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寡妇乱世起义》
1. 第1章
月隐雾浓,万籁俱寂。残照好似银纱,散笼于一片荒冢之上。
“咚”,一道重物坠落之声,突兀响起。藏匿在墓室中的女人霎时惊醒。
她的面容像是披了一层皮的骷髅,凹陷的双眼空洞灰暗,隐隐有血丝蔓延,枯柴般的双手徐徐环上骨瘦嶙峋的身子,箍成一团,紧紧护住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
芸娘怕极了,她定定望着棺盖。侵满黑泥的指尖,死死扒在臂膀的皮肉中。
那声异响转瞬停了,她小心挪动,附耳在棺壁上细听,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这是芸娘躲在小叔衣冠冢的第二年。
连年天灾,人心不古,她这样孤苦无依之人,只有躲在坟茔里才有命活。
此处地裂草衰,荒烟野蔓,活人尚难活命,哪还管死人的香火。坟场少有人往,唯余三五恶犬常造于此,挖刨腐尸充饥。
大梁气数衰微,主君稚幼,太后柔善。外戚掌权、宦官干政,两方势力争斗不休,以致朝局动荡,大厦将倾。偏逢天灾肆虐,北方大旱颗粒无收、南方洪涝房田尽毁、中区疫病频发,药石难医。
赈灾银流水般一批批拨下来,灾民生活却不见丝毫改善。
都是钱银被朝臣贪污之故,所剩也需层层剥削才可抵达地方,真用在百姓身上的不过半碗掺土的米粥。
这种世道下要想活命,要么一路乞讨,成为流民;要么抛弃尊严,为奴为仆;更有聚众施压府衙者,皆被州府官兵当街杖杀。
王朝衰落,朝不保夕,并非没有救困扶危之人,只可惜那群门阀士族的壮志雄心,不过是争权夺势光耀门楣罢了,谁又真的把百姓放在眼里呢?
灾情刚有起色,又生了兵灾。正因权贵对抗阉党,豢养私兵所至。他们为躲避宫中耳目,不惜广结江湖人士,甚至化匪为兵。
这群视财如命的之徒,现有了官府撑腰,更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然芸娘所在,便是严章刺史所辖,兖州。
兖州地处北方,四季分明,山水环绕,盛产珍奇药草和名贵石矿。
原是物华天宝之地,今却贼盗蜂起,民不聊生。
前月,芸娘布置陷阱,猎得一只野兔,匆匆带入棺中正要大快朵颐,却被一阵哭喊打断。
原是虎头山匪兵在劫掠少女,那青稚哀戚的声音,从在父母坟茔前的哭诉,变为被掠走的嘶喊,最终消失在山间。
她心有不忍,却也为之奈何。生逢乱世唯有自保。
悲秋萧瑟,夜冷风寒。
外面又响起一阵嘈杂之音,男人的交谈与纷乱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
似有几十人之众,她不禁瑟缩,苍白的手牢牢抓着破旧的衣摆,不敢妄动。
快到近处时,才隐约听清一些语句。
“诸位村老,在下只是一介游医,行路至此,并无恶意,可否暂放锄头,听晚辈一言……”男声清润,言辞恳切。
老人阴恻恻地笑了,“别慌,老朽又不吃人,只是为先生寻一个安身之所罢了。”
这世道,哪有这么好的心肠。
他们所谓的好去处,不过是卖到山上去,给那群泯灭人性的匪兵当走狗。
这群老不死的,由着山匪劫掠妻女、钱粮,甚至为了几口食就助纣为虐,可悲至极。
老者语气骤然变冷,“抓起来,等天亮送山上去。”
应和声接连响起,外面的动静越发激烈,芸娘只觉得大地也在跟着震颤。
她恍然想起,那个为了自保没能出手救下的少女。
鬼使神差得,竟想要救下他。
今时夜深雾浓,不同那日山匪环伺,在一群老骨头面前,或可一试。
她一点点摸索到棺侧的机关绳。
屏息聆听,待那群人无知无觉地靠近,她眼睛一横,全力拉下绳索。
轰隆——埋在土中横木霎时腾起,彷如无根浮萍四处乱撞,激得落叶飞扬扰人视线。牵扯木板的麻绳,在地上交错行进,酷似游蛇。
那帮老东西腿脚不利索,躲避不及,俱是跌在一起,乱作一团。
顷刻间,如有神助般,起了一阵狂风,势头猛烈,呼啸着席卷荒冢,扰得群树相撞,枯枝乱击。
诡谲之声,在耳畔环伺,如同百鬼悲鸣。
“棺材飞了!飞了!”
“蛇!有蛇!”
“闹鬼了、一定是闹鬼了!快跑!”
做多了亏心事,自然怕怨鬼索命。
老匹夫们被吓得溃不成军,哀嚎着或滚或爬地逃命去了。
世道艰险,眼下保命机关已毁,她得尽快寻觅藏身之所。
她双手撑着失了横木的棺盖,没费多少的力气就推开了。
芸娘缓慢起身,强烈的酸痛感霎时袭满全身,她僵在原地,满是淤泥的手紧抓边沿,指尖泛着青白。
她眉心微皱,痛呼出声。
好久没活动筋骨了…真要命……
“多谢。”
隐入夜色的人影倏地动了。
芸娘兀地受了惊,喉咙里发出了呕哑的呜咽声,双腿一软又栽回到棺材里。
“不知阁下何人,救命之恩定当报答。”青年拱手。
芸娘抵住棺沿,猛地坐起。
结块的头发散乱着披在肩上,头顶看不出形状的发髻支棱着像是鸡窝。暮色里,那双常年浸在黑暗里的眼睛,在月光照射下亮得惊人,远远望去,活像个诈尸的鬼。
青年大惊失色,他本想凑近搀扶,脚却钉在原地。
他再次敬问:“不知阁下大名。”
芸娘剥开脸上乱糟糟的头发,狐疑地打量他。
清辉透过残树乱枝,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欣长的身影好似泛着微光,透着不寻常的温润。
幽微月色照不透他的面容,唯余霜影零落洒下,将他锋利的下颌映照出了几分和煦。
这人,竟然不惧她?
芸娘的嘴角荡开一丝微不可见地笑意,不觉高看了他一眼。
气氛凝滞了半晌,男人蓦地惊觉。
他只顾追问恩公名姓,竟未自报家门,太过失礼。
“在下张陵,原本与众师弟在山上清修,大灾之年疾病频发,便相约一同下山济世,今日身陷囹圄,多谢阁下搭救。”
芸娘眨了眨眼,良久无言。
两人面面相觑。
张陵瞧她不发一语,心中不解,唤道:
“恩公?”
恩公?
芸娘眸中掠过一丝诧异,转而瞅了瞅身上的旧衣。
是小叔离家前的衣裳。
她眼珠轻轻一转,心下了然。
“唔噜…嗯…啊…呃……”,从她口中发出的音节断断续续,难以入耳,像只中毒的乌鸦。
……
糟了……
太久不与人接触,忘了该怎么说话了。
她轻咳两下,摆了摆手,示意他:
过来。
张陵愣了一瞬,快步向前。
芸娘说:“唠……唔哇……”
张陵懵然。
见他这副呆愣模样,芸娘不耐。
是让你扶我一下,有这么难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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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暗暗腹诽。
芸娘紧紧盯着他,看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傻样,不由得叹息一声。
她张翕嘴巴。
唉……罢了。
他又听不明白,何必多费事。
她缓缓抬起手臂,向前递了递。
张陵恍然大悟,扶了上去,慢慢携着她,迈出这座狭窄阴森的坟墓。
他的手臂看起来并不强壮,却能牢牢揽住踉跄的芸娘。
“此处既毁,恩公若无处可去,不若同行。”他语气谦和,“陵正有一方落脚处,恩公意下如何?”
既是游医修士想来能力不低,与他同行也可做依靠,何况搭着救命恩情,应无大碍。
芸娘重重点了点头。
更深露重,空气愈加寒凉。
群山环伺,歧路纵横,光影暗淡,前路难辨。
芸娘许久不曾跋涉,她的身躯佝偻着,脚步愈加沉重痛乏,只得踢踢踏踏的,姿态甚是怪异。野岭荒山之中与张陵一前一后走着,活似个未咽气的僵尸,在尾随无所察觉的行路人。
依照所行方向,她大抵能猜到张陵口中的地方,是一处荒庙,就建在重山相连的坡上。
那里曾是一处宏伟庙宇,战时被流民们卸了砖瓦盖造屋舍,她家房顶就有一片青瓦。
为了修建村落,山上建筑几近拆光,唯独一间庙碰不得,传言动它的人都横死了,以至这么多年也无人敢涉足那处。
神游之际,两人便已到了山脚,抬头隐约望得见荒庙的轮廓。
张陵在地上摸寻。
怎么不走了?这呆子在地上摸什么呢?
芸娘温吞靠近。
张陵拾到两根粗壮的树枝,刚欲起身,转瞬望见了蓬头垢面、身姿奇异的芸娘。
他倒吸一口凉气,未站直,先退了三步,若非有粗枝撑着,人已经跌在地上了。
“恩…恩公……”张陵声音发颤。
芸娘颔首。
张陵轻轻吁了口气,递给她一根树枝,“山路崎岖,可做拐杖。”
二人有了登山杖,见庙不算高,决定一鼓作气攀登而上,约莫半炷香,便到了门苍倾颓的朽屋前。
进得庙内,只觉空旷寂寥,了无人气。唯有地上余温未散的柴垛,昭示着曾有人在此落脚。
芸娘头一回来这儿,她忌讳传说,远远缩在墙角。
张陵将怀中的馕饼和水袋递给芸娘。
她很久没吃到正常的食物了,进食的样子像只饿极了得野狼,吞得急了,直接打开水袋,呜咽着灌下几大口水。
吃饱喝足,这才细细留意周遭。只见神龛上,盘卧一尊女神造像,发髻高悬衣衫飘逸。她半阖双目,身旁各立两只姿态傲然的神鸟。
张陵看她望得出神,遂言道:“这是王母庙,左为玄鸟,右为青鸟。”
话音刚落,屋外忽然响起一阵踩踏沙石之声。
芸娘惊觉,她一把抓起身旁的粗枝。
张陵迅疾来到门边,探头去看,他松了口气,“无妨,自己人。”
芸娘点头,紧盯着庙门,握着木杖的手并未放开。
张陵迎了出去,接过一大捆碎柴。一位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妪,和一个面黄肌瘦的总角少年,牵着手跟在后面,三人相继迈过门槛。
少年突然大叫了起来。
“奶…奶奶!有死尸!死尸爬起来了!”
“瞎说什么呢?哪有死人。”
老妇不经意地抬头,恰巧对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她颤抖着,把孙子紧紧抱在怀里,“鬼、鬼啊——”
2. 第2章
“刘婆婆、小七,这位是我的恩公。”
张陵忙放下枯柴,趋步挡在二人身旁,“他虽有些潦草,但不是坏人…就是…不便说话。”
老妇点了点头,仍心有余悸,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孙子走向火堆旁。
三人寒暄几句,刘婆婆这才知晓来龙去脉,她细细打量起芸娘,心里也不似方才那般惊惧。
既是张先生的恩公,想来也是个良善之人。
她目光柔和了些许,对芸娘招手,“孩子,入秋了夜里冷,快坐过来取暖吧。”
芸娘缓缓起身,越过瑟缩的小七,坐到一旁。
刘婆婆关切询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家中可还有人?”
芸娘一怔,垂眸盯着她那双苍老的手,久久无言,最终摇了摇头。
她是北庭边关战争下的遗孤,被丢弃在尸横遍野的沙场。是一位妇人见她可怜,将她带回戎族,悉心抚养长大。
妇人原是二王子的乳母,虽是王庭奴隶生活困窘,但待她如亲生孩子一般,吃穿用度从未委屈过她。而她也沾了王子的光,可以学习骑马、射箭。
王子成年,芸娘跟额吉转奴为民,又赶上两族修好,止了战火互通贸易。转眼,她就到了嫁人的年纪。只因是异族出身,又是个养马奴,自小便没有朋友,性子孤僻冷淡,迟迟说不上亲事。额吉便动了心思,要帮她寻亲生父母。
还记得,芸娘襁褓中,有一枚白玉环佩,鲜明莹洁,甚是不俗。若是认祖归宗,说不准能成为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姐,到那时,定能说上一门好姻缘。
于是,额吉赶早去往边关买卖羊羔,常向来往的中原主顾打探消息。
不过半月,额吉便数夜未归,突然失去了行踪。
芸娘慌了,某一天,终于决定不再等了。她折变一半的羊,扮成汉人小厮,藏进运羊的马车里。
初到中原,她便四处打听。一口外地口音,听起来非常好欺负。很快就被贼人盯上了。
他们将她骗到废仓毒打一顿,抢走了全部的盘缠。
芸娘食不果腹的流浪了多日,最终昏倒在偏僻的泥巷中。再睁眼,身上就换上了中原女子的衣服,还躺在洁净的客房里。
原是一位商妇善心大发,救下了她。
妇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陈怀英,幼时登高跌落,跛了一只脚;小儿子陈怀远,虽身体健康但年纪尚小。两个儿子都不能帮衬家里,大大小小的杂事全由她一人顾着。
因操劳过度,她染上了重疾,来这儿就是为了变卖铺子,好让他们回老家耕读取仕,也是顺道才救下了芸娘。
两人相处几日,推心置腹。
妇人甚是忧心家中长子,他因残疾不能为官,弱冠之年了,竟还不得娶妻。
她忽然想到,芸娘也是孤苦伶仃,便劝说她嫁他为妻,这样,以后也有依靠。
芸娘想了想,应下了。
这半路凑成得夫妻匆匆拜了天地,两口子侍候到妇人病逝,才携幼弟一同回到兖州兴山村。
成家之后的日子,是芸娘苦涩人生里,第二段还算甜蜜的时光。
陈怀英待她很好,尊重她的任何想法,从不逾矩。
他说,等把弟弟养大送去京都入仕,便陪她一起去找失踪的岳母。还说只把她看作妹妹,私下里也不准怀远喊她嫂嫂,并承诺日后若遇到可心人,会给她一封和离书,然后风光送她出嫁。
芸娘不懂什么叫可心的人,只知道,他们现在是家人,她有家了,不想离开家,也不想换新的家人。她十分遵守和婆婆的约定,所以并不同意这一说法。陈怀英便作罢,不再提起。
陈家祖上也是翰墨诗书之家,虽落魄,仍秉持勤勉好学、兼爱百姓的家风。
小叔念书的时候,陈怀英要芸娘也跟着一起读。不知不觉,她口音也轻了,也敢出门了。虽还是没什么朋友,但这里没人当她是异类,活得很自在。
随着小叔年岁渐长,怀英也一改往日爱笑的性子,开始变得不安,终日患得患失,不停念叨,频繁同她说起,如遇心上人他会放她离开之类的话。
芸娘不知他这是怎么了,明明小叔就快到离家的年龄,明明他们马上就可以启程去找额吉了。
不过很快,他便被乡亲们举荐,由官府任命为亭长,代管虎头山附近四五个村庄,每月还能得些钱粮俸禄。
眼看生活就要好了起来,老天爷却对苦命人格外吝啬。
幼主登基,百废待兴。
一日,夫妇俩收到了都城大儒的来信,说是要收怀远为徒。累年的辛劳终于有了盼头,他们激动不已,在送别路上也难以平静。
小叔刚走不远,村里便突然闯进来很多逃兵,他们凶神恶煞的冲到村子里,遁入深山,银白的刀上还滴着血,应是杀了不少拦路人。
自那后,匪患频发,小叔也音信全无。
他们找寻数月无果,便在墓地,为怀远建了一个衣冠冢。
不久,起了天灾,土地干裂,水旱不收。山匪抢掠钱粮牲畜,也愈加猖狂。
夫君上报府衙,县丞却说手下差役在接洽赈灾事宜,没有人手。
可若是如此,怎一粒赈灾粮也不见?
之后官府开始征召差役,说是上山伐贼。夫君应召离家,走前给各村贫苦人家分了不少存粮。
自此后,芸娘与他三月余不曾相见,而山匪在这期间也异常安份。
突有一日,黑云密布暴雨将倾。贼匪再次下山作恶,人数之众,几乎倾巢而出,他们不止掠夺钱粮,还抓捕青壮男丁跟女子。
村民抛家逃窜,人心惶惶。
芸娘徒然瞥见了她朝思暮想得夫君。
只见他背着大刀,正在头前一瘸一拐地为山匪开路。他瘦了很多,身上也没有了往日平和的气质。
邻里的咒骂声响在耳畔,芸娘不敢置信,她站在院子里,和夫君远远对视。
忽然,他大喊:“官府和山匪勾结,应召的人都被抓去逼良为匪。快走!不要回来,离开兖州!”
紧接着,近一半的山匪卸下蒙面,竟真是三月前一起应召的青年。他们高喊着挥起武器,同那群山匪砍在一起。
怀英的腿脚不好,不下三招,便节节败退。
芸娘见此,拿起锄头飞奔而去,狠狠攻向匪徒。一通乱击猛打下,那人已面目全非满身血色,轰然倒地,不知生死。
她忍下胃中的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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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夺过刀,将夫君拉起来。
刹那间。
一匪徒,从她背后袭来。
怀英不顾身上的伤势,猛推开芸娘,死死抱住来人的腰腹。
“芸娘!走!走!躲起来,千万不要被抓住!”
芸娘并没有听他的话,而是握紧了刀用力回击,她气力不足,本是直奔命门的寒锋,却堪堪划破那人的颈侧。
山匪被逼退,踉跄不稳。
怀英顺势将人压倒,持刀用力扎入他的胸膛。
趁着混战,他拉着芸娘,跑向墓地。
怀英手上不住地打颤,仍将兵刃攥得紧紧的,背过身拼命挖掘土堆,直至看见棺盖才罢手。
他一把将芸娘塞进棺材里,“藏好,不要出来!”
芸娘害怕极了,猛抓住他的衣角,“那你呢?”
怀英温柔抚摸芸娘的脸,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间,似是要印刻在心底一般。
他望着芸娘泫然欲泣的面孔,想到她刚来的时候,像个小鹌鹑一样,这几年也被他养出了几两肉了。这么一个小丫头,没有亲人在身边,该怎么活下去呢。
他眼中悲戚,一下下地,帮她擦拭脸上的血迹,“对不起。”
“怀英?”
怀英绕开芸娘失色的丹唇,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芸娘像是知道了什么,死死抱住他的脖子,“你别走……”
他用力拉开芸娘,嗓音带着几分隐忍下得哽咽,“你好好活下去。”
怀英掏出绑在怀里的包裹放入棺中,里面是水袋和一打馕饼。
他顿了顿,只听,“砰”地一声。
棺盖闭合,芸娘眼前,瞬间漆黑。
陈怀英头也不回得走了。
独留芸娘在这狭窄漆黑的空间里肆意大哭,发疯般锤打棺盖。
她又是孤身一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芸娘睡着了。
“别不要我……”
她脸上泪痕交错,散乱的头发粘黏在脸庞,喃喃梦呓。
这一日山匪重挫,消停了一段时间。
芸娘终日以泪洗面,靠着找寻额吉和怀远的信念,勉强活着。
她换上小叔的旧衣,趁短暂的太平日子,拆掉横木,用家乡套狼的方法,制作保命机关。
馕饼很快就吃完了,维持不了太久。芸娘害怕了饥饿的滋味,就只得做些陷阱狩猎。
若运气好,猎到山鸡野兔还可饱腹,若运气不好,就只能挨着,最多时,她饿上了六七天,只能靠嚼枯叶树皮充饥。
此地,不可生火,烟会暴露踪迹。
她……须得活着。
积年的如毛饮血,不见天光,不与人言,让她变得麻木空洞。
白玉般的肌肤沾满了血迹污泥,指甲被咬得凹凸不平。灵动澄澈的双眼,慢慢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丝,瞳仁一片灰暗,了无生机,于活尸无异。
唯一不变成行尸走肉的方法,就是反复回味那些,仅有的幸福回忆。
每想一次,都是一次精神上的自我摧残,饮鸩止渴。
梦里尚在额吉的怀抱,醒来却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周而复始,苦海行舟。
3. 第3章
“孩子。”
刘婆婆见芸娘心不在焉,轻唤一声。
芸娘回神,想起刘婆婆方才的问话,她抽出根烧掉大半的细柴,抵在地上,写了一个“陈”字。
“陈……”刘婆婆凝眉,细瞧瞧芸娘瘦得脱像的五官,“我久病不常与邻里走动,山下姓陈的倒是没几家,看你年岁不大,倒像是陈亭长的弟弟,是叫……”
芸娘起手,在“陈”字旁又写下了“怀远”。
这名字,刘婆婆听说过。
“陈亭长是难得的好人,你眼下流落至此,想来嫂嫂也不在了。无论世道多艰难,都要好好活下去,知道吗?不然你哥嫂在天上,不安心啊。”
芸娘颔首。
她明明还活着,在别人嘴里却死了,这感觉还真奇怪。
张陵淡笑道:“恩公,原来是叫怀远啊。”
芸娘“嗯”了一声。
几人再无他言,气氛一时沉了下来。
小七忽地抬眼看向张陵,神色哀伤,似是想起什么,“先生,有我阿姐的消息了吗?她前月下山采药后,便再没回来,会不会……”
张陵清俊的面容隐隐浮上一抹歉意,摇了摇头。
芸娘歪头,看向小七。
没来得及逃出去的女子,几乎让山匪抓光了,还能有几个全乎的?
嘶……难道前月我没能救下的少女,就是这孩子的姐姐?会这么巧么?她静静思忖。
小七被芸娘盯得发毛,他挪了挪屁股,挨得张陵又近了些。
焦木噼啪作响,暖意逐渐弥散,困意也恰在此时涌了上来。
不多时,芸娘的身体就随着意识的抽离左右摇晃。
刘婆婆揽她入怀,俯身低引,轻纳于膝头。
老人家单薄孱弱,胸膛却十分温暖,稍一靠近,神思便会不自觉得放松下来。
困窘多年,偶得如此真挚的关怀,直令她鼻头发酸。
她将大半张脸埋在老人的膝间,在一下又一下地拍抚中,坠入梦乡。
小七也打了一个哈欠,倚着盘坐的张陵,闭目而眠。
天将亮,初升的朝霞将黑夜步步逼退,吹拂而来的风也不似那般凛冽。
张陵主动守夜,未曾熟睡。
他抬眼,添上几根细柴。无意瞥到芸娘,见她眉心紧锁,想来是睡得不安稳。
“怀远兄、怀远兄?”
芸娘睫毛微颤,慢慢睁开眼睛。
入目不再是漆黑的棺盖,而是久未见过的清晨。
曙色映入荒庙,晨光攀上他的月白道袍,似是为他披上了一层粼波。恍若坠落俗世的谪仙人。
他衣衫破了好几处,下摆也沾满尘色,一双凤眸盛着担忧,“刘婆婆累了,我扶你到旁边。”
芸娘摇头,兀自坐了起来。
张陵颔首,向神龛走去。他虔诚敬拜,振衣而立,随即从座底抽出一方褐色长束,利落栓系腰间,向外走去。
芸娘瞪眼,“啊…”
暗哑粗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张陵回眸,眼神不解
她抬手指向门外,又回指自己,意思是——我也要出去。
张陵思索一瞬,会意。
“柴烧净了,可否劳烦怀远兄与我一同去拾柴。”
芸娘眸光一亮,抻一抻衣摆,跟了上去。
天光还未大亮,山间薄雾弥漫,旭日低悬,晨霞满照,将秋日荒芜之象平添一丝暖色。
芸娘像是孩童一般,对世界充满好奇。每迈一步,都要停下细细环顾,哪怕是貌不喜人的乱石残树,也要触摸把玩。
山深多猛兽,张陵未敢带她走得太远,只在荒庙近处捡些枯枝。
芸娘脚步轻快,忽跑忽跳,兀地一个趔趄,整个人险些拌飞出去。
原是一只脚踩进了地洞里,她蹲下查看,那洞口不大。她伸手挖刨,掏出来许多干草。
兔子洞?
她眼睛骤然亮起一道光,吞咽几下口水,粗糙的手上挂满了黄土。
张陵背对着芸娘捆柴,转回身就看见一只体型颇大的灰狼,它目露凶光,张着满是尖牙的巨口,津液不断滴落,缓缓靠近芸娘。
他神色一凛,解开腰间包裹,“铛”地一声,拔剑出鞘,直抵恶狼。
“恩公、快跑!”
