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士恋雪[鬼灭之刃]》 1、雪落(一) “恋雪,我送的糖和冈山师兄送的头绳哪个更让你喜欢?” “恋雪,过两日城里又要有夏日的祭典了,听说会放花火,我带你偷偷去看好不好?” “恋雪,你偷偷告诉师兄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你生辰快到了,想要什么师兄都可以满足你。” “恋雪??” “恋雪……” 熟悉的声音在脑海里盘旋着,伴着那些模糊到几近扭曲的光景在眼前闪现。 下一瞬,有什么殷红的颜色在那些画面当中晕开。于是那些原本就让人看不真切的容颜几乎顷刻被那样妖冶的色彩搅碎。紧接着,如怪物般印刻着文字的金色眼瞳占据了整个画面,如同张开的漩涡,几乎要将人整个吞吸进去。 少女陡然张开双眼。 胸口犹自在剧烈起伏着,她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尽快从梦魇的冲击中逃脱出来。 有风吹过汗湿的额角,冰冷而黏腻的触感让她一点点地回到了现实。 少女定了定神,一点点收敛起视线的焦距,环顾起四周来。 此刻的她正身处一座山洞里,面前的篝火摇曳着与外面灌进来的凛风抗衡,为这一小方空间撑起了足以让人栖身的温度。 洞口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风也刮得格外紧,有什么银白的东西夹裹在劲风当中,纷纷扬扬地洒满灰色的天。 是下雪了。 恋雪盯着洞口的方向怔愣了许久,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又到这样的时节了。 距离那场变故已经过去了十二年,而她依然被困在当年的那场梦魇。 或者该说,她依然将自己困在那段梦魇。 恋雪出生在山村里的一个小道场。 母亲虽然早亡,但父亲与师兄都对她颇为宠爱,村里的邻里相亲也怜惜她,予她不少照顾。 家里算不上多富足,但逢年过节,父亲总会给她扯上一块好看的花布,央隔壁的婶子替她裁制新衣。 碰上祭典或节日,师兄们也爱轮着番地带她出去玩。 师兄们都是被父亲捡回家里抚养的孤儿,秉性各异,却都待她极好。 按照原本的轨迹,或许她该平平安安地长大,然后成为某一个师兄的妻子,与师兄一起继承下父亲的道场,然后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直到雪落进她生命里那天。 恋雪记得,那一天格外冷。 因着新年将近,父亲与师兄们也并没如往常般勤勉,入夜之后,他们围坐在一起小酌了几杯,多少都有些醉意。 恋雪觉得醉酒了的师兄们和父亲吵闹,便独自离了道场,偷溜去了外面透风。 她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下雪。 但新制的小袄很是暖和,她跑动的时候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感觉有热气蒸着着脸颊。 恋雪一个人溜到了树林边,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是个在冰天雪地间,只穿一件无袖的小褂,敞着衣襟,青灰的皮肤上有着奇怪纹样的少年。 有风吹过,掀起隔在两个人中间的雪幕,让那道身影也愈发清晰起来。 发梢被风掠起,蹭过颊侧的皮肤,有些痒,直痒进人心底里。 那时恋雪太过年幼,尚不能捕捉那一瞬在心底泛起的异样。 她只是凭借本能的反应,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个少年的跟前。 “天气这样冷,你穿得如此单薄,没关系吗?” 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一般,少年如一尊没有生机的雕塑,站在原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恋雪歪了歪脑袋,又问: “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是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吗?” “你要是无处可去的话,不若去我家里吧?我家是一座道场,父亲很乐意收留各路的孤儿当徒弟的。” 像是接收到了什么特定的信号,少年的身体动了动,动作滞涩得像是干涸日久的老水车,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在遥远的雪夜深处会传来吱呀呀的响动。 “道场……” “是呀,父亲是素心流的传人,教的剑技可厉害了,那次和师兄在街上遇到一群混混,师兄一个人就把他们十几个人打得头也不敢抬呢!” “你也别在这里一直冻着了,家里的炭火烧得很热,你跟我回去,可以取暖??” 恋雪说得起劲儿,却没有发现,少年在黑暗中幽幽抬起了眼。 金色的瞳仁在黑暗中闪动着奇异的光泽,他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喉结轻轻滚动,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幽幽地发出了一个音节: “……雪……” 那嗓音很沉,透着种莫名的悠远。 像是触动了遥远的记忆,像是从地狱里传来。 恋雪有些困惑地抬头,便对上了他望来的视线。 她看清了那对瞳底印刻着的怪异纹样。 彼时的她尚且不识字,也不理解那到底是什么。 很多年后,恋雪才终于知道,那个人眼底刻着的字是: 【上弦?叁】 少年模样的上弦鬼盯着恋雪看了许久,接着,他忽然抬起手,探向她的脑袋。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恋雪有些局促,但对方却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打算。 只是如同一阵风一样,那只没有温度的手掠过了女孩的发间。 接着,少年的影子便如蒸发一样倏地消失在了恋雪的眼前。 等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恋雪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原本别在发间的那枚雪花的发饰不见了。 她顿时有些着急,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她很喜欢那枚发饰,先前在集市上看到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父亲心疼她,哪怕发夹很贵也买了下来,自那之后,她便一直很珍惜,走到哪儿都戴着。 可现在却被那个陌生人给掳了去。 她在雪地里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到丝毫线索。 彼时夜色已经很深,她只好没精打采地往回走,想着一定要让父亲和师兄帮她把发饰讨要回来,再狠狠教训那个可恶的少年一顿。 等那家伙诚心实意地认错,她再大发慈悲地原谅他,求父亲给他一个安身的所在。 她是这样想的。 可她想的这一切都无法实现了。 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地上,便被顷刻间染成红色。 她回去的时候,整个道场里已经没了一点生息。 父亲,师兄,整整十七口人,无一幸免。 而在那一地尸体中间,她又看到了那个少年。 那个,掳走了她发饰的赤膊少年。 他回过头,金色的瞳仁里满是暴戾与漠然。 指端青白的皮肤上,有什么黏腻的液体正在滴落。 那时她还年幼,并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本能的恐惧还是让她止不住地颤抖。 她想哭,却根本也哭不出来。 带着压迫感的气息向她靠了过来,可就像刚才的擦肩而过一样,那只修罗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默然从她身边走过,如方才一样,消失在了大雪当中。 雪下了一整晚。 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恋雪失去了所有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存在。 也是在这个夜晚,她多了一个仇敌。 十二鬼月,上弦之三。 2、雪落(二) 太遥远的记忆恋雪已经记不清了,她甚至不大能回想起过往的时还有父亲和师兄的脸。 可唯有复仇,唯有那只鬼的事,镌刻在记忆里,却是历久弥新。 这世间有食人鬼,游走于黑暗之中,以人类的血肉为食。 它们拥有漫长的生命,拥有强大的力量,拥有可以无惧伤痛的躯体。 它们拥有与人相近的外形,却行的尽是穷凶极恶的事。 凡人无力与它们抗衡,只能为其肆意凌虐,但在这片黑暗当中,也并非全然一片绝望,既有恶鬼,便也有将恶鬼灭杀之人?? 鬼杀队。 自平安时代便已成立的民间组织,专职以斩杀恶鬼为己任。 鬼的弱点是阳光,鬼杀队士就取日光照耀最久的矿石打造成专门的日轮刀,凭借这样的武器来斩断鬼的脖子。 有鬼杀队的队士赶到了现场,于是恋雪被带回了鬼杀队,由当时带队的时任炎柱炼狱?寿郎收养。 也是从来到炼狱家起,恋雪便开始了剑术的修行。 后来她自己也成了剑士,成了鬼杀队里最强的“柱”。 洞口传来了脚步声,那是鬼杀队里制式的硬底靴踩在雪里的声响。 恋雪抬头,便看到了那个顶着狮子色微蓬头发的少年人的面孔。 少年生着一张清俊的面容,银灰色的眼睛尤其显得温柔,只是颊侧有一道长长的旧疤,多少让那副好相貌损失了一点颜色。 “锖兔。” 恋雪叫出了少年的名字。 少年同样是鬼杀队的队士,与恋雪同期入队,也几乎在差不多的时间里成为了“柱”。 鬼杀队内人手一向紧缺,能独当一面的高阶剑士更是寥寥无几,在通常情况下,同一个任务里很少会出现两个柱。 事实上也是如此。 恋雪并非在领取到任务的时候就和锖兔组队出行,而是顺着任务的线索一路追查下来,才在这附近遇到了正在进行着另一个任务的锖兔。 两个人遇上的时候,都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按说鬼并不是喜欢群聚的生物,特别是实力强劲的鬼,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愿意和其他同类共享一片空间,毕竟同一片土地的猎物有限,更何况如果猎杀得太过显眼,很容易引起注意,从招来鬼杀队和无尽的麻烦。 除了极少数的好斗分子之外,没有多少鬼喜欢被鬼杀队盯上。 因为鬼与鬼杀队剑士之间的战斗,一向不死不休。 恋雪和锖兔两个人都是柱级别的剑士,在鬼杀队里,实力已属顶峰,是而他们各自执行的任务自然都是最为棘手的那一拨。 涉及的鬼实力不凡,即使达不到鬼月级,和下弦比起来恐怕也不逞多让。 然而两人原本在各自追查,却在这里合流?? “他们应该并不是偶然间逃到一起的,而是原本就在朝着同一个方向跑。” 恋雪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一般来说,鬼不会和实力相近的鬼分享自己的领地,除非??” 除非有什么力量将它们凝聚在一起。 除非有实力更强劲的鬼在背后统筹。 恋雪和锖兔都已经历过大小无数战斗,所以他们很清楚自己这次追击的鬼实力几何。 那些鬼虽未及鬼月,却也绝对算得上是鬼中的佼佼者。而能让它们这种程度的鬼心甘情愿聚在一起的,至少也该是鬼月级别,甚至有可能…… 是上弦。 这个念头冲进脑海的时候,恋雪的神经便兴奋了起来,再也平静不下来。 自打合流之后,恋雪便一直都没有休息。 白天在人聚集的村落调查,晚上按图索骥地清缴。 可那对手恁地狡猾,饶是两个柱穷尽手段,它也依然潜藏在黑暗当中,让人捉摸不透。 直到不久之前,两个人才总算捉住了些眉目,圈出了那只鬼可能藏身的据点。 彼时天已经明了。 白日鬼无法行动,只会缩在安全的地方蛰伏,可那片区域在深山里,能容身的地方很多。 漫无目的地排查实非上策,而且恐怕会打草惊蛇,更可能暴露位置,让鬼有时间制定战术。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那样的冒进都于战斗无益,加上连日战斗,两人的体能均有不小的消耗,于是锖兔和恋雪两个人一合计,决定暂且就地休整,待天黑后鬼再行动起来时再做打算。 “不过看样子,战斗要提前了。” 恋雪说着,视线未在少年身上停留,很快便又转到外面飘着的雪幕上。 “天色已经暗了,我们就出发吧。” 少年微怔了怔,旋即垂下眼,敛去了银色瞳底当中的情绪。 “你再歇一阵也无妨。” 为了防止意外,两人休整的时候自然轮流值守。 在之前的战斗里,锖兔的消耗更大,精神也不大好,是而便由他先歇了小半日。 雪落的时候,恋雪才歇下不多时。 “我不累。” 恋雪反手握住怀里抱着的剑,单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她垂头,轻轻掸了掸羽织上沾着的尘土。 “你不要勉强自己。” “这也不算勉强。” 少女重新抬起视线,那张清丽的脸上已经没了多少疲态,只有那对印着花瓣纹样的瞳底熠熠闪烁着坚毅的光。 “一想到那家伙还未被清除,我又哪能安下心来歇息呢。” “况且今天可是大晦日,今年的任务,留到明年去可不好。” “等解决了那些家伙再说吧。” “等解决完了一切,等一切都安定下来之后。” “我一向这样。” 大晦日……吗。 锖兔敛起神色,沉默了半晌,终究轻轻叹了口气。 连日的战斗让时间的概念变得尤其模糊,以至于他几乎差点忽略了,新年马上要到来。 事实上,那样的节日于鬼杀队的队士而言其实也并没多少意义,因为他们的战斗不会因为日历翻到新的一本而有所变化。 只是恋雪是鬼杀队里少有的会格外在意节日与时间的类型。 而她之所以在意,并非是为了庆祝那些节日,而是她总会记得,时间在流逝,可她的“一切”尚未解决完。 锖兔明白,恋雪口中所说的“一切”并不单指眼前的这场战斗。 事实上,鬼杀队里所有与恋雪相熟的人都知道,自从进入鬼杀队开始,她就一直怀揣着一个目标。 复仇。 她想找到那个当年闯入道场的上弦鬼,然后杀死它。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件事,为了这件事,她可以舍弃一切。 不,或许与其说那是目标,不如说那根本就是一种执念。 近乎疯狂的执念。 而他早见惯了她的执念。 他也只能看着她如此执念。 3、雪落(三) 他记得那天也是个大雪天,她一个小姑娘裹着一身几乎破烂的羽织,握着剑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鳞泷师父的门口,说想要跟他学习呼吸法的诀窍。 那时她狼狈极了,浑身上下都脏污得不像样子,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你为什么会找上我?” 戴着天狗面具的老人沉着声音问: “为什么要学水之呼吸?” “我是在?寿郎先生那里得知的您的住处。” 许是因为身上伤势的缘故,少女的呼吸有些沉,但她的声音却是清亮而坚定的: “我来找您,是因为我学不会炎之呼吸。” “我在?寿郎先生家里的藏书中看到,说呼吸法也得和人的性情与体质相称,可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做到如杏寿郎兄长那样热烈,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抵达使用炎之呼吸的心境,所以我想学其他的呼吸法,我想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一种。” “这世间学不会呼吸法的大有人在,你又凭什么觉得你能够学会?” 鳞泷先生又问。 “因为??” 少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有一只鬼,是我有无论如何都要杀死的仇敌。” “如果不学习呼吸法,我便无法杀了它,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学会。” “我的剑为了他而挥。” 鳞泷先生原本并不想收下她。 因为那样的执念太过锋利,是种近乎冰冷的热忱。那样的东西不光能斩杀敌人,还会刺伤自己,刺伤周围的所有人。 可她那时身上的伤不轻,鳞泷先生终究还是不忍心。 她独身一个人奔波了许久,没有食粮,也没有庇护,仅凭一人一剑走到了这里。 她在路上遭遇了鬼,尽管没有呼吸法的辅助,她还是凭借自己手里的剑,凭着自己的一口气息,将那些鬼斩杀了干净。 或者说,是在和鬼拼命的过程中,把它们耗了个干净。 她身上有着一个强大剑士所该具有的一切才能,她坚定,她勇敢,甚至执着到疯狂,可她抱着的信念却是玉石俱焚。 看着那双眼睛,鳞泷几乎可以看到她的未来。 可鳞泷先生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将她带进了房间里。 “让这样的她强大起来,实是在将她往地狱里推。” “可就算没有我,她也总会强大起来的。” “没谁能阻挡她的脚步,连她自己也不可以,因为她从未想过要停下来。” “我能做的便也只是送她一程。” 也是到了后来,锖兔才知道,恋雪离开炼狱家的事没有和任何人说明,只留了一封潦草的书信。 彼时炼狱家也才出了事,?寿郎的夫人?火因病辞世,炎柱因此而消沉到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消愁,只剩下两个不足十岁的孩子,由长子杏寿郎撑起整个家。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辞而别难免显得薄凉,恋雪从不否认这一点。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的力量有限,如果花在别的地方,又怎么专注地往前走呢?” “我有我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我不想被任何别的事情绊住脚。” “更何况是无力解决的事。” 锖兔无法反驳她,可也依然无法不觉得她薄情。 她的确薄情。 恋雪在鳞泷师父那里并没有停留太久,大约只是从冬天到夏天。 不得不承认,她在水之呼吸上的确颇有天分,不管是对呼吸法的运用还是剑技方面都进步飞快。 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已经成了一茬孩子里的佼佼者,连锖兔也没有把握胜她。 但她并不满足。 她再次选择了离开,说是要寻其他的培育师,学习更多招式。 她离开的没什么声息,起先锖兔只以为她是和平时一样地去了村子里或是别的地方,后来才听鳞泷师父说起她是走了。 再见面已经是几年后的事了,他们在藤袭山的最终选拔里相遇。 彼时她已经是个小有所成的剑士了,甚至开创了自己的招式。 第一次看到她挥剑使出自己的呼吸法的时候,锖兔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无法想象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但在看到那样凌厉且充满杀意的招式时,他忽然理解了鳞泷师父所说的“冰冷的热忱”。 脱胎于水之呼吸,却又兼具了风之疾与雷之厉,加上岩石的坚韧与独属于她的冷冽,最终糅合成了独属于她的战法。 与绝大多数温暖向阳的招数不同,恋雪的招式透着与恶鬼修罗一般的冰冷,可那又并不尽是冷的,在涌动的冰霜里,似有什么在熊熊燃烧。 ??那是她的生命在燃烧。 她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烧成了复仇的养料,每一招都抱有赴死的觉悟,所以才能将力量发挥到最大。 恋雪的招式是抱着玉石俱焚的觉悟极尽杀伐的战法。 最终选拔开始后不久,同行的富冈义勇便因鬼的偷袭而失去了意识。 锖兔及时救下了他,恰逢恋雪如闲庭信步般地经过。 于是锖兔叫住了她。 他们两个人无疑是这届最终选拔里的最强者,锖兔邀约恋雪,与他一起将藤袭山上的鬼清理干净。 恋雪歪了歪头,问他: “为什么?” “左右你也要通过选拔不是吗。” 锖兔说: “你和我应该是这一批里实力最强的。我不想看到有孩子死去,所以我想那样做。” “你的想法很好。” 少女的眼睫轻轻抖动,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几个字: “但我拒绝。” “我有自己要做的修行,难得遇到这样的环境,我还想研究鬼的习性,顺便调整战斗的习惯。” “不管怎么样我都能通过最终选拔,至于其他人,我不想管,也管不过来。” “难道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看着义勇死在这里也无所谓吗?” 锖兔看着倒在一旁的义勇,咬了咬牙。 “蝴蝶生于茧中,如果不能自己挣脱,那么就算有人帮忙把茧壳剥开,它们也会死于无法振翅,我又为什么要把力气花在那种事情上呢?” “我不是为了救人而生的。” 恋雪回答得平静: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人等着去救,若我被他们一一绊住脚,又要拿什么往前走呢。” “保护是要花耗心力甚至付出代价的,可我的命已经定在了别处,借不了你。” “锖兔,你想做就去做,可不要来拉上我。” 4、雪落(四) 彼时锖兔尚且年少气盛,被恋雪的一番话梗得气结,说了些冷心薄情的难听话之后便带着义勇与恋雪分道扬镳。 而后的几天里,他将义勇交给了其他参加选拔的孩子,独自仗剑去完成他的目标。 期间他又与恋雪擦肩而过了几次,他心里带着气,见面时也不肯打一句招呼,只是气哼哼地别过头去。 但即使他如此,少女也依旧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 第六个晚上很快过去,最终选拔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一夜。 按照原本的节奏,待太阳升起之后,孩子们还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用来休养生息,等天黑之后,再迎接最后一轮的激战。 可这一天的太阳却没有升起。 就像是命运刻意的玩笑,像是上天想要夺走孩子们的最后一点生机。 在太阳升起之前,乌云便已经封锁了天日。 铅灰的云压着山坡,滚滚雷声与豆大的雨点交替倾泻,整个世界黑暗得仿佛末日。 而那样可怖的景象,对于鬼来说却是一场别样的盛宴。 它们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它们也并不如人类一样休养生息,只要黑暗能够持续,它们便可以不眠不休地战斗。 它们可以,但参加最终选拔的孩子们却不可以。 本就因为连日的战斗而精疲力竭的孩子们被迫再次投入战斗当中。 而这其中,最受影响的当然就是锖兔。 这六天以来,他的消耗最大。 他一个人处理了藤袭山上的大多数鬼,本就消耗了过多的体力,而藤袭山上的补给也着实有限,更何况在这种群敌环伺的环境下,哪怕是在白日,他也不可能完全放下戒备地休息。 加上他又要挂心昏迷不醒的义勇,还有其他在战斗当中受了伤的孩子。 连日以来的过度消耗,他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 可既然鬼还在活动,他便也不能停下。 他强拖着疲惫的躯体又连着战了一整天。 夜色再度降临的时候,林间的雨才停了下来。 也是这个时候,锖兔遇到了那只鬼。 那只,在藤袭山上苟活了四十余年的,由鳞泷先生亲手抓获的手鬼。 手鬼的身躯比一般的鬼要庞大许多,周身缠绕着如藤条般的手臂,脖子和脑袋也被手掌包裹。 在过去四十年的岁月里,它吃了至少有二三十人,实力远超树林里的其他鬼。 锖兔知道,他得战斗,他非得斩杀掉这只鬼不可??不然的话,它一定还会伤害更多的人。 这中间也包括他自己。 但他的脚步如灌铅般沉重,身体也止不住地打晃,踩在雨后的泥水地里,仿佛随时都能摔倒。 身体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他知道。 可极限这种东西,原本就是用来突破的不是吗。 少年的心底里到底还有一点狂气,撑起身体里的战意。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 他可以赢,他必须赢。 这座山上,也只有他会为了所有人直面这只怪物。 为了义勇,为了照顾义勇的其他孩子,为了所有被鬼威胁和侵扰的人。 他会战斗到底。 刀锋熟练地在半空划出弧线。 水蓝色的光晕挟着林间的树叶,向那只巨大的异形鬼席卷。 那家伙体形庞大,弱点也很明显。 日轮刀精准无比地朝着弱点攻去,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将一切都结束。 但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所预料的那样。 就在刀锋与鬼的身体接触的一瞬,沉重的撞击几乎让锖兔的两条手臂都陷入了麻痹的状态。 有金属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刀,折了。 刀尖绷断的瞬间,锖兔的脑内一片空白。 手鬼身上腥臭的气息污染了整片空地,于是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家伙的存在感。 战斗不会因为他的刀断掉而中止,他也没有继续或重来的机会。 或许,他要死了。 在这样一场战斗里,在真正成为足以保护身边人的鬼杀队剑士之前。 他忽然想起恋雪说的那句话。 【保护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这可真是沉重的代价,沉重到让人无法承受。 锖兔不后悔自己保护了义勇。 他也不后悔自己用尽所有力气斩杀掉了藤袭山的绝大多数鬼。 但到了这样的时刻,他还是无可避免地有一点不甘心。 他不想就这样死去。 他还不够强,他还没能保护更多人。 下一瞬,有风略过,夹带着侵透皮肤的寒气。 羽织的衣角与长发自他的身侧掠过,快到让锖兔几乎无法完整捕捉到那个身影。 携着寒气的刀锋递出,狠狠穿透手鬼坚硬的皮肤。 接着,宛如高山一般的鬼的身体轰然崩塌。 少女的身形也稳稳落在了地面。 锖兔一时间有些失言。 他依然因她之前说的话颇有芥蒂,但经历过生死一线,他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虽薄情,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但…… “为什么救我?” 踟躇了片刻,锖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个问题。 少女并无反应,锖兔刚想再重复一次,可视线在她的方向对焦,才发现她正双手合十,垂头,给人一种她像是在祷告的错觉。 有月色穿过林间,银白色的光泽泼洒在少女的身上,为那张面孔镀了几分圣洁。 于是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良久,少女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她回过头,开口。 “我不是特地赶来救你的,只是路过。” “不过……” 月色蒙在她脸上,像是罩了一层雪。 她注视着他,被清辉朦胧的眼底甚至像是泛着泪意。 可她却并不是在哭泣,因为锖兔看到她轻轻地向上扬起了唇角: “保护的事情我做不来,可总得有人做。” “你还活着就太好了,有你在我就知道,这样的事不会没有人去做。” 那是锖兔第一次看到她笑。 转瞬即逝,却绚烂得像是夏日的花火。 或许她的确是一个温柔的好人。 锖兔的脑海当中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可这样的好人,又为什么要为复仇赌上全部呢? 为什么要为那种事将自己困在一小方天地里,为什么明明内心怀着温柔与关怀,却硬是装作浑不在意呢。 锖兔并不喜欢绕弯,他曾直截了当地向她提出了问题。 在夜空下,她背倚着树干,微微抬起头,透过叶梢看着被星斗缀满的天空。 “或许……” 她开口,清冷的声音像是能贯穿百年的时光。 “你相信宿命吗?” 5、雪落(五) 宿命这东西说来玄妙,有人高呼万般皆是命,因此而随波逐流,有人竭力抗争,坚信我命由我。 锖兔一直觉得,以恋雪的脾性多半该是后者,因为她行事一向由心。 学不会炎之呼吸就独自闯去别的培育师家里学别的,对剑术不满意就拼命修行。 她不由任何人掌控,也不被任何东西牵绊。 所以锖兔从未曾想过,自己会从恋雪的口中听到“宿命”这样的字眼。 可恋雪是信命的。 人是为什么而存在的呢? 人是为什么而追求着自己的追求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一千个人或许会有一千种答案,而这些答案大抵也没有什么对与错的区分。 人因为存在而存在,人因为追求而追求。 事实上,打从有记忆开始,恋雪的脑海当中就一直有一种模糊又清晰的影子。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她想,那对于她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而说来有些滑稽,在那场变故之后,那道影子仿佛有了具体的轮廓。 她想要找到它,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它。 她想要杀死它,无论如何都要杀死它。 那样的念头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交错,盘根错节地生长到无可阻挡的程度。 恋雪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有什么缘故,也或许,只是大脑将那场变故扭曲成了错觉,让她误把仇恨和想寻找的目标混淆成了一个。 但那也没关系,因为那并不影响她前进的方向。 从那对眼睛刻入她的记忆当中开始,恋雪就知道,自己要做的事只剩下了复仇这一件。 复仇的意义是什么呢? 恋雪其实曾经无数次地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逝者已矣,就算将仇人千刀万剐也无济于事。 生者不该被困在原地,人既然活着,总该往更前方看,去做更有意义的事,去帮更多的人。 执念并不能抚慰亡灵,只是为自己画地为牢罢了。 诸如此类的话她听过无数次,也并非不能懂。 她承认他们说得很对,她承认这世界很大,有无比广阔的天地。 可懂是一回事,选择又是另一回事。 在拿起剑的时候,在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描摹那道身影的时候,恋雪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呼唤。 她知道这条路有多狭隘,她知道,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得亲手用剑为自己划定牢笼。 但她不想踏出这方牢笼。 她一定要这么做。 世界之大,有人千万,有道路千万。 人总要走上一条,终究也只能走一条,而她决定走上的那一条,恋雪想,那或许便是她与生俱来的宿命。 她为此而存在。 她愿意为此献上自己的一生。 人不过是世间蜉蝣,不过是沧海一砂,无论她作何选择也不废江河万古,所以哪怕狭隘也好,哪怕偏执也好,她只要走自己选的这条路。 恋雪并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往哪里,或许是地狱,或许是幽冥,或许这条路上永远都不会有光量,或许她甚至无法走到路的尽头。 但她想,只要走下去,她总会抓住些什么。 那是她存在的意义,那是她追逐的影子。 于是她决定走下去,哪怕走这条路需要她付出其他所有的一切,可只要她顺着这条路一路走下去,总有一天她能知道那是什么。 那她需要的一个答案,一个结果。 执着就执着吧,疯狂就疯狂吧。 她不回头,也不想回头。 进入鬼杀队的时候,恋雪的剑技便已小有所成。 她并不像其他剑士一样等待着?鸦带来任务,而是凭借自己的经验主动去寻找作乱的鬼,因此她完成的任务数量总是惊人地多。 她花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从最低等的癸级队士晋升到了甲等,然后在十六岁那一年,凭借独自斩杀一只下弦鬼和它率领的十二个部下的战绩震惊全队,也因此得到了主公的传召。 宽广宅院的缘侧,那个身体孱弱的青年端坐在门边,用温柔到如风一样的语调问她: “你是在为什么而挥剑呢?” “复仇。” 没有犹豫,恋雪回答 “我并不想践行保护世人的大义,也没有什么想要灭尽天下恶鬼的胸怀。我只想复仇。”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恋雪其实完全不觉得自己能获得鬼杀队主人的认可。 或者该说,她也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她之所以加入鬼杀队,不外是为了学习更多和鬼战斗的技巧,为了收集更多与鬼有关的信息,这样也能离目标更进一步。 她在全身心地践行着自己的道,而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这条道与其他的队士同伴有本质上的不同。 他们的牺牲是为了保护更重要的东西。 而她前进,原本就是为了那场战斗,或者说,牺牲。 鬼有十二鬼月,在过去几百年的记录里,鬼杀队曾经击杀过几次下弦鬼,但与上弦对战的记录却贫瘠到近乎可怜的程度。 没有人曾经真正杀死过上弦,甚至在恋雪入队之前,鬼杀队里都没有出现过真正直面过上弦的人。 哪怕是强大如柱,留下的也只有意外身死的记录,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经历过怎样的战斗。 于是越是成长,恋雪便越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的是一件多么难以完成的事。 那是即使拼上性命也未必能达成的目标,那是她自己的执念,她独自执着便已足够,不必拉其他人陪葬。 她不需要同伴,也不需要和谁产生太深的羁绊。 她没有余力去帮人,也不想要得到他人的帮助与支援。 那是她的选择,只是她的选择。 她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只有她需要为这样的选择负责。 “我要杀了那只鬼,那只鬼也总要有人去杀死。” “所以我在这里。” 青年注视着那个少女,目光里逐渐透出哀怜。 他其实见过很多为了自己的一己之力执着到近乎疯狂的人,从这个女孩的眼神当中,他也看到了那份九死不悔的执着。 但,这孩子终究是个温柔的,所以才会拼了命地和一切都划清界限。 她不会回头,这是她的执念。 她也不会让任何其他人帮她来分担这份沉重的执念。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可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即使保护,也无法将所有人都隔绝在痛苦之外。 这一点,她大约也并非不清楚。 他沉默了很久,终究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大义与私情之间或许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界限。人总要为了什么而活着,选择怎样的意义,端看人自己怎么选择。”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那是我无权干涉的。” “但你的力量,所有人都看得见。” “愿你今后武运昌隆。” “我会为你见证。” 于是恋雪终于还是成了鬼杀队里最顶尖的“柱”。 6、雪骤(一) 成为柱后的恋雪看起来与其他剑士似乎也并无多少不同。 她会终日在任务之间辗转奔波,会毫无容赦地将日轮刀斩向鬼的脖颈。 她做的一切都与其他队士一样。 但她自己很清楚,终究是不同的。 她总有一天要踏上另一个方向。 而近来,她总觉得,或许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太遥远了。 这一年的冬天仿佛比往年更冷,雪也更多。 积压下来的雪压塌了不少民房,难民流离,鬼也比往年活动得更频繁。 自打入冬以来,恋雪就一直没得闲暇。 她像是永远不知疲倦的机器,持着剑,头也不回地奔向前方。 而这样的一年,也终究要过完了。 白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在树林里积起了厚厚一层。 枯黑的树枝在天空交错,将灰色的世界分割成了不规则的格子。 渡鸦在天际盘旋,时而在树上小憩,又很快振翅,只留下抖落的积雪和颤抖的枝头。 恋雪与锖兔两人在树下的小径里穿行,踩着混杂着泥土的积雪,向着前面奔袭。 冰冷的空气几乎能凝结人的肺叶,呼出的热气在面前聚起一团白霜,又旋即消散在风雪中。 柱的身体经过呼吸法的活化,无论是体能还是爆发力都远超常人,哪怕顶着风雪,两个人行动得也依然十分迅速。 他们已经在这次的任务里被拖延了太久。 对手数量众多,且行踪莫测,应付起来比先前任何一次任务都要麻烦。 寻常情况下,只要能捕捉到鬼的气息,一路追查下去,总能找到它们的去向,但在之前排查的时候,两个人发现那些鬼的气息是不连续的。 它们会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没有任何征,像是被什么特别的东西切断了一样。 “应该是传送类的能力,具体的传送条件不明,范围大概是三里左右,而且似乎体形越大,传送的范围就越小。” “对手很狡猾,每一次的传送都用得很小心,它本身恐怕也并非在一个地方不动,而是在不断地改换位置,这样一来,想要通过行动的轨迹来判断它的具体位置就要麻烦多了。” 经过几天的追查,恋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任务的确麻烦,可也只是麻烦而已。 两个人既然出现在了这里,当然没可能会退缩。 他们也是与鬼周旋了多年的剑士,在战斗方面的经验也积攒了不少。 虽然这次的对手数量众多,行踪又诡秘,但只要行动,便总会有痕迹留下。 两个人根据鬼出现的范围画下了地图,标记了发生过战斗的位置和鬼出现过的范围,经过推算,两个人很快圈定了一块区域。 如果判断没有错的话,那只在背后统筹的鬼和它手下的主力部队应该就在这处据点附近栖身。 目标的地点在山林深处,那是平日里人迹罕至的地方,哪怕是靠山林为生的猎户也几乎不会闯到这么深的地方。 周围的树木参天林立,在这样隆冬的时节,没有繁茂的枝叶,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在半空交错,反而更显得阴森怪异。 跑出许久,四下的景色依然一成不变。 这样的风景很容易让人动摇和迷失,就像是陷入了反复循环的噩梦,给人一种永远走不出去的错觉。 但两个人的步伐却始终是坚定的,哪怕看不见参照,哪怕看不见希望,可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剩下的只是向前走而已。 又走出了几里的山路,鬼的气息倏然变得浓郁了起来。 恋雪与锖兔心下顿时有了计较。 他们要找的地方,大约就在附近了。 树林愈发茂密,遮蔽得天色也暗上了几分。 风雪割着天地间的垂幕,让整个世界都蒙了一层浓灰色。 但就在这宛如末日的浓灰之中,忽然遥遥地亮起了一个光点,在半空随着风的节奏一下一下地摇曳。 不,那并非是【一个】光点。 随着距离拉近,两个人很快发现,星星点点的暖光如缀在锦缎上的碎金,成片成片地悬在遥远的天际。 隔着看不穿的灰调的风雪,像是幽冥忘川河畔的浮灯。 那绝非自然能形成的景象。 那是人的痕迹,或者该说,那是…… 鬼的痕迹。 可这未免也太过诡异了。 