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城》 第一章 主仆情深 元康九年初夏,都城洛阳的槐花一夜竞放,繁花堆叠,如云胜雪。 一幢门楼高阔的宅院中,两个身着杏黄衣裙的女子并肩而行,晨光穿过浓密的花枝,将斑驳的光影投在甬道之上,明暗交织。 “疏桐姐,你觉不觉得今年的槐花开得有些奇怪?开得早不说,还都叶稀花茂” 叫疏桐的女子仰首望了望头上的花树,淡淡道:“白花胜雪,挽幛如云。这饥荒乱世,是老天在替那些无辜亡灵哀悼” 同行的女子闻言一怔,随即无意识的抬手揽臂,只觉暗香浮动的晨风中透着一股细细的凉意。 “疏桐,你怎么才回来?夫人正四处找你呢。”迎面走来一个绿裙女子,一见疏桐便急急唤道。 “在绣坊听徐妈说了阵坊间传闻,回来迟了些。我这就去见夫人。”疏桐将手里抱着的衣料交给身旁的女子,疾步向甬道尽头走去。 绿裙女子几步追上道:“夫人这阵在福瑞苑检查妆奁,她让我找着你就带过去。” 疏桐停步道:“夫人不是前日才检查过一次么?” “老爷今儿起床就交代,说府里就这么一位小姐没出阁了,嫁妆断然是不比年前石家出阁的那位小姐少。夫人便又重新列了清单着人整理装箱。”绿裙一边引着疏桐去往宅院东侧的福瑞苑,一边凑近疏桐耳畔道:“夫人这么信任你,我看你的好事近了。” “什么好事?”疏桐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绿裙女子笑道:“夫人这两年让你陪着蕙小姐学习诗书礼仪,你会不知她的用意?” 疏桐心下一沉:“夫人是什么用意?” “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吧?”绿裙女子环视四周后,压低声音道:“王爷今儿一早就亲自带人来送聘礼了,我偷偷去前院替你瞧了,他长得可真真是高大英武,一表人才” “你胡说什么啊?!”疏桐急急打断,眉眼间竟有了些慌张。 “呵呵,疏桐原来也会害羞?”绿裙女子说罢这话,便捂唇吃吃笑起来。 两人穿过一道月门进了福瑞苑,绿裙女子便停步道:“夫人在里面等你,我就不同去了。” 望着眼前镂花漆朱的门楣,疏桐的眉心皱得更紧了些。 略作停顿,疏桐深吸了口气,平展眉头,勾起唇角,换了副明媚含笑的表情,才又推门走了进去。 富丽堂皇的居室内,一个身着华服的雍容贵妇正坐在几桌前,凝眉端详案上的一方珠玉流光的龙凤玛瑙璧。她便是当朝散骑常侍王恺的发妻,这幢宅院的当家主母常氏云霁。 “夫人,您在找奴婢?” 听闻疏桐的声音,常氏斜睨一眼,指指几桌旁的椅子道:“来了?快过来坐下歇歇。” 疏桐走上前去,瞥了眼那张空椅子,却不敢真的坐下,只是含笑躬身道:“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这些日子替蕙儿筹备婚礼,你忙里忙外,辛苦了。坐下歇歇,咱娘俩说说话儿。”常氏再次示意疏桐坐下说话。 疏桐心怀忐忑,依着对常氏的了解,但凡她让下人坐下了说的话,都不会是什么好事。疏桐屈身在椅子上浅浅坐下,面上依然维持着恭谨顺从的笑:“府中诸事有夫人操劳,奴婢不过是跑跑腿而已。” “你入府多久了?”常氏的目光丢开玛瑙璧,端了几桌上的茶盏轻抿一口,抬首含笑望着疏桐。 “回夫人,奴婢进府八年有余。” 常氏轻笑一声:“都八年了?想你初进府时,屡屡在四爷屋里莽撞犯事,若不是我见你聪明伶俐,向老爷求情要了你,只怕早被乱棒打死了” 疏桐当即跪倒在地,敛容垂首:“夫人对奴婢的活命之恩,奴婢没齿难忘。” “呵呵,你记得就好。你和蕙儿同龄,我也将一直你当做女儿看的,这些年来,你和青竹就是我的左手右臂,家宅里多少繁杂缭乱之事,我都依仗着你。说起来,你也对我有恩” 闻听此言,疏桐当即俯首及地:“夫人万万不能这般说,折煞奴婢了。能替夫人做事,实属奴婢的福气。” 常氏含笑起身将疏桐扶起:“方才我也说了,我一直将你视作女儿,往后你便不要再对我自称奴婢了。” 疏桐的脸上适时浮现惊慌之色:“奴婢不敢” “虽说碍于家宅规矩,我不能认了你做女儿,但我这番心意,你应该明白。”常氏看着疏桐,伸手替她顺了顺耳鬓的发丝,一脸慈爱道:“我让你和蕙儿同学诗书同温礼仪,便是指望你知书识礼,和她能成为好姐妹。” 疏桐抿紧了嘴唇,心下越发的慌张了。 常氏继续道:“依着蕙儿的才貌出身,别说是嫁入王府做侧妃,就是入主中宫也不为过。只是,这门亲事是老爷亲自定下的,想必也是有他的道理。王府现下那位乐王妃,父亲是河南尹乐广乐大人,她的五个兄长也都在朝为官,听闻她个性要强、精明善算,蕙儿这般淑静温和的性子,嫁过去只怕会吃苦不少。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只有让你陪嫁过去,才能略感放心” 陪嫁?! 虽说进门前,疏桐已有了心里准备,可亲耳听常氏说出这句话时,她还是禁不住一个激灵。顾不得维持面上的表情,她再次屈膝跪下:“夫人的恩遇奴婢尚未报答,奴婢此生只想留在府中,做牛做马报答夫人下!” 常氏垂眸看了眼膝下跪伏的疏桐,眉间露出一丝诧色。能陪嫁嫡出小姐,这不是丫鬟们梦寐以求的归宿么?这丫头一贯精明,怎会出言拒绝?! 常氏沉吟半响,缓缓沉身落座:“蕙儿的夫君成都王,英武神勇,名震朝野,如今被拜为平北将军出都镇邺,日后必然大有作为。若你辅助蕙儿有功,日后或能被他收为妾室,彻底摆脱奴籍。桐儿,这已是你此生最好的选择。若不是念在你我主仆情深,视你如己出,我怎会如此安排?” 疏桐仰首辩道:“正是夫人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才想永伺夫人膝下。如今小姐远嫁,奴婢留在夫人跟前,也能替小姐尽一份孝心” 常氏面色一僵:“你对我既有这份心意,我便更要替你做想。如今这府内上下齐心,再没让我烦心的杂事。唯独蕙儿远嫁一事,让我这做娘的不能放心,辗转难寐。你若真想尽孝,就安心跟蕙儿嫁去司马家!” “夫人,奴婢” “一大早的查验这些陪嫁物件儿,我也累了,你先下去吧。”常氏面带不耐,拂袖起身,宽大的衣袖扫过几案,竟带得那方玛瑙璧“啪”一声跌碎在青石地砖上。 “啊!这这不是先帝御赐的龙凤玛瑙璧么?!”先前与疏桐同行的绿裙女子闻声扑进屋里,一瞧见地砖上的玛瑙碎片,再又瞥见跪倒在地的疏桐,顿时一脸惊慌:“疏桐,你怎么这么粗心!这可是老爷点名要装入妆奁的” 疏桐抬眸望向绿裙女子,心下顿时了然。再转首看向常氏,便见常氏拎着衣袖,冷色道:“是我失手了,与疏桐无关。多精贵的物件儿,搁得不是位置,也难免是这下场。” 疏桐蓦然惊住。 常氏这番话里的意思,疏桐再清楚不过了。这几年里,她跟在常氏身旁,亲眼目睹常氏斗姨娘、清宅院,一步步扫除异己,捍牢当家主母的地位,这类玉碎帛裂的事情,时有发生。常氏今日的举动,不过是给她一个警醒罢了。 难道,自己深藏于心的秘密被常氏发现了?!作者完结作品推荐:[bookid] 第二章 窥见秘密 “夫人,这玛瑙璧碎了,回头怎么给老爷交代?”绿裙女子愁眉道。 “无妨,回头我给老爷知会一声,用我屋里那尊羊脂玉璧替了。”说罢,常氏迈步朝室外走去,行到门帘前,却又顿步道:“疏桐,我让人给你备好了银两首饰算作嫁妆,你早些去账房支取了,免得婚事临近,反倒把这事儿忘了。” 话已至此,疏桐不得不伏地叩首致谢:“奴婢叩谢夫人深恩。” 常氏拂帘而去,只留下一壁珠帘来回晃荡。 疏桐缓缓站起身来。 绿裙女子一边俯身捡拾地上的玛瑙碎片,一边艳羡道:“疏桐,我真羡慕你,总算是熬出头了” 疏桐道:“青竹,我正准备向夫人举荐你去陪嫁,可你进来得早了些。” 名叫青竹的绿裙女子顿时怔住。 看着一脸错愕的青竹,疏桐抬步走出了屋子。 室外的日光越发明丽,映照得院子里的槐花皓白耀目,疏桐不由得微微眯缝起眼帘。待视线适应了这道强光,疏桐才发现远处的槐树下,立着两道高颀的身影。 福瑞苑乃是王恺府中接待宾客的院子,联想起青竹早先说王爷亲自登门送聘礼的那番话,疏桐当即退身隐于廊柱下,留意起树下两人来。 一人背身而立,玉冠束发,着玄色锦袍,体型高魁,虽看不到脸庞,但从衣着服饰来看,断非寻常宾客。另一人侧身而立,乌木髻发,着青灰素纱褒衣,清俊飘逸。可待疏桐仔细辨清他的五官,顿时大吃一惊:竟是他回来了! 此人便是疏桐的旧主,王恺的四子王墨。因他出生于午夜子时,被王恺赐字子夜,府中皆称他“子夜公子”。王墨的母亲婉娘曾是王恺最宠爱的侧室,患罕见恶疾身亡,或是受母亲体质影响,王墨也自小体质羸弱,常年难离药炉。 王恺起初念在其母婉娘的情分上,对他颇为喜爱。之后,王恺听人说子时出生的人命中克母,心下便有了些芥蒂。再往后见他因病足不出户,性情怯懦,行事畏缩,全无男儿的英武霸气,便深感失望。 疏桐初入府中,便被指派到王墨所居的清梧院当差。疏桐彼时年幼,不懂得藏匿心思,屡屡从王墨身上泄恨:在他的饭菜中吐口水,往他的药碗里撒泥灰,甚至故意失手将滚烫的开水打翻在他身上 直到六年前,疏桐无意得知当家主母常氏与婉娘之间的恩怨罅隙,为引得常氏注意,疏桐将王墨哄骗到后院荷池旁的积香榭里,设计支开随行的家仆,将他推入了结有薄冰的池水中。 待她呼救引来家仆将王墨捞上岸来时,他已是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王恺连夜请了御医急救。御医诊视后,只说自己无能为力,但却为王恺推荐了另一位名医。抱着一线希望,王恺次日便着人将王墨送往太行西南山麓的王寺村,请求名医王叔和的后人王世安救治。自那以后,王墨便留在了王寺村养病求学。 当日,看着面色苍白奄奄一息的王墨,疏桐心下也有些惶惑恻然。可一想起自己的身世,便又觉得畅快无比。她原本是怀着赌徒的心思做下此事,不料她却赌赢了。常氏果然留意到了她,不但包庇了她那本来很容易查清的罪行,还替她升了月例,将她调至身边做事。 虽有六年不见,王墨已从孱弱少年成长为翩翩公子,面貌大变,但疏桐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只因,他唇角噙起的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一如往昔。 六年前,青竹就十分恋慕子夜公子,直言喜欢他为人仁惠谦和,尤其喜欢看他脸上那抹温雅柔和的浅笑。 疏桐却从不觉得他的笑温雅柔和,反是令她后背发凉。因为她知道,一个人被兄弟羞辱,被仆从咒骂,被亲人遗弃,还能唇角带笑,这人不是在装傻,就是真傻了。 “王爷放心,月容一向行事谨慎,断然不会有所差错。” 百步外,皎皎怒放的花树下,王墨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看得疏桐心下有些发紧。她幼时曾随父亲学过唇语,稍加留意,便辨出了王墨的话语。原来,那名背身而立的玄袍男子,就是蕙小姐的未婚夫婿,月前才被皇上任命为平北将军的成都王司马颖。 看不见司马颖的脸,却见他微微点头,似在赞同王墨的话。 少顷,王墨又道:“我会根据王爷的需求,适时减量。再则,此番回洛阳,我打算长住下来,王爷提到的” 疏桐读唇辨到王墨说出“长住”一词时,心下突然一动:何不利用他来打消常云霁要自己陪嫁的念头?! 这个想法一浮现,疏桐便暗暗握紧了拳头:今日今时,自己绝对不能离开王恺的府邸,否则这些年的种种煎熬磨折都白受了! 打定主意,疏桐又仔细辨读起王墨的唇形来。她不久前曾见王恺与来客说起,司马颖是为捍卫太子尊严得罪了权臣贾谧,才被迁任平北将军的。如王恺这般精于算计的人,竟舍得将自己最为宝贝的女儿嫁给外迁贬谪的司马颖做侧妃,而多年未曾归家的王墨也私下与司马颖有联系,莫非,王家是在密谋什么? “疏桐,看来你和王爷当真有缘,居然能在这里见到。” 青竹略带戏谑的笑语轻声响起,让聚精会神辨读唇语的疏桐被惊了一跳。待她再想辨读下去,花树下的两人却移步去了前院。 疏桐从廊柱后走出,目送那道青灰背影离开,正寻思该怎么开口向青竹打听王墨现今的情况,他便突然转回头来。深黑的眸光与疏桐不期而遇,刹那间,似笑非笑,竟似别有深意,疏桐不禁一阵心虚。 “疏桐,你看见没,子夜公子刚才对我笑了”青竹一脸沉醉。 疏桐瞬间释然,想是自己错觉了吧。和身旁盈润娇媚的青竹相比,自己有什么理由引得王墨驻步回顾?除非,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是当年那个算计谋害他的小丫鬟。 荷池那夜,疏桐早为自己想好了退路,故意站在王墨的背后,佯装踩了地面的冰渣滑倒,先是大喊了一声“好滑啊”,继而才又出手推他入池的。疏桐借此宽慰自己:除非他后脑勺长了眼睛,否则他怎会知道自己曾设计害他?再说,倘若不是此事让他因祸得福去了王寺村,只怕他早被常氏每日着人准点送来的慢性汤药毒死了。 “那人是子夜公子?”疏桐收束心绪,抬唇语而劳累过度的眼睑,作出诧异表情。 青竹捂唇笑道:“呵呵,别说你认不出来了,公子昨夜回府时,好多人都没认出他来,还只当是府里来了客人。今儿一早夫人着我去清梧院送早点,我也楞了好一阵才认出他来。” “公子怎么突然回来了?” “听夫人说是专程回来参加蕙小姐婚礼的。公子是个念旧情的人,三夫人去世后,这满府的公子小姐,只有蕙小姐与他亲近,所以听闻蕙小姐即将远嫁,便急忙从王寺村赶回来了” 趁昨夜不当值,疏桐偷偷去了趟王恺的书房搜寻资料,却不知竟错过了这么多信息。听着青竹的话,疏桐唇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子夜公子,你回来得可真是时候!ps:新书期,点击、收藏、推荐、评论各种都很需求!谢谢亲们! 第三章 心有所 从福瑞苑出来,疏桐决定去清梧院走一趟。 八年前,疏桐还不叫疏桐。她被管家带进清梧院,是在一个层云堆叠的秋日午后。彼时,王墨正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看书,听管家说这是新分给他的婢女,他仰首望了望枝叶稀疏的梧桐树,顺口便替她取了这个名字。 王墨去往王寺村后,这座位于主宅东南的小侧院就空了起来。听青竹说,昨天夜里王墨突然归来,管家来不及准备,本说将他引到客房歇息,他却坚持要回清梧院住。管家无奈,只得指挥十几个小厮、婆子灰头土脸的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勉强打扫出一间屋子,将他安顿下来。 疏桐心下便觉得有些奇怪,依照他往日的脾性,内敛克制,小心拘谨,是个唯恐给他人添乱的人,怎会半夜三更惊动那么多人来替他打扫屋子?难道这些年来,他的性情也与外貌一般,发生了变化? 疏桐一路寻思,刚转过积香榭,便听得清梧院中一片喧哗。待她走进院子,才发现是夫人院中的几个丫鬟正在整理打扫院子。 丫鬟们有的在晾晒架上拍打被褥,有的搬了凳子捏着抹布擦洗窗棂,还有的正从木轱辘车上搬下盆栽花卉,个个都忙碌不已,唯独院中梧桐树下三个拿竹帚的,正围成一圈低声说话。 “绣坊徐妈说的,是不是前阵子有青年男子离奇失踪的事?” “这事你也知道?” “这事都传了好久了啊。说那书生姓张,长得白净斯文,和朋友去城外踏青失踪,家人几日后在城东郊的乱坟岗寻到了尸首” “我姐夫家就在城南广阳门,恰好与那张生住在同一条街。听我姐说张生长得极美,坊间远近闻名” “徐妈这回说的却不是张生,而是绣坊隔壁那家客栈的少东家,是半月前一个夜里和朋友聚会后失踪的” “绣坊隔壁?难道是四方客栈的那位少东家?” “你认识?” “我见过一次。有次去绣坊,也不是节庆日,却遇到街市拥堵不堪。后来才知道,是隔壁四方客栈的少东家出门被街坊女子蜂拥围观” “这么说来,失踪的男子都是城里的美男子?啊,他们莫不是被男子妒忌招来了杀生之祸?!” “招男子妒忌?他们能有多好看?还能比过潘岳潘主薄和乐广乐大人么?就算潘主薄和乐大人年纪大了,这俊男榜里也还有石家那位石家呢?仔细传到老爷耳边去” “呵呵,老爷和石老爷斗富也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如今老爷到比往日看得开了。依我说,我们家子夜公子这些年若是留在都城,必然也是榜上有名的。秀梅,你说是也不是?” “你们念叨了一早晨的子夜公子,我都还没见着他人呢。依我说,那张生和客栈的少东家极有可能是因情被杀,人长得好,爱慕他们的女子也多,这桃花惹得多了,难免不会” “秀梅,我看你可以去刑部办案了。”疏桐抬步走上前去。 原来,被三个丫头围着的正是先前和疏桐一起去绣坊取衣料的秀梅。一见疏桐,几个丫鬟当即退散开来,各自拿了竹扫帚装模作样的扫起院子来。 秀梅手里还抱着先前那一摞衣料,见了疏桐她便讪讪道:“疏桐姐,夫人又让你来监工了?” 疏桐瞥她一眼:“可不是么?你不赶紧把衣料给小姐送去,竟跑来这里闲聊!” “看夫人召见你,想着你会陪她老人家多聊一阵,我就顺道来这里串个门子” 疏桐皱眉道:“顺道?小姐的院子在西北角,清梧院在东南角,这也能顺道?” “呵呵,好像是有一点点不顺。”秀梅吐了吐舌头,随即一脸讨好道:“好姐姐,我是路上听人说子夜公子回府了,还说他今非昔比,气度不凡,所以就想过来看看你放心,我马上跑步去小姐屋里送衣料,绝对不会耽误正事!” 说着,秀梅果然便抱着衣料往外跑去了。一边跑,她还一边回头朝疏桐谄笑:“你就当这趟没见着我啊” 这话却还没说完,秀梅便与刚迈进院门的一人撞在了一起。措不及防间,秀梅失衡栽倒在地,手里的衣料也滑落一地。 见此情形,立在院内的疏桐忍不住掩唇轻笑。 一双指节修长的手将秀梅扶了起来。待秀梅仰首望见搀扶自己的人竟是王墨,顿时一脸惊慌:“公公子!对不起,奴婢莽撞了” 王墨唇角漾起一丝温和的浅笑:“无妨,以后小心些!” 秀梅当即看得怔住。直到王墨松开她的手臂,她才发现自己失礼了,脸一红,当即忙慌慌埋头去捡拾地上的衣料。 王墨的目光越过秀梅,便看到了树下立着的疏桐。两人目光甫一交织,疏桐当即敛笑肃容,屈膝施礼道:“奴婢见过公子。” 王墨上下打量一番后,含笑走上前去:“我今次仓促回府,有劳姑娘带人扫洒整理了。” “公子客气了。”今日扫洒庭除,本是常氏的安排。疏桐想着自己也是常氏屋里的丫鬟,稍作思量,便将这谢意当仁不让的收了下来。 环视一圈,见院里众人都在埋首认真劳作,疏桐便又道:“公子离家数年,也不知道如今习性喜好有无变化,夫人特意着我来询问一下,院中一应的物件用着可还合意?” 王墨点头道:“杨管家昨夜已经安排得极是妥当。” 听了这句话,疏桐便松了口气。按照他小时的脾性,纵然饭菜不可口,衣饰不合身,被褥不御寒,他也断然不会在下人面前显露不满。她此刻是冒了常氏之名来的,倘若王墨真的提出对物什不满的要求,她反到骑虎难下了。 “不过,”王墨一脸为难道:“我这院里还差个端茶送水的人,若是安排得过来,烦请姑娘替我知会母亲一声。” 这“不过”两字一出口,疏桐头皮无端的紧了一下,继而再听他说是想要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她竟有了一丝隐隐的喜悦。王墨叫她“姑娘”,看来他是没有认出自己来。 心下有了打算,疏桐便走近一步,深深一拜:“想必公子已经不记得奴婢了” “怎会不记得?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疏桐想要套近乎的话还没说完,王墨便出言打断了。 疏桐一脸愕然:“那公子为何不直唤奴婢的名字?” 王墨笑道:“我昨夜听杨管家说,你如今已是府中的一等丫鬟,是母亲最为信赖倚重的人,我不确定她有无替你改名,自然不敢贸然称呼。” 为人奴仆者,便如主家的宠物。随意改换名字也是昭示主权的一种方式。疏桐没想到他昨夜就向管家打听了自己,他既选择旧时的宅院,又打听旧日的丫鬟,想必还是个念旧的人。 疏桐略作沉吟,培养了一下情绪,再仰头时,眼里便恰到好处的含着了点薄雾:“公子,这六年来,奴婢一直惦念着你” “惦念着我死没死么?” 望着王墨唇上的那抹笑容,疏桐心下一惊,眼眸中含着的那点薄雾差点就失控消散了。好一番努力,疏桐才又找着点情绪,将那雾气含得更深了几分,喉间也带出了些哽咽之色:“公子居然还能说笑,当日看你那般模样,奴婢都快担心死了奴婢还曾跪求老爷降罪责罚。这些年来,奴婢每每想起公子,便觉” 王墨挑眉道:“便觉什么?” “便觉便觉愧对公子。” 王墨屡屡截断她的说辞,疏桐差一点就接不上自己的话了。艰难说出这句,疏桐便暗恨自己没将常氏那一套波澜不惊滴水不漏的说话技巧学到位。 第四章 八岁钟情 “你在我身边服侍不过两年,却能惦记我整整六载,真是让我感动” 说这话时,王墨正转首环顾院子,似在眷恋回顾儿时的一幕幕场景。疏桐看不见他面上的表情,也拿捏不准他说此番话的假意真心。 虽有犹豫,疏桐却还是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若公子不弃,奴婢愿继续侍奉公子身侧,将功补过。” 闻言,王墨突然侧首,敛笑专注看着疏桐:“补过?你有什么过错?” 疏桐一怔,脸上佯装出来的谦卑恭顺便有些挂不住了。 “啪!”这时,院子西侧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疏桐转回头去,便见搬置盆栽的丫鬟春芽正手足无措的望着脚下碎裂的花盆。 疏桐借机摆脱了王墨的打量探询,几步走上前去:“怎么做事这般粗糙?” “我,我刚才被盆沿割了手”春芽抬眉瞥了疏桐一眼,旋即又垂首怯怯答道。 疏桐拉起春芽的手,果然见她右手掌心有道寸许长的血口子,殷红的血珠子正往外冒。疏桐眉心一皱,随即便从袖笼中抽出一张丝绢,一边替她包扎伤口一边道:“这里我来处理,你先去找杨管家领些炒炭粉” “好好的一双手,用炭粉止血,只怕愈合后要留下些印记。”王墨走了过来,立在一旁道。 疏桐抬起头来,瞥了王墨一眼,却终究欲言又止。这公子果然是离家太久不记得了么?府里奴仆受了伤,都是用炒炭粉止血。虽有一种用白芨、侧柏和几味名贵中药研磨的止血药粉,止血效果好,用后皮肤也不会留下痕迹,可那是替府里主子们备着的,做奴仆的哪能奢望? “先用手摁着。一会儿上了炭粉,还要再包扎几日,不要沾生水,伤口会长得快些。”疏桐替春芽包好伤口,又作了番叮嘱。 “谢谢疏桐姐。”春芽摁着伤口,朝疏桐道了谢,转首又对王墨屈膝一拜:“谢谢公子。” 目送春芽走出院子,王墨道:“我屋里就有止血粉,你为何一定要她去领炭粉?” “你怎么不早说?” 王墨却道:“我说了,可你还是坚持让她去领炭粉,我怎好再驳你的面子?” “你那也叫说了?你不过是说炭粉会留印记罢了”此言尚未说完,疏桐已觉欠妥,便又换了柔顺的语气垂眉道:“都怪奴婢粗心了,公子一贯怜惜下人,奴婢应该顺着话头多问一句。” 王墨不置可否,垂睑扫了眼地上的花盆碎片,只道:“父亲午间设宴宝鼎阁款待成都王,命我陪宴,我须得去更衣,此间就劳烦桐儿姑娘了。” 疏桐再欲提说调来清梧院侍奉他的话,王墨却已转身离开。 因司马颖即将携家眷出镇邺城,原本定在中秋前后的婚事也不得不提前了。这几日,疏桐一直往来奔忙婚礼上的各种细项,不但妆奁已经备好,就连王蕙日后随夫婿去邺城要带的一应衣饰、摆件、物几也都开始打包了。婚期已是指日可待,改变常氏要她陪嫁的决定,已是迫在眉睫了。 顾不得再做佯饰,疏桐急追几步道:“公子,念在奴婢幼时勤奋侍奉的份上,公子若是向老爷索要奴婢,夫人一定会答应。” 那道青灰的背影停了下来。 疏桐亦自然停下脚步来,心中浮起一丝希望。 “桐儿姑娘说笑么?你即将陪嫁平北将军的王府,我如何能做这毁人前程的事?”王墨徐徐转回首,唇角依然浅笑如故。 疏桐一脸愕然。陪嫁王蕙的事,自己也是先前才听常氏正式提出,他昨夜才回府,却又是如何得知的? 王墨剑眉微挑:“莫非,你不想离开王家?” 不想!八年的艰辛努力,如今才有了点眉目,若因常氏的这个决定而功亏于溃,她如何甘心?“不想”这两字在疏桐心下打了一个转,出口便是一句饱含情意的“奴婢,奴婢不舍得离开公子” 王墨闻言一怔,随即凝眸打量疏桐,唇角渐渐便浮起一丝叵测的玩味:“原来,你惦念我六年,是对我怀有情意?那时你不过是个八岁孩童,竟是这般早熟!” 在说出那句话时,疏桐就已设想了王墨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可万万没料到他会说出“早熟”一词,这其中的讽刺意味,令她一瞬间红了脸。 “你跟了我,到底也不过是个一等的通房丫鬟,终归还是奴籍。你若去了王府,不但有望脱出奴籍,还有机会当主子。孰罢,丢下愣愣怔住的疏桐转身离去。 疏桐有些震动。眼前的子夜公子,果然今非昔比。六年前,她能用带他去看野雁的幌子,骗得他深夜跟她去荷池畔的积香榭。如今,她以身为饵,竟不能让他动摇分毫? 这些年来,她跟在常氏身边,学会了无数家宅间争宠暗斗的小手段。要博得主子的欢喜,要踩着别人往上爬,要给对手最精准的打击,要在关键时刻明哲保身,最最要紧的就是学会察言观色。 疏桐寻思,方才扶秀梅站起之后,王墨骤然看见自己时,眸光突然一亮,虽然只是微不可察的一刹那,但眼中分明是有些喜悦的。为何自己提出要来清梧院近身侍奉他却不为所动?莫非,是自己长得不入他眼? 疏桐开始自省此番计策的失误之处。若说自己长得不行,那常氏与王恺的嫡长子王睿也是妻妾良多阅女无数的人了,他又如何几次三番向常氏索要自己?若非他的正妻在常氏跟前哭诉不已,常氏为图后院安稳,只怕自己早已难逃他的掌心想起满脸横肉、腰圆膀粗的王睿,疏桐在反感厌恶之余,脑子里突然又蹦出了个新的计划。 王墨虽未被她先前那番虚情假意的“表白”打动,但也并无反感之意。常氏曾说,男人是最好打理的动物,他们对女人的最低要求只是不反感。一个女人只要不激起男人心里的反感,早晚都有机会上位! 目送王墨青灰的背影走进屋子,疏桐转身吩咐清扫宅院的几个丫鬟清理地上的碎陶,并将花木送去花房移栽。处理好此事,她又装模作样检查指点了一番院中其他丫鬟的扫洒工作后,便抬步走出了清梧院。 出了院子,在无人处她便抬手抚脸,有意放松了自己的表情。成日里做戏,全身上下就这张脸是最累的。也不知那嘴角时时噙笑的子夜公子,他累是不累? 第五章 目光交织 从清梧院出来,疏桐径直去了王蕙居住的兰息院。 疏桐知道,这王家大院中,何人在何时做了何事,想要瞒过主母常氏那双精明的眼睛很难,除非找到合理的借口。而常氏与王恺的幼女王蕙,一直以来都是她最可靠也最实用的借口。 疏桐掀帘走进王蕙的闺阁,秀梅正拿着从绣坊带回的几块衣料替王蕙比试。丫鬟秋萍手执铜镜端立在王蕙身前,从铜镜折回的光影中,疏桐看出王蕙柳眉轻蹙,秀致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疏桐心下有些感叹:这种豪门望族出身的小姐,从小绮阁金门锦衣玉食,生活里最让她们为难的事情,也只怕就剩下这挑选衣料和搭配首饰了。 王蕙从铜镜里瞥了疏桐,当即转身道:“疏桐,你怎么才来啊,快来替我选选,看哪块料子适合我?” 疏桐脸上盛笑,走上前去:“一回府,就被夫人召见,后来又顺道去替小姐打探了一下王爷的情形,所以来得晚了” 王蕙一听疏桐提到未婚夫司马颖,瓷白的脸上顿时泛起一丝红晕。 一旁的秀梅当即兴致勃勃:“疏桐姐,快说说,你打探到了什么?王爷长什么样子?” “你比小姐还着急么?”疏桐含笑瞥了秀梅一眼,转而对王蕙道:“老爷午间要在宝鼎阁设宴款待王爷” “宝鼎阁么?夫人院子后面那个八角亭,可以望见宝鼎阁呢。小姐,要不午间我们悄悄溜去看看王爷?”执镜的秋萍提议道。 “这这有违礼仪吧?”王蕙看着疏桐,语带犹豫。 疏桐抬手将桌几上的另一匹绢缎拿到王蕙身前比试了一番,随即赞道:“小姐肤色白,各色的缎子都适合,白的素雅,红的娇媚,绿的清秀,紫的雍容,我看不如一个颜色做一套?” “一个色做一套?”王蕙有些拿不定主意。 秋萍笑道:“小姐莫非是怕把娘家穿穷了?” 房中诸人便都笑了起来。 笑罢,秀梅又提起去偷看司马颖的话题:“疏桐姐,小姐去八角亭观赏初夏院景,不违礼仪吧?” 这次,疏桐却未转移话题,只道:“院中槐花盛放,天气晴明,若小姐想去院中赏景,我就去禀报夫人一声,让厨子将午餐也一并送去夫人院里用吧?” 王蕙红着脸点了点头。 午间,王蕙果然便去了常氏的福禄院进餐。常氏只道是女儿出嫁前想和自己多相处,便嘱了厨子慢慢上菜,母女俩好说些体己话。可面对眼前的珍馐美味,王蕙全无胃口,一心只想去后院的八角亭观望司马颖。 眼见午时过半,厨子送上的菜品却还不到一半。唯恐宝鼎阁里的午宴结束了,王蕙便推说自己吃得有些撑,想去后院走走,消消食。 “蕙儿,你往日的食量也断不至这么小啊?”常氏停箸抬首看着王蕙,有些诧异。 王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在旁侍奉的疏桐便笑道:“婚期临近,小姐怕是不舍得离开夫人,所以食不甘味。” 一听这话,常氏便干脆放下手中的象牙箸,叹气道:“听疏桐丫头这么一说,我也没甚胃口了。走吧,娘陪你去后院走走。” “娘,这怎么使得,你往日都习惯了午睡”王蕙忙忙阻止道。 “娘就你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他日你嫁去邺城,娘也不能时时见着你了,这午睡有什么要紧?”常氏站起身对疏桐道:“你先带人去八角亭准备些茶水果子,我和蕙儿慢慢走来,正好歇息。” 疏桐忙垂首称是。 福禄院后的八角亭建在人工堆累的山石之上,相较于四周的连片宅院,算是一处制高点。立在亭内,果然能望见隔壁院子里的宝鼎阁。 宝鼎阁是王恺存放奇珍异宝的楼台,楼分三层,一层摆放珠宝玉器,二层搁置古玩字画,三层是一处四面开阖的楼台,是王恺平日品茗鉴宝的场所。 王恺虽只是个位居中阶的散骑常侍,但因他的姐姐王元姬乃是先帝的母亲,身为国舅的他蒙受恩宠,妻荣子贵,豪奢之至。相对于他后院那些不断翻新的美人妾室,他似乎更爱收藏奇珍异宝。 那宝鼎阁内,珍珠玛瑙、琥珀犀角已是寻常,而金鼎银樽、玉树琼枝也早已堆得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即便如此,也还有宝物源源不断的从各地收刮而入。王恺命人修建这座八角亭,起初的用意便是为了监守他的那些宝贝。 说来好笑,整个王家宅邸方圆几十里,庭院深深,宅院重重,连绵成片,除了王墨居住的清梧院和王蕙居住的兰息院听来要清雅些,其他的院子无不是以福禄寿喜、富贵荣华这类字眼命名。也难怪身为“金谷二十友”之一的巨富石崇屡屡嘲笑他一身铜臭俗不可耐了。 比诗文雅致,王恺自不是石崇的对手,为争一口气,他选择了与石崇比财富。谁知他便是在当皇帝的外甥的暗中支持下,竟也输得一败涂地,颜面无存,沦为笑柄。以至于长久以来,他不许府中任何人提到与“石”相关的字眼,家中子嗣更不得与石家有所往来。 寻常的宾朋接待,王恺都是在福瑞苑的朱紫楼内设宴,此番他竟将宴席摆进了宝鼎阁三层,足见他对司马颖这个未来女婿的青睐与重视了。 八角亭与宝鼎阁相距七八丈,疏桐凝眸细看,依稀能辨席上坐着的几人分别是王恺、长子王睿、次子王润、三子王翰,以及四子王墨。而十分不巧,司马颖竟是坐在了背对八角亭的贵宾席上,依旧只给了疏桐一个玄色的魁武背影。阁中光线较室外阴暗,无论疏桐如何专注凝神,也分辨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和唇形。 正是失望之余,那宴席却像是已经结束,王恺躬身抬手引着司马颖离席,两人穿过半卷的翠玉帘走出露台,王恺的脸陡然暴露于明丽日光之下,疏桐很快便读清他的唇语:“王爷放心,此事断然不会再有他人知晓” 莫非王恺与司马颖真的在密谋反叛?疏桐心下一激动,正欲辨读司马颖的唇形,谁知王恺又急行了一步,走在露台的外侧抬手引路,肥胖的身躯恰好便将司马颖遮了大半,无法窥见他的唇形。 不知司马颖说了什么话,但见走在外侧的王恺一脸惊诧:“那‘绝响’,真的在石家?!” 绝响?疏桐只觉似曾听过,却一时想不起那是什么。 司马颖似又说了句什么,王恺面上浮起一层愤懑之色:“枉我煞费苦心的找了这么多年,竟还是被他夺去了” 感觉视线有些模糊,疏桐揉了揉眼睛,再凝眸时却见王恺转了话题:“那婚期定在五日后,王爷觉得合适吗?” 疏桐心下一惊:五日后?那自己的时间真是不多了! 王恺和司马颖缓步经过露台,边走边说着婚礼的事宜,最后沿着木阶下楼,消失不见。 待疏桐的目光从那阶梯处转回,骤然便对上了一双寂静深黑的眼眸。宝鼎阁中,王墨凭栏而立,唇角依然噙着一丝浅笑,可这道目光却让疏桐有种被洞穿的倏然心惊:自己这般肆无忌惮的专注辨读王恺的唇形,他会作何联想? 第六章 家宴风波 疏桐慌忙转回身来,手抚心口在亭中的木椅上坐下。 待屁股落了座,她忽又惊觉自己的这番举动不妥,应该给他颔首示礼才对,自己今日怎的屡屡乱了分寸?心下正暗自检省,常氏和王蕙便带着丫鬟婆子走近了亭子。 疏桐忙又站起身来,拎了玉壶将早先沏好的茶水点入琉璃盏中。待常氏和王蕙走入亭中,便将茶盏一一递上。 常氏接过茶盏,浅啜一口,点头道:“浓淡相宜,温热可口,不错。” “咿,对面露台上的不是子夜公子么?”秀梅突然小声道。 众人便都齐齐望向对面的宝鼎阁。疏桐略略侧首,让视线不经意的扫过,却见王墨正含笑向常氏躬身施礼,常氏则淡淡点头示意。之后,王墨便转身沿那道木阶步下宝鼎阁。 找了借口却还是来晚了些,没能看到未婚夫婿,王蕙的眉目间便有些淡淡的失落。 “蕙儿不必失望,晚间你爹爹命我备了家宴,特意替你四哥接风。”常氏瞥了眼王蕙,随即在亭中坐下:“一晃六年,我都差点忘记了,你们小时是跟着同一个师父学背诗书的” 王恺的一众子女中,与王蕙年纪接近的兄弟姊妹只有王墨。所以即便常氏视王墨为眼中钉,也依然没能阻止王蕙与他同师求学。也因此,王蕙与王墨自小便较其他兄妹亲密一些。王墨坠入荷池险些丧命,整个王家也只有王蕙是真心实意的替他哭肿了眼睛。 此番听说王蕙要出嫁,多年未曾归家的王墨从王寺村赶了回来,这在王家众人眼中也是兄妹情深的应证。所以,常氏也理所当然的以为王蕙脸上的失落是因此而起的。 听了常氏的话,疏桐的眼睛便亮了一些:离婚期只有五日,自己必须得抓住每一丝机会。 常氏母女在八角亭里坐着,聊了一阵妆奁和新备衣物的话题后,常氏连着打了几个呵欠,王蕙便趁机请母亲回房午休,自己便如得了解放一般回了兰息院。 晚上的家宴设在平日接待宾客的朱紫楼内。常氏对王恺说选朱紫楼,是因那处阁楼富丽宽敞,动静相宜,方便晚辈们叙话。只有疏桐明白常氏的用心:王墨纵然是活着回来了,他在她眼中也绝不是家人。 傍晚时候,疏桐领命带着常氏院中的丫鬟提早去了朱紫楼备餐时,厨膳房的人早已将桌椅搁置妥当,着黄衫的丫鬟们正在往桌面摆放餐具。主桌摆放的是琉璃碗盏、象牙箸,就连盛放餐前果脯的碟子也都是镶珠嵌玉的玲珑盘,其余各桌上搁置的则是翡翠碗盏、白银箸,果盘是翠玉盘。 因是家宴,王恺后院那些被常氏拾整得规规矩矩的侧室们,都将带着儿女出席。而家宴历来就是体现一家长幼有别、尊卑有序的重要时刻,从餐具、座椅到菜品、果品等各处细节都能看出差异。 青竹立在主桌前数了数桌上的餐具,当即问疏桐:“子夜公子该坐哪一桌?” 疏桐早已发现这个问题,摆放餐具的丫鬟按照原来家宴的规矩,主桌上只摆放了王恺、常氏和他们膝下几个嫡子嫡女的餐具。常氏命自己早先来做准备,不啻是要考研自己一番。 疏桐望着满桌珠玉流光豪奢至极的餐具,凝眉寻思片刻,对青竹道:“先就这样摆放着,待我去厨膳房看过菜品再来处理。” 青竹听疏桐这样说,便不再过问,只转身去检查酒水茶饮等餐佐物品。疏桐则去厨膳房查看各种菜品的准备情况。 疏桐这一圈忙回来,侧室夫人们已经带着各自的儿女依规矩入了座。片刻后,以王睿为首的嫡子嫡女们便颇为默契的按序在主桌入了座。待王恺和常氏步入宴客厅时,众人便都起身示礼。 王恺在主座坐下,环视一圈后诧异道:“咿,子夜人呢?” “孩儿来晚了,有劳父亲惦记。”王恺的话刚刚落地,王墨便端着个锦盒出现在了大厅门口。 常氏当即笑道:“呵,几年不见,子夜竟长得这般俊秀美仪了。快快进来坐下” 青竹望见子夜,环视一圈后,当即一脸焦急对疏桐道:“疏桐,你不是说你来处理么?公子的座位呢?” 望着在大厅门口止步不前的王墨,疏桐敛了唇角暗暗浮起的一丝笑意,当即上前一步,在王恺和常氏面前跪下:“奴婢请老爷夫人责罚。” 王恺闻言皱眉道:“责罚何事?” “都怪奴婢粗心大意,忘记嘱人替四公子准备餐具了。” 王恺这才留意到厅内各桌皆已坐满,唯独没给王墨准备席位和餐具,当即便怒道:“这成何体统?!来人,将这贱婢拖出去,鞭笞二十” 他身旁的常氏瞥了疏桐一眼,当即起身道:“老爷息怒,这只怪妾身疏忽,忘了多叮嘱一句。青竹,立即去取席位和餐具过来。” 青竹领了命,忙忙去内室取座椅和餐具。 这边常氏又道:“老爷,今日是替子夜接风洗尘举家欢聚的日子,鞭笞奴仆怕有些不吉利” 一旁的王睿看清地下跪着的是疏桐,也开口求情道:“父亲,母亲说得对,今日是四弟回家的好日子,这贱贱婢就改日处置吧。” 王恺厉色睨了王睿一眼,毫不松口,一时间厅内气氛几近凝滞。负责执行家法的两名家奴望望王恺,又看看常氏,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动手。 “父亲息怒,我想四弟也不会介意奴仆忘了摆放餐具这等小事的。对吧,四弟?”王润的妻子卢氏突然开口。 卢氏的一句话,把焦点抛给了王墨,座中的侧室夫人们顿时眼睛一亮,纷纷回首打量立在门口的王墨。常氏与婉娘之间的恩怨,姨娘们无人不晓。她们早就猜测接风宴上不给王墨设座椅,是常氏授意。此刻,她们都怀着看热闹的心思,想看王墨会作出何种举动。 却正是众人拭目以待之时,杨管家突然躬身上前禀报:“老爷,方才青竹姑娘一直找我要琉璃餐具,想必是老爷忘了,这主桌上配用的琉璃器皿造价太高,并没有多余备用的。” 王恺一愣,随即想起这套琉璃餐具是前两年才定制的,当时管家报来数量,他只略略过目便同意制作。却哪里想到自己还有个儿子离家在外,又哪里料到会有今日这等尴尬问题? 接风宴是替王墨设下的,他若不坐主桌,自然不妥。可他若坐了主桌,餐具与他人不同,也是不妥。王恺瞥了眼地上的疏桐,心下的怒气便兀自散了几分。 第七章 登门致谢 “青竹这是死脑筋么?我也没说一定要上琉璃餐具,先替子夜加了碗盏箸子再说。”常氏语带责备的瞥了青竹一眼。 青竹忙端了与其他桌上同制的翡翠餐具上来,在摆放位置的时候,她踌躇问道:“老爷,这餐具是摆在您身侧,还是三爷身侧?” 王恺抬目望了望仍立在大厅门口的王墨,犹豫道:“挨着他三哥吧,他们哥儿几个好说话。” 见座椅和餐具放置妥当,常氏便含笑对门口的王墨道:“今日委屈子夜了,回头母亲给你赔不是。” “应是子夜仓促回府,给母亲添了麻烦。”王墨含笑躬身一礼,随即衣袂清扬,在众人的瞩目中大步走上前来。 目睹这一幕,座中的侧室夫人们便越发深信今日这出戏出自常氏之手。今日的接风家宴,摆明了就是常氏要让王墨明白:作为一个庶出的儿子,他在王恺的心中是没有地位的。 王墨入席后,并未落座,而是躬身将手中的锦盒双手递给王恺:“父亲,这是孩儿从太行山带回的五花芯党参。孩儿记得父亲往日有气短心悸的症状,见学医理后,知道这味药材有治疗奇效,便亲自进山寻找,几年来,也只寻得这十株极品五花芯。” 王恺打开锦盒,看见盒中并放着十株品相出众的党参,脸上瞬间便展露笑颜:“这成色果然不错,子夜有心了。” 得到父亲赞许,王墨这才捋了衫袖款款落座。 见王恺脸色舒展了,常氏便侧身赔笑道:“老爷,这疏桐往日还是子夜院中的丫鬟,不如看在子夜的面子上,先放她一马,改日我再严加处罚” “母亲说得极是。”王墨淡淡附和道。 难得桌面的气氛这般融洽了,王恺便摆摆手道:“后院宅务,但凭夫人处置就是。人都齐了,让厨膳房走菜吧。” 常氏转身吩咐了走菜后,瞥了疏桐一眼,冷冷道:“你先下去。” 疏桐叩首谢过后,躬身退出了朱紫楼。 在决定用王墨的席位做文章时,疏桐预计了两个结果:其一,王恺大怒,她受鞭笞之罚;其二,王墨出面求情,王恺取消惩罚。 这两个结果,前者可以让她借着身体的鞭伤逃脱陪嫁,后者能让她在王家众人前铺下王墨对她有意的伏笔,方便她下一步动作。 只是,疏桐没料到常氏竟会出面护她。是她忘记了,常氏还指望着她日后陪着王蕙与那成都王的正妃岳氏斗法呢。 “疏桐,你今日怎么了?我先前明明提醒了你的!”疏桐还没走出福瑞苑,青竹便跟了上来。 疏桐停步道:“给忙忘了。” 青竹几步走到疏桐面前,摇头道:“依你的性子,这种事怎会忘了?是夫人让你这么做的吧?” 疏桐不置可否的笑笑,随即回头望了望灯火通明的朱紫楼道:“你快回去,仔细错过夫人的召唤。” 青竹抿了抿嘴唇,犹豫道:“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份上,若夫人要对公子下手,你你告诉我一声,行吗?” 疏桐一怔,随即郑重点头道:“好。” 待青竹返回宴会厅,疏桐不禁抬手扶额:连青竹都以为此事是常氏授意,常氏必然会寻根究底,得想出一套好说辞来应对常氏。 沿甬道前行,一阵晚风拂过,鼻底涌入一股沁人的幽香。疏桐仰首望着福瑞苑中的那株槐树,月光下繁花似雪,莹润皓洁,格外美丽。 略作停顿,疏桐又加快了步子。她要趁家宴结束前,完成一些准备工作。 “疏桐姐,你怎么回来了?”疏桐原以为福禄院中的丫鬟婆子都去朱紫楼了,却刚走进院子,便遇见了被花盆割了手的春芽。 “我回来替夫人拿件东西。”疏桐的脚步加快了些,显得行色匆匆。急走几步,她又似忽然想起一般停下脚步:“对了,你的手好些了么?” 春芽皱眉道:“白日敷了炒炭粉,血是止住了,只是伤口有些深,稍稍动作便痛得不行” “席上我听子夜公子说他从王寺村带回了些奇效药材,一会儿宴席结束了,我去他那里替你讨要些药粉来。” “谢谢疏桐姐。”春芽忙忙致谢。 疏桐微微点头,随即便进了常氏的屋子。在常氏卧房里侧的一个木柜里,她取出一个五六寸的檀木盒子,盒里的暖黄锦绒之中排放着几个白玉瓷瓶。疏桐取了一瓶装进衣袖后,又将盒子原样放回。 出了福禄院,疏桐便往清梧院走去。 清梧院一片清寂,疏桐在门口驻立片刻,随即又折返回去,在荷池积香榭外的木栏上无声坐下。 不知道她在静寂的黑暗中坐了多久,直到青竹拎了风灯引了王墨返回清梧院,她才站起身来。待青竹离开后,她快步朝清梧院走去。 叩响院门后,来应门的却不是王墨,而是一个面生的小丫鬟:“姐姐何事?” 没想到常氏这么快就替王墨安排了丫鬟,疏桐朝院中瞥了一眼,见王墨的房间还亮着灯,她便道:“我是夫人院中的,今日家宴上有所差池,得蒙公子偏护才逃脱责罚,特意赶来向公子道声谢。” 小丫鬟便道:“那你等等,我去问问公子是否方便相见。” 疏桐在门口等了一阵,那小丫鬟很快又回来开了门:“你进来吧。” 疏桐进了王墨的房间,见王墨正端坐书案前,就着灯烛翻阅书卷。这一幕让她有些眼熟,她不禁叹道:“没想到公子还和小时一样,喜欢睡前温书。” 王墨闻言抬起头来,脸上依然是那道温润的浅笑:“是啊,小时执教的罗先生常说,睡前和晨起读书,最易背记。” 这话说完,室内的烛光却突然一暗。疏桐便几步走近书案,兀自取下烛架上的琉璃灯罩,拾了烛架下的银签子挑了挑灯芯,烛光瞬间便又亮了起来。 “这白蜡烧久了,灯芯容易塌陷,你要记得及时挑芯子。”疏桐回头对身后的小丫鬟叮嘱道:“还有,公子夜读时,最喜喝茶。” 小丫鬟虽不认识疏桐,但见她以这般吩咐的语气说话,心下也知道她的等级比自己高,便连连点头:“我这就去沏茶。” 见小丫鬟往门外走,疏桐又叮嘱道:“公子爱喝明前的安州茶,茶里记得丢两枚胎菊,醒神明目。” “桐儿竟还记得这些。”灯光下,王墨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几分。 疏桐退后一步,屈膝盈盈一拜:“今日家宴上,多谢公子偏护。” 第八章 幽香满襟 “我今日有偏护过你?”王墨面作诧色。 没料到王墨居然这般认真,连一句致谢的话都不肯随便接受,疏桐只好尴尬道:“夫人提说今日放奴婢一马,多谢公子附和” 王墨摇头道:“那也不是偏护你,我不过是卖母亲一个面子罢了。” 这拒人千里的语气,让疏桐的思维有些不畅。略作停顿,疏桐才又道:“虽说公子无心偏护奴婢,但奴婢终归是因公子而受益。罗先生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公子的恩情奴婢铭记于心” “所以,桐儿姑娘此时来清梧院,是想以身相许?”王墨唇角勾笑,突然阖上书页站起来,朝疏桐走了过来。 疏桐一怔。她不过是想借感恩这个话题为切入点拉近距离,说服王墨留她在王家,却没想到王墨竟会把话题扭曲至此。 眼看王墨趋近眼前,疏桐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不料绊住了地上的铜熏炉,身子霎时失衡,手足无措间人便直直往后栽倒。 眼见疏桐的脑袋就要磕到书案案角,王墨急行一步,倾身贴近,一手撑在书案上借力,另一手稳稳托住了她的后脑勺。两张脸近在咫尺,鼻翼相对,彼此间一呼一吸的气息都清晰可闻 “哐当!”一声脆响自门口传来。 王墨闻声转回头去,便见那小丫鬟立在门口面红耳赤道:“对不起,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话还没说完,那小丫鬟竟丢下地砖上碎裂的陶罐和洒了满地的茶叶,捂着脸转身跑开了。 王墨一手搂住疏桐的腰,着力将她扶起后,摇头喟叹道:“我的清白被你毁了。” 疏桐原本有些心慌,听了这话反倒镇定下来了。她望着一地的茶叶和碎陶怨道:“这小丫头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怎么如此笨手笨脚?” 王墨笑道:“是有些笨手笨脚,和你当年差不多。” 当年的自己哪里是笨手笨脚,不过是借粗笨的模样报复而已。疏桐心下暗自辩驳一番后,又道:“当年奴婢确实粗笨不堪,好在这些年得了夫人指教,有些长进了。” 王墨却只笑不语。 疏桐去室外拿了扫帚和撮箕进来,麻利的将地上的碎陶和茶叶清理干净。她正要将垃圾送出门去,那小丫鬟竟又自动出现了:“姐姐,这活儿脏手,我来吧” “叫你沏茶,你捧了茶罐来做什么?”疏桐将手中的工具递给小丫鬟,不解问道。 “我看茶格子里有好多罐子,分不清哪罐是姐姐说的安州茶,就想过来问问,谁知,谁知一进门”回想起先前在门口目睹的一幕,小丫鬟的脸又涨得通红了。 “炉上的水开了没?”疏桐出声打破了此间尴尬。 “啊!我都忘记炉上还烧着水了!”小丫鬟似才想起,一声惊呼后,扔下扫帚和撮箕便急慌慌冲了出去。 疏桐和王墨对视一眼,当即道:“我去看看,她这粗心模样,可别把屋子引燃了。” 目送疏桐出去,王墨回到书案前,再次拿起桌上的书卷,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去。 片刻后,疏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这丫头还真不是一般的粗心。灶孔里的柴火塞得满满当当的,着了一半的木柴都掉到灶外来了,若不是木柴堆离灶远,厨房还真给她点着了。”疏桐将茶盘搁在桌角,拎壶斟了一杯递给王墨道。 王墨接过茶杯,却又顺手在桌上搁下道:“这么说来,这丫头还真留不得” 疏桐看着那只青瓷茶杯,心中一阵翻腾,面上却依然淡然若定:“公子既打算长住,不如直接向老爷提出,让奴婢来服侍你吧?” “你如何知道我准备长住?” 王墨面上多了一丝警惕,虽不过刹那即逝,却也被疏桐看得清清楚楚。细细寻思一番白日司马颖与王墨和王恺两父子的对话,疏桐越发觉得王家与成都王在密谋着什么。 心底转过几个念头后,疏桐便套话道:“是王爷有事托付,公子才决定长住洛阳的吧?” 王墨面色一冷:“你偷听我们说话?!” 看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疏桐做出低眉垂眼的恭顺模样:“受夫人教导多年,奴婢哪里敢偷听主子说话,我不过是正好瞧见了” “瞧见?”王墨丢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一双墨眸定定看着疏桐,一脸不可思议:“你难道会唇语?” 若是他能出面让自己留在王家,疏桐不介意被他知晓自己会唇语这桩事。略作犹豫,疏桐又道:“略懂一二。” “那你看见我父亲和司马颖说了什么?” 疏桐低垂的视线扫过书案,发现王墨此前读的是。这本书疏桐在王蕙房中见过,记录了古往今来的绝世名琴,诸如伯牙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 蔡邕的“焦尾”,尽数收录其中。 这一刹那,疏桐的思路豁然洞开。她抬眉看着王墨镇定道:“王爷和老爷在谈论被石家夺去的名琴‘绝响’。” “七八丈之外,你竟能窥人谈话?”王墨似仍有些不信。 “奴婢小时曾与西域使者有接触,他们好些人都身怀绝技,我不过是学了一点皮毛而已。” “西域使者?是来窥探我朝机密的细作吧?” 疏桐浅浅一笑:“所谓使者,又有几人不是怀着窥探之心的?” 王墨一手托臂,一手支颐,面色郑重道:“看来,我得提防着被你窥探。” “让奴婢成为公子的人,这才是不被奴婢窥探的最好办法。”疏桐趁热打铁道。 “你就那么放不下我?”王墨眉梢微微上挑,一双深邃如渊的双眸专注的看着疏桐。 疏桐顿觉自己面上努力维持的镇定有些松动。 “不过,你说的很有道理。”不待疏桐想出恰当的回答,王墨却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手下稍许加力,将她拥进了怀里。 疏桐的身子顿时僵住。 王墨一手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却如游蛇一般,沿着她的后背一路游窜,扫过脖颈,掠过肩胛,移过脊背,又落上她纤瘦的腰肢 王墨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药香,沉郁而清幽。在这股让人肺腑清明的药香之中,疏桐虽极力克制着内心对王家人的厌憎之情,却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忍到极致,她反手抓住王墨正滑向臀部的手,急切唤道:“公子,” 第九章 春风一度 “你不是心心念念要成为我的人么?”王墨温热的鼻息喷吐在疏桐的耳垂边,语音轻柔,竟似羽毛一般扫拂得她的耳垂发痒。 情急之下,疏桐急道:“房门还开着” “放心,谁敢偷看,明日我便挖了她的眼睛。” 王墨此话落地,门外便是一串仓促跑远的脚步声。毫无悬念,那个小丫鬟便是常氏派来监视王墨的“细作”。 王墨反手握住了疏桐抓他的手。微凉的指节如同藤蔓一般缠上她的手,一路穿过宽大的袖筒,向她的手臂深处游移而去,让疏桐感觉自己的脑袋里也爬满了纵横交错的藤蔓,混乱不已。 难道,为了留在王家复仇,自己真得委身这个仇人之子么? 若真要走到这一步才能继续复仇大计,选择眼前这人,或许会比脑满肠肥的王睿更好一些吧? 一道细腻的冰凉自手臂的肌肤掠过,让思潮起伏的疏桐瞬间清醒。待她反应过来时,王墨已经退开半步,右手的食指和拇指间卡着一个白色的瓷瓶。 “这是什么?”王墨问道。 他唇角依然挂着那抹淡淡的笑,眼眸却冷得如同早春的洛河水,看得疏桐背心发凉。 “桐儿,你太低估自己了。你这姿容虽不算上品,却也足够引诱男人了莫非,你认为我那方面不太正常?”王墨的表情似受了打击一般。 疏桐当即摇头辩解:“公子误会了,这是‘五石散’。奴婢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夫人赐了一瓶,说是能提热驱寒” “哦?原来是‘五石散’?我还以为是桐儿替我准备的催情药呢。”王墨似松了口气,将那白玉般精致的小瓷瓶放在书案上,顺手端起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眼见王墨咽下那口茶,疏桐的手不由得握紧了一些。 “桐儿也渴了?”王墨见疏桐盯着他手中的茶杯,便侧首问道。 疏桐忙忙摇头。王墨勾唇一笑,随即仰首将杯中的茶水一口饮尽。疏桐彻底松了口气。 “这茶水的味道和以往喝的大不相同。”王墨搁下茶杯道。 疏桐故作诧异:“是么?” 王墨拎壶又倒了一杯,转身递给疏桐:“你自己尝尝?” 疏桐怔住。 “怎么,不敢尝?茶水里有毒?”王墨挑眉道。 这壶茶里疏桐的确是下了药。不过既不是五石散,也不是催情药,更不是致命毒药,而是一种催眠药。常氏平时思虑太过,常有失眠心悸的症状,这是宫中御医给她开出的“忘忧散”。 这药虽能帮助常氏入眠,却有一个副作用。常氏每每服用后,第二日便会忘记睡前发生的事情。 疏桐也是偶然发现这一点的。有天夜里一个丫鬟失手将常氏房中一件饰物打碎了,常氏当即发怒说要将她卖去烟花巷。那丫鬟听闻后,在后院哭了一宿。谁知第二日,常氏竟忘记了这事,见了丫鬟还问她好好的眼睛怎么肿了? 疏桐记下了此事,后来还曾留意试过几次,发现常氏主要是不记得服药后一刻钟内发生的事情。有这么长时间的失忆,对疏桐要做的事情来说已经足够了。 王墨比自己先喝,且喝下了一满杯。纵然自己此刻喝下一些,药量比他小,发作时间比他晚,这计划还是能如期进行下去。略作思忖,疏桐接过茶杯饮下一口,品咂一番后道:“公子说笑么,奴婢怎敢给公子下药?这茶水味儿和往日不同,不过是那小丫头将水烧得过了头。奴婢这就去替公子重新沏一壶来。” 说罢,疏桐搁下茶杯便往室外走。却只走了一步,便听王墨道:“不知怎的,突然感觉好困倦,茶水就不必了,你扶我去睡觉吧。” 这药用在他身上,怎么发作得这么快?! 疏桐疑惑的望向王墨,却见他单手扶额,眼帘半闭,形容困顿,确实一副睡意朦胧的形态。疏桐心下暗喜,上前扶住王墨道:“想必是公子今日两次赴宴,席中饮酒过量的缘故吧,奴婢这就送你去里间休息。” 疏桐扶着王墨往里间的卧室走,王墨将手臂搭在疏桐肩头,身体一半的力量都压在了她的身上。疏桐被压得举步维艰,可一想到自己的计划凑效了,心下便有了无穷动力。她咬着牙将王墨扶到床边,自己累得满头大汗。 疏桐将王墨在床上放倒,替他脱了鞋袜后,正躬身要替他盖上薄被,手腕便被他抓住一拽,措不及防间,疏桐失力倒在了他的身上。 疏桐惊慌抬头,却见王墨双眼紧闭,俨然是睡思昏沉的模样。她愣了愣,随即反手去掰王墨的手。王墨松开了她的手,疏桐却还未站起身来,王墨的双手便缠上了她的腰。 “桐儿,别走” 这番话,已是如同梦中呓语一般的呢喃之音。 王墨的手搂着她的腰,却也并没有更多的动作。唯恐起身惊醒了他,疏桐便僵着身子由他搂着,寻思等他睡得再熟一些了再抽身。 疏桐的脸正好落在他的胸前,薄薄夏衫下传来他温热的体息,在淡淡的药香之外,还有一丝男子特有的气息,让她有些不自在。她侧过脸去,耳朵却又贴在了他的胸壁之上,耳畔清晰可辨的“砰砰”心跳声,却更让她难以镇定。 疏桐略略抬起头,见王墨呼吸匀畅,似已睡得深沉了,便再次反手去掰王墨的手,谁知刚一动作,王墨便突然朝内翻了一个身,疏桐被他的手臂顺势带进了床榻内侧。疏桐正欲挣扎,王墨的腿便压了过来,手脚并用的将她牢牢钳制在环抱的睡姿中。 回想常氏每次服药后都需要半个时辰左右才能睡熟,疏桐便咬牙决定忍半个时辰再脱身离开。 王墨温热的吐息,犹如一道火焰,徐徐灼烤着疏桐的脸颊。怕惊醒王墨,她在他的怀中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僵硬姿态,除了那双不时转动的双眼,她犹如一尊化石。 到了后来,那双眼睛也似慢慢僵化了一般,直直的盯着素纱帐顶,在几近凝滞的呼吸中,她依稀看见了父母满脸悲愤的面孔。 “爹爹,娘亲,这些年来,孩儿并没有忘记复仇。王家是如何夺走白家几十口性命的,孩儿也一定要以其道还施其身!” 这些年来,疏桐有无数次手刃仇人的机会,可她却并未出手。不是她心慈手软,也不是她懦弱害怕,她想要的是一网打尽。如同八年前的那个秋日,王恺举着谋反灭族的圣旨,指挥披甲着铠的禁军,长驱直入冲进白家一样 第十章 素白丝绢 晨风透窗而入,床头的纱帐轻轻起伏,往来拂拭着枕上那张白皙秀致的面庞。 淡淡的眉稍下,却偏偏有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她那与年龄不符的早熟,将她笼罩在仇恨与谋算之中;小巧挺秀的鼻翼,不经意透出几分浅浅的倔强,如同她佯装镇定的面色下掩藏不及的惊慌;红润而饱满的唇瓣,如同春日沾了露水的海棠亦或是枝头的樱桃 时间在雕琢改变着一切。和八年前相比,她已经有了一副令男人产生掠夺的容颜,她却浑然不知。 王墨的头慢慢的倾覆了下去,却在唇瓣即将相触时,戛然而止:自己想要的,又岂止是这么轻浅的一抹吻?! 风掀纱帐,细柔的纱幔再次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带动那长长的睫毛轻微皱动。王墨摇摇头,平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疏桐睁开了眼睛。望着头顶悠然飘拂的素纱,她愣怔了片刻,才猛然醒转。她慌忙坐起身来,掀开薄被检查自己的衣裙,发现衣衫虽有些凌乱,却好歹是完整的,侧身见王墨依然一幅闭目沉睡的模样,她顿时长吁了一口气。 疏桐轻手轻脚钻出薄被,留意踩着被褥的凹陷处,轻轻爬下床去。立在床前稍事整理了头发和衣衫后,她便在房间四处找寻起来。 这屋子是前一天夜里才临时拾整出来的,她能找出什么?王墨心下正有些疑惑,便见她转过身来,他忙忙又闭上了眼睛。 疏桐走近王墨身旁,一阵??声后,王墨感觉她的手滑进了自己的衣袖。那光洁细腻却略带凉意的肌肤滑过手背,让他身子有些发紧。正在努力克制时,那手却又带着一抹柔软退了出去。王墨微微睁开眼帘,便见自己袖中的白丝绢被她抽了出来。 疏桐取过手绢,却并未离开,而是在床旁坐了下来。王墨稍稍抬首,便见她脱去了鞋袜后,抬手取下发髻上的一枚银钗,用锋利的钗头朝脚心划去。 “嘶” 一声极尽隐忍的痛呼自疏桐咬紧的牙关中逸出,让王墨不禁皱起了眉头。如此怪异,她究竟是在做什么? 王墨正在猜测,便见她用自己的手绢捂住了脚心。待她从脚下取出手绢展开时,几点耀目的血痕,便如徐徐绽放的花朵,在那丝绢上逐渐洇开。 随后,疏桐穿好鞋袜,撑着床榻站起身来,手心捏着那张染血的手绢,以一瘸一拐的步态向外走去。 望着疏桐纤瘦的背影,王墨的唇角渐渐勾起一丝浅笑。 半个时辰后,王墨刚梳洗完毕,常氏房中的青竹便面带抑郁走进了清梧院。 “公子,夫人请你立即去她房中一趟!” “不知母亲是何事召唤?”王墨客气问道。 看着神色淡然平静的王墨,青竹眉间便多了几缕幽怨:“公子难道不记得昨夜发生的事了么?” “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青竹眼中含着一层迷蒙的水雾,怕被王墨发现,随即垂首道:“公子去了夫人房中自便知道。” 说罢,不待王墨再问,青竹便转身离开了清梧院。 王墨走进福禄院便听得院中传来一阵“嘤嘤”的低泣声。走至常氏房门外时,那阵哭声便越发清晰。王墨唇角牵起一丝笑意:这戏演得很逼真。 待王墨掀开影帘,走进内室时,却发现面前的场景并非如他所想。常氏跟前,一溜顺的跪着好几人,而哭泣不止的那个,并不是疏桐。疏桐跪在最左侧,虽然同样是低眉垂首,那纤瘦的脊背却比任何人都挺得直。 “母亲,早安!”王墨躬身施礼。 “子夜来了?”常氏抬眉瞥了一眼王墨,以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表情道:“青竹,给公子看座。” 王墨在常氏左侧坐下后,一脸恭谨道:“子夜惭愧,昨夜宴席上多饮了几杯,以至起得晚了,连给母亲请安都需母亲着人来招呼了” 常氏罢手道:“请安倒是不必。你小时还住在家里时,身子羸弱,每每吹风受凉就会风寒感冒,我那时不就叮嘱你不必每日来请安了么?” “母亲那时的体谅包容,子夜一直铭记在心。” 常氏的眉稍挑了挑:“你既是王家子嗣,我这做母亲的自然要担待体谅了。今日叫你来,却不是说请安之事。” 王墨闻言便坐直了身子:“不知母亲何事吩咐?” 常氏瞥了王墨一眼,依然用那不见情绪的表情说道:“今儿一大早,这个贱婢便拿着一张丝绢来请罪,说她昨夜在清梧院失了身。原本,一个下作坯子失了身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怕就怕她是在外面乱来坏了身子,回头肚子里有了卑贱种反来冒充我王家血脉,所以特地将你叫来问问。” 不管常氏有多擅长掩饰,这几句含沙射影的话也充分暴露了她此刻的情绪。她除了对疏桐这件事感觉愤怒外,只怕还有她对自己看错了人的懊恼。 “不知母亲说的是哪位?”王墨佯装不知,略略俯身打量常氏膝下跪着的几人,这才发现低泣不止的是被花盆割了手的春芽,还有清梧院里那位粗心大意的小丫鬟。 疏桐却倏忽抬起头来,眼中分明带着疑惑和惊慌。可待她的眼神与王墨一相触,却又格外多了一丝留恋和哀怨。 她,这是在变相提醒自己要对她“负责”么?看清她眼眸中的情绪变化,王墨顿觉有趣,想逗一逗她,便侧身对常氏道:“母亲说的,可是这位哭泣不止的姑娘?” 春芽闻言急慌慌摇头道:“公子,不是我,你认错了” 王墨转身对常氏抱歉道:“母亲,都怪我昨夜醉得太深,不记得有无发生荒唐之事。不过这三位姑娘,我昨日都曾在清梧院见过。” “听子夜这话的意思,你昨夜并未留宿丫鬟?”常氏追问道。 王墨扶额片刻,随即摇头道:“全然没有印象。” “是么?”常氏转身对青竹道:“青竹,去叫人将药汁端上来。” “是。” 青竹出门去,片刻后带着个丫鬟端了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走到了疏桐面前。 “把药喝了!”常氏冷冷道。 第十一章 嗅味辨药 “原来昨夜扶我上床的是疏桐姑娘?”王墨原本只是想看看疏桐的反应,却没料到常氏还有这一出,当即转身对常氏道:“母亲,我虽是不记得自己做下的荒唐事,这惩罚却也不该由疏桐姑娘承担” “不过是剂避胎药而已。”常氏冷冷打断道:“子夜既不能确定昨夜是否与她行房,让她喝了这药也是以防万一。家宅之间,这种不清不白的事情多了去了,若不好好处理,只怕遗患无穷。” “昨夜清梧院里还有这位姑娘当值,子夜虽不记得个中情形,想必这位姑娘都知道吧?”王墨指着那名手脚冒失的小丫鬟道。 那名丫鬟抬头正欲说话,被常氏的眼风一扫,便又垂首保持沉默。常氏便道:“子夜是认为我这做母亲的糊涂了?” “子夜不敢。” 常氏颇有深意的看了王墨一眼道:“一得知此事,我就召集了与此事相关的人等审问。这丫头倒也证实了昨夜疏桐是留宿在你院里,可这种拿酒后乱性说事的计谋,我见得多了。这帮贱蹄子们哪个不想趁机爬上主子的床,以为从此便有了倚靠即便此事是真的,为肃清宅院风气,她也得喝下这避胎药!” “母亲,如若疏桐姑娘真有身孕了,再让她喝坠胎药也行,何必又” “妇人的事子夜不懂。这女子坠胎极伤身子。你那娘亲若不是在生你之前坠胎过多,也断然不会华年早逝。我让她早些喝下避胎药,也是在爱护她。” 听常氏提及自己的娘亲,王墨脸色便有些沉暗,隐于宽袖中的指节也握得发白。 常氏又对疏桐道:“疏桐,你跟了我六年,我平日是怎么待你的,你心里有数。若不是念在这几年你我主仆的情分上,你今日犯下的事,岂是一碗避胎药能了结的?” 一旁的春芽当即叩首道:“夫人,这事都怪奴婢,疏桐姐姐若不是去清梧院替奴婢讨要愈伤的药粉,也不会” “怪你?那你替她把药喝了?”常氏皱眉反问。 春芽脸色一白,当即便噤声不语了。 “都怪奴婢糊涂,明知公子已经喝醉,还去他房中求药。事已至此,奴婢甘愿受罚。”疏桐伸手接过药碗便仰头饮下。 王墨的脸色越发沉暗。一待疏桐放下药碗,他便起身拉起疏桐道:“事已至此,疏桐我就带走了。谢母亲成全。” “带走?”常氏面露诧色。 “我那院里正好缺个能理事的人。疏桐自小服侍我,这几年又蒙母亲亲自调教,如今既已是我的人了,正是最佳人选。” 常氏道:“疏桐原本是我选给你蕙儿妹妹的陪嫁丫鬟,这婚礼上的诸多事务都是她在负责” “子夜莽撞坏了妹妹的好事,我回头就去向她赔罪。”王墨打断了常氏的话。 常氏绷紧了嘴唇,似隐忍许久,才又道:“子夜,说起来这事也不全怪你,你年纪不小了,若不是之前去了王寺村治病,我这做母亲的也早该给你物色一门亲事了。” “娶亲之事,子夜但凭父亲母亲安排。”王墨朝常氏躬身一礼后,也不管常氏的面色,牵了疏桐的手便往外走。 “夫人,奴婢只愿留在您身边”未走几步,疏桐突然挣脱王墨的手,扑回去跪倒在常氏跟前。 眼前一幕,让王墨有些发怔:她这是唱的哪一出? 常氏看着疏桐,鼻底一声冷哼:“做通房丫鬟,也算小半个主子了,那月例也比一等丫鬟多了许多,你还不满意?” 疏桐带着哭腔道:“夫人,这些年来,您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尚未报答万一,奴婢只愿做牛做马服侍在您跟前” 只有留在当家主母常氏身边,才能窥得王家更多的机密罢?一听这道哭腔,王墨心下便涌起一丝冷笑:可恨明明知道她眼里自己不过是仇人之子,却依旧甘愿做她的棋子,配合她演戏 “昨日父亲嘱托了一些要紧差事要办,时辰也不早了,子夜先告辞了。”略作寻思,王墨不再多费唇舌,拱手一礼后转身出了常氏的房门。 出了福禄院,王墨径直去了后宅堆放厨膳垃圾的净洁院。却终究来得晚了一些,晨间的垃圾杂物已被仆役用马车拉出城外去了。 王墨转身去了马厩,命小厮备了马匹,便自后门出了王家宅院,直奔城东最大的医药院济生馆。 王墨一步入济生馆,便穿过大堂径直往右边的一道侧门走去,身后急急追了个着杏黄衣衫的青年药师:“客官,客官,那后面你不能进去!” 王墨驻步回头,瞥了那药师一眼:“为何不能进去?” “里面是馆主的私人房间,客官求医取药请往” “竟是子夜公子来了?快快请进!”那药师的话还没说完,里间的门帘便掀开了,一位须眉发白的老者忙忙躬身迎道。 王墨含笑点头:“多谢孙馆主!” “公子你来了,老朽我还算什么馆主啊,呵呵”孙馆主一边替王墨掀开门帘一边自谦道,待王墨走进了内室,他又回头对那名看得目瞪口呆的药师低声道:“孙青,你不认得子夜公子,也该认得他头上的乌木髻啊?怎的这么糊涂?!” “他他就是墨长老?!”叫孙青的药师一脸惊讶:“他居然这么年轻?” 孙馆主摇摇头:“你啊你,谁说长老就一定是老人?赶紧去沏壶好茶来。” “好,我马上去。”孙青忙忙点头应下。 孙馆主走进内室,见王墨正立在室内那尊与真人等高的针灸木人前沉思,便上前解释道:“赵王府中有人患了头疾,服用寻常药石无效,遂托人找到老朽。老朽许久未给人施针,怕有闪失,故而做了个木人试针。” “孙馆主果然严谨。”王墨看了看扎在木人百会和风池位置的银针,转身笑道:“只是,进了帝王家的门,除了会看病,还得会看人,否则就算回春有术,却也后患无穷。” 孙馆主听了一怔,随即忙忙点头道:“公子提醒得极是,老朽会多加留意的。” 孙馆主引了王墨在窗前的桌几前坐下后,侧身询问:“公子此番前来,是要查验账本么?” 王墨摇摇头:“我只是来问件私事。” “公子请讲!” “坊间寻常开的避胎药用的什么成分?” “避胎药?”孙馆主皱眉道:“不就是水银、麝香、红花、紫茄花这些成分么?公子何出此问?” “今日我闻见的一剂避胎药里,药香不对。如此看来,这汤药中还加有其他成分。” 孙馆主询问道:“公子没见到药渣么?” “若见到药渣也不必来见你了。” “公子自小擅长嗅味辩药,也不能分析出药中成分?” 王墨皱眉道:“当时房中女子众多,所用脂粉、香薰太杂,我最多只能辨出其中一两味药来。” 第十二章 南岳云雾 “公子辨出的是哪两味?” “罂粟和秋芦。” 孙馆主沉吟道:“罂粟止痛,秋芦泻火,这两味药用在避胎药里,实属多余啊。” “若是那避胎药里的紫茄花换的是天茄花呢?” “天茄花可以抑制罂粟的兴奋作用,但致幻作用会有所增强。” “多谢孙馆主提点,我大致有数了。”王墨稍作沉吟,站起身来:“我去后院取些药材就走,孙馆主继续忙你的,不多打搅了。” 孙青刚好托着茶盘进来,见王墨起身要走,便是一脸失望:“墨长老这就走了?这茶才刚沏好” “多谢孙药师。若是平日,我定会坐下好好品品这南岳云雾茶,只是今日我还有要事,怕茶香坏了味觉,只能心下谢过。”王墨拱手一礼,含笑道别。 目送王墨走出房间,孙青惊讶不已:“他怎么知道我沏的是南岳的云雾茶?” “呵呵,他嗅一下药香,便能辩出十数位的药材,更何况这单一的茶香?”孙馆主笑道。 “他真有这么厉害?”孙青似有不信。 “不厉害,这般年纪如何能做我派的长老?”孙馆主捋着颌下白须道:“他本是散骑常侍王大人的庶子,他母亲怀胎时服药过多,导致他体质羸弱,或许是自小服药,让他对药材的味道特别敏感。六年前,他因极重的寒痹症被送到王寺村,还是派主亲自出手才救活了他。有次替他熬药的药师少放了一味药引,他便拒绝服药。派主询问缘由,他便告知少了药引,派主起初不相信,命人核查了药渣,才发现果然如他所说,当时便收他做了关门弟子。” 孙青一脸艳羡道:“嗅味辨药,这等绝技真是让人羡慕啊” “你若是打小服下那么多的汤药,只怕也能练成这等绝技。就从现在开始,估计也不算太迟” 孙青连连摇头:“罢了,罢了,那些个苦东西,我才不要喝呢。” 孙馆主摇头笑笑,随即又走到木人前认真研究起穴位来。 常氏虽然怀疑疏桐之事是她有所算计,可在王墨和两名丫鬟的印证下,她却也不得不接受这件让她气愤的事情。 “眼见蕙儿的婚期临近,府中事务繁杂,待婚事忙完了我再好好计较如何处罚你。” “谢夫人开恩。”疏桐额头触地,深礼拜伏。 常氏冷冷瞥了她一眼,又交代道:“你如今身子不干净了,但凡接触喜物的事儿,你都不能沾染,尽快交接给青竹。婚宴上的事情,你可以替杨管家搭把手” 带常氏交代完,疏桐垂首道:“奴婢记下了。” “你先下去吧,叫青竹过来听话。” 疏桐点头躬身退出了内室。 望着疏桐的背影,常氏皱起了眉头。平日还真是小看了这丫头,以为她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心眼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些年来自己让她出面办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事,若她不能为己掌控,那就得趁早除掉 疏桐从常氏房中出来,走回丫鬟婆子们住的浮萍院时,青竹正立在廊檐下望着院中的一架紫藤发怔。 “青竹,夫人叫你。”疏桐走上前去,轻声道。 青竹转回身来,看着疏桐冷冷一笑:“疏桐,我错看你了。原以为我们是好姐妹,却没料到” “跟着夫人这么多年,你还看不清么?就算你不去陪嫁,以夫人的脾性,她可能把你赐给公子么?”疏桐打断道。 青竹抿唇看着疏桐,眼眸中尽是幽怨,好一阵才道:“就算我不能和公子在一起,可我好歹能替他留意这院中的动静,替他挡住一些明枪暗箭!而你,你只会利用他,伤害他” “若你爱他爱得这般伟大,你就更应该去邺城陪嫁了。如今公子返回洛阳,便是为了替那成都王办事。皇家子弟素来冷酷无情,你去王爷身边盯着,说不定关键时候还能替公子保住条命呢” “公子替王爷办事?你说的可是真的?” “莫非你看不出来?公子前一天夜里回洛阳,王爷次日就登门送聘礼。试问,有几个王爷纳侧妃还亲自上门送礼的?午间的宴席上,不也是公子作陪?一个离家六年的庶子,能与王爷同游庭院,把酒言欢,这里面会仅仅只是姻亲的关系么?” 青竹愣愣看着疏桐,好一阵才又道:“疏桐,我为何总是看不懂你?我想留在王家,是因为有自己想守护的人,你呢?你为何要拒绝陪嫁?” 疏桐却还没启唇说话,青竹又道:“别告诉你是想报答夫人的恩情,这话只怕连夫人都不相信” 疏桐肃容道:“我留在王家自有我的理由。作为好姐妹,我可以答应你,以后我不会再伤害公子。” 青竹唇角浮起凄然一笑:“我能够相信你么?疏桐。” “信不信由你。”疏桐转首看着院中那架紫藤道:“当年我若不将公子推入荷池,你觉得他还有命活到今天吗?” 青竹惊讶道:“你” 疏桐淡淡笑道:“快去吧,别让夫人等久了。” 青竹离开后,疏桐长吁一口气,回房端了木盆,去水房打了水,正准备要洗漱梳理,房门便被推开了。 “公子?!”一看清逆光中王墨那张浅笑依然的脸,疏桐便有些惊慌:“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墨抬步走进屋里,环视一圈后笑道:“我却是第一次知道,家中一等丫鬟住的房间竟比王寺村屯长千金的闺房还阔绰。” 疏桐笑道:“公子此番是特意来告诉奴婢,奴婢不是公子的第一个女人?” 王墨闻言一怔,随即失笑:“桐儿觉得我是那种喜欢偷香窃玉的男子?” “公子不是么?昨夜那般的举动,让奴婢”疏桐适时欲言又止。 王墨抬手扶额:“说来,我一直奇怪,为何对昨夜你我之间的事情,脑子里竟没有半分印象?” “公子饮酒太多,自然不会记得。” “是么?”王墨凝眸上前。 看着王墨步步逼近,疏桐顿觉不妙,侧首瞥了眼木架上的水盆,当即几步上前道:“奴婢还未来得及梳洗,这般仪容不整,实在有碍观瞻,还请公子” 话还没说完,疏桐便被王墨一把拽进了怀中。她禁不住一声惊呼:“公子!” “我在。”王墨抬手钳住她的下颌,含笑道:“你我离得这么近,说话不用这么大声。” 第十三章 重温欢好 “公子,求你放过奴婢这白日” 疏桐的话尚未说完,她的唇瓣便被王墨堵住了。四唇相触,温热柔软的触感,却令疏桐如坠冰窟,全身冻结一般的僵直。感觉到他的唇舌在竭力入侵,疏桐死死咬住了牙关。 虽然遭遇到了疏桐的强烈反抗,王墨却也并未放手。他钳住她下颌的拇指和食指稍稍加力,她的牙关便被打开。他的唇舌趁机而入,一路舔舐而过,最后藤蔓一般卷裹住了她的舌头 在牙关被挤压的疼痛中,在被他粗暴掠夺的吮吸中,疏桐第一次感觉到了被侵占掠夺的羞辱,愤怒令她全身发抖,眼泪也忍不住的滚落下来。 “昨夜我夺你清白,也未见你落泪,此刻不过是重温一下昨夜的欢好,你如何这般委屈?”王墨放开疏桐,用拇指指腹轻轻拭过她泪痕满面的脸颊。 疏桐的眼中明明盛满愤怒,却抿紧充血红润的双唇强行压制。过了好一阵,她才调整好情绪,轻声启唇道:“昨夜之事,是公子醉后所为,原属无心之过。而今日之事,是公子故意为之。” “无心之过与故意为之,两者之间差的不过是一场醉么?难怪也云:既醉而出,并受其福。”王墨望着疏桐,勾唇一笑:“那我先告辞了,夜里喝醉了再来找你。” “你,你”疏桐一时气结。 目送王墨阔步走出房门,疏桐几步冲到木盆前,用手掬了水反复漱口洗唇,直到折腾得自己干咳欲呕才罢休。 疏桐靠坐在妆镜前的木椅上,抱膝望着镜中那张苍白失色的脸颓然发呆。王墨此番前来,分明就是怀疑昨夜之事。自己如此抗拒他,他只怕怀疑更深。 为了复仇,自己不是早就把名誉贞洁抛之脑后了么?活着本就如此低贱,自己却还在渴望尊严,这八年的奴仆生涯,竟还是没能磨折掉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千金小姐的影子么? 疏桐憎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点自尊和清高。和白家倒在血泊中的几十口人的性命相比,自己的那点自尊和清高显得那般自私和渺小。 却正在自责自罪之时,秀梅推门进来了。 “疏桐姐,你你还好吧?” 疏桐昨夜宴席上的过失本就引人瞩目,之事更是瞬间传遍了整个王家宅院。疏桐是常氏跟前的红人,以常氏与王墨的关系,疏桐于王墨着实让人遐想。 各院一时议论纷纷。有的认为这是王墨为接风宴不设席位而报复常氏,有的认为这是常氏为了进一步监视和控制王墨布下的棋子。在这两大主流看法之外,也有人记起疏桐曾是王墨的丫鬟,认为两人是郎情妾意再续前缘 秀梅自小与疏桐亲近,听闻此事后震惊不已。此刻,她便是怀着一分好奇、两分猜疑、三分艳羡和四分同情,特意赶来浮萍院求证事情真伪的。 在推开房门看见疏桐的第一眼,秀梅便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在她眼里,一等丫鬟疏桐平日过的日子,上有常氏的信赖倚重,下有丫鬟婆子的吹捧,比那些偏房的庶出小姐们还滋润,何曾有过这般的凄切哀伤落寞孤寂? “兰息院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你跑来这里做什么?”见了秀梅,疏桐的第一反应是想掩饰自己此刻的恶劣心情,可心下略作寻思,觉得适当显露自己的情绪,或许更符合之事背后的情理,便又呆坐不动,只淡淡询问了她的来意。 秀梅心底的同情便多了一分,她几步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一番,便在椅子前蹲下,握住疏桐的手安慰道:“疏桐姐,你想开些” 疏桐漠然看着她,并不言语。 “其实,子夜公子很不错的。虽说他只是庶出,不讨老爷喜欢,可他的脾性为人比起其他几位公子来,不知好了多少倍了。你也看见的,那日我撞了他,他非但不怪罪,还亲自扶我起来,叮嘱我往后要小心要是换了大公子,只怕一脚就踢过来了” 回想起清梧院那日的一幕,疏桐只觉这丫头是犯了花痴病了。 “再说,他长得又好看。一个又温柔又好看的男人,就算是庶出,又有什么关系啊?你瞧三公子房里的妾室,不就比大公子的正室夫人还过得幸福么?我娘常说,女人一辈子,有个男人真心疼爱,比守着一堆金银珠宝强多了”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的话啊?!疏桐听得皱起了眉头。 “常言道:‘祸兮,福之所倚’。疏桐姐,这件事你现在或许还不能接受,可是久了你就明白了,跟了子夜公子,你这一辈子就衣食无忧,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疏桐心里原本一片烦乱,此刻听得秀梅这番语带艳羡的安慰,心下反倒有些同情她了。被主子“强暴”也值得羡慕?这些婢女活得何其可悲!女人就一定要依附男人吗? 不是的。自己的母亲舒眉就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女子,通晓西域多国语言,对身为鸿胪寺主薄的父亲白慕来说,她不仅仅是一位温柔体贴的妻子,更是一位值得尊重的良师益友。父亲和母亲在灯下并肩译书的温馨场景,至今仍是她暗寂心灵深处的一抹澄明。 若不是王恺栽赃证据指控父亲谋反,这一切,就不会只是内心深处无法触摸的回忆了。想到父亲和母亲,疏桐不自觉的抿紧了嘴唇:终有一日,她会要王家加倍付出代价! 似察觉自己的话说得不妥,秀梅当即打住话头,换回同情的语调道:“疏桐姐,总之你想开点。虽然不能陪小姐去邺城侍奉王爷,但你留在王家,也还有我们这帮好姐妹在” 疏桐点点头,站起身来:“谢谢你,秀梅。听了你的话,我心情好多了。” 秀梅也站起身来,摇头道:“干嘛要说谢谢?你以往帮我过那么多次” “嗯,好姐妹,不言谢。”略做停顿,疏桐又道:“晨间夫人还叮嘱了我许多事情,耽误不得。你也快回兰息院,免得小姐着急。” “我就是担心你,只要你想开了,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了。”秀梅既探得了之事属实,又顺便博得了安慰疏桐的善名,便十分愉快的告辞了。 当秀梅回到兰息院,被那几个八卦党的丫鬟围着询问昨夜清梧院之事的详情时,她才惊讶发现,尽管自己说了许多话,却其实什么都没探听到。 疏桐这一日都在忙着与青竹交接婚礼上的各种繁琐事宜。不知道常氏用了什么计策,青竹在接手这些事情时,自少从情绪上看,对陪嫁一事没有起初那么抗拒了。 在交接事务的闲聊中,疏桐得知常氏除了青竹外,还在院中选了包括秋萍、秀梅在内的其他几名丫鬟陪嫁。嫁入王府做侧妃,按理说能带的陪嫁丫鬟是有限额的,常氏故意违反礼制多选了几人,莫非她是想从王蕙过门起就向那位乐王妃示威? 第十四章 龙凤喜烛 傍晚时候,疏桐刚将婚礼当日沐浴用的一应器物交代给青竹,杨管家便过来了。 满面笑容的杨管家一见疏桐就揖手连道几声“恭喜”。这话听在疏桐耳里,颇有些讽刺意味。 “杨伯来后院有何吩咐?”疏桐施礼问道。 “呵呵,你和子夜公子的事情,老爷知道了,他特意将你拨去清梧院当差,着我来通知一声。” “现在?”疏桐略略有些吃惊。 “是啊。往后你就算里面的半个主子了,月例上调了一档,都快和偏房那几位庶出小姐接近了” “可早晨夫人还说让我协助您打理婚宴之事啊?”疏桐心下有些不踏实。 杨管家道:“子夜公子这些年离家在外,老爷每每想起早亡的三夫人便觉得心有亏欠,如今公子主动向他提出要你去清梧院,又是这种原因,老爷怎会不答应呢?” 疏桐默然不语。果然是王墨去找王恺要了自己。不知为何,目的顺利达到了,自己却反倒有些发虚了。 “子夜公子让我嘱你收拾好细软早些搬过去,那边院里还特意为你备了桌欢迎宴。”临走前,杨管家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回想起晨间常氏的那番反应,疏桐在回浮萍院收拾细软前,还是先去了福禄院。 进门前,疏桐眼中已是珠泪盈睫,进了内室一见常氏,她便饮泣道:“夫人,您这是不要奴婢了么?” 常氏刚处理了婚宴喜帖之事,此刻手里正捏着串佛珠闭目拨弄,听了疏桐的这声哭腔,她缓缓睁开眼帘道:“主仆一场,你如今有了高枝可攀,我若再留着你,岂不是害了你?” 疏桐跪地道:“奴婢小时在清梧院做下许多错事,昨日宴席上又偏偏忘记了摆设子夜公子的席位,昨夜之事难保不是他的蓄意报复” 常氏冷笑一声:“是么?” “若不是六年前,奴婢被他呵斥后怀恨将他推下荷池,他也不会被迫离家这些年。奴婢此番去了清梧院,只怕是凶多吉少” 听到这里,常氏脸上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你们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求夫人看在奴婢往日殷勤侍奉的情分上,让奴婢继续留在福禄院吧?”疏桐祈求道。 “我到也想将你留在身边,只是今日子夜向老爷开口要了你,老爷定下的事情,我又如何能驳他面子?”常氏将佛珠搁在桌上,端起面前的茶盏道:“你就去清梧院待一段时间看看吧。” “夫人,奴婢不想去清梧院当差!” 常氏不语,垂首啜了一口茶,似在品评茶味一般,好一阵才又道:“最近府里的账面少了一大笔银子,我还正是奇怪,便逢着子夜回来了。这两日老爷频频召他议事,却不知说些什么,神秘得很” 这番话常氏说得很是随意,疏桐却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疏桐当即露出惊讶之色:“难怪子夜公子晨间说老爷给他安排了要紧差事” 常氏的眉头不自觉的皱了皱。 疏桐留意到这丝变化,当即道:“夫人放心,老爷一贯都是倚重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子夜公子再能做事,也不过是个庶子” 常氏将茶盏放回桌几,看着疏桐道:“难得你是个明白人,你去了清梧院也正好留意留意这事。若是他对你不好,果然呆不住了,你再告诉我,我寻个由头接你回来就是。” “有夫人这句话,奴婢去哪里都踏实了”疏桐郑重其事说了一番表达衷心的话后,作出依依不舍的表情离开了常氏的房间。 疏桐很清楚,只要自己对常氏还有利用价值,她留在王家就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只是,她去清梧院后,不但要应对常氏安置在王墨身边当眼线的那个小丫鬟阿荣,更要思考如何应对王墨。 一想起王墨上午在浮萍院里的那番举动,疏桐就感觉头大。今夜,难道继续给他用忘忧散?就算今夜侥幸再次成功,明日,后日,再往后呢? “桐儿是在等我?”疏桐拎着包袱在清梧院外踌躇不前,身后突然传来王墨的问话。 疏桐微微怔住,还未来得及调整好面上的表情,王墨便走到了她的身侧,替她接过了手里的包袱道:“怎么笑得这般难看?跟了我很委屈么?” “奴婢不是笑得难看,是长得难看。”疏桐伸手取回自己的包袱,索性收了脸上刻意堆起的笑容,冷冷道:“主仆有别,公子不可坏了府里的规矩。被人瞧见了,不知道会怎么编排奴婢呢” “那我们快些进屋去。”王墨抓起她的手便往清梧院疾步走去:“我让阿荣叫厨膳房备了酒菜,只怕凉了不好吃。” 说起酒菜,疏桐心下略略松了口气。 进了院子,王墨将疏桐往卧室里带,在他用作书房的外室里,果然早已摆放着满满一桌酒菜。也不知菜品是谁定的,全是雕龙刻凤、鸳鸯拼盘这类华而不实的面子菜。最让疏桐哭笑不得的是,这天还没黑定,桌上的烛台里便已燃着两根龙凤喜烛了。 “阿荣虽说手脚笨了点儿,今日这酒菜安排得到还不错。”王墨扫一眼桌面,点头赞道。 疏桐心下只觉好笑。这些菜,不过就是撑桌面子的,也能得到他的称赞,莫非他是在山里呆久了,眼光也跟山里人一般了? “唔,这两根蜡烛尤其不错。”