灰狼吼了一声,霎时腾跃而起,扑向芸娘。
张陵将她拉开,失了先机,匆忙持剑刺向恶狼。
那畜生躲开了攻击,后腿蓄力,猛地将他扑击倒地。
饿狼腥臭的津液自尖牙而下,滴落在张陵衣襟。
武器在方才脱了手,他被紧固在身下,伸手拼力去够剑柄,却始终差了半寸。
芸娘立刻赶到,看到地上的剑,她捡了起来,狠狠冲了上去。
噗呲——
银白的刃,贯穿了它的咽喉,温热黏糊的鲜血顺着剑身流淌下来,那狼的眼珠还颤了颤,嗓子也在断断续续的呜咽。
大难不死,张陵惊魂未定,勉强将死透的畜生一脚踢开。
芸娘踩住狼头,猛将剑拔出,力用大了,还后跌了几步。
张陵一时看得呆了。
连他都无法降伏的恶狼,怀远那小身板竟然能一击必中,胆识不凡。
芸娘抬着剑,递了半响。
他回神接过,“怀远,你没事儿吧。”
芸娘摇头。
杀只狼而已,能有什么事?在草原,要是害怕狼的话,可保护不了羊羔。
芸娘俯身抓住它两只前腿,朝荒庙的方向拖行,灰狼颇重,走了几步就停下了。
这狼太沉了。
这连年大旱寸草不生的,这畜生倒好,吃得饱饱,拽都快拽不动了。
“恩公何意?”张陵神色惊诧。
芸娘看了眼狼,又看了看肚子,眸中流光微闪。
“吃、吃狼吗?”
“嗯!嗯!”芸娘重重点头。
她猛吸一口气,扽起狼就走。
张陵顿了顿,也系上剑,重新抱起木柴,跟上芸娘。
张陵见她越来越费力,主动搭了一把手。
小七闻声跑了出来,目瞪口呆,“张先生,你们这是……打猎去了吗?”
“算是吧……”
他们把狼扔在庙门口,那畜生重重栽了下来,激得尘土飞扬。
张陵道:“今天要在外面吃饭了,庙里见血,不好。”
“诶。”
小七应下,一溜烟儿跑庙里去了。
“怀远。”他问:“你会解狼吗?”
芸娘点头,走了过去。
应该跟宰羊杀牛没啥区别吧,都四个蹄子的东西。
她顺手拿起剑,一下就将畜生的肚子划开。
“咚——”,硬物相击的声音,在狼腹里传出,听起来不似金属那般尖利。
她眼中划过一丝好奇,蹲下来将手伸进去摸寻。
张陵也探身过去。
芸娘翻搅了许久,终于挖出一块婴儿手掌般大小,血色淋淋的玉石,鲜血流散后,洁净的地方有许多细小的凹陷,像是刻字。
她拿袖子擦了擦,上面隐隐有五六个字,像是篆文,瞧不真切。
张陵接过玉石细细辨认,一字一句道:“兖君立…天下归……”
他神色一凛,匆匆将玉石揣入怀中,对上芸娘疑惑的目光,也没多言,转身回屋去了。
一大早折腾到现在,滴水未进,芸娘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回到庙里。
外面的天色瞬息变了,乌云聚集,周遭顷刻起了一阵阵狂风。
忽地,一道闪电劈云而下。
“奶奶!奶奶!”
一个纤细的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山头,积云涌动之下,她身形似摇摇欲坠般晃动,踉跄着在野岭间奔逃。
“绫儿回来了,奶奶!”
他们听见呼喊,扶着焦急的刘婆婆出了庙门。
绫儿衣衫褴褛,面色惨白,倚在巨石旁不停喘着粗气,显然已是筋疲力尽。见到庙门口的奶奶,她眼中燃起一抹光亮,迈着流血的双脚,撑着口气跑了过来,扎进刘婆婆的怀里泪流不止。
刘婆婆摸着她的脸颊,喉头哽咽:“好孩子,你去哪儿了?”
少女渐渐止了啼哭,思绪短暂清明,她顿时惊觉,瞪大了眼睛,“快跑!我们赶紧跑!那群山匪不知是丢了什么东西,漫山遍野地找,我是趁乱逃出来的。要是等他们找到了这里,我们就都危险了。”
张陵面色一沉,探了探左侧的衣襟,是他方才藏起玉石的位置。
芸娘留意着他的动作,眼底暗暗升起探究。
不待几人叙旧,一通喊杀声,霎时袭来。山头跑下来几个粗壮的身影,他们肩扛着硕大的大刀,面容凶恶粗犷。
“在那儿,追!”
“这小蹄子,祥瑞一丢她就跑了,肯定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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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加快追捕,即将逼近荒庙。
张陵见势不妙,持剑迅疾挡在他们身前。
芸娘凹陷的眼眶里是一片恨意,看见这群恶贼,脑海里就都是与夫君诀别那日的画面。
她蹲下挑挑拣拣,选了一块尖利的石头,目光徒然变得狠绝,似是藏着杀意。
“都进屋!”
张陵大喝。
绫儿和小七连忙扶着奶奶躲进庙里。
那伙贼人表情轻蔑,笑得的轻狂,显然没有将一个小白脸和一个瘦猴放在眼里。
芸娘暗暗攥紧利石,身形灵敏,猛向他们奔袭而去。
这个瘦猴,远看只当是个一撅就折的麻秆;近看之下却面容可怖,身法怪异。似是个索命恶鬼。
“鬼…鬼啊!”
山匪仓皇后退,横刀慌乱砍砸。
她一一躲过,趁势抓住那人手臂,跳扑上去死死攀住他的背脊。
突然被恶鬼骑在身上,山匪惊惧之下,腾挪晃动,竟是无法脱身。他怒极了,猛然向后仰倒。
芸娘借力将他狠狠摔在地上,脑袋正撞上一大块碎石,摔得头晕眼花。
芸娘卸下了他横刀用力砍下,切开了他的喉咙。
张陵与另两个山匪缠斗在一起。
山匪的两把双刀,寒芒闪烁,猛朝他胸膛横扫。
张陵避开。
那两个贼子反应不及,笨重地向一侧倾倒。
张陵踢树借力攻去,一剑划开那人胸膛。
另一山匪握刀攻向张陵面门。
他立刻回旋出剑,寒刃割开那山匪的脚筋。
两人急了,乱刀胡砍地一股脑都使了出来。
张陵应对不来,难以寻得进攻良机,只得一味退守。
见张陵战况焦灼,芸娘急忙持刀接应。
她身体娇小,脚步也轻,无声无息就来至那两个贼子身后。一刀刺入山匪的腰腹,刀身贯穿而出。
那山匪双膝一软,跪倒在砂石地上,进气不多了。
见同伙死地突然,贼人转身欲跑。
张陵见机,一剑封喉。
山匪动脉断裂,鲜血喷射而出,血雨还淋在了张陵的脸上。
他失力扔下了刀,伸手死死堵住脖子上的伤口。颤颤巍巍地晃动了几下,便轰然倒地,气绝时,双目还死死盯着张陵。
我杀人了?张陵望着山匪的狰狞死相,失了魂般不断后退。
方才在缠斗之下,杀心被求生欲牵引,他来不及思考,就祭出了杀招。
此刻他脸色煞白,身体抖得厉害,恶心不断在胃中翻涌,终是撑不住,扶着树干剧烈地呕了起来。
三声闷雷轰然炸响,酝酿多时的骤雨倾盆而出,冲刷着地面上的殷红,也洗掉了张陵脸上密密麻麻的血点。
芸娘凝眉,那群山匪还在搜山,断然不会为了躲雨就打道回府。
她拉起张陵的衣袖,他失神落魄倒也听话,如提线木偶般由着她牵进庙里。
危机暂时解除,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唯有张陵只身跪在神龛下,随着一串串经文在唇齿间轻诵,声声也愈加沉静,悚然微栗的肩膀竟也寸寸沉下。
解决了这一波山匪,保准下一波还会来在几个人。外面骤雨倾盆,山路泥泞,他们无处可去了。
芸娘抓着一根烧过的柴。
“藏起来。”她写道。
刘婆婆叹气,“现在这世道,朝廷就知道争权夺利,上下腐败,只要拿钱就能买个官当。贵是贵,但能用权势,从百姓身上把油水再捞回来。如今兖州官匪一体,肯定有刺史授意,又能藏到那里呢。”
芸娘伤沮,记挂的人还未找到,她不能死在这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陵稳健起身,瞳孔深处暗藏着一抹坚毅。
芸娘捡起昨日登山用的粗枝掂了掂。
勉强能算个武器。
雨势渐小了,淅淅沥沥的声响遮盖不住浮世的嘈杂。
“都死了?”
贼匪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是祥瑞吗?”
“像、像是,怎么还被人开膛破肚了。”
“刚才那雨下的急,人走不远,搜!”
绫儿抱住小七,同奶奶一起藏在神龛底下,芸娘和张陵,攥紧武器,蔽在大门左右。
趟水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4. 第4章
寒意侵染雨滴,接续不断地叩击残破的门扉。
贼子肥壮粗狂,一脚将虚掩的庙门踢开,冷气顷刻弥漫开来。
闯进来的山匪未及开口,寒刃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怔然,大气不敢喘。
张陵从阴影中走出,持剑的手微微抖动,不由握得更用力些。
他厉色,“不怕死,就继续。”淅淅雨声吞掉了他尾音的轻颤。
后面的山匪听到声音,满是横肉的脸上俱是起了兴致,轻狂大笑,"看来是找对地方了,里面的兄弟,你杀他一个,还有我们五个呢。"
山匪都是泯灭人性的,哪有什么道义可言,被挟持的贼子身体抖得厉害,颈侧撞上了锋利的白刃,顷刻浮现一道血痕,慌张大叫:“先撤,先撤。”
外面很快便有了回应,“里面的兄弟,给你一刻钟,你不杀他,我杀。”
张陵眼神犹疑,额间溢出点点细汗,手心逐渐湿润堪堪握住剑柄。
他看向芸娘,却见芸娘也摆好架势,抬眼同他对视。
反正都要杀进来,解决一个算一个。张陵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拧,那剑身挨紧了贼人皮肉。
随着他迅速横拉,切开肌肤的生顿之感令他胃中作呕。
贼人动脉断裂,伤口可见筋骨,血迹喷涌而出,不消片刻就全身无力倒在了地上。
“不怕死,就继续!”张陵暗暗咳了一声,咽下恶心,用血色淋淋的剑指向山匪,喊话也比第一次更坚实。
看热闹的山匪止了笑骂,皆是懵然,带头的贼子率先反应过来,“咱们人多,怕什么,上!”
五个悍匪气势汹汹,踏着地上的尸首,持刀冲了进来。
张陵眉头紧锁,步步后退。
芸娘抄起木杖狠狠砸向一人的头,山匪人多势众,她的攻击都被尽数挡下,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再灵活敏捷也是遁无可遁,很快就像个小鸡崽一样,被两个山匪擒住了。
一旁的张陵也被逼至角落,他边躲闪边找机会出击,可惜面对三人合围,再凌厉的招式也是绣花枕头,拼力搏斗才砍伤一人的胸膛。
芸娘被掐着脖子,抵在墙上,煞白的小脸涌上血色,凹陷的眼球微微外凸,本就惊悚的面容,此刻看来却更加诡异。
山匪撇了撇嘴,扭过脸不再看她的丑态,“狼是你们杀的?东西在哪儿?”
她嘶哑的嗓子,断断续续发出濒死的呜咽,像是行将就木之人病重的呻吟。
“怎么不说话,他这瘦的跟麻杆似的,你轻点?”
“我没用力啊?”
芸娘刚被放下,便张牙舞爪,嘶吼着扑咬上去。
“这丑东西跟个野兽似的,不会说话?”山匪一脚踢在芸娘肋上。
芸娘被踢的离了地,又狠狠撞上墙壁,猛烈的疼痛霎时袭来,似是要将她撕裂一般。
她身上不断冒着细汗,皮质粗糙的脸紧紧皱成一团。
忽的,她的腹部开始痉挛抽搐,呕了一大口血。
山匪禁锢住张陵的双手,一脚踩在他脊背上,将他压跪在地。
“说说吧,东西在哪儿?”山匪用赤红的剑身,拍打他的面颊。
“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张陵用力抬起头,倔强地瞪着山匪。
“不知道?”控制芸娘的山匪笑了两声,拿刀抵住了她的心脏,“那这样呢?还是不知道吗?”说着,刀尖便埋了进去,殷红的鲜血缓缓濡湿衣衫。
钻心般的疼痛,迫使她惨叫出声,干涩的眼眶涌出了点点泪花。
张陵红了眼睛,看着陷入痛苦的芸娘,瞬间慌乱了起来,心绪似是被系成了死结,着急解开却不得章法。他在脑子里迅速将不同抉择的后果都想了一遍,沉稳自持的声音也变得破碎, “我……”
见张陵还在犹豫,挟持芸娘的山匪发力。
躲在神龛下的绫儿看不过去,爬了出来,挡在芸娘身前,“我们是真的不知道。”
“哼,你个逃奴,倒是自己跑出来了。”山匪抽出了刀,芸娘的身体被连带着向前拱了一下,随后无力得靠在墙上,瞳孔慢慢失焦。
他捏着绫儿的下巴,打量她清秀稚嫩的脸庞,欣赏着少女的惊恐,“你若不逃,还能有幸被刺史选中,可你这一逃倒是便宜了我等。”
绫儿茫然的看着越来越近的丑恶面孔,全身的血液似是都凉了下来,泪水断线般滑落。
小七和奶奶也不再隐藏,孩童倔强的去掰捏着姐姐下巴的粗手,“狗贼!畜生!放开我姐姐!”
山匪不耐烦地晲了小七一眼,抬腿将半人高的少年被踹飞出去。
幼小单薄的身体狠狠砸在了神龛上,再落地时,却没有任何反应,已然陷入昏迷。
刘婆婆艰难驱使着久病之身,费力将昏迷的小七抱在怀里,她泪眼朦胧,顶着满是白发的头颅一下下砸着地面,“求求你们,放过孩子们吧,求求你们。”
“奶奶,奶奶……都怪我,我就不该回来。”绫儿挣扎起来,抽泣连连,她祈求得看向禁锢自己的贼人,“我跟你们走,放过他们吧,要我如何都可以,求求你们,我奶奶年纪大了,弟弟还小……”
踩着张陵的山匪倒是面色闪过不忍,啧了一声。
“绫儿,不能跟他们走,不能走啊。”刘婆婆半爬半跪,颤颤巍巍来到那贼人面前,枯朽苍老的手抓上他的衣摆,青肿的额头再次重重磕下,“大爷,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动了恻隐之心的山匪刚要阻止,却被抢了先。
“老东西,诚心折老子寿是不是。”贼人抽刀砍杀了刘婆婆。
喷涌而出的鲜血,淋到了绫儿的侧脸,她面色惨白如纸,像是被抽掉了灵魂的躯壳,尖叫和呐喊堵塞在喉头,化作无声的悲鸣。
“杨三!”压着张陵的山匪怒吼一声。
站在芸娘前面的山匪闻声而动,一刀贯穿杀人者的胸膛。绫儿没了束缚,失神地倒在地上。
变故来的突然,张陵看着对面进气不多的山匪,神情愕然。
挟持张陵的山匪也瞪大了眼睛,冲着向张陵身后之人怒喝:“纪南星!你们!”
纪南星放下脚,松开了张陵。
“兄弟,帮忙!”
他扔下这句话,就从腰间抽出匕首,腾挪靠近用力划下,利落割开那人的颈侧动脉。
张陵起身时有些踉跄,但豪不耽误,顺势便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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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了去,一击贯穿山匪胸膛。
威胁解决大半,他长呼一口气,脚步虚浮着,快速来到芸娘身边。
他小心挪动芸娘的身体,揽于怀中,眼含担忧,轻声唤道:“怀远?”
杨三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净的粉色帕子,递给张陵,“唉,要是早点动手好了。”
张陵接过帕子,隔衣按在芸娘的伤口上止血,不多时帕子便被浸成了赤色。
这么枯瘦的一个人,怎流了这么多血。他捂着伤处的手,增了些力,“怀远,你还好吗?”
芸娘失色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眼睛慢慢聚焦。
纪南星叉腰环视一下屋内的惨状,啧了两声,连连摇头,“这帮狗东西。”
他迈腿蹲在小七身旁,伸出两指探了探鼻息,脸色舒缓几分。
“你们不是一伙的?”张陵问道。
“听说过一年前陈亭长组织的山匪内乱吗?我正在组织第二次且颇有成效,明日刺史来巡查,山寨会进行演练,那是反攻的最好时机。”纪南星拂开脸颊的曲发,一双明亮的眸子暴露出来,上面似是燃着火焰。
听到陈亭长,芸娘的手指勾了勾,眼中又恢复一丝神采。
张陵思忖,对他的话并未全信,“那这是放过我们了?”
“当然…不是,那东西在你这里吧。”纪南星走到张陵面前,神色了然。
张陵面色一凛。
“我得带你们回去,这样才能巩固寨主和刺史对我的信任,以备明日行动万无一失。”他说罢,撇了一眼默默啜泣的绫儿,叹了一口气,“我在柴房跟你说过别想着走,这么着急。”
“杨三,把他们捆起来。”
张陵定然不会独自带着玉石离开,现如今,除了信任他们也别无他法了。
他将玉石从怀里掏出来,慎之又慎地看了几眼,这才交给纪南星。随后便用剑割开道袍,给芸娘胸口上缠了一圈,便没有再多抵抗。
纪南星和杨三,用绳子把张陵和绫儿一前一后地捆了起来,他们一个背上小七,一个背上芸娘。
看着张陵犹疑的眼神,杨三解释道:“别担心,纪哥身手稳着呢,摔不着你兄弟。”
张陵点了点头。
可纪南星却是越走越慢,他来到绫儿身边,见她双眼无神,白净秀气脸上血泪交错,不由怜惜,“荷月豁出命让我关照你,你倒好,不信我还瞎跑。明日,最多再关你一天,这一天你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动,能做到吗?”
绫儿缓缓扭过僵硬的脖子,一双了无生气的双眸望向他,淡淡地点了点头。
纪南星暗暗叹了一声,便走到最前面领路。
折腾了一大天,雨停了,太阳没来得及露面,便朝西去了。
初晴后的空气潮湿发闷,里面还残余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昏暗泥泞的山路更是崎岖难爬。
他们走了有一会儿,直到双腿发酸,才勉力登上山顶。
得亏纪南星和杨三识得近路,不然可有得折腾了。
寨子用木桩和篱笆圈分地方,向里望去,能看到一间间宽大的土屋,唯一平整的土地上站着一排排身形各异的山匪,齐整整地挥着大刀操练。
5. 第5章
寨子边沿,有一座砖石木桩搭建的望楼,一个身着甲胄气质威凛的大汉立于其上。
他眼神肃然,一丝不苟地观察下面新兵的动作,忽见得纪南星和杨三一干人等靠近营寨,凝眉瞥了一眼随从。
随从点头,走到围栏前,扯了扯嗓子,“纪千总。”
纪南星将芸娘往上提了一下,抬头高声道:“禀林副将,抓到了私藏神迹之人,只不过…折了四个兄弟。”
着铠甲之人眼中闪过喜色,“你倒是个好样的,若是再寻不回,我可就要把这些新兵蛋子都派出去了。”
杨副将冲着守卫挥手,营寨的大门缓缓打开。
三五守卫同纪南星和杨三交接人质,“纪千总”。
“这几个人都伤得不轻,小心点别给弄死了,晚些我还要去问话。”纪南星语气淡漠,吩咐完便没再多看他们一眼。
他理平衣衫的褶皱,从怀里掏出那枚刻字的玉石,笑着朝望楼去了。
守卫将绫儿与芸娘等人,分别带去了不同的地方关押。
他们打开了一间柴房,墙壁残破,只有一扇小窗高挂,密闭阴暗,到处都是潮湿腐朽的气息。
张陵被推搡进去,昏迷的小七也是被拖拽着丢在地上。几人想着纪千总的吩咐,倒是很小心地把动弹不得的芸娘扶靠到木墩旁。
从窗棂透进来的光影,无力地照在脏污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浮动的沉灰。
他们用手扇了扇,遮住鼻子,粗略扫视一圈,见没什么疏漏便离开了,走前还抻了两下门锁。
虎头山的寨子,与别处不同,没有山匪们聚众饮酒放浪形骸的场面,相反山上的贼子十分遵守规矩,对高位者言统计从,俨然是训练有素的驻山兵营。
可一想到他们原本就是逃兵,倒也不觉稀奇了。
一轮训练结束,新兵们原地修整。
望楼上,杨副将端坐,执起玉石瞧了许久,“祥瑞被杀了,神迹还留着……”他挑轻笑,“这物什,你且揣着,左右都是伪造,再寻只怪异些的畜生罢了。”
“明日将军陪刺史阅兵,你的方阵是最拔尖的,可知我把你们放在前排的用意?”
纪南星垂眸,恭敬俯首,“蒙林副将信任,明日定不叫副将失望。”
林副将颔首,又同纪南星了解了一些抓捕事宜,这才放他离开。
纪南星侧眸,看向饮茶的林副将,眼中暗升一抹厌恶,随即快步下楼。
杨三见纪南星动身,摸了摸藏在怀里的吃食,立刻迎了上去。
“都准备好了?”纪南星神情严肃,小声问道。
杨三点头。
明日尤其重要,两人不敢有丝毫疏漏,心里想着事,走得不免快了许多。
寨子规模不大,但布局却很规整,主营建在高处,军帐则在下面排排围着。只有军需后人质会放置在茅屋中,间间挨着连成一片,正面朝练兵区。
他们到达了首间柴房,杨三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二人瞥了一眼巡视寨子的守卫,快速迈入。
纪南星从里关紧门,同杨三一起走至张陵身前。
“这是军用的金疮药,还有白馍和水。”
张陵接过,“多谢。”视线略过杨三看向纪南星,“纪兄亲自过来,应不是送东西这么简单吧。”
纪南星捡了块粗壮的柴坐了下来,目光真挚,“长话短说,明日我需要兄台协助。”
“好。”张陵爽快应道。
“兄台不用问清楚再考虑吗?”
张陵摇头,“讨匪之事利国利民,无需斟酌,纪兄吩咐就是。”
纪南星眼中满是欣赏,身体自然倾向张陵,讲解明日的行动。
需要张陵做的事情并不复杂,一刻钟的时间,便谈完了。
“我都记下了。”张陵郑重道。
纪南星颔首,带着杨三离开了。
张陵探身摸了摸小七的额头,没有发热。又转身握住芸娘的手腕,眉头瞬间拧在一起,“脉细如线,按之欲绝,竟气血两虚成这样。”
芸娘闭合双眼,失色的嘴唇微微发抖,四肢渐渐变凉。
张陵解开水袋小心地喂她喝了下去。
初时,还需捏着下巴慢灌,不消片刻,芸娘便能自主吞咽了起来。
张陵眼中划过一道喜色。
他忙从怀里的丹瓶,倒出一颗凝气丹来放在她口中,抬起她的下巴灌了几口水,专注地盯着她的喉咙,直到看见吞咽的动作才稍稍安下心来。
凝气丹是他师父炼制,内含云渡山特有的奇植薜荔,最是消炎镇痛、固气凝神。还好他带了五颗,恰能用上。
许久也不见她清醒,张陵不免神色担忧,低声唤道:“怀远…怀远……”
芸娘睫毛轻颤,挂着目眵的眼睛缓缓睁开一道缝,入目是阴影中张陵朦胧的轮廓。
见她还能醒来,张陵吁出一口气。
他按了按冷硬地木桩,眼中隐有嫌弃。他屈起一只腿搀扶芸娘倚靠,把白馍撕成块贴在她唇边。
芸娘小口吞咽,两人一来一往,很快就解决了一个。
过了一会儿,药效慢慢发挥作用,她的眼睛可以完全睁开了,身体也恢复了一些温度。
张陵见她好转,立刻拿起地上的药瓶,俯身解芸娘的衣衫。
芸娘淡淡的眸子,第一次盈上惶恐。
她撑着力气一巴掌拍掉药瓶,随后便脱力整个身子向前倾,被张陵捞了回来。
“怀远兄…是不想上药吗?”张陵捡起金疮药,语气关怀。
芸娘死死抓着张陵的手臂,借由他的力量支着身体慢慢坐了起来。
不多的体力,也在这一刻空了,她俯在张陵肩头喘着粗气,每喘一下,胸口的伤就被牵扯着疼得厉害。
“不上药怎么成,现在血止住了,可若是活动,伤口会撕裂的。”张陵眼中的忧虑似要溢出来了,语速都快了许多。
芸娘艰难地在他耳畔,发出一个轻微的“喔”音,像是濒临失声的公鸡。
张陵凝眉,仔细观察她的唇形,“我?”他瞬间领悟,“怀远是想自己上药?”