鬼是存在于黑夜的生物,它们畏惧阳光,自然也不会如人类一样追求光明。 这样的鬼,又怎么可能会在黑暗当中掌起灯呢? 锖兔微微蹙眉,脚步便迟了一瞬。 也是这一瞬的迟缓,让他瞬间与身边的少女拉开了几个身位。 少女的身形不算高挑,却因纤瘦而显得格外修长,用白色发带束起的马尾扬在脑后,散落的发丝随着奔跑的动作在雪里翻涌起一阵波浪。 她没有一丁点的犹疑,就像是离弦的箭一样,一门心思地直冲向自己认定的方向。 她就是这样一往无前,哪怕前面是修罗地狱,也要闯上一闯。 锖兔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呼吸,重新加快了速度,跟上了少女的脚步。 唇角轻轻向上扬起了些,于是那张清俊的面孔上也染了更多的战意与张扬。 哪怕怀着不同的目的,但此刻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 路的尽头有什么,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过不管有什么,有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在战斗面前,他们谁也不会退让。 穿过雪幕不过是瞬息间的事,树林里的景象终于完整地展现在了年轻的剑士们眼前。 在参天林立的枯木枝头,挂着成片成片的灯笼,那些灯笼高低错落,新旧与形状均不相同,有些还沾染着陈年的血迹,看上去似乎是从村落里掳掠来的。 暗黄的光点在风雪里铺成一条路,密密麻麻地延伸到林子更深处。 光线打在树上,在地面铺起的积雪上深深浅浅地织起影子。 而在一块影子最浓的地方,忽然缓缓地浮出了一道身影。 四肢扭曲,面貌狰狞,周身上下散发着浓烈的杀意。 “真是惹人厌烦,猎鬼人,你们居然找到了这里。” “我只想在这里生活而已,怎的就碍了你们的眼呢?到底要如何,你们才肯还我安宁??” 话音尚未落下,便有寒光乍起,席卷着风雪向那只鬼直刺而去。 少女手中的剑泛着湛蓝的寒芒,映出了那张无甚情绪的面孔。 在这样的时刻,任何话语都没有意义。 她也不想与鬼浪费什么口舌,只要拔剑便是。 因为剑士与鬼之间,只需要不死不休。 7、雪骤(二) 恋雪的剑极快,快到那只鬼的话语尚不及逸散在空气里。 杀意乍起,鬼也立刻意识到了大事不妙,忙不迭地一个猛子扎入了原本容身的影子里。 于是两个剑士也终于明白了先前的那些鬼是靠着什么移动的,也理解了为什么这个地方会点着那么多的灯笼。 影子。 那只鬼的仰仗就是由这些灯笼投射下来的一地的影子。 恋雪的动作虽快,可到底与那只鬼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破空而去的剑尖只削下了几缕碎发,却到底没能划进那只鬼的皮肉。 被剑掀起的扬雪与尘埃静默地落下,少女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反手还剑入匣,幽幽地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因为方才的一击不中。 毕竟战场瞬息万变,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事实上,她原本也不指望自己可以轻易地靠一击解决掉眼前的罪魁祸首。 可她还是有些失望。 因为在方才挥剑的一瞬间,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只鬼的眼底里印刻的数字。 “是个下弦。” 她说。 “它应该是可以靠影子传送,自身也可以靠影子穿行,大概也是因为有这样便利的能力,所以才能让那些下属依附。” 先前他们觉得,实力强大的鬼多多少少都有些傲气,能让它们心甘情愿聚在一起的,得有足够强大的力量震慑才行。 事实上,下弦鬼和其他实力佼佼的鬼差距其实并不算太明显,只凭一个下弦的身份,恐怕很难能让那些手下完全臣服。 所以他们才推断统帅那些鬼的可能是个上弦。 可现在看来,将这群鬼捆绑在一起的并不是绝对的威慑力,而是这项便利。 “不要掉以轻心。” 锖兔扶了扶肋下的剑柄: “除开传送之外,它或许也还有其他的能力。” “就算是下弦,也到底是十二鬼月。” 恋雪轻轻侧回头,说: “鬼杀队里,可没有谁敢对鬼月掉以轻心。” 更何况这家伙本身其实很难对付。 虽然战力自身或许不算上乘,可光传送这一项能力便足以让战局变得相当麻烦,更何况它不仅可以传送自己,还可以传送其他的鬼。 有风吹过,下一个瞬间,恋雪感觉背后骤然翻涌起了一阵浓重的腥臭气息。 她不假思索地反手抽刀,背身便是狠狠一击。 另一道气息几乎接踵而至,被锖兔递出的刀锋挡开。 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 在被灯笼照出的一地影子里,渐次有鬼冒出来,很快便将两个年轻的剑士围在了当中。 看到这副场景,恋雪低声笑了。 鬼在变成鬼之前都是人类,而在变成鬼之后,他们也依然会保有各自的性情。 它们的术式与战斗的习惯都与自身的性情有关,迄今为止,恋雪也已经见识过许多不同的战斗风格。 而如眼前这样龟缩在背后,等着别人冲锋陷阵的家伙,大抵是她见过的最没出息的一个。 连正面的迎战都不敢的家伙,又要拿什么来赢呢? 它的确有些算计,并不全然是龟缩在背后坐享其成,而是躲在暗处总览着战局,利用影子的血鬼术帮它的手下调整位置,进行突袭和闪避。 它手下也不乏善战的好手,或许是因为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它们与下弦鬼的同盟姑且也算牢靠。 起先恋雪与锖兔的确打得有些捉襟见肘,不得不承认,纵然实力再强,这样有计划的围困也依然并不容易应付。 但两个人谁也没退缩,也都不是会坐以待毙的类型。 翻飞的日轮刀卷起积雪与枯枝,在树干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斫痕,两个人背靠着背,在这片树林里圈出了一块无法突破的领域。 战局的僵持并未持续太久。 当日轮刀第一次斩断一只鬼的脖子时,对面的阵脚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动摇。 原本还在积极冲锋的鬼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退意??毕竟谁也不希望下一个被斩杀的是自己。 但下弦鬼又哪肯给它们退的机会。 它用影子将这些所谓的部下送上了战场,在得到想要的结果之前,它当然不可能让它们退让一步。 于是鬼的阵营开始躁动,开始分崩离析。 有鬼开始调转矛头,转而攻击悬在树梢上的灯笼,好让那催命的传送停下来。 可战斗没停,剑士递出的日轮刀的刀锋也不会停。 夜色逐渐降临,随着灯笼一盏盏地熄灭,树林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余下的鬼也越来越少,只余一地战斗过后的狼藉。 原本气势汹汹的围剿,到最后却是演变成了一场可笑的滑稽剧。 下弦鬼其实躲得并不算太远,毕竟想要调度好自己的那群手下,总得时刻把控着战况才行。 更何况它的力量也有限,在如此频繁使用的情况下,若是发动距离过长,它自身也吃不消。 是而它其实一直就躲在不远处的树梢上。 眼看下面的战局已经脱离掌控,它也立刻知道不好,当机立断地决定抛下这些手下跑路。 然而它的身体才刚移动,裹挟着寒意的劲风便从下面吹了上来。 挂在树上的灯笼几乎已经尽数熄灭了,整片深林陷入一片黑暗当中。 但鬼的夜视能力很好,它能清晰地看到那个身着梅色羽织的少女脸上带着的近乎肃杀的表情。 好锋利的剑招,好锋利的刀锋,好锋利的一个剑士,她仿佛能斩断所有的黑暗,仿佛能将一切都烧灼个干净。 当被那样一双眼睛注视的时候,下弦鬼就清晰地知道,这样的剑士它根本就没有可能去战胜。 它拼尽全力才爬上了鬼月的位置,它费尽心思才在这里扎根,拉拢了一批盟友,又设下了原本应该固若金汤的局。 但它以为的固若金汤,只在顷刻间就被眼前的两个剑士破了,只是区区两个人而已。 那根本就是不同量级的强大,面对过分强大的敌人,谁又会傻傻地不顾性命地冲上去呢? 任何有求生欲的生物都不可能选择直面不是吗。 少女身影靠近的那一刻,它感受到了死亡的迫近。 可它想要活着,哪怕是龟缩在见不得光的黑夜,以卑微的姿态苟且,它也想要继续于这天地之间活着。 剑尖逐渐在瞳孔里放大,少女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下一个瞬间,鬼的身影骤然在黑夜当中消融。 落下的日轮刀再次挥空。 8、雪骤(三) 恋雪的瞳孔骤然缩紧。 也是在那个瞬间,她才意识到那些灯笼的真正含义。 那只鬼的确足够狡猾,所以它从一开始就给自己留了这样一条退路。 光与影总是相对的,在看到灯笼下投射出来的那些交错的影子之后,人就会下意识地将那些影子当成是它战斗的筹码,然后忽略掉一个事实?? 哪怕是再黑的黑夜,也不会全然没有一丁点的光亮。 或许是远处的提灯,或许是层云背后的星星与月亮,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哪怕微弱到让人无法感知,它也总是存在的。 而有光就会有影子,只要有影子,那只鬼的能力就可以发动。 意识到这一点的恋雪不由得有些心惊。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下弦鬼的能力其实很好用。 如果它将这样的战术用在战斗和偷袭上,那么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她和锖兔其实有很大概率会中招。 当然,这样的偷袭仅在第一击的时候奏效。 或许也正因为这样,所以那只鬼没有选择战斗,而是将这个机会用在了逃跑上。 “我去追它。” 恋雪对着在下面清剿余鬼的锖兔抛下了这样一句,携剑便朝着某个方向定定地追了出去。 听到她的声音,锖兔扬手挥剑,斩杀了刚刚扑上来的鬼,接着微微抬起视线,却只捕捉到了少女离去的背影。 飞扬起的羽织与长发在半空扫过,像是在与他挥手作别。 又是如此的背影。 他似乎总是在看着这样的背影。 在藤袭山上的时候是如此,在林间追逐的时候是如此,眼下又是如此。 剑士在战斗当中分头行动原本也是寻常事,可每次分开的时候,锖兔的心思总会沉下几分。 因为他们是剑士,谁也不能保证在分开之后,他们还能有再见面的时候。 可即便如此,人也依旧会往前走。 人总要各自往前走。 有风袭来,锖兔反手格挡,又将剑刃平推出去,斩下了侧身袭来的鬼的头颅。 脚下的积雪里躺着成片灯笼的残骸,风里飘散的是被斩首后的鬼化成的尘埃。 风雪已停,夜色已深,再过不久便是新年了。 待到新年,他们还能再见吧。 尽管她在离别的时候,从不会思考再见的事。 她的眼里,始终装不下别的事。 此刻的恋雪正在林间,集中着精神,分辨着下弦鬼逃跑的方位。 它可以利用影子传送,可传送却到底不是瞬移,况且它的能力本身也并非毫无限制。 先前恋雪已经找到了它一次,又在战斗里与它的力量周旋了许久,眼下自然有信心能再找到它第二次。 方才的战斗当中,那只鬼将传送做得杂乱无章,似乎是想要以此来混淆他们的视听,以免他们注意到这项血鬼术上的限制条件。 但恋雪还是发现了端倪,哪怕是在鬼的刻意掩饰下,一些在能力发动时的习惯和规律依然无法全然抹除。 尽管鬼有用灯笼来做障眼法的前科,可在激烈的战斗当中,它多半没有更多的余裕来进行周密的思考与计划,所以在战斗当中表现出的状态,很大概率是由于它自身的本能。 风雪渐渐停歇了,于是深夜的树林里愈发寂静。 空中的云层没有散去,于是整片林中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黢黑的树干招摇着,如幢幢鬼影,仿佛随时都能摄取人的魂魄。 但这并不足以让恋雪迷惘或者动摇。 少女踏在积雪上,身形轻盈,一路疾驰,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足印。 她不知道自己跑出了多远,但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没有错,因为每隔一段距离,她总能捕捉到那只鬼的气息,而且间隔越来越短,距离也越来越近。 她在心里估算着距离,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或许要不了多久,她就能顺利捉到那家伙。 恋雪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在这样的情形下,被逼到极点的鬼随时可能会反戈一击,所以她也必须时刻打起精神,做好应付的准备,来防备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故。 可她没有想到,变故会以她全然无法预料的方式发生。 在反击到来之前,道路的尽头忽然遥遥地出现了一片灯火。 暖黄的颜色参差错落,随着夜风静谧地招摇着。 恋雪的心底不由一惊。 这莫不是那只鬼事先预备下的另一个据点? 可也不对,因为同样的战术不可能奏效两次,这一点它不会不清楚。 如它那样贪生怕死的家伙,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赌在这种东西上。 所以,那里会是什么? 它为什么会一路逃到这种地方? 原本密集的树影逐渐变得稀疏,恋雪很快便意识到,灯光亮起的地方似乎是被树林包裹起的一片空地。 灯光勾勒着那片区域的轮廓,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那看上去像是一座古朴的寺庙,灯笼高低地挂在檐牙上,看起来静谧又安详。 那正是下弦鬼的目标。 恋雪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这里并非据点,而是人类聚集的地方。 若下弦鬼闯到了这里,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她虽并不将救人当成是自己的责任,却也终究无法做到放任鬼在人群里作乱而无动于衷。 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拇指按在刀锷上,为的是随时能让长刀出鞘。 便在这个时候,在远处寺庙的墙脚下忽然传来了一声少女的惊呼,下一个瞬间,有两道黑影越过了院墙,翻进了那座寺庙里。 恋雪不假思索地冲到了声音传来的方位,却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正扶着肋下的日轮刀,对着高高的院墙跳脚。 挂在墙头的灯笼摇摇晃晃,时而旋转着,露出上面印刻着的【万世极乐教】的字样,暖色的灯光泼洒了下来,在雪地里落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光圈,也映亮了姑娘的脸庞。 她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面上带着那个年纪独有的少年意气。 她身上穿着的是恋雪再熟悉不过的鬼杀队的队服,发梢微微泛着紫色的黑发高高绑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和高悬的灯笼交错成了和谐的乐章。 她仰着头,似乎是想攀过院墙,可又像是被什么阻拦,不敢上前,只能在原地踟躇徘徊,在雪地上踩出一圈杂乱的脚印。 大约是听到恋雪的靠近,姑娘整个人都戒备了起来,反手握着刀柄,似乎是做好了战斗的姿态。 她猛然回头,视线在半空中与脚步放缓恋雪撞了个正着。 于是两个人都在对方的眼底里看出了意外的神色。 “小忍?” “你怎么会跑来这样的地方?” 9、雪骤(四) 蝴蝶忍也是鬼杀队的剑士。 她今年十四岁,加入鬼杀队已有两年。 说实在的,作为剑士,蝴蝶忍其实并不算有天赋。 她体形比一般同龄的女孩子都要娇小许多,手腕纤细,甚至挥不动过分沉重的日轮刀,更不用说提刀去斩断鬼的脖子。 也正是这样的缘故,一开始,没有人看好她进鬼杀队。 但她天性倔强又率直,哪怕先天条件不济,她也拼了命地想着办法弥补。 受家学影响,她研究起了药理,并把这项能力用在了战斗当中。 凭借紫藤花的毒素和特制的轻剑,她顺利通过了最终选拔,之后便一直跟在姐姐香奈惠身后共同完成各色任务,如今香奈惠已然成了柱,蝴蝶忍也在不久之前升为了乙等。 蝴蝶家的两姐妹都是顶善良的人,并且从不吝惜将自己的善意播撒向人间。 她们有一处房产,名为蝶屋,是座宽敞的宅邸。 自打加入鬼杀队之后,她们便会将无家可归的孩子带回家里照料。 后来两个人还凭借医术和药理的知识,承担起了给鬼杀队内的伤患治疗的工作。 不管是自身受了伤需要治疗和恢复训练,还是在任务途中遇到了受伤或无人照料的人蝶屋都来者不拒,也因此,身为蝶屋主人的蝴蝶姐妹和鬼杀队里的大多数人关系都不错。 只是不管是受伤,还是救人,放在恋雪身上都几乎不会有,于是她也几乎和两姐妹没什么交集,是鬼杀队里少有的与蝴蝶姐妹并不熟悉的人。 甚至直到前一年的大晦日,她才第一次和蝴蝶忍见面。 那一天,鬼杀队里的剑士们难得凑出一日的闲暇,于是就商定着在蝶屋小聚,一方面是庆贺新年,更重要的是互相交换情报与战斗的心得,或者切磋剑技,共同提升。 那场聚会,恋雪也收到了邀请,来自炎柱炼狱杏寿郎的邀请。 她也的确出席了那次的集会。 这其实是件挺让人意外的事。 毕竟整个鬼杀队的人都知道,恋雪一向独来独往,除开任务之外,几乎不会与任何人有更多的接触。 更不用说,她和炼狱杏寿郎的关系一向不好,每次碰面现场气氛总会格外僵硬,甚至偶尔还会爆发出争吵。 可她还是去了。 恋雪自己也很清楚,她其实多少与这种闹腾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既不会和院子里的孩子一起打年糕,也不会和同伴在屋里玩双六或挂上新年的装饰。 她并不与人主动交谈,只在旁人靠近的时候应两句声,然后迅速冷场。 她无法融入这样的氛围,也并不很想融入,于是她甚至没有在脸上挂上与这个氛围更相符的作态的笑容。 反正她走到哪里仿佛都会让气氛变得僵硬,她索性抱剑缩在了角落,看着在庭间嬉闹的年轻剑士们,看着他们如真正的家人那样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她存在感并不强,可在房间里划开的那一处被阴云笼罩的角落到底还是会引起人的注意。 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蝴蝶忍似乎是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不满,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站到了恋雪的面前。 “真不知道炎柱是怎么想的,就算脾气好也该有个限度,居然还邀请了你来这里。” 小姑娘的眉眼间还有些没长开的稚气,一双紫色的眼睛锐利又明亮。 “你这家伙也是,既然都来了,难道要在这里一直扫兴吗?” 恋雪微微抬头,凝视着蝴蝶忍的面孔。 她与她姐姐和炼狱杏寿郎的关系都不错,所以大概也听说过恋雪和炼狱家的那些过往,而她脾气又一向黑白分明,自然对恋雪抱着相当的不满,哪怕是此刻,她也依然几乎要将不喜欢与不欢迎写在脸上。 “嗯,你说得没错。” 恋雪说着,垂下眼眸,视线飘向无人的角落。 “我的确也不该来。”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意义,只是扫兴罢了。” “……” 蝴蝶忍明显被她狠狠地噎了一下,原本积压着的一腔怨念,在恋雪直白的承认下,竟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梗了半晌,语气到底软和了下来: “我没有那样的意思,炼狱先生应该也是好意,他、他是个好人,说不定就是想借着这样的机会和你和解。” “他是胸怀很宽广也很温柔的人。” 恋雪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当然知道炼狱杏寿郎是什么样的人。 她也知道炼狱杏寿郎为什么要邀请她来这样的场合。 鬼杀队里的很多人都觉得是因为她当年在炼狱家危难的时候不辞而别才让他们生了嫌隙。 其实不是的。 恋雪很清楚炼狱杏寿郎在想什么,炼狱杏寿郎也很清楚恋雪在走什么样的路。 “我知道你想复仇,可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吗?” “恋雪,除了复仇,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值得你停下的东西吗?”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清楚不过。 不是没有,是不能有。 这是她的选择。 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 他们也都太清楚,在这件事上,谁也不会让步。 所以他和她之间那条鸿沟,永远也无法抹平。 喧闹的夜空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悠沉的钟声,于是喧嚣寂静了一瞬,紧接着是比先前更高过一浪的庆贺新年的声音。 恋雪抱着剑,从角落里站了起来。 她又垂眸看了那个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小姑娘一眼。 她听人提起过,蝴蝶家的两姐妹也被鬼害了家人,自小漂泊无依,后来由岩柱悲鸣屿行冥推荐入队,才走到现下这一步。 这世上为鬼所害的人有许多,怀着想要灭杀天下恶鬼的悲愿的人也有许多。 有人被仇恨困在原地,画地为牢,有人却将仇恨化作养料,被激励着走向新的人生。 即使是境遇相似的人,选择也总有不同,悲欢也不全然相通。 人总有自己的见识,也有自己的选择。 “你做什么?” 蝴蝶忍意识到了什么,想要阻拦她。 “新年到了,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我该走了。” 恋雪说着,向蝶屋的大门迈开了步子。 “你……” 蝴蝶忍似乎还想说什么,隔了好半晌,直到恋雪的身影几乎要在门口模糊了,她才急急地问出了一句: “明年、明年如果还有这样的聚会,你还会来吗?” 话说出口,蝴蝶忍便有些后悔。 她分明不喜欢恋雪,也不想有这样煞风景的人来参加他们难得的聚会。 更何况恋雪已经走出了那么远,远到或许根本就听不到她在说的话?? 又或者,即使听到了,她也不会理会。 毕竟她就是那样的人。 至少蝴蝶忍觉得,这样的邀约甚至有点自取其辱的意味。 可出乎预料的,几乎要走出门的少女的脚步竟真的因为她的话而稍稍缓了下来。 她停在了距离门口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回头,良久,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明年的事,还是等到时候再说吧,毕竟……” 话说到一半,恋雪却没有把话说完。 她原想说大家都是鬼杀队的剑士,过的是那样刀头舔血的生活,谁也不知道谁能不能活到下一个新年。 可那样直白的话到底还是不大好听,于是短暂的停顿后,说出口的变成了: “那么久远的承诺,就算做了也没法作数吧。” 10、雪骤(五) 因为并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模样,所以也不将未来轻许给任何人。 恋雪一向如此,她只看着眼前,她只想抓住手里的一切。 灯辉依然在背后明亮,只有她独自抱剑,从喧闹走向寂静。 杏寿郎希望她能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希望她能因此而对这个世界产生多一点的留恋,能因为途经的美好风景逗留。 那的确是很好的风景。 哪怕是曾经被痛苦铺满的年轻面孔,在这样的氛围下也终究能显露出属于少年人的鲜活。 他们是活着的,他们在为未来而活。 脚步踏在积雪上,少女轻轻叹息了一次,唇角却是向上扬起了几分。 如果这样的聚会能一直继续下去就好了,如果那些孩子能一直好好地活下去,迎接一个又一个新年,他们,那些和她一起并肩战斗过的剑士们,大概都会很高兴吧。 或许在未来的日子里,在她解决了一切之后,如果她还能活着,如果他们也还年轻。 她还会再来参加这样的聚会也说不定。 可她明白,她不该幻想这些如果。 因为未来还没有到来,因为她得亲手推动着一切发生。 她只能自己抱着剑一步步地走下去。 恋雪这样走着,一年便又到了尽头。 恋雪看着站在墙根下的小姑娘。 她还是和去年一样的模样,一双紫色的眼睛明亮而锐利,神态也是那般张扬,只是在看到她的时候,眸光有一瞬的闪烁。 “没想到今年的大晦日竟然也碰上你这家伙了啊。” “我才想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是啊,这样的偶然也是存在的呢。 因为还活着,所以便会有如此偶然的重逢。 眼下当然不是适合感慨的时候,恋雪很快正了神色。 她三言两语地说明了逃跑的下弦鬼的情况,惹得蝴蝶忍不由得张大眼睛。 “所以姐姐追着进去的那只鬼是下弦?那可麻烦了……” 是的,情况的确变得很棘手。 蝴蝶忍的姐姐香奈惠是鬼杀队内的花柱。 她无意间发现了这座隐藏在深山里的寺庙,也发现了来这里修行的信徒绝大多数都是女性。 这原本也没什么。 这段时间连着出现了几个灾年,百姓的生活不顺,自然会有人想借着宗教寻求内心的慰藉和解脱,也为此,这世间总有大小数万教派。 可这万世极乐教却似乎不太相同。 许多依附这个宗教的信徒都会在入教之后都会选择留在寺庙里修行,之后就再也没回过自己原本生活的地方。 有人在这个教会里消失,意味着这座教会里,恐怕有“鬼”的存在。 而且恐怕是等级不低的鬼。 在那只下弦跑到附近之前,蝴蝶姐妹正在寺庙外的墙下犹豫??隔着厚实的院墙,她们几乎无法感受到鬼存在的气息。 是那只鬼不在寺庙里吗? 还是说,那只鬼本身十分擅长隐藏和伪装,所以才让人感知不到它的存在呢? 如果是前者的话,两人倒是还可以直接潜入寺庙,找教里的信徒直接调查,可如果是后者,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了。 “姐,不管里面是什么样,我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就算有实力强大的鬼也没什么好怕的,我新制的紫藤花毒比之前用的那种威力强上五倍,我在旁边帮忙,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蝴蝶忍如此说。 香奈惠却不赞同,她提出希望蝴蝶忍退回到附近的城镇,从镇上的住民身上入手,她则是一个人进去里面探看,如果有什么情况,她会用?鸦传消息出来。 这样的安排明摆着是担心蝴蝶忍出意外,可蝴蝶忍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又哪肯乖乖听话呢。 况且她一向心里也很清楚,香奈惠疼爱她,只要她坚持,香奈惠总会答应她的要求,到时候她就可以帮姐姐一起完成任务了。 便在两相争执不下的时候,包裹着万世极乐教的树林里忽然传出了动静,接着便是那道仓皇逃窜的鬼影和追在后面的剑士闪现。 香奈惠当机立断地追着那道鬼影翻进了墙里,临行之前,她又嘱托了一句,说让小忍暂时退到安全的地方,跟后面追逐的剑士合流以了解情况。 她并不能确定那个逃进去的鬼究竟是这座寺庙的主人,还是来投奔这座寺庙主人的低级的存在。 如果是前者倒还好办,可若是后者,情况恐怕就会过分凶险了。 那不是蝴蝶忍能应付的凶险。 蝴蝶忍有点不服,或者说不甘心。 她也清楚,以自己的实力,在和更高等级的鬼战斗的时候可能会拖身为柱的姐姐的后腿,她也很清楚,姐姐一直在照顾和保护着她,尽管她自己也已经成了乙等的剑士。 或许姐姐此刻的安排是对的,可是作为妹妹的她,又何尝不担心姐姐的安危呢? 寺庙里的情况原本就让人捉摸不透,而下弦鬼的出现更让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蝴蝶忍咬了咬牙,又抬起头,看了看万世极乐教高高的院墙。 “上不去吗?” 少女的声音悠悠飘了过来,在暗夜当中听起来尤其刺耳。 在蝴蝶忍仰头晃神的时候,恋雪已经跳上了万世极乐教的墙头。 蝴蝶忍当即便有些想跳脚: “你这是在小看我?区区一道院墙,有什么……” 话音还未落,原本在身边的少女的身形便已经化作一道闪电,直向檐牙上方劈去。 她动作太快了,快到蝴蝶忍甚至无法捕捉她的动作,只看到随风翻飞的梅红色的衣角。 下一瞬,声音从头顶飘了下来。 “那就快点。” “你不也是剑士吗?” 蝴蝶忍的瞳孔微微震颤了一瞬。 檐上的少女逆着灯火,整张面孔几乎都浸在深灰的阴影里,可那对含着花瓣的眼睛却极亮也极坚定。 她恍然想起了鬼杀队里的旁人对这位冷冰冰的柱的评判。 坚定到疯狂,为了战斗可以赌上一切。 她不会去担心别人,也不会去担心自己。 也正是因为没有这样冗杂的挂念,所以她的战斗格外纯粹,所以她战无不胜。 蝴蝶忍的唇角向上扬了几分。 她果然不喜欢这样不顾一切的性情,但这样一门心思勇往直前的作风,似乎也不是很坏。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到这座过分宽阔的院落。 院子里很安静,并没什么人在走动,古朴的建筑让这里的气氛看起来祥和又庄严。 这座寺庙供奉的纹样似乎是莲花,到处都是莲花模样的装饰,檐下的垂幡在灯笼的明灭下轻轻摆动着。 灯笼的灯光昏黄,即使聚在一起也并不明亮,但那样暖色的光线铺成的路宛如铺在地上的秋银杏,踩上去却是鞋底踩过积雪时发出的声响。 一路顺着那只鬼和香奈惠留下的气息,恋雪和蝴蝶忍顺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悄悄潜入了院子深处。 饶是院落再怎么宽敞,和鬼杀队队士移动的速度比起来也并不值得一提,不多时,两人便顺利找到了香奈惠的踪影。 只是眼前的景象却可以说全然出乎了恋雪的意料。 她没看到那只被她追了一路的下弦鬼,这里也没有发生预想当中的战斗。 蝴蝶香奈惠只是定定地站在院子中央,手扶着剑,浑身上下紧绷到几乎在颤抖。 而她的目光则是落在院子尽头的木制的缘侧。 此时此刻,那里正站着一道瘦长的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深红色长袍、戴着宽大冠帽的男人,单手持着金色的折扇,半掩着面孔。 冠帽下面是外翻的白橡色的头发,在杂乱发丝的掩映下,露着一对奇异的虹色眼睛。 “哎呀哎呀,还真是热闹呢。” “今天可是大晦日,教里有很多人都说想回家里呢,人数变少了,我也觉得寂寞,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客人接二连三地找上门来。” 如此说着,他陡然将视线转向了恋雪和蝴蝶忍藏身的地方。 于是在那个瞬间,恋雪无比清晰地看到了那对虹色的瞳底刻着的文字: 【上弦?贰】 它是……上弦! 11、雪骤(六) 这是恋雪进入鬼杀队的第六个年头,是她成为柱的第三年。 这是继那个晚上之后,她第一次离上弦鬼如此之近。 她一直想着会有这样一天。 在过去的百年时光里,鬼杀队当中从未有一个剑士曾经战胜过上弦,不止如此,甚至无人能活着将关于上弦的消息带回鬼杀队里。 可即便如此,恋雪也一向相信,只要自己手里还拿着剑,她和上弦之间终有一战。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尽管出现在她面前的这只上弦,却并非是她想要斩杀的那一只。 在那只上弦鬼出现在恋雪视线内的时候,她承认,自己的心情复杂到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胸腔里那颗心脏动如雷鼓,她无法控制,也几乎无法分辨那样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鬼的出没没有规律,上弦更是如此,所以她总是时刻准备着,好让自己可以用万全的准备来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激战。 可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万全。 她现在的状态很糟糕,而对手毫无疑问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 究竟强大到什么地方没有人知道,眼下的她有机会去尝试,却未必有机会生还。 可即使是这样,即使面前的对手并不是她想要赌上性命挑战的对象,她也没有其他选择。 因为她出现在了这里,她能做的,就只有拔出自己的剑,然后拼尽全力地争取胜利。 握着刀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青年说话的时候笑眼弯弯,表情看起来如孩童般清澈无害。 即使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他身上带着的属于“鬼”的气息也并不很明显??这反而愈发危险。 就像一潭清澈透亮的水,因为太过清澈而让人无法摸清深浅,可一旦靠近,便会轻而易举地被吞没。 “说起来,你们都是猎鬼人呢。” 见几个人都没有动静,上弦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真是辛苦啊,这种时候还要四下奔波。” “不过没有关系了哦,那只害你们在今天也要到处跑的家伙已经被我解决掉了呢,毕竟你们那么努力,我也会忍不住想要给你们一些奖赏嘛。” 他这样说着,金色的扇子向下撤开了一点,露出了被掩藏在后面的尖利犬齿和红到近乎妖冶的嘴唇。 那并不是自然泛起的红色,而是,被血染出的色彩。 恋雪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她并不想去细究那只鬼所说的“处理”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思考它嘴唇上的血是从何而来。 它的语气轻描淡写,甚至带着些许天真,可这反而让它更让人毛骨悚然。 “香奈惠,请带着小忍离开这里吧。” 恋雪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却依旧死死地落在青年鬼的身上。 蝴蝶香奈惠有一瞬地错愕: “恋雪你……” “走。” 恋雪并不打算让她继续说下去。 香奈惠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一旁的蝴蝶忍却是先按捺不住了。 “你在逞什么英雄?谁要你来指手画脚!” “既然这家伙很难对付,那就三个人一起来合力解决,我们既然都在这里了,怎么可能临阵脱逃!” “别小看人了!” “蝴蝶忍,你的力量在这里几乎没有用武的余地,以你的行动速度,这里一旦交手,我和香奈惠就必须分神考虑你是不是能躲开攻击的波及,更不用说你可能会成为被拿来要挟的筹码,成为被针对的短板。” “继续留在这里的话,我无法使用大范围的攻击,香奈惠也会分心。我不想因为这样的事情困扰,所以请你们离开。” 恋雪垂下眼,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她当然知道,在这个时候让同伴离开并不是好的选择,可她也同样知道,她和蝴蝶香奈惠之间没有过合作,相互的招式相性也不算好,在一起连协配合恐怕也很难发挥出更好的效果。 如果是她能解决的对手,那么就不必香奈惠来出手帮忙,如果是她解决不来的对手,那么多了香奈惠也不会有太多变化。 她们不能一起死在这里,而蝴蝶姊妹还有蝶屋,还有那么多人需要照料。 如果一定要留人来承担更多的风险断后,那只能是她。 恋雪深吸了一口气,沉下声音继续道: “把消息带回去,安顿好拖后腿的软肋,叫其他有闲暇的剑士来支援,这样是最稳妥的方案。” 恋雪的话说得不客气,蝴蝶忍几乎一瞬间就被点燃了。 她还想争辩,却被香奈惠从旁拦了下来。 香奈惠侧过视线,又瞥了那只站在缘侧的上弦鬼一眼,视线却意外与它在半空撞了个正着。 冰冷到没有任何情绪的目光让香奈惠几乎惊出冷汗,而下一瞬,相撞的视线忽然被一道熟悉地身影隔了开。 于是蝴蝶香奈惠才恍然意识到,她们之所以还能像方才那样交流,并非是因为那只上弦鬼不想动,而是恋雪已经做好了时刻迎击的准备,她的站位恰封住了那只上弦鬼可能攻向她们姐妹二人的所有动作。 恋雪说得其实也没错,因为担心蝴蝶忍的安全,自打那两个人出现在这里之后,她就一直有点魂不守舍。 尽管她很清楚,面对上弦级别的鬼,哪怕全身心地投入都未必能有胜算,这样的分神简直算得上是催命符。 但,难道要因为心中的动摇,因为妹妹的安危,就留同为队士的恋雪一个人独自承担那么巨大的风险吗? 她承认恋雪很强,单论实力,即使她们两人同为柱,她们之间的差距也远不止一星半点。 如果真的打起来的话,会拖后腿的未必只有小忍一个,说不定她也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 可是,就算如此?? “什么都想要,到最后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就选最重要的吧,人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只需要为自己负责。” 像是看穿了香奈惠的想法,恋雪再次开了口。 尽管她始终没有再朝她们的方向看上一眼。 蝴蝶香奈惠咬了咬牙,终究还是伸手拉住了蝴蝶忍,向后退去。 夜风撩动着地上的浮雪,在昏黄的灯光下像是竖起了带着雾气的屏障,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12、雪骤(七) “真是让人感动。” 上弦鬼又弯起了笑眼,注视着恋雪。 “为了让同伴逃走,所以自己选择留在这里吗?” “如果你能一直留下来的话,我会很高兴哦。虽然只有你一个人的话,实在有点冷清。” 恋雪已经敛去了所有神情。 她并没有和上弦鬼交流的打算,比起无意义的交流,不如直接动手来得干脆痛快。 呼吸逐渐变得和缓,周身的肌肉却在一瞬紧绷,飞扬的羽织如同被拖起的箭尾,携着冰凉的雪花,直朝着上弦鬼的方向席卷而去。 青年站在原地没动,金色的扇子边缘却渐渐泛起了浅浅的冰霜。 地面也变了模样,逐渐翻涌起的浅色冰纹像是泛着水波的莲池,圣洁的冰莲顺着水波涌动的方向,很快铺满整个院子。 是血鬼术。 上弦鬼的血鬼术。 恋雪调动着呼吸法,调转刀头,想要破开血鬼术的幻象,朝上弦鬼的方向突刺,但气流涌入肺叶的瞬间,她的动作忽然出现了诡异的滞涩。 ??糟了! 血鬼术的效果并不只是铺天盖地的寒意,这方被冰莲绽开的区域,空气里竟然有毒! 战斗的本能让恋雪在第一时间摒住呼吸,可剑士的剑技原本就很依赖呼吸法与环境的交融,眼下呼吸受阻,实力自然也要大打折扣。 这样下去显然不行。 恋雪当即抽身,仗剑连退几步,想要退出冰莲的范围,重新调整呼吸再战,奈何莲池像是有生命一样,随着她退后的动作,竟也扩大了范围?? 是了,莲池当然是有生命的。 它由那只鬼操控,由那只上弦之鬼。 “还真是努力的孩子呢。” 青年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明明身体已经很疲惫了??说起来,你是不是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啦?结果还要在这里战斗吗?” 恋雪眯起眼睛。 不愧是上弦之鬼,居然连这一点也被看穿了。 带着疲劳的身体的确是负累,但恋雪并不在乎。 她早就已经习惯了与疲惫共存。 中了血鬼术的毒素之后,恋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态还在下滑,而她自身也无法退出莲池的范围。 看来躲避是行不通了,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去躲避。 刀身上再次泛起了冰霜,顶着剧毒的空气,恋雪强行调整着呼吸。 刀刃递出,冰与冰在半空对撞,发出叮咚的声响。 借着刀锋制造出的空隙,恋雪疾身朝着青年鬼的方向直冲而去。 既然无路可退,那么不如选择强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招式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贴合使用者的性格。 