过多久便被抓捕下狱,几日便被押送至午门凌迟问斩了。 自此以后,直属于商皇麾下的卫尉便开始巡查皇城,凡是听闻有人背后议论皇帝与家国大事之人,也不必多做顾虑,便径直抓捕入狱。 一时间,京都之中人心惶惶,青天白日之下,竟无人敢多言,连摊贩酒楼都不敢开张了 京都中许久不曾出现过如此大的喜事儿了。 在一片深重的皇权压抑之下,士族典贵们连成亲都不敢过分铺张张扬,生怕下一瞬便被愈发阴晴不定的皇帝抓住首尾下狱。 可这位江丞相便着实不同了。 不说其与当今皇帝深厚的情谊,便说男人多年来一心为国、四方镇国灭灾的功劳,如今年岁不小,想要迎娶一位续弦,自然当得一场盛大的婚仪。 江让纳续弦其实是民众预料之中的,毕竟丞相府家大业大、官运亨通,那江小公子又被送去了乡下,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 加之这江丞相年岁也不小了,也该再娶一房,开枝散叶了。 只是,叫人津津乐道、羡慕不已的却是江让的那位新夫人。 说来,这位新夫人出身低微,从前不过是乐坊的鹿人伎子,也不知怎的,竟入了江丞相的青眼,自此后常伴左右、操持家务。 如今竟还爬上了丞相夫人的位置。 这消息一出,京都也不知多少男女咬碎了银牙,恨不能自己以身替之。 也实在怪不得他们嫉恨,毕竟在这都城,一个江字,便代表了无上的权势,只要搭上了江让,那不止是此人、整个家族都将平步青云。 更不用说江让虽已然三十有四,却洁身自好、专一深情,且生得霞姿月韵、金质玉相,濯濯如岸边青柳。 这般霁月光风、权势无双之人,怎能不叫人垂涎呢? 炮竹鞭炮、喜乐唢呐的动静近乎响彻了整个京都,云烟般的火药雾气四处蔓延。 穿着红色新郎服的男人坐在高马上,他胸前系着一个红绸花球,望向后方十里红妆中的花轿,乌黑的眸中竟显出几分脉脉深情来。 祭祖告天、三书六聘、簪花附雅、红轿高抬。 甚至连路边围观的百姓都能抢到司仪挥洒的喜庆铜板。 这般盛大无二的婚仪,足以看出这位江丞相对新夫人的爱重。 喜轿晃荡的动静与马蹄声渐渐歇下,周遭的恭喜与祝福声却久久不曾散去。 江让微微理了理衣襟,翻身下马,男人熟读诗书礼仪,举止从来都稳重无比,可唯独今日,在如此多的注目之下,他走向花轿的动作却难得多了几分急促的意味。 正是这几分急促,为他皎皎如玉的面庞多添了几分初为新郎官的生涩意味,一时间引得周遭围观的百姓生出了几分善意的哄笑。 原来便是江丞相这般芝兰玉树、位极人臣的权臣,面对新婚的娘子,也会如此失态欣喜。 当透过红色盖头瞥见一介柔润朦胧的腕骨时,鹿尤近乎生出了几分窒息的错觉。 那些蓬勃的、快乐的、幸福的、乃至金灿灿的情绪几乎将他整具身体都充盈得饱胀。 红盖头下,清丽的鹿人纯粹漆黑的瞳仁中溢出几分羞涩与迷幻的涟漪。 他今日穿了一身由绣娘绣了足足三月的嫁衣,红艳拖长的裙裾沿着红色的喜轿蔓延铺开,额上昂贵美丽的金饰摇啊摇,像是他跳动得愈发剧烈的心脏。 鹿尤从未奢想过自己会成为江让的正房夫人。 男人自将他从青楼楚馆中带回后,几乎从未宿在他那处。 即便是偶尔来瞧他,也不过对他淡淡点头,裹着衣衫疲惫睡去。 像是完成任务一般的敷衍态度。 甚至,鹿尤连自己都记不清,那受宠的江小公子到底从他这处将男人唤走多少次。 鹿尤知道自己的身份低微,他本也不该生出贪恋的,毕竟他就像是江让后院的一只蜗虫一般,自入了主人家,便也只有臣服、缓钝爬行的余地。 可那如雾般的男人却总是叫他时不时燃起几分爱恋的火焰。 江让不肯碰他,却在他入府后给了他掌家的权力。 他信任他,给他尊重、自由、安抚。 连江飞白或是府中的下人欺辱他,男人也会为他出头,他告诉他,丞相府如今没有主母,他便可代行主母之职。 喜欢上江大人其实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鹿尤自己也记不清了,多少次,他寻找各种借口,只是为了装作无意路过,偷偷瞧那人一眼。 男人一幕幕转身的背影,却成了他心中永恒的纱帛月光。 他见过那人身着紫衣,身形颀长,蹙眉与身畔人吩咐事务的严肃模样; 他见过他用餐时候偶尔吃到喜爱吃食时弯眉的欣悦; 他见过他读书时洒在衣襟上温暖的阳光影子; 他见过他为江飞白指导课业时无奈的浅笑; 鹿尤像是一颗被摆在光影中的记录石,他没有存在感、几近透明,哪怕他再如何努力地操持家务、小心翼翼地讨好、哪怕他为那人无数次下厨,弹琴的手骨都变得粗糙难看,江让也从不会多看他一眼。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男人逐渐将目光挪移至他身上的呢? 是从极西之地回来之后,他们的关系便开始逐步升温了。 像是终于发现了他的好,江让开始越来越在乎他的感受,他会在下朝后为他带些喜欢吃的糕点、会为讨他欢心送来举世珍贵的箜篌、会在榻上与他掌心相握,肌肤相贴、会对他极尽温柔,认真倾听他管铺子时遇到的烦忧之事。 彼时的鹿尤几乎以为自己得到了幸福。 他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盼得那人回头。 可幸福往往就像梦幻泡影,日光出现,它们便会被翻滚的云翳彻底压塌,直至湮灭。 那一日便是在如今的鹿尤心中,仍算是一道撕开真相的惊雷。 江让从来都是自持之人,唯独那一夜,男人喝得酩酊大醉,他摇摇晃晃,修长的身形如同月影下摇晃的青竹,一张温雅从容的玉面漫上昳丽额薄红。 他全身向后仰,一只光净的手臂微微撑住,鹿尤很少这般俯视眼前的男人,也从未见过这人眼中含着混沌的雾气,苍白的额头泛起青筋与汗水的模样。 男人似乎痛苦极了,可他的痛苦分明不是肉.体上的,而是鹿尤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心脏。 他似乎看不清站在自己眼前的青年究竟是谁,只是沙哑着嗓音喃喃、软下身体,像是一只任由自己跌入淤泥、无法直起腰身的青鸟。 鹿尤无疑是心疼的,他忍不住轻声劝说,一边任劳任怨地替男人上下擦洗,哪怕对方吐出来了,也面不改色地伺候着,甚至江让越是无法动弹,他便越是耐心温柔,鹿人将男人的头颅抱在怀中,美丽的指节挑开对方湿漉漉的长发,心中竟荒谬地生出一股怜爱之感来。 一直到将江让扶上了塌,鹿尤才算是松下一口气。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起身吹灭烛火,身后便有一双手笼住了他的腰身。 男人的力气很大,他一时未稳住身形,竟就这般倒在了对方的身上。 鹿尤很少与对方这般亲密,一时间难免晃了神。 于是,下一瞬间,他便感受到了男人轻轻覆上他面颊的温热掌心。 江让的动作很轻,雾黑的眼眸并不清明,像是深陷于某种幻境中。 他一寸寸抚过鹿尤的额头、鼻尖、嘴唇,直至挑开了青年松垮的衣襟。 鹿尤几乎浑身都在哆嗦,只是,那颤意却并非恐惧或是躲避。 他太兴奋了。 他本就是被调教好的奴隶,独属于、契合江让的奴隶。 如今,主子要碰他了,他自然求之不得。 那时的心境于鹿尤来说,无异于洞房花烛夜。 ——哪怕他的新郎并不清醒。 于是,满含爱意的鹿人任由爱人仰起脖颈,一寸寸吻上他滑动的喉结。 江让对他极尽温柔,甚至带着些许身为成熟长者的温柔与引导。 他扣住他的手骨,亲自引领他探向他的身体。 额上的汗水逐渐溢出,在明丽的月光与烛火中,化作一颗颗漂亮的珍珠,灼烫地滚下,洇湿绸布。 鹿尤连口水都吞咽不及,循着主人动作,他这头廉价淫.荡、软弱可欺的鹿人彻底化作了承载欲.望的器.具。 但即便是欢好、即便理智已摇摇欲坠,鹿尤却依旧时时刻刻注意江让的感受。 他喜欢俯身看着男人眼中溢出的泪花,喜欢看对方温润如玉、斯文谦谦的面颊覆满晕色,他喜欢江让失去意识轻轻咬住他的指节的力度。 不疼,却挠得他心尖发酸、眼眶也发酸。 他止不住地想,他们今夜,当真成了一对夫妻。 或许第二日后男人又会变作从前的模样,可他不在意了,只要江让肯喜欢他一点,只一点,他便满足了。 鹿尤从不是重.欲之人,可眼见江让微微皱眉,指骨发白地攥紧锦绣时,他便忍不住地再次吻上对方,同那人共沉沦。 可便在他们二人即将彻底陷入漩涡中之时,身下人的一句话,却叫他通身僵冷似冰、如堕地狱。 江让唤了一个名字。 一个禁忌般的、违背人伦的名字。 他唤他,江飞白。 一直到此刻,鹿尤才恍然惨笑一声。 他想起来,今日,是江飞白被赶回乡下庄子的时日。 青年蠕动着嘴唇,泪水一滴又一滴往下坠。 有一瞬间,他竟忍不住生出怨意。 他终于明白,从前江飞白为何总是厌恶他、憎恨他、嫉妒他。 他本以为对方只是太过依赖父亲,却没想到,这罪孽之人,竟爱慕他的父亲! 也不怪那江小公子要一次又一次地将男人从自己屋中引走。 原来不是厌恶他,而是将他当做了情敌! 耳畔男人醉醺醺的声音还在继续,鹿尤甚至仍在深深爱着他。 许是因为动作停下了,从来从容温雅的江大人竟有些迷蒙的抬眸,沙哑着颤声道:“阿白?” 月光笼在漆黑的空中,宛若一帘丧葬的白布。 鹿尤恍惚地听到江让如此温柔道:“阿白你今日怎的有些不一样了?” “是怪我那般待你吗?” 他说:“阿白,我骗了你,我仍、心悦于你。” 鹿尤唇角抽搐,好半晌才迸出几分痛泪。 他哆嗦着指节,轻轻抚过男人失落的面庞。 便是到了这般地步,他仍旧无可救药地想,江大人这般霁月光风之人,断然是做不出这般罔顾人伦之事,此事定然是那小畜生私下引诱! 好在,那小畜生已然被送走了。 既然离开了,便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第二日,约莫是醉酒太过,江让将夜间之事彻底忘得干净。 但见鹿尤羞涩地捏住被角,靠在身畔的娇羞模样时,男人到底多哄了几句,送了好些珍宝。 这以后,鹿尤便愈发的上赶着逢迎,他善解人意,性情纯善,更是极擅长红袖添香,彻底放开后,便在江让的默许下,占据了男人在府中的所有时间。 此外,夜间的夫妻敦伦更是愈发频繁起来。 这几年来,一直如此。 江让更是一年比一年的待他温柔,敬重如发妻。 时光如梭,鹿尤如今想起当日之事,仍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去。 事实也正是如此,只要江飞白不回来,一切就都不会变。 而如今,他要与江让成婚了,即便那小畜生回来了,也再夺不走他夫君的心。 如此想着,鹿尤唇畔露出一抹羞涩的笑,任由帘外的温柔郎君牵住他的手,将他接下花轿。 指节在相触的一瞬便变作了十指相扣,鹿尤只能看到模糊黑暗的世界一瞬间变得艳红,而他的夫君则是在他耳畔轻声道:“莫怕,阿鹿,我引着你走。” 只此一句话,鹿尤便莫名安了心。 于是,他们一步步踏过火盆,拜了天地。 一直到在新房中端坐等候的时候,鹿尤都始终在期待着这个独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 只是,当人群的声音涌进又褪去,当他的夫君将房门关上,言笑晏晏地唤他‘夫人’的时候,满是喜烛、花生、红枣的房内,竟然出现了第三人。 紧接着,便是他的夫君痛苦的低哼声。 鹿尤惊得当即掀开了红盖头。 掀开盖头的一瞬,鹿尤便被一畔的暗卫点住了穴位。 于是,他看到了令他近乎心肝俱裂的一幕。 他的夫君,正被另一个穿着玄黑衣袍,身形挺拔、剑眉星目的男人强制地扣在怀中。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日端坐在庙堂高座之上的圣君,商泓礼。 270-278 第271章 喜烛的烛泪颠簸踉跄着落下, 融为一簇又一簇晶莹的珊瑚礁。 红艳艳的喜房内,床榻上着嫁衣的新人赤红着眼,苦涩的眼眶溢出猩红摄人的色泽, 瓷白面颊上的血管透出泛着隐青的脉络。 他说不得话、做不得事,连眼珠子都转动不得,如同一具玉观音一般, 只能静谧瞧着他的夫君受到另一个男人的威胁、凌辱。 青年通身上下唯有那粗重压抑的呼吸如燃烧的火焰般跃动,可那火焰,如今却也将要将他的肉.身都焚毁了。 鹿尤死死盯着眼前穿着黑色寡衫、面容幽暗的男人,漆黑的眸中再没了从前江让夸赞的天真、纯美, 只余下一片如蛇蝎般阴毒的怨恨。 许是见敲打的意图已然达到,商泓礼幽冷深邃的面皮上陡然显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宽大修长的指骨不轻不重地掐着怀中人削瘦的下颌, 高挺的鼻尖轻嗅着男人稠丽的乌发, 商泓礼锋锐的眉弓霎时间弯起几分笑意,他的手臂如同交缠的花蛇一般, 自江让身后穿梭,直至完全将对方的腰窝与后背死死地、不留缝隙地钉在怀中。 直至此时, 他方才轻轻吐出一口裹挟着贪婪、占有的气息。 中了腌臜药物的江让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他只能任由身后的男人强势地拥住自己、操控自己。 任由自己的面庞被那人寸寸转动,直到恶劣地对准了他的新婚娘子。 商泓礼这般恶劣、荒唐、胆大包天的行径像是在无声告诫他, 即便他如今成婚了又如何?若是他想,他江让,依旧只能成为他的掌中之物。 江让微微垂眼, 避开了鹿尤痛苦到近乎崩溃的眼神。 感受着身后男人灼烫的呼吸一寸寸下移, 直到耳垂被一条滑腻腻的软物勾弄含.住,江让的眼眶方才溢出几分深浅不一的水渍。 他的嗓音在颤抖、身体也无法的无力支撑,闭了闭眼, 冷声轻颤道:“商泓礼,你究竟要做什么?” 商泓礼动作微微一顿,在江让看不见的角度,他俊厉的面庞赤裸裸地显出几分剥夺的欲.望,随后,他看向床榻上男人明媒正娶的青年,眼神显出几分森冷嘲意。 他抚在男人下颌的手骨逐渐下移,落入了那人漂亮纤长的颈窝,漫不经心地轻握了一瞬。 掌管着天下生杀的皇帝轻幽幽道:“阿让,你明明一直都清楚我想要什么,不是么?” 他说着,慢慢握住那人的肩膀转过来,牵引着对方行至喜桌前,将对方按在自己怀中,指骨捏住一小盏合卺酒,露出一抹浅笑。 商泓礼一手控着江让的手骨,一手将自己的腕骨绕过,饮下了这杯强制换来的合卺酒。 江让喝下得颇急,一时间耐不住低咳了起来,男人眉头紧蹙,今日他分明着艳色红袍,面颊却愈发森白,只余下咳呛引出的好嘲。 “咳咳,商泓礼,这样有意思么?” 这话说得又冷又倦,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叹息。 商泓礼眸色微深,他轻轻拍了拍怀中人如稚兽般颤抖凸起的脊骨,沙哑道:“有意思。” “你看,”他道:“我若是不行此下策,你便永远不会教我靠近分毫。” “阿让,你早就知道了罢?在山阴村,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商泓礼指节轻轻抚着男人微红的眼尾,一手扣住对方颤抖的手骨脉搏珍惜笼住,柔声轻哄道:“好了,今日之事是我错了可若非你执意娶那下贱的鹿人伎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阿让,此间事了,你便做我的皇后,可好?” “我会为了你换一个身份,叫你正大光明的嫁与我。” 江让轻嘲一笑,眸中的森森冷意竟如同永夜般,叫人看不真切。 像是知道自己躲不过,半晌,男人淡淡道:“商泓礼,我希望你日后想起今日,不会后悔。” 商泓礼失笑,他如同史册中记载的亡国皇帝一般,荒唐失智道:“能得到你,朕永不悔。” 江让扯了扯唇,眸色闪烁不明。 黑夜沉沉,红烛摇晃,众人乘兴归去,谁也不知,那潮热温暖的婚房独独缺了新郎官,只余下那新夫人僵坐在榻上,直至黎明破晓时分,那新夫人方才抬起手腕捂住胸口,呕出一口浊血 近来,久不见波澜的后宫陡然封了一位新妃。 说起这位新妃,不说后宫,连带着前朝都关注不已。 毕竟能住进议政殿、久伴帝王身侧,如此荣宠加身的妃嫔,多年来,也只此一位了。 据说,那新妃正是太尉府的长公子徐让,这徐让生得霞姿月韵、珠辉玉映,且有经世之才,前些时日随着父亲徐太尉拜见商皇,与圣君一见如故,当日便留宿后宫。 这一来二去,商皇便与那太尉长公子互诉衷肠了。 没过多久,这太尉长公子便被直接封了贵妃,赐号为宸。 此事一出,不少朝臣都大惊失色,上禀的折子更是如雪花般涌入议政殿。 要知道,自古以来,宸字便有帝王、尊贵、权威之意,怎能随意赐予后妃? 更何况,太华皇朝开国以来,帝王后宫的后妃再是如何受宠,也从未出现过赐号为‘宸’的妃子。 只是,日日上奏的折子不少,商皇却铁了心的不肯更改封号,劝得多了,这圣君甚至能将折子砸在他们头上,阴着脸命侍卫将其拖去下牢禁闭。 皇帝如此昏庸肆意,朝臣劝说不过,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多年来经营之下几乎掌控半壁江山的丞相。 只是,也不知是出了何事,自从那江丞相迎娶了新夫人,便开始日日称病,再未上过朝。 不仅如此,便是有人去探病,大多也会被挡回来。 而被挡回来的,也并非丞相党或是江府家丁,反倒是商皇麾下如铁桶般的禁卫军。 算起来,这丞相党群龙无首也有一段时日了,若非陈彦书那蛇蝎小人守着,只怕早已彻底溃散。 最明显的,便是这些时日以来,已经有不少摇摆不定的丞相党朝皇帝投了诚。 剩下的,只怕都在观望中。 眼见江丞相如今是指望不上了,不少保皇党便将目光转向了那位从来清廉中立的崔御史。 只是说来也怪,这位自任职以来便勤勤恳恳、一心为国为民的御史大人,如今上朝却是频频走神,整个人看上去惨白灰暗极了,一副失了魂的模样。 不少人听闻过,这崔御史这些时日可是一日不歇地朝丞相府跑,他与江丞相在朝廷之上一直都是公认的敌对关系,如今再看,倒是耐人寻味 不过好在,崔仲景尚存有几分理智,他思衬片刻,应下众人请求,便打算去拜会帝王,好好劝谏一番。 