王墨瞥见桌上的喜烛,不禁又赞了一句。 “阿荣也真是莽撞,这喜烛岂能随便乱点。”疏桐看着那两团悦动的烛焰,越发觉得红得刺目,便将手里包袱搁下,几步上前想去吹灭换了。 王墨拦道:“这酒菜未动,桐儿便急着要吹灯灭烛了么?” 听了这话,疏桐的脸有些发烫,却仍佯装镇定道:“府中没有为丫鬟燃喜烛的先例,这逾矩之事传出去,对公子不好” “桐儿果然体贴,处处都在为我着想。”王墨抬臂便将疏桐揽进怀中,无视她佯装在恭顺之下的暗暗挣扎,抵靠在她耳畔道:“昨夜我喝醉了,想必行事鲁莽了些,今日到要好好补偿补偿你。” 疏桐顿时急道:“昨夜之事,错在奴婢不该深夜误闯公子寝房,无无须公子补偿” “果然不需要补偿么?”王墨挑眉道。 疏桐忙忙点头:“不需要。” “这对喜烛,本是我的一番心意,你既不要补偿,那便灭了吧。”说罢,王墨放开疏桐,俯身将桌上的一对喜烛吹灭。 室内突然一暗。 他说的补偿,竟是这一对龙凤喜烛?!疏桐紧绷的身体霎时放松了下来。 第十五章 名副其实 待疏桐的眼睛适应了窗纸透进来的薄薄夕光,便见王墨拎着酒壶正往桌上的酒杯里斟酒。 “公子,这侍奉酒水之事,还是由奴婢来做吧。”疏桐走上前去,想从王墨手中接过酒壶。 王墨却摇头笑道:“在外人面前,你是丫鬟理当服侍我。可这卧房之中,你我既有了夫妻之实,由我服侍你也是乐在其中,你且坐下。” 疏桐坐下后,看着王墨缓缓将酒液注入酒杯,桌下的手隔着衣料握住了藏在袖中的小瓷瓶。那只小瓷瓶里,还有昨夜剩下一半的忘忧散。疏桐早晨离开清梧院时,没有忘记从书桌上带走。 桌上的两只酒杯都斟满后,王墨端了一杯递给疏桐道:“这杯酒,是欢迎你回清梧院。” 疏桐刚接过酒杯,王墨便突然扶额道:“啊,差点忘了,我还给你准备了礼物,你等等。” 说罢,王墨便起身往内室走去。 真是天赐良机!疏桐倏忽起身,将袖中的瓷瓶拧开,将剩下的半瓶忘忧散尽数倒进了王墨面前的酒杯中。担心药粉不化,她还用银箸搅动了一圈。 待疏桐用衣袖将银箸上的酒液擦干,回身坐下时,突然想起白日对青竹说的那句“以后我不会伤害公子”,心下顿觉有些惭愧。好在常氏经常服用忘忧散,除了睡前的短暂失忆,并无其他副作用。 “只是一件薄礼,希望桐儿不要嫌弃。”王墨端着一个朱漆小木盒走回来,含笑递给疏桐。 疏桐此刻有些心慌,却仍强自镇定起身接过小木盒,躬身致谢道:“谢谢公子。” “打开来看看。”王墨落座后提醒她。 疏桐小心打开盒子上的铜扣,掀开盒盖,便见里面是一只金线密绣了鸳鸯的靛蓝锦囊,不知囊内充填了什么香料,只觉幽香阵阵,十分安谧。从绣工来说,这锦囊与王家夫人小姐们常戴的相比,差了好大一截,甚至也比过节时常氏给丫鬟们赏赐的差了许多。只是这囊内香料的调配,实属上层。 “这是白日我特意去惠和堂买的。里面的各种小物件儿,看得我眼花缭乱,还是那女掌柜推荐说洛阳女儿最爱这一款,我才买下的。不知桐儿是否喜欢?”王墨倾身笑问。 疏桐不由一怔。自福瑞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自己就在算计利用他,他却还细心给自己准备了礼物。看着王墨面前那只下了药的酒杯,她心下涌起了一丝难以描述的情绪。 小时,她故意将滚烫的开水倒翻在他身上,他明明痛得咬唇握拳,却还在杨管家面前说茶壶是他自己失手打翻的。那时,她心里的感受也如此刻一般。 他是仇人的儿子!和小时一样,疏桐抿紧了嘴唇,再次用他的身份来安慰和警醒自己。 “怎么,桐儿不喜欢?” “喜欢。”疏桐忙忙摇头。 “那你怎么好像有点不开心?”王墨追问道。 不过一刹那的情绪流露,竟被他发现了,疏桐急忙辩解道:“这是奴婢第一次收到公子赠送的礼物,有些受宠若惊” “看来那女掌柜没骗我。既然桐儿这般喜欢,以后便要日日戴在身上。” “嗯。奴婢敬公子一杯酒,谢谢公子的礼物。”疏桐压下心底起伏的情绪,端起面前的酒杯道。 王墨含笑端起面前的酒杯,朝疏桐举杯示意后便递至了唇边。却正要饮下时,皱眉道:“这酒的味道怎么和昨夜的茶水有些相似?” “酒和茶的味道能相似?”疏桐心下有些紧张,却故作镇定的将自己的酒杯递至鼻底,佯装嗅闻一番,又摇头道:“奴婢没闻出茶的味道来。公子是在说笑么?” “自然是在说笑。这酒还是我从父亲的宝鼎阁顺来的呢,一百二十年的杏花酿,整个洛阳找不出第二壶。”王墨专注凝视杯中酒液,突然惊奇道:“咿,这酒杯” 难道他发现了?疏桐的心便“砰砰”跳了起来:“酒杯怎么了?” “光线太暗了,看不清楚,等我将烛台点亮。”说罢,王墨便起身去书桌前拿了火折子,将桌上的两只喜烛再次点燃。 室内一亮,疏桐却心下一暗。 “呵呵,阿荣还真聪明,居然给我们准备了一对如意鸳鸯杯。”王墨再次端起酒杯,看着白玉杯上镂刻的鸳鸯戏水图,唇角牵起了一抹惊喜的笑意。 疏桐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先前还以为是王墨发现了杯里的药粉,正满脑黑线不知如何应对,也幸亏那笨丫头搞了这么一对花哨的杯子引开了他的注意力。 “桐儿,既然阿荣替我们准备了‘合卺酒’用的杯子,我们也不能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王墨举起酒杯道。 疏桐忙忙端起自己的酒杯:“嗯,奴婢满饮此杯,以谢公子。” 疏桐正举杯欲饮,王墨便倾身过来抬手拦道:“桐儿且慢,既是‘合卺酒’,自然是要交杯而饮。” 疏桐霎时木然。 “你我身份有别,我不能三媒六证的娶你进门,这杯酒,便是我与你鸳鸯交颈一生厮守的心愿。”王墨的手臂交缠而过,将他的酒杯递至了疏桐唇边。 “公子,这‘合卺酒’乃是你和未来夫人才能喝的,奴婢不敢乱了规矩” “此刻房中只有你和我,乱了又怎样?”王墨将酒杯抵在了疏桐的唇沿。 “公子,”疏桐慌忙中抬手抓住王墨的手腕,阻止他继续倾倒酒杯。 “怎么?桐儿是怕我在酒里下了毒?”王墨挑眉问道。 疏桐心下一惊,忙忙摇头。 王墨却将疏桐端酒杯的手拉近唇边,就着她的手将杯中的酒液一口饮尽,随即笑道:“我都喝了,你还怕中毒么?” 疏桐一时语结:“我” “桐儿莫不是想让我替你喝了?”王墨又问。 疏桐忙忙点头。王墨含笑摇头,随即便缠着疏桐的手臂,将酒杯移近自己唇边,倾杯饮尽。 看着王墨饮下满杯酒液,疏桐喉头一动,不觉咽了口唾沫。却还未来得及放松紧绷的神经,王墨便将她揽入怀中,一手捏住她的下颌,微微抬高,随即俯首吻下,唇瓣交接间,那酒液被尽数渡入了她的口中。 这番动作在疏桐的目瞪口呆中,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待她从惊愕中反应过来,那带着辣味的酒液已经滑入胃肠。 第十六章 自圆其说 “这忘忧散的滋味如何?” 王墨放开疏桐,脸上一贯挂着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冷寂之色。 疏桐顿时脸色惨白,惊慌失措道:“公子,你你怎么知道?” 王墨冷道:“我怎么知道?这忘忧散本就是我师父研制的方剂,我替他配药数百次,想不记得这味道都难。” 疏桐如遇当头棒喝。她竟忘了他这六年是住在素有“名医之乡”称谓的王寺村!王寺村自几十年前出了名医王叔和后,村里的人无不是以种植药材学习医术为生。王墨在那村子里一住六年,就算不懂医术也该闻惯了药味,且不说他还是隐世名医王世安的关门弟子! 几年前,三公子王翰曾受命去王寺村探望王墨,归来后说王墨拜了王世安为师,王恺十分高兴。疏桐之前一直为自己设计陷害王墨心感不安,听见这一消息后才略略放心。只是时间长了,她渐渐便忘记了此事。 此时,疏桐憾恨不已,若自己早些记起此事,又怎会想出这班门弄斧的拙劣计谋?! “我若是不揭穿,你是不是每日都要替我兑上一剂忘忧散?!” 听闻王墨的质问,疏桐一抬眼便被他森寒冷冽的表情慑住。难怪他常常唇角噙笑,原来不笑的时候,这张脸竟比结冰的洛河还冷酷几分。事到如今,她只剩“博取同情”这最后一招了。 疏桐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知错,求公子念在奴婢身不由己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何谓身不由己?” “给公子下药,是夫人的意思。” “母亲她为何要让你给我下药?” 疏桐垂首道:“夫人与三夫人素有结怨,而公子外貌又肖似三夫人,她一见着公子您就会想起早年争宠的诸多往事。公子此番突然返家,又备受老爷重视,她更是将公子视若眼中钉掌中刺。昨夜的晚宴上,她故意让奴婢不设公子座椅,便是想要羞辱公子一番。公子席上替老爷送上珍贵药材,博得老爷称赞,她便越发恼怒。故而宴席后,她便命奴婢来给公子下药” “我娘去世时,你尚未入府,如何知道我肖似三夫人?”王墨冷笑一声。 疏桐一怔,随即又道:“老爷对三夫人情深意重,他的书房里至今还珍藏有三夫人的画像。” “你一个后院的丫鬟,跑去我父亲书房做什么?!” 疏桐暗中潜入王恺书房数次,每次都是去搜寻王恺贪污受贿徇私枉法的罪证。事关复仇大计,这本是她掩藏最深的秘密,却在情急下失口道出。此刻又被王墨突然追问,她的背心当即热汗淋漓。 她抬眉瞥一眼王墨,见他正专注看着自己,慌忙又垂下眼睑,强压下心底的恐慌,脱口辩道:“奴婢奴婢有次跟着夫人去书房替老爷送莲子养心汤,正撞见老爷对着一张画像独自沉思。奴婢正好奇那画上端庄柔美的女子是谁,夫人便变了脸色。出了书房夫人便大骂狐狸精,之后她还命人去积香榭烧了一道诅咒三夫人的符纸,那时奴婢才知晓画上的女子是三夫人” “桐儿,六年不见,你编故事的能力越发长进了啊?” 疏桐急道:“奴婢句句属实,烧符纸的事情,青竹也是知道的,公子可以去问她” “别转移话题,我问的不是符纸。你说是夫人让你给我下药,却为何要下这并不致命的忘忧散?!” “夫人暂时还不想取公子性命,只想让奴婢以通房丫鬟的名义监视公子,所以给了奴婢她平日失眠时服用的药剂。” “我回家不过两日,她监视我做什么?” 想起晨间常氏说的那番话,疏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夫人发现府中账面少了一大笔银子,适逢公子回府,老爷又频繁召见公子议事,她怀疑老爷和公子在暗中谋划什么,便设下了此计” “呵呵,母亲她是老糊涂了么?”王墨忍不住失声笑道。 听得这声笑,疏桐陡然心惊。 王墨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疏桐面前:“母亲昨日才定下要你做陪嫁丫鬟,怎么眨眼就变了主意?” 疏桐捏紧了手心道:“让奴婢做陪嫁丫鬟是夫人以前的打算,公子回府后,她就改变主意了。” “我回府后?我昨日早晨去她房里请安时,还正碰着她对蕙儿妹妹说要你陪嫁,难道她那时把我当空气了?还有,她明明知道服下忘忧散后会沉睡不醒不能人伦,今日晨间又何必要逼你喝下避胎药?这般颠三倒四的毛病,怎么不找个大夫瞧瞧?”王墨讪笑道。 “夫人是午间在八角亭看见公子参加接待王爷的宴席后,才决定让奴婢监视公子的。晨间那碗避胎药,不过是夫人考虑公子学医出身,怕公子万一自己服了解药取了奴婢的身子” “若她存心想留人在我身边当眼线,让你直接施展美人计岂不更好?你讨得我欢喜了,榻上枕边有什么话套不出来?”王墨伸手抬起疏桐的下颌,容色严肃道:“桐儿,你要记住,话说得越多,漏洞就越多。” 疏桐有些疑惑:常氏曾说,圆谎最重要的是半虚半实半真半假,自己也是将真话假话穿插揉合了,却为何还是没能令他相信? “你昨夜端着茶壶进来时,我就闻出了忘忧散的味道。我从你身上搜出了药瓶,你都还能那般镇定的骗我喝下,看来这些年你跟着她学了不少” “公子既然那时就发现了茶有问题,却为何还要喝下?”疏桐心有不甘道。 “我就想看看你会怎么演这出戏啊?” 看着疏桐错愕惊讶的表情,王墨勾唇笑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演出很精彩。不但精彩,还很敬业,任由我搂抱着非礼也不挣扎,尤其是早晨,还不忘偷了我的丝绢染上你的鲜血” 回想起昨夜的种种,疏桐汗湿的背心一阵阵发凉。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清醒的。只是,他明明喝下了忘忧散,期间也未见他服下解药,却为何 “你在疑惑,为何我喝了忘忧散还是清醒的?”王墨凝眸看着疏桐,直到疏桐垂眸避开他的眼神,才又道:“我头上的这支乌木髻,能解百毒。别说是寻常的药物对我不起作用,便是虫蚁毒物见了,也会退避三舍。” 第十七章 斯人歹毒 疏桐闻言,当即仰首望向王墨头顶那只式样古拙的乌木髻。 王墨却突然手下加力,一把钳紧了她的下颌,在她因疼痛而口唇微微张合之时,将一粒黑色的药丸拍进了她的嘴里。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滞重的腥臭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疏桐恶心难抑,正欲吐出之时,王墨的手指便卡住了她的上下牙关,冷冷道:“我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你,我就没有安全感了。所以,我得给自己加个保险。” 说罢,王墨并指点下她颌骨下的廉泉和人迎穴,疏桐不自觉便将那化成汁液的药丸咽下喉去。 一阵幽凉之后,喉间便传来麻木的阻塞感。这是哑药?! 若是自己变成了哑巴,日后如何替父母平冤昭雪?疏桐抬手捂住咽喉,急切哀求道:“公子,我不会将你的秘密说出去” “我如何相信你?” “公子,奴婢可以发誓” 王墨挑眉道:“以你父母的名义?” 疏桐愣愣望着王墨,好一阵才一脸绝决道:“奴婢以父母的名义发誓,若是将公子的秘密说出去,奴婢的父母将将不得好死!” 王墨冷笑一声:“桐儿,你应该将‘不得好死’该为‘永不超生’吧?” “公子,你?” “你的父母八年前就因通敌谋反被诛,你拿他们起誓,也不怕他们晚上来找你理论?白舒!” 白舒! 疏桐瞬时僵住。自己的名字,已经八年没有人叫过了。在婢女喜鹊换下自己的衣裳被官兵带走之时,这个名字就被圈进死囚薄里,画上了立即行刑的血红大叉。 “你以婢女喜鹊的身份进入王家,潜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替你的父母复仇。如今,你在王家羽翼渐丰,常氏却要让你陪嫁邺城,所以你想方设法不择手段的要留下来,继续你的复仇大业,对吗?” 说罢,王墨倏忽站起,身后的烛光将他高大的暗影投在疏桐身上,疏桐顿觉黑暗压顶,胸腔沉闷。 自己一直都很谨慎,他是如何发现的?!跪在王墨的影子里,绝望中的疏桐仍在反思自己的言行:是偷窥宝鼎阁露了马脚?还是夜里说了梦话?难道是六年前将他推入荷池 王墨转回身去,叹息一声道:“白舒,忘记你的身份,放下你的仇恨吧。你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如何能与这个倾颓的时代抗争?你泉下的父母,不会因你放弃复仇而苛责你” 放弃仇恨?! 若换他目睹那寒光闪耀的巨刃从父母的头上落下,目睹那鲜血喷涌却依然眼含悲愤死不瞑目的头颅,目睹身边的亲人一个个身首异处血流成河,他还能说出这样可笑的话么?! 八年了,若不是靠着为父母复仇的坚韧决心,自己早就在这王家宅院中死上几十次了。为了复仇,自己精心谋划着每一步,从最卑贱的刷马桶倒垃圾的丫鬟做起,讨好每一个能利用的人,算计每一个能踩踏着上位的人,一步步做到当家主母身边的一等丫鬟,一点点接近自己的复仇目标 如今,这一切却被这个仇人之子识破了。生命里最屈辱最卑贱的八年,最痛苦最压抑的八年,自己独自一人挺了过来,眼看就要成功了,他却要自己放弃?怎么可能?! 脑海中一道寒光闪过,疏桐忽然想起桌上果盘里的那把银刀。眉心一拧,她倏忽站起身来,一把抢过盘中的银刀,拼尽全身力气朝王墨后背捅去。 “嗤!”锋锐的银刀刺破布料,轻易便插入了王墨的腰背。疏桐的手,在接触到沿着刀刃流出的温热的鲜血时,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你找死么?!”王墨转回身来,面孔因疼痛而极度扭曲:“我喂你服下的是七味亡魂丹,每七日必须服下解药,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了!” 疏桐却听若未闻,只怔怔看着自己掌心的鲜血,一脸惊恐。 “桐儿?”王墨皱眉唤道。 “爹爹,娘亲,对不起,对不起”疏桐突然痛哭起来,边哭边将手上的血往衣裙上擦,擦得满身是血,却全然听不见王墨的呼唤。 王墨咬牙忍痛,抬手扶住她的肩头:“桐儿,你怎么了?” 疏桐双眼噙泪抬头看了王墨一眼,突然便栽倒在地,人事不醒。 “这药发作得真是时候!”王墨脸上浮现一丝苦笑。 寂静的房间中,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滴答”声,王墨侧身垂首,便见身后的地砖上已经滴集了一滩粘稠的血液。他当即反手握住银刀刀柄,忍痛走到内室的木柜前取出药箱。 扫视一圈内室,他将药箱拎到了妆台前。打开药箱后,他找出棉纱、止血粉、愈伤药,咬牙忍痛将银刀从腰间拔出,侧身就着妆台上的铜镜,将止血粉、愈伤药敷上伤口,再用棉纱一层层紧紧包扎。 包扎处理伤口,本是再熟悉不过的操作,却累得王墨一身大汗。坐在妆镜前,望着妆台上那柄染血三分之一的银刀,王墨有些愣怔:她果然还是那般毒辣!若不是忘忧散催发她体内其他几味药的致幻作用,她这一刀或许会要了他的命。 歇息一阵后,王墨起身缓步走回前厅,忍痛跪倒在地,俯身将疏桐揽进怀中。疏桐虽身姿纤瘦轻盈,王墨在负伤之下,却几番挣扎才将她抱了起来。 在站起身的一刹那,王墨感觉腰间一热,那棉纱之下的伤口便又被挣裂了。血液很快洇湿棉纱,浸出表层来。王墨叹口气,咬牙将疏桐抱进内室,放在床榻上。 喘息片刻,王墨俯身将她染血的衣裳脱下。脱掉外衣后,他发现她的中衣也浸染了血迹,稍作犹豫,便将她的中衣也脱了下来,只留下薄薄的胸衣和亵裤。 眼前,纤柔的肢体起伏有致,白嫩的肌肤如玉似雪,这番活色生香的场景,换在往日王墨喉结上下滑动,却终究无奈摇摇头,咬牙躬身拉过内侧的薄被,替她轻轻盖上。 做完这套动作,王墨似已累得无法动弹。他靠坐在床头,反手捂住伤口,盯着床上熟睡的疏桐,唇线渐渐绷紧。 第十八章 失贞之辱 疏桐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立在床旁的阿荣。 “疏桐姐,你和公子昨夜是不是睡得特别晚啊?”阿荣一见疏桐睁眼,便捂唇笑起来。 疏桐侧首望向窗外,明晃晃一片日光,一看时辰就不早了。自己竟睡得这么晚?惊讶之下,她的手在被子里一摸,顿时又惊慌失措。她抬头扫视一圈,只见枕侧搁着一摞叠得整齐的新衣,自己昨日穿的衣服却没了影踪。 “我的衣服呢?” “公子说昨夜沾了血迹,不能穿了,打包让我扔去净洁院了。这是公子让我去制衣院新领的。” “公子人呢?” “他一早便出门去了,说是去办老爷吩咐的事情。还让我转告你,他这两日可能回不来,不用等他用餐。” 疏桐心绪缭乱,瞥一眼阿荣道:“嗯,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那疏桐姐,你快些,我先去把米粥再热热。” 目送阿荣走出内室,疏桐一把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抹胸和亵裤都还完整,心下略略松了一口气。可当她的目光瞥见床单上的一抹浅淡血痕后,便彻底怔住了。 这卑鄙无耻的男人!疏桐的手紧紧揪住了被子。 仔细回忆昨夜,她只记得自己在王墨的酒杯中下了忘忧散,结果却被这歹人又喂给了自己。而这之后的事情,便毫无印象。回想起昨日浮萍院里他那番下作举动,疏桐顿时觉得自己全身肮脏不堪。 疏桐胡乱穿上衣裳,跳下床去外室找到自己的包袱,打开来选了套衣裳后,便急匆匆往院外走。 “疏桐姐,你去哪里?”阿荣端了餐盘急急唤道。 “我去沐浴房。我不饿,米粥你不必热了。”说罢,疏桐竟是一路小跑着去了浮萍院后院女仆专用的沐浴房。 泡在温热的木桶中,疏桐一遍遍用澡豆和潘汁搓洗肌肤,直搓得皮肤发红发痛,也搓不掉烙刻在心里的那层屈辱和肮脏感,痛苦无助间,她不禁抚脸失声痛哭。 疏桐心里很清楚,以她如今的身份,为丢失贞操而痛哭实属矫情,可是她却压抑不住满心的委屈和孤独。她可以不在乎贞操,可她无法不去在乎贞操背后那份做人的尊严。 不知道哭过多久,直到桶内的热水变得冰冷,直到眼睛干涩红肿,疏桐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哭泣是软弱的,这八年来的经历告诉她,别人给予的痛楚和打击,只有在加倍奉还中才能得到补偿和修复。 “王墨,我会让你痛不欲生!”王墨从她这里夺走的东西,她会让他以千百倍的代价偿还! “听说小姐的喜宴请了石家的人。” “石家?怎么可能啊,老爷斗富输了后,这么多年都不与石家往来了” 伴随着这段对话,一阵脚步声离沐浴房越来越近。不想被人发现自己哭红的眼睛,疏桐将身子沉入了桶内。 “老爷虽不和石崇石大人往来,可他怎么能阻止石大人给王爷送新婚贺礼呢?” “哇,这么说来,那位优渥公子石拓也会来了?” “呵呵,别花痴了,石公子就是来了,他的眼睛也不会落到我们这些下人身上。” “他看不看我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看见他啊!” “看见了徒惹伤心罢了。看人家含着金钥匙出生,从小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偏还又生得那般俊美好看,就会觉得老天真是不公” “得了,别怨天尤人了,赶紧找了东西回去做事,晚了那刘婆子又要唠叨。” “啊,镯子还在这里,吓死我了,这可是我娘的遗物。” “找到就好,走吧。” 片刻后,两个丫鬟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这番对话,除了提醒疏桐王蕙的婚礼临近外,话题中提到的石崇,也让她忽然记起了司马颖与王恺聊天提到的名琴“绝响”。那么巧合,王墨那天夜里也在研究。 王家与石家数年不曾往来,如今却突然要走动起来。这里面牵扯到一个共同的人物成都王司马颖。 想到这里,疏桐从浴桶中站起身来,拿布巾略略擦拭后,三两下穿好衣裳便推门出去了。她想趁王墨不在清梧院,好好查查这“绝响”的来历。 疏桐走出浮萍院,正要沿甬道折向清梧院时,心下转过一个念头,便又转向去往了常氏的福禄院。 常氏正在处理婚宴上席位摆设及菜品选择的事务,疏桐立在影帘外静静等候,直到杨管家躬身退出,她才进去跪拜请安。 却刚跪下,丫鬟玉荷便提了熏香炉进来。常氏遂站起身来,缓缓摊开衣袖,由玉荷将冒着腾腾香雾的香炉往来在袖间游移熏衣。 疏桐叩首后便问:“夫人这是要出门去么?” “嗯,为了蕙儿的婚事,需要去宫里走一趟。” “夫人既有要事,那奴婢就先行告退了。”疏桐垂首道。 常氏点头应允后,却突然又叫住疏桐:“等等,你的眼睛怎么了?” 疏桐垂下眼帘,低声道:“没,没怎么?” “子夜果然对你不好?”常氏凝眸问道。 疏桐却躬身答道:“只怪奴婢无能,未能讨得公子欢喜。公子一早就出府去了,说是办理老爷交代的事务,这两日都不会回府。” “可知是什么事务?”常氏问道。 “奴婢未曾问出具体事务,只猜测应该和王爷有些关系。” “和王爷有些关系?”常氏皱眉道。 “这只是奴婢猜测的,不能确定。待公子两日后回府,奴婢会设法打探清楚。” “两日后就是蕙儿婚礼了。哎,一想着王府里的那位乐王妃,我就放心不下蕙儿。若是由你跟着去邺城,我也就不必这般操心了” 疏桐当即跪地道:“都怪奴婢行事大意,让夫人操心了。” “罢了,事已至此,你且下去吧。我今日进宫,正好去探探皇后的口风,看能不能让王爷推迟些日子去邺城。” 八年前,皇后贾南风联合楚王司马玮诛除外戚杨骏时,王恺立下功勋才一路升迁至今,王家也因此与贾皇后亲近。此番成都王司马颖正是因为得罪了贾皇后的侄子权臣贾谧才被外迁镇邺的,在这样的时候,王恺却选择与司马颖联姻,着实让人费解。 疏桐躬身退出常氏房间后,一路寻思:常氏进宫去面见贾皇后,说明贾皇后是知晓这桩婚事的。这究竟是贾皇后要以王蕙来监视司马颖,还是笼络司马颖?也或者两者皆有? 第十九章 名琴绝响 疏桐返回清梧院后,见阿荣正指挥着后院几个小厮搬抬箱笼物件,院中停放着桌几、熏炉、妆台等各种器具,一片杂乱。 “这是在做什么?”疏桐问道。 “这是杨管家按定例给你调拨的家具啊。早晨公子走的时候就吩咐了,让你住他房间隔壁的这间厢房。”阿荣上前讨好道:“疏桐姐要不进去瞧瞧,看东西摆放的位置对不对眼?” 看见这些通房丫鬟的标准配备,疏桐心下便又是一阵烦乱厌憎,她摇头道:“夫人给我吩咐了其他事情,布置房间就有劳阿荣妹妹了。” 阿荣瞧见疏桐的眼圈有些发红,正想问她怎么了,却见疏桐径直往王墨的房间去了,便疑惑着转身又去指挥小厮们搬抬家具了。 王墨用作书房的外室,疏桐很熟悉。在清梧院里服侍的两年里,她每日都要替他整理书房用物,拂拭书架上的灰尘。知道王墨习惯以笔画顺序排放书籍,疏桐轻车熟路的在第二个书架上层的位置找到了那本。 是今世名琴师董冉编纂的一本书。董冉的奏琴技艺在洛阳不算顶尖,但他斫琴的技艺却是名胜帝都。也正因他痴迷制琴,才会对历朝历代的名琴感兴趣,他钩沉史料走访琴师,历时十余年才将此书编纂完成。 中,不但详细记录了这些名琴的取材用料及音质特点,还记录了这些名琴诞世后历经的琴师及趣闻轶事,将琴的来龙去脉都作了追踪描记。 书中辑录的名琴,既有“号钟”、“绕梁”、“绿绮”、“焦尾”这些因琴师或主人而蜚声古今的琴,也有“蛇腹”、“断纹”、“冰弦”、“峄阳”这些因材质或产地而闻名于世的琴。 在疏桐还是千金小姐白舒时,父亲白慕曾替她聘请过女琴师教授琴技。自家门蒙难后,沦为奴仆的她便再无机会触摸琴弦了。此刻翻阅,她也只是冲着“绝响”两字而去,对其他的名琴不屑一顾。 在以琴名为章节目录的中,疏桐翻遍全书,也没找到有叫“绝响”的琴。莫非,“绝响”不是名琴?可若不是名琴,那为宝痴狂的王恺又怎会对它有兴趣?还是说,这“绝响”根本不是琴名? 寻思中,疏桐随意翻拨着书页,书页快速张合,一张张白描的琴样图在眼前快速闪过。突然,一张式样古拙却有些眼熟的古琴引起了她的注意。 疏桐翻动书页的手当即停住,摊开书卷,那一页纸上记载的名琴正是“绕梁”。关于“绕梁”的传说,疏桐曾经听过,却没想到这传说中曾让楚庄王七日不上朝的名琴会让她觉得眼熟。 董冉书中的描述,和疏桐知道的传说一致,这张名叫“绕梁”的琴,乃是春秋时期一位叫华元的琴师斫造,因音色大美而进贡给楚庄王。楚庄王对之喜爱不已,朝夕弹奏,甚至忘记上朝。王妃樊姬十分忧心,遂以夏桀和纣王沉迷音律先后招致杀身亡国的例子苦口谏劝,楚庄王沉思后,为抵制“绕梁”琴音的诱惑,命人将琴砸毁。 在这一段史料的最末,董冉以痛惜的言辞描述道:“琴音绕梁,三日不绝;臧王割爱,终成绝响。” 董冉的习惯,喜欢先记录琴的来历,与琴相关的史料,再然后就是琴的去向和一些野史趣闻。“绕梁”一琴既被砸毁,也就彻底完结了,可疏桐顺手翻页后,却发现下一页里还有记载,她的眼睛不由得一亮。 董冉在后面补录了一段关于“绕梁”的野史。书中说“绕梁”的残骸被宫人抛掷后,被民间一位琴师得到。琴师花费数年功夫将残琴进行了修复,修复后的音色虽不能比拟当年的“绕梁”,却也不同凡响。琴师的后人曾以此琴与司马相如的“绿绮”和音,一时名声大噪。 重生的“绕梁”在民间几经辗转,数度易主,最后被宫廷乐师李延年重金收购。李延年曾抚奏此琴演唱,将自己的妹妹举荐给了汉武帝,受宠至极。若干年后,此琴又被汉武帝作为礼物赐给了远嫁乌孙的和亲公主解忧。解忧曾以此琴演奏汉庭名曲,婉转的琴音,醉人的旋律,折服了无数乌孙臣民的耳朵。只是解忧古稀之年请旨归国后,却并不见此琴再在中原出现。董冉猜测,此琴应该还留在乌孙。 读罢名琴“绕梁”的传奇故事,疏桐陷入沉思。董冉的记载止于西汉,时隔两百余年,西域的版图已经数度重构,当年繁盛一时的乌孙国也早已被鲜卑人灭国。这张屡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绕梁”只怕早就毁于战乱,“终成绝响”了吧? 可是,为何那日司马颖和王恺提到“绝响”时,自己会有似曾听过的熟悉感呢?疏桐将书页返回前一页,再次打量那张白描的琴样图。细看之下,也不过是伏羲古式,泠泠七弦,除了岳山上有一处不规则的凹槽,和她小时用过的一张七弦琴到极其类似。 思绪至此,一段关于古琴的往事倏忽跃入脑海,让疏桐一时怔住。 她小时活泼好动,根本不能静下心来学琴,为让她掌握这门淑女必备的技艺,白慕特意让与她同龄的婢女喜鹊一起学琴,并定下每半月比一次谁的进步大。 当时,白慕给喜鹊准备的是一张朱漆锃亮的桐木新琴,而给她的却是一张式样古旧漆色剥脱的旧琴。她进了琴房后,只看了一眼,便要求喜鹊跟她换琴。 那位姓罗的女琴师当即便笑她不识宝贝。疏桐不信那破破烂烂的旧琴是什么宝贝,罗琴师便道:“我若是小姐,别说是换喜鹊的这张琴,就是用这整座宅院来换,我也是不换的。” 疏桐听得惊讶不已。琴课结束后,她就将此事说给母亲听,问她为何一张旧琴能抵一幢宅院。母亲舒眉闻言也惊讶不已,当即询问白慕这琴的来历。白慕便说此琴是一位西域友人赠送的,他也是看琴身破旧,想着不值钱,才没上交鸿胪寺的管库。 按照当朝律法,鸿胪寺官员与各国使臣打交道,若有礼物往来,所收物品均需交回鸿胪寺,由管库按照物品市值审查核定,超过官职俸禄的物品一律上交国库,等于或低于官职俸禄的可以由官员领回,算作奖励。 第二十章 发霉香囊 白慕任职主薄前,担任鸿胪寺译臣多年,与西域诸国使节往来密切,经常会收到各种西域礼品,他都是如数上交。这次恰逢对方送的是一张古琴,他不懂音律,寻思这不过是中原的旧物件,市值低廉,也就懒得抱去审定了。 听说这琴价值不菲,白慕第二日便将琴带去鸿胪寺上交了。归家时,他给疏桐带回了一张和喜鹊一模一样的桐木琴。 又过了些日子,那位赠琴的西域友人来白家作客,正好遇到疏桐在院中凉亭内练琴,便上前观看。发现疏桐用的是桐木琴后,便笑问白慕为何不让小姐用他送的古琴演奏。 白慕将实情告之,那位西域友人顿时捶胸惊呼:“白大人竟将我家主人赠送的‘绝响’上交了国库?!这岂不是辜负了我家主人的一番心意?!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暗中将礼物替换了” 疏桐被这连声惊呼慑住,回头便见这高大魁伟的虬髯大汉面色赤红,容色恼怒,顿时被吓得不轻。她想跑去找母亲来救场,仓惶起身时又撞翻了琴台,看着那张崭新的桐木琴在凉亭内摔成两半,她竟一把抱住父亲的腿委屈大哭起来。 疏桐此刻回想起来,“绝响”这个名字,便是因那日的惊吓和委屈才留存在记忆中的。“绝响”,西域友人莫非那张被父亲上交鸿胪寺的古琴,就是修复后的“绕梁”?! 作出此番推测后,疏桐震惊不已。若“绝响”就是修复后的“绕梁”,这张琴只怕已是价值连城。作此推论,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王恺会为之心动了。而“绝响”落入巨富石崇之手,也是情理之中,因为石崇的亲哥哥当年正好就是父亲白慕的顶头上司大鸿胪石统。 素不与石家往来的王恺,此番邀请石崇参加王蕙与司马颖的婚礼,会与“绝响”有关么? “疏桐姐,你快来瞧瞧,这妆台里面有东西!”疏桐还在沉思,门外便响起了阿荣惊慌失措的呼叫声。 通房丫鬟用的家具,往往都是府里夫人小姐们淘汰的旧器物,抽屉里发现些东西也实属常见。疏桐本想指责她大惊小怪,可想着这阿荣毕竟是常氏派来的眼线,若是言语中得罪了惹她去常氏面前胡说八道,自己反倒麻烦。寻思后,疏桐将放回原位,起身走了出去。 “疏桐姐,你来瞧瞧这是什么?”一见疏桐,阿荣便从半开的妆奁抽屉里,拎出一个发黑的物件来。 许是搁置得太久,那个拳头大小的东西上面长满了白毛,一时竟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疏桐走近了看,才发现阿荣拎着的是一截变色的缎带,再仔细看那物件,便发现是一个香囊。 “不过是个发霉的香囊罢了,扔掉就是了。”疏桐吩咐道。 阿荣闻言,抬手便将香囊扔进了院角的一丛鸳鸯藤中。疏桐看着阿荣身后几步外盛装垃圾的竹筐,只能无奈摇摇头。 “这妆台抽屉都发霉了,疏桐姐要去换一个么?”阿荣问道。 疏桐瞥了眼那个发霉变黑的抽屉,摇头道:“不用麻烦杨管家了,你取出来洗了晾干就好。改日我去绣坊寻一段做伞面的料子铺在里面,一样能用。” 阿荣却替疏桐抱不平道:“管家具那婆子真是势利,看公子是庶出,就欺负人了。若疏桐姐还跟着夫人,她敢把这生霉的家具拨过来?!” 疏道扫一眼几个忙着搬抬家具的小厮,低声道:“你既是夫人安排到清梧院来的,这些话便不可乱说。不过小事一桩,传到那些不知情的人耳朵里,还以为是夫人在为难公子身边的人呢” “啊!”阿荣当即以手捂唇,盯着几个小厮走远了,才又讨好道:“难怪夫人倚重疏桐姐,你看事情就是比我长远。疏桐姐以后要多指导提醒我” “我们都是夫人跟前的人,应是互相指导提醒才对。”疏桐说罢,又进那正在摆放家具的厢房去看了一圈,顺口表扬了阿荣几句,哄得阿荣高兴不已。 王墨不在的两日,疏桐除了布置整理自己的房间,拾整清梧院的花花草草外,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以感谢杨管家调拨家具为由,去管事房打听婚宴当日宾客席位的安排情况。 王蕙的婚礼,对于素来强取豪夺的王恺来说,不啻是一次正大光明收刮钱物的机会,届时必定有无数指望利用他皇亲国戚身份来攀附权贵的官吏上门送礼。这是疏桐收集王恺罪证的绝好时机。 再则,王恺爱女出嫁,也必然还有与他同属一个利益集团的上层官吏出席。在王家八年,疏桐对官场的事情多少也有些知晓。若要检举告发王恺,首先就必须要理清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否则投错了庙门,不但实现不了愿望,还极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因此,通过宴席席位来了解这些内幕,是一条可行且可靠的途径。 在管事房,杨管家对疏桐依然十分客气,但却只应付说了几句客套话,便以事务繁忙为由抽身离开了。疏桐只打听到王蕙婚礼的谢亲宴设在福瑞苑,预估的宾客多达千人左右,重要宾朋设席朱紫楼内,一般的来宾都在福瑞苑里的几个分院中。 疏桐心里十分清楚,事务繁忙这不过是杨管家的托辞罢了。她如今的身份是庶子王墨的通房丫头,像杨管家这种见风使舵八面玲珑的人物,只怕早就把她的身份地位在心里掂量过了。 在这一刻,疏桐清楚了自己面临的严峻形式。虽说不必以陪嫁丫鬟的身份离开王家了,可随着她身份地位的变化,也让她在王家宅院中失去了很多便利。 返回清梧院的一路上,疏桐都在寻思王蕙婚礼那一日,她该找个什么机会进入朱紫楼内?依照王墨与司马颖的亲近关系来看,婚宴那日王墨极有可能会进朱紫楼接待贵宾,以他通房丫鬟的身份,她到时或许可以找个替他送衣袍或其他物件儿的借口混进去 随后的两日,疏桐竟是前所未有的期盼王墨回府。 第二十一章 眸中杀意 婚宴前一日傍晚,没等回王墨的疏桐,等来了一场大雨。 食不甘味的晚餐后,疏桐坐在自己房间的妆台前,盯着烛台上明暗跃动的灯焰,听着夜雨拍打桐叶的声响,只觉心慌意乱。 这厮究竟是做什么去了?若他明日不回来,自己又该找个什么借口进朱紫楼?王家宅院在常氏的管理下,奴仆等级森严,分工明确,加之以前发生过几起投毒事件,如今随便一个送茶水提熏笼的丫鬟,都是有人监管和考核的,更何况是接待贵宾的朱紫楼,自己想要混进去几乎不太可能 疏桐在灯前冥思苦想,想要找出一个稳妥且正当的理由,却绞尽脑汁也未能从常氏管控下严丝合缝的体制中找出一个漏洞可钻。她甚至痛恨自己,这些年来若不是自己为取得常氏信任而贡献了许多监管制约奴仆的办法,如今又怎会这般为难? 想到后来,疏桐有些筋疲力尽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她便伏在妆台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疏桐发现自己竟合衣躺在床榻之上,丝被俨然。这清梧院中,只有她和阿荣两个丫鬟。以阿荣的体型,不太可能将自己弄得上床来,难道,是王墨回来了? 疏桐翻身跳下床,也未及梳洗便急急往王墨的房间走去。天色刚刚大亮,雨后的清晨有些薄凉,晨风一吹,疏桐忍不住打了喷嚏,却也顾不得去加衣,便推开了王墨的房门。 外室的书房是空的,疏桐又疾步掀了影帘走进内室,床榻和她两日前收拾的一样整洁。疏桐不免有些失落:难道昨夜是自己梦游回了床上? 愣怔之后,疏桐寻思应该赶紧梳洗了去常氏房中请安。她指望常氏看今日府中事情繁多,将自己留下帮忙打理,那进入朱紫楼也就顺理成章了。却刚刚跨出房门,便差点撞在端着药碗的王墨身上。 “这般急切,桐儿是在找我?”王墨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略略退开一步,唇角含笑问道。 看见眼前这张似笑非笑的脸,听着他这句语带戏谑的话,疏桐一时竟是又恨又气:这个趁人之危卑鄙无耻的男人! 见疏桐这般表情,王墨笑道:“早知桐儿这般舍不得我,我怎么也要推掉父亲吩咐的事情” “无耻!”疏桐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这句话竟脱口而出。 王墨瞬间敛笑,逼近一步问道:“桐儿是在说我?” 疏桐被他逼得后退了一步,脚后跟绊在门槛上,险些就要往后栽倒,却被他未拿碗的那只手一把抓住。 这一惊吓之后,疏桐瞬间清醒过来。今日最重要的事情是进朱紫楼摸清王恺的底细,搜罗他贪污的罪证,再大的屈辱也得忍受下去。 掂量了事情的轻重后,疏桐深吸一口气,直接退回门内,换了个勉强过得去的表情,躬身施礼道:“公子两日未归,奴婢担心公子错过蕙小姐的婚礼,所以一早就来看看公子可否归家。” “桐儿方才说那句话,不知有何深意?”王墨问道。 疏桐垂首道:“奴婢就是来提醒公子早些更衣准备。” 王墨挑眉道:“‘无耻’和更衣,也有关联么?本公子久居僻壤,如今竟不太听得懂洛阳新辞了。” “公子误解了,方才突然撞见公子,奴婢惊吓之下有些神思恍惚,以为是撞见了无耻之徒,所以口不择言” “桐儿被惊吓成这样,难道这清梧院中,有出现过无耻之徒么?” “你”疏桐被他明知故问的追问激得有些发怒,却只能握拳忍了再忍,瞥见他手里的药碗,便借机转移话题道:“公子可是感染风寒了?怎么大清早就端了汤药来?” 王墨看一眼药碗,随即做出一幅关切表情:“这是给桐儿准备的。” “给我?”疏桐一惊:难道又是常氏那种避胎药?! 王墨认真道:“桐儿可能不记得了,两日前的晚上,你在酒中下药准备谋害我,为求自保,我喂你吃下了一颗师门特制的‘七味亡魂丹’。七日内不服解药,便会中毒身亡。” 给王墨的酒中下了忘忧散,疏桐记得很清楚,可“七味亡魂丹”连同之后的事情,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七日不服解药,就会中毒身亡,世间真有这样的药?! “这药一般七日发作,我却忘了你体内还有其他药物,七情和合,竟导致药效提前发作了。幸亏我昨夜赶回来了,再多耽搁两天,怕就只能为你上香悼念了” 疏桐望着王墨,见他唇角依然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的表情,便感觉他不过是在捉弄自己,心下一冷,遂抬眉笑道:“你不过是要骗我喝下避胎药吧?竟说得这般凶险恐怖。” “桐儿自己瞧瞧吧?”王墨一把拉了她的手,将她带至内室的妆台前指着铜镜道。 疏桐躬身凑近妆镜,就着窗外投进的薄薄晨光,当她看清镜中那张红斑密布的脸时,竟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她惊恐的回首看王墨,王墨脸上依然是那副没有温度的笑容。疏桐再次凑近镜前,确认镜中那个丑陋不堪的女子确实是自己后,心中竟是怒不可遏。 “你,你为何要给我下药?!”疏桐的声音因恐惧而有些发颤。 王墨笑道:“先前已经说了,不过是为了自保。若是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奴婢怎会毒害公子?两日前下在酒中的不过是帮助睡眠的忘忧散!何况公子你将那酒又喂给奴婢了,奴婢不也没死么?”疏桐急切辩道。 “你还是先喝解药吧。”王墨将手里的药碗递给疏桐。 疏桐接过药碗,嗅了嗅药味,只觉腥臭苦涩,她抬眉看着王墨,突然道:“你骗我的,这才是毒药吧?我脸上的红斑,或许只是凑巧起了疹子” 王墨敛笑肃容道:“喝不喝随你。” 疏桐狐疑的看着王墨,犹豫许久,终究俯首将满满一碗药汁喝了下去。那日喝下忘忧散之后的事情她都忘记了,既然他已经发现自己在酒里下了药,恼羞成怒的他难保不会反过来对自己用药。她没得选择,只能赌一把。 “你放心,我随时都备有解药,只要你乖乖听话,不会死的。”王墨上前接过药碗,用拇指替她擦去唇角的一滴药汁后,指腹在她柔软的唇瓣上缓缓流连道:“桐儿,你每日对镜梳妆的时候,可有认真看过自己的眼睛?你这双水灵灵的眼睛深处,隐藏着浓浓的杀意。” 疏桐的身子不由僵住。 第二十二章 洞悉内心 咫尺之间,王墨那张收敛了笑容的脸,线条清俊,沉郁冷寂。那双黝黑的眼睛,带着洞穿一切的深邃。 疏桐有些惊恐。王墨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来,自己一直卑躬屈膝低眉垂首,精明如常氏都无法探知自己深藏的秘密,他竟能看出杀意? “疏桐姐,你快来看看,怎么好端端的鸳鸯藤,一夜之间都死了?”室外传来阿荣惊诧诧的呼喊。 疏桐似得了解脱一般,仓惶转身走出王墨的房间。 庭院一角,昨日还开得黄白璀璨的一墙鸳鸯藤,一夕间不但繁花凋零,就连那苍翠的藤蔓也卷曲枯萎了。疏桐走上前去,看着尚带着雨滴的枝叶,陷入沉思。 “这两日可有花工来施肥?”王墨也跟了出来。 阿荣摇头道:“公子往日都不在府里,这鸳鸯藤又不是什么名贵草木,花工哪里会记得过来施肥?” 听见这一问一答,疏桐倏忽想起阿荣那日随手扔出的发霉香囊来。她在藤架前蹲下身来,拨开枯死的藤蔓找寻起来。 “桐儿在找什么?”王墨好奇俯身问道。 疏桐不答话,拂开旁边的一丛丛茎蔓,果然在藤根处找着了那个香囊。经过一夜雨水的冲刷,香囊上长着的白毛都不见了,污黑不辨颜色的缎面上依稀能看见丝丝金线。 疏桐正欲用手去捡那香囊,王墨抬手挡开道:“有毒,别碰!” 闻言,疏桐和阿荣都是一脸惊讶。 王墨折了藤架上的竹篾,小心翼翼穿过香囊的吊绳,将香囊提起来,凑近鼻底嗅闻一番,随即道:“阿荣去替我找把银刀来。” “哦。”阿荣忙忙转身回房去找刀子。 王墨仔细打量一番香囊,随即问疏桐:“这是哪来的?” “是杨管家替我调拨的旧家具抽屉里的。当时被阿荣顺手扔进了鸳鸯藤里。” 王墨的眉头微微皱起:“旧家具里的?” “嗯,几个宅工搬抬妆台时,从滑脱的一个抽屉里落出的。” “那家具是谁用过的?” “不知道。通房丫头配置的家具,都是府中夫人小姐们淘汰的,看那批家具的样式和成色,只怕也有十几年了” “公子,银刀拿来了。”阿荣将一把刀柄镶嵌了珊瑚的银刀递给王墨。 看着王墨接过那把寒光闪耀的银刀,疏桐竟有几分似曾相识感。想必是府中这类的刀子太多,在别处也见过罢。 王墨将香囊搁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一手卷了衣襟下摆摁着香囊,一手用银刀挑破已然腐朽变质的缎面,一团黑乎乎的絮状物便滚落在石桌上。王墨用刀尖将絮状物剔散,仔细分辨其中的成分。 “啊,刀子都变色了!”阿荣惊呼道。 “砒霜!”疏桐脱口道。 “不只有砒霜,能辨识出来的还有马钱子、草乌头、墨蛛粉,还有几味只怕被雨水冲没了。”王墨看看已经发黑变色的刀面,陷入沉思。 “居然全是毒物?!”阿荣脸色大变:“这个东西会是谁的?” 疏桐道:“这香囊上的金线,比市面售卖的金线粗多了,不是一般人能佩戴的” 王墨突然丢下银刀,转身往疏桐的房间走去。 疏桐跟进去时,王墨已经将那个妆台从墙角搬出,他蹲在妆台一侧,手抚侧面的木门,唇线紧绷,面色竟苍白如纸。 难道,这套家具是三夫人朱婉用过的?!疏桐上前一步,果然在王墨落手的位置,瞥见了木门内侧阴刻的一个“朱”字。 “还发现了什么?”阿荣也跟了进来。 “没发现什么。你先去把外面的毒物用草灰裹了,掘地深埋了。”疏桐侧身将王墨挡住,回首吩咐道。 阿荣心有不甘的瞥了眼室内,才又转身去收拾那摊毒物。 疏桐蹲下身来,将木门轻轻阖上:“公子节哀。” 王墨闻言,猛的抬起头来。这一刹那间,她看清了他心底深藏的哀痛。原来,不管他如何掩藏,丧亲之痛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家具太旧,都长霉了,我明日找木工来重新粉刷一番。”疏桐站起身来,环顾室内的旧家具一圈,只觉得这些旧家具上充斥着一层淡淡的悲哀。 她在王恺的书房见过朱婉的画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端端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却终究因为王恺的宠爱而惹妒上身。她那般明媚如花的女子,如何能斗得过心有七窍的常氏? 片刻后,王墨站起身来,将妆台移回墙角,沉郁的目光从妆台、木塌、桌几、屏风一一拂拭而过,最后落在疏桐的身上:“谢谢桐儿提醒。” 疏桐摇摇头。她不是好心要帮他,只是她如今藏身他的屋檐下,他若出了事,自己也会受到牵连。 “时辰不早了,公子请尽早更衣吧。” “好。”王墨转身走出厢房,去自己房中更衣。 看着那道清俊的背影逆光而去,疏桐心中有些感慨。人和人的相处好奇怪,前一刻,他带着洞悉自己内心秘密的优越感,高高在上;这一刻,自己无疑洞悉了他的内心,便在他面前获得了某种平等。 也或者,他只是因为自己是常氏的人,所以佯装如此? “疏桐姐,这些东西真要埋在后院?”阿荣提着装了那个香囊残迹的竹簸箕,再次出现在门口。在问话的同时,一双眼睛在室内来去打量。 疏桐冷道:“不埋在后院,难不成要扔去洁净院?” “我,我是担心万一被雨水冲化了,会不会把后院的花花草草都毒死了。”阿荣赔笑道。 “所以一定要深埋。”疏桐走出屋来,靠近阿荣低声道:“宅院里的有些事情,埋藏得越深越好。捂藏不住的话,不定会牵扯多少人进去。” 阿荣听得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连连点头:“疏桐姐说得是,我这就去埋了。” 疏桐不是平白吓唬阿荣封她的口,而是她太清楚常氏的为人了。王墨之所以能同意她埋掉证据刷新家具,无非是他也很清楚,用这点过了年成的证据非但扳不倒常氏,还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在这一点上,她和他,竟不谋而合。 第二十三章 美男如玉 王墨更衣离开清梧院后,疏桐反复照镜子,发现自己脸上的红斑果然在服药后慢慢褪去。 这一变化,非但没让疏桐高兴,反让她如坠冰窟:王墨是真的下了药!王墨说是为了自保才下的药,难道自己眼里的杀意真有那么浓烈? 疏桐凑近妆台,愣愣盯着镜中自己深黑的瞳眸。好像,是有些清冷寂离?疏桐勾了勾唇角,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可那双眼睛依然冷冷清清。 这种表情,让疏桐突然有一种熟悉的违和感。是了,在王墨的脸上,她见过这样的笑容。 愣怔之后,疏桐想起朱紫楼的谢亲宴,忙匆匆洗漱更衣,再用粉饼稍微遮掩了一下脸上尚未褪尽的红斑,便去王墨房中取了件外袍,垂首赶往福瑞苑。 初夏雨后的清凉天气,去给主子送外袍也不算太离谱,只是自己的这张脸,有些煞风景。一路上,疏桐将脸垂得极低,避免被熟识的人发现询问。 却还未走进华毯铺地、紫丝重幛的福瑞苑,疏桐便被一脸焦急的杨管家叫住了:“疏桐姑娘,幸好遇到你了,可把我急死了。” 疏桐只得停步问道:“杨伯可是有急事?” “新来的十七夫人小产后出血不止,她院里的丫鬟这个时候要我派人去请大夫,眼下这宴席上忙得跟陀螺似的,我怎么派得出人?疏桐姑娘能否帮忙走一趟?” 疏桐抬头瞥了眼院角的日晷,发现离开席还有半个时辰。想着进去早了客人没到齐,自己又无故不能久留,估算了去最近的医馆来回要花的时间后,便答应了杨管家的恳求。 “疏桐姑娘办事最可靠,这事吩咐给你,我就放心了。”杨管家连连致谢。 偏生事情没那么简单,那家医馆的大夫出了急诊尚未回馆,疏桐只得绕路去了远一些的济生馆。接待她的医师问清是散骑常侍王大人家请急诊,当即又去报告了馆主,最后竟是那位鬓发苍白的孙馆主亲自带了名青年药师驾了马车赶往王宅。 待疏桐将孙馆主和药师引进十七夫人的院子,又代替那名惊慌失措的丫鬟为孙馆主二人沏好茶水后,时间已过午时。她叮嘱了那名丫鬟几句,便匆忙往朱紫楼赶。 走到红紫包壁的院墙外,疏桐已听见院内丝竹缭乱,宾客喧哗,热闹非凡。她驻步稍事整理了衣裙后,便抱着王墨的外袍低头往内走,不料却与正从院中出来的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待疏桐站稳脚步,那人已经远远退开两步。看清那人脚上的银缕缀玉靴后,疏桐便明白自己撞上了非比寻常的贵客,当即垂首道歉:“奴婢冒失,恳请贵宾原谅。” 这声道歉,却似沉入海里一般,没有半丝回响。疏桐诧异抬起头来,便见到了一张美到极致却又冷到极致的脸孔。美,原本不应该用在男子身上,但这却是疏桐见他的第一感觉。 玉衫磊落,如沐冰雪。那张玉琢般的脸庞上神情淡漠,不屑一顾。甚至在那层淡漠之外,还带着一丝辨不清原由的厌恶。任凭疏桐如何打量他,他那高傲如同云端神祗的目光,始终不曾在疏桐脸上作片刻聚焦,仿佛疏桐不过是一阵透明的空气。 世间竟有如此高傲的男子!见他对自己的道歉毫无反应,疏桐就当他是聋哑的木头人,侧身后退一步,静静等候他先行。 见疏桐让开,那男子便拾步前行,面上神色始终冷如冰雕。 “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居然也用这种伎俩!”那男子行过后,他身后跟着的一个灰袍小厮侧首看了疏桐一眼,一脸鄙夷道。 疏桐听得倏然心惊。 “守则,在别家做客,休得失礼!”那男子终于开口,虽是指责,却清朗似玉,纯澈如泉。 “公子,不是我多嘴,王家这些小姐丫鬟好生无礼,看这好好一件银纱素月锦,就被茶水污了,若不是我有先见之明多备了件衣裳,公子还不得穿一身湿衣与王爷见面?” 疏桐这才发现那名叫守则的小厮手里还抱着一件和男子身上衣裳同色的袍子。在震惊之余,疏桐一脸释然:难怪这般表情,原来他刚被人洒了一身茶水! 目送主仆二人远去,疏桐身后便传来一阵莺莺燕燕的私语。 “你们不是说石家那位优渥公子来了么?人呢?” “他代石大人送上贺礼后就请辞离开了。” “怎么这就走了?” “嘻嘻,他若再不走,只怕小姐们手里的茶盏都要撞翻在他身上了” “啊?哪位小姐撞了他?” “七夫人和九夫人房中的两位小姐都先后‘失手’,石公子那一身昂贵的衣料真真是可惜了” 原来他就是石家那位美誉帝都的优渥公子石拓!这般容止,倒也符合坊间“观者如堵墙”的那些传闻了。回想他方才的神情,疏桐心下便有些同情:男子长成这副倾城容貌,看来烦恼还真不少。 疏桐找了送衣的借口走进宾客熙攘的朱紫楼后,虽一眼就看见王墨所坐的位置,却并不上前,而是抱着王墨的外袍悄然立在重幔之后,认真打量厅中的宾客,辨读唇形,窥探收集自己想要的信息。 “我看石崇和王大人之间的隔阂并未尽释,今日竟只派了少公子前来送礼。” “对了,石家那位少公子可有婚配?” “李大人,你就别打他主意了,这京城之中,但凡有女未嫁的人家,谁不想与石家结亲?听说媒婆都快踏破金谷园的门槛了” “招婿也不能只看长相,那石家公子为人高傲冷漠,论风仪气度,还不及王大人家那位四公子” 离疏桐最近的一桌上,几位宾客正就事论事的评比石拓与王墨谁才是最佳女婿候选人。 疏桐闻言,不禁转眸看向大厅西侧正与一位鬓发霜白的老者举杯对饮的王墨。若不近距离接触,这厮温雅含笑恭敬有礼的模样,还真比石拓那般冷傲的性情更具欺骗性。 疏桐收回目光,留意到大厅中间两位着紫裹朱的官员正窃窃私语。 “皇后娘娘也派了内侍前来送礼,这是什么风向啊?” “岂止皇后娘娘,就是贾谧贾大人也是派人来送了礼的,这些面子上的虚礼总是要的。” “也不尽然是虚礼。纵然贾大人与成都王有过节,但他与王大人却一贯处得不错,此番王大人爱女出嫁,他自然要来送礼。” “白日看不出门道来,待到夜里参加王府那边的喜宴,一眼就能看出王爷和皇后一党的关系了” 疏桐发现这两人正从前来送礼的人分析朝中复杂的派系,不由得便看得更加专注了。 第二十四章 一枚棋子 “是席间哪位公子让桐儿看得这般专注?” 疏桐正看得热切,耳畔突然响起王墨的声音。疏桐一侧首,便见王墨的目光正顺着她先前的角度,向大厅内张望。 惊吓之后,疏桐脸上当即敷上一层应付的笑容:“公子说笑了,奴婢正在宾客间找寻公子坐在哪里呢。” “是么?我从那边走过来,你视若无睹,我到你身边连叫了你两声,你都听若未闻”王墨略作停顿,目光上下打量一番后,笑道:“外面日头都出来了,桐儿还专程替我送外袍?” 辨读唇语,最最要紧的就是专注。一旦凝神专注,便往往难以顾及四周。此刻被王墨拆穿,疏桐心有不甘道:“其实,奴婢是听秀梅她们说石家那位优渥公子来了,奴婢想一睹石公子风采” 王墨环顾大厅一圈,肃容道:“那还真是不巧,石公子已经离席了。” 看出王墨脸色转变,疏桐审时度势道:“既然公子不需要外袍,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王墨挑眉道:“你不想再看看么?我父亲左侧是任职光禄勋的三伯父,右侧是侍中裴危裴大人,再旁边是长广公主的驸马” “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告退。”情知王墨不可能真心实意想要介绍贵宾给她认识,疏桐忙忙垂首躬身告退。 “桐儿,我能注意到你,这堂中的任何人也都能注意到你。这般好奇,你不妨去侧院的喜禄堂看看,那里收到的奇珍异宝堆罗成山,写礼薄的账房手中名单也齐全得很。” 疏桐刚走了两步,听见王墨这番话,惊异之下不由得停住脚步。待她压制住内心的慌乱转回头时,王墨已沿着铺了大红喜毯的甬道走向主桌,步态翩然,举止雍雅。 他难道知道自己的秘密?! 一路上,疏桐都忐忑不安。早晨王墨说她眼中藏着杀意,她已是心惊不已,此刻他的这番话,更是把她想要窥探的隐秘一揭无疑。那日服下忘忧散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心中虽是疑惑不安,在路过存放婚庆贺礼的喜禄堂时,疏桐还是不由得慢下了脚步。按捺不住心下的念头,她终究还是抬步走了进去。 “疏桐姑娘来这里做什么?”疏桐前脚刚刚踏进喜禄堂,坐在院门口红木桌前负责写礼薄的账房先生便开口问道。 “我给子夜公子送袍子,不知道公子在哪间院子,只得一间间找去”话说到一半,疏桐的目光扫过院中堆积如山的各式箱笼锦盒,随即惊讶道:“呀,今日竟收了这么多礼盒?!” “呵呵,岂止这么多?老爷早先已经派人搬了许多去宝鼎阁了。”账房先生笑了笑,又埋头拨拉着算盘核对起账目来。 疏桐走近两步,看着桌面厚厚的一摞账本,啧啧叹道:“账目都记了这么多本,先生手腕也该写痛了吧?” “可不是么?回头还得誊抄备用本儿,这几日只怕都清闲不了。” “先生何不问杨管家借个人来帮忙?” “呵呵,这府中的账本,怎能随便请人帮忙?”说罢,账房先生停下拨算盘的手,抬头看着疏桐道:“子夜公子先前陪石家七公子来写过礼,此刻应该留在朱紫楼里陪客吧。” 明白了这是账房先生的逐客令,疏桐便忙忙致谢:“多谢先生告知。” 这一趟虽然不如早先设想那般顺利,疏桐也探知了不少信息。不管王墨那番话出自何意,但至少给她点明了一个方向:要收集王恺的罪证,从账本入手是个捷径。账房先生说这些账本都要誊抄备用本,只是不知道备用本是存放在王恺书房中,还是常氏卧室里? 一连几日,疏桐的心思都停留在账本上,连去常氏房中请安时,都特别留意她卧房中有没有自己以前没留意到的暗格或密屉。 王蕙出嫁后第二日,疏桐照例去给常氏请安。常氏屏退了左右丫鬟,叫了疏桐到跟前问话。 “听说你病了?”疏桐原以为常氏会问她这几日监视王墨的情况,却不料她开口问的却是这个。 想必王墨端药给自己的事,阿荣早已一五一十告诉常氏了。寻思瞒不过,疏桐便点头道:“奴婢这两日脸上出了许多疹子,公子就抓了除疹子的药回来让奴婢服用。” 常氏又问:“好好的,怎会长疹子?” “杨管家给奴婢调拨了一批旧家具,奴婢住进去第二日就起了疹子。奴婢还正想请示夫人,能否安排几个木工重新上一层漆?” “哦?他拨给你的是旧家具?”常氏一脸意外。 看不出常氏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着不知,疏桐只道:“也不算太旧,样式到是奴婢喜欢的。” “我还说给你换一套呢。既然你喜欢那样式,我一会儿就安排木工给你重新刷漆。” “多谢夫人。”疏桐忙忙道谢。 “子夜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常氏终于还是问起了王墨。 “公子是小姐出嫁当日回来的。喜宴结束后,他便又出府去了,至今未归。”王墨的动向,只怕阿荣也已经汇报过了,疏桐便实话实说。 常氏皱眉道:“既是他主动问老爷要的你,怎会对你这般冷淡?” 疏桐便跪地道:“奴婢早说他那日不过是报复奴婢,请夫人还是让奴婢回来侍候您吧?” “我虽说曾答应你若是呆不下去了就接你回来,可你毕竟是他的人了,我真接了你回来,你这一生就只能陪着我这个老太婆了。” “奴婢愿意侍奉夫人一辈子。” 常氏叹道:“女人总归要找个依靠,你若用些心思讨得他喜欢,为他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在王家也就有了真正的靠山了。” 疏桐适时保持沉默。 “这几粒药,融在茶水或酒液中,能帮你一些忙。”常氏从桌上的锦盒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递给疏桐。 疏桐惊讶望着常氏:“夫人,这个是” “当年老爷独宠三夫人,我便是靠了这个药才得了蕙儿。”常氏看一眼疏桐,又道:“你若是下不了手,我就让阿荣做。” 疏桐一怔,忙伸手接过瓷瓶道:“奴婢谢过夫人。” 疏桐很清楚,常氏对自己不能提供出有效情报已经表示不满了,若是拒绝了这瓶药,也就意味着自己将被她从棋盘上取子。不管这瓶药是春药还是毒药,自己都必须要接着。 “女人就算抓不住男人的心,也得知道男人在想什么,否则自己哪日被卖了还不知道呢。”常氏叮嘱一番,又道:“婚宴那日,我看子夜有意在接近石家的那位公子,你可要多留些心” 疏桐忙忙点头应道:“奴婢谨记夫人教诲。” 从福禄院出来,疏桐明白自己在收集王恺罪证的同时,还真的必须要当好常氏的眼线,否则只怕活不到大仇得报的那一日。 第二十五章 追踪线索 时近黄昏,天色渐沉。 疏桐守在热气腾腾的铜壶前,盯着壶内翻滚的水浪愣愣发怔。常氏给的药,真的要用? “疏桐姐,我来烧茶水吧。”刚去浣衣院送脏衣归来的阿荣,一进门便道。 疏桐当即收敛心神道:“沏茶很讲究火候,公子对茶味很挑剔,还是我来做。你去后院棚子间看看家具漆干了没,明日好叫人搬回厢房。” “哦,这就去。”阿荣瞥了眼腾腾水雾中疏桐看不清表情的脸,转身去了后院。 疏桐深吸一口气,拎着壶柄将翻滚的茶水坐进掺有凉水的陶盘中,待沸水稍稍减温,再又冲进早已洗好茶叶的陶壶里。伴随氤氲的水汽,一股清澈的茶香便直入口鼻。 用余水烫洗了茶杯后,疏桐将陶壶和茶杯搁进茶盘,躬身端了茶盘便往王墨房间走去。 王墨立在书桌前,一手握着那册,一手指着桌面摊开的一幅画,似在认真对比什么。疏桐上前瞥了眼桌上的画,却正是一幅仕女抚琴图,而王墨的手指,正落在画中那张古琴的岳山之上。 看见这一幕,疏桐心下便有些明白,王墨这几日离家仍是在做与“绝响”有关的事情。 “公子,茶水好了。”疏桐将倒好的茶水递给王墨。 王墨侧首看了疏桐一眼,将手中书卷放下,接过茶杯,凑近鼻底深嗅了一口,随即笑道:“这回的茶,总算正常了许多。” 疏桐心下一惊,却佯装镇定的走到桌几一角,取了火折子将烛台上的白蜡点燃,挑亮了灯芯再笼上琉璃罩子。 王墨将喝过茶水,将茶杯放回桌面,旋即又拿起那册书对比起来。看了好一阵,他倏忽抬头道:“桐儿欲言又止,是有什么话要说么?” “我”她确实是有话想说,却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这一惊之下,竟将“奴婢”换成了“我”。 “你如今既是我的人,但凡有事,直说无妨。” 自己终归得给常氏一个交代,与其藏着掖着背后动作,还不如明说了赌一把。心下一横,疏桐从袖中取出那个青瓷药瓶放在王墨面前:“公子,这是夫人交给奴婢的。” “是什么药?”王墨拿过青瓷瓶,挑眉问道。 “奴婢不知是什么药,夫人只说要奴婢给公子服下。”说真话比说假话轻松多了,疏桐都不用去拿捏脸上的表情。 “你为何不直接下药,却将这东西给我?” “夫人要奴婢监视公子的行踪。是药三分毒,奴婢既是公子的人了,自然不想害了公子” “所以呢?” “请公子念在与奴婢曾有夫妻之实的情分上,适当告知一二,让奴婢能够在夫人面前交代过去。” “我若不说呢?” “那奴婢将成为弃子,夫人会安排其他人来给公子下药。”疏桐抬眼望着烛光下目光熠熠的王墨。 王墨笑道:“这是一个威胁么?” “这是一个交易。”疏桐望着王墨继续道:“若是公子能够配合,奴婢也可以替公子传递夫人那边的情况” “难得你这么诚恳,这个交易我应下了。”王墨拨开瓶塞,嗅闻了一番瓶中的药味,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她一个妇道人家,从哪弄来这么多狠绝阴毒的药?” “奴婢以后可以留心替公子打听。” “不用你去打听,这种药不是寻常坊间能得到的。”王墨将青瓷瓶装进袖袋中,抬头瞥了眼疏桐:“我送你的香囊,为何不佩戴在身?” 疏桐这才记起上次喝“合卺酒”前,王墨曾送给她一个惠和堂的香囊。疏桐当即垂眉道:“奴婢换了衣裳,忘记取下来了。公子放心,奴婢以后会每日佩戴。” “今日是第几日?”王墨突然问道。 疏桐不解道:“什么第几日?” 王墨皱眉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七味亡魂丹’了?” 疏桐一惊,她从红斑完全消退那日开始就忘记了此事。看着王墨那番表情,疏桐问道:“公子给奴婢下的药,果然会七日亡命?” “桐儿果然还不相信?要不要挨到第七日尝试一下那肤痒如噬,腹痛如绞的滋味?” 疏桐闻之心惊,却只能无奈道:“奴婢只是不相信公子会这般无情罢了。公子什么时候才会为奴婢彻底解了此毒?” “等某一天你完全信任我,我也完全信任你的时候。” 看着王墨专注凝眸的眼神,疏桐竟心慌避开了。完全信任,怎么可能?! “我此次归家,是父亲命我寻找旷世古琴‘绝响’。常氏在账面发现少的一大笔钱,是我用去购买古琴了。” 疏桐诧异抬头,她没料到王墨会这么快的说出实情。只是这个实情听起来一点都不隐秘。对于嗜宝若狂的王恺来说,重金收买名琴理所当然,他又何必瞒着常氏?再则只是洽谈买琴之事,他又何必将王墨从王寺村召回,让熟识商贾的二公子王润去买,不是更符合常理么? 自己尚且不相信王墨这套说辞,常氏又如何会相信呢? 王墨继续道:“据传‘绝响’收藏在石家。这些日子,我打听得知,石家那位优渥公子擅长奏琴,对古琴也颇有研究,所以多处寻访,重金够买了蔡邕取焦桐斫造的古琴‘焦尾’,欲约他一同赏玩。” “‘焦尾’已然位列四大古琴,老爷既得了它,又何必还要寻找名不见经传的‘绝响’?”疏桐以常氏的角度提问。 “桐儿看过?” 疏桐瞥一眼王墨手中的书,点头道:“奴婢在蕙小姐房中曾经看过一二。” “传闻‘绝响’乃是位列四大名琴之二的‘绕梁’修复后的琴。同为四大名琴,‘焦尾’贵在音色悦美,‘绝响’贵在经历传奇。两相比较,自然‘绝响’更值得拥有。” 藏宝者追求的这种价值,在疏桐眼中看来,毫无意义。像王恺那样的粗人,根本不懂音律,却也附庸风雅要收藏名琴,纯粹是暴殄天物。 “你明日一早请安时就将这些情况汇报给常氏,中午我带你去谦词楼见石七公子。”王墨道。 带自己去见石拓?疏桐有些惊讶。 王墨唇角勾笑:“婚宴那日,你不是说想要一睹优渥公子的风采么?” 疏桐的脸不觉有些发烫。 “石拓为人高傲,向来只与那帮所谓的风流才俊交往,对我的邀约不屑一顾。明日谦词楼内,有金谷园那帮文人墨客的颂荷会,我需要你替我窥看他与别人的聊天。” 如今既是合作交易关系,对于王墨的要求,疏桐自然点头应允。 第二十六章 为富不仁 谦词楼位于城南的洛河之滨,是一处因文人墨客云集而闻名的酒楼。此楼临洛河而建,崔巍秀仪。楼高三层,每层的台阁均悬置竹帘,陈设桌几。 文人墨客最喜临窗雅座,外观洛河澹澹,云水交映,内聆琴音袅袅,古朴清雅。或闻茶品香,或举酒吟唱,十分畅意。 每逢初夏,楼外翠荷接天,繁花缀玉,更是京都一大盛景。文人墨客也常常选择此时登临,赏景吟诗,宴乐集雅。尤其是两年前石崇邀集金谷二十四友在此举办了颂荷会后,此楼更是名声大振,但凡赴京的学者士子,无不以登临此楼为荣耀。 此时,着一身月白褒衣,长发高束扮着男子的疏桐,正与王墨并肩而行,一边听王墨介绍此楼的特色,一边跟着店小二拾阶而上,去往定在三楼的雅间。 到了三楼,店小二推开临街面的一个雅间,躬身对王墨和疏桐道:“两位公子请!” 王墨步入雅间,环顾一周后,走到临街半垂的竹帘前,俯身往下看了看,回头笑道:“此间临街嘈杂不说,又不能观赏江景,朱老板还收我百两银子,果然是无商不奸啊!” 那小二忙忙赔笑:“只怪公子说得晚了,若是早半月预定,临江那边的雅间可是随您选的。” 王墨捋袖在临窗座前坐下后道:“这位置不好,就烦请小二哥把酒菜安排得精致可口一些。” “公子放心,我们这里的菜品绝对是满洛阳找不出第二家的别致。”店小二从茶盘里取了茶杯替两人斟满后,躬身退出了雅间。 “桐儿,过来坐下吧。”王墨轻啜一口茶水,抬首望着疏桐道:“你跟我出来,又是扮作男子,若一直这么拘手拘脚,反倒容易惹人误会。” 疏桐便上前在王墨对面坐下,她环顾雅间内的陈设,再看着面前的粗瓷茶盏,疑惑问道:“公子,在这里吃一顿饭,果真要一百两银子?” “是啊。” “我看这些家具的木质,还不及府里淘汰的那些。这个茶杯,也比府里下等仆役用的还粗糙,为何价格还这般昂贵?” “你瞧瞧楼下,来此间消费的客人,无不是锦绣华袍的富家公子,他们家里陈设的着名贵家具珍稀器皿,过着日日穿珠缀玉顿顿山珍海味的精致生活,偶尔来这里见见粗瓷拙物,尝尝清淡小菜,反倒是种奢华之外的乐趣。” 疏桐靠近木窗,便见三三两两的客人正从镶金缀玉的豪华车轿中步出,徐徐往谦词楼走来。那华丽的衣着和闲散的步态,一眼就能将他们与四周那些贩夫走卒、杂耍艺人区分开来。 却正在感叹人与人的不同,便见楼下起了骚乱。一个挑着鱼篓的渔夫在侧身避让马车时,不小心撞在了一个身着紫袍的公子身上。鱼篓倒地,满地鲜鱼乱蹦,溅起的泥浆甩了那公子一身。那公子转身便甩了渔夫一个耳光。在疏桐的角度看不清渔夫的表情,只见渔夫跪地连连求饶。 那公子却并未收手,接连又是几耳光甩了过去。就在那公子教训渔夫的当口,街上围观的民众却哄抢起地上的鱼儿来。看着楼下这乱麻麻的一幕,疏桐不觉便站起身来。 “桐儿想去打抱不平?”王墨端着茶盏悠然问道。 “那紫衣公子好生过分!这渔夫为打这一篓鱼,可能熬了通宵,也或者家里还等着他卖鱼的钱急用” “那紫衣公子能为污水脏衣而当街发火,说明他这一身衣饰价值不菲。他为了得到这套装束,也可能费尽思量熬了通宵,还可能变卖了家产” 疏桐听了王墨的话,再看楼下那乱纷纷的一片,顿时恼道:“你们这些富家公子,居然一点不同情弱者!” “同情是这世间最无用的情绪。”王墨捏着茶杯,冷冷道。 看着这般冷血的王墨,疏桐怒道:“为富不仁,说得就是你们这种人!” “桐儿觉得我此刻应该代表正义去谴责那名紫衣公子,还是当街给那个渔夫赠送些银两?” 疏桐犹豫道:“若是身有余钱,能接济一下那位渔夫也是好的。” 王墨勾唇一笑,随即取下腰间装钱的锦囊递给疏桐:“那劳烦桐儿去替我行个善。” 疏桐侧首望着楼下,见那满地活蹦乱跳的鲜鱼已经被哄抢一空,紫衣公子发泄完怒火后转身上了旁边的一乘马车,只留下那渔夫颓然坐在污水横流的街市中,望着被人踩得变形的鱼篓发呆,围观的人群都纷纷摇头散去。 疏桐瞥一眼王墨,接过他手里的锦囊便下了楼去。待走近了,疏桐发现那渔夫是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身上补丁重叠,脚下布鞋穿孔,光看衣着便知他家里的情状十分凄凉。疏桐将手里的锦囊放进老者手中,俯身安抚劝慰了他几句。 那老者木然接过锦囊,打开一见里面是白花花的银子,当即又跪地给疏桐磕头致谢。疏桐忙忙扶他起来,却还没将老者扶起,四周便围聚过来五六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个个都眼含祈求的向她伸出了脏兮兮的双手。 疏桐忙忙摇头,表示自己身上没有钱了。乞丐们仍不收手,反倒越逼越近,嘴里不停的祈求她:“公子,行行好,也给我们也赏口饭吃” 疏桐被缠得无计可施,仰首无助的望向谦词楼,便见王墨正捏着茶杯倚窗看着她。日光下,他那清俊的脸庞上清晰的挂着一抹戏谑之笑。疏桐顿时明白自己被他捉弄了。 环视四周,眼见乞丐们的手已经触及她的衣袍了,疏桐只得费力挤开身后的乞丐,狼狈逃进谦词楼。 “行善的滋味如何?”一进雅间,倚坐于窗前的王墨便转首问道。 疏桐气闷的在桌前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杯一口饮尽。堂堂帝都,竟也有这么多乞丐! “好戏才刚开始呢,桐儿过来看看。”王墨挑眉笑道。 疏桐疑惑的凑近窗前,眼前的一幕让她看得目瞪口呆:光天化日之下,那几名乞丐竟将那渔夫摁倒在地,抢夺她送去的锦囊。渔夫死命将锦囊护在胸前,乞丐们则拼命抢夺,有的拉扯他的胳膊,有的用拐杖敲打他的头部 “桐儿,你明白了么?不计后果的善行,会伤己伤人。为富而选择不仁,有时候是一种自保,有时候是一种策略。” 第二十七章 白衣公子 说这句话时,王墨的脸上全无笑容,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翻滚着一股她无法理解的沉郁之色。 疏桐看得愣愣怔住。 “呵呵,又来了一个大善人。”王墨的唇角突然又勾起一丝笑容。 疏桐回头向楼下望去,却见一位白衣公子立在马车车辕上,挥臂向乞丐们抛洒了一把钱币。随着钱币坠地的清脆声响,乞丐们当即放弃了争抢锦囊,继而哄抢起地上的钱币来。那名渔夫借机脱困,却不再道谢,只攥紧锦囊垂首躬身挤出了围观的人群。 白衣公子接过身后小厮递来的绢帕擦了手,随即款款步下马车,大步朝谦词楼走来。疏桐正觉得此人有些眼熟,行到楼下的他便突然仰起了头。正值日光明丽的午时,一身白衣的他,却似从月光中走出一般,带着清冷的高洁,让人有些目眩。 石拓仰首的角度,恰好与疏桐相对,四目相触,她顿时一惊:这人正是那日在福瑞苑门口与自己撞在一起的石拓!那般冷傲孤高的人,居然也会为市井间偶遇的渔夫解围,这让疏桐有些震动。 “桐儿,记住了,他就是石家那位优渥公子石拓。”略略停顿,王墨又道:“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蒙蔽,抛金撒玉,不过是他惯常的脱围伎俩。” 石拓的目光与她倏忽交错,随即移向了一旁。随着石拓的目光移转,疏桐发现隔壁的雅间里,几位衣着华贵的少女正俯身窗前,激动得面红耳赤的朝楼下欢呼:“石公子!石公子!!” 听闻这阵莺莺燕燕的呼喊,石拓那张玉琢冰雕的脸,顿时风雪云集,天寒地冻。他一甩衣袖,俯首迈进了谦词楼。 王墨叹道:“难怪这临街嘈杂的雅间也会这么贵,原来是被这群爱美的小姐给捧贵了。” 疏桐这才明白,这些贵族女子为了一睹石拓的容颜,竟不惜重金订下雅间围观。尽管最终他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不屑一顾,这些少女也并未受到打击,反而个个欢喜雀跃道:“石公子看见我了!” 石拓进入谦词楼后,楼内又是一阵喧哗,直到他被店小二引进临河的一个雅间,楼内才又重新安静下来。 石拓如此受人追捧,疏桐心下便有些疑惑:他先前抛洒钱币,究竟是要替受困的渔夫解围,还是如王墨所说是为他自己脱困?! “两位公子,准备要上菜了。”疏桐还在沉思,店小二便掀开帘子躬身禀报道。 王墨点头应允后,那店小二便将竹帘卷入银钩扣好。这时,疏桐才发现各个雅间门口的竹帘都被卷了起来。透过卷起的门帘,疏桐瞥见楼梯对面的雅间内,一身白衣的石拓正临窗而坐,独自观望窗外风景,而他身旁的六七名华衣公子则言笑晏晏,兴致高昂。 这人好生奇怪,与朋友集会,竟也这般疏离沉寂? “走菜咯!” 这时,楼中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吆喝,随后着一色荷叶罗裙戴粉红绢花的妙龄女子,便端着餐盘鱼贯而入。 香风徐徐,罗裙翩跹,一时间整个楼内花叶浮动,宛如置身夏日荷池之中,其场景,其声势,蔚为壮观。 “请品尝‘荷塘月色’!” “请品尝‘双鲤戏莲’!” “请品尝‘藕断丝连’!” “请品尝‘碧荷幽泉’!” 听着一个个诗情画意的菜名,疏桐十分新奇。可待上菜女子揭开餐盘上面的盖笼,她发现也不过是莲子羹、煎鲤鱼、清炖藕、荷叶粥这些寻常餐品罢了。 而盛装这些菜品的餐具却称得上别致,有的是一段中间掏空的鲜莲藕,有的是青石雕琢的三足缸,有的是横剖开的青竹筒,还有的是搁在小竹篮里的新鲜荷叶 看着这些匠心独运的餐具,疏桐不由得要赞叹道:“这楼里的厨子好雅致。” 王墨摇头笑道:“雅致的不是厨子,而是这谦词楼的老板。一年四季,他都推出不同的餐饮主题和上菜方式,让这帮富家公子着实看了新鲜。” “难怪一顿饭他敢收一百两银子,这些上菜女子的衣着打扮,楼内的香氛调制,只怕就要花他不少银子吧?” “投入越多,回报越高。何况这成本也只占到四成,赚的还是大头。” 疏桐疑惑的看着王墨:“公子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王墨拎壶自斟了杯茶道:“这楼最早叫‘临江阁’,先后被人买来做茶楼、商铺,却都因位置偏僻而经营不走。几年前换了现在的老板朱逢秋,调整了经营理念,找准了消费群体,便一举跃身为洛阳最顶级的酒楼了” “公子是我们朱老板的朋友?”立在竹帘下的店小二忍不住插了句话。 王墨笑道:“你们这奸商老板,吃饭都不给打折,能算朋友么?” 一旁几个上菜的女子顿时抚唇轻笑起来。 上完菜品,妙龄女子相继撤退,那店小二也将竹帘放下后躬身退出。 疏桐便道:“公子要我窥看石公子和朋友的聊天,隔了这竹帘如何能窥见?” “不急,你先吃些东西。那帮人也要吃饱喝足了,才会有力气写诗的。”王墨拾起竹筷,将桌上的拔丝藕片夹了一块放进疏桐的碗中。 看着碗盏里银丝素白的藕片,疏桐有些愣怔:爹娘去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夹菜。 “怎么,被感动了?”王墨勾唇笑道:“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尝尝菜而已。” 疏桐瞥一眼王墨,抓起竹筷便埋头吃起来。 “是什么味道?” 疏桐头也不抬道:“甜的。” “奇怪,这道菜既然叫‘藕断丝连’,怎么能是甜的?” 闻言,疏桐抬眉看向王墨,王墨却一脸认真道:“太甜了,容易腻味。藕断丝连的感觉,不应该是酸酸涩涩的么?若是用酸梅来泡制,合着藕片的微涩感,吃起来就开胃多了” 疏桐白他一眼,将拔丝藕片端在自己面前:“既然公子不喜欢甜的,奴婢就多吃点了。” 王墨笑笑,又用竹筷剃下了一块鱼肉放进疏桐碗盏中:“再尝尝这个?” 疏桐埋头咀嚼一番,咽下鱼肉许久后,才闷声道:“无毒。” 王墨怔了一下,随即道:“我不爱吃味太重的东西,所以请桐儿帮忙先尝尝。” 疏桐这才抬起头,看着王墨道:“清淡爽口。” 王墨闻言便挑了一块鱼肉喂进嘴里,却只咀嚼了一下,便皱起了眉头。 疏桐顿时笑起来:“呵呵,不过是藿香煎鱼罢了,能比药还难吃?” 看着眼前眉目舒展语笑嫣然的疏桐,王墨艰难的咽下了嘴里的鱼肉。 第二十八章 哑巴师弟 用完午餐,店小二撤下一众餐盘后,替两人送上了消食茶。 午餐后,陆续有宾客离开。疏桐望着楼下往来接人的车马,担心王墨的这一百两银子白费了,便提醒道:“石公子他们会不会也走了?” “写诗哪能那么快?桐儿品品这清荷茶,据说这沏茶的水,是每日清晨派人撑了小船去荷叶上采集的露水” 王墨拎壶替疏桐斟上茶水,轻轻将茶杯推到她面前。午后的日光穿过临街的竹帘,将慵懒的光影投在王墨脸上,映照出一脸优雅散淡的闲适。 这厮究竟是来用餐品茗还是寻找“绝响”线索的呢?疏桐不免有些起疑。却正端着茶杯猜疑,店小二便在竹帘外禀报:“公子,琴姬请来了。” 王墨点头道:“好,让她进来。” 竹帘卷起,一个抱着琴匣的紫衣女子躬身走了进来。 “曲瑶见过两位公子。”紫衣女子款款施礼后,将一张黑漆描金纹的桐木琴从匣中取出,轻轻搁在店小二带进来的琴架上,随即抬首道:“不知两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你最拿手的什么曲子?”王墨问道。 曲瑶略略寻思一下,答道:“,还有。” “那除了这几首,其余的曲子你随便弹奏即可。” 曲瑶一脸惊诧:“公子这是?” 王墨道:“我不太喜欢这几首,所以特意问问。” “明白了,公子是不喜欢太沉闷的曲子。”曲瑶抬手挑拂过琴弦试了试音,随即含笑道:“曲瑶就奏一曲吧。” 王墨未置可否。曲瑶转首又看着疏桐,疏桐也只得附和王墨点头。 得到允许,曲瑶修长白净的手指落上琴弦,一串明净欢快的琴音便在室内跳跃起来。 看着曲瑶灵动翻飞的手指,疏桐便想起自己小时学琴的经历来。自己初识音律,对琴音刚有一点兴趣,便遭逢了灭门冤案 晴明的午后,听着这般欢快的乐音,她的表情却这般萧瑟,王墨捏着茶杯的手指不由得紧了一些。 一曲弹罢,曲瑶又抚弦请示一番,王墨道:“姑娘可会弹奏这些坊间流行的曲子?” 曲瑶错愕道:“公子,这乃是琵琶曲” “七弦就不能弹么?”王墨抬眉问道。 “弹是能弹,就是听起来会比较奇怪。” “别有风味。曲瑶姑娘试试看。” 曲瑶虽不明白王墨的用意,却依然很配合的将平日在茶楼酒肆被点得最多的这些俗艳的琵琶曲一一弹奏起来。 王墨捏着茶杯,斜靠在座椅的靠背上,微微闭合的眼眸望着随风轻晃的竹帘,神思却不知飘去了哪里。 琴姬刚进来时,疏桐以为王墨是想打听古琴方面的事情。此刻琴姬以七弦瑶琴弹奏着这般不协调的琵琶小调,着实怪异之极,而他却还听得如此陶醉,疏桐心下便有些同情:他在山野间待久了,这审美情趣果然有异 “石公子,我们老板马上就来了,您还是再等等” 雅间外突然传来店小二急促的话语,疏桐刚转首望向门口,那低垂的竹帘便被人一把掀起,一张恼怒气急的脸便突现在眼前。 来人竟是石拓!惊讶之下,疏桐不由得站起了身来。曲瑶见疏桐起身,便停止了演奏。 石拓冷冽的目光从疏桐面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和鄙夷。 停止的琴音让王墨从神游状态醒转,他侧回头瞥见门口立着的石拓,当即面露笑容起身迎向石拓:“啊,巧了,怎么展延兄也在此间?” 被人直呼小字,石拓不由得转眸望着王墨,感觉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遂面带疑惑道:“你,你是” “子夜。”王墨拱手一礼,随即笑道:“前几日舍妹出嫁,展延兄亲临喜宴,那般风仪翩翩,着实让府中女眷惊为天人” “我道是谁点了这些俗不可耐的曲子,原来是王大人家的子夜公子!”提及王恺家的那场喜宴,石拓寒潭一般的眼眸便又冷了几分。 以清如叩玉的音色,说出这般的讽刺鄙薄之词,竟让疏桐觉得有种奇特的雅趣。转而看王墨,他被人这般羞辱,却恍若未知,依然面色如常道:“若知市井俗曲能引得展延兄眷顾,那些小姐夫人们也不必花重金包雅间来此围观了。” 回想起先前石拓进楼前对那些小姐们的态度,疏桐预感石拓会被激怒。果然,石拓脸上当即冰霜冻结,他瞥了眼跪坐在琴台前的曲瑶,冷冷道:“子夜兄爱好此等曲子,就应该去青柳巷的醉芳楼,那里能寻到知音者。” 醉芳楼,乃是京城有名的妓馆。闻听此名,疏桐面露尴尬,而曲瑶则将头埋得更低了。对她而言,用古琴演奏酒楼花肆中的靡靡小调,不啻是种羞辱,偏偏这事还被琴名远播的优渥公子撞见。 “多谢展延兄告知。”王墨郑重一礼,随即指着疏桐道:“这位是我师弟舒同。” 疏桐不明王墨这是何意,只得以男子间的礼仪朝石拓拱手致意。 石拓对王墨这般不识趣,竟是无可奈何,只得朝疏桐略略颔首。 王墨径自道:“我师弟小时因病致哑,虽是山野中人,却十分喜爱奏琴,他对琴技超绝的展延兄慕名已久,知道我与展延兄同居京都,便多次求我引荐。奈何子夜不才,几次送信邀约,展延兄均未赴约。为满足师弟这一心愿,子夜想了这个办法引兄台一见,有扰清听,还望见谅。” 若不是有前面那句“这是我师弟舒同”,这番被王墨以无比诚恳表情说出来的话,差点让疏桐以为他真有这么个爱琴若痴的师弟了。捉摸不透王墨的心思,疏桐只得扮演哑巴师弟给他配戏,向石拓投出仰慕崇敬的目光。 “原来是为引我注意才点的这些曲子?”石拓看向疏桐的目光便比先前柔和了几分。 王墨又道:“若展延兄有空,能否为我师弟指点一二?” 石拓侧目瞥了眼曲瑶眼前的黑漆桐木琴,摇头道:“今日我与朋友相聚,实有不便。若舒同小弟确实喜欢琴艺,我们改日再约吧。” “多谢展延兄。”王墨忙忙致谢。 看着王墨沉稳笃定的表情,疏桐心下暗叹:此人好难捉摸,说是带自己来窥看石拓与朋友的聊天,却突然要自己扮演哑巴配戏。也幸好是扮哑巴,否则自己还未必能与他合拍 “今日委屈曲瑶姑娘了。”石拓一走,王墨便转身向曲瑶抱歉。 明白了王墨的用意,曲瑶却也不再介怀,只是垂首笑道:“难得有机会一睹优渥公子真容,曲瑶也得谢谢公子。” 曲瑶收琴离开时,回首看了疏桐一眼,竟是眼含同情。 第二十九章 芳兰秋宵 “你如何知道石公子会被琴声激怒?”待王墨重新落座,疏桐忍不住问道。 王墨笑道:“我都听得耳朵发痒了,像他那般讲究雅致清乐的人,能忍得住才怪。” 疏桐不免觉得好笑,方才见王墨那般神情,还以为他乐在其中呢。 “我说子夜啊,你这是特意来砸场子的么?”店小二还未将竹帘卷起,一道怨愤的声音便自帘外响起。疏桐转回头去,便见一个着灰白布袍的中年男子急步迈进雅间来。 王墨正在斟茶的手顿在半空,他侧首凝眸看着来人,一脸疑惑:“这位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的兄台,我们认识么?” 来人闻言一脸哭笑不得:“你,你啊你,居然召了坊间的琴姬来,你要知道这里的贵客都是非同一般的” 疏桐便明白此人是这谦词楼的老板朱逢秋了。想必是店小二将石拓发怒之事报了上去,他是急急赶来灭火救场的。 王墨笑道:“朱老板,你得感谢我帮你又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 朱逢秋上前一步道:“真的?” “你替那些想一睹优渥公子真容的女子提供一张琴,只要她们弹奏几次,他一准会出来的” 朱逢秋一脸被戏耍的恼怒:“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存心要让金谷园那帮金主将谦词楼划入黑名单么?” “说笑的。”王墨收敛起脸上的笑意,郑重道:“你还记得六年前你带我去过的芳兰渚么?” “芳兰渚?”时隔太久,朱逢秋已想不起王墨所说的地方。 “沿洛河往东八里,河心那处小岛。” 朱逢秋反应过来:“哦,就是正对着翠屏峰的那个荒岛?” 王墨点头道:“嗯,你去设法将小岛买下,在岛上修建竹屋,开发丝竹雅宴。” 朱逢秋闻言陷入沉思。王墨却也不再说话,只专注把玩着手中的粗瓷杯。 王墨没向朱逢秋介绍疏桐,疏桐起初有些不自在,待想明白她今日扮演的是哑巴师弟后,便沉默的看着两人。 