就好比有些热衷战斗的战士,惯用的招式也一定是拳拳到肉的近身搏击,而擅用控制类或者远程术法类攻击的人,多半不喜欢被近身。 恋雪是剑士,更贴近前者,真正的剑技总要等到足够近的距离才能施展。 那是她的仰仗,是逆转的机会。 恋雪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电光石火间,空气中似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笑。 白橡色的发丝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度,他并没有退的意思,反而迎着日轮刀的攻击,朝着恋雪的方向张开了双臂。 恋雪在一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不畏惧近身。 他在欢迎她的靠近。 这就是,上弦鬼的实力与自信。 真是糟糕透了啊。 在这样的一场战斗中,她简直可以算得上是被压着打了。 恋雪还是第一次遇到相性这么糟糕的对手,当然,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她也很清楚,哪怕没有这些招式上的限制,她在这只上弦鬼面前也未必能讨到多少便宜。 上弦很强。 那是与她迄今为止遇到过的对手全然不在一个量级的强大。 那是……她或许无法抗衡的强大。 至少现在很难。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 尽管已经做好了战到最后的觉悟,可恋雪果然还是不想在这种地方死去。 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仇人,她心底里还有诸多疑惑未能解开。 她该撤退,该想办法周旋和拖延。 蝴蝶香奈惠不可能会放着她不管,安顿好小忍之后,她说不定会折返回来。 还有在附近的锖兔,如果收到了蝴蝶香奈惠传出来的信息,他也一定会过来。 可她不能等他们来。 她是在刀尖上长大的孩子,她能瞬时在脑内做出对战局的推演。 她很清楚自己的同伴们现在有多少实力,所以她也很清楚,哪怕蝴蝶香奈惠和锖兔一起出现,再加上她,恐怕也很难能在眼前这只鬼身上讨到便宜。 即使他们最终能够获得胜利,付出的代价恐怕也大到难以估量。 那还不如…… 不如就在她这里结束。 哪怕有遗憾,也只是她自己的遗憾而已。 这样想着,她灌注在动作里的力量也愈发强大。 就像是要将所有的生命都燃烧在这一瞬,如在夜色里绽开的烟花,释放一切,迎接一场绚烂而盛大的结末。 一人一鬼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恋雪几乎可以清晰看到,那只鬼手里拿着的金色折扇的锋利边缘上,还沾染着早已经凝固的血迹。 那点痕迹如红梅般在她瞳底不断放大,可递出的日轮刀全然来不及收回,于是在那个瞬间,恋雪的脑海中闪过一瞬的信号?? 下一击,恐怕躲不开了。 她反手调转刀身,试图将刀横在身前,接着集中呼吸,将全身的力量都注入手里的刀刃。 躲不开就躲不开,但在她被集中的同时,她的日轮刀也会刺入那只鬼的身体。 她或许会死,但那只鬼也不会好过。 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大不了就是两败俱伤。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半空响起。 强烈的撞击在平地掀起一阵劲风,卷起雪和沙在半空盘桓。 但出乎意料的,恋雪的身体上并没有传来应有的沉重触感。 日轮刀的刀锋也没有刺破皮肉的感觉。 掀起的风沙如剧院里展开的幕布一样缓缓平歇,只余轻雪在半空浮动。 在逐渐清明的视线里,恋雪赫然看见,原本几乎已经要与她碰撞的上弦鬼,竟在方才的一瞬飞出了老远。 而在纷扬的雪花中间,在先前发生撞击的地方,屹立着一道过分熟悉的身影。 即使是在如此隆冬,那人身上依然穿得单薄,上身只有一件开襟的无袖小褂,裸露在外面的青灰色皮肤上,印刻着怪异的花纹。 一道一道映在人的眼底,仿佛能击穿整颗灵魂。 “看你又做了什么样的蠢事,童磨。”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低沉的,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真是不解风情啊,猗窝座,明明正是精彩的时候呢。” 被称为童磨的上弦鬼从废墟里爬了起来,扶正了被打歪的帽子。 “难得碰上那么努力的孩子,就这样被你打断了,她也太可怜了。” “明明再过不久,我就能将她送去没有痛苦和奔劳的极乐呢。” 顺着童磨看着的方向,原本背对着恋雪的人终于缓缓转回了视线。 不,或者应该说,那并不是人。 桃色的短发下,那张布满罪纹的面孔上,嵌着一对灿金色的眼睛。 瞳孔里印刻着文字,内容是: 【上弦?叁】 世界突然变得十分安静。 安静到仿佛连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唯有胸腔里的心跳,一点一点失控到狂乱。 少女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原本几乎已经寂然的瞳中,防腐终于多出了几分色彩。 交错的视线在半空细细密密地织成了网,一人一鬼站在网的两端,身上缠绕的是名为“命运”的丝线。 它终于出现了。 终于,又见面了。 13、雪骤(八) 眼下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时间。 此刻已是深夜,恋雪已经连着奔波了几天也没得歇息,再加上接连与下弦和上弦交锋了两阵,体力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这里也不是理想的地点。 这里是上弦之二的巢穴,另外一只上弦鬼就在旁边虎视眈眈。 哪怕不去仔细权衡,恋雪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根本就没有半点胜算。 哪怕两个上弦鬼不联手,她也没可能从他们手里讨得半点便宜。 可它出现了,它终于出现了。 躁动的细胞让身体本能地动了起来。 因经年握剑而布满厚茧的双手再次握紧了她的剑。 她是剑士,她是复仇者。 而她想要杀的鬼,此刻就在面前。 还好它出现了。 在她几乎以为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它出现了。 那么理所当然的,哪怕她的生命已经不再炽热,可积蓄在里面的最后一星火种,尚未燃尽的最后一点力量,将再次将她近乎残破的躯体点燃。 而这次的火焰,会尽数烧灼向她唯一的目标。 刀锋上凝结起冰花,卷起冬日的寒风,让少女的发梢也一并飞扬了起来。 哪怕身体已经濒临极限,哪怕在毒素的影响下,每一次呼吸都会让身体承担巨大的负荷与痛苦,但恋雪依然疯狂压榨着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竭尽全力地将剑技向猗窝座的方向施展而去。 劲风袭来,猗窝座却只是岿然站在原地,只待剑锋落下的一瞬轻轻巧巧地向后退开了半步。 他甚至没有去看她手里的剑,那对金色眼瞳的目光锁定的方向,是穿着桃红色羽织的少女的脸。 猗窝座很少会去看女人的脸。 他也从来都不会对女人动手。 他对她们不感兴趣,就像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一样,他甚至不想多去看她们一眼。 猗窝座其实并不知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他也没想过要去了解。 毕竟他是鬼,是想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的鬼。 他本也不是会去进行过多思考的性格,他只会朝着一个目标,一门心思地走到尽头。 想和更强的对手交手。 想不断变得更强。 想要…… ??什么? 似乎有什么破碎的残片在脑内一闪而过,猗窝座有些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他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 好像那些被遗忘在遥远时光尽头的画面里,藏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吗? 可他已经变成了鬼,他已经以这样的姿态在人间徘徊了几百年。 这世间沧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该被时光腐朽,什么也不值得在乎,他什么也不在乎。 光影在脑海内逐渐扭曲,恍然间仿佛与眼前的画面重叠,又转瞬化作被风吹散的泡影。 只有那张在烈烈风中清丽而冷冽的面容格外清晰。 动作裹挟着霜雪,晶莹的细碎冰粒在寺庙里昏黄的灯下折射出了炫目的色彩。 这样的画面该是陌生的。 这张面孔该是陌生的。 但在内心深处,猗窝座却忽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错觉。 “我……见过你。” 低沉的声音生涩地响了起来,如在幽冥深处敲响的钟声。 “……你是谁?” 恋雪的瞳孔有一瞬地缩紧。 它在说什么?它在说……见过她。 它还记得吗? 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在那个被血色清洗过的道场。 它还记得那个被它夺走一切的孩子吗? 这太可笑了。 恋雪并不打算去计较这些。 她不觉得鬼会为过去的杀孽忏悔,也不需要它来为已经过去十几年的事情忏悔。 因为打从那一天起,打从她握起剑的那天起,一切的结果就都已经被写定了。 她没有说话。 长剑横在身前,手上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地迟缓。 下一记攻击落下时,猗窝座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他承认,眼前这个剑士的力量并不算弱,甚至比他交手过的绝大多数剑士都要强大。 那样充盈的斗气,那样磅礴的力量,哪怕是在体能已经消耗到所剩无几的状态下,依然透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强大。 可这样的强大着实碍眼。 她手里的这把日轮刀着实碍眼。 那样锋利的眼神,那样毫不留情的动作,她身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格外碍眼。 怎么会这样呢? 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她不应该拿着剑,她不应该带着那样的神情,她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她应该是…… 应该……什么? 而他又怎么知道什么样是应该? 在大脑的深处,在那块尘封到近乎锈蚀的部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运转,那像是腐朽的老齿轮,经年之后,才又重新开始滞涩地转动,试图啮合成原本的形状。 可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拼命阻挡,让他无法完全看清那些被迷雾遮蔽的部分到底是什么样。 半空的雪花纷纷扬扬,像是永远都不会停歇一样。 那是少女的刀锋裹挟着地面的浮雪,与不知从何时开始从墨蓝色的天幕上飘落的雪花连成了一片,缀在了桃色的羽织与飞扬的发上。 那身影果然很熟悉。 熟悉得,像是一场无法捕捉的幻觉。 下雪了。 又下……雪了。 【??先生,这个冬天可真冷啊。】 那是什么? 【我不觉得冷清,虽然不像别处热闹,但有??先生在这里……】 是谁在说话? 【雪化了之后,就是春天了吧?今年我或许能和??先生一起去看庭间的樱花了。】 她是谁? 【能和??先生一起看花火,我已经足够满足了。】 他是……谁? 【??先生??】 【……??先生……】 【?治……】 刀锋倏然落下。 寒芒几乎要擦上额前的皮肤时,猗窝座才恍然从恍惚里抽回神来。 他走神了。 在这个女人的步步紧逼下,在这场突然落下的大雪里。 身形再向后退,只是动作到底迟了半拍。 携着冰霜的刀锋就着下落之势削开了他胸前小褂的系带,刀尖没入皮肤,掀起一簇长长的血花。 但猗窝座却像是压根没有注意到落在身上的伤口一样。 他的视线始终锁在一个方向上?? 刀锋卷过时,一瞬被搅破的小褂的衣料在半空翻飞,连带着原本被收在里面的什么东西也跟着飞了出来。 那物件在灯下闪着晶莹的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那是,一枚发饰,一枚雪花形状的发饰,是他一直贴身存放在胸口的一枚发饰。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极安静,安静到仿佛世界上只剩下簌簌的落雪与被围在中间的一人与一鬼。 坠落的雪花发饰汇集着两道相对的视线,牵引着,仿佛要将视线的主人拖向无尽的深渊。 猗窝座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地方得到它的了,那似乎与所有无关痛痒的过去一样,他从不会去刻意想起。 可他也从未将它丢弃。 一直以来,他也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带着这种东西。 可就像是一种习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这枚发饰一直被他收纳在胸口,收纳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 一如那些遥远而飘摇的曾经。 这一秒似乎显得尤为漫长,漫长到让猗窝座感觉自己仿佛又经历了一次几百年的沧海桑田。 像是被触动了什么闸门,有什么东西如潮水般呼啸着涌了出来。 原本模糊的东西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 【?治】。 熟悉的声音终于又一次在脑内响起。 他恍然抬起眼,对上了面前持剑少女的一对含着花瓣的桃色眼瞳。 “恋……雪?” 从灵魂的深处,他找到了这个名字。 回应他的,是再度劈砍下来的刀刃。 少女的动作已经很艰涩了。 她的身体大概早就已经到了极限。 可她像是全然不在乎一样。 她像是一台不知休息的机器,像是永远也不会停下的马,一下一下不断重复着攻击。 呼吸一下比一下粗重,从口中吐出的热气顷刻便会被师走月的寒风凝成一团冰霜,让那张面孔在一瞬间模糊,然后又渐渐清晰起来。 猗窝座的心底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分不清那样的烦躁是由于突如其来的回忆,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与记忆当中的人过分相似的剑士。 恋雪……她不是,她不该是。 她不该是这副样子,她也不该做现下这些事。 那么她是谁? 眼前的人,她是谁? 而他……又是谁? 猗窝座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迎着女人的又一记劈砍,像是想要击碎眼前的幻影。 毫无保留地,他发动了这个晚上的第一记反击。 【破坏杀?罗针】 有雪花在地面迅速绽开。 和天空落下的雪浑然连成一体。 14、雪骤(九) ?鸦出现的时候,炼狱杏寿郎正带着弟弟在街上采买。 事实上,今天是大晦日,到这个时间仍在营业的店铺已然寥寥无几,只是刚刚升任炎柱的炼狱杏寿郎平日里总是过分繁忙,今年冬日的鬼活动又委实频繁,是而直到这一天,他才总算得了一点空闲。 一旦得了闲暇,杏寿郎总会回到家里,一方面是替沉迷酒精诸事不问的父亲料理家里的一应杂事,另一方面也是想多陪陪弟弟千寿郎。 千寿郎还是个孩子,十来岁的年纪,性子稍有些内敛,也只有在杏寿郎面前能露出稍微孩子气的一面。 彼时他正站在一个卖糕点的摊位前,拉着哥哥的袖子,仰着小脸,骄傲地说着: “这样的点心我也能做出来。等回去我做给哥哥,还要给恋雪姐姐也留几块尝尝。” 炼狱杏寿郎的动作微顿,牵着千寿郎的手臂肌肉微微绷紧。 恋雪……大概也只有千寿郎这孩子,会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了。 恋雪在炼狱家那几年,千寿郎还很小。 彼时母亲?火身体不大好,平时也难和尚且年幼的千寿郎见上一面。 于是千寿郎便总爱跟在恋雪的身后,似乎这样就能找到一点来自母亲的温暖。 其实那时恋雪待千寿郎也并不算多亲热,做的最多的事甚至只是塞给千寿郎一块点心,然后让他乖乖去一边,以免碍着她练剑。 可千寿郎记住的,大约只有她递给他的那些点心。 后来恋雪离开了,却也时常会托人带东西回来。 她那时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而已,想要自己照料自己尚且不易,却还是会帮附近的村民做杂事,换些东西,送回到炼狱家里。 有吃食,也有适合他和千寿郎的用品甚至是喜欢的点心和书。 人总说她薄情,说她分明受了炼狱家很多照顾,却偏在炼狱家最艰难的时候抽身离去。 可身在局中的杏寿郎却最是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不留下,他便不必为她的事情分神,更何况她一直都在用那样的方式贴补他们。 若她这样也要被当成薄情,那这世界上怕是就没有什么有情有义的人了。 炼狱杏寿郎曾无数次地替她辩白。 可那些人不信,她自己也不在意。 她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杏寿郎并非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 可也正因为知道,所以他和恋雪之间的关系才一直这样僵着。 “人总归要向前看,要向前走,你又何苦一直只停在原地?” “灭杀恶鬼终究是为了让人更好地生活不是吗?你还有大好的光阴。” 这样的话,他不知道和她说过多少次。 他知道恋雪有多执着于复仇,他知道那是恋雪的全部选择,他知道,可他还是想要做这样的尝试??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这条狭窄的路上疾驰向不归的结局。 “恋雪,千寿郎一直都很想你。” 他如此说着。 可她却只是看着他,眼神凉薄而坚决。 她说: “对不起。” “杏哥,等恋雪姐姐闲下来的话,她是会回来的吧?” 千寿郎的声音将杏寿郎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今年已经是大晦日了,等再见面,大概就是明年了。” “明年我可以见到恋雪姐姐吗?” 杏寿郎沉默了一瞬,接着,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唔?,等她解决了手里的事,一定也很愿意来见你的。” 话音还未落,便被?鸦拍动翅膀的声音打断。 乌鸦在半空盘旋,发出了鬼杀队内最为紧急的信号: “雪柱大人在山中的万世极乐教遭遇上弦鬼,目前生死不明,请速速前往支援??” 笑容一瞬凝固在了脸上。 焰色的瞳孔骤然缩紧,让那张年轻的面孔也立时染上了肃杀。 ?鸦的声音还未落下,杏寿郎的身影已如箭一样冲了出去。 千寿郎在原地,自会有鬼杀队内专负责杂事的隐来照料,可恋雪那边,却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上弦。 上弦。 炼狱杏寿郎当然知道她的仇敌是上弦。 鬼杀队里几乎没有过战胜上弦鬼月的记录,所以他很清楚,恋雪从一开始就抱着与仇敌玉石俱焚的打算。 就像是在门闩自缢的人,分明只要挺直脊背就能从那样的命运里解放出来。 她可以有不一样的生活,可以去看更广阔的天地。 可她不愿。 那也无妨,他想,对于很多鬼杀队士而言,或许穷极一生也不会遇到上弦。 那样她或许也算是一生平安。 他一直在心底里祈愿,祈愿她不要遇到,至少那一天来得再晚一点。 可那些愿望,注定要化成泡影了。 杏寿郎调整着呼吸,脚步不断加快。 他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们这批年轻的队士里没有人有过与上弦交战的经验,但翻开几百年的鬼杀队志,上面都记载着同一件事??过往与上弦交过手的队士没有一个是活着回来的。 因为上弦是鬼中实力的顶峰,是他们至今未曾逾越过的高山。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样匆匆赶过去之后,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他也不清楚,以自己现在的实力是否有机会应付这样的局面。 能赢吗? 能活下去吗? 能来得及吗? 他们还有机会,如方才千寿郎所说的那样,一起去赏新一年里春日的樱花吗? 有雪开始落下,一点一点地阻隔了他的视线。 身边逐渐多了几个人影,那是在半途遇上的与他有着同样目的地的锖兔和蝴蝶香奈惠。 几个人摸着黑在雪片里穿行,感受着风和雪如刀子般割过他们的侧脸。 但没有人会因此而停下,没有人会因此而稍微慢上一点。 哪怕早一刻也好,哪怕只是早上一刻抵达,恋雪便也能多上一分生机。 在黑暗中,似乎隐约亮起了一片光点。 隔着苍茫的雪幕,亮在很遥远的前方,明亮得近乎耀眼。 目的地似乎就在切近,但,那亮起的光却并非是悬在寺庙外的灯笼照亮的朦胧光线。 那是比灯笼更直白也更刺眼的光。 光在雪地里摇曳,赤红地连成一片,直冲天际,将外周的积雪融成了一滩黑色的水。 而燃起这片火光的,正是那座古朴庄严的寺庙,是万世极乐教的寺庙,整个在燃烧。 “恋雪??!” 空气里响起了谁撕心裂肺的叫,凄厉而扭曲,让人几乎无法断定来源。 炼狱杏寿郎几乎要直扑向火场,却被一边的蝴蝶香奈惠拦了下来。 即使隔着老远的距离,他们也依然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而那火场正中,早已成了焦黑一片。 有房屋在里面倾倒,发出轰然的响声,亦偶尔有灯油爆开,发出尖锐的爆鸣,然后火焰便又会蹿高一截。 年轻的剑士们站在火场外,眼睁睁地看着蹿高的火苗,却全然束手无策。 他们都很清楚,如果她还在里面,那么现在恐怕也早就已经化成一?焦土,若她不在…… 若她不在里面,那她,会在哪儿呢? 有什么东西被大火吞噬,和里面的房屋一并化作焦炭与虚无。 更遥远的城镇的方向忽然响起悠然的钟声,穿过纷纷扬扬的落雪,直传进人的耳膜。 新年到了。 15、旧雪(一) 空气里似乎翻涌着热浪。 灼着人的肺叶,让呼吸变得格外不顺畅。 耳边依稀传来了一阵幛子门滑动的声响,捎带着掀起一阵风铃叮当。 坐在寝具里的恋雪闻声,立刻回神,将脊背挺直了一点,脸上也自然带起柔婉的笑,将视线投向门口的方向。 “恋雪,今日身体好些了吗?” 幛子门被拉开,高大的中年男人笑呵呵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恋雪微微颔首: “让父亲大人您记挂了,今日我觉得一切都好。” 一成不变的问话,一成不变的说辞。 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同样的对话不知重复上演过多少次,但不管是恋雪还是父亲庆藏,都还依然会如前一天一样,重复着这样熟悉的对白。 恋雪自打出生以来,身体就一直不好,只能整日整日地在寝具里,靠着医师开的处方来维持生命。 她的父亲庆藏经营着一座道场,教习素流的拳脚。 只是时下崇尚武士,人皆以带剑为荣,所以鲜少有人会专门来他这里来精进拳脚上的功夫。 道场里总是很冷清,除开庆藏之外,恋雪几乎没怎么见过其他的人。 但这一天却不一样。 庆藏站在门口,回头招呼了一句: “喂,你在那里磨蹭什么呢?过来,我来介绍我女儿给你认识。” 声音落下后半晌,幛子门后面才缓缓转出了一个鼻青脸肿的少年。 少年的身量比庆藏矮上一截,衣衫略有些破烂,露出的双臂上隐约印刻着墨蓝色的刺青,五官因为脸上的伤而肿成一团,让人不太分辨得清容貌。 庆藏单手将少年推到了恋雪的面前: “我在街上捡了个家伙回来,从今天起,他就要在我们这里住下了。” “平时我会教他些拳脚,闲暇时,就让他来照顾你的起居吧。” “对了,我还没问出这小子的名字,这件事就拜托给恋雪你咯。” 说着,他扬了扬手,便自顾自地朝着门外走,只将两个孩子留在了房间里面。 这是恋雪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的少年人共处一室,她有些局促地捏紧被角,几乎想将自己缩成一团。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止不住地往少年的方向看。 少年忽然转过视线,目光在半空和恋雪的目光相接,于是小姑娘连忙慌慌张张地想要躲开。 空气太过安静了,安静到让人有些不安。 隔了半晌,少年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恋雪重新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 “你脸上的伤……不要紧吗?” “会很的痛吧?” 少年的动作怔住了。 他有些愕然地看向恋雪,一双眼睛里满是不解与茫然。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恋雪才注意到他或许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 他的眼睫很长,一对眼睛也很明亮,只是先前跟在父亲大人背后的时候带着些许阴冷与锐利,而眼下却全然澄澈成了另一个模样。 像是有什么在心底里轻轻撩拨了一下,余下的是一阵让人无法忽视的心颤。 这个少年…… 她望着他,似乎想要把那副模样看得更真切些。 ??下一瞬,那对眼睛的颜色倏然褪去,露出了藏在背后冰冷而漠然的金色。 金色的瞳孔当中印刻着数字,在极速的放大间,将这个世界顷刻便击得粉碎。 恋雪倏然睁开眼。 入目的是一方有些老旧的天花板。棚顶早已有些斑驳,透过几处破损,甚至可以看清藏在背后的黝黑房梁。 这大约是个很陈旧的房间,但意外的是,室内却并没有什么灰土或者霉斑的味道。 屋内似乎烧着火炉,有松木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间。 恋雪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样的场景让她莫名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那并非是她过往的十八年人生里曾见过的场景,可她还是觉得,这样的场景隐隐地在与她脑海中某些记忆的残片重叠。 那像是她在梦里见过的场景。 在那场平稳到仿佛遥远曾经的梦境里,她似乎就是这样,孤独地躺在一方六叠大的房间。 恋雪有一点恍惚。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那梦境实在太过真实,真实到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曾经亲身经历过那样的事。 而她更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在自己醒来之后,会出现在这样一个与梦境如此相似的房间。 就好像是……就好像是她仍在梦境里,未曾醒过来。 恋雪定了定神,想要撑着地面坐起来,揉揉有些发痛的脑袋。 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赫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切断了所有的经脉,她使不上一丁点力气,更不用说坐起来。 瞳孔有一瞬的收缩。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恋雪才恍然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场景。 那是在万世极乐教,她遇到了两个上弦,而在后面赶来的那个上弦鬼正是和她有血海深仇的上弦之三猗窝座。 【破坏杀?罗针】 当那只鬼拉开反击的架势时,恋雪竟然产生了一瞬的恍惚。 那并不是因为对他反击的行为感到惊讶,而是,他使用出的招式给了她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熟悉到仿佛在过往的岁月里,她曾经看过千百遍。 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她分明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出招。 出事的那年,当她赶回家里的时候,道场的屠戮早已结束,猗窝座根本就没有在她面前动手。 眼下明明就该是她第一次见它出招才对。 ??是记忆出了什么偏差吗? 是记忆出了偏差吧。 恋雪这样想着,因为她实在无法去想象,也不愿意去想,那中间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可她的动作到底还是被拖慢了些许。 又或许,在上弦鬼强大到超乎想象的力量面前,她的动作原本就有些跟不上节奏。 沉重的拳头击在了刀身上,恋雪听到了钢铁断裂的声音,鞋底在雪地上摩擦,拖出了一条长长的痕迹,虎口被震得发麻,她甚至感觉胸腔里积起什么沉闷的东西,喉头也泛起了些腥甜的味道。 她想要呼吸,却几乎无法呼吸,更不用说借助呼吸法带来的爆发力施展剑技。 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叫嚣着,她无法再从身体里压榨出一丁点的力气,连握在手里的日轮刀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 她无法动弹,来自猗窝座的攻击却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招招都直袭她的破绽。 这太荒唐了,这样的战斗太荒唐了,恋雪想,如果对方的招数带着杀意,那么她或许早就已经死去几百遍。 可这样的话只是说出来都觉得荒谬,这是赌上性命的战斗,那只上弦又怎么可能不展现杀机呢? 越是周旋,恋雪的心思也就越是下沉。 它在做什么呢? 它想要做什么呢? 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在这场退无可退的战斗之前,体力就已经到了极限。 她抬不起手臂,她举不起剑来格挡,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面孔在自己的眼瞳里放大,下一瞬,便彻底遁入黑暗。 是了。 她是在和鬼的战斗当中失去了意识,那么她又为什么还能够醒过来呢?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是谁把她带到了这里?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有脚步声响起,那像是赤足踏在老旧木地板上的声音。 恋雪有些费力地朝着那个方向转动着视线,便看到一扇陈旧且泛黄的幛子拉门。 一道瘦长的,宛如少年人的身影在门上逐渐凝成阴影,如阴云一样在她心上笼起一重极为不祥的预感。 恋雪凝眉,看着那个方向。 下一秒,拉门被刷地拉开,上弦之鬼的面容赫然闪入了年轻剑士的眼中。 糟糕的预感终究还是应验了。 16、旧雪(二) 恋雪无数次地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可她依然无法理解。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猗窝座会出现在这里,更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模样的上弦鬼沉默着端着手里的托盘,向她所在的方向靠近。 恋雪只觉的周身的神经都变得紧绷了起来,尽管她能感觉到,来人的身上并没带着杀意。 她知道自己是在和这家伙的战斗当中失去意识的,所以在那之后,她被它带走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 可它是鬼。 以人的血肉为食,视鬼杀队的剑士为死敌。 这样的存在,又怎么会好心到将她好生地救到这里呢? 心脏跳动得极不安生。 恋雪无法抑止那种莫名的情绪逐渐翻涌。 她张了张嘴,觉得自己或许应该说些什么。 她无法理解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所以理所当然地想要问一个究竟。 她也无法接受那个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人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眼前?? 眼前的一切实在是太荒谬了。 可她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样的荒谬。 她很难做到心平气和地向那个上弦鬼提出问题,况且,她也并不觉得自己能得到回复。 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向它控诉过往罪责的必要??在没有能力让它以死谢罪之前,那样的控诉不过是可怜的自怨自艾。 她不想那样。 于是她只是看着他,只能看着他。 用带着不会消解的敌意的目光。 木托盘稳稳地放在了榻榻米上,上面排列的碗碟却没有挪动分毫。 那上面整齐排列的碗碟里盛着精米饭和小菜,一饭一菜一汁,那是寻常人家几乎无法负担的精致菜肴。 猗窝座垂着视线,看着装着汤汁的碗里液面几不可查的轻微晃动。 此刻的他自己心里也有许多迷茫。 当那些记忆的残片在脑海里逐渐拼凑成型,当他再次看到那张熟悉的、让他曾经想要交付一生的面容,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 他怎么就忘了呢? 怎么就忘了第一次见到那个姑娘的时候,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的感觉,怎么会忘了那个时候,自己的所有心绪总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弄,他怎么会忘了,在花火绽开铺满天空的时候,他在心底里暗暗做的决定,他想要变强,想要穷极一切来保护她,想要不惜一切地让她幸福?? 他是守护的?犬,在有了她之后,才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方向。 可只是在短短几天之后,在他回家去父亲的坟前报告即将结婚的消息时,有人在道场里投了毒,夺走了她的生命 他怎么就忘了呢?他永远也不该忘记,那个时候她就在他的怀里一点一点地变冷。 恋雪…… 猗窝座不敢抬头,也不敢去看少女的面孔。 那张面孔太过熟悉,也太过陌生。 恋雪不会提着剑。 那对含着花瓣与柔情的眼睛里,不会灌满杀意燃成的火焰。 过往与眼前的场景出现了微妙的参差,于是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处的是百年之后的现在,而不是有她的从前。 只是他想,他无论如何都想将她留下。 哪怕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他也总想要找回一点属于?治与恋雪的曾经。 沿着记忆的路线,他找回了这里。 原本的村落早就已经荒芜一片,余下的旧屋在时光的冲蚀下,并成了山林的一部分。 素流道场倒是还在,只是已经残破得不像样子,于是他着手将道场一点点地修缮成形,然后带着她回到了这个曾经属于她的“家”中。 他看着她昏睡,脑海里回想的尽是过往的场景。 他从来没想过要怎么面对她醒来时的样子。 沉默铺天盖地,让空气仿佛卷成了黏黏腻腻的漩涡。 让人窒息,让人浑身都无法着力。 这样的气氛实在太让人难耐,于是漫长的沉默过后,猗窝座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 “……你醒了。” “是啊,我醒了。” 恋雪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细弱,带着久未使用的沙哑: “真让人意外,我竟能醒来。” “你为什么没杀了我?难道堂堂上弦鬼,竟也会为过冬准备储备粮吗。” 猗窝座的身体僵了一下,良久,才像是辩解似的开口: “我不会杀你。”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 “……我也不会再让人伤你。” 恋雪沉默了。 她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荒唐,荒唐到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发笑。 这简直是她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一只鬼,一只恶贯满盈的上弦,实在和这样的话一点也不相称。 它在说什么?这算什么? 谁会相信这样不切实际的话,这种话他又在说给谁听? 她勾动着手指,试图将手握成拳。 可眼下的身体却让她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无法完成。 于是她只能死盯着那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你对我做了什么?” 猗窝座缓缓地抬起头,露出了那对藏在阴影里的金色眼睛。 那中间似乎藏着什么复杂的情绪,只是太过晦暗,让人无法分辨。 空气再次出现了一瞬的寂静,寂静到连粗重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恋雪想,如果对方就这样维持着不肯应答,或许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它是鬼,是和她你死我活的仇敌,它并没有任何必要解答她的疑惑。 可出乎意料的,短暂的安静之后,上弦鬼竟幽幽开了口: “童磨的毒和你的呼吸法相冲,加上你的身体原本就因为过度消耗而有亏空,总之,现在你身体的经脉几乎已经全毁了,身体自然也没办法动。” “我把你带到这里静养,至今已有将近一旬。” 说至此,像是找到了论据一般,他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 “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 恋雪终究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因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猗窝座这样做的理由。 但这一次,猗窝座却没有在做出解答。 房间里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恋雪看着那双眼睛,看着这双烙刻在她记忆当中的眼睛,看着这对与她有血海深仇的眼睛。 她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样怪异的境地。 但不管怎么样,她还活着。 哪怕失去了剑,哪怕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哪怕连仅存的性命都系于旧日仇敌的一念之间,她也仍活着。 只要活着就会有可能性,只要活着,就还能有选择。 