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寡妇乱世起义》
1. 第1章
月隐雾浓,万籁俱寂。残照好似银纱,散笼于一片荒冢之上。
“咚”,一道重物坠落之声,突兀响起。藏匿在墓室中的女人霎时惊醒。
她的面容像是披了一层皮的骷髅,凹陷的双眼空洞灰暗,隐隐有血丝蔓延,枯柴般的双手徐徐环上骨瘦嶙峋的身子,箍成一团,紧紧护住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
芸娘怕极了,她定定望着棺盖。侵满黑泥的指尖,死死扒在臂膀的皮肉中。
那声异响转瞬停了,她小心挪动,附耳在棺壁上细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这是芸娘躲在小叔衣冠冢的第二年。
连年天灾,人心不古,她这样孤苦无依之人,只有躲在坟茔里才有命活。
此处地裂草衰,荒烟野蔓,活人尚难活命,哪还管死人的香火。坟场少有人往,唯余三五恶犬常造于此,挖刨腐尸充饥。
大梁气数衰微,主君稚幼,太后柔善。外戚掌权、宦官干政,两方势力争斗不休,以致朝局动荡,大厦将倾。偏逢天灾肆虐,北方大旱颗粒无收、南方洪涝房田尽毁、中区疫病频发,药石难医。
赈灾银流水般一批批拨下来,灾民生活却不见丝毫改善。
都是钱银被朝臣贪污之故,所剩也需层层剥削才可抵达地方,真用在百姓身上的不过半碗掺土的米粥。
这种世道下要想活命,要么一路乞讨,成为流民;要么抛弃尊严,为奴为仆;更有聚众施压府衙者,皆被州府官兵当街杖杀。
王朝衰落,朝不保夕,并非没有救困扶危之人,只可惜那群门阀士族的壮志雄心,不过是争权夺势光耀门楣罢了,谁又真的把百姓放在眼里呢?
灾情刚有起色,又生了兵灾。正因权贵对抗阉党,豢养私兵所至。他们为躲避宫中耳目,不惜广结江湖人士,甚至化匪为兵。
这群视财如命的之徒,现有了官府撑腰,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然芸娘所在,便是严章刺史所辖,兖州。
兖州地处北方,四季分明,山水环绕,盛产珍奇药草和名贵石矿。
原是物华天宝之地,今却贼盗蜂起,民不聊生。
前月,芸娘布置陷阱,猎得一只野兔,匆匆带入棺中正要大快朵颐,却被一阵哭喊打断。
原是虎头山匪兵在劫掠少女,那青稚哀戚的声音,从在父母坟茔前的哭诉,变为被掠走的嘶喊,最终消失在山间。
她心有不忍,却也为之奈何。生逢乱世唯有自保。
悲秋萧瑟,夜冷风寒。
外面又响起一阵嘈杂之音,男人的交谈与纷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似有几十人之众,她不禁瑟缩,苍白的手牢牢抓着破旧的衣摆,不敢妄动。
快到近处时,才隐约听清一些语句。
“诸位村老,在下只是一介游医,行路至此,并无恶意,可否暂放锄头,听晚辈一言……”男声清润,言辞恳切。
老人阴恻恻地笑了,“别慌,老朽又不吃人,只是为先生寻一个安身之所罢了。”
这世道,哪有这么好的心肠。
他们所谓的好去处,不过是卖到山上去,给那群泯灭人性的匪兵当走狗。
这群老不死的,由着山匪劫掠妻女、钱粮,甚至为了几口食就助纣为虐,可悲至极。
老者语气骤然变冷,“抓起来,等天亮送山上去。”
应和声接连响起,外面的动静越发激烈,芸娘只觉得大地也在跟着震颤。
她恍然想起,那个为了自保没能出手救下的少女。
鬼使神差得,竟想要救下他。
今时夜深雾浓,不同那日山匪环伺,在一群老骨头面前,或可一试。
她一点点摸索到棺侧的机关绳。
屏息聆听,待那群人无知无觉地靠近,她眼睛一横,全力拉下绳索。
轰隆——埋在土中横木霎时腾起,彷如无根浮萍四处乱撞,激得落叶飞扬扰人视线。牵扯木板的麻绳,在地上交错行进,酷似游蛇。
那帮老东西腿脚不利索,躲避不及,俱是跌在一起,乱作一团。
顷刻间,如有神助般,起了一阵狂风,势头猛烈,呼啸着席卷荒冢,扰得群树相撞,枯枝乱击。
诡谲之声,在耳畔环伺,如同百鬼悲鸣。
“棺材飞了!飞了!”
“蛇!有蛇!”
“闹鬼了、一定是闹鬼了!快跑!”
做多了亏心事,自然怕怨鬼索命。
老匹夫们被吓得溃不成军,哀嚎着或滚或爬地逃命去了。
世道艰险,眼下保命机关已毁,她得尽快寻觅藏身之所。
她双手撑着失了横木的棺盖,没费多少的力气就推开了。
芸娘缓慢起身,强烈的酸痛感霎时袭满全身,她僵在原地,满是淤泥的手紧抓边沿,指尖泛着青白。
她眉心微皱,痛呼出声。
好久没活动筋骨了…真要命……
“多谢。”
隐入夜色的人影倏地动了。
芸娘兀地受了惊,喉咙里发出了呕哑的呜咽声,双腿一软又栽回到棺材里。
“不知阁下何人,救命之恩定当报答。”青年拱手。
芸娘抵住棺沿,猛地坐起。
结块的头发散乱着披在肩上,头顶看不出形状的发髻支棱着像是鸡窝。暮色里,那双常年浸在黑暗里的眼睛,在月光照射下亮得惊人,远远望去,活像个诈尸的鬼。
青年大惊失色,他本想凑近搀扶,脚却钉在原地。
他再次敬问:“不知阁下大名。”
芸娘剥开脸上乱糟糟的头发,狐疑地打量他。
清辉透过残树乱枝,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欣长的身影好似泛着微光,透着不寻常的温润。
幽微月色照不透他的面容,唯余霜影零落洒下,将他锋利的下颌映照出了几分和煦。
这人,竟然不惧她?
芸娘的嘴角荡开一丝微不可见地笑意,不觉高看了他一眼。
气氛凝滞了半晌,男人蓦地惊觉。
他只顾追问恩公名姓,竟未自报家门,太过失礼。
“在下张陵,原本与众师弟在山上清修,大灾之年疾病频发,便相约一同下山济世,今日身陷囹圄,多谢阁下搭救。”
芸娘眨了眨眼,良久无言。
两人面面相觑。
张陵瞧她不发一语,心中不解,唤道:
“恩公?”
恩公?
芸娘眸中掠过一丝诧异,转而瞅了瞅身上的旧衣。
是小叔离家前的衣裳。
她眼珠轻轻一转,心下了然。
“唔噜…嗯…啊…呃……”,从她口中发出的音节断断续续,难以入耳,像只中毒的乌鸦。
……
糟了……
太久不与人接触,忘了该怎么说话了。
她轻咳两下,摆了摆手,示意他:
过来。
张陵愣了一瞬,快步向前。
芸娘说:“唠……唔哇……”
张陵懵然。
见他这副呆愣模样,芸娘不耐。
是让你扶我一下,有这么难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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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暗暗腹诽。
芸娘紧紧盯着他,看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傻样,不由得叹息一声。
她张翕嘴巴。
唉……罢了。
他又听不明白,何必多费事。
她缓缓抬起手臂,向前递了递。
张陵恍然大悟,扶了上去,慢慢携着她,迈出这座狭窄阴森的坟墓。
他的手臂看起来并不强壮,却能牢牢揽住踉跄的芸娘。
“此处既毁,恩公若无处可去,不若同行。”他语气谦和,“陵正有一方落脚处,恩公意下如何?”
既是游医修士想来能力不低,与他同行也可做依靠,何况搭着救命恩情,应无大碍。
芸娘重重点了点头。
更深露重,空气愈加寒凉。
群山环伺,歧路纵横,光影暗淡,前路难辨。
芸娘许久不曾跋涉,她的身躯佝偻着,脚步愈加沉重痛乏,只得踢踢踏踏的,姿态甚是怪异。野岭荒山之中与张陵一前一后走着,活似个未咽气的僵尸,在尾随无所察觉的行路人。
依照所行方向,她大抵能猜到张陵口中的地方,是一处荒庙,就建在重山相连的坡上。
那里曾是一处宏伟庙宇,战时被流民们卸了砖瓦盖造屋舍,她家房顶就有一片青瓦。
为了修建村落,山上建筑几近拆光,唯独一间庙碰不得,传言动它的人都横死了,以至这么多年也无人敢涉足那处。
神游之际,两人便已到了山脚,抬头隐约望得见荒庙的轮廓。
张陵在地上摸寻。
怎么不走了?这呆子在地上摸什么呢?
芸娘温吞靠近。
张陵拾到两根粗壮的树枝,刚欲起身,转瞬望见了蓬头垢面、身姿奇异的芸娘。
他倒吸一口凉气,未站直,先退了三步,若非有粗枝撑着,人已经跌在地上了。
“恩…恩公……”张陵声音发颤。
芸娘颔首。
张陵轻轻吁了口气,递给她一根树枝,“山路崎岖,可做拐杖。”
二人有了登山杖,见庙不算高,决定一鼓作气攀登而上,约莫半炷香,便到了门苍倾颓的朽屋前。
进得庙内,只觉空旷寂寥,了无人气。唯有地上余温未散的柴垛,昭示着曾有人在此落脚。
芸娘头一回来这儿,她忌讳传说,远远缩在墙角。
张陵将怀中的馕饼和水袋递给芸娘。
她很久没吃到正常的食物了,进食的样子像只饿极了得野狼,吞得急了,直接打开水袋,呜咽着灌下几大口水。
吃饱喝足,这才细细留意周遭。只见神龛上,盘卧一尊女神造像,发髻高悬衣衫飘逸。她半阖双目,身旁各立两只姿态傲然的神鸟。
张陵看她望得出神,遂言道:“这是王母庙,左为玄鸟,右为青鸟。”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响起一阵踩踏沙石之声。
芸娘惊觉,她一把抓起身旁的粗枝。
张陵迅疾来到门边,探头去看,他松了口气,“无妨,自己人。”
芸娘点头,紧盯着庙门,握着木杖的手并未放开。
张陵迎了出去,接过一大捆碎柴。一位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妪,和一个面黄肌瘦的总角少年,牵着手跟在后面,三人相继迈过门槛。
少年突然大叫了起来。
“奶…奶奶!有死尸!死尸爬起来了!”