寻思一阵,朱逢秋道:“那处小岛出水位置不高,若是遇到洪水季节,往往就被淹得只剩岛中的那块巨石,如何能够修建房屋?” “所以我说修建竹屋。材料轻便易于运输,搭建简易而又雅致精巧。等洪水袭来时,你的收益早就千百倍于修建的成本” “开发丝竹雅宴到是个好门道,只是那芳兰渚离城较远,往来不便,出入成本太高,如何能保证收益?” 王墨道:“两月后,我会约石家那位优渥公子去岛上赌琴。” 朱逢秋略一沉思,眉眼间便闪动起一道灵光:“你真能约到石公子赌琴?” “他方才已经答应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朱逢秋沉身在客椅上坐下,点头啧啧赞道:“金谷园离城七八里,也是因了那帮文人而名盛天下,这石公子能去芳兰渚赌琴,这荒岛也能变成金钵钵。时间赶紧,我明日就去城西找巧匠堂的当家梓人设计图纸” 这番对话,让疏桐听得目瞪口呆。石拓何时答应过王墨赌琴?这看起来精明善算的朱逢秋,竟被他三言两语骗得要去那荒僻江中小岛上修房子?! 疏桐这边在暗自替朱逢秋担心,那边朱逢秋却已就芳兰渚的改造建修工程说得眉飞色舞了,要请梓人去岛上查勘现场,派专人去蜀地采购楠竹,还要去船坞定制木船 “这些琐事有得朱老板忙碌,子夜这就先回去练琴了。”听朱逢秋展望了一番美好未来,王墨望望窗外有些偏西的日头,含笑起身告辞。 朱逢秋意犹未尽的起身来:“你这就走了?” “不然呢?”王墨顿了顿,随即笑道:“若朱老板不忍看我空手而回的话,就将那一百两雅间订金退我吧。” 在疏桐和店小二面面相觑的震惊下,那朱逢秋竟真的从怀中摸出了一把银票递给了王墨:“你之前真给账房交订金了?” “真交了啊。”王墨一边收银票一边点头。 送走王墨和疏桐,朱逢秋走回大堂,让账房将今日的账目拿来查看,刚翻了两页,他便瞪大了眼睛:“这,这是什么?” 账房先生埋头看了一下,和颜悦色道:“这是子夜公子的订金借据,说是由老板你来还。” “他又让我买单?!”朱逢秋扶额苦笑道。 王墨和疏桐上了马车,王墨让车夫直接去城南的琴行大音坊。 “公子要去买琴?”疏桐随口问道。 王墨点头道:“‘焦尾’还有些时日才能送到,得先买个替用的。” 他果真要和石拓赌琴?他小时也不见得对音律有兴致,这些年在王寺村难道反而喜欢上了? 进了大音坊内院,先前在琴板上镶岳山的斫琴师宋述便起身招呼两人:“两位公子要买琴?是选成品还是定制?” “成品。”王墨环视一圈院中材质、式样、漆色各异的七弦琴,又对宋述道:“麻烦宋老板替我们推荐一张音色上层的好琴。” “那公子平日喜欢用哪种琴式?” 王墨转首看向疏桐:“桐儿,你喜欢那种琴式?” 疏桐道:“公子选琴,何需征求我的意见?” 王墨勾唇一笑:“这琴选给你用,自然要征求你的意见。” “选给我用?”疏桐顿时怔住。 “先前才请了石公子替你指导琴技,你这些日子不好好补补琴课,怎么好意思在他面前演奏?” “可是我我不会奏琴啊。”作为一名出身卑贱的奴仆,疏桐不能承认自己会奏琴。 “不会也没关系,我明日替你找位师父。你看看喜欢什么式样?”王墨说得甚是轻松。 “公子可是请的优渥公子石拓指导琴技?”一旁的宋述插话问道。 王墨点头道:“正是石公子。” 宋述便道:“据我所知,石公子喜欢‘静’、‘透’、‘清’、‘匀’偏向沉郁婉转的音色,若是请他指教琴技,我给公子推荐这张伏羲式的秋宵。” “秋宵?” 宋述从身后的琴柜上取下一张朱漆描金的七弦琴呈上:“这张琴是我取秋后青桐木斫成,以鹿角霜粉末调和生漆上色,梓木为底,红木为饰,配上极品吴丝弦,音色净纯如同秋夜中宵,静谧清沉,故而取名‘秋宵’。” 王墨伸出右手摁了摁琴弦,随即拨了两道空弦,再又用左手将琴弦摁至琴面,右手拨弦后,左手往复滑移一番,测试有无抗指、打板和沙音。 “嗯,还不错。”王墨抚拭一番后,点头道:“就这张了。” 第三十章 追查药方 王墨选琴的娴熟动作并未让疏桐吃惊,他既然在替王恺寻找旷世名琴“绝响”,想必已对古琴有过研究。可当宋述报出“秋宵”售价一百两时,疏桐却大吃了一惊。 王墨随身携带的银钱被她送给了那位渔夫,在离开谦词楼前,他厚颜无耻的向朱逢秋讨要了一百两并未付出的订金,而这一百两银子竟不多不少的刚好用在了买琴之上! 待宋述将“秋宵”装入琴匣送上马车,王墨又叮嘱车夫转去城东的济生馆。 一路上,疏桐只在沉思:该是什么样的脑袋,才能将今日这一切算计得这般分毫不差? 马车在济生馆外停下,王墨让疏桐在车上等他。 王墨下车后,疏桐掀开车帘,见他步入济生馆后,上次曾被她请去诊治十七夫人的那位青年药师便带笑迎上,随后两人并肩默契往内室走去。 他来济生馆,是要取药? 疏桐原本对王墨所谓的“七日亡魂丹”表示怀疑,可她却不敢拿自己的命来赌他没下这七日为期循环发作的毒药。对于王墨要她服下的“解药”,她也只能来者不拒。 看着王墨与济生馆的药师这般亲近,疏桐脑海中忽又想起他曾先后两次提醒她佩戴他送的那只香囊。联想起朱婉妆台中的那只毒香囊,疏桐心下顿时有些惊疑:这只香氛特别的香囊,会不会囊中藏毒? 此念一起,疏桐当即取下腰间的香囊,她拿在手里端详揉握一番后,还是系回了腰间。改日去别家药铺找人帮忙照这个香氛调配一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若这香囊真有问题,她就悄悄替换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王墨返回了马车,让车夫直接回府。 见王墨两手空空,疏桐有些好奇:“公子不是买药?” 王墨笑道:“放心,你的解药早是备好的。方才我是让孙馆主帮我查查那只毒香囊的来历。” 疏桐闻言一怔:“那毒香囊我让阿荣埋在后院了,孙馆主不见香囊也能查出来历?” “见不见都没关系,我已将那香囊中能查见的成分都写给他了。” 疏桐越发好奇:“就凭这几味毒药的名字,孙馆主如何着手查找?” “每个大夫都有自己的用药习惯,通过查阅对比药方,或许能找出给香囊配方的人。” “让孙馆主比对药方?”疏桐不可思议道:“这洛阳城里的大夫成百上千,每一日他们开出的处方可能就数以万计,且不说这香囊还是十几年前的,就算那位配方的大夫还活着,公子又怎能指望他的处方恰好就保存在济生馆的方剂库里?” 王墨肃容道:“此事也不急在一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想碰碰运气。” 济生馆在洛阳城里一共有十七家分店,而全城的药材供应,来自王寺村的就占到六成还多,尤其是一些稀缺的药材,几乎都是从济生馆发出。 这些年来,济生馆之所以能在洛阳城中迅速扩张,除了有王寺村这个背景,还得益于他们对方剂库的有效管理和运用。馆中每日都有资深的药师负责对收到的药方进行分类整理,对同类别药方进行比对研究,并以之为馆中大夫提供用药指导。 “时隔这么多年,公子就算找到那位大夫,又能如何?”疏桐叹道:“公子能指望他站出来指证谋害三夫人的凶手?” 王墨摇头道:“我不是要替我娘报仇,我只是觉得开出这等狠毒药方的大夫,不配活在世上。” 疏桐愕然望着王墨,这一刻的他,容色沉静,眸光深暗,以那般平淡的语气道出这句裁决生死的话,竟让她听得心惊。 “至于谋害我娘的凶手,活着,才是对她最好的惩罚。”王墨看着疏桐,唇角慢慢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疏桐蓦然怔住:活着,才是对仇人最好的惩罚?!自己的亲人含恨九泉,他却要留凶手活着,这是什么歪理? 回清梧院后,王墨将“秋宵”径直抱往疏桐的房间。 “公子真的要奴婢学琴?”疏桐追上道。 王墨一挑眉稍,不解道:“桐儿觉得我花这一百两银子,是在开玩笑?” 疏桐之所以与王墨交易,不过是想从他这里获得些信息应付常氏而已。她如今的满腹心思都在查找王恺的账本之上,何曾想过要帮助王墨寻找“绝响”? 见王墨这般表情,疏桐又道:“奴婢粗笨,这么短的时间,只怕学不会奏琴,反倒误了公子的大事” “若是桐儿学不会,那我们之间的交易也就只能就此终止。” 疏桐急道:“奴婢已将夫人之事坦诚相告,公子怎能出尔反尔?” “桐儿觉得,仅仅用一瓶来历不明的药,就要平白换取我的许多机密,这个交易对等么?”王墨徐徐问道。 “我还说过会给公子禀报夫人那边的情况” 王墨摇头道:“可我不需要任何关于她的情况。” “那关于她为公子求娶哪家小姐的情况呢?” “不想知道。” “那关于”疏桐寻思半天,好像除此之外,这王家宅院中还真没多少与庶子王墨相关的事情,她怔了怔,终究垂眉无奈道:“那若是奴婢学不好,还请公子见谅。” “没有见谅一说,若是两个月内,你达不到我的要求,非但这项交易终止,那‘七日亡魂丹’的解药也会终止。”王墨顿了顿,冷色道:“试问,谁会傻到将自己的秘密暴露在一个靠不住的人面前?” “你好”疏桐怒目望向王墨,一对上他此刻冰冷无情的脸,后面的“无耻”两字,便省略成了一个尾音长长的“好”。 “多谢桐儿夸赞,竟将一个‘好’字,说得如此意犹未尽。”王墨突然勾唇一笑,满面春风的抱着琴走进了她的房间。 从那般无情的冷淡,到这般雍雅的微笑,他的脸上犹如带着两张毫无温度的面具,随时更迭。 立在门口,看着王墨衣袂翩然的背影,疏桐恨得咬牙切齿。 第三十一章 为君更衣 第二日,是成都王司马颖离开帝都的日子。 疏桐去福瑞苑请安时,常氏正在玉荷的服侍下更衣梳妆。疏桐将头一日她和王墨去谦词楼会见石拓之事,按照王墨的要求略去了一些枝节后禀报了一番。 常氏听得极为认真,待疏桐说罢,她便皱眉道:“子夜竟然要你学琴?” 疏桐垂首道:“四公子在石公子面前说奴婢是他喜爱奏琴的哑巴师弟,为方便再与石公子会面,故而要求奴婢在两月之内学会奏琴。” “我想不明白,老爷究竟为何一定要得到那张叫‘绝响’的古琴?” 常氏映在镜中的眉头皱了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在她不知觉间便深刻了许多。疏桐不由得有些感慨,不论她在这张脸上花费多少银子,那些驻颜丹、百花露、羊乳膏都掩盖不住岁月的刀痕。 “奴婢也曾问过四公子,他说同为四大名琴,‘焦尾’贵在音色悦美,‘绝响’贵在经历传奇。两相比较,自然‘绝响’更值得拥有。” 常氏抬首整了整堕马髻上的金钗,摇头道:“过了这些年,他竟还没放下那段心结” 常氏说的“心结”,是王恺斗富输给石崇之事。白蜡作柴,麦糖刷锅,陈锦为幛,以椒泥墙,这类官僚间攀比奢靡的荒唐之事,在疏桐刚进王家时,并未少见。只是时隔这么多年,王恺图谋古琴“绝响”,若单单解释为斗富心结,却多少让人有些费解。 整理好妆容,常氏站起身来:“今日本是蕙儿的回门日,可王爷偏偏定在今日离京,毕竟青竹、秀梅几个是和你一起长大的,你就随我一道去建春门送个行吧?” 疏桐忙忙答应。却刚与常氏一道走出福禄院,便碰上了阿荣。阿荣给常氏请安后,便对疏桐道:“疏桐姐,公子正四处找你呢,说是要让你和他一道去建春门为蕙小姐送行。” 疏桐抬眉为难望向常氏:“夫人,这” “呵,看来我那瓶药没白给啊。这才几日,他就离你不得了?”常氏一声轻笑,随即道:“总归都是去建春门,你就和他一起去吧。” 疏桐返回清梧院时,王墨却没有半点要出门的样子,还穿着中衣坐在书桌前翻阅一堆发黄的书卷。 “公子不是说要去建春门送行么?怎么还没更衣?”疏桐诧异问道。 “这不正等你为我更衣么?”王墨头也不抬道。 作为他的通房丫鬟,侍候他梳洗更衣,却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了。疏桐愣了愣,转身走进内室去替他挑选衣袍。 “公子准备穿哪件”疏桐一打开衣橱,嘴里的话便自然打住了。这设有檀香熏笼的衣橱内,整齐叠放着一色青灰的外袍。唯一的区别,只是因洗涤次数不同,而呈现出些微的浅淡色差。 “公子的衣服,为何都是这个颜色?”疏桐回想起来,这些天来还一直以为王墨没换过衣服,却原来所有的衣服都是一个颜色。 “桐儿觉得这个颜色不好看?”王墨头也不回道。 疏桐摇头道:“我只是奇怪,再好看的颜色,公子这样日日穿着,不会看腻么?” “选择是件浪费精力的事情,若只有一个颜色,就省事省心了。”说罢,王墨从桌前转回头来,看着疏桐道:“我是个有执念的人,一旦认定了什么,就难以更替。” “那公子最初为何要选这个颜色?”被他深黑的眸光盯得有些不自在,疏桐转身取出一套袍子,带上衣柜门,垂眸朝他走去。 见疏桐走近,王墨丢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就着疏桐捋开的衣袍,一边伸手穿衣,一边道:“行走山野间,这个颜色与四周的草木最为协调,不会刺激招惹林中的毒蛇猛兽。” 疏桐听得一愣:那王寺村也是个凶险的地方? 见疏桐发愣,王墨自己捋过衣带在腰间系好道:“对了,我替你给青竹备了件礼物,你看看合适不?” 王墨转身将桌上一个用锦缎包覆的木盒递给疏桐,疏桐打开看了看,里面都是些包装精致的胭脂水粉。没料到作为主子的他,还想着替丫鬟的奴仆朋友准备礼物,疏桐有些不解。 “我说是要送女孩子,惠和堂的女掌柜就推荐了这些东西。”王墨专注看着疏桐的表情,忽而勾唇笑道:“不用致谢,我们如今有交易,这算是礼尚往来。” 一听王墨提到惠和堂这个京城中最有名的女子饰物店,疏桐心里便有些起疑:这些礼物,原本就是他想送给青竹,托自己的手来掩人耳目的吧? 疏桐抱着礼盒跟着王墨走出清梧院,门外早已停着一辆油壁车。两人上车之后,王墨便命车夫全速赶往建春门。 听着马蹄奔跑的“哒哒”声,王墨突然道:“我看桐儿还得学学骑马,马车的速度可是慢得太多了。” “骑马?”正盯着礼盒发呆的疏桐诧异抬头道。 “你要在石拓面前扮演我的小师弟,光会弹琴不行,男人得学会骑马”王墨看着疏桐,寻思道:“明日我去东市替你选匹骑乘马。” 疏桐皱眉道:“也是两月内必须学会?” “骑马这种事,两日就该学会了。” 疏桐望着王墨毫无通融的表情,垂首强制压抑着自己想把礼盒砸向他的冲动。 待王墨和疏桐赶到建春门时,王恺、常氏和王家的其他子嗣早已等候在城门外的驿道一侧了。而道路另一侧,也首尾相接的停满了华盖马车,想必是与司马颖交好的其他官宦前来送行。 一加入王家送行的车队,疏桐便听玉荷说,王家赠送的十余车礼物,已经和司马颖家满载物资长达十余里的车队一道驶出城去了。疏桐朝驿道尽头望去,虽看不见车队的影踪,却从路面尚未平息的滚滚烟尘中,想象出了那种恢弘气势。 “老爷,王爷的仪仗马上就到了!”一名小厮从城门里小跑出来向王恺躬身禀报。 “注意礼仪,王爷就要到了。”王恺回头叮嘱一声,常氏和几位公子便都纷纷肃容整衣,端然而立。 片刻后,在一阵丝竹礼乐中,一队身着铁衣护甲的执戟卫兵便整齐从城门走出,之后便是手执华盖、羽扇、旗幡的队列鱼贯而出,再之后,便是一乘装饰极其豪华的辂车缓缓驶出。 第三十二章 见异思迁 辂车驶出建春门后,缓缓停了下来。 王恺当即领着儿子们上前去行礼问好。疏桐和王家的一众女眷则被留在原地,只能远远观望。疏桐原本还想辨读唇语,无奈背身而立的王恺,恰好挡住了掀开车帘与之对话的司马颖。 王恺与司马颖对话几句后,向一旁侧了侧身,王墨便从三位哥哥身后走上前去,躬身对着辂车内的司马颖施礼。 远远望去,王墨那一身沉郁幽静的青灰衣袍,在一片红黄朱紫的喧哗色彩中,将他笼罩在一种含蓄谦逊的低调氛围中,沉稳而又笃定,毫不引人注意。 此时,王恺便着人通知常氏,可以带女眷去辂车后面的车队与王蕙相见。疏桐抱着礼盒跟着常氏一行,去了辂车后第三辆王蕙乘坐的马车旁。 常氏被王蕙接入马车之中叙别,与王蕙同乘的青竹便主动下车避听。一见到疏桐,青竹便有些惊讶:“你也来了?” 疏桐含笑将礼盒递给青竹,回头瞥一眼立在司马颖车驾前的王墨道:“这是公子送给你的礼物。” 青竹面带诧色:“真是公子送的?” “不仅是公子送的,还是公子亲自去惠和堂挑选的。”留意到青竹的表情,疏桐又补充了一句。 青竹接过礼盒打开看了一眼,随即抬眉向王墨站立的位置望去,不料王墨也正回头朝这边看来,两人视线相触,青竹当即红了脸,慌忙垂首避开。 似与司马颖交谈完毕,王墨退回了先前的位置,辂车的车帘也随之落下。一个随行执事躬身吩咐几句后,马路另一侧送行的官员们又纷纷上前道别。 青竹与王墨对视后的表情,清晰落入疏桐的眼底,疏桐转首望向王墨,目光与王墨隔空相接,王墨勾唇笑了笑,随即转回头去,与身旁的二哥王润交谈起来。 凝眸辨读唇语,疏桐发现他说的居然也是“青竹”,便心下了然:果然,他不过是借自己的手掩人耳目罢了。像青竹这般貌美又多情的女子,男子都是喜欢的吧? “疏桐,别忘了你那日的承诺。”青竹将礼盒抱在胸口,一脸郑重道。 想想这两人如此情深意切,自己为了留在王家,硬生生的挤在了他们之间,疏桐此刻心底竟有些歉疚,她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记得。” 片刻后,礼乐再次响起,昭告司马颖的仪仗即将启程。常氏当即从马车中下来,带领一众女眷退至路边,躬身注目车队徐徐前行。 王蕙前面一辆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里面露出一张美艳之极的容颜:丹唇峨眉,皓齿明眸,宛如画图中走下来的洛神。疏桐看得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司马颖的正妃乐素。 乐广本是与潘安同龄的美男子,他的女儿生得这般美丽也是理所应当。见过了乐王妃,疏桐才明白为何常氏那般放心不下王蕙。有乐王妃这样美艳绝伦的妻子,疏桐难以想象,司马颖为何还会娶王蕙这般资质平庸的女子? 乐王妃掀着车帘,视线急切扫过路边送行的人群,似在寻找着谁。疏桐也不由得好奇,为何方才没见有人登上她的马车话别?难道乐家没有来人相送? 在疏桐替乐王妃寻找家人的时候,她的视线不经意扫过王墨,惊讶发现他的目光正跟着渐渐加速的马车,一路追随着乐王妃。那样肆无忌惮的长久凝视,让她不免诧异。再沿着那道胶着的视线看向乐王妃,却发现她的头微微伸出了车厢,视线与王墨保持着某种微妙的交互 疏桐心底忽然涌起一丝难以描叙的奇怪情绪。 马车的速度渐渐加快,乐王妃的车驾倏忽远去,王蕙的马车也紧随其后,直到丫鬟们乘坐的油壁车自眼前徐徐开过,疏桐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是在替青竹难过。这男人好生无情,青竹对他情深至此,他见了别的美女,却一样见异思迁,不舍移目 在疏桐的感慨之中,司马颖的车队绝尘而去。 待王恺及常氏的车马入城后,王墨和疏桐也登上了马车。 马车驶入建春门后,却并未返回王家宅院,而是沿着南北大街一路往南。 疏桐感觉方向不对,掀开车帘瞥了眼窗外倒退的街景,当即问道:“公子要去何处?” 王墨笑道:“去那日石公子推荐的醉芳楼看看。” 青柳巷的醉芳楼?疏桐一脸愕然:还不到午时,他居然要去逛妓馆?! 王墨背靠车厢软壁,含笑打量疏桐:“桐儿有话要说?” 疏桐顿觉自己的表情不妥,当即垂首道:“没有。” 马车急行一阵后,渐渐慢了下来,随后便在一幢青瓦红墙的宅院门口停下。 “桐儿,到了,下来吧。”王墨步下马车,回首招呼疏桐。 疏桐闻言,再掩藏不住心底的惊讶,抬头疑惑望向王墨:“我也去?” “难不成将你留在马车里?” 疏桐抬眉望一眼马车外的那幢宅院,心中竟有些畏惧:“公子带着奴婢同去,不妥吧?” “有何不妥?”王墨追问。 “这”疏桐有些语拙。 见疏桐一脸窘态,王墨终于心满意足道:“带你去拜师学琴,阮先生每日只有这个时辰有空。” 疏桐疑惑着走下马车,果然便见车夫赵一手里正抱着琴匣。王墨替她找的师父,竟然是醉芳楼里的琴师? 压下心底的惊讶,疏桐接过车夫手里的琴匣,跟在王墨身后,走进了那扇朱漆大门。门内是一片静寂幽深的庭院,似很久无人修剪,院中的花木都长出了竹篱,将庭中小径遮了大半。 这里是名动京都艳帜高张的醉芳楼?!疏桐越看越是怀疑。且不说此中没有可以登临的高楼,便是这庭院荒芜的萧疏模样,也会吓住那些寻芳猎艳的金主吧? 王墨却似这里的常客,径直拂花分柳,穿过石缝中长满青草的青石小道,往庭院深处走去。两人沿着爬满紫藤的游廊走了几百步,穿过一道月门,便到了一处小合院。 第三十三章 拜师学琴 “阮先生,我们到了。”王墨立在院中,对着木门轻合的上房躬身禀道。 片刻后,木门从内拉开,一个身着绿袍的清俊男子走了出来,一见王墨便含笑迎上前来:“子夜何时这么生分了?” “千里兄,最近可还好?”王墨笑道。 “服了你上次开的药,最近好多了。五石散我是不碰了,只是戒酒这一点,有些困难” “突然戒掉是比较困难,千里兄逐渐减少便好。”王墨说罢,侧身对疏桐道:“桐儿,这位是阮瞻阮先生。” 疏桐上前躬身施礼:“见过阮先生。” 阮瞻转头打量疏桐一番,随即笑道:“如此佳人,子夜放心让我教她奏琴?” “呵呵,谁不知千里兄眼中只有锦娘一人?”王墨脸上笑意加深。 阮瞻却皱眉道:“我原来竟有那么高调?真是要命,若此事被内兄知晓,回去少不得要被教训。” “千里兄不惧内,反倒惧内兄潘主薄?” “倒也不是惧怕他,只是”阮瞻提及他妻子的哥哥潘岳,面上便有些愁容,他摇摇头:“罢了,好好的提他作甚,我们进屋谈吧。” 进屋落座后,王墨便正式向疏桐介绍阮瞻:“桐儿,阮先生家学渊源,琴技远近闻名,你能拜他为师,必然进步神速。” “呵呵,子夜确定要这位姑娘拜我为师?”阮瞻替王墨斟茶后,拎壶笑道。 王墨点头:“今日带桐儿来,就是诚心来拜师学琴的。” “子夜你就不怕自降辈分?”阮瞻眼中带着叵测的笑意。 王墨一怔,想明白阮瞻的话是在隐射他与疏桐的男女关系,便也学阮瞻先前的模样皱眉道:“我原来竟也有这么高调?!” “哈哈低调如子夜,竟也被我识破了。”阮瞻见自己一语道破了王墨和疏桐的关系,当即放声笑了起来,一脸得意。 王墨唇角露出一丝无奈之笑:“罢了,为着辈分着想,能否让桐儿拜令尊画像为师,千里兄再以师兄名义代为授艺?” 阮瞻脸上笑意正浓,听到这里,忽然敛笑:“子夜是早就想好拜我父亲为师了吧?” 王墨瞥一眼疏桐,摇头道:“千里兄高估我了,我也是此刻才想明白。” 疏桐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云里雾里,不知所云。正转首打量室内简朴至极的家具器物,便又听阮瞻道:“学琴贵早,子夜为何现在才让疏桐姑娘学琴?” “实不相瞒,我与优渥公子石拓约下了两月后在芳兰渚赌琴,所以才临时抱佛脚,恳求千里兄帮忙。” “与石拓赌琴?”阮瞻顿时来了兴趣:“子夜是看不惯石公子的孤高冷傲?” “算是吧。”王墨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给阮瞻仔细道来:“前些日子我在谦词楼召了个琴姬听曲,他和金谷园那帮文人在隔壁颂荷吟诗,他嫌琴姬的曲子奏得不好,竟直接撞进私间里横加指责,我也是一时意难平,就约下了赌琴之事” 听王墨开口便谎话连篇,疏桐端起桌上的茶盏,掩袖饮茶,避免自己在阮瞻面前露出破绽。 听罢王墨的这番“原委”,阮瞻毫不怀疑,反而替他分析道:“石拓自小习琴,琴技炉火纯青,三年前我随内兄去金谷园作客,曾听过他的演奏,确实非同凡响。要疏桐姑娘以两月时间恶补的琴技来胜他,恐怕不太可能” 王墨道:“胜他自然是不可能,我只是不想输得太丢面子。” “若是这样,子夜何不去京城外请一名琴师” “我当日是指着桐儿与他定下的赌约,岂能换人?” 阮瞻笑道:“我见子夜兄一贯沉稳淡定,没想到却也有这争强好胜之时。” 王墨亦笑道:“若那日谦词楼内换是千里兄和锦娘,千里兄还能否这般沉稳淡定?” 阮瞻拎壶的手一怔,随即“哈哈”笑道:“了解。子夜既对我这般坦诚相告,我便替泉下的父亲收下这位小师妹了。” 话到此处,疏桐拜师学琴之事便彻底谈妥。直到阮瞻领着疏桐对着一张泛黄的画像敬香行拜师礼时,疏桐才知道阮瞻果然是家学渊源。 阮瞻的父亲叫阮咸,乃是正始年间名胜京都的风流名士,他与叔父阮籍同列“竹林七贤”。阮咸精通音律,尤其是弹得一手精妙绝伦的琵琶,以至于他用过的琵琶都被人命名为“阮咸”。而与阮咸交好,同为“竹林七贤”之一的名士嵇康,也是一位精通音律擅奏七弦的高手。每每聚会酒酣之时,阮咸与嵇康便抚琴而歌,七子清合,笑傲山林。 阮瞻自小在父亲和嵇康的指导下学习音律,琴技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阮瞻性情淡泊,行事低调,更不爱参与文人士子们的奏琴竞技,故而名声远没有优渥公子石拓响亮。 拜师礼毕,阮瞻便将疏桐带入位于右侧厢房内的琴室中,从七弦琴的基本构造及基础指法教起。王墨在旁听了一阵,打断道:“千里兄何不直接教桐儿奏琴?” 阮瞻道:“虽然时间有限,但基础也是很重要的。子夜若是等得无聊,不如去前院逛逛?” 王墨瞥一眼疏桐,替阮瞻递了杯茶水:“非也,我只是看桐儿方才勾辟挑抹的姿势那般娴熟,应该是学过琴的” 疏桐心下一惊,随即辩道:“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在蕙小姐学琴时略略观摩过。” “既是如此,我也不必废话了。这首入门的曲子,请疏桐姑娘先熟悉一下。”阮瞻从身后的谱架上随手拽了本谱子,翻开第一页递给疏桐。 疏桐抬眉看一眼王墨,犹豫着接过谱子。 王墨突然道:“忽然记起还有件事情要办,桐儿就跟着千里兄好好学习,我回头让赵一来接你。” 疏桐点头应下,王墨便与阮瞻告别,转身离开了小院。 待王墨离开,阮瞻便道:“虽不明白姑娘为何要在子夜面前隐瞒学琴经历,不过你如今既是我阮家弟子,我自不会揭穿。这入门曲子就不必弹了,我弹三支曲子,你只选出你喜欢的便好。” 说罢,也不管疏桐面上的惊讶,转身在他身后的一张古琴前坐下,修长的指尖沿琴面拂拭而过,一串琴音便如秋水落潭,空远响起。 第三十四章 广陵止息 聆听第一支曲子,疏桐宛如目睹空山寂林中的一株幽兰,在清泉流响与山风雾岚中舒展摇曳,孤高清寂,不与群芳同。 聆听第二支曲子,疏桐恍如踱步春日山野,花林如雪,光影婆娑,流连迁延中,暗生无端惆怅。 聆听第三支曲子,疏桐则如观长河落日,映照山川,苍茫沉郁,一种萧瑟之意萦回耳畔。 三支曲子奏完,阮瞻端起面前的茶盏问道:“请疏桐姑娘如实告知,自己喜欢哪一首?” 疏桐的神思自琴音中收回,略作沉思后道:“阮先生琴技高超,让人如沐春风,如履画卷,只是,这里面却没有我喜欢的。” “两月的时间不多,我特意选了三首难度一般但容易学精的曲子,你却为何没有喜欢的?” “太过苍凉。三首曲子听罢,让人心中无端生出几许空无迷茫之感。” 阮瞻停住茶盏:“人世繁芜,前路蔓没,疏桐姑娘是盼有人在前面指引一二,明澈视野,坚韧心智?” 疏桐不觉点了点头。 阮瞻淡淡一笑:“那听我再奏一曲。” 阮瞻修长指节落上琴弦,平和的琴音徐徐流动,如同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庭院静谧的剪影。却在这和悦的声线中,渐渐透出隐伏的乱声,似有阴影在重重逼近。在隐隐的忧惧中,阮瞻的指节突然重落,琴弦嘎然一声嘶鸣,如同刀削斧落 疏桐听得心惊,脑海中倏忽浮现白家灭门一日的惨状。鸦啼声声,乱风呼啸,琴音也如她的心绪一般缭乱无序,漂浮沉落。忽而,在这绝望茫然中,一缕清绝的声线突出,反复撩拨,宛如柔韧的蒲草,在劲疾的风中飘摇。 此时的琴音,让疏桐恍如在暗寂的深夜中窥见光线,在孤独无朋的绝望中看见希望,她只觉得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响应琴音的号召,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释放。 一声低沉的呜鸣之后,琴音却又渐渐密集,如同夏日暴雨,骤然而至,渐至激越,转而铮铮如铁戈之声,山呼海啸,汹涌澎湃,直撞心门! 一种被绷紧后的放松,一种被压抑后的宣泄,激烈的琴音让疏桐不觉屈指成拳。如此情绪鲜明的杀伐之音,如此恣意如狂的复仇之念,与自己心底深藏的秘密何其相似?这每一个琴音都如一只无形之手,挑拨着自己的心跳,让周身的血液沸腾不止,奔涌不息 疏桐脸上起伏不定的神色,细细落入阮瞻眼中。琴音收束,他等待许久,也不见她从琴意中回过神来,便摇头叹道:“看来,疏桐姑娘喜欢这首。” 疏桐平复了起伏的心潮,转而问道:“阮先生,此曲何名?是何人所作?” 阮瞻道:“此曲名为,乃是我的琴技启蒙之师嵇康根据聂政刺杀韩王为父报仇的经历整理而出的曲子。” 疏桐赞叹道:“嵇先生竟谱出了这般摧折心魄之乐音!” 阮瞻手执茶盏,微微合眸,陷入回忆之中:“也只有嵇先生那般的性情旷达、超然物外,才能谱出此等曲目。我至今难忘初听此曲时的震撼,风清月朗之夜,嵇先生深衣鹤氅,在山阳高岗之上,盥手焚香,慷慨弹之,彼时风云流散,天地回响” 听罢阮瞻的追忆,疏桐叹道:“有此曲留存于世,嵇先生也应人生无憾了吧?” 阮瞻摇头道:“嵇先生因仗义执言,被小人钟会构陷获罪。他去世之后,曲谱也遗失踪迹。感怀嵇先生的琴中真意,家父凭记忆手录了一段残曲。之后,我又收集到一些其他琴师录下的片段,整合出了如今的。可惜此曲已非彼曲,难有当年之风采。” 听罢琴曲背后的故事,疏桐躬身道:“能否请阮先生教我弹奏此曲?” 阮瞻道:“你身为女子,弹奏更容易讨巧。” 疏桐却摇头道:“石公子乃是琴技高人,在他面前,我弹奏什么曲子都讨不到巧,还不如标新立异,用气势来掩盖粗陋琴技,说不定还能博他耳目一新。” “你说得虽有道理,但此曲共有四十五节,起承转合,主调副声,变化多端,你想在两月内学会此曲,只怕不易。” “阮先生放心,我一定勤加演练。” 看着疏桐坚定的目光,阮瞻终于道:“难得你一个女子能喜欢这般大气凛冽的曲子,我教你便是。” “多谢阮先生。”疏桐起身郑重行礼。 阮瞻笑着摇头:“既然疏桐姑娘先前已拜家父为师,以后以兄长相称吧。” 疏桐点头答应,嘴里却依然恭敬叫他“阮先生”。阮瞻也是笑笑了事。阮瞻本是个淡泊无争之人,他既答应了王墨所求,便悉心指导疏桐的琴技。虽他看明白了疏桐的一些心绪,却也从不点破。 自此,疏桐每日上午有一个半时辰跟着阮瞻学习,下午便回清梧院反复操练。王墨对此事也不多加过问,似有别的事情在让他操心,每日都显得匆匆忙忙,就连让疏桐学骑马之事,仿佛也被他忘记了。 疏桐照例给常氏禀报了学琴之事。常氏虽然觉得王墨行事荒诞,却也并未干预此事,反倒提醒疏桐不要忘了床榻间打探打探王墨究竟在忙何事。她总觉得王家账面少了那么大一笔银子,不可能只是买了一张烧得半焦的破琴。 听得常氏提到“床榻间”,疏桐便有了些警惕。除却失贞那夜,王墨从未要求她侍寝,她也正是求之不得。只要每日有信息禀报常氏,她以为这样就能蒙混下去,谁知常氏今日竟点明了话头。 在王家宅院中,但凡有妻妾之名者,常氏按着要求都定下了侍寝日期。对通房丫鬟来说,虽无侍寝的明确规定,但对照其他未婚公子召见通房丫鬟的频率来看,王墨这边明显太少。 想起阿荣每日在院中鬼祟打望的眼神,疏桐心下便有些烦闷。若是常氏怀疑起她和王墨的关系,只怕麻烦不小。可是,要她在王墨面前主动提出侍寝要求,这种屈辱她又如何受得? 第三十五章 失忆迷案 这日傍晚,疏桐正在院中梧桐树下练琴,车夫赵一便匆匆进来:“公子晚间设宴感谢阮先生,命我接姑娘前去。” “谢谢赵伯,我这就去更衣。” 见疏桐起身,赵一忙又补充道:“公子还特意叮嘱姑娘着男装。” 着男装?寻思那日去谦词楼的场景,疏桐便回房换作男子装扮,跟着赵一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王家宅邸后,沿南北大街一路向南。 这条路疏桐每日学琴都要路过,先前她以为是马车要去接阮瞻,马车却在往日该转弯的地方直行了,疏桐便掀起前面的车帘问道:“赵伯,公子晚间在何处设宴?” “醉芳楼。诺,就在前面。”赵一说罢,马车的速度便慢了下来,想是要停下了。 疏桐掀开侧壁车帘,发现前边不远处的绿树红墙中,果然矗立着一栋被灯笼彩幔装饰得花枝招展的高楼。这到和她想象中名扬京都的妓馆十分相符。 王墨致谢阮瞻设宴妓馆也无可厚非,只是竟要自己前来作陪,这未免有些过分。望着夕阳下那幢艳俗暧昧的高楼,疏桐心中对王墨的愤恨便又加了一分。 “公子,请下车。”车门从外拉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躬身立门外邀请疏桐下车。 疏桐愣了愣,抬步走下车去。却已到醉芳楼面前,高大的门楼外,立着一排和身边这小丫头一般年纪的小姑娘,都身着绿裙,不施脂粉,一副清清爽爽的干净模样。 一见疏桐走近,小丫头们便齐齐躬身施礼道:“见过公子。” 听着这娇脆婉转的呼喊,疏桐有些发怔。若不是喜鹊代替自己死了,白家灭门之后,只怕也会被卖进妓馆,和这些小姑娘一样吧。 确认了疏桐的身份后,她被引进了三楼王墨预定的包间。王墨和阮瞻却都还没到,包间内一个提着熏笼调香的小姑娘见疏桐进来,忙提着熏笼施礼退出包间。 引路的小姑娘将疏桐引至临窗隔了珠帘的茶座前,奉上茶水后便垂首恭敬道:“请公子上榻,奴家替你揉揉肩。” 疏桐瞥一眼窗边横着的两张楠木席榻,摇头道:“不必了,我坐着喝茶就好。” 那小姑娘便退后一步,静静立在珠帘之外候命。 疏桐走到窗边,抬眼往外张望一番。窗外是一片葱郁繁茂的林木,林中不时显露一段红墙,一道青瓦。而在视线的最远处,是一幢简朴清幽的小宅院,乍眼一看,竟有几分眼熟。 疏桐便回头问道:“前面那个小院是什么地方?” 竹帘后的小姑娘走上前来,顺着疏桐指的方向看看,随即道:“回公子,那是琴师阮先生住的紫藤院。” 那处院子竟是醉芳楼的后院!疏桐有些自嘲:自己果然是在妓馆中学琴。 “阮先生每日要来楼中演奏?” 小姑娘摇头笑道:“怎么会呢?阮先生是我们老板的朋友,他本在许昌任职,每年夏假时回来教我们弹奏琵琶。” 阮瞻居然还是有官职的人?疏桐有些惊讶。虽每日见面学琴,她和阮瞻却从未有过音律之外的交流。难怪王墨说他只有每日上午有空,想必午后他便是要教晚起的青楼女子吧。 疏桐坐下喝了两盏茶后,王墨和阮瞻便在笑谈声中走进了包间。 疏桐起身上前施礼,阮瞻竟看得一愣:“我还正想这位俊雅公子是谁,竟是疏桐姑娘。” 先前陪伴的那名小姑娘闻言,便带着毫不掩饰的诧异反复打量疏桐。 阮瞻又道:“疏桐姑娘若真是男子,这副容颜上街,只怕会被打抢。” “此事最近还在发生?”王墨面带诧异。 “前日就有名清秀男子在金市街被人掳走。”阮瞻在中厅的雕花桌前坐了下来。 王墨也在桌前坐下,拎壶替阮瞻斟了茶水道:“帝都之中,竟有这等荒唐之事,着实匪夷所思!” “的确费人思量。只是这次被掳的男子并没有丧命,昨日清晨在洛河码头边被人发现。” 王墨皱眉道:“能活下命来,难道不是同一人作案?” “据说那名男子衣袍凌乱的躺在芦苇丛里,被一个打渔人发现,问及他的姓名住址,他竟全不记得,还是一个在金市卖茶的婆子认出他是邻居家的公子。” “姓名住址都不记得?会不会是作案人迫于压力,改变了作案手法,给他服下了致人失忆的药物?”疏桐想起“忘忧散”就有导致短暂失忆的作用,便插了句话。 王墨听得眼眸一亮,随即问道:“千里兄可知那名男子家住何处?” “这到不清楚,我也是听锦娘聊起的。怎么,子夜对这案子有兴趣?” 王墨点头道:“桐儿说得有些道理,我想去了解一下那男子失忆的症状。能致人失忆的药物,家师曾有研究。若真有人滥用,我便得去查一查。” 阮瞻听罢,转首对身后的小姑娘道:“麻烦蓉儿替我请锦娘过来一下。” 蓉儿应声而去。片刻后,一位身着紫丝攒花袖袍的美艳女子便含笑进了包间。她抬眉扫视一圈后,先走到王墨身前行礼:“锦娘见过子夜公子。” 待王墨还礼后,她才又面朝疏桐点头含笑道:“疏桐姑娘好。” 疏桐从未见过她,她竟一眼能叫出她的名字,疏桐不免有些诧异。 锦娘似看出她的心思,含笑道:“常听千里说姑娘对音律有天赋,比我这楼里的丫头们灵秀千百倍,锦娘也曾想亲自见见姑娘,奈何身份有别,不便相见。” 王墨便替疏桐介绍道:“桐儿,锦娘便是这醉芳楼的老板。” 疏桐越发诧异:醉芳楼的老板居然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她这般温婉柔仪的模样,和她想象中妓馆老鸨刻毒阴险的面貌相去甚远。 “子夜想找你问问昨日码头边的那桩事。”阮瞻起身替锦娘移了座椅,又替她斟上一杯热茶。 看着阮瞻眉眼间毫无掩饰的爱怜之意,疏桐又特别留意锦娘的举止言行。一个青楼女子,能得到阮瞻这样的男子的真心,她应该有非同一般的能耐吧? 锦娘接过阮瞻递上茶盏,随即微微侧首,向他投去感激一笑。两人视线相触,阮瞻唇角便勾起一丝暖暖的笑容。 这无声的一幕,将两人之间那种默契的爱意展露无遗。疏桐不免有些感慨:阮瞻家里还有妻子,就算两人恩爱如此,但终究身份有别,不可能长相厮守 第三十六章 夏夜星空 似感觉到了疏桐的注视,锦娘转回头来对她盈盈一笑。 疏桐有些尴尬,忙移开视线,不料却对上了王墨眼底的笑意,她忙端了茶盏垂首轻啜。 “据茶婆说,那名公子长得清秀俊逸,是金市街一家脂粉铺子的公子,平时就有很多女子追慕。前日傍晚他是去城东探望朋友返回途中失踪的” 锦娘将她自己得知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待王墨问及那男子的住址,锦娘道:“具体位置我不太清楚,不过金市街里卖胭脂水粉的,统共也不过三五家,这件事情又闹得这么大,应该不难找到。” “怎么每次都是长得好看的公子失踪?难道作案的人是个女的?”一旁静静聆听的蓉儿突然插话问道。 阮瞻转首瞥了蓉儿一眼,笑道:“女人哪能那么轻易就将青壮的男子掳走?” “也未必就一定是掳走的,骗走的也难说。”锦娘笑道。 “要骗走这几个仪容不凡的俊秀男子,只怕也只有你这般容颜的女子才能办到吧?”阮瞻打趣道。 锦娘脸一红,随即朝阮瞻投去娇噌的一瞥。 在几人讨论失踪男子之事时,醉芳楼里的丫鬟早已将精致酒菜鱼贯呈上。王墨便举杯向阮瞻致谢,疏桐和锦娘也都举杯相陪,包间内的气氛便轻松起来。 晚宴结束,阮瞻喝得酩酊大醉,被锦娘和蓉儿扶回了紫藤院。 疏桐随王墨步出醉芳楼时,天上圆月高悬,清辉如素。 王墨踏上马车,却让赵一去洛河码头。 “这个时辰了,公子还去码头?”疏桐有些诧异。 王墨道:“正好去看看现场。” “看现场?公子是说脂粉铺子家那位公子被遗弃的现场?” 王墨含笑点头。 天色已黑,纵然明月如盘,也绝不是勘查现场的合适时机。只是对于王墨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疏桐懒于分辨,只听着马蹄、车轮碾过青石街面的声响,保持着沉默。 醉芳楼距洛河码头不远,一刻钟功夫后,马车便停在了码头边。疏桐步下马车,一股携带着水气的河风便扑面而来,清澈幽凉。 在城中,只觉明月高悬,冷寂孤高。到了洛河边,却见月印清河,清辉交映,水银流泻,波光粼粼,与人格外亲近。 王墨立在河边,仰首闭目,似在聆听夜风中欢悦的虫鸣,专注入神。疏桐静静立在他身后,沉默无声。 片刻之后,王墨拾步沿着码头的石梯向河道下走去。疏桐回头看一眼在远处等候的马车,心里还在犹豫要不要回马车上去等他,王墨便回头道:“桐儿,跟我来。” 疏桐只得走上前去。石阶下到一半,王墨向左走进了码头边长满芦苇的一段河堤。疏桐犹豫了一下,也侧身挤进了及肩的芦苇丛。 脚下不再有石阶,长满藤蔓草皮的河堤有些湿滑,疏桐顾及着不被芦苇叶割伤脸面,不料脚下一滑,身子便失去了平衡。眼见即将栽倒,王墨伸手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待她找回平衡,王墨非但不松手,反而握住了她的手。掌心交叠,肌肤熨帖,疏桐心底竟有些慌张。她扭动手腕想要挣脱,却被王墨握得更紧了一些。 疏桐就这样被王墨拉着手,穿行在夏夜的芦苇丛中。耳畔是衣裙拂扫芦苇叶的??声,脚下是鞋底摩擦草皮的嚓嚓声,间或还有夜风掠过苇丛的沙沙声,夏虫欢唱的唧唧声,以及河水流动的汩汩清响。 在这纷繁的声响之中,疏桐却感觉到异样的静谧。 不知道在苇丛里前行了多久,两人到了一处芦苇大面积倒伏后形成的空地处。 “这里,应该就是那位公子被丢弃的地方。”王墨松开疏桐的手,蹲下身就着月光查看那片芦苇塌陷的地面。 “公子如何知道?”疏桐问道。 “从芦苇塌陷的面积和痕迹来看,当时应该有两三人拉着他,从河的下游上岸进入了芦苇丛。”王墨起身,沿着芦苇倾倒的痕迹,向前走了几步。 疏桐果然看见对面的芦苇丛中有一条清晰的倒伏痕迹。 “公子如何知道对方是两三人?” 王墨回身指指方才进来的位置:“你看看,我拉着你走,两人走过的痕迹要小很多。” 疏桐转回头,果然发现方才两人路过地方的芦苇塌陷痕迹,明显比对面那道小一些。他拉着自己一路走来,是在还原现场? 疏桐问道:“这就是作案现场?” “不像。这应该是他服药后被丢弃的地方。否则,若他清醒着,这片芦苇就不止倒塌这么点儿了” “公子确定他是被人喂了药?”疏桐问道。 “这里确实有一些药味,只是被河风吹散得近似于无,难以辨出成分。”王墨单手支臂,望着倒伏的芦苇叹道。 疏桐闻言,深嗅了口气,钻入肺腑的却满满是芦苇折断后的水润清香,哪里寻得到一丝半末的药味?疏桐望向王墨,不知他是如何闻出药味的。 王墨却突然俯身将自己放躺在芦苇上。 “桐儿,你也躺下来。”王墨朝疏桐轻轻勾指。 是倒伏的芦苇上沾染了药味?略作犹豫,疏桐选择了听从王墨的召唤,在他旁边的地面躺了下来。 视线降低,身边的苇丛顿时显得深长高大。深蓝的天幕上,月如玉盘,皎洁莹润,素白的月光透过修长的苇叶,叶片背面便泛出点点莹洁的光芒。 月光竟会穿透芦苇叶? 疏桐微微有些错愕。却正在疑惑之时,那些点点的莹光便慢慢移动起来。疏桐这才惊讶发现,那些莹光竟是一只只隐于芦叶背面的萤火虫。 “是萤火虫?!”疏桐惊呼道。 “嘘,别惊了它们。”王墨侧身竖指。 疏桐侧首看向王墨,月光下,他深邃的眼中如蕴星光,璀璨晶亮,那张清俊的脸庞上则浮现出温和的笑容。疏桐有些愣怔,她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如同此刻这般带有温度的笑容。恍若错觉。 “桐儿,快看!” 疏桐从愣怔中转回头,便见他们躺卧的苇丛上方,一片莹光飞舞。和天上的星光不同,萤火虫的光带着淡淡的暖黄,有着不同于星空的些许温暖。此时,月色明净,夜风轻柔,萤火旋舞,点点闪闪 疏桐从未见过这般梦幻绚烂的场景,不禁抬手掩住因惊叹而微微开阖的双唇,轻叹道:“真的好美啊” 听着疏桐的喃喃轻语,王墨微微侧首,望着身旁完全卸下防备算计的女子,唇角浮起淡淡的笑容。 第三十七章 骄傲的人 夜色渐深,河风越发清幽。 王墨站起身来,伸手去拉疏桐:“起露了,我们回去吧。” 疏桐把手递向他,却还未待王墨握住,便突然又收了回去,反手撑地站了起来。 王墨怔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随即抬步沿来路走去。 疏桐跟在他身后,沉默前行。她在自责,不过是看了一阵萤火虫而已,自己在王墨面前竟会这般放松,全然忘记了他的身份。 直到上了马车,两人也一直保持沉默。 待两人返回清梧院,阿荣提了风灯来应门,一见王墨和疏桐,便瞪大了眼睛:“公子,你,你们这是” “傍晚走的时候,我给你说过公子设宴致谢阮先生,你怎么没给我们留门?”疏桐一见阿荣这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便出口责问道。 阿荣吐舌道:“过了戌时你们都没回,我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 王墨摇头笑笑,抬步便往院内走。疏桐瞥一眼阿荣,也迈步进了院子。 阿荣关了院门,提着风灯急急跟上两人,待看清疏桐白袍上沾着的草叶和污渍,顿时上前一步道:“疏桐姐方才跌了跤?” “跌跤?没有啊?”疏桐有些诧异。 “那你衣服怎么这么脏?”阿荣从她身上摘下一片草叶,凑到鼻底嗅嗅,再一抬眼,看见王墨的背上也是一片污渍,便惊奇道:“咿,公子身上也是啊原来,你们,你们” 疏桐回头看着阿荣那番表情,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后,顿时红了脸:“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荣想的哪样?”王墨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打量阿荣。 阿荣一时?宓煤炝肆常?e?嵛岬溃骸拔遥?颐弧p>“我不过是和桐儿一起去码头看了阵萤火虫。”王墨唇角勾笑,说罢拾阶走向上房。 看见王墨露出那般心满意足的微笑,阿荣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阿荣的这般表情,让疏桐在尴尬之余,突然想起了常氏晨间说的那番话。心下一动,疏桐当即对阿荣道:“时间也不早了,你回房继续睡去吧,有我侍候公子梳洗就好了。” 阿荣愣愣道:“那,那好吧。” 见阿荣愣在阶前并无离开的意思,疏桐咬了咬牙,拾步上了石阶,走进了王墨的房间。 待疏桐转身关门时,阿荣的眼睛仍然直直盯着她。疏桐掩上房门,心下寻思:看来,还得在这里面多待一阵。 疏桐转回头,隔着一层珠帘,影影绰绰的看见王墨正在内室更换衣裳。上前她不愿意,不上前好像不合规矩,犹豫之间,她便僵在了门口。 王墨换好中衣,拂开珠帘便笑道:“本公子就那么好看?桐儿看得眼都不转。” 疏桐听得面红耳赤,见他朝外室走来,便找了个话头岔开:“公子已经换了中衣,今晚还用备水沐浴吗?” 王墨玩味的看着疏桐,直看得疏桐垂首避开,他才道:“太晚了,明儿起来再沐浴。” “那我去替公子准备洗漱的用水。” “不用了,我还准备看会儿书。桐儿困了的话,先去睡吧,回头我自己去水房便好。” “好。”疏桐估计阿荣应该已经离开了,拉开门就急急往外走,不料却撞在了耳朵贴在门边偷听的阿荣身上。 “你这是在干什么?”疏桐面色一暗,当即恼怒道。 阿荣的神色明显有些慌张,可见了疏桐竟也能随口编出个理由:“我担心公子要沐浴,怕疏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正想敲门问问。” “我忙不过来,自会叫你。”疏桐冷色道。 “那,那我就先去睡了。”阿荣忙忙道。 “等等,”王墨几步走了过来:“我原本是担心深夜沐浴影响两位姑娘休息,既然你们两位都这般替我作想,那我就还是洗洗吧。” 疏桐只得垂首道:“好,奴婢这就去备水。” 待疏桐和阿荣两人将水烧开,抬进沐浴室,调兑好温度,准备好沐浴的一应物件再去叫王墨时,已近子时。 王墨放下手中的书卷,感叹一句:“难怪常听三哥说‘最难消受美人恩’。” 阿荣闻言侧首看向疏桐,疏桐却是垂首不语。 待王墨沐浴完毕,疏桐拿了干布巾子替王墨擦拭头发时,阿荣在旁边已是呵欠连天。 “阿荣先去睡吧,桐儿留下就好了。”说着,王墨一把搂上疏桐的腰。疏桐却是条件反射一般,一把推开王墨挣脱开来。 待她后退两步,碰着了身后的阿荣,疏桐才反应过来自己露了破绽,忙辩道:“公子,奴婢先前在草丛里弄脏了衣裳,怕脏了公子。” “那有何关系?总归也是我让你弄脏的。”王墨一脸的不介意。 见到这一幕,阿荣忙忙道:“阿荣先去睡了,不打搅公子和疏桐姐了。” 这一回,阿荣却是跑得比兔子还快了。 待阿荣离开,疏桐看着王墨,身体竟不受控制的又后退了一步。对疏桐而言,她认为自己虽然已经于他,可那一次毕竟是在毫无知觉之中。如今真要给他侍寝,心里却仍旧有道过不去的坎 “你怕我?”王墨敛容站起身来。 闻言,疏桐一径在摇头,一径却在后退。 “女人要拒绝男人,可以有很多理由,比如来癸水了,比如风寒感冒身体不舒服,而像你这般姿态,男人会理解成欲迎还拒” 疏桐蓦地停住了后退的脚步,抬头错愕看着王墨。 “你擅长察言观色,却不擅长观察男人的。我若是存心想要你,方才在芦苇丛中就要了,又何须忍到现在?” 疏桐闻言越发诧异的望着王墨,只觉他眉峰下的眼眸深黑无边,难以窥测。 “我却也是个骄傲的人,若是一个女子连手都不放心交给我,我又哪来情绪与她欢好?方才抱你,也不过是替你解围。” 听王墨说出这番话,疏桐在感觉诧异的同时,突然庆幸自己先前及时收了手,与他保持了距离。 “若常氏那里交代不过去,看在我们那个交易的份上,你可以睡我卧房外室的那张木榻。” 说罢,王墨面无表情的转身走出了沐浴房。 第三十八章 市井烟火 疏桐愣怔许久,收拾好沐浴房,洗漱完毕,犹豫再三,终究带着忐忑的心情去了王墨的房间。 这一夜,疏桐睡在外间的木榻之上,整夜都不曾睡个踏实觉,却直到西窗泛白,始终相安无事。 疏桐想明白一个道理,对王墨这种贵族公子而言,他们的生活中不缺女人,若非特殊情况,以他们的骄傲来说,没必要强迫一个丫鬟。 疏桐起身梳洗一番,正要去厨膳房替王墨准备早餐,便被王墨叫住了:“不必准备早餐,我们马上要出门去。” “公子不吃了早餐再去吗?”疏桐想问“我们”也包括她吗?出口却又是另一句话。 “我带你去金市街尝尝坊间卖的早点。”王墨整理好衣袍从内室走了出来。 “今日不用去学琴吗?”疏桐询问出声。 王墨笑道:“昨夜阮先生醉得那般厉害,今天就给他放天假吧。” 疏桐点头道:“那公子稍等,我去换套衣裳。” 王墨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今日逛脂粉铺子,这么穿很合适,不必换了。” 疏桐瞬间明白,原来自己又充当了他的道具。 赵一的马车将两人送到金市街街口时,街市尚未从夜梦中彻底苏醒。大多数的铺面都还门窗紧闭,只有卖早点、油酥、煎饼果子的铺子打开了门面,竖起了旗幡,临街的锅灶里熬煮的骨肉汤腾起着阵阵白雾,在街衢间弥散着一股带着葱末姜粒的鲜香味。 王墨带着疏桐走进一家铺子,将店里的油酥果子、醪糟粉子、鲜汤点了一大桌子后,又问店家要了一碗不加调味的清汤素面。 知道王墨不喜味重的东西,疏桐便叹道:“公子点这么多早点,奴婢哪里吃得完?” “也没说要你吃完,每样都尝尝吧。” 疏桐小时是千金小姐,没有机会出来吃这街坊小食,之后又是在王家深宅中当丫鬟,也是没有机会出来接触这些市井早餐。难得有这机会,疏桐拾起桌上的竹筷,望着满桌的碗盏餐碟,一时竟不知道从哪里下口。 疏桐的筷子还没落下去,街角便响起一声清苦的哀求:“夫人行行好,赏我这婆子一口吃的” 夫人?疏桐有些愣怔,待想明白自己今日出来便是充作王墨的道具,她便明白这是有人在叫她。疏桐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街角的廊柱下,立着一个衣衫破烂、面孔脏污的老妪。 店老板一见那婆子,便厉声骂道:“你走远些去,你这副形容立在这里,存心是要毁我生意么?” “夫人行行好”那老妪只看着疏桐,继续祈求。 王墨听若未闻,只是埋头吃面。那店老板从面板上操起擀面杖便走了过去:“再不走,仔细我这杖子” “店家等等!”疏桐急切唤道,待那店家回过头来,她便道:“我也吃不了这么多东西,就分点给这位老妈妈吧。” 闻言,店家竟是一愣。那老妪却已带着一股馊味,几步走了上来:“谢谢夫人,夫人你这般好心善良,一定会有好报” 疏桐起身问店家要了个打包的纸袋,将桌上的油酥果子捡了装好递给她道:“这些也不是我买的,你要谢就谢这位公子。” 那老妪接了纸袋,连连朝专注吃面的王墨鞠躬:“谢谢公子,祝公子和夫人一生平安,白头到老” 疏桐顿时脸红起来:“老妈妈,我,我们” “多谢老妈妈吉言。”听到这里,王墨抬起头来,含笑对那老妪说道。 待那老妪抱着纸袋离开,王墨便道:“桐儿吃快些,我们再不走,今儿这店老板就没法做生意了。” 疏桐不太明白王墨这话的意思,却刚刚埋头吃了几口醪糟粉子,耳畔便响起一片“行行好,行行好吧”的乞讨声了。 疏桐抬眼看见铺子四周逐渐围靠过来的乞丐,谦词楼那日的画面顿时闪现脑海。看着店老板拿着擀面杖在店前挥舞阻止,竟犹如孤军作战一般的凄惶,疏桐当即放下木勺,对王墨道:“公子,我们走吧。” 待两人挤开乞丐,逃也似的离开早点铺,王墨道:“我看你也没吃上几口,我带你换一家尝尝。” 回想起先前那一幕,疏桐摇头道:“不吃了,我也不饿。” “真不饿?” “不饿。”疏桐回头看看那群逐渐散去的乞丐,皱眉道:“这都城里居然有这么多乞讨的人” “你每日圄于宅院之中,偶尔出来,也是去绣坊墨斋这些地方,自然不知。”王墨略作停顿,又道:“汉末以来,征战连年,大小战役多达数百场,死伤无数,流离失所者更是不计其数。我朝历经武帝的太康之治后,情况大有好转,可惜武帝去世后,西北异族频繁起事,尤其是氐族齐万年的造反,导致政局纷乱,加之这些年来各大世族横征暴敛,各地官僚收刮民脂,其残酷不输战乱” “各大世族横征暴敛”?这番说得好像他王墨不是世族子弟一般,疏桐不免侧首望向王墨,却见他眉峰萧瑟,面色冷寂,就连那俊挺的鼻翼都显得如同冰山一般料峭。 其实,疏桐先前的那句话,并不是个问句。这些年来,疏桐虽是深居宅院,却也知道帝都繁华奢靡的锦绣之下,暗藏着许多无人问津的疾苦。战乱,饥荒,贪腐,正是导致这一切的根源。只是,身为柔弱女子的她,只能发出一声无谓的感叹罢了 晨曦越过街头的更楼,在街面铺上了一层细密柔软的暖黄光晕。两人街头信步,两侧的铺面次第开放,人来人往,街市便渐渐热闹喧哗起来。看着日光下逐渐光鲜亮丽的街景,听着商贩们面带微笑的热情招呼,疏桐才从王墨的脸上看出一丝温度。 “这位夫人,我们铺子里新进了一款胭脂,进来看看吧” 王墨朝疏桐点点头,两人便应了店老板的召唤,拾步走进了街面右侧一家叫“菱花镜”的脂粉铺子。 铺子里的柜面上,摆满了各种造型的盒儿、罐儿、瓶儿、盅儿,花花绿绿一片,甚是好看。 王墨伸手取过一个描有鸳鸯交颈画面的白瓷盒儿,打开递给疏桐:“桐儿试试这个?” 疏桐看着王墨,狐疑的接过盒儿,正想难道自己真要往脸上抹些试试,便又听王墨道:“不喜欢的话,再看看其他的,这家找不到合适的,还可以去别家看看” “这街上也就三家脂粉铺子,叫“浅妆”的李家最近出了急事儿没开门,还有家叫“烟色”的铺面还没我这铺子一半大,就我东西是最全的了。”那女老板不待王墨把话说完,便急忙推销自己的东西:“公子真是好眼力,一眼就选了这盒‘醉海棠’。夫人肤色白皙,只需稍稍勾一点儿扫在脸颊,定然比那三月的海棠花还娇美可人” 王墨笑道:“那就买这个了。” 第三十九章 采阳补阴 王墨掏钱买下“醉海棠”,转首含笑递给疏桐:“桐儿何时装扮给为夫看看?” 为夫?!他是演戏入神了,还是被先前那老妪的话洗脑了?回想起王墨那日给青竹准备的礼物也是胭脂水粉,疏桐心底竟涌起一丝鄙夷:你以为所有女子都爱这胭脂水粉? 从这家铺子出去,王墨和疏桐便一路留意叫“浅妆”的店招。路过好几家金店、银店、玉器店,又转过一道街角,两人才在临街桐木雕刻的门楣上找到了“浅妆”二字。 此刻,朱漆描花的店门正紧紧闭合。 王墨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前边果然有家卖茶水的铺子。王墨便带了疏桐走进去,要了两杯这个节气最流行的薄荷茶。 待那卖茶的婆子递上茶水后,王墨便道:“阿婆,隔壁的脂粉铺子怎么关门了?我家娘子喜欢的一款胭脂,只有他家才有。” “他家公子前几日出了事,一家人忙着请大夫,接待廷尉府的差爷,哪里还有心情开铺子?” “这又是大夫又是差爷,究竟是个什么事儿?”疏桐边喝茶水边好奇问道。 “说不清楚啊,好好一个公子哥儿,去城东看望朋友回来就失踪了,第二日在码头边被人发现,结果却是一问三不知,人跟傻了一般。还是那日我去码头接茶叶,凑巧一眼认出他是隔壁李家的公子” “这事竟惊动了廷尉府?” “可不是么。这李公子身上没有跌伤、撞伤,失踪一日后却突然变成了傻子,着实蹊跷啊。家里人替他换洗衣物时,在他衣襟上发现了一些乌黑的药渍,就怀疑李公子是被他那位朋友灌药谋害的,这才去报的案” 那卖茶水的婆子将她知晓的事情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恰好又有客人来买茶,她便忙着去招呼客人了。 从茶水铺子出来,疏桐便道:“接下来怎么办?” “去李家看看。” 疏桐瞥一眼紧闭的铺面,不解的看向王墨。人家关门闭户,他怎么进去看? 王墨走到店面的小侧门前,抬手扣动铜环。片刻后,便有个婆子来应门。 那婆子来开门,只抬眼瞥了王墨和疏桐一眼,便摇头道:“铺子这几日歇业,公子和夫人改日再来吧。” 今日几次被人误会为王墨的夫人,疏桐心下便觉得这些人好没眼光:一男一女上街,就一定是夫妻关系么? “我是廷尉府医药司的便差,奉周慈周大人之命来查看李公子的病情。”王墨抬手挡住婆子正欲关上的侧门。 “昨日不是有两位大夫来看了么?”婆子疑惑道。 王墨道:“昨日是看过了,可案情需要再来看看。” 那婆子将门拉开了一些,王墨正要往里走,那婆子忽然又道:“恕婆子我斗胆,两位这身装束实在不像来办案的,还请出示一下令符吧。” “周大人认真分析过昨日收集的线索,认为此案非同一般,怕打草惊蛇,故而要我们着便装前来。这是令符。”王墨从袖中摸出一块金镶玉的腰牌,呈给那婆子看。 疏桐诧异望向王墨,正奇怪他怎么会有廷尉府的令符,便听那婆子道:“差爷这令符为何和昨日那两位的不同?” “昨日你见的是黄铜鱼符令吧?” 那婆子点了点头。 “在廷尉府,不同的等级使用的令符是不一样的,黄铜鱼符是三等差吏的通用令符,我的等级稍微高一点,用的金镶玉。” 那婆子恍然大悟,忙忙侧身道:“二位差爷请!” 那婆子引得两人穿堂进入后院,一路带入西侧的一间厢房。 “夫人,这是廷尉府医药司的两位便衣差爷。”婆子进门后,对侧坐在床榻旁愁眉不展的一个妇人禀报道。 那妇人闻言站起身,急行几步上前问道:“可是案子有了什么进展?” “暂时还没有好消息带给夫人。”王墨亦迎上一步,肃容道:“不过夫人放心,今日我们大人已经派出一队便衣,沿公子当日走过的路线在逐一摸排线索。我们今日来,也是要再看看能不能从公子身上再找出些有利线索。” 妇人点点头:“有劳两位差爷了,这边请。” 妇人抬手将两人引至床榻前。烟青的丝帐之中,熟睡着一个面容俊俏肤色白皙的青年男子。一见这男子的容颜,疏桐便不由得想起她几次在绣坊听到的传闻,说是城中有贵妇修炼采阳补阴的不老妖法,专门强掳俊美的青年男子。 王墨在妇人先前坐着的木椅上坐下后,伸指扣上李公子的手腕。他把脉许久,直到那妇人面露疑惑时,他才放开李公子的手道:“请夫人将公子当日换下的衣物拿来看看。” 那妇人便越发疑惑:“昨日那两位差爷,已经将京儿的外袍带走了啊” 疏桐正担心王墨冒充官差被人揭穿,王墨却淡定道:“昨日那两位兄台只带走了外袍,我们还要再查看查看李公子的贴身衣物。” 妇人脸上竟露出一丝犹豫:“这,这个” 王墨抬头看向妇人,面上神色有些发冷:“此事已经立案,还望夫人不要藏掖物证耽误我们办案。” 那妇人怯怯瞥一眼王墨,随即转身对身后的婆子道:“刘妈,麻烦你去将京儿的内衣送来。” 待那刘婆子去拿内衣,王墨便又仔细询问了李京这两日的言行举止及进食入睡情况。 听闻李京事隔两日,仍然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不认识自己的家人,疏桐便又觉得这不像是“忘忧散”的药效了。 王墨问完,又起身仔细查看了李京的头部,尤其是发髻、耳后及枕后等隐蔽位置,看了好一阵后,他才回身在床前的木椅上坐下。 疏桐正想询问他查看的结果,那刘婆子便提着个竹篓进来了。 王墨起身接过竹篓,先是凑近闻了闻,待疏桐好奇走上前来时,他却已背转过身,面朝李夫人的位置,两指拎起沾染了泥水污渍的内衣,稍稍看过一眼,便冷色道:“夫人昨日为何不将这证物提交出来?” 疏桐闻言有些惊讶:他是什么意思?若这李夫人昨日将这内衣交给廷尉府的官差,他今日还能查看么? 李夫人却一脸困窘:“京儿平素为人正直,这街坊之中爱慕他的女子不胜其数,可他从来都洁身自好,从未有过荒唐之举这次定是他交友不慎,受人引诱才会” “李夫人放心,廷尉府办案,要的只是证据和线索,此物事关贵公子清誉,我们会替他保密。”王墨打断了李夫人的话,随即将竹篓搁下,欠身道:“此行已经找到一些线索,我们这就回去复命了。” 说罢,不待一脸尴尬的李夫人再发问,王墨转身叫了一脸懵懂的疏桐便往外走。 第四十章 好奇可耻 刘婆子送两人出门,走到门口时,她突然道:“两位差爷,婆子我想多问一句,我家公子这病,还能治好吗?” 闻言,王墨停步道:“你为何不问我这案子能破吗?” 刘婆子叹气道:“这城里青年男子失踪也不是第一桩了,前面几个还是命案都没能破案,我们还能指望么?” “既是这样,你们为何还去报案?”王墨追问道。 “其实我和夫人都不赞同报案,是老爷气急不过,又受了几个朋友的煽动,才去报了案。” 听了刘婆子的话,王墨仰首望了望门楣上的店招,随即道:“你家公子这病,治好了只怕会丢命。换我是李家老爷,我就变卖了铺子,搬去僻静乡野。” 刘婆子顿时瞪大了眼睛。 王墨唇角勾笑,转身离开了李家铺子。 上了马车,疏桐便忍不住问道:“公子发现了什么线索?” 王墨从车厢座椅下的铜盒里拿出湿布巾子,一边擦手一边笑问:“桐儿问这个,是因为好奇,还是要向常氏交差?” “有什么区别吗?”疏桐替王墨递上一张干布巾子,不解问道。 “是前者的话,我可以透露一点儿;是后者的话,我拒绝回答。” 疏桐愣了愣,终究选择了保持沉默。 “承认自己有好奇心,难道很羞耻吗?”马车走了许久,王墨突然笑道。 怕与他的目光对视,疏桐干脆掀开一侧的车帘,侧首窥看街道上徐徐后退的景色,保持沉默。她不是羞于承认自己的好奇心,而是觉得王墨用这种语气与自己说话,太过亲近暧昧,有点近乎。 除开她对他身份的反感和抗拒,她这般表现,其实也与昨夜他说的那种“骄傲”有关。她暗自觉得:若她一直和他保持着疏远的交易的关系,或许她就能避免为他侍寝。 疏桐不准备打听此事了,王墨却又径直道:“李京确实是被人灌了药,那药的成分与‘忘忧散’也非常相似,但这不是致他失忆的主要原因。在他百会、玉枕、灵台等多处穴位上,我发现了隐于发中的细小针眼” “李京头部有针眼?”疏桐再也藏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转首便惊讶问道。 王墨点头道:“嗯。致使他失忆的人,应该是一个医术高明且擅长针灸的大夫。” “所以公子劝李家不要送去治疗?” 看着疏桐那副急于作合理化推断的表情,王墨含笑摇头:“天下的大夫多了去了,他去求医也未必就遇到害他的那位。我劝他不求医,其实是担心那幕后之人。” “幕后之人?”疏桐越发惊奇。 “从李京内衣上的污迹看,作案的人很有可能是个女人” 疏桐惊道:“难道真有‘采阳补阴’术?” “‘采阳补阴’?”王墨皱起眉头:“桐儿听谁说的?” 疏桐顿时面红耳赤,支支吾吾道:“我也是听,听绣坊的徐妈说起” “她没准儿说对了。”王墨勾唇一笑,随即又掀开前帘对赵一道:“赵伯,前面廷尉府门口停一下。” “公子要去廷尉府?” “刚才冒了我师兄周慈的名,总得去给他打个招呼。顺带也给他提供点儿线索,看他们能不能查出些什么。” 疏桐道:“那金镶玉腰牌,真是廷尉府的?” 王墨笑道:“廷尉府的腰牌没那么好混,我不过是唬唬那婆子。” 马车适时停下,王墨开门下了马车后,对赵一道:“赵伯直接送桐儿回府,我晚上还有事,不必来接我。” 赵一应下后,王墨突然掀开车帘,对疏桐道:“查案之事,不在交易之内。桐儿明白否?” 疏桐当即点头道:“我不会说给夫人。” 见王墨阔步走进门列甲衣执戟卫的廷尉府,疏桐有些诧异:小时的王墨几乎足不出户,也很少与人往来,六年后归来,竟多了这么多朋友?谦词楼的老板、醉芳楼的琴师、廷尉府的医药官 回王家宅院后,疏桐照例先去面见常氏。 请安之后,常氏问她大清早跟王墨出门去做什么时,疏桐方才明白王墨送她胭脂的本意。在心底鄙夷了自己一番后,她从袖中取出“醉海棠”递呈给常氏道:“公子嫌奴婢平日妆容太淡,今日一早就带奴婢去买了这个。” 常氏接过胭脂盒看了看,以不屑一顾的表情递还给她:“亏他也有老爷的血脉,竟和他娘一样,是个没眼光的人。” 事关王恺和朱婉,疏桐便只是垂首不语。 常氏却又问道:“他陪你买了胭脂,又去做什么了?” 记起王墨先前叮嘱的话,疏桐略作思忖后便道:“前些日子公子突然说要教奴婢骑马,公子去马厩看过后说府中的马匹性情太烈,不适合奴婢,准备替奴婢去买匹性情温和的” 听到这里,常氏竟摇头笑起来:“要教丫鬟骑马,子夜真是出息了” 教丫鬟骑马的,王墨不是第一个。几年前大公子王睿将房里的丫鬟果儿带去了跑马场,果儿不过是好奇让王睿载着在场上跑了一圈,回来后便被常氏以谄媚惑主的罪名毒打致死。 听闻王墨要教自己骑马,常氏却又是这番表情,疏桐便明白了她的心思:指望着王墨做出更多的荒唐出格之举,最后失去王恺的信任。 疏桐却必须装得惶恐不安,她跪地道:“奴婢知道此举荒唐,已反复劝说公子,可公子听若未闻” 常氏笑道:“你不必惊慌,子夜现在的情况和睿儿当日不同,睿儿是有妻室还独宠贱婢,子夜如今尚无妻室,他宠你也是情有可原。” 疏桐还寻思再说点表白忠心的话,玉荷便拿着个信筒进来了:“夫人,去邺城护送贺礼的车队今儿回来了,还捎带回了青竹姑娘的信。” 常氏当即站起身来:“快,快拿来我看看。” 玉荷拿过果盘上的尖刀,小心启开了竹筒上的封泥,从筒中抽出信纸恭敬递给常氏。常氏展开读过后,脸上先是笑意盈盈,随即却又皱起了眉头。 “信里写的什么?”玉荷急切问道。 常氏叹气道:“青竹信里说王爷对蕙儿很好,一连数日留宿蕙儿房中” “夫人是担心‘盛宠必衰’?”玉荷问道。 常氏点头道:“任何事情太过,必然招来祸事。玉荷,你替我准备笔墨,我要给蕙儿写封信。” “夫人也不必太过担心,王爷与蕙小姐新婚燕尔,如此恩爱也是常理。再说小姐初入王府,王爷是她唯一的依靠,若不趁机加深感情,反倒失了机会。”疏桐起身道。 “疏桐说得也不无道理。”常氏瞥一眼疏桐,寻思片刻,终究放弃了要写信的念头。 想常氏往日是个决断鲜明的人,如今事关自己的女儿,反倒有些犹豫不决了。 第四十一章 假戏真做 疏桐和往日一样,在院中的梧桐树下练琴直到黄昏。 见日头低过了院墙,疏桐起身准备收琴,却刚站起身来,便听得几片掌声从院门处传来。 疏桐抬头看去,便见一名灰袍男子手抱琴匣,与王墨并肩立在院门口。 王墨赞道:“桐儿果然颇具天赋,这才几日就弹得这么好了。” “难怪子夜不惜重金买下这琴,原来是为博红颜一笑。”那名灰袍男子一脸恍然大悟。 疏桐不知来者何人,只是朝门口的两人屈膝颔首施了一礼。 “桓先生,我家桐儿不会委屈了这琴吧?”王墨侧身笑问。 那名姓桓的男子则面露诧异:“夫人学琴真的才几日?” “确实如此。”王墨点头之后,朝疏桐招手道:“桐儿,过来。” 疏桐放下“秋宵”,几步走上前去:“见过桓先生。” “桓秀见过夫人。” 丫鬟被人误为夫人,是犯上僭越之事,前几次在外面疏桐没有辩解,今日可是在王家宅院中,疏桐不由得开口辩道:“其实我” “桐儿,桓先生也是我大晋闻名已久的琴师,他的祖上是东汉有名的琴师桓谭”王墨打断了疏桐的辩解,转而介绍起桓秀的家世。 这边桓秀听得连连摇头:“子夜休要再说,羞煞我也。若非家道衰微,我也不会变卖了祖父深爱的‘焦尾’应急。” “桓先生放心,我不是夺人所爱之徒,此举也不过是为满足桐儿想见见‘焦尾’的心念,待桓先生度过难关后,我愿意等价再行交换。” “子夜此话当真?”桓秀一脸惊喜。 王墨郑重点头:“当真。” 桓秀便松了一口气,转而将怀中琴匣递给疏桐道:“舍不得送出此琴,我竟一路跟着子夜来了府上,让夫人见笑了。” 先前的话被王墨打断,疏桐明白王墨不想让桓秀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个丫鬟,此刻她便只是抬手接琴,含笑不语。 “有劳夫人代为照顾。”桓秀交过琴,躬身一礼,面上表情郑重,宛如他递给疏桐的是自家的孩子一般。 目睹桓秀的举止,疏桐觉得手中琴匣有些沉重,不觉道:“桓先生爱琴如此,疏桐必会小心珍惜。” 一旁的王墨道:“桓先生要不听桐儿用‘焦尾’弹奏一曲?” 疏桐顿时面露尴尬:“疏桐琴技尚且粗陋,只怕辱没了‘焦尾’的音色。能否待改日练得熟悉一点了,再奏与桓先生听?” “桐儿说得也有道理。”王墨看向疏桐的目光亮了一下,随即他转向桓秀道:“一个半月后,桐儿与人约在芳兰渚赌琴,桓先生若是有兴致,能否来充任裁判?” 桓秀闻言一怔:“芳兰渚在何处?” “离城八里的一处江心小岛。小岛对面青山排闼,四面洛河流深,岛上临水筑轩,视野开阔,非常适合聆音品茗”王墨将那尚未成形的地方描述得十分诱人。 “以前怎么从未听说过此处?”桓秀略感诧异。 王墨笑道:“我也还没去过。不过优渥公子石拓选下的地方,想必不错。” 桓秀怔道:“石拓也去当裁判?” “不瞒桓先生,与桐儿赌琴的,正是石拓石公子。” 桓秀一脸惊讶:“夫人竟是要与石公子赌琴?!” “此中缘由说来话长,莫若我们进屋沏了茶水慢慢聊?” 桓秀转头看看越发沉暗的天色,摇头道:“今日天色已晚,家小还在等我,我改日再与子夜长谈吧。” “既是如此,那我送送桓先生。”王墨抬臂将桓秀引向院外。 目送两人走出院门,王墨替桓秀拉开车门,恭送他上车。桓秀上车后拱手致谢,王墨一边还礼一边道:“对了,阮瞻阮先生也会去充任裁判。” “啊!千里也要去?看来这场赌琴还真不能错过了。”桓秀一脸向往道。 王墨点头道:“那我到时派人来接桓先生同行。” 淡淡夕光下,王墨负手而立,余晖在他青灰的衣袍上镀了层金茫,将他一双深黑的眼眸映照得光彩熠熠。 远远望着这道高颀秀仪的身影,疏桐心底有些惶恐:不过是三言两语,他就把石拓、阮瞻、桓秀这些琴界翘楚给圈在一起了,让那个听来梦话般荒诞的赌琴,变得越发的真实了。这样的王墨,不是自己熟识的那个王墨,自己一点儿也看不透他。 “桐儿抱着不累么?”送走桓秀,王墨回身见疏桐抱着“焦尾”愣怔而立,不由便摇头笑道。 疏桐却忍不住道:“公子每日作戏不累么?” 闻言,王墨竟是一怔,随即便失声笑开:“难得桐儿这般懂我,过来替我揉揉肩吧。” 说罢,也不管疏桐是何脸色,王墨径直走到树下的石桌前坐下。 疏桐正想找了借口拒绝,却见阿荣提着浣衣院的竹篮走到了院门口。疏桐便走上前去,将怀中的琴匣搁在石桌上,转身替王墨揉起肩头来。 却只揉了两下,双手便被王墨握住。疏桐心下一紧,顿时后悔起来。 王墨将疏桐的手拉至面前,待看清她左手拇指侧沿的淤青和右手食指中指上的水泡后,他竟拉近了朝她的手指轻轻吹了口气。疏桐指尖一凉,慌忙将手抽了回去。 “手指伤成这样,为何不告诉我?”王墨转身皱眉问道。 疏桐看他这般郑重的神情,只觉得有些好笑。小时练琴也是这般,罗琴师说过,非得要指尖磨出了薄茧,手指和琴弦才会和谐共处。王墨也是学过琴的,岂会不知这一点?他这也是要演给阿荣看吧? 想着要配合他演戏,疏桐含笑娇噌道:“奴婢也是怕公子看了心疼。” 果然,这句话让刚刚走进院子的阿荣听得一个激灵。她诧异转首看向疏桐,便正好瞧见王墨拉起疏桐的手,凑到唇下爱抚亲吻。这幕场景让她看得脸红,她当即提了篮子快步走开。 见阿荣走开,疏桐面红耳赤的将手再次抽回来:“公子也不用演得这般投入吧?” “假戏真做。”王墨垂眸看着疏桐,眼眸深黑一片,疏桐正觉得他这表情有些不合时宜的郑重,便又听他补充道:“才能打动人。” 疏桐顿觉释然。 第四十二章 铁石心肠 晚饭后,疏桐正躬身替王墨铺床,王墨便端着个陶碗走了进来。 王墨将陶碗搁在妆台上,又去木柜中取了药箱,打开找出棉纱后道:“桐儿,过来。” 疏桐走上前去,瞥一眼碗中搅得黏糊糊的一团黑物,皱眉道:“这是膏药?公子受伤了?” 王墨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疏桐狐疑的上下打量王墨一番:“伤在什么地方?” 王墨指了指左胸,随即拉过疏桐的手,用碗中的软刷蘸了膏药往她手指上涂。 手指一沾上那凉沁沁的膏药,疏桐便惊道:“公子为何涂在我手上” “十指连心么,你的手不疼了,我的心就不疼了。”王墨一边涂膏药一边道。 这般肉麻的话,让疏桐听了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呵呵,不是桐儿说我会心疼么?”王墨抬头看向疏桐,唇角带着戏谑的笑意。 疏桐的目光与王墨含笑的双眸一碰,慌忙避向一旁:“手上沾满膏药,奴婢就没办法做事了。” “事情让阿荣去做。” “奴婢自己也要洗漱,阿荣如何代替得了” “我看你先前不是已经洗漱了么?” “洗漱是洗漱了,可是奴婢还还”疏桐红着脸,支吾着“还”了半天,终究没把自己还想如厕的话当着王墨说出来。 王墨笑道:“这药膏涂了,我会替你包上棉纱,只要不沾水,一般的事情都不妨碍。” 疏桐顿时松了一口气。 王墨又道:“这药膏能消肿止痛,每天睡前敷上,早晨起床拆掉,不会影响你练琴。” 疏桐心下了然,果然还是为了赌琴之事。 王墨将疏桐的十指涂满膏药,随即取了棉纱替她绕着指尖层层缠起,直到将她的十个指头都缠成白萝卜,才满意点头:“好了。” 疏桐动了动手指,发现指头弯曲都很困难,这如何解衣如厕?疏桐顿时哭笑不得。 “桐儿不必太感动了,助人为乐,是我的爱好。”王墨瞥一眼疏桐,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笑道。 见渔夫被富家公子打,他毫不动容,见老妪桌前乞讨,他听若未闻,还爱好助人为乐?是作弄自己他很乐吧?疏桐腹诽鄙视一阵,举着一双长满萝卜的手走向外室。 “桐儿去哪里?” “去外面走走。”疏桐忙不迭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疏桐沿游廊去了后院的恭房,十个指头挣扎许久,终于解开外衣。待如厕完毕,再要结上衣结,疏桐才发现难上加难。 却在垂首奋力挣扎间,恭房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瞥见门口的王墨,疏桐顿时捂紧衣衫惊道:“公公子也要如厕?” “你出来。”王墨立在门口,语气有些僵硬。 疏桐回头看看用过的恭桶锦垫还未换面,便道:“公子能否稍等片刻,奴婢马上替你更换” 王墨却不再等待,几步走了进去。见他这般急切,疏桐忙捂着衣衫侧身靠壁而立,欲给他让路,王墨走到她面前却停下了脚步。 疏桐正是尴尬窘迫间,王墨伸手从她腰间捋过衣带,替她挽了个结:“先前就知道你想如厕,我原以为凭我们之间的关系,这等小事你会对我直言不讳。” 疏桐一脸惊诧:“公子” “今日只是个小惩罚。”王墨的手顺着衣结滑上她的腰间,隔着薄薄夏衫握住了她纤细的腰肢:“桐儿,若你在我面前放不下羞怯和尴尬,也就瞒不过常氏的眼睛。” 疏桐怔住。 “越往后,你能告诉给常氏的信息将会越少。当她怀疑你的时候,你在我面前的一言一行,都会成为破绽。”王墨的唇瓣几乎贴在了她的耳畔,疏桐在紧张之下背心竟渗出了丝丝细汗。 “所以,桐儿要时刻提醒自己,你是我王墨的人。”说罢,王墨放开疏桐,在她惶恐震惊的表情中,含笑走出了恭房。 这一瞬间,疏桐感觉到了深深的挫败感。她十分后悔当初选择王墨作为留在王家宅邸的理由。如今为了协助他寻找“绝响”,自己非但没有时间去查找王恺的账本,就连常氏的信任也即将失去。那“七味亡魂丹”真的会要命? 心下闪过的这道疑惑,让疏桐决定在下次服解药的时候,延迟几个时辰看看。 第二日,疏桐去紫藤院学琴归来时,王墨正立在清梧院门口送客。待看清来客的面容时,疏桐有些诧异,来客竟是王蕙婚礼那日跟着孙馆主一道来王家替十七夫人诊治过的药师孙青。 疏桐抱着琴匣,上前颔首施礼:“孙药师好!” “姑娘好!”孙青手里端着个朱漆木盒,似乎特别贵重,以至于疏桐问好时,他的手竟不自主的将盒子往胸前靠了靠。 在王墨为数不多的个人物件中,疏桐没见过这样的朱漆盒子。也就是说这个盒子应该是孙青自己带来的。 “桐儿先去将琴放了吧,抱着累。”王墨道。 明白他这是要自己回避,疏桐点点头,抱了琴走进院子。疏桐进了自己的屋子,放下琴匣,趴近窗台隔着半开的窗棂望向门口。 孙青抱着漆盒,登上马车。从他掀开车帘专注看着王墨的表情,可以推断王墨正在同他说话。 “嗯,我明日就启程去东海郡。” 王墨点了点头,似又交代了什么。孙青点头道:“墨长老放心,这盒子我会妥善保存。” 长老?疏桐有些吃惊:王墨难道是什么秘密组织里的人?疏桐的脑海中无端便联想起江湖上的一些神秘杀手组织来。 送走孙青,王墨径自回了他自己的屋子。直到厨膳房的下人送来午餐,疏桐替他备好餐具,去叫他进餐时,才发现他在书房认真翻看一本颜色发黄的药书。 “公子,该用餐了。”疏桐立在门口唤道。 “好。”王墨搁下书册,点头起身。 待王墨走到门口,见疏桐仍在瞥他放在桌案的书,他便笑道:“桐儿对医药也有兴趣?” 被他察觉,疏桐反倒镇定道:“自从被公子喂下巨毒后,奴婢对这药理就有些兴趣了。” “桐儿是想要我教你?”王墨看着疏桐,却还不待疏桐回话,他便又摇头道:“罢了,我不能自寻死路。似桐儿这般铁石心肠的女人,不懂药理尚且几次给我下药,若是懂了,我哪有活路?” 疏桐面露窘色:“奴婢那时也是迫不得已” 王墨摇头笑笑,随即转身去了摆放好餐饭的小餐室。 第四十三章 皇后怀孕 这日傍晚时候,疏桐去常氏房中请安,正遇到王恺也在常氏房中,疏桐便立在影帘后等待,静静辨读两人的唇语。 “这个东西,是皇上赐下的?”影帘后,常氏手里拿着一个大红的香囊在反复研看。 “夫人不用看了,这东西不过是宫里普通绣女绣的罢了,做工和面料还比不上惠和堂里出售的。” “皇后娘娘连生四位公主,如今年过四旬,又传出怀孕喜讯,这么重大的事儿,皇上就只给百官赐下这么一个东西?我看这该是宫里要大家准备贺礼的请柬吧?” “夫人果然高见。我今儿过来就是来找夫人商量,看看我们准备个什么物件送去合适?” 常氏沉吟道:“皇后娘娘最大的心病是没有诞下皇子,若是请人将宝鼎阁里那块人高的羊脂白玉,雕成送子玉观音送去那是最好不过”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那块极品昆山玉若是雕成观音,绝对是贺礼中的头筹。”王恺响应道。 常氏摇头道:“只是,这么大的物件要雕琢,没有几月半载的功夫细心打磨,就是浪费籽料了。” “这到也是,时间太赶紧了。对了,蕙儿出嫁前,你不是去宫里拜见过娘娘么,那时怎么没告诉我她怀孕之事?” “那时娘娘没有怀孕啊,还陪着我一起吃了生冷。” “怎么可能?皇上今儿宣告说娘娘怀孕五月了,你那时去应该显怀了” “皇上真说娘娘怀孕五月?”常氏打断道。 “皇上朝上赏赐百官说的话,这还能有假?”王恺说罢,又摇头叹道:“亏你那当太医的表兄还是娘娘身边的红人,这么重大的消息也不透露给你。” 常氏皱眉道:“对啊,娘娘怀孕之事,按理说是表兄最先知道,他为何不知会我一声呢?赶明儿我问问他去” 常氏有个表兄在宫里当太医?!跟了常氏这么多年,疏桐今日竟是第一次知道她在宫里还有这层关系。这也难怪她能弄到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药。 “疏桐姐,我看你今日也不必等着请安了,先前夫人就传下话了,老爷今儿要在福禄院里用晚餐。”疏桐还在沉思,玉荷便端着一盘时鲜的水果走了进来。 疏桐一惊,忙收束心神道:“谢谢玉荷妹妹告知。还请妹妹替我给夫人禀报一声,我就先回去了。” 玉荷灿然一笑:“疏桐姐去了清梧院后,倒是越发生分了啊,这点小事还要道谢。” 疏桐含笑微微颔首,随即退出了常氏的房间。 想起谋害朱婉的那个毒香囊,疏桐顿时觉得今日没白来请安,至少她手里又多了一个王墨会感兴趣的筹码。 回清梧院后,王墨还坐在梧桐树下的躺椅上看书。杏黄的日光投照在他身上,让那张不笑时显得冷寂疏离的面孔也凭空多了几丝温度。 疏桐看着王墨,几次三番想开口,却一直犹豫自己是问他要“七味亡魂丹”的解药还是打听他与孙青密谋之事他更容易答应? “桐儿何事这般踌躇?”王墨放下书册,突然问道。 他不是在专注看书么?被王墨的话惊了一下,疏桐随即也顾不得再作权衡,开口便道:“若是我知道那毒香囊的来源,公子可否答应奴婢一件事?” “哦?”王墨唇角勾起惯常的那抹笑意,侧身端过石桌上的茶盏道:“桐儿又想和我做交易?” 见王墨这般淡然,疏桐提醒道:“公子上次不是说想知道配药的大夫是谁么?” “嗯,想知道。”王墨点了点头。 “那公子答应奴婢的条件了?” “不答应。”王墨俯首啜了口茶水后,抬头干脆答道。 料想王墨不愿意放弃威胁控制自己的既得权利,疏桐又道:“那奴婢换个条件?” “什么条件都不答应。”王墨拒绝得很彻底。 “公子你” “桐儿忘记了么,在我们先前那个交易中,你一早就承诺过替我传递常氏那边的情况。”王墨搁下茶盏站起身来,上前一步道。 疏桐辩道:“可上次公子明确说过,不需要任何关于她的情况。既是公子之前已经否定了这个承诺,如今奴婢自然可以重新提出要求” “我是不需要任何关于常氏的情况,可你今日获得的信息是关于毒香囊的,不是关于常氏的,所以按照约定,你得主动告诉我。” 疏桐愣愣怔住:她当时承诺说“会给公子禀报夫人那边的情况”,而王墨说的是“我不需要任何关于她的情况”,她当时竟没发现是王墨偷换了概念。自己竟然又被这个阴险的男人算计了! “桐儿,我可是一直在履行约定,让你将我的行踪报告给她,现在该你履约了。”王墨抱臂好整以暇的提醒疏桐。 疏桐郁闷懊恼不堪,却还是只得将她在常氏房中听到的对话告诉给王墨。 “果然是令据程!”听罢疏桐的话,王墨顿时皱起了眉头。 疏桐诧异道:“令据程是谁?” “宫内的太医,皇后贾南风身边的那个红人。” 疏桐愣了愣,问道:“公子为何说‘果然’?” “孙青上午带了方剂库的几张处方过来,每张处方上面都有一味药是毒香囊中有的,而所有的处方者都是令据程。” 疏桐有些诧异:“那令据程既然是太医,宫中药材齐备,为何还要来济生馆取药?” “宫中用药慎重,尤其是使用致命毒药,须得全部太医会诊同意并署名留印后才能取用。” “所以他只得分解了药方,派人来济生馆取药?” 王墨点点头。 “公子认识他吗?” “不算认识,我有次跟师父去宫中替皇上诊脉时,就是他带领太医院的大夫们在旁边侍奉。”王墨说罢,突然又道:“皇后居然怀孕了?” 疏桐望着王墨,见他左手支肘,右手托颌,墨眉皱结,陷入了沉思。似乎皇后怀孕这件事比毒香囊的调配者令据程更引他关注。 “听夫人的意思,蕙小姐结婚前她去宫里时,皇后尚未怀孕” “我得出去一趟。”不待疏桐的话说完,王墨突然便启步往院外走去。 却刚走到院门口,王墨又折回来道:“桐儿,你去换身衣裳,和我一起去。” “换男装?” 王墨摇头道:“换上你最鲜艳的衣裙,梳个好看的妇人发式,再抹上点儿‘醉海棠’。” 第四十四章 师姐月容 给王墨当了几次道具,这是唯一一次他对她的着装提出这么细致的要求,疏桐寻思他要去见的人只怕非同一般。 在衣箱里翻捡了一番,疏桐选了年初常氏赏赐她的浅苏芳鸢色绢缎掐花裙换上,又对镜梳梳了个妇人流行的芙蓉归云髻,再按照王墨的要求,勾了点“醉海棠”薄薄扫上脸颊。 做丫鬟这么多年来,疏桐替常氏和王蕙更衣、梳头、化妆已为寻常,却还从未在自己身上试过这般鲜艳的装扮。妆罢看着镜中眉目如画衣着鲜亮的女子,疏桐陌生得有点手足无措。 似等得有些不耐,疏桐从妆台前起身时,王墨已经走到门口。待疏桐转过身来,王墨上下打量一番后,皱眉道:“桐儿妆扮后这般模样,看着好伤人心。” 伤人心?疏桐原以为他会对自己这身妆扮表示满意,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究竟是嫌弃自己长得难看,还是衣着寒酸? “公子觉得这般打扮不妥吗?”疏桐也皱眉问道。 “好像是有点不妥。”王墨支肘托颌,再次打量一番,随即像是下了决心一般道:“罢了,总归是要伤人心的,就这样罢。” 疏桐看着王墨,心下一阵鄙夷:府里漂亮的丫鬟多的是,有本事找王恺讨要去。 王墨却又走到疏桐的衣箱前,伸手翻看起来。他竟当着她的面翻看衣箱,这让疏桐有种被侮辱的感觉,她当即讽道:“公子不必翻看了,丫鬟比不得主子,奴婢身上这件已经是最好的了。” 王墨闻言怔住,随即失笑道:“到是我疏忽了,赶明儿我就带你去做几身新衣。” 竟被他误会是自己索要衣物,疏桐顿时脸红道:“公子,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夜里风大,得多带件衣裳。”王墨从衣箱中捡出一件丁香色的薄风衣,含笑走过来:“走吧,赵伯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原来他是在替自己拿风衣? 疏桐愣怔中跟着王墨到了院门口,立在马车旁的赵一一见疏桐,便笑道:“姑娘今日这身打扮真好看。” 疏桐瞥一眼王墨,随即颔首道:“赵伯过奖了。” 上了马车,王墨倾身对赵一交代几句后,马车便沿着宅院西角的巷子跑动起来。 马车跑了一阵,转过几道巷子后,四周喧哗的车马人流声便感觉远了许多。疏桐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天色已是昏黄,马车行进在一条狭窄的街巷中,左右街面紧闭,往来行人稀少,不像是自己来过的街道。 