芸娘神色隐隐有一丝放松,轻‘嗯’了一声。
张陵眉眼舒展,松了一口气。
他把金疮药递给芸娘,搀扶她靠在墙壁上,自己则转身去给小七喂水,“若需帮忙,喊我便可。”
芸娘没有回答他,全神贯注地跟身上的衣服就做纠缠。
她一点点解开了胸前的布条,拿掉浸满血的帕子,缓缓解开衣襟。
待衣服褪至伤处,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随后闭紧双眼,抓住衣衫霎时扯下。黏在患处的血痂,跟着衣服一起被大力撕开,止住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向外溢。
虽有准备,但这疼痛如刀斧凿心一般猛烈,即便咬紧了牙关也不由闷哼了一声。
她不给自己喘息的时间,打开药瓶,一股脑撒了上去。
一瞬间,伤口仿佛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咬一样,刺痛难忍。她抿唇,用鼻腔尽力呼吸,身上渐渐渗出冷汗,她颤抖着给自己穿衣,每一个动作都会拉动伤口,她不住得吸气,一鼓作气得拉上衣服绑好布条。
处理完刀伤,她的眸子变得空洞洞的,人也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的跟死鱼一样。
太阳彻底西斜,逼仄的房间正逐步陷入黑暗。
绫儿也被关在同样狭小的柴房中,在这一排的最尾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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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抓回来就这样了,盯着门口发呆,像丢了魂似的。”
“之前荷月也逃了一次,她不能跟荷月一样也……”
荷月……
听见这个名字,绫儿突然回了神,止住的泪又一次滚落了下来。
别人都以为荷月逃跑过,只有她知道,荷月那不是逃。
她刚被抓来的那一天,拼命敲着房门,叫喊着,“放我离开。”
关在这里的女子,都认命了,还劝她也认命。
她瑟缩在墙角里,哭了一整晚,是荷月抱着她,为她擦眼泪。
荷月就如温柔的仙女一样,在这么恐怖的地方,也总是笑着告诉大家,“我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的,别担心”
她们却嘲讽荷月,“都关这么久了还不认命啊,我劝你不如好好练练曲子,兴许大人物挑选的时候,还能飞上枝头呢,反正你也是个歌女不是嘛,哪怕到了这儿啊,都有主顾呢。”
面对她们的恶言,荷月没有气恼也不多辩解,仍是坚定的告诉她们,“一定会出去的。”
荷月被当做是异类,哪怕是一方小小的空间里,她们也并不同她谈话。
只有绫儿跟荷月彼此陪伴,在荷月的照顾下,绫儿也渐渐乐观了些,她比荷月小了八岁,常叫荷月姐姐。
一日,匪兵打开了柴房的门。
荷月将绫儿藏在身后,冷冷开口,“可是纪千总有需要吗?”
他们不回答,只是一把将瑟瑟发抖的绫儿生拽了出来,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
“新抓来的,还没向上汇报呢,咱们偷偷带走耍,也不会有什么事。这么多女子,还要等刺史大人过目,能看不能碰得……哎呦,心痒难耐啊。”
荷月脸色骤然变得阴沉,她立刻挡在绫儿身旁,“她还小,还是个孩子呢。”
“哟,荷月姑娘心疼了?要是荷月姑娘的话……”
“纪千总的女人你也敢想?”
“那要看荷月姑娘会不会告密了……”那人甩开哭啼的绫儿,伸手揽上了荷月的腰。
荷月回头看了眼泣不成声的小少女,对她笑了笑,“没事的。”
随后,荷月便跟着那两个人离开了。
等荷月回来后,身上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其他女子虽平日不喜荷月,但眼下也都过来关心照顾。
那两人第二次带荷月走的时候,大家便再没见过她了。
都说她逃了,绫儿也以为她是逃了。
直到纪千总特意带她来到帐子里,告诉她,荷月的死讯。
“她…不堪受辱,又自知命不久矣,便拼死闯到我的帐子,求我关照你。她想让我告诉你,她逃走了。可我想了想,女子在乱世举步维艰,若让你继续和孩子般天真,对你来说并不是保护。”
绫儿只觉一阵晕厥,眼前黑了一瞬。
她瞪大了眼睛,双眸里满是不可置信。她想问荷月姐姐是怎么死得,走的时候是痛苦还是解脱,但她却问不出口,只有豆大的泪水扑簌簌地滴落。
纪南星惆怅地看着绫儿,“还真跟荷月说的一样,这么爱哭鼻子。”
他伸出手,同荷月一样轻轻为她擦拭泪水,“相信荷月说的话,多余的我也无法同你说太多,我会定期单独找你。我不在的期间,你就安安稳稳的待着。”
绫儿的头脑被悲伤和震惊挤满了,身体像是被抽掉了气力一般,险些是站都要站不稳。纪千总的话也只模糊听了大概,一直在心中回荡的还是‘荷月已死’的消息。
她很快就被送了回去,之后也没见纪南星来寻。
回去后,她便想清楚了,与其寄希望于山匪,倒不如自己找机会逃命。荷月姐姐相信他,但下场又是如何呢。
6. 第6章
拂晓的风凛冽刺骨,自缝隙渗入柴房,激得人直打哆嗦。
小七紧挨着张陵,一下下啃着馍馍,面色凝重。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等出去找到姐姐,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小七眼底刚浮起泪花,顷刻被倔强的火焰吞下。
天色渐亮,霞光透过窗棂,只照到房间一角。
而外面,已被天际的鱼肚白笼罩,不少匪兵都穿戴整齐急匆匆向训练场集合。
刺史验收成果的日子到了,往日地痞气息浓厚的众人,此刻也挺直了腰板,脚步沉稳。寨子里,上上下下皆严阵以待。
“杨大哥,你和陈五还不走啊?”
“这里关押的人事关重大,纪千总让我带陈五过来看守,你们先去集合吧。”
送走了茅屋处往来的人,他留下陈五守门,便转身去开锁。
杨三沉着一张脸,推门而入,将昨日被收缴的佩剑交还张陵,“今日特殊,不能多调人配合张兄行动。陈五是最机灵的,我让他在门口守着,张兄行动时尽管差遣便是。”
张陵神情肃穆,把兵刃系在腰间,“有劳了。”
杨三颔首,又从怀中拿出火折子和一串钥匙,递给他,“刺史在卯辰之交上山,请张兄务必留意战鼓声,把握时机。”
张陵皆一一收下,拱手承诺,“陵定不负所托。”
目送杨三离去,开门时投射进来的光较之前明亮了些许,匆匆瞥见训练场上人越聚越多。
如今这等场面,再联想那块刻着,‘兖君立,天下归’的玉石,刺史严璋的狼子野心更是昭然若揭。兖州之大,怕是不只光虎头山这一座山头可以给他豢养私兵。
想到此处,张陵的目光冷了下来,从衣摆上撕下一条,缓缓包裹住木柴。
芸娘扶着墙壁踉跄站起,好在那刀伤未及要害,只是失了不少血,有凝气丹撑着,现在也能缓慢行动了。
不多时,外面响起了一阵战鼓声,而后是匪兵们整齐划一地呼喊声。
张陵深呼吸一口气,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强自镇定地把钥匙交给小七,“去吧。”
小七重重点头,握住钥匙,扒开一条门缝就钻了出去。
陈五护着他,将其他房间尽数打开,除了关押张陵的和一间藏酒、一间放残损弓箭的,还有四间关押女子的。
这些被关着的女子们,看着敞开的屋门,皆双目无神,只垂头瑟缩在一处。
“今天就会放你们走,但是现在不要声张。”
陈五说完这些话,那些女子懵然抬头看着他,别无其他反应。
一直到最尾端的房间,才有一些变化。
听到可以逃出去,大家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不敢相信,随后又激动地捂住嘴拥抱到一起。
“真的能出去?荷月没骗我们。”
“看来,她的说的都是真的,太好了。”
绫儿紧紧揽住小七,眼神怯懦又暗藏了几分坚定,“我们需要做什么?”
“人多会乱,等下我会搬酒过来,你们把酒撒上柴垛就行。现在需要维持原样,不要声张。”
女子们皆应下,眼中闪着星辉,却不再发一语。
处于首间的张陵,刚将制好的火把递给芸娘,门外便起了三下敲门声。
随后,响起了陈五的声音,“张兄,都交代好了。”
张陵轻拍芸娘的肩,眼含忧色,“怀远,你且拿好火把,在房中等我。”
说罢,便随陈五一同去搬酒。
虽正对训练场,但相隔甚远。两个人目标并不算大,他们交替放风,往返几趟,每个房间都放置上三坛酒。
一直等待的姑娘们,也紧锣密鼓地配合着,三三两两地抱起酒坛,将酒全部倾倒的柴垛上。
陈五双手发麻打颤,只得用脚将酒坛踢翻,刺鼻地酒香混着木柴阴湿地腐气,直叫人胃中反酸。
待酒水满溢,张陵捶打胀痛的手臂,对芸娘点了点头。
芸娘举着火把,点燃木柴,初时只冒了些许薄烟,但触及烈酒,火花登时冒出不断蔓延。
三人不再望风,只快速奔赴在每间屋子中纵火。
到装着残弓的房间时,芸娘停下了动作,她将火把一下怼在张陵面前,自顾走了进去挑捡弓箭。
陈五不解,却不好开口,他观察张陵,见他眉头拧着却并不阻止,便也只得等候。
芸娘挑了个还能抻开的弓,和一支没头的残箭,背在身后。
见她忙完,张陵暂忍急躁,他利落踢翻酒坛,快速点火。
弓箭不似木柴燃得慢,火舌刚起便迅速向上攀抓。
三人立即撤出,那房间烧得太快,逼的他们不得不加快行动。
“姑娘们,跟紧我。”陈五率先跑到前面,带着各个房间的女子逃离。
她们或互相搀扶,或神色迷离,也都如羊群追随头羊一般,紧跟陈五,向后方的营帐逃去。
张陵回首看了眼武器房,黑烟已经从门缝溢出,他拿出怀中的火折子,朝着刚撤空的房间扔了出去。
剩下的房间,张陵来不及都放上火,只匆匆甩出了火把,而后拉着芸娘跟紧队伍的尾端。
营帐整洁宽敞,单一间便装得下他们所有人。
“这里,提前放上了山匪的衣服,大家快换上。”陈五拉开帷幔,上面堆叠着许多粗布麻衣,还泛着淡淡的酸汗味儿。
“我们去门外等候,大家尽快。”张陵拉着小七,向外迈步,转头却见芸娘靠着床头,盯着姑娘们的衫裙,神情恍惚,害的姑娘们不敢靠近。他急切,“怀远,怀远兄,这不是该发呆是时候。”
芸娘回头,面上闪过一抹错愕,耳朵尖迅速泛上红晕,僵着四肢,略过张陵快步逃开了。
陈五撇嘴,及时给她拉开帐帘。
张陵倒是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暗藏探究,却也无暇深思。
那一排茅屋升起浓厚的黑烟,在万里晴空之下,似是阴云翻卷。
匪兵们正对着起火处,一时间整齐的队列皆歇了劲儿,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抬头望着滚滚浓烟,神色慌张。
望楼之上,腰宽背厚的严璋怒目圆睁,猛跺一脚,对着林副将大骂,“这就是你耗费我三千两白银,训练出来的精兵?本刺史亲自检阅,还这么松散?”
林副将满头大汗,躬身道,“禀刺史,这……”他看向站立在旁,一身银甲,气质冷冽地吕显将军,使眼色求助。
“义父,许是这些人第一次见您,心中惶恐。”吕显对严璋行礼道。
严璋怒气更胜,若真这般,待日后上了战场,岂不又做了逃兵。
他横眉冷笑,一脚踢翻木椅,还未发作,下面就喊了起来。
“走水了,柴房走水了!”
“林副将,走水了!”
几人听清后,烟尘之气也随风而至。
他们转身回望,只见那一排茅屋已薰成炭色,火光四溢将房梁吞没,已有倒塌之险。
林副将顾不上刺史的恼愤,扒在围栏上,连声高喊,“救火!救火!里面还有献给主子的女子呢!快救火!”
匪兵们得令,立刻扔下武器头盔减轻负重,纷纷朝着茅屋奔行。
纪南星振臂举刀,厉声大喝,“兄弟们!杀贼!”
一时间五千人的阵列里,竟有近一半响应者,随纪南星一起挥刀而下。
两年前的内斗再次重演,反叛者们高喊着‘灭贼’,毫无顾忌劈向手无寸铁的匪兵们,这些渣滓在泯灭人性开始作恶之时就该死了。
纪南星打眼看见有两人欲逃,他充满杀气的双眼涌上赤色,如豺狼般追奔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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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总,千总,小的从未害杀过人啊。”
两个人为躲闪,摔倒在地,不断向前爬行。
“可你们逼死了人!若真心悔过,便去地府对荷月忏悔吧!”纪南星抽刀,接连刺入两人胸膛。
他双目赤红,瞪着望楼上那些恶鬼,大喊,“刺史,伪造神迹,意图谋反。兄弟们随我!诛杀反贼!”
“诛杀反贼!”
“杀!”
喊杀声震天响,做过恶的山匪也死伤了大半,他们面容刚毅,眼中似能喷火,持刀向望楼蜂拥袭去。
“纪南星!你反了!纪南星!别忘了,大部分姑娘都是你抓进来的,你别以为自己也是好人!”林副将突遭背叛,心痛之至,面目不免狰狞丑恶起来。
纪南星遥遥瞥了一眼山寨围墙,见张陵陈五带着姑娘们已经趁乱,贴着墙陆续逃了出去,心中得了一丝安稳,坚定道:“我抓来的!我自当放走!”
林副将被噎得没了话,只死死握着围栏。
倒是他身后的严璋后退几步,小声道:“显儿。”
吕显恭谨,“义父,为今之计,走为上。”
严璋点头。
吕显护着他,快速下了望楼,在反叛者没攻来前,带着义父和六个亲兵一同上马离开。
“刺史!将军!将军!”林副将对着他们纵马的身影,嘶声高喊,眼底渐渐涌上绝望。
“显儿,那群女子被囚禁许久,若有此能耐早就翻天覆地了。想来,定是断后的那几个男子策划。”严璋抓紧缰绳,浑浊的双目眯起一半,“不能留着这些祸害。”
吕显颔首称“是”,回身对亲兵命令道:“杀了他们。”
六名亲兵领命,拔剑而出,双腿轻夹马腹提速。
双脚,如何跑得过四腿呢。
“张兄,这些是州府精锐,我们如何能敌啊。”陈五终是忍不下,神情不免慌张了起来。
“这……”
张陵迅速观察前方,寻找能绊住马的掩体。
芸娘顷刻停了下来,卸下背上的弓箭,拉起弓弦,直直瞄向后面的严璋。
“怀远,可行吗?”张陵也停了下来,持剑一旁保护。
陈五扫了一眼残弓废箭,整个脸皱了起来,咬牙向前跑了一段儿,又叹了口气折返回来,“独活非君子,也够呛能活得下去,死便死了。”
芸娘的手臂一直在打颤,脸色越来越苍白,六名亲兵与他们距离正快速拉近,她仍在调整细微的方向,还是用得这根没有箭头的箭。
两人紧张得呼吸都慢了下来,寄希望于手都打颤的病秧子,还真是荒谬。
就在亲兵将追上之时,芸娘立刻松下弓弦,无头箭急速射出,似有破风之力,虽无翁鸣之声,却是无锋也利。
千钧一刻,直奔刺史心窝而去,箭速之快,竟连良将吕显也阻拦不住。
刺史被猛地射中,虽不致命,但钻心般的钝击之痛,足以令他痉挛无力。
加之濒死的惊吓,肥重的身体竟直直跌下了马,重重砸在满是细石碎沙的山地上,碎裂的疼痛席卷而来,他双目紧闭面色发白,蜷缩着发出淡淡得哀嚎。
吕显面有急色,纵穿左眼的伤疤因五官牵扯,犹如怪蛇攀爬,给他原本俊朗冷然的面容,平添上几分阴诡之气。他厉声高喊,“保护刺史!”
亲兵们虽有犹疑,还是立即掉头,驱使马匹,快速赶去刺史身旁。
危机暂解,芸娘的胸口又浮出一片殷红。
陈五看着前面的乱象,做好最坏准备的他竟得活了,喃喃道:“还…真行啊。”
张陵觉察,倾身揽住芸娘。
芸娘抬眸看了他一眼,睫毛颤了颤,便昏了过去。
张陵神思忧虑,小心将其背起,侧头对着发愣的陈五,催促道:“快下山。”
7. 第7章
芸娘伤重,需快寻安身之所疗伤,山上战争未停,山下尽是伥鬼,路远且崎岖难行。
张陵长叹一声,带着陈五向荒庙而行。
越近山腰处,被雨水冲刷出的泥洼便越多,地上还横着三五山匪的尸身,此刻也被淋泡得臃肿苍白,令人心惊。
几人顾念芸娘伤势,走得很慢。
陈五频频回头,面露忧色,却不曾开口催促,依着张陵的脚步缓行。
行到坡上,那座还算完整的古朴荒庙映入了眼前。
那些跑在他们前头的姑娘们,也都如鹌鹑一般缩在庙里,还能听见稚子的嚎啕。
听声音,应是小七那孩子。张陵眼中涌上酸涩,刘婆婆对他和芸娘也颇为照顾,人人自保冷血麻木的年代里,她却如此和善,哪怕是刚认识的陌生人,她都会怜悯。
“陈五兄弟,晚些时候,可否帮我安葬一位老婆婆。”张陵吞下喉头的哽咽,垂眸道。
“好。”陈五见张陵面色不佳,那哭声又实在痛心,他的思绪也不免沉重了几分。
芸娘的身体一直在下移,张陵被坠地十分吃力,只得小心向上扽了扽。
伤口被扯了一下,芸娘眉毛瞬间拧在一起,闷哼了一声。
张陵身子半俯,勒紧了芸娘的腿,快速向庙内而去。
庙里姑娘们虽神态各异,但眸色皆有惊慌,她们远远缩在墙边,鲜少有人走动。
张陵将芸娘扶到神龛处,曲腿让她依着,凝神探压她的腕脉。
他呼出一口气,眉心的郁结散了大半,只是气血亏空尚未补全,并不伤及性命,好好休养调理便无大碍。
张陵抓过一个跪垫,将芸娘的头轻枕于上,留神着她胸口的衣襟,见没有新的血迹溢出,便暂时放下心来。
哭声渐止,张陵和陈五皆望向小七处。
只见他单薄幼小的身体,伏在刘婆婆僵硬冰冷的尸身上,不停抽泣着。绫儿也跪在一旁,神情哀伤,连连啜泣。
“小七。”张陵轻声唤道。
少年缓缓抬起泗泪纵横的脸,肿成核桃的双眼望向张陵,“张先生。”呜咽着,又一头埋在了张陵胸膛,哇得一声就嚎哭了起来。
张陵摸了小七的手腕,脉象有阻塞之感,这么小的孩子身体还未长好,再这般大哭下去怕是伤及心肺。
他揽住小七,拍抚少年耸颤的背脊,语气轻哄:“逝者为大,先让奶奶入土为安吧,别哭了。”
绫儿伤沮,“可我们没钱置办棺材丧仪,都是我没用,奶奶含辛茹苦养育我长大,而我却连为她料理后事都做。”
“世道如此,百姓多困苦,非人力可违,绫儿姑娘莫这般自怨。”张陵出声宽慰。
他侧身看向刘婆婆毫无血色的面孔,神色悲悯,“棺材难寻,但干净的布匹山寨里定然会有,也只得委屈刘婆婆了。若绫儿姑娘和小七同意,我与陈五帮忙安葬,并为刘婆婆诵经解煞以做丧仪。”
小七从张陵的怀里窜了出来,鼻涕还和张陵的衣领拉了一根白丝,回头看向犹豫的绫儿。
绫儿捏着袖子帮他擦脸,抬头坚定地看着张陵,眼中盛着感激,“如此,多谢先生。”说罢,俯身就要跪拜。
张陵立刻将其拦下,“不必如此,刘婆婆于我亦是有恩。”
离他们不远的绿衣女子思索一瞬,怯懦地看向他们,小声道:“我家就在前一座山的山脚下,离这里有条近路。我娘生前给我织了一匹褐布做嫁衣用的,一直藏在米缸下面的砖洞里,也许能帮到你们。”
绫儿心底的酸涩又翻涌上来,她的双眼和鼻尖微微泛红,含泪注视着这为绿衣姑娘,久久说不出话来。
张陵拱手问询,“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我叫王翠。”绿衣姑娘垂眸后缩了一下。
绫儿带着小七重重拜下,声音哽咽,“王翠姑娘大德,如此珍贵之物,我如何……”
王翠赶紧上前扶起她,打断她回绝的话,“姑娘先不要拒绝,山匪先前来的频繁,那东西也可能一早被劫了去,待我下山去寻回来再说。”
她眼神温和,抬手帮绫儿拭去脸颊的泪水,又摸了摸小七的头。
与她坐在一处的高壮女子开口,“外面危险,我陪你一起。”
陈五看了看门外,仍不见兄弟们的身影,他对两个姑娘道,“我护你们去拿东西。”
两个女孩应下了,绫儿也起身想去,但哭累的小七也需要照顾,便只得留下。
他们前脚刚走不久,外面便响起了马蹄声。
张陵起身查看,辨清来人后,一直紧绷的神思终是松了下来,脸上也浮现了笑意。
纪南星将蓬乱的头发捆起,露出了俊朗的星目剑眉,高大强壮的身躯无需铠甲修饰也不减英武。
到了近处,张陵才看清他身上的斑驳血色,但见他还能大笑着纵马而归,想来染上的皆是他人之血。
纪南星下马,朝庙里扫了一眼,“一猜你们就会躲在此处。”又看向张陵,语气严肃,“我已经派了杨三下山主事,晚些时候她们都可以回家去了。”
话毕,他从马背上卸下两个捆在一起的包袱,递给张陵,“这里是一些吃食和药品,寨子还在清理,暂住不得人,还缺什么我再跑几趟也无妨。”
张陵抗起包袱,带着纪南星进入荒庙,他将东西放下,环视一圈互相依靠着的女子们,放轻了声音,“这里有吃得和水,紧需的东西可还缺吗?”
一位圆脸的少女,怯怯地看向张陵,暗暗咬住唇肉,眼神慌乱,过了几许才重重呼出一口气,抬头道:“我…”
她声如细蚊,却也在安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张陵和纪南星都看向她,眼神满是关怀。
圆脸少女迅速垂下了头,双手捂住脸颊,耳尖迅速变红,“有…干净的绢帕…或是者草纸吗?”
纪南星不解,“这东西,很紧缺吗?”
张陵见她姿态瑟缩,面色羞恼,眼中闪过几分了然。他立刻用手肘怼了纪南星的侧腰,“很重要,绢帕之类的干净织物,越多越好。再带几柄铲子来。”
纪南星多瞧了那姑娘一眼,又见张陵急切的神色,此时也明白了过来,这事儿很急。他忙道:“我定快马加鞭。”
目送他骑马远去,张陵便从包袱中取了一个水袋,背过身挨着芸娘坐下,仔细着给她喂水。
小七枕着绫儿的膝头,呼吸渐渐均匀。
外面起了一阵狂风,堆叠的云被迫散开,阳光再无遮挡,肆意炙烤着泥泞的山林。
披着白色帐帘的纪南星,刚下马,便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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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陈五等人。
几人未说上几句话,便先后回到了荒庙,各自忙碌了起来。
纪南星把三把铁铲靠门而放,卸下肩上的包裹放在姑娘们身前,撇过头面对神像,垂眸道:“姑娘们莫怕,我给你们搭个挡帘。”
他褪掉身上披着的帐帘,抬手招呼陈五过来。
两人,一人一头,从门边一直围到神像处抻平,再用包裹里的麻绳捆绑固定。这面墙搭好,又以此类推,在另一面墙也拉起了帐帘。
两个临时的密闭空间,便搭了出来,挡在里面的少女们有了些安全感,便也敢出声说话了,“谢谢。”
听见她们的轻声道谢,纪南星嘴角扬起一丝笑意,眼神中隐隐浮现几抹自豪和暗爽。
陈五带着两个姑娘下山又上山的,刚进屋还没写下,又干上了活,腰痛腿酸的,脑子也不清明了,他愣愣问道:“鞋鞋?什么鞋鞋?”