“瞎说什么呢?哪有死人。”
老妇不经意地抬头,恰巧对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她颤抖着,把孙子紧紧抱在怀里,“鬼、鬼啊——”
2. 第2章
“刘婆婆、小七,这位是我的恩公。”
张陵忙放下枯柴,趋步挡在二人身旁,“他虽有些潦草,但不是坏人…就是…不便说话。”
老妇点了点头,仍心有余悸,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孙子走向火堆旁。
三人寒暄几句,刘婆婆这才知晓来龙去脉,她细细打量起芸娘,心里也不似方才那般惊惧。
既是张先生的恩公,想来也是个良善之人。
她目光柔和了些许,对芸娘招手,“孩子,入秋了夜里冷,快坐过来取暖吧。”
芸娘缓缓起身,越过瑟缩的小七,坐到一旁。
刘婆婆关切询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家中可还有人?”
芸娘一怔,垂眸盯着她那双苍老的手,久久无言,最终摇了摇头。
她是北庭边关战争下的遗孤,被丢弃在尸横遍野的沙场。是一位妇人见她可怜,将她带回戎族,悉心抚养长大。
妇人原是二王子的乳母,虽是王庭奴隶生活困窘,但待她如亲生孩子一般,吃穿用度从未委屈过她。而她也沾了王子的光,可以学习骑马、射箭。
王子成年,芸娘跟额吉转奴为民,又赶上两族修好,止了战火互通贸易。转眼,她就到了嫁人的年纪。只因是异族出身,又是个养马奴,自小便没有朋友,性子孤僻冷淡,迟迟说不上亲事。额吉便动了心思,要帮她寻亲生父母。
还记得,芸娘襁褓中,有一枚白玉环佩,鲜明莹洁,甚是不俗。若是认祖归宗,说不准能成为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姐,到那时,定能说上一门好姻缘。
于是,额吉赶早去往边关买卖羊羔,常向来往的中原主顾打探消息。
不过半月,额吉便数夜未归,突然失去了行踪。
芸娘慌了,某一天,终于决定不再等了。她折变一半的羊,扮成汉人小厮,藏进运羊的马车里。
初到中原,她便四处打听。一口外地口音,听起来非常好欺负。很快就被贼人盯上了。
他们将她骗到废仓毒打一顿,抢走了全部的盘缠。
芸娘食不果腹的流浪了多日,最终昏倒在偏僻的泥巷中。再睁眼,身上就换上了中原女子的衣服,还躺在洁净的客房里。
原是一位商妇善心大发,救下了她。
妇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陈怀英,幼时登高跌落,跛了一只脚;小儿子陈怀远,虽身体健康但年纪尚小。两个儿子都不能帮衬家里,大大小小的杂事全由她一人顾着。
因操劳过度,她染上了重疾,来这儿就是为了变卖铺子,好让他们回老家耕读取仕,也是顺道才救下了芸娘。
两人相处几日,推心置腹。
妇人甚是忧心家中长子,他因残疾不能为官,弱冠之年了,竟还不得娶妻。
她忽然想到,芸娘也是孤苦伶仃,便劝说她嫁他为妻,这样,以后也有依靠。
芸娘想了想,应下了。
这半路凑成得夫妻匆匆拜了天地,两口子侍候到妇人病逝,才携幼弟一同回到兖州兴山村。
成家之后的日子,是芸娘苦涩人生里,第二段还算甜蜜的时光。
陈怀英待她很好,尊重她的任何想法,从不逾矩。
他说,等把弟弟养大送去京都入仕,便陪她一起去找失踪的岳母。还说只把她看作妹妹,私下里也不准怀远喊她嫂嫂,并承诺日后若遇到可心人,会给她一封和离书,然后风光送她出嫁。
芸娘不懂什么叫可心的人,只知道,他们现在是家人,她有家了,不想离开家,也不想换新的家人。她十分遵守和婆婆的约定,所以并不同意这一说法。陈怀英便作罢,不再提起。
陈家祖上也是翰墨诗书之家,虽落魄,仍秉持勤勉好学、兼爱百姓的家风。
小叔念书的时候,陈怀英要芸娘也跟着一起读。不知不觉,她口音也轻了,也敢出门了。虽还是没什么朋友,但这里没人当她是异类,活得很自在。
随着小叔年岁渐长,怀英也一改往日爱笑的性子,开始变得不安,终日患得患失,不停念叨,频繁同她说起,如遇心上人他会放她离开之类的话。
芸娘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明明小叔就快到离家的年龄,明明他们马上就可以启程去找额吉了。
不过很快,他便被乡亲们举荐,由官府任命为亭长,代管虎头山附近四五个村庄,每月还能得些钱粮俸禄。
眼看生活就要好了起来,老天爷却对苦命人格外吝啬。
幼主登基,百废待兴。
一日,夫妇俩收到了都城大儒的来信,说是要收怀远为徒。累年的辛劳终于有了盼头,他们激动不已,在送别路上也难以平静。
小叔刚走不远,村里便突然闯进来很多逃兵,他们凶神恶煞的冲到村子里,遁入深山,银白的刀上还滴着血,应是杀了不少拦路人。
自那后,匪患频发,小叔也音信全无。
他们找寻数月无果,便在墓地,为怀远建了一个衣冠冢。
不久,起了天灾,土地干裂,水旱不收。山匪抢掠钱粮牲畜,也愈加猖狂。
夫君上报府衙,县丞却说手下差役在接洽赈灾事宜,没有人手。
可若是如此,怎一粒赈灾粮也不见?
之后官府开始征召差役,说是上山伐贼。夫君应召离家,走前给各村贫苦人家分了不少存粮。
自此后,芸娘与他三月余不曾相见,而山匪在这期间也异常安份。
突有一日,黑云密布暴雨将倾。贼匪再次下山作恶,人数之众,几乎倾巢而出,他们不止掠夺钱粮,还抓捕青壮男丁跟女子。
村民抛家逃窜,人心惶惶。
芸娘徒然瞥见了她朝思暮想得夫君。
只见他背着大刀,正在头前一瘸一拐地为山匪开路。他瘦了很多,身上也没有了往日平和的气质。
邻里的咒骂声响在耳畔,芸娘不敢置信,她站在院子里,和夫君远远对视。
忽然,他大喊:“官府和山匪勾结,应召的人都被抓去逼良为匪。快走!不要回来,离开兖州!”
紧接着,近一半的山匪卸下蒙面,竟真是三月前一起应召的青年。他们高喊着挥起武器,同那群山匪砍在一起。
怀英的腿脚不好,不下三招,便节节败退。
芸娘见此,拿起锄头飞奔而去,狠狠攻向匪徒。一通乱击猛打下,那人已面目全非满身血色,轰然倒地,不知生死。
她忍下胃中的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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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夺过刀,将夫君拉起来。
刹那间。
一匪徒,从她背后袭来。
怀英不顾身上的伤势,猛推开芸娘,死死抱住来人的腰腹。
“芸娘!走!走!躲起来,千万不要被抓住!”
芸娘并没有听他的话,而是握紧了刀用力回击,她气力不足,本是直奔命门的寒锋,却堪堪划破那人的颈侧。
山匪被逼退,踉跄不稳。
怀英顺势将人压倒,持刀用力扎入他的胸膛。
趁着混战,他拉着芸娘,跑向墓地。
怀英手上不住地打颤,仍将兵刃攥得紧紧的,背过身拼命挖掘土堆,直至看见棺盖才罢手。
他一把将芸娘塞进棺材里,“藏好,不要出来!”
芸娘害怕极了,猛抓住他的衣角,“那你呢?”
怀英温柔抚摸芸娘的脸,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间,似是要印刻在心底一般。
他望着芸娘泫然欲泣的面孔,想到她刚来的时候,像个小鹌鹑一样,这几年也被他养出了几两肉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没有亲人在身边,该怎么活下去呢。
他眼中悲戚,一下下地,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对不起。”
“怀英?”
怀英绕开芸娘失色的丹唇,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芸娘像是知道了什么,死死抱住他的脖子,“你别走……”
他用力拉开芸娘,嗓音带着几分隐忍下得哽咽,“你好好活下去。”
怀英掏出绑在怀里的包裹放入棺中,里面是水袋和一打馕饼。
他顿了顿,只听,“砰”地一声。
棺盖闭合,芸娘眼前,瞬间漆黑。
陈怀英头也不回得走了。
独留芸娘在这狭窄漆黑的空间里肆意大哭,发疯般锤打棺盖。
她又是孤身一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芸娘睡着了。
“别不要我……”
她脸上泪痕交错,散乱的头发粘黏在脸庞,喃喃梦呓。
这一日山匪重挫,消停了一段时间。
芸娘终日以泪洗面,靠着找寻额吉和怀远的信念,勉强活着。
她换上小叔的旧衣,趁短暂的太平日子,拆掉横木,用家乡套狼的方法,制作保命机关。
馕饼很快就吃完了,维持不了太久。芸娘害怕了饥饿的滋味,就只得做些陷阱狩猎。
若运气好,猎到山鸡野兔还可饱腹,若运气不好,就只能挨着,最多时,她饿上了六七天,只能靠嚼枯叶树皮充饥。
此地,不可生火,烟会暴露踪迹。
她……须得活着。
积年的如毛饮血,不见天光,不与人言,让她变得麻木空洞。
白玉般的肌肤沾满了血迹污泥,指甲被咬得凹凸不平。灵动澄澈的双眼,慢慢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瞳仁一片灰暗,了无生机,于活尸无异。
唯一不变成行尸走肉的方法,就是反复回味那些,仅有的幸福回忆。
每想一次,都是一次精神上的自我摧残,饮鸩止渴。
梦里尚在额吉的怀抱,醒来却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周而复始,苦海行舟。
3. 第3章
“孩子。”
刘婆婆见芸娘心不在焉,轻唤一声。
芸娘回神,想起刘婆婆方才的问话,她抽出根烧掉大半的细柴,抵在地上,写了一个“陈”字。
“陈……”刘婆婆凝眉,细瞧瞧芸娘瘦得脱像的五官,“我久病不常与邻里走动,山下姓陈的倒是没几家,看你年岁不大,倒像是陈亭长的弟弟,是叫……”
芸娘起手,在“陈”字旁又写下了“怀远”。
这名字,刘婆婆听说过。
“陈亭长是难得的好人,你眼下流落至此,想来嫂嫂也不在了。无论世道多艰难,都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不然你哥嫂在天上,不安心啊。”
芸娘颔首。
她明明还活着,在别人嘴里却死了,这感觉还真奇怪。
张陵淡笑道:“恩公,原来是叫怀远啊。”
芸娘“嗯”了一声。
几人再无他言,气氛一时沉了下来。
小七忽地抬眼看向张陵,神色哀伤,似是想起什么,“先生,有我阿姐的消息了吗?她前月下山采药后,便再没回来,会不会……”
张陵清俊的面容隐隐浮上一抹歉意,摇了摇头。
芸娘歪头,看向小七。
没来得及逃出去的女子,几乎让山匪抓光了,还能有几个全乎的?