看了一阵,疏桐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金镛城附近的一所宅院。” 金镛城?疏桐知道这是位于邙山脚下的一处城阙,是曾经囚禁过武悼皇后的地方。这个时辰去那般荒僻的地方,却不知道王墨要去拜访的人是谁。 马车又走了一阵,天色彻底黑下来,赵一点燃了车厢两角的琉璃风灯,王墨则从车座下找出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照明。看着王墨掌心幽光流转的夜明珠,疏桐有些惊讶:这油壁车平日看起来十分简朴,却竟还配了夜明珠。 又走了多半个时辰,马车才在一幢青瓦小院外停下来。 王墨和疏桐下车后,一位五十来岁的长髯老者便迎上前来,躬身问好。 王墨侧身介绍道:“桐儿,这是权叔。” 疏桐忙躬身施礼:“见过权叔。” “使不得啊,应该是小老儿给夫人行礼。”权叔忙忙还礼。 听得这句话,疏桐转眸看向还替自己抱着风衣的王墨:原来今日又是要扮作他的夫人? 王墨笑道:“我既视权叔为叔父,这侄媳妇行个礼,怎么使不得?” 寒暄一阵,权叔便引着两人进了院子。王墨与权叔并肩走在前面,絮絮耳语,疏桐既听不清聊的什么,也无法窥见唇语,只能四面打量风灯昏黄光晕下轮廓模糊的院子。 院子的大小和清梧院差不多,院内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多余的响动,想必住的人也不多。疏桐还在猜测这权叔的身份,王墨便回过头来:“桐儿仔细脚下,这处石阶绊倒过不少人。” 疏桐垂首看去,脚下果然有一道不明显的石阶,便抬高脚步踏了过去。 那边权叔便笑开了:“子夜和夫人真是伉俪情深。” “让权叔看笑话了。”王墨笑着附和。 待将两人引进客室斟好茶水后,权叔便躬身道:“你们先喝茶休息一下,我马上叫人准备晚餐。” “有劳权叔。”王墨笑道。 见那权叔对王墨这般恭敬客气,疏桐便觉得这人更像是家仆,不像是他急着要来拜访的人。 直到两人用罢晚餐,坐在后院的月亭下饮茶时,权叔躬身在王墨耳畔小声说了句“月容姑娘的马车到了”,疏桐才知道王墨要见的人叫月容,而且是个姑娘。 不知这月容是何方神圣,权叔说这话时不但声音放低,看疏桐的眼神也有些警惕。王墨则站起身道:“桐儿,你先坐着,我去将她接来。” 疏桐点点头。横竖她只是个会动的道具,得听主人的吩咐。 一盏茶还没喝完,王墨便与一位披月白兜帽风衣身材高挑的女子走了过来。远远看着,这白衣女子神韵清丽,仪态不凡,恰如她的名字一般惹人遐思。 待得走近了,疏桐却发现这女子的五官有些奇特,那张罩在兜帽中的脸竟如被薄云遮住的满月,朦朦胧胧,让人看不真切,整张脸上唯独那双眼睛寒星一般清奇明亮,直刺人心。 正觉诧异,王墨便道:“桐儿,这位是我的师姐月容。” 竟是他的师姐?疏桐怔了怔,当即躬身施礼:“见过月容姐姐。” 月容清冷的眸子将疏桐上下打量一番,好一阵才又侧首对王墨道:“这就是你说那位青梅竹马的童养妇?” 童养妇?疏桐听得心下一阵恶寒:下次再要扮演什么角色,能否先告之一声,让自己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师姐好记性。”王墨笑道。 “让师弟这般专注深情的女子,我自然记得。”月容冷冷一笑,却始终不与疏桐正面对话,仿佛亭中只有她与王墨两人。 第四十五章 一局乱棋 在王家宅院中,疏桐接触得最多的便是女人,尤其是争风吃醋的女人。月容此刻的举止,让她看得格外分明:她喜欢王墨。 王墨却似毫无察觉,他从椅子上拿起先前带来的那件风衣,走到疏桐身旁替她披上后,一边替她系丝带,一边温柔道:“桐儿,我和师姐还有事情要商议,这后院风凉,你不如先去客房休息?” 看清月容眼中的冰霜之色,疏桐瞬间明白了自己和这件风衣的作用,也明白了早先王墨说那句“看着好伤人心”是什么意思了。原来,他不是嫌弃自己妆扮不够美,而是在替他师姐感叹。 世间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她爱他,而他不爱她。 明白此间关系后,疏桐温顺含笑道:“那我就不打搅夫君和月容姐姐了。” 走出月亭,权叔引着疏桐去往早已备好的客房。 疏桐原本想遵照王墨的意思认真“休息”,不料进了房间后,她发现客房的纱窗竟正对着月亭,这分明是天意要她去窥看两人的谈话了。 关上房门,吹灭灯烛,疏桐立在半开的纱窗后,专注窥视两人的唇形。虽是晚上,四周一片昏黑,但月亭廊檐下悬挂的几盏风灯,却恰到好处的照亮了两人的脸,使得辨读唇语没了障碍。 亭中,王墨替月容拉开了椅子,月容落坐后便冷颜道:“师弟也不必特意带了她来秀恩爱吧?” “师姐误会了。桐儿与我分别已有六年,如今又是新婚之中,我走哪里她都撒娇要跟着,我也有些无奈。”王墨笑道。 “撒娇?原来师弟吃这一套。”月容又是冷冷一句。 见月容这般情状,疏桐心下竟有些同情她:枉她对王墨情根深种,王墨待她却还不如丫鬟青竹。至少在青竹面前,王墨没让自己配合他表演过这种秀恩爱的戏码。 想起青竹,疏桐便又记起那日在建春门外瞥见的王妃乐素。或许,王墨真正喜欢的女人,应该是乐素那种美艳绝伦的女人吧?青竹丰润有余,精致不够;月容气质不凡,姿容一般 待发现自己神思游走时,疏桐屈指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再次凝神窥看,两人已经换了话题。 “令据程还擅长针灸?”王墨皱眉问道。 “他在太医院中就是以针灸见长,我也曾亲眼见他为皇上施针。” 太医院?听罢这句话,疏桐有些惊讶,月容是王墨的师姐,也就是名医王世安的弟子,她懂医术不奇怪,可她一个女子怎么混进太医院的? 疏桐略一沉思,两人的话头便又转了向。这次却是月容皱眉道:“赵王司马伦患有头疾,按下他王爷的尊贵身份不说,就论他与贾南风的党属关系,他为何舍近求远找孙馆主替他针灸?” “司马伦和贾南风表面亲善,实则各有心机。令据程与贾南风越是暧昧不清,他越不可能找他求医。” 太医令据程与皇后贾南风暧昧不清?疏桐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是读错了唇语,可再看下去时,她越发惊讶。 月容摇头道:“贾南风不可能怀孕!” “师姐为何这么肯定?” “为帮助贾南风‘采阳补阴’,令据程一直替她配有避孕药,方便她与那些掳去的美少年取乐。” “这么说来,李京失忆,果然是拜令据程所致?” “想必是先前的连环失踪杀人案引起了廷尉府下去,后面的对话便让她感觉到震惊不已。 “贾南风突然佯装怀孕,莫非是准备要对太子司马?下手了?” 王墨点头道:“看来正是这样。” “我们若揭发她假怀孕之事,便可乘机废掉贾南风” 王墨摇头道:“那司马?本就奢侈残暴荒诞无稽,能被废掉也是一桩好事,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急不可待。眼下,时机还不成熟,我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贾南风只要废掉了太子,自然会有人将矛头对准她” “太子废弛,朝廷必然大乱。莫非,师弟要的就是一局乱棋?” “不乱不立。” 疏桐听得心下骇然。王恺和贾南风不是一党的么?从得知贾南风怀孕便急急要寻找贺礼之事来看,王恺也明显是想巴结讨好贾南风,为何王墨却是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理?月容和王墨说的“我们”又是指谁? “不乱不立”?王墨不过是王恺的庶子,既不可能承袭王恺的官爵,也不可能执掌王家家政大权,他一介白衣,远离朝堂,又有何能耐操控天下大局? 疏桐立在窗前苦苦思索,却没发现王墨已经起身离开月亭。 待她反应过来时,王墨已经站在了她身后:“桐儿,很好看吗?” “公公子,你回来了?”偷窥被逮现行,疏桐的声音暴露了她的紧张,她却依然强作镇定:“今晚的月亮很好看,公子的师姐也很漂亮” 王墨靠近一步,朝窗外瞥了一眼:“今晚有月亮?” 望着寂黑一片的天空,疏桐顿时慌道:“先前还有的,想是乌云遮住了” “呵呵,是么?”王墨的手轻轻落在疏桐腰间,从身后慢慢环住了她骤然绷紧的身体,唇瓣贴着她的耳畔低声道:“桐儿先前唤我的那个称呼,我还想再听一次。” 这般暧昧的姿势,这般低沉的语音,让疏桐惶恐不安,她控制不住伸手去拉王墨环在她腰间的手,想要挣脱他的环抱。王墨的双手却如铁箍一般牢固得难动分毫。 疏桐挣扎道:“公公子” “不是这个。” “公子!”羞恼之间,疏桐急道:“奴婢,奴婢内急。” 箍在腰间的手慢慢松开,疏桐倏忽转过身来,在昏黑得有些看不清表情的客房中,只见那双蕴藏星光的眼眸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疏桐略略愣怔,随即侧身越过王墨,急急往门外走去。 “恭房出门往右。” 黑暗之中,王墨说罢这句话,双手捏握在一起,好半晌才摇头发出一声无奈叹息。 “师弟这青梅竹马的爱妻,很不配合啊。”恰在此时,窗外也传出一声轻叹。 第四十六章 爱与不爱 “师姐还这么喜欢听墙根儿?”王墨上前一步,将半开的窗户全部推开,便见月容抱臂立在窗外的花篱前。 月容冷冷一笑:“这不是师弟你教我的么?师父夜里和长老们商议事务,师弟哪次缺席过?” “师姐还没走,是今夜不打算回宫么?” 月容抬眸望着王墨,愣愣看了好一阵,才幽幽道:“我知道你心里没有我,可你又何必带着个丫鬟来刺激我?” “师姐” “子夜,其实感情才是欺骗和利用一个女子最有效的手段” “师姐,你是这世间我最不想欺骗和利用的女子。”王墨隔窗静静看着月容道:“我不值得你这般对我。” 闻言,月容仰首望着星子稀疏的夜空,好一阵才又叹道:“就像是从混沌一团的药味中分辨药材一般,你总是把事物分理得这般边界清晰。其实,男女之间,除了爱和不爱之外,还有许多选择” 王墨看着月容,正想开口,月容又道:“能被你需要,我已知足。我走了,你多保重。” 望着那道月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王墨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走出客房,在院中一株乌桕木下找着正在发愣的疏桐,淡淡道:“桐儿,我们该回去了。” 疏桐从客房出来后,就一直立在树下,内心纠结不安:要想避免回房后和王墨“假戏真做”,找他以前说过的癸水来了这个借口能管用么?此刻一听王墨说要回王家宅院,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明日我要去邺城一趟,可能要耽误些时日,桐儿学琴不可偷懒。”两人并肩往院门口停着的马车走去,走了几步,王墨突然说道。 邺城?疏桐脑子里跳出成都王司马颖的名字来。先前的种种疑问,忽然都与这个名字关联了起来。王墨这是要去将贾南风假怀孕之事禀报司马颖? 王墨拉开马车门,唤道:“桐儿?” “哦,奴婢记住了。”疏桐失神间忙忙答道。 上了马车后,王墨便一直沉默不语。直到马车驶入王家大门后,他才又道:“今日所见所闻,不可透露半句给常氏。她若问起,你只说我带你去拜访琴师了。” 常氏的表兄令据程是贾南风的人,此事自然不能让她知道。至于拜访琴师,寻找“绝响”,莫非这只是王墨的障目之法? 为表明自己先前没有偷窥,疏桐故意道:“公子不过是与同门师姐会面,何须担心老爷夫人知道?”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在夜明珠幽荧的光照下,王墨的脸色格外冷寂:“那间客房是我特意挑选的,我和月容的坐向也是我安排的,桐儿就没觉得有些太巧了?” 疏桐一脸诧异:“公子,你” “在你面前,我从不隐瞒。桐儿,我也一直在等你如此对我。”王墨倾身向前,专注看着疏桐道。 疏桐心下大惊。这些日子以来,王墨算计石拓也罢,诓骗朱逢秋也好,在这种种卑鄙无耻的勾当中,他确实对她没有隐瞒。疏桐以为这不过是那个交易涵盖的内容。他为何那么确定自己对他有所隐瞒?难道就因为他说她眼中藏有杀意? “桐儿,下车了。” 片刻后,马车抵达清梧院,王墨下了马车立在门边,朝疏桐伸出手。疏桐愣了一下,自己扶着车门跳下了马车。 王墨僵在半空的手,终究选择了去关上车门。 第二日,王墨启程去邺城前,将一个白玉瓶交给疏桐,说是明日服用的解药。疏桐这才想起又一个七日之期即将到来。 总算挨到了王墨外出,疏桐还有好些事情需要独自处理。 从紫藤院学琴归来,疏桐第一站就去了往日府中丫鬟婆子病了常去的本草堂,她认识里面的大夫蒋平。 蒋平年过四旬,为人平和,寡言少语,他擅长处置外伤病症,每每府里的丫鬟婆子犯事后被鞭笞得皮开肉绽,都是由疏桐来请蒋平去处置。 疏桐走进本草堂的时候,蒋平正在替一位老妇把脉,见疏桐进来,他朝她含笑点头,示意她稍等片刻。疏桐亦微笑回应,随后信步走到药橱前,观看药师配方抓药。 蒋平替老妇看完病后,便起身来招呼疏桐:“疏桐姑娘,有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啊。” 疏桐忍不住笑道:“老来见您,可不是什么好事。” 蒋平亦笑道:“不知姑娘今日有何事吩咐?” 疏桐从袖中取出王墨送她的那个靛蓝香囊,递给蒋平道:“这是夫人前些日子收到的一个香囊,里面的香味儿很好闻,却又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成分,夫人着我来请您帮忙看看,想再比照着配制几个。” 蒋平接过香囊,凑到鼻底嗅闻一番后道:“这味道确实很奇特,沉静幽谧,让人神识陡然清明。不过要想辨出其中成分,还得拆开来看。这锦囊绣制得这般精致,只怕拆了就难以复原” “不妨事,麻烦蒋大夫替我借个针线包,我来拆。” 蒋平点头应下,很快去后院拿出个针线包交给疏桐。 疏桐用了小锉刀,小心翼翼割开香囊底端包缝的金线,再又用细钩针一缕缕将金线挑剔出来,待拆开外层的锦缎,便漏出了个细白棉布包裹的小香包。疏桐又用银剪将密封的小香包上的丝结铰断,轻轻捋开封口,发现里面竟还有一层近似半透明状的绢布,拆开绢布后,疏桐将里面的香料倾倒在蒋平递上的一个铺了白布的托盘中。 待疏桐将香料全部倒出来后,看着托盘中细如盐粒的药粉,蒋平一脸惊讶:“一般的香包,为了防止香料渗漏,都是将药材切成碎片装入,这一个居然磨成了粉末!” “难怪一层又一层的包裹得这般严密。”疏桐亦感觉奇特。 她手指捏着香包最里层的绢布,细腻柔软,应该是价值不菲的天蚕丝纺织的。惠和堂里寻常的香囊,既不会将香料研磨成细末,也不可能在内衬里使用这么高档的布料。 王墨说这香囊是惠和堂的女掌柜推荐的,还说是洛阳女儿最喜欢的一款。看着内衬的绢布,就不可能是寻常女儿买得起的,可偏偏那外层的锦缎和绣工又太过一般。这只香囊肯定有问题! “蒋大夫能辨别出调香的药材吗?” 蒋平先是伸手捻起一小撮放在掌心,用指尖研磨一番,随即又凑近眼前细看,良久他摇头道:“研磨得这般细碎,我除了能辨出里面的冰片、薄荷和沉香外,其他的就说不上来了。” 第四十七章 更换香囊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疏桐有些失望。 “办法倒是有,”疏桐听得眼睛一亮,却见蒋平皱眉道:“只是很麻烦。” “什么办法?” “送去宫里太医院的验药司,他们有专门的药师根据七情和合药理,通过比对和模拟配方等途径来辨析成分。五味药以下的配方,比较容易辨析出来,可从这粉末的性状、色泽上看,这里面调配的药材绝对不下五味,要全部辨析出来,只怕得要个十天半月” 疏桐彻底失望了,她哪有本事将香囊送去太医院验药? 蒋平继续道:“我最近还听说济生馆有位大夫很厉害,光是嗅药味就能辨出汤药的成分来,这比太医院验药司的厉害多了,可惜他不对外接诊” 济生馆?那孙青都叫王墨为“长老”,她哪里还敢送香囊去找大夫辨析?疏桐不但彻底死了要辨析香囊药材的心,连握在掌中想请蒋平看看的“七味亡魂丹”的解药,也懒得拿出来了。 “不过是一个香囊而已,调配起来这般麻烦,也就算了。谢谢蒋大夫了。”疏桐施礼致谢后,又将托盘里的药粉仔细装回绢布香包中。 “这香囊既是别人送给王夫人的,她不如直接去问那送礼之人?”蒋平回礼笑道。 疏桐一怔,随即笑道:“蒋大夫说得对。” 从草本堂出来,疏桐又去惠和堂走了一趟,她原本是想去买一缕近似的金线缝合香囊,不料却在柜面中看见了一模一样的靛蓝金线香囊。 “掌柜的,这个香囊多少钱?”疏桐问道。 “姑娘好眼光,这款香囊做工好,颜色靓,姑娘们都喜欢,价格也便宜,只要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一个香囊对老百姓来说,已是贵得离谱,可对于见惯了王家奢靡景象的疏桐而言,这却有些不符合王墨的消费水准。 未作犹豫,疏桐用自己的月例买下了这个外形一模一样的香囊。接过香囊凑近鼻底一闻,那香味却是带着桂花味的暖甜气息。 “这种香囊还有其他味道的么?”疏桐问道。 “有啊,姑娘喜欢什么味儿的?我这里准备了桂花、兰花、茉莉、橙花等好几种味道”女掌柜从柜台后搬出几个盒子,每个盒子上面都画着代表那种香味的花卉。 疏桐从每个盒子里都取出一个来嗅闻了一番,却没有一个和自己那个味道相同。疏桐想了想,还是取了最初那个桂花香味的。 返回清梧院后,疏桐急急将新买的香囊拆开了来看,里面的粗布香包中装的却是晾干的桂花和切成碎段的白芷、川芎、芩草等几味常见香料。 这么看来,王墨送这个香囊应该是仿照惠和堂这一款订做的。这里面的配方却不知道究竟有何功效? 寻思后,疏桐将新买的香包小心复原后系在腰间,将王墨送的那个扔进熏炉中烧了个干净。总归外形是一模一样的,王墨也未必能分辨得出来。 却不知是何缘故,换了香囊后,疏桐睡到半夜突然被噩梦惊醒。梦里,她拿着一把银刀刺杀王墨,被王墨发现后,他面孔狰狞的拔出银刀,反手就将那把鲜血滴答的刀子插进了她的肚腹之中 疏桐大汗淋漓的从梦中醒来,方才的梦境那么逼真,让她惊恐不已。她起身倒了杯水喝下后,突然感觉到手臂有些发痒。伸手抓了几下,却感觉全身的皮肤都在发痒了。 “桐儿果然还不相信?要不要挨到第七日尝试一下那肤痒如噬,腹痛如绞的滋味?”脑海中突然想起王墨的话,疏桐心下一惊:难道是“七味亡魂丹”提前发作了? 疏桐端了烛台到妆镜前查看,发现自己的脸上果然又起了上次的那种红斑。惊慌之下,她又感觉小腹也隐隐有些坠痛。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她才被风吹干的背心又沁出了层细汗。 疏桐抓起王墨留下的白玉药瓶,从里面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上次一次,王墨给的解药是一碗味道腥臭的汤药,这一次又只是一粒小药丸,为何每次的解药都不一样? 身体的反应让疏桐也顾不得多想,她将药丸丢入口中仰首便吞了下去。药丸入口即化,一阵幽冷的清香沿着咽喉滑入胃肠,再又慢慢渗入四肢百骸。 片刻后,她感觉皮肤上的红斑不再发痒,而小腹的坠痛感也渐渐消失。如此真实的身体体验,让她在确信“七味亡魂丹”药效的同时,也对王墨的憎恨多了一分。 回想之前那个梦,疏桐感觉这仿佛是一个预言,似在警告她不要有反抗王墨的想法 次日,在常氏面前,疏桐全然按照王墨的意思,将话题集中在了寻找“绝响”之上。而常氏这几日的精力,都集中在为贾南风挑选礼物上,对疏桐的汇报也并未深究。 到是疏桐禀报王墨去邺城走访琴师并顺带看望王蕙后,常氏想起了王蕙婚礼时收到的那批贺礼,当即让她去叫账房先生冯谨将礼账送来查看。 亲眼见冯谨抱着个挂了铜锁的大漆盒走进常氏房中,疏桐的情绪顿时为之一振,这说明王家的账本并没有存放在常氏房中。 冯谨打开铜锁,将里面的一摞账本取出来恭敬递给常氏:“小姐的礼账一共有十七册,都在这里,请夫人过目。” 王家一次收礼的账本就多达十几册,这些年来累计的账本一定数目不小,必须得有个专门的位置存放。疏桐去过王恺书房,里面不像存有大量账本,除非,书房中还另有密室 想到这里,疏桐便寻思什么时候再潜入王恺书房中查找一番。 却不知她这次犹有神助,常氏翻看了半响账薄,看得有些头晕,便揉着额角叹道:“怎么这么多啊?” 冯谨笑道:“夫人要把这么多账目看完,还是很费眼力的。既然是给皇后娘娘挑礼物,想必也是要送拿得出手的才行。小姐婚礼那日,老爷便让我们将贺礼进行了归类整理,上品的物件都搬入了宝鼎阁中,夫人不如直接去宝鼎阁中挑选,省心又省事。” 常氏思忖道:“可那宝鼎阁中的物品,件件都是老爷的心爱之物” “老爷刚巧散朝回来在书房赏玩字画,夫人何不去书房跟老爷商量看看?” 听了冯谨的建议,常氏觉得很有道理,随即便换了衣裳,领着疏桐、玉荷一起去了王恺书房。 第四十八章 发现密道 王恺的书房位于宝鼎阁西面,是一幢两进的独门小院,中间的上房是阅书室,两侧的厢房为藏书室。 王恺不是个喜欢读书的人,他的书房更大的作用是他在后院的脂粉堆里呆腻味了时,用来清净放松的地方。因而,这里除了有一般书房配置的程设外,还有单独的会客室和供王恺小憩的休息室。 常氏带着疏桐等人到书房时,王恺正拿着本手卷与挂在赏画架上的一幅墨迹陈旧的画卷做比较。 “老爷又得了宝贝?”常氏进门后,瞥一眼架上的长卷便笑道。 王恺一见常氏,满脸兴奋:“夫人来了,你也过来看看这副。” “我哪里懂这些,看看热闹还差不多。”常氏故作谦词,却也还是依言走到了画架前。 架上挂着的是一幅江南女子挽竹篮采摘杨梅的图景,人物在画面左侧,女子手中的竹篮和一树果实累枝的杨梅在画面的正中。整个画幅似有残缺,右侧的杨梅树下还有一段被风掀动的披帛,明显是另一名女子的衣裙。 “采梅女子的神态这般恬然静美,看着就让人悦目。”常氏立在画前,边看边赞。却刚说完,便皱起了眉头:“玉荷,书房今日是谁在负责清扫整理?” 玉荷上前一步道:“今日是幽兰值守。夫人有何吩咐?” 常氏道:“去将她叫来,问问她怎么将苍蝇放进来了” “苍蝇?哪里有苍蝇?”玉荷惊讶道。 常氏抬手指着画中女子提着的竹篮上方:“诺,这么大一只!” “哈哈”一旁的王恺顿时开怀大笑起来:“夫人你今日却是误会幽兰了,你再仔细瞧瞧?” 常氏皱眉凑近了画幅,随即又抬指去抚摸了一番,顿时惊道:“这,这居然是画上的?!” “呵呵,这只苍蝇不独瞒过了夫人,当年也瞒过了吴大帝孙权啊。”王恺一脸得意。 “这好端端的采梅图,怎么要画只苍蝇在上面啊?”常氏讶异道。 “夫人有所不知,这幅画乃是三国黄武年间与棋圣严武、字君皇象并称为‘三绝’的画仙曹不兴的绝世神作。”王恺拿起手中的卷轴,指着上面道:“这本中就有这么一段关于‘误笔成蝇’的记载,说当年曹不兴替孙权画这幅用作屏风的时,众人都夸赞他好技法,他一时兴奋大意误落一笔,好在他灵机一动,又将这点墨勾绘成了这只苍蝇。画作完成后,孙权也以为是飞落了只苍蝇,几次抬手想把苍蝇赶走,引得众人一阵笑叹” “恭喜老爷获得画仙神作!”常氏忙含笑道贺。 王恺便越发得意:“这幅画我寻访已久,今日才终于得手。虽说只得了半壁屏风,可难得正好是有典故的这一半” 常氏今日这番戏演得这般粗糙,也居然瞒过了王恺。看着王恺这般得意洋洋,疏桐心下暗觉好笑。这幅先不说画风与黄武年间的运笔着墨手法不同,这画中女子的服饰、头饰也分明是时下流行的式样,王恺居然没发现。 和常氏一样,疏桐进门就留意到王恺手里那本鉴画用的,稍加用心便瞥见了“误笔成蝇”几个大写的章节名。但凡接受过书画教育的女子,谁不知道“误笔成蝇”这个画中典故?常氏由这典故入手,居然就将王恺诱上了道,还以为这回自己真的得了名画。 想这王恺的父亲王肃、祖父王朗都是高才博雅的名儒,怎会这般不学无术?也难怪他每每斗富都要输给石崇。他出巨资收买的那些字画,也不知里面究竟有多少是赝品 常氏说得王恺高兴了,再提出想去宝鼎阁中给贾南风挑选一件现成的礼物,王恺当即应允:“正巧我要将这送去阁中,夫人就随我一道吧。” 常氏便对疏桐、玉荷道:“你们先回福禄院去吧,我一会儿直接回来。” 眼见常氏跟着王恺往东侧的藏书室去了,疏桐有些好奇:“老爷和夫人不是说去宝鼎阁么?” “藏书室里有条暗道直通宝鼎阁。”玉荷答道。 “玉荷,你怎么知道?”疏桐在王家呆了八年,平日还特别留意这类事情,她都没听说过有密道,玉荷比自己和青竹进院还晚,她如何会知道王恺这个秘密? “我,我也是听人无意中说起的。”疏桐一问,玉荷面上的表情便有些扭捏起来。 “难道,你和老爷他”疏桐一脸不可思议。 玉荷当即垂首道:“好姐姐,别说了,夫人还不知道这事。” 疏桐一脸愕然,她离开福禄院才多久的事情,玉荷居然与王恺发生了关系?以常氏的精明来说,她不可能不知道此事,除非,她是有意要让玉荷当通房丫鬟,或者故意给她设下一个套子 按照疏桐对常氏的了解,她现如今身边的几个一等丫鬟,都是留着要送去几位公子房中的,以便日后无论哪位公子接掌家业,床榻绣帷之间,也都会有她的耳目。玉荷平日也是个聪明的女子,怎会如此糊涂? “夫人的手腕你也不是没见过,自己小心些。”事到如今,疏桐也只能提醒她了。 玉荷点点头,眼中竟盈起了一丝水雾:“还是你选对了,我听阿荣说,四公子对你很好” 听阿荣说?很好?想起昨夜“七味亡魂丹”发作时的情形,疏桐唯有一丝苦笑。早知道选择王墨是如今这般情形,她当时还不如选择王睿,甚至或者就是王恺本人 “我们走吧。”疏桐终究觉得无话可说。 玉荷却是欲言又止,似犹豫许久才道:“你当心些阿荣。” 阿荣是常氏安在王墨身边的另一条眼线,这一点疏桐早就知道了,她每日打量王墨的那番愣怔眼神,任谁都能看出她怀了什么心思。对疏桐而言,只要这边能应付得了常氏,阿荣要想做什么她都没意见。 玉荷却又道:“我看见过夫人给她药” 疏桐不免一怔。常氏竟真的给阿荣药了?她是觉得自己没有利用价值了,要阿荣取而代之? “阿荣的来历除了夫人,大家都不清楚,但看得出来,这个小丫头心机很重。” 疏桐点点头:“谢谢玉荷妹妹提醒。” 第四十九章 夜探密室 在得知王恺的书房到宝鼎阁有条密道后,疏桐一直在找机会想去一探究竟。她连续两个晚上趁天黑去了书房,可不巧两次都遇到王恺在书房内接待宾客。 第三天晚上,疏桐等阿荣入睡后,再次换了浣衣院婆子的紧身衣裳,用丝绢蒙了脸悄悄潜入了王恺的书房。 这一次,非但院子里没有人,就连院门和阅书室的门都没有锁死,以至于她往日偷偷配好的铜钥匙都没能派上用场,看来负责清扫书房的丫鬟不是一般的粗心。 阅书室里一片漆黑,疏桐从袖中的黑布囊内取出一颗夜明珠握在掌心照明。这颗夜明珠,正是她白日从赵一马车车座下悄悄带出来的。 在幽荧的珠光下,书房墙壁上悬挂的绣件,木几上摆放的盆栽,博物架上陈列的玉壁,都显得魅影重重。 夜风透窗而入,发出的??声响,让疏桐觉得书桌后的屏风里好像立着个人似的。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却又并无其他动静,疏桐便明白自己是做贼心虚了。 压下心底的恐慌,疏桐穿过一道翡翠珠帘往东侧的藏书室走去。室内摆满了檀木书架,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书卷的墨香,让她略略镇定了一些。 这个房间疏桐以前来帮忙整理过书籍,当时她就觉得奇怪,为何靠近东墙的书架上放置的不是书卷,而是一排大小不等的羊脂玉花瓶。若要寻找打开密道的机关,这个摆放花瓶的书架就最为可疑。 疏桐的视线扫过一排排书架后,径直走近那个可疑的书架。她将手中的夜明珠凑近那一排花瓶,竟发现中间第二个花瓶的颜色和其他几个略有差别,瓶中似装了水,在珠光透照下,带着淡淡的水痕。 为何这个花瓶里要装水?疏桐抬手想取下花瓶看看,却发现花瓶与木架竟是连在一起的,取不下来。她又试了试旁边的几个空花瓶,每个都能移动。难道,这个花瓶就是机关? 疏桐将夜明珠贴近花瓶底座,仔细查看后发现花瓶所在位置的木架后有道凹槽。寻思后,疏桐将花瓶往后轻轻推了推,花瓶沿着凹槽滑动,她身后便传来“嘎吱”一声响动。疏桐转回头,便见旁边的书架缓缓移开,一个矩形的密道入口便出现在眼前。 疏桐举着夜明珠走近密道,便见一排整齐的石阶延伸向地底,一股阴冷的湿气扑面而来。看着黑黢黢望不到尽头的密道,疏桐略作犹豫,终究踏着石阶走了下去。 石阶下到底,疏桐才发现这条密道修得十分奢华,地面铺着白玉砖,两侧墙壁和顶上镶嵌着能反光的锆英石,夜明珠的珠光投照上去后,几经折射,光斑跃动,星星点点,整个密道竟如夏夜星空一般璀璨夺目。 走在这样一条见所未见的密道中,疏桐竟如走在梦境之中一般,缺乏真实感。以前只知道王恺是富可敌国的皇亲贵胄,却不知道他修建一条密道都可以豪奢至此。 在密道中曲折前行了许久,也不见尽头。以书房到宝鼎阁的直线距离来看,不过一两百步远,这密道竟这般深长,不禁让疏桐怀疑王恺会不会把整个宅院地底都挖通了。 又前行了一刻钟,疏桐警觉自己左拐右拐的好似进了迷宫之中,再辨别不清方向了。王恺耗费巨资修建这条密道,难道是为了没事在地底绕着玩? 走到下一处拐角处,疏桐停了下来,从衣袍上撕下一段布料,扔在墙角做了个记号。 随后,疏桐又沿着密道前行,再几个弯拐走过,她果然惊讶发现了白玉砖上先前扔下的那段布料。自己原来一直在绕圈!这密道里莫非还另有机关? 疏桐在转角处反复打量,手摸上去墙壁光滑如镜,幽凉如水,疏桐的手沿着墙壁一路滑过去,甚至找不到一丝空隙。拍打一番,墙壁发出的是密实厚重的回响。 自己夜探密道,走了这多半个时辰了,别说找到王恺存放账本的地方,如今连出路都找不到了,难道今日要被困在这里坐以待毙了?疏桐背靠石壁,心下生出一丝绝望。 突然,疏桐发现墙角的那块布料在缓缓移动。无风自动,这么诡异!是密道空气不足,自己有些眩晕么? 疏桐抬手扶墙,却惊觉墙壁也像是在移动。她心下一惊,当即退开几步,便见方才靠背的墙壁在徐徐转动。难道是自己刚才拍打墙壁撞中了机关? 疏桐还在疑惑,那墙壁后面便露出一个没有反光的漆黑门洞。疏桐握着夜明珠正要上前探看,一道黑影便从门中窜出,待她反应过来,一把冰凉的匕首已经抵在了颈项上。 “你是谁?”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借手中夜明珠珠光看清他夜行衣的紧窄袖口和匕首尾部镶嵌的绿松石后,疏桐回想起自己先前进书房时,两道房门都没有上锁的情形,她忽然明白过来:不是丫鬟疏忽大意没锁门,而是此人趁夜撬锁入室盗宝,自己阴差阳错的跟了进来! 梳理完思路,疏桐当即语带哭腔道:“大侠饶命,小女子家中尚有七旬阿婆卧病在床,无钱医治,听人说王大人府中金银珠宝成堆,故而冒险前来,只想窃得三五银两替阿婆买药” “呵,我倒是第一次遇到拿着夜明珠哭穷的小贼啊。”那男子一声冷笑,随即将疏桐手里的夜明珠夺了过去。 没想到自己的谎话这么快被他识破,疏桐感觉颈上刀锋一紧,她顿时恐惧至极,以为自己就要被杀人灭口时,那男子却一把丢开了她。疏桐惊吓过度,身体在失力下竟栽倒在地。 疏桐仰头望向黑衣男子,只见他身形高魁,除了那一双尚带着丝杀气的冷冽星眸,全身上下都密密包藏在夜行衣下。就着锆英石反射的光影,疏桐瞥见他背上背着个黑木盒子。看来,他已经得到了他要的宝物。 “这道门后机关重重,不想丢命的话,我奉劝你赶紧离开。”男子说罢,将匕首插进腰间的刀鞘中,绕过转角往密道一头疾行而去。 男子带走了夜明珠,密道两侧石壁的反光减弱,四周逐渐被黑暗包裹,疏桐慌忙撑着墙壁站起来:必须要跟在他后面跑出去,否则自己被困在这密道里只有死路一条! 第五十章 搜寻盗贼 跟随那道时隐时现的微弱反光,疏桐踉踉跄跄跑出了密道。待她踏上石阶返回藏书室时,竟已是满头大汗。 王恺宝物失窃,很快便会有值夜的护院知晓。时间紧迫,顾不得复原藏书室的机关,疏桐一路疾跑逃回了清梧院。 待疏桐处理好那套偷来的浣衣服,已是丑时。她喝了杯凉茶压了惊,刚刚在床榻上躺下,窗外便响起了护院们发出的警报声。听着一声长一声短的“铛铛”声,疏桐不禁有些好奇:也不知那男子究竟偷了什么东西,竟值得护院们大半夜兴师动众吵醒主子们。 “疏桐姐,宅子里好像出大事了”门外适时响起了阿荣紧张的声音。 疏桐叹了口气,披了外衣起来一打开房门,衣衫不整的阿荣便急急走进屋里道:“疏桐姐,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疏桐抬手揉揉眼睛,打着呵欠道:“我怎么知道?上一次听见这样的钟声,还是三年前九姨娘的院子走水” 阿荣一脸惊慌道:“我听浣衣院的张妈说起过,说那天夜里包括九姨娘在内,大火一共烧死了四个人。今天会不会死人啊?” “别乱说。我们先去夫人房里看看吧。警钟敲得这么急,大家肯定都很惊慌,夫人那边估计会需要人手。”说罢,疏桐转身去穿衣梳头。 阿荣愣了愣,当即道:“那等等我,我也去换身衣裳。” 待阿荣穿好衣裳,两人拎了风灯便往福禄院走去。一路上碰见了好些院子的丫鬟婆子,都是得了各自主子差遣赶去常氏房中打听消息的。 她们赶到时,福禄院中早已站满了各院打听消息的丫鬟婆子,大家都在交头接耳,纷纷就先前那阵报警声议论不休。常氏却一个都不召见。 正巧见春芽端了洗脸水从常氏房中出来,疏桐便领了阿荣上前询问打探。春芽瞥了瞥满院子的人,只低声道:“老爷今儿夜里留宿在七姨娘房中,护院统领去了七姨娘那边汇报情况,夫人也不清楚事情始末,此刻更衣梳洗正要去面见老爷呢。” 果然,常氏很快梳洗完毕从房中走出来。玉荷拎着风灯,小心翼翼的在前边引路。常氏一见满院子的人,便摆手道:“都回各自屋里去吧,一会儿得了消息我会着人来通知。” 那些丫鬟婆子却都站着不动,似都在保持观望状态。常氏脸色便沉了下来:“都闹麻麻的围在我这儿是要做啥?有老爷在,这院子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闻言,那些丫头婆子便都垂首躬身一一退了出去。 疏桐上前给常氏行了礼道:“我和阿荣是听了钟声,怕夫人这边人手不够,特意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搭手的。” 常氏瞥了眼疏桐和阿荣道:“你们主子不在,也没什么要忙的,就跟我一道去那边看看,若是需要传个话什么的,正好跑跑腿。” 几人便出发赶往九姨娘住的吉瑞院。福禄院距吉瑞院中间还隔了好几个院子,一路上已经看见不少护院举着火把、灯笼闹纷纷的在各个宅院中搜查。 常氏叫住了其中一人,询问这是怎么回事,那护院见是夫人带着内院丫鬟,便垂首道:“回夫人,方才值夜的小队发现有贼人潜入老爷书房,从地下密道进了宝鼎阁盗窃,老爷吩咐我们紧急搜查各院” “掉了什么贵重东西?” “小的不知道。” 见了这般情形,常氏等几人便加快了脚步往吉瑞院赶去。到了吉瑞院,整个院子灯火通明,管家、护院统领、值夜护院以及王睿、王润等子嗣早已汇聚于此。 见常氏进来,九姨娘曾氏便上前施礼。常氏视若未睹,只直接朝正在跟护院统领费虔发火的王恺走去:“老爷,今儿是怎么回事?” “都怪这群吃白饭的蠢奴,这么多人守着居然也能让贼子溜进院子里来”王恺怒目将贼人从密道潜入宝鼎阁之事说了出来。 常氏又问:“失窃的是些什么东西?” “宝鼎阁中的物件成百上千,这一时半会儿也还没清查出来失窃的东西。”立在一旁的王睿禀报道。 常氏听闻后皱眉道:“密道内机关重重,那贼人是怎么通过的?” “密道内的机关没有毁坏,我看应该是内贼。”跪地的费虔抬头道。 “内贼?当年替我修建密道的工匠都被我杀了,道内的机关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难道是我梦游去做了内贼?!”王恺抓起桌上的茶杯便朝费虔砸去。费虔本能的偏头避开,那茶杯便“啪”的一声在地砖上砸成了碎片。一砸不中,王恺越发恼怒:“你个没用的东西,连只茶杯也接不住!” 疏桐听得一惊:王恺居然将替他修建密道的工匠都杀了?好变态! 常氏觉察出王恺气急失言,当即转身对疏桐等几个丫鬟道:“你们几个先去外面候着。” 疏桐、玉荷、阿荣等丫鬟应声主动退了出去。曾氏以为自己是主子,有权留在房中,不料常氏却冷冷道:“你也出去。” 曾氏被常氏在下人们面前驳了面子,一时间双手握拳,脸色阴沉。疏桐和玉荷都权当没有看见,垂首退出到院子里,沉默着候命。 不知几人在房内又商议了些什么,随后王恺便带着王睿几个匆匆出了院子,待常氏出来时,疏桐和玉荷便迎了上去。 “老爷这阵亲自去宝鼎阁清点失物,你们几个去各个宅子里走一圈,通知大家不要慌乱。若是有人发现了关于贼人的线索,及时报到我院里。” 下半夜里,疏桐、玉荷、阿荣等几个丫鬟,便往来各个院子,传达常氏的命令,安抚后院眷属的情绪,摸排关于贼人的线索。 待所有院子通知完毕回到福禄院,已是拂晓时分。厨膳房的下人已经将早点备好,正在请示常氏要不是去宝鼎阁给老爷和公子送早餐。 常氏摇头道:“家里出了这种事,老爷恐怕也没心思上朝。不必这么早用餐,先用炭火煨着,天亮了再说。” 这边疏桐便将她夜里去的几个院子走访的情况汇报了一次,说先前护院们逐院搜索时,大家已经得知是有贼人盗窃,早已各自关门闭户,加强了警惕性。走访一圈,却没发现有贼人的线索。 疏桐刚刚说完,玉荷也回来了。她去的几个院子里的情况和疏桐去的几个都差不多,只是回来的时候路过马厩,值夜的马仆说子时有黑衣人从马厩经过。在听见院内失窃的警报声后,他便组织车夫们清点了马匹和车辆,结果发现子夜公子那辆油壁车里配备的夜明珠丢失了。 疏桐心下一惊。 第五十一章 转移注意 “怎么独独是子夜车里的夜明珠丢了?”常氏皱眉问道。 提及子夜公子,屋里的人便都转头看向疏桐。 疏桐隐于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了一些。此时此刻,她却是不能露出一丝慌乱。脑海里闪过几个假设后,她便面露诧异道:“子夜公子那辆那车看起来最简朴,竟会引得贼人注目?玉荷可知那辆马车夜里停在什么位置?” 玉荷摇头道:“我急着来给夫人禀报,到没注意这个问题呢。” 疏桐当即上前对常氏道:“夫人,奴婢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常氏点头道:“但说无妨。” “如今各院都知道夜里出了盗贼,而老爷又没公布究竟失窃了些什么物件。奴婢建议夫人让杨管家马上带着管事婆子去各院清点贵重物品,避免发生类似夜明珠失窃的事情。” 常氏略作沉思,突然明白过来,当即点头道:“疏桐想得周到。若不早些把物品点清,只怕天亮了,各院都会以失窃为由报说丢了东西。玉荷,去将杨管家叫来。” 玉荷领命后正准备离开,常氏却又道:“还有,去通知费统领,留意这两日外出办事的下人,警惕有人携带府中物件出去。” 见常氏紧锣密鼓的安排着这些“防盗”事务,疏桐松了口气。她的建议正符合了常氏多疑的性格,成功的转移了大家对夜明珠的注意力。 一整日,疏桐没去紫藤院学琴,一直留在福禄院给常氏帮忙。 不出疏桐意料,果然有几房姨太太在杨管家清点财物时,一边抹着泪珠儿控诉贼人的无耻行径,一边报说院里丢了如意壁、鸳鸯玉枕、金元宝乃至首饰衣物等等物件。 拿到失物登记册后,常氏冷笑一声:“凡是登了失物的姨太太们,这半年都不允许外出探亲访友,她们院里的丫鬟婆子也不许出府。有急事的,让她们来我这里说明缘由。” 阿荣不解道:“那若她们是真的丢了东西呢?” “若那贼子真进了宝鼎阁,他还能看得上姨太太们房里的东西?”常氏随即又嗤声一笑:“还不说这些个物件不来三五个大汉,能不能搬得走” “疏桐姐真是料事如神。”玉荷不由赞道。 疏桐却摇头谦道:“不是我料事如神,而是上次九姨娘院子走水后,就有人趁浑水摸鱼。” 这一日,王恺也果然没去上朝,只让王睿拿了个病假折子递去宫中点了卯。他整日在宝鼎阁中对着账本清点他以毕生心血收罗来的那些宝贝。一直到傍晚时候,他才一脸疲倦回到福禄院。 “老爷找出被盗物品了么?”常氏亲自上前替王恺更衣。 王恺摇头道:“说来奇怪,我把在册的物件都查对了一次,竟然没发现有东西丢失” “没丢东西?”常氏一脸诧异:“昨儿夜里动静闹那么大,难道是护院们弄错了?” “这到也不是。我书房的门锁被人撬开了,密道的机关也是打开的,费虔又在地道中发现了一段浣衣院婆子的衣料” 疏桐听得惊惧,却依然强压着恐慌低头替王恺斟茶。 “浣衣院婆子的衣料?”常氏皱眉道:“难道真是内贼?” “怎么可能?连你都不知道机关分布的位置,那些浣衣婆子如何知晓?”王恺摇头道:“我上午已让润儿去浣衣院调查了,那些婆子们昨夜熬夜洗衣到子时,大家都在水房里,没有人有机会单独行动。不过是一段衣料,也不排除这是贼人故意留下来迷惑我们的我只是纳闷,为何没有丢东西呢?” “会不会是有什么贵重宝贝被人掉包了?”见王恺不再纠结那段衣料,疏桐给他递上茶水时,趁机插了句嘴。 王恺刚接过茶杯,闻言竟是一怔,随即便将茶杯搁回桌几,站起身来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我得再去,常氏皱眉看着疏桐。疏桐正被看得有些紧张,外面便有人报说子夜公子从邺城回来了。 通报声一落地,一身青袍的王墨便大步走了进来。他躬身给常氏请安后,将王蕙托他带给常氏的礼物递了上去。 常氏眉眼间虽有了喜色,却并不急着打开礼物,反而笑问王墨:“听说子夜此行去邺城是为了走访琴师,可有收获?” 王墨笑道:“虽未访到那位隐居世外的琴师,不过子夜专程去见了蕙妹妹,得蒙王爷盛情款待,临行前又赐了我两匹好马,可谓不虚此行。” “哦,王爷还送了马?”常氏有些意外。 “也是宴席中,我随口提及前阵子在洛阳马市里没访到好马,王爷便慷慨相赠。我原本是要辞谢的,蕙妹妹却说王爷的军营中多的是好马,劝我收下这份心意。” “蕙儿还去过邺城军营?” 王墨笑道:“王爷和蕙妹妹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听说王爷去哪里都带着蕙妹妹。” 常氏忍不住问道:“蕙儿如此高调,那乐王妃可有不满?” “席间看来,乐王妃和蕙儿妹妹处得极好,堪比娥皇女英。” 听王墨提到乐素,疏桐脑海中便又想起那日建春门送别时的场景。他的邺城之行,只怕也还有探望她的成分吧? 王墨和常氏闲聊一阵后起身告辞。临走前,他似才瞥见立在一旁的疏桐般道:“桐儿也在这里?” 常氏笑道:“只怕你来我这里,原本就是来找她的吧?” 王墨竟脸不改色道:“呵呵,母亲慧眼。” 常氏便对疏桐道:“子夜回来了,你回去侍候他吧。我这边事情也都忙得差不多了。” 疏桐便躬身告辞,随王墨一道返回清梧院。 “桐儿为何换了香囊?”刚走出福禄院,王墨便冷色道。 疏桐一怔,原以为这两只香囊外形一模一样,王墨不会那么快发现,却没料到见面第一句话他就是追问香囊之事。见他这般表情,疏桐越发确定他送的那只香囊可疑。 “公子送的那只香囊,奴婢沐浴时不慎掉进了浴桶,香料竟化成水漏了,再没法佩戴。怕公子责怪奴婢保管不善,奴婢特意去惠和堂买了款一模一样的,没想到公子居然发现了” 王墨看着疏桐,唇线紧绷,脸色似有些阴沉。疏桐忙侧首避开他的目光,不料手腕却一把被他抓住。 大庭广众之下,他竟有这般举动,疏桐顿时脸红。她稍微侧回头,便见阿荣正立在常氏的房门前,直直看着自己。想起玉荷那日的提醒,她便觉得背心有些发凉。 第五十二章 子夜香榻 待察觉王墨只是将食指和中指扣在她的手腕上,疏桐便明白是自己会错了意。他是在替自己诊脉,不是非礼。 只是,从阿荣站立的位置看来,两人却是亲昵携手同行。 “‘七味亡魂丹’提前发作了吧?”走出阿荣的视线后,王墨松开了疏桐的手。 疏桐惊讶停步道:“公子如何知道?” “那香囊内的药粉,是我特意配制的,可以有效控制‘七味亡魂丹’的发作时间。”顿了顿,王墨又道:“这次发作时间一乱,七日之期就失了规律,只有罚你连喝半月的汤药了。” “要喝半个月?” “不喝也可以,反正命也不是我的。”说罢,王墨径直往前走了。 疏桐此刻才后悔不迭。早知这香囊这么重要,自己何苦要扔进熏炉里烧掉啊。疏桐急行两步追上王墨道:“公子还能再给奴婢送一个香囊么?” “不能。”王墨头也不回道。 “是里面的药材很稀缺么?” 王墨冷冷摇头:“我只是没了那份心情。” 见他这般神情,疏桐心下便愤恨不已:他用毒药控制自己,却还讲究心情。王家的人,果然都是些死变态。 一路无言跟着王墨返回清梧院,却刚走进房门,王墨便倏忽转身,疏桐收步不及,差点撞在他的胸前。 疏桐刚退开一步,王墨的右手便钳住了她的下颌。疏桐想要挣脱,王墨却一把关上房门,将她逼退在房门之上。 想起他先前在常氏房中的那番话,此刻关门的举动便让疏桐紧张不已。还在思忖如何应对,王墨的手下便突然加力,托高她的下颌,将她的头抵靠在了房门上。 随即,他的左手便沿她耳垂一路缓缓下滑,那酥痒的触感令疏桐的皮肤顿时起了层鸡皮疙瘩。感觉到疏桐的身体反应,王墨的手略略停顿,随即便落在了她中衣的交领之上。 疏桐顿时疾呼道:“公子,奴婢此刻” “内急?癸水?还是伤风感冒?”王墨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被堵住了话头,疏桐的脸一时憋得通红。 “别这么激动,我只是好奇你这脖子上的刀痕是哪里来的?”王墨食指微曲,勾开她的衣领,露出了一道已然结痂的细细刀痕。 “刀痕?!”疏桐一惊,脑海里顿时回想起昨夜那黑衣男子用匕首抵靠在自己颈项上的场景。 昨夜惊吓之下,她竟没感觉到脖子被匕首刀锋划破。返回清梧院后又忙着处理那身浣衣服,之后便更衣去了常氏院中,根本没照过镜子。这刀痕既被王墨看见了,今日一整日都在替常氏做事,却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看见?想到这里,疏桐的背心便渗出了丝丝冷汗。 “你不知道自己受伤了?”王墨深黑的瞳眸中,似带着一丝愤怒。 疏桐忙道:“奴婢是昨日削水果的时候,用刀失手,不小心划了条口子。” “削水果?”王墨一把松开钳住她下颌的手,唇角勾起一丝叵测的笑意:“今日一回来,我就听赵一说昨夜有贼人入府,盗窃了我车里的夜明珠。初见这道刀痕,我还以为你被人劫财劫色了呢?” 疏桐手心已经汗湿,却依然佯装镇定道:“公子说笑了,院里有那么多的护院,贼人怎敢嚣张至此” “那你记住了,我不喜欢被别的男人碰过的女人。”王墨突然打断疏桐的话,一字字吐出这句有些森冷的话。 这句话,让疏桐无端又想起成都王王妃乐素。再抬眉瞥向王墨,便觉得他的脸色有些难看。 “公子是先用晚餐,还是先沐浴?”疏桐主动换了个话题。 “我要先去宝鼎阁一趟。”王墨拉开房门便往外走。 “公子不先更衣么?”虽然他外表看来还算端仪,但这个天气一路骑马归来,离得近了,疏桐还是嗅到了他衣服上的一丝汗味。 “得知父亲宝贝失窃,做儿子的风尘仆仆赶去安慰,不是更好么?”王墨回头一笑,随即踏出门去。 看着这张反复无常的面具脸,疏桐愣在门内。从福禄院直接去宝鼎阁,不是近多了么?他却为何将自己带回清梧院了,才又折返回去? 待王墨再次返回清梧院,已是子夜时分。疏桐从昨夜子时熬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个时辰没阖眼,此刻早已疲惫不堪、呵欠连连。 见王墨归来,疏桐只能强打起精神,服侍他沐浴更衣。 “桐儿若是困了,就先去休息吧。”隔着屏风,王墨在水汽氤氲的浴桶中说道。 疏桐手里抱着擦拭头发用的干布巾,抬手揉揉眼睛,强撑道:“奴婢还不困。 “哦,是么?我都困了。”王墨从浴桶中出来,扯下木架上备好的中衣披上,一边系腰带,一边转出屏风来。 疏桐忙上前替他擦拭头发。擦得不见滴水了,她便让王墨躺在下面早已燃好香熏的木榻上,将他一头墨色长发摊开在晾发架上,换了吸水性更好的棉布一缕缕替他顺发。 薰炉腾起的阵阵香雾,穿过楠木榻镂空的花格,将王墨笼罩在淡淡的白雾之中。嗅着这股宁神幽谧的香味,疏桐越发睡意昏沉。 “本来拜见了父亲就要回来,谁料朝中突然来了人,便不好离开了。”王墨头枕玉枕,微阖眼眸,缓缓说道,似在给疏桐解释为什么自己回来晚了。 听见“朝中”两字,疏桐睡意顿失:“老爷将盗窃之事报官了?” “这种事报官有什么用?廷尉府中命案堆积成山,他们哪有功夫来理这失窃案?” “那这么晚了,朝中人来做什么?” “是御史台的一位中丞前来归还失物。” 疏桐听得越发惊奇:“公子不是才说报官没用么,怎么御史台到来归还失物了?” “你猜猜昨夜府中丢了什么?”王墨突然道。 疏桐当即摇头道:“奴婢白日听老爷说核对了宝鼎阁里的物件,并没有丢失物品。难道是老爷点漏了?” “父亲他老人家只惦记着那些宝物,却没留意到存放在宝鼎阁地下室里的账本。昨夜潜入府中的贼人,偷了一箱我父亲贿赂朝中大臣的账本,今日一早送去了御史台。” 疏桐的手顿时一僵。偷账本?昨夜那黑衣人的目标居然和自己不谋而合?他不但得了手,还将账本送去了可以弹劾百官的御史台?! 第五十三章 学习斫琴 疏桐急着追问道:“那御史中丞却为何又将账本送回来了?” 王墨叹道:“那贼人却笨了些,没注意到那账本中被贿赂的大臣里,也有御史中丞的名字。所以这账本还没送到御史大夫手中,便又完璧归赵了” “嘶!”王墨突然一声疾呼:“桐儿你手轻些,头发要拽掉了” 惊惧之下,疏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给王墨顺发,当即松手赔礼道:“公子,对不起。” “桐儿今日有些心神不宁?”王墨倏忽坐起身来,专注看着疏桐。 “奴婢只是瞥见香料要燃尽了,一分神就弄疼了公子。”惊慌之下,疏桐垂下头假装拨弄熏炉上的香料。 “这枚燃尽也就差不多了吧,头发也快干了。”王墨再次在玉枕上躺下。 疏桐用棉布擦了手,又继续替他顺发。那黑衣人煞费苦心潜入奇珍异宝纷呈罗列的宝鼎阁,却只偷了一箱账本送去御史台。很明显,他不是个掠财夺物的小贼。若不是御史台的官吏和王恺狼狈为奸勾结一气,指不定王恺此刻就已经被立案追查了 “那偷账本的贼人如今怎样了?”犹豫许久,疏桐终究问出声来。 好半晌,王墨却并无回应。疏桐凑近了玉枕,却见他眼眸闭阖,呼吸匀畅,似已睡熟。 疏桐丢开手里的棉布,去立柜中找来薄被替王墨盖上。心下一边诅咒他半夜沐浴折腾人,一边寻思既然阿荣喜欢他,不如劝他把她也收成通房丫头,这些事情以后就让她来做 第二日去常氏房中请安时,疏桐撞见负责管理浣衣院的申婆子正跪在常氏跟前磕头求饶。常氏却一脸冰冷,毫不动容。 看着申婆子被家仆拖走,疏桐便有些后悔,若不是自己觉得紧身的浣衣服适合夜行,也不会偷了浣衣服留下把柄祸害了申婆子。 “疏桐姐还不知道吧,这婆子居然趁昨夜院中出了贼人,谎报说丢了几十套新送洗的衣物。”昨夜留在常氏屋里帮忙的阿荣幸灾乐祸的说道。 疏桐一时无言。 给常氏请安后,杨管家便进来禀报说王恺请夫人去书房一趟,今日府里要彻底核查一次各房各院的账本。 常氏皱眉道:“昨儿不是才让管家去各院清点了财物么?怎么又要核对?” 杨管家躬身道:“昨夜那位中丞大人归还账本后,就侧面提点老爷,说有些账本还是不保留得好。” “原来老爷是想处理一批账本。”常氏明白过来,当即站起身来道:“我这就过去。” 疏桐很想跟去看看,可一时竟找不到跟去的理由。目送常氏带着玉荷、阿荣去了书房,疏桐只得返回清梧院,抱了琴匣准备去学琴。 疏桐刚上了马车,王墨便跟了上来。 “公子也要出去?”疏桐诧异道。 “嗯,同路。”王墨关上车门,转回头来便道:“昨夜辛苦桐儿了。” 疏桐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都是奴婢该做的,公子客气了。” 王墨忽然问道:“睡前好像听你说起偷账本的贼人?” 疏桐一怔,待想明白他是指自己问他黑衣人的情况,不禁尴尬一笑:“奴婢只是有些好奇那贼人的下场罢了。” “我父亲却也向那位陆中丞问起过,说这贼人将账本装在一篮果蔬中,说自己以前得蒙御史大夫恩惠照顾,特意送了时新果蔬来致谢,请侍卫代为转交。适逢御史大夫进宫面圣,侍卫便将果蔬篮子交给了陆中丞” “这么说来,只有御史台的侍卫见过那人?”疏桐寻思道。 “陆中丞好奇查看篮子发现账本后,当即就去问了侍卫送果蔬之人的长相,那侍卫却说是个耄耋老汉。很明显,那人怕暴露身份,要么是乔装打扮,要么是雇人前行。” 听到这里,疏桐竟松了口气。 王墨又道:“据我父亲分析,这人应该是修建密道的工匠后人,才会这般熟悉密道内的机关分布。当年那批设计制作机关的工匠,留有后人的不多,稍微调查一下,不难找出” 疏桐的眼眸顿时暗了下来。那黑衣人深夜潜入王家偷账本,原来和自己一样,也是想替屈死的家人复仇。可恨非但没有将王恺扳倒,反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王墨摇头叹道:“终归还是他太幼稚了,这整个朝廷从上到下都腐朽了,就凭这点贪腐证据,又哪里能绊动我父亲分毫呢?别说这账本没递到御史大夫手里,就算是递到了皇上面前,皇上又能如何?” 王恺乃是先帝的亲舅舅,也是皇后贾南风的党属,如今贾南风连强掳男子淫|乐、假装怀孕欺骗皇上这等忤逆乱政之事都做得出来,王恺的贪腐他又能奈之若何? 在替那黑衣人暗暗担忧的同时,疏桐竟是前所未有的情绪低沉。 “我到了。桐儿学琴归来再来接我。”马车突然停下,王墨躬身下了马车。疏桐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却是上次来买“秋宵”的大音琴坊。 或许是心底的愁郁无处宣泄,在阮瞻面前弹奏时,疏桐把自己的全副身心都投入了其中,奏出的怨愤之调令阮瞻都惊叹不已,啧啧称赞。 学琴完毕,疏桐依言去大音坊叫王墨同归。被人领进后院后,她惊讶发现王墨竟拿着刨刀,在跟着宋述学习斫琴。 树荫下,王墨衣袖高挽,正躬身用刨刀专注刨木。白皙修长的指节紧握刨刀,缓缓推过架上的桐木,刀槽上便卷起一圈轻盈光洁的木花。他身下的青石地砖上,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木花,而木架上的桐木,隐约显出了琴板的雏形。 看着这般模样的王墨,疏桐有些愣怔,似难以相信他就是出身世家贵族的子夜公子。 一刀推至尽头,王墨抬起头来:“桐儿来了?” “公子你怎么学起斫琴来了?” 王墨尚未答话,旁边的宋述却皱眉道:“这位姑娘好面熟啊。” “这是内人疏桐,上次来选买‘秋宵’时她穿的男装。”王墨笑道。 宋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啊,我就说王公子为何突然要学习斫琴,原来是因为夫人喜欢奏琴。” “让宋先生见笑了。今日就先做到这里,我明日再来。”王墨面上泛起如沐春风般的笑容,随即放下刨刀去院中的石缸处洗手。 疏桐见状,主动上前拿了葫芦瓢舀了水,缓缓倾为水线替他冲淋下去。 宋述在一旁赞叹不已:“怎会见笑?公子和夫人这般恩爱情长,我是羡慕还来不及呢。” 第五十四章 丫鬟争宠 清洗整理完毕,王墨拱手与宋述道别后,牵了疏桐的手往马车边走去。 有宋述在旁,疏桐没有抽出自己的手。可一进了马车,她便抽手退开,与王墨保持着往日的距离。 待马车行走起来,疏桐便道:“若非必要,请公子以后不要逢人便说奴婢是你的夫人。” 见她这般郑重其事,王墨不禁笑道:“这却是为何?” “一来奴婢与公子身份悬殊,这种玩笑开多了,传去夫人耳中,她定会以为是奴婢僭越,乱了家法。二来公子也到了婚配年纪,以后带了真正的夫人出行被人误会,夫人也会尴尬。” “莫非夫人她最近在替我操心婚姻大事?”王墨挑眉问道。 疏桐摇了摇头。 王墨便郑重道:“其实每次让桐儿冒充我的夫人,都是非常必要的。这宋述家里有个未出阁的妹妹,一上午端茶倒水甚是殷勤,若不早些让她死了心,我就没法安心学斫琴了” 疏桐听得心下一阵恶寒:原来自己是他的挡箭牌!想来,虽然王墨不过是个庶出的公子,但王家却是贵族世家,加之这厮的面貌仪态颇具欺骗性,那些小家碧玉们趋之若鹜,也不难理解。 “所以桐儿要记住,但凡以后我介绍说你是我夫人时,你便要好好配合。” “怎么配合?” “自然是鹣鲽情深,夫唱妇随了。”王墨看着疏桐,一本正经道:“比如方才为夫要洗手,桐儿就心有灵犀的上前淋水。” 疏桐便后悔起先前的举动了。原来侍候人这种事情,也是会成习惯的? 两人返回清梧院后,疏桐正打算去安排午餐,阿荣便带着厨膳房的人端着餐盒来了。 “夫人那边也没什么事情要跑腿了,我就回来了。今日的菜是按照公子往日的喜好做的,疏桐姐要检查一下吗?”阿荣一脸殷勤道。 疏桐摇头道:“不用检查了。既然菜都来了,就摆上吧。” 阿荣一边摆放餐具,一边讨好道:“疏桐姐的餐饭我也顺道带回来了,温在小厨房的铜盆里的,一会儿公子用完餐,你也不必往厨膳房跑了。” 依照常氏定下的规矩,府中的丫鬟仆人要在主子用餐结束后才能进餐,餐饭的标准也是依照等级不同有定额的。为避免加重厨膳房的送餐负担,一般要求在厨膳房的大餐室里统一用餐。 “谢谢阿荣。”知道阿荣的心计,疏桐对她的讨好便有些冷淡。 阿荣却浑然未觉,依然笑道:“我看玉荷姐她们每日都是让小丫鬟把餐饭送到福禄院用的,以后我也替疏桐姐带回来,省得你走路。” 疏桐正在摆放菜碟的手便顿了一下。 阿荣主动替王墨照管餐饭,她第一个想法就是阿荣想在王墨的饭菜里下药。此刻听她说也要替自己每日送餐饭,她便警惕起来:“不必了,玉荷毕竟是夫人身边的人,替夫人分担的事情多,叫人送餐也在情理之中。清梧院差事这般清闲,我若还让你送餐,别人会说我以大欺小。” “疏桐姐,我是自个儿愿意啊” “饭菜好了,你去叫公子吧。”疏桐冷冷打断。 阿荣抬眉小心瞥一眼疏桐,抿着嘴唇悻悻然去请王墨用餐了。却刚走到门口,便停住脚步道:“公子,你来了?” 王墨大步踏进餐室:“嗯,今日做了些体力活儿,早饿了。” 疏桐便端上了净手铜盆,待他洗手后,又递上干净棉布替他擦手。 王墨净手后一落座便道:“对了,饭后还有桩事儿要办,桐儿来与我一起吃,节省时间。” 疏桐当即摇头道:“主子与丫鬟同席用餐,不合规矩。” “既然赶时间,那这里留我服侍公子就好了,疏桐姐你先去小厨房用餐吧。”阿荣一脸体贴道。 王墨抬眉瞥了阿荣一眼,不再言语,拾了银箸便开始吃饭。 疏桐当他是默许了阿荣的建议,转身便往外走。 “去哪里?”王墨叫道。 疏桐停步道:“奴婢去小厨房用餐。” “这么说来,阿荣才是你的主子?”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怪异。疏桐诧异转回身,便见王墨“啪”一声将手中的银箸拍在了桌子上。 一见王墨这番举动,阿荣当即便跪地求饶:“公子,是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多嘴。” “我看你不只是多嘴吧?”王墨站起身,端了桌上的一杯茶水走近阿荣。 听见这句话,原本也想跪地认错的疏桐便好奇打量起王墨:他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奴婢错了,奴婢不该插手公子和疏桐姐的事。”阿荣将头埋得快要接近地板了。 “明白就好。去将小厨房里的饭菜吃完,一粒米不许剩下。”王墨冷冷道。 阿荣当即道:“公子,那是疏桐姐的餐饭” 王墨在阿荣面前蹲下身,俯首贴近她的耳边,清音绵绵道:“你那么想代替她,她的餐饭以后就归你了。” “奴婢,奴婢不敢” “不敢吃?是那饭菜里有毒么?”王墨挑眉道。 阿荣的头顿时摇得像是拨浪鼓:“没有,没有的” “没有?”王墨表情一怔,随即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道:“我这杯茶水里到是有” “公子冤枉啊,奴婢没有在茶水里下毒!” 王墨转眸瞥向阿荣:“这茶水里的毒,是我下的。五毒断肠散,饮下一口,阎王殿里游” 阿荣一脸惊疑不定:“公子,你” “去将那餐饭吃完,我就相信你没下毒。”王墨将手中的茶水递至阿荣面前,冷冷道:“可若是剩下一粒米,这杯茶水今日就归你了。” “奴婢,奴婢这就去吃。”阿荣抬袖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战战兢兢站起身来,急慌慌冲出了餐室。 阿荣一离开,王墨便将茶水递至唇边,轻啜了一口。 看明白眼前这一幕,疏桐不解道:“公子为何要吓她?” 王墨笑道:“让她知道自己的本分。一个三等丫鬟,居然有胆跟你争宠,她把我当什么人了?” 疏桐一脸错愕。这话究竟是什么逻辑? 第五十五章 挑选衣料 “你的餐饭阿荣吃了,过来和我一起吃。”王墨再次在餐桌前坐下,从檀木盒中取了双银箸递给疏桐。 疏桐只得坐下与他一起吃饭。 吃厨师替王墨准备的饭菜,是件无味之极的事情。因着他的怪癖,他的饭菜总是清淡寡味的。清蒸的鳌花鱼,素炒的青笋片,见不到半点儿油星的猪脊骨萝卜汤,远不如丫鬟们的饭菜有滋味。 吃完这顿索然无味的饭菜,疏桐刚刚洗漱完毕,王墨便催了她出门。清梧院门口,赵一早已驾好马车等候在旁。 “这是去哪里?”见了马车,疏桐才觉得王墨真像是要赶时间。 王墨来开车门道:“慧中坊。” 疏桐一愣,这不是往日自己常去的绣坊么? “去邺城前,我就答应带你去做几身新衣啊。”王墨登上马车道:“这绣坊生意太好,也只有中午这段时间女客少,你才有时间慢慢挑布料。” 想起那日他翻看衣箱时自己说的那句话,疏桐忙又解释道:“公子,奴婢那日不是嫌弃衣料差了” “是我嫌衣料差了。你每日跟着我,穿得好看些,到是我饱眼福。”王墨笑道。 听了这番话,疏桐的脸色便暗沉了一些,两只手交叠在膝前,保持静默,不再答话。 直到进了慧中坊,疏桐往日亲热叫着“徐妈”的店老板徐氏上前来打招呼,疏桐的脸上才又堆出了一丝应付的笑容。 得知是王家的四公子亲自来了,徐氏脸上的笑容便越发灿烂,忙着将两人带进内院的贵客室,呈上精致茶点后,叫人抱来坊中新进的上品衣料一一向王墨推荐。 王墨含笑聆听一番后,转身对疏桐道:“桐儿,你看喜欢哪种?” “公子,这些都不适合。”疏桐淡淡道。 徐氏却热情道:“疏桐姑娘,这些布料都是新进最流行的啊,你看这种如玉云纹锦,吸热凉爽不说,还软滑得跟孩儿面似的,前几日石家那位七公子就选它制了件袍子呢” “是么?那就选这个吧。”王墨点头道。 “好的,我这就给公子量尺寸。”徐氏忙忙拿了软尺走近王墨。 “是给桐儿做。”王墨抬手示意道。 徐氏一怔:“公子是要用这个面料给疏桐姑娘制衣?” 王墨皱眉道:“莫非这面料还分男女?” 徐氏竟一脸为难:“面料是不分男女,可这” 疏桐便上前补充道:“公子,这衣料如此贵重,奴婢这样的身份穿回去,只怕满宅院的人都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公子有心要给奴婢赠衣,选一般的绢缎和棉布就好” “绢缎和棉布的待会儿也选几套,这个布料也定下,谁说做了就一定要穿给宅院里那些人看?”王墨打断道。 徐氏将王墨和疏桐打量个来回,心下豁然明了,随即便道:“公子说得有道理,女为悦己者容,只要公子喜欢,这衣料再贵也是值得的” 疏桐原本还想再拒绝,可寻思一想,王墨花的总归是他老子王恺的银子,自己难道还要替他节省不成? 待徐氏替疏桐量了尺寸,王墨果然又叫她抱了些普通的绢缎来,挑选了些不同暗纹不同花色的衣料。 看着桌上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布料,疏桐道:“奴婢一次选这么多衣料制衣,太过招摇,日后都不好穿出去。不如都选同色的,像公子一样,怎么换穿别人都看不出来。” 王墨听得一怔,随即笑道:“那桐儿喜欢哪个颜色?” 疏桐瞥一眼徐氏道:“既然是穿给公子看,就看公子喜欢吧。” 王墨将几匹布料凑近疏桐面前比试一番,摇头道:“桐儿肤色白,每种颜色配着都好看,还真不好选。” 徐氏见状便上前拿了匹黛蓝的缎子,在疏桐面前拉开道:“依着我说,疏桐姑娘穿这个颜色的最好看,衣色沉静端庄,映得姑娘的眼睛如同湖泊一般静美温婉” 王墨支颐打量一番,当即点头道:“嗯,这个颜色不错。” 于是,在徐氏的推荐下,王墨替疏桐挑选了几种深浅略有差异的黛蓝衣料。除定制了几款大袖飘飘的襦衣长裙外,他还让徐氏替她做了几套窄管贴身的裙装。 往日替府中主子们选衣料订式样,疏桐都是积极参与意见,现在反倒沉默无语,听从王墨安排。待王墨去外间账房理账单时,徐氏便凑近了小声道:“前阵子就听玉荷说你给四公子做了通房丫鬟。我看四公子这般俊俏风雅,又对你这般出手阔绰,你怎么有些不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是富家公子一掷千金的习惯罢了。” 徐氏一愣,随即笑道:“那你该替我高兴啊。” “徐妈有什么喜事?” “呵呵,今日这一笔赚大了啊。”徐氏笑罢,一挑眉头道:“改日我请你去知味斋吃茶。” 依照往日疏桐来替主子们选料制衣的惯例,但凡她帮徐氏推销出去存积滞销的衣料,徐氏便会按比例给她一些回扣。这些钱往往被疏桐用来打点笼络人心。今日疏桐一提及要选同色的衣料,徐氏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十分默契的配合着将坊中最难推销的深色衣料卖出了好一批。 疏桐瞥一眼徐氏道:“只是吃个茶么?我可是要穿好几年这素寡的颜色了。” 徐氏笑道:“这黛蓝是有些素寡,可姑娘穿着是真的好看。至于好处么,这次就多给姑娘分一成。” 疏桐还想回话,见王墨理完账单回来,便只是朝徐氏微微点了点头。 从慧中坊回去后,赵一的马车却不似往日停在清梧院门口,而是停在了王家宅院最东侧的养马院外。 “来,我带你去看看我从邺城带回来的宝贝。”下了马车,王墨便引着疏桐往马厩走去。 经过马厩,看着木栏中一匹匹高大魁梧油光水滑的马匹,想起往日王墨说要教她骑马,疏桐顿觉紧张。半年前,她曾亲眼在南北大街上,目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被一匹受惊失控的马匹踩踏致死,她对马这种牲畜便心存畏惧。 第五十六章 肃然清寂 一直走到马厩的最里侧,王墨才在一个单独隔离的木栏前停下。 栅栏中是两匹毛色光亮的栗色马,个头比旁边的马匹要矮小一些,但头颅高昂,四肢修长,加之一身宛如丝缎般细密的皮毛,便显得格外精神。 “桐儿,来给它们打个招呼。”王墨走近栅栏,用手轻轻抚摸着其中一匹马的脖颈。 看着王墨的举动,疏桐却只是停在原来的位置朝马匹说了声:“嘿。” “像这样打招呼,它们会喜欢你的。”王墨又抬手摸了摸另一匹马的脖颈。 疏桐看着王墨,犹豫着走上前去,伸手在其中一匹马蹄雪白的马脖子上蜻蜓点水般摸了一下,随即飞快的抽手回来。 “它又不咬人,你抚摸它的温度和力度,会让它熟悉你,记住你。来,再试试。” 王墨抓起疏桐的手,将她的手按在了马的脖颈上,来回轻轻滑动。感觉到疏桐的抚摸,掌下的马竟侧过头来,用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直直与疏桐对视,似在认真的记住她的样子。 疏桐有些惊讶,她从未见过眼眸如此沉静安详的马。 “这是王爷特意从大宛买来的汗血宝马,性情温顺,奔跑速度快,耐力好。桐儿来给它取个名字。” “这么贵重的马,怎能由奴婢取名字?” 疏桐小时听父亲白慕讲西域故事,就听说汉武帝为了求得大宛宝马,曾派出李广利将军远征大宛,掠回了几千匹大宛马作为战马。千金难求的名马,成都王竟一下就送了两匹给王墨,还真够大方。 “这匹马以后就是你的了,取个顺口的名字用着方便。” 疏桐当即将自己的手从王墨手下抽出,退开一步道:“公子,奴婢一定要学骑马吗?” 王墨收回自己的手,一手轻抚着另一手的掌心,点头道:“必须学会,在这个月月底前。” 看王墨的表情不带一丝笑意,疏桐明白这事没得选择,只好郁郁道:“那就叫它小黄吧。” 王墨一怔:“小黄?” “不好么?” 王墨失声笑道:“一匹血统纯正的汗血宝马,被人取了个小猫小狗的名字,估计它的心情不会好。” “那公子来取个能让它心情好的名字?” “算了,你觉得小黄叫着顺口,就小黄吧。”王墨再次抬手摸上“小黄”的脖颈,贴近了道:“记住了,你以后就叫小黄了。这名字虽说有点土,不过代表了你新主人的愿望,她是希望你像只小狗一样懂事听话” 这边给“小黄”交代完,王墨竟又拍着另一匹马道:“兄弟,它都叫‘小黄’了,你也只能委屈着叫‘大黄’了。你想想,要是我给你取的名字太威猛神武,它那么小心眼一定会抗议的,是吧?” 王墨这一番对马说的话,让疏桐听得十分无语。马也有“小心眼”?这不分明是在挖苦她么?类似“绝地”、“翻羽”、“奔宵”、“越影”这些绝世名马的名字,她也不是没听过,可哪有“小黄”叫着这么亲切顺口啊 给马取好名字,王墨又叫马仆送来两桶混合了粟米和乌豆的马食,他和疏桐一人拎着一桶,亲自侍候着两匹马吃了。 明明有马仆在旁,他却要亲自喂食,疏桐拎着木桶正在暗自腹诽,便听王墨对马仆道:“魁叔记住了,给小黄和大黄喂豆子、糖水必须是我和桐儿两人来。” 那名五十开外的马仆便恭敬道:“公子放心,这么名贵的马,老奴可不敢让它们认错了主人。” 原来还有这个讲究?看着专注埋头咀嚼豆子的“小黄”,疏桐恍然大悟。 给马喂完豆子,看着魁叔打来井水替马细致清洗梳理了皮毛后,王墨才对疏桐道:“它们已经认识我们了,这几日再多与它们熟悉熟悉,就可以开始试骑了。” 随后的几日,疏桐上午去紫藤院学琴,王墨便同行去大音坊学习斫琴,午后他便带了疏桐来马厩照料“小黄”、“大黄”,增进人与马的感情。 第五日,在慧中坊定制的衣裙制好送来后,王墨让疏桐换了身窄管紧身的衣裙,便说要正式教她学骑马了。 从去建春门的路上说起学骑马,到王墨去邺城带马回来,再到他为疏桐定制衣裳,每个环节都看似随意,却又衔接得严丝合缝。这不免让疏桐暗自心惊:为何他对事物的掌控,总是这般杂而不乱,井然有序? 有过前几日与“小黄”近距离的接触交流,“小黄”有了初步的认主意识,它对疏桐的抚摸和触碰,表现得很接受。可当第一次给它加上鞍佩后,它的情绪就变得有些紧张了,以至于疏桐的一只脚刚放上马镫,它突然就撒开蹄子狂奔一气,将疏桐拖拽倒地。 “公子不是说它很温顺么?”疏桐从地上狼狈爬起,一脸惊惧道。 王墨望着在跑马场里横冲直撞的“小黄”,皱眉道:“你刚才上马抓马缰的时候,是不是碰着它的耳朵了?” “它的耳朵不能碰?” “耳朵、眼睛、尾根这些地方是它的敏感部位,骑马的时候要注意避开,否则很容易激惹它们。怪我忘记交代了。” “那现在怎么办?” “我去抓它回来给你道歉。” 道歉?疏桐一脸惊讶。 王墨却已经翻身跃上“大黄”,飞奔着去追“小黄”了。“哒哒”的马蹄声响过,跑马场上顿时腾起一阵黄沙。在午后明晃晃的日光下,整个跑马场便似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烟光。 “大黄”很快追上了在场上毫无头绪乱撞的“小黄”,刹那间的功夫,隔着那层烟尘,疏桐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王墨便已经从“大黄”背上跃至了“小黄”的背上。 “小黄”一声长嘶,狂奔一阵后,慢慢的放慢了速度,随即在王墨的操控下回头朝疏桐这边跑过来。马蹄翻腾,马鬃飞扬,马背上那袭飘逸的青衫也显得格外英武帅气。 难怪有那么多女子喜欢他,这厮果然有些好看。有那么一刹那,疏桐竟看得愣愣怔怔。 直到看清马背上王墨微抿薄唇肃然清寂的表情,疏桐才突然察觉:总是看他面带笑容,原来他独处时,也是这般表情。是和自己一样,人前笑得太多,脸颊感觉累了么? 第五十七章 夕阳漫步 “桐儿,看见没?‘小黄’在给你道歉。”一人一马跑近前来,王墨的脸上又浮起了那抹惯常的微笑。 疏桐错愕道:“它怎么道的歉?” “你没注意到么?跑过来时,它一直在点头啊。”王墨从马背上轻敏跃下。 疏桐有些赧然,她方才只留意看马上的王墨了,哪里注意到“小黄”的表现。 王墨将马缰递给疏桐:“来,你再试试。这一次,它再敢甩开你,我罚它一周不许吃豆子。” 疏桐咬了咬牙,按照王墨早先交代的要领,再次手扶马鞍,脚踏马镫,手脚并用,借力翻上了马背。有了王墨先前的骑乘,“小黄”已经变得温顺了许多,疏桐坐上马背时,它只是受力往前走了两步,随即便静静等待疏桐的指令。 “轻轻送一下缰绳,用脚后跟磕一下马腹,它就会往前走了。”见疏桐在马背上正襟危坐,王墨笑着提示道。 疏桐试着松了松缰绳,“小黄”果然便迈开步子走起来。步子轻快平稳,疏桐感觉还不错,又松了点马缰,“小黄”的步子便又快了一些。 疏桐正觉得骑马也还不算太难,“小黄”却突然放开了步子,“哒哒”的跑动起来。陡然加快的速度,让毫无准备的疏桐一个后仰。 “啊!”疏桐一声惊叫,双腿不自觉便夹紧了马腹。“小黄”便如得了命令一般,顿时撒开蹄子欢跑了起来。 “别怕!握紧缰绳,松开双腿,俯低身子保持平衡,不会有事的。” 王墨的声音很快被“小黄”远远抛在身后。疏桐被吓得惊叫连连,直到王墨一个唿哨召唤来“大黄”拦截上去,“小黄”才逐渐减慢了速度。 跑马场上,“小黄”和“大黄”并辔齐驱,蹄下腾起了两道烟尘。 这般大喊大叫之后,疏桐感觉内心压抑的一些情绪竟莫名得到了释放,心底呈现奇异的平静,再转首望向身旁的王墨,夕照之中,便觉得他轮廓清俊的脸上笑容格外温暖深刻。 “腰部放松些,你这么僵着身子,明天一定会腰酸背痛” “你要留意马的蹄声,蹄声的疾缓代表着速度,身体跟上这个节奏,姿势就不会这么僵硬,也不会轻易被摔下马去” “对,放轻松,你放轻松了,‘小黄’也不会那么累” 在王墨的悉心指导下,疏桐在马背的颠簸感明显减轻了,绷直得发僵的腰背也轻松了许多。手控缰绳,跟随着“小黄”的节奏在场上驰骋,感受到耳畔呼啸的风声和奔跑的自由,疏桐有些喜欢上了骑马的感觉。 可却只在场上跑了两圈,王墨便让疏桐下马休息了。 疏桐还想再跑两圈,王墨摇头道:“第一次学习骑马,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了。‘小黄’需要休息,你也需要休息了,否则,你明日起不了床。” 果然,第二日起床时,疏桐才明白王墨说的话不假,她不但感觉腰酸背痛,就连臀部和腿根也都是酸痛的。 这日午后,王墨却不再让她骑马,在给“小黄”、“大黄”喂了食后,就带她乘马车去了洛阳城西北几十里外的一处温泉沐浴。泡过温泉后,疏桐沉重酸痛的身体感觉轻松了不少。 过了两日,王墨才又开始指导疏桐继续练习骑马。如同他之前所说,学习骑马两日果然足够。几日后,待疏桐能熟练操控马匹自如奔走时,王墨便让她换了男装,跟他一起出城去遛马。 如何骑着马通过人来车往的繁华街市,这对疏桐不啻是个考验。“小黄”一进入南北大街,便像个好奇的孩子,对身边喧嚣热闹的街市充满了好奇,不断东张西望。疏桐生怕它撞了车踩了人,一路都神经紧绷。 却正在紧张时,路边一个抱着锦盒的红衣女子突然惊叫一声:“啊!石家七公子的马车在那边!” 这声惊呼没吓着“小黄”,却让它十分激动。疏桐虽紧紧拽这缰绳,它的蹄子却不停踢动,敲得青石街面“哒哒”直响。疏桐吓得脸色惨白。 街市上的人听得女子的呼喊,个个都踮足伸首,四下张望。很快,一个黄衣女子指着街道一头兴奋道:“就是那辆悬着琉璃珠帘的檀木马车,我以前见过!”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拎包裹的,提竹篮的,穿襦裳的,着锦缎的,守摊点的,买饰物的,上至五旬老妇,下至十岁女童,全都蜂拥着朝着街头一辆车身镶有珠玉的楠木马车奔去 疏桐也不禁侧身望去,那辆装潢豪奢的马车正是那日在谦词楼下见过的那辆。那一日,石拓曾立在车辕上向乞丐抛洒钱币,王墨却说那是他惯常的脱围伎俩。今日被人在南北大街上围堵观看,他还会出来撒钱脱困么? “桐儿,你也想去围观?”不知何时,走在前面的王墨骑着“大黄”又折返了回来。 疏桐脸一红,忙将同样侧首看热闹的“小黄”拉回头道:“小黄,走了啊” 众人都去围观石拓,拥挤杂乱的街市陡然一空,疏桐一夹马腹,“小黄”便朝着街巷一头欢跑了起来。 在韵律十足的马蹄声中,一青一蓝两道身影便冲出了开阳门。 出了开阳门,“大黄”便冲到了前面,“小黄”似有些不服气,甩开蹄子猛追了起来。这几日的练习,让疏桐对“小黄”的脾性有了掌握,此刻它要争强好胜,疏桐便由着它跑。 沿着宛洛驿道跑了一阵,王墨勒马转向东边的一条狭窄山道,疏桐也勒马紧紧追上。正值夏日,山道两侧林木苍翠,日光穿过茂密的树荫,将明晃晃的光斑一路抛洒。 穿梭在林道间,光影斑驳,山风清凉,竟是格外的舒适畅意。疏桐不由得有些感慨:难怪男儿喜欢骑马,这马背上的风景,原来别是不同。 跑完这一段长长的林道,便上了一道小山梁,梁上树木反倒稀疏起来,只是深及马膝的蒿草和低矮的灌木丛。到达梁顶,见王墨勒马停住,疏桐也拉紧了缰绳,让“小黄”放慢了脚步。 已是夕阳西下时刻,立在山梁上,视野极其开阔。梁下是一道宽阔的河道,泛着金芒的河水缓缓流动,清澈潮润的河风扑面而来,令人肺腑愉悦。 第五十八章 赌琴之约 “桐儿,你看那里。” 沿着王墨手臂指引的方向,疏桐便见前方的河谷之中,矗立着一座江心小岛。在夕光精致勾勒下,这处面积不及王家宅院十分之一的岛上,竟是楼宇层叠,花木葳蕤。 “这,这是芳兰渚?”疏桐诧异道。 “朱逢秋的速度还不错。”王墨面带愉悦的微笑:“还不到两个月,这小岛已是颇为可观了。” 疏桐凝眸细看,便见小岛四周停满了装载器物的货船,工匠们正往来奔忙搬卸物资。这一刻,疏桐终于相信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俗语了。 “我看桐儿的曲子也练得差不多了,明日我就亲自去金谷园一趟,给石公子送上请柬。” 想起王墨四处宣传的“赌琴”之事,疏桐疑惑道:“石公子会应邀前来么?” “他怎会不来?”王墨望着江心小岛,胸有成竹道:“他明知自己的马车招人眼目,出行却从未更换过,这样好面子的人,得知琴界高手云集芳兰渚,他又岂会不来?” 王墨借石拓之名将阮瞻、桓秀等人约定,再又借阮瞻、桓秀之名去约石拓,这空手套白狼的功夫着实让疏桐长了见识。 “公子若是得到了‘绝响’,能否答应奴婢一个条件?”寻思后,疏桐试探着提出自己的要求。 “什么条件?”王墨转回头来,逆光中的脸看不清表情。 “放过奴婢。” “你是指‘七味亡魂丹’的解药,还是指你想回常氏身边去?” 疏桐微微错愕,随即小心问道:“这两项能否算作一个条件?” 王墨摇头道:“从你故意接近我开始,我就没想过要放过你。” “公子,” “这是个危险的世界,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说罢,王墨不待疏桐分辨,他便调转马头朝来路奔去,青影掠过时,一句话若有若无的话飘过疏桐耳畔:“相信我,桐儿。” 略略愣怔后,疏桐策马疾追而去。 第二日,疏桐去紫藤院学琴时,王墨也一同前往,像检查课业一般,与阮瞻一起听疏桐完整演奏了一次。 演奏完毕,王墨静默许久后,对阮瞻道:“千里兄觉得桐儿的水平,与石拓相比如何?” 阮瞻笑答:“疏桐姑娘近两月来单学一曲,对的领悟已是颇深。仅就此曲而言,她已是琴师中的佼佼者。至于与优渥公子相比,我却不能妄下评论。” 王墨又问:“那千里兄觉得短短几日内,桐儿的琴技还能不能有所提升?” 阮瞻看一眼疏桐,摇头道:“琴曲的高下之分,无非是琴师在对曲意不同感悟下,运用特有的技法处理音韵而已。疏桐姑娘已经做到最好了。若还要提升,那便是外围的东西了,比如演奏的环境、氛围,乃至演奏用的琴” “‘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我自是按照金谷园的标准早有准备,此外,我打算让桐儿用‘焦尾’演奏。” 阮瞻道:“琴的音色十分重要。‘焦尾’虽为珍稀古琴,但它的音色和悦明净,并不适合这首曲子,还不如用她一贯用熟的‘秋宵’。” “好的曲子,略欠两分,反倒更引人入胜,欲罢不能。” 阮瞻一愣,随即道:“子夜这是另有想法?” “此次赌琴,若是‘焦尾’和‘绝响’能同台发音,恐怕也是百年难遇的事吧?” “子夜是说‘绝响’在石公子手中?”阮瞻有些惊讶。 王墨点点头。 阮瞻当即兴奋道:“说来,那‘绝响’乃是王者之琴,琴音萧瑟沉郁。若是用来演奏,很是让人期待啊。” 从紫藤院回去,王墨吩咐赵一将疏桐送回清梧院后,自己去了位于都城西北的金谷园。 在疏桐第四次服用“七味亡魂丹”解药后,便是芳兰渚赌琴会的两月之约。 这日午后,疏桐换上了那件用如玉云纹锦精心裁剪的男装,又用王墨替她准备的玉冠髻上一头青丝,再次扮演起他的哑巴师弟。 这一回,停在清梧院外的马车,却不再是往日赵一驾驶的那辆油壁车了,而是一辆由两匹浑身雪白饰以金羁的高头大马拉着的镶金裹银的豪华马车。 车门上镶嵌的宝石,门帘上悬着的珠玉,车厢内包座的锦缎,轻雾袅袅的熏炉,无不豪奢之极,和石拓那辆拉风的马车不相上下。 疏桐上了马车后,便见比往日宽敞许多的车厢内还陈放着一张檀木小几,几上并排放着两具琴匣,正是王墨高价买回的“焦尾”和她常用的“秋宵”。 “桐儿,我让赵伯先送你去谦词楼,那边朱老板会安排船只送你上芳兰渚。”王墨立在车门边道。 “公子不同去?”疏桐诧异道。 “我这边还有些事情,可能要晚些上岛。桐儿放心,都是安排好的。你只需记住,从此刻开始你的身份便是我那不会说话的哑巴师弟了。” 不知为何,疏桐竟有些紧张。王墨不再言语,只躬身替她扣上车门后,便吩咐赵一出发了。 马车徐徐启动,随即在均匀的马蹄声中跑动起来。坐在厚厚的锦垫之上,疏桐几乎感觉不到往日那种奔走时的震动,但从飞速倒退的街景可以看出,这辆马车的速度远远快于往日的油壁车。 一刻钟后,疏桐已经到了谦词楼下。这边马车刚停下来,那边着一身灰白布袍的朱逢秋便一脸谦恭的替她拉开了车门:“逢秋等候已久,有请舒公子。” 疏桐点头走下马车,朱逢秋身后的两个小厮便上前替她抱了琴匣跟着。 “这位俊俏公子是谁啊?以往从未见过呢。” “他莫非就是要与石公子比琴的那位?” “看他的马车和一身衣饰,他的家底不输石公子吧” “就算家底不差,他也长得太过秀气了,比起石公子还是差远了去。” 疏桐跟在朱逢秋身后往谦词楼走,四周便传来一阵低声耳语。稍一侧目,便能瞥见街面两侧密匝匝的围观人群,略略抬首,便能望见临街雅间内俯首围观的女子,从这阵势看来,今日芳兰渚的赌琴之事,只怕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进了谦词楼后,朱逢秋却并未引着她上楼,而是带着她从大堂后面的一道楼梯下楼,直接到了谦词楼楼下专用的小码头。 第五十九章 渚上风光 码头边早已停着十余只漆色铮亮的小画舫。 已是八月暑中,楼外向阳处的荷花早已开尽,荷梗上立着鹅黄的小莲蓬,而楼下背阴处的荷花却正是繁盛。风过处,淡淡荷香便扑面而来。 在朱逢秋带引下,疏桐踏上了其中一只。两位替她抱琴的小厮也相继上了船。画舫中,烟幕轻垂,桌几明净,就连翠衣丫鬟递上的茶水也是加了冰晶的凉饮,十分适宜这暑热天气。 这般周到细致的服务,让疏桐对商人唯利是图的本性有了新认识。能把服务做到这般程度,也难怪谦词楼能赚得钵满盆盈了。 待安置好疏桐,朱逢秋又仔细叮嘱丫鬟罗翠照顾好疏桐后,便躬身退出了画舫。疏桐松了口气,自己扮演哑巴,若是这一路有朱逢秋陪伴,这么干坐着还真是别样的尴尬呢。 船夫起浆后,画舫轻敏穿行在隐于荷叶间的的水道上。两名小厮将琴匣搁在木几旁的架子上后,便各自在船头船尾背手而立,身板挺直,似在打望风景。 河上风景确实可观,风吹荷叶,翠浪翻卷,桨声起落,韵律委婉。待画舫驶出长满荷叶的河道,又见两岸芦苇丛生,葳蕤葱茏。 直到画舫抵达芳兰渚,两名小厮躬身抱起琴匣时,疏桐无意瞥见其中一人露出了臂间绑缚的刀鞘时,才恍然大悟:这两名小厮是朱逢秋雇来的保镖。 想想也不难理解,芳兰渚不过是个四面环水的孤岛,这岛上赌琴之事一旦播散开来,难保没人打这些名琴的主意,朱逢秋雇些保镖上岛也是周全考虑。 “公子,请随我来。”画舫停稳,罗翠便撑起一纸薄绢竹伞,引了疏桐沿着铺了锦缎的楠竹甬道登岛。 疏桐虽然肤白,却并不怕太阳。此刻罗翠高举了手臂替她撑伞,她正想拒绝,忽又想起自己今日扮演的角色,便只得沉默不语。 那日在小山梁上远观,已觉得岛上楼宇层叠,煞是壮观。此刻走近了观看,便见岛上竹屋连缀,高低错落,更有以楠竹架在芦苇丛中的一条条平坦小径相通,芦苇轻拂,河风清润,入目处皆是美景。 罗翠将疏桐引至一幢陈设精致的竹屋内,替她送上凉茶、果盘,小厮将琴匣送进屋内后,便都齐齐退身在门外侍候。 按照王墨上午的说法,赌琴是在入夜之后。让她早些登岛,是想让她熟悉和适应一下四周环境。 疏桐在竹屋内的凉榻上稍事休整,待外面日头有所收敛,便在罗翠带引下,沿着楠竹小径,围绕小岛走了一圈。 疏桐发现先前休息的竹屋位于岛屿东侧,是岛上最高的位置,而竹屋后面便雄踞着朱逢秋曾提到过的那块巨石。 岛中央是一圈两层的联体竹楼,面积几乎占了整个小岛的三分之一。呈环形排列的十来座楼阁中间,是一个露天的大平台。从楼阁围拱环绕的造型,不难猜出这里就是夜间赌琴的地方。 在这幢恢弘的联体竹楼四周,顺着地形起伏,星罗棋布的修筑着各种造型的小竹屋,精巧别致。