恋雪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挤进干瘪的肺部,身体受到的伤害比想象当中的更严重。 哪怕只是呼吸,都会让她觉得痛苦,哪怕只是呼吸,都要花光全身的力气。 但即使是这样,即使失去了一切,即使变得一无所有,她也依然活着。 不,又或许她也并非一无所有。 那只上弦鬼并不可能毫无缘由地让她活着,而这个缘由,就是她最大的筹码。 她得弄清那理由是什么。 恋雪并不擅长谋划,也不擅长演戏。 但她想要复仇,为了复仇,为了杀死这只上弦鬼,她可以做任何事。 哪怕是暂时屈居于它的左右,与这个与她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共存。 17、旧雪(三) 转醒过来的恋雪反应比预想当中的要平静许多。 那样的平静连猗窝座都有些意外。 事实上,在刚刚对上她的眼神的时候,猗窝座甚至想,或许她会做出更激烈的反应。 也是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在他眼前的并不是当年那个柔弱而温婉的道场大小姐,她是一个剑士,而她盯着的是他的性命。 先前的那场战斗也是,她挥刀向他,刀刀都带着夺人性命的杀意。 哪怕因为体力已到了极限,致使剑招格外绵软,哪怕那样的招式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可他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眼底里的杀意。 而这样的杀意,甚至在她刚刚醒来的瞬间也没有消退分毫。 她是想要杀了他的。 他能清晰地感受得到,在那个时候,她是很想杀了他的。 就像之前他遇到的任何一个猎鬼人一样,也或许比他之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猎鬼人都要更强。 强烈到,他能格外直白地感受到那样的冲击。 也正是因为受到过那样的冲击,所以在那双含着花瓣的眼睛里翻涌着的情绪倏然归于全然的平静时,猗窝座才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我的身体动不了,也没办法自己进食。” 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甚至透出了几分柔软,像是恳求: “你要来帮我吗?” 手臂上的肌肉没来由地紧了又紧。 有那么一瞬,猗窝座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很轻。 分明她说话的声线听上去那么熟悉,分明她表现出的态度甚至多了几分他熟悉的温和,可那样柔婉的语调,却又和记忆当中的声音又大相径庭,差距大得让人自脊背开始不由得颤栗。 猗窝座神情复杂地垂下眼,正对上她望来的视线。 于是他似乎忽然明白了那些不同来自哪里。 灯光落在那对含着花瓣的眼中,可那中间依然仿佛没有任何光彩,只如深深的漩涡一样,几乎要将他整个吸进去。 猗窝座倏地转开视线,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一样的。 她和记忆当中的那个人,果然还是不一样的。 他记得他刚到素流道场的时候,恋雪才刚刚经历了一场严重的风寒。 她天生便体弱多病,大半时间都只能躺在寝具里休养,如风寒这样的病,对于寻常人来说或许没什么,可对于她来说,却险些要了她的命。 房间里充斥着经久不散的药味,她坐在寝具之上,有些费力地挺直了身子。 苍白,瘦弱,如同随时可能会枯萎的花。 这是他对恋雪的第一印象。 她让他想起经年卧病在床的父亲,终日躺在满是药气的房间里不见天日,仿佛已经一只脚踏过了奈何桥。 可她却与他的父亲是不一样的。 她身上并没有多少因为病气而带来的灰败气息,一双含着花瓣的眼睛格外明亮,脸上总是带着柔婉的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弯起眉眼,透着如春日一样的气息。 温柔的,仿佛能滋养每一寸土地。 那时他才被庆藏师父打得鼻青脸肿,身上全是伤口。 她看着他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他当时以为或许是他的样子太过可怖,所以才让她受到惊吓。 就像他总是会吓到从前邻家的小姑娘一样。 可她并没有像那个邻家的小姑娘一样慌忙跑开??这并非因为病弱的她无法逃跑,毕竟若她当真想回避,大可以别开头。 可她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良久,才用含着担忧的语调问道: “您身上的伤不要紧吗?那会很痛吧?” 她说: “过一会儿会有医师来给我诊疗,到时候,我也恳请他为您包扎一下吧。” 从来都没有人对他说过那样的话。 哪怕是父亲,看着他带着一身伤痛回来的时候,也只会嗔怪他又去和外人打架,会怨他又扯破了那件打满补丁的衣裳。 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身体上的伤会不会痛,于是连他自己也开始变得不在意。 可那个时候,在那个第一次见面的病弱少女面前,他忍不住想,果然还是会痛的。 拳头落在身上,皮肤划开伤口,鲜血流淌出来,每一下都有鲜明的痛感。 那是只有活人才能感受到的疼痛。 而在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距离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已经有多久没人问过他会不会痛了呢? 鬼的身体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上弦之鬼更是如此。 哪怕是断手断脚,只要还活着,恢复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因为伤势变得无所谓,于是随着伤而来的疼痛也变得无所谓了,至少在过去的那些时光里,猗窝座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这样的事。 可不知道为什么,就在刚刚的那个瞬间,在他看着她眼睛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胸前被剑尖划伤的地方,忽然有些隐隐作痛。 明明已经愈合了不是吗? 明明连他自己都已经快要遗忘的微不足道的伤而已,明明之前他受过更严重的伤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他现在又为什么会觉得痛呢? 他不知道答案。 或者说,他知道,却又不想面对那样的答案。 因为那答案与她有关。 18、旧雪(四) 猗窝座叹了口气,隔了许久,才终于缓缓伸出手,将卧床的女人轻轻扶了起来。 柔软的身体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温度,她靠在他身前,让他没来由地又想起当年照顾道场的恋雪一日三餐时的场景。 彼时恋雪的身体虚弱,日常的一应起居几乎全部都要有人来帮佐才行。 庆藏先生要打理整个素流道场,更要想办法去外面为人打些零工,好筹集钱财,为恋雪买药,是而实在不能时时都陪在恋雪身旁,于是这项任务就落在了与恋雪年龄相仿的?治身上。 庆藏对此也颇有歉意,说是如果他觉得不习惯,自然可以和他讲。 那时他在想,能有什么不习惯的呢?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在照料卧病的父亲,不管是衣食还是侍药,他都轻车熟路。 他是这样想的,可实际做起来的时候,却果然,有些事和他想象中全然不一样。 他犹自记得第一次端着饭菜来到恋雪房间里,想要扶她起来吃饭时的情形。 起先她也是一个人端着碗,努力尝试着将饭送进自己的嘴里,可是没过多久,她忽然开始剧烈咳嗽,手里的碗自然也被剧烈的动作翻倒,她有些难受地攥着被角,身子弓成了一团。 他顿时手忙搅乱地上前帮她顺气,当手掌落在那副枯瘦到几乎没什么肉的单薄身体上时,恰有一阵幽香扫过他的鼻尖。 那是少女的发香。 从未与异性有过接触的?治身体几乎僵住了,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要照料的不是如父亲一样的男人,而是一个柔弱且美丽的少女。 “抱歉啊……”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的咳嗽才总算停歇了下来,她仍弓着身子,只是侧过头,露出那张因为剧烈咳嗽而呈现出病态红晕的脸和被生理性泪水浸润得湿漉漉的眼睛。 “我原是不想太麻烦您,可看样子,我又给您添了这样的麻烦。” 那副模样让他第一次产生了某种怯意。 他知道自己该像照料寻常病人一样将她扶起来,将食物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 可看着她的样子,他却有点慌乱到不敢再向前了。 “……抱歉。”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踟躇,恋雪又说了一次。 那时的他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耳根更是烧灼的厉害,隔了很久,他才挪蹭到了她的跟前。 “不是恋雪小姐需要道歉的事。” 这不是她需要道歉的事,不是因为照顾她很麻烦才让他觉得抗拒。 是他自己在那一刻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产生了某些很冒昧的思绪,而那样的思绪哪怕只是出现,似乎都是对眼前人的亵渎。 他是带罪身,手腕上罪人的刺青是他此生都脱不去的痕迹。 能有这样一个安身之所,能如现在这样生活已是先前不能想的奇迹。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肖想更多,于是他将那些思绪强压进心底。 那个时候他就在心底里暗暗发誓,他想要好好照顾眼前的人,看她好起来,送她出嫁,让她过上最安逸的日子。 猗窝座虚揽着靠在自己身前的人。 她的身形并不似当年的恋雪那样枯瘦,常年练剑让她的肌肉带着种习武人特有的质感,哪怕卧床日久,却也远比寻常人要密实。 她是个剑士,是个失去了行动能力的剑士。 可剑士又怎样呢。 猎鬼人又怎样呢。 人类的躯体,终究都一样。 一样脆弱,一样不堪一击。 所以她又何苦非要像之前那样弄那么一遭呢。 她何苦非要拿起剑,非要做那种不自量力的事呢? 为什么,非要当什么猎鬼人呢。 这样的问题在脑海里打了个转,却也终究没问出口。 因为这样的问题实在也没什么意义。 那些猎鬼人会拿起剑的理由都大同小异,或是源于自身的仇恨,或是因为某种可笑的兼济天下的目标。 不管是什么,听起来都很无趣。 他没兴趣听她说那些无趣的理由,也不想听什么人类剑士对鬼的控诉,说到底,他之所以会留下她的性命,他之所以会让她活着,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和记忆中的人太过相似。 所以他一点也不想了解一个剑士的心路历程。 饭菜已经有些冷了,猗窝座将碗端在手里,动作有些生涩,却又带着种别样的熟悉。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这样的事了,甚至于连做过这样事的记忆也是在不久之前才刚刚复苏的。 而他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会再做这样的事。 还是为一个剑士。 他最讨厌的鬼杀队的剑士。 汤匙磕过碗沿的时候,上弦鬼的思绪才悠悠回转。 他用勺子舀起了食物,递到无法动弹的剑士唇边。 没有犹豫,剑士直接张口,将面前的食物吞了下去。 随着她动作的时候,似又有幽然的发香扫过鼻尖。 她的动作很慢,咀嚼的时候,有一瞬间,那画面仿佛与往昔的画面重合。 可她低敛着眉眼,脸上也没有柔柔的笑意,到底和当年是不同的。 她终究只是一个猎鬼人,只是这样而已。 “我以为你不会吃鬼喂给你的食物。” 隔了很久,猗窝座忽然开口,说。 她闻声,动作稍稍迟疑了一瞬,但却没有停下咀嚼的动作。 直到将口中的食物吞咽了下去许久,她才缓缓开口: “总得活下去。” 她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在叹息。 猗窝座的心情却又微妙了几分。 他没想到她会回答,更没想到她说出口的会是这样的话。 这样的说法自她口中说出来,便没来由地显得拙劣起来。 活下去? 她也想活下去吗? 可是当她顶着童磨的毒战斗的时候,当她提着刀冲向他的时候,她有想过要活下去吗? 他分明记得她那个时候的眼神,那中间除了浓烈的杀意之外,更多的是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站在他眼前的剑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是他近乎恶劣地将这点挑到了明面。 “那个时候……” 恋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视线微微垂下,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回忆。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大概活不下去了。” 在安静开始蔓延之前,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么如果想要试着杀你,那就是最后的机会。” “你那个时候想杀我。” 猗窝座将这句话摘了出来。 安静。 一瞬蔓延开的安静,让猗窝座忽然意识到自己提出了一个多愚蠢的问题。 她那时想杀他,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甚至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只因为他是鬼,而她是鬼杀队的剑士。 “那现在呢?” 19、旧雪(五) 怀中的人呼吸似乎滞了一瞬。 猗窝座不知道她那一瞬间想到了什么,因为当她再开口的时候,说出口的是: “我还是觉得有些饿,可以再吃一些吗?” 话题转得生硬至极,全然就是在回避那个问题。 可在当她用这样拙劣的方式来回避回答的时候,猗窝座却也竟悄然松了口气。 尽管提出了那样的问题,可他其实也并没有十足的勇气来听她的回答。 哪怕他一遍一遍地提醒着自己,她和过往的那个人只是过分相似。 过去的人已经不在了,她早就不会回来了,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亲手埋葬了她。 而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和她很像的别人。 所以她不管说什么,都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没有半点关系。 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不想听她说出太刺心的话语。 他不想听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她想要杀了自己。 猗窝座再次低下头,重新又舀起一匙食物,送到她嘴边。 而她便立刻将食物吞了下去。 如此重复,一次又一次,平静而和谐到近乎怪异。 眼看着碗里的东西一点点地减少,猗窝座却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胸口。 他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情绪,或许是连他自己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怪异,又或许是因为事情实在平静得超乎他的预期,以至于他的心底里竟然有一种诡异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让她就这样平静下去。 毕竟她是猎鬼人不是吗。 而他早已听惯了那些猎鬼人的哀嚎与怒骂,他习惯了看他们在绝望当中进行毫无用处的挣扎。 至少她不应该是这么平静的。 于是近乎恶劣的,他再次挑起了话题。 “你就不怕我在饭里加什么东西吗?” 而恋雪的回答一如之前那样慢悠悠的,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 “我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如果你想要拿去,我也没法阻止。” “可你既然让我活着,应该不是为了欣赏我毒发身亡的姿态吧。” “那如果我混进去的是鬼血呢?” 猗窝座的语气里又加重了一点。 “如果我要将你也变成和我一样的鬼呢?猎鬼人,你又要怎么办?” 听到这次的提问之后,少女的沉默持续得更久了一点。 而就在猗窝座几乎要以为她不会作答的时候,她忽然发出了声音。 “是啊,如果真那样的话,要怎么办呢。” 似乎是叹息,却又仿佛夹带着笑意。 那近乎是在笑的声音让猗窝座愈发觉得怪异。 而她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继续说道: “如果真的变成鬼的话,身体也就能恢复……不,或许可以变得更强了吧。” “那么到时候,我或许也就不必再受人摆布了,我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顿了顿,似乎是想要抬头,可对于她现在的身体来说,哪怕只是抬头的动作也做不到,只是让身体的肌肉无规则地颤抖而已。 而这样的努力让她的呼吸也有些不顺畅,她又接连深吸了几口气,隔了许久才缓上一口气。 可她并没有停下的打算。 这并不是她为与那只上弦鬼呛声故意说的戏言,她当真是这样想的。 若能重新获取力量,若能让她完成复仇,哪怕变成鬼又如何。 她不在意。 带着颤抖的声音里的笑意却愈发明显,以至于那对含着花瓣的眼睛多添了一层生理性的水渍。 “只是那样啊,我也成了作为剑士的我该斩杀的目标了。” “不过……也不是多大的事。” “毕竟想要杀一个强大的鬼很难,可如果是鬼想要自行了断,大概会很容易吧。” 沉默。 近乎寂静的沉默在两个人中间蔓延,空气里只余下她沉重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她才又问了一句: “猗窝座,你是为了看我变成那样之后会做什么,才将我带到这里的吗?” “你,要试试看吗?” 少女的话听起来简直可以算作是挑衅了。 如夏日的狂风骤雨,一字一句都狠狠敲击在猗窝座的心头。 说着什么要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之类的话。 她想做什么? 她实在不擅长掩饰,又或者她压根也没有掩饰自己真实的想法,于是在那个瞬间,猗窝座无比清楚她所说的想做的事是什么。 她还在想要对鬼刀剑相向,她甚至轻飘飘地,把自己也列在了被猎杀的名单上。 哪怕在做那种假设,她也没忘了那什么猎鬼人的该死的职责。 她就那么想当剑士吗? 可她又凭什么觉得她能顺利变成强大的鬼呢? 她凭什么觉得她能撑得过转变的过程,她又凭什么觉得在变成鬼之后,她不会忘掉一切,不会失掉属于人类的理性呢? 他见过很多人类,在变成鬼之后失去所有理性,将自己旧日最亲密的亲人拆吃入腹的。 说到底,在跨过了那条线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会预料。 就像……就像他自己也是一样。 他自己不也是在变成鬼之后就将什么都忘掉了吗? 猗窝座想,或许他的确应该那么做,将她真的变成鬼,然后在旁边用冷眼看着她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 他想,如果她当真变成那副悲惨的模样,或许他也不会觉得有多愉悦。 毕竟她有着那样一张脸。 而他无论如何看着她变得痛苦。 “我不会那么做。” 像是终于败下阵来一般,他到底还是颓然地说出了口。 “就这样吧。” 就维持着现在的样子。 至少她就在他身旁。 就像是?? 那个时候一样。 20、旧雪(六) “?治先生,整日陪着我窝在这方小房间里,其实是很无趣的吧?” “您若有什么旁的事想要做,那么便离开这里去做也没什么关系。我这几日觉着身体轻快许多,也并不是要时时都有人守着的。” 秋叶开始飘落的时候,恋雪的身体比濡夏时略微好转了一些,并不会再时时咳嗽,也能在白天里靠着软垫小坐一段时间了。 ?治也在道场住了几个月,多少也算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平日里庆藏师父不在家的时候,他便会整日地守在恋雪的屋外,若她有需求,便去帮忙,若没有,两人便会隔着幛子门说话。 听恋雪那样说的时候,他有一瞬的茫然。 事实上,他从未想过自己要去做什么。 年幼的时候,父亲身体不好,他便想方设法地为父亲找药。 后来父亲不在了,他便浑浑噩噩地在世间游荡。饿了就去偷去抢,若遇上不长眼的人上来挑衅,他便用拳头把那些人打倒。 再后来,他遇到了庆藏师父。 师父说要将他带回家里,他便跟着回来了,师父说让他帮忙照顾恋雪,他也就照着做了。 他一直都是如此。 他从未想过,自己到底想要过怎样的生活。 “我在这里就够了。” 像是回答,又像是在叹息,他这样说。 “是吗。” 恋雪的声音似乎有些低,半晌,她才又开口。 “您在跟父亲大人学习素流的武道吧?” “父亲大人常夸您进步很快,精进了武道之后,说不准能有机会去外面谋些差事,为附近的官差当幕僚。” 那样的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天方夜谭一样,?治从来都没想过这种事,他也从来都没有思考过关于未来的事。 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不知道,但在听恋雪那样说的时刻,他的脑海当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我没想过那种事。” 他说。 “我留在这里就很好。” “可是为什么呢?” 她问。 为什么呢? 那个时候的他没有回答,也并不清楚答案。 而现在,经过了百余年的沉淀与遗忘,他才终于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所想。 他是寺庙前守护的?犬,他终此一生都该守护着属于他的那尊神像。 什么高位厚禄,什么锦绣前程,那些东西对于他来说统统都不重要。 他看着她,看着那张无瑕的面庞,看着她燃烧着生命力的火种。 那是他想要守护的全部,是他生命的方向。 想留在素流道场,想一直陪在她身旁。 也只有在她的身边,他才不是漂泊无依的野犬。 他皈依于此,他朝拜于此。 他的灵魂就被牢牢地捆缚在这里。 手臂上罪人的刺青就像是锁住他灵魂的锁链。 而锁链的另一端,握在她手上。 那么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什么呢? 或许只是一方牌位,一尊神像。 她只是她的象征,可即使只是这样,看着她在这里,对于他来说也像是某种慰藉一样。 就好像他暗无天日的生活里,重新又出现了光。 所以哪怕不一样也无所谓,哪怕她是个剑士也无所谓,哪怕她曾经想过要杀他,哪怕她现在或许也仍怀着某种想法,这些统统都无所谓。 他想看着她,他只想就这样看着她。 仿佛只要看着她,那些失落的过往就都可以不复存在,仿佛只要这样看着她,他就仍可以活在那段困囿着他灵魂的时光里。 他能看到的,仍是旧时的模样。 其实素流道场和隔壁的剑道场一向不合。 素流道场虽然式微,却占据着相当不错的土地,道场的面积比隔壁更宽阔,加上庆藏师父静心打理,看上去总要比隔壁气派漂亮。 为此,隔壁的有些学徒便心下不平,隔三差五地想要找茬。 只是碍于庆藏师父的力量比隔壁的整个道场都要更强,上门的学徒也不敢造次,多半时候只敢在墙根边上抹些泥巴,或是偷偷地在墙角说些风凉话而已。 ?治刚来道场的时候,庆藏师父便曾经跟他说过这件事,他说若遇上隔壁滋事,也不必理会,他们不会真的怎么样。 可在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治还是和隔壁道场的学徒狠狠地打了一架。 彼时他才刚跟着庆藏师父修习没多久,对面人又多,虽然被他狠狠教训了一顿,可他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违背师命与隔壁纠缠自然少不了被师父责骂,等?治顶着一身的伤来到恋雪门前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怎么伤得这样严重,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少女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焦急。 “他们来滋事也不是一次两次,您又何苦做这样的事呢?” ?治跪坐在廊下,落在膝头的拳头一点点地攥紧。 “可他们说你。” 他犹豫了很久,却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那些家伙平素怎么耀武扬威都无所谓,可我唯独听不得他们……说你。” 21、旧雪(七) 素流道场所在的地方并不算很繁华,相邻的人里也有不少嘴碎好事的家伙。 他们看不起?治,平素便总爱欺负他。 ?治脾气虽然爆,却也一向恪守着庆藏师父下的指示,不与他们动手。 偏在前一天,那几个不开眼的小子嚼舌根说道场的女子病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去,到时候道场便算绝户。 还有人附和着玩笑说谁要是能娶走那个病秧子,便能白捡下这么个道场,他们的剑道场便可以趁机扩过来了。 用那样无所谓的语气说着如此恶毒的话。 在听到的瞬间,?治只觉得气血上涌,他没怎么犹豫地就冲了上去。 “啊哈,素流道场果然是没有人了,连条狗也栓不好。” “你这样在外面狂吠,你家那个病秧子小姐知道吗?” “说起来,你这样的东西到时候是要给你家小姐当陪嫁的吧?” “你那是什么表情,还是说你也对你家小姐有什么妄想?” “凭你一个罪身,有这样腌?的念头你师父知道吗?” 一句一句,几乎是往人的肺管上戳,于是?治也失去了理智。 他们说得越多,?治的拳头就越狠。 那些人以多欺少却也不是对手,便用愈发恶毒的话来中伤他。 可那些话怎么可以说出口呢? 那些念头只是想想就已经足够亵渎,又怎么能被这些宵小拿来当谈资呢。 ?治气不过,便将一腔怒气全都洒在了那些说浑话的家伙身上。 他一头凶恶的孤狼,恶狠狠地想要咬断所有人的喉咙,招招都不留情面。 他恨不能将他们都打死,好让那些家伙永远闭嘴。 待他们被人终于拉开的时候,两边都受了不轻的伤。 “谢谢您。” 少女有些费力地抬起手,用纤瘦的手指,隔着幛子门,点在了他面颊的位置。 “?治先生,谢谢您为我出头。”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盈盈的笑意,即使隔着幛子门,他也仿佛能看到在她眼底绽开的笑。 “但下次您还是不要如此了。” “我被说两句嘴也不会怎样,可我不想看?治先生受伤的样子。” “我不想?治先生为我受伤。” “您为我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足够了吗? 可怎么能足够呢? 她那样好,他做多少都不够。 更不用说,他连本来应该做的保护都没做好。 他知道过往已经无法追回,他知道自己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无法算作对过往的补偿。 可他还是想,还是想要去做更多,哪怕对着的只是一个影子,哪怕他自己也不确定,他做的这些是否会被她看到。 如果她看到的话,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 她会再和他说一次“停下来吧,您不必那样做了”吗? 她会再一脸担忧和心疼地说“您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我不想再看您受伤了”吗? 他想听她那样说。 可现在的他,还有资格听她说那样的话吗? 他又该到哪儿听她说这些话呢? 他依然在彷徨,他依然在流浪。 他找不到一个出口,找不到自己该走的方向。 那么就看着她吧。 或许只要看着她,总有一天,他能辨明方向。 或许只要看着她,或许未来也终有一天,一切能回到原来的模样。 空掉的瓷碗落在托盘上,发出一声轻响。 正在他准备扶她重新躺回寝具里的时候,却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或许那并非是他的错觉,而是怀中的少女当真发出了那样的叹息。 很轻,像是吹过耳畔的风,旋即就没了痕迹。 隔了许久之后,他才又听到她开口。 不再是方才呛声时那种强硬的语气,而是不自觉地软和了下来。 “不管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可你救了我,也帮了我,按理说,我该对你表达感激。” 猗窝座闻声,动作不自觉地缓了半拍。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目光已经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双含着花瓣的眼睛里依然没有更多的情绪,只是格外平静,没有光彩。 “作为交换,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都可以尽管拿去。我现在没法反抗,也不会反抗你。” 但,也只是现在而已。 恋雪在心底里这样补充。 她不会忘记自己想要做什么,也不会忘记自己是谁。 不管现在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影响他们走向最终的结局。 剑士和鬼的结局只有那一种可能。 而那一天早晚会降临。 时间日复一日地平静过着,恋雪任由猗窝座照顾着自己的一应起居。 她和它之间的交流其实并不算多,因为他们原本也没什么可以相谈的话题,不外是外面又下了雪,或是今日屋子里的炭火格外暖和之类的事。 起先猗窝座偶尔还会寻些关于剑士的话题挑衅,后来也渐渐不提了。 到了后来,两个人像是心照不宣地忘了他们各自作为鬼与剑士的悬殊身份。 谁也不会再提起。 日子平静得不可思议,但就像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一样,哪怕表面看上去清澈而平静,内里却终究暗藏着翻涌的玄机。 猗窝座隔三差五便会趁着夜色离开道场,在将近天明的时候才会带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食粮回来,偶尔身上还会带着些许血腥味。 而恋雪对这样的情况一直假作不知,她不去问他去做了什么,也不问他去了哪里。 她只是静默地在被筒里,一点一点地梳理着自己的气息。 按照猗窝座的说法,她之所以会失去行动能力,是因为呼吸法与童磨的毒素相冲,加上力量的过度使用才导致的经脉受损。 但只要人还活着,再严重的伤口,总归还是会渐渐愈合的。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地修复,于是她当然不会放弃尝试调用呼吸法,让力量重新在身体里运转。 那无疑是个相当痛苦的过程。 使用呼吸法原本就是对身体机能的压榨,而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经不起太多折腾。 于是恋雪的每一次尝试都格外小心翼翼,这也导致她恢复的进度格外缓慢。 外面的冰雪已经逐渐消融了,有新叶在枯枝上抽芽,沉睡了一冬的鸟兽也重新开始变得躁动。 夹着暖意的风吹过幛子门,吹过被茂密的枝叶遮去日光的走廊,空气里便逸散开了一阵泥土的清香。 这一年的春日,似乎来得格外早。 而春日,总会让人忍不住地躁动。 哪怕恋雪很努力地劝诫自己不要急于求成以免适得其反,哪怕恋雪已经很努力地小心翼翼控制着每一次的尝试,可她的尝试,却终究还是带来了一点反噬。 某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里,当猗窝座熟练地拉开那扇幛子门的时候,发现窝在寝具里的女人状况有些异常。 分明已经过了她会自然醒来的时刻,可她却仍在沉睡着,眉头紧蹙,身体几乎弓成了一团,额角也浸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猗窝座忽然有些慌了手脚。 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很多次,每一次都会引起一种近乎本能的惊惶。 那是他一直以来的恐惧,是他不敢去想的梦魇。 当她的病情突然恶化的时候,他总会这样。 他也顾不上手里的东西,三两步地凑到了少女的跟前,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回应他的,是如灼烧般的滚烫。 22、旧雪(八) “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她活不过这个冬日?” 少年的声音带着急躁,隔着幛子门,传入房间里。 门外似乎有什么翻倒的声音,接着被一个沉稳的男声打断: “?治,不要为难这位先生,他也只是个为人诊治的医师。” 恋雪躺在寝具里,感觉头脑有些昏沉,身体也因高热而使不上半分力气。 她的意识大约并不完全清醒,但或许也没有关系了。 一直以来,她的身体便是如此孱弱,每次入冬,总会接连不断地反复发作。 这次发作得似乎尤其凶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甚。 所以或许医师说得也没有错,她或许真的熬不过这样冷的冬日了。 这样的日子终究会到尽头吗? 恋雪仰卧在一方小小的寝具里,抬着视线,看着那一方她看了十二年的天花板。 打从有记忆以来,绝大多数时间里,她就一直被困在这里,困在这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困在这一室浓重的草药味当中,困在这一方寝具里。 她无法如寻常孩子一样行动,也无法去欣赏外面世界的风景。 看不见春花,看不见秋月,看不见夏日的花火和冬日的落雪。 她一直是如此活着的。 有时候她也有些分辨不清,以这样的姿态活着,是否有什么意义。 她无法想象任何关于“未来”的东西。 世界里只有一片混沌,那么路的尽头通往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当然知道父亲一直在努力地想办法为她寻找医师,为她买下昂贵的药物,为她延续着生命。 她当然也知道,哪怕是以这样的姿态,父亲也希望她能活下去。 她也曾想,既然是父亲的希望,那么哪怕生活只有迷茫和痛苦,她也愿意为了父亲活下去。 可她也曾经看到过父亲在转过身时露出的寂寞表情,也曾经听到过父亲刻意掩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轻轻叹息。 她也曾从旁人的谈论当中听到过那些只言片语,她听说父亲为了给她买药,花空了家里的积蓄,她听说父亲与?治先生得想尽办法地获取更多的收入,才能勉强维持着这样的生活继续下去。 他们想要她活下去,那大抵是真心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地想,或许只是因为她还活着,所以父亲才会希望她继续活下去。 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父亲的生活或许会反而变得轻松一些吧。 不必再为她的病情忧心,也不必再为给她买取价格高昂的药物而四处奔波。 那样或许也是好的。 总好过这样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日子。 身侧的幛子门被人拉开,迷迷糊糊间,仿佛有一道影子在靠近。 恋雪费力地转过头,却依然有些看不清那个身穿道服的少年的面孔。 但即使看不清,她也知道那是谁。 “?治先生。” 她叫他,声音轻得像是扫过叶间的风。 “抱歉……抱歉,我总是这副样子。” “我给您和父亲大人添麻烦了吧……” “这算不得什么麻烦。” 少年的声音里仿佛还带着些许沉闷,大抵是因为方才与医师说话的火气并未完全压下去,可此刻在她面前,才强行放得和缓。 恋雪缓缓地垂下眼,任蔓延开的黑暗将自己包裹。 她感觉有些乏了,过分虚弱的身体连这种程度的对话都有些支撑不住。 可她还是开口: “医师先生已经尽力了,您与父亲大人也已经尽力了。” “若这样也无能为力的话,那么就这样,也没什么不行吧。” “若我自此离去,您与父亲大人也不必再为我忧心,不必再如此时常烦忧,不必因为我这样的累赘而过得困苦。” “那样所有人都能解脱了。” 空气很安静。 安静到恋雪甚至无法分辨自己的声音是否有传递出去。 世界与她之间仿佛隔着迷雾,让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似乎听到了谁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地变得急促,接着,她听到了少年像是终于按捺不住地拔高了音调: “你在说什么胡话?” 恋雪愕然张开眼睛,看向声音的来源。 少年的身体在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是在积蓄着无比浓烈的情绪。 他似乎是生气了,一双眼睛紧盯着她。 视线交错,少年的声音也陡然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却是透出了些许局促的生硬。 “抱歉,我……不是故意这样大声说话。” “但是请恋雪小姐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庆藏师父也一定不想听到那样的话。” “恋雪小姐一定可以好好活着,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可是以这样的姿态长命百岁又能如何呢?” 恋雪打断了少年的话。 她一向温和知礼,鲜少会做这样的事,可这一次,她却是在?治将话说完之前打断了他。 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视线也一点点地变得模糊。 “只是这样地活着,一天和一百年又有什么分别呢。若是不能好起来,不过就是每一天都会给父亲大人和您增添忧愁罢了。” 她停顿了片刻,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又呜咽着轻声说道: “??可我不想您和父亲大人因我而烦忧。” 恋雪很少会哭。 为了让身边人安心,绝大多数时候,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和缓的笑容。 她总是乖巧地配合着一切治疗,她总是眼也不眨地喝下那些很苦的药汤,哪怕是在很难受的时候,她担心的也是会不会让别人觉得麻烦和痛苦。 可她到底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她没有经历过什么值得回忆的过去,更无法想象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哪怕她拼命拼命地想象,可凭借贫瘠的认知,能想出来的未来也不过是过去那种枯燥而无望的生活的单纯重复,那么她想,那些未来的来或不来,又有什么两样呢? 她知道不该这样想。 可她还是止不住地这样想。 “……请不要这样想,恋雪小姐,拜托,请不要……这样想。” 少年的声音明显是彻底乱了分寸。 