嘶……难道前月我没能救下的少女,就是这孩子的姐姐?会这么巧么?她静静思忖。
小七被芸娘盯得发毛,他挪了挪屁股,挨得张陵又近了些。
焦木噼啪作响,暖意逐渐弥散,困意也恰在此时涌了上来。
不多时,芸娘的身体就随着意识的抽离左右摇晃。
刘婆婆揽她入怀,俯身低引,轻纳于膝头。
老人家单薄孱弱,胸膛却十分温暖,稍一靠近,神思便会不自觉得放松下来。
困窘多年,偶得如此真挚的关怀,直令她鼻头发酸。
她将大半张脸埋在老人的膝间,在一下又一下地拍抚中,坠入梦乡。
小七也打了一个哈欠,倚着盘坐的张陵,闭目而眠。
天将亮,初升的朝霞将黑夜步步逼退,吹拂而来的风也不似那般凛冽。
张陵主动守夜,未曾熟睡。
他抬眼,添上几根细柴。无意瞥到芸娘,见她眉心紧锁,想来是睡得不安稳。
“怀远兄、怀远兄?”
芸娘睫毛微颤,慢慢睁开眼睛。
入目不再是漆黑的棺盖,而是久未见过的清晨。
曙色映入荒庙,晨光攀上他的月白道袍,似是为他披上了一层粼波。恍若坠落俗世的谪仙人。
他衣衫破了好几处,下摆也沾满尘色,一双凤眸盛着担忧,“刘婆婆累了,我扶你到旁边。”
芸娘摇头,兀自坐了起来。
张陵颔首,向神龛走去。他虔诚敬拜,振衣而立,随即从座底抽出一方褐色长束,利落栓系腰间,向外走去。
芸娘瞪眼,“啊…”
暗哑粗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张陵回眸,眼神不解
她抬手指向门外,又回指自己,意思是——我也要出去。
张陵思索一瞬,会意。
“柴烧净了,可否劳烦怀远兄与我一同去拾柴。”
芸娘眸光一亮,抻一抻衣摆,跟了上去。
天光还未大亮,山间薄雾弥漫,旭日低悬,晨霞满照,将秋日荒芜之象平添一丝暖色。
芸娘像是孩童一般,对世界充满好奇。每迈一步,都要停下细细环顾,哪怕是貌不喜人的乱石残树,也要触摸把玩。
山深多猛兽,张陵未敢带她走得太远,只在荒庙近处捡些枯枝。
芸娘脚步轻快,忽跑忽跳,兀地一个趔趄,整个人险些拌飞出去。
原是一只脚踩进了地洞里,她蹲下查看,那洞口不大。她伸手挖刨,掏出来许多干草。
兔子洞?
她眼睛骤然亮起一道光,吞咽几下口水,粗糙的手上挂满了黄土。
张陵背对着芸娘捆柴,转回身就看见一只体型颇大的灰狼,它目露凶光,张着满是尖牙的巨口,津液不断滴落,缓缓靠近芸娘。
他神色一凛,解开腰间包裹,“铛”地一声,拔剑出鞘,直抵恶狼。
“恩公、快跑!”
灰狼吼了一声,霎时腾跃而起,扑向芸娘。
张陵将她拉开,失了先机,匆忙持剑刺向恶狼。
那畜生躲开了攻击,后腿蓄力,猛地将他扑击倒地。
饿狼腥臭的津液自尖牙而下,滴落在张陵衣襟。
武器在方才脱了手,他被紧固在身下,伸手拼力去够剑柄,却始终差了半寸。
芸娘立刻赶到,看到地上的剑,她捡了起来,狠狠冲了上去。
噗呲——
银白的刃,贯穿了它的咽喉,温热黏糊的鲜血顺着剑身流淌下来,那狼的眼珠还颤了颤,嗓子也在断断续续的呜咽。
大难不死,张陵惊魂未定,勉强将死透的畜生一脚踢开。
芸娘踩住狼头,猛将剑拔出,力用大了,还后跌了几步。
张陵一时看得呆了。
连他都无法降伏的恶狼,怀远那小身板竟然能一击必中,胆识不凡。
芸娘抬着剑,递了半响。
他回神接过,“怀远,你没事儿吧。”
芸娘摇头。
杀只狼而已,能有什么事?在草原,要是害怕狼的话,可保护不了羊羔。
芸娘俯身抓住它两只前腿,朝荒庙的方向拖行,灰狼颇重,走了几步就停下了。
这狼太沉了。
这连年大旱寸草不生的,这畜生倒好,吃得饱饱,拽都快拽不动了。
“恩公何意?”张陵神色惊诧。
芸娘看了眼狼,又看了看肚子,眸中流光微闪。
“吃、吃狼吗?”
“嗯!嗯!”芸娘重重点头。
她猛吸一口气,扽起狼就走。
张陵顿了顿,也系上剑,重新抱起木柴,跟上芸娘。
张陵见她越来越费力,主动搭了一把手。
小七闻声跑了出来,目瞪口呆,“张先生,你们这是……打猎去了吗?”
“算是吧……”
他们把狼扔在庙门口,那畜生重重栽了下来,激得尘土飞扬。
张陵道:“今天要在外面吃饭了,庙里见血,不好。”
“诶。”
小七应下,一溜烟儿跑庙里去了。
“怀远。”他问:“你会解狼吗?”
芸娘点头,走了过去。
应该跟宰羊杀牛没啥区别吧,都四个蹄子的东西。
她顺手拿起剑,一下就将畜生的肚子划开。
“咚——”,硬物相击的声音,在狼腹里传出,听起来不似金属那般尖利。
她眼中划过一丝好奇,蹲下来将手伸进去摸寻。
张陵也探身过去。
芸娘翻搅了许久,终于挖出一块婴儿手掌般大小,血色淋淋的玉石,鲜血流散后,洁净的地方有许多细小的凹陷,像是刻字。
她拿袖子擦了擦,上面隐隐有五六个字,像是篆文,瞧不真切。
张陵接过玉石细细辨认,一字一句道:“兖君立…天下归……”
他神色一凛,匆匆将玉石揣入怀中,对上芸娘疑惑的目光,也没多言,转身回屋去了。
一大早折腾到现在,滴水未进,芸娘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回到庙里。
外面的天色瞬息变了,乌云聚集,周遭顷刻起了一阵阵狂风。
忽地,一道闪电劈云而下。
“奶奶!奶奶!”
一个纤细的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山头,积云涌动之下,她身形似摇摇欲坠般晃动,踉跄着在野岭间奔逃。
“绫儿回来了,奶奶!”
他们听见呼喊,扶着焦急的刘婆婆出了庙门。
绫儿衣衫褴褛,面色惨白,倚在巨石旁不停喘着粗气,显然已是筋疲力尽。见到庙门口的奶奶,她眼中燃起一抹光亮,迈着流血的双脚,撑着口气跑了过来,扎进刘婆婆的怀里泪流不止。
刘婆婆摸着她的脸颊,喉头哽咽:“好孩子,你去哪儿了?”
少女渐渐止了啼哭,思绪短暂清明,她顿时惊觉,瞪大了眼睛,“快跑!我们赶紧跑!那群山匪不知是丢了什么东西,漫山遍野地找,我是趁乱逃出来的。要是等他们找到了这里,我们就都危险了。”
张陵面色一沉,探了探左侧的衣襟,是他方才藏起玉石的位置。
芸娘留意着他的动作,眼底暗暗升起探究。
不待几人叙旧,一通喊杀声,霎时袭来。山头跑下来几个粗壮的身影,他们肩扛着硕大的大刀,面容凶恶粗犷。
“在那儿,追!”
“这小蹄子,祥瑞一丢她就跑了,肯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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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加快追捕,即将逼近荒庙。
张陵见势不妙,持剑迅疾挡在他们身前。
芸娘凹陷的眼眶里是一片恨意,看见这群恶贼,脑海里就都是与夫君诀别那日的画面。
她蹲下挑挑拣拣,选了一块尖利的石头,目光徒然变得狠绝,似是藏着杀意。
“都进屋!”
张陵大喝。
绫儿和小七连忙扶着奶奶躲进庙里。
那伙贼人表情轻蔑,笑得的轻狂,显然没有将一个小白脸和一个瘦猴放在眼里。
芸娘暗暗攥紧利石,身形灵敏,猛向他们奔袭而去。
这个瘦猴,远看只当是个一撅就折的麻秆;近看之下却面容可怖,身法怪异。似是个索命恶鬼。
“鬼…鬼啊!”
山匪仓皇后退,横刀慌乱砍砸。
她一一躲过,趁势抓住那人手臂,跳扑上去死死攀住他的背脊。
突然被恶鬼骑在身上,山匪惊惧之下,腾挪晃动,竟是无法脱身。他怒极了,猛然向后仰倒。
芸娘借力将他狠狠摔在地上,脑袋正撞上一大块碎石,摔得头晕眼花。
芸娘卸下了他横刀用力砍下,切开了他的喉咙。
张陵与另两个山匪缠斗在一起。
山匪的两把双刀,寒芒闪烁,猛朝他胸膛横扫。
张陵避开。
那两个贼子反应不及,笨重地向一侧倾倒。
张陵踢树借力攻去,一剑划开那人胸膛。
另一山匪握刀攻向张陵面门。
他立刻回旋出剑,寒刃割开那山匪的脚筋。
两人急了,乱刀胡砍地一股脑都使了出来。
张陵应对不来,难以寻得进攻良机,只得一味退守。
见张陵战况焦灼,芸娘急忙持刀接应。
她身体娇小,脚步也轻,无声无息就来至那两个贼子身后。一刀刺入山匪的腰腹,刀身贯穿而出。
那山匪双膝一软,跪倒在砂石地上,进气不多了。
见同伙死地突然,贼人转身欲跑。
张陵见机,一剑封喉。
山匪动脉断裂,鲜血喷射而出,血雨还淋在了张陵的脸上。
他失力扔下了刀,伸手死死堵住脖子上的伤口。颤颤巍巍地晃动了几下,便轰然倒地,气绝时,双目还死死盯着张陵。
我杀人了?张陵望着山匪的狰狞死相,失了魂般不断后退。
方才在缠斗之下,杀心被求生欲牵引,他来不及思考,就祭出了杀招。
此刻他脸色煞白,身体抖得厉害,恶心不断在胃中翻涌,终是撑不住,扶着树干剧烈地呕了起来。
三声闷雷轰然炸响,酝酿多时的骤雨倾盆而出,冲刷着地面上的殷红,也洗掉了张陵脸上密密麻麻的血点。
芸娘凝眉,那群山匪还在搜山,断然不会为了躲雨就打道回府。
她拉起张陵的衣袖,他失神落魄倒也听话,如提线木偶般由着她牵进庙里。
危机暂时解除,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唯有张陵只身跪在神龛下,随着一串串经文在唇齿间轻诵,声声也愈加沉静,悚然微栗的肩膀竟也寸寸沉下。
解决了这一波山匪,保准下一波还会来在几个人。外面骤雨倾盆,山路泥泞,他们无处可去了。
芸娘抓着一根烧过的柴。
“藏起来。”她写道。
刘婆婆叹气,“现在这世道,朝廷就知道争权夺利,上下腐败,只要拿钱就能买个官当。贵是贵,但能用权势,从百姓身上把油水再捞回来。如今兖州官匪一体,肯定有刺史授意,又能藏到那里呢。”
芸娘伤沮,记挂的人还未找到,她不能死在这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陵稳健起身,瞳孔深处暗藏着一抹坚毅。
芸娘捡起昨日登山用的粗枝掂了掂。
勉强能算个武器。
雨势渐小了,淅淅沥沥的声响遮盖不住浮世的嘈杂。
“都死了?”
