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茱萸》
1. 水中月
元年之春,万物始生;新帝御极,大赦天下——借着这阵好风,金坠将心一横,决意从紫陌红尘之中赦免了自己。
这日正是花朝,满城莺烦马乱。天色微明,街上已有不少踏春的游人,拖家带口阻着路,好在琼苑金池的几株花树下占得头席。皇家御苑难得向百姓开放,趁着花神东君诞辰招惹蜂拥蝶绕。平日便在东君麾下侍奉的见惯了鲜花着锦,自是不赶这热闹的。譬如那新晋了当朝宰执的金相国府上,此刻仍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鼾声吵。
趁着家人未起,金坠卷了小包袱,裹了一身黑,蹑步溜出府,逆着看花的人潮往城外去。小婢子宛童跟了她一路,五步一唤,十步一劝;见她头也不回,苦着脸道:
“五娘当真决定了?”
金坠驻足回首,指着前方岔路,语重心长道:
“左拐去御花园做花姑,右拐去山里边做尼姑——我走右边,你自己选。”
眼见自小跟大的五娘子扬长而去,宛童痛下决心,撒腿追上她。出了南城门,人烟渐稀,草木渐浓。金坠闷头疾走,一路上摧花踏草,踽踽独行。似一股不愿化作春水的寒泉,溯流而上,重归山源,再度将自身冰封。
帝京南郊十里外有座无名孤山,山中独立着一座古刹,相传已有百年。拾阶而上,杂草铺路,苍苔砌墙。山门边斜垂下一簇野树枝,将“寂照寺”三字半遮在一片瑟瑟浮动的青影里。这便是金坠为自己找寻的归处。
正要进去,宛童又拽着她:“五娘三思!跨进这门,终生只得做世外人了!”
金坠冷笑:“我纵留在外间,便做得了世中人么?”
语毕,大步流星地穿过山门,步入寺门。
寂照寺幽隐山林,香火寥寥,在这万人空巷的赏花盛节冷清得像是不知春至。禅院中遍植芳草,青碧如洗。仅有的一株古红梅已过了花季,此时全无鲜色映,在朗朗春光下绿得落寞。
金坠熟门熟路进得前院,正要去禅房叩门,一个清秀女尼飘然而出,合十唤过“金檀越”,道:
“恭候多时,请先至伽蓝殿中焚香净心,待慧空法师亲自为檀越行剃度皈依之礼——净月,为金檀越引路。”
小尼净月脱兔一般从师姊身后跑出,糯声道毕“阿弥陀佛”,将访客带往伽蓝殿。一路上却不看前头,只频频回首偷瞄着金坠。金坠微笑道:
“小师父这般瞧我,莫不是我生得与别人不同?”
宛童在边上贫嘴:“自然不同,小师父可见过似我家五娘这般美的比丘尼么?”
“没,没有……”净月赧然垂首,小声问道,“金檀越为何要出家呀?”
金坠淡淡道:“因为我没有家了。”
净月一惊:“怎么会?前日我随师父进城做法事,还看到金府好端端地矗在开元坊呢!金檀越是名门贵女,怎会没有家?”
“并不是生在哪里,哪里便是家。”金坠幽声道,“小师父打小在这寺门内长大,可有一刻觉得此处是家?”
小尼姑被道破了思凡之心,低眉不语。她们一路默行,过空门、无相门、无作门,见“不二法门”四字。此处便是伽蓝殿戒场,凡出家者不分男女皆于此行剃度之礼。
大殿中静穆肃然,檀香袅袅,禅意沈澹。中央供奉释迦牟尼坐像,十六尊者环列两侧,四方上首四大护法,无不法相庄严,令人望而生敬;唯独后殿墙角处的青玉佛龛中有一尊翡翠观音——
佛像仅高三寸,玲珑清润,通体一色,似有天青的肌,月白的骨。头戴化佛宝冠,身披云肩璎珞,左手撑座,右手置膝,跣足游坐于蒲叶岩座之上;一双妙目微垂,似于水中观月。无论从何处观之,皆如同在与之对视,教人心生法喜。
净月端来水盆,请金坠净手焚香,见她正出神地望着那尊观音像,雀跃道:
“金檀越喜欢它?我也喜欢!咱们寺里供着大小几十座菩萨,就数这翡翠观音最美!”
“这不是寻常的玉罢……?”
“金檀越好眼力,这是滇西的冰魄翡翠,别处见不到呢!想当年,嘉陵王殿下亲赴云南寻得此玉,又请最好的玉匠雕了这尊观音像,送来时真如显灵一般发着光,照得禅堂夜里都不用点灯呢!住持当时便说,鄙寺恐难供养如此尊贵之物,殿下只说,这是为了圆他母亲容嫔娘娘的遗愿。娘娘生前常于鄙寺礼佛敬香,一直想从她的家乡请一尊翡翠观音来供奉呢……”
净渌水上,虚白光中。一睹其相,万缘皆空(注)——古人以此四言赞颂水月观音造像之美。较之诗中光景,眼前之物只令人缄口失语罢了。
金坠定定凝望着那尊翡翠观音,欲言又止,神思游离。净月继续说道:
“这些年来,嘉陵王殿下不仅慷慨布施,每有济贫赈饥时必亲力亲为。去年城外闹瘟疫,寺中收容了不少贫病百姓,殿下亲自来赈济,不分昼夜随叫随至,夜深露重也顾不得添衣,只着一件素衫,整个人好似在月下发光。大家私下都说他是观音转世呢……”
小尼言至此,合掌对着那尊观音诵了声佛,嗫嚅道:
“阿弥陀佛!可怜殿下这般好的人,竟会遭受那样可怕的事……”
去年冬天,嘉陵王元祈恩奉诏出使南诏大理国。其时先帝驾崩,嘉陵王仓促回京为父皇奔丧,未出云南却遭山洪阻路,不慎于深山驿道坠崖,享年二十五。天人魂断异乡,闻者无不悲叹。
初闻噩耗时,金坠将自己闭锁在屋中,一连数日不饮不食,只求一死——但她毕竟没有理由去死。
彼时,嘉陵王与她的事已成了朝野上下口诛笔伐的公案,她纵为他殉情也只落得个笑话;况叔父叔母已代她收了名门贺家的聘礼,满心期许等着将她脱手。于情于理,她活着都比一死了之更合伦常。
在府中白吃白喝地长到二十出头却迟不出阁,以叔母的话来讲,便是“违天悖人,欺宗灭祖”。宰执夫人向来喜爱慷慨陈词,许是平素将狠话用尽,到了用武之地反穷了词。
年前嘉陵王出使南诏,前脚一走,王妃后脚就攥着一纸金坠曾回给殿下的和诗大闹宫宴,断章取义,控诉金氏庶女“作艳靡之词狐媚惑主”,种种恶状不可胜言。一时流言满天,叔母只得面无人色地捂着心口直呼作孽。
这事说来当真作孽。嘉陵王妃出身高门,父兄皆是翰林清流领袖,亦是嘉陵王的宾客僚臣。金坠叔父金霖原只是雍阳长公主府的一个谋臣,攀附长公主升官入阁,还做上了小太子的师傅。朝中清流一向视叔父为奸佞,嘉陵王妃大闹之事难说背后无人指示。金坠明白自己是被人当了靶子,一心盼着殿下回京后替她做主。不想噩耗惊传,天人永隔。她失了至爱,毁了名节,又遭家人冷眼,换作脸皮薄些的女子,早该赏自己三尺白绫了——没准她的家人也这么盼着。
金坠毕竟不是那样的女子。嘉陵王与她身世悬殊,本是一场注定的孽缘。初遇之日她便预感他们不得善终,却未曾想过这一日来得如此迅疾,如此惨烈。如今斯人已逝,她来此向神佛求告,非为斩绝情孽,只为在一个清净无尘之地永久守护它。
小尼净月不谙世事,仍在伤感地凭吊逝者。一旁的宛童皱眉打断:
“你们佛家最爱讲因果报应,嘉陵王殿下生前广结善缘,为何不得善终?可见都是诓人的!五娘,我们还是走吧!捐点香火钱也罢了,何苦把自己的身子也捐弃了呢!”
金坠置若罔闻,仍注视着那尊翡翠观音像,冷声道:
“佛陀不惜割肉饲鹰,我这点肉体凡胎又算得了什么?”
宛童还想劝,金坠已从髻上拔下发钗,将满头云发在佛前铺散开来。净月羡慕道:
“金檀越的头发那么好看,绸缎似的,剪了不心疼么?”
金坠不语,将那支缀着鎏金凤蝶的钗子塞到小尼掌中,柔声道:“送给小师父。”
净月连连推辞,眼睛却一刻不离钗头亮闪闪的金蝶,显然很是喜欢。金坠莞尔:
“我已不需要了,小师父请收下吧。若有朝一日养了头发还了俗,便戴着去看花;若不然,请换作资粮慈济病苦,权当我在俗世所献的最后一份供养吧。”
一阵沉静足音穿堂而来,正是寂照寺的女住持慧空法师。其人方额广颐,手执净瓶,威肃不可方物。金坠忙合十致礼,敛容跪拜:
“弟子金氏参透因缘,只求余生常伴青灯。前日已将出家愿书送至贵寺,恳请法师为我行剃度之礼,皈依三宝。”
慧空法师颔首,将金坠带至前殿,一位手持剃刀的戒师已候立在佛前。慧空取来杨枝沾水洒向金坠,念偈颂道:
“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入无为,愿度一切人。”
语毕,垂目视向长跪殿前的金坠,沉声发问:
“比丘尼具足戒三百四十八条,可皆已知悉?”
“弟子知悉。”
“尽形寿,断物欲,能持否?”
“能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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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形寿,断利欲,能持否?”
“能持。”
“尽形寿,断情欲,能持否?”
“……”
金坠踯躅片刻,正欲作出同样的回答,忽闻有人在外连连高喝: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呐!”
来人是个白发老者,正是金府的大管事顾翁。但见他颤巍巍地奔袭进殿,闯入这场进行至中途的皈依仪式,一面对着持剃刀的戒师高喊留人,一面对着被惊扰的神佛喃喃“阿弥陀佛”。瞧见金坠的长发还在头上,忙又感天谢地,连声念叨菩萨保佑。
金坠长叹一声,冷冷道:“天下大赦,顾管事怎还跑来劫法场?”
顾翁讪笑:“都什么时候了,五娘还说笑!”
金坠道:“花朝佳节,顾管事不随大家一道去看花?”
顾翁躬身唱了个喏,笑道:“外头的花随处都是,有何看头,要看便看喜宴上的礼花——老奴特向五娘道喜来!恭喜娘子,贺喜娘子!”
金坠懒懒道:“何喜之有,喜从何来?”
顾翁喜笑颜开:“敕封紫金医圣、故集贤院大学士沈清忠公的孙公子今日一早登门提亲,眼下正携聘礼于府中恭候五娘呢!老相公和夫人请五娘速速回府,亲成喜事!五娘快快起身,随老奴一道家去罢!”
金坠早料到他要说什么,目不斜视,仍屈膝跪于佛殿前道:
“有劳顾管事回禀叔父叔母,烦请替我将聘礼还回去吧,早晚也是要退的。”
顾翁大惊:“五娘这是何意?”
“顾管事莫不是忘了前两回的丑事?”金坠淡淡道,“与其再如那般被人退婚损了家门颜面,不如先发制人,拒之为妙。”
顾翁一愣,旋即笑道:“五娘差矣!常言事不过三,这门亲事可不兴退,也无人敢退——此番可是雍阳大长公主做媒,今上赐婚呐!长公主特赐禁中督造鎏金凤蝶宝钗为聘,前几日已同凤冠霞帔一道送至府上了,五娘莫非不知?”
金坠冷声:“我何德何能,敢劳圣旨赐婚?”
顾翁拱手遥拜,正色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京金氏五娘子贤良淑贞,婉婉有仪……”
“是吗?可我记得,之前那两家来退聘礼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呀?”金坠截住顾翁的话,不疾不徐道,“先是祝工部家,说我‘命犯铁扫’,未过门便克死了夫婿。还有那理学名家贺老学士,说我‘狐媚惑主’‘有逆妇道’,配不上他的好大儿……”
顾翁面如土色:“阿弥陀佛!佛门净地,五娘慎言呐!”
“这么说,这回轮到沈氏家门不幸了?”金坠冷笑一声,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怜见的,不知做了什么孽,摊上我这不贤不淑还被退过两回婚的半老徐娘……”
宛童忿忿道:“五娘何必自轻!你不过双十出头,比那班长舌妇年轻多了!那些子鬼话更是诽谤人的,休得搭理!”
顾翁道:“正是!五娘不知,那沈家郎君是出了名的良家子,芝兰玉树,家学渊源。原是东宫伴读出身,制举第一,弱冠之年便评上翰林学士,又继承沈老医圣的学问,在太医局传授药理。如今不过二十四岁,便恩荫赐了紫金鱼袋、晋了正四品天章阁直学士,前途无量,与五娘正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如此绝世良配,你若迟疑,他可要被别家抢去做女婿哩!”
金坠伸指绞着垂在颈前的一缕发,道:“沈老医圣岁初刚过世吧?祖父尸骨未寒便来提亲,那沈学士倒是个绝世贤孙!”
顾翁讪笑:“沈清忠公高寿八十,寿终正寝,本为喜丧。适逢改元,陛下特准沈学士服孝百日便可娶亲,这不正赶着良辰吉日登门送聘来哩!”
金坠冷笑:“确是个吉日!天家做媒,世交卖情,终于将我这赔钱货送出去了,叔父他老人家可未少费心吧?”
“五娘这是什么话?老相公一心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谁知你竟自轻自贱,跑来庙里做姑子!”顾翁勃然变色,“赐婚诏书已下,圣意难违,五娘快随老奴回府吧!”
“圣意难违,那天意呢?我只听到天意让我从五毒六欲七情八苦中解脱!我已在佛前立誓,此生再不被尘俗所扰——他若要娶,便娶我的尸身去!”
金坠切齿言毕,倏然起身,指着面前那尊高高俯视自己的如来金身像。
“难道要我一头碰死在佛前你们才死心?”
【注释】
出自白居易《画水月菩萨赞》
2. 微云坠
眼见金坠以死相逼,顾翁和宛童大惊失色,左右上前死拽住她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五娘何苦来哉!”
金坠挣开他们,佯疯作癫,一头朝着佛堂前那尊如来像撞去。默立其旁的慧空师太飞身拦住她,沉声道:
“阿弥陀佛!世间万苦皆是修行道场。一念迷即苦海,一念觉即彼岸,金檀越切莫自弃!”
金坠哀求:“求法师即刻为我剃度吧!”
慧空摇头:“檀越尘缘未断,还请回吧。”
金坠如遭雷殛:“您不收我了?”
法师凝望佛像,淡淡道:“如来有命,非贫尼不愿收你。”
“佛度世间一切苦厄,何以不可度我……?”
“万般皆苦,唯有自度。度人者自度之,自度者天方度之——檀越尚有尘缘未尽,妄执未灭,空门并非你的归处。请回吧。”
金坠颤声:“我已无处可去,求法师收下我罢!”
慧空叹息一声,俄而道:“金檀越既虔心向佛,请答贫尼一问,若无误,贫尼便为你行皈依之礼。”
金坠忙道:“法师请问!”
慧空低眉发问:“相国寺山门后所题四言禅偈,是为何偈?”
金坠一怔,皱了眉头。相国寺贵为皇家寺院,她自小到大不知随家人去进过几回香,寺中供奉的几尊佛像倒是面熟,却从未抬头注意过那巍峨山门后镌刻的偈语。
慧空见她面露难色,冷然道:“金檀越请回吧。”
金坠自知皈依无望,黯然起身施礼,转身欲去。踯躅片刻,又回首问道:
“相国寺山门后所题偈语有何佛谛,望法师赐教。”
“佛谛不可言,请自行前去参悟之。”
“信女愚钝,既已遭法门所拒,有何脸面再往佛前?”