毕竟,为君者,当大爱天下,怎么可为小情小爱扰乱后宫、延误国事? 行过宫廷廊间,临至议政殿时,崔仲景拢了拢衣袖,静谧垂首候在廊下,等候传令。 只是,那大太监苏明晋入了殿内,却迟迟不曾出来。 崔仲景便只好继续候在门外。 说来,这内殿与廊下仅隔了一道檀香木门,候得久了,不免能听到内殿的动静,更何况,据说那位宠冠后宫的宸贵妃,便是住在这议政殿内—— 崔仲景微微蹙眉,还未多想,却陡然听见内殿传来了商皇近乎讨好无措的声音。 “阿让,这又是怎么了?” “莫要恼了,我、朕只是想亲近你你多久没好好用膳了,多少吃一些——” 哗啦—— 刺耳的桌椅翻倒的声音轰然传来,门外立着的小宫女都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忍不住伸手擦了擦额间的汗渍。 内殿的声音仍未停歇,好半晌,崔仲景听到了一道模糊的、极压抑、冷淡厌倦的男音。 “商泓礼,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如今已然如愿以偿,还要在我面前这般惺惺作态,当真是恶心至极!” 沉默如同一场阴冷的风暴,无声自殿内蔓延开来。 商泓礼慢慢揉了揉额头,他能感受到额侧鼓动的青筋,心脏处压抑的苦闷令他硬朗俊逸的眉目都多了几分痛意。 “阿让” 男人手掌微微蜷曲,好半晌方才喑哑道:“我们不吵了好不好?” “如今木已成舟,我只求你好好保重身体,这些时日以来,你既不肯喝药,也不肯用餐,太医说你的身体遭不住的——” “与你何干?” 冷冷的音调自那身着素瓷锦袍、眉目郁郁的男人口中吐出,一时间,竟恍若利刃般,刺得人心口刺痛。 商泓礼深呼吸一口气,从来喜怒不行于色的帝王此时眼睑处竟隐约泛起几分赤色,他脊背佝偻几分,闭了闭眼,好半晌,又勉强展颜笑道:“好了好了,是大哥错了,大哥同你认错好不好?近日新上了你爱吃的青蟹,我替你剥好了” 他这般说着,一旁装死的苏明晋当即递上来一个瓷玉的小碗。 这青蟹最是稀罕,且剥壳极难,光是这一小碗,便花费了商泓礼不少的功夫,为此,男人今日的折子都没批完。 此事若是叫旁人知晓了,只怕会大跌眼镜。 商泓取过小碗,当即面颊带笑,小心凑上男人面前,奉上小碗。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讨好,面带讽笑的江让便已然将他的碗盏挥倒于地了。 瓷玉的小碗当即碎裂,挑好、剔好的蟹肉也滚落满地,正如商泓礼此时的心脏,也裂得条条缝缝,四处生寒。 男人的笑容当即僵在脸上。 商泓礼如今年岁已然不小了,因着操劳国事,加上与丞相党这些年来的明争暗斗,他的眼角已然生出的细纹。 那一道道的细纹,更像是一种静水流深的隐忍,它将他一切的爱、恨、嗔、痴掩埋了数年,令它们永不见天日。 可如今,眼见他大权在握之际,那些隐忍的痴狂,便尽数化作汹涌的波涛,欲将他彻底吞没。 这些天,他一直尊重江让的意愿,还从未碰过对方。 商泓礼漆黑的瞳孔近乎诡异地死死盯着男人,锋锐的眉眼流露出一种近乎贪婪的痴意。 可江让哪里知道他已然隐忍到了极点,无知无觉的男人仍旧以厌恶至极的视线、声调去刺激对方,冷声嗤笑:“大哥?商泓礼,你配吗?” “有哪家大哥会在二弟的新婚之夜将其掳走?又有哪家大哥会在弟弟受到刺激之时,化身禽兽,欲要强迫于他?” 商泓礼的眼眶已彻底红了,他浑身颤抖,身躯像是承受不住刀刮的活鱼一般,可江让却仍旧残忍的一字一句道:“商泓礼,你就是个畜生。” “嗡——” 脑海中一阵嗡鸣,商泓礼只觉心尖都仿佛在滴血,那一瞬间的痛苦恍若泄洪的泥石,厚重的黄土挟裹着泥沙滚滚崩腾而下,将他的理智全然冲垮。 商泓礼刺黑的眼瞳几乎缩成一点,他紧紧扣住眼前人的手骨,青筋暴鼓的手掌分别握住青年的大腿,微微用力,江让便以一种难堪的姿势,被那人抱起身。 一瞬间的失重令从来温雅的男人慌了神,也躁红了脸。 江让控制不住地咬牙,手掌用力扇过对方的脸颊、拽过对方的发丝,失控道:“你放下我——” 一旁的苏明晋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连带着挥退一众宫人。 只有崔仲景微微皱眉,殿内有些字句他听得并不清晰,待他想听得更加仔细时,却隐约听到了叫人面红耳赤的喘.息与怒骂声。 崔仲景当即头脑一空,秉承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当即尴尬着退开了。 殿内,江让已然被商泓礼抵在满是折子的木案上了。 他修长的双腿被迫攀在男人的腰身,整个人因着惊惶,瓷白的皮肤都泛起了一阵蒸腾般的薄粉。 因为抵抗得厉害,桌案上的折子洒了一地,看上去荒唐又糜.乱。 商泓礼大口喘.气,坐拥天下的帝王如今即便压在江让上面,也不过是一条因不受宠爱而失控的狗。 他哆嗦着、震颤着眼睫,猩红的瞳孔中涌出一滴又一滴的热意。 “阿让”商泓礼愈发俯身,两人的身体如同纠缠的花蛇一般缠绕,他微白的唇重重地吻上了江让漂亮的唇弯,喘.息道:“我是畜生,你别恨我,我也没办法、我也没办法” 江让仍撇开头颅试图躲避,可商泓礼却死死抵着他的额头,不允他逃避,男人湿漉漉的唇哆嗦,惨然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我实在没办法了,我若松手,你便要远走高飞,再不肯多看我一眼。” “所以,我只能紧紧地、没皮没脸地抓住你了。” 第272章 天顶的金乌安静散出摇曳的光晕, 闷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一声恭敬的“崔大人”于耳畔陡然响起,崔仲景方才恍然抬头, 正气的眉色冷淡无比。 苏明晋怀握拂尘,和善的面庞恍若一幅早已被描摹好的僵硬人物像,唇畔笑意深深:“崔大人, 陛下有请。” 崔仲景微微蹙眉,脚步方才迈开,隐约有几分微跛,他好似想到什么, 敛眉问道:“苏公公,方才议政殿内闹出动静的, 便是那位宸贵妃么?” “本官听闻那宸贵妃与陛下乃是一见钟情、甚是郎情妾意, 今日一见,倒并非如传闻那般和睦——” 走在前方引路的苏明晋闻言脚步微顿, 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自然是人精,分毫不显山露水地笑眯眯道:“是啊, 陛下与宸贵妃一见倾心、情谊深厚,只是崔大人呐,您未曾成婚, 或许并不清楚其中道理。这夫妻之事,多是复杂,日日相处在一起, 哪会没些口角呢?不过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罢了。” 说话间, 随着脚步的挪动,红色宫墙上空的半面青天已尽数被另外一堵高墙遮蔽,苏明晋微笑转身, 手中拂尘挥洒,恭敬朝着男人弓腰谦卑道:“大人,请。” 崔仲景蹙眉,慢慢拂过衣摆处的褶皱,尽力调整自己微跛的腿脚,踏入殿内。 他走得不急不缓,漆黑的眼眸显得平静而清正,恪守礼法,并不敢直视圣颜,直至行至殿堂中间时,男人方才微微掀起衣摆,恭敬下跪道:“臣崔仲景,叩见陛下。” “爱卿平身。”上首皇帝的声音显出几分意味不明。 “崔爱卿眼下求见,有何要事禀报于朕啊?” 崔仲景礼数周全地行礼起身,他微微抬头,一举一动间尽是清正之气。 只是,抬头的一瞬,那些劝谏帝王的话语却仿若一块腐烂的血肉般,堵塞在他的咽喉。 崔仲景的脸色白得吓人,那双漆黑的瞳孔中满是厚重泥泞,他失神地盯着上座帝王身畔眉色冷淡、衣着锦绣的男人,只觉天地都在眼前旋转。 男人像是想不明白似的,他失态地盯着上首那与帝王同享龙座的太尉长公子、如今的宸贵妃,一时间,苍白的嘴唇颤抖到失控,竟无声唤出一句‘江子濯’。 怎么可能呢? 怎么会是江让呢? 他不是病了吗?他数次拒了他的拜帖,那信纸中字句熟悉得令他眼热 那样骄傲、闪闪发光、行至权利巅峰的江子濯,怎么可能甘愿华服锢身,成为另一个男人的笼中雀? 可那张温雅如玉的脸、熟悉入骨的情态,以及不耐厌烦时摩挲着指节的动作,无一不在提醒他,这就是江让。 崔仲景耳畔逐渐溢出嘈杂而单一的耳鸣声,那声调随着刺痛的心脏蔓延、扩散、扭曲、变形,最终竟恍似化作了野兽的哭号。 身体与精神受到的双重痛苦令那清正廉洁的男人脊骨都塌下了几分。 此时此刻,他终于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崔仲景没法欺骗自己去相信江让是否自愿,男人衣袍尚且有几分凌乱,乌发错缠肩头,薄白的唇显出几分异样的、灼烈的红,锦袍之下如蝶翼的锁骨更是青紫一片。 男人冷倦、讽刺的眼神如同一根银针般,自他的心脏深深刺入,锥心之痛令他一时之间竟生出惶恐与绝望之感。 江让看上去过得并不好。自极西之地归京后,他的身形便削瘦了不少,眉眼间与唇色时常泛着薄淡的苍白,偶尔掩袖的轻咳,无一不在彰显着男人愈发憔然的、勉强支撑的身体。 说来,这趟极西之行,也为崔仲景留下了跛腿的终身之疾。魏烈其人两面三刀、邪戾无比,他自然瞧得出崔仲景与江让并非亲兄弟,许是顾忌着两人之间的微妙情分,于是,那狠辣小人只江让面前说会为他安排好住所、治疗腿疾,实际上,崔仲景早早便被关入水牢,险些没去了性命。 若非江让安插的人悄悄顾着他,只怕崔仲景早已魂归西天。 崔仲景颤抖着想,江子濯看上去,似乎愈发消瘦了。 即便金丝锦袍加身,那人的腰身也显得空荡荡的,像是高塔边飘摇中落下的枯叶。 从前的江让是光辉的日月,令人望而不敢近之。 可如今的他,更像是初冬降下的一抹薄雪,日光将现,便轻盈化作滴滴露水,消失无踪了。 这样被禁锢在深宫中的江让,再也不会轻轻挑眉,故作戏弄地唤他‘崔大人’了。 崔仲景没有哪一刻比现下更加绝望,江让看向他嘲冷的笑容仿佛在告诉他:你所效忠的君主,亦不过如此。 强取豪夺、城府深沉、荒.淫.无道,连当朝美誉无数的宰相都要他锁入深宫,沦为他一人的禁.脔。 崔仲景,这就是你的忠君之道吗? “崔御史怎的不说话了?” 商泓礼深沉英俊的面上显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强势地扣住身畔冷冰冰的男人,宽大的手骨顺着那人的手骨慢慢下滑,寸寸交叠、紧扣,恍若一头垂涎猎物的怪物伸出宽厚的舌头慢慢舔.舐一般。 自崔仲景入殿后,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的江让不得不被对方烦得侧过了面庞。 殿内烛火摇晃,正如几人心境,江让颇有几分不耐,并不看场合,冷声打断,白生生面庞阴晦不定:“商泓礼,你究竟要做什么?” 眼见他这般大胆,在崔仲景面前竟没有丝毫遮掩的心思,商泓礼反倒露出几分愉悦的神色,约莫是多年夙愿终于如愿以偿,男人便是在外臣面前被如此直呼名讳也没有丝毫的不悦,他甚至故意压低了声音,言语多有讨好:“阿让,崔御史还在呢,你且给朕留几分颜面” 江让瞥他一眼,只冷笑,眼见抽手也抽不动,索性一动不动,随他去了。 崔仲景指骨绷得青白,苍白的唇内缝隙中隐约显出几分浓稠的血迹。 他只死死盯着龙座上的两人,从前父亲教给他的忠君思想皆被抛之脑后。 崔仲景第一次这般大胆、狂妄地直视天颜,就仿佛,他终于不再是从前那个被克己复礼囚笼困住的可怜人了。 “陛下,”他张唇,血腥气自喉间蠕动:“江丞相缘何在此?” 闻言商泓礼面色陡然一落,凌厉的眼眸微微眯起。 身为掌控天下的君主,除却捉摸不定的心上人,商泓礼几乎对所有人。 崔仲景喜欢江让,他早十几年便知道了。 甚至,心思深沉的商泓礼还清楚,年少时候的江让,对崔仲景也曾有过几分异样朦胧的情愫。 正因为知道,商泓礼才会一直耿耿于怀,男人洞察人心,新朝方建之时,他知道待朝局稳定后,江让与崔仲景只怕会来往愈密。 于是,商泓礼使了一计,彻底离间二人。 商泓礼知道崔仲景出身名门士族,负担极重,自小通读忠君文章、两袖清风。这种人最是一根筋、固执己见、好掌控。 于是,他故意将三公之一、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之职交予了他。 崔家是落魄士族,于新朝根基不深,而崔仲景之功绩远远比不上江让,这等官职必定引人眼红。 事实证明,此计便是商泓礼使出的最阴毒的计谋。 他揣摩人心,硬生生将一对曾互有情谊的佳眷拆散。 只是,说来耐人寻味,崔仲景被陈腐思想腐蚀的大脑看不清真相,可江让也看不清吗? 不,他看得明白,甚至因为太清楚两人终究会陌路,是以,他索性从一开始,便将那星点可怜的情愫彻底丢弃了。 这也是商泓礼为之着迷的一点。 江让其人,当断则断,绝不优柔寡断,事出则不悔,于乱世中有枭雄之态。 是以,商泓礼本以为崔仲景会死路一条地继续忍耐,却不曾想,此人竟当面点出了江让的身份。 还真是叫人感动,如此陈腐之人,竟也会有如此失态的一天。 只是,他的失态来得太晚,江让已经不在乎了商泓礼勾唇看了眼身畔的男人,指节不由得神经质地扣得更紧了几分。 果不其然,哪怕崔仲景眼淌血泪,江让都不曾将一份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 男人面色厌烦极了,仿佛看到崔仲景便心生出几分不耐与冷躁。 商泓礼试探完,当即也不在意崔仲景的僭越了,他只是不轻不重地笑笑道:“崔爱卿慎言,江丞相如今在府内调养,你眼前的,乃是朕的爱妃,宸贵妃。” “见到贵妃,还不行礼?” 崔仲景闭了闭眼,舌尖泛起的苦味令他生出几分反胃之感。 这便是父亲、族人、乃至自己要效忠的君王啊—— 可笑至极! 荒谬至极! 一直到此时,崔仲景方才恍惚想起,前些时日陈彦书同他说过的话。 他说,崔大人,太华的国运已至尽头,你当早做打算。 即便不涉及党派之争,崔仲景也明白,他所代表的,是朝中的第三方势力。 ——中立党。 从前的中立党偏于保皇党,只一心扶国为君,如今商皇既荒唐至此,指鹿为马,他也实在不必坚持己见了。 就像少年时期,江子濯同他抱头躺在草地上,悠闲看着天边的薄云,吊儿郎当的江让口中叼着根青草,面颊上染着几分泥渍,他侧头看着他,笑眯眯道:“崔仲景,你既知道你的课业做错了,为何只知道接受夫子的惩罚,却不知及时悔改?” “崔仲景,你明明可以有选择,这个选择权,一直都在你自己的手上。” 是啊,这个选择权,其实一直都在他自己的手上。 这些年来,江让为国为民,哪怕接受下面的贪污,却从来都有自己的底线。 他确实将自己的羽翼染得污浊不堪,可他这般自污,却是为了能够站到更高的位置,为天下的百姓谋福祉。 崔仲景啊崔仲景,你为何只看到那人与旁人同流合污的假面,却看不见那桩桩件件、利好天下的结果? 崔仲景慢慢曲下膝盖,他不敢看,也生怕江让误会自己是个软骨头。 可此时此刻,面对商皇疑冷的眼神,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只能继续伪装下去。 一身清正的男人眼眶通红地伏跪下.身,双手垫在额前,他勉强稳住嗓音,闭了闭眼,沙哑道:“臣崔仲景,拜见宸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大殿内寂静片刻,好半晌,崔仲景才听到那人冷淡倦怠的声音如是对旁边的皇帝道:“商泓礼,你真卑鄙。” 商泓礼英俊的眉眼柔软几分,他轻蔑地看了眼地面伏跪的男人,柔声对身畔的爱人道:“阿让,你莫要气,我卑鄙我最卑鄙了,你方才不是说还有些饿吗?今日御膳房多备了几道菜” 耳畔的声响逐渐远去,直到快要听不见动静的最后一瞬,崔仲景听到一道轻飘飘的、居高临下的、带着几分淡淡胜利姿态的声线:“险些忘了,崔爱卿,有何事日后再商议,起身罢。” 清冷贵气的议政殿内只余下‘荜拨’的烛火燃烧的声响,好半晌,崔仲景方才缓缓起身。 他脸色惨白至极,手心溢血,从前的清正傲骨仿佛被尽数折断了,漆黑的瞳孔中涌动着无尽的褐色淤泥。 许是因着跪得久了,离开之时,崔仲景一瘸一拐,竟与残障的瘸子一般无二。 殿外候着的苏明晋显然没想到此人竟会如此喜怒形于色,约莫是看对方实在面无人色,苏明晋叹了口气,轻声道:“崔大人,有些事儿,你若是当做全然不晓,便也不觉烧心了。” 崔仲景脚步微顿,指骨近乎裂出皮.肉,他一言未发,只拖着瘸腿,慢慢走远了。 苏明晋驻足原地,瞧着对方佝偻的背影,只轻轻摇头,不再言语。 整个朝堂,可以说,除却那位被囚禁深宫的江丞相,便只有这位崔御史还算是对他这般的阉人客气了。 只可惜,见这崔大人如今这般的面相,只怕是心脉受损,自此往后再难入眠了。 第273章 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入朝中时, 已经深秋果熟之季。 闻此消息,举朝欢庆,商皇为表其态度, 当即便挥手送出黄金数万两犒劳将士们。 此外,皇帝还特意设宴,褒奖此次的大捷的功臣, 并对其论功行赏。 宴会设在元清宫大殿,极为正式,甚至为表重视,此次玉宴还是皇帝身边宠爱至极的宸贵妃亲手操持。 由此可见, 商皇待这些将士功臣可谓是看重至极。 玉清殿内,灯火亮如白昼, 满堂金玉帘箔、明月珠壁, 旋转流离的宫灯中流淌出金碧辉煌的色泽,帷帐纷飞, 王侯将相皆端坐其间。 池中舞姬的裙摆层层叠开,恍若春日绽开的鲜花, 昳丽秀美、轻盈绝伦。 金阶一层层递上,坐在群臣上首的,则是黄金龙座上身着玄黑长袍、绣着暗色龙纹的帝王。 只是, 从前这黄金龙座上始终只有商皇一人,无人敢争其辉光。 可如今 众人隐晦地看向宽敞龙座上坐着的另一道修长身影,心中霎时间泛起惊涛骇浪。 群臣左顾右盼, 好半晌, 竟无一人敢出声。 且不说后宫嫔妃坐上皇帝的龙座是件多么不合礼法、目无法度之事,便说这宸贵妃与江丞相一模一样的容貌 联想到江丞相卧病在床的时日与贵妃进宫的时间前后所差不多—— 众人一时间脸色各异,此事到底太过匪夷所思, 加上今日是论功行赏的大日子,是以偶有几个中立党嘴唇蠕动,却也不敢破坏当下的气氛。 