贼匪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是祥瑞吗?”
“像、像是,怎么还被人开膛破肚了。”
“刚才那雨下的急,人走不远,搜!”
绫儿抱住小七,同奶奶一起藏在神龛底下,芸娘和张陵,攥紧武器,蔽在大门左右。
趟水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4. 第4章
寒意侵染雨滴,接续不断地叩击残破的门扉。
贼子肥壮粗狂,一脚将虚掩的庙门踢开,冷气顷刻弥漫开来。
闯进来的山匪未及开口,寒刃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怔然,大气不敢喘。
张陵从阴影中走出,持剑的手微微抖动,不由握得更用力些。
他厉色,“不怕死,就继续。”淅淅雨声吞掉了他尾音的轻颤。
后面的山匪听到声音,满是横肉的脸上俱是起了兴致,轻狂大笑,"看来是找对地方了,里面的兄弟,你杀他一个,还有我们五个呢。"
山匪都是泯灭人性的,哪有什么道义可言,被挟持的贼子身体抖得厉害,颈侧撞上了锋利的白刃,顷刻浮现一道血痕,慌张大叫:“先撤,先撤。”
外面很快便有了回应,“里面的兄弟,给你一刻钟,你不杀他,我杀。”
张陵眼神犹疑,额间溢出点点细汗,手心逐渐湿润堪堪握住剑柄。
他看向芸娘,却见芸娘也摆好架势,抬眼同他对视。
反正都要杀进来,解决一个算一个。张陵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拧,那剑身挨紧了贼人皮肉。
随着他迅速横拉,切开肌肤的生顿之感令他胃中作呕。
贼人动脉断裂,伤口可见筋骨,血迹喷涌而出,不消片刻就全身无力倒在了地上。
“不怕死,就继续!”张陵暗暗咳了一声,咽下恶心,用血色淋淋的剑指向山匪,喊话也比第一次更坚实。
看热闹的山匪止了笑骂,皆是懵然,带头的贼子率先反应过来,“咱们人多,怕什么,上!”
五个悍匪气势汹汹,踏着地上的尸首,持刀冲了进来。
张陵眉头紧锁,步步后退。
芸娘抄起木杖狠狠砸向一人的头,山匪人多势众,她的攻击都被尽数挡下,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再灵活敏捷也是遁无可遁,很快就像个小鸡崽一样,被两个山匪擒住了。
一旁的张陵也被逼至角落,他边躲闪边找机会出击,可惜面对三人合围,再凌厉的招式也是绣花枕头,拼力搏斗才砍伤一人的胸膛。
芸娘被掐着脖子,抵在墙上,煞白的小脸涌上血色,凹陷的眼球微微外凸,本就惊悚的面容,此刻看来却更加诡异。
山匪撇了撇嘴,扭过脸不再看她的丑态,“狼是你们杀的?东西在哪儿?”
她嘶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发出濒死的呜咽,像是行将就木之人病重的呻吟。
“怎么不说话,他这瘦的跟麻杆似的,你轻点?”
“我没用力啊?”
芸娘刚被放下,便张牙舞爪,嘶吼着扑咬上去。
“这丑东西跟个野兽似的,不会说话?”山匪一脚踢在芸娘肋上。
芸娘被踢的离了地,又狠狠撞上墙壁,猛烈的疼痛霎时袭来,似是要将她撕裂一般。
她身上不断冒着细汗,皮质粗糙的脸紧紧皱成一团。
忽的,她的腹部开始痉挛抽搐,呕了一大口血。
山匪禁锢住张陵的双手,一脚踩在他脊背上,将他压跪在地。
“说说吧,东西在哪儿?”山匪用赤红的剑身,拍打他的面颊。
“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张陵用力抬起头,倔强地瞪着山匪。
“不知道?”控制芸娘的山匪笑了两声,拿刀抵住了她的心脏,“那这样呢?还是不知道吗?”说着,刀尖便埋了进去,殷红的鲜血缓缓濡湿衣衫。
钻心般的疼痛,迫使她惨叫出声,干涩的眼眶涌出了点点泪花。
张陵红了眼睛,看着陷入痛苦的芸娘,瞬间慌乱了起来,心绪似是被系成了死结,着急解开却不得章法。他在脑子里迅速将不同抉择的后果都想了一遍,沉稳自持的声音也变得破碎, “我……”
见张陵还在犹豫,挟持芸娘的山匪发力。
躲在神龛下的绫儿看不过去,爬了出来,挡在芸娘身前,“我们是真的不知道。”
“哼,你个逃奴,倒是自己跑出来了。”山匪抽出了刀,芸娘的身体被连带着向前拱了一下,随后无力得靠在墙上,瞳孔慢慢失焦。
他捏着绫儿的下巴,打量她清秀稚嫩的脸庞,欣赏着少女的惊恐,“你若不逃,还能有幸被刺史选中,可你这一逃倒是便宜了我等。”
绫儿茫然的看着越来越近的丑恶面孔,全身的血液似是都凉了下来,泪水断线般滑落。
小七和奶奶也不再隐藏,孩童倔强的去掰捏着姐姐下巴的粗手,“狗贼!畜生!放开我姐姐!”
山匪不耐烦地晲了小七一眼,抬腿将半人高的少年被踹飞出去。
幼小单薄的身体狠狠砸在了神龛上,再落地时,却没有任何反应,已然陷入昏迷。
刘婆婆艰难驱使着久病之身,费力将昏迷的小七抱在怀里,她泪眼朦胧,顶着满是白发的头颅一下下砸着地面,“求求你们,放过孩子们吧,求求你们。”
“奶奶,奶奶……都怪我,我就不该回来。”绫儿挣扎起来,抽泣连连,她祈求得看向禁锢自己的贼人,“我跟你们走,放过他们吧,要我如何都可以,求求你们,我奶奶年纪大了,弟弟还小……”
踩着张陵的山匪倒是面色闪过不忍,啧了一声。
“绫儿,不能跟他们走,不能走啊。”刘婆婆半爬半跪,颤颤巍巍来到那贼人面前,枯朽苍老的手抓上他的衣摆,青肿的额头再次重重磕下,“大爷,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动了恻隐之心的山匪刚要阻止,却被抢了先。
“老东西,诚心折老子寿是不是。”贼人抽刀砍杀了刘婆婆。
喷涌而出的鲜血,淋到了绫儿的侧脸,她面色惨白如纸,像是被抽掉了灵魂的躯壳,尖叫和呐喊堵塞在喉头,化作无声的悲鸣。
“杨三!”压着张陵的山匪怒吼一声。
站在芸娘前面的山匪闻声而动,一刀贯穿杀人者的胸膛。绫儿没了束缚,失神地倒在地上。
变故来的突然,张陵看着对面进气不多的山匪,神情愕然。
挟持张陵的山匪也瞪大了眼睛,冲着向张陵身后之人怒喝:“纪南星!你们!”
纪南星放下脚,松开了张陵。
“兄弟,帮忙!”
他扔下这句话,就从腰间抽出匕首,腾挪靠近用力划下,利落割开那人的颈侧动脉。
张陵起身时有些踉跄,但豪不耽误,顺势便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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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了去,一击贯穿山匪胸膛。
威胁解决大半,他长呼一口气,脚步虚浮着,快速来到芸娘身边。
他小心挪动芸娘的身体,揽于怀中,眼含担忧,轻声唤道:“怀远?”
杨三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净的粉色帕子,递给张陵,“唉,要是早点动手好了。”
张陵接过帕子,隔衣按在芸娘的伤口上止血,不多时帕子便被浸成了赤色。
这么枯瘦的一个人,怎流了这么多血。他捂着伤处的手,增了些力,“怀远,你还好吗?”
芸娘失色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眼睛慢慢聚焦。
纪南星叉腰环视一下屋内的惨状,啧了两声,连连摇头,“这帮狗东西。”
他迈腿蹲在小七身旁,伸出两指探了探鼻息,脸色舒缓几分。
“你们不是一伙的?”张陵问道。
“听说过一年前陈亭长组织的山匪内乱吗?我正在组织第二次且颇有成效,明日刺史来巡查,山寨会进行演练,那是反攻的最好时机。”纪南星拂开脸颊的曲发,一双明亮的眸子暴露出来,上面似是燃着火焰。
听到陈亭长,芸娘的手指勾了勾,眼中又恢复一丝神采。
张陵思忖,对他的话并未全信,“那这是放过我们了?”
“当然…不是,那东西在你这里吧。”纪南星走到张陵面前,神色了然。
张陵面色一凛。
“我得带你们回去,这样才能巩固寨主和刺史对我的信任,以备明日行动万无一失。”他说罢,撇了一眼默默啜泣的绫儿,叹了一口气,“我在柴房跟你说过别想着走,这么着急。”
“杨三,把他们捆起来。”
张陵定然不会独自带着玉石离开,现如今,除了信任他们也别无他法了。
他将玉石从怀里掏出来,慎之又慎地看了几眼,这才交给纪南星。随后便用剑割开道袍,给芸娘胸口上缠了一圈,便没有再多抵抗。
纪南星和杨三,用绳子把张陵和绫儿一前一后地捆了起来,他们一个背上小七,一个背上芸娘。
看着张陵犹疑的眼神,杨三解释道:“别担心,纪哥身手稳着呢,摔不着你兄弟。”
张陵点了点头。
可纪南星却是越走越慢,他来到绫儿身边,见她双眼无神,白净秀气脸上血泪交错,不由怜惜,“荷月豁出命让我关照你,你倒好,不信我还瞎跑。明日,最多再关你一天,这一天你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动,能做到吗?”