纪南星皱眉,略有些嫌弃得扫了他一眼,“憨货。”随后便扯着他找地方坐下歇了。
帘子后面有隐隐传来几声温婉的浅笑,如风铃般动听,给此间沉重的氛围增添了几分轻松。
小七一早便被几人搭帘子的声音吵醒,乖巧地坐在一旁。
王翠和高个的姑娘坐在绫儿身旁,拿出怀中花纹精美的褐色布匹,与她同看,“还好并未遗失,乱世之下也难遇良人,逝者为重,它倒也有些用处。”
绫儿并未接过布匹,转而握住了王翠的微凉的双手,感激之请在心中震荡,她声音也带着颤意,“好姐姐,这可是令堂的遗物,更是给你做嫁衣用的。这般珍贵,如何使得。”
“无妨。”王翠叹了一声,笑着将布匹放在绫儿怀中,回握她的手,眸光真挚柔和,“既是我的东西,如何使用便由我决断。我们爬山挪缸的,把它翻出来,就是要送你的。你若拒绝,我们岂不白折腾了一遭,绫儿姑娘收下吧。”
绫儿看着腿上干净漂亮的布,转头望了眼躺在冰冷地面的奶奶,泪水快速涌上眼眶,如决堤一般滚落。
她抱着褐布,拉着小七立刻跪拜起来,头用力磕下。速度之快,王翠竟没反应过来,只得连忙拉拽着她们,口中劝道:“举手之劳,当不得大礼,快起来快起来。”
日头渐渐西斜,散去的云似在回笼。
张陵望着外面的天色,若有所思,“深秋多雨,再晚些恐会误事,二位仁兄不妨与我一同安葬老人。”
纪南星点头,利落起身,拉着陈五去拿铁铲。
绫儿擦了擦眼泪,走到张陵身旁,“我来照顾先生的朋友。”
张陵拿出白馍递给绫儿,细细托付,“怀远若醒了,把它掰碎就着水喂下,他若缓过来了,记得叮嘱他不要乱动,先静养。”
绫儿神情严肃,连声应下。
“别担心,交给我们。”张陵语气郑重。
绫儿吸了吸鼻子,扯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多谢先生。”道谢后,泪水又落了下来。
宽慰的话再多也医不好心病,仍需自己想通。张陵不好再说些什么,轻轻颔首,转身便拎着铁铲出门去了。
“阿姐,我也想去。”小七拽了拽绫儿的衣角,声音闷闷的。
“去吧,只当是替阿姐尽孝了。”绫儿揉了揉小七的脸,强撑起一副和煦的模样。
8.第 8 章
雨后的土地格外泥泞,一铲下去,也挖不出多少泥来。
他们埋头苦干,忙乎了一头汗,也只挖了将将能埋尸首的坑洞。
小七一路小跑给他们递水袋,抬眸看向张陵,“累吗?”
一旁的纪南星拍了拍他的头,笑道:“有小七弟弟帮忙,自是不累。”
陈五抓着袖子擦掉额上的汗珠。
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垂头下铲子,速度也更快了。
太阳逐渐西斜,山林里穿行的风也愈加猛烈。
庙里,芸娘睫毛颤了颤,她染着黑泥的食指,在冰冷的地面上轻轻扣动,借力缓缓睁开眼睛,眸色茫然。
绫儿见她转醒,眼中浮起一抹喜色,立刻叮嘱道:“我不知你年岁,便唤你怀远哥了,张先生吩咐过,你现在身体虚弱,不可乱动,要静养。”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白馍,掰成小块,“我喂你吃些吧,吃饱了好养身体。”
芸娘抬眸看向绫儿,张了张嘴,声音卡在胸腔发不出来,便只得点了点头。
得了允许,绫儿便一下下喂了起来。
其实没多严重,我可以坐起来自己吃的。她心中暗暗叹气,刚咽下,唇边又贴上一块白馍。
她偷偷收起手臂,拄着地面,蓄力想要坐起,都被绫儿一脸严肃地按了回去。连续几次后,芸娘便放弃了,开始机械地吞咽着食物。
硬是吃了一个半白馍,才被芸娘闪烁的眼神制止,结束了喂食。
雷鸣乍起,轰隆声似猛虎咆哮,天色骤然黯淡。
外面的陈五和纪南星擦着汗,回到庙中。
陈五从绫儿身旁,拿起裹尸要用的褐布。
纪南星脚步放缓,神情庄重地抱起刘婆婆的尸体。
绫儿和芸娘一直注视着二人,直到他们离开。
外面的墓坑已然挖好了,张陵站在里面测量,深度正到他腰际。
陈五抱着布匹跳了进去。
张陵也把小七抱了下来,“没剩多少了,一起踩平吧。”
三人快速蹦跳、踩踏,将凸出来的土块压平。
汗水将冒未冒时,坑底终于平整了。
陈五带着小七爬了上去。
张陵趁风势渐小,忙将布匹贴着坑底细细铺开,把褶皱处逐一抻平。
纪南星,这才俯身将老人的尸身递过去。
张陵在抱住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时,被重量坠得向前踉跄了一下,又很快站稳了身体,像是安抚沉睡的幼儿般,轻柔地将她放躺下来。
这块布盖温柔地盖住了刘婆婆枯朽身体,却还有很多富余,她太过瘦削,只好轻轻地叠在她的身侧。
一滴雨水坠落在张陵的眉心,他闭上双眼掩去眸中的不舍与感伤,他吁出一口气,翻身爬上地面,语气平静,“开始吧。”
其他三人早已拿好铁铲,张陵一发话,便一下接一下地铲土填入墓坑。
张陵盘腿卧在一旁,手臂自然垂下,掌心在膝头收拢掐诀,闭目诵经。
细雨如丝,伴着他唇齿间缓缓流淌而出的经文,淅淅淋下。
纪南星放下铲子,推搡着小七,将他送回了庙中避雨,自己和陈五则和落雨拼上了速度,铁铲抡的飞快。
坡下,一串踏泥的脚步声传来。
杨三带着几位兄弟赶来,看着纪南星他们在忙活,他一句未问,便上前拾起铁铲也忙活了起来,像是干了许久一样。
“山下如何了?”
“做过恶得,都让兄弟们押去山上修葺寨子了。被打砸的屋子,也尽数收拾好了,这些姑娘们随时都可以回家。”
纪南星轻‘嗯’了一声,将铲子递给在一旁候着的兄弟,甩了甩身上的雨,对余下的人道:“庙里还有几具贼尸,你们清理一下。”
那几人得令,随着纪南星一起进入庙中。
纪南星走到神像前,看向两处拉起的帐帘,“村子里的房屋,都大致打理了,你们随时可以回家。”
女子们小声私语起来,虽有几人落寞,但大多还是欢喜的。
“将军,我家在儋州闹了水患,双亲都去世了,我是来兖州探亲时被抓的。我…我没有家。”那女子说罢,又轻声哽咽起来。
随后又有女子相继倾诉,计算下来,竟有近三十人无家可归。
纪南星啧了一声,有些头疼,他拧眉深思,良久才语气试探地建议道:“你们若是不害怕,也可以住在山上,寨子正在修葺,可以为你们建些屋舍。”
姑娘们面面相觑,心中顾虑甚多,一时拿不下主意。
绫儿垂眸,眼中闪过一瞬坚决,“我带着小七去寨子里住,若是不嫌弃,大可以住在我家。不要担忧我,我住在山上,探望奶奶也方便。”
王翠也顺势开口,“我双亲故去,家里住我一人,夜里也害怕,若是无处可去便和我同住吧。”
很快,便响起了少女们此起彼伏的邀请声,本是一件难事,如今大家都有了安置。
纪南星挑眉,嘴角荡起欣慰的弧度,看着这些走出帐帘,彼此鼓舞的少女们,内心深处也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他目光微动,收起了笑意,若是荷月能活到此刻,想来也会露出这样放松的笑容吧。
烟雨渐止,西去的残阳将滚滚阴云染上霞红。
刘婆婆安息处,也满满堆起了一个土丘,几人抻了抻腰,越过诵经的张陵先一步回去休息。
随着最后一句经文诵出,张陵慢慢睁开双眼,凝望着刘婆婆的坟包,许久才缓缓起身。湿透的道袍随着他的动作,水渍齐齐聚向下摆,卷携着尘土,化作褐色的泥水,争先恐后滴落在地。
他捞起衣衫,白皙修长的双手,遍布着细密伤痕,玉葱般的指节箍紧黏湿的道袍,用力拧紧,直到挤不出水珠后,这才掸了掸,迈步向荒庙走去,却在门口顿住。
连日的落雨,将挂满尘灰的歪斜匾额冲地干净了些,沿着漆印,能大致辨识出三个字:王母庙。
西王母是从文字诞生起,便镌刻在鼎上的远古大神,众神之首,掌罚恶,执灾厄病亡,又言遇之可得长生。信仰自前朝最为鼎盛,而今地方神在百姓心中地位最高,这位女神便渐渐被人们遗忘。
张陵红了眼眶,王母庙里的女子们皆衣衫褴褛,身形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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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得以活命,日后也要孤身一人去面对着乱世艰险。
“太好了,我们终于自由了。”
“是啊,不是成为哪个大官的小妾,哪个宅子的奴婢,而是作为我们自己。”
少女们嬉笑着抱做一团,忽而抬头看到了神像。
“你说这一切,是不是这位女神娘娘,一直在冥冥之中为我们引啊,让我们遇到纪大哥他们这些心善的好人。”
“那我们也赶快拜一拜吧!”
“我也要拜,我也要拜。”
女孩子们都纷纷排好位置,脸上荡漾着春风般的笑容,虔诚地双手交握,伏在跪垫上屏息叩首。
在门外看着的张陵,倒是舒展了眉眼,摇了摇头,神情也轻松了许多。这些姑娘们如此乐观开朗,他又何必多事替人伤怀呢。
他快步帮绫儿一起,把芸娘搀扶到墙边坐下,正空出了一个跪垫,可供姑娘们用。
芸娘靠在墙角,抬眸注视着西王母造像,眼神专注。
纪南星靠在门旁,打了个哈欠,伸手怼了杨三一下,眼神扫向那些女子。
杨三赶紧站起来,吞咽一下口水,尽力放轻语气,“姑娘们,雨停了,拜完神可以回家啦,山东面村子的跟杨三走,西边的跟我走。”
绫儿也站了起来,“我家在西边,小夏姑娘,我带你去我家住吧。”
“多谢绫儿姑娘了,我就当是帮你和小七弟弟看家了。”小夏牵着绫儿的手,嘴角扬起,双眸闪着微光。
纪南星一把将小七捞到怀里,站在绫儿身旁,“那就一起出去吧,我带这孩子上山。”
众人神色明朗,姑娘们彼此挽着手,陆续离开。
张陵看向芸娘,问道:“怀远兄感觉如何,是暂歇,还是一起下山。”
芸娘重重呼了一口气,伸手捂着起伏的胸膛,确实没那般痛了。唇色也稍稍红润了些,眸子也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大门。
“好,我扶你走。”张陵把芸娘的手臂搭在颈后,让她顺着自己的力量慢慢站起来。
下山的崎路泥泞湿滑,他们紧紧拉扯着彼此,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
天色越来越暗,残阳逐渐西沉。
众人借着最后一抹微弱的霞光,朝家的方向行路。
芸娘在王母庙里恢复的那些体力,还未到山脚便消耗殆尽。
张陵只得驾着她走,待下至平地,又将她背了起来继续前进。
芸娘的家是一间土石建造的民房,只有屋顶的灰瓦还有些精致。
院门大敞着,屋门也未关。
张陵带着芸娘,一路还算顺畅地到了卧房,里面陈设简洁,置物被混乱的堆放起来,榻上的积灰也得到了简单的打扫。
他轻轻地将芸娘放躺下来。
一阵冷风透过门扉渗了进来,黑夜将至。
张陵立刻走到衰败的小院中,快速挑拣着还算干的落柴,带到火盆中点燃,火光笼罩着小屋,一点点变亮。
暖意随着橙色的光辉此间弥漫,孱弱却坚强地代替着太阳,驱散黑暗与寒冷的秋风。
9.第9章
旭日初升,霞红缓缓将天际浸染。晨风凛冽,吹散萦绕山间的薄雾。
村庄也残雾中伫立,似是被笼上了几块裁剪粗糙的缇色亮纱。
曦光透过窗沿,印在张陵伏案休憩的面庞上,他乌黑的长睫轻颤了几下,俊秀的眉毛微微蹙起,枕在手臂处的头又向肘窝处埋了埋。
他的身体微向前倾,寻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呼吸缓缓变得均匀。
忽而一串踏泥的细碎声音,流入他的耳畔,他的眉毛瞬间拧起,睡意消散了大半。
直到响起绫儿的呼唤,“有人吗,我们是过来发粮食的。”
纪南星的声音紧随其后,“进去看看吧。”
听清是熟人,张陵舒展了眉眼,放任意识慢慢昏沉。
庭院内墙断草枯,本是一片衰败凄凉之感,却在久违的晴照之下别添了几丝暖意。
纪南星和绫儿分别拎着两包行囊,踩着湿软的青泥径直进走入,分别走向不同的卧房。
到了屋中,纪南星入目便是趴在案几上打盹的张陵,又扫了一眼塌上面色泛白双目紧闭的芸娘,眸中闪过一丝不解。
他抬脚轻触张陵的木椅,“明明有两个房间,就非挤一屋,还不同榻而眠,怎么俩大老爷们也害臊?”
张陵不情愿地睁开眼,撑着桌案直起身子,“同住一屋,方便照顾怀远,再说如今他还虚弱,我担心自己夜里乱动碰到他。”
纪南星挑眉,没再说设么,将带来的东西在床榻旁放好,跨步坐到张陵身边。
“山匪也算平定,但刺史仍是个隐患。”纪南星从怀中拿出刻字的玉石,递给张陵,“张兄曾拼死护着此物,可是已有计划?”
张陵将玉石握在手中,垂眸去看那六个刻字,‘兖君立,天下归。’
蹙眉道:“原想带着它北上,交给成王决断。”
纪南星瞳仁轻转,缓缓道:“成王自执掌宁州以来,百姓安居乐业,是大家都称颂的贤王,更是先帝的同母胞弟,在朝中的地位也是举重若轻。”
他顿了顿,“若是向这位成王殿下禀明实情,或许是个可以彻底解决严璋之乱的好法子。”
“我确打算北上,但怀远于我有恩,断不可丢下他独行,我且等他伤好再做打算。”张陵倾身,笑道:“从前只以为纪兄英武不凡,竟不知对朝堂局势也这般了解。”
纪南星摆手,“不过是卫城皇陵当过差罢了。”
他目光变得深远,往昔种种,皆在他眼前流淌而过。
“先帝亡故时,我所在的轻羽营得到军令,赵太后谋反,要我们下山策应,被禁军拦在宫门外护驾的边军先锋。我们刚出发,就得到了幼主登基的消息,将军当机立断,带着我们星夜北逃,来到了此地。”
纪南星自嘲一笑,双眸升起一团薄雾,“说来荒谬,我等军户子弟,自幼习武,志在忠君报国,护卫百姓。却被不明不白地搅入党争中,既参与了谋逆逼宫,又做了鱼肉百姓的山匪。”
张陵搭上他的肩,“世事浮沉,我们往往没有选择的权利,但纪兄所行之事令人敬佩。”
秋风穿堂而过,拂动他们的发丝,两人定定地看着彼此,欣赏在眸光漫溢。
绫儿端着四杯茶水走了进来,一打眼就看见芸娘直直地躺在塌上,蓬乱的头侧了过来,阳光正落在她瘦削凹陷的面颊,将灰暗的双眸照出怪异的微芒。
纪南星和张陵一起回头,晴照下她的脸像极了披着人皮的骷髅,那骇人的眸光,更是诡异无比。他们皆被吓得怔愣一瞬,眼睛和嘴不由张大,叫喊从胸腔冲到了喉头,又被紧急吞了下去。
回过神来,两人很快涨红了脸。
张陵垂眸轻咳了一声,不再注视芸娘的双眼。既与怀远历经生死,怎又因他容貌惊惧,实在羞愧。
纪南星扭过脸,眸中暗藏羞恼。我这铮铮铁骨的,被大活人吓到了,算怎么回事儿。
绫儿凝眉,瞥了他们一眼,把茶盘放在案几上。
她扶起芸娘,帮她靠在床头,将杯子递给她,神色关切,“怀远哥,喝些水吧。”
芸娘握着杯子,抬眼望向窗外,万里晴空撞进了她的双眸。
真晴朗啊。她暗想,额吉和怀远身处何方呢?过得如何、可有生病?也能看到这样湛蓝的天吗?
她古今无波般沉寂的双眸,爬上了几许落寞。
张陵凝眉,他和纪兄的交谈,不知道芸娘听了多少,轻声问道:“怀远伤好了可有和打算吗?”
芸娘用手指在杯中沾了些水,侧扭着身体,在墙上写了下了;‘北上’
见此,张陵笑了起来,“这样一来,我与怀远又可同行了。”
也不知他会不会耽误我去北庭寻找额吉,算了至少当下还算有个照应。芸娘眼中的思索转瞬即逝,轻轻颔首。
匪患暂息,村中也算是百废待兴。
可逃掉的刺史严璋终是拥有一州之兵力,若非神迹之事牵绊住他的行动,只怕不出三日便会调兵围攻这里。
纪南星为了届时可以应对,撑到张陵禀明成王殿下,这些时日一刻也不敢懈怠,既要勤加练兵,又要反复查看山上建造的防御措施,说是脚步离地也不为过。
张陵也同样没有闲着。
他每次都会把山上送来的药材全部摊开,挑选出对芸娘身体有益的,再细细分类,按剂量熬煮。
“这药十分酸苦,你若饮不下可……”
芸娘扫了他一眼,将头高抬,端起药碗把里面的黑汤一饮而尽,放下时,碗底只剩下些许药渣。
张陵瞳孔微微放大,眼中闪过敬意。
之后几日,在张陵的精心照料,和芸娘无条件的配合下,她身体恢复的速度比张陵预想中还要快。
虽还有些体虚,但已经可以行走如飞了。
一日绫儿过来送盘缠,看见芸娘在院子里绕圈跑的时候,惊得僵在原地,喃喃道:“短短几日,就恢复的这么好。”
她刚说完,芸娘那头就一脚踢到了墙根栽了下来,无意识喊道:“啊呀,厚藤。”
那声音虽还是暗哑难听,但却照之前圆润了些许不再刺耳了。
绫儿眼中闪过好奇,探身观察芸娘,见芸娘正龇牙咧嘴得坐在地上揉脚,她脑子快速划过了什么,小声念道:“厚藤…”
“好疼!”绫儿明悟,一时难掩激动,竟大声喊了出来。
在屋中整理行礼的张陵寻声赶到,见绫儿满眼放光地和地上捏脚的芸娘对视,口中还兴奋地喊着‘好疼。’眼中顿时装满了疑惑。
他快步走过去,关切问道:“绫儿姑娘可是那里不舒服?”
绫儿转身正对着他,神情慢慢变得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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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语气敬佩道:“张先生的医术,真神了!怀远哥的嗓子都被你调养好了。”
张陵闻言,眉头皱了起来,眼神更加疑惑,他看着芸娘暗暗思忖。
芸娘被盯地发毛,揉脚的手也停下了动作,嘴巴微张,表情有些懵然。
张陵眼珠轻转,片刻后眸中闪过一瞬微光,他抬高声音,“快到午时了,怀远兄饿了吗?”
芸娘凝神感受了一下,腹中却有酸痛空虚之感,她扫视地面,目测了一下与张陵的距离,在这里写字那头定是看不清。
小心活动一下脚,钝痛瞬间炸开,她吞咽一下口水,声音低哑地喊道:“厄乐。”
张陵闻声,倒吸一口气,眼中的光芒也愈加明亮,他看向一脸激动的绫儿,大笑了起来,“是可以说话了,这样怀远日后的生活就方便很多了。”
“他肺经不通,我也只能用药微调着试试,还想着等二师弟来了为怀远针灸治疗。”张陵的语气都轻快了些许。
好在芸娘的脚只是撞了一下,并未横加新伤。
万事俱备,北上也能提上日程了,刺史不知何时便会卷土重来,此行还是早出发的好。
芸娘环顾一贫如洗的家,怎么看也找不到需要带走的东西,只得去到怀远的房间里,翻箱倒柜了找许久,才寻到两件和她身形差不多的旧衣。
而张陵要带的便多了,除却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剑,还配了很多副应对常见病症的药,又单独分了一个包裹装水袋和两打容易保存的馕饼。
临行前张陵伏案研磨,给二师弟曲渊留了一封书信。
他曾和两位师弟约定,分别去不同的灾区济世救民。
三人在繁华安定的徐州主城落脚,刚依计划分开没几天,曲渊便来信称,小师弟何成突然断了书信,他连夜赶去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但那段时日张陵在徐州主城附近的青山上,辨识梁国草药,更是扎营研究了七日。
待他下山时,就看见客房里,冷脸瞪着他的曲渊。
“何成那个迷糊东西走失也就罢了,张陵,你可是门长,今日若是再不出现,我只当大师兄是客死异乡了。”
曲渊一向都是盈盈笑面,清秀和雅的面庞,更是增加了他身上的温润感。而他人也如貌,待人接物是挑不出错的,说话办事更是滴水不漏。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曲渊这般冷脸。
“我们一直在山上长大,第一次下山面对未知的环境,还是时局混乱的灾年,你便做出这般指令。何成那个胆小鬼,为了不让你失望,心里多害怕都同意了。”
曲渊走近他,语气逐渐冰冷,曾温柔若水的眸子,也似是凝出了冰凌,“你一贯计划周密行事谨慎,我本以为你提出分头行头,定会在心中想好许多对策,在我连你都联系不上,两头奔忙满心忧惧的时候,你在干嘛?扎营采药?”