“法门无边,不拒万物。佛恩无量,不责众生。”慧空合十微笑,“八万四千尘劳,八万四千法门。心怀菩提,身在何处皆可礼佛,何须囿于山门方寸之间?”
比丘尼之声沉静悲悯,不可辩驳。金坠心灰意冷,惨淡一笑:
“多谢法师指点——顾翁,宛童,我们走吧。”
宛童应了声,忙上前拽过五娘的手,生怕她变卦。顾翁亦不可置信,片刻回过神来,对着慧空合掌谢恩:
“多谢法师指点!阿弥陀佛,可算将这尊难请的菩萨请回家去也!”
从伽蓝殿中出来,迈出不二法门,重又行经无作门、无相门、空门,重返外间的紫陌红尘。金坠形如泥塑木雕,在那一老一少的簇拥下被抬出寂照寺。
正要离去,小尼净月匆匆追来,将金坠先前送的那支凤蝶金钗还给她,慌张道:
“这是宫里的东西,太金贵了,我不能收!请金檀越收回吧!”
这是宫里赐她的定亲聘礼,雕在钗头的那只不会飞的金蝶便是她宿命的写照。为了逃避这命,她逃来了这里,却终究又要回到俗世的茧房中去了。
灿金尖锐的寒光刺痛双目,金坠轻叹一声,将那物重新递回净月小小的掌中,敛容道:
“宫中之物供养三宝,功德倍胜。我与法门无缘,请小师父慈悲纳受,令其转作法供,共结善因。”
净月踌躇着收下她的布施,问道:“金檀越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或许吧。”
“不要回来!”净月悄悄道,“寺里又闷又寂寞,一点也不好……”
金坠苦笑一下,喃喃道:“人活在世上,不管在哪里,都是寂寞的。不只是人,一花一草,一鸟一虫,都很寂寞……”
“吉时不待人,五娘快上车吧!沈家郎君可还在府中等你呐!”
顾翁已命众家仆在前开道,催促她下山。金坠淡淡应了声,作别净月,如来时一般头也不回地出了寂照寺。
当朝金宰执府邸矗立于开元坊正中:前邻天街,后毗御苑,西近国寺,东倚皇城;朱门紫楣,户列簪缨,地灵人杰,济济有众。
然这一切同金坠并无关系。五岁那年腊月,自感时日无多的母亲耗尽做针线攒得的盘缠,拖着病体带她进京,在金府外冒雪跪了终日。彼时老夫人尚在世,怜她母女无枝可依,破戒收容了她们——纵使那失踪多年的金家长子曾在家门前立下毒誓,此生惟愿携佳人诗剑飘零,再不踏入这“金笼子”半步。
毕竟是名噪帝京的诗礼之户,金相夫妇谨遵家训,待她如己出。金坠被收在府里,同族中姊妹一道吃了数载白食,以叔母之言,是她“前世积德、转世难报”的福分。即使她的生母是个乐籍出身的“下流货色”,她的父亲则是个色迷心窍的“不肖子孙”。
初到金府那年,叔父还未做上宰执,尚有闲暇燕居。下人将她母女带至堂前,叔父正儒雅随和地端坐看书,抬眼瞧了瞧她母女,随口问侄女的闺字。母亲搂着她,柔声唤出了那个明月似的小名——“皎皎。”
叔父闻言,皱了皱眉,翻着手里的《世说新语》珍本道:
“古人云:天月明浄,不如微云点缀——今后就唤她缀儿吧。”
“是个好名。”叔母叶氏颔首附和,冲母亲讪笑,“嫂嫂安心养病,孩儿今后随我。她还不识字吧?明起便叫她与姊妹们一道读书,日后也好许个好人家。免得步人后尘,有伤门楣……”
“我识字了!我还会写自己的名字……”
金坠脱口而出,即遭母亲喝止。叶氏乜斜着她,冷笑道:
“哦?那你可得学点儿新字了——咱们金家行土运,就照你姊姊们的字辈取个同音吧。(注1)”
语毕,唤侍女取来纸笔,用淌着墨汁的笔豪大大书下一个“坠”字,递给身旁的丈夫过目。叔父瞥了一眼,仍垂首看书,点点头算是默认。金坠想反驳,却被母亲紧攥住衣角,只得干瞪着白纸上那个陌生的大字,仿佛那就烙在她脸上。
就这般,她结束了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贫寒岁月,开始了寄人篱下的贵府生活。叔母信守承诺,让她与族中姊妹们一道随先生读书。学到《世说新语》时,她终于读到了叔父当初引来为她取名的那段文典。“明月不如微云点坠”后面跟着的分明是一句反讽:
“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滓秽太清邪?”(注2)
此后每见叔父叔母,她都想把这句话同书一道甩给他们,质问他们为何居心不净,滓秽太清。
但她终归只能想想。来到金府翌年春,母亲便在那间照不到太阳的偏房里病逝了。临终之际,母亲紧握着她的手,用几不成声的语调反复叮嘱她要听话,直到她哭着保证。母亲欣慰地笑了,一声声在耳畔唤她“皎皎”。最后一声轻唤飘散,她彻底成为了“金坠”。
从此,金坠便晓得自己人如其名,生来即是个累坠。
花朝节这日,被恪尽职守的老管家顾翁从寂照寺一路抬下山后,金坠不得不回到了这里。望着金府门前那两只气派的石狮子,迟迟不愿迈步。多希望这对看门猛兽此刻活过来向她发威,好让她溜之大吉啊!
如今他们五花大轿请她回来,只为来日再用五花大轿将她赶走。思及此处,金坠不免冷笑出声。但今日毕竟是她定亲的喜日,不好扫兴,甫一归家,她便换上寻常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脸孔,迤逦来到堂前拜会衣食父母。
金宰执如往常一般不在府中,趁节令休沐去赴哪处的酬应了。饶是如此,厅中仍人头攒动,却并不如她预想得热闹——
但见夫人叶氏雍容盛装,高坐堂前,正侧身吩咐婢子;两旁分坐着四个女娘,珠环玉绕,莺声雀语,俱是归宁的金氏女娘。瞥见金坠到来,其中三个仍笑语晏晏嗑着瓜子,只当吹进来一阵风;唯有末座上的四姊姊向她点了点头,送去一个稍显无奈的微笑。
金坠无意搅扰她们母女的天伦之乐,又不好一言不发,遂自若上前道:
“好热闹呀!难得姊姊们都在,大家赏花便赏花,何必专程等我?这般干坐着可要闷坏了!”
夫人叶氏转过头来,冷冷道:“你还晓得回来?花儿都快开败了!”
长姊金幸笑道:“今日可是五妹妹定亲的吉日,姊姊们特来向你道喜,何想妹妹姗姗来迟,等得人家新郎倌不耐烦,搁下聘礼先走哩!”
金坠亦笑:“我一早见外头花开得好,便拉着宛童踏春去了,玩得高兴误了时辰,害大家久等了!”
叶氏不悦道:“定亲纳采的日子,不在家好好见客,自己跑出去看花,你真是那天煞孤星不成?”
金坠故道:“我不过稍稍晚到了些,谁成想他这般等不起!叔母怎也不替我留客?”
“我没替你留?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他愣说还有公事,急着回去,我说哪有提亲提了一半上工去的道理?今日花朝各处休沐,他们那太医局又不是救命的地儿,能有什么急差?他说熟药所新采了一批西域药材,没人认识,他得去看着入库——原本还说等你回来一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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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池赏花呢,这下你孤芳自赏去吧!”
叶氏一顿抢白,说得太急呛了嗓子,话音未落便连连捶胸猛咳,吓得身后婢子慌忙递上茶盏。二姊金坛在一旁曼声讥道:
“那沈学士毕竟出身药学世家,自是觉得药草比花草吸引人呢!”
三姊金墨道:“药草哪有咱们五妹妹这芳草美人好看?不趁新鲜采了去,难不成等到残花败柳?”语毕掩袖窃笑。
大姊道:“三妹妹说的什么话?男儿家都爱沾花惹草,难得这位学士郎夙夜在公,忙起来自是顾不得其他了。有了这般勤勉不着家的夫君,我们阿五的福分还在后头呢!”
金坠面不改色,静静聆听,不时颔首表示同意。那厢叶氏咳完了一阵,呷着茶,苦口婆心道:
“坠儿,不是叔母说你,你也知你的婚事是家里的一块心病。此番你叔父为了你不顾老脸上奏,今上念他是老臣,破例颁旨赐婚,还准了沈郎为他祖父守孝百日便可成亲。好容易有人家不计前嫌收了你,你可莫再作出幺蛾子来给家里抹黑,也好对得起你父母在天之灵——咳咳!”
金坠柔声道:“叔母咳得厉害,不打紧吧?不妨回屋稍作歇息,待好说话了再来教导坠儿,坠儿定洗耳恭听。”
叶氏面色愈发青了,不知是咳得还是被气得。几个女儿见婢子替她锤了半天仍不见好转,纷纷劝母亲回房休养。叶氏瞪了金坠一眼,无奈起身,狠狠用帕子点了她一遭,扬长而去。
高堂缺席,姊妹同座,气氛愈加没遮拦。长姊金幸冷哼一声,徐徐道:
“若非天子赐婚,哪个好人家敢给咱们五妹妹送聘礼来?可怜那沈郎被逼无奈,又是三代单传的独苗,家里没个替他做主的长辈,只好奉旨来捡别人退过两回的剩货!”
二姊三姊纷纷附和:
“不过看五妹妹的模样,可对这桩亲事颇有微词呢!”
“人家一心想当嘉陵王妃,自是不高兴了!劝妹妹还是别做梦了,纵是给皇家配冥婚,凭你的身份也不够格呐——如今天子赐婚明媒正娶,又攀上个紫金学士郎,少说也能封个奉恩令人诰命。我要是五妹妹你,早就去庙里烧高香告慰祖宗了!”
金坠静待她们说完,淡淡一哂,对大姊道:
“我确是寒微之人,配不上他。大姊姊既这般不平,不妨替我嫁去沈家当正房吧?毕竟你成亲多年未有子嗣,又不准姊夫纳妾,早些改嫁也好让夫家早续香火,不枉一世贤德美名哩。”
金幸面如土色:“你自己嫁去吧,我可不敢掠美!”
金坠道:“那待我成了亲,嘱我夫君给姊姊开几副补药吧?总不给夫家添丁也不成规矩啊!”
趁大姊面红语塞之际,她又向一旁的二姊金坛走去,徐徐道:
“二姊姊,听说你下月便要随姊夫去漳州赴任,想必水土不服,我也请夫君给你开些药吧?姊姊若在异乡有个不测,岂不便宜你家那位姨娘婢作夫人、白白上位?”
金坛缄口结舌,未及回骂,金坠已向对面的金墨走去,嫣然一笑:
“三姊姊如今怀着身孕,回头我让夫君给你开些安胎药,免得一不小心让夫家绝后——对了,听说生了孩子的女子十有八九会发福,看来也得多给你开些养颜药方,免得姊夫被外面的狐媚子勾走呢!”
金墨气急败坏,一手捂腹,一手指着金坠,正想破口大骂,金坠蓦地凑向她身前,一脸惊诧地盯着她的面颊:
“呀,姊姊脸上是什么,青一块紫一块,怪吓人的!快回屋里照照镜子吧!”
金墨一愣,举袖捂面,风一般跑回屋去。大姊二姊见状亦不纠缠,用尽在不言中的目光狠瞥了五妹两眼,鱼贯出去了。
拔舌地狱似的厅堂转瞬成了清净国土。金坠冷笑一声,兀自落座,从盘中捡出吃剩的瓜子一粒粒剥起来。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四姊金尘叹了口气,苦笑道:
“你这张小嘴啊!只怕沈学士要永无宁日了。”
金坠将瓜子剥得清脆有声:“谁让他非得和我成亲?娶鸡随鸡,娶狗随狗,他都没见过我,娶了便得受着!”
【注释】
(1)“缀”古通“坠”,皆有累赘之意。
(2)出自《世说新语·言语》。司马道子和谢景重夜坐闲谈,天明月净,都无纤翳。司马道子觉得夜色可爱,谢景重认为不如微云点缀。前者讥讽道,你自己的心不干净,为何滓秽太清,让天也不干净?
3. 万灵药
四姊姊安慰道:“圣旨赐婚,他也无可奈何啊……”
“他可以抗旨啊!”
“你不也没抗旨么?”
“是啊,我抗旨大不了一死,他可是要失了他的前程呢!”
金坠将剥下的瓜子壳规整排列在案头,冷冷道:
“做男人可真轻松,凡事只消围着一纸官牒打转就好,娶亲生子这样的人生大事也不必多虑,但凡可保禄运亨通,莫说我这出了名的铁扫帚,叫他们娶个癞虾馍也没二话!”
金尘劝道:“沈学士是医道中人,未必看重这些……”
“是呢,太医局的正四品医道!能做咱们金宰执的侄女婿,他想必也知足了。叔父苦心将我塞给他,今后如何也得多提携一把吧?他做了金龟婿,叔父也将我脱了手。金沈两家本是世交,此番亲上加亲,真是无本万利,喜事一桩。”
金坠自嘲满满地叹了口气。天地良心,叔父叔母秉承祖训养育她数十载,就指着她的亲事回本,侄女刚及笄那年便替她操心起来。奈何叔父当年还未做上宰执,看了几门姻亲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十六岁,终于接了祝工部家的聘礼,她还没过门却“克死”了人家的好大儿,一时无人再登门提亲。延宕几年,好容易在去年将她许了名门贺氏,她与嘉陵王元祈恩的私情却又不合时宜地公之于众,经有心之人添油加醋,一时流言蜚语漫天,令金坠成了帝京著名的“狐媚子”。
人尽皆知她叔父是做太子傅的,彼时重立储君的传言甚嚣尘上,叔父一听到“嘉陵王”三字就头疼,焉知这行将出阁的倒霉侄女竟背着家族和死对头好上了。女儿家名节既失,岂是一句“发乎情止乎礼”能打发的。此事一出,理学名家贺老学士亲自替儿子来退了聘礼。叔父叔母彻底对侄女没了指望,只盼有个老实人来托底。
所幸还有一个沈家——人称医圣的沈清忠公生前与金家老祖公曾是故交,两家后人的交情虽淡了,也算是世交。沈家家学渊源,名声在外,可惜人丁凋零,年初沈老医圣急病过世,只剩一个三代单传的独孙沈君迁。这般适龄的良家子在帝京可是抢手货,金相夫妇生怕沈君迁被别家抢去,紧急运筹,终于请得雍阳长公主做媒、天子赐婚,连祖父的丧期都不让他守完就逼他上门提亲送聘。如此一来,既解决了金坠砸在手里的心腹大患,也好为孤零零的沈家添些人丁,还巩固了两家凉薄的世交情,实属一箭三雕的大喜事。至于这对被牵在红线两头的新人自己如何想,就轮不着长辈操心了。
金坠只觉得一切可悲又可笑,不再想下去,将剥好的一碟瓜子仁推至金尘面前。
“四姊姊难得回来看我,我也没备礼,请你吃瓜子吧。”
金尘莞尔:“礼尚往来,我也有东西送你。你姊夫前日从江南出公差回来,我让他给你带了些绣料,都是织造院今年的新样,你看看可还中意?”
金坠闻言一喜,见姊姊从婢子手中接过一套锦缎包裹的绚丽丝线,寻常色彩自不必说,更有泛着玉辉珠光般的异色,不难想见绣出来是何等美丽。金坠爱不释手,笑道:
“多谢四姊姊!我正打算绣一幅新图,还愁没有好的绣料呢,这些正合适!”
金尘望着妹妹,怅然道:“打小看你绣花,绣得比谁都好,同你比起来,我们做的那些只能叫针线活。每次见你独自在屋里一幅幅地绣,总觉得你会永远拿着针线坐在闺阁里,永远不会长大……一转眼,我们坠儿也要嫁人了。”
“我又不是被绣出来的,终归要长大出阁的。”金坠苦笑一下,挽起四姊的手,“姊姊再陪我去屋中坐坐罢,往后恐没这个机会了。”
姊妹二人执手而行,穿过重廊,步至北厢金坠的寝房。甫一进门,便见向来清净无物的架上搁着只缚着红绸的紫檀小匣。
“这是……?”金坠蹙眉。
“适才随聘礼一道送来的。这一只匣子是单独送到你屋里的,不知是什么宝贝呢。”
“既是聘礼,也不知好好包装包装,就这么搁在架上,谁晓得是什么?”