绫儿缓缓扭过僵硬的脖子,一双了无生气的双眸望向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纪南星暗暗叹了一声,便走到最前面领路。
折腾了一大天,雨停了,太阳没来得及露面,便朝西去了。
初晴后的空气潮湿发闷,里面还残余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昏暗泥泞的山路更是崎岖难爬。
他们走了有一会儿,直到双腿发酸,才勉力登上山顶。
得亏纪南星和杨三识得近路,不然可有得折腾了。
寨子用木桩和篱笆圈分地方,向里望去,能看到一间间宽大的土屋,唯一平整的土地上站着一排排身形各异的山匪,齐整整地挥着大刀操练。
5. 第5章
寨子边沿,有一座砖石木桩搭建的望楼,一个身着甲胄气质威凛的大汉立于其上。
他眼神肃然,一丝不苟地观察下面新兵的动作,忽见得纪南星和杨三一干人等靠近营寨,凝眉瞥了一眼随从。
随从点头,走到围栏前,扯了扯嗓子,“纪千总。”
纪南星将芸娘往上提了一下,抬头高声道:“禀林副将,抓到了私藏神迹之人,只不过…折了四个兄弟。”
着铠甲之人眼中闪过喜色,“你倒是个好样的,若是再寻不回,我可就要把这些新兵蛋子都派出去了。”
杨副将冲着守卫挥手,营寨的大门缓缓打开。
三五守卫同纪南星和杨三交接人质,“纪千总”。
“这几个人都伤得不轻,小心点别给弄死了,晚些我还要去问话。”纪南星语气淡漠,吩咐完便没再多看他们一眼。
他理平衣衫的褶皱,从怀里掏出那枚刻字的玉石,笑着朝望楼去了。
守卫将绫儿与芸娘等人,分别带去了不同的地方关押。
他们打开了一间柴房,墙壁残破,只有一扇小窗高挂,密闭阴暗,到处都是潮湿腐朽的气息。
张陵被推搡进去,昏迷的小七也是被拖拽着丢在地上。几人想着纪千总的吩咐,倒是很小心地把动弹不得的芸娘扶靠到木墩旁。
从窗棂透进来的光影,无力地照在脏污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浮动的沉灰。
他们用手扇了扇,遮住鼻子,粗略扫视一圈,见没什么疏漏便离开了,走前还抻了两下门锁。
虎头山的寨子,与别处不同,没有山匪们聚众饮酒放浪形骸的场面,相反山上的贼子十分遵守规矩,对高位者言统计从,俨然是训练有素的驻山兵营。
可一想到他们原本就是逃兵,倒也不觉稀奇了。
一轮训练结束,新兵们原地修整。
望楼上,杨副将端坐,执起玉石瞧了许久,“祥瑞被杀了,神迹还留着……”他挑轻笑,“这物什,你且揣着,左右都是伪造,再寻只怪异些的畜生罢了。”
“明日将军陪刺史阅兵,你的方阵是最拔尖的,可知我把你们放在前排的用意?”
纪南星垂眸,恭敬俯首,“蒙林副将信任,明日定不叫副将失望。”
林副将颔首,又同纪南星了解了一些抓捕事宜,这才放他离开。
纪南星侧眸,看向饮茶的林副将,眼中暗升一抹厌恶,随即快步下楼。
杨三见纪南星动身,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吃食,立刻迎了上去。
“都准备好了?”纪南星神情严肃,小声问道。
杨三点头。
明日尤其重要,两人不敢有丝毫疏漏,心里想着事,走得不免快了许多。
寨子规模不大,但布局却很规整,主营建在高处,军帐则在下面排排围着。只有军需后人质会放置在茅屋中,间间挨着连成一片,正面朝练兵区。
他们到达了首间柴房,杨三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二人瞥了一眼巡视寨子的守卫,快速迈入。
纪南星从里关紧门,同杨三一起走至张陵身前。
“这是军用的金疮药,还有白馍和水。”
张陵接过,“多谢。”视线略过杨三看向纪南星,“纪兄亲自过来,应不是送东西这么简单吧。”
纪南星捡了块粗壮的柴坐了下来,目光真挚,“长话短说,明日我需要兄台协助。”
“好。”张陵爽快应道。
“兄台不用问清楚再考虑吗?”
张陵摇头,“讨匪之事利国利民,无需斟酌,纪兄吩咐就是。”
纪南星眼中满是欣赏,身体自然倾向张陵,讲解明日的行动。
需要张陵做的事情并不复杂,一刻钟的时间,便谈完了。
“我都记下了。”张陵郑重道。
纪南星颔首,带着杨三离开了。
张陵探身摸了摸小七的额头,没有发热。又转身握住芸娘的手腕,眉头瞬间拧在一起,“脉细如线,按之欲绝,竟气血两虚成这样。”
芸娘闭合双眼,失色的嘴唇微微发抖,四肢渐渐变凉。
张陵解开水袋小心地喂她喝了下去。
初时,还需捏着下巴慢灌,不消片刻,芸娘便能自主吞咽了起来。
张陵眼中划过一道喜色。
他忙从怀里的丹瓶,倒出一颗凝气丹来放在她口中,抬起她的下巴灌了几口水,专注地盯着她的喉咙,直到看见吞咽的动作才稍稍安下心来。
凝气丹是他师父炼制,内含云渡山特有的奇植薜荔,最是消炎镇痛、固气凝神。还好他带了五颗,恰能用上。
许久也不见她清醒,张陵不免神色担忧,低声唤道:“怀远…怀远……”
芸娘睫毛轻颤,挂着目眵的眼睛缓缓睁开一道缝,入目是阴影中张陵朦胧的轮廓。
见她还能醒来,张陵吁出一口气。
他按了按冷硬地木桩,眼中隐有嫌弃。他屈起一只腿搀扶芸娘倚靠,把白馍撕成块贴在她唇边。
芸娘小口吞咽,两人一来一往,很快就解决了一个。
过了一会儿,药效慢慢发挥作用,她的眼睛可以完全睁开了,身体也恢复了一些温度。
张陵见她好转,立刻拿起地上的药瓶,俯身解芸娘的衣衫。
芸娘淡淡的眸子,第一次盈上惶恐。
她撑着力气一巴掌拍掉药瓶,随后便脱力整个身子向前倾,被张陵捞了回来。
“怀远兄…是不想上药吗?”张陵捡起金疮药,语气关怀。
芸娘死死抓着张陵的手臂,借由他的力量支着身体慢慢坐了起来。
不多的体力,也在这一刻空了,她俯在张陵肩头喘着粗气,每喘一下,胸口的伤就被牵扯着疼得厉害。
“不上药怎么成,现在血止住了,可若是活动,伤口会撕裂的。”张陵眼中的忧虑似要溢出来了,语速都快了许多。
芸娘艰难地在他耳畔,发出一个轻微的“喔”音,像是濒临失声的公鸡。
张陵凝眉,仔细观察她的唇形,“我?”他瞬间领悟,“怀远是想自己上药?”
芸娘神色隐隐有一丝放松,轻‘嗯’了一声。
张陵眉眼舒展,松了一口气。
他把金疮药递给芸娘,搀扶她靠在墙壁上,自己则转身去给小七喂水,“若需帮忙,喊我便可。”
芸娘没有回答他,全神贯注地跟身上的衣服就做纠缠。
她一点点解开了胸前的布条,拿掉浸满血的帕子,缓缓解开衣襟。
待衣服褪至伤处,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随后闭紧双眼,抓住衣衫霎时扯下。黏在患处的血痂,跟着衣服一起被大力撕开,止住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向外溢。
虽有准备,但这疼痛如刀斧凿心一般猛烈,即便咬紧了牙关也不由闷哼了一声。
她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打开药瓶,一股脑撒了上去。
一瞬间,伤口仿佛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咬一样,刺痛难忍。她抿唇,用鼻腔尽力呼吸,身上渐渐渗出冷汗,她颤抖着给自己穿衣,每一个动作都会拉动伤口,她不住得吸气,一鼓作气得拉上衣服绑好布条。
处理完刀伤,她的眸子变得空洞洞的,人也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的跟死鱼一样。
太阳彻底西斜,逼仄的房间正逐步陷入黑暗。
绫儿也被关在同样狭小的柴房中,在这一排的最尾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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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抓回来就这样了,盯着门口发呆,像丢了魂似的。”
“之前荷月也逃了一次,她不能跟荷月一样也……”
荷月……
听见这个名字,绫儿突然回了神,止住的泪又一次滚落了下来。
别人都以为荷月逃跑过,只有她知道,荷月那不是逃。
她刚被抓来的那一天,拼命敲着房门,叫喊着,“放我离开。”
关在这里的女子,都认命了,还劝她也认命。
她瑟缩在墙角里,哭了一整晚,是荷月抱着她,为她擦眼泪。
荷月就如温柔的仙女一样,在这么恐怖的地方,也总是笑着告诉大家,“我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的,别担心”
她们却嘲讽荷月,“都关这么久了还不认命啊,我劝你不如好好练练曲子,兴许大人物挑选的时候,还能飞上枝头呢,反正你也是个歌女不是嘛,哪怕到了这儿啊,都有主顾呢。”
面对她们的恶言,荷月没有气恼也不多辩解,仍是坚定的告诉她们,“一定会出去的。”
荷月被当做是异类,哪怕是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她们也并不同她谈话。
只有绫儿跟荷月彼此陪伴,在荷月的照顾下,绫儿也渐渐乐观了些,她比荷月小了八岁,常叫荷月姐姐。
一日,匪兵打开了柴房的门。
荷月将绫儿藏在身后,冷冷开口,“可是纪千总有需要吗?”
他们不回答,只是一把将瑟瑟发抖的绫儿生拽了出来,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
“新抓来的,还没向上汇报呢,咱们偷偷带走耍,也不会有什么事。这么多女子,还要等刺史大人过目,能看不能碰得……哎呦,心痒难耐啊。”
荷月脸色骤然变得阴沉,她立刻挡在绫儿身旁,“她还小,还是个孩子呢。”
“哟,荷月姑娘心疼了?要是荷月姑娘的话……”
“纪千总的女人你也敢想?”