张陵扭头,无措地站在原地,漂亮的桃花眼垂丧着,装满了懊恼,只紧紧盯着道袍侧摆。
“我比你年长两岁,更是先于你在师父身边修行,只是正式拜师晚于你罢了。门长是个很累的位置,还望大师兄接下来可以想出对策,我便不打扰了。”
曲渊语气放轻,态度也恢复了几丝暖意,嘴角挂着浅笑,告辞行礼的动作也优雅恭敬,但笑意未达眼底的双眸,却仍藏着尚未化开的寒冰。
10.第10章
大梁,两都九州,各州主城,皆是最繁华所在。
张陵和曲渊正身处大梁西区,都城平阳所在的徐州,也是唯二未受天灾影响之地。
如今大梁,留、徐二州,内有旧都临安、新都平阳。其他州府,更要每季进献时令瓜果,奇珍异宝。这各种媚上贪腐,早已将各州掏空了。
天灾一来,便是毫无招架。
凉、贺、兖三州,从雨水不丰到彻底大旱,三年间州府刺史毫无作为。
颍、陈二州,疫病突发,且地处大梁中心,病情肆虐难寻根源。
至于宁州和青州,因淮水主干纵穿,又是中下游,水患频发。州府选任,接以写治水策论取贤提拔。只是近年大梁朝局不稳,各方实力争斗不休,恐因利益阻碍治水工程。
每个灾区的百姓都有在饱受煎熬,灾情紧急,张陵才想到分头行动。
何成因幼时经历,体质特殊,百毒不侵。连不了硬功夫,但轻功确实上乘。由他去疫区,是再合适不过。
曲渊做事八面玲珑,又天生一副笑模样,最适合疏通洪灾地区的贪腐关系脉络。
而北方三州,旱灾又接匪患,处处都透着危机,他身为门长当以身作则。
本以为是最好的安排,却不曾想这世界瞬息万变,事情必不会按他的预想发展。而他也从未想过,若有突发变故,改如何决策。
“还真是想当然。”
张陵推开窗子,秋夜的黑暗映入他落寞的双眼,他的眸光逐渐暗淡,唯余几许懊悔在眼底激荡。
阵阵晚风在他的面颊吹拂而过,轻柔地梳理他鬓边的碎发,似是在以它清凉的体温,来为他理清混乱的头绪。
曲渊离开后,便在他的隔壁定了间客房,只说舟车劳顿先歇下了,随时等侯门长差遣。
差遣,张陵能差遣什么呢,一个粗糙的计划被猝然打破,还要怎么重组呢。
张陵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用力握上杨木窗棱。他闭上眼睛,微任由愈加寒凉的夜风轻拍他的面庞。
何成失联之事,从起因到过程,一直在他的脑内推演。
他眉头紧锁,目珠在眼皮下频繁转动,忽而他睁开了双眼,眉心舒展,眸光闪烁。
张陵想通的其中关键,新的计划也同时诞生。他快步走到门口,刚把手放在门上还未用力,却随着他再次褶皱的眉心,停下了动作。
他来到藤塌上打坐,双手放于膝头,抻直背脊,理气凝神。
在脑中预演计划里可能出现的插曲。
随着气息在胸腔鼻喉的畅通穿行,张陵的神思逐渐清明,乱作一团的思绪也被一一理顺。吵闹的鸟叫虫鸣,此时听之却是别有意趣。
月凉如水,夜风习习。
他似是入定了般,岿然不动。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际逐渐晕开一抹鱼肚白,微弱的晨光通过窗子笼在案几上。
旭日刚冒了一个艳红的额头,街巷里高亢的鸡鸣齐响。
张陵同千家万户的百姓们一起被叫醒,他收了动作,缓缓起身。
那双黑白分明的瞳孔,不再蒙着灰雾,取而代之的是如湖面般澄澈的光芒。
朝霞若绸缎,轻轻披在他月白色的道袍上。随着他的脚步,缓缓流淌到了半开的房间里。
曲渊坐在案几旁斟茶,神态自若。
“曲师弟这是,一直在等我?”张陵从旁落座,接下曲渊递来的清茶。
“门长聪颖不凡,定是已有良策,渊自当早起恭候。”曲渊轻举瓷杯,微微颔首。
张陵并不回他的礼,自顾饮了半杯,“昨日以话说如此,何必又这般称赞。”
“哈哈哈,你还是这么有趣。”曲渊看向眼神略有苦闷的师兄,不禁大笑,凤眸半眯,像是只狐狸。
他收敛笑意,倾身靠近张陵,眼底藏着一抹促狭,“能做门长之人定是天资卓越,我等追随门长下山,心中亦是拜服。我曲渊可从不说假话。”
“说正事吧。”张陵叹了口气,他向来是不喜欢与人恭维。尤其是和曲渊这个每句话都是真,又每句话都假的家伙。
曲渊抽出别在腰间的湘妃竹扇,手上虽是细细赏玩,但沁染和润的双眸却慢慢沉了下来。
“何成体质特殊,由他去疫区最合适。”张陵拿起水壶,为自己斟茶,“我知道,乱世之下,人心险恶,处处藏着看不见的杀机。是我想得不周全。”
曲渊没有搭话,他执扇轻敲掌心,垂眸暗思。
“眼下寻是无处可寻了,但他向来胆小怯懦应不会招惹是非,若是当真与人起来冲突,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虽屡战屡败,但论轻功即便打不过也逃得了。除非他自愿,很少有地方关得住他。”
张陵点头,双眸浮起一抹笑意,“这么想,他的处境并不算太艰难,只是我们都忘了他这人最大的特别之处。”想到等下要说的话,他不由浅笑两声,“他这不分场合倒头就睡的毛病,许是马上贪睡,醒时已不辨方向了。”
曲渊眸色微暗,眉头轻锁,“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说饮好了马,要星夜赶往颍州。这么说来,也不无可能。只是你们二人相继失了音信,还真让我关心则乱。”
“曲师弟昨日所言并无道理,眼下权臣乱政,天灾肆虐,结伴同行遇事也有照应。”
张陵垂眸思索,“宁州和青州,洪灾先不用着急,当地的主官都是治水世家。我希望你与我同去北方。”
“何时出发。”
“根据咱们这一路下山以来的所见所闻,北方匪患,当属兖州虎头山一带最为泛滥。我明日出发,北上探路。我走后,你在这里停留五日,无论是否收到小师弟的信,都到兖州虎头山处回合。”
曲渊轻哼一声,眼底浮起一抹欣慰,脸上的荡开的笑容有了几分真切。
“渊,谨遵师兄吩咐。”他倾身行礼,打了一个哈欠,说话也吞了几个音:“大师兄真是思虑周全,看来门长这个压力,还要仰仗大师兄继续顶着了。这一夜未眠的,还真是困倦啊。”
他高举双臂,像猫一样躬着背,缓缓伸了一个懒腰。他走向藤塌,须臾又打了一个哈欠,侧身躺下闭目欲睡。
张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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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笑,摇了摇头,说得跟他不是彻夜不眠似的。
他去到客栈后院,将晒晾好的草药抱回房中。
择出一些品相好的,倒入了铁研船里捣碎,拌上两滴蜂蜜,揉成褐色的丹丸。
“就试这最后一次。”张陵把药丸放在窗台上风干,看向一旁堆积的失败品,轻叹一声。
夜里,张陵整理好行囊,来到窗边取药。
他眉头微蹙,眼神中并无多少期待,但还是用剑指迅速封了胸前的穴位,减缓气血运行。随后服下一颗新制的药丸,打坐调息。
知道晨光蔓入窗棱,张陵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眸光黯然,伸手解开穴位。
“药效还是不行,要做凝气丹,非薜荔不可吗?”他拿出怀中的丹瓶,面带愁容。
曲渊推开房门,给自己斟了杯凉透的沉茶,“你采了这么多药,原是要复刻师父的救命宝丹啊。”
“可惜了,薜荔只生于云渡山,虽是天材地宝,却救不了万民。就是炼制出来了,除了吊着几天性命,还能如何。是能改变世道,还是能扶保朝纲?”曲渊看向他,深色沉了下来,“我们能做的不多,便把时间多放在有用的事情上吧。”
张陵收回丹瓶,凝眉沉思,这才留意到外面的天色,“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启程了。”
天朗云清,晨风携着少许寒凉,徐徐拂面而过。
曲渊牵着马,一路送张陵到了城门口。
“曲师弟,这药丸虽比不上凝气丹万分,但也理气之效。劳烦师弟,替我把晾好的药都制成丹丸,带于我用。”张陵翻身跨上白马,侧头对曲渊托付。
“谨遵门长吩咐。”曲渊躬身行礼,抬眸时,几抹担忧恰在眼底,“倒是你,师父给的凝气丹每人只有五颗,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光了。”
张陵见他毫不掩饰的关怀,心下一暖,不禁笑了起来,语气也带着些许顽皮,“好,谨遵渊哥哥教诲。”
这个称呼让曲渊想起来,他们三人还没拜师的时候,那两个小屁孩追着他喊哥哥,跟狗皮膏药似的。当时只觉厌烦,现在回想倒也有趣。
曲渊嘴角刚荡开笑意,却佯装嫌恶的后撤一步,促不防地那扇子狠了一下马屁股,“别乱叫。”
白马吃痛猛迈了几步,被张陵立刻抓住缰绳,控制下来。“怎么,渊哥哥现在更喜欢被叫曲师弟了?”
“哈哈,哎呀。”曲渊羞恼,耳尖爬上红晕,眉心簇起,但满眼都是混杂无奈的笑意,“门长自重,一路顺风。”
说罢,不等张陵反应,便用力拍几下马,高喊三声‘驾’。
马得了口令,托着张陵奔跑起来。
他无法,只得大声道:“五日后见!”
曲渊看着张陵远去的身影,收敛了笑容,小声呢喃:“你这傻子,别为了救人,把师父给的救命宝丹全用光了。”
他摇着扇子转身回去了,路上想起张陵给他留下的任务,叹了一口气。曲渊一向爱干净,让他捣药粉,搓丹丸,着实有些难为。
他深呼吸,心中暗暗宽慰自己,要遵守门长的命令。
11.第11章
阳光穿透枝丫,斑驳的树影印在案几上,给陈旧的桌面铺了一层水墨画。
张陵起笔,字如游龙,苍劲中不乏潇洒。
上言 :曲师弟,展信佳。
此地匪患暂息,由纪南星等人自内部瓦解消灭,纪兄智勇无双,实为可靠。
途中波折,幸得怀远兄搭救,平息匪患我二人也略有薄功。经此一遭,勘破刺史严璋之狼子野心,意图谋反。
我与怀远结伴同行,北上洛桑城,禀与成王殿下。
时间急迫,不敢多耗。盼洛桑再聚,携手济世。
张陵折起信纸,执砚台压于其上。
抬眸,便见芸娘依在门口,身上早已背好行囊,一双古井无波的双眼正注视着他。
“去凉州寻阿嫂,需经洛桑,怀远兄可有决断了?”他语气温和,抿唇又道:“与我同见成王也好,在洛桑分道扬镳也好,都不强求。”
芸娘垂眸,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瞳仁染上几丝烦躁。
真想快马加鞭赶去北庭,回戎族找额吉,中原这般混乱,额吉很有可能回到戎族。
可如果成王能阻止这场谋逆,众多百姓便免于苦难了,这道士势单力薄,让他这样去见成王也放心不下。
她叹了一口气,也罢,额吉若真在戎族,想来不会有危险,耽搁些时日又如何呢,就陪这道士见见成王吧。
“同去。”芸娘抬眼,目光中暗藏几分坚定。
张陵双眸发亮,嘴角轻扬,“如此甚好。”
曲径幽深,匿于林间,两旁树木高三尺有余,遮蔽天日。
无暖阳照抚,穿梭来去的风更填几许寒凉。
芸娘熟识这条小径,这一条去主城的近路。
曾几何时,她便是与夫君在此为小叔送行,那些逃兵也是由此路冲杀而来入山为匪。
想起生死不明的怀远,芸娘不禁涌出点点泪花。
她抬头望向彼此缠绕的枝丫,光秃秃的,挂着零星几片枯黄干瘪的叶子。
树木冬去春来,又是一片翠绿,纠缠的枝条会以茂盛的姿态相见。但人呢,山海永隔,世道混乱,何日还能相见呢?
张陵伸手搭上芸娘的肩膀,轻握一下,双眸隐有怜意,“你阿嫂会找到的,凉州是惠王驻守,边境安宁,一定会没事的。”
芸娘两颊的凹陷,经过几日的休养,已被新长的肉填平。她转头看向张陵,微扬的嘴角荡开一抹浅笑,配着干净利落的束发,倒也有些少年的清爽柔和。
张陵盯着她圆润一点的面庞,有一瞬地愣神。恍惚忆起出见的骇人场景,再到这几日的照顾,终于让这个瘦弱凄苦的少年长出几两肉了。
他的双眸蕴着暖意,眼,底暗藏几分欣慰,望着芸娘的眼神都有了一丝慈爱。
忽的起了一阵风,枯枝相撞,沙沙之音被卷携着,在此间肆散。
随同而来的,是少女一声声热烈地呼唤。
“张先生,怀远哥。”绫儿的喊声在身后传来。
顺着声音望去。
便看见,娇小的绫儿同健硕的纪南星并肩而行,笑容真挚,两人各牵一匹四肢粗壮、姿态傲然的马驹。
走到近时,纪南星才拍了拍身边那匹枣红色的大宛马,“虽不是纯血,但脚程已是山上那些马中的上等了。”
绫儿牵着略矮一些的白骢马,前行几步,语气轻扬,“别看它头大脖子短的。但杨大哥说,这是所有马中耐力最好的。”
芸娘抬手轻轻摩挲着青毛马的头,泛白的指尖在抚过鬃毛时,轻微的打着颤。半垂的眼帘,遮住了外涌的水雾。
这是戎族草原上的古野马,短距离见不出速度,却能忍饿兼程十余日,最是忠诚。
曾经,她是二王子的养马奴,照顾过很多的马但都不是她的马。
额吉看她喜欢,向二王子求了一匹早产的小马,也是白骢马,被她养的壮壮的,叫乎瑞。分开了这么久,也不知它现在如何,有没有被精心照顾。
芸娘深吸一口气,将外溢的泪花压下,抬眼时,双眸满含感激,“多谢。”
张陵也一同拱手行礼,语气真挚,“有劳。”
“这一路怕是不太平,若非抽不开身,定当与二位兄弟同去。”纪南星递过缰绳,暗暗叹息一声。
“纪兄莫要挂怀,还要多谢仁兄的良驹。”张陵唇角挂着笑意,眸色谦和,“只是,还有一事要劳烦纪兄。”
纪南星抬手,语气爽朗,“但说无妨。”
“陵曾约同门师弟曲渊,在此处相见。可如今却要先行北上,若他近日前来,纪兄可带他到怀远家中,我在案几上留了信,他一看便知。”
“必不负所托。”纪南星拿出怀中的钱袋,交与他,“北上危险,一路多保重。”
张陵重重点头,随风轻颤的睫毛,盖不住眼中的坚毅。
“怀远哥,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受伤了。”绫儿把手中缰绳递送,轻声嘱托。
芸娘被她话语中的关怀触动,双眸染上暖色。怀远如今,也是这般年岁吧,一个人漂泊在外,不知饥寒。绫儿也是小小年纪,便带着弟弟住到满是男人的寨子里。
她清冷的面容,徐徐展开一抹温和的笑颜,抬手揉了揉绫儿的发顶,轻声道:“别怕。”
芸娘的声音沙哑低沉,放轻后,只剩下气音,颇有点濒死的味道。
绫儿抬头望着她,心头涌上酸涩,她深吸一口气,秀美面庞挂起明媚的笑容,“嗯,绫儿不怕。”
芸娘点了点头,牵过白骢马,翻身跨上。
张陵最后和纪南星道了一声‘保重’,也跃上了马背。
一棕一青的两匹马,驮着二人在这条狭长的曲径上,渐行渐远。
路上的泥土,在马蹄踩踏下,纷纷四溅,又坠于土地;忽随风起,细尘凌空弥漫,缓缓下落。
纪南星和绫儿目睹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
夜幕如墨,圆月隐在云层中,只展露出朦胧的轮廓,泛着淡淡清辉。
绫儿踩着瓦片,攀上刚修筑好的屋顶,抬头望着蔽在阴云中的月亮,摊开手掌够向薄弱的光芒。
“怎么不带盏灯?”纪南星提着散着暖光的灯笼,脚步微轻,飞身坐到她的身旁。
绫儿曲起腿,手肘垫在膝上,托着脸凝望浸入黑暗的远方。
“荷月姐姐,走的时候……”绫儿鼻头一酸,立刻止了声。
她半启丹唇深深吸气,压下悬在喉头的哽咽,却抑不住打转的泪花。
纪南星怔愣一瞬,只觉心脏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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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漏跳一拍,往事种种在眼前快速闪过。
握着提杆的手缓缓松开,久久不语。
“她找到我时……已经遍体鳞伤了。”纪南星长长呼了一口气。
他的双眸蔓上惋惜,吐音也带着细微的抖动,“她跌在地上,抓着我的衣摆,求我杀她。”
说罢,纪南星合上眼帘,遮挡外溢的悲怆。打颤的睫毛,渐渐被泪水浸湿,不再根根分明。
“这是我唯一能帮她做的了。”他的气息骤然混乱,声音染上几丝哽咽。
虽不确定他们的关系,但定然是亲近的。失去荷月姐姐的痛苦,纪南星比她只多不少。
他并未说得详尽,但也能从他的状态中猜测出,荷月当时一定遭受了很严重的伤害,严重到她宁愿放弃生命。
看他这般压抑悲伤,想来这些情绪一直压在他心底,从未好好发泄过。也是难得与他谈谈荷月姐姐,便由着他慢慢说吧。
纪南星单手握拳,用力捶打额头,似是在驱赶这份不愿回想的记忆。
他匆匆擦掉眼角流下的泪滴,抬头望着朦胧的月影。
迷离清冷,却又柔和沉静,就如荷月给人的感觉般,淡雅不惹凡尘。
“我第一次见到荷月的时候,是在城外的一家乐坊里。当时我们匆忙逃命缺少实物,将军便带队洗劫了这家乐坊。”
纪南星轻叹一声,“我是在地窖附近找到她的,她把其他女子都藏好了,愿意用自己去换她们平安。当时队伍匆忙,来不及检查,若不是将军下来,我本可以放荷月离开的。那是我第一次见一个女子,可以这般勇敢善良。”
他兀地笑了起来,和以往爽朗地笑容不同,带着些许怀念与哀伤。
绫儿静静看着他,随着他的描绘,在脑中构造荷月的形象,不知不觉嘴角也扬了起来。
“路上,为了保护她,我不得已当众做出冒犯的举动。她就像是能看清我一般,并不恼怒。相处久了,我们仿佛心有灵犀般,她懂我的志向,我懂她的信念。”
他顿了顿,泪水快速在眼眶聚集,扑簌簌地落下,“只可惜,我图谋的东西,占据我了近乎所有的时间,难以分神顾念她,连她遭受这般欺辱,我竟丝毫不知……”
绫儿胸口闷的厉害,似是被哀戚堵住了一般,她大口喘着气,待呼吸平稳些后,这才不住得哽咽起来。
“我真的很想怨你,因为这样,我就能逃避,就能欺骗自己荷月不是我害死的,奶奶也不是我害死的。”她双手捂住面颊,声音发闷,“可我不能把自我埋怨的情绪,发泄在你身上。荷月姐姐是为了保护我,才遭遇这些的,我却不听她的话,不听你的话胡乱跑。”
“我…对不起她们,我真想替荷月姐姐…去死。”她的泪水在指缝间流下,鬓角也被泪滴浸湿。身体随着剧烈的抽泣抖动,说出来的话也语不成句。
纪南星用力抹了一把泪,看着蜷缩成一团的绫儿,想起了荷月最后的嘱托。
他伸出手臂,刚要揽住绫儿的肩膀,又立刻收了回来。只把怀中的帕子,从绫儿的下巴与手腕的缝隙里塞了进去。
“荷月走前还是放心不下你这个小哭包,明早起来顶着一双肿成核桃眼睛,小七问起你该如何啊。”纪南星尽力放轻语气,让声音听起来柔和轻快一些。
12.第12章
“对不起,纪大哥,我不应该恨你的。”绫儿的肩头随着抽泣耸动,双手也逐渐变得僵硬,“都是我的错。”
纪南星犹豫一瞬,还是轻轻握住了她的肩头,“其实你埋怨我是应该的。”他叹息一声,轻笑道:“其实被你怨恨,我心里反倒还好受些。”
阴云渐渐移散,月亮刚露出一角,孱弱的光辉倔强地照在他们身上。
绫儿慢慢放下手,抬眼望着天空被驱散黑暗的那处,哽咽声逐渐变小。
看到绫儿止住啼哭,纪南星的眉眼也舒展了起来,收回了搭在她肩上的手。
绫儿的喉咙吞咽一下,将悬在口中的呜咽随着悲伤一同咽下,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她侧头看着同样神伤的纪南星,月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将滑落至下颌的泪珠照地闪亮。
“如果荷月姐姐看到我们这个样子,她会说什么呢?”
纪南星的眸色徐徐染上暖意,唇角扬起,“她应该会说…好好活下去。”
绫儿笑了,她的眼睛亮亮的,语气略有些轻快,“嗯,我猜她会说,可以想念我但不要为我伤心,能作为人来这世间走一遭已是幸运了,我很幸运遇到你们,也不后悔所做的一切,希望你们怀念我的时候是笑着的,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在天上也替你们担心。”
说着,泪水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断了线般下落。她连忙将头抬地更高,快速地调整呼吸,想荷月的时候要笑不应该哭的。
“还真像荷月会说出来的话。”纪南星笑出了两声,明明双眸中激荡着笑意,水雾却不停地在眼底凝结。
“荷月既当你是妹妹,那往后便唤我兄长吧,以后哪怕嫁人了也不要怕,被欺负了有兄长为你撑腰呢。”纪南星抬手,轻柔地帮绫儿擦掉脸上的泪痕。
他心中暗想,荷月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绫儿的。
“好,谢谢兄长。”绫儿吸了吸鼻子,顶着红红的眼睛,努力扬起一个乖巧的笑脸。
-
迅疾的马蹄声,伴着天际那抹初升的霞红,自东方而起。
旭日刚露出赤色一角,健硕的黑马便展露了清晰的轮廓,一白衣青年正驱使骏马,自主路奔行而至。
那人身着与张陵相似的月白道袍,驭马的姿态十分端雅,白玉般的面容更是俊丽非凡。
正是五日之期已满,赶来寻张陵的曲渊。
为了抵御严璋刺史派兵围剿,纪南星在村上建了很处暗哨,也及时知悉了曲渊将来的消息。
负责山下防卫的陈五,正坐在村口百年老树的枝干上,他眯眼向主路望去,随后侧身向后摆了摆手。
他用力紧了紧小腿上的行缠,双手牢牢攀住树干,三步并做两步平稳落地。
抬头见曲渊已入得村中,忙疾走上前,抬手拦截。
曲渊面色一凛,轻轻摆头环顾周遭,见村中空旷,四下无人心中疑惑顿生。
他一手抓紧缰绳,慢慢勒停了马,另一只手暗暗靠近别在腰际的竹扇。
陈五挡在马头前,行礼问道:“留步,敢问先生名姓?”
曲渊端坐在马背上,抽出竹扇拱手回礼,他眼中含笑,眸底却是化不开的寒冰,“在下曲渊,一游方修士,来此是为寻人并无恶意。敢问兄台,此村可是外人禁行吗?”
陈五神色了然,点了点头,却没立刻放行,他前行一步复问道:“所寻之人是和名姓,劳烦告知。”
曲渊眉心轻蹙,细瞧陈五,见他言谈恭敬神态坦然,不似奸恶之人,便语气谦和,“是鄙人师兄张陵,我们约定此地相见,他可在?”
陈五轻长呼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些许,他退远了些,“张先生北去贺州了,给曲兄留了一封信,还请下马随我来吧。”
曲渊颔首,左腿踩稳脚蹬,翻身下马跟在陈五身侧。
愈到深秋,这天便愈加冷了,晨雾湿寒,随日升蒸腾离散,将露珠遗留在干草黄叶之上。
初入村,便听见几声少女的嬉笑,给人迹罕至的荒村之景曾了几许人气。
陈五帮曲渊牵着马,迎面跑过三个彼此搀挽的女子,她们彼此拉扯玩闹,笑得恣意活泼,但在见到生人时本能向后瑟缩。
“别怕,这是张先生的师弟。”陈五拉着曲渊顿住脚步,不再上前。
曲渊的双眸蕴着笑意,本就柔和的面容此刻更是和煦谦雅,清润的声音带着歉意,低身行礼,“初来乍到,无意冲撞几位姑娘。”
“是我们冒失了,先生并未冲撞。”站在中间,身姿高挑的女子淡笑着还礼。
左边娇俏些的少女大大着胆子向前半步,眼睛亮亮的问道:“将军可知道了?我们要上山采菌子,可需通传吗?”
“无妨,有人去通禀了。”陈五扫了一眼她们拎着的草筐,“山路崎岖,你们注意安全。”
“诶,晓得了。陈大哥那你们快去忙吧。”
芸娘的家离村口不远,暂别三位姑娘后,继续走了半里地,便来到了那个破败的小院内。
“曲先生请屋内等候,纪将军随后便到。”陈五将他带至门口,谦敬道。
曲渊颔首,缓缓推开残旧的门扉,迈步走入屋内。
侧身粗略扫了一圈房间陈设,打眼看见了案几上被砚台压着的信。
他收扇坐至案旁,修长纤白的手指徐徐展开信纸,凝眉细读,淡淡的眸子逐渐变冷,浓重的挂念压上心头。
“先生可是觉得不妥?”纪南星侧依内门,见他眉头紧锁,语气也有些许担忧。
“切不论兖州府兵,就说州内群山。没理由虎头山失守,刺史便受到重创,接连多日未有动作。”曲渊声音焦急,拿信的手不由得捏紧。
纪南星坐到曲渊对面,一双深邃的眸子直直望向窗外,眼睛眯起一半,“一定是在酝酿着什么阴谋,但……还有什么事比谋反把柄遗失还重的?”
“若真如此,那定然是九死一生之事。”曲渊将信收到怀中,抬眸看向纪南星,眼含忧惧,“我想今日便启程追赶他们。”
“我送先生。”纪南星立刻站起,眼神冷然,身侧的手重重握紧,细听之下还能听出声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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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微的颤抖,他步履急切,未等曲渊回应便先走了。
曲渊轻轻叹息,柔和清俊的面相此刻,严肃起来倒像是个老先生,甩开堆叠的袖子,立刻迈步跟上。
“将军便是大师兄信中的纪兄吧,将军英武之事师兄已做信中尽数告知,此番相见却要匆匆别离,还请勿怪。”
“张兄也曾提过曲先生,称赞先生是心有玲珑,常能洞察入微。纪某听之,早想与先生一见,今日有此机会却无缘为先生接风吸尘,实在愧疚。”
两人越走越快,嘴上仍不忘客套恭维,若是忽略迅疾的语速,倒也算和谐。
村口的古树旁,拴着两匹黑马,一匹通体墨色没有杂毛的是曲渊的马,另一匹体型更粗壮健硕,额头还有一条白毛的是纪南星的马。
曲渊对纪南星颔首致意,率先一步向前,抬手欲解缰绳,却被纪南星握住手腕拦下了。
“这是我的马白雪,虽近年迈却温顺识途,若遇不测,可放空马传信与我。”纪南星松开曲渊,将自己的坐骑的缰绳塞进曲渊手中。
曲渊握紧缰绳,望向纪南星的眼神中透着一抹感激,“还是将军思虑周全,如此,曲某多谢将军割爱。”
“这条小径,连着通向洛桑的主道,一路保重。”
他抬脚踩住马镫,飞身坐上了马背,抚着白雪颈上打理通顺的鬃毛,看着皮质透亮的马鞍心头激荡,“照顾的这般仔细,定是将军的爱马,我许诺将军待事情结束,定将白雪送还。”
“好!我等着你们凯旋。”纪南星大笑起来,声音洪亮,眸中星辉似火。
曲渊深深看了纪南星一眼,拱手作别,双腿轻夹马腹,纵骑而去。
小径弯折狭窄,被晨雾浸润的泥土,松软难行,其间多有怪枝蜿蜒而出,不时便勾住曲渊的道袍。
“真是耽误功夫。”他小声诽道,勒停了马,抓紧袍子一把扯下,粗略地薅掉挂住的枯枝黄叶。
刚离开小径,看见通达的主路,天上便落下了点点秋雨。
初晨的寒气还未散尽,就被雨滴裹挟着沁入人间。
三声闷雷,在天际炸响。狂风顿起,呼啸着冲散雨阵,雨幕随之轻舞乱中有序。似是要与秋风对抗般,雨势也愈来愈大。
曲渊来不及避雨,用力夹了一下马腹,大喝两声‘驾’。
很快大雨便有倾盆之势,曲渊被迫终止行路,在路旁茶摊栓马,稍作歇脚。
“客官可要饮茶?”小二将白巾搭在肩上,走到曲渊身旁笑问道。
“一壶热茶,随便什么都行。”
曲渊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望着街道上的骤雨,眉心始终紧锁着。
兖州之事,着实奇怪,有诸多说不通之处。张陵还同人说他心有玲珑,能洞察入微。曲渊轻笑一声,若他真有这等才华便好了,也不至于此时空有猜测却琢磨不透,真是徒增忧惧。
很快热茶便到了。
他接过小二斟好的茶,望着杯中一圈圈的涟漪,叹了一声。
也不知道,张陵和怀远兄弟二人此时如何了。
13.第13章
芸娘和张陵避开山路,沿着中部平原星夜兼程。
驿道宽广好行,两日内,他们看见了一处城镇的门楼,是兖州与贺州交界的何乡镇。
此处不如兖州的要塞之地扶余城,那里四面通达繁华热闹。何乡镇虽干道不多,但作为凉州交界,也论不上穷乡僻壤。
他们连续赶路未曾合眼,此刻头脑已是无比昏沉。
整齐的衣裳布满了褶皱和脏污,躯体更是酸麻肿痛,便只得勒住马,
张陵从包裹中拿出一张馕饼,掰开一半扔到芸娘的怀中。
二人一边进食,一边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等过了何乡镇,再向北走就是洛桑城了。里面来往之人众多,若精力不济撞上偷盗抢劫的恐难应付,不若先歇几个时辰?”