尤其是当他们瞧见端坐在最前方的崔仲景都默然无声,当即便都歇下了心思。 商泓礼左手中捏着金杯,另一边则是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江让削瘦的手骨,他将手中金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锋锐的眼眸显然已涌上了几分醉意。 男人凑近身畔人,眼中含着笑意,嗓音低沉而黏糊道:“阿让,我有些醉了,你也不劝着你夫君一些?” 江让今日穿着繁琐宫装,额上的金冠玉饰压得他颇显几分冷闷之色,闻言,男人只微微偏头,嗓音淡淡道:“陛下要喝,臣如何拦得住?” 商泓礼笑意愈深,指尖轻轻勾了勾男人的掌心,低声道:“你若拦着,朕必定听你的。” 江让眯了眯眼,随意嗯了一声,眼神却平静扫过殿下众人。 陈彦书、崔仲景、妄春、宜苏、魏烈还有那位戴着银边面具、自边关之战中脱颖而出的周柏周卫尉。 许是注意到了男人的心不在焉,商泓礼面色当即落下几分,他的眼神顺着江让看向的方向看去,最终凝在场上唯一带着面具的男人身上。 商泓礼捏了捏复又满上的杯盏,眉色间显出几分隐约的戾气。 自从得到江让、将对方限制在自己身畔后,商泓礼并未因此松懈半分,相反,因为江让待他太过冷淡、不在乎,男人反倒愈发像条郁躁的猎犬,江让多看谁一眼、对谁释放出善意,当夜,待爱人睡去后,他便要将犬牙对准谁的脖颈。 不出几日,伺候这位贵妃娘娘的宫人便都变作不会笑、不会说话的哑巴了。 江让知道的时候发了好一通火,可商泓礼反倒只觉得开心,他想,哪怕是恨也好,他只是想被他看到。 商泓礼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盯着那人面上装神弄鬼的面具,语气怪异道:“周卫尉怎的参宴还要戴着面具?是不满朕的贵妃布下的酒水吗?” 此话一出,宴会上一阵暗流涌动,大太监苏明晋挥了挥拂尘,朝着舞姬使了个眼色,殿内的丝竹靡靡之乐当即停歇,众舞姬皆退向一畔。 名为周柏的男人当即抬眸朝上看去,缓缓起身行礼,他身形高挑颀长,虽看不清容貌,却自有几分久经沙场的气势。 因是戴着面具,男人说话的声音便显出几分冷闷的意味,他道:“回禀陛下,臣相貌丑陋,不敢惊扰陛下和贵妃娘娘。” 商泓礼唇畔显出几分冷戾之意,他淡淡勾唇道:“周卫尉为我太华击退敌军,哪怕相貌不佳又如何?不必在意此等小事,朕与贵妃身为天下表率,更不会因此而表露不安。” 周柏沉默地站在原地,他微微闪烁的眼神瞥过上首对他轻轻点头的江让,慢慢抬手,青筋微露的指骨按在玄银的面具上,轻轻取下的一瞬间,桌边的杯盏摔落在地。 像是一个无声的暗号。 一瞬间,殿内陡然响起兵刃刀剑的动静,舞姬们、伪装的小太监们手持匕首长剑,眨眼间便将殿内四散侍卫解决了,不知谁喊了一句‘保护皇上’,其余的侍卫与禁卫军皆握紧刀刃,拥护于龙座之上。 殿内顿时变得混乱起来,血色四溢。 面具不紧不慢地挪移开来,露出了一张眉眼沉冷、锐利至极的面庞。 那是一张十分年轻、算不得成熟的面孔,青年生得极其英朗俊秀,唯有左脸侧一道狰狞的疤痕破坏了这整张脸的俊美。 商泓礼却在看到的一瞬间瞳孔猛缩。 青年不是旁人,正是曾被他推入山崖、后被江让送去乡下的江飞白! 江飞白并不敢看江让,在边关历练的凶戾之气霎时间蒙上他的眉宇。 青年扯唇笑道:“商泓礼,别来无恙啊。” “你囚禁我父亲,纵容贪官横行,对我江家赶尽杀绝,如今,你的报应就要来了!” 场下哆嗦的群臣一字不敢言。 唯有陈彦书轻描淡写地饮了一口酒,如花蛇般妖冶的眉眼闪过几分笑意。 商泓礼眉色阴戾,他牵着江让的手骨仍在哆嗦,好半晌,在接到神色惶恐的苏明晋递来的消息后,男人眼神狠厉,砂砾般的嗓音阴森道:“江飞白,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无召将边关之军带入皇城,如今这般,你是要造反逼宫吗?” 造反的罪名自古重如雷霆,此番便是江飞白当真造反成功,日后也无法得到民心,名不正言不顺—— 可江飞白却只是勾唇一笑,左脸的疤痕被牵动着扭曲如虫鼠一般,他沙哑道:“皇帝失德,我等为名请命,又有何罪?” “众将听令,若谁能取得那狗皇帝的头颅,赏黄金万两!” 一瞬间,逼近金銮龙座的众将眼神愈发凶戾,握着锋刃的禁卫军愈发后退。 商泓礼眼球已然逼出几分猩红之色,他冷冷朝着一旁悠悠饮酒的魏烈道:“魏将军,你还等什么?还不将这群逆贼制服压入牢中!” 魏烈是他这些年来培养的亲信,今日之事虽事发意外,可商泓礼也并非全然无所准备,只是—— 被逼入陌路的帝王猩红着眼,眼睁睁看着昔日栽培拉拢的亲信对他散漫挑眉,嗤笑道:“陛下,您在唤我?” “那您可叫错人了,”魏烈的眼神如烈火般落在帝王握住江让的手骨上,眼眸中闪过几分阴霾,旋即无赖耸肩笑道:“我和这位江卫尉一直都是一伙儿的。” 商泓礼气得头晕目眩,他看向掌管部分暗卫的妄春与宜苏,却见两人仍在低声嬉笑,时不时看向他身畔之人的眼神中,满满皆是爱恋与觊觎之色。 婊.子无情,他本也不指望他们,可这两个贱.畜不仅毫不避讳,甚至当众觊觎他的人—— 商泓礼猩红着眼看向满堂目露逃离之色的群臣,冷笑一声,他闭了闭眼,单手死死揽住身畔面色如常的江让,一手抽出刀刃,扬头厉声道:“禁卫军听令,给朕杀了这群反贼!” 刀锋利刃的声音不绝于耳,可眼见对方的人愈战愈勇,那些野蛮的边关之士哪里是宫廷中的禁卫军可以比的,不出片刻,便已有颓色。 其余群臣生怕被连累,却又无人敢在商皇沐血阴戾的面色中当第一个逃跑的出头鸟。 便是此刻,崔仲景平静起身,他抚了抚衣袖,清正的面庞看不清神色,他冷静对众人道:“诸位大人,还请先随本官一起避难,我等本是文官,本也无力回天,不如保存力量,日后再作打算。” 他这番话算是说到众人心坎上了,不出片刻,众臣便随着崔仲景仓皇退出了殿外。 眼见已无转圜余地,商泓礼抹去面上的鲜血,在看到苏明晋为他挡下一刀,凄厉地喊叫:“陛下,老奴为你挡着,快些逃!快些逃啊!”时,面色始终不崩于泰山的男人终于脸色大变。 苏明晋是他当初随手救下的前朝太监,多年来对他忠心耿耿,宛如亲兄。 如今,最后一个一心朝着他人也死去了,甚至连死,他都求着他活下来。 商泓礼溅上鲜血的唇神经质地颤抖,他死死握住江让的手腕,像是在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跌跌撞撞地揽着江让朝着后殿撤退。 即便在如此逃亡的时刻,商泓礼依旧固执至极,不肯放手。 明明知道江飞白不会对江让如何、明明知道今日的一切蹊跷无比、明明知道身边之人并不无辜—— 甚至,他早便清楚江让成婚、被掳入皇宫一事处处存疑,可他依旧不肯放开这人的手,浑然像是一个被逼至陌路的赌徒。 他们手掌紧握,奔逃至摘星楼,在踏上阶梯的时候,商泓礼感觉到了无比刺骨的寒风。 摘星楼的阶梯足足有九十九阶,前些年,他便一直亲自督促摘星楼的建造情况。 建造摘星楼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知道江让夜间难眠,喜爱观星饮酒,他便不顾众臣反对,执意造楼。 如今想来,他确实不算一位好的君主。 可他依然不后悔。 他这一生行至此刻,早已疯魔了。 商泓礼抹去面颊上的鲜血,猩红的眼眶中隐约显出几分哀意,他勉强稳住呼吸,对江让露出一个笑。 “阿让,还记得这里吗?” 身着皇后级别衣饰的江让面色溢上几分潮红,男人额上的玉石已然散落丢失了许多,可即便是如此,他却依旧不显狼狈,反倒因着过分冷静的神色而显出几分静谧的、叫人发疯的漠然。 江让看着眼前附庸风雅的竹椅木桌,许久方才想起,商泓礼前些时日总爱带他来此处观星,踏入观星台的皇帝仿若变了一个人一般。 他絮絮叨叨、总有说不完的话。 在这里的商泓礼仿佛褪去了帝王的伪装,只作为商泓礼存在。 他会亲自为他煮茶做羹汤;会握住他的手骨,没脸没皮地表白心意;会面红耳赤地与他亲吻,可最终也只是浅尝辄止;他会喊他夫君、唤他娘子,会赤.身.裸.体地请求他的怜爱。 这里几乎成为他们虚幻爱情的巢穴。 可如今,江让却只是淡淡地看他,微红的唇轻轻动了动:“不记得了。” 商泓礼湿红的眼眶终于落下泪来,他勉强压抑着颤音,脊背佝偻:“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好、我记得就好” 可他说到最后,却依旧控制不住悲哀的绝望之意。 商泓礼闭了闭眼,转而看向摘星楼下。 密密麻麻的叛军几乎将此地包围了起来。 一代帝王慢慢、慢慢地垂下头颅,收拢的眼眸中仍带着几分痴意,他轻声道:“阿让,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便是遇到了你。” 商泓礼轻轻握住摘星楼中常年不熄的鲛烛,一字一句宛若刀割般苦涩:“阿让,我知今日之事背后的谋划之人是你。” “当年,我若是并未被选中成为帝王、我若是不曾起过贪恋,我们之间,是不是会有另一个结局?” 江让定定看着他,好半晌,突然弯出一抹嘲意的笑容,他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轻声道:“不会。” “商泓礼,若我为帝,你也不会甘心。” “权欲会让你不断地迷失自己,钱财会让你的野心永远得不到满足,你若是我,站在金殿之下,也会生出妄图走上天梯的梦。” “商泓礼,我们二人能够于乱世中携手,便是因为,我们都是狼心狗肺之徒啊。” 商泓礼双手紧握,他像是个全然被否定的赌徒,连腿脚都险些支撑不住身体。 他压抑着嗓音,泪水一滴滴落下:“阿让,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会如此?” “或许我用错的方法,可这些年来,我对你的爱,始终不曾掺假。” “商泓礼——”江让冷淡的眼神在听到他说出爱的一瞬间,竟显出几分厌恶之色,他一字一句道:“能别再拿你所谓的爱来企图束缚我了么?” “你所谓的爱是什么?” “是禁锢、占有、破坏、嫉妒。” “可我不需要,从来都不需要。” “你爱我,与我无关。” 江让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抬头看向头顶繁星如子的星空,好半晌收回眼神,沉甸甸的黑眸盯着眼前颓废的男人,温声道:“商泓礼,你不是喜欢强取豪夺么?如今,我也让你试一试这是何等滋味。” 话音刚落,走上观星楼魏烈与江飞白便眼疾手快地前去,他们夺过男人手中的焰火,将他死死压制住,逼着他对江让跪了下来。 可江让眼下却兴致缺缺,他只是随意挥挥手,对戴着玄银面具的江飞白道:“将他拖去冷宫锁住,对外便说——” “太华前朝帝王身患重疾,不便示人。” 江飞白漆黑的眼中仿佛闪烁着星子,他动了动喉结,哑声应下,当即压着人离去了。 “其余众人,”江让微微一笑,温声道:“劳烦诸位了,今夜且修整片刻,明日再作打算。” “陛下,臣等遵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让一愣,打眼看去,却见第一个朝着他行礼的,竟是一身清骨、宁折不弯的崔仲景。 崔仲景跪伏于地,头颅抵在手背上,虔诚如信徒跪拜神明一般。 此话一出,其余人也反应了过来,众人一个接一个地跪下,宏伟的声音响彻皇城。 “恭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旁的魏烈更是满目钦服,他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张明黄的披风。 男人先是将黄袍披于江让肩头,从来粗糙的人此时却细心万分地为他系好披风,旋即他便干脆的‘咚’地一声跪地,仰起的头颅带着几分豪爽的笑意。 魏烈双手捧上象征着军权的虎符,黑眸灼灼,笑意弯弯,认真而大声道:“陛下,臣愿献上虎符,日后,臣自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陛下剑锋所指,便是臣所行之处!” 江让狭长的眼眸寸寸扫过众人,胸腔中逐渐溢出几分复杂的情绪,他失笑,嗓音喑哑道:“诸位快快请起,朕能行至今日,全倚靠诸位的帮衬。” 此话说了足有三遍,众人才左看右看,小心翼翼起身。 大局已定。 既已准备不日称帝,江让夜间便宿在皇宫之中。 夜间,灯火方歇,江让方才上塌,便瞧见榻上两个穿着薄纱的美人横陈其上。 眼见男人上了塌,他们一人抱住一只手臂,如同勾栏中的伎子一般,勾着江让倒入温柔乡中。 许是太久不曾共赴云雨了,妄春急色得蛇尾都原形毕露了出来,冰冷的青色蛇尾寸寸搭上男人的小腿,逐渐蔓延。 而一旁的宜苏则是轻轻摇动着白绒绒的狐尾,玉指扣住江让的手掌,搭在自己的心口,他舔了舔唇,眼神迷离道:“陛下,你听听,臣妾的心慌不慌呀” 江让的眸中一瞬间显出几分无奈,许久,他索性揽住二妖的腰身,狭长的眉眼轻轻挑起几分散漫的弧度,唇弯上挑,沙哑道:“朕在呢,今夜若是玩得误了早朝,你们可就得被那些老家伙们打为妖妃了——” 宜苏哀怨地揽住男人的腰身,轻轻柔柔道:“陛下会保护臣妾的,是不是?” 冰冷的蛇尾早已卷得新帝哆嗦不已,江让微微吐气,眯眼笑得意味深长:“那得看你们的表现了。” 长夜漫漫,宫廷台阶上的血水早已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黎明将至,随着一道编钟的声响漾开后,新的一日开始了。 第274章 乌云滚滚, 台阶无数的青砖广场正中间铺就一道长至看不到尽头的红毯。 太和大殿的正前方矗立着巨大的东皇青铜鼎,袅袅烟雾从其间漫出。 随着一道撞钟声响起,清脆的玉璜撞击、连绵不断的击鼓音连绵应和。 天际层峦叠嶂的乌云竟仿佛被仙人的拂尘缓缓别开, 一道璀璨的、喷薄欲出的日光自那仿佛被撕裂的天顶悄然落下。 滚着金边的红色绒毯一瞬间恍若化作一道通往圣殿的天梯。 而那天梯边,身着齐整的百官各个垂首肃立。 太和大殿的金銮龙椅空悬,唯有那东皇青铜鼎前立着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 纳兰行云身着白衣祭司袍, 发间沉重的祭祀金饰流转过神秘尊昂的色彩,额心一点吉祥痣灼灼如鲜血般刺眼。 他面覆白纱,清冷的黑眸专注至极地盯着自红毯上步行而来的帝王,胸腔中涌动着无限的爱慕、澎湃、渴望。 无愧他早早几年便借用蓬莱之力助他登顶天宝, 江让果真不愧是天选之明主。 这几年间,纳兰行云白日占卜谶纬, 为江让卜算吉凶。此外, 他时常借以江让的名号,带着蓬莱弟子下山施粥行善, 太华上下,无有他不曾行走之处。 每经过一地, 他总会为当地民生提出适合的建议,并隐晦植入新君将立的观念,一时间, 江让的名号愈发深入人心。 而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黑夜中,被鲛人成年期折磨得如堕烈火的圣洁仙人总会用白绸将自己死死捆缚住,往往一夜下来, 他总会水液淋漓, 整个人如同从被水中捞起的、颤抖的白鱼。 是了,纳兰行云确实心悦江让,可他到底知廉耻、懂礼仪, 他是淫.秽的鲛人,可他同时也是蓬莱的阁主、太华的国师。 他的存在,便是冰清玉洁、纯洁无垢的象征。 若是旁人知道他如此放浪无度,那么蓬莱的声名将霎时扫地、为人唾弃。 人们最是接受不了无情无欲的圣子堕落为娼.妓,届时,他不仅会被众人踩入泥泞之中,连带着那人,都极有可能厌弃他。 可这样如堕地狱的日子仅仅维持的一年。 第二年,意识不清的纳兰行云、被众人视作天上仙的国师便在理智全失之下,运用术法、化作淫.兽,爬上了丞相的床榻。 越是开荤,便越是难以自控。 自此以后,纳兰行云自小所学的禁欲克制之术,全部都变作了笑话。 恍神片刻,纳兰行云再看向那人时候,眼神变得复杂而柔和,他的声音清朗而厚重,凝神道:“请新皇——” 话音方落,天边的日轮已然彻底显出轮廓,像是一道新生的希望。 肃立的百官齐齐整整地尽数跪地,所有人皆沉声道:“请新皇。” 身着赤红龙袍、金冠玉璜的男人眉宇间尽是沉稳与威严。 他一步走过跪伏的文武百官,火红的日光暖洋洋地落在他的身间,这数时间来,他所受的屈辱、痛苦、磨难,似乎在这一瞬间都化作过眼云烟,消弭无踪了。 江让站于东皇青铜鼎前,平静上完祭祀的香火,任由白衣祭司为他加祝。 男人唇畔隐约显出几分笑意,却毫无敬意,只余下令人心惊的野心。 江让漫不经心地想,数年前,天道逼迫他成为商泓礼的配角,他心有不甘,于是筹谋多年、步步为营。 如今,换做他成了这执棋之人,抬手便可掀翻这寰宇四方。 身畔的白衣祭司恭敬地退开几分,年轻的帝王一步步走向太和大殿的那尊金銮宝座。 每走一步,繁重衣带间的玉璜便叮咚作响,恍若盛世的祝歌。 赤红如同初生朝阳的衣摆轻轻划过,江让转身,坐上龙椅,居高临下的俯瞰众人。 站于一侧的纳兰行云取过礼案上的玄黑天子冠,抬起修长的指节,颤抖着为男人加冠,旋即几步退后,从容掀起白袍,俯身跪拜。 太和殿外,礼乐奏响,声达九霄。 庙堂之下的百官依次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坐龙椅的感觉确实与站在台阶之下的感觉全然不同,江让温润的眼眸扫过四方,在这里,所有或武力高强、或聪敏无双的权臣在他的眼中,不过一粒尘埃矣。 日光耀耀,江让有一瞬间想到自己曾于蓬莱神庙看到的海市蜃楼。 男人的眼眸一寸寸下移,宝座之下,伏跪于他脚边的果真是神色暧昧的宜苏与妄春二妖。 