“那要看荷月姑娘会不会告密了……”那人甩开哭啼的绫儿,伸手揽上了荷月的腰。
荷月回头看了眼泣不成声的小少女,对她笑了笑,“没事的。”
随后,荷月便跟着那两个人离开了。
等荷月回来后,身上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其他女子虽平日不喜荷月,但眼下也都过来关心照顾。
那两人第二次带荷月走的时候,大家便再没见过她了。
都说她逃了,绫儿也以为她是逃了。
直到纪千总特意带她来到帐子里,告诉她,荷月的死讯。
“她…不堪受辱,又自知命不久矣,便拼死闯到我的帐子,求我关照你。她想让我告诉你,她逃走了。可我想了想,女子在乱世举步维艰,若让你继续和孩子般天真,对你来说并不是保护。”
绫儿只觉一阵晕厥,眼前黑了一瞬。
她瞪大了眼睛,双眸里满是不可置信。她想问荷月姐姐是怎么死得,走的时候是痛苦还是解脱,但她却问不出口,只有豆大的泪水扑簌簌地滴落。
纪南星惆怅地看着绫儿,“还真跟荷月说的一样,这么爱哭鼻子。”
他伸出手,同荷月一样轻轻为她擦拭泪水,“相信荷月说的话,多余的我也无法同你说太多,我会定期单独找你。我不在的期间,你就安安稳稳的待着。”
绫儿的头脑被悲伤和震惊挤满了,身体像是被抽掉了气力一般,险些是站都要站不稳。纪千总的话也只模糊听了大概,一直在心中回荡的还是‘荷月已死’的消息。
她很快就被送了回去,之后也没见纪南星来寻。
回去后,她便想清楚了,与其寄希望于山匪,倒不如自己找机会逃命。荷月姐姐相信他,但下场又是如何呢。
6. 第6章
拂晓的风凛冽刺骨,自缝隙渗入柴房,激得人直打哆嗦。
小七紧挨着张陵,一下下啃着馍馍,面色凝重。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等出去找到姐姐,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小七眼底刚浮起泪花,顷刻被倔强的火焰吞下。
天色渐亮,霞光透过窗棂,只照到房间一角。
而外面,已被天际的鱼肚白笼罩,不少匪兵都穿戴整齐急匆匆向训练场集合。
刺史验收成果的日子到了,往日地痞气息浓厚的众人,此刻也挺直了腰板,脚步沉稳。寨子里,上上下下皆严阵以待。
“杨大哥,你和陈五还不走啊?”
“这里关押的人事关重大,纪千总让我带陈五过来看守,你们先去集合吧。”
送走了茅屋处往来的人,他留下陈五守门,便转身去开锁。
杨三沉着一张脸,推门而入,将昨日被收缴的佩剑交还张陵,“今日特殊,不能多调人配合张兄行动。陈五是最机灵的,我让他在门口守着,张兄行动时尽管差遣便是。”
张陵神情肃穆,把兵刃系在腰间,“有劳了。”
杨三颔首,又从怀中拿出火折子和一串钥匙,递给他,“刺史在卯辰之交上山,请张兄务必留意战鼓声,把握时机。”
张陵皆一一收下,拱手承诺,“陵定不负所托。”
目送杨三离去,开门时投射进来的光较之前明亮了些许,匆匆瞥见训练场上人越聚越多。
如今这等场面,再联想那块刻着,‘兖君立,天下归’的玉石,刺史严璋的狼子野心更是昭然若揭。兖州之大,怕是不只光虎头山这一座山头可以给他豢养私兵。
想到此处,张陵的目光冷了下来,从衣摆上撕下一条,缓缓包裹住木柴。
芸娘扶着墙壁踉跄站起,好在那刀伤未及要害,只是失了不少血,有凝气丹撑着,现在也能缓慢行动了。
不多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战鼓声,而后是匪兵们整齐划一地呼喊声。
张陵深呼吸一口气,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强自镇定地把钥匙交给小七,“去吧。”
小七重重点头,握住钥匙,扒开一条门缝就钻了出去。
陈五护着他,将其他房间尽数打开,除了关押张陵的和一间藏酒、一间放残损弓箭的,还有四间关押女子的。
这些被关着的女子们,看着敞开的屋门,皆双目无神,只垂头瑟缩在一处。
“今天就会放你们走,但是现在不要声张。”
陈五说完这些话,那些女子懵然抬头看着他,别无其他反应。
一直到最尾端的房间,才有一些变化。
听到可以逃出去,大家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不敢相信,随后又激动地捂住嘴拥抱到一起。
“真的能出去?荷月没骗我们。”
“看来,她的说的都是真的,太好了。”
绫儿紧紧揽住小七,眼神怯懦又暗藏了几分坚定,“我们需要做什么?”
“人多会乱,等下我会搬酒过来,你们把酒撒上柴垛就行。现在需要维持原样,不要声张。”
女子们皆应下,眼中闪着星辉,却不再发一语。
处于首间的张陵,刚将制好的火把递给芸娘,门外便起了三下敲门声。
随后,响起了陈五的声音,“张兄,都交代好了。”
张陵轻拍芸娘的肩,眼含忧色,“怀远,你且拿好火把,在房中等我。”
说罢,便随陈五一同去搬酒。
虽正对训练场,但相隔甚远。两个人目标并不算大,他们交替放风,往返几趟,每个房间都放置上三坛酒。
一直等待的姑娘们,也紧锣密鼓地配合着,三三两两地抱起酒坛,将酒全部倾倒的柴垛上。
陈五双手发麻打颤,只得用脚将酒坛踢翻,刺鼻地酒香混着木柴阴湿地腐气,直叫人胃中反酸。
待酒水满溢,张陵捶打胀痛的手臂,对芸娘点了点头。
芸娘举着火把,点燃木柴,初时只冒了些许薄烟,但触及烈酒,火花登时冒出不断蔓延。
三人不再望风,只快速奔赴在每间屋子中纵火。
到装着残弓的房间时,芸娘停下了动作,她将火把一下怼在张陵面前,自顾走了进去挑捡弓箭。
陈五不解,却不好开口,他观察张陵,见他眉头拧着却并不阻止,便也只得等候。
芸娘挑了个还能抻开的弓,和一支没头的残箭,背在身后。
见她忙完,张陵暂忍急躁,他利落踢翻酒坛,快速点火。
弓箭不似木柴燃得慢,火舌刚起便迅速向上攀抓。
三人立即撤出,那房间烧得太快,逼的他们不得不加快行动。
“姑娘们,跟紧我。”陈五率先跑到前面,带着各个房间的女子逃离。
她们或互相搀扶,或神色迷离,也都如羊群追随头羊一般,紧跟陈五,向后方的营帐逃去。
张陵回首看了眼武器房,黑烟已经从门缝溢出,他拿出怀中的火折子,朝着刚撤空的房间扔了出去。
剩下的房间,张陵来不及都放上火,只匆匆甩出了火把,而后拉着芸娘跟紧队伍的尾端。
营帐整洁宽敞,单一间便装得下他们所有人。
“这里,提前放上了山匪的衣服,大家快换上。”陈五拉开帷幔,上面堆叠着许多粗布麻衣,还泛着淡淡的酸汗味儿。
“我们去门外等候,大家尽快。”张陵拉着小七,向外迈步,转头却见芸娘靠着床头,盯着姑娘们的衫裙,神情恍惚,害的姑娘们不敢靠近。他急切,“怀远,怀远兄,这不是该发呆是时候。”
芸娘回头,面上闪过一抹错愕,耳朵尖迅速泛上红晕,僵着四肢,略过张陵快步逃开了。
陈五撇嘴,及时给她拉开帐帘。
张陵倒是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暗藏探究,却也无暇深思。
那一排茅屋升起浓厚的黑烟,在万里晴空之下,似是阴云翻卷。
匪兵们正对着起火处,一时间整齐的队列皆歇了劲儿,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抬头望着滚滚浓烟,神色慌张。
望楼之上,腰宽背厚的严璋怒目圆睁,猛跺一脚,对着林副将大骂,“这就是你耗费我三千两白银,训练出来的精兵?本刺史亲自检阅,还这么松散?”
林副将满头大汗,躬身道,“禀刺史,这……”他看向站立在旁,一身银甲,气质冷冽地吕显将军,使眼色求助。
“义父,许是这些人第一次见您,心中惶恐。”吕显对严璋行礼道。
严璋怒气更胜,若真这般,待日后上了战场,岂不又做了逃兵。
他横眉冷笑,一脚踢翻木椅,还未发作,下面就喊了起来。
“走水了,柴房走水了!”
“林副将,走水了!”
几人听清后,烟尘之气也随风而至。
他们转身回望,只见那一排茅屋已薰成炭色,火光四溢将房梁吞没,已有倒塌之险。
林副将顾不上刺史的恼愤,扒在围栏上,连声高喊,“救火!救火!里面还有献给主子的女子呢!快救火!”
匪兵们得令,立刻扔下武器头盔减轻负重,纷纷朝着茅屋奔行。
纪南星振臂举刀,厉声大喝,“兄弟们!杀贼!”
一时间五千人的阵列里,竟有近一半响应者,随纪南星一起挥刀而下。
两年前的内斗再次重演,反叛者们高喊着‘灭贼’,毫无顾忌劈向手无寸铁的匪兵们,这些渣滓在泯灭人性开始作恶之时就该死了。
纪南星打眼看见有两人欲逃,他充满杀气的双眼涌上赤色,如豺狼般追奔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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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总,千总,小的从未害杀过人啊。”
两个人为躲闪,摔倒在地,不断向前爬行。
“可你们逼死了人!若真心悔过,便去地府对荷月忏悔吧!”纪南星抽刀,接连刺入两人胸膛。
他双目赤红,瞪着望楼上那些恶鬼,大喊,“刺史,伪造神迹,意图谋反。兄弟们随我!诛杀反贼!”
“诛杀反贼!”
“杀!”
喊杀声震天响,做过恶的山匪也死伤了大半,他们面容刚毅,眼中似能喷火,持刀向望楼蜂拥袭去。
“纪南星!你反了!纪南星!别忘了,大部分姑娘都是你抓进来的,你别以为自己也是好人!”林副将突遭背叛,心痛之至,面目不免狰狞丑恶起来。
纪南星遥遥瞥了一眼山寨围墙,见张陵陈五带着姑娘们已经趁乱,贴着墙陆续逃了出去,心中得了一丝安稳,坚定道:“我抓来的!我自当放走!”
林副将被噎得没了话,只死死握着围栏。
倒是他身后的严璋后退几步,小声道:“显儿。”
吕显恭谨,“义父,为今之计,走为上。”
严璋点头。
吕显护着他,快速下了望楼,在反叛者没攻来前,带着义父和六个亲兵一同上马离开。
“刺史!将军!将军!”林副将对着他们纵马的身影,嘶声高喊,眼底渐渐涌上绝望。
“显儿,那群女子被囚禁许久,若有此能耐早就翻天覆地了。想来,定是断后的那几个男子策划。”严璋抓紧缰绳,浑浊的双目眯起一半,“不能留着这些祸害。”
吕显颔首称“是”,回身对亲兵命令道:“杀了他们。”
六名亲兵领命,拔剑而出,双腿轻夹马腹提速。
双脚,如何跑得过四腿呢。
“张兄,这些是州府精锐,我们如何能敌啊。”陈五终是忍不下,神情不免慌张了起来。
“这……”
张陵迅速观察前方,寻找能绊住马的掩体。
芸娘顷刻停了下来,卸下背上的弓箭,拉起弓弦,直直瞄向后面的严璋。
“怀远,可行吗?”张陵也停了下来,持剑一旁保护。
陈五扫了一眼残弓废箭,整个脸皱了起来,咬牙向前跑了一段儿,又叹了口气折返回来,“独活非君子,也够呛能活得下去,死便死了。”
芸娘的手臂一直在打颤,脸色越来越苍白,六名亲兵与他们距离正快速拉近,她仍在调整细微的方向,还是用得这根没有箭头的箭。
两人紧张得呼吸都慢了下来,寄希望于手都打颤的病秧子,还真是荒谬。
就在亲兵将追上之时,芸娘立刻松下弓弦,无头箭急速射出,似有破风之力,虽无翁鸣之声,却是无锋也利。
千钧一刻,直奔刺史心窝而去,箭速之快,竟连良将吕显也阻拦不住。
刺史被猛地射中,虽不致命,但钻心般的钝击之痛,足以令他痉挛无力。
加之濒死的惊吓,肥重的身体竟直直跌下了马,重重砸在满是细石碎沙的山地上,碎裂的疼痛席卷而来,他双目紧闭面色发白,蜷缩着发出淡淡得哀嚎。
吕显面有急色,纵穿左眼的伤疤因五官牵扯,犹如怪蛇攀爬,给他原本俊朗冷然的面容,平添上几分阴诡之气。他厉声高喊,“保护刺史!”