想来是供那些高价登岛的富人们休息用的。 一圈走完,差不多半个时辰。疏桐正想回竹屋去调试琴弦,就听见码头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声,略作张望,便见是几只画舫到岸,一群衣饰华丽的女子在丫鬟们高举的竹伞下,喜笑颜开的登岛了。 疏桐毫不怀疑,这些富家女子都是为石拓而来。 摇了摇头,疏桐推开竹屋门,到竹几前打开琴匣,开始调弦试音。上午在紫藤院,阮瞻专门就调弦给疏桐上了课,“焦尾”的音色并不适合演奏,他建议调音时尽量降低音高,让低音部分出彩。 疏桐比照“秋宵”的音色,一个音一个音的试听,还未将音调完,王墨便带着阮瞻过来了。 王墨道:“桐儿,调音让千里兄来,你先随我去吃点东西。晚宴开始,你就没时间了。” 疏桐抬头看看窗外,日光已然泛红,窗外的芦苇叶也带着酡红的醉色,远处的江面更是橙红一片。这般艳红的落日,无端让疏桐感觉有些闷热。 疏桐站起身来,朝阮瞻躬身致谢:“那就有劳阮先生了。” 阮瞻笑道:“今日赌琴,你代表的是我阮家琴技,倒是阮某有劳你了。” 寒暄几句后,王墨便带了疏桐去巨石后面的一幢竹轩内用餐。竹轩临水而建,一半倚靠巨石,一半悬空在水面,后面有巨石阻隔,这一处竹轩反倒是岛上最独立安静的角落,疏桐先前散步竟未留意到这里。 王墨引了疏桐去临水的竹桌椅前坐下,翠衣的丫鬟们便纷纷上前陈放餐具。似为了紧扣丝竹雅宴这个名头,桌上的餐具尽是竹筷、竹碗、竹杯、竹盏。看着这些餐具的古拙造型,便让疏桐觉得朱逢秋是用了修筑竹屋的边角竹料制作的。 疏桐还正在猜想这丝竹雅宴上朱逢秋会新创些什么菜品,便见丫鬟们将米粥和白面馒头躬身送到了桌面。 摆放这么多餐具,却只是送来了米粥和馒头? 疏桐惊讶的表情落入王墨眼中,他一边拿了竹勺替她盛饭,一边道:“吃这个最保险。朱逢秋新弄那些芦苇、螃蟹什么的,我怕你吃了长疹子。” 疏桐有些错愕:“七味亡魂丹”不发作,自己也会长疹子么? 王墨似看穿她的心思,将竹碗盛好的米粥递给她道:“螃蟹是发物,会导致药效提前发作。” 疏桐接过米粥,情绪恹恹的垂首啃着馒头。 吃了一阵,透过稀疏的楠竹地板,疏桐瞥见竹轩下的水面上停放着好些无棚小木船。她本想问问这些小船是用来做什么的,忽又记起自己今日的身份是哑巴,便将这份好奇生生压制了下去。 吃过这顿“保险”的早晚饭,已是薄暮时分,眼见离赌琴又近了几分,疏桐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回了竹屋,她便在竹几前正身坐下,准备再演练一次,王墨却摇头制止,让她去竹榻上休息一阵,说他会提前叫醒她。 疏桐寻思这傍晚时候,怎么可能睡得着?结果人一躺上竹榻,嗅到榻下王墨燃起的幽谧熏香,很快便陷入了睡梦之中。 第六十章 云阁宫商 已经入秋,可窗外柳树上的知了还“吱吱吱”的叫个不停,四周空气压抑而沉闷。 疏桐坐在书桌前,心烦意乱的握着毛笔在纸上抄写父亲布置的诗词。 坚持着再写了一行,她便将毛笔丢进了洗笔罐里:“喜鹊,帮我找个竹笼子来,我们去捉知了,它们吵得我没法写字。” 立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喜鹊当即拍手道:“好啊,好啊,捉知了去!” 两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在后院转了一圈,看中了管家媳妇放在花架下装针头线脑的绣篮子,她们将篮子倒腾一空,随即往荷池边的大柳树跑去。 两人大汗淋漓的爬上柳树梢头,前院便传来了一阵“乒乒砰砰”的嘈杂响动,随即便见一个身材肥胖的军官,引着披甲着铠的禁军鱼贯涌入了府中 瞥见睡梦中的疏桐一头大汗,满脸恐慌,王墨将手中的茶泼进了榻下的熏炉之中,那袅袅升腾的白雾便化散在空气中,再无延续。 “爹爹,” “阿娘,” 听着疏桐一声声惊恐的呼喊,王墨上前在凉榻旁侧身坐下,握住了那双在噩梦中无助挣扎的手:“桐儿,快醒醒!” 梦中的疏桐拽紧了王墨的手,却并未醒来,依然呼喊连连。 王墨俯身凑近她的耳畔,再次唤道:“桐儿,醒醒!” 疏桐猛然睁开眼睛,一双惊恐的眸子愣愣盯着眼前的王墨,似全然不认识他一般。 王墨抽出一只手替她捋开一缕被汗水粘在额前的长发,安抚道:“没事了,你只是做了个噩梦。” 王墨微凉的手指落在额头,疏桐倏忽清醒过来。脑海中残存的惊恐和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格外深刻的提醒着疏桐:面前的这个男人,正是仇人的儿子! 无法控制内心的厌憎,她一把打开王墨的手,赤足跳下凉榻,退开了好几步远。 王墨站起身来,隔着屋中的竹几,与疏桐静静对视。 疏桐那双燃烧着仇恨的眼眸中,流露着对他毫不掩饰的厌憎。刹那的失神后,王墨抿唇侧首望向窗外。 被窗外灌进的凉风一吹,疏桐彻底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发现竹屋里已经点起了蜡灯,而窗外已是一片沉黑,她当即慌道:“这,这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一刻。”王墨淡淡道。 “我睡过头了?” “没有,时间正合适。我让罗翠给你打水去了,等你梳洗完毕,我们就去听琴阁。” 王墨话语刚落地,罗翠便端着水盆推门进来了。 “我在外面等你。”王墨转身走出竹屋,将房门轻轻带上。 看着王墨没有装饰笑容的冷寂表情,疏桐有些不明原因的心慌。 梳洗完毕,整理好衣袍,疏桐推门出去,王墨和那两名抱着琴匣的小厮都等在门外。 浓墨般的夜色笼罩着整个小岛,楠竹铺就的小径上方悬挂着一只只竹球笼罩丝锦的白蜡风灯,近看宛如满月般圆润,远望则如珍珠般莹洁,整个小岛犹如繁星点缀,美不胜收。 微微愣怔后,疏桐随着王墨前往那幢楼阁环拱的听琴阁。 沿着铺着锦缎绣毯的甬道一路走入那处大平台,疏桐发现内里场景和白日所见大为不同。周围环拱的竹楼临向平台一面都悬挂着竹帘,将楼中客人的视线遮挡了起来。一早空旷的平台上,已经摆放好琴架、香炉、茶几和锦垫。 这赌琴,竟是不让人眼观的么?疏桐略略松了口气。 疏桐在琴架前的锦垫前屈膝跪坐下来,王墨便指挥小厮将阮瞻调好弦的“焦尾”放在了疏桐面前。罗翠则吹燃手里的火折子,屈身将台上的香炉点燃,丝丝幽谧醒神的熏香便在台上袅娜腾起。 准备工作完毕,小厮和罗翠便退下台去。 王墨在疏桐旁边的锦垫上坐下,拎壶倒了杯茶水递给她道:“桐儿不必紧张,输赢皆不重要,我有其他安排。” 疏桐接过茶杯,却还没饮下一口,那边朱逢秋便躬身引着一道白影步上平台来了。 金丝镶绣的银靴,随风拂动的雪襟,挺拔清扬的步态,让疏桐又想起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惊讶。世人叫他优渥公子,她却觉得他更应该被叫做冰山公子,白衣冷颜,让人望而生畏。 “展延兄!”王墨起身拱手施礼。 疏桐也站起身来,和王墨一般拱手向他施礼。 石拓疏淡的眉目扫过王墨和疏桐,环顾四周一圈后,冷冷道:“子夜一早说是替舒公子指点琴技,为何坊间却是传说我要与舒公子斗琴?” “坊间之语,展延兄何须当真?”王墨面色不改道:“不过是见我新近高价收买了古琴‘焦尾’,大家误会这是要和展延兄的‘绝响’一较高下罢了。” 此话一出,朱逢秋的脸色顿时剧变。这玩笑不是开大了么?他不但以赌琴为由售出了高价的登岛船票和宴席围观票,他还暗里做庄,组织登岛的贵客们押了巨额银票赌谁输谁赢啊! 想一想此刻竹帘后正静静等候斗琴的贵客们,朱逢秋忍不住抬袖拭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忙乎了两个月,王墨可不要害他的投资都打了水漂啊。 朱逢秋将焦急探询的目光投向王墨,王墨却浑然不觉,脸上依然保持着笃定自如的微笑。 石拓的目光落在了疏桐身前的“焦尾”之上。他注目片刻后,在琴前屈身蹲下,修长如玉的指节轻轻抚过琴身上的流水纹,最后印在琴尾的那道焦痕上,久久流连。 “展延兄帮忙看看,这琴可是传说中的那张?”王墨亦蹲下身来问道。 “子夜从桓秀手中买下这张琴,还用怀疑真假?”石拓斜睨一眼,嘲讽道。 王墨以自嘲的口吻道:“展延兄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我不太懂琴,这笔银子又花得大了些,加之我父亲买赝品上当的次数多了,他首先心里就不踏实。” 石拓却不再接话,他的手指在琴身往还游弋一番后,便在琴前的锦垫上屈身坐下。 “展延兄可要试试琴音?”王墨倾声问道。 石拓头也不抬道:“让人送手盂过来。” 一听这话,朱逢秋的脸上顿露喜色,他当即转身朝立在台下的一行翠衣女子打了手势。 很快,便有两名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女端着手盂和白丝绢莲步上前。一名少女跪在石拓面前,将手中荷叶银边的手盂递上,待石拓在盂中净手后,另一名少女又跪地奉上白丝绢供他擦手。 服侍石拓净手后,两名少女便躬身离去。 第六十一章 再见绝响 见石拓要抚琴,王墨俯首对朱逢秋耳语几句后,朱逢秋便连连点头退下台去。王墨又示意疏桐和他一起在锦垫上坐下。 石拓的手指落上琴弦,一串滚音便自弦上滑过。四周竹楼内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客人,一听得这道琴音,顿时变得清风雅静。 拂过这道琴音后,石拓停手摇头道:“‘焦尾’的音色胜在明净和悦,这弦没调对。” 哪里料到石拓会用“焦尾”来演奏,这音色本就是为自己演奏准备的。疏桐一时紧张的看向王墨,王墨却朝她微动嘴唇,做出“无妨”两字的唇形。 疏桐便放松下来,静静看着石拓拧动琴轸,一弦一弦的将阮瞻特意降下的音调调回了“焦尾”本来的音色。 调完琴弦,石拓收手回膝,平息闭目。 平台四周密密悬挂的白蜡风灯投射出柔和明净的光芒,将石拓那张精致的容颜勾勒得越发深刻。一阵微风拂过,掀动琴旁熏炉上的烟柱,丝缕飘散的薄烟在石拓身旁徐徐往复。 目睹此般情景,疏桐感觉到了一种时光静止的错觉。 却在此时,石拓修洁的手指飞上了琴弦。 “叮咚” 琴音滚落,宛如静寂山谷中春日解冻的第一滴泉水,明净而空远。 “叮咚” “叮咚” “叮咚” 琴音往复,越来越频密的弦音,宛如泉水叮叮咚咚滴落成韵,溪流解冻,山林复苏。 疏桐抬眸看向石拓,却见他依然眼帘闭合,宛如在睡梦中抚琴一般,并不看弦,随兴而行。他的指尖在琴弦上腾跃,一股股山泉便在耳畔流泻汇集。微凉的夜风也似被沾染上了潮润的湿意,让人肺腑清明。 琴音渐渐淡去,丝弦在石拓的指尖微微颤动,揉弦、拂扫,细柔轻敏的琴音泛泛而出,如同溪流上渐渐弥漫起的水雾,越过香草、漫过林木,浸润着整个山林 这一刹那,疏桐才明白过来,石拓弹奏的竟是阮瞻当日推荐她学习的! 同样的曲子,不同的人演奏,散发的听域张力竟是如此不同! 也幸亏自己当时没有选择这一首曲子,否则便是再练一年,也未必能达到石拓这般净纯无垢的境界。 在疏桐神思游走中,石拓的琴音已由春日转入夏夜,清风月色中,虫鸣草茎,切切嘈嘈。疏桐在专注留意石拓手指逗唤琴弦的姿势时,忽然发现眼前飞过一道莹光,待她视线追踪而去,便惊讶发现露天的平台之上,一群萤火虫正盘桓于空,振翅和鸣! 斯情斯景,如此震撼,让疏桐心生感慨:难怪阮瞻常言抚琴最讲究情境和意境交融。嵇康弹奏,总要选择月夜山岗,追求的就是那种音入山林天地回响的意境。此刻石拓选择演奏,想必也是他登岛感受四周环境后才作下的选择。而在夏夜的江中孤岛上,自己只能演奏唯一练习过的,这在情景上已经输给了石拓。 在疏桐兀自评判得失时,石拓已然奏完最后一个音符,悠然收手回膝。 好一阵静默之后,平台四周的楼阁中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石拓睁开了眼睛,墨色的眉峰微微皱起,似被人从梦中惊醒一般面露不悦。 王墨却无视他的不悦,击掌赞道:“今日亲耳聆听展延兄的仙音,真是感动莫名。这张古琴,也只有在展延兄手中才不枉了它的旷世之名” “奏琴之乐,不在于听取赞誉,而是心旷神怡,自得其乐。”石拓摇手制止了王墨的吹拍之词,起身离开“焦尾”,转而对一旁的疏桐道:“此时音色已校正到原来的十之了,请舒公子演奏一曲。” 疏桐转眸望向王墨,见王墨依然微笑颔首,她便起身到琴前坐下。 台下的翠衣少女又赶忙躬身端着换过的手盂和绢帕,递呈给疏桐净手。 在疏桐用绢帕擦手,石拓躬身在一旁的锦垫上落座时,王墨俯身将袖中的一枚环形香饼丢进了熏炉之中,原本白雾一般的烟柱中顿时泛过一丝淡淡的熏黄色。 净手完毕,疏桐深吸一口气,略略平息了一下紧张的心绪后,缓缓飞指上弦。 “铛铛铛” 恢复了“焦尾”本色的琴弦,让疏桐在散起的第一步就明显失了曲子原来的音韵。她强撑着耳膜的不适感,将指头靠近了低音部后,继续落指走音。 “呲!”一只手突然袭上琴弦,强压琴板,将疏桐的演奏生生阻断。 疏桐错愕抬起头来,便见石拓一脸不悦道:“这张琴,不适合演奏!” 没想到他不但只听了几个小节的散板,就知道了自己要演奏的曲子,而且还非常不礼貌的打断了自己的演奏。疏桐无助的望向一旁的王墨,王墨却再次给她做出“无妨”的口型。 石拓却站起身来,转首对台下道:“守则,将我的琴送上来。” 话音落地,一个灰袍小厮便抱着一个琴匣快步走上平台来。王墨忙起身将“焦尾”从疏桐面前的琴架上移到另一个琴架上。 石拓从小厮手中的乌木琴匣中,抱出一张琴面密布龟背纹的古琴,小心翼翼的放上疏桐面前的琴架。 瞥见这张琴的第一眼,疏桐便愣愣怔住了。 这是一张伏羲式古琴,漆色剥脱,古旧不堪,而从琴面那无法复制的密集断纹上看,这分明就是自己小时候学琴用过的那张! 那时,和喜鹊那张漆色铮亮的桐木琴相比,自己是多么厌憎琴面上这些斑驳裂开的丑陋纹路啊。若不是后来读,知晓了断纹对于古琴的价值,只怕现在也一样喜欢不起来。 而一想起董冉的,疏桐便发现眼前的这张琴,除了岳山上没有了谱中描绘的那处不规则凹槽外,分明就是古琴“绕梁”的模样! 综合这些信息,毫无疑问,这张琴就是修复后的“绕梁”,也是她小时用过后来被父亲上交鸿胪寺的那张古琴,更是王墨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夺得的王者之琴“绝响”! 第六十二章 云集雾涌 古琴依旧,却已今非昔比。 这张琴,当年曾是父亲白慕通敌谋反的证据之一。 这张琴,如今又是自己被仇人的儿子控制利用的原由之一。 望着面前的“绝响”,回想起自己与这张琴冥冥之中似有着难以割断的命运,疏桐一时心酸不已。 石拓放好琴后,竟又让台下的丫鬟送水净手。 见翠衣少女将手盂递至面前,疏桐依然一副愣怔模样,王墨便出声道:“怎么,还要洗一次?” “每一张琴,都有它独自的气息。舒公子之前碰过‘焦尾’,此刻再碰我的琴,自然要净手。”石拓解释道。 疏桐慌忙收束缭乱的心绪,将手放进手盂之中。 几次接触,石拓的脸都像是万年难化的冰山,说话冷淡刻薄,此刻竟是难得的有耐心,疏桐便刻意在他面前认真的揉搓了一番手心手背。 净手完毕,疏桐也如石拓方才那般,故弄玄虚的闭目调息了一阵。 在心底默诵了一次阮瞻替她准备的散起之调后,疏桐又飞指上弦。若不是怕弹错音调,她到也很想学学石拓的闭目盲奏。 “铮铮铮” 这一次的起音,音色不但比“焦尾”低沉厚重,甚至也比“秋宵”低沉了几分。如同暮鼓晨钟,第一声就撞入人的心境深处。 原本在平台上飞舞的那些萤火虫,却似受了惊吓般,纷纷扑棱着透明的翅膀,飞过幢幢环绕的竹楼,惊慌逃回芦叶之下。 石拓仰首望着四散而去的萤火虫,随即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在了疏桐身上。淡眉长睫,琼鼻樱唇,这般秀气柔弱的男子,居然能弹奏出如此萧瑟沉郁的琴音? 散板之后,琴音入调大序,音律变得柔和舒缓,娓娓道来。 轻时,落花触弦;重时,银钗坠地。 明处,旭日拨云;暗处,星月行天。 石拓不由得闭目屏息,用耳朵专注捕捉琴弦每丝每缕的振动,静静感受音律深处勾勒出的那个静谧安稳的世界。 直到琴音中出现第一个双音,暗藏的乱声相继嵌入,如同乌云慢慢遮住日光,隐隐的忧惧便自心底滋生。 石拓忍不住睁开眼睛再次打量疏桐。他习琴以来,也曾专注练习过此曲,却从未将大序中这一段体现聂政幼时家人欢聚生活安谧的场景,演绎到这般细腻生动,令人赞叹。 又一组乱声在主调中汇入,随着琴曲节律的加速,石拓搁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曲握,似在替琴音世界中即将迸发的悲剧忧心。 “嘶!”疏桐左手的拇指重重落上琴弦,一阵黯哑的嘶鸣持续叩击耳膜。 就在这一瞬间,拳头紧握的石拓,目光不期与疏桐无意抬起眼眸隔空交汇。石拓看得一惊:那双寂黑的眼眸中,竟是泪光盈盈! 在石拓的愣怔之中,疏桐十指翻飞,乱声杂入主调,一阵兵戈之声切嘈而起,屋塌墙倾,鸦飞雀乱,令人悚然惊心。 王者之琴,萧瑟之音! “绝响”入手这么些年,石拓第一次感觉到这张琴潜藏的无穷能量。他也用此琴抚奏过无数次,却从未达到过这般令人震惊的效果。 “啪嗒” 雨落屋檐的声响清晰落入耳膜。 他,是如何奏出的?! 惊讶之余,石拓注目琴弦上疏桐起落的手指,却发现琴面之上,一滴水珠正慢慢洇进龟裂的断纹之中。这竟是他的泪珠! “啪嗒” “啪嗒” 一滴又一滴泪珠滚落琴面,伴随着突转清冽的音律,宛如春雨落入龟裂干渴的土地,一粒顽强的种子在雨水中静静蓄势,慢慢发芽。 这一刻,石拓忘记了去心疼这价值连城的古琴被泪水打湿,他只是愣愣的看着疏桐,毫无准备的感受着心底破土而出的那枚嫩芽 往日听琴,他敏感而孤傲的耳朵,听到的总是别人琴音中的错处和缺点,刻意与做作,附庸风雅或是故作稚拙,无一能逃脱他挑剔的耳朵。 这一刻,他明明看到他手指落弦的粗疏,听到音符离弦的仓促,可这粗疏仓促汇织而成的琴音,却又是那样精准的表达着他心底的所思所感:孤寂、无助、坚韧、不屈 为向韩王报杀父之仇,聂政隐于深山,勤奋学琴。在出师之后,他为了接近韩王,漆脸落牙,吞火哑嗓 脑海中浮现琴曲中描述的这一幕幕场景时,石拓倏然惊住:王墨曾说舒同来自山野,因病致哑!舒同奏琴落泪,难道是他与聂政有着同样深藏于心的仇恨?! 浊浪激空,排山倒海! 奔涌的声浪如同潮水般席裹了石拓的思绪。他从未在琴音中体验过如此炽热沸腾的情绪,望着眼前这个看似瘦弱却蕴藏着无穷力量的男子,石拓愣愣发怔。 成长至今,他被太多人宠爱,被太多人吹捧,所有的原因,都只因他是富甲天下的贵族石崇的儿子。绮阁金门、锦衣玉食,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也就让他从来没有看得入眼值得珍惜的东西! 那些接近他的人,要么是图谋他的财富,要么是垂涎他的容色。阿谀奉承的话语,虚与委蛇的举止,贪慕无礼的目光,种种这些让他只想远远逃开,躲进无尘无垢的琴音世界。 这一刻,以琴音的方式,他却第一次离一个人这般贴近。近得能听到他的悲喜,近得能感受道他的怨愤,近得让自己恍然若失 云集雾涌,天地变色! 一阵大风适时吹过,平台四周悬挂的风灯突然被吹灭了大半,残存的几盏在风中剧烈晃动,带动光影摇曳,幽影重重。 “啊?” “怎么突然变黑了?!” 四周竹楼中响起了惊慌之语。 听见这些惊呼,石拓错愕回头,才发现这不是琴音中的世界,而是岛上起风了。 大风掀动疏桐的衣襟,那一身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冷冽决绝的气息,伴随她指尖的琴音铿锵而出。已至琴曲的最。凌厉的杀伐之声,从琴腔中激荡而出,犹如离弦的长箭,势不可挡的扑向仇人 丫鬟们用竹竿将新点燃的风灯顶上挂钩,平台之上再次恢复光明。莹白皓洁的光照之下,疏桐已然收手回膝,默然静坐。 若非瞥见自己被大风掀翻的衣袂,石拓几乎要怀疑先前那阵风只是自己在琴音世界中的意像体悟。 风云流散,天地回响。 嵇康当年的演奏,也不过如此吧? 第六十三章 谁输谁赢 愣怔之后,石拓突然想起琴面上的泪珠,慌忙将琴架转向自己,卷了纯白的衣袖去擦拭那些已然渗入琴板的水迹。 瞥一眼石拓,王墨倒了杯茶水,起身递给目光有些呆滞的疏桐。 疏桐木然接过茶水,却依然默然静坐,神游天外。 看着那双陷入沉寂神采尽失的眼眸,王墨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在熏炉中放入了诱梦致幻的香料。 当一个人只为仇恨而活着,有朝一日复仇成功,便会像此刻耽于幻境的她一般,陷入彻底的空茫虚无之中。该如何转移她的仇恨? “今日真是不虚此行,能听到这般精彩绝伦的演奏!” “两曲相较,桓兄以为高下如何?” “情感渗透,感人肺腑。‘焦尾’清悦,‘绝响’沉郁,这两曲可谓将两张旷世名琴的长处都发到了淋漓尽致若一定要分高下,我个人略倾向于后者。” “呵呵,说来此曲已颇具嵇先生当年的风采” 沉寂许久,竹楼雅间内响起了阮瞻和桓秀的赞叹。 围观的宾客们听闻两人的谈论,仿佛才发现已是曲终之时,四周顿时响起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 片刻后,楼前遮掩的竹帘徐徐卷动,一张张兴奋激动的脸庞出现在竹帘之后。 在看清以袖拭琴的石拓后,四面的竹楼内便是一片莺莺燕语,惊呼连连。 “快看,真是石公子耶!” “石公子!石公子!!石公子!!!” 石拓听见这些呼喊,拭琴的手顿了顿,随即皱眉起身,抱了琴准备离开。 王墨当即上前道:“展延兄,你还未点拨我师弟的琴技” 石拓瞥一眼王墨,以嘲讽的口吻道:“子夜这是说笑么?两曲高下,一目了然,石某怎担得上‘点拨’二字?!” 说罢,石拓将绝响装入乌木琴匣,携琴大步朝台下走去。 “齐爷,我赢了,我赌的是石公子!” “我也赢了啊,我赌的也是石公子。那曲固然清新无垢,可比起石公子弹奏的,终归是输了气势” 听到这里,石拓停下了脚步。 王墨不由松了口气:幸好早先让朱逢秋安排了两个话托儿。 石拓缓缓转回头,看着王墨冷冷道:“这才是你邀我来芳兰渚的目的?” 王墨闻言摇头道:“约人与展延兄赌琴,这不明摆着是自找无趣么?若非我师弟他一直仰慕展延兄的琴技,子夜又何来今日之耳福” 看着仍然愣怔独坐一旁的疏桐,石拓冰冷的眉峰微微皱起。 沉吟片刻,石拓突然抬头望向四周围观的客人,朗声道:“诸位误会了,演奏一曲的并非石某,而是这位舒公子。” 在这声清如叩玉的宣告中,四周陷入一片沉寂。 “若你们将银票押在了石某身上,石某只能道一声抱歉了。”石拓抱琴鞠了一躬。 宾客们顿时沸腾起来。 “是舒公子?” “怎么是舒公子?!” “他不会是和朱老板联起手来骗我们钱的吧?” “陆兄你傻了么,以他优渥公子的身份,钱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石拓不再言语,抱着琴匣便往台下走去。 王墨再次追上道:“展延兄,子夜虽然不懂琴,却以为琴遇知音当胜琴逢对手。子夜替师弟备了薄酒,想请展延兄略略小坐。” 石拓闻言,再次回头看了眼静默愣坐的疏桐,似犹豫再三,终究点头应下。 王墨当即朝台下示意,朱逢秋便急急上台迎上石拓道:“请石公子随我来。” 石拓将琴匣递给候在台下的小厮守则后,主仆两人便跟着朱逢秋往竹楼外走去。 目送石拓出场,王墨回到疏桐身旁道:“桐儿,我们走了。” 疏桐却只是转首茫然看着他,眼神如同梦游一般空泛无知。 王墨只得躬身扶起她,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往台下。 “这位舒公子是个盲人?” “琴界果然是藏龙卧虎啊,这样一位年轻的盲人高手,居然将石公子都比下去了” 四周隐约传来疑惑猜测的议论声。 牵着恍若梦游的疏桐行走,竟会被人误会至此,这让王墨有些哭笑不得。 走出联体竹楼,沿着楠竹小径走了一阵,被清幽潮润的河风一吹,疏桐顿时清醒了许多。待发现自己的手正被王墨牵着,她当即如同被蛇咬着了一般,猛的一把甩开。 王墨停步看着疏桐,慢慢抿紧了嘴唇。 看着这一刻表情冰冷目光沉寂的王墨,疏桐急急辩道:“公子,奴婢今日身着男装,你这般牵着,会被人误会的。” 王墨一怔,随即却是勾唇一笑:“桐儿忘了,你今日扮演的是哑巴。” 疏桐猛然醒悟过来,当即抬手捂唇,回头四望。 “走吧,我约了石拓在前面的竹轩小聚,一会儿你多敬他几杯酒。”说罢,王墨抬步往前面灯火通明的一幢竹屋走去。 回顾来时路,被风灯勾勒出的崔巍轮廓,疏桐有些微的茫然:比琴已经结束了? 跟在王墨身后走近竹屋,疏桐发现屋外立着几位小厮,除了替自己抱琴的两个保镖外,还有一个便是王蕙婚礼当日,曾经出言羞辱过自己的石拓的小厮石守则。 显然,石守则没认出一身男装她。在王墨和她经过时,他摆出了奴仆应有的礼仪,躬身垂首,十分谦卑。 王墨略略驻步,对几人道:“我让朱老板在隔壁竹轩内准备了酒食,你们不妨也去喝几杯。” “谢谢公子。”几人忙忙躬身致谢。 王墨微微颌首,抬步走进竹轩内。 轩内灯火煌煌,屏几陈列,锦绣芳华。一桌精致丰盛的夜宴旁,石拓、阮瞻、桓秀三人早已入席,席间几位面貌清秀的翠衣少女正躬身殷勤侍奉。 和那日在谦词楼所见一般,石拓选择了临窗的席位,正手执茶盏望着窗外的黑夜,独自沉思。而阮瞻和桓秀或许是顾忌着他的感受,彼此间只是低声轻语,整个屋内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王墨带着疏桐一走进室内,三人的目光便都齐聚过来。 “抱歉,我师弟刚才身体略感不适,来晚了一点儿。”王墨拱手向几人致歉。 听说疏桐身体不适,石拓便侧首看向疏桐。 两人目光骤然相遇,和抚琴时不经意的眼神交汇不同,这一刻,想着王墨对“绝响”的志在必得,疏桐竟是心虚的垂首避开。 第六十四章 拾步之醉 这低眉垂首的姿势,看在石拓眼里,竟是异样的不悦。一个在琴音中拥有那般气势的男子,怎会这般小儿女情态?一点没有男子的磊落气质。 石拓起身道:“既然舒公子身体不适,不如早些歇息,改日再聚。” “师弟过两日便会启程回乡,只怕再没有时间与诸位相聚,故而今日特意备下薄酒,向诸位表达谢意。”王墨一脸诚恳道。 阮瞻和桓秀都知道疏桐的身份,来之前受过王墨嘱托,此刻便十分配合。 阮瞻道:“还专门备酒致谢,子夜和疏桐真是太客气了。” 桓秀又道:“既是告别在即,这也算是践行酒了。” 石拓回头瞥一眼阮瞻和桓秀,神色间虽有些疑惑,却还是坐了下来。 几人重新落座后,王墨、阮瞻、桓秀三人便唱和着对此次芳兰琴会一番感慨。内容也不外是“绝响”和“焦尾”同台演奏,乃是世所罕见,两人的演奏又是如何的精彩绝伦云云。 疏桐只是偶尔配合着微笑颔首,谨守哑巴的身份。 石拓听得索然无味,径自拎了桌面的茶壶自斟自饮,一言不搭。 看着这般心不在焉的石拓,疏桐有些好奇:他既是不喜欢酒宴聚会,却又为何要答应王墨留下? 闲聊一阵后,王墨便带着疏桐开始敬酒。 “今日的芳兰之会,师弟能与展延兄同台切磋,首先要感谢千里兄为他指点琴技。” 王墨说罢,疏桐便按照他的授意,拎壶起身替阮瞻斟满酒液,揖礼致谢。阮瞻看着疏桐,摇头笑笑,随即满饮此杯。 见此情景,石拓侧首诧异看向阮瞻:“你给他指点过琴技?” 阮瞻落座后笑道:“疏桐乃是家父的关门弟子,家父去世后,不才代为督促了一段时间。” 他竟是阮咸的关门弟子?石拓瞥一眼疏桐,在惊诧之余,又多了几分释然。阮咸与嵇康乃至交好友,他将嵇康的演奏到这般水准,也不无渊源。 王墨又对桓秀道:“今日能亲耳聆听‘焦尾’的绝世美韵,还得感谢桓兄割爱。” 疏桐又替桓秀斟满酒液,揖礼相谢。 桓秀接过酒杯,尴尬笑道:“‘焦尾’一向闲置家中,今日能遇石公子妙手泛音,也是‘焦尾’之幸,听者之幸。” 敬罢桓秀,疏桐走到石拓面前,躬身将他面前的玉杯斟满,随即双手举杯,齐眉奉上。 石拓看着疏桐,随即站起身来,反而朝她拱手一礼道:“石某当不起这杯酒。” 他居然不吃敬酒! 疏桐无奈抬起头来,却见石拓从桌面又取了只玉杯,自斟一杯后,平举至额道:“世人都言绝于嵇康,今日重闻此曲神采,乃是石某之幸!” 言罢,石拓仰首便饮尽杯中酒液,悬杯以敬。 自己敬酒反被他敬,这让疏桐有些愣怔。按照她对王墨的了解,他要么是在酒中要么是在杯中动了手脚,自己喝下石拓的这杯酒,会不会当场把自己给喝倒了? “听闻展延席中从不敬酒,今日可是破了例了。师弟,你能得展延兄这般欣赏,自当满饮此杯。”王墨笑道。 疏桐闻言,犹豫着将杯中酒液喝下。 “师弟今日能与展延兄同台演奏,也算是夙愿得偿,还是应当敬酒一杯。” 疏桐正欲返回座位,听得王墨这般提示,只得再次拎起酒壶将石拓面前的杯子斟满。 这一次,石拓却并未推辞,仰头便一口饮尽。 之后,阮瞻、桓秀又分别上前敬酒,不是赞石拓琴技高深,便是夸“绝响”音色大美。石拓只是冷颜以对,但凡酒杯斟满,便仰头饮下。 几个回合之后,石拓仍是面不改色,阮瞻和桓秀反倒被喝趴下了,相继被人扶出了竹轩。 石拓瞥一眼窗外,站起身来:“时辰不早了,石某先告辞回城了。” “夜深水急,逆水行舟多有艰险,展延兄不如就住在岛上,明日天亮再回去?”王墨亦起身道。 “我不习惯在外留宿。”石拓躬身抱起放在身后木几上的琴匣,便准备告辞。 王墨忧心道:“展延兄,我们今夜所饮的,可是从刘伶前辈家里采买回来的桑落酒,前味淳,后劲足,俗称‘拾步醉’” 石拓冷冷看一眼王墨,抱了琴匣便往门口走。却刚走出两步,身子一软,人便往地上栽去。 王墨迅疾移步上前,却只来得及接住琴匣,石拓便倒在了地上。 看着眼前早有预感的一幕,疏桐惊讶不已:石拓究竟是醉倒的,还是被王墨毒倒的? “石公子醉了,你们扶他去前面竹屋休息,好生侍候。”王墨抱着琴匣,转身吩咐身后的几个翠衣女子。 那几名女子的眼睛一整夜都几乎粘在石拓身上,此刻听了王墨的吩咐,当即激动的扑上前去。 王墨侧首对疏桐道:“桐儿,我们也休息去吧。” 瞥一眼被几个女子团团围住的石拓,疏桐满含歉意的跟着王墨离开竹轩。 离开竹轩一段距离后,王墨停步道:“桐儿,我有急事必须马上回城,你留在岛上,替我好好照顾石公子。” “公子就这么带走‘绝响’,明日石公子醒来,我如何向他交代?”疏桐看着王墨怀里的琴匣问道。 “桐儿放心,他这一觉,至少会睡到明日午时。那时我已经带着‘绝响’回来了。” “公子是想偷梁换柱?” 王墨勾唇一笑:“我的人品,在桐儿眼里就是这般不堪?” “公子总不会告诉奴婢说,你设下这么多计谋取得‘绝响’,就只是拿回家去观赏一夜吧?” “自然不是。”王墨顿了顿,又道:“我会好好研究一夜。” “你” “朱逢秋夜里也留在岛上,他就住在码头边的那幢竹屋内,有事你去找他。”王墨交代完,抱着琴匣往码头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道:“记住,哑巴装不下去无妨,不能让石拓知道你是个女人。” “这是何故?”疏桐不解道。 “你因病致哑,突然会说话了,可以说我医术高明。可一个男人突然变成了女人,这种谎言就太缺乏诚意了,会激怒他的。” 第六十五章 浊浪滔天 诚意? 把人骗来孤岛,用药迷昏,夺人至宝,还好意思提“诚意”二字?! 看着王墨抱琴离开芳兰渚的寂黑背影,疏桐唇角浮起一丝嘲讽。 “疏桐姑娘,今日真是谢谢你了。” 背后突然传来的一道致谢声,让疏桐一惊。她转回头,发现立在身后的是朱逢秋,顿时结巴起来:“你,你知道我” 朱逢秋笑道:“刚才子夜叮嘱你的话,我都听见了。真没想到姑娘的琴技竟如此精妙。你这一曲,让我这两个月没有白忙活,回头我一定替姑娘准备份厚礼” 疏桐忙忙摆手:“这却不必了。若朱老板有心,日后我来谦词楼吃饭,打个折就好。”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朱逢秋连连点头。 “哗啦啦,” 四周突然卷起一阵风过芦丛的??声响,疏桐抱臂道:“夜深了,我先回屋休息了。朱老板晚安。” 朱逢秋忙侧身让路:“姑娘晚安。” 石拓休息的竹屋,就在疏桐白日休息那间竹屋的下面。疏桐经过时,正与两名端着水盆、抱着衣物的丫鬟错身而过。 “石公子就是醉了都比别人有气质” “醉了还分什么气质?” “那几位吐得满屋狼藉,石公子却睡得那般安详俊美” 听见两人的聊天,疏桐确认了一件事:阮瞻和桓秀是真的醉了,石拓是被王墨的迷药弄昏的。只是,她想不明白王墨的迷药究竟是下在哪里的?是什么时候下的? 回了竹屋,疏桐梳洗更衣后,灭了灯烛在内室的竹床上躺下。 或许是白日睡得太多,此刻反倒没了睡意。窗外风过苇丛此起彼伏的??声响,草茎中夏虫哼哼唧唧的鸣唱声,以及更远处江水哗啦啦的奔流声,源源不断传入疏桐耳中,让她无端又联想起石拓弹奏的。 回想起平台上空那片飞舞和鸣的萤火虫,疏桐在赞叹之余,脑海中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日与王墨在洛河码头边芦苇丛里看见的萤火虫。夏夜,江风,萤火虫,石拓冰山般的冷颜和王墨冷寂萧疏的笑容,轮番在疏桐的脑海里闪过,到最后,她竟有些分辨不清了 “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让疏桐自昏沉的梦境中倏忽惊醒。 窗外一道道白光闪过,惊天动地的雷声便接踵而至,直撞耳膜,令人惊惧。 疏桐拥紧薄被,将头深深埋进枕下,那不绝于耳的声响却似从地底钻出来一般,带动竹屋一阵阵惊栗的震动。 “刷刷刷” 片刻后,雷声渐渐平息,疏桐从憋闷的枕下抬起头来,一阵急促绵密的雨声便自四周传来。 这竹屋本是由许多整竹镶接而成,雨滴落在屋顶,每一根空心的竹筒便都好似一个扩音的琴箱,将雨声扩大了无数倍。蜷卧在床,疏桐只觉得自己仿似被人丢在了一面巨瀑之下,水声隆隆,隔绝天地。 直到她感觉背心发凉,反手一摸,才发现薄被一片湿冷。屋子在漏雨? 疏桐坐起身来,在床上摸索了一圈,发现被子、床褥都湿了大片。她起身在床旁的木几上摸到火折子,点燃了床头的白蜡灯后,发现屋顶好几处地方在漏雨,地面的锦垫已经被水湿透。 朱逢秋赶期修建的竹屋,果然不够结实。 疏桐走到窗边往外望去,在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中,只听得“哗啦啦”的雨声疯狂冲刷着竹屋和岛上的芦苇。间或有风刮过,卷起雨水扑进窗来,将窗边悬挂的罗纱绣帘浇得滴水。 疏桐将蜡灯放进琉璃灯盏罩,拎着手柄,在屋里走了一圈,想找把伞将床上漏雨的地方遮挡一下,可内外房间找遍,一无所获。 无奈之下,她将蜡灯搁在外间的木几上,自己抱膝蜷曲在白日躺卧的凉榻上,愣愣发怔。 滂沱大雨冲刷得整幢竹屋都在瑟瑟发抖,望着不断增加漏点的屋顶,疏桐直担心这屋子要被暴雨冲塌。 片刻后,凉榻的上方也开始漏雨了,疏桐不得不起身挪地方。她的脚一落地,便踩在了一汪冰冷的水中。疏桐将蜡灯放低,惊讶发现地面的积水已经覆没了脚背。 疏桐一惊,这幢竹屋的位置靠近巨石,已是岛上出水较高的地方了,若这里都积了水,其他的竹屋呢?石拓呢? 顾不得多想,疏桐拎起蜡灯便推门出去。扑面而来的风雨,刹那将风灯卷灭,疏桐单薄的夏裳也瞬间湿透。 疏桐愣在了狂暴肆掠的风雨中。 穿过浓密的雨帘,伴随着几声震耳欲聋的“轰轰”声,依稀有惊慌失措的呼喊在黑暗中响起。 “不好了,听琴阁的竹楼已经倒塌了好几幢了!” “快,大家赶紧到码头集合上船!” 竟是竹楼倒塌了?! 疏桐凝眸望向码头,果然看见有几星光点和一些慌张奔走的人影。得马上叫醒石拓赶去码头! 疏桐试探着踏上楠竹小径,摸索着小径上的竹栏杆,往石拓休息的竹屋方向走去。越往下走,积水就越深,待疏桐一路摸到石拓歇息的竹屋外时,水已经深到膝盖了。 疏桐将竹门拍得“啪啪啪”作响,好一阵后,才有一个哭得稀里哗啦的丫鬟拎着风灯来开了门。 “石公子呢?” “还睡着呢。”丫鬟一边抹眼泪一边啜泣。 疏桐怒道:“屋子里水都积了这么深了,你怎么不叫醒他?” “我叫了,叫不醒。”丫鬟一脸委屈。 疏桐抢过丫鬟手里的风灯,几步走进内室,便见一身白衣的石拓依然酣然沉睡。而屋里除了他躺卧的那张竹床外,桌几等器物都已漂浮在及膝的水中打旋儿了。 “石公子!”疏桐急急上前呼喊。 “石公子!!”疏桐拽着他的手来回摇晃。 “石公子!!!”疏桐抓扯着他胸前的衣襟,使劲摇晃。 这般呼喊摇晃,石拓依然睡梦酣沉,毫无反应。 “其他的人呢?”想起有好几个丫鬟在服侍石拓,疏桐便皱眉问道。 “石公子安歇后,她们就被叫去陪送客人们离岛了。” 疏桐惊讶道:“岛上的客人都走了?” “走得差不多了,就连夜里喝醉的几位,醒来后也都要了船只回城去了。我们我们怎么办?”丫鬟懦懦问道。 “我来想办法叫醒石公子,你赶紧去码头边找朱老板准备船只。” “哦。”丫鬟点头应下后,转身往外走去。 “路滑水深,你小心一些。”担心她踩空溺水,疏桐又作了一番叮嘱。 第六十六章 困身孤岛 丫鬟一走,疏桐再次俯身呼喊摇晃石拓。呼喊许久,石拓却依然毫无反应,管他外面风雨肆掠,他只是一脸安详。 望着眼前这张令无数女子惊呼连连的俊脸,疏桐在心底诅咒起王墨:这厮好生歹毒,究竟是用了多大剂量的迷药,才会让他像个死人般昏睡不醒?! 摇晃胳膊,掐他手心,拧他耳朵,拍打脸颊 能想到的办法疏桐用尽了,依然不能唤醒石拓。 被水浸泡后,打入泥土中作为基柱的竹桩开始松动。在暴雨和狂风的袭击下,竹屋已是摇摇欲坠。 听着风雨中间杂的“咯吱咯吱”声,疏桐狠下心来,一把抓起石拓的手,猛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 “嘶” 一声粗重的吸气声自耳畔传来,疏桐松开了口。转头一看,石拓却只是皱了皱眉,很快便又陷入沉睡。 疏桐抿了抿唇,再次张口咬上了他的手背。 “啊!” 惊痛之中,石拓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他愣愣看着眼前的疏桐,待发现她唇角挂着血迹,面目狰狞,顿时犹如噩梦般惊道:“你,你” “石公子,得罪了,我也是迫不得已。”疏桐忙忙解释。 听见疏桐开口说话,石拓目瞪口呆:“原来,你不是” “时间紧迫,我回头再给石公子解释,我们得赶紧走了,这屋子马上就要塌了。”疏桐解释不及,拉了石拓的手便要带他走。 “嘶,好痛”石拓一声惊呼。 “对,对不起。”疏桐忙松开他的手。 石拓抬起手臂,发现自己的右手手背竟被她咬得血珠翻涌,顿时恼怒道:“你!” “嘎吱吱” 一声怪异的巨响自头顶传来,疏桐不由抬头望去,便见屋顶用做主梁的横木被风雨拉歪,挣脱了固定的木梁,直直向石拓头上砸去 “石公子,小心”顾不得多想,疏桐俯身朝石拓扑去。她刚刚将石拓护在身下,那道横木便“啪”一声闷响,端端砸在了她的颈肩之上。 在陷入昏沉的一刹那,疏桐挣扎道:“我,我不能死!” 看着昏倒在自己身上的疏桐,石拓被眼前一幕惊住。 待他环顾四周,发现所处的缭乱场景后,他握紧拳头,恼怒低吼一句“该死!”,随即翻身坐起,一把抱起疏桐跳进没膝的积水中,赶在竹屋彻底倒下前,冲了出去。 外面已是一片惊涛骇浪。 立在暴风雨之中,石拓重重摇头,想把自己从这个惊恐的噩梦中叫醒。 “我,我没找到朱老板。”一声哆哆嗦嗦的话语在石拓身后响起。 石拓转回身,便见一个浑身湿透的丫鬟拎着风灯,立在风雨里瑟瑟发抖。 “啊,石,石公子”丫鬟看清眼前立着的人,再看清他怀里抱着的人,顿时惊讶不已:“舒公子他怎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岛上其他的人呢?”石拓不理她的问话,反提出自己的问题。 “回公子,我叫罗衣,其他的人都已经上船走了” “上船走了?那码头边还有船吗?” 罗衣摇头道:“都被洪水冲走了。先前就是船坐不下了,他们才丢下我我们就开船了。” 石拓询问了一番酒宴之后的事情,得知自己是醉酒后留宿岛上,半夜遭遇了这场入夏以来最大的暴风雨后,他便默默祈祷石守则能逃出一条命去。 “岛上地势最高的地方在哪里?”环顾一圈后,石拓问道。 “就是上面的那块巨石。”罗衣指了指石拓身后的某处。 石拓看不清她指的位置,却未作犹豫,抱着疏桐便往上走。罗衣忙忙拎着风灯在前面引路。 风灯微弱的光芒只映照出四周一片浩浩荡荡的水泽,没于水下的楠竹小径被雨水冲刷浸泡后,已经开始分崩离析,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有好几次,石拓险些踏空。 待两人艰难爬上巨石,离巨石最近的那幢竹屋便“轰”的一声倒塌了。肆掠的洪水猛烈冲击巨石,隐隐的震动,让人觉得身下的石头随时可能被冲入江中。 雨水冲刷浸泡后,石拓感觉手背有些发痛。石拓将疏桐放在巨石上,抬手看着那一排血肉模糊的齿痕,陷入沉思:自己怎会醉成这样?桑落酒以前也是喝过的,从来没有一次会醉得这般人事不省 回想赌琴前后的细节,石拓突然反应过来:这是王墨设下的圈套!他肯定是在自己的酒中动了手脚! 再一想起疏桐是个假装的哑巴,顿时恼怒不已,他一把抓住疏桐胸前的衣襟便猛烈摇晃起来:“别给我装死,你给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几经摇晃,疏桐竟被他从昏蒙中给摇醒了。 在风灯惨白的光照下,疏桐挣扎着睁开眼睛,待看清眼前那张带着怒意却依然十分好看的俊颜时,她唇角不觉牵起一丝笑容:“我还没死么?” 这一笑,让石拓看得一怔。 该死,这娘娘腔这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待反应过来自己本来是在发怒,石拓便越发恼怒,一把丢开她的衣襟黑脸道:“离死也不远了!” “啊,舒公子你醒了?我还一直不明白,你说你想办法叫醒石公子,怎么石公子醒了,你又睡过去了?”一旁的罗衣凑过来说道。 “我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砸晕了,不太记得了”疏桐抬手揉了揉额角。 疏桐的话,让石拓记起她先前奋不顾身替自己挡住横木的情景,那满腔的怒火竟又郁郁的压下了。不管他与王墨是什么关系,终归,是他救了自己一命。 疏桐向罗衣询问岛上的情况,得知朱逢秋已经带着其他客人乘船离开了,她不由得咬牙狠狠道:“这个奸商!” 疏桐坐起身来,就着风灯的光晕,打量四周的环境。待瞥见巨石后的竹轩屋顶时,她忽然记起白日在竹地板下看见的无棚小船。 “下面的竹轩里有船,我去找找。”疏桐拎起风灯,便顺着斜坡往巨石下滑。 “是啊,还有不少呢,是厨膳房运送蔬菜水果的小船。”罗衣也想起了竹轩下的小木船,忙忙附和道。 “你先前不是说船都被洪水冲走了么?”石拓怒道。 罗衣懦懦垂下头道:“竹轩下面的小木船是绑在竹桩上的,竹轩没倒,那些船应该跑不了” 石拓不再多言,跟着疏桐便跳下了巨石。 看着两人相继离开,罗衣几番犹豫,还是选择了留在巨石上。 第六十七章 患难与共 “我走前面。”石拓抢在疏桐前面。 疏桐抬眉瞥他一眼,摇头道:“我白日去竹轩里吃过饭,大致记得路,我走前面。” 石拓尚在犹豫,疏桐已经拎着风灯踏上了看不见的竹径,晃晃悠悠的往越来越深的水里走去。 脚下的竹径被水冲散了许多,疏桐几乎是一脚一脚试探着前行,没走几步远,一个风浪打来,她刚刚抬步的身子便被水浪卷得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栽倒,身后的石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疏桐借力站稳身子后,便尴尬的想要挣脱石拓的手:“石公子,你” “抓紧时间,我看水涨得越来越快了。再晚,只怕竹轩也要倒塌了。”石拓却并无要放手的意思,只是催促她快点。 眼下是非常时刻,自己也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还讲究什么男女之防?疏桐在心底鄙夷自己一番后,便任石拓握着手往竹轩走去。 两人走进竹轩时,疏桐才发现洪水早已将地板淹没,哪里还看得见小木船的影子? 听着头顶竹木“嘎吱”作响,石拓当即道:“找不到就算了,我们赶紧出去!” “等等。”疏桐突然在屋子一角瞥见了一道突出水面的木纹。她丢开石拓的手,疾步走上前去,发现是洪水把竹轩一侧的地板冲开了,地板下绑着的木船浮上来了一角。 见此情形,石拓当即挽高透湿的衣袖,用手费力去掰竹地板。疏桐将风灯挂在墙壁上,在室内搜寻一圈后,找到一把装饰用的挖笋刀,便取下来递给石拓割地板之间镶接的绳索。 石拓费力的砍劈好一阵后,取开了木船附近的竹地板,疏桐上前合力搬拽一番后,便将一只小木船拖出了水面。 “你先上去。”石拓斩断了系船的绳子,手扶木船对疏桐道。 疏桐拎着风灯爬上木船,转身正要去拉他,却见他将木船往竹轩外的水面猛力一推,顿时急道:“石公子,你做什么?” “这船太小,坐不下三个人,你带上罗衣先走,我这边再想办法取一只木船出来。” “石公子,这屋子快要塌了,来不及了。”疏桐急切叫道。 “你赶紧去接罗衣,别管我。” 随着木船飘离竹轩,逐渐拉远的光距,让疏桐再看不清石拓的身影。莫可奈何下,疏桐只得抓了木桨将船往巨石下面划。 雨小了许多,但水位却比先前又高了许多,离巨石顶也不过一人高的距离。疏桐立在船上朝罗衣喊话,让她顺着坡面滑下来。罗衣俯身在巨石上,却不敢往下跳,急得直哭。 疏桐安慰道:“你别怕,我会接住你的” “我这么重,会不会把木船砸沉?”罗衣哭道。 “你能比他们一船运的蔬菜水果还重么?” “舒公子,我很重的” “你若再不跳,我就走了!” 安抚无效,疏桐不得不出言威胁。罗衣一听急了,这才纵身一跃,“啪”一声砸在船头。所幸有疏桐拉着,她只是在船舷上擦破了手肘。 接到罗衣,疏桐又急着将船划回竹轩,船还没靠近竹轩,就听到一声“轰隆”巨响,随即便溅起了丈高的水浪。 疏桐心下顿时一沉。 待前面的水浪平息,疏桐却在一片黑暗中瞥见一点白影。 石公子! 疏桐当即卖力将木船划近那点白影。随着距离一点点接近,疏桐发现是那幢竹轩的基柱还没完全被冲毁,因而垮塌的竹屋还悬在水面。而那点白影正是抱着竹轩柱子的石拓。 “石公子,你坚持一下!”疏桐越发加力划船。 待木船靠近竹轩,疏桐便让罗衣伸手去拉石拓。罗衣俯身船舷,却几次出手都够不着石拓的手。 疏桐便将手里的木桨递给罗衣道:“你来划船,我来接石公子。” 罗衣战战兢兢接过木桨,躬身在水里划动起来。 “你要用力划,否则船就被洪水带走了。” 叮嘱之后,疏桐便走道船尾,俯身卧倒,将一半的身子探出船尾,将手伸向石拓。 “石公子,把手给我!” 石拓摇头道:“你们走,别管我!” “这竹屋马上就要被冲散了,赶紧把手给我!” 石拓却还是摇头。 疏桐气急不已,她咬了咬牙,将身子再往船舷外挺出一段,抬手猛一把抓住了石拓的手臂。却正在这时,一阵风浪猛然袭来,木船突然往后一荡,疏桐便被拽下了木船。 石拓慌忙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竹柱,两人都借力抱着柱子浮在水面。 “罗衣,使劲儿划啊,再靠近一点,我们才上得来。”疏桐抱着柱子朝船上的罗衣喊道。 “洪水好大,我划不动了”船上的罗衣急得直哭。 罗衣不哭还好,一哭手上就更没力气了。抱着竹柱的两人,便只能无助的看着小船被洪水推挤得越飘越远。 直到船上的那星灯光远得如同天边繁星,疏桐才彻底绝望下来。 “不是你这一脑袋石头的傻子,我就不会被困在这里了!”一想起先前石拓不肯伸手,疏桐便气恼不堪。 “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被疏桐骂成傻子,石拓不但没发怒,反而静静问道。 疏桐一怔:为什么救他? 因为王墨设计害他,自己参与了计谋,心有亏欠? 这样的理由怎能告诉他?! 疏桐不耐道:“马上就要死了,你还有心思问这个?” 石拓叹了一口气,随即道:“我方才看了,这屋顶是两层竹管交叠固定在一起的,我们只要想办法爬上屋顶,就算被洪水冲走,我们也不会沉下去。”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疏桐越发气恼。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救他,他却早就有了逃生之道。 “之前,我也不确定这屋顶能不能浮起来因为有好些部分是穿凿空了的” “那快点儿想办法往屋顶爬啊。”疏桐想逃生的念头让她显得急不可待。 这人明明如此贪生怕死,却又先后两次不要命的来救自己!石拓愣了愣,一手抱住竹柱,一手沿着疏桐的腰往下滑去。 “你干什么!”疏桐身子一僵,顿时一声疾呼。 石拓一怔,愣愣道:“我托住你,你才好抱着柱子往上爬啊” 第六十八章 山野渔村 平日总被王墨吃豆腐,此刻自己身着男装,居然误会了石拓的一片好心。一想到这点,疏桐的脸颊就有些发烫。 借着石拓的力量,疏桐重温小时和喜鹊一起爬树的技能,费力爬上竹轩屋顶后,又转身搭手将石拓拉上了房顶。 两人仰躺在湿漉漉的房顶上,气喘吁吁。还没喘过气来,身下突然一沉,却是下面的柱子折断了,房顶失去支撑,“哗啦”一声坠入江中。 浑浊腥臭的泥水兜头而至,两人在惊吓之后,当即反身扣住竹筒间镶接的缝隙,将自己牢牢固定在屋顶上。 宛如一张巨大竹筏的屋顶,被肆掠咆哮的江水推挤着,不时撞击礁石和江岸,发出一阵阵令人忧惧的声响。顺水漂流一阵后,屋顶镶接部分的木楔和缠绑竹筒的麻线很快散落,连片的屋顶四分五裂成小片,相继被洪水卷走。 石拓将身子挪近疏桐:“这些竹筒一旦全部散开,我们就没命了。” “必须想办法加固竹筏。”疏桐的想法和石拓一致。 两人合力将身下剩余的竹筒拉在一起,石拓脱下外袍撕成布条,两人分别行动,摸索着用这些布条将竹筒缠绑在一起,艰难的拼凑成了一个临时的竹筏。 为避免洪水冲刷撞击时被甩出去,两人都狼狈的匍匐在竹筏上,手臂牢牢抱着竹筏,跟随着滚滚洪峰在浊浪中起伏沉浮。 “你睡着了?”好一阵后,石拓突然出声问道。 “这种情形,哪里睡得着?” “那就好。” 那就好?疏桐原以为石拓问这句话是有话想说,结果他却再无下文。想想也不难理解,自己和他身份悬殊,根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若非王墨有心利用,两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雨渐渐停了,洪水却依然在黑暗中沿着河道奔涌咆哮。 疏桐没有主动续话,石拓也停住了话头。他其实很想问问关于赌琴、酒宴和王墨的话题,可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 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在琴音中那样贴近另一个人。那种感觉带给他的震动尚未平息,便又遭遇了这场洪灾。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泛泛之交,在遭遇危险时,他却两次舍生相救,这让石拓难以想象。 又一浪头推来,竹筏载着两人猛然撞在一处礁石上,疏桐扣紧竹筏的十指被震得生痛,她忍不住一声轻嘶。 “怎么了?”石拓追问道。 “没事,就是手抓竹筏久了,有些僵痛。” 疏桐的话刚说完,便感觉自己的腰被石拓的手臂箍住了。 “你松手休息一下。” “石公子,你”疏桐确实很想解放一下十指,可这般姿势却让她有些惊慌。 “我也坚持不了多久,你抓紧时间。” 犹豫中,疏桐松开几乎痉挛的十个指头,她反复屈伸几次,僵直的手指才慢慢放松下来。 她一边双手交叠捏握,一边问道:“石公子,我们会被冲到哪里去?” “不知道。”顿了顿,石拓又补充道:“总归是往下游去,依照这个速度,或许明日就到偃师了。” “那么远啊”疏桐陷入沉思。 “运气好的话,也说不定会被洪水冲到某个滩涂上。” 这句话却刚刚说完,便又是一个巨浪撞来,竹筏被洪水猛力推举而起,跃出水面数尺,再又重重跌落水中,“砰”一声撞在了一块礁石之上。重撞之下,石拓的手抓握不住,两人都被甩出了竹筏,相继坠入河水中。 石拓落水后,稍一翻滚,就发现自己的脚触及了泥沙。难道真被冲到了滩涂上?他心下一喜,随即挣扎着站起身来:“真是一片滩涂!” 石拓的话没有得到疏桐的响应。 “喂,你怎么了?” “舒公子?!” “舒同!” 连唤几声,却没有疏桐的回音,石拓惊慌起来,当即躬身在四周的河水里摸索起来。 混沌的黑暗中,听着耳畔翻滚咆哮的江水,石拓一把把抛撒着从水中捞起的水草、树枝、泥石 就在绝望之际,他的手触碰到了一团柔软的布料。他摸索着抓住疏桐的手臂,一把抱起她,将她带到岸边的草丛里放下,急切摇晃呼喊道:“舒公子,你怎么了?” 疏桐却毫无回应。 石拓抖着手指凑近她的鼻下,直到手指感觉到她微弱的吐息,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从肆掠的洪水中逃生,让石拓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他在疏桐身旁疲惫躺下,头刚一挨着草茎,眼皮便胶着在了一起。 直到浑身冷得发抖,石拓才从酣沉的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看着微微泛白的天空,好一阵才回想起自己为何躺在一片潮湿的草丛之中。 他转头看向身旁,发现疏桐脸色惨白,嘴唇乌青,顿时惊慌坐起,仔细一看,便惊讶发现疏桐的衣袍被血染成了酱红色。 石拓顿时后悔不跌,夜里从河水中将她捞起时,就呼叫不醒了,当时自己困到极点,居然倒头就睡着了,却不知道她受了伤。 不及多想,石拓躬身抱起疏桐便往岸上跑。沿着芦苇丛生荆棘缭乱的河岸跑了许久,又转过一片茂密的林地,最后才在一处小山梁上望见了远处竹丛中升起的几道烟柱。 炊烟!有人家! 石拓抱着疏桐,踉跄着奔下山梁,向着那片浓密的竹丛跑去。 这是一个靠近洛河的小渔村,村子里只有五六户人家。石拓的到来,引来了全村老少妇孺的争相围观。 打断村里人好奇的询问,石拓急切问道:“请问村里有大夫吗?” 围观的众人皆是摇头。 “这里离洛阳有多远?” “大约三四十里吧。”一位胡须斑白拄着竹杖的老者答道。 石拓当即朝老者躬身道:“能否麻烦老叔帮我找辆马车,我朋友急需大夫” “马车?老汉我还是五六年前在洛阳城里见过的呢。”老者捋须摇头道。 石拓急道:“那牛车、骡车呢?” “牛车倒是有,不过坐牛车的话,足足要绕一两百里呢。” “不是说只有三四十里么?” “我说的是水路。不过昨儿洛河发大水,水路是走不成了。” 石拓顿时一脸绝望。 “后山山洼里有个老先生认得草药,平时村里有人头疼脑热,都找他看。”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突然插话道。 “那能否麻烦你带我去找那位先生?”石拓急急追问。 小姑娘点点头,转身引着石拓往村子后走去。 “哎,还在出血啊,不能搬动!先到我家里去,我让燕儿替你请那位先生过来。”石拓只走了几步,便被老者叫住。他低头一看,发现地面果然有一团鲜红的血迹,心下顿时一沉。 第六十九章 兽医救命 拄杖的老者姓章,在村里算是德高望重的人。一听他开口接纳石拓两人,其他围观的村人便纷纷上前来帮忙。 待石拓抱着疏桐走进章老爹位于村西头的泥屋中,村人便陆续送来热水、布巾和干净衣裳。 很快,章老爹的孙女燕儿就将那位认得草药的老先生带过来了。 “辜先生来了,快快让条道。” 一听燕儿的呼喊,围观的村人忙忙自动让开一条道,将那位白髯飘飘的辜先生迎到了疏桐躺卧的床前。 石拓忙忙躬身施礼:“我朋友就拜托先生您了。” 辜先生微微颔首,未作耽误便走到床前。他垂首将床上的疏桐上下打量一番,随即转身道:“得先将他这一身血污换洗了,我才好看啊。” 却是第一次遇见大夫嫌弃病人脏,石拓心下虽然十分气恼,可恨这方圆几十里内也找不到其他的大夫,便也只能点头道:“我马上替他换洗,麻烦大家都回避一下。” 众人却都听若未闻,依然看热闹般打量着石拓和床上的疏桐。 “你们都散去吧,昨儿下那么大的雨,各自去检查检查房前屋后的沟渠,别围着了” 章老爹一发话,众人这才不情愿的往屋外走去。 石拓端起旁边的热水,将湿布巾在水里浸着,正准备替疏桐脱掉脏污的衣裳,一旁的辜老先生便道:“你的脚在出血,过来,我先替你看看。” 石拓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走过的地方,一片鲜红的血迹。石拓抬起脚,发现靴底早已磨破,脚心不知何时被割破了条深长的口子。原来章老爹发现的地上的血,是自己的!看着这道血糊糊的口子,他才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你去包脚吧,我叫个人来替他擦洗更衣。”章老爹说罢,当即朝外呼喊道:“二牛,进来。” 章老爹话音落地,一个胖墩墩的赭衣青年便走了进来。 章老爹便叮嘱道:“二牛,你帮这位公子换身干净衣裳,轻脚轻手的,仔细他的伤口” 见二牛点头应承了,石拓这才一瘸一拐的跟着章老爹到屋外的院子里看脚。他在院子里的石桌椅前坐下脱下靴子后,那辜老先生让他将脚搁在石凳上看了眼,便叫燕儿端了清水来替他冲洗伤口。 冲洗干净脚上的泥水和血污,辜先生又仔细查看了伤口道:“你踩着碎瓷片儿了。喏,这里面还有一小块,我替你取出来才能包扎,忍着痛” “啊!” 辜先生皱眉不悦道:“我都没还动手,你怎么就惊叫唤?” 闭目握拳的石拓闻言一怔:“辜先生,不是我在叫啊” “老先生,你耳朵不灵啊,这分明是二牛哥在叫呢。”燕儿捂嘴笑道。 石拓转头望向泥巴屋,便见二牛红着一张脸冲了出来。 “怎么了?”石拓急忙问道。 “吕,吕,吕的” 见二牛憋得满脸通红,章老爹不悦道:“你白日见鬼了么,不好好说话?” “老,老爹,里面那,那个,是吕的,我,我没,没,多看” “他在说什么?”石拓听得一头雾水。 燕儿愣了愣,皱眉道:“二牛哥是说,里面那个人是女的?” 二牛忙忙点头。 “女的?”石拓一时愣住,随即便一声惨叫:“啊” “好了,瓷片儿我取出来了。”辜先生很有成就感的将手里一块蚕豆大小血糊糊的碎瓷片儿“铛”一声丢在石桌上。 待剧痛过后,石拓想起疏桐,便起身道:“我进去看看。” 见石拓起身,辜先生一把将他在石凳上按下:“还没上药包扎呢。不就是个女的么?燕儿去替她换洗也一样啊。” 燕儿闻言点头道:“公子你放心,我会轻手轻脚的。” 石拓看着取了瓷片儿后血流不止的脚心,只得点头致谢:“有劳燕儿姑娘。” 看着燕儿往泥屋走去,石拓的心竟是七上八下:他竟是个女人?和自己在芳兰渚赌琴的是个女人?冒死救下自己的是个女人? “你说你这后生也是糊涂,早说她是女人,我就让燕儿去换洗,你看看这把二牛吓得”章老爹一边抬手安慰二牛,一边抱怨石拓糊涂。 “我说章老爹啊,里面那个就算是个女人,长得也不丑啊,至于把一个大男人吓成这样么?”见石拓沉默不语,辜老先生便替他打抱不平。 被辜先生呛了话,章老爹怔了怔,随即又道:“我说你这后生,莫非是带着哪家小姐私奔,怕人发现才扮着男子的?” 私奔?石拓抬头望着章老爹,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回答。自己对她毫无所知。原本以为他是个哑巴,他却突然会说话了。一夜同生共死的经历,让他好不容易接受了他的这个欺骗,他却突然又变成女人了 “包好了。你抬高腿坐着,等半个时辰血止住了才能起身。我去替你娘子看看。”辜先生站起身来,一边叮嘱一边收拾药箱。 不过是没开口反驳章老爹的“私奔”说,疏桐的身份就突然从“小姐”变成“娘子”了。石拓想要否认,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一个女人和陌生男子同行,被人误会为夫妻,反倒对她是种保护。 看着辜先生背着药箱进了泥屋,石拓在心里祈祷:一定要救活她。待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他又暗自摇头:不过是希望她活着好弄清楚她的身份而已,自己不能就这么被她和王墨给骗了 不到一刻钟,辜老先生就又背着药箱出来了。 “辜先生,怎么这么快?”石拓惊讶道。 “她右手臂有道血口子,不过已经结了血痂,我只是稍微包扎了下。” “那她醒来了吗?” 辜先生摇头道:“看她的样子,只怕凶多吉少。” “那怎么办啊?” “我也不知道。哎,听天由命吧。”辜先生叹口气,背着药箱就往院子外走去。 “辜先生这就要走了?”石拓猛的站起身来,脚下一使力,伤口便挣裂开来,一阵锥心刺痛自脚底迅速窜过。 辜先生回头看着痛得呲牙咧嘴的石拓,皱眉道:“我让你坐够半个时辰,你怎么这就起来了?包扎很麻烦,我可不替你换药了。哎,懒得说了,我走了。” “你就不能给她试试针灸和汤药么?”石拓痛极发怒:“有你这样不负责任的大夫么,病人都还没醒,你就想要离开了?!” 辜先生诧异道:“谁说我是大夫?” “你,你不是大夫?” “我不过是个给猪牛看病的兽医,叫大夫这不是侮辱人么?”辜先生一脸不悦道。 石拓诧异回头看着章老爹,一脸不能置信:“他,他是兽医?” “是啊,我早先就说了村里没有大夫啊。”章老爹一脸坦然。 第七十章 赶回洛阳 “你们,你们” 石拓恼怒不已,却终究不知道该如何指责这些把人命和牲畜等同的村人。他一甩衣袖,咬着唇忍着痛便往屋子里跑去。 “哎”辜先生摇了摇头,紧了紧肩上的药箱,抬步走了出去。 看着地上一溜串血红的脚印,章老爹叹口气拄着竹杖也跟了进去。 石拓正立在床榻旁愣愣发怔。 床上躺着的疏桐,身着村姑的粗布裙裳,淡眉长睫,琼鼻樱唇,分明就是个灵秀清透的女子,自己先前竟没认出来。只是,就算认出来了,又能怎样? 看着疏桐放在薄被外苍白失血的纤细手指,回想起这双手弹奏出的琴音,石拓心底竟窜起一丝隐痛。 不能就这样! 石拓躬身扶起昏迷的疏桐,随即将她往肩背上拉。一旁的燕儿诧异道:“公子这是做什么?” “我带她去洛阳。”石拓背起疏桐,侧身对燕儿道:“还请燕儿姑娘指指路。” “公子,夫人病得这么重,你的脚也受了伤,这一两百里的路,你怎么走?” “与其让她躺在这里等死,不如赌一把。” “燕儿,你去让二牛把牛车架上,送他们一程。”看着石拓倔强的模样,立在门口的章老爹便出声吩咐道。 石拓当即转身致谢:“多谢章老伯。” 一盏茶功夫,二牛便将牛车架好,燕儿从灶房里拿出干粮和水囊交给石拓。与章老爹道别后,二牛便驾驶牛车载着石拓和昏迷不醒的疏桐,沿着村子后面的土路,绕过山谷将两人送往洛阳。 昨夜的雨水太大,一路都是泥泞不堪,牛蹄陷在泥沼中很难行走不说,木车轮还一路打滑,几次滑进路旁的泥沟水渠中,石拓只得和二牛一起下车来推车。很快,辜先生替他包扎的棉布就被泥水糊得看不见原色了。 早晨从村子出发,直到傍晚也不过走了五六十里。眼看天色昏黑,拉车的黄牛也累得气喘吁吁了,石拓只得同意二牛的提议到最近的一个村子投宿。 二牛的姑姑就嫁在这个村子里,解决食宿到不是难事。石拓将疏桐在客房安顿下来,自己去梳洗一番后,发现脚底的伤口不但挣裂开了,白日被泥水一泡,还有些红肿糜烂。 到下半夜时候,石拓便开始发烧。起初他冷得发抖,二牛替他找了两床厚被子盖上也无济于事,后来又大汗淋漓,才换的衣裳湿得透水。待这汗水出过,他人便昏睡了过去。 二牛的姑姑一夜起身好几次,不是二牛去找她要被子就是找衣裳,要不就是要热水,气得她指着二牛大骂:“你就是个缺心眼儿你,把两个要死的人往我家里送,这满屋子的晦气可怎么驱得散?” “是章老爹让我送他们一程”二牛憨墩墩的回答。 “全村那么多人,他要你送你就送了,他是你老子还是娘?”二牛姑姑骂了几句,想起二牛自小死了爹娘,还是章老爹把他一手拉扯大的,便又叹气道:“你这么傻,以后章老爹死了,你可怎么办哟” 二牛却道:“章老爹说我傻人有傻福。” 二牛姑姑看着他傻憨憨的样子,除了摇头却再无话说。 石拓一直睡到次日午后才醒过来。他一醒来,便挣扎着要起床带疏桐回洛阳。二牛劝不住,便只得替他找了双高底的木屐雨鞋,扶着他穿上,避免他的脚再沾泥水。 石拓喝了些米粥,看着天色放晴,便急着要赶路。看他走路都摇摇晃晃,二牛拗不过,只得替他将疏桐抱上牛车,又找姑姑借了柄油纸伞,便匆忙着上路了。 八月的日头很猛,泥泞的道路很快就被晒干了,牛车跑起来也顺畅了许多,可人却难受得很。潮湿闷热的水汽直冲脑门,让石拓昏昏欲睡。他勉力将油纸伞撑开替疏桐遮挡着日头,还没坚持到天黑,自己便也昏倒过去。 天色黑定后,二牛才驾着牛车,将两人送到洛阳城东五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二牛四处寻找客栈,不管客栈老板起初有多热情,可一瞧见牛车上还有两个半死不活的人,便都以客房住满为由拒绝了。 二牛赶着牛车在小镇上徘徊,正是走投无路,却在镇子最西边看见了一间药铺。二牛将身上仅有的几文铜钱交给药铺的老板,又狠心说明日就将黄牛卖了抵药费,那姓佘的药老板终于同意他将石拓和疏桐搬进铺子。 佘老板替石拓上了消炎止痛的草药包扎好后,又替疏桐诊了脉,开了一剂续命的汤药,让二牛守着熬好后,用筷子撬开门齿,一小勺一小勺的喂了下去。 第二日石拓醒来后,发现二牛正蹲在药铺后院的乌桕树下耸肩大哭。 “二牛兄弟,你哭什么?” “我把阿黄卖了,阿黄一定很伤心” “阿黄?就是那条大黄牛?” 二牛边哭边点头。 石拓明白二牛是为了替自己和疏桐求医才卖了牛的,当即承诺道:“等我回家了,我赔你一条牛。” “阿黄又能耕地,又能拉车,别的牛都不行” “那我赔你一条耕地的牛,再赔一匹拉车的马。” “你有钱吗?”二牛抬头望着石拓。 有钱吗?石拓一脸苦笑。自己除了钱,还有什么呢? 甚至不需要银子,他只是给租车行的老板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老板便将车行里最好的马车送到了他的跟前。至于押金,老板只瞥了眼他髻发的那枚玉冠,便笑着说:“不急,等公子到家了再给也是一样的。” 这日傍晚,石拓带着二牛和昏迷的疏桐,回到了位于邙山之下谷水之滨的金谷园。 从马车抵达金谷园大门开始,二牛便看得眼睛发直。他即便是在梦里,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地方。山形水势,廊腰缦回,斗拱飞檐,红芳绿翠。而在夕阳的映照下,装饰着美玉和锆石的琉璃屋顶更是金光闪闪,煌煌耀目。 “公子,这里,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吗?”二牛目瞪口呆的问道。 石拓还未回答二牛的问话,一群衣饰华丽女子便拥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朝马车疾步走了过来。 石拓忙叫停马车,开了车门迎上前去:“母亲,孩儿回来了。” “果然是拓儿回来了?为娘还以为你”那妇人一见身着粗布衣裳形容憔悴的石拓,顿时掩袖哭了起来。 第七十一章 太医诊脉 “孩儿无事,母亲不必伤怀。” 妇人抬手抚过石拓的脸颊,一脸心疼道:“你瞧你,这才几日,都瘦成这样了,还说没事” 石拓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马车,退开一步道:“孩儿的友人病重垂危,恕孩儿不能多陪母亲了。” 在妇人惊讶的注视下,石拓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在院中的白玉甬道上疾驰,绕过一栋栋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最后停在一幢精美别致的宅院前。 石拓下了马车,便有十几个小厮、丫鬟、婆子迎上前来,个个脸上都是惊喜不已。 唯独为首的石守则眉眼低垂,自责不已:“公子,你你罚我吧,那夜若不是我贪杯,你也不会出事” “守则,你赶紧骑我的玉龙去太医院一趟,务必将令太医请来。”石拓急促打断他的话。 “公子你受伤了?”石守则上下打量石拓,一脸惊慌。 石拓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嗯。” 石守则身影一闪,当即箭一般冲出了院子。 跟在石拓身旁的二牛张大了嘴巴:“公子,他,他是会仙术的神仙?” “这世上哪有神仙?他是我贴身保镖。”石拓解释一句,随即转身吩咐身边的婆子去将疏桐抬下马车。 “公子,我去抱吧。”二牛主动道。 石拓一把拉住他:“你歇着。” “我不累啊。” “二牛兄弟,男女有别,此前乃是迫不得已。” 二牛愣愣看着石拓,却不太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两位婆子登上马车,瞥见昏迷不醒的疏桐,都大吃了一惊: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带女人回家! 婆子们抬着疏桐下车,石拓便道:“送去我屋里。” 婆子们面面相觑,心底却都在暗道:这姑娘与自家公子的关系非同一般! 石拓安排了两个丫鬟领着二牛去侧院沐浴用餐后,自己跟着婆子们进了卧室。 “公子,这位姑娘是谁?”贴身侍女玲珑一边替石拓拂开外室的珠帘,一边好奇问道。 “是我的恩人。” 玲珑愣了一下,随即一脸释然。难怪平日连同母弟妹都不允许进他卧室,今儿却主动让给这个重病的村姑。 待婆子们安置好疏桐,石拓便坐在床旁愣愣望着昏迷不醒的疏桐。 玲珑看了一阵,便躬身劝道:“公子,金谷园到太医院来去十几里路程,太医过来也还要一阵,莫如奴婢先侍候你梳洗更衣,也免得在太医面前失礼” 石拓抬眼看了玲珑一眼,站起身来:“也好。” 闻言,玲珑忙忙唤了小丫鬟去卧室后的沐浴房内生火热水。 待玲珑从衣橱里替石拓备好换洗衣裳,便愣愣怔在了沐浴房中。她侍候石拓也有七八年了,却还从未见过一贯有洁癖的他,居然在地热还没烧暖前,就从沐浴池子里起来了。 “将袍子递过来。” 听见石拓的吩咐,玲珑忙忙垂首上前,将衣裳递进沐浴房的帷帐之中。 一阵??声后,石拓从帷帐中走了出来。拿着干布巾正准备替他顺发的玲珑大吃一惊:“公子,你没有洗头吗?” “晚些再洗。”说罢,石拓拿过玲珑手中的布巾,对着沐浴房的大铜镜将只打湿了表层的头发擦了擦,随即便走出了沐浴房。 玲珑只得吩咐丫鬟熄了地热的炉火,灭了熏发香笼的香料。 石拓走回卧室不久,石守则便躬身引着一位四十来岁的赭袍男子和一名灰袍少年走进卧室来。 “公子,令大人来了。” 听了石守则的通报,石拓当即从内室走出来行礼:“暑热天气,有劳令大人走这一趟了。” 来者正是太医院当红太医令据程,他朝石拓颔首笑道:“哪里。我先前在宫里陪娘娘喝茶,听宫人报说展延受伤了,金谷园派了小厮来求医,我还没着急,娘娘便急道‘你赶紧去看看,小七可是石大人家的至宝’。” “惭愧,竟惊动了皇后娘娘。”石拓忙躬身谦道。 令据程上下打量石拓一番,随即问道:“展延是哪里受了伤?” “前几日脚底被碎瓷割伤,已经敷过草药,如今还有些红肿” 令据程点头道:“难怪你方才的步态有些奇怪,你且坐下让我看看。” “我的伤已经不碍事了,今日劳动令大人,是想请令大人替一位姑娘看看。”石拓将令据程引往内室。 令据程瞥一眼表情急切的石拓,不动声色的跟在他身后进了卧室。 “前几日与友人在一处江心小岛上聚会,夜间突然遭遇暴雨洪水,当时我醉酒不醒,是这位姑娘冒险救了我” 听石拓讲述了疏桐昏迷前后的情形后,令据程询问道:“你说这位姑娘当天夜里被房梁砸中后曾昏迷过?” 石拓点头道:“那木梁正砸在她颈肩处,她当时就昏过去了。后来在我呼喊下,她很快醒了过来。” 闻言,令据程在床前备好的诊椅前坐下,抬手替疏桐把脉。他在床前闭目把脉许久,又两次换了手诊查,却依然没有放开疏桐的手腕。 石拓在一旁看得忐忑不安,却又不敢出声打搅。 又诊查了一阵,令据程喃喃道:“这位姑娘的脉象十分奇特,若说她是外伤失血,则应是浮大中空的芤脉,她此刻的表现却是浮脉” “这是何征象?”石拓急切问道。 “应是久病未愈,虚阳外浮所致。” 久病?石拓回忆自谦词楼第一次见到疏桐以来的情形,一点也看不出她是有病之身,不由纳闷道:“虽接触不多,可她确实不像是个有病之人啊” “还有一种可能。”令据程顿了顿道:“她之前被人下了药。” “下药?”石拓惊讶道。 “从你的描述来看,她的昏迷不像是外伤所致。外伤最多算是个诱因。她的症状很像是致幻类药物导致的抑制性昏睡” 回想起自己饮酒后昏睡不醒,石拓若有所思:莫非,她也是被王墨算计了? “那如何才能唤醒她?”石拓急切问道。 令据程松开疏桐的手腕,沉吟道:“可以试试针灸刺穴,强力唤醒。只是要在脑后的几处关键穴位施针,风险极大。” 风险极大?石拓看着疏桐苍白如纸的脸颊,犹豫道:“那任她这样昏睡着,会自己醒来吗?” “听你说她已经睡了三天了,自己醒来的可能性不大。她这样一直睡着,不吃不喝,身体只会越来越虚弱” 石拓墨眉紧皱,好一阵才终于做下决定:“那就请令大人为她施针吧。” 第七十二章 以琴换人 得到石拓允许,令据程让人为疏桐更换俯卧体位后,叫随行的医助送上针匣,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刺入她脑后的几处穴位。 银针入脑,疏桐的手指便微微抽动起来。 石拓在一旁看得心惊,双手拳头紧握,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半个时辰后,令据程又一根根取下银针,将疏桐还回平卧位。 见疏桐依然昏睡不醒,石拓急道:“怎么还是没醒?” “展延不必着急,刚才针刺穴位她是有反应的,她此刻体虚,苏醒自是要慢一些。我调配几味醒神明心的香薰,再搭配一剂醒神汤,或许明日她就醒来了。” 石拓闻言,忙忙躬身施礼致谢:“多谢令大人。” 令据程摇头笑道:“展延不必这般客气。以前我在广城君1府上时,你父亲和我就是老交情了。” 随即,令据程又仔细替石拓看了脚上的伤,在留下宫里的外伤愈合膏后,令据程便起身告辞:“宫中事务繁多,我就先告辞了。这位姑娘病情若有变化,展延只管派人来找我。” 石拓便又是一番感激不尽。 太医院的马车驶出金谷园后,那名医助不解问道:“看样子,那姑娘不过是个僻野村姑而已,大人如何这般上心,还亲自施针?” 令据程笑道:“一则是替娘娘卖石家一个面子,二则是这姑娘的病况委实奇特,让我有探究的兴趣。” “比太医院里用来试药试针的病例还奇特么?”医助问道。 令据程却只是含笑不语。 在太医院里,为提高太医们的诊治水平,不但有从各地选来的疑难杂症病例用作试验,特殊情况下,还会从廷尉府大牢中挑选一些死囚犯用来试药试针。 为了达到贾南风想利用药物控制宫人的目的,令据程曾借用王寺村进贡的忘忧散成分,反复用死囚试药,配制出一种以镇静安眠药为引子的致幻药物。 这种药物在宫外根本不可能出现,他却在疏桐的脉象中发现了服用这种药物后的特殊脉象!这让他在诧异之余,对疏桐的身份产生了兴趣:她若不是宫女,最大的可能就是表妹府里的人 而不论是宫人还表妹府里的人,毫无疑问,只要服用过这种药物,就绝不能让她醒来!碍于石拓在旁,不能一针致命,他便选择针刺她的几处致命穴位,让她的昏睡程度不断加深。最多五六个时辰,她就会去阎王殿里报到了。 马车径直驶入靠近金镛城的太医院内。令据程一下马车,便有宫人报说皇后娘娘请他前去商议事情,他来不及更衣,便随宫人赶去禁中面见贾南风。 那名医助抱着针匣刚跳下马车,一名着六品医官服的太医便笑着迎上前来:“怎么,荀医助又随令大人去挣了外快?” “哪有那么多外快可挣?先前是去金谷园替石七公子带回家的一名村姑看了病。” “石七公子?” 医助道:“岳大人不知道么?就是那位前几日洛河大水,这位优渥公子失踪了么?” “可不是么,石七公子就是被这位村姑从洪水中救下的。这位村姑为救他受了伤,昏迷了好几天”医助将石拓先前描述的情形说了一遍。 被医助称为“岳大人”的医官皱起了眉头。待医助将他在金谷园的所见所闻“八卦”完毕,那名医官便道:“这么热的天出诊辛苦了,程妈在后院里做了凉茶,你去喝杯茶歇歇吧。” 待医助去往后院,姓岳的医官便对正准备去卸车的马夫道:“院使命我去济生馆借取医书,还得辛苦周伯送我一趟。” 已过亥时,金谷园清扬居中仍是灯火通明。 “公子,这药真的喂不进去。”丫鬟玲珑端着盛满黑色药汁的玉碗,蹙眉望着一旁的石拓。 “我来试试。”石拓在床旁侧身坐下,手臂穿过绣枕揽住疏桐的肩背,将她抱坐在怀中。 玲珑见状,忙将丝绢在疏桐颈下围好,随即将手中的玉碗递近石拓。石拓一手抱着疏桐,一手拿起玉碗中的药匙。 一瞥见石拓手背上那排细密的血印,玲珑便惊讶不已:“公子,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儿。”石拓舀起药液,用匙底压开疏桐的门齿,将药液徐徐倾倒入口。 眼见药液喂进口中,可石拓一取开药匙,药液便沿着疏桐的嘴角流泻出来,不但脏了她颈下的丝绢,也将石拓纯白的衣袖染得一片乌黑。 玲珑忙忙放开玉碗,抓了丝绢替石拓擦拭。 正是手忙脚乱之时,一名丫鬟进门垂首禀道:“公子,外面有一位叫王墨的公子求见。” 王墨?石拓一怔,随即摇头道:“不见。” 丫鬟又道:“那位王公子说是专程替公子送琴来的。” “送琴?” “嗯,说是公子的‘绝响’。” 石拓叹了口气,将疏桐轻轻放回枕上,起身往门外走去。 院门口悬挂的风灯光晕之下,抱琴而立的男子,果然便是王墨。夜幕下,这道孑然茕立的身影,在地砖上拉开一道长长的暗影,令石拓瞬间联想到他的小字子夜。 “子夜实在愧疚,不过是一念之差,却险些害了展延兄。”一见石拓,王墨便开口道歉。 闻言,石拓停在原处:“此话何解?” 王墨上前几步道:“说来羞愧,我有位朋友对‘绝响’念念不忘,愿出巨资收购,料想展延兄定然不会同意出让,我便设法灌醉展延兄,取走‘绝响’,只是怎么也没料到那天夜里会突降暴雨,令展延兄涉险受困” 石拓冷冷打断道:“你既用计得到‘绝响’,此刻又为何主动给我送回来?” “君子不夺人所爱。”王墨将琴匣双手奉给石拓,一脸诚恳道:“我也是利令智昏,一时糊涂了,还请展延兄谅解。” 石拓接过琴匣,冷颜道:“琴我收下了,至于谅解,请恕我收不下了。王公子慢走不送。” 说罢,石拓抱琴拂袖离开。 王墨急道:“还请展延兄将疏桐还给我。” “舒同?是你那位哑巴师弟么?”石拓驻步回首,一脸讽刺。 王墨望着石拓,郑重说道:“疏桐乃是我的侍妾。” 石拓心下一沉,抱着琴匣的手慢慢僵住。 王墨又道:“疏桐于我,如同‘绝响’之于展延兄,恳请展延兄将疏桐还给我。” 石拓看着王墨,好一阵才摇头道:“抱歉,我不认识你说的人。” 1广城君,贾南风的母亲郭槐的封号。 第七十三章 争分夺秒 “公子,你快进来看看,舒姑娘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冷了” 玲珑适时在门口急切唤道。 石拓面色一沉,当即转身大步往室内走去。一进门,他便将琴匣塞给玲珑,随即走到床榻旁抓起疏桐的手感觉她的体温变化。 果然凉得让人心惊!石拓的眉峰顿时紧皱。 “王公子,这是我家公子的卧房”玲珑阻拦的话还未说完,王墨便已掀开内室的珠帘,大步走了进去。 石拓当即转身喝道:“王墨,枉你出生世家,直撞内室,好生无礼!” 王墨脚步急切,几步走至床榻旁,一望见疏桐那张苍白失色的脸,脸色倏忽剧变:“我撞入内室,能比你非礼我的侍妾更无礼吗?!” 看惯了王墨温润和善的面貌,突然见得他这般咄咄逼人的气势,石拓竟是愣愣怔住,全然没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 “琴我还回来了,人我带走了。”王墨上前一步,一把拨开石拓握住疏桐的手,抱起疏桐便往门口走。 石拓上前一步拦道:“她现在病得这么重,你不能就这么带走” 王墨却听若未闻,抱着疏桐越过石拓,扬长而去。 愣怔之后,石拓疾步追上:“太医院的令大人说她是致幻药导致的昏睡,先前已经为她施针促醒,还开了醒神汤药和香薰,需要配合使用” 王墨猛的停住脚步,待石拓追上前来,他侧首看着石拓,一字字冷道:“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与你没有半点干系!” 甩下这句话后,王墨抱着疏桐大步迈出房门,走进寂静深黑的夜幕。 玲珑抱着琴匣立在门口,望着王墨急奔而去的背影,再回头看着抬手默默抚摸着手背那排血印的石拓,陷入沉思。 一出清扬居,王墨便是一路急奔。 路为何这么长?! 夜风为何这么凉?! 这该死的石崇为何要把园子修得这么大?! 这一刻,被琉璃风灯彻照得恍若白昼的金谷园,在王墨眼中如同地狱一般黑暗阴冷,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绝望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王墨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时,终于看到停在金谷园门口的马车。 “快,去济生馆,用你最快的速度!” 看着王墨一路奔跑,赵一早已明白情况紧急,待王墨抱着疏桐踏入车厢,他当即挥鞭策马,往洛阳城方向飞奔而去。 王墨将疏桐放在车座上,躬身将座椅下备用的锦被取出,将她紧紧包裹其中,随即将食指扣上了她的手腕。 不知是跑得太累,还是太过紧张,在夜明珠的莹白光影下,王墨的手指竟微微发抖,指尖全然感觉不到疏桐的脉息。 该死! 王墨暗自诅咒一句,随即将手探入疏桐的颈侧,屏息感知一阵后,他反手拨下头顶髻发的乌木髻,轻轻拧转后,乌木髻便分为两段,其中一段乃是中空针筒,他从中抽出三根毫针,分别刺入疏桐的合谷、人中穴。 对于穴位的刺激,疏桐毫无反应。王墨弹刮捻转针柄,不断加强穴位的刺激,疏桐却依然一动不动。 王墨转身掀开车帘,对驾车的赵一道:“赵伯,还能再快些吗?” 赵一头也不回道:“公子,这已经是最快的了,若白日这般横冲直撞,不定都撞飞多少人了” 王墨直后悔没牵了大黄、小黄来驾车。 “桐儿,你大仇未报,怎能这样去见你爹娘?” 王墨的手指抚上疏桐的面颊,心底竟是一阵阵闷痛。这是老天在惩罚自己么?千般算计,却惟独算漏了提前到来的暴风雨。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么? 不知道煎熬了多久,马车的速度骤然减慢,车帘外传来赵一的声音:“公子,济生馆就在前面了。” 王墨当即抱起疏桐,马车还停稳便开门跳了下去。他奔至济生馆的大门前,用脚连连踢叩馆门。 一名负责守夜的药师提着风灯,睡眼惺忪的拉了门栓。 “麻烦你去通知一下孙馆主,我在药石库等他。” 守夜药师还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王墨已经一脚踹开大门,丢下这句话后,径直往后院奔去。 愣怔之后,药师忙忙将大门栓上,赶去馆主住的房间禀报这一突发情况。 待孙馆主披上衣衫带着几名药师一路赶去后院,便见药石库内已是一片灯火通明。 守夜的药师走在前面,一边替孙馆主推开药石库的门,一边抱怨:“这人好嚣张,抱着人就冲了进来,拦都拦不住” “墨长老?!” 房门打开,跟在孙馆主身后的孙青一声惊呼,让守夜药师的话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孙馆主急行几步走上前去:“子夜何事如此焦急?” 王墨提着大药篮,正在一排排高及屋顶的药架间来回抓药,听见孙馆主的问话,他抬头道:“你们来得正好,我需要药浴浸疗,麻烦孙青带人去药池地炉生火,易超带人去准备药鼎,单荣去将木梯搬来,还有几味药材在上层” 药浴浸疗?众人听得一怔。 所谓的药池浸疗,就是将用大量药材熬煮成的药汤,放入建有地热的沐浴池内,让病患在池中浸泡接受治疗。此种疗法极其耗费药材和人力,一般只有家庭富庶或者病得无法服药的重症患者才会选择这种方法。 而相比药浴浸疗,更让众人惊讶的是,王墨在看着他们作任务分工时,抓药的手却并没有停。仿佛他根本不需要看架上的标签,就全然知道每种药存放的位置。 孙青早已见识过王墨嗅味辨药的本领,此刻却也看得目瞪口呆。 “子夜,这位姑娘怎么了?”唯一不对王墨感觉惊讶的孙馆主,及时发现了切片台上被锦被裹着的疏桐。 “此事说来话长,麻烦孙馆主先替她施针稳住心脉,为我争取一些时间。”王墨手脚不停道。 孙馆主闻言,当即上前替疏桐把脉,感知一阵后,他皱眉道:“这位姑娘命悬一丝,时间紧迫,你们都别愣着了,赶紧去准备药池!” 孙青等几人这才反应过来,当即转身分头行动起来。 “你左手边第三格,八两。” 药师单荣爬上木梯抓取上层的药材,每按照王墨报出的位置取出一味药,他都会去看一眼药架上的药名标签,可看过之后他都惊讶不已,问题连连。 “墨长老,你确定是用这味药?