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王严鸿影》 第45章 旧情复燃 老人年轻时性格耿直,写了不少针砭时弊的文章,名气也随之大了起来。他在文章中含讥带讽地批判文坛的庸俗风气,有些观点确实很引人注意,能一针见血,但更多时候则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乱骂一通,这与他那急躁的性情和凡事都看不顺眼的心态密切相关。不相干的人读他写的东西觉得有趣,可挨骂的人就怀恨在心了。他们背地里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向他射出冷箭,阴损地把他文章中无法自圆其说的败笔一一抖搂出来,对他本人也狠狠地抨击了一通。虽然他听之任之,以便更有理由蔑视他的敌人,可是读者在这些居心叵测的引导下,逐渐不买他的账了。随着年龄日复一日地增大,可怜的老人深感世间情如纸薄。虽然他不再有尖锐和深刻的作品问世,可是火爆的脾气和冲动的性格依然我行我素。在他身上最为突出的便是健康,虽已年逾古稀,可照样不会少喝一盅,少吃一口。他从早到晚都没闲着,满城乱转,什么都要过问,逮到谁都要海阔天空畅谈一番。 老人在家里招待鸿影,像是款待久别重逢的亲人。鸿影觉察到对方心地善良,为人热情,很受感动。他俩彼此惺惺相惜,如同相逢恨晚的忘年交一样,很快掏出了许多心里话。老人叙述自己一生中的奇闻轶事,或是战争年代的辉煌往事。这时,他的嗓门就会变得有声有色,激情洋溢。他带着顽童般稚气未脱的心情,随想随说,也不顾及老调重弹,也不怕词不达意。他的声调抑扬顿挫,以显出说话很有分量,甚至伴随着夸张的手势。鸿影是个知趣的听众,和老人的谈话配合得很默契。当老人说到激动人心处,装作憋住了气,一个劲儿擤鼻涕,不往下说时,鸿影便装出急不可耐的样子追问:“老人家,之后呢?”这时老人真是乐不可支了。临别时,他紧握着鸿影的双手,抱怨说自己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鸿影指了指心窝说:“您这儿可比我年轻哩。” 辞别老人后,鸿影并不急于赶路,倒像个小学生似的在野外闲逛。他觉得周围的风光很美。天空上青岚缭绕,树叶在阳光下轻轻摇曳,几只去向不定的果蝇嗡嗡乱舞,蝈蝈儿陶醉在夏日之中,刺耳而欢快地尖叫着。林木高处,啄木鸟发出幻觉般的颤音,像手风琴在鸣奏。灌木丛中野花斑斓,鸟儿欢快地鸣唱着,犹如轻捷而嘹亮的笛声合奏。一只蚂蚁在枯枝上没完没了地爬行,似乎已经爬了几个世纪。轻雾在松枝间缓缓升腾,一层透明的薄幕模糊了视线,淡化了色彩。一切都静止不动了。 鸿影的心绪浮动了起来。从踩在脚下的青草到映在山上的云影,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亲切。他像一个卸下了沉重包袱,出发做长途跋涉的旅人那样轻松愉快,带着青春的热血,自由的心灵,呼吸着大地的气息,并且相信旅行是永不终止的。生命的废墟在这生机蓬勃的幻境中融化了。洋溢于大自然的创造力又充盈在他心田。饱满的精神依靠自身的养料,几乎可以无限量地不断产出,只要轻轻触碰一下,就能使千千万万颗内心的萌芽生长起来。创造的灵魂主宰着一切。为什么创造?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应该创造,这是他的法则。不管他在何处,思想的火花频频闪现。那是混沌之中闪动的几簇火苗,犹如看透了世界秩序的眼睛里闪现出的光。 他走在一片空地上,向四周张望。他无羁无绊,孤身一人。一个人!多么自由啊!回归自我是多么幸福啊!摆脱了别人,也摆脱了自己,摆脱了现实的层层枷锁,也摆脱了对既可爱又可恨的人们的幻想,是多么幸福啊!能活着而不为生活所役,成为生活的主人,是多么幸福啊!他整个心灵都相信幸福的存在。他以生命的全部激情向往着幸福。他笑着,唱着,倾听着灵魂里发出的无数种声音,无数个生命在里面躁动。他的身心里充盈着太多的精力、太多的欢乐和太多的豪情。多么充足的元气啊!他整个身心仿佛不停地在旋转着,让他喘不过气来。什么都未能使他的热情减弱,而一切却能使之升温。