面对哭泣的少女,他委实觉得无措。 他手忙搅乱地想要安抚,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他急得面红耳赤,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 “可我无论如何都希望恋雪小姐能活下去。” “无论是什么样的姿态,我都希望恋雪小姐能一直一直活下去。” 23、旧雪(九) 抽噎停了下来,恋雪顶着挂着泪渍的面孔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的视线微微飘忽了一瞬,喉结轻滚,下一秒,他终又无比坚定地望向了她的方向。 “我不是医生,也无法保证恋雪小姐今后能好起来,但是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吧?” “如果就此结束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那些你没看到过的,春花也好,冬雪也好,夏日的萤火虫与花火也好,秋日的麦田与落叶也好,只要活着,便总有机会能看到的吧。” “我想让恋雪小姐看到,我想……把一切都拿给恋雪小姐看。” 他说得急切,以至于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倾。 于是他清晰地看到,那双含着花瓣的眼睛一点点地张大,像是春日的湖水潋滟着波光。 她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把他望着。 他便继续说了下去: “总之我和师父都不会把恋雪小姐视为负担,相反,因为恋雪小姐好好地活着,我们才有这样的生活。” “如果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留下恋雪小姐的话,那样的事情,对于谁来说都不会是解脱。那会是更深的痛苦,会一直持续下去,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因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恋雪小姐存在了。” 活下去。 想要活下去。 想要恋雪小姐活下去。 多虔诚的祈愿。 多美好的祈愿。 【我不会杀你。】 【我会让你活下去。】 他想让她活下去。 而她也会好好活下去。 因为活下去就会有希望。 有希望看到想看的风景,有希望实现想实现的愿望。 所以无论以什么样的姿态,都应该首先要活下去。 破碎的声音与画面在脑海里反复闪回,让原本就不清明的大脑变得愈发混沌。 她有些分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也分不清在说话的是谁。 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是那个卧病在床的病弱少女,还是那个提剑想要复仇的剑士? 梦里梦外,仿佛都是真实,可那两种真实却又指向全然不同的方向。 恋雪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自己的神经,她想要挣扎,想要摆脱这样的禁锢,可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而已 她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额头。 她感觉有苦涩的汤汁润过喉咙。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无比沉重,她感觉每一寸呼吸都仿佛在切割着她的灵魂。 意识似乎是浸在一片密不透光的深海,随着水流起伏浮浮沉沉,直到某一刻,终于被一股力量拖出水面。 她迷茫地睁开眼睛,恍惚间,只看到一个少年人的轮廓跪坐在她的身边,一下一下地用湿冷的毛巾擦拭着她的额头。 那是……谁? 那动作带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却又难以掩饰背后藏着的急切。 似乎是,动作的主人在想要她快点好起来,却又担心动作太过粗鲁,让她受到伤害。 那是……?…… 恋雪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视野里的光点也又明亮了几分。 视线终于得以一点一点地聚焦,她也终于看清了那个守在她身边的少年。 ??或者说,那并不是什么少年。 在昏暗的光线下,少年模样的上弦鬼的青灰色面皮看起来依然狰狞可怖,与他手上的动作极不相称。 于是这样的画面,看着便也显得格外怪异起来。 “……猗窝座……” 她叫出了这个名字。 她想起自己是谁了。 她也认出眼前的是谁了。 连带着她现在的处境,还有她要做的事,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梦境的退却而变得分外清晰。 恋雪敛起视线,不再去看那个身边的身影。 可即使不去看,那个画面却依然定格在了脑海,如在水中闪动的影子,一点点地与那场梦境当中的画面重叠。 她一直在寻找着什么。 她一直在寻找着谁。 那样的寻找比那个雪夜更遥远,或许远在她诞生在这个世界之前。 那是什么呢? 她曾经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而现在,她想,或许这个答案也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不必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也不必去想那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她已经找到了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的答案。 她知道猗窝座为什么没有杀了她了。 “我还……活着啊。” 她说着,再次抬眼时,那双眼里已经没了方才一瞬的迷茫。 甚至连蒙在上面的水汽也淡了几分。 听到她的动静时,猗窝座的动作就在一瞬间僵了下来。 而当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手臂的肌肉甚至出现了一点不经意的颤抖。 隔了好久,他才如叹息般地又低低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 “我不会让你死。” 他不会让她死。 他不想让她死。 天知道当他看到她以那副脆弱到随时可能死去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有多慌乱。 在她睡去的时候,在她以那样安静的姿态存在的时候,她看起来与记忆当中的那个人尤其相似,相似到连他有时候也分不清摆在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而他无论如何也不想看着她再一次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是吗。” 她的声音响起,很轻,弱到近乎要被粗重的呼吸声掩盖下去,却又像是带着某种别样的笑意,如柔柔的羽毛扫过人心头。 她仰着头,有些费力,却仍执着地看向猗窝座。 “不想我死去……吗。” 她的确是笑着的,当她说话的声音消散的时候,笑意便盈了上来。 可她却显然撑不起这样的笑容,不消片刻,那笑意便破碎在了愈发沉重的呼吸当中。 她连着深吸了几口气,才重新缓过精神重新开口。 “说得好像,我的生死皆可以由你来掌控一样。” 即使如此,她仍是笑着的。 笑着,注视着眼前那张熟悉又扭曲的属于上弦鬼的面孔。 “对于你来说,杀我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可让变成这样的我活下去,大约并不容易吧。” “你偏选了一条不容易的路呢。” 上弦鬼的身体出现了不自然的震动,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肌肉的僵硬。 她的语气太平静,可听她这样说,他只觉得心里像有惊澜在翻腾。 “你也说你想活下去。”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同样的语气,同样平静的叙述,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不显得狼狈不堪。 于是她的笑意更浓了。 “是啊,我也想活着。” “可我的生死也仿佛并不由我。” “这世界上的大多事,似乎都不由我。” 她说着,缓缓地垂下眼睫,似乎只是虚虚一眨。 可当眼睛再抬起来的时候,却没有再看向猗窝座,而是看向他身后那道幛子门。 那视线仿佛透过了幛子门上的挡风纸,穿过檐廊和外面的一层屏障,直看向深深的庭院。 “外面已经是樱花开的时节了吧。” 24、沉絮(一) 话题忽然的转变让猗窝座有一瞬的愕然。 但他的思路还是不由得随着少女的问题飘向了她视线所及的庭院。 庭院的中间是一棵合抱粗的樱花树,那是当年便已经颇有年岁的古树,虽然经年没有人打理,加上周围的其他草木毫不客气地掠夺本被它独占的养分与阳光,致使它远不如当年繁茂,可在胡乱伸长的枝桠上,还是缀着星星点点粉白的花瓣。 这一年的樱花的确已经开了。 只是身为鬼的他已有许多年未曾注意过这样的变化。 他的时间太过漫长,以至于一年一年的季节更迭也与许多东西一样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毕竟那原本就是人类赋予它们的定义。 他原也不是善解风情的人。 事实上,在他还是人类的那些日子里,也并不都会留意什么风景。 至少在年幼漂泊无依的那些时候,他从未想过要去看春花的绚烂,第一次留意到那样的风景,还是在到了素流道场之后,听那个人提起时。 那时外面的天气是透着独属于春日的料峭的。 恋雪体弱,最受不得风寒,于是房间的幛子门总是关着,将一室火炉烘烤出的热气也都圈在里面。 那样的房间对于一般人来说未免有些闷热,对于火力旺盛的少年人来说更是如此,更不用说,跟美丽的少女单独处在那样狭小的房间里原本就让人局促,是而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治总会陪侍在幛子门的外面。 隔着幛子门,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脸,却反而话多了起来。 恋雪总是央着他将过去的见闻将给她听,哪怕是春花,是秋月,是夏日的萤火虫,哪怕是对于一般人来说最寻常又不起眼的东西,她也总能听得兴致勃勃。 “算起来,也该到春天了吧。” 隔着幛子门,少女的声音和投在门上的影子一样缥缈。 “外面的天似乎也该暖起来了。” “也并不很暖。” ?治坐在门前如实说着。 外面春寒尚且很盛,远不到“温暖”的范畴。 “但总该比冬日更暖和吧?” 她又问了一句,语气里似乎带着种莫名的不甘心。 良久,她才似是恳求地说道: “?治先生,请帮我把幛子门打开一会儿吧。” 他愣了愣,一时没有动作。 “就算外面并不很暖,可只开上一会儿也不打紧吧?” 她又补着说道: “屋内还燃着火炉,外面也是遮风的门廊,况且医师也说过,等到春日之后,我多透透气也是好的。所以?治先生,请帮我把房门拉开一些吧。” “就算不能亲眼看到庭院里的樱花,但打开门的话,我也能与外面的春光更近些。” 那一声声的请求太恳切,?治根本无从拒绝。 可他又真的害怕,害怕她当真因此受了风寒,让才见好转的病情再度严重。 只是?治也同样很清楚,恋雪看似温柔和软、无欲无求,可对待内心渴求的东西,却意外的坦诚又执着。 她是当真想要看春日的风光,哪怕得不到,也依然在内心里渴望着。 而她想要的东西,他当然没理由不去奉上。 良久,他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他将拉门缓缓拉开,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风能吹向她的方向。 室内的空气被火炉烘得燥热,房门被拉开的时候,他便嗅到了夹杂着药气的松香。 迎着一点点拉开的幛子,他对上了那道熟悉的视线。 房间里的少女看着他,目光也是温暖的,比三月的初阳更胜。 短暂的安静过后,坐在屋内的忽然莞尔。 她向他招手,笑吟吟地说道: “?治先生,您再过来一点吧。” ?治踟躇地看了看身侧的门框,又看了看殷殷望着自己的姑娘,他犹豫了片刻,才反手将门掩得窄了些,将风隔在外头,接着一点一点地挪蹭到了她的跟前。 清丽的面容一点点地放大,室内的温度似乎也显得有些灼人起来。 少年有些局促地别开视线,一时间竟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脸。 于是他只看见少女一点点地将手臂抬高,下一个瞬间,似有一阵风略过了他的头顶。 那是如蜻蜓飞过的触感,落下的一瞬轻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只当她离开之后,被触碰过的地方才漾起一层又一层温暖的涟漪。 少年愕然张大眼睛,猛然抬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却见她葱白的指尖上落着一片粉红的花瓣。 那是庭院里盛放的樱花的花瓣。 是他方才路过庭院的时候沾上的散落的花瓣。 娇嫩的花瓣柔柔软软地贴在少女的指尖。 而她的笑容远比盛放的樱花更绚烂。 她说: “谢谢您,?治先生。” “谢谢您让我看到了外面的春天。” 她对他说谢谢。 可她大约不知道,也正是因为有她在,所以他才会留意到身边的春天。 是因为有她在,他的春天才有了色彩。 猗窝座重新将视线落回到了眼前的人身上。 灯光镀在她身上,可她看上去仍是灰暗的,那对眼里也并没什么光彩,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似乎也带着渴望。 于是他问了句: “你想去看吗?” “你想让我去看吗?” 她也将视线转了回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目光交触,她的情绪似乎也并无什么变化,可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两个人中间悄无声息地蔓延。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许久,猗窝座却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外面春寒,她身体还很虚弱,他原本不该带她出去的。 可他还是扶着她去了庭院。 25、沉絮(二) 这夜的月色很好,银白的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泼在地上,像是积起的水洼。 花与叶一并被染上银白,看起来如褪色的画片。 庭院里的空气比室内凉上许多,也更新鲜。 少女坐在缘侧,倚靠着廊柱,默然看着庭院里的风景。 有风吹过,卷起树梢上的花瓣,如漫天的飞雪般翻转飘落。 便也有几片花瓣辗转朝两人飘落。 少女的视线追随着飘落的花瓣,有些费力地,她借着廊柱的力抬起一只手掌,似乎是想要给花瓣一个停泊的地方。 可花瓣却并未在她掌心停留,只是在她指端掠过,旋即便被风吹上了她的肩头。 她的手指轻蜷了蜷,鼻翼间发出了轻轻的叹。 “落花是留不住的。” 或许是因为难得出来透了气,她的状态似乎比在屋里的时候好上许多,说话也有了几分力气。 视线垂落在空荡荡的掌心,她的唇角却是轻轻向上勾了起来。 “从开花的那一天起,它就注定会有一天落下。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 猗窝座没有说话。 或者说,他甚至其实没怎么仔细听她在说什么话。 他只是坐在旁边看着她。 看着她在月下看着樱花树的样子,看着花瓣飘落在她的肩头和发上。 像是飘洒在上面的雪花。 他想伸手,想去携去她身上的花瓣,想用手指拢一拢她被风吹乱的碎发。 可指尖勾动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因为她忽然转过头,一双眼睛直直望向了他。 隔着春夜的风,隔着被风吹落的花。 “猗窝座,你希望我好起来吗?” 她忽然这样问。 猗窝座愕然怔了一下。 脑海中似有一瞬的空白。 “我……” ……希望吗? 他应该是希望的吧。 希望她好起来,就像当年一样怀揣着这样的期望?? 可她到底不是当年的她。 猗窝座忽然发现自己从未想过她会好起来这件事,他也不敢去想,如果她好起来的话,他与她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不,或者该说一定,他们没法再维持现在的样子。 那么他是不希望她好起来的吗? 也不是。 至少在看着她昏睡不醒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忧心也做不得假。 在他来得及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之前,少女已经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她重新将视线投向庭院,可那双眼睛又好像没有聚焦,而是望向了更加悠远的远方。 “对于人来说,死亡就像花落一样无可避免。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将生命延长一点而已。” “但其实长短好像也并不很值得在意。” “若只是浑浑噩噩地度日,那多一天或者少一天也没什么分别。” “还要看做了什么样的事。” 她说着,语气平静到近乎漫不经心。 可一字一句,在夜色里听着都格外清晰。 “我成了鬼杀队的剑士,我在做一件离死亡很近的事。” “我知道我总要在某个时候,在某个地方死去。可能会猝不及防,可能甚至毫无意义,可能我根本来不及在死前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恋雪几乎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的事。 猗窝座也从未关注过作为剑士的她的事。 但当她忽然提起的时候,猗窝座却只觉得心底里似乎泛起一种隐约的期许。 他想,他其实也很想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他也想知道她到底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只是他不敢去了解,也不敢去问。 她的声音很轻,隔着夜色,听上去甚至有些缥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 猗窝座侧过视线,恰看见透过叶隙落下的月光碎在她眼睫。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为什么要照料我的日常起居。”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猗窝座,在看着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或者说,在看着我的时候……” “你在想着谁呢?” 瞳孔骤然缩紧。 那声音如寺庙里沉闷的古钟,在上弦鬼的脑内嗡鸣。 他没想过这样的心思竟然会被戳破到明面上。 脑内骤然是一片混沌,他甚至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于是他只是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人,看着她将那双蒙着水雾的眼睛又转向他的方向。 “你想的那个人,她去了哪儿呢?” “她知道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吗?” “她会愿意看到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吗?” 26、沉絮(三) 猗窝座没有回答恋雪的任何一个问题。 他也无法回答那样的问题。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现实。 在看着眼前的少女时,他满心满眼都是过去,可若讲这些宣之于口,将真实的手伸向那片状似美好的镜花水月,能触碰到的会是什么呢? 他不敢去触碰,也不愿去触碰。 可她偏将一切都抖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想逃。 可他不知道该往哪儿逃。 他不敢抬头去看少女的面孔,不敢去看她那双含着花瓣的眼睛。 过往与现实在脑内交叠,接着混淆到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的程度。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可一夜的兵荒马乱终还是会过去。 第二天还是会到来。 只是第二天的太阳没有升起。 因为那日夜深时,忽然来了一阵骤风,卷着春寒与冻雪将庭前的樱花打得七零八落。 重新回到房间里的恋雪其实并不能准确地得知外面天气的变化。 室内的空气倒是依然灼热,猗窝座依然并不在房间里更多逗留,一切似乎都与平常的日子也并无太多区别。 但仿佛还是有什么不一样的。 卧在寝具里的恋雪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幛子门的缝隙透进来的丝丝缕缕的寒气。 在那场高烧之后,在身体逐渐开始恢复知觉之后,她的感官便格外灵敏。 她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她能感受到新抽出的春叶在枝头轻颤,她能感受到远处的飞虫在风中震颤着薄翅,理所当然地,她也能感受得到那只上弦鬼在这座道场里的一举一动。 她甚至能从他的呼吸间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 尝试终究不会毫无效果。 她的力量在逐渐恢复,她想,或许总有一天,她可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不,她得比从前更强才行。 关于身体正在逐渐恢复这件事,恋雪当然不会告诉猗窝座。 哪怕过去这段时光平静到几乎让人忘了他是什么。 绝大多数时间里,猗窝座都会在演武场静坐,偶尔会演练一些素流的武术。 一招一式,伴着空气流动的声音,恋雪甚至能在脑内描摹出他动作的轨迹。 等到了三餐将近的时候,他便会去厨房准备餐食,热腾腾的蒸汽混杂着食物的气息,哪怕隔着很远,她也能感觉到那些食材一点一点地变熟。 她能听到他的脚步声穿过长长的回廊由远及近,当它停驻在她房间门口的时候,她甚至能隔着门感受到他此刻带着的细微情绪。 有期许,有迟疑,还有他自己或许也并不知晓的茫然无措。 过去和现在似乎始终都在他的那副身体里抗衡,在推开门之前,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个他占了上风。 在夜深的时候,猗窝座偶尔也会出门。 荒山的道场里没有像样的食物,但他每一餐带来的食物都很精良。 恋雪猜想,那些大抵都是他在附近的村落里找到的。 恋雪不知道他究竟在附近的村子里做了什么,他没说过,她也没问过。 极偶尔的时候,在天明之前赶会道场的猗窝座身上会带着些许血腥味。 起先闻到的时候,她只觉得心情发沉,但很快她便意识到,那些血的味道并非来自人类?? 人类与鸟兽的血闻起来是截然不同的。 鸟兽的血不会带着那种令人惊惧又战栗的可怖味道。 猗窝座的身上也没有。 打从来到这个道场之后,猗窝座从来都没有杀过人。 至少在恋雪能察觉的范围里一次都没有。 哪怕鬼对人的血肉会产生本能的渴望,哪怕在过往的岁月里,杀戮与掠夺早就成了他的本能?? 他选择对抗本能。 他在努力地回想着过去的样子,他想变回过去的自己。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过去所做的一切可以被改悔轻描淡写的揭过吗? 难道他放下了屠刀,别人便也要陪着他把过往的那些当成没发生过吗? 怎么可能呢。 他是上弦三,他是猗窝座。 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那么谁也不会再有其他选择。 他必须死。 她必须杀了他。 只有这样,只有当他将所有欠下的血债都还清,他才能真正摆脱属于“猗窝座”的因果。 而她?? 她是身负十七颗灵魂的复仇者。 她恨着剥夺了她一切的上弦之三猗窝座。 她必须恨他,也只能恨他。 不管发生了什么。 不管她想起了什么。 即使恋雪不去提起,时间久了,猗窝座到底还是能感觉得到恋雪身上发生的变化。 她刚刚醒来的时候,甚至连手指也无法动弹,但现在她已经可以独自坐着进食了。 她在逐渐好转,猗窝座很清楚这一点。 而他分不清自己是欣喜多一点还是不安多一点。 他也并不是不希望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地好起来,可是他也不敢去想,如果她真的完全好起来了,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时间能停在某处就好了,如果一切都停留在现在的模样,他不必再回想过去,也不必再忧虑未来,只有荒山与道场,只有在房间里的两个人,如果可以只是这样就好了。 可没有人能留下流水,也没有人能留下逐渐逝去的时光。 而在日复一日月升日落的更迭里,那个被樱花瓣飘满的春夜仿佛如满树的樱花一样,在那夜之后彻底被遗忘。 日子恢复了平静与相安无事。 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的。 当吹过林间的风开始变得燥热的时候,猗窝座又趁着夜色去了附近的农庄。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总是隔一段时间就要来这里一次。 荒山里没有充足的补给,病中的恋雪又需要粮食和药物,这些东西只有人类聚集的地方才会有。 林子附近有不少开垦过的农田,农田边上星星点点地分布着村庄。 对于猗窝座来说,不管是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拿走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是将村子里的人全部杀死,然后打包带走他们家里的存粮,其实都不是太困难的事。 但他没有选择其中的任何一项。 因为在他第一次走出那片山林的时候,在他顶着风雪走进一座小村落之前,意外地在树林间遇到了一个因为追逐山鸡而踩进猎人陷阱里而受了伤的农夫。 那是个很普通的农夫,身上穿着粗布衣裳,皮肤晒得黝黑,一言一动都显得尤其憨实。 伤腿让他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但他还是死死地抓着手里的那只山鸡。 因为那是住在村里务农的人难得能吃到的荤腥。 猗窝座迟疑了许久,却还是冲那个农人迈开了步子。 他伸出手,将那个男人扶了起来,将他送回了村子里,接着理所当然地获得了那户人家的感谢。 他们热情地邀请他一起享用那只新捡回来的山鸡,邀请他在家里留宿,等到天明时再出去赶路。 村子里并未通电,还用的是昏黄的油灯,或许也正是光线太过昏暗的缘故,他们没有注意到猗窝座与寻常人类之间的不同?? 又或许他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只是没有去在意罢了。 他们记得的只有猗窝座帮了他们这件事,其他旁的,仿佛都可以不去在乎。 于是猗窝座也并没有说破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住在林子里的人,来村里想换些粮食和草药。 听他这样说,农人便立刻开始着手为他准备起食粮。 看着那一家人忙前忙后的身影,猗窝座忽然就想起了一件旧日的小事。 那是夏日中,恋雪已经能披着羽织在廊下坐着了,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午后,他和恋雪正在背风的缘侧纳凉聊天,忽然有一只折了翅膀的雀儿,摇摇晃晃地扎到了他的面前。 ?治最初其实并没有太多想法,甚至没有更多地去注意那只雀儿。 只是恋雪的眼里充满担忧,于是他便伸出了手,替那只半个巴掌大的鸟儿包扎。 它太小了,也太脆弱了,仿佛一阵风都能让它死去。 于是为了让它好好地存活下去,两个人都花了不少心力。 在将那只雀儿重新放飞的时候,?治隐隐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只是他没想到,在雀儿飞走之后的某个下午,它忽然回到廊下叽叽喳喳地叫,他出门查看,才看到它竟然衔来了几枚稻谷。 院外依稀有村民抱怨,说今年的鸟雀胆子很大,竟敢当着他的面偷粮食。 院内的恋雪坐在屋檐下,披着更厚实些的羽织,脸上却漾起了笑。 “今年再买粮食的时候,多去那家看看吧。” 她这样说着,伸出手指,去逗弄那只雀儿。 “都说万物有灵,?治先生,你帮了这孩子,它也会记得呢。” 伴着她的声音,雀儿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在附和。 少女半掩着面,另一只手逗着它在少年的手上跳来跳去,一双眼睛也格外明亮。 ?治就看着她和雀儿玩得欢畅,良久,才忽然问了一句: “那你呢?” “什么?” 恋雪一时似是没听清,又或是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于是反问了一句。 “不,没什么……” 他觉得耳廓微微有些发热,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雀儿会不会记得好他其实不在乎,但他想让她记得他帮了雀儿的这件事。 现在想来,那样的问询只是一时的冲动,可他着实没有再重复一次的勇气。 他为她做过很多事,他想,哪怕没有稻谷,可如果能在她的记忆当中留下一笔,也是好的。 他想要被她记住,他想要被她看到,他想要?? “我当然也会记得。” 她忽然说。 ?治愕然看向她。 却见她手上落着那只雀儿,视线却是凝向遥远的天空,于是脸上的笑容似乎也被天光映衬得有些模糊。 “?治先生做的一切我都记得。” 她说。 轻描淡写的,却将什么在他心底敲成了擂鼓。 他并没什么乐于助人的爱好,可她却待所有人都很温柔。 他想着,若他也学着那样的温柔,或许她也会觉得高兴。 于是他帮了受伤的农人,然后换来了需要的食物。 之后的日子里,他也时常会去那个村落,有时是帮那里的住人做些小工,有时是去山里猎些野物,带着去山下跟他们交换。 哪怕他仍是鬼,哪怕他仍对人类的血肉有着本能的渴望,哪怕在变成鬼之后,他已经有百余年没有像这样和人类接触过了,可他还是如一个人类一样,踏踏实实地用自己的双手交换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也曾想过要把这一切都说给恋雪听,可她和记忆中的人不同,说了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于是他只是一直在这样做,却始终什么也没说。 猗窝座独自穿过已经走了许多遍的山路,相较最初时被雪苍白的风景,眼下的景色已经变了几轮。 春日的花早就已经落了,早夏的绣球也已经凋零了大半,只剩下落瓣残瘦在枝头无力地随着夜风摆动。 耳边有??的虫鸣,几乎能掩盖人穿林打叶的脚步声,夏日的夜其实并不很安静。 在遥遥能看到村落间亮着的灯光时,猗窝座忽然在小路上看到了一道瘦小的影子。 他是鬼,夜视能力极好,五感也很灵敏,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也在一瞬间辨认出了那道影子属于谁。 “小鬼,你怎么在这里?” 猗窝座沉着一张脸,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那道影子面前。 影子的主人被吓了一跳,险些惊叫出了声。 在看清了猗窝座的脸之后,他才放下了捂着嘴的小手,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原来是大哥哥你呀。” “是又来跟爹爹换粮吗?” 说话的是猗窝座最初救下那个农人的儿子,十岁的半大小子,正是开始懂事又不大懂事的年纪。 农人和他抱怨了几次说家里的孩子调皮,整日喜欢在外面乱跑,不过猗窝座平时只在晚上出没,所以大多数时候,男孩都乖乖地被圈在家里。 方才他在那边晃荡的样子实在不算坦荡,这会儿站在他面前,眼神也不住乱飘,猗窝座立刻就明白,这小子绝对是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出来的。 于是猗窝座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问了一遍: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 男孩的表情愈发心虚,他视线东飘西飘,就是不敢看猗窝座,可不管怎么飘,最终却还是被猗窝座盯了个正着,于是男孩顿时像是泄了气一样,撇撇嘴,小声说道: “爹爹今天去了镇上的集市,说不久之后,镇上要有一场祭典。我想趁着夜里找些虫子和草药,攒些钱,到祭典上给花子买苹果糖和发簪。” “爹爹不让我晚上出门,你要是告诉他,他肯定会生气,我以后就跑不出来了。” 男孩的脑袋越垂越低,隔了许久,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最终将什么摸了出来,举到了猗窝座的面前。 月色照了下来,在男孩的掌心里折射着光彩。 “这个给你……求你了,别告诉爹爹,我肯定很快就会回去的。” 猗窝座很久都没有说话。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在思量男孩的话,而是因为他托在掌心里的东西,让他的思绪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了过往。 那在当下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那似乎是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的玩意儿。 月色洒在上面,像是泼了一层水,几乎要将粗糙的表面融化在男孩的掌心一样。 那是,一小把金平糖。 27、沉絮(四) 金平糖在明治以后已不像早年那样贵重了,但在江户时,在恋雪还在的那段时间,它贵得吓人。 那样贵重的东西显然不是在村子里过着清苦日子的人能接触到的东西,当年的?治也只是听人提起过,说那东西很甜,只要小小的一块,就能压下所有的味道。 他起先并没太在意,毕竟那东西于他而言太遥远,而他一向只关注眼前的东西。 可在看着恋雪喝下药汁的时候微微蹙起的眉头时,没来由的,他忽然就想起了那种东西。 房间里总是充满着药的味道。 即使只是闻着,都透着股浓重的苦味。 恋雪从来都不会抱怨喝下的药汁苦,她也不会说任何会惹人担心的话?? 可她还是会觉得苦,所以才会皱起眉的,不是吗。 ?治这样想。 人在喝很苦的药汁时,可以用蜜饯来压口中的苦味。 可山村里的蜜饯做得都很粗糙,味道也不算大好,恋雪没说过,但看她的样子,或许也不很喜欢。 ?治便想,既然蜜饯不可以,那传说中那种贵重的金平糖呢? 村子里没有卖金平糖的铺子,附近的镇子里也没有。 ?治一路找到了江户城,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才找到一家有金平糖售卖的铺子。 那的确是很昂贵的东西,只是区区一两糖,便能抵得上道场将近一整年的开销。 可这并没让?治退缩。 相反,他愈发觉得想要将这样的东西送到恋雪的面前。 那样昂贵的东西,一定是顶好的。 而他总想把最好的拿给她。 于是除开日常照料恋雪的一应起居与在道场里修行武道之外,他又多了一项活计。 在零散的闲暇里,他便跑去村里挨家挨户地敲门,去问他们是否有他能帮得上忙的事,去用那副并不算宽阔的身躯,一文一文地攒起银钱来。 天气一点点地热了起来,于是那段忙碌而充实的日子也仿佛被蒸得有些模糊。 他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做过什么,只记得最后的那一天,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攒够的一大把零钱,跑了几十里的路去了江户城的那家点心铺子,换了几颗鲜亮的糖回来。 一两糖实在没有几颗,回家的路上,他紧贴着胸口仔细放着,生怕掉出去一点。 可谁料想回到道场里的时候,原本棱角分明的糖块竟然有些微微变形,上面融开的糖水像是挂上去的泪痕。 他觉得这样不好看,便想拿水去冲洗,想将它们的外皮洗净,然而那些小小的颗粒却在水中愈来愈小。 他这才知道,糖是不能沾水的。 他慌忙将化得只剩半枚指甲大小的糖捞了出来,心下有些懊恼,却终究还是压下了情绪,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将糖放进了碟子里,和盛着汤药的碗一起端到了恋雪的房间里。 “这是什么?” 恋雪疑惑。 她从未见过金平糖,或许即使见过,大约也不太能认出这些已经被水浸得面目全非的糖块。 “是金平糖,甜的,可以祛药的苦味。” ?治跪坐在一边,用自认为平静的语气说着。 可落在膝头的双手却紧紧攥着裤腿上的衣料,自手臂开始,到整个身体,都仿佛绷成了拉满的弓弦。 恋雪看着他,忽然莞尔。 她伸出手,先是照惯常一样,将药端了起来一饮而尽,接着伸出手指,捻起了一颗。 那一个瞬间,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浅了几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表情,心脏忐忑得仿佛要跳出来。 他看着她将那颗糖送进口中,看着她轻轻眯起眼,似乎是在一点点地感受着金平糖的味道。柔和的日光打在那张精致而温柔的脸上,镀着浅浅的金光。 ?治心底忽然觉得有些躁动,因为她的神情仿佛还和之前一个样,一样地带着温柔的笑,让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她到底带着怎样的情绪。 让他有些分不清她是不是真的在欢喜。 下一秒,她忽然张开了眼,眼神当中带着种别样的明亮。 她伸出手,又捻起了一颗糖果,却没有再送进自己嘴里,而是递到了?治的唇边。 “您也尝尝吧。” ?治的眼睛微微张大。 事实上,他从未想过要尝试这样金贵的东西,于是他几乎是本能地张了张嘴,想要拒绝。 可在话音出口之前,便有什么东西在舌尖的味蕾上炸开。 绵软而甜蜜,比他迄今为止尝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更甜。 心脏在一瞬间跳乱了节奏。 她看着他,笑得格外灿烂。 “果然,是很甜的。” “?治先生,谢谢您。” 她说。 “我很喜欢。” ?治接过了那袋糖。 他其实不太在乎男孩去做什么,也没兴趣将他偷偷跑出来的事向他父亲告发。 但那孩子眼中闪烁的东西,让他恍然间有种熟悉的感觉。 那或许是年少的孩子在心底里微微泛起的一点恋心。 如一颗金平糖一样的恋心。 “夜里山间不太平,早些回去。” 他姑且说了这样一句。 这似乎只是个寻常的插曲,猗窝座并没很在意。 他如往常一样,趁着夜色来到了附近的村落里,找到了相熟的人家,帮他们赶做今年的农事。 于是他又听说了关于祭典的事。 农人说这几日想把工作提前做完,这样等过两日祭典到来的时候,一家人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去镇上逛一整个晚上了。 农人这样说的时候,这家的妇人正在屋内的灯下赶制一家三口去祭典时穿的浴衣。 