金坠撇撇嘴,漫不经心地打开匣子。匣中仅有一个雪白的纸包,金坠拿起掂了掂,凑近一嗅,眉头一皱,冷笑道:
“不愧是药学世家,头一回见提亲给人送药的!”
“药?”金尘一怔,“什么药呀,会不会很贵重?不拆开看看么?”
“终归都是药,闻着就够苦了,有什么好看的!”
金坠没好气地合上匣子,重又搁回架上。金尘笑道:“良药苦口嘛。”
“是呢,和我的命一般苦!”金坠吐吐舌头。
金尘只得陪她苦笑,半晌道:“坠儿,你今早独自出门那么久,当真是去看花么?”
金坠叹了口气,如实道:“我去了寂照寺。本打算剃度出家,不知哪个多嘴的告诉了顾翁,惹他带着一家老小跑来喊什么刀下留人,便没剃成。”
金尘欲言又止,低低道:“你……仍是忘不了他么?”
金坠咬唇轻语:“殿下说过,只有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能做回他自己。若连我也忘记他,他最后留在世上的一点痕迹也不复存在了。那时,他便会彻底离开,彻底死去……我不愿那样。”
今早离家时打好的包袱已被送回房里,搁在塌上。金坠打开包袱,取出一只天青色的刺绣锦囊。锦缎绵柔,巴掌大小,针脚细密地绣着斑斓的云纹,正中有一轮被彩云环绕的银月——那是当年母亲怀她的时候,夜夜在窗前借着月光,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她拆开锦囊,从中取出一物,捧在掌心细细端详。
一只清润欲滴的翡翠镯子。通体月白,玉身中氤氲着几缕轻烟似的青丝,宛若一汪浮着绿藻的月下春水。她将手镯翻过来,露出内侧镌着的那两个蝇头小字:阿儡。
阿儡,在云南苗家的语言中是“美丽的姑娘”之意。那是嘉陵王曾为她取的爱称。嘉陵王的生母容嫔原是苗疆贵族之女,在元祈恩这个中原名外,他还有个小字叫做“桑望”,与“阿儡”相对,意为“世上最美之人”。在苗疆,只有族中最高贵的美男子方可享此美誉。当地怀春少女常这般呼唤她们的梦中情郎,男儿则称呼他们心爱的姑娘为“阿儡”,并互换刻着彼此名字的首饰作信物。
“适才,我在寂照寺看到那尊翡翠观音,好像又看见了他——当年,殿下从滇西寻来那块翡翠玉,雕成佛像后还剩一点,便打了一对镯子,我们一人一只。可我平日却连戴的机会也没有,只敢在无人之时偷偷取出来……戴着它,就好像殿下还在我身边。”
金坠坐在塌沿,轻轻摩挲着那只镯子。玉身冰凉,似将融未融的春冰静躺于掌中,在指尖留下清澈无痕的烙印。
“殿下说过,这块玉石诞生的滇西河谷是个人间仙境,那里有一条流淌着翡翠的大河,沿着河流一直往南,就能到达佛经上说的净土国,那是世上最美的地方。终有一日我们会一起去那里生活,我永远是他的阿儡,他永远是我的桑望……可我如今只能在梦中去了。”
去年嘉陵王奉诏出使大理国,临行前,金坠将刻着“阿儡”的翡翠镯牢牢戴在他手上,叮嘱他不可取下,若有意外可替他挡灾。祈恩却将那镯子还给她,问她要来刻着“桑望”的那只戴上。后来,得知他在云南坠崖,她如遭雷殛,才明白他是自己替自己挡下了那场灾。倘若出发前她坚持不让他换下那只镯子,他是否便不会支离破碎、尸骨无存?
金尘在她身旁坐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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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道:“天命无常。坠儿,你要节哀……”
“倘若并非天命呢?”金坠冷声道,“殿下的骑术无人可及,滇中许多更险峻的地方他都不止去过一回,风霜雪雨单骑夜行更是寻常,何以偏偏在返京时失足?”
金尘蹙眉:“我记得奏报上说,殿下不幸遭了山洪……”
“殿下出使大理时正值严冬,并非雨季,就算当夜下了雨,绝无可能爆发意料之外的山洪。此行同去云南的数十随员个个都是高手,殿下最信任的乳母彀婆婆亦伴他同行。彀婆婆原是苗人,熟悉西南气候,若知当夜山路难行,绝不可能任由殿下冒雨赶路!”
“许是殿下得知先帝驾崩,心中忧虑,急于回京,不慎失足吧?”
“殿下闭着眼也能骑行数里,绝不会因一时不慎便堕马坠崖,连尸首都不见!就算当夜雨太大出了意外,也绝无可能一行数十人皆被冲下山去!除非……”
“除非,是你哀思过度,异想天开。”
金尘不动声色地打断她。金坠急道:
“四姊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凭证,可我确信殿下在云南一定不是遭遇了什么山洪!先帝病重那会儿,四处都流传东宫将易主,人人都说嘉陵王方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金尘苍白道:“你想说什么?”
“这可不是我说的。不信你回去问姊夫,看看四处都在传什么样的风言!”
金坠凝视着姊姊的双眼,敛容低语:
“记得去年家宴,姊夫私下同我们提过,翰林清流预备以‘朋党之罪’弹劾叔父。不久之后,嘉陵王妃便趁殿下出京大闹宫宴,表面是骂我,实则定是冲着叔父来的。清流推举嘉陵王,一向同叔父势如水火,此事恐是他们为造势扳倒叔父故意做的。我只怕,正是因为这件事,最终才害得殿下坠下深渊……”
金尘一凛:“坠儿,你这话是何意?”
金坠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姊姊难道就不曾想过,这些年来,叔父是如何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为了攀附雍阳长公主,他究竟都做了什么?坊间流传的那些残害忠良之事难道皆是空穴来风?如今新帝年少,长公主垂帘辅政,叔父也如愿成了宰执……”
“你既知是坊间流传,便不该说出来!”金尘颤声,“坠儿,他是你叔父,是我父亲啊!没有他,便没有这个家!你怎能说这样可怕的话?”
金坠垂目不语。金尘握住金坠冰凉的手,劝道:
“坠儿,姊姊知你为嘉陵王殿下的离去乱了心神。可有些事是无论何时都说不得的,明白么?逝水不可归,姊姊知道你曾受了许多委屈,只盼你今后过得开怀些。那些流言蜚语都会慢慢过去的。殿下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为他伤神……”
一时无话。金坠闭上眼,攥着那只冰冷的镯子喃喃自语:
“当初在我最难、最孤独之时,是殿下来到我身边,不仅救了我的命,更使我重新对人世有了盼望。我不明白,一个鲜活的人不明不白地没了,永远消失了,可所有人都像什么都没发生,就像只是树上的一朵花被风折断了……都说嘉陵王殿下是观世音转世,可就连观世音都如此脆弱,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她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啜泣起来。金尘将妹妹搂在肩头,一面替她拭泪,一面说道:
“你想啊,他若真是观世音转世,只是来凡尘历劫的,这一世尘缘已尽,他便回天上去了。你很幸运,能在这短暂的一世中与他结缘。将他记在心里,好好活下去,好么?”
金坠默不作声。金尘轻叹一声,将那只翡翠镯戴在她腕上,柔声道:
“你累了,先睡个好觉吧——有些地方,或许在梦里比现世中更美些呢。”
4. 相见欢
自打沈家的聘礼送至金府,金坠便决意闭门不出,不分昼夜躺在床上,偶尔醒时只靠刺绣消磨光阴。婚期定于半月之后,她还能在自己屋中做上半月的梦。四姊姊所言不虚,有些地方在梦中比在现世中更为美丽——既无法在清醒时去往那里,索性以梦为生,一响贪欢。
这日宛童进屋侍水,见金坠难得醒着,半倚塌间,在昏暗的罗帐下穿针引。她埋头绣花绣得出神,直到小婢子连唤了三声才抬起头。宛童搁下水盆,嗔道:
“五娘绣的什么,将你的魂儿都牵走了!”
“绣一个梦。”金坠淡淡道。
“五娘终日这般卧床不起,也不盥洗,也不梳妆,教人看见可怎么好!”
金坠懒懒道:“这里没外人,我打扮给谁看?”
“此刻是没有,半月后便有了!五娘是即将出阁的人,可不得打扮得风风光光的,哪有新妇成日愁丧着脸躲在屋里刺绣,倒像个寡妇似的!”
金坠用绣针隔空戳了戳她粉圆的面颊,佯怒道:“你这张嘴几时也伶俐成这样了?”
“还不是同五娘学的!”
“孺子可教,没白疼你。”
金坠复又拿起绣活。宛童长叹一声,上前摇着她的手道:
“五娘,咱们出去逛逛罢!成日这样绣花可伤眼了——听说大相国寺前来了个会变幻戏的神医,包治百病还精通占卜,咱们去看看吧!”
“相国寺前班门弄斧,可不是要抢了神佛的生意?”金坠冷笑,“都说信命的人算命是算不准的,不信的人才在命里。我已听天由命,何必去算?”
“五娘要真听天由命,现在就该在寂照寺里吃斋念佛了!”宛童正色道,“那位神医可同那些江湖骗子不一样,是从南国苗疆来的,精通测算之术,找他算过命的人没有不说灵验的呢!”
金坠一怔,慢慢放下手头的绣布。雪缎之上针脚绵密,嵌勾着某种草植的青碧轮廓,形如鸟羽,累累可爱,正是南国密林中特有的翡翠葛花——同她腕上那只翡翠玉镯一般,皆来自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乡。
大相国寺就在金府附近,历来是帝京繁盛之所在。金坠被宛童从屋中一路拽来,远见香火缭绕,人烟稠密,直教人兴生隔世之叹。寺东门沿街一带,铺肆如云,万姓交易。前有土物香药、饮食茶果,后有书画古玩、珍禽奇兽,五色缭乱迷人耳目;夹道挤满诸色杂耍幻戏艺人,上天入地吐火行水,尽是人间难得之奇景,引人不惜销金熔银也要一探究竟。
相较之下,那苗疆巫医的占卜摊冷冷地杵在巷末,黑铺黑帜,全无声色;布招上写着蚁行似的异域迷文,十分神秘。若非铺前人头攒动地排着长龙,没人会特意往那处瞥上一眼。
宛童兴冲冲地排在队末,探头探脑,念念有词,一副迫不及待想知晓自己命运的架势;半晌终于到了摊前,却犹豫着不敢上前了。金坠在身后推她道:
“到你了,快去算命吧。”
宛童反将她推上前去:“五娘为主,五娘先算!”
金坠无奈,只得问摊主道:“敢问大师如何算法?”
那巫医头戴傩面,身穿墨袍,幽魂一般哑声道:“手。”
金坠伸出右手。巫医却道:“另一只。”
金坠一怔,不情不愿地褪下左腕上的翡翠镯交给宛童保管,再将手伸出去。巫医用黑铜手衣包裹的双手握住她的皓腕,沉吟良久,一言未语,竟只摇头喟叹。
金坠道:“大师何故叹息?”
巫医道:“请恕直言,娘子之命格如黑云笼罩之荒山密林,瘴雾迷眼,万难窥测,乃病入膏肓之象。”
宛童怒道:“什么乌烟瘴气,胡说八道!我家五娘活得好好的,如何就病入膏肓了?”
巫医道:“娘子体内被人下了一种蛊咒,看似无碍,实则孽根深植,入魇已深。若不及时攘除,必将遁入魔瘴,殃及性命。”
金坠淡淡道:“蛊咒?是谁下的,如何能除?”
巫医道:“在下远自南国苗疆而来,深谙世间巫蛊之术皆发源于此。常言系者解铃,娘子若非亲往源头寻求解咒之法,实难根除蛊毒。”
宛童急道:“苗疆那么远,怎可能去?再说我家五娘不久便要出阁了……”
巫医闻言,兀自说了一句苗语,语气沉痛,大抵是爱莫能助、另请高明之意。此言一出,在后面队伍里等候算命的、在铺子四周围观的人群皆发出同情之叹,无不可怜金坠如花似玉竟命途多舛。金坠本人倒无异色,不疾不徐道:
“照大师之言,我竟已无药可救,只能等死了?”
巫医幽幽道:“也非无药可解。”
语毕,从身后架上的众多秘宝匣中取出一只水晶瓜棱瓶摆在案前。众人定睛望去,但见瓶中有一枚石子质地的乳白色物什,外观平平,并无稀奇之处。巫医将晶瓶举至金坠面前,徐徐说道:
“此瓶中灵药乃由失传已久的苗疆上古秘术所炼,药效之灵,举世无二。若是寻常之辈,在下绝不愿透露玄机。我观这位娘子灵根慧骨,口眼通明,是难能有缘之人,愿奉此药攘灾解忧,惟愿娘子脱离苦海,早登彼岸。”
人群一阵啧啧艳羡。金坠不知这巫医耍的什么鬼把戏,顺着他的话术说道:
“大师所言不差,我确被下了蛊咒,还是一种情蛊。可我偏不愿从这苦海解脱!”
巫医未料金坠这样不惜命,语塞之际,一旁忽有人道:
“良言难劝想死鬼,她不惜命,那便是她的命!敢问大师,此药有何灵处,可否为我等演示一二?”
说话的是个中年贵妇,金坠认出是刑部尚书的夫人贺氏,深知此人对自己并无好感。自从与嘉陵王之事遭人毁谤,半个帝京贵妇圈都对金坠喊打喊杀。这刑部夫人与先前退她亲事的贺家同出一门,对她自是恨得紧,还高兴在闹市上逮到个公报私仇的良机呢。
苗疆巫医不谙这些世俗杂闻,高举晶瓶示向人群,朗声道:
“诸位请观:此物产于南国野岭之中,乃是由苗疆上古神女央阿沙之圣泪积万年所化。在场诸位,可有人曾听闻央阿沙神女的传说?”
无人应答。巫医深表遗憾地摇了摇头,唱戏一般抑扬顿挫地说道:
“在我们苗乡神话中,央阿沙是为‘露水神女’。相传,神女诞于一片清澈山谷,由林间夜露所化,有着生养万物的美貌与灵力。然而,这也为她带来了不幸——太阳沉迷于央阿沙的美,便令乌云做媒,强行将她带去了天上。可太阳毕竟是太阳,光辉万丈,普照大地,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权力与名望,而不是家中的央阿沙,何况他早已有了许多妻妾。央阿沙很快便被冷落了,独自在天宫中度过了许多年。然而……”
“然而,在那些寂寂长夜里,月亮始终陪伴着央阿沙,于是他们偷偷爱上了彼此。太阳知后嫉妒成狂,日夜不休地在天上监视这对爱侣。很快,天下大旱,生灵涂炭。央阿沙不忍见万物受苦,毅然扑向太阳,熄止了灭世烈焰,自身却如朝露一般永远消失,只在世间留下了一滴泪水——那泪水化作清泉涌入山林,润泽万物,终使干涸的大地重焕生机。”
金坠兀自上前,模仿那苗医戏文般的语气,讲完了这个凄美的南国神话。后者一怔,抚掌赞颂道:
“妙,妙极!不想中原竟有深谙我苗疆史诗之人!不知娘子从何听说央阿沙神女的圣迹?”
“既是史诗圣迹,自有流芳于世的途径。”金坠淡淡道,“大师手中的那枚灵药,当真是由神女的泪水凝化而成么?”