亲兵们虽有犹疑,还是立即掉头,驱使马匹,快速赶去刺史身旁。
危机暂解,芸娘的胸口又浮出一片殷红。
陈五看着前面的乱象,做好最坏准备的他竟得活了,喃喃道:“还…真行啊。”
张陵觉察,倾身揽住芸娘。
芸娘抬眸看了他一眼,睫毛颤了颤,便昏了过去。
张陵神思忧虑,小心将其背起,侧头对着发愣的陈五,催促道:“快下山。”
7. 第7章
芸娘伤重,需快寻安身之所疗伤,山上战争未停,山下尽是伥鬼,路远且崎岖难行。
张陵长叹一声,带着陈五向荒庙而行。
越近山腰处,被雨水冲刷出的泥洼便越多,地上还横着三五山匪的尸身,此刻也被淋泡得臃肿苍白,令人心惊。
几人顾念芸娘伤势,走得很慢。
陈五频频回头,面露忧色,却不曾开口催促,依着张陵的脚步缓行。
行到坡上,那座还算完整的古朴荒庙映入了眼前。
那些跑在他们前头的姑娘们,也都如鹌鹑一般缩在庙里,还能听见稚子的嚎啕。
听声音,应是小七那孩子。张陵眼中涌上酸涩,刘婆婆对他和芸娘也颇为照顾,人人自保冷血麻木的年代里,她却如此和善,哪怕是刚认识的陌生人,她都会怜悯。
“陈五兄弟,晚些时候,可否帮我安葬一位老婆婆。”张陵吞下喉头的哽咽,垂眸道。
“好。”陈五见张陵面色不佳,那哭声又实在痛心,他的思绪也不免沉重了几分。
芸娘的身体一直在下移,张陵被坠地十分吃力,只得小心向上扽了扽。
伤口被扯了一下,芸娘眉毛瞬间拧在一起,闷哼了一声。
张陵身子半俯,勒紧了芸娘的腿,快速向庙内而去。
庙里姑娘们虽神态各异,但眸色皆有惊慌,她们远远缩在墙边,鲜少有人走动。
张陵将芸娘扶到神龛处,曲腿让她依着,凝神探压她的腕脉。
他呼出一口气,眉心的郁结散了大半,只是气血亏空尚未补全,并不伤及性命,好好休养调理便无大碍。
张陵抓过一个跪垫,将芸娘的头轻枕于上,留神着她胸口的衣襟,见没有新的血迹溢出,便暂时放下心来。
哭声渐止,张陵和陈五皆望向小七处。
只见他单薄幼小的身体,伏在刘婆婆僵硬冰冷的尸身上,不停抽泣着。绫儿也跪在一旁,神情哀伤,连连啜泣。
“小七。”张陵轻声唤道。
少年缓缓抬起泗泪纵横的脸,肿成核桃的双眼望向张陵,“张先生。”呜咽着,又一头埋在了张陵胸膛,哇得一声就嚎哭了起来。
张陵摸了小七的手腕,脉象有阻塞之感,这么小的孩子身体还未长好,再这般大哭下去怕是伤及心肺。
他揽住小七,拍抚少年耸颤的背脊,语气轻哄:“逝者为大,先让奶奶入土为安吧,别哭了。”
绫儿伤沮,“可我们没钱置办棺材丧仪,都是我没用,奶奶含辛茹苦养育我长大,而我却连为她料理后事都做。”
“世道如此,百姓多困苦,非人力可违,绫儿姑娘莫这般自怨。”张陵出声宽慰。
他侧身看向刘婆婆毫无血色的面孔,神色悲悯,“棺材难寻,但干净的布匹山寨里定然会有,也只得委屈刘婆婆了。若绫儿姑娘和小七同意,我与陈五帮忙安葬,并为刘婆婆诵经解煞以做丧仪。”
小七从张陵的怀里窜了出来,鼻涕还和张陵的衣领拉了一根白丝,回头看向犹豫的绫儿。
绫儿捏着袖子帮他擦脸,抬头坚定地看着张陵,眼中盛着感激,“如此,多谢先生。”说罢,俯身就要跪拜。
张陵立刻将其拦下,“不必如此,刘婆婆于我亦是有恩。”
离他们不远的绿衣女子思索一瞬,怯懦地看向他们,小声道:“我家就在前一座山的山脚下,离这里有条近路。我娘生前给我织了一匹褐布做嫁衣用的,一直藏在米缸下面的砖洞里,也许能帮到你们。”
绫儿心底的酸涩又翻涌上来,她的双眼和鼻尖微微泛红,含泪注视着这为绿衣姑娘,久久说不出话来。
张陵拱手问询,“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我叫王翠。”绿衣姑娘垂眸后缩了一下。
绫儿带着小七重重拜下,声音哽咽,“王翠姑娘大德,如此珍贵之物,我如何……”
王翠赶紧上前扶起她,打断她回绝的话,“姑娘先不要拒绝,山匪先前来的频繁,那东西也可能一早被劫了去,待我下山去寻回来再说。”
她眼神温和,抬手帮绫儿拭去脸颊的泪水,又摸了摸小七的头。
与她坐在一处的高壮女子开口,“外面危险,我陪你一起。”
陈五看了看门外,仍不见兄弟们的身影,他对两个姑娘道,“我护你们去拿东西。”
两个女孩应下了,绫儿也起身想去,但哭累的小七也需要照顾,便只得留下。
他们前脚刚走不久,外面便响起了马蹄声。
张陵起身查看,辨清来人后,一直紧绷的神思终是松了下来,脸上也浮现了笑意。
纪南星将蓬乱的头发捆起,露出了俊朗的星目剑眉,高大强壮的身躯无需铠甲修饰也不减英武。
到了近处,张陵才看清他身上的斑驳血色,但见他还能大笑着纵马而归,想来染上的皆是他人之血。
纪南星下马,朝庙里扫了一眼,“一猜你们就会躲在此处。”又看向张陵,语气严肃,“我已经派了杨三下山主事,晚些时候她们都可以回家去了。”
话毕,他从马背上卸下两个捆在一起的包袱,递给张陵,“这里是一些吃食和药品,寨子还在清理,暂住不得人,还缺什么我再跑几趟也无妨。”
张陵抗起包袱,带着纪南星进入荒庙,他将东西放下,环视一圈互相依靠着的女子们,放轻了声音,“这里有吃得和水,紧需的东西可还缺吗?”
一位圆脸的少女,怯怯地看向张陵,暗暗咬住唇肉,眼神慌乱,过了几许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抬头道:“我…”
她声如细蚊,却也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张陵和纪南星都看向她,眼神满是关怀。
圆脸少女迅速垂下了头,双手捂住脸颊,耳尖迅速变红,“有…干净的绢帕…或是者草纸吗?”
纪南星不解,“这东西,很紧缺吗?”
张陵见她姿态瑟缩,面色羞恼,眼中闪过几分了然。他立刻用手肘怼了纪南星的侧腰,“很重要,绢帕之类的干净织物,越多越好。再带几柄铲子来。”
纪南星多瞧了那姑娘一眼,又见张陵急切的神色,此时也明白了过来,这事儿很急。他忙道:“我定快马加鞭。”
目送他骑马远去,张陵便从包袱中取了一个水袋,背过身挨着芸娘坐下,仔细着给她喂水。
小七枕着绫儿的膝头,呼吸渐渐均匀。
外面起了一阵狂风,堆叠的云被迫散开,阳光再无遮挡,肆意炙烤着泥泞的山林。
披着白色帐帘的纪南星,刚下马,便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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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陈五等人。
几人未说上几句话,便先后回到了荒庙,各自忙碌了起来。
纪南星把三把铁铲靠门而放,卸下肩上的包裹放在姑娘们身前,撇过头面对神像,垂眸道:“姑娘们莫怕,我给你们搭个挡帘。”
他褪掉身上披着的帐帘,抬手招呼陈五过来。
两人,一人一头,从门边一直围到神像处抻平,再用包裹里的麻绳捆绑固定。这面墙搭好,又以此类推,在另一面墙也拉起了帐帘。
两个临时的密闭空间,便搭了出来,挡在里面的少女们有了些安全感,便也敢出声说话了,“谢谢。”
听见她们的轻声道谢,纪南星嘴角扬起一丝笑意,眼神中隐隐浮现几抹自豪和暗爽。
陈五带着两个姑娘下山又上山的,刚进屋还没写下,又干上了活,腰痛腿酸的,脑子也不清明了,他愣愣问道:“鞋鞋?什么鞋鞋?”