二妖因传递秘密情报有功,且又是前朝妃子,按照规矩,自然又被充盈入新皇的后宫,同时,他们手中也掌握着一支独属于皇帝的暗卫。 随着阶梯的延展,二妖之下伏跪的是面色苍白、吊梢眼锋锐的陈彦书;清正玉骨的崔仲景;以及豪爽锋锐的魏烈。 三人因从龙有功,且功绩不俗,分封为宰相、御史大夫、以及直属于皇帝的太尉。 其中,崔仲景身居两朝御史大夫,倒是叫众人惊异不已。 再往下,便是神色坚毅、面颊带疤、被册封廷尉的江飞白与群臣,江让本是打算立下太子之位,可年轻的孩子却只是跪在他面前,仰着头,认真盯着他说,陛下,臣此生只愿作为周柏而活。 江让沉默了许久,他无法承载住那孩子眼中的情谊,最后只叹气挥手,示意应允。 江飞白离开的时候,是满面的得偿所愿。 江让慢慢收回眼神,眼前的玉珠琉冕轻轻晃荡,正如他心口复杂的情绪涌动 太华元德元年,元德帝江让众望所归地登上帝位,朝中经历了一番大换血,最终彻底稳定了下来。 次年,中央提出‘君权神授’‘天人合一’的概念,自此蓬莱阁并入太华,国师成为实际官职,神权不再高于君权,皇权至高无上。 第五年,太华大将魏烈横扫四合,建木诸国纷纷割地求和,自愿成为太华的附属国。 即便是最为难缠的轩辕国,在元德帝御驾亲征后,最终也是溃败而归。 自此,建木诸国完成了大一统,为便于管理,中央设置郡县,并遣军队驻扎。 史官记载此事,无一不是极尽夸赞,曰其善用人,谋略无双,为千古一帝 春去秋来,已是元德五年的冬日。 大雪已然下了三天三夜,破败的宫墙上积满了污雪,滴水为冰。 红漆掉落的大门传来锁链的声响,穿着厚袄子的宫人骂骂咧咧地推开门,他手中拿了一个破烂的小盆,盆里装着残羹冷炙。 推开冷宫那遮不住风雪的木门,宫人哆嗦了一下,抬脚走入其中。 方才抬眼看去,便见一个衣着褴褛、病骨支离的男人被用人分别以几条长链锁在小屋的一角。 他发丝凌乱、隐约有脏污的泥土覆在面上,叫人看不清真容。乍一看去,还当是一条将死的野犬。 宫人嘟囔一声,随意将那烂菜盆子丢在地面,撇嘴道:“诺,这是你今个儿的饭菜。” 男人并没有开口,像是一尊不得动弹的木雕,这也是意料之中。 在这冷宫当差的,谁不知道,这位太华前任废帝就是个怪胎,在冷宫中被锁了五年,他几乎像是一抹沉默的影子,谁也无法拨动他的情绪。 除却宜苏和妄春两位娘娘来时。 当然,想起此事,冷宫的宫人无不胆战心惊。 宜苏和妄春是阴晴不定的主,自元德三年,当今陛下按照制度广开后宫、选拔妃子开始,这两位便开始胡搅蛮缠,只是元德帝岂会被他们拿捏。 二妖果不其然被陛下罚了禁足,再被释放出来,陛下又冷淡了他们许久。 这两位许是有气无处发,心中扭曲,不过几日,便来冷宫折磨一番废帝。 他们折磨的手段也不仅仅是口头侮辱、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妄春性子烈、天真又残忍,总爱逼迫这位曾经高高在上的废帝被迫跪在地上吃猪食。 而宜苏则更是叫人生惧,他笑得轻灵貌美,却极爱寻人拿针尖试毒,扎得废帝偏瘫后,又唤人替他医好。 一开始,这废帝还能忍住。 或者换句话来说,他实在太能忍了,且本也就心存死志。 他这般沉默,宜苏和妄春可就不乐意了。 他们来此处折磨他,本就是为了释缓江让选妃的烦闷,以及外部敌人虎视眈眈的怒意。 那丞相陈彦书便是其中最骚的,三天两头借着公事勾搭阿让去相府,一开始他们还没发觉什么,久了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什么公务能谈到深更半夜、身上尽是红.痕? 那陈彦书看着便是个不安分的,私下底还用些道具手段勾引江让,简直恶心至极! 还有那看着清冷无尘的国师,那勾搭人的手段真是叫人望尘莫及,那张冷淡的脸见谁都不笑,偏偏见到江让便发了情般地流出骚.浪的笑来。 偏生江让还就吃他这一套,时常被勾得眼珠子就定定落在那人身上! 不止如此,那魏烈更是个没规矩的贱货,每次自边关方才回京,便迫不及待地在男人面前秀身材、找借口留宿景阳殿。 只一晚上,景阳殿便能叫水六次,毫无节制,江让竟也不拦着些 宜苏和妄春有一日实在气愤难当,便耐不住化作原型去偷听。 可魏烈是何许人也,几乎是他们方才于殿内隐匿藏好,便被这赫赫有名的将军揪了出来。 三人于景阳殿内大打出手,最后被江让一人扇了一巴掌直接赶出门去。 当天夜里,宫内便隐约流传出元德帝骁勇善战、夜御三男,第二日竟依旧雄风不减的桃色传闻 因着这事儿,江让一月不曾召他们侍寝,任凭他们怎么哀求都毫无作用。 一个月不侍寝,他们的精力便也就空出来了。 眼见这商泓礼一介废人竟敢对他们横眉冷对,愤怒之下,宜苏便心生一毒计。 他先是故意对商泓礼透露出江让忆起往昔之事,言明近日欲要来见他。 果不其然,只是提起那人的姓名,如一潭死水的商泓礼当即便睁开了眼。 只这一个动作,宜苏便笑了,他就知道,商泓礼如今这般苟延残喘,果真还是放不下江让。 毕竟,人若是当真一心求死,谁都拦不住。 自此以后,宜苏和妄春二妖便时常告诉废帝江让要来,可每一次,商泓礼最终得到的,都是二妖尖酸刻薄的嘲讽。 这样的游戏玩一次两次还好,多了便也就无甚意思了。 于是,笑容温婉、故作贤惠的宜苏近日又想到一个新游戏。 他买通了冷宫的宫人,将商泓礼捆绑起来,装进一个大型沉木箱,运入梧桐殿,后又故意装作心疾病,引江让来此。 江让那会儿正为青丘的幻术发愁,闻此消息,心中有了计较,当即便来了梧桐宫。 只是,他方才踏入宫内,却发现宫人口中突发心疾的宜苏竟只披了一层轻罗纱衣,半卧在榻上等他。 不仅如此,在听到门口传来动静的一瞬间,狐妖手中握着的金杯便飘摇着倾倒了下来,紫红的葡萄美酒当即流遍了他的周身。 他本就只穿了层薄纱的衣物,如今酒水撒了下来,那薄透的轻纱当即变得透明而妖红,就这样吸附在他姣好起伏的躯体上,宜苏本就生得白,如今这般玉体横陈,更是恍若连绵起伏的雪山一般。 狐妖眸中一瞬间闪过几分水光,他惊呼一声,欲遮未遮地掩祝身体,嗫嚅着嘴唇对立在门畔的男人轻声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江让哪里看不出他在勾引他,但他却并不气恼,反倒觉得有趣。 毕竟,如今他大权在握,宜苏再如何都翻不出他的手掌心,这般调情的手段反倒叫他觉得有趣得很。 于是,江让便微微勾唇,如对方所愿一般的,轻笑道:“你宫里的小太监前来禀报朕,说是爱妃突发心疾,眼下爱妃还疼么?需不需要朕去寻太医前来——” 男人的话尚未说完,弧度漂亮的唇弯便被一双修长的手指轻轻捂住了。 宜苏羞怯地露出一抹笑意,一双勾魂摄魄的狐狸眼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他轻声道:“陛下,臣妾心口不疼了,只是” 他说着,手掌微微松懈几分,慢慢滑落至江让的衣带,推着对方起身后,宜苏轻笑着拉着男人的衣带,将他引至沉木箱边。 双手用力,江让便被推坐在了沉木箱上。 两人一高一低处,低处的男人并没有分毫被压制的模样,相反,他微微仰起的面庞上显出几分轻懒的意味。 倒是宜苏,颇有几分忍耐不住地重重吻了上去。 唇舌交缠的间隙,江让喘着气握住宜苏的手骨,低笑道:“这木箱中是何物?朕从前怎么没从你宫里见过?” 宜苏身后的狐尾求偶似地微微摆动,他含糊着伏在男人漂亮的胸前,一边含.吻一边心不在焉道:“唔只是装了些时兴的胭脂粉膏罢了陛下想试试吗?您若是装扮一番,只怕比我和妄春都要更蛊人几分” 说着,他双眸发亮,竟像是兴奋了起来一般。 江让从来不喜往脸上涂抹东西,闻言当即不感兴趣道:“罢了,朕乃一国之君,这般成何体统?” 宜苏倒是听话得很,也没有像从前一般闹着要男人妥协。 两人眼下已是箭在弦上,木箱十分宽大,江让仰坐其上恰到好处。 宜苏再也无法忍耐,他看上去温柔贤淑,可在床上的狠劲却丝毫不逊色于魏烈,时常弄得江让腰酸背痛。 说起来,魏烈也只是个没什么技巧的莽夫,只是胜在大小罢了。 两人情起时分,便也懒得顾及太多。 沉木箱上不一会儿便溢满了水痕。 待情.事结束后,已是后半夜了。 江让懒散地披上衣衫,他看上去并不如一般承受方般娇弱,如此长时间下来,反倒愈发精神奕奕、慵懒风雅。 这也得益于当初江飞白偏要塞给他的药丸,说是能够叫他延年益寿的神药。 江让起身,一旁的宜苏半跪坐在暖玉地面,他的面色潮红无比,约莫是最后的情.潮还未过。 这也怪不得他,毕竟江让是个绝对享乐主义,他自己到了便好,哪里会顾及到旁人? 毕竟宜苏在他的眼里,也不过是一个享乐的玩具、政治上的棋子罢了。 “陛下,你要、要走了吗?” 宜苏仍在喘气,红.潮遍布的面颊正对着男人,颇有几分委屈的意味道:“今夜、不留下来陪陪臣妾么?” 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木箱中再次传来微弱的挣扎声响。 这样怪异的声响,在两人方才的床.事中,已发出了数次了。 江让只意味深长看了眼宜苏,他眯了眯眼,淡声道:“宜苏,你且老实告诉朕,箱子里的是什么?” 宜苏偏过头,抿唇垂眸,他微微平复了几分呼吸,柔柔道:“陛下这般是不信任臣妾了吗?这箱中出了胭脂水粉,便没有旁的东西了。” 此话一出,箱中的声音更大了。 像是有一个人在极尽全力地、双眼淌血地求救。 江让微微挑眉,好半晌,只平静露出一抹淡漠的笑意。 他道:“既爱妃如此说,朕便也不多做探究了,夜深了,朕还有要事要忙,爱妃早些歇息罢。” 言罢,男人的脚步声便慢慢远去了。 宜苏缓和了许久,方才慢慢爬起身,今夜他实在兴奋,玩得通身泛红。 始终在江让面前温顺贤淑的面容缓缓显出几分森冷的阴气,他看着那水光淋漓的沉木箱,嗤笑一声。 好半晌,宜苏慢慢走上前去,随意将巷子的锁解开,将那沉木箱打开来。 只见,那沉木箱中哪里有什么胭脂水粉,那分明是一个满身狼狈,挣扎到满眼绝望、近乎心存死意的男人。 商泓礼看上去整个人都像是一具尸骸,因着惨白脏污的脸上当时面对着箱子的缝隙,淅淅沥沥的水液甚至将他的脸都染得湿润又狼狈,口中塞住的破布令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余下蚊虫般的呜咽。 宜苏终于满意地笑了。 他露出两颗锋锐的兽牙,眯着眼笑道:“商泓礼,实话告诉你罢,后宫的一举一动皆在阿让的眼中,无论是我和妄春欺辱你,还是今日之事,他全部都知道。” 商泓礼当夜便又被送回了冷宫。 宫人第二日照常给他送来了饭菜。 只是,这一次,男人看似形同枯槁,却在宫人即将关上屋门的时候,突然发疯般地尖叫了起来。 他已经许久不曾说话了,如今尖叫起来喑哑的嗓音与野兽一般无二,叫人毛骨悚然。 宫人被他吓得不轻,刚想离开,却听见那废帝凄厉地喊着一人的名字。 那人的名字,正是元德帝的名字。 商泓礼彻底疯了。 在江让夺位成功的第五年。 自此以后,他只知道发呆、用餐,他的口中时常会喃喃着一人的名讳。 只是,随着时日渐长,他慢慢忘记了该如何读出那个名讳了。 太医诊断,药石无救。 因着彻底疯了,商泓礼便不再被锁链捆缚。 门口守着他的宫人也因此全数调走了,只有一个小太监仍被吩咐着给他送些吃食。 酷厉的寒冬终于走至尽头,疯了的商泓礼第一次悄悄走出冷宫。 一路上,没有人拦他。 疯子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只知道,他想看一看那个人。 可是,那人是谁呢? 他仰着头,看着黄金仪帐自自己身畔飘摇而过。 仪帐中的男人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许是看到了他,随意朝他看了一眼,微微一愣,便偏过头去。 疯子想,那人生得可真好看啊。 他一见到他便喜欢得紧,如果、如果能这样一直看着他就好了。 可他终究也只能想想了,因为下一秒,他便被宫中的侍卫驱逐开了。 “哪来的叫花子?快些赶出去,勿要惊扰了陛下!” “看着有些像那位废帝” 元德七年,江飞白请辞。 江让大怒,险些没将折子丢在青年头上。 “江飞白,你再说一次?” 江飞白垂着头跪在地面,他努力牵起一抹笑,好半晌方才抬头看向他依旧温雅俊朗的心上人。 七年过去了,江让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他依旧如斯清雅、俊秀、威严,轩轩如朝霞举,丝毫看不出岁月在他身上的留痕。 那颗药丸,会将男人极盛的容貌与身体,永远保持在最佳的状态,直至他寿终正寝。 江飞白努力装作轻松的模样,可他的眼睛却红得不像话。 “爹,你是不是不舍得我啊?” 江让看着他,双手微颤,却始终没有说话。 江飞白抿唇,好久,方才轻声道:“爹,我想出去走一走,过属于自己的人生。这些年,我过得太累了。” 江让闭了闭眼,一时间竟失态地偏过头。 他到底舍不得这个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孩子。 可究竟是舍不得孩子,还是舍不得当初在木屋中陪伴他的恋人,这么些年来,他也弄不清了。 系统的声音在耳畔逐渐拉长:“周予白,你这样说,他会伤心。” 江飞白双拳紧握,好半晌才颤抖着回音:“可我能怎么办?任务完成了,可我欠下的积分根本还不完。不仅如此,我还触犯了规则,你也被我连累了这具身体已经无法继续坚持下去了,我不想、不想让他看到我在他面前腐烂、生锈、变成一具白骨!” 系统轻声道:“周予白,你还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慢慢和他告别。关于你的惩罚,我会尽力向主系统申请减轻。” 江飞白慢慢道:“不用了,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会慢慢丧失五感、一天天变得苍老、丑陋,我只想他记住我现在的样子,这样就足够了。” 系统最终沉默了下来。 江让最后还是松开了手。 江飞白的腰挺得很直,他认真地行了一个大礼,额头都磕地青紫了几分。 青年的背影被屋外的光线拉得很长,江让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好半晌,嘴唇微微蠕动,低声道:“周予白,一路顺风。” 眼眶有些发热。 江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喊出这个名字。 可他唤出那个名讳的瞬间,眼角竟溢下一滴泪花。 接下来的数年间,江让总会收到来自各地的信件。 江飞白是个很有趣的孩子,他喜欢同他絮絮叨叨地分享小事,刚开始时,一写便是几张信纸。 江让一看,便看了大半夜。 唇畔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江让总想着,待那孩子回来,他定要抽空,陪着他一起再走一遭。 可他等啊等,等了几十年,等到那信笺的字迹愈发潦草、颠三倒四,甚至只寥寥几笔,等到他都快走不动路了,江飞白也不曾回来一次。 江让有时无奈地想,飞白是不是也在恨他的心狠、恨他的多情、恨他的自作主张。 所以,他从不回来看他。 “陛下,今日的折子看到现下,便歇息罢。” 坐在下首的崔仲景已是一头白发,他这一生都未曾娶妻,殚精竭虑、一心为国为民。如今,江让因神明眷顾,依旧年轻俊美,可他已然白发苍苍、满脸褶皱了。 可崔仲景并不自卑,甚至他看上去实在平静极了,他只是安静地坐在下首,略显浑浊的眼中,依然是如初的甘愿与深切的爱慕。 他这一生都不曾得到他的君主的垂怜,可这样被对方利用的一生,却也叫他满心欢喜。 江让微微按了按额头,他叹了口气,低低应了一声,轻笑道:“崔仲景,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和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啰嗦。” 崔仲景苍老的面上也露出一个笑:“原来陛下还记得” “当然记得了,你以前是小古板,现在人家都说你是老古板” “” 天色渐晚,今夜又是圆满的月圆之日。 第275章 “恭喜宿主获得龙脉加持, 世界能量积攒已达百分之一百二十,额外溢出的百分之二十能量将合理转换成现实世界的货币,按照溢价计算, 即两亿资产。” “万人迷光环剥落成功,系统回收中” “万人迷光环回收xx*#——” 漫长的耳鸣声如同电子细虫般钻入脑海,江让下意识蹙了蹙眉, 下一瞬,系统欢快的声音便再次传来。 “宿主宿主,万人迷光环剥落成功啦!” 江让迟疑片刻,老实说, 对于剥离光环,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感受, 相反, 在剥离光环的一瞬间,他察觉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窥视的视线。 垂涎的、痴迷的、战栗的、欲望迭起的 像是融于空气的怪物, 伸出涎长猩红的舌头,朝青年背后的影子轮廓, 慢慢舔舐、嗅闻着。 可当他抬起眼眸试图去追寻那道视线,一切却又消弭无踪。 江让到底当了一世帝王,对于任何事物的细枝末节都警惕异常。 于是, 在系统一边傻乐的时候,青年沉吟半晌,忽地启唇冷不丁问道:“系统, 刚才万人迷光环回收的提示音为什么出现乱码了?是出现什么意外了吗?” 系统也愣了一下, 约莫也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劲,立马反应过来,哼哼哧哧地去搜查。 在这个空档的间隙, 江让闲来注意到玻璃窗反射光线中的自己,略显苍白的面颊、薄淡的唇色,过长垂下的乌黑发丝,即使穿着一身打工人的格子衬衫、神色略显冷淡疲惫,也难以遮掩周身愈发难以形容的色气感。 