这个不是有毒么?” “以毒攻毒。” “墨长老,这一味不是禁用药么?” “只要剂量控制精准,无妨。” “我的天,这么凶险的方子,真的没问题吗?” 或许是单荣的问题太多,一旁正为疏桐施针的孙馆主也忍不住插话道:“单荣啊,你只管按量取药就是,这些药材混合后产生的药效,墨长老比你想得透彻!” 第七十四章 药池同浴 后院用作药池的沐浴房外,五六只一人多高的药鼎并排而立,济生馆内的驻馆医师、药师都被惊动起来,挑送药材、照料柴火、汲水入鼎、查验药汁,人人各司其职,忙碌有序。 半个时辰后,几只铜鼎内相继升腾起袅袅的白雾,一阵浓郁的药香在四周弥散开来。 王墨到每只鼎前查看了药汤的成色后,吩咐负责照管药鼎的易超先将第一鼎的药汤注入药池,其余的改为文火细煨,往后每半个时辰依次注入一鼎药汤。 易超当即指挥药师搬开鼎下的出水龙头,沿着鼎下一道青石镶砌的水渠,将滚沸的药液注入了早已清理好的药池之内。 安排好药汤之事,王墨又叮嘱了负责药池地热的孙青注意水温调节,随后便去切片台抱起疏桐往沐浴房走。 “子夜,要不我让果儿进池去照料这位姑娘?”孙馆主问道。 果儿是孙馆主的孙女,平时跟着爷爷学习药理,晚上也留住在馆中,是馆中目前唯一的女子。 王墨却摇头道:“惊扰了诸位休息,已是深有歉意,疏桐本是我的内人,我亲自照顾就好。” 孙馆主犹豫道:“这些药材如此繁杂,你的体质又如此特殊,若是浸得久了,只怕” “剂量上我考虑过了,请孙馆主放心。” 说罢,王墨抱着疏桐进了沐浴房。 孙馆主皱眉叹了口气,随即转身吩咐孙青去准备一剂醒神汤。 “醒神汤?疏桐姑娘不是没法服药才用药浴浸疗么?”孙青不解道。 “是替子夜准备。他用六道猛药替疏桐姑娘浸浴促醒,以他的体质,连续在药池中浸泡三个时辰,实在令人堪忧。” 孙青闻言急道:“那让我们几个轮流去替换他吧?” “他恐怕不会答应。”孙馆主摇了摇头。 孙青皱眉道:“师祖不是常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术’么?墨长老也不像那种迂腐之人啊。” “非关男女之防。我让果儿替他他都没有答应。”孙馆主顿了顿道:“看他这般焦急,只怕是不亲自守护难以心安。” 孙青转首望着风灯下水汽氤氲的沐浴房,嘀咕道:“至于么,不就是他房中的一个丫鬟” “去备药吧。”孙馆主再次嘱道。 沐浴房的药池之中,药液在地热的持续加温下,始终保持着腾腾热气。王墨抱着只着抹胸和亵裤的疏桐靠坐在池中的养心石旁,一身雪白的中衣已经被药汁浸染成污浊的黑褐色。 每浸泡一刻钟,王墨便将疏桐抱上养心石,取下乌木髻中的毫针轮流刺入她的人中、百会、十二井、十宣、气海、关元、神阙等促醒穴位。每隔半个时辰,易朝便指挥药师往药池注入新的药液。王墨便再次抱着疏桐沉入药池持续浸泡。 如此往往复数次,疏桐还尚无苏醒的痕迹,王墨的额头却已渗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孙青几次进来送盐茶水,见王墨这般情形,便提出换他出来歇息一阵,他却总是摇头。 第五次将疏桐抱上养心石后,王墨已是脸色煞白、大汗淋漓,他靠着养心石借力许久,才取出银针替她针刺穴位。 经过两个多时辰的药浴和针灸治疗,疏桐原本苍白失色的脸已经红润了许多,王墨将毫针刺入她的涌泉穴后,终究坚持不住,身体失力倒进了药池之中。 “墨长老!” 听见药池内的异常响动,候在竹帘外的孙青当即冲了进去。 恰如孙馆主所料,孙青早先准备的醒神汤及时用在了王墨身上。待王墨清醒过来,他当即便挣扎着要下床替疏桐接着施针。 坐在床旁正替他把脉的孙馆主便道:“老朽已让果儿接着替她施了针了。看子夜先前行针的穴位,我冒昧猜测用的是手厥阴、督脉、足太阴经等几路经络醒神复智。” 王墨急道:“那她现在怎样了?” “第六鼎药液浸泡后,曾短暂醒过片刻,只是身体到底虚弱了些,现在又睡过去了,可能再过几个时辰就能彻底醒来。” “我去看看。”孙馆主尚未说完,王墨便起身下床。 孙馆主跟着站起身来:“咳子夜,有句话以老朽的身份来说不当说,可不说却是心下过不去。” “孙馆主请讲。”王墨停住拉鞋的手道。 “你的身体派主亲自调理了六年,才有了如今的样子,若是不精心呵护,只怕会愧对了派主的心血” 王墨点头道“多谢孙馆主提醒,子夜一直牢记着师父的叮嘱。今日也是情况特殊,往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王墨赶去疏桐休息的客房,亲自替她仔细把脉后,才终于松了口气。今日之事,若是晚上半个时辰,只怕就是师父亲自出马也回天无术了。 那夜从芳兰渚回城后,王墨便带着“绝响”进了王恺书房下的密室。直到第二日中午听送餐的玉荷随口提起,他才得知夜里突降暴雨的消息。 那一刻,他再也坐不住了,丢下“绝响”便直奔马厩,来不及给“大黄”上鞍,他便翻上马背直奔谦词楼。 当他赶到谦词楼时,楼内挤满了等候亲人信息的宾客和仆从的家属。当他询问得知疏桐也在失踪人员名单之列后,顾不得朱逢秋的再三阻拦,他冲下码头跳上一艘木船便往水势汹涌的江心划去。 朱逢秋阻拦不及,火速派人去王家禀报了信息。王恺得知情况后,焦急不安,当即抽出几十名青壮家丁租了船只到洛水上协助王墨。 与王家浩浩荡荡的搜救船队同行的,还有石崇派出的一百多人的搜救船队。王石两家的船队从谦词楼码头一路往下,不但将被洪水冲毁得面目全非的芳兰渚搜了个遍,还沿着洛河的主道和分支一路往下寻找。去得最远的船只,至今也未返回洛阳。 王墨沿河道寻找了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最后是被王恺派出的小厮强行带回了王家。回城之后,王墨又通过济生馆这条线,要求但凡医师有接诊与暴雨洪水相关疾病的情况,要及时与他汇报。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墨越发焦灼难安,他对自己将疏桐留在芳兰渚的决定,后悔莫及。就在他自责不休时,师姐月容给他传来了令据程去石家替一位姑娘诊疗的信息。 第七十五章 一着错棋 “墨长老,你去休息吧,我留在这里照看疏桐姐姐,若是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来叫醒你。”一名身着黄色襦裙的少女对王墨恭敬道。 她便是孙馆主的孙女孙果儿。自王墨昏倒药池后,孙馆主便派人去叫醒她,让她替疏桐换上了浴袍,再又按照他的指点替疏桐施了针。 这已是她第三次催促王墨去歇息了。 王墨终于点了点头,替疏桐将薄被盖好后,站起身来:“那就辛苦孙姑娘了。” 孙果儿目送王墨离开,以为他是去休息去了,谁料一刻钟后他又来了。 孙果儿惊讶道:“墨长老,你怎么又起来了?” 王墨将手中端着的一个小竹盒递给她道:“我方才去药石库调配研磨了些开窍醒神的香料,你去将熏笼燃起,将这些粉末混合着苏合香一起熏着,能帮助她早些苏醒。” “好的,我这就去燃香。”孙果儿接过竹盒道。 王墨又道:“记得每半个时辰打开窗户过过气,若是香浓刺鼻了,可以往熏笼里滴些茶水减缓燃烧速度” 孙果儿认识王墨也不过两个多月,平日他来济生馆总是形色匆匆,与她相遇时也不过是点头微笑而已,从未深交。此刻他说的话,却比过去两月说的话还多了。 仔细交代一番,王墨才离开客房去歇息。 孙果儿一夜殷勤侍奉,到天色拂晓时分,已是困得呵欠连连了。正想靠着椅背歇息一阵,便听得疏桐一声轻咳。她当即坐直了身子去查看,却与疏桐恍惚迷离的目光碰个了正着。 疏桐看着孙果儿,目光愣怔而迷惑。她的记忆尚停留在与石拓抱着竹筏沉浮于洪峰之中,这一刻,竟分不清是生是死,是梦是醒 “疏桐姐姐,你醒了?!”孙果儿睡意顿无,一脸兴奋。 她认识自己?疏桐寻思好一阵也想不起她是谁,正想开口询问,孙果儿却突然站起身来,推开床头的椅子便跑了出去。 疏桐转头打量四周,目光所及的梨木床、青纱帐、镂花窗,无不陌生隔阂。她抬手揉揉额角,努力想要弄明白这是何时何地,脑子里却如同灌了浆糊一般黏黏糊糊,梳理不清 “桐儿!” 一串脚步声急切响起,待疏桐转回头来,王墨的脸便近在咫尺了。 依然是唇角上扬的淡淡一笑,但那深黑的眸光中却比平日多了几分神采,由衷的喜悦和欣慰,竟是毫不掩饰。 此时此刻,仿佛她是他最重要的人一般。 看着这样的王墨,疏桐有些错愕。 “你昏睡了三天三夜,一定饿了吧?”王墨在床前坐下,握住了疏桐的手。 这般温柔的话语,这般亲昵的举止,让疏桐心下一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当即,她缩了缩手臂,想要挣脱王墨的手。 感觉到疏桐的挣扎,王墨松开了握着的手,随即扪上了她手腕的脉搏。 从男女的关系跳转到大夫和病人的关系,疏桐的手不再退缩。 王墨眼眸中的神采顿时沉落了几分。 他一夜未曾入眠,焦急等待着疏桐苏醒,他本有许多的话想问,可此时此刻,却终究选择了沉默。 替疏桐把了脉后,王墨道:“你现在身体极弱,需要静养滋补,我让人熬了参茶,一会儿就送来。” 说罢,他便起身往门外走去。 “公子,我为什么会昏睡这么久?”疏桐出声问道。 王墨停住了脚步,抿唇沉吟片刻,转回头道:“原因很复杂,我也还在思索。” “你是在桑落酒里下了迷药?” 王墨怔了怔,走回床旁:“这不是你昏睡的原因。” “可你差点害死石公子!” 王墨看着胸脯急促起伏的疏桐,沉默不语。 望着这般神情冷淡的王墨,回想起石拓在洪水中沉睡不醒的模样,疏桐对他的怨恨便又深了几分。小时的他,待人那般亲善,如今竟变得这般不折手段。 “我在这里,石公子他人呢?”疏桐忍不住问道。 听着她一口一个石公子,王墨的唇线越发绷紧。 从石拓不肯交出她的那一刻,他就深感后悔:若能重新开始,他绝对不会让疏桐来当这颗棋子。让疏桐接触石拓,这是他迄今为止下得最为糟糕的一着。 见王墨闭口不语,疏桐越发紧张:“石公子他?” “死了。”王墨冷冷道。 疏桐望着王墨,一脸的不可思议。待想明白他轻描淡写说出的是“死了”两字,顿时变得愤怒起来,双手死死拽着薄被,咬着牙道:“你,你” “你只要好好活着,有的是机会替他报仇。”王墨打断了她的话。 疏桐愣愣怔住。 丢下这句话后,王墨转身离开了客房。一走出房门,他便失力靠在旁边的墙壁上。 “墨长老,你怎么了?!”孙果儿端着替疏桐准备的参茶走到门口,一抬头便瞥见了脸色惨白的王墨。 王墨竖指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对她勾了勾指头。 孙果儿忙端着茶盘走上前去。 “是参茶?”王墨指着茶盘问道。 孙果儿点点头。 王墨伸手取过盛满参茶的陶盏,仰头便喝了下去。见孙果儿一脸惊讶,他唇角挤出一丝笑容:“不会只熬了这一盏吧?” 孙果儿看得一怔。待王墨将陶盏放回茶盘,她才醒悟道:“熬了一壶,想着凉得快,先倒了一盏出来。” 王墨点头道:“我先回房休息一下,辛苦孙姑娘替我照料她了。” 看着步态飘忽的王墨穿过庭院往侧院的客房走去,孙果儿愣了好一阵,才端着茶盘进了疏桐的房间。 “疏桐姐姐,墨长老吩咐的参茶熬好了。” “疏桐姐姐?” 疏桐侧身卧向床榻内侧,孙果儿在床旁轻唤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回应。 孙果儿一急,忙忙放下倒好参茶的杯子,躬身去替她把脉。待发现疏桐搁在身体前侧的手正紧紧揪着被面时,孙果儿吃了一惊,她悄悄俯身往前探看,发现疏桐竟是泪流满面。 “疏桐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孙果儿在床前坐下,轻轻拍着疏桐的肩背问道。 疏桐深吸了一口气,转回头道:“我没事,麻烦妹妹把参茶递过来吧。” 孙果儿虽感诧异,却还是依言将疏桐慢慢扶坐起来,用药匙一勺勺将参茶喂给她喝下。 第七十六章 王府出诊 疏桐醒来以后,为方便治疗,王墨让她一直住在济生馆内。 想着自己还有大仇未报,疏桐对治疗十分配合,不论汤药、药粥、药茶,但凡孙果儿端来的东西,她都是按时按量服下。 起初几日,王墨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到床前亲自把脉探看一番,对治疗十分讲究,内服、外浸,再加上针灸和香薰,多管齐下,安排得十分精细。疏桐毕竟年轻,在这样的细致呵护下,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 想着石拓无辜因“绝响”丢了性命,疏桐便对王墨恨恨不已。若非还要借他的身份留在王家宅院复仇,疏桐只怕连表面的恭顺都维持不住。 也因此,两人之间的对话少得不能再少。王墨每次把脉前都会问一句“今日感觉怎么样”,疏桐则淡淡回一句“好多了”,目光都懒得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对此,孙果儿一直怀疑疏桐与王墨的关系:哪有侍妾以这般态度对待主家的? 待疏桐恢复得能够下床了,王墨却接连两日都不见踪影。疏桐掰着指头算了算,从芳兰渚斗琴至今,已有半个多月了,她已迫不及待想回王家宅院去继续她的复仇大业了。 这日午后,孙果儿扶着她在后院的小花园里走了一圈,疏桐走累了在石椅上坐下歇息时,终于忍不住问道:“果儿妹妹,这两日公子去了哪里?” 疏桐不知道王墨的去向,这让孙果儿有些吃惊,一回想两人之间的种种细节,便又耐心道:“我爷爷最近身体不太好,墨长老代替他去赵王府上出诊了。” “孙馆主身体不好?我昨日不是还见他接诊病人来着?” 孙果儿叹了口气道:“赵王患有头疾,需要针刺险要穴位解痛,我爷爷年纪大了,行针时难免手抖,为稳妥起见,此次便由墨长老代为出诊了。” “赵王府不也是在洛阳城中么,怎么出诊两日还未回来?”疏桐思忖片刻,又道:“是赵王病得很重么?” “墨长老两日未归,我爷爷也很担心,上午还让青哥哥专门去赵王府打听了消息,说是赵王恢复得很好,留墨长老在府上做客了。”难得疏桐这般关心王墨的去向,孙果儿便将她知道的消息都说了出来。 疏桐心下却另有想法。自她苏醒后,从孙果儿和几位药师口中,她渐渐知晓了王墨在王寺村医药宗叔和派里的长老地位。王墨从王寺村回洛阳后,除了济生馆众人知晓他的身份外,他依然是以王恺庶子的身份面世,从未对外接诊过患者。此番他却亲自去赵王府出诊,不得不令她起疑。 赵王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子,身为惠帝司马衷的太皇叔的他,在征西将军任上因勒索敲诈财物引起部族骚乱而被调回洛阳。就在权势凋颓之际,司马伦攀附上了皇后贾南风,不但未被降罪处罚,他还借贾南风之力,当上了车骑将军、太子太傅,掌管了洛阳的禁军。 前有王墨与成都王司马颖的接触,后又亲眼见过他与月容那番“不乱不立”的谈话,现在他又亲自替司马伦出诊,王墨周旋在如此微妙复杂的朝廷关系中,究竟意图为何? 疏桐陷入了沉思。 傍晚时候,疏桐刚刚端起孙果儿送来的汤药,一个身着灰袍面貌清秀的男子便“吱”一声推门走了进来。 陌生男子没有敲门便径直撞了进来,疏桐在猝不及防中只得拉过床榻内侧的薄被,掩住只穿了中衣的身体。 “岳哥哥,你怎么来了?”孙果儿一见这名男子便满脸喜悦,全然未察觉这人的无礼行径。 姓岳的男子却并未答话,一双寒星般清奇明亮的眼睛直直看着疏桐,面上似带着几分不悦。这道目光让疏桐在尴尬中有些心惊:怎么这么眼熟? 看了疏桐一阵,男子转头瞥了孙果儿一眼,问道:“子夜人呢?” 孙果儿忙道:“墨长老在赵王府上做客,还没回来。岳哥哥若有急事,我可以代为转告。” “今日不急,我去院子里等他。”说罢,姓岳的男子转身拂袖离开了客房。 “他是谁?”疏桐转头询问孙果儿。 孙果儿道:“他是太医院的六品医官岳子韦,与墨长老交情颇深,常一起探讨医经药典。” 太医院?疏桐心下闪过一丝疑惑:若非他身着男装,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她几乎要以为他和月容是一个人了 待疏桐喝完汤药,孙果儿扶她躺下后,便端着药碗出去了。 疏桐喝了药,迷迷糊糊便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被房门外的一阵对话声吵醒。 “司马伦庸琐无能而又生性贪鄙,处处受制于权臣孙秀,师弟为何要与他往来?” “正因他贪恋权势有野心,要除掉贾南风,他是不二人选。” 除掉贾南风?!疏桐微微侧身,辨听出这是岳子韦和王墨的声音后,当即坐起身来侧耳倾听。 “上次师弟不是说要‘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么?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 “时局有变,自然顺应而为。” “我日日呆在宫中,怎么不知道时局有变?” 好一阵,王墨没有出声。 “师弟,你是因为那个女人,对吧?就因为令据程对她下了手,你就坐不住了?!”岳子韦语带质询。 王墨依旧保持沉默。 那个女人?疏桐脑海里无端浮现出王妃乐素那张美艳无双的脸。是因为令据程对乐素下手,王墨便想借赵王司马伦之手除掉贾南风,并顺带除掉贾南风的面首令据程? “你忘了师父的话了,‘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师弟,那个女人她不值得你这么做” “前阵子我让孙青去东海郡查过了,我娘的死,令据程脱不了干系。”王墨出声打断了岳子韦的话。 “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要替伯母报仇了?” “这种人,不能让他活得太久。”王墨并未正面回答岳子韦的话,而是以冷冽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这让疏桐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另一句话:我不是要替我娘报仇,我只是觉得开出这等狠毒药方的大夫,不配活在世上。 “师姐,我进去看看她,你也早些回宫吧。” 师姐?王墨的话令疏桐大吃一惊:岳子韦和月容果然是同一个人?! 第七十七章 不舍离开 听见房门推开的“吱嘎”声,疏桐迅速钻进被子,装出熟睡的模样。 王墨推开房门,在床前静默而立。 看着疏桐紧闭的眼睑下微微抖动的长睫,好一阵后,王墨终于道:“在我面前,何必要装得这么辛苦?” 既被他识破,想着自己也有话要说,疏桐便坦然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皆是一脸释然。 他知道她听见了先前的对话,毫不避讳;而她也知道自己论演戏是比不过他的,干脆放弃。坦诚相对,或许就是用来形容这样的状况。 “这两日好些了吗?”王墨侧身在床旁坐下,伸手把住了她的脉搏。 “好很多了。” 王墨感知了一阵脉息,点头道:“嗯,还不错,节律均匀,柔和有力” “公子,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想搬回清梧院去。”疏桐试探着说道。 “好。”王墨头也不抬道:“明日我让赵一来接你。” 没想到王墨会回答得这般爽快,自己早先在心里准备的撒娇哀求之词都没派上用场,疏桐一时有些愣怔。 “常氏不知道你还活着。”王墨放开疏桐的手,突然抬头道。 疏桐看着王墨,一时间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选择去别的地方,换个身份,脱去奴籍。” 脱去奴籍?!看着王墨深黑沉郁的眼眸,疏桐瞬间便心慌起来:自己在王家宅院煎熬了这么多年,为的是就是替父母家人报仇。若是脱去奴籍,远离王家,自己这么多年的苦不是白吃了?父母的血海深仇又如何得报? “看样子,桐儿是舍不得离开我?”王墨看着疏桐,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疏桐心下一恶,脑海里却浮光闪过,旋即她低垂眼帘,作出娇羞状:“奴婢已是公子的人了,除非公子不要奴婢,奴婢绝不会离开公子。” 自她苏醒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用“奴婢”自称。这标志着她又重返以前的角色了。王墨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这一次,她竟没有躲闪,任由王墨修长的手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往复游移。 王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脸色异常郑重:“桐儿,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第二日一早,赵一果然便驾着油壁车来济生馆接了疏桐回府。 马车到清梧院外,王墨扶了疏桐下车,走到院门口时,疏桐突然驻步不前:“公子,奴婢还是先去给夫人请个安。” “好,我陪你去。”王墨扶着疏桐便往福禄院走去。 有王墨陪着更好,疏桐求之不得。她很清楚,棋子离开视线太久,若不能在棋局上表现出一定的价值,就只能被弃子了。 被王墨搀扶着,也是必要的。既证明了自己病重,又能恰到好处的展现王墨对她的情意。甚至不需要王墨出手,她的头便主动靠在了王墨的肩头。 看着半偎在自己怀中娇弱不堪的疏桐,王墨紧了紧搂住她的腰的手,眼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有美在怀,何乐不为? 常氏的房中一片喜庆热闹。几位管事婆子围拥着常氏坐在屋中的圆木桌前,桌上摆满了红黄艳色的绸锦缎子和针线笸箩,众人皆是笑声不断。 看着众人手里正在赶制的虎头鞋、红肚兜,听她们一口一个“小世子”、“小郡主”,疏桐有些诧异:难道王蕙怀了身孕? 疏桐想听众人的聊天没有主动出声,王墨也保持沉默,直到玉荷躬身提醒了常氏一句,常氏才丢下手里捏着的一双虎头鞋,一脸愕然的抬起头来。 “奴婢见过夫人。”疏桐当即做出要下跪请安的动作。 常氏站起身来,几步上前扶住疏桐道:“哎,你这幅样子,还请什么安?玉荷,赶紧搬张凳子过来。” 王墨在旁边说道:“暴雨那夜桐儿被洪水卷入了洛河,巧在被下游的一位渔夫救下,昏迷了好几天,如今身体尚未痊愈,她便急着赶回来给母亲请安,说怕母亲担心” 常氏扶着疏桐在凳子上坐下后,皱眉道:“听子夜说你被洪水卷走那日,我还真是担心得不思茶饭。可我担心归担心,你这身子更要紧啊。” 随即,常氏又询问了一番她当日的经历和如今身体的状况,听王墨说她气血不足体虚羸弱后,常氏当即让玉荷去库房取了上品的人参、当归等名贵药材,要疏桐带回清梧院补养。 常氏的表情显得十分担忧,疏桐明知这不过是她一贯的表演,却也不得不配合着感激涕零了一番。 常氏掏出自己的手绢替疏桐擦了眼角的泪珠子,安抚道:“你这孩子啊,也算是命大。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养护身子,早日给子夜添丁生子,也给这宅子带些福气” 听常氏说到添丁生子,疏桐正有些脸红,旁边王墨便道:“母亲忙着做婴孩衣饰,莫不是蕙儿妹妹有喜了?” 常氏的脸上的喜悦之色便再也掩不住了:“可不是么,前日邺城送来喜报,说蕙儿有了喜脉。” “啊,蕙小姐有身孕了?恭喜夫人要做外婆了。”疏桐忙忙起身道喜。 常氏笑道:“这外婆不好当啊。蕙儿怀的是头胎,那乐王妃没生育过,程太妃身体又不好,王府里竟没个靠得住的长辈” “那就少不得夫人要替小姐多操些心了。”疏桐瞥一眼桌上的物品恭维道。 “是少不得要操心了。这不,我这边让人准备着衣物服饰,待过几日选好奶妈月婆,我就亲自去邺城走一趟。”常氏将她的打算和盘托出。 成都王司马颖乃是武帝十六子,他的生母程太妃体弱多病。随司马颖迁居邺城后,一直缠绵病榻。王府中的一应事务,平日都是王妃乐素在主掌打理。如今王蕙比乐素先怀孕,常氏自然不想错过这个替王蕙争取地位的大好时机。 想起乐素,疏桐便转眸去看王墨,却见他墨眉微蹙,似在沉思。疏桐不由猜测:他是在担心乐素? 聊了一阵,杨管家便进来报说来了几个奶妈人选,请常氏过目。常氏便对疏桐道:“你如今身子不好,我就不留你了。你早些回去休息,若清梧院里差什么东西,只管让阿荣来找我要。” 疏桐知趣起身告辞。 第七十八章 巧遇绿珠 常氏忙着筹备去邺城的诸事,对王墨的事没了多大兴致。 王墨却比往日忙了许多,每日一早出府,深夜才归家。疏桐侧面询问,得知他是忙着打理济生馆的医药事务。 疏桐听来探望病情的孙果儿说,济生馆最近又在西北的伊吾、张掖、敦煌等地开了几家分馆,孙青、易朝、单荣等几位较为出众的医药师被选去当了新馆馆主。 这令疏桐有些糊涂:从最初费尽心思寻找名琴“绝响”,到与太皇叔司马伦频繁往来,再到最近专注医馆扩张事务,王墨他究竟在忙乎什么? 王墨每日出门前,都会安排好疏桐每日的治疗。随着她身体的日渐康复,治疗也渐渐减少到每日早晚服用一剂汤药了。 不用每日学琴骑马,疏桐呆在清梧院中竟是百无聊赖。离开王家宅院半月有余,为弥补上这段时间的信息空白,她便格外留意王恺的动向。综合从不同角度打听来的消息,她得知最近朝中除了贾南风怀孕之事外,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贾南风的亲戚裴危被惠帝任命为尚书仆射之事。 裴危虽是贾南风的亲戚,但为人正直磊落,在贾南风诛杀外戚杨骏事件中,他也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一旦看清贾南风的干政野心后,他便与她保持了距离。就连担任尚书仆射之事,也是一推再推,勉强上位。 朝廷重要官吏的变动,常常意味着又是一番权势的重新分割。诸如王恺之流的皇亲国戚,为了确保自己家族的长久利益,自然如同墙头的蒿草,闻风而动,暗中奔逐。 疏桐有次去常氏房中请安,遇到账房先生去禀报府中账务。从常氏不悦的脸色中,她猜出府中最近的花销不小。果然,两人在内室商议许久后,常氏决定暂时缩减后院女眷的吃穿用度。 也不难想象,王恺一方面要出大礼恭贺“怀孕”的贾南风,一方面要想方设法巴结新贵裴危,同时还得备上贺礼去邺城庆贺成都王初为人父。这几桩事,无疑都是需要花血本去经营的。 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正是王恺的精明之处。不论朝中派系如何纷繁复杂,只要每个阵营里都有自己的人,谁胜谁负他都能分得一杯羹。维持人际关系所耗费的巨资,他只需要借助这张人际关系的网络,再从百姓手中搜刮回来即可。 从王恺脚踏几只船的举动来看,大晋的朝廷已是暗流汹涌局势动荡。这到和王墨期待的“不乱不立”之局有些接近了。 在梳理这些信息时,疏桐没有那种忧惧天下的责任感,作为这个时代里最弱小微芥的奴仆,她更多考虑的只是自己该如何完成复仇。 举报王恺贪腐,有了那位黑衣人的鲜活前例后,已经在疏桐的复仇计划中被剔除了。在从上腐烂到下的朝廷里,既得利益者们谁也不会在意贪腐之事。 举报谋反,或许才会触动当权者的神经。虽然不肯定王墨究竟属于哪个阵营,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但疏桐知道他提到过废后。只是,如此错综复杂的朝廷派系,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区分阵营和收集证据。 对疏桐而言,八年都熬过来了,她也不在乎再多等待些时日。 为打探这些消息,疏桐少不得要笼络人心,眼见箱笼隔层里的银子见了底,疏桐便寻思着去慧中坊找徐氏讨要自己的提成分红。 这日午后,疏桐借口说要去替王墨挑选衣料,让赵一将她送去了慧中坊。 到了慧中坊,绣娘金玉告诉她说徐氏在贵宾室接待宾客,疏桐便在贵宾室外的紫藤架下坐着喝茶等候。 金玉刚刚送上茶水,疏桐便察觉藤架一侧有个身着翠色襦裙的女子在打量自己。疏桐抬眉瞥了一眼,见是个陌生的女子,便不再理会,只端起茶盏细细品味徐氏自制的柚子蜂蜜茶。 以前她一直嫌弃徐氏吹嘘的具有美容养颜功效的柚子蜂蜜茶,只觉味道太过甜腻。如今喝了半个多月的苦药,再尝这茶水,却是非同一般的可口可心。 一盏茶水喝了一半,疏桐稍稍睨眼,便发现那个翠裙女子还定定的注视着自己。疏桐便有些忐忑:是自己今日这一身黛蓝的裙装太难看了,还是脸上沾了脏东西? 疏桐正在自省时,那道翠色的身影便走近前来:“你,你是疏桐姑娘?” 闻言,疏桐错愕抬头:“你认识我?” “呵呵,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见你了,你身子都好了吧?”翠裙女子一脸喜悦。 疏桐望着她,努力翻检记忆,也找不出关于这个女子的丝毫痕迹,只得尴尬道:“我身体好多了,请问你是?” “玲珑,我这边好了,走吧。” 翠裙女子还未回答疏桐的话,院中的甬道上便传来一声轻唤。疏桐循声望去,便见徐氏陪着一个身着湖绿烟纱散花裙的女子从贵宾室走了出来。 稍一注目,疏桐便被那女子精致无双的容颜吸引住了。乐素之美,在于艳若牡丹,冠绝群芳;这名女子的美,则可谓秀比幽兰,风姿出尘。看着她袅娜轻移的步态,眉眼柔婉的表情,同为女子的疏桐便也自觉羞惭。 似感受到疏桐探看的目光,那名女子便朝她颔首微笑。这一笑,宛如春风拂柳,柔曼轻盈,让疏桐看得有些愣怔:世间竟有这般好看的女子? “我家小夫人出来了,我得走了。”在疏桐愣怔间,那名被唤做玲珑的翠裙女子解释一句后便转身离开了。 这样的美女看一眼就终生难忘,她的丫鬟认识自己,自己却居然不知道?疏桐抬手摁摁额角,对自己的记忆有些失望。 徐氏送客后,很快折返回来招呼疏桐。 疏桐开口便问:“刚才那位是哪家的夫人?” “你不认识她?”徐氏反问道。 疏桐摇头道:“徐妈觉得我应该认识她么?” 徐氏笑道:“她就是石崇石大人最宠爱的侍妾绿珠夫人啊。” “她就是绿珠?”疏桐恍然大悟。早就听说了绿珠的美貌才情,却还是第一次见着真人,果然是不负盛名。 第七十九章 食髓知味 “我看你和她家的丫鬟交谈,还以为你们认识呢。”徐氏说罢,拉着疏桐左右打量了番,皱眉道:“怎么半月不见,你瘦成这样了?真真是可惜了这身衣裳” 疏桐不觉笑道:“你不心疼我,却替这衣裳心疼,果然是商户薄情。” “呵呵,我也不过是替人制衣久了,见不得人穿裁剪不合身的衣裳。姑娘今儿来是替谁挑选衣料?”徐氏笑着把话题拉回了她的生意上。 疏桐秀眉微蹙道:“今儿可不是挑选衣料来的。我最近缺钱都给饿瘦了,专门找徐妈你要银子来了。” 徐氏一怔,随即道:“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儿,坊里的生意特别好,我一直忙得还没时间给你理账单呢。姑娘你不急的话,等过几日理好了,我亲自送到府上?” 似在应证她的说辞,金玉果然又带着几位衣饰华丽的夫人走了进来。徐氏看着疏桐,一脸为难道:“这几位是御史大夫家的” 见状,疏桐笑道:“无妨,徐妈忙去吧,多给我点利息就好了。” “姑娘放心,利息不会少。” 说罢,徐氏便丢下疏桐满脸堆笑迎接那几位夫人去了。 与徐氏打交道好几年了,疏桐知道她不是个虚伪推脱的人,便安心回了清梧院。 不过两日,疏桐便等到了徐氏的消息。那日午后,徐氏派了绣娘金玉来接疏桐去铜驼街的“知味斋”吃茶。 “知味斋”是洛阳繁华地段上的一家中档饭馆,装潢条件一般,位于闹市,稍显嘈杂,可里面的菜品和茶点都做得很精致,尤其是一道叫做“食髓知味”的猪骨炖莲藕,远近闻名。徐氏以前就曾请疏桐品尝过。 为图轻松自在,疏桐只换了身香云纱面料的黛蓝襦裙,头上松松挽了个妇人发髻,连头饰都没佩戴,便和金玉上了绣坊的马车,径直去往“知味斋”。 到了门口,金玉领着疏桐穿过大堂沿着木楼梯往二楼的包房走去。往日喧嚣热闹的大堂中,居然没有一个客人,几个身着灰马褂的店小二围在靠窗的桌椅前玩叶子戏,见她们进门,也没人过来招呼一声。 看着这般萧索的模样,疏桐便低声问金玉:“这斋楼换老板了么?” 金玉回头看着她,摇头道:“没听说呢。” 疏桐环顾一圈,只觉得楼内清风雅静,全然没了往日热闹繁华的市井气,心下便暗自感叹:这再好吃的饭菜,人们也有吃厌的一天啊。 上了二楼,金玉在最西侧的一间包房外停住脚步:“就是这间,姑娘请。” “你不进去么?” 金玉笑道:“我还要赶回绣坊去赶活儿呢。” 疏桐便想着这是徐氏谨慎,怕提成分红之事被人知晓,故意遣了金玉回去。她朝金玉露出同情一笑,随即便推门走进包间。 进了包间,疏桐大吃一惊。往日装饰简洁的包间内,已是珠帘层叠,香雾氤氲,让原本并不宽敞的包间凭空生出光影错落的进深感来。 隔着珠帘瞥见临窗桌椅前的一道背影,疏桐一边拂开珠帘一边笑道:“徐妈你今日莫非是将这‘知味斋’包了下来?竟是这般雅静安谧” 桌前的背影转回头来,竟是那张美得令人发指的脸,疏桐顿时一声惊呼:“啊!你,你” “冒昧将姑娘约出来,石某失礼了。”一身白衣的石拓翩然起身,朝着疏桐躬身一礼。 “你没死?” 惊吓之后,疏桐面露疑惑,几步朝石拓走去,伸手就去摸他的脸。手指还没触到他的脸颊,又顿觉自己荒唐可笑,当即尴尬收回。 石拓只见过她男装时的飒爽英姿,这一刻便看得有些愣怔。咫尺间的疏桐,云鬓松挽,眉目精致,一张清瘦瓷白的脸颊上印着两团娇羞的红晕,竟是格外温婉妩媚。 石拓身边不乏美人,他却是第一次看着这样一个带着病态的女人心跳加速。似害怕自己怦然跃动的心跳被人察觉,石拓忙退后一步,与疏桐保持了距离。 疏桐也忙忙退后一步道:“听我家公子说你在洪水中遇难,我十分难过,没想到今日突然遇见,一时惊喜交加,竟让石公子见笑了。” 石拓一怔:“王墨说我遇难了?” 好好的咒人遇难,着实有些尴尬,疏桐便掩饰道:“或许是我家公子没有打听清楚吧” 这还需要打听?他从自己卧室里带走了她,回头还咒骂自己死了,石拓心下便有些怒气:“他没说你是怎么得救的么?” “听说是被洛河下游的一位渔夫救下的。”疏桐顿了顿,又皱眉道:“我只记得那夜和石公子在竹筏上漂流,后来遇到浪头跌落河中便失去了知觉不知道公子又是如何得救的?” 石拓听得脸色铁青。王墨还真是个阴险的小人,自己冒死将他的侍妾救回,他一个谢字都没说,还居然心下还没腹诽完王墨,“侍妾”两个字却在他心底放大开来。再抬眸看向疏桐,他便觉得她这身妇人的装扮格外刺眼。 察觉出石拓的表情不甚友好,疏桐顿时警觉起来:他以徐氏的名义将自己单独约出来,莫非是要清算自己配合王墨骗取“绝响”的旧账? 一念至此,疏桐忙忙撇清自己:“石公子,关于赌琴之事,我很抱歉,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子夜公子在我身上下了毒药,我若是不听他的话,就会毒发身亡” “他在你身上下了药?”石拓惊讶不已。 疏桐点了点头,随即便低垂眼帘,抬袖轻拭眼角,做出一副柔弱无依的可怜状。 “还有一种可能。她之前被人下了药。”倏忽想起令据程那日替她诊脉后的话,石拓恍然大悟:难怪她会昏睡不醒,原来是被王墨害的。 看着眼前掩袖拭泪娇楚可怜的疏桐,再回想起她那日奏琴时泪溅琴弦的模样,石拓心下一动,竟有种想上前将她拥在怀里的冲动。庆幸恰在此时,楼里的店小二便端着茶点推门进来了。 看着店小二将蜜饯、果脯、甜点等一应茶点依次在桌面搁好,石拓便道:“你先出去吧,我没召唤,不要进来。” 店小二抬头瞥了石拓和疏桐一眼,随即带着猜疑的目光退了出去。 第八十章 赎身脱籍 “舒同不是你的真名,对吧?”石拓突然问道。 疏桐愣了愣,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请问姑娘芳名?” 听着石拓的语气与先前明显不同,疏桐感觉自己演的戏起了作用。石拓不是自己的仇家,若能博得他的同情,日后说不定还能多一条退路。权衡一番后,疏桐报出了自己的真名白舒。 “白姑娘,坐下谈吧。”石拓指了指旁边的桌椅。 还要谈?! 疏桐在桌几前坐下,心里却在寻思自己应该找个什么借口赶紧脱身。 疏桐思忖半晌,脑子里刚刚浮现出“男女独处于礼不合”的念头,便听得石拓道:“白姑娘那日在岛上舍命相救,石某一直感怀于心。如今白姑娘既有难事,能否给石某一个知恩图报的机会?” 知恩图报?疏桐看着表情诚恳的石拓,心下便翻腾起一个念头:让他出手帮助自己报仇?这怎么可能!且不说自己信不过他,就算信得过,以他的身份,他又怎会对处在贾南风这同一个利益集团下的王恺出手? 寻思一番,疏桐便摇头道:“此事太过为难,白舒谢谢石公子一片好心。” 石拓却道:“白姑娘放心,就算王家漫天要价,石某也一定想方设法替姑娘筹资赎身,脱去奴籍。” 疏桐不免一怔:原来,他是想找王墨买下自己?! 真是可笑。王墨那日也说可以让自己脱去奴籍,这两个男人竟都是帮倒忙的主儿。他若有心要帮自己,替自己找王墨出口气倒还不错。 寻思一番,疏桐做出一脸感激的表情:“能得石公子这般垂怜,白舒感激不尽。只是,子夜公子在我身上下的乃是一种叫着‘七味亡魂丹’的药物,每隔七日若不服下解药便会毒发而亡。” “七日就要服一次药?王墨居然这样对你?!”石拓隐于袖中的手紧紧握了起来,修长的指节绷得有些发白。 疏桐只是脸露哀凄,垂眸不语。 石拓抚摸自己右手手背那排弧形瘢痕,沉吟良久后道:“我一定替白姑娘找到解药。” 疏桐心中一暖,这还是第一次有男子真心关心自己。不管他能不能找到解药,疏桐都心存感激,她起身躬身道:“白舒谢过石公子!” 石拓也忙站起身来:“白姑娘何须致谢?石头才应该谢谢白姑娘给我这个报恩的机会。” 往日只觉得石拓是座万年冰山,却不知接触后竟是个古道热肠之人。饶是如此,两人独处究竟有违礼仪,疏桐便趁机道:“方才出门前,家里夫人吩咐我去脂粉店替她取预定的螺子黛,我就先告辞了。” 石拓看着疏桐,心底尚有许多话想问,却终究忍住,只是欠身替她拂开珠帘道:“耽误白姑娘了。倘若事情有了眉目,我会让我的侍女玲珑来找姑娘。” 那个叫玲珑的翠裙女子原来是他的侍女?疏桐有些纳闷:她怎么会认得自己?自己好像只见过那个叫石守则的小厮,难道她也和王墨的师姐月容一样,会易容术么? 一路寻思着,疏桐缓步走出了包房。 下了楼,刚走出“知味斋”,一辆悬着琉璃珠帘的马车便停在了疏桐面前。 “小姐,我家公子吩咐我送您。”一位身着青袍的年轻车夫跳下马车替疏桐拉开了车门。 这辆马车疏桐不是第一次见到,忆起上次在南北大街被众人围堵的模样,疏桐便有些哭笑不得:石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就不怕车厢四壁镶嵌的珠玉宝石被人抢了去么? 疏桐回头朝楼上望去,视线便与立在窗前的石拓相遇。同样的角度,同样的对望,和谦词楼那次相比,两人只是互换了一个位置。 这马车虽然过于高调奢华,可毕竟也是石拓的一番心意,疏桐拘于女子的身份不好隔空大呼道谢,便用男子之礼朝石拓拱手致谢。 石拓看着楼下身着黛蓝衣裙沉静如若一泓静水的疏桐,突然以男子的动作拱手揖礼,竟是格外机敏娇俏,他的心湖不禁一阵波澜起伏。 石拓的马车不仅仅是外面看着奢华,内里的装饰更是登峰造极。座椅上铺的不是锦垫,而是一张完整的虎皮,车厢内的熏炉也不是寻常的铜鼎,而是整块的羊脂玉镂空雕琢的玉炉。座椅旁边还设有檀木几,几上除了官窑出产的极品黑陶壶外,琉璃盘中还搁着时鲜的水果茶点 “小姐,是直接送您回王大人府上吗?”疏桐正看得目瞪口呆,车夫便掀开前帘问道。 “麻烦小哥送我去金市街,我要去街里的脂粉铺子一趟。” 想起先前在“知味斋”里自己曾托辞要替常氏取脂粉,怕这车夫回头说漏嘴了,她便寻思去离得最近的脂粉铺子绕一绕,也好将这车夫打发了。 车夫当即挥鞭驱车,径直往金市街奔去。 片刻功夫,马车便停在了金市街的一家铺面前,车夫回头问:“小姐,您看看是这家么?” 疏桐掀开车帘往外瞥了一眼,发现外面竟是上次和王墨一起来买过胭脂的那家铺子,便点头道:“就是这家,辛苦小哥了。” 车夫忙忙下车替疏桐开了车门。 疏桐下了车后,感觉四周便有许多双眼睛在打量自己,顿时明白是这马车太过惹眼了,当即道:“小哥你回去吧。” “可我家公子说要将小姐安全送回家啊。”车夫皱眉道。 “我在这边还要耽误一阵,早先约好的,一会儿有马车来接我。麻烦小哥替我向你家公子道声谢。” 疏桐致谢后,径直往店铺里走去,那车夫只得驾了车离开。 疏桐在店铺里走了一圈,瞥见外面马车走了正准备离开,那店铺的女老板便热情迎上前来:“哟,是您来了?上回那盒‘醉海棠’不错吧?” 时隔两个多月,她居然还认得自己,这令疏桐有些惊讶:“掌柜的记性怎么这般好?” “夫人那日和夫君一同前来,端端是郎才女貌的璧人一双,看一眼就忘不了。” 听得女老板的这般恭维,疏桐心里却有些不悦。 女老板没留意到她的脸色,只接着推销起自己店里的东西:“前边李家的‘浅妆’关门后,我这铺子就是整条街上最大最全的了,货源也比往日充足了,夫人不妨看看这新近上柜的润肤露” “‘浅妆’关门了?”疏桐打断问道。 “都关门好一阵了,他家的公子一月前突然暴病身亡,李家夫妇悲痛欲绝,无心营生,就变卖了铺子搬去乡下了。” “你家公子这病,治好了只怕会丢命。换我是李家老爷,我就变卖了铺子,搬去僻静乡野。” 脑海里突然回想起当日王墨对李家那个婆子说的话,疏桐不免一惊:这厮怎么猜得这么透彻?! 第八十一章 交换条件 位于西北的几家医馆分馆陆续开业,王墨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午后,他在济生馆的馆主室内,与王寺村赶来的其他几位长老商议药材运送中转事务,一名药师便进来报说石家七公子门外求见。 “不得空闲。”王墨一口回绝。 药师出去回话了,王墨又继续就雇佣商旅运输队伍还是王寺村自己建立专门的保镖队伍运输药材之事进行商讨。 从王寺村往西北分馆运送药材,只能陆路通行,路途遥远且一路多有兵匪,雇佣商旅运输队,成本虽然低廉,安全却缺乏保障。自己招募组建保镖队,成本耗费是雇佣商旅队的数倍,但长期往返运输,只要打点好沿途的关系,反倒可靠许多。几位长老商议后,最后一致同意了王墨组建保镖队伍的提议。 商议完事务,王墨又和长老们一起核对分析了洛阳片区几家医馆上季度的账务,时近酉时,他才走出医馆大门。 外面已是日落时分,看着漫天绚烂的晚霞,王墨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袍裾,朝早已停在济生馆门外的油壁车走去。 “子夜,能否借一步说话。”一道清澈的声音在王墨身后响起。 王墨转回头,便见一身白衣的石拓从馆门旁的一株香樟树下走了出来。 “不知是何等要事,竟让名胜京师的优渥公子在医馆外等了这么久?”王墨脸上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 听见这般口吻,本就清高孤傲的石拓隐忍许久,才又抬步走上前来道:“你还未用餐,一起去谦词楼坐坐,我有些事情想与你谈谈。” 王墨侧目瞥瞥香樟树下石拓那驾奢华高调的马车,摇头道:“抱歉了,家里有人在等我一起用餐,展延兄有事就在这里说吧。” 石拓以从未有过的低姿态,在济生馆外等了他整整一下午,却刚开口便被拒绝,这令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展延兄莫非是有难言之隐?”王墨问道。 若非有事相求,以石拓的心性,根本不屑与王墨这样的人交往。此刻他却还是压下心底的不悦,开口道:“你之前说你有位朋友想出巨资买我的‘绝响’?” 石拓开口便提“绝响”,让王墨有些吃惊:他莫非发现了什么? “怎么,展延兄也缺钱了么?”王墨佯装镇定。 石拓抿紧了嘴唇道:“我可以将‘绝响’送给你。” 王墨看着石拓,诧异道:“送给我?” “条件是你替疏桐姑娘解了‘七味亡魂丹’的毒。” 疏桐居然给他说过“七味亡魂丹”的事?!这令王墨心下很不舒服:他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石拓又道:“‘绝响’我送给你,另外再支付你售卖‘绝响’价格的两倍替疏桐姑娘赎身脱籍。” 王墨冷冷笑道:“赎身脱籍?石家果然是钱多得没处花了么?一张‘绝响’已是价值连城,你却还要再付两倍的价格买一个我用过的女人,你爹他不心疼么?” “钱的事,不劳你操心。”石拓道。 “石家钱多,天下皆知。我只是好奇一个姿色平庸的侍妾,为何值得你耗费如此巨资?” “钱财再多,堆积于室也不过是废物。能替疏桐姑娘换得健康之躯自由之身,却是石某的心愿。” 有哪么一瞬间,想到派中急需大笔资金投资修建馆舍及组建保镖队伍,王墨动了利用疏桐谋取石家财物的心思,可听了石拓这一句话,他心下竟如被毫针刺过一般,隐隐作痛。 他,有什么资格有这样的心愿?!王墨捏紧了指节。 沉吟许久,王墨道:“展延兄的条件很诱人,只是” “只是什么?”石拓急切追问。 “那日从你府上将她带回洛阳后,不过两日便重病不治身亡。”看着石拓一脸惊讶,王墨又道:“我府上比她貌美的侍妾多的是,你看要不要换一个?” 石拓当即道:“我昨日才见过她,你不满意价格尽可以提出来,何苦要诅咒她?!” “她竟敢背着我与你见面?!”王墨惊怒不已。 情知自己说漏了嘴,石拓急急辩道:“不是子夜你想的那种,我只是想确认疏桐姑娘是否康复,才托请徐夫人代为邀约” 王墨的脸色陡然冷厉:“石家枉称书香传世,你竟做得出这等勾引良家女子的不堪之事?!” 私下约见疏桐,确实有违礼仪。只是那日听玲珑说在“慧中坊”遇见疏桐后,他竟是坐卧不宁,辗转难寐,几经纠结后才重金托徐氏替他约了疏桐出来,平生第一次做出了这等荒唐之事。 原本只是想见见她,看看她的身体好了没有。见面后,得知她被王墨控制利用,在王家过着卑贱不堪的生活,便心生了要守护她的念头。 终归是自己思虑不周太过鲁莽,如今竟落下了如此不堪的话柄。自己的声誉事小,若王墨回去为难她,自己非但没帮上忙,反倒是害了她。一想到这层,石拓便懊恼不已。 “此事皆是石某鲁莽,疏桐姑娘毫不知情” 他竟这般帮护着她!看见向来高居云端的石拓,为了她竟然这般低声下气,王墨便越发恼怒:“石大人喜欢掠美夺妻,却不知竟将这毛病也遗传给你了。劝你趁早收起那点龌蹉心思,以免惹来无妄之灾!” 说罢,王墨丢下惊讶愣怔的石拓,带着怒意拂袖登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车轮碾过青石地砖,发出沉闷的吱拗声,犹如一道石碾重重滚过石拓的心房。 浓郁的暮色下,石拓木然而立:从小到大,他何曾受过如此羞辱?! 油壁车内,王墨唇线紧绷,双手紧握,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 那日在济生馆内,自己曾主动提说替她改换身份,脱去奴籍,她却假惺惺的一口回绝了,原来私底下早已攀附上了富家公子石拓!石拓那样的人,她就看不清么?脱去他石家公子这身富贵雍容的外袍,除了养尊处优的富贵病,他还能剩下些什么?! 看来,得早做安排,早些离开洛阳! 第八十二章 情势逼人 王墨赶回清梧院时,上房亮着灯,他推门进去,却只有阿荣在房里躬身清扫熏炉里的香灰。 “疏桐呢?”王墨问道。 “公子回来了?”阿荣转身站起,屈膝施礼后道:“估摸公子要到家了,疏桐姐在小厨房替你热饭菜呢。” 王墨转身便往院侧的小厨房走去。 小厨房内灯光杏黄,一股米饭的糯香伴随着炉灶上徐徐腾起的白雾,弥漫着整个房间。疏桐坐在炉灶后面,正专注经营着炉火,一双沉静若思的眼睛,映着跃动的炉火,熠熠闪闪,珠光流转。 过了一阵,疏桐似感觉到了王墨的视线,抬头一望见他便露出了笑容:“公子怎么到厨房来了?是饿了么?饭菜马上就好。” 看着这般模样的疏桐,明明知道她的笑容不过是假装出来的逢迎之举,王墨心底的怒意却还是消减了几分。 “厨房里柴灰大,公子先去餐室歇着,奴婢马上就把餐饭送过来。”疏桐站起身来,在灶台上的水瓮里净了手,揭开铜锅上的木盖,用手背挨了挨锅里坐着的饭甑子,当即烫得直吹气:“呼呼,好烫!” “这么烫,干嘛用手去摸?”王墨皱眉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按进了水瓮里:“既是烫着了,马上浸凉水不是比吹气更管用么?” “公子这是在嫌弃奴婢粗笨?”疏桐佯装生气,从王墨手下抽出自己的手,一边用腰上的围裙拭手一边垂眸道。 疏桐躲避的姿势虽然做得一气呵成流畅自然,却让王墨看冷了脸。他冷冷看着疏桐的举动,随即转身离开了小厨房。 一直到用完晚餐,王墨也不曾开口。 不明白王墨今日为何冷着一张脸,疏桐在旁边却乐得清静,终于不用像往日一般陪笑累脸了。 王墨用了餐,疏桐又带着阿荣准备沐浴用水,待王墨沐浴出来,疏桐早已燃好熏炉,在楠木香榻上铺好棉布,等着替他顺发。 王墨系好衣结,从木架上取了块干布巾子在头上胡乱揉擦了两下,随即丢下布巾便往门外走去。 看着王墨新换的中衣后背被头发溽湿了一大片,疏桐当即拿了干布巾追上前去:“公子,我听年老的嬷嬷说,不擦干头发上的水,容易患头疾” 王墨倏忽转身,疏桐回退不及,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专注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一阵,突然凑近了问道:“桐儿,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疏桐以为是王墨误会自己偷窥了他的什么秘密而生气,当即不知所措道:“公子,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没看见么?”王墨朝她又凑近了一点。 已经能感觉到王墨温热的呼吸和他身上沐浴后的清爽气息,疏桐越发慌张,连连摇头道:“奴婢真的什么也没看见,请公子相信奴婢” “我这么大一个人,站在你面前,你居然什么也没看见,你的眼里究竟住着谁?!”看着疏桐眼中自己清晰的影子,王墨竟是从未有过的恼怒。 被王墨这股莫名其妙的怒气慑住,疏桐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愣愣怔怔的望着他。 “难道在桐儿眼里,我就只是王恺的儿子吗?!” 疏桐本来想点头,可寻思不太对,又摇了摇头。 “为什么摇头?”王墨追问。 “公子,公子还是奴婢的夫夫君。” 王墨突然松开了紧拽着她手腕的手,身体陡然失衡,疏桐忙一把扶住旁边的门柱。 “为人妻妾,就应该恪守本分!我早就警告过你,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女人。你记住,若有下次,石拓他定然尸骨无存!” 疏桐听得倏然心惊。原来,他这般生气,是他知道了自己与石拓见面的事!昨日是绣坊的马车来接的自己,阿荣又怎会知道自己去见了石拓?难道她一路跟踪去了“知味斋”? “你也记住,对不贞不洁的女人,我不会心软放过!”疏桐还在反省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王墨又撂下一句狠话后,“砰”一声甩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王家男人的变态,原来都遗传自王恺那贼人。疏桐至今还记得三年前,王恺的十四姨娘因母亲过世回娘家悼念,在灵堂前哭得昏死过去,最后被堂兄抱着送回王府,王恺因嫌弃她被其他男人抱过,竟让常氏下毒毒死了她,还对外宣称她是大孝悼母悲痛而绝。 想到此处,回忆起石拓昨日信誓旦旦要替自己寻找“七味亡魂丹”的解药,疏桐顿时后悔不迭。都怪自己一念之差,竟将石拓拖进了王家这坛这污水沼子。可恨自己竟找不到个可靠的人去替石拓传个话,若他哪日真的找到解药送上门来,岂不正撞在王墨的刀口上? 这之后的每一日,疏桐都过得提心吊胆。她偷听过王墨与他师姐的对话,她知道他有让石拓尸骨无存的能力。捱了好几日,见王墨依然冰冷着一张脸,疏桐便决定去绣坊走一趟,托徐氏传个话。 只是,她人还没出门,徐氏便登门来了。 疏桐将徐妈带进自己的房间,替她递上茶水道:“我正寻思去绣坊找你,你却亲自上门来了。” 徐氏一脸苦笑:“姑娘竟是这般急得要银子么?” 说罢,徐氏从袖筒中取出一包银子递给疏桐。 疏桐接过银子,正要打开来看,徐氏又道:“姑娘不必看了,提成分红一厘不差,只是我许诺的利息却是支付不出来了。” “徐妈开玩笑吧,你那店子将洛阳贵胄世家的生意都做完了,却还在我面前哭穷。” 徐氏摇头道:“我哪里是哭穷,今儿特地来这一趟,一来是替你送银子,二来也是跟你道个别,这些年府上的生意多亏了你照应” 听见这话,疏桐诧异道:“徐妈,你在说什么啊?道什么别?” “我那店子已经变卖了,明儿一早,我就要带着家什赶赴长安。以后姑娘有机会了可以来长安找我,我若再开店面,依然要叫‘慧中坊’。” 疏桐越发吃惊:“徐妈,慧中坊的生意做得好好的,你为何要变卖店子?!” 徐氏便叹气说有个有官家背景的人,看上了“慧中坊”的院子,强要买了她的店面开陶坊,她一口回绝了,结果陆续便有官家登门来查税查租查户口,弄得生意也没法做,最后只得卖了店子。 第八十三章 善小不为 官员仗势欺人的例子并不鲜见,只是这一次竟落在了一向和善厚道的徐氏身上。疏桐握着徐氏的手,劝慰一番后,将那袋银子又塞回了徐氏手中。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同情起我这老妈子了?”徐氏不悦道。 “徐妈误会了。这包银子算作我的份子钱,等你以后在长安的生意兴隆了,我就按利息加倍讨还。” 徐氏这才点头道:“也好,有姑娘这份心,我一定好好经营店子,争取把长安达官贵人的衣物都包了。” 想着徐氏明日就要启程,家里还有许多要收拾整理的事务,再托她去给石拓传话不太妥当,疏桐便只字未提此事。 疏桐在院门口刚送走徐氏,王墨的马车便回来了。 “那个婆子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下了马车,王墨望着徐氏的背影问疏桐。 “她就是‘慧中坊’的徐老板,公子上次见过的。”疏桐的语气透着淡淡的感伤。 王墨瞥她一眼,笑道:“原来是她!她是来跟你道别的吧?” 疏桐一惊,倏忽转头看着王墨:“公子,你如何知道?” “听人说她四处传播城里有贵族女子‘采阳补阴’的谣言,最近被官家盯上了。毕竟是天子脚下,这些有辱圣听的话,倒是少说为妙。”说罢,王墨转身进了清梧院。 望着王墨衣袂飞扬的青灰背影,疏桐惊疑不定。“采阳补阴”这个话,还是王蕙出嫁前,有次她和秀梅去绣坊取衣料,大家谈论绣坊隔壁那家客栈的少东家失踪案时,徐妈随口说的一句笑话而已,怎么叫“四处传播”?都时隔这么久了,李京事件后,便再没听人说起,怎么官府会揪住这个小事不放? 想起李京,疏桐突然记起她陪王墨去李京家探案归来,在马车上她曾提到“采阳补阴”,王墨问她听谁说的,她当时支吾说是听绣坊徐妈说的,他当时还说“她没准儿说对了” 回忆至此,疏桐顿时惊住:慧中坊变卖之事,莫非与他有关?! 只是,徐氏和他除了那次订制衣物有过接触,平时并无往来,她想不出王墨对徐氏出手的理由。 为提高济生馆的声誉,入秋后,王墨在全国各地上百家济生馆中同时推出了惠民活动。九月初九这日,济生馆不但免费替六十以上的老人诊病,还替老人们准备了养生滋补的方剂免费发放。 随着西北几家分馆的开业,济生馆内的医药师数量明显不及往日。活动这日,医馆内十分忙碌,见疏桐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王墨就让她到医馆和孙果儿一起,替老人们发放养生酒和长寿汤。 从辰时开始,济生馆门前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看着老人们争相索要抢夺免费赠送的方剂,疏桐在惊叹洛阳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老人的同时,也担心这些老人会不会在拥挤中跌倒踩伤。 在轮换着进后院喝水时,疏桐便将自己的担忧说给王墨听。王墨正坐在一株枝叶浓密的槐树下盘算账册,听了疏桐的话,他头也不抬道:“有跌倒踩伤的,抬进医馆就是了,反正今日是免费诊治。” 听了这句冷血到极致的话,疏桐一时怔住。 见疏桐半晌无语,王墨抬起头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世人总是想不明白这一点。若真有人跌倒踩伤,那也不过是他们为贪婪应该付出的代价。” “公子身为大夫,就没有一点仁爱之心么?” 王墨笑道:“桐儿觉得我应该怎么体现仁爱呢?每日都免费为人诊治,还是每日都为他们免费赠送方剂?” “此刻外面有那么多老人顶着烈日在排队等着医治,公子明明可以去帮忙的,却只顾坐在这里盘算账务,公子此番模样,到更像是个精于算计的商人” “我对治病救人没兴趣。”王墨打断疏桐的话,随即又埋头开始理账。 看着眼前这张冷漠无情的脸,疏桐叹了口气,转身往门口走去。 “用医术救人,穷尽毕生精力,所救之人也极其有限。我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令人感觉沮丧无力的事情上面。” 因为救不了更多的人,所以选择不救。这是什么歪理?善小不为,这分明就是商人才有的算计思维!疏桐在心下一番鄙夷。 “小医者,疗人体肤;中医者,治人体魄;大医者,起死回生。其实,大医也不是医者的至境,真正的大医,应是疗治天下,活命苍生。”看着疏桐那道透着失望的背影,王墨仰首望着光影斑驳的树冠,幽幽叹道。 疏桐停住脚步,惊讶转回头去。一缕日光穿透树冠,投照在王墨微微上仰的脸上,那轮廓分明的五官,竟是格外俊朗轩昂。他,和片刻前冷漠无情的王墨,是同一个人? 疏桐愣怔间,王墨已垂下头来,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 一对上他深沉浓郁的黑眸,刹那间,疏桐竟有种眩晕的感觉,她慌忙转首避开。 一直忙到戌时,济生馆内准备的免费方剂全部发放完毕,疏桐和孙果儿才口干舌燥、腰酸腿软的返回后院歇息。 听孙馆主说,王墨早已从后院离开济生馆,去谦词楼宴请廷尉府的一帮官差了。疏桐辞谢了孙馆主留她同用晚餐的邀请,乘坐医馆的马车回了清梧院。 一到清梧院,阿荣便迎出来道:“疏桐姐回来了?有位姐姐在院中等了你半个下午了呢。” 疏桐听得心里一慌,急急走进院子,果然便见那日在“慧中坊”遇到的翠裙女子静坐在游廊的花架下。 玲珑见了疏桐,脸上顿时露出笑容:“你回来了?” 疏桐点点头,随即转头对阿荣道:“忙了一天,早饿了,麻烦阿荣替我去厨膳房点些餐饭吧。” “疏桐姐,我不但将你的餐饭准备了,也将这位姐姐的餐饭准备了的,你们先去餐室等着,我马上去小厨房端来。”阿荣自上次被王墨恐吓后,对疏桐可谓是毕恭毕敬。 见阿荣离开,疏桐当即拉住玲珑的手道:“这院里说话不方便,我就长话短说了,麻烦姑娘回去告诉你家公子,不必再替我寻找解药了。” 玲珑怔道:“我家公子还就担心姑娘等久了着急,今儿特意让我来给姑娘传个话,说他正在想办法,还请姑娘耐心等候。莫非,姑娘是找到解药了?” 疏桐回头看一眼小厨房的方向,摇头道:“你只需告诉他,此事若他介入,对他对我都没有好处。” 第八十四章 一掷千金 “这是什么意思?”玲珑看着疏桐,一脸不解。 疏桐正想解释,院门外突然响起马车碾过的声响,疏桐忙道:“我家公子回来了,玲珑姑娘不便留在这里,请先回去吧。” 虽是感觉奇怪,玲珑还是在疏桐的引导下,往院门走去。刚走到院门口,便见王墨从马车上下来了。 疏桐低声道:“你只管垂首离开,天色昏黑,我家公子会以为你是其他院子里的姑娘。” 见疏桐对王墨这般害怕,玲珑便依照她的叮嘱,垂首疾步往院外走去,在与王墨照面时,她还屈膝施了一礼。 王墨只是微微颔首,随即大步迈进了院门。 疏桐上前迎道:“孙馆主说公子晚上宴请廷尉府的官爷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酒宴结束,那帮腐吏接着去醉芳楼喝花酒了,我明日还有要事,就先请辞了。”说着,王墨将手中拎着的一个锦盒递给疏桐:“这是上次你说很好吃的那种菱粉糕,我特意多要了一份带回来。” 疏桐一怔。这还是上次宴请阮瞻时吃过的糕点,自己不过是随口说了句好吃,时隔这么久,他居然还记得! “谢谢公子。”疏桐接过锦盒,道了声感谢。 阿荣摆好餐饭出来唤道:“疏桐姐,饭菜好了。咿,刚才那位姐姐呢?” “她主子还吩咐有事,先走了。”疏桐瞥一眼王墨,掩饰道。 “刚才那位姑娘是哪个院里的?”王墨突然问道。 来不及多想,疏桐随口给玲珑编了个身份:“是十七夫人院子里新来的,来跟我预定一个花样。” “哦,难怪看着眼生。你先去吃饭吧。” 疏桐如蒙大赦,急急往餐室走去。 阿荣却跟进了餐室,一进门,她便压低了嗓音道:“疏桐姐,那位姐姐早先跟我说她是石大人家的丫鬟啊。” 这小妮子刚才不当王墨的面揭穿自己,莫非是想以此要挟? 疏桐略作思忖后,在餐桌前坐下,打开锦盒取出一块菱粉糕递给阿荣:“尝尝,这是用老菱角熬汁做成的菱粉糕,上次我吃过,特别好吃,今儿听公子说要去那家酒楼宴客,特意嘱他带一盒回来让你也尝尝。” 阿荣接过菱粉糕,疑惑着放进嘴里。咀嚼了几口,顿时点头道:“嗯,好吃,嫩嫩滑滑的,清甜又可口。” 疏桐将锦盒推倒阿荣面前:“既然阿荣喜欢,就都拿去吧。” “谢谢疏桐姐。”阿荣忙不迭地又捡了一块喂进嘴里。 疏桐这才拾起桌上的银箸,一边夹菜一边道:“刚才那位姑娘是石拓公子的丫鬟,上次我与她在斗琴时认识的。公子与石公子因赌琴有些误会,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与石公子的丫鬟有往来,所以托说是十七夫人院子里的。” 阿荣边吃菱粉糕边点头道:“疏桐姐想得真周到。” 疏桐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却不知道玲珑回去将她在王家如何惧怕王墨如何低眉顺气的模样描述之后,石拓便越发的焦急不安了。 第二日,石拓便带着巨额银票亲自登门拜见王恺,提出支付重金替疏桐赎身的请求。 王恺与石崇素有结怨,两家多年不曾交往,王蕙出嫁时,石崇让石拓出面送来了贺礼,两家的关系才略有缓和。石拓此次登门造访,便受到了王恺的礼遇。 在客堂落座寒暄后,得知石拓登门的目的是想千金赎买自己府里的一个丫鬟,王恺当即惊讶不已:“贤侄当真是要买我的一个丫头?” 石拓郑重点头。 “世人皆知金谷园里美女如云,贤侄何时看上了我府里的丫头?” 石拓便道:“世叔府上的疏桐姑娘,曾在危难时救过晚辈一命,晚辈想替她赎身脱籍,以报恩情。” 疏桐?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哪个院子里的,王恺便侧身询问立在旁边的杨管家。 杨管家当即俯身道:“回老爷,这位疏桐姑娘,原来是夫人院里的一等丫鬟,后来跟了四公子,如今是清梧院里的通房丫头。” “哦,原来是她。”王恺记起疏桐的模样,觉得她也不过是个面目清秀的女子,比起常氏院里的玉荷、青竹差上好一段,心下便有了计较:如今府里账面开支巨大,正有些捉襟见肘,而宝鼎阁里的那些东西,费了自己半生精力收集,挪动哪件都是心疼,难得石家的这位冤大头舍得花这么多银子替她赎身,不如将她卖了,回头重新给王墨挑两个漂亮丫头送去。 寻思之后,王恺便皱眉道:“这疏桐丫头深居后院,却怎么有机会救下贤侄?” 石拓此番登门,是抱定了要替疏桐赎身的心念。纵然王墨不肯交出解药,只要将疏桐解救出去了,他就重金悬赏名医,他不相信天下之大,还找不出第二个能解“七味亡魂丹”的大夫来。 心念至此,石拓便如实将那日芳兰渚赌琴后,自己醉酒不醒遭遇洪水的情形讲了一次。 王墨为夺得“绝响”而举办的芳兰渚斗琴会,王恺是最清楚不过了。第二日听说石拓在洪水中失踪,他还暗自高兴,觉得这下不但没人知道“绝响”的去向,也能令石崇那老家伙伤心一回,谁料竟是被这丫头给救下了。 心下虽然对疏桐办下的蠢事不满,王恺面上却又是另一番表情,他一边摇头一边感叹:“真是好险呐。子夜不懂事,在那荒岛上弄这么个斗琴会,险些酿成大祸,也幸亏疏桐那丫头机灵否则,若贤侄出了事,我真是无颜面见季伦2兄啊。” 石拓一向看不惯王恺这类官场老油子的伪善面貌,此刻却不得不强颜应和。 说罢洪灾之事,王恺又将话题扯回了疏桐身上:“说起来,若是个普通丫鬟,我直接送你带走就是。只是疏桐这丫头,却是子夜屋里的人,机敏灵巧,处事得体,子夜房里的一应事务全凭她打理照应贤侄想必也知道,子夜他娘走得早,他又因病离家多年,我这做父亲的一直对他心感亏欠” 先前分明连疏桐是谁都想不起,此刻又夸她“机敏灵巧,处事得体”,石拓一听便明白这是王恺想抬价格。他早就料到王恺的贪婪无耻,今日也是有备而来,此刻他便打断道:“世叔所言甚是,侄儿愿意将价格再翻一倍,聊作对子夜兄的些许弥补。” 2季伦,石崇的小字。 第八十五章 被迫出府 再翻一倍?! 王恺端着茶盏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一个长相普通的通房丫头,竟给出如此天价,不是这石七公子被银子烧坏了脑袋还能是什么?必须马上答应,不然待他想明白了,不反悔才怪呢! 王恺当即放下茶盏道:“常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贤侄的感恩之举着实令人感动,老夫这就成全了这份善举,将这丫头的奴籍交由贤侄处置吧。” 石拓当即起身拱手致谢:“多谢世叔成全!” 似生怕石拓反悔,王恺当即便吩咐杨管家去奴籍库取疏桐的奴籍来,同时又命丫鬟月桂去清梧院通知疏桐收拾物件包裹,准备走人。 清梧院中,正在替王墨晾晒衣物的疏桐骤然接到这个消息,一时竟愣愣怔住:石拓他疯了么,居然花两千金替自己赎身?! “恭喜疏桐妹妹,你这一路的枝儿是越攀越高了啊!”月桂的话语里不无妒忌和奚落。 在月桂心里,府上的小姐们挖空心思想倒贴,也没沾着优渥公子的半点衣片儿,这其貌不扬的疏桐,居然让优渥公子肯出重金赎买,她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见疏桐愣愣发怔,月桂撇嘴道:“别做梦了,赶紧收拾东西吧,石公子还在客堂等着你呢。”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令疏桐有些措手不及。自己那日在“知味斋”和昨日托玲珑给他说的话,他竟是一句没听进去么?自己离开了王家宅院,报仇之事又该如何进行?! 眼下,唯一可能将自己留在王家的人,只有王墨。得尽快托人去济生馆通知王墨!阿荣去常氏院里帮忙了,唯一能托付的人,也只有车夫赵一了。 疏桐装出一脸感激送走月桂,随后便赶去马厩,拜托赵一去济生馆将自己被王恺卖给了石拓的消息告诉王墨。 赵一出发后,疏桐便返回清梧院磨磨蹭蹭的收拾起用物来。对她而言,除了那一箱本来就放置齐整的衣物,着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一箱衣物抖散了又叠好,反复两三次,没等回王墨,倒等来了杨管家。 “我说疏桐姑娘啊,你怎么这么磨叽,人家石公子等你好久了。”一见疏桐,杨管家便皱眉催促道:“今日这事放在院里随便一个姑娘身上,不乐疯了才怪,你这些破烂什物,顺手扔了也没关系啊,那石公子对你可是一掷千金” “想着要离开了,刚才替公子收整了一下屋子。我马上就好了,麻烦杨管家再等等。”疏桐继续叠着床头的一堆衣物。 大约是王恺催促得急,杨管家几步上前,将散乱的衣物一把裹进衣箱里,随即盖上盖子拎起就走:“你要收拾,去了金谷园再慢慢收拾吧,老爷等得要发火了。” 疏桐无奈只得跟着杨管家去往客堂。 王恺收了石拓的银票,只担心石拓改变主意,恨不得马上就送客走人。一见杨管家带了疏桐出来,他便起身对石拓道:“这里去金谷园也还有段路程,我看时间也不早了,贤侄你们就早些启程吧。” “老爷,奴婢走得这么急,不用跟公子道个别吗?”疏桐垂首问道。 王恺回头瞥一眼疏桐,只觉得她愚蠢多话,碍于石拓在面前,他嘴上便道:“石公子为报恩替你脱了奴籍,这般大善之事,子夜定然也是支持的。我回头会亲自给他说明。” 杨管家早已将疏桐的衣箱放进了石拓的马车内,情势所迫,疏桐只得满心不情愿的垂首跟着石拓往马车边走去。 “赎金我已全部交清,还望世叔早日将疏桐姑娘的奴籍赐还于我,我也才好去官衙里消籍。”到了车厢门口,石拓转身对王恺道。 王恺收了钱,奴籍还没给石拓,就急着打发自己走人?疏桐不由得抬起头来。 王恺道:“哎,都是那帮奴才糊涂,存放奴籍的卷宗太乱,一时间竟没找到疏桐丫头的奴籍,贤侄放心,我正安排人手认真查找,一找到我就让人送到府上来。” 没找到奴籍?这些人当真健忘。自己当年是以喜鹊的身份入府为奴的,被王墨改名为“疏桐”已有六年,这些人只怕早就忘记了“喜鹊”这个名字。他们对着“疏桐”的名字去找,就是把奴籍库抄翻天,只怕也是找不到的。 虽然想明白这层缘故,疏桐却保持沉默不语。奴籍在王家,自己或许就还有回到王家宅院的机会。 石拓与王恺道别后,登上了马车。车夫当即挥鞭策马,马车缓缓驶出王家宅院。 “白姑娘,你好像不太高兴?”马车行进了好一阵,看着疏桐一路无言,石拓忍不住开口问道。 疏桐抬眼望着车厢对坐的石拓,心下一片烦乱,却终究不忍拂了他这份千金赎身的“好心”,便尽量做出感激的表情道:“白舒只是有些惶恐,石公子一掷千金,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公子这份恩情。” “白姑娘于我有恩在前,怎能再提‘恩情’两字?”石拓顿了顿又道:“白姑娘放心,明日我就张榜悬赏,替你寻找‘七味亡魂丹’的解药。” “多谢石公子。”疏桐点头施礼。 石拓摇头道:“我已说过,替姑娘做这些只是为了报恩,姑娘无需言谢。石某斗胆,还希望姑娘能像在芳兰渚上一般对我。” 疏桐有些愕然:在芳兰渚上?自己装作男子欺骗他,为了唤醒他狠咬他的手背,情急之下骂他是“一脑袋石头的傻子”,他想要这般的对待? 石拓却又道:“那时的姑娘率性敏慧,令石某十分钦佩。” 不太明白石拓话里的意思,疏桐只是尴尬一笑,随即保持沉默。 马车急速行驶,从四周越发清晰的马蹄和车轮声中,疏桐感觉到马车已经驶出了人声鼎沸的闹市区。 离王家宅院越远,疏桐的心下便越是失望。自己先前拖延的那段时间,已足够王墨从济生馆赶回来,他却终究没有出现。可笑自己还期待他会看在一日夫妻的情分上,出面挽留自己。 回想起王墨那日在槐树下专注理账的模样,疏桐不禁一声冷笑:两千金,对他那样的人而言,别说是出卖一个毫无地位的贱妾,只怕让他卖妻他也会同意吧 在疏桐的浮思中,马车驶入了锦绣重楼的金谷园。 第八十六章 父子交锋 自济生馆定下自己组建运输队后,王墨便与中领军府、廷尉府的人接触,私下开始招募从军中退役的兵士和超编卸任的捕快衙役。 处理完招募前期的筹备工作,王墨返回清梧院时,已是第二日傍晚了。 走进院门,王墨便感觉有些不对。他唤了一声疏桐,也不见有人出来迎接,便又唤了声阿荣。阿荣急急从侧院应声跑出来。 “这两日你没有按时熬药么?”王墨皱眉问道。 “公子怎么知道?”阿荣有些惊讶。 “走进院子都没闻到一丝药味。” 阿荣怔了怔道:“公子还不知道么,疏桐姐被老爷卖给石崇家的七公子了。疏桐姐都不在了,熬药给谁喝?” “你说什么?”王墨脸色大变。 “昨儿晌午,石家那位是要替疏桐姐削脱奴籍,报答救命之” “该死!”来不及听完阿荣的话,王墨转身奔出了院子。 王墨疾步走进王恺的书房时,王恺正专注把玩着桌上一尊两尺高的羊脂玉麒麟。 听见王墨急促的脚步声,王恺抬头瞥了一眼,随即便招手道:“子夜,过来瞧瞧,这尊玉麒麟是我今儿才得手的,这雕工可谓鬼斧神工啊” 王墨看着那尊玉光清润的麒麟,想着阿荣说石拓花了两千金从他手里买走了疏桐,便恨不能上前将那尊玉麒麟掀翻在地。 “怎么,出什么事儿了?”看出王墨此刻的脸色不对,王恺忙起身关切问道。 “父亲为何要将孩儿的侍妾卖掉?!”隐忍许久,王墨才克制下内心的冲动,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 王恺哈哈一笑:“呵呵,我道是出了什么事儿了呢。子夜莫要着急,我已经替你新选了两个美妾,姿容胜过疏桐十倍不止。要不,我这就叫她们过来给你瞧瞧?” “父亲出卖儿子的侍妾前,为何不知会一声?!”王墨急促打断王恺的话,语气中已经有些按耐不住了。 王恺忙道:“那石家的小七急着要替疏桐赎身脱籍,想着这事既能满足石拓的报恩愿望,也能实现疏桐那丫头做自由人的愿望,还能暂时缓解一下家里最近的资金困境,这等成人之美互惠共赢的事儿,为父觉得子夜应该不会反对啊?” 王墨被这利令智昏的父亲气得不浅,当即黑了脸道:“父亲只看到眼前利益,却不知疏桐是我们去西域寻宝不可或缺的条件!” 王恺一怔:“一个丫头而已,少了她不行吗?” “此次芳兰渚斗琴,疏桐出力最大,若不是她出面与石拓斗琴,拖延住石拓,孩儿哪能那么轻易就取得‘绝响’中的藏宝图?” “是疏桐和石拓斗琴?”王恺诧异不已:“你不是说花钱去邺城请了位隐世高手与石拓斗琴么,怎么会是疏桐这丫头?” “疏桐琴技高深却不为人知,我不过是怕父亲担心,才说是请了高手。”王墨有些郁闷,一个谎言说下,果然需要更多的谎言来掩盖。 王恺又问:“既然藏宝图到手了,她在与不在,还有何区别?” “为让她心甘情愿协助孩儿夺得‘绝响’,此次寻宝计划她全数知晓,父亲就不担心此事走漏风声么?” 王恺顿时急道:“啊,既然那丫头参与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子夜为何不先告诉为父?” 王墨此刻后悔不迭,若不是自己心存私心,想要疏桐亲自参与和见证自己博取未来的每个环节,如今又怎会出现如此被动的局面?此刻,他却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孩儿哪曾料想到父亲会为了区区两千金,就把孩儿身边的人卖了?” 王恺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急道:“那石拓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风声,所以才花这么大的代价把疏桐买走?” 看着视财如命的王恺,王墨点头道:“父亲的分析极有可能。” 王恺急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只需父亲退还石拓的赎金即可。” “可,可那两千金我已花了不少了”王恺望着桌上那尊玉麒麟,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王墨垂首道:“与西夜国的地下宝藏相比,父亲收下的这两千金不过是沙海一粒。” 王恺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玉麒麟身上移开,叹气道:“罢了,既然这丫头这般关键,我就亲自安排个人去金谷园,把她杀了。” 王墨倏忽抬头,望着王恺冷酷狠戾的表情,急道:“父亲也要将她肚子里的孙儿一起杀掉么?!” “她怀孕了?”王恺皱了皱眉。 “已有两月身孕。” 王恺再次回头看着桌上的玉麒麟,摇头道:“哎,女人怎么这么麻烦?” 却正在这时,书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王恺扬声道:“谁啊?” “老爷,是我,杨勤。”杨管家的声音适时响起。 “进来。” 杨管家推门进来,朝王墨躬身行了个礼,随即走到王恺面前,将一张泛黄的纸片恭敬递给王恺道:“禀老爷,我亲自带人寻了半日,终于将疏桐姑娘的奴籍找到了。” 王恺狐疑道:“你不是说九姨娘院子起火那次烧掉了么,怎么又找到了?” “先前是老奴糊涂了,这疏桐姑娘八年前进宅子时名字叫‘喜鹊’,‘疏桐’这名儿还是去了清梧院后四公子给取的,昨儿大家都没记起这等事,所以” 杨管家絮絮介绍翻找奴籍的过程,王墨上前打断道:“父亲,既然疏桐的奴籍还在,此事就交给孩儿处理吧。” 王恺抬头道:“那赎金的事儿?” “父亲收下赎金时,可立有字据?” 王恺摇头道:“当时石拓急着带人走,也没要求我立字据。” “那便好,孩儿这就去接疏桐回来。” 王恺犹豫道:“可是,这事总归有些” “在世人眼里,以父亲堂堂国舅爷的高贵身份,断然不会去诓骗一个晚辈的钱。” “子夜说得甚是,甚是啊。”王恺连连点头,随即他取过杨管家手里的那张脆薄泛黄的纸片,一脸郑重的递给王墨道:“子夜就早些去将疏桐和我孙儿接回来吧。” 看着王墨拿了奴籍转身走出书房,杨管家一脸惊讶道:“老爷,那疏桐姑娘怀了四公子的血脉?” “谁知道呢?子夜这孩子心计深,有时我都看不准他的心思。现在知道他有个喜欢的人了,我手里倒多了一个筹码,心安了。”王恺在书桌前沉身坐下,一边抬手爱抚着玉麒麟的腰背一边说道。 第八十七章 名医应征 金谷园门口,黑压压一片人头将大门围得水泄不通,拍门的,呼喊的,争吵的,声如鼎沸。 高大的门楼之内,十几名护院用木棒紧紧抵住院门,另外几十名护院手持长戟,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一个胖墩墩的锦衣男子在门楼前来回疾走满头大汗:“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头儿,还是报告老爷吧?”一名瘦高男子道。 另一名体型魁伟的男子抬手便给了瘦高个一拳:“孙福,若不是你出馊主意,说学公子撒钱打发他们走,他们哪里会这般起哄?” 叫孙福的瘦高个一脸委屈:“赵武哥,我说的是真的啊,以往在街上,有人围着公子的马车,公子都是撒了钱就脱困了啊” “外面的人都是来应征治病的大夫,不是乞丐。乞丐是得了好处就知足,这帮人是越有好处越不知足啊” 赵武和孙福还在理论,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身着烟翠色绫缎的女子走了过来。 走到门楼前,那女子便向那胖墩墩的锦衣男子问道:“我在崇绮楼里都听见了这边的嘈杂之声。章护院,这是怎么回事?” 这穿着锦衣的护院,便是当日护送石拓和疏桐从小渔村一路回来的章二牛。为感谢他一路照顾石拓,石崇送了他千两银票致谢,他却说还想留在金谷园过过神仙日子,石崇觉得这二牛虽然憨傻,为人却还忠厚可靠,便让他到护院队里做了个小队长。 今日所遇之事是出生僻壤的二牛平生未见的,此刻一经询问,他便语结口吃起来:“外,外面,是,是” 见小队长一紧张就抖不清话,叫赵武的男子忙垂首道:“回绿珠夫人,昨日七公子从洛阳带回来一位姑娘,那位姑娘身患重病,七公子今日一早就命人去洛阳城里张贴了几百张悬赏名医的金榜,自午后开始,便源源不断有应征的大夫从洛阳赶来。起初他们还都是席地而坐,安静等候,一直到傍晚,进去的十几位大夫为姑娘诊脉后都说治不了那病,公子就怒了,让我们赶紧将这些庸医赶走。” 绿珠瞥了赵武一眼道:“既是如此,你们怎么不出去劝说他们离开呢?” “我们起初是出去劝说他们离开,可他们都说排队等了一下午,就算不去为姑娘诊断,也想进去参观一下园子,喝水歇息一下。这满院子的宝贝,我们哪里敢答应他们进来?后来,孙福这笨蛋提议说学七公子往日在洛阳受困那般,撒些银子出去打发他们,章头儿就把老爷送他的银票从门楼上撒下去了,谁知他们捡了银票越发不走了,捡到的还想要,没捡到的不服气,外面就乱成一锅粥了” “这孙福一提议,你就听了?”绿珠有些好笑的看着二牛。 二牛当即知错的低垂下头来:“我,我看孙,孙福经常跟着公子出去,以为他有经验,结,结果” “绿珠夫人最有办法了,您给我们出个主意吧,怎么才能打发走这些人?”见绿珠脸露笑容,那赵武便忙忙恭维道。 “看在章护院是七公子的恩人,我就帮个忙吧。翡翠,去替我拿些纸墨来。”绿珠笑罢,转首对身后丫鬟道。 叫翡翠的女子应下后当即去院里取来了纸墨。 翡翠递上纸墨后,绿珠便道:“还缺个桌几,能否借章护院的肩背用用?” 二牛忙不迭地转背半蹲在绿珠面前:“夫,夫人尽管用。” 两名丫鬟便将纸张在二牛背上铺开,绿珠笑了笑,接过翡翠手中的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随即疾书起来。 待二牛半蹲得腿脚有些发抖了,绿珠才将毛笔搁回托盘道:“好了。请章护院将这张纸贴在门外。” 赵武凑过来将纸上的字浏览了一遍后,当即惊道:“但凡进了院子又治不了病的,一律鞭笞一百?!这,这不是滥用私刑么?” 绿珠笑道:“读书人向来是最胆小怕事的,吓吓他们,他们就回去了。” “哦,小的明白了。多谢绿珠夫人指点!” 绿珠带着丫鬟离开后,二牛便带着赵武、孙福等几名护院挤出门去,将绿珠写的告示贴在大门正中。 看见有人出来,围观者略略退开几步后,又开始挤着往前靠。挤在最前面一圈的几人看了,纷纷摇头表示不信。 “你们别不相信,我家老爷那可是个狠角色,昨儿我们一个兄弟因为衣服的腰带没和袍子束成同色,说是有碍观瞻,就被抓去打得半死。” “这算什么?有次王导丞相与王敦大将军来园子赴宴。我家老爷说要不醉不归,命府里的美人们来陪酒。哪位美人献的酒客人不饮,就鞭打哪位美人。王将军以为我家老爷说笑的,当真不喝,我家老爷就当他们的面连打了三位美人,那被打得哟,生生从西施变成了东施” 王导与王敦赴宴之事确凿,美人们陪酒也是事实,不过是三位美人因劝酒不力被罚下嫁给了府里的马奴而已,赵武和孙福却一唱一和将故事夸张的演绎了一番,别说将围观的大夫们吓得不轻,就连二牛也听得额头直冒冷汗。 这些关于石崇的故事从第一圈围观的人往后飞速传播,内容越传越生动,故事越传越夸张,待传到最外圈的人耳畔时,石崇已经变成了个狠戾暴躁的莽夫,经常无辜打杀下人,有三位劝酒不力的美人被当场杖毙 这些围在金谷园外的人,只有一少半是真正的大夫,绝大多数的人,不过是因为巨富石崇和石崇是这般恐怖无行的一个人,原本的那点好奇心便都生生打消了。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这些人便纷纷离开。留下的几个真大夫,想想自己的医术也不是那么无所不能,彼此窃窃私语一番,也都纷纷收包捡伞,相约着往洛阳去了。 赵武和孙福圆满完成任务,彼此会心一笑后,昂首阔步走进了园子。他们却不知道,这以后,石崇暴戾无行的恶名,在世人眼中远远超过了他才华横溢的诗篇和旷世杰出的经商才能。 绿珠带着丫鬟经过石拓的院子清扬居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夫人怎么不走了?”身后的翡翠诧异问道。 绿珠道:“我突然有些好奇,是位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家里这位冰山公子如此狂热?” 翡翠也有些好奇,当即便怂恿道:“夫人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听了这话,绿珠略作犹豫,随即便抬步走进了清扬居。 第八十八章 冰山初融 “绿珠夫人?”绿珠一走进清扬居院子,便被端着果盘的丫鬟玲珑瞧见了。 绿珠无奈笑笑:“我就是想来偷瞄一眼展延昨儿从洛阳带回的那位姑娘,你这么大声,不是将我暴露了么?” 玲珑当即压低声音道:“没暴露,白姑娘在屋子里让庸医们把了一下午的脉,闷得不行,公子刚带她去后院的照花亭了,我正要去送水果,你悄悄跟来就是。” 绿珠瞥了眼玉盘拼做花型的水果,随即回头对翡翠几个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金谷园的每个院子里都种满了奇花异木,虽已入秋许久,但因园子里有地热温泉,加之夜里花木都要笼上丝罩防寒,忘却了季节的花木便都还保持着盛夏时节的葱茏茂盛。 在一株繁花密缀的琼花树下,一个身着黛蓝纱裙的女子仰首望着花树,一旁立着的便是白衣清俊眼眸含笑的石拓。那张冰山脸融化了,原来是般模样?如同皓月,皎洁却不灼目;如同春风,清冽而不蹭面。 看着花树下的两道身影,绿珠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这一天,总归是来了。 六年前白州双角山下的惊鸿一瞥,让她为追随这道清俊的白衣,主动去时任交趾采访使的石崇门前献舞,被他以三斛珍珠买为舞伎。 六年来,为博得他的瞩目,她不舍昼夜,苦练舞蹈。可任她腰肢柔韧,舞步轻盈,娇颜如花,在石家的家宴上,他那冷若冰雪的目光,始终未曾在她身上多停留哪怕一秒。 知道他酷爱音律,她偷偷学习奏笛,只想有朝一日与他合奏一曲。