“正是!昔年央阿沙神女殉身救世,其圣泪积万年而成此水晶灵药,平素埋于山林草木之间,如霜如露,略不可见,或有触者,便生明光。”
巫医说着,拔出水晶瓶的木塞,将那乳白晶体倒出。众人望去,果见那物在巫医戴着铜制手衣的掌中发出萤火似的幽光;未及惊叹,巫医又搬出一只盛满水的铜缸,道:
“其光盛如碧珠绿玉,又如明星璧月,遇水不熄反炽。研碎吞服之,则央阿沙神女灵息庇体,百病皆消,美意延年……”
语毕,将那乳白晶体投入缸中,又取出一支芦苇杆子,向水中不断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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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但见电掣火石之间,那物竟如寒冰骤遇沸水,呲呲有声,须臾白烟氤氲,碧光大炽,照得缸中世界形如青玉幻境,流萤辉夜。
人群一片惊叹,无不对这水中奇观啧啧称异。金坠亦看得出了神,在那翡翠色明光的吸引下,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试图摸一摸那梦幻般融于水中的灵物……
“我若是你,便不会碰它。”
一个声音骤然飘来,声量不大,却如一阵炎夏冷雨,霎时浇灭了沸腾的人言。金坠如梦初醒,忙缩回手。抬眸望去,正对上一双清凛凛的眼睛。
来人一身浅淡常服,修晳清隽,器宇沉静,眉心一点因经年蹙额沉思凝成的霜一般的淡痕,使他原本疏朗的面容显得颇有些严肃,非二旬之人常有。
他径自从人群后头走出,款步上前,望着那缸中绿石,朗声道:
“此物不过是一种燧石,称作燐,佐以砂石尘泥于铜皿之中高温炼化所得,受潮即生青绿色明火,与寻常火焰并无分别。”
言至此,侧目审视那苗医,面上浮出一丝冷笑:
“燐石产于荒野,多见于兵乱灾疫之地,相传为人兽骨血积年所化,所谓‘鬼火’正是此物。他说这药源自苗疆,或许不假——至于余下那些齐东野语,智者见智,诸位自行鉴别吧。”
人群立时炸开了锅。巫医古井般的嗓音骤起波澜,厉声质问:
“你是何人,胆敢质疑上古灵药的威力?”
“我只是个过路人。”来人淡淡道,“此药若当真包治百疾,大师不妨先行尝之,亦让诸位见识一番上古灵药的奇效。”
众人纷纷附和,那巫医却如石块般一动不动。来人于是又问道:
“大师是不舍尝,还是恐服下这药,便会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宛童惊道:“可他刚才还说这药能替我家五娘攘除蛊毒呢!”
来人微微一哂:“肉身都烧作了灰,蛊毒自也无处遁形——此物一经燃起,水火难灭。人若不慎触之,便是以躯体血肉为引,一个时辰之内肉毁骨销,无迹可寻,只留下一捧灰罢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后退。那人却径自上前,饶有兴味地俯身凝视着仍在缸中簌簌燃烧的灵物,幽声道:
“他大抵会叮嘱你们务必在深夜无人之时服用此药——届时电光石火,死无对证,纵是捧着骨灰去寻他,只怕他早已不在此处,跑回苗疆去了吧?”
巫医原形毕露,切齿道:“口说无凭,血口喷人!你有何实据?”
“太医局熟药所中有炼制此物所需的全部原材,我恰供职于此。你若等得及,待我取来,当下炼制一份与此相同的灵药,便知我是否口说无凭。”
那人言毕,直视着巫医脸上狰狞的傩面:
“在此之前,还请大师去狱中稍歇,以免再有百姓被你的妖言蒙骗,破财买灾。”
话音方落,两个帝京巡检司的府兵从后闪出,左右包抄了那黑袍巫医和他的算命摊。人群应声响起一阵赞美,那贺夫人满脸崇拜道:
“不愧是医圣沈清忠公的后人!沈学士,今日若没有你,咱们都要上这江湖骗子的当了!”
“天行有常,世间并无万灵药方。请至规正药坊问诊寻医,切勿轻信巫蛊方术之言——借过。”
沈君迁淡淡语毕,穿过仍在庆幸劫后余生的人群,悄然离去了。宛童听见“沈学士”三字,忙回过头去攥金坠的手,竟见她已径自追上前去,主动与未婚夫君搭起话来。
“如此说来,郎君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沈学士了?”
沈君迁闻言驻足,侧身转向她。不待他应声,金坠掩袖一笑,眼波一转,似喜非喜地眄着他,活脱脱一幅传闻中的狐媚相。看他片刻,用宛童从未听过的娇声细语盈盈说道:
“妾见识少,险闹笑话,幸逢学士郎仗义执言,救妾于水火。君恩深如海,妾无以为报,来日必衔环……”
“结草”二字尚未出口,却遭听者打断,仍是那冷静淡漠的声气:
“金娘子,你我之间,无需如此见外吧?”
5. 绕佛阁
金坠一惊,不知沈君迁何以认出自己,他们分明素未谋面。转念一想,他曾见过自己的画像。
当初为将她这难脱手的侄女送出手去,叔父叔母不知请媒人往门当户对的人家处塞了多少幅她的画像,那许是她唯一可取之处。饶是如此,鲜有良家子弟愿接手一个毁了名节的女子。
金坠叹了口气,抬眼打量起面前这位狭路相逢的学士郎——最终是他仁心仁术,念在世交情面,更念在天子赐婚不可违的份上,忍辱负重地收了她的像,亦将忍辱负重地收下她的人。
早闻沈家郎君恃才清高,果不其然,面对聘妻的莺声燕语竟不动如山。嘴上说着“无需见外”,眼角眉梢却尽是生分,都没正眼瞧她。
金坠决心挫一挫他的傲气,故作娇态,晏晏一笑,端着声气儿说道:
“沈学士此言差矣!妾虽以身许君,毕竟尚未出阁,自需按内宅之礼相见。即便过了门,仍需尊你一声外子——俗言夫耕于前、妻耘于后,你我还是相敬如宾,见外些好!”
她一番大道理不疾不徐,听得沈君迁怔了一怔,眉头紧锁。他尚未说话,宛童追上前来,满面崇拜道:
“多谢沈学士相助!方才若不是你,我们五娘可要被那江湖骗子的鬼药烧成灰了!”
金坠冷冷一笑,斜睨那人,幽声说道:
“肉身都烧作了灰,蛊毒自也无处遁形——沈学士此言醍醐灌顶,我倒没想到还可以这样治病!”
君迁淡淡道:“戏谑之言,怠慢了。”
“那个巫医说我中了蛊毒,时日无多。”金坠徐徐道,“依沈学士之见,我究竟是有病还是没病?”
君迁亦徐徐道:“察言观色不足为证,金娘子若诚意问诊,不妨移步医局,我再仔细为你诊疗。”
“沈学士不愧仁心仁术。你我来日可期,何必急于一时?”金坠冷笑,“不过我若当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只恐对不住你提亲那日送来鄙舍的聘礼呢!”
君迁沉静如潭的面容上似起微澜,旋即敛容道:“当日事冗,未能久留,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无妨!那天我也忙得很。”金坠话锋一转,“对了,沈学士单独送来我屋中的那只匣儿我收到了。多谢你的灵丹妙药,我一次服完,只觉通体舒畅,百毒不侵!”
君迁一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一次全服了?”
金坠点点头:“是啊,我还特意加了人参、当归、麻黄一起炖呢,可滋补了!”
君迁瞠目:“那都是上火的热药!你——你当真全服下了?”
“我若当真全吃了,不必等那江湖骗子的灵药把我烧成灰,我便早已引火烧身了!届时,恐你只得与我冥婚了。”
金坠粲然一笑,无辜地轩了轩眉,学着他方才的话术道:
“戏谑之言,怠慢了——放心吧,你那宝贝药匣子还裹着红绸,好端端地供在我屋里呢。”
君迁松了口气,望着她道:“你不好奇那是什么药?”
金坠略一沉吟,故作惊羞,凑到他耳边半嗔半喜地低语:
“不会是……那种药吧?”
君迁一怔,后退几步,敛眉嗫嚅:“……不是。”
话落,转身拂袖而去,似无意同她多纠缠。金坠铁了心要戏弄这一本正经的学士郎,岂能让他逃走,吃吃一笑,亦步亦趋死缠着他:
“什么不是?你晓得我说的是哪一种药?”
君迁一言不发,兀自走得飞快,头也不回。金坠不做不休,贴身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胳膊:
“我身上真着火了不成?跑那么快,追得人好热呢!”
君迁面不改色,默默从她怀里抽回手,扭头便跑。不巧前边就是大相国寺正门,人山人海,阻住他的去路。寺前有云游高僧当街说法,吸引观者无数。大师舌灿莲花,正滔滔讲着《金刚经》:
“佛言过去、现在、未来心皆不可得,此是为三际之心。因何不可得?心不有,妄缘无;妄缘无处,即菩提……”
君迁走投无路,索性驻足回身,正色道:
“下月成婚后,我或将调职离京。金娘子若觉此间燥热急火攻心,不妨随我同行。看看山水,修生养性,或得解脱。”
金坠只当他在骂自己有病,怡然自得地点点头:
“好啊,我长那么大,还没怎么出过京呢。湖光山色两相和,不仅宜养生,更宜轻生。跳下去灭灭心火,正好解脱。”
君迁皱了皱眉:“你不想活了么?”
金坠懒懒道:“现世无趣,只求早日转生。”
君迁道:“所谓轮回转世皆是虚妄之念,人死灯灭,什么也不会留下。与其指望转世投胎,不如活好这一世。”
金坠冷笑:“相国寺前说这些悖天逆理的话,沈学士倒也不怕惹恼神佛。”
“我不信天理佛理,只信医理常理……”
君迁话音未落,不知从何冒出一群香客,拖家携口蜂拥而来,风风火火地拥进寺中,所过之处如风卷残云,霎时将正在寺前闲聊的二人卷入其间——
回过神时,他们已被人群裹挟着推进大相国巍峨的山门里。至于宛童则已不知被冲散去何处了。
“你瞧,这便是上天见你无敬畏之心,罚你到佛前参悟悔改来了。”金坠叹了口气,“来都来了,上炷香罢!”
大相国寺贵为皇家寺院,规模自与隐于山林的寂照古刹迥异。目力所及,无不金碧辉煌,法相庄严,钟鼓齐鸣,梵音震天。每至一殿,均庄严罗列着香花油灯,幢幡宝盖;菩萨金刚高坐云端,善男信女来去如烟。更有虔信香客,五体投地,一步一拜膝行至佛前,涕零长跪不起,高诵佛经全篇。
见此情景,金坠故意拽了拽君迁,向他耳语道:
“你瞧别人都在虔诚礼佛,倒显得你我心术不正,毫无信仰可言呢。”
君迁冷冷道:“有何信仰,虔诚祈求荣华富贵罢了。”
金坠一哂:“沈学士这般愤世嫉俗,倒颇似真正的法门信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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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我不信这些。”
“我知你不信——然有道是佛靠金装。你看这尊如来佛像金得晃眼,想来法力无边,断不会苛责芸芸众生的一点儿渴念。沈学士行医济世的人,又何必这般苛刻呢? ”
金坠语毕,将手里的三柱清香插入面前金身大佛前的紫金香炉中,也没许愿,兀自走出大雄宝殿。君迁早已不堪其扰,匆匆敬了香,快步随她离开这喧嚣之地。
二人漫无目的地在寺中游走,不觉行至偏殿中的一处禅堂。此地总算少了些人声。金坠松了口气:
“这里倒还有几分清净国土的模样。”
他们步入禅堂,见此间是个供人追思祭魂之处。堂中供奉着诸多牌位,每只灵龛前点有一盏长明灯,于静谧之中幽幽而燃,为彼岸亡者送去无量光明。金坠凝望着那些镌刻灵前的陌生姓名,不觉心生凄然。沈君迁亦无言徘徊,不知所思,面色看来有些凝重。
转角处的灵位前,有一家老小正在敬香凭吊,看衣着并非富贵人家。不同于先前在佛殿中所见的那些浮夸香客,这家人形容庄肃,轻声细语,一丝不苟地焚香参拜,瞑目默思。
见此情景,金坠侧过身去,悄声对君迁道:
“你看,世人求神告佛,不只为在身后寻些慰藉,亦是为所思所爱之人在彼岸求个好归宿。你若告诉他们人死后什么都不会剩下,只怕这佛殿中的长明灯将一盏盏灭尽,变得漆黑一片了。”
君迁不语,抬眸望向正在祭灵的一家人,看到灵牌的一刹却面露异色。金坠亦举目眺去,一时也面孔煞白,木雕泥塑般僵立在原地。
那青玉灵牌之上,赫然镌刻着“故嘉陵王讳祈恩往生莲位”。
四下无声,唯闻烛火瑟瑟轻颤。那一家老小依次上完了香,回过身去,才发现身后竟立着两个人。老翁主动问道:
“二位也是来为嘉陵王殿下敬香的么?”
金坠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强颜道:“相国寺供奉牌位费用不菲,请问诸位为何在此为殿下设灵供香?”
“先前老家闹水灾又闹瘟疫,县里贪官不管大家死活,若无嘉陵王殿下大恩大德亲自前来慈济百姓,一家老小都活不到今日!去年得知殿下遭逢不幸,乡邻们原想在老家为他建座祠堂,官府不准,后来听说帝京大相国寺准许百姓为贵人捐长生灵牌追福,全村人筹了钱粮,托小老一家进京来为殿下祈福。可怜殿下天人一般,竟早早往生去了……”
苍髯老人忆及往事,老泪纵横,合掌念佛。身旁家人触景生情,皆低声啜泣。老翁哀思半晌,复又叹道:
“阿弥陀佛!都说嘉陵王殿下是观世音菩萨转世,如今已渡生劫,可往彼岸净土安享天福矣!”
那家人离去后,佛殿中再无旁人,愈发幽寂。金坠呆立灵前,垂眸不言。君迁亦不言语,静候其旁。
“你知道,我与嘉陵王殿下曾经很熟吧?”沉默良久,金坠抬起头,以一种近乎逼视的目光望向君迁,“你不在意么?”
6. 三际心
供满往生牌的佛堂中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余人。一盏盏长明莲灯幽幽而亮,更衬出万分寂静。
面对金坠突如其来的问题,沈君迁沉默片刻,低声道:“逝者已矣。”
“是啊,逝者已矣……”金坠惨淡一笑,望着面前那块被灯焰映得忽明忽灭的灵牌,“生者又该如何呢?”
君迁尚未做声,忽闻檐下雨铃玎玲响动,空荡荡的佛堂中倏地吹进来一股倒春寒冷风。两人皆打了个寒颤,眼前一暗,只见方才那一家人供在嘉陵王灵前的长明莲灯也被风吹灭了。
金坠一惊,却见君迁立刻从怀中取出把小巧的火折子,俯身为莲灯续上火。明光重新燃起,照亮一方幽寂。
金坠转头望向君迁,他的面容隐于浅绯的灯影下,神情难辨,只看见那双眼睛泛着清凛凛的光。她心中无端随火焰一颤,欲言又止,垂眸轻语:
“……谢谢你。”
君迁同样欲语还休,隔着灯焰回望她。这时又有香客前来进香,二人如梦初醒,慌忙让路,一前一后走出佛堂,原路离开。
相国寺外仍是万头攒动,信众如云,不得不侧身避让才可通行。金坠远远将君迁甩在后面,费力挤出山门,正待喘气,蓦地想起一事,忙又回过身去——
那日,慧空法师因她不知相国寺山门后所刻四字偈言而拒她皈依,她倒要看看,这富丽堂皇的寺门后究竟藏有何等醒世机语。
金坠逆着人流折回,正要绕到山门后去看匾上题字,一旁忽蹿出个驼背老妪,一把扯住她的衣袖道:
“南无阿弥陀佛!寺院不走回头路,小娘子且止步吧!”