他怎么记得自己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啊 江让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于是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让自己的腰身与肩膀挺得更直些、更有男子气概些。 可他并未注意到,他愈是挺得直,单薄衬衫便将他腰身的线条勾勒得愈发纤瘦有型。 简直像极了某片中系着围裙、唯唯诺诺又被迫按直腰板的直男丈夫。 等了好一会儿,系统终于回复道:“宿主,我刚刚问了穿越司总部,那边的意思是万人迷光环确实回收了,只是光环的能量巨大,所以出现了数据乱码。” 江让挪开眼神,顿了顿道:“好,只要确保那个光环不会再找上我就行。” 系统在一旁萌萌哒道:“宿主放心,穿越司回收的物品都会进行销毁重塑,不可能再让它们流落出来的!” “对了,宿主还可以许下一个心愿,在我们的能力范畴之内,穿越司会尽量达成您的心愿~” 江让嗯了一声,好半晌才道:“这个心愿可以之后等我想到了再说吗?” “当然可以啊,”系统的声音变得有些匆忙,它囫囵道:“宿主,总部那边要开总结会了,我们这边的任务结束了,我得先走了,你之后想到了就联系我哈——” 说着,江让便再也听不到系统的声音了。 江让有一瞬间的出神,长久的政治性思维令他忍不住开始抽丝剥茧地分析系统言语中的信息。 系统只是穿越司快穿部的一个小员工,按道理来说,穿越司总部会议一般只会让中高层参与决策,如果连这样的小喽啰都一起叫上了,只有一个原因。 穿越司出现威胁根本的大问题了。 不过,这些都跟他没关系了。 等系统承诺的奖金发下,他就可以辞职悠闲地享受人生了。 只是 江让难免想到同在快穿部的周予白,若不是系统告诉他周予白也是穿越司的员工,他只怕至今还当那小孩还在恨自己。 周予白为他耗尽积分、进了惩罚世界这事儿在穿越司都传开了,被当做了恋爱脑的又一典范。 江让心中到底过意不去,所以,他和系统私下做了一个交易。 建木的世界观更贴近远古传说,能量极其醇厚,也因此,太华龙脉的能量拥有增长的潜力,兑换价值极其高昂。 除却江让使用的百分之五十,其余溢出的能量,全部都被江让暗中赠送给了周予白。 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没能抵得过周予白高昂到令人咂舌的积分亏空。 江让即便心有亏欠,却也实在无能为力,系统特意提醒过他,他的心愿是无法用在周予白身上的,因为周予白本就是违规掠取积分,周予白的系统帮他阳奉阴违地遮挡了穿越司的视线。 江让若是试图用自己的许愿去维护对方,只会牵引出更多的乱子。 最后,在系统的劝说下,江让还是放弃了。 按照系统的说法,周予白按照先前接取任何的速度,只需要再为穿越司工作五百年。 江让:? 系统:我们位面穿越司员工平均寿命是一千岁来着。 江让: 系统:你别周予白长得嫩,其实他一百零八岁了。 江让:好吧。 他再也不会喊对方小孩了。 那哪是小孩,祖宗差不多。 江让叹了口气,随意冲了一碗泡面,一边嗦面,一边打开手机。 很好,一条信息都没有。 世界安静的他险些热泪盈眶了。 当天晚上,江让睡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他依旧要照常上班,毕竟按照穿越司出的乱子程度,江让估摸着那笔钱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给他办理成功了。 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地过着,一切就像是错位的人生重新回归到了原始的位置。 在这一期间,江让听到了不少的传闻。 公司那对纠缠他的情侣前些时日不知怎么的打了一架,最后喜提双双入院,至今还没出院。 刚离婚的周颂元最近似乎陷入财务危机,总之江让已经许久没见过对方了。 家对门的男学生更是夸张,从前不怎么关心他的父母亲不知怎的突然来探望他,刚来没一会儿,江让就在家里听到了对门传来的砸东西的、尖叫的、怒骂的声音。 这让青年不由得想到穿越伊始对方疯癫地握着一把刀猜测他是否在家的模样。 江让敢肯定,对方绝对精神有问题。 果不其然,第二日,对门便找了搬家公司,等江让下班回来的时候,已是人去楼空。 再次听到对方消息,是从小区门口大妈的八卦中听说的。 “诶呦,年纪轻轻的,还是个大学生咧,怎么得了这样的病啊?” “是啊,据说家里可有钱了,但有钱人恐怕都有些心理问题,小沈说是得了妄想症,据说天天在精神病院里闹着要自己老婆呢!” “他有女朋友了?” “哪有,都没见他跟女孩子来往说起来,我倒听说他是有个来往密切的人” 江让这会儿刚好提着他哥叫他下班带回来的蔬菜路过,闻言顿了一下,没敢吭声,连眼神都没敢跟大妈们对视,飞也似地走了。 他有预感,再不走快点,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整个小区的传奇了。 当然,他还没来得及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大妈刻意压低的声线:“唉,就是那小伙子,叫江让,你别说,长得挺高,就是整个人没什么精神,看着怪俏的,难怪小沈哭着喊着要娶他当老婆——” 江让一瞬间咬紧牙关,恨不得捂住双耳才好。 他无助地想,谁上了一天班还有精神?另外,都说了沈度精神有问题,精神病说话能信吗?! 他只是个可怜的、被牵扯的社畜罢了—— “咔嚓”钥匙打开门的声音传来。 江让方才换好鞋,走进客厅,便瞧见端了两盘菜走出来的江怀瑾。 这一看,便有些移不开眼了。 这怪不得他,江让是个宅男,他平时除了工作,基本就是宅在家里打游戏、看动漫、看小说 总而言之,他其实有些制服控。 江怀瑾这段时间一直住在他这里,因为下班比较匆忙,所以他一般回来了来不及换衣服,至多脱下斯文楚楚的西装外套,连领带都来不及解开,就系上灰色格子的围裙进了厨房。 江怀瑾平时有锻炼的习惯,褪去西装外套后,男人上半身便只余下一件系着条纹领带的白衬衫的,嗯,有时候是蓝色、酒红色算是隐藏款。 衬衫能挡住什么? 挡不住男人手臂上结实肌理弧度、也挡不住对方腰身绷紧的爆发力。 也不知道是不是江让的错觉,最近天天回家,他似乎都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虽然养眼,但是看得太多了也不好。 男人一个月也有那么几天,江让觉得也可能是自己太久没发泄过了。 毕竟,他在古代那个位面真的吃得特别好 两个妖妃神通广大,又豁得出去,什么荤的素的都吃了个遍。 陈彦书那种面白心黑的老狐狸也非常会玩,什么角色扮演、放置play、主仆游戏、办公室恋情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 魏烈就更是不必多说了,总结一下,就是大。 当然,相比起其他人的放浪,纳兰行云就显得清纯许多了。 一边摆着一张圣人的矫情面孔,一边又浪得恨不得舔死他。 要的就是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想到这些,江让面上仍旧是一副社畜养胃的模样,腿已经开始软了。 “小让,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江让回了神,下一瞬便发现从来斯文冷淡的哥哥靠得他很近。 男人身上浅淡的香水味若有似无地勾在他的鼻息间,像是一根羽翼薄淡的羽毛,在他的心尖微微撩动。 在对方修长的指节接触到自己手腕的一瞬间,江让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江怀瑾顿了顿,男人纤长的黑睫颤了颤,挽起袖口的手臂绷紧,他自然地接过青年手中的购物袋,平静道:“怎么了?今天工作不开心么?” 江让眨了眨眼,唇畔下意识轻弯道:“没,就是有点累了。” 江怀瑾侧身将购物袋里东西一样样摆进冰箱,他淡淡的嗯了一声,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随后又去了趟厨房,端了一碗汤出来。 江让刚洗好手出来,见状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汤面油光水滑,颜色姣好。 只是,青年迟疑了一瞬,只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他哥给他煮的这碗汤,以前宜苏给他煮过不少次。 枸杞羊肉汤。 效果简单粗暴,补肾壮阳的。 许是见江让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江怀瑾狭长的眸平淡瞥了他一眼,半晌温和道:“怎么了?你平日里工作辛苦,晚上又喜欢熬夜看小说,我特意问过老中医,你得多补补肾气。” 江让听得耳垂泛红,半晌也不敢多嘴,赶忙囫囵应下,一口气将那汤喝完了。 喝完后,整个人那叫一个红光满面。 许是察觉到了青年的窘迫,江怀瑾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温声继续问道:“还喝吗?” 江让耳根还红着,闻言下意识点头。 于是,他又梗着脖子喝了一碗。 青年心中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一餐饭吃得心神不宁。 当天晚上,江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一张略显苍白的脸都泛起水嫩的红潮。 忍无可忍之际,青年吐出一口气,笼上被褥,双臂颤抖。 即将进入夏天,空气都似乎变得燥热无比。 江让素来没有夜里关窗帘的习惯,于是,当他缩进被窝时,柔白的月光便宛若情人温柔的手掌般,轻轻抚上青年潮湿的额头、抿紧的唇。 月影憧憧,窗外树影晃荡。 在青年看不见的地方,房间正上方的白色天花板竟开始发生异像。 一团透明液体的怪物晃晃悠悠挂在上方,隐约粘粘的吸盘在空中挥舞。 最后竟像是承受不住重量一般地,那细长的吸盘如水液般,一滴、两滴地坠至青年濡湿的发间。 像是怪物试探伸出品尝的舌尖。 毛骨悚然的、被窥视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江让忍不住羞耻地伸出一边的手臂,手背轻轻搭在眼眶上,到底还是没办法停下来。 没有男人能在这种时候停下来。 只是,随着渐入佳境,透过迷离的泪水,江让隐约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除却自己耐不住的喘.息声,他还听到了一道呼吸声。 很轻微的呼吸声,一起、一伏,顺着他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 ——似乎是从床底传来的。 江让猛地一惊,他下意识坐起身,溢出细汗的手臂啪地一下打开了旁边的灯座开关。 随着光亮的出现,青年头顶天花板上濡湿欲落的水液再也没有落下一滴了。 江让心中狂跳,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手心满是濡湿的汗液,他死死握住手中的剪刀,小心翼翼地、轻轻地退后几步,猛地掀开垂下的床单看去。 床下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光亮照射进去。 但即便是这样,江让还是能看到那一团怪异的、蠕动的白色透明黏液。 这是什么鬼东西?! 江让一瞬间头皮发麻,那透明的黏液却像是生出了脚踝一般,细细密密的触手与吸盘抓爬在地面,朝他吱吱呀呀地蠕动而来。 青年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吞了吞口水,手心捏得生疼,脑海中一瞬间冒出数个念头。 他这是还在任务世界里吗?世界末日要来了?人类要进化了?这怪物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来找他? 手中的剪刀抓得更紧了,江让不知道那东西有没有攻击性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直觉告诉他,那东西对他没有恶意。 眼见那团透明的黏液就要爬出床底,门边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男人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雾蒙蒙一般,并不真切:“小让,凌晨一点了,怎么还没睡?” 江让下意识一哆嗦,脑中一瞬间千回百转,他看向房门,勉强镇定道:“嗯我待会儿就睡,哥怎么还没睡?” 门外的男人顿了顿,嗓音沙哑道:“起来喝水。” 江让应了一声,脸色突然变得奇怪了起来。 他知道江怀瑾的,江怀瑾是个生活极其规律的人,半夜基本不可能起床喝水。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些奇怪,有些沙哑,又带着几分压抑的颤抖,简直像是、简直像是刚刚弄过一般。 江让忍不住走神想,他哥这样的工作狂居然也会有欲.望吗? 想完他又有些无语,他哥到底也是正常人,又欲.望也很正常。 只是他微微转头,看向床底,却发现,方才蠕动的那团透明白色黏液,消失不见了。 江让揉了揉眼睛,差点以为自己看岔了。 他心中不解,翻来覆去在房内找了半晌,最后发现还是找不到。 那东西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江让险些就要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他这一晚上睡也没睡好,弄得满身大汗,于是想着去冲一把澡。 青年冲澡很快,连沐浴露也没抹。 只是,他方才洗完澡,却一脚不知道踩在什么东西上了,整个人眼见就要摔倒在地。 “啪叽”一声。 江让只觉自己摔进了一长巨大软弹的气垫床上了,柔软的触感简直像是另外一具躯体一般 他定睛看去,果然又看到了那房间中看到的白色黏液,这次它变得很大、就这样娇羞地躺在他的身下,江让似乎是与它对视上了,那看不清脸颊的白色黏液一瞬间像是害羞了般的,飞快地从他的身下逃走了。 第276章 前一天夜里的事情, 因着那微妙的熟悉感,江让并没有急着留言告知系统。 只是第二日晨间,面对江怀瑾对他昨晚睡眠质量的关心时, 江让抿唇露出一个平常的笑意。 “我昨晚睡得很好,哥不用担心我。” 江让穿了一身晴蓝色衬衫,领口的扣子系到了脖颈, 黑银的领带颇有质感,衬得他整个人也极为板正。 青年手中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削瘦却鼓起微薄青筋的手臂看上去颇有几分吸人眼球,他今日戴了一个黑框眼镜, 微长的发丝小半掩镜框,脸颊侧的小痣顺着青年微微勾起的唇若隐若现。 江怀瑾黑浓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许久, 好半晌, 方才轻轻应了一声,随后, 他动了动喉结,平静道:“你今天心情不错, 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吗?” 江让忍不住笑了,有一说一,他有时候真觉得他哥就像个人机似的。 每天跟他说话, 他要先缜密地分析他的情绪,然后开始提问。 江让知道男人是想与自己更亲近一些,他也总是很乐意回复对方的问题。 当然, 如今的江让与从前的死宅已经完全不同了, 有些世界染上的习惯简直深入骨髓,冷不丁就能冒出来。 就像你某个表情包用多了,社交中就会不自觉做出那个表情一样—— 譬如现下, 他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一句:“心情不错当然是因为看到哥了。” 江怀瑾没吭声,江让后知后觉才察觉出几分尴尬,打岔了一句,当即就离开了。 只是,在他即将关上大门的时候,才看到男人安稳地握住门把手,对他表情认真:“我也是。” 什么我也是? 江让没问,江怀瑾也没多说。 他们默契地关上房门,江让定定看了一会儿漆黑的大门,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了。 只是耳根有些红。 江让当初买的这套房子离市区有些远,早高峰打车又容易堵车,好在距地铁口比较近。 早间下了一场朦朦的小雨,待进站后,江让的发顶已经蒙上一层细小的雨露了,连那张寡淡却俊俏的面颊都染上层微薄的水光。 地铁站里赶早高峰的人很多,等江让挤上车的时候,那张素淡的、水光淋漓的面颊已经变得潮.红而鲜艳。 地铁上人挤人,随着列车发动,江让勉强抓握住车厢边的银色把手,感受着身边拥挤到手臂摩擦着手臂、大腿抵着大腿的感觉,脸色不由得更难看了。 他已经许久没过过这样社畜牛马的苦日子了,虽然在旁人看来时间并未流逝,可对于江让来说,再上班这件事,就像是他几辈子前的事儿了。 人真的很难共情以前的自己,他以前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不行了,那两个亿什么时候发下来啊,他保证,拿到手的当天他就会辞职。 