芸娘三四口就吞下饼,解开水袋仰着脖子大口喝着,待胃中缓缓充盈起饱胀感,这才腾出一只手,揉了揉血丝未消的双眼,用力点头。
张陵打了一个哈欠,拭掉眼角困倦的泪水,“此地人杂,我们去林子中寻个清净地,轮流歇息吧。”
“好。”芸娘抻动缰绳,驱使马儿掉头进去林子。
野地无人修剪,树木皆粗壮高大,姿态各异。
林深幽径,他们未敢走得太远,只挑了一平旦处,铺上了布帘。
张陵系好了马,把装着衣物的行囊放在其上,对芸娘道:“先睡吧,我守着。”
芸娘不跟他客气,躺到褐色的布帘上翻身便睡了起来,许是这两日累得狠了,不到半刻钟便响起了鼾声。
眼见她一缓疲惫没得这般沉,张陵便握了好了剑,在她脚边的布帘盘腿打坐。
一阵晌午的微风,带着几许阳光灼烧地暖意,穿透斑驳的枝丫吹拂他鬓边的碎发,最终撞上他沉静的侧脸。
芸娘虽睡得如昏过去一般,却在两个时辰后缓缓整开眼帘,并未就歇。
她从平躺到姿态直接坐了起来,迷离的双眼直直望着黄昏里拉长的树影。
呆愣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用力拍打着脸蛋,眸色逐渐转为清明,
芸娘起身走向张陵,坐到他的身边,轻轻推了推他屈起的膝盖“你歇。”
“我打坐便也算休息了,怀远,一个时辰我若没起,劳烦叫醒我。”张陵收势,看向芸娘,见她神情认真地点了头,才躺倒在布帘上。
酸麻的腰背一瞬间得到了舒展,短暂的通畅让他梗着脖子闷哼一声。
等痛意消散,他将手放置耳后,侧身睡了下来。
太阳渐渐没入地底,天色愈加暗淡,晚霞被夜色驱赶着一点点消散。
芸娘拾起一旁的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勾勒出戎族的文字,写了再抹平,循环往复。
双唇随着手上的动作,细微开合,无声念诵着什么。
在不知道第多少回后,天空彻底暗了下来,弦月的余晖伴着点点星光洒向林间。
她缓缓靠近张陵,垂眸望着他的睡颜,似在等待。
又过了不到半柱香,张陵还没有醒意,芸娘这才伸手去拉扯他的衣领。
张陵平整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珠左右转动,片刻后,缓缓张开眼帘。
他坐直身体,闭目呼吸吐纳,抬眸时,双眼蕴着灵光。
他们短暂地补充了精气,整理行囊的速度都快上了许多,放下缰绳利落跃上马背,沿着记号向何乡镇行进。
“趁夜色穿过何乡镇,许能少些是非。”张陵驾紧马腹,来到芸娘头前开路。
计划是针对未来的,时间未到前永远猜不出会发生什么。
张陵带着芸娘刚行至城楼处,便看见里面火光连天,人头攒动。
乍看还当是失火,细看才知,竟是百姓们高举火把,在主街上前赴后继地向里堆挤。
勉强照得清路的月光,被赤色的火焰尽数吞没,黑暗在镇上仿佛并未降临过,两旁商铺的匾额被闪烁的火光映得,同白日里一样清晰。
张陵倒吸一口气,镇中百姓们的呼唤声,带着森森怨气和愤怒,气势不亚于熊熊燃烧的烈火,连他也未敢前进,“这是……”
芸娘拽着缰绳,拉着马向后退了几步,神色凝重。
如此浩大的情形,两人皆默契地驻足在楼门外,都没出声。
连声的高喊,在镇上传来,“救济粮是救济粮!粮库的粮是国家的!你们吃完了救济粮,就只能等下一波了,要是再不散开,扔聚众闹事,就是蔑视皇恩!”
“狗屁的皇恩!修陵寝,筑行宫,我们镇上哪次没有响应号召,克扣工钱也就罢了,可现在是灾年,凭什么不开仓放粮!”
“开仓放粮!”
“开仓放粮!”
衣衫褴褛的百姓们,双眼被火焰映得赤红,满是伤痕的手臂接续升抬火把,喊声一次比一次大,磅礴的气势仿若巨浪波涛,汹涌湍急。
“别过来!别再往前了!”府衙的大人,竭力大喝。
可他越这般傲慢,百姓们的怒气便越盛。
芸娘和张陵瞧不见里面的情形,只能看见聚在一起的众多乡民们彼此抵足向前,缓缓移动。
忽而,大家停顿了下来,隐约有十余把刀剑一齐出鞘的器鸣。
“来人啊!恶民辜负皇恩,不听教化,聚众施暴一镇父母官,依法可斩论功行赏。”
“是!”
门外的二人听清后,彼此对视,眼中皆有慌乱。他们握住缰绳,刚要纵马硬闯去救人时,后方便传来一阵迅疾疾的马蹄声。
芸娘率先骑马向后退去,张陵紧随其后,将进入镇子的主路让开。
他们刚挪开位置,两匹马便驮着一青年农夫和一白胡子老者。
那二人匆匆扫了一眼张陵和芸娘,便纵马奔行而入,农夫口中不停地高喊:“成王殿下门客,白师爷来了!不要动手!”
成王的人,芸娘看向张陵,双眸闪过一抹喜色。
张陵的眼瞳微微发亮,紧皱的眉头平整了些许,对着芸娘轻轻点头。
他们驭马跟在农夫和白师爷的身后,悄然随行。
百姓们对白师爷的态度,与对府衙大人的截然不同,将街道围地水泄不通的乡民,自觉在两旁罗列成队,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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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供两匹马并驾地宽路。
在白师爷经过时,每个人面上都挂着希冀,俯身道:“白师爷。”
“又要折腾师爷了。”
老者瘦削的身体在马背上摇晃地厉害,仍是挂着笑容,对百姓们摆手,“不折腾,不折腾。”
他们行至府衙大人面前,白师爷便沉下脸来,怒目而视,“旱情只是略有改善,并未根除,百姓们食不果腹,你身为一镇主官何故不放粮啊。”
那大人冷哼了一声,傲慢地仰起头捋着自己的山羊胡,用一双狭小的吊梢眼看着白师爷,“救济粮都发放完了,是他们自己浪费吃食。粮仓的米是官家的,要供给北方行宫的皇室,和两州王爷的。”
“屁话!你们发的救济粮,只有上面一层是大米,剩下都是米糠!”一旁的青年农夫怒火中烧,指着那位大人的鼻子骂道。
白师爷冲着他摇了摇头,他眯了眯眼,眸色逐渐变得寒冷,“赈灾粮都敢混假,身为朝廷任命的父母官,你们竟是这般鱼肉百姓中饱私囊,可对得起身上的这身官服?”
这位大人轻笑了两声,又转为了大笑,他前仰后合扶着腰险些岔气,这才戏谑地看着白师爷道:“赈灾粮的重量,发放的日期,一切都是按照朝廷拟的章程来的,无论白师爷如何听信这帮恶民,本官登记的册子您随时可以翻阅,绝无任何不妥。”
他说罢,看着咬着牙,憋红脸的白师爷,挑眉又道:“就是成王殿下他亲自来,也挑不起本官丝毫错处。”
“你……”农夫恼极,却说不出话来。
“如何?本官清清白白,你们要再闹下去,可别怪本官不留情面。暴民闹事,当街杖毙,也符合朝廷法度。”
百姓们的气焰被几句话就给熄灭了,大家面面相觑,眼神里皆是化不开的绝望。
芸娘在后面都听得呲牙咧嘴的,急的直晃头。
“跟紧我。”张陵轻声道,他驾马上前,停在白师爷身后。
望着端坐马车上,貌若灰鼠的府衙大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大人糊涂啊,粮仓的米既然供给北方皇室,为何不奉与成王殿下,白师爷此来可是代表成王而来,您不献米可不合规矩啊。”
“哪里来的无知小儿,本官可不吃你这一套,成王殿下若是需要粮仓之米,我定欣然奉上。若是发于这些恶民,本官也定不纵容。”大人翘起腿,侧仰着头,眼睛和鼻孔形成了一条斜线。
张陵眸色一暗,“成王殿下要米,自有殿下的用处,至于给谁,都凭殿下做主。大人这般阻挠,可是看不起成王殿下封地偏远,还是没有将成王殿下的皇室身份放在眼里?区区小镇主官,敢僭越藩王,大人真是好胆识啊。若我快马告于成王,怕是大人面上还能填上几分光彩。”
那大人听他这番言论,翘起的腿瞬间滑了下来,吊梢眼都瞪大了两圈。他坐直了身体,平视张陵,“你小子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成王新收的门客?”
他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扫视了一圈对他冷眼相看的众多百姓,哆哆嗦嗦的抬起手,声音虚道:“给……给成王殿下献粮。”
14.第14章
“乡亲们!走!去取粮!”为首的农夫毫不掩饰他的喜悦,挥着手向后面的百姓大喊。
“取粮!”响应的声音接续传来。
他们拽下腰间挂着的布兜,欢欣雀跃地一个拉着一个向前走。
路过白师爷和张陵几人时,皆携家带口躬身行礼,“谢谢成王殿下大恩,谢谢白师爷和这位公子,多亏二位,我们才能吃上粮食。”
“谢谢师爷、公子。”
白师爷摇了摇头,“快起快起,这里虽不是王爷所辖,但王爷说了,既为皇室子弟受万民供养,当做惠民之事。”
“老婆婆,快起来抱着孙子取粮去吧。”张陵下马,将前排的几人搀扶起,向后面驻足的百姓高声劝道:“大家,取粮去吧,深夜天寒,老人小孩儿遭不住的,带着大米早些回去吧。”
芸娘坐在马上,环视着或跑或跳姿态各异的百姓们,但无不例外的他们今晚都是欢欣的。
一阵寒风拂面而过,她被激地打了一个寒颤,垂眸整理衣衫遮风时,却见一灰头土脸的少女站在马侧,抬头定定望着她。
谁家的孩子?芸娘挺直脊背,探头四处观瞧,并未见有人神态惊慌在街上找寻。
难不成,是孤儿吗?芸娘俯身同她对视,女孩儿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也是十分破旧,还泛着淡淡的酸味。
芸娘抿唇瞧了一眼张陵,见他还在背对着劝说百姓,便伸手将女孩儿拉到马背上。
她的眼睛骨碌碌地左瞧右看,小心从怀中拿出一颗白膜来给身前的女孩。“吃吧。”
女孩儿的瞳仁黑亮黑亮的,接过白膜许久也不吃,仍定定看着。
“可以吃的。”芸娘摸了摸她的头,尽量把自己难听的声音放地轻柔。
“我吃完了,大哥哥是不是就要丢下我也走了。”女孩儿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学会歌唱的黄鹂,“你们看我可怜,总会给我一口吃的,看着我吃完东西,就离开了。没有人想过,要把我带走,我和被遗弃的狸奴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她语气很平静,声音也淡淡的,可却从充斥着一股子哀伤,“我每次被留下,无处可归,没人照顾,都想着饿死了也好。但你们的怜悯,好短暂好温暖啊,可你们离开之后还是会把我留在这里。”
芸娘眼眶酸涩,打转的水雾凝结成泪花,她紧紧抱着身前的少女,就像抱着曾经在北庭流浪的自己。
张陵疏通了答谢堵塞的百姓,转回身时就看见怀远抱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儿,神色哀伤,眼底还泛着泪花。
“你是谁家的孩子啊?”张陵走到她们身边,轻身问道。
“我没有家。”女孩捏着手里的白膜,声音闷闷的,“既然可怜我给我东西吃,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走呢。”
张陵瞧着她手里的白膜,眨了眨眼,怀远不是说吃光了吗。他瞥了下芸娘,见她低垂着头,倒也没说什么,转而看向小女孩,“那你可有想去的地方吗?”
女孩摇了摇头,“不知道,随便哪里都好。”
张陵皱眉思索,无果,眼神问询前面的白师爷。
“带她去洛桑城吧,王妃仙逝后,王爷便建筑了一座慈恩寺,收养了许多孤儿。”白师爷顿了顿,又道:“就以王爷的名义送过去,其他孩子不敢欺负她的。”
“李群啊。”白师爷对着同行的农夫唤道。
“这孩子是这两年到这儿来的,我们家家都困难,也腾不出多少吃食。倒是来来往往的客商会给她些吃的,师爷回洛桑带着孩子不方便,就由我照看吧,我送她去慈恩寺。”
白师爷看了眼张陵和芸娘,见他们都没有异议后,便开口敲定,“如此也好。”
那农夫趋步过来,伸手要抱孩子,芸娘双眸淡淡地盯着他,并不松手。
“公子莫要担心,给这孩子起个名字,以后可以去慈恩寺常来看望。”
女孩儿回头看向芸娘,黑亮的瞳仁里闪烁着希冀,“大哥哥,他们一直叫我野孩子,我还没有名字呢,你给我起一个吧。”
芸娘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细细瞧着她的五官,在脑中将能组成名字的词组都想了一遍。她的眉心越皱越深,直至形成了两道川字纹,这才长呼了一口气。
中原字起名真麻烦,芸娘暗暗腹诽,她对着女孩儿笑了,开口道:“苏雅。”意为嫩芽,终有一天可成长为参天大树。
“哎呦,苏雅,这名字真好听,公子可是把姓都给想好了啊。”那农夫笑着,将苏雅抱下马,“得嘞,我带孩子回家安顿一晚,明天就带她北去洛桑。”
芸娘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多说,认下了他们以为的这个中原字意。
看着农夫走远,白师爷才驾马靠近张陵,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欣赏,缓缓点头道:“这位公子真是大才啊,那人将老夫气的说不出话,若不是公子出言相助,放粮这事儿还真不一定能成啊。”
“师爷盛赞了,若非师爷提及成王殿下,张某也想不出这般回答。”张陵谦敬行礼,举手投足雅致端方。
“二位公子是要远行?”白师爷问道。
“不瞒师爷,正要北上洛桑,有要紧之事禀报成王殿下。”张陵神情严肃。
白师爷点了点,“二位若不嫌弃,老朽脚程慢,便同回洛桑吧。王爷洗菜,老朽正有引荐之意。”
能见到成王了。芸娘双眸发亮,同张陵对视一眼,眼底皆有喜色。
“师爷不弃,我等愿随师爷同行。”
正值深秋,北方四季分明,秋冬凄冷苦寒。
芸娘和张陵即使出门前,多加了一层内袍,也抵御不下夜风的侵袭。
忽的,一阵大风,气势汹汹的扑了过来。
白师爷裹紧了外衫,颤颤道:“晌午还烈日高悬呢,夜里就这般寒凉了,看来是时候添件冬衣喽。”
张陵看向白师爷,眼神隐隐闪烁,几次半启丹唇,欲言又止。终是长长吸了一口气,眸色一沉,开口问道:“成王殿下,也压不住这些贪腐的小官吗?”
“唉。”白师爷叹息一声,“此地身处兖州和贺州的交汇之处,若不用皇族身份强压,这些老油子还真是难管。兖州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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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州有成王殿下主事,兖州的主官严璋啊,听说甚是平庸啊,否则也不能把这些小官养成这等风气。跨区管理,也是不易,说来王爷也是难为啊。”
严璋连谋逆都敢,可不是平庸之辈,张陵心中暗想。
“你们这般急着要见王爷,是什么要紧的事啊。”白师爷顺口问道。
“嗯……”张陵苦笑一声,眼神歉疚。
白师爷摆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这世道能留几个心眼总是好的。”
“多谢师爷谅解。”
此地到洛桑,有一条新开辟的近路,夙夜兼程一日余,便到了洛桑城的郊外。
晨雾如薄烟,将日光围拢在怀中,散落一地温暖清晖。
还未靠近城中,鼎沸的叫卖声,便传到了耳中,不需眼见就知,城内百姓定是安居乐业热闹非凡。
一趟趟的车队,载着满满的货物,在城门交替往来,繁荣之相仿佛大梁还在国力鼎盛之时。
张陵和芸娘见惯了人间惨象,乍看这等繁荣之景,皆怔愣住了。
白师爷见他们这般模样,脸上挂起了笑意,语气崇敬道:“成王殿下自分封以来,没有懈怠过一天,这么些年来,日日勤勉理政宵衣旰食,才换得了贺州在连年旱情之下,百姓们仍衣足饭饱啊。”
张陵点了点头,眸色欣喜,悠长的语气中夹杂着向往之意,“如今看来,成王殿下的贤德之名,并非虚传。”
白师爷捋着灰白参半的胡须,爽朗地大笑了三声,“走吧二位公子,随老朽入城吧。”
“有劳师爷带路。”张陵颔首。
莫桑城的城墙由青砖堆砌垒筑而成,高四丈余,古朴宏大。
两扇包着铁衣的城门约有四寸厚,上面嵌着一排排铜钉,向两侧大开着,接迎各地商旅。莫桑城与凉州相连,若想同戎族贸易,从莫桑过不失为一条近路。
城门正上方,一块墨色的匾额悬在城楼檐下,上写‘莫桑城’三字,字迹鎏金,端正雅致,笔触有力。
张陵和芸娘驭马跟随在白师爷身后,过城门时被守卫阻拦下来。
“这是王爷的客人,不需核查。”白师爷对着护卫首领道。
他们归还了芸娘和张陵的行囊,退至三步,抬手放行。
城中街道宽阔整洁,两旁林立着各式摊子,摊主们对着来往行人热情叫卖,曲调悠扬有趣,好似在歌唱一般,唱词中介绍的都是商品的优点,不同的叫卖合在一起,竟无混乱之感反而热闹不凡。
走到最后,芸娘连路都不看了,直盯着摊子上的新奇东西。
从冒着热气十里飘香的肉包,到模样精致形态各异的小巧糕点,又到款式靓丽奇特色彩鲜艳的钗环,只看得芸娘移不开视线。
卖簪子的姑娘,见芸娘好奇,特意取了一支兰花银钗高高举起,晃了晃,大声道:“公子可要买一支赠予心爱的姑娘,这是最时兴的款式了。”
芸娘抿唇,将头向那姑娘探了探,视线一直落在银钗上那朵秀雅的兰花上,久久未曾回神,由着马儿驮着她越走越远。
15.第15章
随着旭日渐渐高悬,拂面而来的风也不似早间那般阴冷。
白师爷带着他们行至街后,在一客栈前停住,颤颤巍巍地下了马。
“这间归鸿客栈的老板与我相熟,两位公子可现在次暂住,待老朽回禀王爷,再来接二位公子。”
张陵和芸娘一同下马,同白师爷行礼,“多谢师爷。”
门房见他们骑马而来,立刻躬身上前,“三位快请,我来牵马。”
张陵和芸娘分别卸下马背上的行囊,在肩头扛好。张陵收下自己和芸娘的缰绳,一起递给了门房。
几匹马儿彻夜赶路,此刻疲惫尽显,任由门房牵着,也还算安定。
没了遮挡,素朴的店门向他们展露了出来。
三人相继向客栈里走去,一楼几乎坐满了用餐的客人,掌柜和账房在柜台核账,期间还陆续有客人去打听事情,忙的可谓是不可开交。
还是刚送完茶水的小二注意到了他们,忙放下托盘一路小跑着赶来。
“呦!师爷您老过来怎么也不喊一声啊。”店小二在胸前的衣衫上擦了擦手,快步向前,放低身子,扶住了白师爷。
“看你们忙,就没招呼。”白师爷笑道。
小二又‘哎呦’了一声,语气有些夸张道:“您瞧你,这说的是哪里话,让店里新招的跑堂忙活,我呀专照顾您老就行。诶,师爷,今儿是来住店还是吃饭吗?”
“给王爷办事遇到了两位小友,带他们来找个地方落脚。”白师爷回眸,看了眼跟在后面的张陵和芸娘。
“这两位公子还真是相貌堂堂,仪表不凡啊。”那小二紧忙接上话,随后他猛拍了一下脑门,“呦,这两日人多,只怕是客房都订出去了,咱们快溜些走吧。”
几人马上提了些速度,两句话的功夫,便来到了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送走结账的客人,一抬眼瞧见了白师爷,笑脸顷刻间就堆了起来,“今儿怎么有空来啊,上次没喝完内壶小烧还给您留着呢。”
“下次喝,下次喝。”白师爷忙摆手,向左侧移了两步,把张陵和芸娘让出来,“还有房间吗,我给这两位公子订。”
掌柜的紧着翻看册子,皱紧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连声道:“有有有,不过就一间。两个大男人挤一挤也不妨事,您看……”
芸娘盯着自己的鼻尖瞧,眨了几下眼睛,没有回应。
“无碍,劳烦了。”张陵率先开口,说罢就从怀中掏出钱袋,准备付款。
白师爷伸手将他挡了下来,“你们的盘缠且留着,日后有很多用得上的地方。老朽月月都有俸银,订个房间而已不妨事。”
他看向掌柜,“老规矩,记我账上。”
“好嘞,二楼人字号第三间。小二,带客。”掌柜直起腰板,梗脖子高喊。
一旁的小二得令,“两位客官这边请。”
张陵走前,看着一脸笑意眼含慈爱的白师爷,再次俯身,“多谢师爷。”
白师爷笑着颔首,抬手做请。
张陵带着芸娘,随同小二向有些蜿蜒的楼梯走去。
这间客栈刨去一楼用餐区,向上还有两层,皆由回转的杨木搭建,上面铺了一层棕色的漆,阳光照射处甚是明亮。
抵达二楼平台上,只见地面也覆了一层黑漆,看起来十分整洁干净,还十分稳固不少人在上面穿行,也没有丝毫异响。
他们在小二的带引下,停在第三间房门口。
小二躬身推开屋门,“两位客官请进。”
芸娘将肩上的包裹卸下,拎着就迈步朝里面进。
张陵对小二道了一声‘有劳’,便关上了屋门。
人字号虽小,但床榻、屏风、案几,也是一经俱全。
接连的奔波使人疲惫困乏,行路时还能硬撑着,眼下到了这般舒适的环境里,张陵也顾不得许多,坐在床上横躺了上去。
他看着与同在踏上的芸娘,垂头倚着榻上的门围子,眼帘半合辨不清神色,“怀远兄不歇歇吗?”
芸娘心中暗暗叹息,她眸色闪烁,搭在腿上的手蜷着,食指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拇指的指腹,额间慢慢溢出点点细汗。
她用力吞咽一下口水,暗暗将呼吸调整到平稳,缓慢地回头看向张陵。
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拳,压制心头升起的丝丝慌乱。之前生死攸关,不得已接触多了些,且后来一直在养病,哪怕独处一室也并未同榻而眠。
“怀远兄可是哪里不舒服?”张陵见她身体僵硬久久不语,眸中瞬间浮上忧色,紧忙坐了起来。
怀远兄……是了,我现在是男人。不能扭捏,男人都是不拘小节的,不能扭捏。芸娘重重呼出一口气,眼底暗暗升起一抹坚定和决绝。
她深深看了张陵一眼,随后用力向后仰躺,头在碰触的褥子时还弹了一下。
“呃……”张陵睫毛轻颤,望向芸娘的眼神隐隐有些好奇,直到芸娘闭上了眼睛,他便也躺了回去。
困意上涌,仿佛周遭的声音都清晰了起来。
语调奇特的叫卖声,伴着院里盘旋着的飞鸟的鸣叫,哪怕闭上眼睛,也会在耳边勾勒出一副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画。
两人便穿着那套披风戴雨的外袍,将腿耷拉在上,横躺着睡了过去。
他们从晌午,一直睡到了夜色布满整片天空,这才因腹中饥饿幽幽转醒。
外面的叫卖声已经停了许久了,只有鸟鸣还时时在耳畔响起。
张陵伸展手臂,徐徐打了一个哈欠,眼角也溢出零星泪花。
他双手握拳,背在身后,锤了锤腰侧酸痛的肌肉,抬眼就见芸娘站在案几旁,将头埋在包裹里,双手不停的里面翻腾,似是在寻找些什么东西。
“饿了?”张陵向前探了探身,轻声问道。
芸娘将脑袋从包裹中拔了出来,本就不太整洁的头发变得蓬乱,嘴里还叼着一张馕饼。手也跟着拿了出来,一手抓着水袋,一手握着发着焦色的饼。
她走向张陵,抬起抓着饼的手向前递了递,被吃食塞满的嘴巴闷闷发出两个字音。
张陵不用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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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知晓了她的意思,这是在问他‘吃吗?’