可恨玉笛吹破,她也未能引得他回头一顾。 白衣如雪,清冷似玉,每每望着他独坐抚琴时的模样,她便有些愣怔:这样不染尘垢的男子,真是这世间的人么? 她所有的努力没有引得石拓的侧目,却吸引住了石崇的目光。在被石崇抱进卧室的那一刻,她凄然一笑:做不了他的女人,就做他父亲的女人吧。至少,还能生活在同一个园子里,还能日日相见。 每晚入睡前,她都立在崇绮楼月台后的纱帘中,静静望着清扬居后院中独自抚琴的他。闭眼凝神捕捉幽夜中弥散的丝缕琴音,夜风拂过轻纱,那细腻温柔的抚触,已是她最大的慰籍。 她渐渐开始知足。如果时间就这样一日日流逝,她愿意就这样一直远远的望着冷如冰山的他,直到生命消失。 可时光在改变着一切,如同金谷园内的花木,纵然季节流走得比外面慢一些,可总归也是要凋零的。 昨日,听丫鬟说他从洛阳花重金买回一个女子时,她虽有些吃惊,可一想到他毕竟是个正值华年的男人,千金寻欢,红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今日,听见园门外的那片熙攘之声,丫鬟打听后告知是络绎不绝的大夫前来为他带回的女子应诊。她越发吃惊:他千金买回的竟是个病人?他不是为了寻欢!她便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了。 而此刻,看着花树下那张下巴微微扬起、线条柔和清丽的侧脸,她心底无端涌上一阵恐慌:这个姑娘看起来是如此的普通,为何会是她?! 似感觉到绿珠的目光,疏桐转回头来,两人视线相触,疏桐顿时露出温婉一笑。猝不及防间,绿珠竟是一怔:是她?! “绿珠姐姐?”一笑之后,疏桐便朝绿珠走去。 “白姑娘,她是我父亲的妾室,我都叫她珠姨,你叫姐姐?”石拓脸露尴尬。 “你辈分低不关我的事啊。”疏桐朝石拓勾唇一笑,随即又对绿珠道:“那日在慧中坊见到姐姐时,我就惊为天人,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姐姐” 按下心底的纷乱,绿珠敷上笑脸道:“我刚才看见妹妹,也是吃了一惊,没料到会在展延的院子里见到妹妹。” 疏桐从昨日进了园子,便一直郁郁寡欢。此刻见她露出笑颜,石拓的眼神也亮了几分,他转首对绿珠道:“白姑娘擅长奏琴,在芳兰渚上,她曾让我输得十分汗颜。” 绿珠怔怔道:“哦,这世间竟还有让展延汗颜的琴师?” 石拓眼角蕴笑:“珠姨说笑了,世间高手如云,往日倒是我无知了。” 绿珠心底五味陈杂。六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面与她对话,可话题却是另一个女人。这样含笑的他,宛如春日的溪谷,晴光潋滟。她,是用什么魔力,将这座冰山融化了? 石拓却又对疏桐道:“白姑娘,珠姨也是音律高手,她的玉笛奏得十分精妙” 绿珠顿时怔住:他,竟然知道是自己在吹奏玉笛?! 玲珑将果盘放在照花亭的石桌上,出来便听得石拓说疏桐擅长奏琴,绿珠擅长奏笛,她当即便笑道:“既然如此,白姑娘何不与绿珠夫人合奏一曲?” 疏桐急道:“使不得,我琴技粗疏,就怕辱没了石公子和绿珠姐姐的耳朵。” 为了与石拓斗琴,她在阮瞻的指教下,花了两个月时间反复演奏,如今也有月余时间没摸琴了,哪里还敢当面演奏? 绿珠却笑道:“妹妹这是自谦么,能让展延都心悦诚服的琴技,还能叫粗疏?难得你我姐妹这般有缘,合奏一曲又何妨?” 石拓便道:“玲珑,去将‘绝响’和珠姨的‘凤鸣’取来。” 玲珑应声后忙不迭地去取琴和玉笛了。 金谷园门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后,一道青灰的身影从马背上跃下,急促的扣响了大门上金铸的铺首门环。 听见这一串急切的金鸣声,门楼上的?望台里,正拾了箸子要吃晚饭的二牛便又放下了箸子。 一旁的孙福站起身道:“头儿,你接着吃,我去看看。” 二牛老实坐下接着吃,很快楼下便传来孙福颐指气使的声音:“你是大夫?你没见这门上贴着的告示么?今日被我家老爷鞭打的庸医可不是一个两个,你可要掂量掂量” “呵,又是个来应征的大夫。”赵武听了一阵,笑道:“孙福这小子编故事越来越厉害了啊” 端着饭钵的二牛便也和着憨憨笑起来。 二牛一钵饭扒拉得差不多了,也没见孙福上来,便开口道:“这菜都要吃完了,孙福怎么还没回来?” 赵武这也才觉得没对劲儿,他放下碗筷走到?望台边望下一望,顿时惊道:“头儿,不好了,孙福被人放倒了!” 二牛一惊,手里的饭钵便“铛”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八十九章 强取豪夺 用一根毫针放倒护院孙福后,王墨直奔上次去过的清扬居。 刚走到院门口,一阵笛声和琴声悠扬相合的音韵便隐约入耳。这动听愉悦的音符,却令王墨黑沉了脸色。 未假思索,他寻着琴音一路穿过游廊,走进了后院。 夕阳西下,花木葳蕤的后院花亭之中,一身黛蓝的疏桐正端坐抚琴,旁边一名绿裙女子则斜倚雕栏横笛弄音,而一身白衣的石拓立在疏桐身后,时而看着疏桐,时而看着吹笛的女子。 适逢一曲终了,一个身着黄裳的丫鬟走上前去,连连拍手。看着这个丫鬟,王墨倏忽想起那晚在清梧院门口朝他屈膝行礼的女子。 掌声过后,疏桐起身笑道:“绿珠姐姐的笛音清扬婉转,果然精妙至极。美中不足的,就是我的琴技太过粗劣,影响了姐姐的发挥。” 疏桐演奏的是石拓当日斗琴时奏过的那曲。平心而论,她虽是尽了力,那水准却离石拓起初赞叹的相差太远。 绿珠心下虽觉得不过尔尔,在石拓面前却仍是大加赞赏。 似看出绿珠的心思,石拓便对疏桐道:“你并非琴技粗劣。今日此曲功力稍显不足,想必是你上次在洪水中伤了胳膊所致。” 绿珠诧异道:“妹妹的胳膊受过伤?难怪你方才落指时手势有些僵硬。展延今日悬赏名医,就是为了妹妹的胳膊么?” 看着这一幅其乐融融的齐人之福图,王墨转眸望着夕光下流光溢彩锦绣满园的金谷园,慢慢握紧了指节。 少顷,王墨转过花廊,大步走近花亭:“展延兄好兴致啊。” 疏桐一见王墨,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只剩满脸的震惊:“公子?!” 看着表情剧变的疏桐,王墨心下如同被毫针刺过一般,隐隐作痛。 石拓几步迎上前来,冷颜道:“你来做什么?” “自然来接我的女人。”王墨直直看着石拓,一脸坦然。 旁边的绿珠感觉出来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当即上前问道:“展延,这位公子是谁?” “在下王墨,见过绿珠夫人。”王墨躬身施礼。 绿珠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王墨笑道:“方才听桐儿叫你‘绿珠姐姐’。石大人家的绿珠夫人才绝貌美,在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只觉传闻不及夫人” 石拓往前一步道:“我昨日已从令尊手中替疏桐姑娘赎身脱籍了,她已是自由之身,不再受你束缚。念在石王两家的面子,对你今日擅闯后宅之事,我不作计较,请你速速离去。” 王墨从袖中取出那张泛黄的奴籍书,冷笑道:“桐儿的奴籍尚在我手中,石公子又是如何替她赎身脱籍的?” “奴籍在你手里?!”石拓一脸惊讶。 “石公子精通音律,莫非还不识字么?”王墨将奴籍“哗”一声抖开在石拓眼前,嘲讽道。 “这是怎么事?”绿珠侧首询问石拓。 “重金收购美人,似乎是石家男子的爱好,石大人当年三斗珍珠买下了绿珠夫人,如今这石公子又一掷千金想要买了我的侍妾。”王墨抢在石拓开口前回答了绿珠的话。 被人当面提起卖身往事,绿珠的脸色便有些难堪,她垂首道:“时辰不早了,我得替老爷准备晚膳,先告辞了。” 待绿珠走远,石拓怒道:“王墨,你为何要在她面前提这令人难堪的往事?” “展延既知道买卖妻妾是桩难堪的事,又为何要做下这等无耻之事?!” 石拓恼道:“我替白姑娘赎身脱籍,不是你想的那般龌蹉不堪!” 白姑娘?他叫她“白姑娘”?! 她竟连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告诉他了?!她宁可杀人灭口也要隐瞒的秘密,居然就这样告诉他了?!回想起那夜她背后偷袭的那一刀,王墨心底便又是一阵隐痛。 “展延兄这般古道热肠,可曾问过桐儿她自己愿意么?” 石拓一怔,从王家宅院带她离开,他确实没有问过她的想法。这两日她一直闷闷不乐,莫非,她是真的不愿意离开王墨? 石拓疑惑的望向疏桐:“白姑娘,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眼前这般场景,让疏桐十分为难。一方面,她确实不愿意离开王家宅院中断自己的复仇大业;另一方面,要她否定为她一掷千金关怀备至的石拓的一片好意,她又觉得于心不忍。 “你打着赎身脱籍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让一个有孕在身的女子离开自己的丈夫,让一个还未出世的孩子离开他的父亲,还好意思问是不是做错了?!”不待疏桐回答,王墨便冷冷说道。 石拓惊道:“白姑娘怀有身孕?” 闻言,疏桐也是一脸震惊。被他强夺清白的第二日,常氏逼自己喝下了避胎药。之后,自己与他便从未同过房,何来的身孕? “你今日请了那么多大夫替桐儿诊脉,就没一个发现她有喜脉了么?”王墨嘲讽道。 石拓愣愣怔住:自己一心想要从王墨手中救出她,让她有尊严的活着,却不知事情至此,竟是自己干了件彻头彻尾的大蠢事! 听到此处,绿珠长舒一口气,疾步走出了后院。 在石拓愣怔之际,王墨抬步踏入花亭,一把抓住疏桐的手道:“桐儿,我们回家了。” 看着王墨黑沉阴郁的眼神,疏桐无端有些心虚。他终归来接她了,只是,这般气势却令她感觉陌生和恐惧。 “头儿,就是他,他抬手点了点我的后脑勺,我就昏过去了” 王墨和疏桐还没走出后院,闻讯赶来的保镖石守则和二牛便带着一帮手执枪戟的护院,将清扬居后院围得密密匝匝。 走在最前面的,便是由赵武扶着的孙福,他一见王墨,便指着他向众人控诉。 闻言,二牛第一个冲上前来,待他握着铁棒走到王墨跟前,侧目瞥见疏桐后,当即一脸惊喜:“啊,竟是,是姑娘你啊!” 疏桐看着他,不明所以。 看着疏桐的表情,二牛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啊,你,你当时昏迷不醒,没,没见过我。我,我叫二牛,前阵子就是我赶着牛,牛车送你和公子回,回来的。” “是你救了我和石公子?” 二牛摇头道:“不,不是我。是公子救,救了你,他抱着你来的我,我们村儿。当时,你全,全身是血,公子也受,受了伤,他还让我,帮,帮你换衣服” “二牛,守则,他们是我的客人,你们都退下去。”听到此处,石拓几步走上前来。 二牛没看到王墨沉黑的脸色,也幸亏石拓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再说下去,只怕他也要和孙福一般倒地不醒了。 疏桐心下却是一动:原来,是石拓救了自己! 见护院散开,王墨拉了疏桐便往外走。 在走出后院前,疏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石拓,视线与他迷茫失落的眼神骤然相遇,一瞬间竟有些心痛的感觉:若没有父母的血海深仇,能在这最美的年华遇见他这样的男子,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第九十章 守身如玉 出了金谷园,王墨将疏桐抱上马背,随即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策马朝洛阳疾奔而去。 王墨一路无言,疏桐却在百般猜测。这次的事,莫非是他和王恺算计好的,王恺卖了自己,他再拿着奴籍来将自己带回去?若不是这个理由,他又为何要来接自己回去?难道是自己对他还有利用价值?“绝响”那夜明明是被他带走了,为何又回到了石拓手中? 乘坐石拓的马车从王家宅院到金谷园,似乎没有这么远的路?待疏桐察觉时,大黄驮着两人,已是奔跑在一条林木苍翠的山道之上。 天色已暮,山风飒飒,两人的衣袂在风中翻飞。被王墨紧紧拥在怀中的疏桐,并不感觉冷,可身子却在瑟瑟发抖。他要带自己去哪里? 好一阵后,疏桐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我们这是去哪里?” “回家。” 王墨的回答几乎是抵着疏桐的耳畔道出,带着他温热的体息,却又异常的冰冷。 大黄在山道上又奔跑了小半个时辰,步子慢慢放缓了些,在穿过一片暗如黑夜的林地后,在最后一丝天光被黑夜吞噬前,来到了一幢位于半山腰的宅院前。 “到了。”王墨跳下马背,拉着马缰对疏桐道。 疏桐扶着马鞍慢慢滑下马背,双脚一落地,便踩在了一片厚厚的落叶上,发出了一阵“??”的脆响。 “公子,这是哪里?” “邙山东麓的白果岭。”王墨牵着大黄往那处宅院走去。 疏桐转首环顾四周,只觉得黑夜沉沉,林木森森,耳畔不时传来秋风在山林间呼啸而过的凄厉声响,疏桐不由得抱紧了双臂,急步跟上了王墨。 王墨抬手扣了扣宅门上的铜环,很快院子里顿时亮起了一团灯光,片刻后,宅门便从内拉开。 “子夜到了?”开门的人给王墨招呼后,又抬头对疏桐道:“夫人一路辛苦了。” “权叔?!”疏桐愕然惊住,眼前这长髯飘飘的老者,分明就是那日在金镛城外那处小宅院里见过的权叔。 权叔呵呵一笑:“夫人好记性。申时末才听公子传话说要带夫人来白果岭小住,老朽急着赶来收整,才刚将屋子收拾出来,你们就到了。” “辛苦权叔了。”王墨将手中的马缰递给了权叔。 “哪里,只是这宅子久未住人,条件简陋了些,还请夫人多担待些。” 寒暄几句后,权叔便牵了大黄往后院走去。 王墨取下权叔先前插在廊沿木栏上的风灯,带着疏桐往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走去。 里面早摆好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等候在旁。王墨和疏桐进屋后,这丫鬟也没开口招呼,只是朝着两人微微屈膝,随即便端了温热适宜的手盂供两人净手。 疏桐本有许多话想问王墨,可因有这陌生的丫鬟在旁,净手后,她便只得陪着王墨静静吃饭。桌上的碗盏餐碟都是粗陶的,饭菜也十分清淡寡味,到正如权叔先前说的那般“简陋”。 用餐完毕,王墨带着她穿过游廊往中院走去。 中院的上房里亮着灯,王墨推开房门后,疏桐却是吃了一惊。屋里锦屏珠帘,流光溢彩,翠帷红帐,暖香融融,比常氏的卧房还奢侈许多!这还能叫“简陋”?! 和王墨在清梧院的卧室一样,外室是间书房,但里面除了寝卧房外,却还有一个带有地热的沐浴房和一个宽敞的露台。 露台之上,檀木桌几上的黑陶壶正冒着热气,茶香袅袅。看来,早有人在他们用餐时就过来沏好了茶水。 疏桐环顾一圈,视线落在了露台珠帘后的一张桐木琴上。这不是自己用过的“秋宵”么? “公子何时将‘秋宵’带来了?”疏桐诧异道。 王墨却并未回答,他在檀木桌旁的木塌上坐下,冷冷道:“将白日为石拓弹的那首曲子再弹一次。” “奴婢手生,只怕扰了公子清听” “为我弹奏一曲,很困难么?” 跟着阮瞻练琴以来,王墨还从未主动要求她为他奏琴,看着王墨沉郁的眼神,疏桐垂首辩道:“奴婢是看时辰不早了,若公子想听琴,奴婢明日” 话还没说完,疏桐便觉身体一轻,人已被王墨横抱而起。她一抬眼帘,便撞入王墨的黑眸之中。 “桐儿既然说时辰不早了,我们就先歇息。” 说罢,在疏桐惊慌失措中,王墨抱着她往内室的床榻大步走去。 王墨将她放上锦榻,她的身子顿时陷入柔软香暖的锦被之中。 看着王墨欺身而下,她倏忽反应过来王墨要做什么,当即撑着床榻,挣扎着坐起来:“若公子想听琴,奴婢这就为你弹奏” 王墨摇了摇头,手臂穿过她的腰背,只轻轻一带,便将她放躺在被面,随即便俯身压下:“替为夫侍寝,做你该做的。” 王墨俯首用嘴抽出疏桐头上的青玉发髻,她的一头青丝便铺满了金线织就的鸳鸯枕。 王墨的言语举止令疏桐惊慌不已,她双臂抵住王墨的胸壁道:“公子,奴婢今日” 疏桐的话还没说完,唇瓣已被封住。在错愕间,王墨的唇舌已长驱直入。被侵犯的屈辱感,令疏桐不由自主的反抗起来,她剧烈晃动着脑袋,想要挣脱他的掠夺。 不是第一次吻她,可为何每一次她都这般抗拒?!王墨的双手毫不犹豫的固定住她的脑袋,不断加深着唇上的掠夺与探索。 这个臭男人,在人前总是装出一副温文尔雅谦谦公子的虚伪面貌,他对自己为何总是这般粗暴无礼?! 羞怒之下,疏桐牙关紧合,齿下加力,猛的一口咬了下去。 “嘶” 吃痛之下,王墨当即松开了疏桐。 疏桐趁机爬坐了起来。 王墨抬手拭了拭唇角,看着指尖沾染的殷红血迹,顿时怒火中烧:“你想替石拓守身如玉?!” 石拓?看来,他是误会自己与石拓了。 “为人妻妾,就应该恪守本分!我早就警告过你,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女人。” “对于不贞不洁的女人,我绝不会心软放过!” 一想起王墨那日说过的狠话,疏桐忙忙摇头道:“公子,你误会了,我和石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很快就知道了。”王墨一把捉住疏桐的脚踝,猛一拉扯,她便再次被他压在了身下。 “公子,我和石公子只是同生共死过的朋友” “公子,求你放过我” 此时,无论疏桐如何解释挣扎,王墨都充耳不闻。他一把握住疏桐捶打反抗的双手,牢牢反扣在枕上,一手便撕剥起她的衣裙。 第九十一章 轻抚眉心 裙裳一件件被剥脱,疏桐感觉自己的做人的尊严,正被王墨一层层剥脱。 屈辱和愤怒,令她咬紧了嘴唇:王墨,有朝一日,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王墨粗暴扯下她贴身的亵裤时,裤底月带上一抹海棠般浓艳的血色,火焰一般灼痛了他的眼睛。 她在来癸水?! 确认了这个事实后,王墨心下一痛:自己该有多疯狂,才会不听她的辩解一心要亲自查验她的清白?! 王墨松开了钳住疏桐的手,伸手捞过旁边锦被,盖在已被自己剥得不着丝缕的疏桐身上。 这一刻,王墨竟不敢与她对视,只能选择转身离开卧室。 王墨离开后,委屈羞辱至极的疏桐拥着锦被失声痛哭。自己为何要是女儿身?若是男子,自己就能进学堂武馆,堂堂正正的修文习武,就算一时没寻到替父母报仇的机会,也断然不会落得被仇人之子这般羞辱的境地 这一夜,疏桐辗转难眠。她回顾反省自己这些年在王家忍辱负重的卑贱生活,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复仇计划。想让身为皇亲国戚的王恺满门被诛,这个想法是不是太不切实际?自己为何不能折衷呢?自己又为何一定要留在王家宅院里等待复仇机会呢?为何不借王恺的政敌来对付他呢? 不知想到几时,在确定自己不要再返回王家宅院,不要再依靠王墨后,疏桐方迷迷糊糊睡过去。 月色透窗而入。素白的光晕落在她的脸上,轻柔的抚摸着那双略显浮肿的眼。长睫微动,秀眉轻蹙,便是在梦境中,她也带着一丝愁容。 王墨立在床前,静静的看着她。隐忍良久,他终是俯下身,抬指轻轻熨过她的眉心。 桐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这般疼你,宠你,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可你却始终看不见我。我有时间有耐心等你慢慢记起我认出我,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喜欢上别的男人?!我那般威胁恐吓你,你私下还是背着我与他的丫鬟往来,还骗我说是十七夫人的丫鬟 疏桐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大明。 更衣洗漱好走出门去,疏桐便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晨曦初照,整个宅院都被一片金灿灿的色彩包裹。初时,疏桐还以为是石拓家那种琉璃房顶的折光,再看,便惊讶发现房顶、庭院、甬道全被一层层金黄的白果叶覆盖。 难怪昨夜行走时,听见有“窸窣”的脆响。沿着铺满落叶的甬道走下去。疏桐穿过洞开的宅门,便到了昨夜下马的地方。 秋日的晨曦中,漫山遍野的白果树摇曳着金黄的叶子,如同是用日光裁剪出的锦缎,华丽丽的铺满了整个山岭。如此绚烂的色彩,令疏桐回想起小时去探望祖母要经过的那一片麦田,也令她想起大伯家染坊里晾晒布匹的日子 “夫人,早餐备好了。” 疏桐转回身,便见权叔躬立在门口。 纵然要逃跑,也得吃了饭问了路做好准备再出发。想清楚这一点。疏桐便露出感激的微笑道:“辛苦权叔了。” “夫人客气了。”权叔谦恭一笑后,领着她进了院子。 在昨夜用餐的房间里,那名身着粗布裙裳的丫鬟依然立在桌旁。和昨夜一样,见疏桐进来,她便默默递上了净手的水盂。 净手后,看着餐桌上只放了一双木箸,疏桐便问道:“公子还没起床吗?” 那丫鬟只是抬头看着她,却并不答话。 疏桐正觉奇怪。旁边的权叔便道:“夫人,七儿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哑巴。有次在街头讨饭,被人打晕,是公子救了她。看她可怜。公子就让她来这里帮忙看守院子。” 听了权叔的介绍,疏桐再看七儿时,眼中便多了一丝同情。七儿却似受了伤害一般,猛地转过头去。 没想到她居然这般自尊,疏桐不禁愣了愣。 权叔又道:“公子一早就离开了,说是济生馆中有要务要处理。” 王墨走了?疏桐不由得松了口气。心下略作寻思,她便道:“哦?既是馆中有要事,那一会儿我也早些赶下山去,好帮衬着公子些。” “公子走前特意交代了,让夫人留在山上养病。还说这地方虽然简陋,不过空气好,食材纯净,对夫人的身体有好处。” 疏桐一怔:他带自己来这里,原来是想软禁自己! 愣怔后,疏桐拾起木箸,对权叔笑道:“我身体已经好了,留在这山上,又不能替他分忧,只能无所事事,虚度终日。” “公子和夫人果然伉俪情深,都在为对方着想。公子就是担心夫人放心不下他,专门给老朽交代,让老朽教夫人学习西域的于阗塞语。” “公子让我学习于阗塞语?”疏桐惊讶不已。于阗塞语是西域三十六国中最为通用的语言,也曾是母亲除汉语外掌握得最精深的语言。王墨为何要自己学习西域的语言? “济生馆在西北开了不少分馆,公子过些日子可能要去查看经营情况,夫人学一下怕是路途上更方便一些。” 济生馆开得最远的,也不过是玉门关外的伊吾,离使用于阗塞语密集的龟兹、焉耆、乌孙、于阗一带还远着呢。上一回,为了夺取“绝响”,他让自己学习奏琴,这一次,他又是动了什么心思? 心下在猜测王墨的用意,面上疏桐却道:“权叔会于阗塞语,莫非是在西域生活过?” 权叔叹气道:“不瞒夫人,老朽以前是鸿胪寺的译臣,只因八年前曾替主薄白慕一家的谋反案鸣不平,就被罢免削职,逐出玉门关外。前几年,也是想念洛阳的妻女,才悄悄溜了回来。” 八年来,这是疏桐第一次听外人提到父亲的名字。疏桐眼眶一热,心潮起伏,险些就想开口告诉他自己就是白慕的女儿了。 权叔又接着说道:“只是老朽千辛万苦回到洛阳,才知道妻子早在我被逐之日就投井自尽了,女儿这些年也不知流落何处。万念俱灰下,老朽想要追随泉下妻子,服下剧毒后却被公子救下” 听着权叔讲述他和家人生离死别的悲惨遭遇,看着他鬓发霜白的苍老容颜,疏桐心下竟是格外难过:他也是被父亲的案子牵连,才会历经这般苦难。 ps: 感谢读到本章的书友,你们的陪伴和支持,是我写作的动力! 第九十二章 深藏不露 怕被权叔看出她眼眶中的潮湿,疏桐忙垂首假装喝粥,将头埋在了粥碗之上。 若没有王墨这层关系,疏桐或许会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权叔,与他一道分担失去亲人的悲伤。而此刻,她只能强忍眼泪对他说:“权叔,你把我当你的女儿吧。” 权叔一怔,随即摇头道:“老朽怎敢如此僭越?” 疏桐道:“我自小父母双亡,看着权叔便十分亲切,以后有机会,我会帮着权叔寻找姐姐。” 权叔看着疏桐,突然道:“说来奇怪,我第一眼见到夫人的时候,也觉得十分面善” 莫非小时他见过自己? 疏桐心下一紧,当即笑着转移了话题:“这米粥是七儿熬的么?里面加了什么,喝起来这么香糯。” 七儿看着疏桐,虽然没法开口,但面上的表情明显比先前柔和了一些。 用完早餐,疏桐道:“这附近的山岭一片金黄,好生漂亮,我想出去走走看看,下午再回来学习,权叔你看行么?” 权叔躬身道:“夫人尽管去吧。公子今晨突然要老朽教夫人学习于阗语,我这边也要做些准备才能开讲。” 疏桐求之不得道:“那就有劳权叔了。” 出了宅门,疏桐举目四望,除了金黄茂密的白果林,全然看不见有下山的路。她仔细回忆昨天夜里来时的方位,大致判断出是在宅院的西南角,便穿过白果林。往西南方向走去。 林中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脚步踩上去摩挲出柔软的“沙沙”声。初入林中,疏桐还有方向感,走了小半个时辰后,望着四周几乎没有差异的白果树,渐渐便有些疑惑了。再到后来,别说是辨方位,她连回宅子的路都找不到了。 茫然立在白果林中。疏桐这才后悔自己入林时没有做好记号。 她先是蹲下身,想在地上寻找自己走过的痕迹。奈何穿林而过的秋风早就吹落了新的叶子,覆盖了来时的印迹。 半个时辰,以自己的脚力来说,应该走了不过十来里路。若是爬上树去,说不定能看到那幢院子的位置。 疏桐望了往望身旁那株两三丈高的白果树,随即挽起宽大的衣袖。兜起裙摆扎进束腰中,抱住树干便往上爬。 粗粝的树皮磨得手心生痛,疏桐没爬几尺便支持不住滑了下来。明明自己小时候爬树很厉害的,为何会退化得这么厉害? 朝手心哈了口气,疏桐不甘心又往上爬了起来。这一次,憋得满脸通红,终于抓到了一个树杈。疏桐一手攀住树杈。正想借力往上挪,一道灰影倏忽从眼前窜过,惊骇之下疏桐手一松劲,人便急坠落地。 “啊”一声惨叫之后,疏桐躺在了落叶之中,才知是一只灰毛松鼠蹦去了旁边的树上。 疏桐咬牙忍痛,撑着地面正要爬起来,一双手便扶上了她的胳膊。疏桐转回头见是七儿蹲在身旁,顿时吃了一惊:她在跟踪自己? 站起身来,疏桐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挂了好几道口子。青玉发髻也在落地时折断了,一头长发披散在肩。七儿虽然口不能言,但从她那有些好笑的眼眸中,疏桐知道自己此刻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我是看树上结了那么多白果,寻思能不能摘些回去炖菜”疏桐一边拍打衣裙上的泥土一边尴尬解释。 七儿闻言皱了皱眉。 “真的,白果炖鸡可好吃了。”疏桐又补充了一句。 闻言,七儿仰头望着树梢,随即手臂一抬。“唰唰”两声后,一串挂满白果的树枝便沉甸甸落了下来,七儿身影一滑,一手接住树枝。另一手接住了一把五寸来长的袖镖。 这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让疏桐看得目瞪口呆:“你,你会武功?!” 七儿却只是将袖镖收进袖筒,随即将那挂满果实的白果枝双手递给疏桐。 疏桐愣愣接过树枝。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型纤弱,竟有这般功夫?!若是自己也有这等功夫 心念至此,疏桐当即拉住七儿的手道:“七儿妹妹,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使用袖镖?” 七儿诧异看着疏桐,似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上次外出被仇家掳了去,差点死于非命。若我能有妹妹这等功夫防身,公子也不必将我送来山岭中避难了” 怕七儿不相信,疏桐挽起袖子,露出那日在洪水中被竹筏断面戳伤后结的疤痕道:“你瞧瞧,这疤痕就是被仇家伤了的。” 七儿抿了抿嘴唇。疏桐一脸期待,七儿却转身往林子一头走去了。疏桐这才想起她是个哑巴。愣了愣,疏桐忙忙跟了上去。 一路上,疏桐都在试图说服七儿教她抛掷袖镖的本事,但七儿没有给予任何回应。看着她那张始终毫无表情的脸,疏桐不得不死了心。 走到宅院门口时,疏桐正要进门,七儿却一把拉住她。疏桐诧异看着七儿,七儿竖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拉着疏桐绕到宅子后面,带她从一道侧门进了院子。 直到七儿将疏桐拉到上房内室的衣橱前,疏桐才明白七儿是不想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被权叔看见。 “谢谢你,七儿妹妹。”疏桐有些感动,这个看起来面无表情的姑娘,原来这般体贴周到。 梳洗更衣后,疏桐去了前院。院中一株几人合抱的白果树下,权叔正端坐在石桌前专注写字。 看着纸上一行行排列整齐却又繁复如画的文字,疏桐的眼眶便有些发热。小时,她经常看着父亲在桌案上写下这样的文字。 那时,她总是指着里面的字对父亲说:“爹爹,你也教我画画儿。” 一旁的母亲便摸着她的羊角辫笑道:“傻丫头,这不是画儿,这是西域的文字。有些字,最初就是从画变过来的,你看这个,像不像是跪地的骆驼?还有这个,像不像天上的云朵?” “夫人,你何时回来的?”疏桐还沉浸在回忆之中,权叔便一脸惊诧道:“我一直坐在这树底下,没见夫人回来啊。” “权叔写得太专注了,所以没留意到我。”疏桐笑了笑,指着纸上的字道:“这个字,好像一个人举着长矛行走,这一个,像是一个人在挥舞马鞭,还有这一个,好像一顶华盖” “看来,夫人对西域文字很有天赋。” 疏桐忙忙摇头:“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只是看字形觉得好玩” 权叔笑道:“老朽写的乃是石季伦的,里面描述的正是明妃当年出塞时的境况,执戟兵卫开道,白马迎宾,华盖如云,和夫人的描述相去无几。” 疏桐不免怔住:这也算天赋? ps: 庆贺上架,作者毛起胆子三更,求亲们抚慰。 第九十三章 发现密室 这日之后,疏桐还尝试过各种逃离白果岭的方式,比如裁剪了那件被挂破的衣裙绑在树身做记号,偷了权叔的墨条蘸了口水在树干上画标记可不论她走出多远,只要一回头,便会看见七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王墨,你够狠! 在承认七儿是个功夫了得尽职尽责的看守人这个事实后,疏桐终于静下心来,每日坐在院里那株老白果树下,开始跟着权叔认真学习于阗塞语。 每隔几日,权叔就会下山去采买物资。走之前,他总会拿了纸笔来询问疏桐是否需要代买东西。 疏桐在王家宅院做婢女这些年来,总是她替主子们奔走采买,自己的吃穿用度都是按照府里丫鬟的标准配给,权叔问她需要什么东西,她往往寻思好一阵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需求。 反倒是七儿,权叔每次出发前,她都会将一张列好的清单交给权叔。看着她递上清单时期待的表情,疏桐竟无端的有些羡慕。 一个有物质且能够得到满足的人,是值得羡慕的。 小时候,她最渴望父亲散衙后给她买街角的糖葫芦回来。那时刚好换牙,母亲担心糖葫芦吃多了对牙不好,父亲总是偷偷买了用油纸包好藏在袖筒中。每日申时一过,她便第一个迎出门去接父亲,然后父女俩躲在院门外的柳树下偷吃糖葫芦,那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夫人真的没有要买的么?”权叔一边将七儿的单子折好揣进袖筒一边问道。 “能帮我买串糖葫芦么?”疏桐忽然道。 “糖葫芦?”权叔惊讶抬起头。 疏桐脸一红,随即道:“我说着玩的。” 权叔下山时,疏桐立在院门口张望许久。见他在白果林里穿行一阵便失去了踪影。她急急搬了竹梯,爬上房顶远眺。只恨白果树林深叶密,除了满山金子般波光摇曳的色彩,她竟看不见权叔的一丝衣袍。 看了一阵,疏桐失望的扶着竹梯准备下去,眼角扫过房顶时,却被后院一堵爬满藤葛的山墙吸引住了。往日散步也曾路过那里,她以为那后面就是山体。此刻却看见墙体后突兀的山岩下露出了一角屋檐。 山墙后院还有屋子?!疏桐有些惊讶,若不是今日站得高,任谁在这宅子往返来去,也发现不了这山墙后隐藏的屋子啊。 那堵山墙上分明没有门,那屋子又是从哪里进去呢? 疏桐开始来回打量这幢宅子。宅子是很寻常的三进宅院,从梁柱老化的程度与屋顶瓦沟里长着的茅草来看,这幢宅子的年成有些久了。一个把房子建在密林深山中的人。还在山墙外的兀岩下建了间屋子,莫非是隐藏了什么秘密? 疏桐心下越发好奇起来。下了竹梯,她便沿着后院的甬道走到山墙面前。从这个角度仰望,只能看见墙上突兀而出的一块山岩和岩体上垂下的缭乱藤葛。她仔细查看藤葛下的墙体后,又用手一路敲打,并没发现有空心的墙面。 回想起王恺书房通往宝鼎阁的那条暗道,疏桐灵光一闪:难道。是有地道通往那间屋子? 疏桐回头观望后院的建筑,心下暗自寻思,若是要修建地下通道,从哪间屋子过去,会比较节省人工? 后院的一排房屋,除了粮库、杂物间和工具房外,就是一间马厩,这几个房间都是下人出入的地方,若是开作地道入口,主人每次来去岂不很麻烦? 疏桐再往前看。目光便落在了位于宅院中庭的上房。主人设置暗道密室,没有比将入口开在自己的房间更好的地方了。既方便出入,又能避开下人耳目。 疏桐当即返回中庭,刚走到上房门口,便遇见了七儿。 七儿手里正拎着一只羽毛斑斓的山鸡。 看着那山鸡奄奄一息的模样,疏桐便问:“这是七儿妹妹刚猎回的?” 七儿点了点头,随即在疏桐面前抖开一张宣纸。看清纸上赫然写着“白果炖鸡怎么做”几个字,疏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个无所不能的哑巴姑娘。居然不知道怎么做白果炖鸡? 若换在其他时候,疏桐定然要亲自示范,可此刻她的心思不在吃的上面。她揉了揉额角,做出一副困倦模样:“昨夜山风太大。我一夜没睡好,趁权叔不在,我先去补一会儿瞌睡。这鸡就等权叔晚上回来了再炖吧?” 七儿疑惑的看着疏桐,却还是点了点头。 疏桐进屋后便落下了门栓。担心七儿可能会在外面监听屋里的动静,她便先上床躺了一阵。躺到她觉得如果她是七儿应该不会再有耐心听下去的时候,便起身在屋里四处翻找起来。 从外间的书架到内室的床下,再从隔间的衣橱到沐浴房的地热池,乃至露台木几的锦席之下,疏桐都一一查看了一番,更没放过类似花瓶、玉璧这类的小摆件,却始终没有发现门道。 找得有些累了,她便在床榻上坐下歇息。一坐下,她的视线便落在了床榻一侧通往沐浴房的屏风之上。每日进出沐浴房,她都要经过这道屏风,只是从未认真留意过这屏风上的画。 这幅画有些眼熟。 江南初夏,梅园朱翠,一个个身着黄裳红裙的女子,正提着竹篮采摘杨梅这画风和色彩,与那日在王恺书房中见过的何其相似?! 疏桐起身走到屏风前,仔细端详一番,很快便发现屏风左侧采梅女子的披帛少了一段。再一回想王恺那副画的模样,疏桐恍然大悟,这幅屏风与王恺那半幅拼起来应该就是完整的一幅! 觉得这屏风有些奇怪,疏桐围着屏风走了一圈,又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地面,果然便发现屏风下面的木座和寻常的木座有些不同。 疏桐试探着将屏风往里推了推,屏风顺力便折叠起来。待屏风完全叠合后,床榻侧面的墙面便移开了一道和墙壁一色的木门,门后便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 疏桐有些激动,当即取了火折子点亮桌几上的风灯,随即拎着进了暗道。 ps: 作者:存稿君,求别离开我 第九十四章 书房之谜 下面这条的暗道,无法与王恺书房下的那条相比,既没有锆石白玉的豪华装点,也没有迷宫式的曲折布局,不过百来步的样子便到了尽头。 走出暗道,便进了一间令疏桐感觉熟悉的屋子。 屋子东西不过二十步,南北不过十五步,里面的陈设布置是一间书房的模样。三面靠墙而立的梨木书架上,堆满了各种竹卷和书册,临窗一面搁着一张梨木书桌。推开木窗,外面正对着那堵山墙的背面,墙体上枯黄的藤葛一直垂到了窗棂下。 这个地方,自己绝对没有来过,为何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疏桐搁下手里的风灯,走到书架前,随手取下一卷竹轴打开,却是一册。这些书目,看来起到有些像父亲书房里的书。 疏桐走了几步,又从书架上取了一本线装册,翻开扉页她便吃了一惊:在“千字文”的书册名下,赫然画着一个眉眼弯弯的笑脸娃娃。稚拙童贞的笔迹,泛黄褪色的墨汁,令疏桐的脑海倏忽闪回一个画面。 “舒儿,这崭新的,你怎么就在上面乱画?!” “爹爹,我在写自己的名字啊。” “你画的这,这也算名字?” “爹爹说女儿的名字就是舒畅开心的意思,这个笑眯眯的娃娃就是开心的样子啊” 慢慢合上手中的,再打量书房时,疏桐眼睛便蒙上了一层水雾:墙角挂着的分明是父亲和她一起手糊的纸鸢。书桌上搁着的,是七夕节母亲送她的磨合罗,甚至还有她和喜鹊装蛐蛐用过的小竹笼 灭门那一日,王恺带着朝廷的军队来抄家,家中的一应物资都被罚入了国库。为何在这邙山僻岭的宅子中,竟还存有这么多家中的物件? 王恺利用职务之便,假借抄家的圣旨夺取自己家里的财物很正常,可他为何要搬运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来这荒山野岭。还藏在暗道密室之中?! “这幅画我寻访已久,今日才终于得手。虽说只得了半壁屏风,可难得正好是有典故的这一半” 回想起王恺那日的话,疏桐不免一怔。若说这幢宅子是王恺的家产,这半幅首先便解释不过去。单从这幅屏风来推断,这幢宅子不仅不是王恺的,而且这宅子的主人还将半幅连赝品都算不上的屏风画卖给了王恺! 可若说这宅子不是王恺的。王墨又怎会将自己软禁在这里?难道宅子是王墨的私产?可作为儿子,他怎会用一幅假画去骗自己父亲的钱?! 疏桐再次打量书房后,靠窗那面墙壁一侧贴着的一幅用朱墨标注过的地图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走上前去,发现这是父亲以前书房里那幅大晋山河图的一部分,而朱墨标注的线路,经陇山山脉穿出玉门关,过敦煌、楼兰、若羌、且末等西域诸国。一路直达昆仑山北麓的于阗,最后在于阗、莎车和龟兹国之间画了一个圆圈。 这条线路疏桐并不陌生,小时候母亲在给她讲述大汉西域使者张骞的传奇故事时,她便认得了这条连接西域诸国与中原的商贸之路。 父亲母亲的一生,都与这条进入西域的路分割不开。他们热衷于西域与中原文化的交融,游历西域数年,耗费心血翻译了诸多西域文史,为大晋国编纂出了完整的,却最终因莫须有的罪名而憾恨九泉。 地图上那道朱红的墨迹,令疏桐想起了灭门那日的鲜血。她的手指抚过那道红色的印记,陷入沉思。 这些年来,她从各种途径确证了王恺就是在朝堂上举报陷构父亲的人,可她却不知道乐观开朗与人为善的父亲,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他,会让他如此痛下杀手。 “那‘绝响’,真的在石家?!” “枉我煞费苦心的找了这么多年,竟还是被他夺去了” 脑海中倏忽跳出王恺那日在宝鼎阁与成都王司马颖的对话。疏桐心下一惊:如果一定要寻找父亲冤案与王恺之间的联系,唯一能扯得上关系的就是那张古琴“绝响”! “绝响”是一位西域友人送给父亲的,父亲因琴坐实了通敌叛国之罪,满门被诛家产罚没后。父亲书房里的东西竟如此完整的被人搬来了这荒山僻岭之中,而地图上圈注的位置又正是西域 看着这满室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旧物,疏桐忽然有些错觉:收集这些物件的人,莫非是想在父亲的书房中寻找什么? 地图上那个朱红的圆圈,犹如在暗示着疏桐什么。可在她有限的线索和信息中,她却怎么也梳理不清这里面的关系。 “嘭嘭嘭” 疏桐尚在冥思苦想,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便从中庭那边隐约传来。心下一惊,疏桐急急拎了风灯穿过暗道返回上房。 灭了风灯,还原了屏风,疏桐又取下发带弄乱了头发,理散了衣襟,这才惺忪着眼眸去打开了房门。见七儿诧异的往房内张望,疏桐揉着眼睛打着呵欠道:“七儿妹妹,你敲门这么急,出什么事儿了?” 七儿一愣,随即抬手指了指天。疏桐恍然大悟:“午时?哦,是午饭做好了?” 七儿点了点头。 疏桐笑道:“这一觉睡得太沉,不觉就到午时了。辛苦七儿妹妹了,我梳洗了马上过来。” 进房间更衣时,疏桐瞥见了露台上那张“秋宵”,倏忽联想到了“绝响”。 为夺取“绝响”,王墨让她跟着阮瞻学琴。可在煞费苦心夺得“绝响”后,那张琴却又回到了石拓手里。 “公子是想偷梁换柱?” “我的人品,在桐儿眼里就是这般不堪?” “公子总不会告诉奴婢说,你设下这么多计谋取得‘绝响’,就只是拿回家去观赏一夜吧?” “自然不是。我会好好研究一夜。” 芳兰渚那夜临别前的对话,引起了疏桐的警觉。 王恺和王墨父子都不是热爱音律之人,夺取“绝响”本就令她生疑,而王墨所谓的“研究一夜”,是什么意思? 在芳兰渚斗琴之前,自己每日去紫藤院学琴,王墨则去大音坊跟着宋述学习斫琴。斗琴结束之后,他却一次也没去过大音坊了。对王墨这种连替病人诊治都觉得浪费时间的人,这一点令人十分奇怪。 一直到用完午餐,疏桐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3,今人考据为南朝人周兴嗣整理编撰,离设定的西晋大约晚了一百多年。为方便写作,作者臆断在周兴嗣编撰前,已经有些片段流传。 第九十五章 宅院主人 午后,疏桐坐在院中的白果树下,望着权叔给她手书的于阗文教本继续发怔。 这一次,王墨说是要去西北查看新开张的医馆,要她跟着权叔学习于阗塞语。看着眼前符画般的于阗文,地图上那道朱红耀目的圆圈便再次浮现在了疏桐的脑海中。 莫非,地图标注的位置,才是王墨真正想去的地方?!那间密室里父亲的遗物,难道是王墨收集来的?可是父亲获罪之时,他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纵然上房那张,暗示着这幢宅院与王恺没有从属关系,可疏桐的思路仍然围绕着王恺父子。 在发现密室之前,疏桐一心想着怎么逃离王家逃离王墨,寻找新的复仇方式。可此刻,她却一心只想弄明白这幢宅子里父亲的遗物从何而来,是为何用? 傍晚时候,权叔载着采买的物资回来了。 七儿第一个迎上前去。看着权叔从马背的布囊中取出一把色彩各异的竹蜻蜓,疏桐瞬间石化。原以为这功夫了得姑娘会买什么夜行衣、青龙爪、金丝甲一类的东西,居然是小孩子玩的竹蜻蜓! 看着七儿拿着竹蜻蜓一脸满足的神情,疏桐顿时后悔自己当时没要真的要了糖葫芦。 “夫人,这是公子让我给你带的冬衣。”权叔将马背上一个大包裹取下递给有些失落的疏桐。 疏桐疑惑着接过打开布结一看,居然是两件素锦撒花棉衣和一件银鼠裘滚边披袍,顿时无语望天:他这是要自己在山上过冬的意思? 看着疏桐的举动。权叔又道:“夫人不必担心,公子在山下一切安好。” 想着王墨往日在权叔面前佯装的夫妻情深,疏桐竟只得敷衍笑道:“多谢权叔。” 自己被困锁在这荒山野岭的宅院中,唯一能对话的也只有权叔,疏桐寻思一番,将包裹放回房中后,便亲自去厨房打理了那只山鸡,认认真真的炖了一锅白果鸡。 晚餐时。三人围聚在餐室的小火炉前,一起享用这道热气腾腾的大餐。疏桐用木勺将炖得烂熟的鸡腿断开,一块分给权叔,一块分给了七儿。两人推辞一番后,才埋首品吃起来。 “这鸡块肥嫩不腻,又带着些果香,夫人真是好厨艺!”权叔对疏桐的厨艺大加赞赏。 疏桐笑道:“好就好在这食材比别处更好。这山鸡新鲜不说,连白果也都是新鲜的。” 说到外面的白果林,疏桐顺口将话题延伸到了宅子上:“不知道这宅子是什么时候建的,主人这么会挑选地方。” 权叔笑道:“这宅子是武帝时候修建的。武帝着司天监的人替太祖文帝挑选陵地,司天监的人发现白果岭位于邙山之东,犹如横卧中原大地的苍龙之首,风水极好。为借这里的龙气。武帝着人修了这幢宅子,夏日暑热之时会来山上小住。” 看起来如此寻常的一幢三进宅院,竟是司马炎命人修建的?疏桐不免惊讶道:“这竟是皇家的宅院?为何连上山的辇道都没有?” “夫人是觉得缺乏皇家气势么?”笑罢,权叔又道:“这处院子,乃是仿照武帝幼时位于河内温县的旧宅修建的。为着隐秘安全,建筑之初就没有修建辇道。” 疏桐终究问到了自己想问的问题:“这既是皇家的宅院,公子如何能私自借用?” “呵呵,夫人有所不知,武帝素来疼爱十六皇子成都王,虽然皇位传给了当今皇上。这宅子却留给了成都王。” 这宅子的主人竟是成都王司马颖! 司马颖如今说起来算是王墨的妹婿,王墨借了这空宅偶尔小住好像也说得过去。那密室中的东西,是司马颖搜罗来的? 想起司马颖与王恺父子的往来,疏桐心下便浮起一个念头:父亲的冤案,莫非还与成都王有关? 用罢晚餐,疏桐梳洗后假装入睡,估摸着权叔和七儿也入睡了,她便再次拎灯进了密室。 她想认真研究父亲书房里这些东西。看看那张地图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地图所指的位置在西域于阗一带,为何要特别标注这个位置?疏桐望着地图寻思之后,决定从朱色红圈圈住的这几个国家入手,看看父亲在中究竟记载了些什么。 从书架上取下融合父母心血长达几卷的。怕室内的灯光被起夜的权叔或七儿发现,她抱着书卷进入暗道,坐在石阶上认真翻读起来。 在中,父母不但详细记载了这些国度的位置疆域、历史文化,还附录有一些奇人异事。翻阅着这些鲜活生动的记录,疏桐便如同跟随着父母游历西域一般,令她感慨良多。 上记载:于阗,滨临和阗河,南依昆仑山,北接塔克剌麻罕沙漠,是西域南道中最大的绿洲。莎车,东界塔克剌麻罕沙漠,西邻葱岭,南傍喀喇昆仑山,是西域诸国中较为富庶的国家,也是汉朝与匈奴多年交战的必争之地。龟兹,东起轮台,西至巴楚,北靠天山,南临塔克剌麻罕沙漠,乃是西域最为繁华的国度之一。 疏桐逐一看完地图上朱墨标注范围内的国度,发现这几个国家都与塔克剌麻罕沙漠接壤,而于阗、莎车盛产玉石,龟兹佛教盛行,盛产铁器。除此,她再没发现有什么共同的特点和特征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人在地图上专门将这几个国家用朱墨圈出呢?这道笔记,究竟是父亲留下的,还是成都王?抑或是王墨? 疏桐收起放回书架的原位,将风灯靠近地图,仔细分辨上面的朱色墨迹。和描画地图的陈旧墨色相比,这道朱红的墨色十分新鲜,可要从墨色上分辨年成,这却不是疏桐能办到的。 一直待到深夜子时,在这间没有任何取暖设施的密室中,疏桐被冷得有些哆嗦了,只得返回上房歇息。 随后的日子里,疏桐一得了空闲,便潜入密室中翻阅书籍。 已经被她从头到尾读完了,可她并没有发现类似她想象的批注、夹页、留言之类的东西来证实地图上那道标注的含义。若说朱墨是父亲写书时随手留下的记号,可为何会被人特意从完整的大晋山河图上裁剪下来,张贴在这个位置呢? 第九十六章 冰糖葫芦 或许是受父母的影响,疏桐学习起于阗塞语比她想象的要容易得多。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权叔的授课,已经从单纯的教读到最为复杂的书写了。 白果树上的叶子一日少似一日,山里的天气也一日冷过一日,疏桐的衣着也从夹裳换到了棉衣。 这期间,权叔依旧是每隔几日下山一次。权叔再询问疏桐要带什么东西时,疏桐终于开口说自己想要一串糖葫芦。 权叔一脸为难道:“夫人,已经入冬,这个时节街上早没糖葫芦卖了。” 疏桐一怔,自己竟忘了时令,提出了这个尴尬请求。其实除了糖葫芦,她更想知道王墨最近在忙什么事情,可话到嘴边,她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出乎意料,这天直到天黑,疏桐和七儿也没等回权叔。 看七儿从傍晚开始就一直立在宅门口张望,疏桐也不由得有些担心了。犹豫一番,她拎着风灯对七儿道:“七儿妹妹,你知道下山的路吧?” 七儿点了点头,转头疑惑的看着疏桐。 “我们不如沿路去找找,这个时节早晚起霜,权叔年纪大了,万一是在途中滑倒受伤了可怎么办?” 疏桐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合情合理,谁知七儿竟神色严峻的摇头拒绝了。 “七儿妹妹是担心我知道路了会逃走?” 七儿似没料到疏桐会说得这般直接,怔了一下,随即关上了院门,示意疏桐去休息。 看她平时与权叔关系很融洽,这关键时候她却还是坚持王墨的要求,丢下权叔的安危不顾,一门心思只守着自己。疏桐看着她固执的神色。只得拎了灯回上房去歇息了。 第二日中午,权叔牵着那匹栗色马赶回了宅子。 疏桐一见权叔便怨道:“权叔,你要在山下留宿。走的时候怎么不说一声?害我和七儿担心了一个晚上。” “我走的时候,也没料到公子会让我在城里过夜啊。”权叔呵呵一笑。随即从布囊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疏桐:“夫人,这是你要的糖葫芦。” 疏桐惊讶接过油纸包,轻轻打开,里面果然裹着一串晶亮亮的山楂串儿。 权叔又取出一串递给了旁边的七儿:“你也跟着夫人有口福了。” “权叔不是说这个时节街上没有卖的了么?”疏桐舔了一口山楂面上的糖晶,冰凉凉甜滋滋的味道和儿时吃过的一模一样。 “街上是没有卖的了。我买完东西离城前去见了公子,公子询问夫人的近况,我便随口说起夫人想吃糖葫芦。公子听闻后。便让我在城里住一晚,我还一直寻思为何要在城里留宿,今儿一早公子便亲自将这糖葫芦交给了我。” 疏桐笑道:“看来权叔对这街头小吃没有公子熟悉呢。” “这个季节果子早就没了,哪里买得到?”权叔笑道:“我也是好奇。问了公子,才知公子是将济生馆里用作药材的干山楂用水泡开,又连夜熬了糖稀亲自做成的。” 疏桐刚刚张口咬下一枚山楂,便被权叔的这番话怔住:这糖葫芦,居然是王墨亲手做的?! 权叔说的人是王墨?自己没听错?她实在无法想象像王墨那样的人。会亲手做糖葫芦来满足一个通房丫鬟心血来潮的愿望。 牙齿磕开山楂表面的糖晶,陷入软糯的果肉之中,一股突如其来的酸涩弥漫口腔,令疏桐有些猝不及防。 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糖葫芦!疏桐皱起了眉头。 看着一旁吃得眉开眼笑津津有味的七儿,疏桐不由得怀疑自己拿的这一串是不是糖稀裹得不够? 权叔又从布囊中取出一个编织精致的小竹盒递给疏桐:“这是公子让我带给夫人的。” 疏桐接过打开。竹盒里装着的却是一枚红得有些刺目的鸡蛋。 “皇后娘娘昨日诞下皇子,这是宫里答谢百官的红鸡蛋。公子让我带给夫人沾沾喜气。” 贾南风诞下皇子?! 疏桐一脸诧异。根本就是假怀孕的贾南风,如何诞下皇子?她能凭空变个孩子出来?还是说贾南风的权势竟已达到可以蒙蔽圣上和百官的程度了? 然而此刻,她最惊讶的是王墨将这枚红鸡蛋带给自己,是什么用意? “我们若揭发她假怀孕之事,便可乘机废掉贾南风” “司马遹本就奢侈残暴荒诞无稽,能被废掉也是一桩好事,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急不可待。眼下,时机还不成熟,我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上次师弟不是说要‘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么?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 “时局有变,自然顺应而为。” “师弟,你是因为那个女人,对吧?就因为令据程对她下了手,你就坐不住了?!” 回想起王墨与月容的两次对话,疏桐心下一惊:贾南风诞下“皇子”,是她谋划废除太子司马遹的举动,莫非王墨也开始动作了? 疏桐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 一个月后,权叔从洛阳带回消息:太子司马遹因写下了逼宫谋反之书被废,如今已囚禁在了金镛城内。 传闻武帝司马炎在世时十分喜欢孙儿司马遹,认为司马遹聪慧绝伦,定能大兴天下。他临终前之所以传位于二皇子司马衷,也与他疼爱这位小皇孙不无关系。如今司马遹因谋反罪被废,一时间天下哗然。 太子被废,朝中舆论都集中在刚刚诞下“皇子”的贾南风身上。若要谋划废除贾南风,却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疏桐十分好奇,一介白衣的王墨,如何插手这宫廷废立之事?可这些话终归没办法向权叔打听。 满山的树叶落尽后,白果岭断断续续的下起了雪。 不过几日功夫,白果岭便从一片金色的海洋变成了白茫茫的雪原。 这日午后,完成了权叔布置的抄写课业,疏桐守着一炉炭火,在书房内读一本于阗文辑录的西域奇闻,正看到一个关于汉朝公主的和亲故事。 说是为了稳定融洽大汉和西域诸国的关系,这一年,皇上挑选了一位品貌出众的大臣女儿封为公主,代替真正的公主出嫁西夜国。而这位姑娘心中早已经有了心爱的男子,但皇命难违,她也只能含泪远嫁。 受封的公主到了西夜国,子合王带着华丽的仪仗出城迎亲。看惯了西域女子的粗放,在见到大汉公主的第一眼时,子合王便被温婉柔仪高贵端雅的公主打动,愿意将自己的心和整个王国献给公主。 然而,不论子合王如何将公主捧在手心宠在心间,公主的脸上却始终只有矜持而隔阂的礼节性微笑,没有一次舒心会意的微笑。时间一日日流逝,在西夜国华美富丽的宫殿里,公主一天比一天憔悴了 正读到此处,房门“吱嘎”一声推开,风卷着雪花扑入书房,令疏桐不免一惊。 第九十七章 相约同行 疏桐抬起头来,看见门口满襟落雪宛如披着雪氅的王墨,一时愣愣怔住。 “怎么,桐儿不认得我了?”王墨取下外袍,一边抖落上面的雪粒一边道。 “这么大的雪,公子怎么来了?”疏桐诧异道。 “有些想桐儿了。” 疏桐搁下手里的书册,正准备起身帮他清扫雪粒,听见这句话,身子便蓦地僵住。 王墨唇角勾唇一笑:“不过是看雪下得大,怕你们在山上饿死,带着孙青送些东西上来。” 疏桐松了口气,随即又疑惑道:“孙药师也回洛阳了?” “他一直在洛阳。” 疏桐惊道:“奴婢听果儿姑娘说孙药师去伊吾的分馆当馆主了啊?” “当伊吾分馆的馆主不假,只是那边才刚开始修建馆舍,他这馆主还用不上。”王墨将外袍在门口的木架上挂好,随即走到小火炉旁的木几前坐下,将手放近火炉边取暖。 疏桐拎起木几上的陶壶替他斟茶,佯装随口问道:“那边既是才开始修建馆舍,公子为何要长途跋涉前去查看经营情况?” 王墨并未作答,他拿起疏桐先前读着的那本书,随懂,经文著述一类的,奴婢读起来还是很费力。”疏桐看着王墨,心下暗暗猜测他为何不回答自己的问话。 王墨却搁下书册,端起面前的茶盏道:“我去西北还有别的事务,想着权叔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所以想让桐儿替我做翻译。” 还有别的事务?那张朱墨标注的地图顿时又浮上疏桐的脑海。 “原本计划入冬就出发,赵王那边临时有事没处理好,看样子还得再多呆几个月。”王墨喝了口热茶。随即看着疏桐道:“桐儿这段时间身体可还好?” 想起这两月自己被他软禁在这半山腰,疏桐便郁闷不堪:“如公子所言,这山上空气好。食材纯净,奴婢的身体养得很好。” 王墨笑道:“那就好。西北之行路途艰难,我就担心桐儿身体吃不消,今日还专门让孙青选了滋补的药材送上来。” “公子的意思是,奴婢还要在这山里呆上几个月?” “桐儿不愿意住在这里?”王墨问出这句话,却不待疏桐回答便皱眉道:“阿荣做事笨手笨脚,我也很想接你回去,只是我去金谷园接你前。对父亲谎称你怀有两月身孕,如今算来,应该有四五月了,你现在跟我回去。我如何向他交代?” 竟是为了这个原因要将自己软禁在这山岭上? 疏桐觉得有些好笑:“依照公子的想法,我若在这岭上呆足十个月,就还真得如皇后娘娘一般抱个孩子回去么?” 王墨一脸认真道:“按孕期来算,也就差三四月了,桐儿就先安心呆着吧。至于孩子么,我早晚会给父亲一个交代。” 疏桐惊讶看着王墨:“公子说笑吧?难道三四月后,公子真要弄个孩子抱回家面见老爷?” 王墨笑道:“三四月后我们就启程去西北了,再回来,估计也是三四年之后了。那时抱个孩子回家,不难吧?” 去西域要三四年才回来?!三四年间,朝廷内的派系变化只怕复杂到难以估量,到那时再重拾复仇大计,岂不等于一切从头开始? 疏桐心下一默,当即道:“奴婢临时学这点于阗文,粗陋不堪,只怕误了公子的大事,公子不如请一名专业的翻译随行” “此行所为事务极为隐秘,从外面请来的翻译,如何靠得住?”王墨打断了疏桐的话。 在他眼里,自己就那么可靠?想起王墨给她下毒的狠绝手段,疏桐当即道:“公子那么擅长用毒,给翻译也用上一剂‘七味亡魂丹’,还怕靠不住么?” 被疏桐这般反讽挖苦,王墨却并不动容,他静静看着疏桐,好一阵才道:“桐儿是不想随我同去么?” 王墨不同寻常的表情,令疏桐心下闪过一丝犹豫。密室里的那张地图,让她对王墨的西北之行十分好奇,可同时她又觉得自己耗费不起三四年的时间去满足这个好奇心,毕竟替父母家人复仇才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和终极目标。 “罢了,我原以为桐儿在发现密室之后,会对西北之行充满向往,到没想到是我高估了桐儿的好奇心。” 疏桐大吃一惊。他知道自己进过密室?! 在疏桐惊愕间,王墨搁下茶杯,起身朝门口走去,他一边取下外袍一边道:“雪天黑得早,我得早些下山了。” “公子,等等。”疏桐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急追上去。 “怎么,桐儿不舍得我走?”王墨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顾不得王墨言语间的暧昧轻薄,疏桐急切问道:“公子如何知道奴婢进了密室?” “我没记错的话,那本应该是放在密室北墙书架第二层上的。”王墨瞥一眼木几上的那本书,淡淡笑道。 竟是那本于阗文奇闻录令自己露陷了!看着王墨唇角含笑的表情,疏桐心下无端生出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为何他好像很希望自己发现密室一般? “公子将奴婢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让奴婢发现那处密室?” 王墨摇了摇头:“那是意外。带你来这里,只是我不想被人捏住软肋。” 自己知道他和月容关于“不乱不立”的那些阴谋,原来他是怕自己留在城里坏了他的大事,才将自己软禁在这荒山野岭之中。疏桐恍然大悟。 寻思一番后,疏桐追问道:“公子要奴婢学习于阗塞语,是因为公子要去密室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地方?” 王墨点头道:“桐儿果然聪慧。” “那个地方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会让公子不愿意请专业的翻译同行?” “桐儿可以自己在密室中找找答案。找不出的话,等你决定与我同行了,我会如实相告。” “答案就在密室中?”疏桐一脸愕然。 “当然,只是不太好找。” 说罢,王墨笑了笑,转身推开房门,大步走进了风雪之中。 送走王墨,疏桐走回火炉旁,一瞥见那本书册封面的“古城奇闻录”几个粗黑字体,顿时一惊:他会于阗文?! 第九十八章 精于算计 片刻后,疏桐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王墨会于阗文,他又何必要自己跟着去做翻译?对王墨而言,只要是对他毫无利用价值的人,他都是不屑搭理和接触的。这一点,从他对待那些病人的态度就能看出。 摇了摇头,疏桐拿起继续读下去。 见公主一日日憔悴,子合王当即召集了国内的名医为公主诊视。一位来自中原的大夫告诉子合王,公主身体没有病,只怕是患了思乡的心病。子合王寻思后,决定在皇宫内替公主仿建一座汉室宫殿,以慰公主的思乡之苦。 宫殿建好了,为让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显得生气勃勃,子合王不但耗费巨资收罗了来自汉朝的各种奇珍异物,还特意聘请了一位来自中原的花匠,在花园内种满了中原的花木。 一日,公主在侍女陪伴下去花园散心,邂逅了正在培植花木的花匠,顿时惊讶不已。这位花匠,便是她心爱的那名男子。原来,心上人远嫁令他痛苦不已,他辞别父母远赴西夜国寻找爱人,适逢王宫招募花匠,他便乔装而入。 这对情侣在异国他乡的重逢,让彼此间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自此,公主日日在花园内与花匠幽会。 看着公主的眉眼间多了愉悦和欢笑,子合王十分高兴,认为是自己耗费巨资修建宫殿的诚意打动了公主,他越发宠爱公主。 公主就这样被两个男人深深的爱着,却浑然不知危险在悄悄降临。子合王为公主的深情付出,没有打动公主,却打动了公主的侍女。侍女将公主与情郎幽会的秘密告诉了子合王,子合王果然勃然大怒,持剑赶去花园。正撞上了两人卿卿我我。 急怒之下,子合王挥剑刺向花匠,公主却挺身而出。剑最终在公主胸前一寸的位置停下。望着面前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子合王竟无法下手。 偷情之事败露。花匠明白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在子合王犹豫不决时,他抢过长剑狠狠刺进了子合王的胸口 读到此处,疏桐心下一痛。代嫁的公主爱她的情郎没有错,子合王爱上和亲的公主也没有错,可是两个没有错的人遇到一起,却终究铸成了错。 子合王去世后。几股势力对王位的争夺,令西夜国陷入空前的灾难。最终,这个位于昆仑山怀抱中的美丽国度,被临国莎车的军队趁虚攻入。城破而国灭。 记录的,竟是这样一段令人伤感的故事。合上书页,疏桐走到露台前,望着漫空飞舞的雪花,陷入沉思。 之后的日子。疏桐也不必在权叔和七儿面前遮遮掩掩了,除了学习于阗文,她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泡在密室中,翻阅查找关于地图上朱墨印记的答案。 确如王墨所言,答案不太好找。她几乎翻遍了架上与西域相关的书籍。对地图上的印记仍然毫无所知。 看着地图上那个醒目的圆圈,疏桐甚至觉得这会不会是王墨给自己设下的圈套,在原本毫无含义的位置画这么个圈,诱惑自己随他去西北? 时间过得很快,转瞬便到庚申年的新春。 正月初一,惠帝司马衷为庆贺皇后贾南风“诞下”皇子,改年号为“永康”,大赦天下。 往年这个时候,正是疏桐在王家宅院中最为忙碌的时节,准备宅中过年的一应物资,帮常氏开列送到各府上的贺礼,安排宅院里的各种祭祀、庆典和聚会而在白果岭的宅院里,除了学习于阗文,翻阅密室中的书籍,疏桐终日无所事事,度过了八年来最为清闲的一个春节。 这日午后,疏桐在前庭的暖室中与权叔练习用于阗塞语对话,宅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以为又是孙青上来送物资,权叔和疏桐都没有起身,只让七儿去开门接应。 片刻后,暖室的房门从外推开,一个身着玄色锦袍,头戴玉冠,腰缠金丝蟠龙带的男子大步跨门而入。 疏桐惊讶抬头,只见来人体型高魁,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竟有种迫人的气势。 “啊,竟是王爷来了!”权叔一见来人,当即大吃一惊,随即便起身跪地行礼。 王爷?莫非是成都王司马颖?! 疏桐也赶忙起身跪地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免礼。”司马颖摆摆手,随即几步走到权叔和疏桐先前授课的桌几前,取过一本于阗文印制的书册,随手翻了起来。 “王爷,你怎么还没入城就来这里了?”这时,门口又传来一道急切的问候。 疏桐愕然转回头,便见一身青袍的王墨急步走了进来。 司马颖丢下手里的书册,看着王墨笑道:“子夜的消息还真灵通,本王前脚才进门,你后脚就跟来了。” 王墨几步走上前去:“不是消息灵通,是子夜一直在等王爷回京的消息。若这几日再不到,我就打算去邺城了。” “是么?”司马颖径自在暖室的主座沉身坐下,斜睨一眼疏桐道:“子夜借我这宅子,原来是为金屋藏娇?” 王墨转首看了看疏桐,唇角随即勾起一丝不屑的笑意:“王爷说笑么?这等姿色的女子,如何称得上藏娇?” 疏桐心下一冷:自己在他眼里,原来不过如此。或许,也只有乐素、青竹那类女子,才入得了他的眼吧。 “哦?本王到忘了国舅爷府上多娇娘,这姑娘子夜看不上的话,不如送与本王?”司马颖笑道。 疏桐听得一脸震惊。 “这到让子夜有些为难了。”王墨面上做出为难之色。 司马颖微挑眉头:“怎么,不舍得?” “不过是个卑贱的妾室,有何不舍得?”王墨瞥了疏桐一眼,随即又对司马颖道:“只是她自小对语言很有天赋,我特意让她学了于阗文做翻译。眼下若送了王爷,西北之行到有些不方便了。” “做翻译?鸿胪寺的译臣多着呢,让看起来如此纤瘦娇弱的一个女子远去西北,着实辛苦了些。”司马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疏桐脸上,疏桐慌忙垂睑颔首。 “王爷有所不知。此去西北,若一路皆是青年男子同行,未免太过招摇,带了她扮作商户家眷,一来可以掩人耳目,二来也方便生活照应。” 让自己学了于阗文做翻译,一人充任两重身份,省了他带了翻译还要带丫鬟不说,还能掩人耳目,他这算盘算得可精了。抬眸看着王墨在司马颖面前谦恭有礼的模样,疏桐心下不免冷笑。 ps: 【好书同赏】推荐好友如初佳作,书号3104612,简介:高端大气上档次男主遭遇腹黑女主,坐等扑倒。 第九十九章 物色美人 “唔,子夜想得甚为周到。”司马颖点了点头,随即对权叔和疏桐道:“你们且先退下,本王和子夜还有要事商议。” 疏桐和权叔便依言躬身退出暖室。 适逢七儿端着茶盘入内,王墨便道:“七儿也先出去吧。” 司马颖却道:“不过是个哑女,就留下侍候茶水。” 从暖室出来,疏桐才发现门外还立着四名黑衣侍卫。侍卫束身紧衣的装扮和严峻沉默的表情,令疏桐感觉到了一股杀伐之气。这让原本想偷窥两人谈话的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司马颖和王墨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 眼看天色昏黑,疏桐还在寻思要不要请示准备食宿,暖室的门便打开了,司马颖与王墨并肩走出房门,疏桐赶忙贴身立在游廊的梁柱之下。 走到院中,司马颖踏着侍卫的肩背跨上一匹彪健的黑马,遂又回头对王墨道:“太皇叔头疾患得久了,脑袋也变愚钝了,本王看他下面那个孙秀到很通达,子夜不妨接触接触。” 太皇叔?头疾?疏桐顿时想到了赵王司马伦。看来不出所料,两人闭门在暖室里聊的正是朝中之事。 “听人说孙秀喜欢美人,我已替他物色好了一个。”王墨说罢,翻身跨上了旁边的大黄。 “子夜说的美人,与本王的爱妃相比如何?”司马颖笑道。 王墨当即一脸认真道:“禀王爷,子夜尚未在这世间见过能与王妃相比的女子。” “哈哈”司马颖仰首大笑,随即猛策马鞭,急驰而出。 疏桐正看得专注,王墨却突然回头一顾,她慌忙隐身柱后。 王墨略略停顿了一下,随即便策马冲出了宅门。 两人离开后。值守在前庭的四名黑衣侍卫也迅疾策马离开。 见七儿端了茶盘从暖室出来,疏桐很想上前打探询问,可寻思一番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连司马颖都不避讳七儿。看来她也未必是权叔所说的那个身份。试想,一个无父无母的乞儿。怎么可能拥有那身神出鬼没的功夫?! 宅院再次恢复往日的宁静。三人用罢晚餐后,疏桐照例回上房守着火炉看了阵书,直到戌时末才洗漱了上床。 上床好一阵,疏桐却难以入眠。她脑海中还在梳理今日得来的零星信息。很明显,对于王墨的西北之行,司马颖不但很清楚,甚至还可以推测这是司马颖的授意。 从决定利用以王墨通房丫鬟的身份留在王家宅院复仇那一刻起。自己就不知不觉的被他反利用了。学琴,学骑马,学于阗文,自己被他逼着学的这些东西。似乎都在为西北之行做准备于阗、莎车、龟兹之间的区域,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辗转不眠间,疏桐起身点燃床头的风灯,拎着进了密室。 望着密室墙壁上那张看过无数次的地图,疏桐脑海中倏忽浮起在中读到的一句话:西夜国。建都呼犍谷,东临皮山,西接蒲犁,北望莎车,是一座被昆仑山环抱的秀美国度。 疏桐的手指沿着于阗河移动。缓缓滑过昆仑山脉,最后落在了书中描述的那个位置。令她惊讶不已的是,她落指的位置,正好在那道朱墨圈住的中间部位! 这难道是巧合?! 西夜国早在东汉末年便已灭国,因而在这张大晋山河图中,并没有被标注出来。父亲编著的大晋中,也没有记录这个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国度。 疏桐拎着风灯走向书架,目光从书脊上一一扫过,她突然惊讶发现,密室书架上的书,除了汉文便是于阗文。而她清晰记得,父亲书房里的书,囊括了于阗文、吐火罗文、佉卢文、婆罗米文等十余种西域语言的文史资料。 收罗这些书籍的人,却只挑选了于阗文和汉文两种文字的书籍。 自己先前阅读的那本于阗文辑录的,放置在北墙书架第二层的正中,从视觉上来说,这本书是进入密室后,最容易让人留意到的位置。而十分巧合,地图上朱墨圈出的那片区域内,使用的也正是于阗文! 疏桐感觉王墨所说的答案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目光扫过眼前的书架,疏桐取下了。这本书记载了自汉代张骞出使西域以来,西域形势及诸国的兴衰灭亡。 翻开书册,疏桐很快查找到关于西夜国的记载。和那种描述性的记载不同,在史家的笔底,关于这个国度的描述不过寥寥数语,诸如群山怀抱,盛产白玉,人口过万,习性类羌云云。 就是这样一个早已消失的国度,为何能引起王墨、王恺,乃至司马颖的关注?疏桐感觉自己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可却怎么也无法跨过眼前的迷障。 第二日,在用于阗塞语与权叔练习对话时,疏桐故意将话题绕到了这上面。 “权叔在西域生活那么多年,听说过西夜国么?我最近读的里,记载了一位和亲公主与西夜国王的故事,读罢令人久久难忘。” “西夜国?”权叔皱起眉头,思索一阵后摇头道:“没听说过。” 疏桐一脸遗憾:“作为‘西域通’的权叔,竟也不知道?” “老朽算什么‘西域通’?真正的‘西域通’是当年鸿胪寺的白慕主薄,哎,可惜他英年早逝”提及白慕,权叔又是一脸沉重。 再次听权叔提及父亲的名字,疏桐终于忍不住问道:“上次听权叔说你是因替这位主薄鸣不平而被贬官流放,却不知究竟是件什么不平事?” 权叔端起几上的茶盏饮了口茶,抿唇道:“这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 “总归是练习对话,权叔就说来听听吧。”疏桐拎起陶壶替权叔又斟满了茶水。 或许是这段往事搁在心底太过沉重,权叔也早想与人分享,他叹了口气,随即便讲述起来。 “武帝太康年间,西域诸国为向我大晋表示诚服,纷纷派出质子入京侍君。那一年,龟兹王子帛延和焉耆王子龙图先后来到洛阳。因焉耆王与龟兹王素有结怨,领受父命的龙图在洛阳几次三番设计刺杀帛延。” 权叔的讲述娓娓道来,将疏桐带回到了八年前之前。 ps: 【好书同赏】推荐好友玉容佳作,书号3118290,简介:锦绣荣华,妻悍甜宠。 第一零零章 冤案真相 “时任鸿胪寺主薄的白慕,为了西域的稳定和大晋的和平,数次救帛延的性命于危难间。白延为感激白慕的救命之恩,不但将自己的译姓从‘帛’改为‘白’,与白慕称兄道弟,在他返回龟兹后,还将一张绝世名琴托人赠给了白慕” 原来,赠送“绝响”给父亲的,是龟兹王子? “白慕起初见这张琴破旧不堪,以为并不值钱,加之念在白延的情谊上,便留在家中给女儿学琴用。在意外得知此琴价值连城后,他将这张琴交回了鸿胪寺。他上交那日,老朽正巧也在公署中办事,碰面时还曾就这张琴聊过几句。” “此事过去半年后,突然有人检举告发白慕主薄与鲜卑首领秃发树机能勾结,联合高昌以东的鲜卑部落反晋。而被作为证据的,就是那张从西域带过来的古琴。” 权叔喝了一口茶水,又道:“白慕早年去西域游历,曾经过阿尔泰山脉,结识过一些鲜卑族人,但却从未与秃发树机能有过任何接触。白慕写了申辩书,讲明了西域之行的全部经历,也交代了那张琴的来历及上交鸿胪寺的经过,可廷尉府的人去鸿胪寺调取证据时,竟找不到古琴的入库记录” 自然是找不到了。那张琴,只怕早在父亲上交之日,就被他的上司时任大鸿胪的石统带走了。这之后,不用猜测,便知道石统又将此琴作为礼物赠送给了深爱琴律的侄子石拓。 若石拓知晓这张古琴背后的腥风血雨,他还能闭目静心弹出净洁无垢的之曲么? “得知这一情况后,我当即出面替白慕作证,证明他那日确实是将古琴入交了国库。可廷尉府几番调查后,最终却说老朽身为下官为包庇上司的罪行作了伪证。再后来,散骑常侍王恺又在朝堂上奏报此案乃谋逆重罪,应该速速办结。很快白慕一家被抄家灭门,而我也被驱逐出关” 听到此处,疏桐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这张用来感激救命之恩的琴。却最终夺走了白家几十口性命,若那龟兹王子知晓。他又作何想? 愣了半晌,想起权叔说的“散骑常侍王恺又在朝堂上奏报”,疏桐不免一怔:难道最初检举告发父亲勾结谋反的人,还另有其人? “权叔可知道最初检举告发白白主薄的人是谁?” 权叔摇头道:“据说是匿名的检举书,收存在御史台的专案库中,一般人哪里能见到?” 说到这里,暖室门“吱嘎”一声推开。却是七儿拎了热水来替换茶壶里凉了的茶水。 待七儿换水后离开,权叔又道:“老朽去西域后,还曾特意去龟兹王城拜访白延,他却已经不在王城。后来探听得知。他知道白家的灭门惨案是因那张古琴而起后,十分愧疚自责,主动放弃王位继承权,去了护国寺清修佛学。” 白延因为父亲之案,放弃了王位?这令疏桐有些惊讶。父亲的冤案与他并无关系。他竟自责至此? 带着疑惑,疏桐问道:“不过是一张古琴而已,又如何能作为通敌的证据?” “检举书里说,秃发树机能是利用古琴背面的铭文作暗语,与白慕私通信息。” “那张古琴背面还有铭文?”疏桐惊讶不已。 权叔点头道:“白慕上交古琴那日。提说那张琴价值连城,我十分好奇,便请求他将琴从琴匣中取出来观赏了一番。老朽不通音律,只觉琴板龟裂、式样古拙,看不出有什么值钱的地方。到是在琴身背面,老朽发现有用吐火罗文阴刻的铭文” 阴刻?难怪自己两度接触“绝响”,却从未注意到琴身背面还有铭文。 “铭文写的什么内容?” 权叔回想道:“当时在鸿胪寺,老朽主译的是于阗文,对吐火罗文虽也有接触,却研究不深,加之白慕急着要上交古琴,我也没有细读,大致瞄过去,感觉记载的不过是这张琴数度易主的一些经历。” “公子总不会告诉奴婢说,你设下这么多计谋取得‘绝响’,就只是拿回家去观赏一夜吧?” “自然不是。我会好好研究一夜。” 再次想起与王墨在芳兰渚的对话,疏桐的思路豁然洞开:王墨并不是真的对“绝响”感兴趣,他设计夺取“绝响”,一定是为了那段铭文! 疏桐尚在沉思,权叔却又叹道:“吐火罗文与婆罗米文同出一个体系,以记音为主,而鲜卑文则和于阗文类似,以录形为主,两种文字差异甚大。如果当时能找到那张古琴,廷尉府稍加辨别,就会发现这是一起冤案” 如果父亲不上交“绝响”,还会不会被人诬陷?如果石统不暗中盗走“绝响”,父亲会不会还有一线生机? 只可惜世间没有“如果”。疏桐垂首饮茶,强抑眼中的泪水。 默默饮罢手中的茶水,权叔抬头望望窗外有些昏黄的天色,起身道:“又像是要下雪了,老朽去后院看看马厩里还有没有草料。” “啪嗒”权叔刚走出暖室,疏桐眼角的泪水便汇聚成滴,坠入了手中的茶盏之中。 听了权叔的讲述,疏桐心底的仇家,除了散骑常侍王恺外,又多了一个人藏在匿名检举书背后的那个人。 那个人,如果不是与父亲结了仇,便是对这张琴心怀贪念。前者可能是焉耆王子龙图那类的,后者可能是石统、王恺之流 回想起密室中父亲的那些遗物,疏桐不免又将这幢宅子的主人司马颖也列入了可疑人选。只是,昨日看来司马颖的年纪与王墨相差无几,父亲遇害时,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以自己的身份和身手,想要进入廷尉府专案库查看检举书不太现实,比较可行的办法是与石拓碰面,一来可以查看“绝响”背面的铭文内容,明白王墨夺琴的真正目的;二是看能不能从石拓口中打听出石统当年是如何得到“绝响”的。 理清思路后,疏桐抬袖抹去脸上的泪痕,准备起身去厨房帮七儿做晚餐。不料起得急了,袖子带翻茶盏,满盏茶水尽数泼洒在了茶盘旁的书册上,疏桐忙忙拾起书册沥水。 看着被茶水洇开的一行行于阗文,疏桐愣愣怔住:权叔说“绝响”背面的铭文是吐火罗文刻录的,自己学的却是于阗文 ps: 【好书同赏】推荐好友寞寞佳作,书号:3017464,简介:废材女炼器师的欢脱升级路 第一零一章 为谁伤怀 走出暖室,天上已飘起了鹅毛大雪。 疏桐抬手紧了紧棉衣的领子,正准备沿游廊往厨房走,便听见院门外传来了“笃笃笃”的叩门声。 天气晴好时,这宅子也没人光顾,这两日雪下得这么大了,反到日日有人上来。疏桐一手紧着领子,一手遮在额头挡住扑向眼前的朵朵雪花,急步往宅门走去。 抽开木栓,拉开黄铜包铸的宅门,疏桐却愣住了。 “这么冷的天儿,你怎么只穿着棉衣就出来了?”王墨看着疏桐冻得有些发红的脸,随即取下身上的披风替她裹上。 直到带着王墨体温的披风裹上身子,疏桐才忙忙摆手道:“我先前一直呆在暖室里,不冷。公子昨儿才下山,今日怎么又来了?” “进屋再说吧。”王墨牵了大黄的缰绳,往院子里走。 听见叩门声,权叔和七儿也相继都出来了。 王墨将马缰递给权叔后,笑着对七儿道:“麻烦七儿姑娘送壶姜茶到暖室来,这个天气出门,还真冷。” 权叔去拴马,七儿去熬茶,疏桐只得陪着王墨往暖室走。 “他们欺负你了?”走了几步,王墨侧首问道。 疏桐一愣:“没有啊。” “没有么?”王墨突然停步。 疏桐不知所谓,也停住了脚步。 “那怎么像是哭过的样子?” 王墨抬手将落在疏桐眉梢的一朵雪花拂去,冰凉的指腹扫过她的脸颊,令她冷得一颤。 疏桐略略退开半步道:“不过是先前读了一个令人伤怀的故事罢了。” “哦?是个什么故事?”王墨唇角勾起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 “一位汉室和亲公主的故事。”疏桐随口答道。 “说说看。” 疏桐看着王墨,一脸诧异:冒这么大风雪上山,他是闲得无聊来听故事的? “外面冷,进屋讲吧。”王墨无视疏桐的表情,大步朝暖室走去。 疏桐愣了愣。跟在他身后进了暖室。 进了门,疏桐将披风取下在门口的木架上挂好,王墨在火炉旁的木几前一落座便催促道:“桐儿给我讲讲那位公主的故事。” 无奈之下。疏桐只得将西夜国那位和亲公主的故事大致说了一遍。 故事说完,王墨却一直看着疏桐。似意犹未尽。 疏桐被他看得有些慌张,便垂首道:“公子,故事讲完了。” “那桐儿先前是替谁伤怀落泪呢?是和亲公主?子合王?还是那位偷情的汉家郎?” 这让疏桐不由一愣,她本是应付他关于落泪的问题才随口扯出这个故事,没料到他竟问得这般仔细。这个故事虽然伤感,却还没到让她为之落泪的程度。 子合王遇刺后,和亲公主将她的情郎自侧门送出皇宫后。被赶来的侍卫押入了死牢。不久,公主被王室处斩,而她的情郎闻讯后也选择了自尽殉情。 略略思忖后,疏桐答道:“在这个故事里。奴婢觉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值得同情。” “原来桐儿也是个多愁善感之人。”王墨叹道。 刚说罢这个故事,权叔便和端着姜茶的七儿一起推门进来了。 “公子这个时辰冒雪上山,可是有什么急事?”权叔进门后便出言问道。 王墨接过七儿送上的姜茶,大喝了一口后道:“我是来接桐儿下山的。” 闻言,疏桐、权叔和七儿都吃了一惊。 “原本想让权叔也一起走。但此时雪下得大,路上恐怕不太安全,你就留着收拾了东西,明日慢慢下山。” 权叔愕然道:“怎么走得这么急?” “王爷今日一早入宫面圣,此行的任务已经完成。但京中还有些事务要处理,王爷嫌城里人事嘈杂,可能要来这里小住,桐儿就先搬去金镛城外的那处小宅院住着。” “上次公子不是说那处宅子月容姑娘经常会去,夫人住在那里不方便么?”权叔瞥一眼疏桐,不安道。 王墨道:“最近宫里事务多,师姐恐怕没时间出来。” 疏桐却有些意外:王墨不想让他师姐和自己见面? 想来有些可笑,他因为向王恺撒了怀孕的谎,所以不让自己回王家宅院;因为不想让月容与自己见面,他又将自己软禁到白果岭的宅子来。 权叔又问:“那七儿姑娘呢?” 王墨道:“她还是留在这里吧。” 听到这里,疏桐心下已是有些欢喜了。无论怎样,只要能下山回城,对她来说都是极好的,尤其是能摆脱这个功夫高深莫测的哑巴姑娘,她庆幸不已。 “既是要下山去,我就先去收拾衣物了。”疏桐起身道。 王墨点点头:“收拾几件换洗的衣物就好了,山下宅院里我已经准备了一些。” 疏桐进了上房,将自己本就不多的几件衣物收拾好,略作沉吟,又快步进了密室。环顾一圈后,她将书桌上母亲送给自己的那尊稚子骑牛造型的磨合罗拿了起来。 离开这里,以后就未必再有机会进来,得给自己留下一个念想。疏桐将磨合乐贴近胸口,静默片刻后,退出了密室。 疏桐刚刚将这尊陶塑的磨合罗塞进布包之中,王墨便推门走了进来:“收拾好了吗?” “马上就好。”为掩饰心下的慌张,疏桐随口问道:“昨日公子是怎么知道成都王入城前转道来了白果岭?” 王墨进了内室,瞥了眼床榻一侧画着的屏风,随即回头道:“王爷此次回京轻车简行,若不是青竹告诉我他入城前转了道,我哪里会知道。” “蕙小姐她们回洛阳了?”疏桐有些惊讶。王蕙怀有身孕,这么冷的天气,这么远的路途,司马颖竟舍得让她长途奔波? 王墨却摇头道:“蕙儿怀孕后,青竹已成为司马颖的妾室,这次蕙儿留在邺城养胎,特意让青竹侍奉司马颖回京面圣。” 疏桐不由得一怔。若当初不费那些心思反抗常氏,如今成为司马颖妾室的就该是自己。为留在王家,自己选择了当时看上去温和无害的王墨,原以为这个决定是对的,现在看来却是错的离谱。当初若能看得长远一些,成为司马颖身边的人,会不会离复仇更近一步? “选择我,让桐儿后悔了?”王墨突然道。 疏桐一惊,当即道:“奴婢不明白公子在说什么?” 王墨唇角一牵,浮起一丝浅笑:“走了,天黑了路不好走。” 第一零零二章 风雪同归 前院的白果树下,权叔已将喂饱了的大黄和另一匹枣红马牵了出来。王墨却说疏桐马技生疏,骑行下山不安全,要她和他同乘一马。 几个月没有骑过马,又是大雪天下山,疏桐也确实没有赌命的胆量。寻思之后,她乖乖的爬上了大黄的马背。 与权叔和七儿道别后,王墨翻身上马,拥着疏桐策马出了宅子。 寒风猎猎,落雪簌簌。 望着四周玉砌冰雕的白果岭,疏桐不由替身下的大黄担心起来:这么大的雪,完全看不见上山的脚印,它可还记得路? 但显然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大黄脚步笃定的朝林子西南方向走去,在挂满了冰晶雪垛的白果林中自由穿梭。 起初她只留意着四周的雪景,直到看得有些厌倦了,她才留意到大黄在林子里行走的道路很有规律。每过三株树,大黄便左转一次,再过三株树,大黄又右转一次。 疏桐看得有些惊奇,不禁开口问道:“公子,这片林子可是有什么玄机?” “桐儿今日才发现么?” 疏桐诧异回头,便见王墨唇角蕴笑道:“这幢宅子修筑之时,因地势所限,不能如一般的皇家宫室那般设置防护机关,修筑宅子的工匠便采用奇门遁甲术,利用这片林子做了个阵法。” 