这话很是莫名,金坠应付几句便急着脱身。谁知那老妪仍死攥着她不肯松手,惹得金坠颇为烦躁,手上不禁使了些力,却见那老妪“哎哟”一声,两眼翻白,兀自厥倒在地。
金坠一惊,未及反应,人群中飞身闯出一矮壮男子,大呼一声亲娘,跪地抱着那老妪干嚎不止。过往香客纷纷避让,窃窃私议。有好心人上前询问老妪伤情,想帮着送医,那男子一概不理,只纠着金坠讨要“说法”,眼见是赖上了她。
金坠岂能让这泼皮无赖占了上风,好言解释不奏效,索性拂袖而去。那男子忙撇下怀中老母追去,死缠烂打拽住她不放。过路人不知发生何事,皆不敢插手。
金坠心力交瘁,四下顾盼,远见方才失散了的那人正从寺中走出,如见救星,忙向他招手高唤道:
“夫君救我!”
周遭喧嚷,她不得不朗声遥唤了数回。好在君迁听到了,疾步挤过人群向她而来。金坠如释重负,指着君迁对那无赖道:
“我们家的钱都在我夫君身上。你要多少,问他要去。”
说话间君迁已来到面前。那人见金坠并非一人,稍有收敛,放开她转向君迁漫天要价。君迁耐着性子听他一通数落,从容道:
“既是我家娘子不慎冲撞了令堂,理应赔偿。何妨先行送医,待病人无虞再结药费开支?”
那无赖嚷道:“送医?谁知你们会不会半路跑了!钱留下便是,我自己送她去!”
君迁不与他争辩,径自来到那昏倒在地的老妪身旁,俯身跪地替她搭脉,又拨开她紧闭的眼皮细细察看。其子见状忙上前阻挠,金坠拦住他道:
“实不相瞒,我家郎君也是医门出身,还是个名医哩!你既怕我们半路跑了,不妨让他当下便替令堂治病吧。”
那无赖未料到这一出,正欲狡辩,君迁已十分自若地替老妪诊完了脉,抬头问道:
“令堂可否时感四体乏力,食欲不振?”
无赖一愣,又听君迁继续问道:“耳鸣目昏,心悸胸闷?”
语毕不待作答,起身掸了掸衣上尘埃,沉声道:
“脉象凶险,时日无多。不必送医了,请尽早回家准备后事,丧葬开支由我承担。”
无赖破口啐道:“呸,哪里来的草泽医人!我老娘活得好好的,怎就时日无多了?”
金坠在一旁幽声道:“大抵是她老人家业障深重触怒神佛,被降了果报吧?”
话音方落,却见那不省人事的老妪猝然张目,颤巍巍坐起来念了声佛,抓着君迁道:
“大夫!老身还有救么?”
“我的亲娘哟!你老人家怎起来了!”
那无赖见状急忙制止,反遭老娘训斥,悻悻不语。老妪长叹一声,复又追问君迁自己可还有救。君迁严肃道:
“病根深固,药石难至。与其费力求医,不如虔心求告,若得神佛庇佑,或可回天。”
“一派胡言!娘,莫听这江湖郎中瞎说……”
“孽障!妄人!不孝子!早劝你寻正事做,莫再行这坑蒙拐骗的勾当,偏拉着你的八十老母来佛门净地作孽!气死了我,你指着什么活!阿弥陀佛,还不随你老娘去佛祖面前悔过!”
老妪一通大骂,一骨碌从地上起来,一把拽过其子,健步如飞遁入香客群中,老远还听见那一声声振聋发聩的“孽障”“妄人”。
金坠噗嗤一笑,斜睨君迁:“好个草泽医人、江湖郎中!原来你们堂堂太医局竟是如此替人看病的。”
君迁正色道:“医者无分贵贱,救死除疾为上。”
金坠点点头:“我看你也确救了那老妪一命。若再被那不孝子逼着多摔几回,恐真要得病了。”
君迁轻叹一声,问道:“他们何故为难你?”
“说什么寺中不走回路,硬拽着我不让走。莫名其妙,讹人也不想个高明的借口。”
“你为何要走回路?”
金坠不愿告诉他自己回去是为了看山门后的题字,故道:
“我……我见你迟迟不来,想回去寻你呀。”说着,佯作幽怨地撇过脸去,“都怨你走得忒慢!”
君迁并不多疑,盯着她道:“那我今后走快些。”
金坠一哂:“那也得有路可走。”
时近正午,愈来愈多的香客从四面八方聚来,潮水般涌入相国寺中,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两人正要迈步,一波波人争先恐后地挤上,直挺挺地往他们身上撞来,后头又有人不住推搡。金坠忍无可忍,回头提醒几句,反遭推她的那人呵斥,教她放尊重些,这里是“佛门净地”。
二人被堵在山门下,人海茫茫,进退两难。金坠叹道:“看来我们今天是走不出这佛门净地了。”
一转头,却见君迁不紧不慢地随她漂在人海里,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她冲他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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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沈学士耐性倒好,真像入定了似的!”
君迁回过神来,淡淡道:“出路在望,何必急于一时?”
“尘海风波险恶,你不急,自有人替你急!”
金坠眼见他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打定主意,不由分说拽过他的衣袖便往人堆里挤。君迁一怔,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她拖走,只得亦步亦趋由着她乱撞。
双人并行远胜单枪匹马,二人肩并肩一鼓作气横冲直撞,终于从乌泱泱的人群中闯出。刚刚逃离了大相国寺,却一头扎进了寺前听云游僧说法的小圈子中。金坠跑得急,一时没止住步子,眼见就要往那僧人高举在手里的金刚杵上撞去。
“小心……!”
她回过神来,忽觉周身一热,已被君迁紧紧护在怀里,抬眸正对上他那双清而深的眼睛。
他们面前那云游高僧不动如山,全然不顾这一双人儿从天而降,仍在当众讲着《金刚经》。过去现在未来心,如露如电如是观,旁若无人,臻入化境,全然不知自己有多么添堵。
宛童也挤在人堆里左顾右盼,忽见他俩手牵手从人海中跑出来又没来由地抱在一起,惊得像见了活神仙,小跑过去迎接。
金坠浑身火烧一般,慌忙从君迁怀里挣脱,跑向宛童:“等急了吧?”
“不急不急!五娘若还没逛够,再让沈学士陪你去别处走走,大好的春光,切莫负了才好呢!”
宛童嬉笑着打量他们,大抵以为这对素未谋面的新人竟一见钟情,携手漫步伽蓝,在佛前约定三生了一番。话音未落,君迁已不留情面地击碎了她的幻想,上前道:
“熟药所中尚有公事未毕,请容我先行告辞。”
宛童义愤填膺:“又是熟药所?沈学士,我看你莫娶我家五娘,索性同你那些半生不熟的草药成亲去算了!”
“宛童,不得无礼!”金坠斥住宛童,垂着眼帘不看君迁的脸,不冷不热地说道,“妾尚未出阁,不可在外久留。后会有时,就此别过。”
语毕欠了欠身,也不待他还礼,扭头就走。未行出几步,忽闻那人在身后轻唤:“金娘子。”
金坠原想装作没听见,却不由得驻足回眸:“沈学士还有何见教?”
君迁仍立在距她数步之遥的地方,似想同她说什么,吞声踯躅,半晌只道:
“今日多谢你领我参观相国寺。”
金坠疑心他在揶揄自己,反唇相讥:“沈学士不会是受香火感化,耳闻目染,生出菩提心来了吧?”
“不是菩提心。”
君迁深深看了她一眼,似在望她本人,又似遥望着她身后一片影影绰绰的大千世界。片刻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只是忽然顿悟,所谓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注)是为何意了。”
他这话没头没脑的,听得金坠一怔:“何意?”
“后会有时,再谈不迟。”
君迁似有若无地一哂,向她温言道别。就像先前从天而降一般,复又于相国寺前的茫茫人海远去了。金坠满心不解,蹙了蹙眉,冲着他的背影嗔道:
“妄人!”
【注释】
出自《金刚经》“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7. 结连理
三月初一,姹紫嫣红。依照帝京风水名家后知山人之言,是日乃“百十年未有”之嫁娶吉日,凡出阁女子,纵“垣残井断、地崩天裂”亦不会被休回娘家——金宰执夫妇为曾被退亲两回的侄女择此良辰出嫁,不可不谓用心良苦、舐犊情深。
五更未至,金坠便被拖起来梳妆。夫人叶氏亲自督工,唯恐她又同月前纳彩定亲时那般独自跑出去“看花”,闹出新的幺蛾子来,黄了同沈家的亲事。
金坠一面懒懒梳头,一面笑道:
“事不过三,叔母何必心忧?上有赐婚圣旨,下有三书六聘,他纵拖也得将我拖去不是?”
叶氏讥道:“你也晓得要靠人拖!若无你叔父腆着老脸求来一道诏书,谁乐意拖你这油瓶儿!”
金坠正色:“坠儿有手有脚,自己会走。倒是叔母年事已高,切请好生颐养,若有个万一,坠儿远嫁在外,不好赶回端水侍药!”
叶氏青着脸冷笑一声,嘴上不说,手下发狠,只替她将婚服的腰带往死里勒。
虽是皇家赐婚,这场亲事却毫无尊贵排场可言。新帝年少且登基未久,国家大事皆仰赖金宰执操持,莫提金家自己这点闺门之事了。而金相对待此事的态度,亦如其一贯处世哲学:举重若轻。治国如烹油,嫁女如泼水——况还是盆浑水。
由于先前之事,金坠早因“狐媚惑主”声名远扬。如今嘉陵王阴魂未散,虽有赐婚圣旨背书,毕竟人言可畏,风光大嫁绝不合适。所幸老医圣沈清忠公过世未久,新郎沈君迁按理仍在孝期,正好借此将婚仪从简,免去些抛头露面的场合,请帖也只在亲友间寥寥递了几份。
沈君迁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少失恃怙,唯一的老祖父又因病下世,家中无长辈,遂由岳丈主持大局。碍于这门亲事的特性,既不可铺张,又不好寒酸,个中尺度拿捏不易。好在金相人脉甚广,重金请来几个颇有经验的司仪喜娘全程操办,总算是低调而不失体面地将金坠脱了手。
众所周知,她出阁出得越是安静,金家在人后遭的口舌声亦越小。若非祖宗礼法束缚,他们恨不得趁着月黑风高,无声无息地将这不肖的族女扫地出门才好。
梳妆完毕,只待吉时。金氏毕竟诗礼名门,家传古风不可失。出阁前,叔母冷着脸为她施衿结褵,劝诫了些虔恭中馈相夫教子的俗话。
金坠连声唯唯,一心只求快些跨出这道困了数十载的铁门槛;听司仪在外报称迎亲仗队已至,一时竟如闻仙音,不等宛童等上前陪侍,自己先小跑出阁去了,连却扇都忘了遮,气得崇古好礼的叶氏在后头高呼作孽。
金府门外,只见喜绸,不闻锣鼓。沈君迁执辔静立,容色漠然,与初遇时无甚分别。一身鲜亮喜服并未将他衬得更近人情些,见了新妇亦装作未见,只上前向宰执夫妇淡淡致礼。这副忍辱负重之态甚合金坠心意,毕竟前回同游相国寺时,他那冷静中略带嘲弄的模样一度颇令她不快。
金相拍了拍侄女婿的肩,德高望重地叮嘱起后辈。沈君迁颔首应承,面上虽未显露什么,心中大抵已厌烦之至。似他这等清高嫉俗之人,被迫做了这场假凤虚凰的勾当,无异于在修罗地狱历劫吧?
金坠冷笑一声,不疾不徐地上了花轿。同是天涯沦落人,恨不相逢未嫁时——倘若她不必嫁给他,兴许还会与他同病相怜,如今倒只送他一句咎由自取。
活该,谁让你不敢抗旨拒婚去娶你那些草药?
既是从简办亲,催妆拦门作诗等繁文缛节皆免。迎亲仗队的人个个知趣,也不装模作样索求利市钱。金坠前脚刚上轿,后脚便起轿开道,一路投胎似的紧赶慢赶,仿佛抬的不是喜轿而是棺材,里头装的不是个待嫁新妇而是待葬老妇,迫不及待便要拉出屋去埋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这大抵是金坠对这门亲事唯一满意之处。
出阁已是午后申时,停轿时日头渐落。沈家宅邸坐落于城南清化坊,迥异于金府之揽胜繁华,是个大隐于市的清净所在。门楹上只缀了几抹红绸,落花似的在暮风中飘着,此外便是满眼的绿。
宅前有一株亭亭如盖的杏树,苍翠沉郁,簌簌摇曳,在这群芳竞艳之季略显落寞。此情此景,倒令金坠的到来显得颇为应时。毕竟她那不太合身的婚服亦是惨淡青绿,枝叶一般在春风中飘拂不定,不知要将裹挟其中之人引往何处。
依照婚俗,新妇初到夫家不得踩地,只得行于事先铺好的青毡花席上,先跨鞍马,再进中门。这些自不必她操心,早有喜娘在此迎候,见金坠下轿,忙将她引至门前陈列的金缨马鞍处,示意她跨过去。金坠嫌烦,对君迁道:
“到都到了,既是从简,这不如也免了吧?”
不等新郎作答,几个喜娘却纷纷道:
“跨鞍马,祈平安,自古便是免不了的一茬!娘子若不跨,日后如有个万一,咱们没法交差呀!”
金坠心生烦厌,索性闭上眼,拖着一身宽袍大袖胡乱跨了过去——跨了,却没完全跨。拖地锦成了绊脚石,霎时将她拽倒在地。
再次睁眼时,她已半倚在沈君迁怀里。遮面却扇掉在地上,青红相接,四目相对,狼狈尴尬尽在不言。
宛童在后头发出一声哀嚎。久经沙场的喜娘们亦从未见过这般马前失足的场面,面面相觑,强颜笑道:
“不妨不妨,摔摔平安、摔摔平安!”
金坠低低道了声谢,从沈君迁怀中立起身来。刚要后退,低首瞥见他领口处露出一截里衣,惨淡缟素,与外搭鲜红喜服对比分明。
君迁注意到她的视线,拢了拢襟,主动解释道:
“祖父孝期未满,我正为他服丧。”
“巧了,我也是。”金坠亦微松襟口,向他展示藏于婚服之下的素衣,“我在为我自己服丧。”
君迁一怔,低低道:“你我不是冥婚吧?”
“不是么?”金坠冷冷一哂,“大喜之日不约而同地在婚服底下穿丧服,阳间恐再难寻出似你我这般的夫妻吧?”
君迁闻言,似是而非地笑了笑,默默接过喜娘递来的绣球红绸。尚未迈步,那一头却径自飘走了,还越来越快。他叹了口气,只得亦步亦趋,风筝似的被金坠牵进门中。
新妇到家,一路虽磕绊了些,总算是过了门。为防邻里闲言中伤金家名节,喜闻乐见的撒谷豆仪式是必须免除的,因此当日无人前来凑热闹。宾客又皆在金府,沈府中除了几个司仪家仆便只有新婚夫妇二人,门庭空落,倒显得原本不大的宅院颇为宽敞。
君迁双亲早逝,拜高堂一环只得改成拜先灵。厅中静静立着沈家先祖的牌位,椿萱已逝,无言相对,凄凉非常。
金坠此前已在母亲的灵牌前向她拜别,如今又来到沈家拜公婆的灵,恍惚竟以为今日清明,只觉几分戚然几分荒谬。隔着却扇斜睨沈君迁,见他一丝不苟地在灵前下拜,神情冷峻如常,并无分外哀伤,只略略显出些寂寥。
拜过了堂,遂往洞房去。一众喜娘热心簇拥他们来到帐前,在此行交拜之礼,二人只得不情不愿地欠下身去。眼见渡劫在望,金坠正要松口气,却见那主婚的大娘盈盈一笑,朗声诵道: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吟毕此诗,递上一柄红缎金剪:“新人就床,剪发,成合髻礼!”
金坠的耐心实在熬到了头,兀自在婚床前坐下,挑挑眉道:“我不剪。”
喜娘惊道:“结发合髻,同心不离,娘子怎可不剪?”
金坠用手指绞着一缕垂落的鬓发,冷笑道:
“当初我想剪的时候拦着不让我剪,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不想剪却逼着我剪。莫非嫁了人,这身体发肤便不算是父母给的,只好任人摆布了?”