他的双眸浮起笑意,唇角却极力向下压着,身体渐渐抖动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终是再忍不住,发出了清润的笑声。他起身走近芸娘,伸手接过了饼,还顺势把她嘴里叼着的也一起拽走了。
“今天不吃这个了,咱们下去吃好的。”
闻言,芸娘的疑惑的眸色骤然亮起,唇角也不自觉上扬了几个弧度。
张陵看着比自己矮了两头的芸娘,不禁又轻笑了两声,他转身将东西放回行囊,便走到芸娘身后细细地为她打理头发。
他的动作十分轻缓,在通发结的时候,芸娘也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
感受着发顶上张陵指腹的温度,和他柔和的力道,芸娘能感受到他真心呵护之意,虽不知何因由,但都让她心头发酸。
中原的发式她盘不明白,总是用草帽价把头发一股脑全遮住。
就连她仅会的几个中原女子的发髻,还是在北庭的时候,婆婆为她编的。新婚,本该是母亲为女儿梳妆盘发,但额吉失踪了,是婆婆站在她的床前,一下下为她盘起新婚的发髻。甚至在弥留的那几日,还教会不厌其烦的教她日常盘发的步骤。
那时芸娘真的觉得,自己多了一位母亲,可是又再一次的失去了母亲。
时间若是再往前倒一些,她记事起第一次编辫子,就是额吉为她编的。她还记得那天是个晴朗的日子,额吉的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她的发顶是那样温暖,铜镜中额吉看向她的目光满是慈爱和疼惜,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好啦,还是有点乱,但是也能出门了。”张陵抬手搭住芸娘的肩,走至她的身前。
芸娘抬起闪烁着泪光的眸子,看着张陵。
“怎么了,弄疼了?”张陵的面上挂着几许焦急。
芸娘吸了吸鼻子,眼眶逐渐泛红,泪水若决堤般涌出,“没,想额…想娘亲了。”
张陵松了一口气,攥着袖子给她擦眼泪,忙忙慌慌的却始终说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话。
他从记事起,就在云渡山了,跟师父和二师弟生活在一起,总角之年又添了一个小师弟。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未曾期盼过,于他而言师父和师弟就是他的亲人。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一直如此,可随着在山下的所见所闻,看着至亲间割舍不下的骨肉之情,他又再次捡起来小时候的疑问:我的父母是谁,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又是遭遇了什么而丢下他呢。
师父说得不到的东西,思之无意,只会徒增心魔。他便是用这句话,来时时劝慰钻牛角尖的自己。
可眼前怀远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孩子,如此年纪,又曾拥有过亲情的温暖,自是割舍不下,见他这般伤心,却不知如何才能宽慰他。
“唉……”他想起小师弟何成刚上山的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也不敢出门,都是他和曲渊轮流哄着。
张陵眉心微微皱起,看着芸娘渐渐止住了哽咽,紧绷的弦也松了些许。还好,哄何成那招暂时用不上。
16.第16章
芸娘解开手里的水袋,仰头猛灌一口,将喉头的哽咽一起吞下。
“走吧,吃饭。”她的暗哑的声音染上闷闷的抽气声,竟变得有些怪异,若不看芸娘面相,只听声音,定以为这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
张陵的双眸闪过讶然,惊叹于芸娘对情绪收放自如的掌控,只消片刻,她就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
回过神时,芸娘已经扔下水袋转身出门了,张陵紧紧跟随。
两人刚站上二楼的平台上,就被下面的情形惊住了。
只见白日里就很拥挤的一楼,此刻更是围满了人,他们若下来楼梯,连落脚的寸地都没有。
呼喊小二和问询掌柜的声音此起彼伏,压住了熙攘的交谈声。
很快,掌柜的便在账房的搀扶下,站到柜台上,竭力高喊:“没有客房了!小店暂不开放地铺!若是客官想用餐,烦请排队!”
就在此时,跑堂的拎着木桶从第二间房出来。
“且慢。”张陵向前一步,叫住了他。
“客官是要用餐还是要热水。”
张陵侧头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人群,对他道:“两碗阳春面。”
“好嘞,客官您稍等啊,煮好了我就给您二位送到房间里。”他招呼完,转身欲走。
“敢问……”
跑堂小哥驻足,回身问道:“客官还有事吗?”
“楼下怎么围了这么多人啊?”张陵顿了顿又问,“可是有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那小哥一愣,“这么大事,合着您不知道啊,您不是为这来的呀。”
“确实不知是何大事,还请小哥告知一二。”张陵摇了摇头,语气谦逊。
那小哥一听这话,腰板子瞬间就直了起来,“客官,我跟您说啊,问我可是真问对人了。先王妃早逝,郡主也出嫁了,州官啊都劝王爷娶妻,不然天天这么勤勉,也没个知冷知热的照顾。这不吗,都说新王妃的婚车已经从京都出发了,估计要不了几天就到洛桑了。”
“原来如此,所以这些人都是来参加王府婚宴的?”
“可不是,这些人是常年往来大梁和戎族的商队,他们挤在这里都是来送礼的。但是我们成王殿下很少收礼,并一早就说了,这次大婚,会在城中各酒楼大摆宴席,宴请城中百姓。想来,这里也有其他地方慕名而来的流民吧。”
张陵点了点头,“多谢相告。”
他的眉心拧成川字,双眸蕴着忧惧之色,急急拉着芸娘回到了房中,在案几旁坐下。
“怎么了?”芸娘见他愁眉不展,开口询问。
“迎娶王妃可是一件大事,届时王爷诸事繁忙,恐没有时间见我们。若严璋久久不反击,就是在养精蓄锐等待成王因婚事抽不开身时,杀个回马枪找纪兄清算,到那时他就是真起兵谋反,我们哪怕得到王爷帮助也仍是慢人一步。”张陵语气严肃,照平日里又快了些许。
砰的一声,窗子被狂风撞开,深夜彻骨的寒气顷刻就充盈了整个房间。
张陵刚起身,一道刺眼的闪电若游龙腾飞般划破夜空,三声雷鸣紧随其后,在上空炸响。
骤雨若瀑布般,倾泻而下,给这噬骨之寒添了几许湿气。
张陵快步上前,迎着呼啸的秋风,用力将窗子关上,落了锁。
风暂歇了,雨势迅疾,敲击门窗之声仿佛万鼓同击,闪电和雷鸣接连登场,似是在为给这场深秋夜雨合奏一般。
雷声为止,房门便被敲响了。
“客官,两碗阳春面来了。”跑堂小哥的声音在门外传来。
芸娘起身过去,打开门,双手接过托盘稳步走到案几旁,用托盘将上面的行囊向外推了推,小心翼翼的把面放下。
“吃面。”芸娘端起一碗放在对面,抬头对张陵唤道。
张陵轻声‘嗯’一下,回头深深看了眼闭合的木窗,心中弥漫着一阵挥之不去的烦闷。
他缓步坐到案几旁,用筷子搅拌着沉在汤底的细面。
屋中的寒气并未散尽,但阳春面升起的腾腾热气,却十分暖身。
面汤是用猪脊骨炖出来的高汤,又加了少许酱油,色泽漂亮,香气更是诱人。上面还撒了一撮葱花,给素汤装点了几许翠绿。面条白嫩圆润,根根分明又宽细均匀。
芸娘垂头猛吸了一口面汤的热气,享受得眯起了眼睛。她下筷子,将面条挑起,细细地吹了吹,才慢慢吸溜着吃了起来。
也不知是饿的,还是这客栈厨子的手艺好,芸娘只觉得越吃越味道,到最后竟是吹也不吹,就着热气一同塞到了嘴巴里,大口咀嚼。
她不出片刻就将面条吃了个干净,放下筷子,捧起碗抬头喝汤。放下碗时,见张陵的筷子还在碗里搅拌着,眼神空空的,像失了魂一样,“没事啊,那个师爷不是去见王爷了,还说要引荐呢。他暂时看起来不像坏人,应该不会骗人,你快吃吧,别想了。”
张陵回过神来,望着吃得正香的芸娘,嘴角扬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
怀远不喜欢自己的声音,一向很少说这么长的句子。他的芸娘这是在安慰他,凝重的神色也略微缓和,“也是,那便等等白师爷。”说罢,便动筷吃了起来。
许是心里压着的事情太多,芸娘没看出他对这碗面有什么情绪。
她没再理会张陵,抬碗将剩下的面汤尽数喝光,连贴在碗沿的葱花她也拿筷子扒愣到了嘴里,随后大大地打了一个嗝,起身就躺到榻上闭目睡觉去了。
寒气从窗沿向屋中缓缓渗透,腹中阳春面的热度也徐徐下降,芸娘冷得将身体蜷缩起来。
张陵过去拉起被子,慢慢展开,小心地罩住了她单薄的身躯。
看着她惬意的睡颜,张陵的眉心也随之舒展,眸色渐渐变暖,“也罢,不想了。”
他拿起一旁的木枕,放置在芸娘身旁,轻轻掀开被子躺了下去,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闭目浅眠。
-
芸娘和张陵在客栈里,一连等了两日,也不见白师爷再过来,甚至连个传话的小厮也没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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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还算乐观的芸娘,也开始有些愁眉不展。
曲师弟要是在就好了,他总能察觉到一些我看不透的东西。张陵叹气的次数逐渐变多,两个人每天除了问掌柜的见没见到白师爷,就是找小二打听王爷娶亲的事情。
张陵推开窗子,看着挤满人的街道,“真希望王妃可慢点来。”说罢,又叹了一口气。
“不能等下去了,我们得快些见到王爷。”张陵眸光一沉,“就是硬闯,也得闯了。”
芸娘重重点了点头。
他们简单收拾下行囊,刚推开房门,就看见掌柜的在一个红衣女子面前卑躬屈膝,极尽谄媚。
那女子发髻高盘,左边插着几根光泽明亮的细支素金簪。右边发髻的最高处嵌着一根雕刻华美的白玉步摇,青玉珠和珍珠被金线穿插成三条挂坠,缀在步摇上,每走一步都是华光万千。
她面若桃花,却眼若霜梅,不苟言笑的模样,结合着冷如寒锋的眸色,只叫人望之胆寒。那一套做工精美的绫罗红裙一看就不是凡俗之物,身上绽开的荷花牡丹,绣法更是栩栩如生。
女子并非一人前来,身后还跟随着二十个带刀护卫,皆身着黑色劲装,面容刚毅,以女子为中心将她与寻常百姓隔出一个半圆。
“这么大的阵仗,莫非是王妃到了?”张陵眼底的惧意越积越多,手心也不断冒着细汗,他双腿发软,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即使握紧围栏才稳住了身形。
小二从小门一路小跑过去,口中大喊,“郡主!这是我们客栈全部菜单了,您看可有合心意的。”
芸娘缓缓合上半开的嘴巴,愣愣地扭过僵硬的头,看着向呆住张陵。
她抬手戳了戳张陵的肩膀,“郡主,是郡主。”
张陵的脸上的冰霜霎时间被笑颜融化,眸中是要溢出的欣喜,他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是郡主,太好了。”
“如果能说动郡主带我们进王府的话,就不用硬闯了。”张陵抓紧围栏,探出身子,垂头向下望去。
却同郡主身边的护卫对视上了,那人高声大喝道:“什么人!敢觊觎郡主!”
郡主闻言,也抬头看向张陵,霜寒般的脸忽地荡开艳丽至极的笑容,好似万千牡丹都同时盛开了一般,如果忽视她眼中那抹阴冷的玩味,此刻还真有些美人垂怜的意味。
她抬起手,眼帘低垂,细细观瞧着指甲上艳红的丹蔻,把玩一会儿后,徐徐指向二楼,“抓起来。”
一半的护卫领命,抽出身上的长刀,齐齐向着二楼奔袭而去。
“跑吗?”芸娘看着两侧楼梯上陆续跑上来的黑衣护卫,小声问道。
“被郡主抓了,是不是也能跟她交流的上。”张陵握紧剑柄,却并未急着拔除,心中仍在思虑,通过郡主去见成王殿下的可行性。
但眼下,这位郡主怎么看都不是个好说话的。
踩踏楼梯的声音,砰砰作响,护卫们正迅速地逼近他们。二楼平台狭小闭塞,包围之势一单形成,就是跑也难跑了。
17.第17章
张陵将还未拔出来的剑放回腰间,伸出手臂护在芸娘的身前,在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中,退至墙沿。
为首的护卫双目锐利,若鹰隼般盯着退无可退的两人,不急不缓地将刀归入刀鞘,抬到耳边的手掌向前挥动。
护卫们蜂蛹而上,近十余人的围剿,迫使木制的平台轻微颠簸了起来。
面对瞬间冲来的郡主护卫,张陵和芸娘背靠在一起,双臂抬起,闭上了眼睛。
“哼,都束手就擒了?”领队的护卫冷冷道:“别伤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那群护卫纷纷收回了刀身,赤手而上。
芸娘和张陵吸了一口气,暗暗咬住了牙,那群人围上去后也只是正常擒拿,并未进行殴打。
两人的肩膀分别被一左一右地压着,粗麻绳从后颈搭了下来,一圈圈缠在两条手臂上,手腕被贴合在一起绑了个结。
领队扶着栏杆垂头看向郡主,在对视的一瞬间迅速扭转了视线,“郡主,捆好了。”
“郡……郡主,他们是白师爷的朋友。”掌柜的将身体躬的更低了,声细如蚊。
云安郡主萧晗拧眉睨了他一眼,“哼,不过是父王身边的一只老狗。”
她的视线从瑟瑟发抖的掌柜身上离开,幽幽看向二楼被绑了个结实的两人,眼神似毒蛇盯着猎物一般,眸底的寒气不停上涌,“带回去,本主要亲自挖了他们的眼睛。”话到最后又笑了起来,双目顷刻亮起一道冷光。
随着一袭红裙摆动出的丽波,护卫们紧紧追随着那抹倩影,离开了这间无人敢言的客栈。
时至正午,万里无云,天空没有一丝遮挡的展露着宽广湛蓝的面貌。
阳光炙烤着人间,却呼啸往来的清风驱散了热力。
萧晗抬起秀挺的脚,将绣着莲花的鞋头踩在小厮的跪俯在地的背脊上,待护卫掀开车帘,一抹红色轻盈而过匿入车中。
张陵和芸娘身上留出来的麻绳,被牢牢捆在马车后身。
车夫扬起鞭子,大喊了两声‘驾’,马儿顷刻跑了起来,他们也被绳子牵引着被迫跑着,仿佛游街的犯人一般。
百姓们渐渐抬起头,围在两旁,纷纷用各异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张陵眸光闪烁,只将头向人少的一侧撇。
芸娘抬头望着天,眼神呆滞又有些空灵,发干的唇角微微瘪了几下。除此外没有其他旁的动作,就如木偶傀儡般,脚步踉跄被麻绳抻着跑。
她缓缓叹了口气,眸光沉静深远。
二皇子小时候常把不喜欢的奴隶捆起来,拴在马鞍山,他自己则会骑马狂奔。芸娘垂眸看了看身上一圈又一圈的麻绳,‘啧’了一声。
作为养马奴,这些奴隶都是她给捆到马鞍上的,现在轮到自己也算因果报应了。
凉风霎时停了,热气再次凝聚起来,烘烤着芸娘和张陵的身体。
若但是体力消耗,对于他们常常奔波跋涉来说,也还能应对,但毫无防范的暴晒像是将人至于烤炉中,一点一点烘干身体的水分。
张陵和芸娘不由张开了嘴巴,重重呼吸。被麻绳覆盖的躯干最先被汗水浸湿,额头也渐渐凝结起细密的汗珠。
酸疼麻木的双脚再支撑不住疲累的身体,脸色渐渐泛白,仿佛还没僵硬的死尸般,被马车拖拽着。
幸好郡主府并不远,只过了三条街便到了。
萧晗的府邸是一座三进的院子,虽不如京城官员的奢华,倒也古朴雅致。
她伸手提起一侧裙摆,款款下了车。
一旁等候多时的年轻管家,赶紧低眉小跑过来躬身伺候,“郡主,可用知会郡马爷一声,您先回来了。”
萧晗抬袖从他身前拂过,“狗东西,离本主远些,再犯你也不用干了。”
她妙眉轻蹙,眼中蕴着恼色,快步向前走了一段,又转身看向战战兢兢的官家,“郡马,让他继续忙吧,给百姓选菜这种琐事,他最擅长了。”
管家连忙跟上,这次特意离那道红色魅影远了些,“都依郡主吩咐。”他顿了顿,侧眼瞥了一下张陵和芸娘,“这两个小人,郡主是何打算。”
萧晗回眸看着双目失神勉励支撑的二人,玉手遮住丹唇前,轻轻笑了起来,“老地方,房间打扫干净些,本主一会儿还要过去呢,可别脏了这吴地特供的丝罗裙。”
她说罢,用手背轻轻在袖子上抚过,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知道郡主爱用那间房,下人们日日都不敢懈怠,给您收拾的干净着呢。”
郡主收了笑意,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转身甩着袖子疾步离开了。一众护卫们,在后面紧随。
管家左右看了看,招手唤来三四个小厮,在门外给芸娘张陵二人的绳子从马车上解下。
“走吧。”管家语气无奈,在头前领路。
方才短暂的停歇,让他们恢复了一点儿精力,芸娘留神着郡主府的布局。
前庭深邃,铺路的青石也平整漂亮,两旁种着葱葱翠竹。抵达中院有两条在湖上的回廊,湖心有亭子独立,鱼儿争相在水面怡然自游。廊中多窗,移步易景甚有雅趣。
后院则建筑紧密拥挤了些,但门前也摆放着一坛坛单支粉荷,此时节花开正旺,十分喜人。
管家带着他们在挨着院墙的偏房停下,他倾身推开门,指挥压着芸娘和张陵的小厮把他们带进去。
刚入得屋内,一阵阴冷之风便窜了出来,直直打在芸娘和张陵的脸上,激得他们顷刻凝起了精神。
“你们先下去吧。”管家目送那几个小厮离开后,立刻关上了门。
他扶着张陵和芸娘在一侧的椅子上入座,小声道:“我虽来不久,但差不多知道了郡主的脾气。郡主她向来厌恶男子直勾勾的目光,但你们是初犯,等郡主歇歇神来这里的时候,你们真诚点俯首认错,兴许还能留条命啊。”
管家叹了口气,推门离开了。
这间是不是流动寒气的屋子宁静了,除了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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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旁的声响。
张陵目光巡视着空荡昏暗的房间,这里背阴,哪怕正午光线也透不进多少。
他神思凝重,蹙起的眉头从未放下,仅能活动的手指在腿上交叉轻点,思绪也不间断的在运转。
“郡主,杀人吗?”芸娘喃喃道懂车帝,眸色忧虑。
要是郡主想杀了他们,芸娘肯定是要反击的,哪怕杀了郡主也要保证自己活。她还没找到额吉呢。
“怎么,怕死了?”冷傲又夹杂着一丝魅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那张扬艳丽的红色再次撞进了他们的眼底。
萧晗拿出别在腰侧的鞭子,用力甩出击中了门边,顷刻将房门关闭。
她坐在他们对面的楠木椅上,白玉般的手缓缓收拢着鞭子,眼神则打量着他们,汹涌暗流在眸底酝酿,“哼,为什么盯着本主看,你们眼神并无邪色,定是别有目的。休胡诌,本主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开口。”
芸娘歪头看向张陵,有些圆润的杏眼直愣愣的,透着一股子茫然。
张陵未敢直视郡主,被捆在腿上的手指用力蜷缩,“在下云渡山修士张陵,他兖州是陈怀远。我二人无意中勘破一件大事,若任由发展则后患无穷。”
萧晗将身体向后靠去,美眸半眯,饶有兴致的扫向芸娘。
芸娘余光感知到郡主的视线,忙不迭地用力点头。
萧晗见她似小鸡啄米一般,轻笑了一声,眸色骤然变冷,“你编造的这个理由,倒是有些唬人。”
“非也,郡主容禀,我们从兖州到贺州,正是为了求见王爷而来。白师爷曾言为我们引荐,故而在客栈等候多日,心灰意冷。幸得看到郡主,心中才燃起一丝希望。陵所言字字属实,不敢欺瞒郡主。”
张陵向来沉着的语气徒然染上了急躁,“求郡主,看在无辜百姓的份上,带我们面见成王殿下。王爷贤名广传,才德兼备,定也不忍贼子生事百姓涂炭。”
“哈哈哈哈,百姓?一帮愚昧无知的东西,哼。”萧晗笑地前仰后合,靠握住了扶手才稳住了身形,眸色黯然,脸上笑意却未曾收敛,“你很敬佩我父王?”
张陵神思一顿,头微微上抬又立刻停止了动作,郡主语气似在试探,“成王殿下贤德之名,广为流传,陵甚是敬佩。”
“你的话,本主可不敢轻信啊。你口中的贼子是个大官吧,否则哪里来的权势有这般威胁。”
萧晗摇了摇头,眉宇间似有愁色,但眼底却是挥不去的戏谑,“若本主纵容你去见父王,你以下告上证实是诬告的话,你们两个掉脑袋事小,牵连本主被父王批评可就事大了。”
“陵愿发誓,句句所言皆是真话。”张陵声音发沉,语气也重了几分。
萧晗白了他一眼,托腮看向懵登的芸娘,“游方修士惯会信口捏来,你这呆傻模样到不似会骗人的。”
她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芸娘,脸上挂着纯粹的笑意,兴致大起。
18.第18章(修)
管家心头一紧,但面上扔维持着镇定。
他躬身赔笑道:“知道郡主爱用那间房,下人们日日都不敢懈怠,给您收拾的干净着呢。”
萧晗收敛了笑意,侧过头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而后便立即甩动着袖子疾步离开了。
一众的护卫们,像是影子般,齐整整的在后面,紧紧跟随着萧晗的脚步。
管家左右看了看,招手唤来三四个小厮,在门外给芸娘张陵二人的绳子从马车上解下。
“走吧。”管家语气无奈,在头前领路。
方才短暂的停歇,让他们暂时恢复了一些精力,能留心一下郡主府中的布局。
前庭深邃,铺路的青石也平整漂亮,两旁种着葱葱翠竹。
抵达中院有两条在湖上的回廊,湖心有亭子独立,鱼儿争相在水面怡然自游。廊中多窗,移步易景甚有雅趣。
后院则建筑紧密拥挤了些,但门前也摆放着一坛坛单支粉荷,此时节花开正旺,十分喜人。
管家带着他们在挨着院墙的偏房停下。
他倾身推开门,指挥压着芸娘和张陵的小厮把他们带进去。
刚入得屋内,一阵阴冷之风便窜了出来,直直打在芸娘和张陵的脸上,激得他们顷刻凝起了精神。
“你们先下去吧。”管家目送那几个小厮离开后,立刻关上了门。
他扶着张陵和芸娘在一侧的椅子上入座,小声道:“我虽来不久,但差不多知道了郡主的脾气。郡主她向来厌恶男子直勾勾的目光,但你们是初犯,等郡主歇歇神来这里的时候,你们真诚点俯首认错,兴许还能留条命啊。”
管家叹了口气,推门离开了。
张陵目光巡视着空荡的房间,这里背阴,哪怕正午光线也透不进多少,故而昏暗阴冷。
他神思凝重,蹙起的眉头从未放下,仅能活动的手指在腿上交叉轻点,思绪也不间断的在运转。
“郡主,杀人吗?”芸娘喃喃道,眸色忧虑。
要是郡主想杀了他们,芸娘肯定是要反击的,哪怕是以下犯上伤了郡主,也要保证自己活着离开。她还没找到额吉呢。
“怎么,怕死啊。”冷傲又夹杂着一丝魅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那张扬艳丽的红色再次撞进了他们的眼底。
萧晗拿出别在腰侧的鞭子,用力甩出击中了门沿,房门被顷刻关闭。
她坐在他们对面的楠木椅上,白玉般的手缓缓收拢着鞭子,细细打量着他们,汹涌暗流在眸底酝酿,“说吧,为什么盯着本主看,你们眼神并无邪色,定是别有目的。休胡诌,本主有的是办法让你们开口。”
芸娘歪头看向张陵,有些圆润的杏眼直愣愣的,透着一股子茫然。她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怎的看一眼就被抓起来了,要依那管家所言直接道歉吗。
张陵未敢直视郡主,被捆在腿上的手指用力蜷缩,“在下云渡山修士张陵,他是兖州的陈怀远。我二人无意中勘破一件大事,若任由发展将后患无穷。”
萧晗的身体向后靠去,美目半眯,饶有兴致的扫向芸娘。
芸娘余光感知到郡主的视线,忙不迭地用力点头。
萧晗见她似小鸡啄米一般,轻笑了一声。
视线转向张陵时,眸色骤然变冷,“你编造的这个理由,倒是有些唬人。”
“非也,郡主容禀,我们从兖州日夜兼程赶到贺州,正是为求见王爷而来。白师爷曾言为我们引荐,故而逗留客栈。可一连等候多日,心灰意冷之时,幸得郡主来此,心中这才燃起一丝希望。陵之所言字字属实,不敢欺瞒。”
张陵向来沉着的语气徒然染上了急躁,“求郡主,看在无辜百姓的份上,带我们面见成王殿下。王爷贤名广传,才德兼备,定也不忍贼子生事百姓涂炭。”
“哈哈哈哈,百姓?一帮愚昧无知的东西,哼。”萧晗笑地前仰后合,靠握住了扶手才稳住了身形,眸色黯然,脸上笑意却未曾收敛,“你很敬佩我父王?”