纪南星皱眉,略有些嫌弃得扫了他一眼,“憨货。”随后便扯着他找地方坐下歇了。
帘子后面有隐隐传来几声温婉的浅笑,如风铃般动听,给此间沉重的氛围增添了几分轻松。
小七一早便被几人搭帘子的声音吵醒,乖巧地坐在一旁。
王翠和高个的姑娘坐在绫儿身旁,拿出怀中花纹精美的褐色布匹,与她同看,“还好并未遗失,乱世之下也难遇良人,逝者为重,它倒也有些用处。”
绫儿并未接过布匹,转而握住了王翠的微凉的双手,感激之请在心中震荡,她声音也带着颤意,“好姐姐,这可是令堂的遗物,更是给你做嫁衣用的。这般珍贵,如何使得。”
“无妨。”王翠叹了一声,笑着将布匹放在绫儿怀中,回握她的手,眸光真挚柔和,“既是我的东西,如何使用便由我决断。我们爬山挪缸的,把它翻出来,就是要送你的。你若拒绝,我们岂不白折腾了一遭,绫儿姑娘收下吧。”
绫儿看着腿上干净漂亮的布,转头望了眼躺在冰冷地面的奶奶,泪水快速涌上眼眶,如决堤一般滚落。
她抱着褐布,拉着小七立刻跪拜起来,头用力磕下。速度之快,王翠竟没反应过来,只得连忙拉拽着她们,口中劝道:“举手之劳,当不得大礼,快起来快起来。”
日头渐渐西斜,散去的云似在回笼。
张陵望着外面的天色,若有所思,“深秋多雨,再晚些恐会误事,二位仁兄不妨与我一同安葬老人。”
纪南星点头,利落起身,拉着陈五去拿铁铲。
绫儿擦了擦眼泪,走到张陵身旁,“我来照顾先生的朋友。”
张陵拿出白馍递给绫儿,细细托付,“怀远若醒了,把它掰碎就着水喂下,他若缓过来了,记得叮嘱他不要乱动,先静养。”
绫儿神情严肃,连声应下。
“别担心,交给我们。”张陵语气郑重。
绫儿吸了吸鼻子,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多谢先生。”道谢后,泪水又落了下来。
宽慰的话再多也医不好心病,仍需自己想通。张陵不好再说些什么,轻轻颔首,转身便拎着铁铲出门去了。
“阿姐,我也想去。”小七拽了拽绫儿的衣角,声音闷闷的。
“去吧,只当是替阿姐尽孝了。”绫儿揉了揉小七的脸,强撑起一副和煦的模样。
8.第 8 章
雨后的土地格外泥泞,一铲下去,也挖不出多少泥来。
他们埋头苦干,忙乎了一头汗,也只挖了将将能埋尸首的坑洞。
小七一路小跑给他们递水袋,抬眸看向张陵,“累吗?”
一旁的纪南星拍了拍他的头,笑道:“有小七弟弟帮忙,自是不累。”
陈五抓着袖子擦掉额上的汗珠。
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垂头下铲子,速度也更快了。
太阳逐渐西斜,山林里穿行的风也愈加猛烈。
庙里,芸娘睫毛颤了颤,她染着黑泥的食指,在冰冷的地面上轻轻扣动,借力缓缓睁开眼睛,眸色茫然。
绫儿见她转醒,眼中浮起一抹喜色,立刻叮嘱道:“我不知你年岁,便唤你怀远哥了,张先生吩咐过,你现在身体虚弱,不可乱动,要静养。”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白馍,掰成小块,“我喂你吃些吧,吃饱了好养身体。”
芸娘抬眸看向绫儿,张了张嘴,声音卡在胸腔发不出来,便只得点了点头。
得了允许,绫儿便一下下喂了起来。
其实没多严重,我可以坐起来自己吃的。她心中暗暗叹气,刚咽下,唇边又贴上一块白馍。
她偷偷收起手臂,拄着地面,蓄力想要坐起,都被绫儿一脸严肃地按了回去。连续几次后,芸娘便放弃了,开始机械地吞咽着食物。
硬是吃了一个半白馍,才被芸娘闪烁的眼神制止,结束了喂食。
雷鸣乍起,轰隆声似猛虎咆哮,天色骤然黯淡。
外面的陈五和纪南星擦着汗,回到庙中。
陈五从绫儿身旁,拿起裹尸要用的褐布。
纪南星脚步放缓,神情庄重地抱起刘婆婆的尸体。
绫儿和芸娘一直注视着二人,直到他们离开。
外面的墓坑已然挖好了,张陵站在里面测量,深度正到他腰际。
陈五抱着布匹跳了进去。
张陵也把小七抱了下来,“没剩多少了,一起踩平吧。”
三人快速蹦跳、踩踏,将凸出来的土块压平。
汗水将冒未冒时,坑底终于平整了。
陈五带着小七爬了上去。
张陵趁风势渐小,忙将布匹贴着坑底细细铺开,把褶皱处逐一抻平。
纪南星,这才俯身将老人的尸身递过去。
张陵在抱住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时,被重量坠得向前踉跄了一下,又很快站稳了身体,像是安抚沉睡的幼儿般,轻柔地将她放躺下来。
这块布盖温柔地盖住了刘婆婆枯朽身体,却还有很多富余,她太过瘦削,只好轻轻地叠在她的身侧。
一滴雨水坠落在张陵的眉心,他闭上双眼掩去眸中的不舍与感伤,他吁出一口气,翻身爬上地面,语气平静,“开始吧。”
其他三人早已拿好铁铲,张陵一发话,便一下接一下地铲土填入墓坑。
张陵盘腿卧在一旁,手臂自然垂下,掌心在膝头收拢掐诀,闭目诵经。
细雨如丝,伴着他唇齿间缓缓流淌而出的经文,淅淅淋下。
纪南星放下铲子,推搡着小七,将他送回了庙中避雨,自己和陈五则和落雨拼上了速度,铁铲抡的飞快。
坡下,一串踏泥的脚步声传来。
杨三带着几位兄弟赶来,看着纪南星他们在忙活,他一句未问,便上前拾起铁铲也忙活了起来,像是干了许久一样。
“山下如何了?”
“做过恶得,都让兄弟们押去山上修葺寨子了。被打砸的屋子,也尽数收拾好了,这些姑娘们随时都可以回家。”
纪南星轻‘嗯’了一声,将铲子递给在一旁候着的兄弟,甩了甩身上的雨,对余下的人道:“庙里还有几具贼尸,你们清理一下。”
那几人得令,随着纪南星一起进入庙中。
纪南星走到神像前,看向两处拉起的帐帘,“村子里的房屋,都大致打理了,你们随时可以回家。”
女子们小声私语起来,虽有几人落寞,但大多还是欢喜的。
“将军,我家在儋州闹了水患,双亲都去世了,我是来兖州探亲时被抓的。我…我没有家。”那女子说罢,又轻声哽咽起来。
随后又有女子相继倾诉,计算下来,竟有近三十人无家可归。
纪南星啧了一声,有些头疼,他拧眉深思,良久才语气试探地建议道:“你们若是不害怕,也可以住在山上,寨子正在修葺,可以为你们建些屋舍。”
姑娘们面面相觑,心中顾虑甚多,一时拿不下主意。
绫儿垂眸,眼中闪过一瞬坚决,“我带着小七去寨子里住,若是不嫌弃,大可以住在我家。不要担忧我,我住在山上,探望奶奶也方便。”
王翠也顺势开口,“我双亲故去,家里住我一人,夜里也害怕,若是无处可去便和我同住吧。”
很快,便响起了少女们此起彼伏的邀请声,本是一件难事,如今大家都有了安置。
纪南星挑眉,嘴角荡起欣慰的弧度,看着这些走出帐帘,彼此鼓舞的少女们,内心深处也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他目光微动,收起了笑意,若是荷月能活到此刻,想来也会露出这样放松的笑容吧。
烟雨渐止,西去的残阳将滚滚阴云染上霞红。
刘婆婆安息处,也满满堆起了一个土丘,几人抻了抻腰,越过诵经的张陵先一步回去休息。
随着最后一句经文诵出,张陵慢慢睁开双眼,凝望着刘婆婆的坟包,许久才缓缓起身。湿透的道袍随着他的动作,水渍齐齐聚向下摆,卷携着尘土,化作褐色的泥水,争先恐后滴落在地。
他捞起衣衫,白皙修长的双手,遍布着细密伤痕,玉葱般的指节箍紧黏湿的道袍,用力拧紧,直到挤不出水珠后,这才掸了掸,迈步向荒庙走去,却在门口顿住。
连日的落雨,将挂满尘灰的歪斜匾额冲地干净了些,沿着漆印,能大致辨识出三个字:王母庙。
西王母是从文字诞生起,便镌刻在鼎上的远古大神,众神之首,掌罚恶,执灾厄病亡,又言遇之可得长生。信仰自前朝最为鼎盛,而今地方神在百姓心中地位最高,这位女神便渐渐被人们遗忘。
张陵红了眼眶,王母庙里的女子们皆衣衫褴褛,身形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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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得以活命,日后也要孤身一人去面对着乱世艰险。
“太好了,我们终于自由了。”
“是啊,不是成为哪个大官的小妾,哪个宅子的奴婢,而是作为我们自己。”
少女们嬉笑着抱做一团,忽而抬头看到了神像。
“你说这一切,是不是这位女神娘娘,一直在冥冥之中为我们引啊,让我们遇到纪大哥他们这些心善的好人。”
“那我们也赶快拜一拜吧!”
“我也要拜,我也要拜。”
女孩子们都纷纷排好位置,脸上荡漾着春风般的笑容,虔诚地双手交握,伏在跪垫上屏息叩首。
在门外看着的张陵,倒是舒展了眉眼,摇了摇头,神情也轻松了许多。这些姑娘们如此乐观开朗,他又何必多事替人伤怀呢。
他快步帮绫儿一起,把芸娘搀扶到墙边坐下,正空出了一个跪垫,可供姑娘们用。
芸娘靠在墙角,抬眸注视着西王母造像,眼神专注。
纪南星靠在门旁,打了个哈欠,伸手怼了杨三一下,眼神扫向那些女子。
杨三赶紧站起来,吞咽一下口水,尽力放轻语气,“姑娘们,雨停了,拜完神可以回家啦,山东面村子的跟杨三走,西边的跟我走。”
绫儿也站了起来,“我家在西边,小夏姑娘,我带你去我家住吧。”
“多谢绫儿姑娘了,我就当是帮你和小七弟弟看家了。”小夏牵着绫儿的手,嘴角扬起,双眸闪着微光。
纪南星一把将小七捞到怀里,站在绫儿身旁,“那就一起出去吧,我带这孩子上山。”
众人神色明朗,姑娘们彼此挽着手,陆续离开。
张陵看向芸娘,问道:“怀远兄感觉如何,是暂歇,还是一起下山。”
芸娘重重呼了一口气,伸手捂着起伏的胸膛,确实没那般痛了。唇色也稍稍红润了些,眸子也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大门。
“好,我扶你走。”张陵把芸娘的手臂搭在颈后,让她顺着自己的力量慢慢站起来。
下山的崎路泥泞湿滑,他们紧紧拉扯着彼此,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
天色越来越暗,残阳逐渐西沉。
众人借着最后一抹微弱的霞光,朝家的方向行路。
芸娘在王母庙里恢复的那些体力,还未到山脚便消耗殆尽。
张陵只得驾着她走,待下至平地,又将她背了起来继续前进。
芸娘的家是一间土石建造的民房,只有屋顶的灰瓦还有些精致。
院门大敞着,屋门也未关。
张陵带着芸娘,一路还算顺畅地到了卧房,里面陈设简洁,置物被混乱的堆放起来,榻上的积灰也得到了简单的打扫。
他轻轻地将芸娘放躺下来。
一阵冷风透过门扉渗了进来,黑夜将至。
张陵立刻走到衰败的小院中,快速挑拣着还算干的落柴,带到火盆中点燃,火光笼罩着小屋,一点点变亮。
暖意随着橙色的光辉此间弥漫,孱弱却坚强地代替着太阳,驱散黑暗与寒冷的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