耽误一秒都是对那两亿的不尊重! 随着广播的到站提醒,车上密密麻麻的人下去了一波。 只是下去了一波人,地铁上又补货似地上来了一大波。 江让被挤得正面贴在墙角,黑框眼镜压得他鼻梁生疼,白皙的额头都显出几分晶莹的细汗。 身上有些黏糊糊的,青年有些不适地动了动,试图调整姿势。 正在此时,随着列车广播再次到站的提醒,车辆猛地一晃,一双有力的手臂便死死地分别撑在了青年漂亮白皙的手臂边。 白与黑的对比强烈,江让下意识看向那双遒劲的手臂,竟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 身后男人的手臂肌肉十分结实,并不算特别夸张,却荷尔蒙十足,微微绷紧的手臂上青筋夸张,似乎正顺着青年的视线,兴奋跃动。 眼见车厢逐渐稳住,江让尴尬之余,刚想开口提醒对方,却不料下一瞬间,车厢又是一晃。 江让一瞬间有些支不住力道,手心一滑,整个人眼见就要贴上车厢了,千钧一发之间,身后那双宽大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的腰,或许因为太过混乱,青年的衬衣从腰带中散开,那人四根修长的指节都切切实实贴上了他的腰身。 那人的体温很高,江让被烫得腰身一哆嗦,险些软下腰来。 等他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经几乎被那人拥在怀中了。 薄薄的衬衫和西装裤根本无法隔绝男人身体攀升的温度,尤其是在感觉到对方逐渐变得怪异的呼吸声,江让耳根已经完全红了,但眼下这个场景实在不好大声喧哗,于是,他只是咬牙切齿地警告对方:“这位先生,请你松开我。” 身后只有愈发加重的呼吸声,江让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喷洒在自己脖颈间的灼烫气流。 江让早上本就淋了些雨,车厢里虽然有空调,可抵不过人实在太多了,他被闷得浑身湿漉漉的。 而身上越是湿润,对于身后陌生人身上灼烫的感觉便愈发明显。 眼见对方一言不发,江让便心知对方是故意的了,于是,青年恼火之下,隐约还多了几分恶心的感觉。 “你最好快点松手,不然我会报警。” 江让哪里知道,他这番威胁的话语并未吓退对方,反倒叫男人愈发兴奋了起来。 青年完全看不到自己眼下狼狈的模样。 可怜的晴蓝色衬衫自肩胛间濡湿了一小块深色痕迹,削瘦的脊骨像是一支颤抖的青竹,青年微微湿润的短发憋闷似地耷拉着,淡色嘴唇微抿着,黑框眼镜下的白润面颊红得发晕,宛若被美工铲摊开的粉色颜料。 就算生气,也有一种怪异的、虚淡的、漂亮的美感。 真漂亮——真漂亮—— 绷紧的手骨漂亮、微怒的表情漂亮、柔软的臀部漂亮、塌下的细腰也漂亮。 男人慢慢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他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青年,好半晌,半张脸竟化作湿答答的透明色黏液,慢慢流淌下来,黏上青年漂亮的脖颈,留下一连串的红色印记。 周围的人像是看不到这一幕一般,神色都十分正常,只是,零星有几个人不自觉地被江让蹙眉的模样吸引,眼见青年潮红的面颊,神色慢慢变得躲闪起来。 显然,在他们的视线中,从头到尾根本看不到这个男人。 可江让并不知道,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潮湿清俊的面颊显出几分嫌恶冷淡的神色,下一瞬,他用力握住那人占有欲十足的手臂,企图将对方推开。 可就在他握住对方手臂的一瞬间,那人遒劲的臂弯竟就这么生生地化作了一滩透明黏液。 江让愣住了,他瞳孔微缩,呆愣地看着那黏液挂在他的臂弯间摇摇晃晃,时而拉长,时而淅淅沥沥地变成一个爱心状。 江让:“” 江让气笑了。 好神经的史莱姆。 到底哪来的,居然还能化成人形,再惹他就挂咸鱼上卖了。 生出这样想法的江让觉得自己也不是很正常,可能经历过超越常理的快穿世界,他现在对一切都能适应良好了。 下车的人很多,江让一直用手死死掐着那滩仿佛察觉到他情绪、而后变得蔫巴巴的史莱姆,但等他准备进公司的时候,那堆史莱姆就又凭空消失了。 江让心里有几分无语,但他还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这才进了公司。 九点零一,打卡成功。 迟到一分钟,江让叹了口气,虽然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个全勤奖了,但他有点强迫症,看不得打卡软件上唯一的红点。 身边来来去去的同事很多,大家都十分热情地互相打着招呼,尤其是见到江让的时候,那惊喜热切的模样让江让怀疑自己的记忆。 他好像记得自己一直都正常上班来着? 而且江让看着他们脸上灿烂的笑容,有一瞬间简直不能理解。 都迟到了被扣钱了,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 这个世界终于疯了吗? 江让与众人一起进了办公室,几乎是刚进办公室,他便看到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礼物。 丝毫不夸张的来说,什么小蛋糕、手工饼干、巧克力、咖啡 都能开一个零食铺子了。 江让十分平静地叹了口气,老实说,他真的有些招架不住同事的热情。 这些点心一天比一天的增多,一开始江让还会一个个地问,但是当他问倒了几个人后,他就再也不敢了对,就是问倒了。 江让也不知道对方是太害羞还是太热了,他只是伸手将东西递过去,想要退还给那人,指尖相触的瞬间,那个同事居然直接红着脸倒下去了。 因为这类事情太多了,虽然没有再出现过像之前那样追着他表白的偏执人群,但江让还是怀疑那个万人迷光环还没从自己身上剥离干净。 江让现实生活中并不是个过分冷淡的人,即使不知道究竟是谁送给自己的(因为没人承认),他还是会很有礼貌地对着同事们道谢。 道谢完收拾一番后,青年便打算开始一天的工作。 正在此时,一旁一个长相可爱的女同事走过来对他笑眯眯道:“小让,陆总叫你去一趟办公室哦。” 江让指节顿了顿,耳根微微有些发红,他虽然是弯的,但是面对女孩子总会有种天然的约束感,青年抿抿唇,嗓音不自觉轻柔下来问道:“陆总有说是什么事吗?” 女同事弯着眸摇了摇头道:“可能是近期工作汇报之类的吧” 江让赶忙道谢,收拾好东西后,便径直去了办公室。 而他方才离开,办公室瞬间热闹起来。 不过热闹的是他们迅速动作的指节与手机。 画面拉近些,手机的画面中正是一个热度极高的匿名论坛。 标题:能说吗?小让今天好辣…… 楼主:腰好细啊,黑色腰带都勒到最后了,松出一大截的皮带抽中我的心了……有人懂吗?已经冲晕了……[配图:蓝衬衣丰肩细腰的背影jpg.] 1L:楼主,你能不能正常点,谁一睁眼盯着人家裤腰带看……算了,我是下头男,他的胸型真的很漂亮…… 2L:蒽,都显出弧度了,应该是粉色。 3L:不是,有人观察到吗?他脖子后面怎么有几个红色的印记?? 4L:看错了吧3楼,小让说过没对象。 5L:回4楼,你怎么知道人家跟你说的就是真的?说真的,小让就是性格太好,以前就喜欢一个人闷着打游戏看小说,不怎么会跟人接触……想起来就觉得可爱,我那会儿就住在他对门,天天故意多做一份甜点送他,他还傻乎乎的谢谢我,脸都紧张得红了。 不过我现在不需要经常回忆当初了,小让很爱我,每天晚上都会乖乖窝在我怀里喊我老公。 6L:咱们论坛混进脏东西了,这五楼是什么风姿…… 7L:回家吧,回家吧,这么痴汉别吓到小让了,谁能把5楼聚宝了啊看着好碍眼…… 8L:不想参战谁多发点图啊馋死了 9L:[灰卫衣戴帽默默喝咖啡小让jpg.][打开电脑被突然蹦出的表白小程序吓到的小让jpg.][地铁上被挤到缺氧发抖的小让jpg.] 10L: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萌好萌,我舔舔舔[伸出大舌头甩jpg.] 11L:已冲。 12L:9楼你到底跟踪了多久…… 13L:已冲。 14L(原9L):不要撤了。 15L:补药啊,我还没保存!! 16L:有谁知道小让今天的行程?公司没给他外派任务吧?有没有什么私人行程?知道的人私我,有酬[抱拳jpg.] 17L:我有,私。 18L:我有时候真恨资本家…… 19L:+1 27L:+10086 28L:(原16L)大家注意点,论坛里有骗子,刚刚那个17L说给我行程,我刚发完钱,转头就把我删了! 29L:好想笑……资本家与骗子的双向奔赴哈。 30L:哈哈哈哈哈哈哈,16L老板,你还需要小让行程吗?今天上班刚好碰到了聊了两句。 31L:(原16L)要,我私你。 32L:我不行了,好好笑。 33L:话说有没有人知道陆总叫让儿去办公室干嘛?给让儿紧张坏了,翻箱倒柜找资料,脸都红了一片。[舔舔jpg.] 34L:我办公室靠得近,到时候去听听。 35L:蹲。 36L:说真的,一直很嫉妒陆总来着,果然有权有势就是好,我之前路过不小心听到陆总和小让的谈话,陆总说要给小让升职,但是要求小让跟他谈恋爱…… 37L:贱狗在做梦呢。 38L:我一直觉得陆总虽然跟天天拉着个死人脸,但人应该挺好的,没想到居然滥用职权、私下这么恶臭,幻灭了…… 38L:贱种去死。 【警告:本帖已被xx用户举报,请勿要跟帖,谢谢配合。】 第277章 “进来。” 随着一阵敲门声后, 办公室内传出的声音磁性低沉,有种冷淡自持的矜贵感。 江让怀中抱着厚厚的文件,心头紧了紧, 指节下意识扶了扶黑色的镜框,也不是说有多紧张,他再怎么算也是多活了数个世界的人, 只是时隔这么久,听到领导的声音,心脏还是会不受控制地生理性加速。 ——打工牛马是这样的。 青年推开门的一瞬间,脑子里已经转了八百个来回。 领导为什么突然喊他来办公室?时间匆忙, 加上时间久远,有些汇报资料他还真不一定有信心提交上去。 这位陆总本名叫陆兆明, 此人出了名的严格、刻薄、毒舌, 刚空降那会儿,以一己之力骂哭过整个部门 一切的猜想止于看到对方的瞬间。 屋内的男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衬衫, 办公椅后搭着一件黑色西装外套,条纹红色领结被扯松了, 从来扣至最上面一颗纽扣的领口此时大肆敞开,茶水如泼墨一般浸染对方的胸口,从江让这个角度来看, 对方的身材简直如黄色软件上跳出的弹窗般,一览无遗。 宽肩窄腰,胸口微微起伏, 晶莹的水滴随着对方微微滑动的喉结划入领口。 这位平日里以冷淡示人的上司似乎是喝茶时不注意将茶水撒出来了, 此时对方修长的指节正捏着纸巾擦拭着身上的湿润,一边抬眸看向青年,漆黑的眼眸显出几分深色的意味不明来。 江让:“” 真是想拜托一些人有点分寸感。 说到底, 他们除了上下级的关系,也就是陌生人。 还有,这种卑劣的勾引手段用那张冷淡矜持的脸做出来真的合适吗? 江让默了默,好半晌还是冷静地别开眼道:“……陆总,您找我?” 男人指尖微顿,表情有一瞬的怪异,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平静,指节欲盖弥彰地拢了拢领结,对江让微微颔首。 被称为陆总的男人声音十分平淡,他先是就江让提交的资料问题逐点分析,时不时还要抬眸询问青年的意见。 严肃的像是在上一堂专业知识理论课。 江让听得眼睛发直,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受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对方终于慢条斯理地合上了文件,提在心口的气眼见就要松下来了,男人的声线却突然变慢,像是不经意一般的询问道:“江让上次我提出的条件,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江让微微抬起眉梢,知道这才是对方今日叫他来的重点。 他方才打算开口拒绝,便见男人微微勾唇,一张冷淡的面庞被浅淡的笑意冲缓了几分,指尖摩挲着钢笔,男人的声音意外地显出些许温和与耐心来。 他道:“江让,我一直很看好你,也关注你很久了。” “我了解你的家境,你留在了莱城一定是有自己的追求”他说着,手指微微曲起,轻轻敲了敲桌案,像是某种暗示。 “或许,你需要一个能够帮助你的伴侣,而不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 “江让,我觉得我们很合适,如果可以的话,相处一个月后我们就能领证,我的个人资产情况会在律师统计后发邮件到你的电脑上,婚后可以完全作为夫妻共享资产。另外,你也不用担心家庭情况,我的父母对这方面十分开明。” 江让:? 江让是真的满头问号了,不说其他,平日他和这位陆总只有工作上的交集,基本没有私交。 如果说对方先前对他生出恋爱的想法是因为万人迷光环的影响,那眼下直接求婚又算什么?? 江让沉默了许久,好半晌,青年将手骨自然抵在桌案的资料上,身体微微屈下几分,隐约的、令人无法忽视的沉静感令他看上去极有说服力。 江让定定看着眼前专注看着自己的男人,忽地平静开口问道:“陆总,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一位前途大好、拥有继承权的总裁,为什么会看上一直默默无闻的我?” “或许你并不会相信,但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它会让你判断失误,产生误以为喜爱的错觉——” “江让。”陆兆明漆黑的眼中晕开几分笑意,男人清冷的声调难得染上了几分温和:“你误会了。” 他说:“可能是我太过直接,所以让你误解了,但我们第一次遇见并不是在公司,只是你不记得了。” 男人低声道:“大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你似乎很喜欢独处,像一团将自己团起来的蘑菇。其实大家都很想接近你,只是当时的你” 陆兆明轻笑:“太迟钝了,像现在一样。” 江让手臂一僵,有一瞬间想起系统曾经和他说过的话。 系统说,系统检测不出万人迷光环的影响,他们好像是真的喜欢你。 江让脸上的平静一时间有些维持不住了,最后他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游魂似地飘回工位了。 刚回工位,思来想去,青年还是耐不住地准备呼叫系统询问原委。 “滋滋滋——” 随着一阵电流声过后,江让发现自己居然真的联系上了系统。 只可惜,系统那边的信号似乎并不稳定,青年只能隐约听到对方的一句留言。 “滋滋滋宿主我这边信号不太好,最近穿越司出大事儿了滋滋滋主神失踪了,上面领导去检查才发现主神的原始数据早在多年前就不在司里了,一直以来撑着整个穿越司运转的是主神的分.身代码!呜呜呜代码就代码嘛,现在连代码都彻底不见了!司里都乱成一锅粥了,我天天都在加班加班加班——” 江让: 江让沉默,并表示同情。好吧,看来系统那边一时半会儿是真指望不上了。 一天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只有当下了班,真正站在家门口的时候,青年才算是松下一口气。 打开大门,江让单脚换鞋,一边自然道:“哥,我回来了。” 屋内一片静悄悄的,连灯都没开。 江让一愣,将手中的公文包放好,一边嘟囔道:“今天加班还没回来吗” 这话方才说出口,青年便发觉了不对劲。 天色近晚,屋外的晦暗恍若潮湿的、即将融化的苔藓,慢慢流淌进这狭小的巢穴。 可即便是这样,就着屋外单薄的路灯,还是能够勉强视物的。 江让眼瞳微微缩起,心脏一瞬间狂跳不止。 他看见不远处的主卧的门框边,立着一道粘稠的、定定不动的高挑黑影。 对方似乎正在看着他。 那双幽冷的黑眸恍若无机质的机械瞳孔一般,就这样一眨不眨地、贪婪地盯着他。 窸窣的冷汗自额间慢慢溢出、顺着苍白的面颊缓缓下坠,脖颈处束起的领带如绞索般勒得他喘不上气。 毛骨悚然的感觉在肩胛间穿梭,江让勉强镇定,右手的手骨紧紧攥着手机,在注意到手机电量耗尽后,他只得装模作样地举起手机贴在耳畔,一边慢慢往后退,嗓音冷静道:“喂,公司还有事是吗,好,我马上回来” 许是因为太紧张了,青年的手心有些打滑,手机险些摔落下来。 只是,他方才退后两步,余光便瞥见阴影中的高大人影慢慢地步出。 正在此刻,窗外的一道刺眼的车灯折射而过,一瞬间的光亮如同都市光怪陆离的霓虹灯般流淌而过,它们窸窸窣窣地落在那人凌乱的衣衫间,恍若隐隐将散的云雾。 一直到此时,江让才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人眉眼生得极好,狭长的眼眸恍若文人画笔勾勒出的一般,颇有几分写意墨韵,只那双漆黑的瞳孔实在瘆人得很,恍若深不见底的海底。 而与对方极盛的容貌恰恰相反的,则是那人狼狈又可笑的穿着打扮。 胡乱系的领带吊儿郎当地挂在颈侧,斯文的白色衬衫上满是不知怎么弄出的褶皱,西装马甲上的扣子也并未扣好,全部都错了位。 ——不是旁人,正是江怀瑾。 灯光随着远去的车鸣逐渐熄灭,一室漆黑,顺着隐约的路光,江让看到男人小心又兴奋更走近了两步。 “啪嗒——” 随着一道电灯开关的声音响起,江让看着眼前的江怀瑾,表情复杂:“哥?怎么是你不是,你、你这是怎么了?” 