分明距离祭典还有许多日子,可村里已经开始有祭典的氛围了。 人类总是这样,一旦有什么事情提前定好了,之后就总会不自觉地惦记。 猗窝座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关注过人类祭典的事了,他也早就已经不是人类了。 可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听说祭典这回事的时候,内心里竟然也生出了一点隐约的期待来。 他不会忘记花火铺满天空时的样子。 那样的场景一直记在他的心底里,哪怕是完全失去记忆的那些年里,在无意识间构筑起血鬼术的时候,招式还是会不经意地变成花火的形状。 那是他和她一起看到过的绚烂。 是会让平淡的生活出现些许不同的、独属于人类的绚烂。 那么她会去看那样的祭典吗? 她也会想去看那样的祭典吗? 她也会……愿意和他一起来看这样的祭典吗? 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猗窝座自己都觉得荒唐。 他当然知道他与她从来都不是可以一起并肩去看祭典的关系,他也不会忘记,就算再怎么像,她也终究不可能是那个已经在百余年前便逝去的人。 那么祭典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农户的工作不算繁重,也没有花耗猗窝座太多的时间,他如惯常一样拿了农人提供的报酬离开。 而那个孩子还没回来。 到底是小孩子,正是调皮又不知危险的时候。 天已经很晚了,大半个村子都已经沉睡了过去,山林里的鸟兽虫豸都正在夜色间格外活跃。 这样的时刻还在外面,委实太过危险了些。 这样的念头在猗窝座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也只是闪过而已,他不会为这种事更多地分神。 他看了看站在门边向他挥手道别的农人,看样子,他对自家孩子偷偷跑出去的事当真一无所知。 他想了想,便也什么都没说。 这毕竟也只是这家人的事,与他并无多大关系。 这样的念头只持续到了他踏入林子里的一瞬。 空气中倏然浓郁的血腥味让他的脚步也不由得缓了缓。 那味道很清晰,也很新鲜。 透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清甜。 顶着风险放纵的人会被危险吞噬也并不很奇怪。 猗窝座想,这样的事他原本也没必要管。 可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在往血腥味的源头赶了。 他动作极快,跨过那段距离也不过是瞬息间的事而已。 跨过树叶的遮挡,猗窝座看见,在月色笼罩的树影下,那个男孩瑟瑟发着抖,怀里却依然紧紧地抱着自己刚刚找到的山货。 而在他面前不远的,正拖着长长舌头张牙舞爪向他逼近的家伙,身上透着一种让猗窝座感觉无比熟悉的气息。 那是鬼。 在深夜里跑来山间游荡的男孩,遇到了正在狩猎的鬼。 那只鬼的力量很弱小,比起人类更像是没有理性的野兽,大概甚至连血鬼术也未曾觉醒。 它似乎刚刚才堵到自己的猎物,正对着面前的男孩跃跃欲试。 男孩的手臂上有几处擦伤,似乎是在树枝上刮蹭出来的,那里冒出的血腥的气味让那只鬼垂涎,但除此之外,那孩子身上还没有更多的伤。 他来得似乎正是时候。 男孩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那只鬼的感官比男孩更灵敏。 来自更强大的鬼的威压让它几乎在一瞬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它僵硬地站在原地,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那股气息的来源一眼。 它没有多少理性,但身体的本能告诉它,在更强大的上位者面前,它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它得尽快离开,它必须夹着尾巴离开。 那只鬼想要逃,但猗窝座没给它逃走的机会。 只是一个弹指间,原本还张牙舞爪的怪物便化成了一片血雾。 猗窝座看着那个犹自在角落里看呆了的男孩,他看到那孩子的身体还在颤抖,神情里带着尚未反应过来的愕然。 “大……哥哥?你……来救我了。” 男孩的声音因为抽噎而有些不连贯,可听着却依然透着种莫名的情绪。 像是安心,像是信赖。 “你不怕我吗?” 猗窝座忽然问。 怕……吗? 男孩有一瞬的怔愣,他定定看着眼前少年模样的上弦鬼。 月色洒在他的背上,将那张面孔藏在了阴影里,看上去有点阴翳。 平素看着只是苍白的脸上,此刻浮现着几道怪异的花纹。 他的身上透着一种冰冷的气场,哪怕是在夏夜里,也令人生寒。 可男孩却并不觉得冷。 在那对金色的眼瞳注视着他的时候,他只觉得安心。 最近几个月里,他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 他常给父亲帮工,父亲说他踏实肯干。 他来给父亲帮工是为了换取粮食,母亲说,他独自养家不易,家里又似乎有病患要照顾,实在很可怜。 但男孩看到的和父亲母亲都不同,他不知道这个少年模样的大哥哥帮父亲做过什么,也不知道母亲给他准备过什么。 此时此刻,他能看到的只有在最危难关头出现的盖世英雄。 “我不怕,因为大哥哥你救了我。” 男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伸出被血污和泥土沾得脏兮兮的小手,想要去抹眼泪,却将小脸也蹭花了。 “大哥哥是好人。” 猗窝座怔了怔。 “爹爹说过的,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什么。” “你一定很厉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帮爹爹,还跑来救我,但你帮了我,那么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很好很好的人。” 猗窝座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久到男孩的抽噎终于停下,久到那张脸上的血渍几乎已经全然干涸。 他终究也没说一句话,只是默然将男孩送回了家中。 得知这一晚上的经过的农人对他千恩万谢,他救下了他们的孩子,他也保住了一个姑且还算温馨的家庭。 “您是家里的恩人,我们当真无以为报,您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开口与我们说??” 得到了这样的允诺,猗窝座思索了许久,才终于缓缓开口: “那么……” “就帮我赶制一套祭典时的浴衣吧。” 28、沉絮(五) 猗窝座出门了。 熟悉的气息彻底在感知范围内消失的一瞬,恋雪便确认了这一点。 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暂时离开道场,去附近的村落寻找食粮。 算时日,近来这几日恰也是他快该出去的时候。 而这几天里,恋雪一直都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时刻。 她躺在床榻上,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但即使如此,她也无法完全将心底里那一份躁动完全压抑下去。 她被困在这里已经太久了,当幛子门被拉开的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迎面而来微蒸的濡热。 在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入夏的时节了。 她也终于得了一点点空隙。 身体恢复得姑且还算顺利,虽然战斗力尚未回到巅峰的水准,但至少自由行动已经不成问题。 猗窝座似乎还没有察觉她已经可以独立行走了,也正因如此,才会安心地将她如往常一样独自留在道场里。 恋雪很清楚,猗窝座并不希望她离开。如果被猗窝座意识到她有了独自离开的能力,谁也无法保证他不会采取什么激烈的手段?? 即使他不做更过分的事,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堵上她离开的路,到那个时候,再想脱身就会变得困难。 现在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毫不犹豫地翻身起来,撑着身体拉开了幛子门。 于是她终于又一次完整地看清了这座庭院。 屋舍的排列与梦境当中那样相似,恋雪知道,在过往的时间里,她曾经坐在缘侧,将这些风景看过千遍万遍。 可梦境里的画面没有檐廊上残破的痕迹,没有爬满墙头遮天蔽日的藤蔓,也没有那些雨水和月光也冲刷不尽的青苔。 过往整洁的道场被岁月冲蚀得斑驳又苍凉。 地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积絮,那是还未被风吹散的柳棉,层层积在院中,泼上月色,看着竟也有几分像是冬日的雪。 可雪也终究会笑消融,而她也不可能一直安逸地等在原点。 过去小半年的时光像是一场在脑海中醒转的旧梦,可梦就是梦,她不会选择留在梦中。 她提了提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向庭外的月色迈开步子。 以她眼下的状态,如果单是靠双腿疾走的话,大概能撑得过小半天的路程。 她没多少力量战斗,不过若是遇到林间的野兽,她也有把握逃脱。 恋雪不太清楚村庄具体的所在,不过从平时猗窝座行动的时间来推算,有人聚集的村落离道场不会太遥远。 况且这里原本也曾是山村,环境天然就很宜居。哪怕因为某些缘故而废弃了,新的集落也一定不会离得太远。 她的感官比从前更灵敏,凭借这份力量,她想,她总能找到人类聚集的村落。 只要能抵达有人的地方,她就能将消息传递回鬼杀队的隐,之后她就彻底安全了。 只要在这期间里,她别遇到突然回来的猗窝座。 猗窝座离开的时间不算固定,不过一次往返最少也要花上三个小时左右,恋雪不知道猗窝座每次去村子里都做了什么,不过就眼下的信息来判断,他从附近的村庄往返大概需要那么久?? 而这段时间,足够她顺着另一条路逃脱了。 沿着梦境当中描摹过千百次的路线,恋雪轻车熟路地越过缘侧,穿过深深的庭院。 她没有停留,也没有时间有更多的感慨。 因为她很清楚,此刻的她并不是梦境当中那个病弱的道场小姐,她是鬼杀队的剑士。 她身边也没有那个单纯的少年,只有上弦之三。 这夜的天并不算很晴,墨蓝色的夜空中时而飘过浅淡的灰云,于是月色也若隐若现。 恋雪没有点灯,整座道场里都没有点灯,所以当月色被云层敛起时,眼前便只有一片黑暗。 是仿佛永远走不出一般的黑暗。 可哪怕眼前是一片黑暗,哪怕不知道自己脚下的路到底能通往什么地方,她也只有继续向前走这一个选项。 穿过缘侧,她径自越过圆石铺成的小径,越过肆意生长的蒿草,朝着目标迈进。 她的动作很轻,带起草叶颤动的动静也很轻,可就是这样轻的动作,却惊起了某些意外的动静?? 在草窠的深处,灰黑的阴影覆盖的地方,忽然闪起了星星点点的萤光,明明灭灭地上升,如在深沉的夜色中坠着的几点繁星。 那是…… 恋雪的脚步顿了顿,呼吸也不由得微有些停滞。 是萤火虫。 萤火虫的光点是冷的,可她却仍觉得自己的眼睛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 思绪一下被扯到了一段镀着暖色的旧梦。 梦中的少女拖着久病的身子,隔着幛子门前的垂帘,望着院子里的夜色。 彼时她的身体有所好转,但看病的医师却还是总嘱咐她不要见风。 她可以起身走动,可她能看到的,也只是隔着竹帘的风景。 有月色从天上泼下来,浇在院子里郁郁葱葱的夏树上,将繁茂的叶子镀成漂亮的银色。 即使被竹帘分隔成一道一道,却也还是美丽的。 美丽,却又带着让她难以触及的冰冷。 她站在帘后,伸出手,轻轻地勾着遮挡着视线的竹帘边缘。 那个时候她也的确在想,这样的夜色,若是贸然走进去,或许的确是会染上风寒的吧。 便就是在这个时候,自墙角的草丛里,忽然升起了些许不一样的色彩。 温暖的,明灭的,透过竹帘的缝隙亮起。 像是星河自天际流淌向人间,润过夏日的枝叶,染上亮眼的新绿,坠入她的眼睛。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美丽。 那是她连想象也不能及的美丽。 她感觉呼吸都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在多了那样的色彩之后,被月色泼冷的夜似乎也不那么冰冷了。 短暂的犹豫之后,落在竹帘上的手终于微微勾动。 像是本能趋光的飞蛾。 她想要看得更清楚。 于是院中升起萤火的场景完完整整地落在了那对含着花瓣的眼底。 一并被她看到的,还有在角落里倏然变得局促的少年。 “恋、恋雪小姐?你……你怎么出来了?” 少年站的地方光线很暗,可即使是如此,恋雪依然看到了他身上穿着的那间素流道场的道服衣角沾着许多灰黑色的泥水。 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身子挺得笔直,似乎是想要以此来粉饰什么,一双眼睛也四处乱瞟,全然不敢看恋雪的方向。 于是恋雪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萤火虫并不是喜欢人迹的生物,它们生性胆小喜暗,总会藏身在树林深处,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座小小的院落里。 是他捉来的。 看着脏污的衣角,她甚至能想象出他为了捉那些小而灵巧的虫子费了多大功夫。 林间的地面湿滑,又生着许多带刺的藤蔓,他一定费了很大力气,才会变得如此狼狈。 他一定费了很大力气,才凑出了这样一副绝美的夏夜图。 恋雪笑了,笑得着弯起眼睛,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浅浅的薄红,她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从廊侧的台阶走了下来。 她走得很慢,显然还不太习惯自己来走动,夜风撩过鬓边的发丝,摇曳着那道微有些瘦弱的身影,缓缓地,停在少年的面前。 少年的身量比她高出足有一个头,靠近之后,她得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孔。 在被萤火照得明灭的院子里,她望着他低垂下来的眼睛。 “?治先生,请让我看看您的手吧。” 她说。 少年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又往背后收了收。 可他的动作旋即便僵住了。 月色落在少女的眼底,如山间的花瓣掬了一捧清泉。 皎白的光在她眼底晕开,潋滟得让人心颤。 于是手臂的肌肉终于还是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他依照她所说的那样,伸出了藏在背后那双混杂着泥水与斑驳伤痕的手。 少女的瞳孔微微颤动,她有些不安地抬起手,似乎是想要触碰,却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良久,她才又抬起视线,轻轻问了句: “疼吗?” ?治怔怔地看了她许久,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住。 这样的小伤他不在乎,可在落在她眼底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有种别样的满足感在心底里翻腾。 半晌之后,他缓缓地,像是生锈了的机器一样僵硬地点了下头。 有萤火闪过少年的耳际,将那一瞬透红的耳尖照亮。 于是少女弯起了眼睛,轻轻笑了: “那么,就让我来为您包扎吧。” 站在荒草中间,穿着单薄衣衫的少女的身体出现了有些不自然地轻轻颤抖。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压上胸口。 仿佛这样就能让里面过分明显的鼓动重新安静下来。 这没用。 当然没用。 那些在里面翻腾的东西根本就不受人所控,于是她能做的也并非全然将它们抹消,只放在一边,不去看,不去想。 惊飞的流萤如溪流般朝某个方向汇集,于是恋雪也理所当然的看到了那座伫立在黑暗当中的倾颓的小屋。 那是道场的柴房。 记忆当中,这座道场的柴房修得倒是比一般家里宽敞。 毕竟道场的房间众多,地方又大,一到了冬日,想要让整个场子都暖和起来,不免要烧许多柴火。 当初建造这座道场的祖辈大概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特意将柴房扩大。 只是到了庆藏接手道场那两年,因为没什么门生,道场里多数的房间也只是闲置,所以自然不会用到那么多柴火。 于是柴房里余下的空间被庆藏杂七杂八地塞了很多杂物,多是些连他自己也记不得的东西。 柴房原就比其他建筑更低矮,在过往的风雨里,它几乎已经垮塌了大半,只剩下一两根柱子勉力支撑着剩下的一半空间。 而猗窝座显然对这间小房子的修缮也不很上心。 它如当年被堆放在里面的杂物一样,就这么被遗忘在了时光里。 恋雪本不会对这样的旧迹投注太多的注意,但就在她准备敛回视线时,却意外地被什么晃了一下眼睛。 是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天上倏然落下的月光,冰冷得让她有些熟悉。 恋雪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在眼下这个时候并不该分神到别的事情上,可她却无法阻止自己向那个方向迈开步子。 在萤火虫的指引下,她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座颓圮的小屋。 屋门破败得不成样子,混杂着灰尘与腐朽的气息协同着黑暗一并从门板上的缝隙挤了出来。 少女伸手,轻轻推上了那扇门。 门轴转动,发出生涩的“吱呀”一声响。 于是那个被月色照得明亮的光点,终于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了恋雪的眼前。 有那么一瞬间,恋雪感觉自己身遭的时间就像是陷入了静止一样。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变得格外遥远,遥远到她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唯有视线聚焦的尽头那些东西格外清晰。 那是一截断掉的刀刃。 刃口泛着幽蓝的色泽,在月色下冷得像雪。 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那是日轮刀,是她的日轮刀,在最后一场战斗当中被折成两截的日轮刀。 断刀和刀鞘就那么随意地散落在柴堆里,在零星的木柴下面,还露着桃色羽织的一角。 她甚至隐约透过缝隙看到了一些散乱在里面的零碎东西。 属于她的,属于身为剑士的恋雪的东西。 猗窝座竟然没有将那些她原有的东西处理掉,也没有将它们收藏起来,只是胡乱地堆在这里,堆在这个他自己几乎不会涉足的地方,就像是?? 就像是被刻意遗忘在那里一样。 她缓了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可脚步还是忍不住地有些打晃。 她几乎是踉跄着向那截断刀走去。 她当然知道,时至今日,这些东西或许早就没了意义。 刀已经折了,其他的杂物更是全然派不上用场。 她不可能凭着这截断刃和谁战斗,她现在的身体也根本撑不起一场战斗。 那些东西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成为她行动的负累。 她知道。 可她还是向那些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走了过去。 她是个剑士。 直至此刻,她仍是个剑士。 而作为剑士,又怎么可能轻易舍弃掉自己的刀呢? 那是她的武器,是她的凭证。 哪怕它已经不能发挥作用了,可刀身上镌刻的恶鬼灭杀的字样还是那样清晰。 她是为了杀鬼而存在的,她是为了杀死猗窝座而存在的。 她走到了柴堆边,伸出手,拨开压在了最上面的几根粗柴,缓缓地握住断刀的刀柄。 那个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灵魂当中震荡。 下一个瞬间,耳边忽然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 沉重而匆匆,惊得原本盘踞在她身侧不远的萤火虫竞相腾空而起。 瞳孔骤然缩紧。 身体当中的血液也几乎在一瞬间凝滞。 骤然汹涌的属于鬼的冰寒气息几乎顷刻间将她席卷,强烈的威压如同墙壁一样压上了脊背,几乎要将她生生折断。 那气息并不全然熟悉,至少不是那个和她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那一个。 那气息并不全然是陌生的,恋雪立刻就做出了判断,因为在不久之前,她也曾经在这家伙的身上倾注自己的全部力量。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握紧了那截断掉的日轮刀的刀柄,下一个瞬间,背后的方向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充满轻佻与笑意的声音: “呀,看我发现了什么。” “没想到猗窝座那种一根筋的家伙,也会有想要藏起来的宝藏呢。” 29、沉絮(六) 恋雪的神经几乎在瞬间紧绷了起来。 也是那个瞬间,她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 童磨,万世极乐教的主人,和猗窝座同样位列上弦,甚至比猗窝座拥有更高的排位。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童磨的出现毫无疑问地在恋雪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她想,过去的这小半年的时光她过得还是过于安笃,以至于她几乎忘了,自己的身边还可能会出现别的危机。 她的目标只有猗窝座一个人不假,可她的敌人却远远不止那一个人。 她是鬼杀队的剑士,而这世界上,自鬼王之下,有千千万万的鬼,如果不去猎杀它们,那么她就会沦为猎物,会被它们杀死。 “真是可怜啊。” 童磨站在低矮的门口,月光洒上他的背,在地面上投下一层浅浅的阴影,虹色的眼瞳隐藏在晦暗中,透着种近乎诡异的美丽。 他注视着眼前微微有些颤抖的少女。 “你还想要战斗吗?现在的你已经做不到了吧?” “真不知道猗窝座那家伙在想些什么,居然把这样的你留在这里受苦,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很痛苦的吧?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选择一早就把你送去没有痛苦的极乐。” “他为什么会让你活下去呢?果然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什么心愿吧。” “而你,只能以悲惨的姿态活着什么的??” “真是可怜啊。” 童磨又说了一次。 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当真透出了悲悯的神色,那是他在过往的时光里从人类的身上学会的作态。 他学得很像,或许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自己真的充满了怜悯与慈悲。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那只是他为自己找到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是他为了美化自己的恶行而披上的虚伪的假象。 唇角尖利的獠牙,手里金扇锋利的边缘,还有身上带着的浓重到近乎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无一不在证明这一点。 于是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似乎也变得不重要了。 半年前,猗窝座闯进了万世极乐教,打断了童磨和恋雪之间的战斗,并当着他的面将恋雪带走。 所以现在它出现在了猗窝座的领地也并不是多奇怪的事不是吗。 恋雪不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那种无意义的忖度上,重要的是她现在应该做什么。 她毫不犹豫地收紧了握着那截断刀的手,挺身猛然站起,朝着童磨所在的方向主动冲了过去。 她当然知道自己并不是童磨的对手,过去不是,现在更不可能是。 但如果她不反抗的话,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实在不言自明。 她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童磨的手上。 所有的恩怨都盘踞在她与猗窝座之间,哪里轮得到童磨一个外人来搀和?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很沉,沉到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灌了铅。 呼吸积压着干瘪的肺部,正在恢复中的身体在持续而强烈的冲击下如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孤舟。 太糟糕了,这样的感觉太糟糕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新年即将来临的冬夜,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燃烧。 无法战胜,无法逃脱,而她现在比那个时候更想要活下去。 她似乎也的确比半年前更有可能活下去。 因为猗窝座。 是的,哪怕她自己也不想承认这件事,可她自己也很清楚,猗窝座不会任由她被童磨杀死。 如果她能拖延到猗窝座回来,她就能活下去。 多可笑啊。 她的一线生机,居然就系在她拼命想要杀死的仇人身上。 身体仿佛在燃烧,心跳快到让人几乎无法承受。 那是种近乎伐骨洗髓般的痛苦,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与骨骼都仿佛在呼吸中淬炼,像是生要将人碾成粉末一样。 太痛了。 哪怕她已经习惯了战斗,习惯了与痛苦为伍,在这样的痛苦面前,她依然难以承受。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濒临极限,连意识都在濒临溃散的边缘?? 或者说,从某一刻开始,意识仿佛已经彻底脱离了身体,她就像是成了这场战局的旁观者,而战斗当中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那是种十分怪异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她能看到空气的流动,能看到那只上弦鬼的身体里每一寸肌肉的流动,于是理所当然地,她也能精准地预判那只上弦鬼的每一个动作。 她能清晰地看到战局当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但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此刻的她并没有更多的余裕去分辨这到底是什么,也没有精力分神去想这究竟是好是坏。 她甚至没有余力去想,自己接下来还可以做些什么。 只是在这样混沌又清醒的怪异状态之下,勉力支撑着,直到熟悉的气息再次闯入她与童磨的战局中间。 猗窝座,到底还是在一切结束之前回来了。 猗窝座的身影出现时,童磨便知道自己讨不来更多的便宜,自然也不会选择在这里逗留。 于是在被新涌起的云层遮蔽的晦暗房门口,在这个被夜色笼罩着的小小世界里,终于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院子里的萤火虫缓缓升起,照亮了少年模样的上弦鬼的身形。 猗窝座站在院子里,神色复杂地注视着眼前持刀的少女。 时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他们相遇的雪夜,一切好像都退回到了原点。 少女弓着身子,用力的喘着气,手中的半截刀刃泛着森寒的光。 单薄的衣衫遮不住她的脖颈,于是猗窝座仿佛看到了有什么图腾一样的纹样在她颈间白皙的皮肤上若隐若现。 那是雪花的图案。 是……他第一次送给恋雪的那枚发饰的图案。 猗窝座想起,那是他刚刚到素流道场后第一年的夏天,彼时恋雪的身体尚且不算太好,能起来的时间很是有限。 有几日外面热闹,恋雪便问他那是怎么回事。 他回答,是外面在筹备夏日的祭典。 他们都很清楚,那时恋雪的身体并不足以支撑着她去参加一场祭典,她也从来都不曾亲眼见过祭典。 但她没有露出更落寞的神情,反而是回身在自己的小匣子里拿出了许多攒下来的银钱。 她将钱递给了少年时的他,对他说: “?治先生替我去看看吧。” “我听说祭典上会有很美丽的首饰售卖,如果可以,我希望?治先生能为我选一枚漂亮的发簪。” 那时他从未曾为女孩子选过礼物,可在祭典的摊位上,他在看到那枚雪花发簪时的第一眼,便觉得她戴这个一定会很好看。 据说打造那枚发饰的是很有名的工匠,发饰使用的料子也属上乘。 那枚发饰很贵,恋雪给他的钱其实并不很够。 于是他自己贴补了大半,才将那枚发簪买了下来。 他像献宝一样地将发簪捧到了少女的面前,而她也露出了他想看到的笑容。 她说: “我很欢喜,因为这是?治先生送我的第一样礼物。” 她大抵的确很喜欢那枚发簪,在猗窝座的印象里,她总是会戴着。 后来她的身体好了许多,也能自己去参加祭典了。 他记得那年她穿了一件桃红的浴衣,梳好发髻之后,特意让他帮她把发饰簪入发间。 花火在夏夜铺满天,满天的星河都在她的发间流淌。 他记得那个夏天,她说她喜欢他,她说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她说他们会相伴一生。 那是,他曾经拥有整个世界的夏天。 猗窝座定定地看着少女脖颈间不知为什么多出来的图案。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的面前。 她很狼狈,身体一直在打颤,颤抖到几乎无法将手里的那把断刀握紧。 但她依然没有让自己放松下来。 “猗窝座。” 她轻唤。 声音沙哑到几乎让人难以分辨。 像是干涸了一整个夏天的河床,声音在里面流淌得分外滞涩。 “为什么呢。” 她这样说着,像是在提问,却没有用疑问的语调。 于是那个问题听起来更像是在感叹。 “为什么你还会留着这些……这些属于鬼杀队员的东西呢?” “为什么要养着一个你的敌人呢?”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呢?” 为什么呢? 猗窝座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最开始,他将她带回来只是因为她很相似,只是因为她唤醒了他的回忆,她像是一个现存的念想,让他想要一直看着。 可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她和他之间,似乎有什么地方正在变得不同。 哪怕他一次一次地告诉自己,他曾经的爱人已经死去,她只是一个剑士,哪怕他一次一次地提醒自己,她和过去的人截然不同。 可他的脑海当中还是会产生一些近乎荒唐的想法。 他会想,她真的不是她吗? 他甚至会想,她就不能是她吗? 她和记忆中的人明明那么相像,像到相处的时日越久,他就越有些分辨不清。 有时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都会让他觉得恍惚。 他因她而回忆,他的心情也因为她的存在而悸动。 事实上,他自己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她和记忆中的人相像而悸动,还是因为她本身而悸动。 他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 他只是想为她做一切,他想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可她想要的是什么? 身为剑士的她,想要的是他的命。 他不想死,也不想她死。 唯独这个不行。 好晃眼啊。 那个属于剑士的眼神好晃眼。 那截在月色下泛着光的断刀好晃眼。 哪怕他才刚刚为她驱逐走了童磨,哪怕他和她已经相处了这样久的时间。 可好像不管他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眼前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命运将他们推上既定的轨道,都无法扭转她的想法。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靠近,看着她停在自己的面前,抬起手,举起了那一截断刀。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那样静默地看着,看着她将断刀抵上自己的胸口。 凹凸不平的断口贴着皮肤,陷出深深的压痕,可他却像是全无知觉一样。 又或者,这样微弱的力量对于他这样的上弦鬼而言简直微不足道,也根本不可能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一丁点伤痕。 他很清楚这一点,她也同样。 猗窝座听到她很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样是不够的啊。” 她说着,双手紧紧握着刀柄。 语气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猗窝座能清晰地看到她交握的手掌上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他也能看到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肤里,几乎要剜出一道血痕。 明明手还在颤抖,明明声音还在颤抖。 她低垂着头,发丝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孔,让猗窝座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猗窝座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轻轻地覆上少女的手腕。 或许是鬼的皮肤触感冰冷,少女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瞬。 但猗窝座没有松开,只是一点点收拢了手指。 她的手腕其实很细,只是肌肉线条紧实,若是全胜时,大约也能在瞬间爆发出相当惊人的力量。 可现在的她却只是脆弱地颤抖着,像是被人捉住的蝴蝶的羽翼。 折断它是轻而易举的事。 折断它,她就再没有挣扎的可能。 她会成为无法飞翔的鸟雀,她会彻底留在这方牢笼。 “??为什么不动手呢?” 恋雪猛然抬却头,那对含着花瓣的眼睛藏在雾气后。 她问: “为什么不动手杀了我呢?” “为什么不让这一切结束,为什么连这些东西也留在我能找到的地方?” 她顿了顿,唇角竟是一点点地向上扬起,弯成弧度。 只是颤抖的声音和眸底闪烁着的光晕无一不在明白地宣告,这不是一个笑容。 “猗窝座。” “你是真的笃信我什么都做不到,还是??” 眼睫轻颤,抖落的月光像是飞雪。 “还是根本就在期待我杀了你?” 上弦鬼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瞬。 有什么东西几乎在顷刻间席卷了他的神经,手臂上的肌肉也霎时绷紧,仿佛随时都会因为倏然翻涌的情绪而将眼前的人撕碎。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才不像她说的那样。 他才不会有那样荒唐的念头。 他活着,他想要活下去,想和她一起,照着以前的方式活下去。 他们原本就是那样的,他们原本就应该那样。 他们已经约定了终生,接下来便该是一场婚礼,该是白首与共。 他想。 他想要。 他想要如那日祭典时一样牵起她的手。 他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听她胸腔里平稳的心跳声。 他想看她的笑容,他想看她穿上白无垢的样子。 他想要她活着。 他想要……活着。 毕竟,那些都是只有活着才能看到的风景不是吗? 他想要看到那些,想要得到那些。 于是他几乎是本能的想要辩驳。 嘴唇动了又动,可却没有一个音节真的发出来。 他说不出话,他也没法动。 捏着少女手腕的手掌一点点地染上了属于人类的温度。 哪怕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凉薄,与鬼的体温相比,她的身体也依旧是温热的。 于是猗窝座无比直白的感受着一个事实?? 她就在这里,如此鲜活的存在着。 他定定地立在那里,像是打在地面的腐朽的木桩,在风雨的摧折中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她是谁呢?他又是谁呢? 仿佛有万千思绪在他脑内翻涌,可又好像,他的大脑里只有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没有在想。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安静在两个人中间蔓延着,直到他几乎觉得自己会就这么站在原地风化。 而被他捏在掌心里的少女的手忽然再次爆发出了无比强大的力量。 笔直地,逆着他的力量,试图用断刀的锋口刺破他的血肉。 猗窝座看着那张因为用力而微微泛起赤红的面孔,看着那对仿佛翻涌着血色的眼睛。 她知道她杀不了他。 可她一向是如剑一样笔直的,从来不知道该怎么调头。 “……为什么?” 猗窝座终于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不是问记忆当中的“恋雪”,而是问眼前的“剑士”。 这是第一次,他想要得到属于“剑士”的她的答复。 他想了解她的想法 他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 “为什么要成为猎鬼人?” “为什么一定要坚守什么所谓剑士的职责,为什么一定要杀……” “……我。” 话音终于说出了口,如在水里泛起的波纹,消散在夜空中。 猗窝座却不敢抬头,不敢看向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他会得到什么样的解答呢? 或许她仍会如先前那样,说着什么大义之类的陈词滥调,就像每一个为了与鬼为敌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的家伙一样。 这样的人他见过很多,这样的理由他也听过很多次。 他已经听腻了。 他不想再听了。 反正都是同样的结果,反正都是相差无几的答案,他又有什么必要非要将这些问题问出口呢。 她是剑士。 她和那些剑士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同。 抵在胸口的力量又大了几分,参差的断刀最尖利的部分之下,青灰的皮肤上甚至竟也真的落下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她的呼吸似乎正一点点地变得急促。 或许也正是这样的原因,让她说出口的声音很轻。 很轻,却像是嚼着千钧的力量。 