喜娘们何曾听过这等高论,面面相觑之际,却听君迁道:
“既是如此,便跳过吧。”
主婚大娘急道:“哎哟我的新郎官哟,这可不兴再跳了!再跳就直接跳进洞房了!”
金坠懒懒道:“那有何不好?成亲拜堂不就为了这个么,直奔主旨岂不痛快——新郎官,你说是么?”
语毕眼波一转,似笑非笑地乜斜着身旁的君迁;未待他答话,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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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起身道:
“还要喝合卺酒吧?快些拿来,我可等不及了!”
喜娘们面露窘色,只得回身去斟酒。酒刚端来,却见金坠兀自从案前的金盘中抓了一把彩钱杂果,天女散花似的往婚床上撒起来。主婚大娘痛心疾首道:
“哎哟!新娘子怎自己撒起帐来了?这都洒在床外,掉子漏福呐!快快停手,让礼官来才是!”
金坠一哂:“我见你们太忙,索性帮衬着些,闲着亦是闲着嘛——这玩意儿得怎么洒才好,像这样么?”
说着取了满满一把五色果来,狠狠朝着坐在床沿的沈君迁身上砸去。后者本能地侧身闪避,回过神后,向她报以忍辱负重的愠怒一瞥。金坠故作娇嗔道: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我又不必你报我,躲得这般远做什么?”
君迁不搭腔,冷冷道:“撒够了么?不够的话再取些来,家中多得是。”
“那不急,改日再撒吧。”金坠朝他粲然一笑,扭头催道,“合卺酒可备好了么?”
喜娘们被她闹得疲惫不堪,忙不迭奉上酒盏,只盼早些收工。主婚大娘亦是疲于应付,连礼词都省了,一嗓子道:
“行——交——卺——礼!”
一金一银两盏酒觞分别递至夫妻手中,各自先饮一口,再交颈互饮。一众喜娘围在塌前,提心吊胆地盯着这对新婚冤家;眼见他们即将饮完合卺酒,皆暗自松了口气,蓦地却见金坠一记猛呛,盏倾酒洒,竟将那琼浆玉液都吐在她夫君的喜服上。
洞房之中一片死寂。沈君迁在原地怔了半晌,眉楞紧蹙,缓缓从塌前移开身去。金坠佯作无措,薄面含嗔:
“哎呀,都怪这酒太烈,呛着人家了……对不住呀夫君,好好的喜袍都给你弄脏了!”
说着便从一旁随手取了块布来,直往抹他襟口抹去。君迁被吓怕了,唯恐又遭她毒手,避瘟神似的一跃而起,径直退到墙隅,一言不发冷视着她,寒潭似的面庞将要结冰一般。
新房中红烛如血,杯盘狼藉,烈火烹油,如堕火山地狱。主婚大娘毕竟经验丰富,面不改色,强颜欢笑:
“礼成,灭烛!”
语毕却不去灭灯,徐徐退至槛边,蓦地夺门而出。喜娘们见状亦纷纷辞行,金坠故作惊愕道:
“阿娘们这便走了?还没闹洞房呢!”
“下回再闹,下回再闹!”
众人面露窘色,蜂拥退出婚房,一面落荒而逃,一面摇首叹气,集体吐出金坠常在叔母嘴边听见的那两个字:“作孽。”
屋中再度沉默。金坠怡然自得,兀自回到婚床前,将适才撒帐时掉在枕塌上的彩豆一粒粒拾起来。一时无话。君迁遭她吐了满身喜酒,起身道:
“我去更衣。”
金坠求之不得:“那我先睡了。这洞房闹得人可有些倦呢!”
她说着取了烛剪,将灯架上的红烛一盏盏掐灭,一面打呵欠,一面敲打他道:
“对了,一会儿你记得在床下铺块垫子——我睡相不佳,常将人踹下去,若伤着你可不好呢!”
“多谢告知。”君迁不慌不忙地回过身,“你知道我会医术吧?”
金坠见他不知趣,厉声道:“医者不可自医,我下手可没轻没重,劝你还是别回来的好!”
君迁幽幽道:“我若非要回来呢?”
“你……!”金坠举起手里的烛剪,“你不怕我发疯就试试!”
“不怕。”君迁冷冷一笑,“我就喜欢疯的。”
言毕,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扬长而去。
金坠岂知这草木人似的沈君迁竟会说这等浑话,被那一丝不可捉摸的冷笑惹得有些发怵,生怕他半夜回来报复,忙将屋里能搬得动的桌椅箱柜都搬到门边抵住。自己钻到那张大红婚床的角落里缩着,裹紧被子,手上死死攥着烛剪严阵以待。
布置一新的喜房俨然成了刑房。她虽不恋家,此刻独处于这陌生之地,心中不免惊惧交集,还有些不可名状的孤独。数着更漏熬了半宿,终是耐不住倦意,倒头睡了过去。
8. 莲心苦
翌日卯初,更漏未尽,天色未明。金坠猝然睁目,惊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喜榻上,一时心惊肉跳,天昏地暗,如堕五里迷雾。半晌梦醒,方意识到昨夜原是自己的洞房花烛。
她定了定神,目不敢斜视,缓缓向身边伸出手去。摸索良久,只抓到一角红锦被——神佛保佑,枕畔空空无人,未给她带来更多惊吓。
她起身点了灯,静待荧荧火光为这拂晓前昏暗的洞房添上暖色。在榻前怔坐片刻,只觉心口发闷,决定出去透透风。刚来到廊下,便与一人撞了个正着。好在不是别人,正是随她来沈府服侍的宛童。
“五娘怎未添衣就出来了,晨起冷,恐着凉呢!”宛童将她推回屋中,“沈郎还睡着么?”
金坠淡淡道:“这屋里就我一人,我怎知他醒还是睡?”
“莫非他昨夜没……好啊!洞房花烛夜竟让新妇独守空房,这也忒不是人了!”
宛童气得在婚床前跺脚,为五娘鸣不平,全然不知昨夜拜堂时她曾做的一场赶客好戏。金坠容色自若道:
“我睡得早,也不知枕边有没有人,大抵他曾来过,又被周公引去哪个温柔乡了吧——走,咱们去寻寻他,看是什么好梦迷得他夜不归宿。”
“五娘先盥洗更衣吧!”宛童叹息一声,上前为金坠梳头,边梳边抱怨道:
“这沈府倒也好笑,我适才在府中转了圈,都没见着个婢子侍从,偌大的宅子竟没个叫得应的,新妇一早起来没人服侍,却要我这刚来的亲力亲为。本以为随五娘嫁来能享享清福呢,倒比在金府更忙了!”
金坠徐徐道:“这便是宾至如归,想必他们恐我初来乍到思家思亲,特意如在娘家时一般待我呢。”
宛童恼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想不到那沈学士看着人模人样,私下竟如此吝啬薄情,这般待我们五娘,亏他还是个悬壶济世的呢,不如悬梁谢世去算了!”
“他忍辱负重娶了我,给张床睡已是不错,岂敢奢求别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只得认命了。”
金坠佯装幽怨,对镜叹了口气。草草洗漱梳妆毕,携着宛童出门去了。
天色刚拂晓,二人踏出门槛,廊外便有一个弥勒佛似的慈颜老翁迎面而来,手中端着只青瓷汤盏;见了金坠,忙上前唱喏道了日安,和蔼笑道:
“娘子这般早便起了?夜里可休息得好?”
金坠回礼:“有劳款待,一切都好。老人家是……?”
“小老姓谢,是这府里的管事,娘子唤我谢翁便是!”老管事语毕,将手中汤盏奉上,“这是厨房刚炖的清心莲子饮,我家郎君亲自调的方子,滋补醒神,娘子请用!”
金坠一怔,微笑道:“一盏汤饮,叫别人端来便是,怎劳烦谢管事亲自跑一遭?”
谢翁道:“不怕娘子见笑,府里上工的时辰一向较晚,昔日老家主在时也从没点卯的规矩。几个丫头小子宽纵惯了,这会儿都还未起呢……”
宛童在一旁道:“那竟也没个粗使的?我家五娘一早起来,都寻不到人影呢。”
谢翁忙躬身致歉,絮絮解释道:
“府里本还有几个粗使婢子,老家主一殁,郎君只说不需这么多人,免了她们的身契,都让她们各自去了,只留下三五个自小跟到大的,忙起来时人手少,若有服侍不周的,还请娘子宽宥则个!”
“无妨,我在自家亦不过宛童一个帮手,如今她随我来了,倒也不需别人。大家只管忙自己的便是,不必顾我。”金坠语毕,指着谢翁手上的汤盏问道,“这莲子饮怎只有一碗,他自己不喝么?”
谢翁道:“郎君每日卯时未至便会去书斋理事,这会儿正忙着,不好扰他哩。我家郎君一向惯早起,适才未吵着娘子吧?”
宛童讥道:“何曾吵着,他昨夜分明都没……”
金坠不待她说完便出言打断,问谢翁道:
“不知书斋在何处?我初来乍到,想先在府中熟悉熟悉——谢翁要务繁忙,只替我指点方向便是,我自己走走,不劳引路。”
谢翁闻言,忙向府中东西南北指了一遭,各处点毕,指着庭院南角绿丛掩映的书斋道:
“郎君看书时不喜被打搅,娘子只在屋外张望张望便好,至多两三个时辰他就出来了。”
金坠颔首道谢,正要离去,谢翁又捧着那汤盏道:“小老先将这莲子饮送去娘子屋里,娘子用了再去吧!”
金坠接过汤盏:“无妨,我边走边饮。”
作别谢翁,她便捧着那莲子饮直往院中书斋而去。庭院深深,曲径通幽,大片胡枝子丛迎风轻拂,绿意清绝,颇有出尘意蕴。金坠四下环顾,自言自语道:
“倒是个好去处。”
宛童看出她的图谋,在后头劝道:“谢翁说了沈郎看书时不让进呢,五娘当心惹他不高兴!”
“他新婚之夜一宿未归,我还不高兴呢!”金坠冷笑一声,推开房门,“我倒要问问,他为何让我独守空房。”
书斋之中窗明几净,素雅整洁。四壁书架上如山陈列着各式医书典籍,墨香满室;白陶香炉中袅袅熏着醒神草药,苦香沁人。
金坠径自入室,略略环顾。桌案正上方,一幅颜体墨书映入眼帘。“澄怀观道”四字清隽雅致,不知是何方名家墨宝。其下一人伏案枕书而眠,正是她那夜不归宿的新婚郎君沈君迁。
金坠搁下汤盏,蹑手蹑脚地上前,俯身凑到他身边。正要伸出手去吓他一遭,蓦地却觉腕上一紧,反被人紧紧攥住;只见君迁猝然起身,如临大敌地盯着她。金坠面不改色,故作嗔态:
“这么凶作甚,人家又不是贼!”
君迁自觉失态,松开她的手,也不问她有何贵干,兀自回到案前翻看书来看。金坠故问道:
“你昨晚怎没回房睡呀?”
“恐被人踹下床去。”君迁头也不抬,冷冷回道。
金坠一哂:“我同你闹着玩儿的!再说你不是会医术吗,何至如此惜命?”
语毕取来搁在一旁的那盏莲子饮,双手捧到他面前,曼声道:
“别生气了,我给你带了醒神的莲子饮来,趁热喝吧!”
君迁瞥了她一眼,置若罔闻。金坠又道:
“放心,没下毒。你若不信,先看我喝一口就是了。”
她晏晏一笑,捧起汤盏啜了一口。瞬间笑容消失,面如死灰,匆匆搁了盏取来绢帕拭口,半晌才冷静下来——好苦!苦得她魂灵儿都散了!
沈君迁似早料到她这般反应,不疾不徐道:“生地莲心汤去热消火,清心安神,是医治疯症的良药——只是有些苦。娘子可还喝得惯?”
金坠想到他竟一大早给她送来这等苦药,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
“如此滋补的好物岂能独享,夫君也饮上一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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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将汤盏捧到他面前,预备给他强灌下去。君迁如被打草惊蛇,抢先从她手里夺过盏去,唯恐她像昨晚喝合卺酒那般吐他满身。
金坠嗔道:“人家好心好意,夫君何必拒人千里?”
君迁将那莲子饮高搁在她够不着的架顶上,回身指着案头堆放的书籍,冷声道:
“泼我可以,这些书都是珍本,劳驾高抬贵手。”
“不愧是个学士郎,爱书胜过爱己。放心,我也爱看书,不会同它们过不去的。”金坠信步在架前参观起来,“你这里除了医书药典,可还有别的么?譬如诗词歌赋,志怪奇谈?”
“我不看那些。”
“那太可惜了,你会错失世间的许多乐趣呢!”
“我看书并非为了取乐。”
“我晓得——医书好歹能用来治病救人,总比我叔父书房里那堆三坟五典看着顺眼。”金坠楚楚回眸,“我带来的嫁妆里没有书,闷得慌,你能借我几本打发时间么?”
说着随手从架上抽出一本《千金要方》。未及翻开,君迁疾步上前夺回去,居高临下道:“不能。”
金坠道:“吝啬!”
君迁对她的评价不置可否,回到案前坐下,淡淡道:“谢翁主管家中采买事宜,你若想看什么,列张名录给他,让他替你去书肆买来便是。”
金坠笑道:“不烦他老人家,我自己去街市上买就成。”
“随你。”
“你有什么需要的么?我一并替你买来。”
“不必了,你自便吧。”
“那敢情好!”金坠扭头就走,回首嗔道,“好心问你不领情,只给你带一副驴肝肺来便是!”
君迁仍是埋头看书:“随你。”
一个时辰后,金坠从南市满载而归。回到书斋却见人去屋空,半晌才在府中拦到个小婢子,得知郎君往后院的药庐炼药去了。
金坠寻到后院中,但见此处是一片药园,葱茏幽静,遍植百草。尽头有一座茅庐,远远漫出如雪炊烟。金坠叩门三记,不请自入。甫一入内,便见琳琅满目皆是药材,品目繁多,生熟皆有,分门别类满满装了好几筐搁在架上,令人错觉正身临某家药肆。
窗前的灶上腾腾地熬着药,清苦扑鼻。君迁一身素服,正于药炉旁执扇煽风,清隽面容笼于皑白水雾间,似须臾便将消散成烟。瞥见金坠来此,装作未见,只掀开炉盖去看药。金坠亦不睬他,径自上前,从集市带回的行囊中取出一个纸包甩在他面前。
“呶,你要的东西,给你带来了!”
君迁蹙了蹙眉:“我不记得请你带过东西。”
金坠不疾不徐地拆开纸包,两副血淋淋的肝肺赫然陈列案头。
“我好容易从张屠户的肉摊上买到的,今早刚宰的驴,可新鲜了!”
见多识广的学士郎终于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你当真买来了?”
“你不是说随我么?”金坠粲然一笑,“你既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不得教你尝尝我这心肝的滋味?”
君迁无言闭目,片刻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貌,淡淡道:
“多谢,我正缺一副生药引。”
金坠满以为他会气急败坏,谁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倒是自己反被他这幅满怀嘲弄的冷静面孔气着,只得不失礼貌地僵笑道:
“……不客气。”
9. 双双燕
君迁将那副血淋淋的驴肝肺仔细包好,取来一只竹筐,与其他待入药的兽禽角骨等收在一处。见金坠气鼓鼓地杵在一旁,神色如常道:
“我正忙,你请自便。”
金坠冷笑一声,又同此前参观书架一般信步参观起他的药架,随手拈起一簇生药道:
“好多灵丹妙药!我还以为只有在太医局熟药坊才能见到,没想到你还在家里开了个小药坊——这是野山参吗?”
君迁瞥了眼她手中的药材,纠正道:“当归。”
金坠扔下那药,从另一筐中挑出一簇:“这应该是黄麻吧?”
君迁淡淡道:“红蔻。”
金坠讪讪一笑,蓦地眼前一亮,自信攥出一把淡金碎粒捧到他面前:
“这个我认得,是决明子吧?”