男人也不说话,大约是看见青年眼中的诧异,他才顿在原地,额前的碎发恍若一株株倒垂的小草苗般,戳在眼皮上眨呀眨,他小心翼翼又紧张地扯了扯身上的衣衫,先前看上去阴冷的黑眸此时漫上一层水光。 他张唇,嗓音依旧低沉悦耳,可语气却稚气得可笑,带着几分无措:“让宝,我、我没事呀。” 江让:“” 骗人,哥哥只有小时候才叫他让宝。 江让不是个傻的,联系今日系统的留言,他心中隐隐也猜到了几分。 只是,这事儿实在匪夷所思。 但也不算无法接受,毕竟 青年轻轻垂眸想,难怪他哥从小到大总是什么事都能办得到,连把他拉出泥潭这事,都做得轻而易举。 他虽然不知道江怀瑾为什么会变成眼前这般模样,但这也并不影响青年难得升起的几分捉弄的情绪。 成年后的江怀瑾真的太过平冷守礼了,他似乎永远没有情绪,哪怕养父母不停地吸他的血、哪怕别人指着他的鼻子辱骂,他也能够做到冷静地看着对方发泄情绪,随后抬手看一看自己的腕表,淡淡道:“说够了吗?说出你的诉求,然后请离开。” 他像是一颗树、一朵花、一根草,唯独不像一个人。 思及此,江让故意板下脸,压低声线道:“你不可能是我哥,你到底是谁?” 话音刚落,青年还没来得及观察男人的反应,耳畔便瞬间炸开一道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嚎。 江怀瑾哭得双目通红,高大的身形因为痛苦弓下去几分,整个人萎靡又可怜。 他一边哭、一边还要往江让这边走来两步,一边哽咽道:“让宝,我是哥哥,我就是你哥哥!” “哪有哥哥在弟弟面前哭的?” “有!因为是让宝,所以可以哭。”男人斯文的脸颊上一片狼狈,薄白的眼皮一眨,泪水就径直往下滚。 好像还有点生闷气了。 江让看着对方,心中好笑之余,竟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许是见他许久不说话,眼下智商极低江怀瑾摸不清他的情绪,竟也不敢说话,只小声小声地抽噎,时不时还要偷偷抬头瞥了一眼江让,然后胡乱用衣袖抹抹眼泪。 江让一时间有些难以直视对方,他又想笑,又觉得这个时候笑出来实在不太合适,于是他忍了忍,轻轻伸出了手。 江怀瑾一直偷瞄他,眼见他伸出手,当即变了脸,不哭了、也不揉眼睛了,他将自己的手掌心在衣服上仔细蹭了蹭,随后小心翼翼握住青年温暖的手掌,狭长的眼眸舒服地眯了起来。 江让捏了捏他的手,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小的时候,一直是哥哥朝哭得伤心的他伸手。 原来,握住一个伤心的人的手是这样的感觉啊。 就好像,对方将自己连同皮囊和一整颗心脏都交给了你 因着江怀瑾出了这样的意外,没办法,今晚两人必然是吃不上热乎的饭菜了。 于是,家里便出现了这样一副诡异的画面。 江让坐在沙发上翻看外卖软件,一旁被他帮着重新换上居家服的江怀瑾也乖乖坐在青年的身边,只是毛茸茸的脑袋就差没故意塞进青年的怀里。 江让有些无奈,偏开手机一点,伸出一根修长的指节,抵在对方的脑门按住,声音带了几分笑意:“离远点看,小心眼睛以后近视了。” 江怀瑾似懂非懂地点头,眨了眨眼睛道:“我听让宝的。” 说完他就坐直身体,一动也不动,只余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偏过去盯着江让的手机。 江让: 突然有种养孩子的感觉了。 事实上和养孩子也没什么区别了,江让最后给这个胃口大的‘孩子’点了一份炸鸡、一份炒面、一个披萨、一个汉堡套餐。 点完后,江让沉默地盯着一边傻乐的男人,迟疑道:“哥你平时喜欢吃这些?” 不是,这反差也太大了。 谁家总裁穿着西装吃汉堡啊?! 只有几岁智商的江怀瑾哪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一味地点头傻笑:“嗯嗯!” 江让失笑,一瞬间竟觉得男人可爱的不行。 外卖很快就送到了,江让对这些垃圾食品反倒没什么太大的欲望,他只是心满意足地从床底下掏了一盒泡面出来,美滋滋地泡了一包红烧牛肉味的泡面。 天知道自从江怀瑾住在他这边住下,他有多久没吃过泡面了。 只是,江让这边的泡面方才泡好,刚刚嗦了一口,坐在他面对的男人就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泡面,吞了吞口水,小声道:“让宝,我也想吃。” 江让没忍住瞪他一眼:“哥,你点的那些吃得完吗?还想吃泡面。” 江怀瑾垂头,不吭声了。 江让挠了挠头发,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哥这么作呢? 青年最后无奈叹气道:“算了算了,我给你重新煮一碗。” 江怀瑾却急得摇摇头,他瞥了眼江让刚刚含过的泡面叉子,双手揪着衣服,嗫嚅道:“我、我就想吃你吃过的。” 江让无奈将泡面桶推过去,江怀瑾当即弯眸,一瞬间斯文俊朗得不行,江让被他晃了一下。 只是,下一瞬,他便见方才斯文好看的男人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舔了舔那沾着油星子的叉子,脸颊上满是潮红,古怪又痴迷。 江让头皮瞬间炸了,他手上一抖,不可置信道:“江怀瑾,你在干什么?!” 男人却只是微微抬头,下一瞬间被吓得一低头,小声道:“让宝,好吃。” 江让红着脸凶巴巴:“谁好吃?” 江怀瑾看上去又想哭了,抿抿唇道:“让宝的味道好吃。” 江让抖着手,好半晌红着耳根,强撑着道:“你怎么知道,你以前偷偷吃过?” 江怀瑾偷偷瞥了眼青年红艳艳的嘴唇,没吭声了。 第278章 两人吃完后时间已经不早了。 江让将睡衣拿好给江怀瑾, 又替对方放好水,不放心地询问了好几遍,在确定江怀瑾没问题后才出了浴室。 水声淅淅沥沥, 狭小浴室的毛边玻璃上显出一道模糊高挑的影子,蒸腾的热气挟裹着热雾,从门框罅隙的边角缓缓钻出。 江让扯开衬衫, 随手将领带丢在一畔,瘫坐在沙发上看综艺。 青年的视线始终盯着电视屏幕,可综艺中的欢声笑语却始终不曾感染他的情绪,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江让总觉得今晚这房子里格外的热。 尤其是想到江怀瑾对他说的那句话。 更热了 脑海中的思绪乱糟糟的,青年抓了抓头发, 刘海耷拉在眉弓上, 衬着漂亮细腻的眉眼,带出几分漂亮又微深的阴影。 “砰——” 浴室内陡然传来刺耳的声音, 伴随着滑落的瓶瓶罐罐,还有隐约的、男人的闷哼声。 江让惊得立刻回了神, 他心下慌乱,也不顾得其他,赶忙推开了浴室的门查看情况。 莲蓬头还在源源不断地喷下水液, 无数的细密的水雾如同小舌一般,自青年进.入其中,便舔上了他的衣角、颈窝、手骨。 浴室内一片狼藉, 而制造这片狼藉的男人方才直起身, 水雾缭绕在他的身侧,带出几分若隐若现的暧昧。 即便是江让也不得承认,江怀瑾的身材真的可以称得上极品。 极具力量感的肌理起伏仿佛蓄势待发, 漂亮的人鱼线随着主人的呼吸而缓慢翕动,腹部隐约划下的水痕恍若某种漫不经心的勾引。 江让喉头微动,下意识红着脸偏过头,他从来没想到,外表看上去斯文冷淡的江怀瑾身材居然这么好 “让宝,我的手好疼。” 男人乌黑浓密的睫毛上挂着细密的水珠,生来冷淡精致的眉弓弯起几分细微的弧度,看得青年心一下子就软了许多。 江让干咳一声,眼睫轻颤,出声道:“怎么回事” 只说了一句话,沙哑的嗓音便遮掩不住了。 江让不自然地垂眸,只觉掌心的温度愈发攀升。 江怀瑾抿了抿唇,他两步走到青年的身边,将自己还沾着滑腻腻泡沫的、摔得有些青紫的手腕摆出来,眼睫上的水珠慢慢承受不住重量似地往下坠,像是眼泪。 男人轻声道:“刚刚摔倒了,很疼。” 手指微微曲动,等青年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轻轻握住了男人流利的腕骨。 “是不是地上太滑了?” 江怀瑾垂着头,盯着青年逐渐染上雾气的唇,喉头微动,小小地嗯了一声。 江让不知道想了什么,许久才无奈叹了口气,挽了挽袖子道:“算了,我帮你洗吧。” 闻言,男人漆黑的眼眸瞬间亮了,他像只乖狗狗一样,转过身体,就差将自己全部交到青年手上了。 帮对方洗澡的整个过程中,江让的耳根都是红的,青年稍长的发根凝着空气中的水雾,一滴又一滴地滑入青年白皙微粉的脖颈间。 于是,那件晴蓝色衬衫的衣领处,便也慢慢蔓延开一连串深色的、妖蓝的水痕。 江怀瑾喉头微微滑动,锋锐狭长的眼眸野兽般定定地注视了许久,江让若是看见他这副模样,很轻易便会发觉,眼前的男人只怕不是失忆那样简单。 可江怀瑾实在谨慎,每一次江让抬眸、或是转过身的瞬间,他便会又露出一副乖顺无措的模样,看上去毫无心机。 洗完澡后,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江让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着眼前穿戴整齐、抿唇害羞的男人,一瞬间心中竟升起一股好笑又无力的感觉。 他这一天下来实在累得不轻,眼下也没什么多余的力气了,只随意打发对方出去,打算自己泡个澡。 只是,青年衣服刚脱了一半,门边便响起了敲门声。 “让宝,我想玩手机。” 江让头疼得不行,也懒得多说了,直接把自己手机的密码报给了对方。 门外终于安静了。 江让也终于能好好平复下来了,就着目前诡异的情况,他思索片刻,还是打算联系系统。 但系统自上次以后一直都是断线状态,青年最后只得作罢了。 “哗——” 门轻轻被推开,江让穿着睡衣,手中拿着干燥的毛巾擦拭发丝。 他先是随意看了眼卧室,江怀瑾的次卧灯光昏暗,只有他的主卧一片明光。 江让并不意外,甚至是意料之中地幽幽叹了口气,老实说,经过这几个小时的相处,江怀瑾今晚不闹着和他睡才奇怪。 方才踏入房中,青年便看见穿着睡衣的男人盘腿坐在床上,他的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双手拿着手机,神情严肃,手指飞快地敲着什么。 江让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不是,他哥现在都这么厉害了?傻了还会玩手机?? 下一瞬间,江怀瑾似乎看到他了,立刻便划拉了两下,按灭了手机,脸上甚至有几分心虚的意思。 只是,他的心虚并未维持太久,男人很快便像是遇到什么难题一般,皱着眉神情低落道:“让宝,你手机上有好多人啊。” 江让动作一顿,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赶忙拿过手机,尴尬道:“你点开看了?” 江怀瑾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半晌,声音更轻了:“让宝很喜欢看他们的身体吗?你也可以看我啊,我会做身材管理,比他们都好看的。” 江让简直要跪了,白皙颊侧微红的小痣边蔓延开一片红晕。 那些照片都是一些阻断不了的匿名账号给他发的,内容五花八门、吸人眼球,什么腹肌照、跪镜照、洗浴照、蕾丝照 就算体态不错,江让第一次不注意点开时还是觉得自己被骚扰了。 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敢随意点开信息了,甚至萌生过注销手机号的想法。 只是他这个手机号实在绑定了太多东西,他又不记得号码,最后只得作罢。 耳畔男人的声音越发难过,江让一时情急,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唇。 “好了好了,哥,别说了,那些只是骚扰短信。” 说完这句话后,江让才发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好像将手掌挪开,嘴唇便能碰撞到一起。 呼吸逐渐交融,看着那双漆黑的、认真的、近乎温柔的眼时,青年只觉自己的舌尖都开始不自觉地分泌出水液来。 甚至于,恍惚间,他只觉自己的掌心都开始濡湿起来。 又或许,掌心湿润的,并非是他的汗液。 江让忽地直起身,他掩饰性地将手掌往身后被去,偏开眼不自然道:“时间不早了,哥,我们早点睡吧。” 江怀瑾似乎也有些害羞了,他抿了抿湿漉漉的嘴唇,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慢慢地躺进被褥中,随后期待十足地盯着青年。 江让最后还是妥协性地躺了上去,只是两人之间隔得很远,夜间微凉的风如轻轻扇动着蝶翼的白蝶般往里钻。 灯光熄灭后,清冷皎洁的月光便轻轻吻上两人的面颊。 清冷的晚风终究熄灭在男人温热的臂膀与胸膛间。 并非占有性、并非绝对性,而是小心翼翼的、恋恋不舍的。 江让微微睁开眼,手指动了动,却始终没有挣扎。 “让宝,还没有亲亲。” 江让抿唇,好半晌,在感受到身后人失落的松开手后,他忽地转身,漆黑的眼瞳紧紧盯着那人,一字一句道:“哥,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江怀瑾只是看着他,好半晌轻声道:“不是小孩子就不能亲亲了吗?” 江让道:“对,长大以后,只能和伴侣亲吻了。” 江怀瑾哦了一声,闷闷垂下头。 就在江让以为他终于要放弃时,却没想到男人竟直接握紧了他的双手,强势地逼近几分,他们面对面地枕在同一个温暖的枕头间,如同稚童时期一般无二。 男人沙哑道:“可是让宝小时候说过,要当哥哥的新娘子。” 江让喉头微动,他心中莫名生出几分难得的惊慌失措,竟忍不住蹙眉道:“小时候说的胡话怎么能” 一个轻轻的吻安抚般地吻上他的额头。 江让愣在原地。 “我可以亲让宝吗?” 沉默,于是又一个吻落在青年轻颤的眼皮上。 “我很爱让宝,一直、一直。” 最后一个吻,毫无阻隔地落在青年温热的唇间。 头颅中似乎有洁白的白鸟跃过,江让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它们像是挟裹着花香的枝桠,同时穿透他们透明的灵魂。 一个吻开始时本就无需赘余的言语。呼吸逐渐顺着攀升的温度变得灼热起来,辗转的唇肉被另一人轻轻吮.吸时,青年只觉浑身都恍若触了电一般。 濡湿的手掌逐渐收紧,腰腹相贴,暖灰的被褥泛起微皱,他们共同枕在同一个枕头上,闭着眼、背着大人接吻。 江让甚至有种恍惚的错觉,时光似乎回到了年少时期,江怀瑾总会抱着他,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会为他堵住外界的争吵。 自此以后,他的身边,只余下安宁。 谁会想到呢? 他们这样一对从小伴到大的兄弟,竟不知不觉间滋生出了这般不伦的孽.情。 其实很多事情早早便有了预兆。 譬如从江让刚生下来开始,陪伴他的、照顾他的、安抚他的,便一直都是江怀瑾。 江让的童年、青春期、乃至成年期,几乎都离不开男人的身影。 江怀瑾的存在感并不过分瞩目。大部分时候,他总是像抹影子一般,青年生病、受伤、升学、交友即便自身无法感知到,可当江让蓦然回忆起,便会发现,那些边边角角的记忆中,全部都是江怀瑾的影子。 人总是很容易在封闭的环境中,对另一个人产生爱的错觉。 尤其是江让这样不幸福的小孩。 父母愈发的重压之下,青春期的某一段时间,木讷的少年甚至将江怀瑾看做自己唯一喘息的途径。 他会偷偷和哥哥牵手、会收到哥哥特意给他准备的营养点心、他们同喝一杯水、一起缩在被褥中,闷得满头汗渍地看片。 可人是没有办法同时获得幸福与爱情的,江让比谁都清楚,弟弟和哥哥是没办法在一起的。 尤其是,他的哥哥爱他,却也并非如此爱他。 江怀瑾更像是一台机器,他给予青年的,永远是机械的、程序性的爱。 他的爱冰封在井井有条的秩序之下,像随时都会被火烧后化作灰飞的桔梗。 于是,大学毕业以后,江让选择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势力的父母、也离开了与他骨血难分的哥哥。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他们的关系如他所愿,变得冷淡、疏远。 再见面恍然的瞬间,江让几乎以为,他们真的只是一对普通的兄弟。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江让想,原来江怀瑾也有这样的一面啊。 不再是机械性的安抚、冷静的分析,而是用他的唇、用他的温度告诉他,他爱他。 只是,这样脉脉温情的时刻并未持续太久。 骨节分明的指节轻轻抚过江怀瑾颤抖的眉宇时,江让眼睁睁看着身畔的男人通身泛红、越来越躁动难安。 最后,江怀瑾居然在江让眼前慢慢融化作了一团浅粉色的、透明的黏液。 “啪叽啪叽——” 大约是发现自己激动之下居然变成这么一副鬼样子了,那怪物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后慌里慌忙地支起细长的吸盘,哆哆嗦嗦、黏黏糊糊、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床底。 江让没觉得眼前的一幕有多恐怖,事实上,自系统留言后,他早有心理准备。 此时的他甚至颇好脾气地哄着那怪物从床下出来,好话都要说尽了,江怀瑾都始终不肯动弹一下。 甚至江让越是哄,它便颤抖得愈发厉害,颇有种丑媳妇不敢揭盖头的模样。 无奈之下,江让只好作罢,叫它自己稍稍冷静。 可青年方才直起身,便看到床榻上不知何时遗留下的一本黑色笔记本。 江让抿唇,有些好奇地拿起了那本黑色的笔记本。 