人生尚未束缚住他,而他却随时都在超脱,在无垠的太空中随心所欲地遨游。 鸿影走了十几里路,经过一个小镇。大街小巷里人很少。他走过几条街,遇见的人才多了些。这些人神色安详,穿戴光鲜,脸上喜气洋洋。凭直感,可以看出他们天性乐观,遇上一点好事就会心满意足,譬如说劳动节这天放假不上班,他们就很感激了。他们不太明白该感激谁,总之感激周围的一切。 鸿影不紧不慢地走着,笑眯眯地欣赏着小镇的古建筑,看着路过的小姑娘的衣着打扮。他愈往前走,人就愈密集。他来到一个人头攒动的广扬,众多市民聚集在这里,黑压压地挤成一大片。他们推攘着别人,也被人推攘着,不时骂上两句,倒并无恶意。如果留心观察的话,能看见人群中有一两个鬼鬼祟祟、神色仓惶的人混迹其中,四处张望,瞅准机会准备来个浑水摸鱼。 广扬的东面搭了个戏台子,正进行着庆祝节日的文艺表演。鸿影想看看演的是什么,便怀着好奇而兴奋的心情,手脚并用,像楔子似的捅开了一条路,等挤到了舞台前,已是满头大汗。台上演出的是京剧《霸王别姬》。一线流光溢彩,虞姬款款移步走了出来。只见“她”头戴如意冠,身披金丝帔,下围百褶裙,扮相娇美,万般风情。除了甜润的歌喉、传神的扮相、绰约的风姿,还有柔靡的媚气。“她”在台上轻轻地一步一步走圆扬,一双兰花手羞人答答。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睨过去,石破天惊的霸王也威风凛凛地露面了。时空扑朔迷离,亦幻亦真。虞姬抚慰霸王,唱腔凄厉。一生一旦,配合起来心无旁骛。一个濒死的女人,尽情取悦一个濒死的男人。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大局已定,项王末路了: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鸿影被舞台上的人物吸引着,看得如痴如醉。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这部戏是对穷途末路的人生的控诉。然而在戏里,生命的力是如此旺盛,以致悲伤变成了欢乐,痛苦也令人陶醉。鸿影心情激动,华丽的殉情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他真想痛哭一扬。他向来不能认可一个真正的作家会轻易掉眼泪,认为那是懦弱的表现。他生自己的气,又不想当众出丑,于是忙不迭地退出戏扬。他需要呼吸清新的空气来平复内心的波澜。 鸿影避开密集的人流,来到一条小河边。河水涟涟,河面上倒影着蓝天白云的光影。一道天桥横跨河的两岸,如同尘世间的一道关口。他走过天桥。桥的另一头有饭店、茶馆、商铺和各种小食摊子。他饥肠辘辘,想吃点什么填饱肚子。他转了一圈,在一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卖水饺的摊子前停了下来。卖水饺的是一个年轻... “你丈夫呢?他怎么没陪你来?” “我去年生完孩子后,他想利用攒下来的钱建一个烧砖窑,后来在修建时被倒塌的土堆压死了。”她红着眼圈说。 啊,原来是这样。简短的几句交谈证实了她的不幸。命运如此残酷无情,真是让人雪上加霜。鸿影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回想起当初两人相识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周身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小姑娘。而今,在她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当初的影子了。她所有的青春和激情,都被持续不断的忧虑、害怕、劳累和伤心带走了。在她生命核心的表层,已经形成了一层坚硬的茧,随着日子一天天流逝,这层茧也一点点变硬,一层层变厚。她的变化让他深感困惑。她好像在忍受一种莫名的痛苦的折磨,使她的一张嘴老是紧闭着,让他感到难受和心疼。