她说: “猗窝座,这样的问题你又为什么要问我呢?” “你在杀人的时候想过为什么吗?你在屠戮一座又一座的道场的时候想过为什么吗?” “你在十三年前那个冬雪夜里摘走一个女孩的发饰时想过为什么吗?” “你杀我父亲,灭我满门的时候,你想过为什么吗?” 啪嗒。 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猗窝座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他却似乎清晰地听到了那种碎裂的声音。 他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几乎是不敢置信地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女。 过往百年的岁月,他过得太过混沌,以至于他从不会去在意自己做了什么,也不会去考虑自己杀了谁。 那些是谁的孩子,是谁的父亲,是谁的爱人,是谁的家人。 所有的一切他统统都不在意,于是那些记忆被压缩成了一团混乱不清的迷雾,他从来都不会去回忆。 他的确记得自己曾经在雪夜里遇到过一个孩子,他记得他在她的头上看到了那枚雪花形状的发饰,彼时的他尚且没有恢复记忆,可身体的本能却先一步认出了那枚发饰。 也只是出于本能,他将那枚发饰拿在了手里。 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他不太记得了,他甚至全然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过去的几十年和几百年也没有什么分别,在漫长的时光里,那些单调而重复的日子早就已经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那枚发饰,或许是听说了关于剑道场的消息。 过往对恋雪的眷念和对剑道场本能的敌意交织成了那一晚的杀意。 他不记得了。 但有人记得。 因为对于他来说,那个雪夜只是他过往百年的寂寥时光里寻常而又微不足道的一天。 而对于一个人类来说,那是她的全部生命,是她的整个世界。 而现在,她来了。 当年的那个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个无比出色的剑士。 她强大,她坚韧,她执拗,她九死不悔。 而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的一场漫不经心的屠戮。 都是因为他。 她看着他,那双含着花瓣的眼睛里闪着明灭的光。 “我为什么成为剑士,最应该问的,不是你自己吗。” 有血珠顺着伤口滚出,在青灰的皮肤上蜿蜒开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猗窝座的喉结轻动了动,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原来他最该问的竟是他自己。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 他该问问他自己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呢? 那个时候他和恋雪定下了婚约,在花火漫天的时候交换了相守一生的誓言。 他发誓要一生一世都好好保护着自己的爱人。 可结果呢? 结果只是转日,她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 而他转头便忘掉了过往的一切,以鬼的姿态浑浑噩噩地横行人世。 他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 最初是为了给恋雪复仇,屠戮了隔壁道场六十七人。 而在他变成鬼之后,在他拥有远超人类的力量之后,杀戮就成了与呼吸一样自然的事。 可他忘了,一条一条的人命,便是他身上背着的一道又一道的血债。 而那根本就不是他可以偿还得清的东西。 只是一点恩惠,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照拂,只是假作人类的样子勤勤恳恳地为人帮忙,便让他沾沾自喜,妄想着或许他也能找回过去,妄想着有朝一日,她也能用带着善意的眼神看自己。 而现在,他也终于知道了他的想法有多荒谬。 怎么可能呢。 血珠在胸口滚动,隐没在衣服里,浸上那枚被他贴着心口收着的雪花发饰。 那是他的过往,是恋雪的过往,也是属于这个剑士的过往。 她是为了那道血债而来的。 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都是因为他,所以事情才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都是因为他,所以她才会成为剑士,她才会拿起剑,她才会走上这样一条艰难又危险的路。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因为他在那个雪夜混沌地毁了一个孩子的世界。 所以她恨他也应当。 他一点点地松开了那只握着她手腕的手,在失去了阻力之后,原本钉在心口的断刀又往里深了几分。 只是,就算将胸膛整个贯穿,对于鬼来说也不过是顷刻便能愈合的小伤而已。 这样的伤口并不能将他怎么样,猗窝座知道,恋雪也知道。 少女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急促。 她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用力握着那把断刀,她竭尽全力地看着他的眼睛。 月色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照亮了近乎惨笑的表情。 她的嘴唇轻轻翕动着,像是说了什么,那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让人听不清。 下一瞬,月色敛进云层,那对眼里的光彩也倏然暗淡了下去。 少女的身体顿时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人偶,轰然倒在了一片黑暗中。 上弦鬼愕然地张大眼睛,揽着少女的手也竟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她最后的一句话声音很轻,可听在他耳中却震耳欲聋。 她在说: “?治,该结束了。” 30、消融(一) 道场里恢复了应有的安静。 远处的山林间依稀传来夏夜的虫鸣。 怀里的少女身体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热,像是烧红的烙铁,紧紧地贴着猗窝座胸前的皮肤。 他几乎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烧灼,那样的感觉仿佛要将他生生撕成碎片,但事实上,他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连不久前被断刃划出的伤痕也早就已经愈合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动作。 刚刚的一瞬简直就像是他在恍惚间产生的幻觉,因为那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可他知道,那就是在刚刚的一瞬间发生的事。 那个瞬间,她的身上的确出现了雪花形状的烙印。 那个瞬间,她的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她叫他,?治。 那是属于他过往的名字。 而她居然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呢? 于是一直以来纠缠于脑海中的问题也终于有了解答。 到了这里,猗窝座也终于有了确定的答案。 她就是她。 哪怕她成了剑士,哪怕她以复仇者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也依然是她,是从那段过往走出来的,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她。 猗窝座将她送回了房间里。 西垂的月色自门边洒下,浅浅地勾勒着少女的轮廓。 猗窝座缓缓伸出手,像是想要拨开那片月光,又像是想要描摹她的面孔,可悬空的手指终究停在了距离她鼻梁尚有一分远的地方。 那是他爱的人,他们曾经手牵着手地穿过江户时的街巷,他们曾并肩在花火漫天的夏夜里,仰望着满天星河,然后许下白首与共的誓言。 他曾将她拥入怀里,像是拥抱着整个世界一样满足。 可现在的他还有资格再去触碰她的面孔吗? 他还有资格去期许与她一起看霜雪吹落,染白满头青丝吗? 他和她之间隔着人和鬼的界限。 他和她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原来所有的一切,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哪怕再次相遇,他也并没有资格奢望任何改变。 那是他过往种下的因,那是他如今必须收获的果。 那么继续下去还会有什么意义吗? 让这样的错误继续延续下去还会有什么意义吗? 她说得没错。 该结束了。 就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恋雪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 和之前的那些日子不同,这一次,她罕见地没有做任何梦。 意识沉入了深沉而晦暗的海里,周围的一切并非黑暗,也并非光明。 那是无边的混沌,是让人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的虚无。 这样的感觉对于她来说似乎也并不陌生。 她记得自己也曾在漫长的时光里在这样的虚无当中浮沉。 她曾经历过死亡,她看着赤色的曼珠沙华开满河岸,而她与其他无形的灵魂一起,在河道里浮沉。 为什么要浮沉呢? 那时的她混沌而蒙昧,几乎无法去思考。 可有一个念头却格外清晰。 她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对于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那个人曾经告诉她,活下去,不管以什么姿态都好,只要活下去就会有更多可能性,只要活下去,在意她的人就会觉得安心。 他告诉她,他会为她带来春日的樱花,他会给她看夏日的萤火,还有秋日的红枫,冬日的落雪,一年四季,五湖四海,只要是她想看的风景,他都会带给她。 一枚发簪,一颗金平糖,一院子的萤火虫,一夕铺满天的花火。 因为他的存在,生活有了这样的色彩,因为他的存在,她的日子也有了期待。 可他去了哪儿呢? 百年过去,他的灵魂没有出现。 他没有来,她也不知道他到底还会不会来。 那她还要在原地等待吗? “你想好了吗?” “若你重新转世,便会沾染上新的因果。” 冥冥之中,她听到了【?】的声音。 那是黄泉之神伊邪那美在比良坂的尽头低吟。 “可他在尘世间迷路了。” “便有因果,我也该去寻他。” “我要去寻他。” 于是她重新回到了人间。 她在人间游荡了十八年,的确一直都在寻找他的踪迹。 她来人间寻找?治,而身为剑士的她又要寻找仇人猗窝座。 那是血海深仇,那是情之所钟。 爱与恨是不能相抵的。 新的因果与旧的因果也不能混同。 剑士对鬼不可以有怜惜,她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必须让一切都结束,当他不再是猗窝座,当她也不再是鬼杀队的剑士,他们才可以重新开始。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格外安静。 日光透不进廊前的藤蔓,也照不进房间里,但恋雪依然能感觉得到外面暖融到近乎炽热的光线。 现在是白天,可她却感觉不到猗窝座的气息。 猗窝座不在道场里。 她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出乎预料的,身体竟是前所未有的轻盈,像是所有的沉疴都在一夕之间被彻底治愈。 她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能恢复行动能力对于她来说当然不会是坏事。 她伸手撑着身侧的地面,想要借力站起来,掌下却骤然一痛,像是按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恋雪缓缓垂下视线,于是她看到那枚雪花形状的发饰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榻榻米上。 六角的雪花上镶嵌着漂亮的宝石,在灯光下会折射出如碎雪一样的光辉。 恋雪记得,在她还尚且很小的时候,在父亲与道场的师兄们还在的时候,她曾跟父亲一起去附近的镇上。 她一看到这枚发饰,就觉得挪不开视线。 商人说那是他辗转才收来的江户时的旧物,工艺精良,过了几百年样式也不过时。 也是父亲宠爱她,才会将那样贵重的发饰,买给一个几岁的孩子。 父亲也是粗心,并没注意到那枚发饰的棱角锋利,可能会成为刺伤人的利器。 方才的一瞬,雪花尖利的棱角刺伤了她的手掌,有新鲜的血液滴落在上面,顺着银质发饰的沟壑蔓延,一点点地覆盖了上面原本就沾着的略有些暗沉的血渍。 那是在那个晚上,被断刃刺伤的猗窝座的血。 血污沾在发饰上,让原本闪亮的宝石也显得有些暗淡了。 恋雪沉默了很久,才终于伸出手,将那枚发饰拿了起来。 它经历了太漫长的岁月,也见证了太多因果,兜兜转转,此刻它终于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身为剑士的恋雪从不会戴发饰,也不会梳起能戴上发饰的发髻。 她将那枚发簪小心地收拢进了自己的怀里,接着坐在镜前,一点点地将长发高高绑起。 她动作很慢,也很仔细。 距离日落还有相当长的时间,身为鬼的猗窝座不可能顶着太阳回来。 她可以安然离去。 她重新披上了那件已经相当残破的羽织,拿起了那截断掉的日轮刀,踏出了被青藤爬满了的道场的大门。 踏向该属于剑士的恋雪的命运。 天色将暗的时候,恋雪遥遥地看到了原处的人烟。 那是一座靠着山林建起的村子。 村子里意外地安静,许多房子甚至没有点起灯,炊烟也没升起。 恋雪觉得纳罕,因为看附近农田的样子,这座村落应该是有人居住的,而村落的建筑也没有遭逢意外的痕迹。 她加紧了几步,进到了村子里,恰遇到正在锁门的一家三口。 高大的农人,健实的村妇,还有被照料得很好的、满脸喜气的孩子。 于是恋雪才知道,原来今天附近的镇上在举办祭典,村里的大半人都已经去了,而他们一家也正打算去。 农人显然是热情又健谈的类型,农妇也是个热心肠,在看到恋雪身上近乎褴褛的衣裳时,农妇的眼中露出了些许担忧: “你身上的衣服看着不成了,是遇到什么事了吧。” “家里还有闲置的衣裳,你等我给你拿上一件,就算不为参加祭典,这样年轻的姑娘总也该打扮得漂亮些。” 恋雪并没有拒绝农人的好意,回鬼杀队的路还长,她不可能总是这副样子。 只是她没想到,当她进到房间里时,竟被搭在衣架上的一件浴衣晃了眼。 那显然是件新制出来的衣裳,桃红的底色,下摆晕染成天空的深蓝,整面衣料上缀满雪纹,如在深冬的夜里,有雪飞满天。 那件衣服很好看,上面的纹样也让恋雪无法抑制地感受到一种熟悉。 那是她曾经使用过的纹样,那是她现在披着的羽织的纹样,那是……属于“恋雪”的纹样。 “这衣服……” 有些恍惚的,她看着那件浴衣。 农妇见她的神色,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是曾经救了我们家孩子的少年订下的,原本说是想在祭典前来拿,可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今天已经是祭典的日子了,他却始终都没来。” 是猗窝座。 恋雪立刻就明白了这中间的原委。 她明白了那些离开道场的深夜里,猗窝座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她也明白了,那些食粮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他也曾想要邀请她去参加一场花火漫天的祭典,但他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没来得及说,他什么也不能说。 因为该结束了。 若一切都顺利结束在过往,便也不必有当下的这些纷乱的因果,不必再为未来纷扰了。 他去哪儿了呢? 他还会记得自己定下了这样一件衣裳吗? 恋雪收回了望向那件衣服的视线。 她不会因为过往而对那个道场有更多的留恋。 她会离开,然后,等待着下一次与他的碰面。 31、消融(二) 随着去祭典的农人,恋雪一并去了附近稍微繁华一些的镇子。 小镇上有鬼杀队的通讯点,平时主要负责的范围是这片区域的巡查以及任务的联络。 恋雪找过去的时候,恰碰上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的炼狱杏寿郎在里面交接任务。 “我的确在附近探查到了高等级鬼的气息,但巡查了这几天也没能找到那家伙的踪迹,而且原本的气息也消失了。” “大概是移动到了别的地方了吧。” “这片区域的巡查我会安排乙等以上的队士协同,若再有什么风声,请让?鸦联络我,我会在第一时间赶……” 话说至一半,声音倏地戛然而止。 少年的视线定在门口那道被逆光拉长的影子上,被火焰色包裹的瞳仁抑制不住地疯狂震颤。 “恋……恋雪?” 一向成熟稳重的少年罕有地失了方寸,以至于发出的声音都带上了一点颤抖。 距离大晦日的那场意外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太短,尚且不足以抚平人心头的伤痕。 于是当时积压的痛苦,在重逢的瞬间尽数化为了惊喜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向外奔涌。 他想向她的方向走去,可一瞬僵硬的腿让脚步竟也有些踉跄,以至于让他的姿态看上去有些狼狈。 但他还是定在少女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你……” “我回来了。” 她说,声音是没有更多起伏的平静。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一向自信满满的面孔上,竟逐渐开始蜿蜒出两道浅浅的泪痕。 他会为她惊惧,他会为她心忧,他会为她的不幸而痛苦,他会为她的归来而欣喜。 这是她无法阻止的,哪怕她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他们的世界,回避着和他们产生更多的交集,可这世间的因果就是如此,只要遇到了,产生了交集,那么因果也自然会应运而生。 恋雪忽然想起,在十三年前,她第一次跟着当时的炎柱炼狱?寿郎一起回到炼狱家的宅邸的时候。 那时杏寿郎也还很年幼,可他依然挺直了脊梁,一脸郑重地对他说: “从今天开始,你也是我的家人了。” “我会像照顾家人一样照顾你,我会像保护家人一样保护你。” “请尽情地依赖我吧。” 那或许是她离人世间最近的时刻。 可她也知道,就算再怎么靠近,她也终究不在这世间。 少年已经生得很高了,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他微微弓着身子,将视线拉到和她齐平。 他似乎是想要抬手,却又终究没有抬起来,只是隔着一小段距离,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去了哪里,你??”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在那个瞬间,少女忽然张开了双臂,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她的动作很轻,甚至并没有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彻底抹平,但一瞬间靠近的气息依然让少年陷入了近乎僵硬的怔愣。 “谢谢你,杏寿郎,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忽然这样说。 退回到原本的距离,她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谢谢你像家人一样关心我,不管怎么说,被这样关心终究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我知道你是这样仗义的心肠,你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庇护,你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 “我希望你能如愿以偿。” “我也希望你能理解,对于我来说,比起安逸地活着,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才是最大的幸福。” 少年的呼吸有一瞬的急促。 有种莫名的预感在他的心底里翻腾。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将少女上下打量了许多遍。 “旁的话先不要再提了,不管怎么说,你能回来就好,你没事就好。” “我这边也并不需要花耗太多的时间,今天晚上你跟我回去吧,小千知道你还活着,也一定会很开心的??他一直都很想念你。” “??抱歉。” 恋雪没有让杏寿郎继续说下去。 她打断了少年,对上他一瞬愕然的视线,接着又说了一次: “抱歉。” “杏寿郎,我遇到过那只上弦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 “很抱歉,但是现在我已经有了打算。” “接下来的路你帮不了我,我也不会让你牵扯进来。” “我想要去见主公大人。” “最后的话,我需要,也只能先和主公大人商谈。” 杏寿郎沉默了很久,终究还是退到了一边。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他其实……很想带着她逃离那个命运的深渊。 但事到如今,一切好像都没有了意义,他知道,哪怕他无比想要留住她,可她的一切,都只是她的人生。 她的一切都与他并不相干。 他没有资格阻止她,他也不可能阻止的了她。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只能成全。 就像当初看着她走出炼狱家大门时的背影一样,他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时光尽头。 ??这种事他当然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只是不甘心。 他救了很多人,他保护了很多人,可偏偏她这样一个如家人一样的存在,他却无能为力。 他时常也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在修行之余,他也曾和她及千寿郎一起在院子里休息。 夏风吹过,虫鸣??。 遥遥的远处有花火在空中铺开。 那个时候,他们仿佛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但她终究在走自己的路,而他除了目送她走远之外,从来都没有过第二个选择。 那么就这样吧。 这样就好了。 ?鸦将消息送去了鬼杀队主人的手里,不多时,恋雪得到了那位鬼杀队主人的传唤。 恋雪加入鬼杀队也有几个年头,但她来这座藤花宅邸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藤花宅邸四周植的紫藤是特别的品种,不似别的花春生秋落,这里的紫藤四季不败。 这座宅邸周围的风景美得如同幻境,可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恋雪总会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冷凄。 这次也是如此。 青年依然坐在廊檐下的缘侧,身形看着比上一次还要更单薄,原本清俊的额角,也逐渐攀上了可怖的疮痕。 但青年的眼睛依然是清澈而温柔的,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女,看着她与先前几乎无异的表情。 他说: “你似乎变了很多,是发生了什么事吧。” 有风吹过,掀起紫藤花垂下的枝条,浮动着像是紫色的纱帘。 恋雪原本也没想过要向人隐瞒什么,可她也的确没想到,会在一个照面间被人看破了她的改变。 她看着那位鬼杀队的主人,看着他那双与印象中一般无二的清澈而温柔的眼睛,良久,她笑了。 “是啊,我变了许多。” “有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弄不清为什么,只能一门心思地闷头向前。但现在我找到了答案,于是我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为什么而走了。” “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想和您说这些。” “是吗。是这样啊。” 青年的眼睫缓缓垂下,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 “知道了答案,是很好的,我该向你道贺。” 青年说过之后,话音便停了下去。 有沉默在这座小小的庭院间蔓延。 隔了许久,青年才悠悠的再次开口: “你要离开了吧。” 那并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近乎笃定的语气。 于是恋雪也就没有回答。 因为此刻,沉默便已经是答案。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产屋敷耀哉的声调依然很缓,悠悠然的,像是山间流淌的溪水。 恋雪没有拒绝,于是青年娓娓讲了起来。 他讲起了产屋敷家与鬼舞?无惨之间的关系。 他讲起了鬼杀队的过往,讲起了产屋敷身上背负的诅咒。 “所以我希望,每一代的产屋敷都希望能够彻底铲除所有的鬼。” “希望能终结这千年以来一直流传下来的因果,能让所有因鬼而逝去的灵魂得以安息。” “说来惭愧,鬼杀队最初会存在,其实只是因为产屋敷一族的悲愿。” “所以我的愿望也算不得什么‘大义’,不过是宿命使然罢了。” 青年絮絮说着,恋雪在对面垂着脑袋,似乎是在认真聆听,又好像在无意识地神游天外。 故事讲完了,青年的声音也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但恋雪并没有反应,像是毫无知觉一样。 产屋敷耀哉并不很在意,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 “好孩子,我知道你会为自己选择的道路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也是筹码。” “这是你的选择,谁也没办法指责什么,可我还是希望你能给自己留一线生机。” “或者该说,我私心希望鬼杀队能为你多保留一分生机。” “毕竟,与‘鬼’有关的一切,总脱不开产屋敷一族的因果。而我希望看着更多的孩子能活下来。”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 “这也只是我的私心。” 沉默再次在两人中间蔓延,连原本时时浮动的风也沉寂了下来。 恋雪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态,像是并未意识到对话已经结束。 而产屋敷耀哉也没有催促她。 直到产屋敷耀哉的话音落下之后良久,恋雪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 “您会给您自己留一点生机吗?” 她问。 沉默。 产屋敷耀哉并不意外恋雪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就像他在一瞬间看穿了恋雪怀抱着怎样的觉悟一样,他相信,眼前的少女也一定知道他的。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她的立场很相似。 哪怕他并不清楚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将全部身心都倾注在“宿命”当中的感觉。 就像是产屋敷注定要与鬼舞?无惨抗衡的宿命。 他们为了宿命而存在。 他们也会为了宿命而死去。 他们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甚至于,为了最终的那个结果,他们可以主动地把生命当成筹码。 他们都很清楚,在各自的宿命当中,谁也不会给自己留下生还的机会。 她是如此。 他也是如此。 “我知道你要离开去修行,那么就去得久一点吧。” 产屋敷耀哉说: “这世间有无数机缘,那么你也并不必急着去终点。” “既然它是上弦,那么当鬼与鬼杀队的宿命终结的时候,它总该出现不是吗。” “那么就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修行上吧,但若那一刻到来时??” “我希望你能回来,与我,与鬼杀队再次并肩作战。” 恋雪看着坐在檐下的青年,很久很久,她才悠悠垂下眼。 “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所以我不会给出任何确定的保证。” 她顿了顿,然后重新抬起眼睑,任青年的身影映在瞳底的那对绽开的花中间,一字一顿地说: “但若那时我还活着,您来找我,我会回来。” 32、消融(三) 恋雪并不知道下一次的相逢会在什么时候,她甚至不知道分别之后还会不会有下次相逢。 但她并不会因此而踟躇不前,因为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结果。 离开鬼杀队的时候没有耀哉之外的任何人打招呼。 尽管她很清楚,旧日的同伴会为她的生还而欣喜,也会为她的选择而担忧。 来时的路上,她听炼狱杏寿郎提起,说在她失踪的这段时间里,鬼杀队里的许多人其实都在试图寻找她。 烈焰焚尽的残骸里没有尸体,于是他们就还抱有一线希望。 在得到确定的答案之前,谁也不愿意相信她是真的已经死了。 人终归是不可能独立地存在于世,既然活着,便必然会沾染新的因果。 恋雪明白这一点,而她也很清楚,人活着,便必须做出取舍与选择。 这是她从那个雪夜开始就做出的选择。 或者说,这是她从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做出的选择。 杏寿郎会将她的消息带回给他们吧。 她想,那样就足够了。 从今往后,她不会再与他们有更多的牵扯。 她独自穿过漫长的紫藤花林,走向自己选定的命运。 她没有同伴,也不会有同伴,在这条路上,她始终如最初时离开那座被血色洗礼的道场时一样??独行。 这就是她从黄泉溯洄之后必然要经历的人生。 修行是一条无比漫长的路,而路的尽头是什么,她也很清楚。 但即使如此,不,或者说正因为如此,她的脚步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减缓。 她期待着终有一天,她能到路的尽头。 这世间有许多隐藏在民间的武术大家,他们分散在世间各处,或是经营着道场,或是独自隐居。 恋雪顺着传闻一处一处地走访,她与他们论道,她与他们切磋。 钻研武学者,对流派与传承大都很看重,可恋雪的剑技里却融合了众家最狠戾的杀招,招招致命。 于是她在修行的路上也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的,有些武学家格外传统又顽固,在看到了她的招式之后,大骂她不伦不类,斥责她不尊道心,不配为武者。 “你根本就不懂武学,你只是一个人形的杀器,如你这样的家伙,早晚会被武学反噬。” ??这些人骂得似乎也没错。 她是为了杀戮而存在的,她也的确已经做好了被杀戮反噬的觉悟。 可若说她全然没有“道心”,或许也不是。 她的道心并不是为了武学的传承,也不是为了修身养性。 她需要的只是更强大的力量,她会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完成目标的筹码。 这是独属于她的“道心”。 打从她选择了这条路之后便从未变过。 风雨也好,波澜也好,她顶着所有的一切,然后近乎贪婪地从这个世界汲取滋养自己的养料。 她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她能感受到自己在不断不断地变强,而随着力量的增强,颈间那块不知何时出现的雪花形状的纹样也日益清晰。 那是生命在燃烧。 在离开紫藤花宅邸之前,产屋敷耀哉和她提起了关于“斑纹”的事。 他跟她说了他所知的关于“斑纹”的一切。 练习了呼吸法的剑士会有一定的概率觉醒“斑纹”,那是在皮肤上浮现的痕迹,是强大的证明。 相传觉醒了斑纹的剑士会逐渐拥有远超常人、甚至能与高阶鬼媲美的力量,而代价是,觉醒斑纹的剑士大都短寿。 这是真正以生命为代价的力量。 恋雪想,她大抵是在与童磨的第二次战斗之后觉醒了那种“斑纹”。 而她的身体之所以能够痊愈,大抵是拜觉醒的“斑纹”所赐。 以生命为代价,换取重新站上战场的机会。 那也无妨。 不如说那样正好。 生命原本就是她准备放上天平的筹码,而现在她拿生命换取了力量,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 恋雪知道,自己的时间或许并不会太多,但她也并不急躁。 她知道猗窝座有多少力量,也能推算出自己需要多少力量,她在积累,她在为那场最终的战斗做她能做到的最充足的准备。 并不全然是因为与产屋敷的约定??因为她也不清楚自己是否能活到那个时候。 但她想,既然宿命让她与猗窝座站在黑白的两端,那么待时候到了,她和他一定还会再相遇的。 她走过北国的寒潭,她走过南国的白沙滩,路过那些奇景时,她也并无更多兴致去欣赏周遭的景致,所到之处,于她而言,皆是道场。 寒来暑往,时光也随着她匆匆的脚步一样从不停歇。 四年的时光几乎如弹指一瞬。 当雪花再次铺满这片土地的时候,恋雪终于再次偶然间与鬼对上。 那似乎是只很强大的鬼,对自己的血鬼术也颇为自信,在见到恋雪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躲避,而是主动迎上来挑衅。 恋雪并没在意它到底说了什么。 长刀出鞘,只是一个瞬间,原本叫嚣着的家伙就已经身首异处。 她的确变强了。 她想,现在的她即使面对上弦鬼也不会再如之前一样露怯,哪怕身体依然处于劣势,但她依然有足以与之一战的力量。 她的剑远比当时要锋利,锋利到足以斩断这段被纠缠和愚弄的命运。 鬼的尸体消散在雪地里的时候,附近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了拍打翅膀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着实熟悉,于是恋雪也稍稍驻足了一刻。 她看向声音的来源,不多时,便看到一只通体漆黑的影子出现在树林中间。 那是?鸦,是从最终选拔那日开始就一直为她传递消息的?鸦。 “剑士恋雪,剑士恋雪,我奉鬼杀队主人的命令来向你传达消息,请速速前往藤花宅邸。” “还有一句传言??” “这是先前的约定,是时候兑现了。” 恋雪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握剑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命运的齿轮,终究还是转到了这个时刻。 在过去四年的时光里,她没有再听到过任何关于猗窝座的消息。 仿佛他也沉寂在了时光里,等待着命运的推手让他们再次相遇。 她没有犹豫,朝着?鸦指示的方向迈开步子。 那位鬼杀队的主人到底是温柔的,虽然完成他们一族的目标要借助千千万万队士的力量,而这一条残酷的路上也的确积攒了无数白骨,但他依然想要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 像是一个无力的家长一样,竭力为每一个走进这段命运的孩子维系选择。 而此刻,所有的选择似乎正在影射同一个终点。 那是他的终点,也将会是她的终点。 白雪覆盖的路上,恋雪并没有更多的余裕去想那个病弱的青年。 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始终都是与上弦拆招的演练,还有,猗窝座那张她已经四年不见的脸。 “你如约回来了呢。” 在那座熟悉的庭院里,白雪与紫藤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副本不该存于世的绮丽又怪异的换。 有两个白发的孩子在院子里玩着手鞠,轻快的声音随着暖色的灯花在庭间铺开。 恋雪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孱弱的青年。 他已经坐不起来了。 病疮已经爬满他的整张面孔,即使用绷带遮着,也无法全然掩盖。 旧日里漂亮的眸子也早已被彻底覆盖。 但他一如之前一样温和,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 “那么就在这里结束这一切吧,就在今夜。”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闲话。 “关于鬼的一切,关于鬼杀队的一切。” 他想结束这一切,想让所有的不幸都在他这一代终结。 因为这一代的“柱”们很强,这一代的鬼杀队很强。 在过去的几年里,锖兔和音柱宇髓天元联手在吉原斩杀了上弦之六,之后不久,其他几位柱也顺利斩杀了试图偷袭锻刀人村的上弦四与上弦五。 蝴蝶姊妹与炼狱杏寿郎联手突击了万世极乐教,虽然未能将上弦之二彻底杀死,却也重创了那家伙。 不止如此,柱以下的队士也有不少都颇具实力,其中有几个年轻的孩子几次联手击溃下弦鬼。 鬼杀队的变化对于鬼而言似乎也造成了不小的震荡。 早先一段时间,鬼的活动比以往所有时候都要频繁,似乎是想从鬼杀队这里找回场子。 但在最近几次的战斗里,鬼并没能从鬼杀队的手里讨到任何便宜,反而折损颇多??于是在最近几个月里,大部分的鬼反而像蛰伏起来了一样。 “它们当然不会这样轻易屈服,我曾经说过,对于产屋敷而言,鬼舞?无惨是宿命,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前来铲除我和我的血脉,这是了结这段命运的最好机会。” 就如产屋敷耀哉所说的那样,他决定结束产屋敷与鬼之间纠缠不休的命运。 这座院子很平静,但这样的平静下,却掩藏着无尽的杀机。 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场,等待着将这里的一切都埋葬。 恋雪的视线在狭小的空间里环顾了一圈,最终落在那个狼狈到只能缩在病榻里的青年,忽然开口问道: “您没有给自己留生机,对吗?” 空气在一瞬间陷入了寂静,只有院子一角里女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还在继续。 这样的安静并不让恋雪太意外,她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也已经很清晰了,沉默就是最好的默认。 他为鬼之始祖设置了一座墓场,他是打算以自身为引,还有自己的妻子与孩子,献祭这一切,来打消鬼舞?无惨的疑虑,开启这场盛大的送葬。 尽管恋雪在院中找不到任何布置的痕迹,但她知道,他一定做了万全的布置。 那是他的宿命,是他选择的道路,恋雪想,她便没有干涉的必要,因为她自己也这样想。 