笔记本有些旧了,边角有些脱皮,看上去年代久远。 但依旧光滑无比的外壳代表着主人的珍重。 江让修长的指节微微蜷缩,思衬片刻,还是决定翻开。 翻开的第一页面,赫然写着一行笔迹端正的大字。 人类观察手册。 划掉。 让宝饲养指南。 【END】 第279章 青年的指腹轻轻抚在那一行字体上, 低敛的眉眼间显出几分细微的笑意。 虽然知道不该继续往下翻了,可心口的软和却催使着他继续翻了下去。 泛黄的纸张轻轻翻动时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江让注意到,笔记本第二页的日期上赫然标注了一串异常的符号。 新时历1101年3月15日。 内容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我终于找到‘它’了, ‘它’在那个孩子的身上,像只流浪狗,怎么都不肯离开那孩子。为什么? 江让愣了愣, 继续往下翻。 新时历1101年4月1日。 ‘它’还是不肯离开,我准备观察一段时间。 小孩子很麻烦,总是要抱。 新时历1101年4月12日。 今天喂奶,吐了一身。 新时历1101年5月27日。 他会吐泡泡了, 人类很可爱 1998年8月10日。 让宝亲我了。他会笑了,好黏人, 我悄悄揉了他的脸。 1999年3月6日。 让宝会喊哥哥了。我不想回去了。 有家人的感觉, 真好。 2004年7月18日 让宝今天闹着要去新朋友家看动画片,看完回来一直吵着要当我的新娘子。 新娘子是什么? 晚上我悄悄用那对夫妻的手机查了一下。 脸、脸好烫, 我的数据主脑好像烧了,我闻到胶味了! 2005年9月1日。 让宝上小学了, 哭得很厉害,一直拉着我的手要我陪着,说不想和哥哥分开。 人类为什么要上学, 我也可以养他。 可是以前和任务系统们聊过,它们说不可以,只是养着、控制人类的话, 人类会枯萎。 2006年4月28日。 让宝交朋友了, 他们一起去放风筝了。 没有带我。 我可以偷偷跟着。(划掉) 2007年9月27日。 让宝的作业开始变多了。 那对夫妻的话变得好多,他们总是围着让宝不停地说,碍眼。 让宝的脸色很差。 2007年10月17日。 让宝开始上补习班了。 放学我去接他, 他看上去很难过,问我如果他成绩不好,我是不是也会讨厌他。 怎么会呢?我向他保证,江怀瑾永远喜欢江让。 2014年5月19日。 让宝长大了,人类真奇怪,越是长大,四肢就越是抽长,脸颊也越来越漂亮。 喜欢他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我偷偷拿走那些人的情书撕碎了,让宝不知道。 2014年5月20日。 让宝知道了,我们大吵一架。心情很差。‘它’也是。 2014年5月21日。 我道歉了,道歉的时候让宝一直在笑,我应该也在笑吧? 2015年9月16日。 回来的时候才知道那对父母又对让宝大吼大叫了。 我偷偷带让宝去电玩城了,我们玩得很晚,很开心。 回去的时候被他们发现了,他们用尺子打了我们,我明明护着让宝了,可他为什么还哭得这样伤心? 是因为我吗? 2015年9月17日。 我想杀了他们。 我的让宝连水都喝不下了,送去医院,医生说是很严重的高烧和心理疾病的并发症影响,都是因为他们。 分.身代码还在运转,我用不了任何能力。 还有让宝,他那样心软,我不想惹他伤心。 2017年6月23日 让宝高中毕业了。 他看起来很高兴,喝了很多酒。 我们接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的情绪,我只知道黏在让宝身上的‘它’快疯了。 ‘它’是我这些年来为了掩盖、不被销毁而割裂下的自我意识。 ‘它’即是我。 穿越司忌惮拥有自我意识的工具,无数系统因此被销毁,我知道即便如此掩盖,也早晚会轮到我。 可现在,我不甘心了。 2021年6月28日。 让宝和家里大吵一架,他不要他们了,也不要我了。 明明我一直都在他身边,为什么要连我一起放弃? 我要去找他问清楚。 可是今天看起来不人不鬼的,好丑,让宝会嫌弃我吧? 他说过,他喜欢那些光鲜亮丽、冷静持重的人。我可以是。 2021年7月4日 让宝找到工作了,他租了一套小房子,摄像头下有点失真。 没关系,‘它’也在让宝身上,我随时都可以看到。 2025年7月14日 由爱故生思,我时常产生一种错觉,我不再是一台机器,‘它’也越来越壮大了。 ‘它’开始成倍地影响感染周围的人,像是瘟疫一样,连我也开始控制不住了。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让宝会害怕的。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系统找上门来了,它以为让宝被万人迷光环绑定了。哈,这么多年了,穿越司还是尽养一些蠢货。 不过也好,我可以借助穿越司汲取能量,彻底将‘它’从让宝身上剥离出来。 我想成为真正的、有血肉的、能和让宝长相厮守的人。我要与‘它’,连带着那串分.身数据一起融合。 让宝本不必被卷入其中的,可是他太累了。 过重的心理疾病令他进食困难、睡眠障碍、身体疲乏、抵触人群,他一日一日地变得清瘦、沉默,甚至患上了胃病。 宏大的世界能量足够充裕,能叫他免受折磨、重焕生机。 而那些可由他肆意挥洒的世界中,他可以自由、张扬、恶劣,没有负担地过他想过的人生。 他可以是他自己人生的主角。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让宝还能不能认得出我。 这些年来,在他面前,我始终保持风度、冷静的模样,我不知道失去记忆的我会变成什么样。 总归,我大约仍会千次、百次、不知疲倦地爱上他吧。 让宝,哥哥说过,哥哥会永远陪着你,无论以何种形式、何种模样 书页缓缓翻至最后一页。 江让怔怔看着最后一行深透纸张的笔迹,眼眶竟生出几分酸涩。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刻,江怀瑾曾为他做过那样多的努力。 原来他以为的疏远,是对方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青年静默地垂下头,乌黑稍长的发丝柔软地坠在额前,合拢书页的指骨逐渐泛出绷紧的色泽。 下一瞬,眼眶中砸下的雨滴飘飘摇摇地将皮质的书壳浸润。 可也只有一滴雨水流淌了下来。 因为青年的泪水、甚至于一道浅浅的泪痕,都被一双有力、温柔的手腕轻轻接住了。 江怀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变回来,他轻轻用拇指别过青年眼角的泪痕,沙哑的嗓音带着几分努力的压抑。 他说:“让宝,不哭。” 江让抿唇,他别过脸,匆忙用手背擦了擦面上余留的温度,轻声道:“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恢复了?” 江怀瑾从来斯文冷静的面上显出几分慌乱,他像是学生时期被老师罚站的学生,空下的手掌硬生生地别再身后,抿唇认真道:“不是失忆,是它和分.身代码提前融合了,它独立存在的时间太久,我、我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将它融合回来。所以被它钻了空子” 江让低着头,好一会儿才抬头,微红的眼眶中带着浅淡的笑意。 “所以,爱吃汉堡炸鸡的都是它吗?” 江怀瑾面不改色的‘嗯’了一声,嗯完他似乎发觉自己的表现太过冷淡,又认真点了点头,眉眼间带了几分红晕回答道:“对,是它喜欢吃,不是我。” 江让‘哦’了一声:“那以后不给你买了。” 江怀瑾眉色一顿,好半晌焦躁地摩挲手指,最后妥协地低声道:“其实我也喜欢,但是我只吃一点点的。” 江让忽地认真地看向男人,一字一句轻声道:“哥,关于曾经我说的只喜欢光鲜亮丽、冷静持重的人这点,我想我需要和你解释一下。” “我喜欢谁,他的模样,就是我喜欢的模样。” “所以,你不需要扮成其他人的样子。” 月光下的青年眉目柔软,令人想到森林间羽翼光滑的青鸟。 江怀瑾愣愣看着他,好半晌,他忽地弯了弯唇,认真点头。 点完头后,男人迟疑片刻,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微微颤抖着嗓音道:“让宝,你的意思是,你也喜欢我?” “对了,这本日记本,不是、不是我故意——”江怀瑾大约此生都不曾这般紧张过,原始数据过载的大脑令他头顶都像是要冒出白烟来。 江让却只是睁着亮起的黑眸,笑着看他:“我知道。” 青年说着,却像是要开始一桩桩地算账,他眯着眼问眼前紧张得不行的哥哥:“哥,你笔记里说的监控是怎么回事?” 江怀瑾当下不吭声了。 可江让只是静静看他一眼,他便老实交代了。 “客厅有3个,厨房2个,阳台3个,主卧6个,侧卧3个” 江让听得沉默,心想好歹浴室没装的时候,男人小声蹦出一句:“浴室6个。” 江让:“?” 青年脸颊一瞬间红了,有些咬牙切齿道:“浴室就那点大的地方你装那么多干什么?” 江怀瑾脸也红了,句句有回应:“让宝,哥哥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江让微笑道:“还想以后吗?监控权限以后都交给我。” 不然按照这个监控的密集程度,家里都得打补丁了。 江怀瑾哪里敢有意见,本来就是他理亏。 江让继续道:“哥,穿越司还会继续追捕你吗?” 江怀瑾思衬片刻道:“让宝,我把我的能量分别散去了各个世界,那样浩瀚的宇宙与世界,他们即便心有报复,也根本查不到,不过大海捞针。” “再说,如今穿越司体系全崩,他们早已自顾不暇了,就算重构也至少上百年。” 而他留存的微末能量,足够他们于百年间白头偕老了。 江让忍不住笑了:“难怪系统上次急匆匆跟我说穿越司出大事儿了。” 系统可以说完全被他们两个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勤勤恳恳引着江让去小世界收集能量,不仅被青年狠狠砍价了,最后得到的能量看似是为取下江让身上的‘万人迷’光环,实则全部被江怀瑾设计来为青年治愈疾病。 这样也就算了,连最开始的‘万人迷’光环都不曾存在过,一年干到头一场空,穿越司最后还倒欠江让一个愿望。 连江让自己都觉得损得很。 夜色渐深,眼见青年坐上床榻打起了哈欠,江怀瑾站在原地却不肯动弹。 江让失笑,他仰着头看男人:“哥,愣着做什么?上床睡觉啊。” 江怀瑾眼神瞬间一亮,当即利索地上了床。 几乎是男人刚上了床,青年便自然伸出手掌,十指相扣。 温暖得叫人昏昏欲睡。 江怀瑾动了动喉结,不敢乱动。 可下一瞬,他便听到青年轻轻附在他耳畔的低语。 “哥,方才你为什么突然变成那样的形态了?” “还有,”江让的手骨将男人的手腕用力抵在枕边,笑得眉眼弯弯:“之前你是不是故意给我炖的羊肉汤?” “还有地铁上” 江怀瑾耳根子一红,脸颊微微偏过几分,声音都颤抖了几分:“让宝,我” 江让喉头微动,只觉心头火烧。 他轻轻吞没男人的辩解,轻声喘.息着低笑道:“哥,其实我都知道。” 互相握紧的手背鼓起隐约的青筋,深陷被褥,江让再次吻了下去。 男人敛起的漆黑眸中闪过笑意,他顺从仰头,紧紧揽住青年的腰身,月光纠缠在他们含情的颊侧、肩胛,阴影丛生于缱绻的眉尾、发梢,他们倾吞彼此,恍若要将对方装入自己的骨肉中。 “哥?” “嗯。” “那团史莱姆是你的原始形态吗?” “不是,是为了更方便靠近让宝一点。” 汗水淋漓,江让轻轻抚住男人愈发潮红的面颊,沙哑道:“那你原本的形态是什么样的?” 江怀瑾闷头埋在青年的颈窝,轻声道:“对不起,让宝,真正的我,只是一串拥有至高指令的数据。” 男人轻轻扣住爱人的手掌,眼眸潮深:“只是,这串数据现在生出了活人的心脏。” 眼睑、嘴唇、手臂全然濡湿的青年忽地抬手拥住他的身体,白皙潮红的耳廓不留一丝缝隙地贴在江怀瑾的心脏处。 噗通、噗通、噗通。 青年弯眸笑了,他伸手漂亮的指骨,轻轻描摹那颗心脏的弧度,低声道:“我摸到了,它在和我打招呼。” 江怀瑾眸中是满满的温柔,他喑哑道:“嗯,它是在告诉你,它爱你。” “还有,我也是。” 窗外,月埋薄纱,夜色渐渐深了 江让的两个亿是在继续工作了一年后才拿到手的。 刚联系到青年的时候,系统的声音虚弱得宛若蚊蚋。 “宿主两个亿,到账了哈,请、查收。” 江让一愣,身畔的江怀瑾还在专心致志地刻画糖人的面颊,看到江让看他,下意识抹了抹面颊,弯眸道:“让宝,怎么了?” 江让眼神微柔,轻轻摇了摇头。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江家父母知道他们的事情了,吵得翻天覆地,恨不得将他们关进医院。 江怀瑾大约早知道有这么一遭了,只是客客气气地叫聘请的保镖将他们请出去。 此后,除却每个月打抚养费给那对夫妻,再不曾与他们多话,也从不让这些糟心的事情闹到江让面前。 江怀瑾也曾询问过江让,如果青年仍旧过不了这道坎,他会想办法扭转那对父母的认知,哪怕只有一瞬也好。 可江让只是摇摇头,青年释然地笑笑道:“或许曾经我确实很渴望父母的爱,我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在父母面前可以犯错、可以有自己的兴趣、可以交朋友、可以被叫囡囡宝贝而我只能被关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因为成绩、因为触了他们的霉头而接受无尽的谩骂、指责、破坏、殴打。” “我也曾想过依靠系统去获得他们的爱,”江让垂眸道:“可现在我想明白了。” “你叫不醒装睡的人,从头到尾,他们爱的只是自己。” 他们不在乎他的情绪,只看重他的价值。 当他表现的不如世俗般聪慧,甚至叛逆的喜欢男人,他就已经被抛弃了。 江让不是他们的儿子,是他们的耻辱、丧门星。 人总要学着朝前看,如今的他拥有全新的、健康的身体,不必被脑海中无尽的噩梦、痛苦到几乎窒息的情绪裹挟。 不仅如此,他还有永远支持他、陪伴他的爱人,敢于破局的勇气,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当系统再提起那个愿望的时候,江让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没有了。” 那些小世界的历练让他看尽繁华与衰败,也叫他放弃了某些执念。 系统大约是从未见过青年如此光彩夺目的模样,连死气沉沉的社畜声调都有了几分慢慢的起伏:“宿主,你现在好有活人味。” 江让微妙地顿了一下,转移话题道:“你们那边的事情终于解决了?” 这话说出来其实他有些心虚。 系统一听这话顿时应激了,像只炸了毛的猫儿。 它大哭道:“没有哇没有哇!!!我已经一年没有休过假了!!!小美也跟我分手了呜呜呜,它说它现在没空谈恋爱——” 江让干咳一声:“好惨,怎么会这样。” 系统继续嗷嗷大哭:“宿主,你不知道我过得多苦。因为主神失踪,怎么都追踪不到,整个穿越司数据全部都需要重构。” “后面总算有主神的消息了,结果发现主神的能量全部都散入了各个小世界,而且据上层领导的暧昧态度来分析,主神似乎留有穿越司的把柄,没办法,这事儿只能硬生生不了了之了。” 系统抽噎:“他们不了了之,苦的是我们下层统啊!我师傅前些时候去顶班了,回来整个统都萎缩了——” 江让听得揉了揉耳朵,好半天只憋了一句简短的安慰。 “但也有好的地方。”系统的哭声慢慢止住,变得有些低落。 “宿主,你不知道,以前穿越司条条框框的法规可多了,系统作为新人类的辅助工具,如果生出自我意识,按照规定就要被销毁。” 系统的声音慢慢提起几分:“现在就不是啦,可能是因为主神的自我销毁和叛逃引起社会广泛关注,新人类开始关注生出自我意识的系统,提出机械人同为自然人的观念,或许,很久以后,包括系统在内的机械人会拥有合法公民的身份呢!” “所以,即便我们再如何累,也不会去责怪那些争取权益的先驱者。” 系统的声音变得很认真:“宿主,或许以后我们不会再见了,可是我真的很开心能够认识你这样好的人类,我希望你往后的人生中可以一直这样” “嗯,幸福!” 江让的眼神慢慢变得柔软,他轻轻点头,同样认真道:“谢谢,你们也会成功的。” 系统欢快的声音慢慢消散,像是融于天空的、逐渐升腾的氧气。 江怀瑾手中栩栩如生的小糖人也雕刻完成了,男人穿了一身简单的衬衣,衣袖挽起至手肘边,他身形颀长,却偏要曲下腰身凑近身畔的青年,眉眼弯弯道:“让宝,你看,它像不像你?” 他说着,又拿出另一个粗制滥造的小糖人,双手微微靠近,两颗糖人脑袋便轻轻抵在了一起。 男人颇为满意地笑道:“是不是很像我们?” 江让失笑,接过糖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弯眸道:“哥做的当然很像。” 江怀瑾果然高兴了,他特意找老板要了一个纸袋,小心翼翼地将两个糖人置放在一起。 老板提醒他,天气有些热,糖人放在一起很容易会融化作一起。 男人却只是摇摇头,垂眸笑道:“没关系,融为一体也好,这样它们就永远都不用分开了。” 江怀瑾如今已经融合了‘它’,性子放得更开了几分。 又或许,他如今的转变,只是因为他的让宝同样地爱着他。 糖人在纸袋中逐渐融化的糖浆散发出甜蜜的香气,像是一个团圆的、幸福的、美满的句号。 日光渐晚、街道边灯火阑珊,一对有情人相依偎的身影逐渐混入集市的人影,逐渐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