君迁不可思议地盯着她,从她掌中将那金碎粒拈回竹筐,语重心长道:
“这是稻谷粒。”
金坠长叹一声,故作谦虚地撇了撇嘴:
“见笑见笑!我承认我是五谷不分了些,但四体还是勤快的——夫君若愿不吝教我些药理常识,我或可帮你打打下手呢。我看你这里也没个药童,你一个人怪忙的……”
“多谢好意。”君迁头也不抬,“你还是看书去吧。”
金坠欣然道:“那正好!我刚从集市上买了些新书回来。你要一起看吗?”
“我很忙。”
“劳逸结合嘛。你没空的话,我念给你听!”
金坠一哂,从行囊中掏出一本书来翻开,清了清嗓,站在君迁跟前朗声念道:
“‘赵后飞燕,父冯万金。祖大力,工理乐器,事江都王协律舍人。万金不肯传家业,编习乐声,亡章曲,任为繁手哀声,自号凡靡之乐’……”(注1)
君迁面露异色,在药炉前煽火的蒲扇慢慢僵在手中。
“怎么了,不够吸引人?那我换一段念。”金坠将书往后翻了几页,正色念道,“‘后德懿计,是夜进合德,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
“金娘子,请你勿在此妨碍我炼药。”君迁猝然打断她。
金坠白他一眼,嗔道:“人家看你辛苦,好心给你念书消遣,倒成了不知趣了!”
君迁耐着性子道:“我多谢你,消遣完了,能让我炼药了么?”
“念都快念完了,别急嘛。”金坠盈盈一笑,兀自往后念下去,“‘后骄逸,体微病,辄不自饮食,须帝持匙箸,药有苦口者,非帝为含吐不下咽。昭仪夜入浴兰室,肤体光发占灯烛,帝从帏中窃望之……’”
正念至精彩处,君迁疾步上前,蓦地从她手中夺过那书,冷冷道:“别念了!”
“你干什么呀,凶神恶煞的!”金坠娇声嗔怪,踮脚抢回了书,“这《飞燕外传》可是历代名篇,我读得好好的,你抢它做什么!”
“我请你别念了,我需专注炼药!”
君迁苦口婆心,见金坠仍不依不挠,忍无可忍,几回夺书未果,蓦地出手紧攥住她的素腕,任她百般挣扎也不松手。金坠佯痛叫了几声,见他不为所动,话锋一转,幽幽凑上前,在他耳畔呵气如兰:
“夫君抓着人家不放,莫非是想与我照着这书上画的尝试一番?”
语毕眼波流转,单手将书页一抖,一副插画赫然展露在他们眼前——工笔精妙,活色生香,绘得正是那《飞燕外传》中记述的汉宫秘戏图景。
君迁面若死灰,钳口结舌,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金坠计谋得逞,吃吃一笑,脱兔似的从他身前蹦开,边跑边举书念道:
“‘帝病缓弱,太医万方不能救,求奇药,尝得慎恤胶遗昭仪。昭仪辄进帝,一丸一幸。一夕,昭仪醉进七丸,帝昏夜拥昭仪居九成帐,笑吃吃不绝……’哎哟!”
金坠放下书,应声抬头,只见一个中年女子岿然伫立眼前,青面白眼,木然僵持。若非她终于动了动,还当撞上了尊女药叉雕像呢。
“夫人日安!今日又没刮风,怎将你吹来了?”
金坠粲然一哂,欠身唱喏。来人是礼部尚书的夫人许氏,就住在沈府邻巷。此人亦是曾对金坠口诛笔伐的贵妇团成员之一,偏是冤家路窄,竟在这不尴不尬的时辰撞见。
眼见金坠应对如常,许氏亦不好丢了贵妇尊严。强颜寒暄毕了,径自上前对沈君迁道:
“沈学士新婚燕尔,本不该上门叨扰。奈何家中小女昨夜忽有些头疼脑热,咳嗽不止,大约是犯了夙疾,我想着你今日休沐在家,便来请你开几副药,别的医官我也不放心——我没打扰吧?”
君迁亦恢复了常色,温言道:“无妨。我记得前回曾给令爱开过几剂药方,仍未见好转么?”
许氏道:“好了,上回服了你的药,一时活蹦乱跳;大抵是昨夜着了风寒,又发作了。反反复复的,也不知怎么是好!”
君迁道:“令爱之疾先天所带,只可调养,暂无法根治。正好熟药所前月新采了一批西域药,我新开一副方子,看是否能缓解令爱之症。”
许氏欢喜道:“那便有劳沈学士了!我就知你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下凡,总有救命仙方!”
君迁淡淡一哂,走到药架前迅速捡出些药材,依量包妥,又到书案前援笔濡墨,写下一副药方医嘱,一并交给许氏道:
“此处只有其中几剂,余下药材还请至熟药所中按方寻购。”
“多谢沈学士!”许氏如获至宝,接了药去,转头命随行婢子取钱递上。君迁忙道:
“不必了,此间药材皆是我药园自产,不作售卖。”
“那怎么成,请个江湖游医开假药还得给钱呢,况这些皆是名贵药材,怎好白吃?沈学士不开价,我便估摸着给了。”
许氏语毕,从荷包中取出几枚银锭强塞给君迁;又接过婢子递上的一只锦布包,笑道:
“沈学士新婚,我也没来道喜。这是府里新到的几匹缎子,材质纹样俱佳,权当贺礼,还请笑纳。”
君迁岂会笑纳,再三婉拒。金坠冷眼旁观,烦透了他们你推我让,径自上前从许氏手中接过新婚贺礼,笑道:
“郎君好不知趣,夫人盛情难却,咱们推脱反不给人家情面了——多谢夫人赠礼,正好我打算做几件春衣,正缺好看的缎子呢!”
许氏未料到她竟这般厚颜无耻,皮笑肉不笑道:
“喜欢便好!没几日便是春猎宫宴,金五娘子穿了新衣裳去,也好让大家耳目一新——女娘们难得聚在一处,都不知该聊些什么呢!”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无疑又要拿她不守妇道的那些前情旧事大做文章。金坠淡然一笑,徐徐道:
“谢夫人提点!届时盛装出席,艳冠四座,还请莫要见怪。”
那礼部夫人冷哼一声,向沈君迁颔首作别,带着婢子扬长而去。未出沈府门院,一路便低低骂道:
“果真是个狐媚子,刚死了情郎便来勾引新夫,瞧她那样儿!白日宣|淫不知廉耻,沈学士好好一个正人君子竟遭她染指了!”
随行婢子偷笑道:“沈学士看着也像个不谙风月的,长久下去非憋出病来!都说医者不可自医,总得有人来医他不是?”
许氏啐道:“油嘴滑舌!若是剂正经药也罢了,偏是那天煞的‘慎恤胶’(注2),男人家沾了没一个好……作孽,作孽哟!”
药庐内重归寂静。君迁送走不速之客,重又回到灶前看药。金坠摩挲着许氏送的那几匹绸缎,懒懒道:
“这缎子你要么?不要的话我拿去裁了做绣料了。”
君迁道:“随你。”
金坠欣然颔首,又拎起读了一半的《飞燕外传》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这书你还看么?也随我?”
君迁埋头炼药,只用一个忍辱负重的白眼回应她。金坠料到他会如此,终是收起了书,嗔道:
“真不懂你,你说你出身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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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又不是佛门,有什么看不得的!算了,不缠你了,好生拾掇你的救命草药吧,药师如来大人!”
语毕径自走出庐舍,将他独留在那苦香氤氲的清幽药园中,心中暗暗得意——今夜,想必他宁可枕药为眠,也不会回到洞房之中了。
当夜,沈君迁果然又没回房。再次独守空床,金坠好不自在,拉着宛童到房中解闷,同她讲起日间诸般情形,惹得宛童笑弯了腰。笑完一遭,又担忧道:
“五娘这样不留情面,会不会对沈学士太过分了?毕竟他也没做错什么……”
“他若做错了倒还好办,正因他没做错什么,我才得过分些。长此以往不留情面,他忍无可忍,自会后悔与我成亲,想方设法也要摆脱我。届时,我便可重获自由了。”
“可你今日那样作弄,他都没发火,足见他耐性可好哩!”
“那许氏是出了名的长舌妇,今天在药庐撞见的丑事不消多时就人尽皆知了。他沈君迁那么爱面子,我不信他能忍,不定明早就送来一纸休书了。反正恶名由我一人担,他没什么好顾虑的。”
“五娘若是和离……今后打算如何?不会还要出家去吧?”
金坠垂眸不语。宛童鼓起勇气道:
“五娘请容宛童劝一句。嘉陵王殿下已经不在了,不妨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吧!这些时日,夜里常听你在屋里哭,这样哀思过度会伤了身子的……”
“我好不容易能有一会儿不想他,你又来害我伤心!”金坠冷冷道,“真是可悲,难道我就不能为我自己好好哭一场么?天底下惹人伤心的事儿那么多,哪里哭得过来呢?”
宛童见她生气,慌忙缄口。金坠轻叹一声,执起宛童的手,柔声道:
“殿下救过我的命,当初若非遇见他,我早已不在世上了。我答应过他,亦在神佛前起过誓,会好好活着。不仅是为了他,亦是为了我自己。”
言至此,沉默片刻,眼眶倏然洇上了烛火似的绯红。
“可我真的很想念过去,想念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每天在这张床上睁开眼,我都幻想自己死了,再不必掏空心肺扮成个笑盈盈的活死人,做谁家的孝女,谁家的新妇。”
她轻抚腕上那只翡翠镯子,摩挲着镌在镯身内侧的“阿儡”二字,经久无言。宛童小声道:
“可是殿下已经不在了,你再想,他也没法回到你身边来啊!殿下在天有灵,定也希望五娘能放下他,好好活下去……”
金坠深吸一口气,呆望着塌边那盏孤零零的烛火,敛容道:
“宛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不是不愿放下,不是不想好好生活,可我这般模样,娘家回不去,夫家呆不住,又失了唯一的依靠,我凭什么过我想要的生活?我现在唯一的指望,是沈君迁能放了我,让我彻底身败名裂,再没人敢惹我。我出家也好,流浪也好,自己找个营生做,反正不愿呆在帝京,在这个聒噪虚伪的地方蹉跎度日……”
“五娘去哪,宛童也随你一道去!宛童晓得五娘心气高,不愿靠人过活。打小在金府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往自己肚里咽。五娘放心,神佛不会亏待你的,定指给你一条闯出去的路……”
宛童说着也红了眼圈。金坠为她抹了泪,主仆二人相拥着彼此安慰。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空落的婚房中唯闻烛火瑟瑟轻颤,一滴滴淌下红泪。窗外,一弯新月已过中天,遭云翳遮住,发出惨淡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春夜潮湿的气息,许是要下雨了。
金坠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信手卷起颈边一缕青丝在指尖绕了几圈,幽幽道:
“好了,哭也哭过,该想想眼前的事了。天要落雨,娘要嫁人——我要好好想一想,明天该如何折磨那人才好!”
【注释】
1.出自《飞燕外传》,记载汉成帝时赵飞燕、赵合德姊妹的宫闱秘史小说
2.慎恤胶:古老的助情香,相传为飞燕合德所用
10. 春日宴
三月初五晴方好,正是一岁一度的皇家春猎时。金坠只当自己是个公主贵妃,天未亮便起来金妆玉琢,真珠钗插、吊朵玲珑,凡是陪嫁带来的头面一股脑全上了身。
宛童见她一反常态,尽捡素日积灰的胭脂首饰对镜比划,笑道:“莫非五娘今日才出阁不成?”
金坠懒懒道:“出阁那么好的事儿,自要多出他几回不是?”
她一番盛装倒也不为别的,只为此前回敬礼部夫人的那句“艳冠群芳”——她自美她的,让那帮长舌妇在边上瞪眼嚼舌、大骂僭越去吧。
梳妆更衣毕,沈府小婢子苏合来请她去用朝食。金坠迤逦至餐堂中,却见向来只有她一人的食席竟被人捷足先登。案前简略陈放着几样粥食,沈君迁一手提箸,一手翻书,正看得入神。
自成亲以来,君迁便主动搬去别屋,茶饭皆让人送去手边,今日这般同席共食还是初次。金坠上下扫视他一眼,见他罕见地换了身游猎轻衫,劲骏爽练,与平日素服燕居时判若两人。
春猎盛宴,文武百官皆需随驾捧场。他这如意郎君本是东宫侍读出身,又新跻为金宰执的侄婿,自是逃不了的。
金坠不声不响地在他对席坐下,端起食皿,用汤匙敲了敲碗沿。君迁应声抬首,瞥了瞥她,复又垂眸看书。金坠冷笑道:
“什么书如此引人!见了新婚娘子,也不道一声日安?”
“日安。”君迁淡淡语毕,仍低头看书。
金坠道:“无视我便罢了,一会儿春猎面圣也这般爱搭不理,我可不替你开脱。”
君迁抬起头:“你也要去?”
“怎么,我去不得?”金坠白他一眼,“新婚燕尔,岂有撇下新妇自个儿赴宴去的道理?”
君迁一脸无辜:“我可没撇下你。”
“那你何必如此不情不愿?”金坠盯着他,“莫非还有人不愿我去?”
君迁一怔,低低道:“金宰执让我知会与你,请你称病一日,在家修养。”
“你倒是老实。不过我也料到了,那日我出阁成亲,他们都不愿抛头露面招惹口舌,何况这般皇家盛会了。”金坠冷笑,“若我非去不可呢?叔父可会拿你是问?”
君迁道:“你想去便去,我只负责传话。”
“那便为难你了。许多人盼着我去添乐子呢,我可不能让他们扫兴——再说,我与你成亲至今还未回门敬孝,叔父叔母不念我,我却不能不念他们。正好借这春猎宫宴省亲去,不枉其乐融融的节氛。”
金坠悠然语毕,信手从盘中拈起一枚雪花酥来。衣袂垂落,露出腕上那只翡翠镯。皓手清玉,莹透惹眼。金坠细嚼着糖酥,见君迁似被手镯吸引,暗暗从书中抬目瞥向自己腕间,遂将手伸至他面前,晃了晃那只心爱的镯子,曼声问道:
“好不好看?”
君迁移目:“你喜欢便好。”
“它就是我的命,我自然喜欢。”金坠收回手,细细摩挲镯身,“常言玉可挡煞,我戴着它去赴宴,替我挡些唇枪舌剑,你说可好?”
君迁只道:“玉性寒凉,久戴伤身。”
“沈学士医术精湛,我若伤了身,倒也不愁。”金坠话锋一转,“可若是伤了心,却不知是否有药可医。”
君迁淡淡道:“世间不乏清心安神良方,我药园之中便有不少。若有所需,替你开几幅便是。”
金坠微哂:“沈学士倒也实诚,不拿那些‘心病还须心药医’的浑话唬我——说起清心药方,前回你让谢翁给我送来的那盏莲心饮就很不错,我只喝了一口,便觉心火烬灭,五蕴皆空呢!”
“那就好。”君迁轻轻翻了页书。
一时无话。金坠低头啜了几口清粥,徐徐道:
“昨晚饭后闲逛,去厨房转了转,正好他们还未收工,我便请教了些汤饮做法,亲手做了些香饮子。恐搅扰你,没给你送去。正好这会儿朝食快用完了,我教宛童回炉端来,你尝尝,权当答谢你的莲心汤——宛童!”
宛童见金坠招手,端着只白瓷盖碗进来,笑盈盈地搁在君迁案前:“沈学士请用!”
君迁怀疑地盯着送到面前的汤盏,并不去接。金坠一本正经道:
“放心,我不动手,就放在此处,你自己喝便是。这香饮子我可辛苦炖了许久,你若不赏脸,我可要恼了!”
君迁无奈放下书,举盏小饮了一口。金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满心期待他上蹿下跳,半晌却未从他面上觅到一丝异色,急道:
“味道如何?”
君迁搁下汤盏,不疾不徐道:
“苦桑、粉葛和紫花前胡这几味药皆为辛凉属性,入口虽辛辣了些,却有互补之益。清肺润燥,调理气血,非但害不了人,还是养心安神的良方。”
金坠被识破了图谋,讪讪一哂;又见他呷了口那秘制“香饮子”,转头望向自己,严肃道:
“我案边有一本《和剂局方》,其中记载了不少食疗药方及功效。你下回若有志于此,反着照书来便是,必定事半功倍。”
金坠冷笑:“多谢夫君指教,下回定‘逆图索骥’,包君满意!”