但是?? “说起来很惭愧,但事实上,我也是有为自己和孩子们留下一线生机的。” “哪怕微渺,可我想,总还是有希望的。” 青年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尽管听上去依然温润,甚至因为声音的主人过分虚弱,那声音听起来比平日更弱上几分。 可他的声音听在恋雪的耳中,却不啻于突兀的惊雷。 他说: “因为你回来了。” 她的瞳孔微微动了动,怔了好一会儿,才用几乎有些发涩的声音问: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已经决定了直面命运,明明已经做出了那样的觉悟,明明已经做好了舍弃一切的准备,明明根本就没有活下去的余地,为什么,还要留下一线生机呢? 恋雪怔然地看着眼前的青年,看着他因为命运的诅咒而伤痕累累的躯体,仿佛想要透过那副皮囊看清他的想法,看清他那颗跃动的灵魂。 “是啊,为什么呢?” 青年的声音似乎比先前更加悠远,温和的,带着笑意,却又仿佛夹带着几乎无奈的叹息。 像是古刹边风吹草动时,露水落下的声音,一滴一滴,轻轻落进少女的耳中。 “如你所见,我的确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觉悟,我会接受这样的命运,因为那原本就是我与生俱来的宿命。” “但我仍然为活着的每一刻而欣喜,哪怕以这样悲惨的姿态,哪怕要面临许多痛苦的事,可我见过山间的紫藤,我也见过鬼杀队的孩子们的笑容。” “我无法改变自己的使命,不过我很庆幸,一直都很庆幸,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 “生活。” 有些费力的,青年将身体向她所在的方向探了一点。 他用已经无法聚焦的视线“看”向恋雪所在的方向。 “难得来到这个世上,在那一刻真正到来之前??” “我想活下去。” “我也希望你能……” “活下去。” 33、消融(四) 活下去吗? 恋雪看着那个连挪动一分都格外费力的青年,却什么也没说。 她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说什么,因为那毕竟也只是一个“愿望”而已。 她当然也承认,“愿望”是很美好的东西,哪怕是在最灰暗的岁月里,虚无缥缈的愿望也仿佛是一点遥遥的亮色,让人可以欺骗自己,前途并非只是黑暗的。 可她从不肯自己拥有“愿望”。 因为她知道那不会实现,她无法也不能欺骗自己。 如果那样的幻象终将破灭,那么她想,拥有“愿望”这件事本身就很残忍。 她不相信那样的希望。 但她不会也不能阻止别人去相信。 炼狱杏寿郎是这样,锖兔是这样,产屋敷耀哉也是这样。 因为这种事归根结底也只是一个人的选择而已,原本就没有什么对错。 他们各自背负着沉重的命运,但他们却拥有全然不同的人生。 对于产屋敷耀哉而言,他为宿命献上了自己的一切,可他依然热爱眼前的,自己所拥有的生活。 他有爱人,他有家人,他有鬼杀队的孩子们,那是他眷恋的属于这世间的一切。 那么保留一点希望也没什么不好。 而她没有眷恋。 又或者说她也不是没有,只是不能眷恋。 恋雪想,或许她原本可以对自己身边的同伴更温柔一点,她可以如很多很多年前那个病榻上的姑娘一样,为了不让父亲担心,戴上一层微笑的假面。 她可以如一个寻常人一样和周围的人接触。 她或许可以收获新的家人,或许可以拥有更多的朋友,她在这世间也会有更多值得在意的东西。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会因为他们而留恋这个世间吗? 这个,她注定要与自己曾经最在意的人你死我活的,毫无希望的人世间。 幸好没有那样做。 幸好她没与任何旁的事纠缠。 此刻的她才能格外心无旁骛地挥剑。 未来的她才能……毫无留恋地离开。 夜色再次降临的时候,鬼舞?无惨终于出现在了产屋敷家的庭院。 它一向胆小,从来都瑟缩在战局之外,指挥着手下的鬼在各处肆虐。 只是近来一段时间,在与鬼杀队的战斗当中,它手下的强力部将接连折损,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这一次,蛰伏了千年以上的原初之鬼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地主动来找产屋敷家的麻烦。 它想从根源捣毁鬼杀队,而产屋敷耀哉很清楚它的想法与顾忌,所以决定以自身为饵,将它引诱出来。 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也筹备了太久,就如恋雪会为了复仇不断积攒力量一样,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他当然也不会毫无作为。 此时此刻,除了鬼杀队这一届的超强战力之外,产屋敷耀哉的手里也还有其他的底牌。 联合以鬼身与无惨对抗的医者珠世,他们在这座宅邸布下天罗地网。 也是从珠世的口中,恋雪第一次听说鬼舞?无惨的血液对于鬼来说并不仅只是力量的来源那么简单,它们会失去理智,它们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忘记自己是谁,它们会沦为无惨的傀儡,杀戮,肆虐,做尽一切恶事。 而鬼舞?无惨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血液窥知它们的一切?? 这一点,哪怕是上弦鬼也一样。 “它是罪魁祸首,是一切的根源。” 是啊,鬼舞?无惨才是一切的根源,而猗窝座哪怕是十二鬼月中的高位,也终究不过是鬼舞?手里的一把刀。 那么人该恨一把刀吗? 恋雪想,或许她其实早就已经没那么恨猗窝座了。 因为恨原本也不是可以持续太久的情感,所以在过往的岁月里,她才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让自己不要忘记那一夜浓烈的恨意,不要忘记自己为什么而存在。 她为了杀他而存在。 她为了他而存在。 刀上沾了至亲的血,谁又能做到对着森然的凶刃毫无怨言呢? 那是他自己沾染的业障,总得有人为他斩断。 他该死。 这一点不会改变。 这一点从未改变。 握着刀的恋雪心情十分平静。 月色洒了下来,将银白的大地映衬得格外璀璨。 今夜的月色很好,那么纯净,没有一丝杂质。 若血色在这中间铺开,便会如同焚天的业火。 爱恨因果,碧落黄泉,所有在命运里纠缠的一切都将化作这夜的燃料。 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今夜的战火彻底点燃。 刀也好,握刀的人也好,都会在此夜终结。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明日的阳光也一定会很好。 不管她是否能看见。 鬼舞?无惨出现了。 按照原本的计划,产屋敷耀哉是打算用火药点燃整座宅邸,多少消磨一些无惨的力量,再由珠世趁机偷袭,给它注射抑制力量的毒药。 但在最后的关头,他到底还是做出了调整。 火药的剂量被减少,不再追求极限的伤害,只求制造一瞬的空隙。 配合爆发的时机,加上珠世的血鬼术,足以制造出一瞬的机会,由恋雪发动突袭。 而珠世也会在旁策应,如原本的计划一样将毒送入无惨的身体。 “这很危险。” 产屋敷耀哉说: “如果你现在想退出,我也不会责怪你,你原也没有义务承担这样的风险。” 恋雪笑了。 因为这话听起来有些可笑,但她也知道,产屋敷耀哉说出这番话只是虚伪的客套。 这的确是出自他的本心。 他也一直在这样一条违背本心的道路上前行,他希望自己能终结一切,可他也很清楚,以自己的力量无法斩断鬼与产屋敷之间的纠葛。 他必须要借助其他人的力量,而鬼的存在原本也会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这早已经不止是他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的命运,但即使如此,在命运的节点,在做出选择的最后关头,他也依然希望,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还能有选择的权力。 在这个计划里,风险最大的是产屋敷一家。 尽管调整了炸药的剂量,可他们依然有很大概率无法脱身。 他给自己留下的生机的确只有一线。 而在他之下,珠世的风险也远在她之上。 珠世曾经背叛过无惨,以无惨的性情,若是见到她出现,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矛头对准她。 相比之下,负责偷袭和牵制的恋雪反而是最轻松的一个。 她当然知道无惨很强。 她当然知道,如果它突然暴走的话,或许他们在其他鬼杀队士来支援之前就可能全军覆没。 她当然知道,如果死在了这里,她就没有可能再提着剑去到猗窝座面前了。 但她已经来到这里了。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我不会离开。” 恋雪笑着,看着被天音扶着坐在大广间里的青年。 “作为交换,如果得到它的消息,请一定要告诉我。” “我知道您不会食言。” 他们都走在自己早已经划定的路上。 他们都看到了自己的终点。 爆鸣声轰然响起,火光几乎在顷刻间包裹了整片宅邸,也点燃了这一夜的战火。 所有的一切都在热浪中变得格外模糊,唯有少女手中的剑划出的冰蓝色的光路格外清晰。 她按照原本计划的轨迹,逆着空气中的热浪,直冲向那只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原初之鬼的方向。 鬼舞?无惨来时身上穿着的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西装被火舌卷噬得干净,此刻的它看起来狼狈又狰狞。 感受到日轮刀卷起的气浪,它一面叫嚣着,一面在第一时间腾出手试图反击。 但恋雪并不与它恋战,借着火光与倾倒的建筑,她巧妙地隐藏着身形,隔空与它周旋。 她的任务原本也并非将无惨斩杀,只要创造出一个足够大的空隙。 一个可以让一切都结束的空隙。 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 珠世的反应也很迅速,带着四百年来积攒的浓烈恨意,她将所有的一切都赌在了这场战斗里。 药物顺着针管流进了无惨的身体,被烈火焚烧的空气也有一瞬的寂静。 ??随之而来的便是鬼舞?无惨暴怒的咒骂。 如之前推演的一样,珠世的出现的确在一瞬间吸引了它的注意力。 它嘲讽珠世的背叛,它嘲讽鬼杀队的不自量力,它骂产屋敷一族虚伪又阴险。 恶毒的声音掀起更高一层的热浪,一面叫骂,它反手想要对珠世发动反击。 珠世并没有躲闪的意思。 她显然已经做好了接受命运的准备。 又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要在这一刻,在鬼舞?无惨走上末路的时刻,以自己的血为自己曾经失去理智时所做的一切恶事赎罪。 下一秒,日轮刀再至,生生截断了无惨的攻击。 那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一击。 恋雪对珠世实在算不上了解,她也是在今天才刚刚与她认识而已。 她知道走到这一步的人会带着怎样的觉悟,她也知道珠世一定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但是在那个瞬间,在看到无惨的攻击袭向珠世的瞬间,恋雪的大脑里什么都没有在想。 身体自己动了起来,那几乎是一种本能。 就像很多年前在看到被手鬼逼到绝境的锖兔时一样。 她不想看到她死在这里。 她知道,哪怕再怎么刻意去回避,可她也终究如所有鬼杀队的队士一样,无法做到眼睁睁地看着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死去。 珠世终究还是避开了致命的一击,但无惨的动作太快,她依然免不了受到波及。 发髻顷刻散乱,美丽而白皙的皮肤上出现了血痕。 而她的血本身就是凶器。 血腥的气息在夜色蔓延开,带着诡异的幽香,展开的血鬼术又在这片天地里织下新的网,绵绵密密地罩向她们共同的敌人。 一击不中,鬼舞?无惨所带着的怒意又往上翻了一档。 但与之相对的,身体里的力量在因为珠世注射进它体内的药物而飞速流逝着。 珠世的身影已经隐没在了血鬼术的幻象中,找不到方向的无惨只能咬牙切齿地转向恋雪所在的方向,隔空看着那个阻止它的人类。 在看清那张面孔的时候,它的表情停顿了一瞬。 它在意的目标第一是产屋敷一族,第二是突然出现的背叛者珠世。在此之前,它丝毫没有留意过那个如跳蚤一般的剑士是什么模样。 但现在它终于看清了。 接着,那张狰狞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 “看来这个晚上挣扎的都是熟人。” “你竟也还活着,还有颜面出现在这里??” “区区一个曾经……被鬼圈养的剑士。” “很好,那么你们今天,就都死在这里吧。” 下一个瞬间,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怪异的琵琶的铮鸣。 脚下的地面轰然崩塌,失重的感觉包裹着身体,眼前的场景连番变换,那是旧时代的木质建筑接连绵延出的近乎“无限”的空间。 恍惚之间,恋雪听到了迭起的惊呼声,那是许多前来救援的剑士也一并跌落进了这片空间。 这是来自无惨的反击。 鬼舞?无惨的确遭受到了重创,但它并没有死去。 它素来是睚眦必报的性情,眼下遭受了这样的重创,当然不可能善罢甘休。 这片空间或许就是它的巢穴。 恋雪想,它大概是藏身在了某处,然后驱使着自己的手下拖延时间,等待力量恢复之后,再将困于此的鬼杀队彻底剿灭。 那就试试看吧,看看这一场酣战之后,谁会站到最后。 恋雪稳住了身形,正准备在这个空间里探索,背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轻佻声线?? “哎呀,我们还真是有缘呢,没想到又见面了。” 她的动作微微有一瞬的迟钝。 童磨。 是它在这里。 莲池在空间里铺开,童磨单手托腮,盘膝坐在莲台上,笑嘻嘻地看着恋雪所在的方向。 “上次见面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你还在这个痛苦又乏味的人世间徘徊呢。” “总是拿着剑,还是太辛苦了吧?果然还是要靠我来把你送去极乐。” 恋雪看着眼前的童磨,第一次,没有直接持剑冲上前。 在看到童磨的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是: 它既然在这里,那么猗窝座,或许也该在这里。 远处的战斗声仿佛也在一瞬间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强烈的心跳。 恋雪顿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出了那个问题: “猗窝座在哪里?” 童磨怔了怔,随即笑得更加酣然,掀起的唇角下,一对虎牙尖尖地反射着明亮的光。 “还真是过分呢,明明在我的面前,却在提别的男人的名字。” 它放下手臂,换了一个边,虹色的眼瞳当中似乎也透露出了一些玩味的情绪: “嘛,不过既然是那家伙的事,我倒是可以特别告诉你哦。” “毕竟你看起来好像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呢。” 它如此说着,声音一如既往的轻佻,却带着种让人近乎眩晕的寒意。 恋雪握紧了手里的刀,眉头微蹙,心情也是一点一点地沉入谷底。 像是糟糕的预感正在应验一般,童磨的声音持续着,传入了她的耳中。 “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想的,明明最开始还替那位大人来找我的麻烦呢,那个时候我只是吃掉了一个下弦而已,他倒是好,居然直接跑到了那位大人面前呢。”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我也不在现场,不过听鸣女说,他好像是因为你的事和那位大人起了争执,然后当场跳起来要和那位大人叫板。” “结果当然是被那位大人肃清咯。” “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34、消融(五)· 猗窝座死了。 在四年之前就已经死了。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夏夜,在一个无人察觉的角落。 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迎接这场该属于他的命运。 恋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竭力让自己不要陷入更多复杂的情绪当中。 这里是战场。 她得继续。 日轮刀熟练地在半空挥出剑技,那是她长年累月修行的成果,那是她为了那场复仇而积攒的力量。 现在长刀指向的地方已经没有了那道身影,于是一切都变得格外虚浮,像是蓄力打进空气里,让人找不到一丁点的实感。 吸气,呼气。 刀落,刀起。 无数次的练习早就将一切化作身体的本能,每一寸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在此刻自然而然地调动着。 有那么一瞬间,恋雪觉得自己的精神像是被从身体当中抽离了一样。 她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自己如机械般按部就班地战斗。 而在这样的战斗当中,她几乎没有什么实感。 就像是漂浮在空中的断了线的风筝,她找不到自己和世界之间的联系。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或许她应该觉得欣慰,哪怕并非出自她手,但猗窝座死了,她也算大仇得报,也算如愿以偿。 又或许她应该觉得悲痛或惋惜,因为她早想要自己来了结这段宿命,她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可她隔了这么多年,才得知这样一场荒诞的结局。 这太荒诞了,荒诞得像是一场近乎恶劣的造化弄人。 但恋雪知道,让这一切发生的并非是无端翻弄的命运。 做出选择的,是猗窝座自己。 恋雪忽然想起了在那个时候,在她刚刚被他带回那座道场的时候,猗窝座曾经半是恐吓半是恶劣地问她,若他将她也变成鬼,她又要怎么样。 她当时说什么来着? 她说,就算是鬼,她也仍是个剑士。 她说鬼若想自行了断,方法多得是。 说那些话的时候,她还没有恢复当年的记忆。 她只是想和他呛声,却没想到他竟真将那些话听了进去。 于是在那个夏夜,在她想着要怎么结束这场纠葛的时候,他先一步迈出了那一步。 鬼舞?无惨能看到所有鬼的一举一动,但它并不会总是监视着每一只鬼。 也正因如此,猗窝座与恋雪在道场的那段时光才姑且算是相安无事。 但恋雪想,猗窝座大抵也很清楚,以鬼舞?无惨的性情,不可能容忍他那般对待她这样一个鬼杀队的剑士。 那个晚上,他在林边的村子里杀了一只作乱的低等阶的鬼,童磨也已经找到了她所在的地方,不管哪一项,都可能会招来鬼舞?无惨的注意。 于是无惨来发难,只是时间的问题。 或许是早有预料,猗窝座才选择主动出击。 因为?治会为恋雪清扫掉一切可能存在的威胁,不计任何代价。 如果是?治的话,一定会那么做。 在最后的最后,他选择成为“?治”。 他选择作为“?治”死去,为她换取多一点的生机。 战斗持续了一整夜。 晨曦的第一缕曙光洒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无限城轰然垮塌,一切都归于沉寂。 战斗实在惨烈,鬼杀队的剑士们几乎每个人都伤痕累累,在垮塌的废墟上各自喘息。 恋雪抬起头,环顾着周围。 她看到蝴蝶姐妹相互搀扶着,去各处询问参与战斗的队员们的伤势。 她看到有过几面之缘的风柱正与一个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少年相顾无言。 她看到炼狱杏寿郎被几个年轻的孩子们围在中间,她看到杏寿郎旧日的继子甘露寺蜜璃正与蛇柱伊黑小芭内在墙角絮絮私语。 无一郎在一边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剑,富冈义勇将包扎的伤药递给地上的锖兔,锖兔笑着接过,似乎又揶揄了他几句悲鸣屿行冥双手合十,像是在进行一场超度。 在不见光的角落里,那个名叫愈史郎的孩子焦急地围着珠世打转,问她是否受伤。 ?鸦在空中盘旋着统计伤亡情况,有人永远留在了前一个夜晚,但大多数人都活着看到了新一天的阳光。 忽的,有一只?鸦从空中缓缓落了下来,停在了恋雪的肩头。 它收敛起翅膀,低垂下脑袋,用与其他?鸦相比格外温和的声音说道: “恋雪大人,这是主公大人单独给您的传言。” “幸而有你,我们都走到了明天。” 那个瞬间,阳光忽然有一点刺眼。 恋雪缓缓抬起手,微微挡了挡视线,可阳光却依然顺着指缝漏了下来。 很温暖。 宿命结束了。 她却没有被宿命葬送。 她活了下来,她看到了“明天”。 恋雪将日轮刀重新收回了刀鞘里,默默转过身。 “恋雪!” 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她的脚步稍顿,回顾头,便看到炼狱杏寿郎在向她的方向跑来。 他还是旧时的样子,只是颊侧也生出了一块宛如火焰一般的斑纹。 一对焰色的眼瞳当中,此刻也写着些许温柔。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们刚还在商谈接下来的打算。” 他顿了顿,视线竟有一丝犹疑: “恋雪,你……” 是啊,未来要怎么办呢? 恋雪其实从来没有想过关于以后的事情,因为她从没想过,自己在这一切结束之后还能活下去。 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从记起了一切之后,从离开道场之后,从重新拿起指向他的剑那刻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要活下去。 她的存在早就与这段纠缠不休的恩怨捆绑在了一起,她因为他而存在,找到他,杀了他,这是她此生的全部意义。 在了却了心愿之后,在完成了一切之后,她想,她愿意以此身为引,为这段过往殉葬。 她该在昨夜死去。 她该在过往死去。 这样一切的一切才算彻底落幕。 至少在无限城的战火燃起之前,她都是这样想的。 可她为什么活了下来呢? 在一夜惨烈的鏖战之后,在得知自己所执着的仇人已经死去之后,在宿命该终结的时刻,她却还是活着。 那么便不是真正的结束吧。 她选择了宿命,选择为宿命付出一切。 可她存于世,而这世间除了宿命之外,还有新的因果。 因果缠绕,绵绵密密,竟在她自己也无知觉的时候为她织成了一张巨网。 那张网托起的,是她的一线生机。 曾经与她并肩同行的少年们说:活下去吧。 与她有着相似宿命的青年说:活下去吧。 被她拯救过的队士们,因她而得以存活下去的一般人们,所有一切的人似乎都在对她说:活下去吧。 最后,她仿佛看到了他离开时的背影。 他什么也没说,但她听到了。 “活下去。” 那么就活下去吧。 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但活着不是。 她的生命是由她的所有因果共同托举起来的,那么在死亡到来那一天之前,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随意舍弃。 “我想去各处走走,好生散散心。” 她说着,轻闭上眼睛。 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让人无法控制地产生些许泪意。 “一切都结束了,难得现在的时间只属于我自己。” 炼狱杏寿郎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没能再说些什么。 但即使他不说,恋雪也知道,他大抵也是想要邀请她回炼狱家,在鬼杀队解散之后,以平常人的身份安度余生。 那样也很好,只要活着,怎么样都很好。 只是这一次,只在余下的为数不多的岁月里,恋雪想,她果然还是想去好好看看这世界?? 【?治先生,谢谢你总是把外面的风景讲给我听。】 【等稍微好一点了,真想想,和?治先生一起去看看啊。】 去好好看那些风景,去好好感受活着的时光。 那是她两世里一直的愿望。 觉醒了斑纹的剑士们大都会早夭,鲜少有人能活过二十五岁。 她余下的时光或许并不很多,但也足够观览许多风景。 极北的冰湖,中部的雪山,还有南国湛蓝的海浪。 与修行时的心情不同,这一次,她终于没有任何的负累,也终于有机会好好欣赏周围的一切。 这世界很辽阔,风景也的确很好,但很偶尔的时候,她还是会梦到旧日的庭院。 梦到春樱,梦到冬雪,梦到夏日的萤火虫,还有那个小心翼翼站在一旁的少年。 他想给她看的风景,她都已经看到了。 在路过那些陌生而瑰丽的风景时,恋雪偶尔会想,身为猗窝座的他是否也曾乘着夜色走过这样的地方。 或许她看过的风景有许多是他也未曾看到的,那么等再见面的时候,该换她将那些见闻讲给他听了。 雪花再次飘落的时候,恋雪感受到了命运的感召。 斑纹终于将她的生命燃烧殆尽,她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即将走到尽头了。 于是她回到了那座近乎腐朽的道馆。 时隔这样多年月,它比当时更加破败,甚至于一些边角的木料已经有些腐朽。 恋雪从附近的农户借来了工具,又去山里找了木料。 敲敲打打,修修补补,她一点点地将这座充满了旧日回忆的道场一点点地修整完整。 同样的事情他似乎曾经也做过,恋雪不知道他当时怀着的是怎样的心情。 此刻的她只觉得非常平静。 去村落归还农具的时候,恋雪偶遇了那时带她去祭典的农户一家。 昔日的男孩已经长高了许多,眉宇间也多少有了一些大人的样子。 他脸上透着喜气,据说是要在年后结婚,迎娶自己心仪的姑娘。 他如父亲一样健谈,在认出恋雪之后,兴冲冲地说要给她拿喜糖。 但在提及婚事的时,他又提起了当年在林间被猗窝座救下的旧事。 “结果自那之后,那个人到底还是没再来过,那件浴衣也没人来取。” “现在想想,或许那时的大哥哥并非人类,他不再出现也是因为被我看到了真正的一面,可我总觉得那也无所谓,就算他不是人类也无所谓。” “他有那样好的心肠。” 时隔多年,再听到那时的旧事,恋雪竟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回忆在脑内翻涌,现在她也终于可以坦然地在旧日的记忆当中细数那个人的好。 抛开鬼的身份不谈,他其实一直都很好。 恋雪看着那个比她高处一个头的少年,想了许久,问道: “既然没有人来取,那可以将那件浴衣卖给我吗?” 农人也知道没有等待下去的必要,既然恋雪主动提出,那么他们自然也就顺水推舟地把东西拿给了她。 在恋雪想要付钱的时候,他们怎么也不肯收,说是衣服已经很旧了,并不值几个钱。 衣服的确已经很旧了,但他们将衣服保存得很好,似乎是一直在等人回来取。 哪怕明知道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现在正是冬日,并非可以穿浴衣的时节。 所以即使将衣服拿回去,也只是放在箱子底。 恋雪知道,自己或许等不到下一个夏日的祭典了,但她还是想将这件衣服,连同他当年丝丝缕缕的心意好好珍藏。 冬日将近的时候,道场已经被修复得足够好了。 恋雪也觉得身体愈发懒怠,一天里竟有大半天时间在睡着。 她不再有力气穿过树林,去到附近的村落,于是绝大多数的时光,她就只是靠着存粮在道场里度过一天又一天。 有时天气好一些,外面的风也不很大,她就会独自来到眼下,守着火炉晒晒太阳。 林间的叶子几乎已经落尽,雪花铺在地上,闪着耀眼的光。 院里的雪景很好,和那个时候一样。 每当这个时候,恋雪总会想起一些江户时的事。 那时她身体才刚好转了些,跃跃欲试地想要去外面看远离的雪。 她是觉着自己没什么大碍,可?治却分外紧张,用厚实的大衣给她裹了一层又一层,又给她备了暖炉,才陪着她来到院里。 偏赶上那时一阵风起,卷起了地上的雪花。 ?治顿时警觉了起来,非要将自己身上的那件衣裳也给她添上。 到头来,恋雪这边倒是一点风也没受,反而是?治罕见地病了一场。 他也曾是个那样的人类。 恋雪坐在廊下,倚靠着廊柱,看了一会儿风景。 身边的暖炉烘烤出的热意让她并不必受寒冷的侵蚀,热气上来,熏得人昏昏沉沉,于是她也又开始觉得眼皮有些发沉了。 恰在此刻,院外忽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恋雪有些费力地抬起眼皮,看向声音的来源。 道场周围早已荒芜,平素一向没有人会来这种地方。 但是在这个被暖炉烘烤得有些温暖的冬日里,恋雪竟在廊下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已经长成青年模样的狮子色头发的男人站在廊下,隔着一小段距离看着恋雪。 “我猜你或许会在这里,所以想着来这里碰碰运气。” 恋雪缓缓地垂下眼皮,轻轻地笑了。 声音轻得像是在呼吸。 “锖兔。” “没想到在最后,还能再见到你。” 35、雪霁·曲终 大战的四年前,恋雪通过附近的联络点暂时回到了鬼杀队,那时她并未细说,但锖兔和杏寿郎还是查到了这里。 这座荒山的道场中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还有残存的鬼的气息。 锖兔不知道恋雪在失踪的那些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她和那只鬼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 但他知道自己不该问也不能问。 因为这是恋雪的选择,是恋雪的命运。 宿命并非全然是命中注定,可当一个人坚定不移地选择一条路之后,那么它就成了不容更改的“命”。 他知道,她也知道。 而恋雪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选择了这样的“命”。 她选择独自迎接属于自己的“命运”,她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她的命运之外?? 她在看着怎样的风景呢? 她的视线尽头,是什么呢? 锖兔知道,那一定是对于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 哪怕全世界都不会接纳,哪怕所有人都不理解她的选择,她也依然会坚定不移地选择。 她的生命因此而充盈。 她因此而存在。 她这样觉得,那么就没有人可以替她做出判断。 他不能,炼狱杏寿郎不能,鬼杀队的其他人不能,那位主公大人也不能。 纵然有再多关心与担忧,他和他们都也只是一个偶尔从她的世界经过的路人。 是她曾经经过,却终究没有选择的风景。 现在鬼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的复仇也已经结束了。 连带着生命大约也快要走到尽头。 锖兔看着她,看着她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睛。 他忽然问了一句: “恋雪,你相信……会有来生吗?” 她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反应,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像是一座没有灵魂的木雕。 但事实上,她听到了。 只是她的反应已经很慢了,那是衰弱的证明。 阳光洒在那张苍白的脸上,让她的皮肤看起来近乎透明。 隔了许久许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一张如旧日般明艳的面孔上挂起浅浅的笑意。 那是一如当年的林间月下一样清澈而明媚的笑。 “是有的吧。” 她说。 除开复仇之外,她一向鲜少用笃定的语气说什么,因为这世间没有万全,而她害怕让人期待,更害怕期待落空。 但这一次,她说得前所未有的笃定。 “我走了自己选择的路,一直到现在都是如此。” “我曾经有过获得也有过失去,也有过很多很多的遗憾??” “但我想,果然还是满足的。” 她靠着檐廊,呼吸与声音一并很轻。 炉火缓缓地燃着,廊檐边的积雪也微微有些消融,晕开一滩浅浅的水渍。 “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这样就足够好了。” “不会比这更好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不管重来多少次,她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会走上这条孤独的复仇路,她独自走完这段人生。 她有些费力地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个狮子色头发的青年。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有一点恍惚,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少年的时候,回到了最终选拔的树林里,又或者是鳞泷师父的训练场。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 可那时,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 她走完了这条路,她所求的一切都有了结果,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呢。 “可我还是……还是希望有来生的。” 嘴唇轻轻颤了颤,隔了半晌,她终于再次发出了声音。 “抱歉啊……锖兔,还有杏寿郎,还有……鬼杀队的大家,我知道你们都是……都是很好的人,是很可靠的同伴。” “……我也想过,如果能和你们同行就好了。” 她完成了所有想做的事,她坚定地做了每一个选择,她不后悔这些决定,可她还是觉得遗憾。 人生于世,总不可避免地沾染因果,那些她不敢去回应的羁绊,即使她一直在刻意回避,也终还是被看在了眼中。 “我也想毫无芥蒂地回应你们的善意,我也想……和你们一起为共同的目标前行。” “可是……那样的命运,果然还是会成为拖累,我不想……” “但还好最后,我们都走完了自己选的路。” 眼皮越来月沉重了,眼前的人影已经模糊到完全看不清了。 恋雪终究还是垂下了眼,只是依旧笑着。 “好在此世的命运和因果都已经打破了。” “下辈子,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 “……成为真正的朋友吧。” “没有隐瞒,也不用担忧各自不同的路……” “……那样的,真正的朋友啊……” 遇到的人会成羁绊,说出的话会成因果。 世间有三千轮回,哪怕遗忘了彼此,在未来的某个地方,他们还是会再交汇吧。 时间那么长,因果那么长。 但愿下次的她不必再偏执于一点,但愿下次的她可以过得幸福又寻常。 遥遥的,锖兔似乎是说了什么,可她已经全然无法听清了。 身体忽然变得很轻很轻,如坠入一个温柔又美好的梦境。 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唯有过往记忆当中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闪回。 她看到了父亲与师兄们经营的道场,看到了在摊位上那枚熠熠生辉的雪花发饰。 她看到了飘落的雪花,看到了在树林间划落的日轮刀锋。 她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光,看到了在火光当中,少年护着怀中的少女一步一步地走进雪夜里的身影。 她看到了那段短暂又漫长的,爱和恨交织着的人生。 恍然间回过神,她似乎又踏上了坚实的地面。 身周是开得无比艳烈的曼珠沙华,有潺潺的水流自边上蜿蜒而过。 这对于恋雪而言也并非是全然陌生的风景。 她曾在这里徘徊过百年的时光,那时,她也曾细细数过这里的一草一木。 在花田的尽头,在日光与阴影交界的一角,恋雪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熟悉,却让她有些看不清。 她看不清他身上皮肤的色泽,她也看不清他瞳孔的颜色。 但她知道,他是在等她。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他现在的样子。 在看到她的时候,少年似乎有些局促,他表情也变换了几次,让人分辨不清那到底是心虚还是心痛。 不过他也并没有踟躇太久。 起先还尚且有些迟缓和犹疑,但旋即便越来越快,几乎像是冲刺。 只是当他终于靠近到几乎可以触碰到她的时候,却陡然刹住了脚步。 “恋雪……” 他看着她,只是一个名字唤出,余下的声音便尽数在喉间梗住。 下一秒,少年的身躯轰然跪倒。 说好却没有做到的一生一世,长达百年的遗忘,还有后来的血债与恩怨纠葛。 他做了太多的错事,他们中间也已经隔开了太遥远的距离。 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千言万语梗在喉间,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干巴巴的: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那样无能。 对不起那样怯懦。 对不起,在最后的最后,选择了……逃避。 在知道了一切因果之后开始,他自知无颜再面对她,便找了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用死亡这种方式来……逃避。 他想,犯了那么多措的他恐怕早就已经没有资格再出现在她的面前了,也没有资格去肖想和她在一起。 他该死,该一个人去地狱赎罪。 可到了这里,到了通往地狱的路口时,他却犹豫了。 他还想再见她一面,他还想……亲口说出这些道歉的话。 他并不敢奢求她的原谅,他想,如今的他也早就已经不配得到原谅。 所以只是再见一面就好,只是……只是把这些话说出口了就好。 他没有办法不去自责,如果不是他,她原本可以度过更安稳的一生,她不必作为剑士而四处奔波,更不会如此年纪轻轻就来到这里。 那是觉醒了“斑纹”的剑士的宿命。 前尘已了,到了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好在过往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可以去过新的人生。 她也理所应当地去过上更好的人生。 他会在地狱祈祷,祈祷她的新生活,可以比谁都光辉灿烂。 这样就足够了。 额上忽然压上了一个熟悉的重量。 温暖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开,让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不由得有些发僵。 那是很轻柔的抚摸,让他仿佛又回到了旧日的时光。 “都已经过去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缥缈。 “肉身终将腐朽,维系在那副身体上的一切便也都会随之消散。” “这里已经没有了上弦鬼的猗窝座和鬼杀队的雪柱恋雪,这里只有你和我。” 她顿了顿,终于轻轻地吐出了他的名字: “?治。” 少年愕然地抬起视线,望向了她的那张如旧日般清丽的容颜。 他看到她弯起的眼睛,于是瞳中的花瓣也都融进了笑意里,像是吹散冬雪的温润的春风。 “已经足够了。” 她说。 “我在这里守了你许久,可总不见你来,我才决意去人间寻找。” “如今过往的种种,也都成了过往的烟云,那么就在这里重新开始吧。” 手掌轻轻向下滑落,她轻轻抚上了少年的脸颊。 她看着那对熟悉的旧日眉眼,看着那对泛着水波的湛蓝色的深瞳。 “来完成那场旧日未完成的约定吧。” “这次,纵使是黄泉地狱,我也??” “与君同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