听郡主的语气似在试探,张陵神思一顿,“成王殿下贤德之名,广为流传,陵甚是敬佩。”
“你的话,本主可不敢轻信啊。你口中的贼子是个大官吧,否则哪里来的权势有这般威胁。”
萧晗摇了摇头,眉宇间似有愁色,但眼底却是挥不去的戏谑,“若本主纵容你去见父王,你以下告上被证实是诬告的话,你们两个掉脑袋事小,牵连本主被父王问责可就事大了。”
“陵愿发誓,今日所言皆是真话。”张陵声音发沉,语气也重了几分。
萧晗白了他一眼,托腮看向懵登的芸娘,“游方修士惯会信口捏来,你这呆傻模样到不似会骗人的。”
她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芸娘,脸上的笑意愈加纯粹,显然是起来兴致。
太阳被浮动的云层遮蔽,只余几缕光芒渗入门扉,落在云安郡主艳丽的身姿上。
她低身靠近芸娘,一只手放在她的低垂的头上,用力向后按去,迫使那慌茫无错的面孔彻底暴露出来。
“你且告诉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萧晗唇角挂着一抹森然的笑意,将身体压向芸娘。
芸娘匆匆将视线从她美丽至极的脸上移开,如果用力向下看,映入眼帘的都是郡主近在眼前的曼妙。
玲珑有致掩在一层层的华贵衣衫中,细腻的绸缎将精美的弧度虚虚勾勒,这处秀挺渐渐逼近芸娘。
她愣神一瞬,想把头移开,却被郡主按的死死的,半分也动弹不得。
淡淡的幽香缓慢沁入她的鼻腔,芸娘的呼吸也逐渐急促,心脏在胸腔中躁动,她猛地闭紧双眼,大声道:“是真的!”
她说完,只觉幽香愈加猛烈,似是将要蔓延至肺腑。头顶的手掌,仍在施力。芸娘的手指纷纷扣紧,脚背也绷得很直,不知过了多久,好似空气都凝结了般。
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短暂抑制了幽香的渗入,自己却也损耗不少。秀气的五官紧紧皱着一起,紧闭的眼睛被积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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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线,若不是根根分明的睫毛缀着,颇像是随笔画上去的一般。
萧晗眸底仅存的寒意被笑意彻底驱散,唇角扬起的弧度也温和了起来,望向芸娘的眼中全无试探,甚至透着几分欣喜。
随着芸娘逐渐憋气到发紫的脸色,和越来越皱巴的五官,郡主的柳眉微挑,嘴角愈加上扬。兀的,她笑了起来,声若玉铃。
困于一旁的张陵,见郡主面容似有和缓,双眸一亮,连声道:“郡主,陵之所求……”
萧晗疏阔的眉头轻蹙,回头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不过是个山野修士,倒比那穷酸儒生还会纠缠。
她放开芸娘,拂袖将鬓边的青丝轻拢于耳后,“如你所言,这等大事,我若查也不查的便应下,岂不儿戏啊。”
张陵愣了一瞬,双眸微瞪,眼底似有急色,张了张嘴巴却吐不出一个字。
三下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屋内隐隐对峙的氛围。
“郡主,郡马爷回府了。”
那小厮的嗓子甚是洪亮,隔着房门也将禀报的内容清晰传入了屋内。
萧晗当即扭过头去,艳丽的面容骤然变得阴沉,一鞭子重重甩了出去,“怎么,难不成还要本主去亲迎吗?”
门骤然被猛烈击中,发出一声闷然的巨响,木身颤了颤。
小厮立刻将房门打开,卑躬屈膝,头压得极低。
萧晗望向门外,沉声道:“这两位是本主得客人,派人看紧了,我歇够了还要回来同他二人叙旧呢。”
“小的遵命。”那小厮连忙应道。
萧晗轻哼了一声,眸色涌上三分怨恨,匿在广袖中的手握紧了鞭子,指节泛着青白还有青筋缠绕其上。
她迈出的每一步都踩的极重,随着动作轻晃的裙摆,似也染上了肃杀之气。
行到门口时,她猛然回身,探究的目光直直射向芸娘。
芸娘望着她背影的视线,被猝不及防地抓了个正着,几乎是在眼波交融的同时,她猛吸了一口气闭紧了双眼。
因气吸得急了,她的腮帮子迅速鼓了起来,配上那两撇蹙成川字的眉毛,颇像一个愤怒的包子。
“哈哈哈。”
萧晗抬手将唇掩了一半大笑了几声,肩头不停耸动着,脸上的冰霜也融化了大半。
她缓缓喘匀了气,翘着葱指将裙子提到脚踝,施施然向外走去。
待萧晗迈过门坎在下人的搀扶下走远,五六个高壮的护卫立刻直起躬着的脊背,接连走了进来。
他们如炬的目光盯着给芸娘和张陵,大步来到他们身边,彼此对视一眼,便俯身下来给捆在椅子上的二人松了绑,毕竟郡主的客人还是要尊敬些。
余下的人,拿起桌案上的紫砂壶,斟了两杯清茶,毕恭毕敬地端给了芸娘和张陵,随后便纷纷离开了。
房门被再次关上,一道金属相击的落锁声,传入了屋内二人的耳中。
芸娘仰头将杯中地茶一饮而尽,干涩的喉咙像是瞬间注入了一汪清泉。
19.第19章
芸娘徐徐举起满是勒痕的双臂,上身前倾伸展腰背,酸痛感被瞬间聚在一处又猛地击散。
她眯起眼睛左右晃着僵硬的脖颈,缓缓吐了一口气,握拳轻轻捶打着腰际,站起身在屋中踱步四看。
房中虽空荡,但该有的花瓶摆件也并不缺少,芸娘将手指轻轻在一个白瓷素瓶上划过,滑润的触感携着冷冽的寒意沁入心尖。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撇了撇嘴,暗暗腹诽,屋子冷,物件冷,人也冷。
张陵揉了揉被绑得发紫的腕子,将扭曲的身体坐直,手掌自然搭在腿上,闭目凝神。
他的睫毛轻颤,眉心紧紧蹙着,额间的川字纹中似有化不开的愁绪。
脑中千丝万缕的思考,在顷刻间打成了一个死结,愈勒愈紧。
他们这一路从兖州到贺州,成王的贤名在百姓口中从未有变,也曾亲身体会。而洛桑城内,更是在天灾之下难得的太平祥和,百姓安居乐业。
可成王若真这般爱民如子,勤勉宽仁,又怎能纵容云安郡主这般欺压百姓呢。张陵的眉心跳动一下,目珠快速转动。
难不成,成王殿下其实并不知情?连封地边界处贪官作恶都知晓,自己独女的事迹岂会不知,若知晓却不插手,那成王心中百姓的分量又重几何呢?
张陵略有粗糙的食指,放在太阳穴上轻按,缓缓摇了摇头,睫毛轻颤徐徐睁开双眼。“想不通地事情太多了,也许只有见到成王,一切都会得到解答。”
“我觉得不太好。”芸娘微微咬了一下唇肉,语气沉重。
“怀远可是想到了什么?”张陵霎时站了起来,久坐的脚有些发麻,不禁踉跄看一步,身体只轻晃了两下便立刻稳住了。
“郡主……”芸娘将头微微抬起,眼睛轻转。
片刻后,她眸光微闪,视线聚焦在张陵的身上,眼神凝重,“不想见成王。”
不想见成王。张陵在心中暗暗咀嚼这句话,呼吸逐渐悠长,“你是说,父女不和?”
芸娘嘴角轻轻扬起,忙不迭的点头,朝着张陵走了几步,“她骂白师爷是狗,我听见的。师爷跟王爷好,郡主讨厌师爷,那也一定讨厌王爷。”
见张陵不说话,便又继续道:“你跟你师弟好,我跟你好,所以就算我不喜欢你师弟,我也不会讨厌他。”
说着,她轻歪了一下头,眼睛向上看,眸色微暗似在犹疑,不知道自己的措辞,张陵能否听得懂。
“怀远所言确实可疑,但郡主性情跋扈,未尝没有以辱人为乐的癖好,万事不可臆测。”张陵叹了一口气,眼中忧色渐浓,“现下尽快见到成王,禀明严璋一事才最要紧。”
芸娘垂眸‘嗯’了一声,转身握住椅子的扶手,将它搬开撤到墙边。
她抿唇扫视一圈,对着自己扩宽的空间点了点头。
信步走到中间,面向门口扎起一个马步。随着起势的动作,身边地气似是凝了一瞬。
最基础的体术身法,在她的娴熟利落地腾挪之下,看起来行云流水就仿佛是高深的功夫一样。
每一个蓄足力击出去的拳头,都像是带了一阵风,若是打在人身上怕是得疼上一阵子。
“怀远可是觉得无趣?”
芸娘徐徐收势,眨了一下眼睛,嘴唇微微抿起,片刻后‘嗯’了一声。
这人怎么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呆傻的。芸娘背对着张陵,撇了撇嘴,不等起势便继续练了起来。
那个云安郡主对白师爷的态度这么傲慢,指不定跟他们有多大的矛盾。单指着郡主去见王爷肯定不行,最后多半还得硬闯,闯进王府之前还得先从郡主府里闯出去。
她思虑如此,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力道不知不觉又加重了些。
淅淅雨滴从卷积的云层坠落,不断拍打着的屋门,湿冷的空气从门窗的缝隙里溜了进来,迎面抱住了沁出汗水的芸娘。
她猛打了一个哆嗦,停下动作,抬手紧了紧衣领。转身看向张陵,之间他眼中的忧思也如阴云般,卷积翻涌。
张陵对她摇了摇头,将身子向后靠向椅背,一言不发地凝望着窗外。
临近深秋,雨水愈发的冰冷了,落在屋檐和地面上水珠被摔散成烟,在天地间随风飘动似初晨的薄雾。
侍女关紧了窗子,转身从柜中取出一件褐色的绸面外袍,搭在手臂上躬身走向藤榻上满脸阴郁的郡主。
萧晗垂下眼帘,机械地搓弄着自己的指甲,动作逐渐用力,低声道:“狗东西。”
那侍女不知是不是在说自己,上身又俯低了些,脚步也加快了。
停在了郡主身侧,颤抖着双手缓缓将外袍披在萧晗的身上,动手虽然僵硬倒也算是一气呵成。
系好袍子,站立在一碰等候了片刻,见郡主再没别的吩咐,便立刻离开了。
萧晗突然抬眸,眼中酝酿地愤恨化作点点水雾,将凝成泪花之时又被狠戾压了下去,高声骂道:“狗东西,敢让本主等!”
她的话音刚落……
‘砰’地一声,正厅门被大力的推开了,在风雨的作用下声音格外强烈。
湿寒的雨气顷刻间灌入屋室,萧晗刚被那声音激地颤了一下,紧接着又被冷意包裹。
她那细长的黛眉骤然拧起,眼中的恼怒和嫌恶交织着在瞳仁中翻滚,看向来人的视线似是要将他活刮了一般。
单凌云沉着脸,粗砺的手掌抬到胸前,将身上的白色披风解开,递给一旁打伞的小厮。
微厚的下唇抿成了一条缝,浓密的眉毛随着他向房内的注视跳动了一下,棱角分明的脸庞褪去了硬朗之态,反而挂上了几许忧虑。
他一只手拎过身侧侍女提着的食盒,另一只手抬到耳旁向外扇了一下。
下人们领命彼此看了一眼,躬身退开了。
“郡主。”单凌云望着自己眼神怨毒的贵妻,卑懦地轻唤了一声。
萧晗睨了他一眼,又迅速将头瞥过去,并不应答。
单凌云连忙垂下头,高壮的身体佝偻着快步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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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室,跪匐在萧晗脚旁。
他轻轻将食盒打开,唯恐又出了什么大的声响,惊了妻子。
安置在盒内的药碗在接触空气的一瞬间,也将汤药的苦涩之气扩散开来。
“方才去监督下人煮药,让郡主多等了。”他语气平静,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歉疚,小心得将发烫的药碗端了起来。
萧晗冷笑一声,恶狠狠地俯视着跪在她脚边的夫君,“每次看见你,我都会想起那个人!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她的双目逐渐变得猩红,“别让我抓到机会,我一定要杀了他!”
单凌云垂眸叹息,“郡主怀着孩子呢,不要动这么大的气,安胎药还热着,我喂你喝。”
萧晗像是被踩尾巴炸毛的猫,她眼睛瞪得很大,加重的呼吸让她胸口的起伏十分明显,左眼睑的肌肉和躁动的心脏同频抖动着。
她猛地抬脚,重重踹在了单凌云的头上。
单凌云没有任何闪躲的动作,硬是接下了这重重的一踢。受击的头颅骤然向后仰去,连带着身体也跟着晃动,双手却扔将药碗端地稳稳的。
固定发冠的银钗都歪掉了,脑门也是一阵强烈的钝痛,可那碗中的汤药愣是一滴都没有撒出来。
萧晗的眸色平和了几分,许是消了气,但眼底浓浓的悲伤却丝毫未散。
她一把将药碗夺过,将碗中的翠色瓷勺拿了出来狠狠摔在地上。
听着碎裂的声音,望着地上残破的勺子,她蓦然地笑了,无望得双眸中流下了一行泪滴,那泪被扬起的唇角拦截,没入了她的口中,是咸的。
萧晗的怒气腾腾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似有哀戚的漩涡在眼底翻腾。
“他不是想要个孙子吗,我生啊!我给他生!”她长长呼了一口气,高亢的声音甚至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
她的视线移到了单凌云五官坚毅的脸上,看着他眸中的谦卑,她的笑意愈加悲哀了。
“我忍着恶心跟他挑选的赘婿结婚洞房,就为了满足他的遗憾要给王府生个男丁。可他呢,竟然背弃了对母后的承诺,娶一个和我同岁的女孩给我当我的继母。”
萧晗的泪水不断翻涌着,争先溢出眼眶。她摇了摇头,眸中是无尽的苦涩。
单凌云的头垂的更低了,他扶着床沿踉跄站起,走到桌案上倒了一杯清茶,走向萧晗,“饮杯茶,顺顺气吧。”
萧晗抬眸看着他,汹涌的恨意滚滚而来蔓上心扉,“这一切都是你造成了,如果不是你在宴席上看我,他又怎么会有借口逼迫我成亲!单凌云,我就是把你千刀万剐也难解恨!”
单凌云暗暗叹了一口长气,暂闭了眼睛缓神。
“跪下!”萧晗仰起头,抬手打掉了他手中的茶杯,眼神漠然。
单凌云再次跪俯在萧晗的脚边,姿态恭顺极了,脸上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怒意。
他没有一丝犹疑,像是对这种毁灭尊严的羞辱和虐待,已经习以为常了一般。
20.第20章
萧晗看见单凌云皱起了眉头,又抬起脚重重踢在他的胸口上。
“别以为本主怀了你的孩子,你就可以在我的面前当人了,你记住单凌云,你只配做一条匍匐在我脚边的烂狗。”
单凌云手上没了药碗,便不再蓄力稳住身形,他由着萧晗的力量被踢倒再地,连下意识的用手支撑都没有。
不待萧晗出声,他便立刻跪正了身体。胸口的钝痛,令他的眉头又皱得更紧了些。
萧晗见此,骂声更加尖利,泪水也如心头的愤怒一般倾泻不止,晕掉的胭脂在俏丽的脸上凝成杂乱的块状,像是恨意难消的怨鬼。
“你有什么可生气委屈的,你该高兴啊,只因为你看了几眼,他就把自己的独女下下嫁给你了,你该开心啊!给本主笑啊,狗东西!”
忽地,她的五官扭曲了起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身体徐徐蜷缩成一团,另一只手用力捂着小腹,一开一合的唇再吐不出音节,只是有急促的喘息。
手上托着的药碗也随着她愈加强烈的抖动,洒出了不少褐色的药汤。
单凌云顷刻起身坐在萧晗的身边,宽大的手掌笼上她的肩头将她颤抖的身体揽入怀中,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轻柔地抚正她因痛苦而苍白的脸。
他端过萧晗手中将要倾斜的药碗,将碗沿贴在她的唇上,把苦涩的药汤徐徐灌喂下去。
“喝下去就不难受了。”他看着萧晗抖动缩起的唇,轻声哄道。眸中的忧色交杂着怜惜与自责,复杂的情感在瞳仁中不断翻涌,直到看着萧晗不再推拒一股脑饮干后,才徐徐呼出了一口气。
“我要杀了他。”萧晗撑着力气抡动手臂,把空了的药丸拂开,仰头看着单凌云,“你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么爱我,就帮我杀了他!”
“睡吧,你累了。”单凌云粗砺的手掌在萧晗的额上抚过,帮她整理被汗水黏住的头发。
萧晗将头埋在单凌云的颈窝处,吸吮着他身上尘土的气息,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缓缓落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领。
单凌云扶着安静下来的萧晗,缓缓躺倒在床榻上。
侧头望着怀中妻子脸上的泪痕,他的眸光闪过几分怜惜与自责。
他抬手轻轻抚平萧晗的蹙在一起的眉头,用极小的如梦呓般声音说道:“原谅我自己为是的保护,对不起。”
清润柔和的铃音,在正厅响起。摇晃玉铃的侍女,从阴影中渐渐走向明处,面带忧色。
听见这铃音,单凌云就知道,府里有需要他知晓的事情。他熟练地揽住了萧晗白皙的脖颈,将自己的手臂缓缓抽了出,小心翼翼地收拢起衣袍,轻手轻脚地离开床榻。
走前,单凌云又细细瞧了萧晗的睡颜,刚抚平的眉头又紧蹙在一起,唇角也向下垂着。
他丰润的唇微微张合,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等我。
喧闹的雨声渐渐停止,唯有筒瓦间的积水滚滚而流,从屋檐上倾落而下好似雨幕。
书房外,等候多时的管家见到郡马爷独身过来,重重吸了一口气,神色慌张。
“回洛桑这些日子,你是这几任管家里最沉稳的,今日发生什么大事了,连你都这般吞吞吐吐。”单凌云推开房门,侧目示意他跟上来。
管家四下扫视了一圈,将房门紧紧关上。
回过身来,便看见郡马爷早已在坐在桌案旁,正执笔练字呢。他忙趋步上前,小声道:“郡马爷,郡主她今日……带回来两个男子。”
“男子罢了,是打死了还是打残了,给你吓成这样。”单凌云轻笑一声,垂眸中宣纸上缓缓写下‘晗’字左半边。
管家张嘴未曾说话,又倒吸了一口气,侧眸仔细瞧了瞧郡马的脸色,措辞硬是在肚子倒了三倒才缓缓道:“回郡马爷,没动刑,锁在寒屋里好吃好喝招待着呢。”
“没动刑?”单凌云还算悠然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不由得加重,执笔的手不禁抖了两下,歪斜扭曲的一笔落在了纸上,缓缓浸染开丑陋潦草的墨痕。
管家僵硬地站在一旁,垂着头默然不语。
单凌云的眸色似有暗流涌动,眉头越皱越紧。
忽地,他将笔重重拍在楠木桌案上,一阵巨响和手心发麻的痛感唤醒了他的思绪,“既是客人,我又岂有不见之礼。”
骤雨初停,但遮天蔽日的阴云却久久未散,零星几缕日光将昏暗的寒屋照地更加暗淡了。
背阴的屋子在被雨气侵袭过后,空气逐渐变得湿冷起来。
湿寒的气息在一呼一吸之间,徐徐渗透进张陵和芸娘的肺腑,周身也被冷意逐渐侵袭。
他们不由得将手紧握成拳,缩进袖口中汲取着身体散发的温暖。
门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张陵和芸娘纷纷向外看去,只见一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向屋门处,片刻后就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他本能地拉着芸娘一同起身,哪怕是被抓来的但毕竟名义是做客,礼数不能少。
随着人影的力道,凉风在门被打开时卷携着寒气一同奔袭而来。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孔武雄壮身着锦袍的男子,和他几乎拖地的褐色披风。
那男子面容坚毅冷峻,比常人还粗几圈的脖颈处围着一条灰色的毛领子,更是彰显了他的野心与尊贵。
单凌云这一趟,算是背着萧晗偷偷来的,故而并没有带侍从。
他关上门,径直走向了两人正对的木椅上就坐,冷峻而又审视的目光,在芸娘茫然的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了张陵临危不惧的面容上。
“被带到这间屋子里还毫发无伤的,你们是头一个。”单凌云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陵,他身体靠后贴着椅背,大喇喇地将腿翘起,仰着头,坦然迎接张陵暗暗打量的眼神。
芸娘测过头瘪了下嘴,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脚背也弓地笔直企图能抓取一些温暖。
张陵在单凌云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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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就在分辨他的身份,几乎在他落座时,便猜了出来,能在郡主府这般出入自由还身着华服的男人,只能是郡马了。
“阁下便是郡马爷吧。”张陵立刻收敛起审视的目光,面容顷刻挂起了谦和之色,他顿了顿眸光闪过瞬思索,躬身道:“我们同白师爷相识,有要事想面见王爷,只因初到洛桑许多规矩并不熟知,无意冒犯郡主。”
单凌云放下翘着的腿,身体微向前倾,细细观察张陵,只见这位姿态恭敬的修士,连眼底的谦和也是热烈坦荡一眼就能望穿的。
“有要事见王爷?”他小声重复咀嚼了这一句,眸光闪烁,又上上下下将张陵和芸娘重新打量了一番,“你们是哪位大人的门客?”
“门客?”
张陵脸上的怔愣一闪而过,随即摇头否认。
他向前一步,语气略有些急切地将同郡主说过的话,又同郡马又说了一遍。
在得知他们是无意中窥探到了某个大官的秘密,为了解救百姓才跋涉到此地想要面见王爷后,单凌云绷着的神经瞬间放松了下来,暗暗用鼻息呼出一口浊气。
看来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单凌云自顾抻了抻绣着金线的衣领,揉了揉被勒出一圈红痕的脖颈,泰然自若地将身体靠回了椅背,“你们也看出来了吧,若郡主什么都与我说,那我也不必亲自来过问了。所以郡主那里,我也说不上话。”
看着张陵一点点暗下去的眸子,他心思微微动了一下,面上去却是不显,只板着脸淡淡道:“我会想办法为你们争取去见成王的机会。”
单凌云起身走向房门,在推门前,他转过头深深看了两人一眼,“劝告你们替别人奔波的时候多留意些,别那天就把命给丢了。”
说罢,他便出了屋子还重新落锁,随后朝着他来的方向快速离去了。
芸娘瞥了一眼郡马离开的地方,眸中逐渐涌上一阵思索。
缩在袖子中的指尖一下下抓挠着掌心,她将整个身体都陷在椅子里。须臾,她抬头望着黑糊糊地顶棚。
郡马和郡主关系不好,那郡马和成爷关系会好吗,怎么才能出去啊。她的唇随着思绪的运转,不自觉微微嘟起,眼珠似是漫无目的般在眼眶中转动。
张陵端坐在那里,闭目凝神,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单凌云临走前的劝告。
郡马的话定有深意,但到底是什么呢,要留意什么?一定不是表面意思这么简单。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被跳动的眉心牵拉着,也在轻轻打着颤。
此间再无谈话之声,寒屋再一次归于了沉寂。
被积云遮盖住的太阳,用孱弱的光芒穿透层层阻挡,将光亮散落世间。
秋风若饿狼般呼啸着,席卷每一处地方,越临近寒冬,风势便越猛烈,连久聚不散的云都被吹拂着四散移动。
单凌云紧赶慢赶到了郡主的门前,他将手抬起虚虚挨着门。
还未推开便听到了,里面剧烈地砸东西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