君迁抿了抿唇:“娘子客气了。”
二人尴尬对坐,煎熬着用完朝食,终于等到宫里来人通禀,称御驾已出宫前往近郊猎苑,请他们启程随驾。金坠如释重负,唤宛童持镜整妆,撇下君迁兀自出发了。
皇室春猎,簪缨贵胄群雄逐鹿,恃强争霸,群雄之外的士族子弟便只得去追猎鹿剩下的兔子田鼠。争强好斗者自不会错失良机,个个鲜衣怒马,驰骋畋猎,一心在这皇家盛会上斩头露脸。心慈好佛的文人儒子不忍杀生,只佯作射艺不精,草草往林中放几支空箭,便三五成群坐于花树下饮酒清谈。
沈君迁自属后者,倒非是心慈好佛,亦非射术不精,更不是为了与人清谈取乐。甫一至此,略略做了些仕场寒暄,便寻了片远离人群的草茵坐下,独自看起书来。
同僚们平日见惯了他如此,不足为奇,倒是那些随驾女眷引以为奇,暗自指指点点,窃笑喁喁。嘉陵王妃为首的一班贵女尤为积极,嘲完了这位书痴学士,又将话柄引回他的新婚娘子身上,指着同样独坐于人群外的金坠,交头讥笑:
“这便是夫唱妇随——瞧他们一东一西,远隔人海,倒似一对天各一方的牛郎织女哩!咱们不妨挪挪地儿,也不碍着他们鹊桥相会!”
“瞧这沈学士生得是芝兰玉树,可惜心里也只有那些草药,多半是个不能人事的,某些人说不定比守活寡还惨呢!可怜那么个狐媚子,竟栽在个书痴子手里,找谁说理去?”
金坠早听见她们在说什么,面不改色,隔着数席朗声道:
“我夫君能否人事,旁人说了可不算,须得他同睡一床的人说出来才是真的——诸位姊妹既这般关心,我这便向你们细细道来可好?”
语毕嫣然一笑,眼波流转,佯作要当众开口。那班贵女岂知她这般接话,悻悻不语,扭头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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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脸没皮的狐媚子!嘉陵王殿下哪儿都好,偏是眼睛不好!咱们王妃金枝玉叶,他竟被那下三滥的蛊惑住了!”
“听说那贱人生来是克夫命,我看殿下也是遭她所害!居然还有不怕死的敢来惹她,恐那沈学士也性命堪忧了……”
“沈学士毕竟是个行医济世的,想必早已有了舍身渡人的决心呢!可惜……”
嘉陵王妃听任女伴们在跟前莺声燕语,皮笑肉不笑地乜斜着眼,却见金坠亦正侧头回视自己,面若桃花,笑如春水,盛妆鲜衣璀璨夺目;反观自身,因亡夫丧期未过,只得不情不愿地裹了一身素服。想到妆奁中那堆没机会用的时新胭脂,王妃不禁心火中烧,冷哼一声便移开目去。
晌午过后,春猎落幕,天子按例移驾正对猎场的金林御苑,于此设宴邀百官同庆。是月花季,苑中群芳竞艳,芍药、牡丹、木香等娉娉婷婷漫作香海。本朝素有簪花之俗,每至春宴,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庶百姓,男女老幼悉皆鲜衣鲜花出游,芳影满街耀人眼目。
今上御极未久,年轻气盛,开宴前便赐了花。在春猎上拔得头筹的自不必说,前后从驾臣僚、百司仪卫皆赐御花以佩,一时花光满目,御香拂道。
女眷这边,太后因病未至,特降懿旨遥赐簪花。宫女携鎏金花盘沿座序依次至贵妇们面前,捧出盘中各色鲜花供她们挑选。雍阳大长公主性喜淡雅,选了一朵素馨花去。皇后年少谦和,只随意挑了朵芍药。几位太妃持重,皆挑素净雅致的花色捡,因此轮到嘉陵王妃时,盘中仍有不少鲜葩无人问津。
王妃被其中一朵偌大的紫红牡丹吸引,正要伸手去取,身后婢子忽轻轻推了推她。王妃幡然醒悟,自己仍在服丧,岂可挑这姹紫嫣红的落人口舌?遂只得忍痛割爱,转而捡了朵不知名的白花簪在鬓旁,凄清冷落不可胜言。
嘉陵王妃善妒,贵女们不敢得罪这未亡人,皆跟着挑了不甚起眼的花色。待最后到金坠挑选时,盘中竟只剩下那朵紫牡丹。金坠不遑多让,素手拾起那明艳的花中之王簪在发上。
一霎时,云想衣裳花想容,名芳倾国两相欢。她本是清淡的相貌,今日盛妆艳抹,如雪绢绮绣,比平素不事雕琢时更惹人回眸。嘉陵王妃看在眼中,恨在心中,大声讥道:
“金五娘子今日鲜花红妆,好生喜庆呀!”
金坠亦大声回道:“王妃谬赞,燕尔新婚,自得打扮得喜庆些呢!”
王妃冷笑:“喜庆是喜庆,却俗了些,竟如何也看不出‘清立水云间’的仙姿了!”
“清立水云间”这五字出自金坠曾回赠给嘉陵王的那首和诗。当初这小诗落在了王妃和她背后那些理学名臣手里,经一番断章取义,生生将一首山水诗打成了艳靡之词。当着这春日盛宴,王妃重引旧篇,其义自见,霎时满座嘲讽不绝。金坠置若罔闻,莞尔道:
“既是天仙下凡,自得做些凡间的装扮,否则岂不将旁人都衬得像庸脂俗粉了?”
王妃容色一凛,一时语塞。身边一跟班忙替她出头,翘着鼻子骂金坠道:
“都是庸脂俗粉,就你高贵!话本上的天仙是济难救世来的,某些自诩天仙的却自甘轻贱,我看不是下凡,是被天庭打下来专给人做小的!”
话音未落,讥笑鹊起,引得远坐上首的雍阳大长公主侧目询问,贵女们方才收敛些许。金坠不愿再同这些人浪费口舌自取其辱,摸了摸鬓边簪花,气定神闲目视前方,只当是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
11.竞马鞠
女宾席上波流暗涌,对面男宾席则一团和气,热闹非凡。少年天子元祈威正与一众亲僚近臣同席享宴。祈威刚满十六岁,生得儒雅文弱,笑起来颇有些青涩,话不多,也不怎么饮酒,静坐御案,任由身旁儿郎们嬉闹。
宰执金霖等老臣经历了午前春猎,体力不支,此时皆退居稍远的雅席。青年儿郎们无拘无束,酒酣耳热,看过教坊司呈上的百戏杂耍,个个坐不住身,都换装上阵打马球去了。祈威见众人纷纷起身,唯有沈君迁静坐在旁,问道:
“两军对垒,沈学士不披甲上阵?”
君迁看书看得出神,未听见皇帝唤他。身边一人捅了捅他,君迁连忙回神,忙搁下书起身回禀道:
“臣球技不精,恐扫诸君雅兴,请陛下允臣旁观。”
他愈是谦让,愈发激起众人玩兴,纷纷起哄催他上阵:
“此处又不是翰林院,哪有管自己看书的道理!”
祈威笑道:“你们也别为难他了,沈学士一向不喜这个。以前他在东宫陪我读书的时候,每每我们狩猎打球,他便坐在边上看他那堆医书药典。老太傅常笑他说,别人是书中自有黄金屋,沈学士却是书中自有茅草——不,药草屋!”
众人揶揄:“沈学士宣药疗疾,雅量高洁,自与我等凡夫俗子所求不同!再说稀世药草反比黄金还值钱哩!”
言毕,都披挂上阵打马球去了。场上一时东西驰突,风回电激,喝彩连连。席上只剩皇帝和君迁二人,君迁仍埋头看书,祈威则取出一张金带弓来看,忽侧过头去唤了君迁的字,将弓递给他,问道:
“见微,你看此物如何?前月登基大典时辽国使臣敬献的——这箭镞据说是用草原金狼王的骨骼所制,百步封喉,锋锐可破铠甲呢。”
君迁忙放下书,颔首道:“确是稀世利器。”
“是吧?”祈威引弓对天,话锋一转,“可午前我用它去狩猎,却连只兔子也未射中,竟白让这稀世利器摧折在手上!”
君迁一怔道:“猎苑众兽本为囊中之物,陛下欲猎,无需亲为。”
“我的箭术丢人是出了名的,你别安慰我了!将那些旷野上的猛兽圈起来供人当靶子,倒也无趣极了。”
祈威苦笑一下,望着君迁,自语似的说道:
“见微,你还记得么?以前在东宫读书的时候,老太傅曾让我讲讲日后治国的政略,我说倘我做皇帝,第一桩事便是废除春猎秋狩,将猎苑中关着的鸟兽全放归山野。老太傅听后唉声叹气,被选来陪我读书的那些同伴也都笑我,唯独你一脸严肃地点着头。我当时便想,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君迁微哂:“年少无忌,陛下不必介怀。”
“是啊,谁能想到一个无忌少年,竟当真成了一国之君呢?奈何春猎礼俗不可违,不得不继续委屈那些生灵了。”
年轻的新帝叹息一声,面带愧色地拍了拍君迁的肩,苦笑道:
“见微,我知你一向不喜这些场合,委屈你苦熬一日。”
君迁忙道:“陛下言重,此间风景宜人,臣在此读书,不觉难熬。”
祈威一哂,垂眸低语:“这些年来,什么都变了,连这春猎场上的景象也大不同往日,唯有你同你手上的那些医书药典没变。”
二人一时无话,都抬头看着热闹的马球场。鏖战几轮,场上人马累得气喘吁吁。对席雍阳长公主忽朗声道:
“你们这群儿郎玩得差不多,该轮到我们女人了吧?先帝在时,曾聚宫娥们马鞠竞赛,如今也不能荒废了——换几匹能跑的马驹来,备好行头,给愿出战的女将们换上!”
女子马鞠已许久不曾在宫中举行,谁知大长公主心血来潮,众贵女毫无准备,都不敢应战。长公主蹙眉道:
“难道一个能战的都没有?想那北地辽女、南国滇女皆善骑射,唯独我们中原女郎成日坐在闺中做女红、学女德,成何体统?”
此话一出,终于站出来几个将门之女,外加长公主选派的几名侍女,勉强凑了支球队。长公主清点人数,问道:
“还差三人,有谁愿战?方才听嘉陵王妃那一席热闹得很,这会儿怎没声了?”
嘉陵王妃那一班贵女你看我我看你,扭扭捏捏,都不出头。金坠有意盖过她们的风头,遂起身自荐:
“妾愿献丑。”
长公主笑道:“还是金宰执家的女郎有魄力!快把我的‘掠地云’牵来,教金五娘子骑上!”
金坠向长公主道了谢,大步走上球场,回头向嘉陵王妃粲然一笑:
“大好舞台,王妃不来同场竞技一番?唇枪舌剑岂敌真刀实剑?”
王妃瞪她一眼,自称亡夫丧期未过不宜玩乐,只派了两个跟班上去应战,耳提面命,教她们无论如何也要给金坠使绊子出丑。
球员聚齐,长公主命人打扫球场,让参与之人皆换作男装,头戴短巾,身着窄袍,与先前娇滴滴的模样大不相同。场上马匹也都换成了适合女子体型的马驹,玉鞍金勒,宝缰花冠,配上女郎们英姿飒爽的身影,在春光下自成一幅别开生面的画卷。
金坠幼时随母亲在乡下杂院生活时便学会了骑马,结交嘉陵王后又被他传授了骑术和马鞠,虽比不过将门女子,对付嘉陵王妃派来的那两个长舌妇还是游刃有余。那二人骂人难听,生得也五大三粗,原想仗蛮力拦截金坠,却被她身轻如燕虚晃过去。其中一个落马摔得狗啃泥,哭丧着爬不起来。另一个没了心气,只在场上浑水摸鱼。
战鼓鸣响,玉马奔驰。场上打得火热,一时香风袭人,粉汗淋漓。儿郎们难得见这场景,个个兴趣盎然,目不转睛,都揶揄君迁:
“沈学士新娶的娘子看着娇娇弱弱,不想竟是个巾帼英雄!看她这般好胜,在家没少欺负你吧?可千万别让她将马球杆带回去!”
“她有球杆,沈学士自有猛药——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君迁任由他们取闹,兀自举书挡住面孔。人在看书,目光却暗暗从书页游离到远处的绿茵场上,遥望着那个纵马挥杆的飒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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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半天回不过来。
女子马球打得如火如荼,几回合下来,金坠那队传射俱佳,接连破门,博得满座喝彩。嘉陵王妃派来围剿金坠的两个女打手偷鸡不成蚀把米,摔得鼻青脸肿,都寻借口退赛了。场上少了人,一时寻不出替补。
雍阳长公主起身道:“难得开心一场,一个个畏手畏脚,败兴得很!罢了,本宫亲征便是!”
大长公主年逾五旬,虽保养得好,毕竟不是打马球的年纪了。女子马鞠本就有违礼法,雍阳竟不顾端庄毅然“亲征”,引得满座惊愕。
雍阳长公主为先帝德宗之妹,因是先太上皇的独女,恩宠逾制,曾出嫁执掌禁中兵权的神武大将军扈严。十年前驸马病故,先帝特许雍阳回宫颐养。长公主性多权略,趁先帝晚年多病、太子少不更事,自此广树党羽权倾朝野,金霖便是她麾下最倚重的一员酷吏。朝中清流对此敢怒不敢言,尤其是翰林院的那些理学名臣,听说长公主竟要亲自上阵打马球,个个拉长了脸,阴沉不语。金宰执则不敢怠慢,扭头命人去鞍前马后地张罗起来。
长公主见场上还缺一人,问道:“还差一人,谁愿随吾出战?”
皇帝元祈威忽道:“朕记得众太妃之中亦有好马球者,良机难得,何不请出随姑母一战?”
长公主看向静悄悄的后宫席:“哦?是哪一位太妃?”
宰执夫人叶氏起身道:“禀大长公主,叶贞太妃自小擅骑术,先帝曾组宫娥马鞠队专为太妃游伴呢——快看,太妃正跃跃欲试哩!”
众人顺势望去,一眼便看见太妃席间翘首端坐着的一位少女。看面容不过十八九岁,身形娇小,白净纤细,若不知她便是先帝极宠的叶贞太妃,凭谁都会以为她是坐错了席位。
金坠远远看见贞太妃,一时恍如隔世。太妃小她三岁,闺字灼,是她叔母叶氏的族女,若按辈分排,算是她的远亲。三年前叶灼被选进宫中赐封贞妃,为这个已然华贵的家族再添无上殊荣。去岁末先帝驾崩,叶灼小小年纪便晋为太妃,在这春宴上与年长她数轮的前朝后宫佳丽们端坐一处,晒着难得一见的宫外暖阳。
先帝丧期未过,身为太妃上场打马球绝不合宜。叶灼年轻的眼中虽有向往,一时不敢应声。雍阳长公主道:
“贞太妃不必拘谨,你年纪还轻,难得春猎游宴,没那么多规矩,随性便是!先帝在时也喜欢看大家开心热闹。你瞧我这把老骨头不也披挂上阵么!”
祈威微笑着望向叶灼:“贞太妃就出场吧,一局便好。少了你,这场好仗可打不起来了。”
天子劝请,贞太妃只得赧然起身,随大长公主去换了男装,一同迤逦步至绿茵场上。金坠等人连忙下马恭迎。太妃上前扶起她,莞尔一笑:
“五姊姊别来无恙?”
金坠一怔,忙恭敬道:“托贞太妃洪福,一切如常。太妃贵体安好?”
“我很好。”贞太妃柔声道,“我从不知五姊姊也会打马球呢!早知你打得这样好,往日就该多寻你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