他内心中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帮助她和她的孩子。而此刻他所能做的,就是帮她一起卖饺子,减轻她的劳累和负担。 等到饺子全部卖完后,已是日薄西山。他俩一起把灶具收拾妥当,放到了一辆三轮车的后座上。她对他的帮忙表示感激,他不假思索地问道: “你家离这儿远吗?” “不远,就在对面村里,离这儿几里路。” “我来骑车吧,你坐后面,我送你回去。” 她的脸红了,对他的好意表示拒绝,称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他看她拒绝,有些尴尬,但仍然坚持要送她。她感到进退两难。他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陪你累了一天,你不打算请我吃顿晚饭吗?” 她扑哧地笑了一声,说道: “那么走吧。只可惜家里没有好东西招待你。” 黄昏来了,残阳无力地下沉,田野懒洋洋的仿佛快睡着了。一片轻盈的暮霭在远处飘浮。白色的雾贴着湿润的地面等待着夜的降临。成群的乌鸦在灰色的天空打转。树叶像皮肤发皱的小手似的在苍老的枝头舒展开来。又密又软的青草精神抖擞地抬着头,看上去非常快乐。鸿影的心也和它们一样。他用力地蹬着三轮车,脸被晚风吹得通红,皮肤热辣辣的,血流得很快。敏曦抱着孩子,静静地坐在后面。她想起了许多往事,心中充满了柔情和惆怅。一阵轻风掠过,像柔软的胳膊拥抱着两人。啊,一切都那么温馨! 天色变得麻麻糊糊的,村子里各家各户都燃起了炊烟,窗户上透出柔和的灯光。三轮车停在了她的家门口,他帮她一起把炊具搬进屋子里。走进屋内,他见到的是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除了一张小木床,一张破桌子,两把矮椅子,就再也没有像样的家具了。她略显窘迫地说道: “家里啥都没有,别见笑。” 他不免一阵揪心,怜爱地说道: “你受苦了。” 她对他的体贴有所触动,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但并不想谈起自己的种种磨难,以免暴露内心的慌乱。其实,自从她在生活中受到打击之后,她就害怕流露真情实感,与人保持距离已成了她的习惯,想改也改不了。他俩轻声轻气地谈起了各自的生活,而双方的眼神却在用另一种语言在倾诉。他端详着她日夜操劳的脸庞,苦难在上面留下了印记。在她那头浓密的乌黑秀发中间,已露出几缕白发。在这命运刻下的伤痕上,处处裸露出她痛苦的灵魂。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崇敬与怜悯的激情。他知道她心里藏着沉痛的回忆,他不愿去探个究竟,只是平平淡淡地向她讲述自己过往的经历,让她知道自己的事业和理想,用自己的温情潜移默化地感染她,所有这些都不带有丝毫伤感。她坐在他的身旁,在他目光的抚慰下,感受到了这股浓浓的情意。她那颗受伤的心与他的心贴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一切都变得那么单纯,仿佛原本就如此似的。她也向他讲述她的过去。他没有漏过一个细节,对她的感受心领神会。两颗心交融在一起了。他用她的眼睛去看,也处处看见她的眼睛,她那对忧伤的眼睛里燃烧着深沉的火焰。他俩的目光靠近了,愈来愈近,时间停滞了。 吃完饭后,他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别,并对她说等有空再来看她。他深深地体会到他俩的重逢实在难能可贵,害怕再次与她擦肩而过。他踏着夜色回到了市区,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走入了街边的一家小饭店里。他要来二两烧酒和一碟萝卜干,一个人慢慢地喝了起来。几杯酒下肚后,他的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眼神充满醉意。平滑如镜的夜空中,寒星在颤动,他似乎又看到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