奇门遁甲术?疏桐大惊:“公子往日不曾说明,若奴婢在林子里不慎走错了位置,岂不是要丧命于此?” “不过是个障目的八卦迷宫阵,没有那么恐怖。再说,每次都有七儿跟着,就算你走进了死门,她也有办法帮你脱困。” 疏桐不免怔住:她每日跟着自己。原来是为了保护自己? 风雪太大,大黄的速度比平日慢了许多。直到天色变得昏黑,大黄才从邙山下来。沿着一条铺满积雪的小道折向西北的官道。 大黄进入官道之后,疏桐才慢慢对周围的环境有了印象。这应该是通往建春门的那条驿道。 疏桐依稀觉得,上次王墨从金谷园带她去白果岭,走的不是这条路。疑惑之下,她开口问道:“公子上次走的不是这条路吧?” “上次是从邙山北麓的山道过去的。今日雪大,山路不安全。再则,我也不想让你记得这条路。”黑暗中,王墨静静答道。 王墨的直言。让疏桐有些微怔。 “在你面前,我从不隐瞒。桐儿,我也一直在等你如此对我。”王墨当日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疏桐脑海。他是这么说的,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可越是如此。疏桐便越是不安。 建春门的城楼已然矗立在视野前方。只是,风雪之中,这幢城楼看起来黑沉沉冷寂寂的,无端令人感觉压抑和惶恐。 大黄走近城门,王墨从腰间取出一道令牌。那守门的侍卫接下看过后,双手恭敬递还给王墨道:“此刻不能通行,请公子和夫人先去十里外的驿亭稍事休息。” “这却是为何?”王墨不解问道。 侍卫躬身道:“廷尉府的重要囚车很快要出城,右军将军下令闲杂人等回避。” 右军将军?这不是那个赵王司马伦所任的官职么? 疏桐正在寻思,王墨便又从腰间取出一道令符递给侍卫:“我是右军将军的医师。此番出城就是冒雪去城外替将军寻找药材的。” “你是大夫?”侍卫以怀疑的目光来回打量王墨和疏桐。 “你手里的令符乃是出入赵王府的玉符。”似早有准备一般,王墨竟又从马背的包袱中取出了几株药材给侍卫展示了一番。 那名侍卫抬手召来对门立着的一名侍卫道:“你先守着,我上楼去给总兵禀报一声。” 片刻后,一名负责值守城楼的宿卫长与那名侍卫一道从城楼上下来。 来人朝王墨拱手一礼后解释道:“不允通行入城,乃是将军亲自下达的严令,我等也不敢违背。考虑到此时天色已晚风雪又大,让公子和夫人赶去驿亭等候也确实辛劳,就请公子和夫人到城楼上稍事休息,待禁令解除后再入城。” “多谢总兵通融。”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王墨谢了宿卫长,扶着疏桐下了马,将马匹交给那名守门侍卫后,便随着宿卫长沿城楼的侧梯登上了城楼。 上了城楼,疏桐便惊讶发现城楼的垛口间,密集站着两排身着黑色兵甲手持重弓严阵以待的兵卫。 楼上竟是这等架势,难怪此前在下面感觉压抑惶恐。 “公子和夫人这边请!” 宿卫长将王墨和疏桐引入城楼西侧的一间小室内,又道:“此间条件有限,请公子和夫人多担待些。待禁令解除后,我会及时前来通告。” “多谢总兵。”王墨再次致谢。 宿卫长略略颔首,随即便拉上小室的木门退了出去。 这是间东西南北都不超过六步的逼仄小室,看墙边横放着的几张木凳和上面堆放的十几个水囊,不难猜出这本是兵士们换岗歇息的屋子。看来,是王墨出示的那枚通行赵王府邸的玉符起了作用。 室内没有取暖的火炉,除了能稍微避避风雪,比城楼外面也没什么区别。疏桐一边搓着手呵气取暖,一边道:“上次替蕙小姐送行,我却没留意到这城楼上竟有这么多弓箭手。” “寻常时候,哪里会有这么多兵卫?”王墨走到小室东侧唯一的窗户前,将窗棂微微朝外推开了一些。 疏桐也走上前去,透过窗户的罅隙,正好望见一个兵士在用木叉将一个大号的风灯挂上城楼的檐角。风雪竞相扑打着羊皮糊的灯罩,让那盏本就模糊昏黄的风灯,看起来像是要被风雪卷走一般岌岌可危。 兵士挂好风灯后,突然转过身来。王墨忙一把揽住疏桐,将她带入怀中,转身隐靠在窗旁的墙壁上。 “哒哒哒” 耳畔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节律,疏桐抬手抚胸:自己的心跳怎么会这么快? “哒哒哒” 在确认这节律不是自己的心跳后,疏桐不免疑惑的仰首望向王墨。 窗外的灯光从罅隙中透入,正好落在疏桐的脸上。微翘的长睫下,那双一贯如同冬夜星辰般冷寂的眸子,在暖黄的光照下,突然多了丝温暖;光洁秀挺的鼻翼下,一双饱满柔软的唇瓣微微泛起琥珀色的光泽 王墨看得一怔,不受控制的慢慢俯下身去。 第一零三章 风云突变 疏桐突然侧首道:“原来是马蹄声!” 看着灯光下她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王墨抿紧了嘴唇。 很快,一片杂沓密集的马蹄声便抵达了楼下,接踵而至的还有一阵急促而紧张的对话。被“呜呜”的风雪撕剥后,疏桐的耳朵只能依稀捕捉到“许昌”、“急行”、“连夜”等几个词语。 “准予放行” 一声高呼后,楼下响起了木轱辘的搅动声,随即又混合了铁链沉落的金属声和城门开启的沉闷声响。城门打开后,便是一片重车碾过冰雪的“嘎吱”声和马蹄急走的“哒哒”声。 “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有这么多人出城?”辨听了好一阵后,疏桐轻声道。 王墨松开了搂着疏桐的手臂:“这是押送废太子司马遹去往许昌的车队。怕路途生变,自然要配备重兵连夜护送。” 疏桐凑近窗罅,借着城楼屋檐下那盏风灯的微光,她果然便看见无数重甲骑兵从城楼下鱼贯而出,而视线的最远处,一辆黑色的马车在风雪中渐行渐远。 风雪肆掠,前途漫没。 一时间,疏桐心下竟有些恻然:太子被废逐出帝都,朝中的局势,只怕也如此刻檐下的那盏风灯,飘摇难定。 所谓的“乱局”,不正是王墨、司马颖之流的期望么?想到这里,疏桐回头探看王墨,却见他抿唇望着窗外,脸色冷峻沉郁,一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眸中,看不见丝毫的喜色。 待出城的车马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小室的木门便被宿卫长推开了:“禁令已经解除,公子和夫人可以入城了。” 王墨朝宿卫长拱了拱手,带着疏桐走出了小室。 在走下城楼前。王墨略略驻步,侧首朝押送司马遹的车队消失的方向望了望,叹了口气。才又抬步下了楼。 之后的路途上,两人都陷入沉默。 进入主街后。看着两侧民宅中透出团团熏黄的灯火,疏桐的眼睛才略略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大黄跑过金市街时,疏桐想起那次和王墨佯装廷尉府的人,来这街上办案的事,便忍不住道:“‘浅妆’的李公子几月前暴病身亡,那铺子如今也已变卖了。公子可知道?” “知道。” 从李京的案子联想到父亲的冤案,疏桐不免有些不忿:“这世道弱肉强食。简直毫无王法。” “所谓王法,不过是当权者的役民之术。掌权者,从来都凌驾其上,不受约束。”王墨淡淡道。 疏桐听得一怔:“公子是觉得李公子一家的遭遇理所应当?” 王墨看着风雪下民宅中星星点点的灯火。肃容道:“桐儿放心,始作俑者很快就会得到他们应有的下场。” 除掉那个祸乱宫室的贾南风,王法就能正回来么?疏桐心底有些隐忧:贾南风如今权倾朝野,她一旦倒台,大晋王朝还能立得稳么? 沉思间。大黄已在金镛城外的那幢小宅院门口停下。 疏桐下马后抬起头,寂黑的夜色中,丝毫望不见金镛城的城楼,只有大朵大朵的雪花落在脸颊,带着冰冷的触痛。 王墨推开宅门。从门房里点了风灯转身递给疏桐道:“我先去后院拴马,这宅子里没有丫鬟婆子,还得辛苦桐儿去厨房给我们做点吃的。” 虽然只来了一次,疏桐对这宅子却也不陌生。接过风灯,她便往宅院东侧的厨房走去。 想着这宅子最近没人住,至多和了面团做碗汤面应付一顿。进了厨房,疏桐才发现存放食材的木柜之中,腌肉、禽蛋等各类食材装得满满当当的,更令她惊讶的是居然还有新鲜的韭黄和萝卜。 寒冬季节,这样的蔬菜除了官宦世家,寻常人哪里吃得到?看着木柜中的食材,疏桐便明白这是王墨从王家厨膳房中带过来的。 若换了平日,见着这些食材,疏桐必然生出烹饪美食的兴致。唯独今日,听闻了父亲的冤案,目睹了太子的流放,心情抑郁的她毫无胃口。 为应付王墨,疏桐还是耐着性子熬了米粥,用韭黄煎了鸡蛋,又切了肉末炝炒了一道萝卜丝。 看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面,王墨似早已饿得不行,在手盂中净了手连擦都没擦干,便拾了箸子开始用餐。 疏桐拿着布巾的手僵了僵,随即又放回木架,在王墨对面坐了下来。 王墨满脸期待的夹了一箸子煎蛋,放进嘴里后却好一阵没有动作。疏桐不由皱眉问道:“公子平日不吃韭黄么?” 王墨动嘴咀嚼了几下,艰难咽了下去后,才又点头道:“嗯,吃得少。” 两月不侍候王墨吃饭,疏桐一时竟忘了他喜欢清淡饮食的怪癖,她脸上便露出抱歉的神色:“奴婢也只切了一些韭黄碎末调味,没想到公子还是不喜欢。不过幸好还炒了萝卜丝。” 说罢,疏桐将肉末萝卜丝推到王墨面前。 王墨抬眼看着疏桐,唇角勾起一丝笑意,随即抬手又夹了萝卜丝喂进嘴里。这一次,他只是略略怔了怔,随即便端起粥碗埋头吃起来。 疏桐见他吃得专注,自己也端起了粥碗。 “嗯,我吃好了,桐儿慢慢吃。”疏桐才喝了几口米粥,王墨便放下箸子起身了。 看着王墨面前那盘只动了一点的肉末萝卜丝,疏桐摇了摇头:这些菜蔬不都是他自己准备的么,居然都不爱吃! 看着好好的两盘菜都这么剩着浪费,疏桐叹了口气,夹了一箸子萝卜丝佐饭,却刚放进嘴里,便蓦地怔住了:这味儿,居然咸得发苦! 心下不甘,疏桐又挑了箸煎蛋入口,竟也是咸得发苦。 原来,不是他不吃韭黄,而是这菜根本没法下口! 疏桐几步跑去厨房,拿起灶台上装盐的竹筒一看,明明满满的一筒盐,竟被自己用去了许多。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要命,先前做菜时,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收拾了厨房,疏桐沏了壶热茶送去王墨所在的书房。 王墨正在蜡灯下翻看一卷书册,疏桐将茶水放上桌几,一脸抱歉道:“奴婢先前将盐放重了,饭菜不合口,公子没吃饱吧?” 王墨一怔,随即抬头道:“盐放重了?我还以为桐儿就是这么重口呢。” 第一零四章 共进晚餐 重口?疏桐眉梢动了动,随即又道:“要不奴婢重新去给公子做点吃的?” “那盐也是不便宜的。”王墨接过疏桐递上的茶水,摇头笑道:“夜深天冷,桐儿还是早些洗漱了休息吧。” 总觉王墨这话语带嘲讽,疏桐不免在心下辩道:“盐不便宜,所以公子一贯都在省着吃?” “桐儿还是住对着月亭的那间客房吧。”疏桐刚走了几步,王墨便在身后补充了一句。 对着月亭的那间客房,就是当日疏桐在纱窗内偷窥王墨和月容聊天的那间。 一走进客房,疏桐便觉得室内比别处暖和。她环顾一周,发现床榻前的火炉中炭火正旺。看着炉中银霜炭微微跃动的红芒,疏桐不免一怔:他说去后院拴马,却是来将客房的火炉起好了。 王墨的这点用心,令疏桐一时间忐忑难安:他一会儿会不会过来要求自己侍寝? 回忆起初到白果岭宅子那夜的情形,疏桐当即选择了将房门死死拴好。若是他来敲门,自己就假装睡熟了,什么也没听见。 这一夜,却除了窗外呜咽不休的风雪声外,再没有其他声响惊扰。 疏桐一觉醒来,窗外已是曙色晴明。 穿好衣袍下了床,疏桐一推开木窗,便发现大雪已经停了,初晴的天空一片澄碧。后院花木、月亭上的积雪和冰晶,在晨光中晶莹剔透,折射着点点闪闪的星茫,宛如锆石一般璀璨。 风雪过去,疏桐的心情也亮净了许多。 洗漱之后,开门走出客房,令疏桐意外的是,王墨早已不在宅子里。 疏桐的脑海里顿时浮出了一个念头:借去集市采买为借口。打探这宅院四周的环境。 她去厨房取了竹篮挎在臂间,刚走到宅院门口,便看见门栓上贴着一张纸条。 “桐儿。你在白果岭服用的‘七味亡魂丹’解药少了一味药引,估计今日会提前发作。我此刻去济生馆替你取药。你若不担心出门晕倒在雪地上,尽可自便。” 看着纸上王墨龙飞凤舞的笔迹,联想到他唇角勾笑的嘲谑模样,疏桐抬手便扯下纸条拧做一团。 在将这团纸扔进宅门后的一个空竹篓后,她却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脸。不知是昨日在风雪中冻得太久,还是昨夜炭火用得太久,她脸上的皮肤有些干燥。摸上去和平日竟有些不同。 王墨说的提前发作,是真的? 心下有些不踏实,疏桐转身回了客房,急步奔去妆镜前查看。原本并无异样的皮肤。在她手指的摸索下显得有些泛红,这令她越发的不确定了。 抬眼望着后院里厚厚的积雪,想象自己出门后在街道上晕倒的模样,疏桐咬了咬牙,决定还是挨过今日再说。 中午时候。王墨回来了。与他同时进门的,除了刚从白果岭归来的权叔,还有一名四十来岁的胖大叔。 “桐儿,这是谦词楼的大厨钟会钟大叔。”王墨介绍道。 在向钟会施礼时,疏桐心下有些嘲讽:不就是自己一时失手把盐放重了么。至于就把人店子里的大厨请来么? 似猜测到疏桐心下的想法,王墨笑道:“谦词楼临河,阁楼敞露,一入冬便冷得不行,每年这段时间都要歇业休整,想着钟大叔留在那边也无事,便特意请来给我们改善改善生活。” 钟会呵呵一笑:“公子对菜品颇有奇思妙想,我还指望公子能多给我提点则个。” 一旁的权叔笑道:“到是我跟着公子和夫人有口福了。” 原本清静沉寂的宅子,随着权叔和钟叔的搬入,突然便多了几分生气。 权叔在王墨鼓动下,兴起了要在洛阳开办一所于阗塞语私塾的念头,每日除了给疏桐上课的时间外,他几乎都坐在书房里忙着整理编撰系统的教材。 钟叔则对美食有着别样的执着,不论是眼里看见什么东西,脑袋里思考的第一个念头都是“这东西能不能做来吃?”,倘若确实不是能食用的东西,他紧接着的念头便又是“这东西能不能用来装吃的?” 自搬入这幢宅子后,疏桐每日都在寻思找借口出门去逛逛,却每每临到出门便被各种事情耽误。要么是权叔请她帮忙誊抄于阗文史料,要么就是钟叔请她帮忙记录菜谱或者品尝新菜。 起初,疏桐只觉得事情太不凑巧,往后每每重复出现这样的情况,她便怀疑这是王墨设下的诡计,权叔和钟叔根本就是他请来监视自己的。偏巧这两人态度还都极其谦恭有礼,令她找不出更合情理的借口来拒绝他们。 王墨却是每日早出晚归,显得十分忙碌。而疏桐因害怕他会要自己侍寝,总是一入夜便急急回房落栓装睡,两人往往是好几天都难得碰上一面。 如此局面下,疏桐想药弄清这宅子四周的环境,想伺机与石拓取得联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思来想去,疏桐还是决定从王墨入手寻找出宅子的机会。 这日直等到戌时末,王墨才牵着大黄走进宅子。 疏桐一听见开门声,便拎了风灯急急走出去。 王墨将马缰交给权叔,转身看见执灯而立的疏桐,竟是吃了一惊:“桐儿还没睡?” “公子每日为生计劳碌奔波,奴婢却睡得那么早,着实有些惭愧。”艰难说出这句假惺惺的话后,疏桐低垂了头,避免与王墨对视。 王墨听得怔了怔:“桐儿这是” “以后每日奴婢都会等着公子回来共进晚餐。”怕王墨会错意,疏桐忙忙答道。 王墨皱眉看着疏桐:“你还没吃晚饭?” “饭菜都还热在铜釜中,公子是先更衣还是先用餐?”疏桐抬眉问道。 王墨看着疏桐,随即抬手扶额,一脸后悔道:“啊,早知道桐儿会等我进餐,我就该辞谢了赵王的宴请。这浪费时间不说,那一桌大鱼大肉还真不合我口味” “公子已经用过餐了?”疏桐一脸失望。 王墨道:“正好也没吃饱,就陪桐儿再吃点儿。” 第一零五章 旧事重提 说是没吃饱要再吃点儿,实际王墨除喝了点钟叔炖的冬笋汤外,连箸子也没动一下。 被王墨这样看着,疏桐也吃得格外无味。 看见疏桐放下箸子,王墨便道:“桐儿是有话想跟我说吧?” 疏桐一怔,自己饿了这大半晚上就是为了等着王墨寻个说话机会,可眼下这气氛着实不适合再提要求,她便摇头道:“没有啊。” 王墨凝眸看着疏桐,好半晌又道:“最近我手中事务繁多,若过了酉时我还没回家,桐儿便不必再等了。” “公子这么忙,有奴婢能替你分担的事么?”灵光一闪,疏桐终于寻着了一个话头。 “桐儿也想替我分担些事儿?”听疏桐这么一问,王墨便作出副认真思虑的模样来。 疏桐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恰如其分的用心诚恳。 沉思一番,王墨道:“想了想,是有件事情桐儿可以帮忙。” 疏桐顿时一脸期待。 “这宅子在城的西北角,清梧院在城东边,每日回去送洗衣服挺费事儿。” 每日替他往返两个宅子送洗衣服,这活儿不是正方便打探消息么?疏桐正要开口接话,王墨却又道:“我看天气也暖和一些了,桐儿无事到可以替我洗洗衣物。” 要让自己给他当洗衣婆子?!疏桐的脸上顿时露出遮掩不及的失落。 王墨却似没看见一般,缓缓站起身来:“时辰也不早了,我就先去休息了。” “公子!” 听疏桐一声急唤,刚走到餐室门口的王墨便停住脚步,唇角勾笑,转回头道:“桐儿还有事么?” 疏桐站起身来,几步走上前去。脸露为难道:“正如公子所言,这天气一日日暖和了,奴婢房里的却还都是冬衣” “哦。这到是我忽略了,明日我正巧要回去面见父亲。我会替你带些夹衣薄裳过来。”王墨道。 疏桐急道:“奴婢先前的衣物都还在金谷园” “桐儿放心,我会去制衣坊替你领新的,你的尺寸我都记得。” “金谷园里那箱衣物,还是上次公子亲自替奴婢挑选的衣料,有好几件奴婢都还没穿过” “桐儿想说什么?”王墨俯低了头,专注看着疏桐的眼睛。 疏桐避开王墨的视线,垂首道:“公子能否让奴婢去一趟金谷园。将那箱衣物带回来?” “桐儿这是想让人嘲笑我么?”王墨冷淡的语调令疏桐一诧,她抬起头来,便发现王墨脸上已是笑容全无:“纵然我现在比不得那养尊处优的石拓,却也不到节衣缩食的拮据程度。那些衣物都是去年的式样了。你纵然喜欢,也不能再穿着丢我面子。” 没想到一提到金谷园,他便会这般反应。疏桐心下一急,便有些口不择言:“不过是几身春裳,公子就扯到了面子。这面子也忒薄了些吧?” “王家的面子,向来都比不得石家的厚。桐儿在金谷园想必也是见过了,那石公子竟能邀约父亲的妾室游园同欢,还真看不透他那面子得有多厚” “那日不过是巧遇罢了,公子何必用语刻薄至此?”疏桐听不下去。便打断话头替石拓辩道。 “巧遇?”王墨一声冷笑:“莫非桐儿与绿珠夫人在‘慧中坊’也是巧遇?” 疏桐一愣:“那次奴婢与绿珠夫人确实是巧遇。” “这么说来,桐儿与石拓在‘知味斋’的约会也是巧遇?!” 慧中坊?知味斋?王墨不仅知道自己与石拓在“知味斋”会过面,还知道自己之前在“慧中坊”遇见过绿珠!这么说来,石拓假借徐氏之名约见自己,他也知道? 看着王墨此刻冷冽无情的神色,再一联想起徐氏与自己告别那日王墨说过的话,疏桐顿时惊道:“公子,徐妈的‘慧中坊’是被你收购的?!” “我只懂经营医馆,不懂制陶。”冷冷说罢,王墨转身离开了餐室。 这一夜,所有的努力都因提及金谷园和石拓而失败了。望着王墨远去的背影,疏桐对自己先前的口不择言后悔不迭。 第二日,就在疏桐绞尽脑汁也寻不到出宅借口时,钟叔却意外给了她一个机会。 午餐时,疏桐随口赞了几句钟叔用咸菜起味炒的肉丁很美味,钟叔便谦虚道:“这咸菜是这两天才腌制的,若是用我谦词楼里那老坛子里的咸菜起味,那味道才真叫好呢。” 权叔笑道:“那你啥时去谦词楼弄些过来,也让我们饱饱口福?” 钟叔便来了兴致:“这还不简单,一会儿我就带个小坛儿过去匀些母水过来。对了,我在楼下地窖里还埋了几坛好酒,也顺带去挖两坛过来,我们哥儿俩晚上慢慢咂。” “这又是咸菜坛子,又是酒坛子的,你一人搬得过来么?”权叔问道。 钟叔一怔,随即道:“这到是啊,老哥你要是能同去就好了” “咳”权叔咳了一声道:“我哪里走得开,我那私塾计划入夏就开学,要做的准备工作还多着呢。” 疏桐便道:“既是这样,不如我陪钟叔一起去吧?” 钟叔一听,当即转头带着征询的意思看向权叔。两人这幅模样,让疏桐顿时明白这是王墨要求他们两人全天候监视自己。 “外面积雪初融,一片泥泞,这宅子里也未备有车马,夫人出门只怕多有不便。”权叔犹豫道。 “今日天气晴明,我到也想出去走走。权叔放心吧,我和钟叔取了东西就回来。” 不知是那酒菜的诱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权叔寻思后竟点头答应道:“既是如此,那你们就早去早回。” 疏桐指望跟钟叔出门后,路过金市街这些繁华地段时佯装人多走散,再雇辆车马去金谷园一趟。回头再直接回宅子,就说在街上没找到钟叔就自己回来了。 谁知出门后,钟叔带她走的却是一条偏僻小街。一路上,除了几个趴在屋檐下玩泥弹珠的毛孩子,多的人影再没瞧见一个。那条街走到尽头,便又接上了西城墙下的僻静小道。 疏桐便失落问道:“钟叔,去谦词楼,不是要路过金市街么?” 钟叔呵呵笑道:“这是条近道,比从主街过去要节省许多脚程。” 第一零六章 意外重逢 一路走到洛河边的谦词楼下,疏桐都妥妥处在钟叔的视野之中,没找到合适的开溜时机。 前两次来谦词楼,楼下贩夫走卒往来,客商旅者云集,热闹程度不亚于南北大街。今日过来,四周却是冷清清一片,连屋檐下雪水融化的滴答声都清晰可闻。 谦词楼大门紧闭,疏桐跟着钟叔从一道侧门进了楼。进门后,钟叔又从门后摸出个铜锁仔细将侧门从内锁上。 疏桐诧异看着他:“钟叔为何要锁门?” “河边荒僻,歇业期楼里也没留护院,若不锁好门,不定就有乞丐地痞冲进来抢夺东西。”钟叔一边锁门一边解释道。 疏桐却总觉得这解释很牵强,他是怕自己趁他不备开溜吧? 走进门窗四合的大堂,钟叔又停步道:“年前入冬时,朱老板在楼里搞了个丹青会,二楼、三楼至今还陈列着当时的画作。我下地窖去挖酒坛,里面潮湿阴暗,夫人要不就先上楼去逛逛看?” 疏桐对咸菜坛子、酒坛子本就没什么兴趣,听钟叔这么一说,她便点头道:“也好,钟叔完了就叫我一声。” 疏桐沿着木梯上了二楼,楼内的陈设竟和上次见到的全然不同。那些以竹帘分割的小间已经拆去,整个二楼成为一个通达宽敞的大厅。厅内陈设的桌几间,全由一幅幅用画作装裱成的屏风间隔开来。 自桌几间慢慢走过,疏桐才发现朱逢秋陈设这些屏风时,也是用心分了系列的,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根据不同的题材罗列展出,俨然是一间规模不小的书画院了。 从办诗词会、斗琴会到这水墨丹青会,朱逢秋策划的几次活动都把文人间的那点心思揣摩得十分透彻。也难怪这酒楼会深得文人墨客青睐了。 看完二楼的画作,疏桐又沿着木梯往三楼看去。三楼的陈设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将就着往日的竹帘隔间。陈列着扇面、斗方、条幅、中堂这些精致的小件画作。 在王家当了八年的丫鬟,幼时跟着女先生学习的那些关于钩皴点染、浓淡干湿的作画技法。早已被疏桐强行抛之脑后。如今看着这一幅幅雅致诗意的画作,疏桐便觉得自己的人生早已在仇恨中荒草蔓没,难觅归途了。 忘掉千金小姐的身份,掐断自己对精致华美生活不该有的奢望,这是疏桐这些年来一直在努力的事情。 轻叹一声,疏桐又沿着木梯下楼了。 走回二楼时,稍一转眸。疏桐便被楼梯转角处的一幅屏风吸引住了。这是一幅稚女秋千图,以泼墨笔法,描摹着繁花树下,一名女童迎风蹴秋千的场景。 这个场景。令疏桐感觉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不由得走近前去观看。 画中秋千飞扬,衣裙翩跹,女童仰首观望花树的神态,在疾笔飞走的泼墨技法中。虽显粗略,却又格外入神。灵动的眉眼,含笑的唇角,浮荡的衣袂,乃至随风纷飞的落花。都恰如其分的定格画中。 不难想象,若非作画之人对这幅场景烂熟于心,以粗疏恣意为特点的泼墨笔法,是很难画出这般形神皆备栩栩如生的场景来的。 自曹不兴画人物讲究精工细笔以来,他的弟子卫协4对人物细节的渲染着墨更是青出于蓝,所绘人物细微到了发丝纹理和衣裙皱褶。及至今日,文人画师竞相模仿,追求笔墨精微已蔚然成风,一般人物都是用白描、勾填、勾染等细致笔法,而像这般以飞笔留白云烟带水的技法来描摹人物的,却是少之又少。 与满室讲究细节描摹和晕染着色的画作相比,这幅笔法简洁的秋千图最显得格格不入的,却是它的色彩单一。除了以浓淡墨色来体现画面层次外,这幅画没有任何的色彩修饰。 对如此另类的作画之人,疏桐有了些许的好奇。她留意画幅上的落款,除了一句“梨花月明,秋千露冷”的题跋外,竟找不到寻常的季令、印章等其他落款。 梨花月明,秋千露冷? 疏桐不免再次留意画幅,此刻才发现不曾染色的画面,纵然繁花如缀,春意盎然,却仍旧有些清冷,恰如经年旧梦,月色流离。 “公子,这里风大,我们回去了吧?” 窗外适时响起的一声劝慰,令疏桐的思绪从画中走出。这道声音有几分耳熟,疏桐不免移步到窗前。 推开紧合的木窗,疏桐从窗棂探出头去,视线扫过楼下,顿时被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 如同梦境一般不可思议,楼下那辆装潢精致的檀木马车旁,负手而立的,分明就是疏桐心心念念想要再见上一面的石拓。 早春料峭的寒风中,石拓一身清俊的白衣,似比四周房顶上的积雪还皎洁夺目,令疏桐微微眯缝起了眼睛。 听见楼上窗户的“吱嘎”声,石拓迅疾抬起头来,在望见疏桐的一刹那,他的脸上也浮上了不可思议的惊讶。 “不会吧,公子心里念着白姑娘,居然还真就遇见了?!” 石拓身旁惊呼连连的绿裙女子,正是他的丫鬟玲珑。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角度,如此意外的重逢,令疏桐和石拓在视线交织的一刹那,都有些愣怔,随即便是遏制不住的心跳。 面对这个令整个洛阳城的女子梦寐思服的男子,面对这个从洪水中救下自己并为自己一掷千金的男子,疏桐竟无法说服自己这来得不合时宜的心跳。 在确认这不是自己神思恍惚下的错觉后,石拓压下心底的狂喜,大步朝谦词楼走来。 疏桐略略愣怔之后,当即向楼下跑去,赶在石拓敲响紧闭的大门前,打开了大堂临街的木窗。 “石公子!” 看着大门铺首上黄灿灿的铜锁,石拓再转首看向疏桐时,眉间便带着不解的疑惑:“白姑娘,你这是?” 纵然知道她是王墨的妾室,他无意识叫出的依然是“白姑娘”。 疏桐朝身后望了望,没见钟叔从地窖出来,便急切道:“石公子可知金镛城?” 石拓走近窗前点头道:“自然知道。” “公子明日可否携琴到金镛城走一趟?我有要事相告。” 石拓皱眉道:“金镛城是关押被贬皇室宗亲的地方,我只怕是难以进去” “不用去金镛城内。我住在金镛城靠近闾阖门附近的一间院子里,只要公子以琴声相约,我会设法出来与公子见面。” 明知她是有夫之妇,明知这行为有悖情理,可面对疏桐的邀约,石拓竟是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了。 4卫协:西晋著名画家。师从曹不兴,其白描细如蛛网,精工细密。弟子顾恺之深受其影响,所作乃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 第一零七章 春日琴韵 见石拓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疏桐松了口气。想起今日的重逢颇有些意外,疏桐便问道:“这谦词楼歇业,石公子不知道么?” 一旁的玲珑便笑道:“怎会不知道?我家公子每日都来这里,就指望” “让白姑娘取笑了,我不过是觉得这楼里的饭菜可口,盼着能早日开业。”石拓急切打断了玲珑的话。 “呵呵,这位公子长得这么俊,难怪如此有慧眼!”钟叔洪亮的声音自身后传出,令疏桐惊了一下。 石拓望着一手抱着一个陶土坛子的钟叔诧异道:“你,你是?” “我就是这楼里的大厨。难得公子为了美食每日一顾,我会催朱老板他早些开业。”钟叔自我介绍完毕,又皱眉道:“对了,朱老板最近去南边儿办事了,可能要半月后才回洛阳。” 石拓脸露尴尬道:“也不急的。” “哎,我如今住在金镛城外一位朋友家里,若非不太方便,我定然邀请公子你去品尝我的新菜。”钟叔一脸遗憾道。 疏桐还正想从钟叔这里做文章,钟叔却又道:“夫人,东西都拿好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吧?” 听着钟叔唤的这声“夫人”,石拓不由得怔了怔。 这边钟叔却将木窗关上,带着疏桐从侧门离开了。 那日分别之后,石拓便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鼓动,令他做出种种昏蒙失智之举。明知谦词楼闭门歇业,明知她作为一个有孕在身的妾室,不可能出现在谦词楼里,他却还是梦魇一般日日前往。 每每立在楼下,仰望二楼紧闭的木窗,他都会回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的场景。她着一袭月白男装倚身窗前。定定的看着自己,那清澈明净的眼眸中,有些惊诧。又带着疑惑。在满楼姹紫嫣红贪慕流连的暧昧目光中,这双眼睛令他有些意外。 最终答应王墨的斗琴之约。莫非就是因为这一眼的机缘?石拓至今想不明白。 无论她配合着王墨如何欺骗自己,自聆听过芳兰渚那夜的琴音,经历过洪水中的生死患难,她便注定是自己抛撇不下的孽缘了。 直到木窗开启,她清逸秀致的容颜真实的出现在木窗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跳竟是那般剧烈。纵然她身为人妇,纵然她已为人母。自己对她的渴念依然这般汹涌 这一刻,他唯一的怨念,只是恨命运没让自己早在王墨前遇到她。 第二日,石拓早早便带着“绝响”到了闾阖门。不知道她住在哪一间宅院里。为让琴声传得更远,石拓环顾四周后,抱琴登上了闾阖门的城楼。 整座洛阳城,除了皇宫和金镛城,对石拓而言。没有银子打不开的门。 立在城楼之上,晨风吹拂衣袂,带着早春冷冷的湿意。 望着闾阖门附近密集如鳞的民宅,石拓有些愣怔,他竟从未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角度,俯视过这座城池。 晨曦初照,三五的烟柱,从民宅中袅袅升起,在半空凝聚成薄薄的烟云,如同细软至极的青灰纱幔,将这座一贯冰冷的城市笼罩在静谧安详之中。 人间烟火,正是这座城池中无处不在而又难以触摸的暖。 深吸一口气,石拓抱琴在城楼的高台上坐下,挥手间,如同晨风一般清冽的琴音便自“绝响”苍老的琴箱中铮铮流泻。 街市被琴音唤醒,从梦境中懵懂醒来的人,无不推窗开门,竖耳凝听,搜寻这天籁般的琴律自何而来。 自耳朵捕捉到第一个琴音,疏桐便有些心慌:他竟来的这么早?! 昨日与石拓在谦词楼的意外重逢,让她觉得这是老天在帮助自己。只要弄清楚“绝响”背后的铭文,不但能知道王墨夺琴的目的,还可能获知父亲冤案的真相。 记得权叔说“绝响”背后的铭文是阴刻的吐火罗文,疏桐专门从书房里选了拉力大的生宣纸和上品的墨条悄悄带回客房。虽今日今时,她还不会吐火罗文,但只要取得了拓本,她可以慢慢学习研读。 将纸墨藏进袖袋,拴好房门做出还在熟睡的伪装后,疏桐小心踩着木几从木窗翻入后院,急步朝她昨夜已经放好木梯的院墙走去。 那处院墙之外,恰好有一株老榆树,她只要顺着树干滑下去,便能穿过窄巷去找石拓。辨听琴声传来的位置,应该离得不远。运气好的话,王墨和权叔他们还没醒来她就应该回来了。 穿过后院,看木梯依然放在昨夜的位置,疏桐松了口气。她捋起衣袖和裙摆,小心翼翼攀着被夜露打得湿滑的竹梯往上爬。 “这么早,桐儿做什么呢?” 疏桐心下一惊,刚才明明留心观察过,王墨并没有起床的动静。如今却被他逮了现行,该如何辩解?! 眼睛扫过老榆树上刚刚长出的榆钱子,疏桐的脑子里顿时灵光一闪。她压下心底的慌张,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转回头道:“公子怎么也起这么早?” “做了个噩梦,醒早了。”竹梯之下,王墨含笑抱臂而立。这般的语气和神情,分明倒像是做了个美梦。他仰首望着疏桐,又问道:“桐儿为何大清早就上梯爬墙?” “哦,这几日奴婢一直在帮钟叔构想新菜品,昨儿在后院散步,发现这院墙外的榆钱子开得正好,便寻思摘些来入菜” “一定要大清早采摘才鲜嫩么?”王墨问道。 疏桐一怔,随即点头道:“嗯,听钟叔说,但凡上品的菜蔬,都是要带着露水的最好。” “话虽如此,可这上墙爬树的事情,哪是女子该做的?”王墨皱着眉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竹梯:“这竹梯湿滑,倘若不小心踩滑了” 王墨的话还没有说完,竹梯一动,措不及防间,疏桐脚下一滑,人便失衡栽倒了下去,却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便又被王墨稳稳接住。 “桐儿想想,此刻若不是我在梯下接着,该是什么后果?!” 疏桐惊恐睁开眼睛,望着咫尺间王墨那张春山澹冶的笑脸,心下便是怒恨交加:明明是他摇晃竹梯害自己跌下来的,却还作得出这般伪善的举止! “桐儿不必这么感动。”王墨将疏桐放下地来,慢慢敛了笑容道:“是我考虑不周,权叔和钟叔年纪大了,院中差个能跑腿使唤的下人,明日我就个寻合适的人来。” 第一零九章 观者如堵 这一日,疏桐坐在书房的木几前,按照权叔的要求,誊抄了一整日的于阗文史料。 而闾阖门城楼之上,白衣公子石拓静坐抚琴,卓绝风姿恍如仙人临世,引得附近里弄的居民竞相围观。 优渥公子石拓在城楼抚琴之事,一传十而十传百,一时间半个洛阳城的人都朝闾阖门蜂拥奔来,人山人海,道路淤塞。 望着城楼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随石拓同行的石守则便愁眉不已:“公子,我们趁城门外人还不多,先撤了吧?” 石拓头也不抬道:“为何要撤?” “下面这么多围观的人,小的一人只怕护不了公子周全啊。”石守则一边抬手擦拭额角一边道:“若是再出现公子被歹人掳去胁迫老爷的事,小的怎么跟夫人交代啊” 石拓抚琴的手顿了一下。 那还是三年前,他与朋友聚会结束回家时,马车在城外被十几个蒙面歹徒截住,在得知他的身份后,歹徒向石崇勒索了二十万银票。这以后,石拓的身边便多了石守则这样一个几乎寸步不离的贴身保镖。 “公子明日可否携琴到金镛城走一趟?我有要事相告。” “只要公子以琴声相约,我会设法出来与公子见面。” 上次离开金谷园时,王墨说她有孕在身。按理说,她应该在王家深宅养胎,为何会住在这附近的简陋居室中?昨日她那般急切慌张,是不是遇着了危难之事? “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人为非作歹?”石拓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修长的指节随心而落,拨动琴弦。 面对石拓的坚持,石守则抬手扶额,一脸无奈。 她是不是还没听见自己的琴声?她是不是出了意外?石拓兀自沉思。却不知他手下的琴律早已如同他的心绪,缭乱纷纷。 “展延兄真是好兴致!” 几片断续的掌声在身后响起。石拓转回头去,见是一身青袍的王墨。不免诧异道:“是你?” “不能是我么?”王墨冷冷笑道:“展延兄看起来这般失望,莫非是谁爽了约?” “不懂你在说什么。”石拓垂首继续抚琴。 “孤高冷傲的优渥公子。突然生出了与民同乐的情怀,着实令人惊叹。”王墨顿了顿,又道:“我原本要去赵王府出诊,车马竟被这拥堵的人墙围得出不去了。展延兄,能否行个方便?” 行个方便?石拓抚琴的手顿时怔住。 用这般极尽嘲讽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这个伪君子!一想到他为了胁迫控制疏桐。竟给她那样的弱女子用毒,石拓便恨不能一拳砸到他的脸门上去。 “多谢展延兄深明大义。” 石拓的琴声一停,王墨便拱手一礼,随即在石拓的诧异中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看着那道青灰的背影走进密集的人群。石拓当即侧首道:“守则,你跟上去,看看他住在哪里。” 石守则犹豫道:“公子,小人的职责是护卫你的安全。” “城楼上有兵卫,我安全得很。你赶紧去。若是把他跟丢了,你也就别回来了!” 石守则往人群里望了一眼,不再多话,转身一溜烟窜下城楼去。 王墨却并未返回宅院,走出密集的人群后。他便登上一辆简陋的油壁马车,往城东方向去了。 石守则追着跟了两条街后,犹豫再三,选择了返回城楼。 见石守则归来,已经收拾好琴匣的石拓便上前道:“这么快就知道位置了?” “子夜公子乘马车往东城去了,看样子的确是去赵王府了。小的担心公子的安危,就先回来了” “我方才是怎么说的?!”石拓脸色顿变。 石守则当即垂首道:“公子,请容小的先送你回金谷园。回头我就进城来,我保证一定替公子找出子夜公子的宅院。” 回顾四周,春日映照着连绵的屋宇,陈旧的瓦楞上泛起淡淡的青光,在这柔和融洽的暖意中,又分明蕴藏着丝丝冷冽。 石拓叹息一声,终是无奈抱琴而归。 听闻外面的琴声消失,疏桐心下一沉。她搁下手中的毛笔,刚想起身,书房门便被推开了。 “你们猜猜,我刚才看到谁了?”进门的是胖大厨钟会。 权叔一边在砚台中蘸墨,一边道:“猜不中,你直说吧。” “我看到昨日在谦词楼碰见的那位俊公子了。”钟会大步跨进书房,一脸激动道:“你们不知道哟,那位公子在城楼上弹琴,城楼下围得是水泄不通” 听着钟叔描述看见石拓的场景,疏桐不由得怔住:自己竟忘了,他往日坐在马车里都能被人围堵大街,今日这般高调的坐在城楼上抚琴,岂不是惹来不小的麻烦? 钟叔滔滔不绝的描述着石拓的琴声如何动听,围观的群众如何激动,权叔忍不住笑起来:“我看昨儿你跟子夜提起这人,也没这么激动啊?” 昨日去谦词楼巧遇石拓,钟叔说给王墨听了?疏桐心下一惊:这么说来,自己晚上搬竹梯、藏纸墨的事,莫非王墨都留意到了? “昨日我只觉得他是个俊哥儿,哪里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优渥公子石拓啊?”钟叔径自提了木几上的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口饮尽后又仰首感叹道:“想想这般享誉洛城的人物,为了吃我做的菜,日日去谦词楼等待开业,我就觉得自己这辈子不枉做了厨师” “哦?那得恭喜钟老弟遇到知音了啊。”权叔停下了手中的笔。 “可不是么?我昨日跟他说我住在金镛城这附近的朋友家中,他今日便来闾阖门奏琴,这分明就是找我来着啊。” 看着钟叔一脸的激动,权叔笑道:“呵呵,那你怎么不请人进来坐坐,顺便尝尝你的新菜?” “我也就是这么想的啊。我就是个子太大了,挤不进去。等我好不容扒拉开围观的人群凑近城门口,结果,那守城门的兵蛋子说石公子已经回去了” 从激动到失落的,不仅仅是胖大厨钟会,还有在一旁默然无语的疏桐。一想起王墨晨间的举动,她心下便恨恨不已:错过今日,自己又得待到何时才有机会接近“绝响”?! 第一零九章 一心求死 自上次王墨说若酉时末他没回来就不必再等后,钟叔的晚饭基本上都是酉时三刻端上餐桌。酉时一过,王墨没回来,他们便不再等待。 这一日,三人刚刚搁下箸子,院门外便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 疏桐拎着风灯去开门,一拉开院门,便见王墨抱着个年轻女子急步跨进院子。 从未见过王墨带女人回家,疏桐一时竟有些愣怔。 “把门栓上,赶紧烧桶热水送来我房里。”王墨对愣愣发怔的疏桐吩咐道。 好久没听王墨用这主子的口吻吩咐事情,疏桐几乎都忘记自己是他的丫鬟了。这一刻醒悟过来,忙忙点头道:“奴婢这就去。” 王墨似十分急切,脚不停步抱着那名女子往他的房间去了。 厨房里,钟叔正在整理餐具,一见疏桐进来,便问道:“是公子回来了?要不要备餐?” 疏桐摇头道:“没说,只是让我烧了热水送去房里。” “公子要沐浴?” “可能是他抱回来的姑娘要沐浴吧。”疏桐揭开铜釜,躬身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掺进去。 “姑娘?!”钟叔一怔,随即走上前来:“公子他当你的面抱了个姑娘回来?” 疏桐“嗯”了一声,继续舀水。 钟叔一把抢过葫芦瓢,急道:“你怎么这么冷静啊?你跟我去了趟谦词楼,公子都盘问好半天,一路上遇见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句句都不让人落下,他平白抱个姑娘回来,就要你侍候沐浴,你居然不去问问清楚?!” 待理明白钟叔话里的意思后,疏桐不禁莞尔一笑:“钟叔可能误会了,虽然你和权叔都尊我称‘夫人’,其实我不过是公子的妾室。哪有资格盘问这些?” “你,你没事吧?”钟叔看着疏桐脸上的笑,心下有些不踏实。 “钟叔你别瞎操心了。”疏桐笑着拿过钟叔手里的葫芦瓢,又继续往釜里舀水。 钟叔愣愣看着疏桐,手摸脑门想了一阵后,转身便去书房找权叔了。在他看来,寻常女子见自己夫君带了新欢回来,就算不当场哭闹,也是郁郁寡欢才对,哪有她这样的?还能笑得出来。莫非是气出病了? 虽与疏桐认识的时间不长。可疏桐在美食方面经常能启发他的灵感。加之疏桐待人温和亲切,这让他对疏桐很有好感。 钟叔却不知道,疏桐心里是十分轻松愉快的。以王墨的年纪来说,正是寻常公子眠花宿柳寻欢作乐的年纪。可他从王寺村回来至今。明面上却还只有她这一个侍妾。要是能多一个女人在他身边,转移他的视线,不但不会有白果岭那夜的事,她也能有更多的自由,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权叔听了钟叔的描述后,一句话也没说,提了风灯便去了王墨的卧房。见权叔这般急切,钟叔松了口气:他对疏桐亦师亦父,这定是去帮疏桐讨公道了。 寻思后。钟叔返回厨房,安慰疏桐道:“你放心,我给你权叔说了,他已经去找公子了。” 对这么热心的胖大厨,除了一脸惊诧。疏桐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钟叔你” “啊,水热了。我帮你送过去。”钟叔将铜釜里白雾腾腾的水翻进木桶,随即提了木桶便往王墨房间里去了。 生怕这胖大叔“好心”办了坏事,疏桐当即跟了上去。 钟叔提着桶子推开王墨的房门,非但没见到想象中权叔找王墨理论的场景,反而撞见秀帷之中王墨俯身床榻一亲芳泽的暧昧一幕,他当即反手挡住疏桐的眼睛:“夫人,别看!” “桐儿,赶紧把热水送进来。” 王墨捋开帷帐站起身来,钟叔看清他手里捏着一把毫光闪闪的银针,当即一脸愕然:“公子,你,你这是” 一见钟叔,王墨便道:“钟叔也来了?正好,麻烦你帮忙去取些盐水过来。” 原来,他是在救人!钟叔一脸释然,随即侧首对疏桐尴尬笑道:“怪我,我忘记公子是大夫了” 疏桐提了木桶进去,走到床榻前,待看清床上女子的脸时,大吃一惊:“公,公子,玉荷她怎么了?” “被常氏下了毒。”王墨将手里的银针丢进床尾的针匣后,在床侧坐下,俯身将玉荷抱坐起来道:“桐儿去取个唾盂来,我要用温水给她催吐。” 疏桐忙忙转身去找唾盂,心下却想起了那日与玉荷在王恺书房里的对话。莫非是常氏知道了玉荷与王恺的事,妒恨之下杀人灭口? 拿了唾盂回来,疏桐却见玉荷睁开了眼,脸色惨白的她正拉着王墨的手,阻止王墨为她施救:“公子不必费心了,来不及了” “还有一线生机。我已让权叔去太医院找人寻找解药了。”王墨道。 玉荷凄然一笑:“公子就让我走吧。” 她居然是在主动求死! 看见这一幕,疏桐心下一酸,当即上前握住玉荷的手道:“傻玉荷,你干嘛要放弃?!你侍候她这么多年,她竟这么对你,换了我怎么也要给她” 玉荷的手轻轻握了握疏桐的手,疏桐突然意识到王墨的身份,后面的话便生生卡在了嘴里。 玉荷又对疏桐道:“疏桐姐,我还有件紧要的事想告诉公子,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要自己回避?疏桐不免一怔。 王墨看着疏桐,正想开口,疏桐忙忙道:“你们聊,我先出去了。” 疏桐走出房间,心下却十分好奇。玉荷与王墨,什么时候也有秘密了? 立在院中那株乌桕树下,疏桐猜疑纷纷。王墨明明说还有一线生机,为何玉荷要放弃治疗?以常氏的精明,她断然不会这么久才看出玉荷与王恺的关系,现在出手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还有王墨,他嘲讽石拓和父亲的妾室往来密切,他自己不也一样么? 抵不过心底的好奇,疏桐转身朝王墨卧房的窗棂走去。 “走这边,人在公子房里!” 疏桐的手指还没落上窗棂,身后便传来权叔的声音。她转回身来,便见权叔拎着风灯,引着一位身着灰袍的清瘦男子走进后院来了。 借着风灯的光晕,疏桐很快辨出这便是那日在济生馆直撞内室的太医岳子韦,也是王墨那位女扮男装的师姐月容。 第一一零章 举手无悔 两人的视线在屋檐下相遇。 “这次不是你?!”月容的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疏桐不解月容的话意:“是我什么?” “这般急切召唤我,我还以为又是你出事了。”似松了口气,月容唇角勾起一丝无奈的笑意:“子夜在里面吧?” 疏桐点了点头。月容径直便推门走了进去。 愣了愣,疏桐也跟了进去。 权叔走到门口,略作犹豫,随后便选择将房门拉上,静立在门外。 房内的气氛有些异常,王墨肃穆静坐在床榻,而玉荷闭目躺卧在枕上,一脸安详。 “我来晚了么?”月容急步走上前去。 王墨起身摇头道:“她求死心切,我只能成全。” 疏桐听得脑袋一懵,眼眶不由得便酸涩起来。在王家府邸八年,她和玉荷、青竹几人年纪相仿,虽然彼此间有竞争和攀比,有戒备和防范,但总归是一同成长起来的伙伴,彼此间也有着亦敌亦友的特殊情谊。 “疏桐姐,我还有件紧要的事想告诉公子,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回忆片刻前玉荷的话,疏桐心下越发疑窦重重。抬眼看向王墨,见他神色如常,疏桐心下便是一阵恶寒:亲手送走一条人命,他居然还能这般沉稳淡定?! “她是谁?”玉容看着床榻上的玉荷,皱眉问道。 “常云霁身边的一等丫鬟。” 月容俯身掰开玉荷的眼睑和嘴唇,查看一番后疑惑道:“不过是个丫鬟,令据程怎么会冒险用宫内的赐死药?” “是她运气不好,无意中听到了常云霁与令据程的谈话。”叹了口气,王墨又道:“她说令据程已经将秘制的毒药交给宦官孙虑,送去了许昌。” 玉荷告诉王墨的紧要事,就是这个? 许昌?废太子司马遹不是就被关押在许昌么?联想起那日在建春门见到的场景。疏桐顿时一惊:贾南风这是想要斩草除根?! “这么说来,赵王已经动手了?”月容眼中闪过一丝暗光。 王墨点头道:“最近孙秀正在联络梁王司马彤和齐王司马冏。” “那两位王爷,一个清慎无才。一个骄纵无志,能响应孙秀的号召么?” “他们被贾南风排挤已久。如今孙秀收集到贾南风淫|乱宫室、混淆龙脉、残害太子的铁证,他们也就蠢蠢欲动了。话说回来,若他们也像其他几位王爷那般有才有志,我又怎敢让孙秀去联络他们?” 月容闻言,突然转首看着疏桐。 王墨上前一步,将疏桐遮挡在身后道:“不妨事,她是我的人。” “子夜。我一直想知道,有朝一日,你会不会为今日之事后悔?” 被王墨的肩背挡住,看不见月容的表情。疏桐只感觉到月容的话语里带着疑虑和不安。 “棋行至此,举手无悔。”王墨的回答冷静而笃定。 月容说的“后悔”,究竟指什么?是王墨促成的玉荷之死,还是他挑动的宫闱之变? 虽然不明白这两人话中的真意,疏桐却对王墨最近忙碌的事情了然在心:他是在利用赵王司马伦手下的权臣孙秀。联合梁王和齐王对贾南风出手。 “公子,盐水来了!” 钟叔洪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随即房门“啪”一声被推开,这位胖大叔满头大汗的端着个陶钵走了进来。 “多谢钟叔,现在用不上了。”王墨肃容道。 钟叔看着床上气息全无的玉荷。随即转首环顾屋内几人,愣怔片刻,突然猛拍脑门自责道:“都怪我,都怪我,白日将盐全都用去腌菜了,方才跑了好几条街才买到新盐,耽误了这位姑娘的病情” 听闻他语带哭腔,疏桐正想上前安慰他,王墨却先走了过去:“钟叔不必自责。这盐水也不过是催吐时的辅助,她只是病得太重,回天无术罢了。” “可我,我” “钟老弟先去休息吧。是这姑娘命薄,大家也都尽力了。你也瞧见了,公子让我将太医院的大夫都请来了”门外的权叔进来劝慰着将钟叔带了出去。 看着胖大叔被拉出房门,月容便冷冷道:“子夜,这宅子里怎么多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人?!” “他是我从谦词楼带来的大厨,怎么叫不相干呢?” “大厨?”月容瞥了一眼疏桐,随即又对王墨道:“认识你这么多年,却不知你何时多了喜好美食的嗜好?” “人生苦短,这点小乐趣,师姐也不能让我有么?”王墨看着月容道。 月容一怔,随即叹气道:“罢了,我也不想多说,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 因玉荷的死因特别,谨慎起见,她的尸体被月容装上马车带走了。 送月容离开后,王墨返回卧室收拾整理用过的针具、布巾,疏桐则忙着更换床榻上的被褥、床罩。 收拾妥当,疏桐又侍候王墨洗漱沐浴,直到深夜子时,她才一身疲倦的返回客房休息。 躺在床上,疏桐却辗转难眠:元月的省亲已经结束,司马颖却没有按照皇家惯制返回邺城,他偷偷留在白果岭,明显是为了在幕后运作这场宫变。可贾南风倒台,最大的受益者是赵王司马伦,王墨和司马颖能得到什么好处? 疏桐百思不得其解,翻了一个身,突然发现床前立着一道黑影,顿时失声惊叫:“啊” “桐儿,是我。”那道黑影俯身捂住了疏桐的嘴巴,止住了她的惊叫。 看清床边立着的人是王墨后,疏桐越发惊慌不已:“公子,你,你怎么进来的?” “你只记得栓门,到忘了关窗。” 疏桐惊疑望向窗户,雕花的窗棂果然大开,清冷的月色穿窗而入,透过在夜风中起伏不定的纱幔,在王墨脸上勾勒出明暗不定的光影。 疏桐倏忽坐起身来,往床榻内侧惊恐缩去:“公子翻窗而入,是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话虽如此,王墨却在床旁坐下来,脱了靴子仰身在疏桐先前睡卧的位置躺了下来:“玉荷死在我的床上,想着我就睡不着。” 睡不着?!看着月光下王墨那张线条格外深邃的脸,疏桐心下不由冷笑:做了亏心事,自然睡不着。 第一一一章 眦睚必报 “今夜,分我半榻可好?” 王墨望着疏桐,轻轻扯动她手里拥着的被子。 分他半榻?! 疏桐突然反应过来王墨在说什么,慌忙起身往床下爬:“这客房的床榻窄了些,怕公子睡不好,奴婢就让给公子了。” “那桐儿睡哪里?” 疏桐一怔:这客房比不得王墨在清梧院里的卧室,外间还有木塌可以将就。可要自己与王墨同枕共眠,还不如去隔壁死了玉荷的床上睡觉。 寻思一番,疏桐道:“奴婢去公子的房间就将一晚。” “桐儿不怕么?”王墨侧身问道。 “奴婢自小与玉荷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没什么好怕的。”疏桐咬牙说出这句话,便又小心越过王墨的身体往床边爬。 “听说死人当夜都要回魂的。”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疏桐强自镇定道。 “桐儿倒是不怕,可我亲自送了玉荷去鬼门关,我就怕她来找我”说着,王墨突然伸臂楼住疏桐的腰,稍一加力,便将她带入了怀中:“既然桐儿和玉荷那么好,不如就留在这里,待会儿她若回来找我理论,你就替我说说情。” 没入王墨的怀抱,被他特有的沉郁清幽的体息包裹,疏桐心下惊慌不已,当即挣扎起来。 “虽说我一来就说明了我什么也不做,可我毕竟没有柳下惠那般的定力。桐儿你一定要这般动来动去的引诱我么?” 王墨温热的吐息紧贴着她的耳垂,疏桐的身体顿时僵住。 黑暗中,王墨的唇角勾起一丝浅笑,随即抬手拉过被子替两人盖在身上。 疏桐咬唇握拳,隐忍着羞辱和愤怒,默默等待王墨睡熟。若是意念能够杀人,王墨只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感觉到疏桐的压抑和隐忍,王墨反手抽下发髻上的乌木髻,轻轻搁在她的枕畔。片刻后,疏桐紧绷的身体紧握的拳头便松懈下来。彻底陷入了酣沉的睡梦之中。 医人命容易,医人心太难。对怀中这充满仇恨石头一样冰冷的人,除了用体温捂热她,自己竟是毫无办法。王墨紧了紧手臂,将她拥贴在自己胸口,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眸。 疏桐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唤醒时,王墨已经不在房中。 疏桐坐起身来,仔细检视衣物,发现自己没有被侵犯的痕迹。松了口气。垂眸看着旁边王墨睡过的那道凹痕。疏桐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一个做大夫的人。居然害怕鬼魂!他的手里得有多少人命? 这一日,王墨回来得却比往日都早。 晚饭后,他说要回房看看书,请疏桐替他沏壶好茶。 待疏桐端着茶壶送去他的房间时。发现房内空无一人。疏桐顿感不妙。她折身返回自己住的客房,推开房门,王墨果然倚在床头,正一脸悠闲的读着书。 疏桐将茶盘端去床边的木几上搁下,一边躬身替他斟茶一边道:“公子既然喜欢这间屋子,往后我就搬去隔壁住了。” “为什么呢?”王墨抬头看着疏桐。 “奴婢胆大,不怕鬼魂。” 王墨一怔,随即笑道:“既然桐儿胆大,那我跟着你就放心了。” 疏桐急道:“奴婢只怕自己睡相不好。影响公子” “也影响不了多久,坚持着等玉荷过了‘七七’入了生门就差不多了。”王墨打断道。 “‘七七’?四十九天?!”疏桐不免惊呼出声。 “嘘”王墨竖指噤声后,又指了指窗外道:“今日才第二日,正是‘头七’回魂的时间,桐儿别惊扰了玉荷。” 彼时。窗外月色清寂,花影摇曳,透窗而入的晚风让疏桐感觉到一丝凉意。 早春时节,早晚还是有些寒意。疏桐转身去关窗棂,却冷不丁瞥见后院花树下立着一道黑影,她顿时花颜失色:“公,公子” “桐儿,怎么了?”王墨抬头问道。 疏桐扭头惊恐道:“外面花树下,有,有个黑影。” 王墨搁下书册,几步走上前去:“桐儿别怕,玉荷既然和你情同姐妹,她自然是要回来和你道个别” 不待王墨说完,疏桐脸色一白,当即便软倒在王墨怀中。 “说自己胆大,却这般不经吓。”王墨摇了摇头,将她抱上了床榻。 又是酣沉无梦的一夜。 第二日疏桐醒来时,稍一侧目,便发现王墨那张五官清俊的脸近在咫尺。她惊慌坐起,却发现自己竟是枕在他的手臂上睡了一夜。 如此亲密暧昧的睡姿,令疏桐顿觉胸闷气急。她跳下床,急急推开窗棂想要透口气,不料一转眸便瞥见了对面树枝上晾着的一件褐色衣袍。一瞬间,疏桐便明白自己是中了王墨的“奸计”。 回想起昨夜自己被吓得腿软,疏桐气急不过,忍不住骂道:“可恶!” “桐儿,你醒了?”王墨似被疏桐的骂声惊醒,他倚枕撑坐起身来,一边揉自己的胳膊一边抱怨道:“哎,这胳膊都快被你睡断了。” 疏桐当即怒道:“公子,你,你居然装神弄鬼吓唬奴婢!” “桐儿在说什么呢?”王墨一脸无辜。 “后院那件衣袍,是你挂的吧?”疏桐质问道。 王墨抬手扶额,好一阵才突然醒悟道:“你是说后院槐树上那件?我昨日见权叔洗的夹衣没干,就提醒他说后院风大啊,难道你昨夜看见的黑影,是这衣袍?!” 疏桐顿时气急语塞:“你,你” “我小时不也被你在窗户外挂的纸鸢吓过一次么?我都没生气呢,你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疏桐一怔,随即便想起自己那次用纸鸢捉弄他的情形来。 清梧院王墨的沐浴室内有扇窗,窗外正巧就是去往水房的游廊。为方便院中仆从取水用水,那道游廊常例要通夜亮灯。疏桐有次夜间洗刷浴桶发现有灯光直透室内后,白日就将一只剪了两个洞的纸鸢挂在了窗户外。 那夜,疏桐故意将王墨沐浴的时间捱到了上灯之后。王墨走进浴室后,疏桐佯装失手打翻了灯烛,室内顿时陷入黑暗。游廊下风灯的光线穿窗而入,王墨只一抬头,便见一张狰狞的鬼面蹲伏在窗棂之上,当即一声惊呼栽倒在地 什么叫眦睚必报,疏桐今日总算是明白了。 在疏桐愣怔间,王墨却已步下床榻走至面前。他伸手替疏桐将额前的一缕乱发捋去耳后,轻声道:“桐儿别气了,我给你赔不是。” 疏桐别过脸,退后一步道:“奴婢打水去了。” 第一一二章 寻求解药 白日,疏桐继续在书房里帮权叔誊抄于阗文史料。 抄得有些躁烦难安,疏桐便搁笔道:“权叔,你的私塾要召多少弟子啊?” 权叔头也不抬道:“不知道啊,得看洛阳城里喜欢西域文化的人多不多。” “要是课本用得多,权叔到不如去书局订制,一来速度快,二来谬误少。” “呵呵,夫人是替老朽抄得厌倦了吧?” 被权叔一言道穿,疏桐有些尴尬的摇头道:“哪有。” 权叔搁了笔抬头笑道:“其实请夫人誊抄这些东西,主要还是想帮你积累于阗词汇。若真是厌倦了,夫人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去。” 自己喜欢的事情?疏桐听得一愣。 小时候,自己最喜欢和喜鹊一起斗蛐蛐、捉知了,却每每被母亲斥责说不像女孩子。等自己终于像个女孩子了,却又遭逢灭门惨案。在王家宅院的八年里,除了处心积虑想要替家人复仇,自己还有喜欢的事情么? 若说除开复仇,还有让自己喜欢的事情,那就是捉弄儿时的王墨了。也不对,捉弄他只是复仇的衍生情绪。若早知道王墨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她将他推下荷池那一夜,就不该呼救。 真是悔之晚矣。若不是自己将他推下了荷池,他就不会被王恺送去王寺村;若不被送去王寺村,他就不会学了医术回来喂自己吃下“七味亡魂丹” “外面春光晴好,夫人不如去院子里走走吧?”权叔突然道。 “唔。” 待疏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王墨的身影时,越发懊恼。莫非是因为连续几日他都厚颜无耻的要求分他半榻,对他积怨太深,所以挥之不去? 疏桐郁闷起身往后院走去。初春天气,后院新绿点染,入目竟有几分纷乱喧闹感,令她心绪越发烦乱。 这几年来,疏桐已经习惯了给自己的生活制定目标。从刷马桶的跑腿到浣衣院的丫鬟。从外院的粗使仆从到内院的贴身丫鬟,每一个小的目标都在向着复仇这个大目标靠近。 可自从王墨回来之后,她便感觉自己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小舟,不知被哪个方向吹来的风席卷着,在原地打旋,陷入迷茫。 在白果岭密室发现的一些线索,似在迷茫中寻到了一线光明,一度令她感到兴奋。可如今被王墨囚居在这简陋的宅院中,竟是毫无办法。 在月亭中枯坐了一阵,疏桐又起身往前院走。 走到院中。看着只用木栓别着的宅门。疏桐有些愣怔。宅门没有上锁。看守自己的人一个是个老头子,一个是位胖大叔,此刻自己若拉开宅门便往外跑,他们也未必能追得上。 可是。那要命的“七味亡魂丹”却是一道无形的枷锁。石拓悬赏征集来那么多的大夫,却没有一人听说过此药。离开王墨容易,可要活命却难。没有了这条命,又谈何报仇雪恨? 这便是问题的根源所在。或许,自己应该先放下仇恨,把寻找解药列为第一目标? 疏桐在游廊的木栏上倚身坐下,开始设想这个目标的可行性。 王墨断然不会给自己解药,可与他同出一门的师姐月容呢? 月容喜欢王墨,这是毋容置疑的。而王墨不喜欢月容。所以时时拿自己当挡箭牌,上一次让自己配合他在月容面前秀恩爱便是证明。从月容的眼神中,每次都能看出她对自己的妒忌和戒备。若利用自己离开王墨或者想办法撮合两人为条件,月容会不会交出解药? “砰砰” “砰砰砰” 拍门声清晰响起。疏桐暂时搁下心底的念头,上前去开了门。门外立着的居然是赵一。 “赵伯。怎么是你?”疏桐有些惊讶。 “公子特意让我过来知会一声,他晚上有应酬,让姑娘不必等他用餐。”赵一还是用的王家宅院里对疏桐的称呼。 “只是说这个么?” 赵一点头道:“嗯,只说了这个。姑娘知晓了,我就先回去了。” 自玉荷死后,连着好几日他都回来得早,每日与疏桐一道进餐。今日虽不回来,但往日他就说过过了酉时没回来就不必等他用餐,他又何必辛苦赵一过来传话? 虽觉王墨此举多余,疏桐脑子里却顿时蹦出了个念头。 她转身便去厨房找到正在用米饭酿酒糟的钟叔,说自己突然想吃蒸螃蟹。 钟叔一脸惊讶:“夫人怎么想吃这个?这开春的螃蟹没吃头,除了壳见不到肉。” 疏桐笑道:“有没有肉到在其次。都说‘三月三,螃蟹爬上岸’,突然就想尝尝那个味儿了。” 钟叔看着疏桐,寻思一阵后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听说有些喜脉的征象,就是突然想吃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喜脉?疏桐顿时脸红起来:“钟叔说什么呢。” “呵呵,公子早就交代过了,只要是夫人想吃的,要尽最大努力满足。你放心,我把这酒糟入了坛,就去河边市场买去。” 晚餐时,钟叔果然笑眯眯的端出了一笼屉红艳艳的清蒸螃蟹放在了疏桐面前。 “权叔、钟叔,你们也尝尝?” 权叔摇头道:“我年纪大了,对这个没爱好。” 钟叔摆手道:“这壳儿里本来肉就少,我就不和你争了。” 在两人的谦让下,疏桐便不客气的将一笼屉的螃蟹去壳剔丝,吃了个精光。吃完螃蟹,疏桐又顺手端起桌几上的茶盏喝起来。 钟叔一见就急了:“哎呀呀,吃了螃蟹哪能喝茶呢?!” “啊?不能喝么?”疏桐诧异道。 “当心中毒啊!”钟叔起身一把抢过疏桐手里的茶盏。 有了这些铺垫,小半个时辰后,疏桐便理所当然的捂着肚子痛呼起来。 权叔和钟叔顿时惊慌起来。 “这可这怎么办啊,公子又不在家。” “你知道公子在哪家酒楼赴宴么?” “我怎么知道?” “这附近又没有医馆,夫人现在这身子耽误不得啊” 两人慌张好一阵后,钟叔似突然想起什么,当即对权叔道:“你上次不是替公子去太医院请过一位御医么?这里离太医院近,能不能去拜托上次那位御医来看看?” 权叔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对啊,我马上去请她过来。” 第一一三章 贪恋舒适 当一身男装的月容赶到时,疏桐已经蜷缩在床上,痛得满头大汗了。 起初是她在演戏,谁知后来居然真的腹痛了。看来芳兰渚那日王墨说螃蟹是发物,会引发“七味亡魂丹”提前发作不是吓唬她的。 月容坐在床前替疏桐把脉后,冷冷道:“不过是胃冷积食而已,在我面前不用表现得这么夸张。” 疏桐捂着腹部一脸痛楚:“月容姐,真的很痛” “那也不过是凑巧遇到你来癸水,症状合并着加重了些而已。” 疏桐一怔:“可我还没来癸水啊。” “马上就来了。”说着,月容起身往屋子中间的桌几前走去,“我给你开些暖胃消食的药,你自己再用热水敷一敷,很快就缓解了。” “月容姐确定不是‘七味亡魂丹’提前发作了么?”疏桐直言道。 “七味亡魂丹?”月容转回身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月容姐不知道么?”疏桐在愕然中又带着一丝猜疑,她究竟是假装不知,还是真的不知? “没听过。愿闻其详。”月容在木几前坐下,一边拿了毛笔在砚台里蘸墨一边道。 总归今日自讨苦吃就是为了向她讨要解药,疏桐便咬牙忍痛道:“这是公子几月前给我服下的一种毒药,每隔七日若不按时服下公子调配的解药,便会腹痛肤痒中毒而亡。月容姐和公子同出一门,竟没听过这种药么?” 闻言,月容正在处方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她疑惑着将毛笔搁回笔架,再次走回床前,抬手替疏桐把脉。 足足在床前静坐了一刻钟功夫,月容才放开疏桐的手道:“你是他的侍妾,他为什么要给你服毒?” 对于王墨给自己服下“七味亡魂丹”的情形,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但在王墨给她第一次送来解药时。他曾说“桐儿可能不记得了,两日前的晚上,你在酒中下药准备谋害我,为求自保,我喂你吃下了一颗师门特制的‘七味亡魂丹’。七日内不服解药,便会中毒身亡。” 自然不能将自己曾给王墨下药的事情说给月容,疏桐便支吾道:“公子是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 月容便一脸释然起身道:“若世间真有你说的那种毒药,只怕也只有子夜能解得了。我就不开方子了,你一时半会儿也还死不了。就等他回来替你医治吧。” 说罢。月容果然转身便往门口走去。 “月容姐!”疏桐急急呼道。 月容停步道:“还有何事?” “月容姐真的不知道这种药么?” 月容鼻底一嗤。转回头道:“回头我会去请教一下师弟。真有这种药,我到也想弄两剂用用。” 说完,月容径直推门走了出去。 月容扮作男子的时间定然不短,她走路的姿势和步态。到与王墨有几分相似。但她和王墨最最相似的,却还是那种深藏在骨子里的冷漠无情。 疏桐眼睁睁看着月容离开,一早设想好的那些用作交易的话,竟一句都没用上。腹痛难耐间,她对王墨也越发的痛恨了。 太医院的御医都说治不了疏桐的病,这令权叔和钟叔焦急不已。钟叔在屋子里来回徘徊一阵,终于熬不住去后院牵了马匹,说要去城里的各大酒楼食肆找王墨。 钟叔这一趟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些地方。 时近子时。钟叔没回来,王墨到回来了。原本觉得时间太晚,他不准备去客房吵醒疏桐。结果一进门便听权叔告知说疏桐病了,病得很重,连月容来了都治不了。 王墨一听。当即丢下马缰,转身往后院客房跑去。 或许是痛得太久,疏桐已是脸色惨白,神思恍惚。看着纱帐中疏桐蹙眉咬唇的痛苦模样,王墨拧紧了眉头。 “桐儿,哪里不舒服?”王墨在床侧倾身坐下,抬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疏桐已是痛得无力回答,只是转眸怨恨的看着他。 王墨避开疏桐的眼睛,垂眸感知了一阵脉象,随即起身到木几前写处方。拿笔蘸了墨,他才发现桌上月容写了一半的方子,愣了愣,他便沉腕接着写了下去。 写好处方,王墨让权叔去济生馆取药,他又坐回床侧,取下乌木髻抽出里面的毫针对疏桐道:“止痛要来得快,莫过于针灸了。桐儿要配合一下。” “怎么配合?”疏桐终于虚弱开口。 王墨道:“需要脱了你的外衣,针刺腹部的中脘、神阙等几处穴位。” 疏桐当即咬牙摇头道:“奴婢已经痛得好些了,待会儿再喝点药就没事了。” 王墨愣了愣,随即将毫针放回乌木髻中,无奈道:“那我去灌个热水囊来敷一下。” 疏桐一怔:用热水敷,这是月容也说过的。因为她说她治不了,疏桐也就没想过试一试她说的方法。 心下闪过一道疑惑,疏桐当即问道:“公子,奴婢得了什么病?” “不过是‘七味亡魂丹’提前发作罢了。”王墨将灌好的热水囊递给疏桐,淡淡道。 换了好几次热水囊,服过钟叔熬好送来的药,疏桐才感觉腹部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一些。 疼痛一缓解,疲倦的困意便重重袭来。疏桐刚要阖上眼眸,便见王墨也脱靴上了床,当即挣扎开眼睑道:“奴婢病了,公子也要在此间歇息?” “正是病了,才更需要大夫的照料。” 说罢,王墨替疏桐取下已经变凉的热水囊,转身放回床旁的木几,顺带吹灭了灯烛,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被他以玉荷这个借口赖在一起同床共枕也有好几日了,今日更没精力和他辩解,疏桐只是挣扎着往床榻内侧挪了挪身子,尽量和他保持距离。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睡意也来得迅速。却在迷迷糊糊之间,疏桐忽然感觉小腹上一暖,竟是王墨的手掌敷贴在她的丹田之上。疏桐的身子不由得一僵,随即便用手去拨拉他的手。 “桐儿别动。那水囊总归是要凉的,夜里我也懒得起来换水,就将就我的手吧。” 温暖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熨帖在小腹上,竟比时热时凉的水囊更令人舒服。疏桐在心底挣扎一番后,终究屈服在了身体对舒适的贪恋中,陷入了酣沉的睡梦之中。 第一一四章 春笋初出 疏桐第二日醒来时,王墨已经不枕旁。 抬手抚摸腹部,疼痛已经彻底缓解。看着旁边枕面王墨睡过的凹痕,回想起昨夜他用手代替热水囊为自己敷贴小腹,疏桐心底便有些惶恐和害怕。 她不是在害怕他会乘人之危。同床共枕这些日子来,王墨除了偶尔会搂着她,并无其他过分的要求和动作。而她的心底,似乎有着比被王墨侵犯更深的害怕。 起床时,疏桐看见床旁木几上放着一个杏黄的锦盒。她拿过锦盒打开来看,里面竟是几条女子护理癸水用的精绣月带。 “那也不过是凑巧遇到你来癸水,症状合并着加重了些而已。” 想起昨夜月容说过的话,疏桐心下一紧,当即取了一只月带去了恭房。当她发现自己真的来了癸水,当即愣愣怔住。 这样私密的东西,他都替她准备了?! 疏桐终于明白,她害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像昨夜一样,因为贪恋舒适而放弃挣扎。说穿了,她害怕自己忘记铭心刻骨的仇恨,沉溺在王墨心计叵测的温柔之中! 今夜,无论如何不能再与他同床而眠了!疏桐在心底告诫自己。与他保持距离,不给自己任何机会,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日上午,钟叔拎了菜篮子出门买菜,刚离开不久,院门便被人敲得“砰砰”直响。 疏桐正要起身,权叔便道:“我去看看。” 明白权叔话底的意思,疏桐也就静坐不动了。 片刻后,院门口便响起一阵近乎争吵的大声对话。 “快走吧,我都说了,我们不买春笋!” “买一点吧,万一你家夫人爱吃呢?” “你怎么知道我家有夫人?” “大叔,你说哪家宅子里没有夫人呢?总归不是老夫人就是少夫人” 听到这里,疏桐不免心生疑惑,当即搁了笔往院门口走去。 门口立着一个头戴斗笠的农人。他的肩上挑着两只大竹篓,权叔正推着他的竹篓赶他出门去。 一见疏桐,那农人便摘了斗笠高声喊道:“夫人,过来看看我的春笋,晨起才挖出来的,又鲜又脆,凉拌、清炖、炝炒,怎么吃怎么好吃” 疏桐一怔,这人不是石拓的保镖石守则么?! 疏桐当即上前道:“权叔,看他挖得辛苦。不如买一点吧?” “我就是看钟老弟已经去集市了。怕多买了春笋。我们吃不完。这菜蔬一类的东西,都不经放” 石守则当即道:“大叔,这春笋能放的啊,只要不去了外衣。放几日都没问题。” “以前就听公子说钟叔做的春笋酿好吃,正好买来尝尝。”疏桐看着竹篓里的春笋,作出一脸向往之色。 权叔终于作出让步:“行吧,那你就帮我们挑选两包嫩点的。” “好叻。”石守则躬下身,在竹篓里翻检一阵,捞出两包粗短肥胖的春笋,“夫人好好看看,这可是背阴面的毛竹笋,最嫩最鲜了。” 疏桐伸手接过。在手里掂了掂,点头道:“看起来还不错。” 见权叔取出钱囊付钱,疏桐便道:“反正摸笋脏了手,我就先送去厨房吧。” 那日未能赴石拓的琴声之约,疏桐一直郁闷不堪。没料到他的保镖竟找到了这处院子。 进了侧院的厨房,疏桐便捋开笋衣,仔细查看。翻找几下,疏桐眼前一亮,在里层笋衣的罅隙中,果然夹藏了一张纸条。 “夫人,这卖笋的人不像个农人,这笋还是不吃的好。” 疏桐刚将纸条攥进手心,门口便传来权叔的声音。 疏桐像是行窃被抓一般,心跳猛然加快。她将春笋放入木柜中,强制镇定道:“权叔为何觉得他不像农人?” “一般卖笋的农人,都是挑了竹篓去集市人多的地方,哪有这个时辰来这僻静小巷的?”权叔走进厨房又道,“刚才他给你递笋头时,我发现他指甲白净整洁,一点泥渍都没有,哪里像个挖笋的农人?” 疏桐待心跳平缓一些了,悄悄将纸条塞入袖中,转回身诧异道:“权叔好厉害,连这些都留意到了。若不是你先前说过是在鸿胪寺任职,我到觉得你像是从廷尉府出来的呢?” “哪里,我也只是担心夫人出事,多留了些心而已。” 疏桐心下一惊,却又佯装无知道:“权叔为何要担心我出事?” “公子如今所行之事,极其凶险,倘若那些人跟踪至此,拿夫人去威胁公子,事情就变得复杂棘手了。” 这个答案却令疏桐真觉诧异了。 她原本以为权叔是担心她逃跑,谁知他说出的原因竟是这样的。自己对王墨来说,不过是一枚无力挣扎而又极其好用的棋子,按照他的诸多要求,在他想要的“乱局”中,扮演各种角色:夫人、师弟、琴师、翻译拿自己去威胁他,谁能愚蠢至此? “权叔说的凶险之事,究竟是何事?”疏桐问道。 权叔一怔,随即道:“既然公子都没告诉夫人,想必是怕夫人知晓了担心。我今日到是多嘴了。” 权叔不说,疏桐也能想到。所以的凶险之事,定然是王墨煽动废后乱政之事。这种事情,历来都是要么成功,要么成仁。王墨要是败了,自己到求之一瞬间,疏桐又否认了这个念头,不行,他最好还是等自己弄到解药之后再成仁。 权叔离开后,疏桐摸出袖里的纸条展开来看,是几行用极细狼毫写下的小字,字体清俊飘逸,如同石拓的容颜一般,令人过目难忘。 纸条里说他那日因故未能等到疏桐赴约,心感惭愧。担心疏桐是有为难之事寻求他的帮助,因不清楚具体情况,贸然上门唯恐惊扰添乱,故而定下以纸鸢为信,若两日后,疏桐在后院放飞彩色的纸鸢,便表示一切平安;若她放飞白色纸鸢,则表示急需帮助,他会设法上门相见。 疏桐有些感动。闾阖门一带民宅密集,他要在这成百上千的宅院中找出自己所住的一间,想必费了不少功夫。自己不过是因为合着王墨骗过他心存愧疚,才在芳兰渚冒险救他,后来他又从洪水中救下自己,两人之间早就不再相欠,再之后的千金赎身,明显已是自己亏欠于他了哎,反正千金都欠了,也不在乎多欠他一个人情。 疏桐将纸条揉成团,刚要扔进纸篓之中,想了想却又攥进掌心,带回了客房。她从存放衣物的箱笼内取出那尊陶塑的磨合罗,将纸条裹成小条后,从底座的圆孔处塞了进去。 第一一五章 夤夜变故 这一天,王墨到酉时也没回来。 想起晨起时的那番感悟,疏桐匆匆忙忙用过晚餐,便称有些疲惫先回了客房。洗簌之后,她不但栓上了门,更特别留意关紧了窗。 上床后,毫无睡意的疏桐顺手抓起王墨往日放在枕畔的书,打开一看,居然还是董冉那本。她不免有些愣怔:这么久了,他还在研究这本书? 翻开,似书页折得太久,竟自然而然的翻到了录有“绕梁”的那一页。不难猜测,王墨看这页书的时间最长。 带着好奇,疏桐又一句一句的将董冉关于“绕梁”的记录认真读了一次。 读罢,疏桐便陷入沉思。从书里记载的脉络来看,“绕梁”被斫琴师华元献给楚庄王,被砸毁后为民间琴师修复重生为“绝响”,又从民间进入宫廷乐师李延年之手,再被汉武帝赠送给解忧公主带入乌孙。最后,这张琴又被龟兹王子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父亲,再次出现在洛阳。 乌孙被鲜卑人灭国后,“绝响”是如何从乌孙流落到龟兹的这一段历史,却是一个断档。关于这一段的历史,在“绝响”背后的铭文中会不会有记载? 王墨费尽心思从石拓手里夺得“绝响”,却不知何时又将“绝响”还给了石拓。王墨肯还琴,说明他的目标不是“绝响”本身,而是琴身背后的阴刻铭文。莫非他是拓下铭文,再将“绝响”做了顺水人情还给石拓? 若真是这样,自己从王墨手里找拓本不也一样么? 疏桐寻思一阵,窗外便隐隐传来了戌时的更鼓。担心王墨回来后敲门,她当即吹灭了灯烛,在床上躺下装睡。 往月遇到癸水来临那几日,她总是特别嗜睡。却不知今夜为何难以入眠。一直到亥时更鼓敲响,她都还在床上辗转反侧。 又翻了个身,就着朦胧的月色看向旁边的枕畔,没有王墨的床。似乎突然空旷了许多。疏桐有些纳闷:为何他在身旁的夜晚,总是那么快就沉入了梦乡? 过了子时,疏桐终于感觉到一丝睡意,却刚刚阖上眼,窗外便突然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杂沓的马蹄声。 在这宅子里也住了有两三月了,附近的宅院也都是普通民宅,素来夜里都安静得落针可闻,今夜怎么突然有这般大的动静? 疏桐还在思忖间,四周便渐次响起孩子的夜哭和鸡犬受惊的鸣吠声,似乎被惊醒的远不止疏桐一人。 惊诧之余。疏桐披衣而起。将朝向后院的木窗轻轻推开一道小缝。便见深黑的夜空被奔走的火把光焰映照得一片通红,而院墙之外旗幡剑戟林立,似有军队正在紧急集结。 “公子如今所行之事,极其凶险。倘若那些人跟踪至此,拿夫人去威胁公子,事情就变得复杂棘手了。” 脑海中突然浮现权叔所说的话,疏桐顿觉惊恐不已:石守则白日才找到了这间宅院,晚上便来了这么多兵马,怎么会这般巧合?难道真是王墨的事情有所败露,这些人要破门而入来抓捕自己?! “砰砰砰” 却正是惶恐不安时,客房门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疏桐心跳骤然加剧,她将窗户插销插紧。回顾客房四周,竟找不到一处可以躲藏的地方。 “砰砰砰” 敲门声持续不断。疏桐双手抱臂,紧靠在窗棂上,竟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好一阵后,敲门声终于停歇。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去。疏桐刚松了一口气,背后的窗棂外便传来“笃笃笃”的敲击声。 这声响近在耳畔,疏桐吓得腿脚一软,身子沿着窗棂便往地上滑去。 “夫人,夫人?” 待疏桐听清窗外低唤的人是权叔后,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随即攀附着窗棂站起来,抖着手将窗棂打开,一见权叔便惊慌问道:“权叔,外面怎么了?!” “想必是金镛城里出了什么事,院子外面全是重兵把守。”权叔的语气显得不同寻常,“事出紧急,请夫人速速穿戴妥当,打包好重要物件到前院上房,我们要做好随时离开的准备。” “公子回来了吗?”疏桐忍不住问道。 权叔摇头道:“我方才上屋顶查看了一番,外面重兵密布,阻断了通行,公子就是想回来,恐怕也进不来了。” 重兵密布,阻断通行?外面的情势竟这般严峻?! 疏桐抬眼望向那一片火光耀耀的彤红夜空,心下暗道:王墨,我还没拿到解药,你若是敢就这么死了,阴曹地府我也要找你算账! 权叔离开后,疏桐当即开始更衣梳理,随后又将自己的衣物和用品从箱笼里一一取出打包。手指在衣物中碰到那尊磨合罗时,不免一怔:石拓的两日之约,看来又要泡汤了。 收拾好包裹,疏桐拎在手里摸黑去了前院的上房。 权叔和钟叔早已打好包,在上房的茶几前相对而坐。几上亮着的一盏风灯,特意用深红的纱幔遮掩了光晕。在暗红的光影下,权叔的脸色肃然沉静,而钟叔却一脸惶惑不安,气氛有些沉重。 一见疏桐进来,权叔便起身问道:“夫人这么快就好了?” 疏桐道:“天气暖和了,公子年头置办的那些棉衣棉裳就不用带了。” 权叔点点头,坐下替疏桐倒了杯茶水:“还是昨夜的陈茶,夫人将就喝口压压惊。” 昨夜?疏桐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已是寅时,离天亮也不远了。 疏桐喝了茶水,又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权叔道:“还得等等看。我先前又上房顶看了一次,那些兵士都手持剑戟高度戒备,似有重大事情发生。” 竖耳听着宅院外的响动,疏桐心下依然惶惑不安。经历过抄家灭门的惨案,疏桐深知这些重甲兵士的可怕程度。 “一个月前,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儿。”静坐了一阵,钟叔便闷闷开了口,“明明开春河豚上市,正是谦词楼的生意旺季,朱逢秋却去了南边就一直不回来。他莫不是早就知道城里有异变,转去南边发展生意了?” “唔,倒也有这种可能。”权叔附和道。 钟叔继续抱怨道:“我跟他好几年了,还以为他当我是朋友,可这么紧要的事情他居然不给我透点儿风声!” “毕竟你也只是猜测,这种事情这么机密,他也未必能知道。”权叔又安慰他道。 钟叔看着权叔,忽然凑近了道:“权老哥,你实话告诉我,朱逢秋和子夜公子是不是舅侄关系啊?我有次听人说子夜公子的母亲是朱逢秋的姐姐” 权叔闻言转眸瞥了一眼疏桐,干咳了一声道:“你怎么问我?公子只是我的救命恩人,公子家的亲戚关系,我怎么知道?” 第一一六章 禁止通行 “那夫人一定知道吧?”钟叔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疏桐。 王墨是朱逢秋的侄子?疏桐不免一怔,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人说起呢。 “钟叔为何好奇这个?”疏桐反问道。 “我也是年前有次听谦词楼的账房先生酒后说起,说楼里账面的银子挪动频繁,他担心资金运转困难,便多留意了下银票流动情况,发现朱逢秋不但在金市街收购了一家脂粉铺子,还在铜驼街开了一家陶坊,而这两笔账务的经手人,都是子夜公子。我毕竟是个厨子,若是老板一心几用,不再专注经营酒楼,我也得替自己早作打算不是?” 疏桐听得倏然心惊:李京家的脂粉铺子和徐妈的绣坊,竟然都与王墨有关?! 钟叔又道:“芳兰渚的斗琴会和年前谦词楼里的丹青会,其实都是子夜公子的授意。楼里便有人说谦词楼的真正老板是子夜公子,朱逢秋是他的舅舅,负责替他出面打理经营” “只要你每月薪水不减,谦词楼的真正老板是谁,有什么重要呢?”权叔开口打断了钟叔的话。 “话虽如此,可人不是要活个明白才踏实么?”钟叔再次看向疏桐。 疏桐只得开口道:“我只知道已故的夫人也姓朱。” “这么说来是真的?”钟叔喃喃自语道。 王墨的母亲朱婉,确实与朱逢秋是同一个姓氏,但王墨与朱逢秋的关系,看起来却是非亲非友,很难说清。 疏桐曾听常氏说,朱婉乃是王恺从外地的贫寒之家买回的贱妾。在王家宅院八年,她也从没听人说起过王墨有什么舅家亲戚。 “你还记得六年前你带我去的芳兰渚么?” 疏桐脑海里突然冒出第一次在谦词楼见到朱逢秋时,王墨说过的一句话。六年前,王墨不是应该呆在王寺村治病的么?怎么朱逢秋还带他去过芳兰渚? 想到这里,疏桐便问道:“钟叔,谦词楼开了几年了?” “六年了啊。我在这楼里当厨子也快六年了。” 六年?! 王墨六年前偷偷从王寺村返回洛阳。以舅舅朱逢秋的名义盘下谦词楼经营餐饮,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六年前的王墨不过十四岁,他竟有这般精明的算计? “也不知道这次究竟是个什么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阵仗?”静默一阵,钟叔又叹气道。 “听起来外面动静小了些,趁天色还没亮开,我再去着,权叔站起身来。 看着身型单薄须发斑白的权叔,疏桐便起身道:“权叔年纪大了。这爬梯上房之事。还是我去吧?” 权叔有些犹豫:“这” “反正我不和你们争。我这个头那竹梯子哪里承得住?我就帮你们扶着。”钟叔也站起身来。 疏桐点头道:“那就麻烦钟叔帮我扶着梯子,我上去看看。” 三人一道走出上房,外面天色已经有些放亮。转过游廊,疏桐便看见那架她曾爬过的竹梯正搭在侧房的屋檐下。 钟叔上前扶住梯子。疏桐挽结好裙襦衣袖,便沿着梯子往房顶爬去。爬了四五梯,疏桐的视线越过十丈开外的院墙,便清楚看见外面巷子里整齐立着两排身着黑甲头戴铁盔手执革盾剑戟的兵士。 虽然脚下有些发软,疏桐还是忍着恐惧爬到了屋顶。视线拉高后,她才惊恐发现远远近近的十几条巷子里,密密麻麻的站满了重兵,数也数不清,望也望不到头。 这般场景。并非是权叔先前说的动静小了些,而是重兵集结完毕,正在安静等候上级的指令! 这一刻,疏桐才发觉王墨要干的事情有多么恐怖。这远不是往日听王墨和月容谈论的棋局那般简单,稍有疏忽。就是万劫不复。而胜出的一方,也必然要踩着另一方的人头和鲜血出场。 眼看东天泛白,四周院落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鸡鸣声,疏桐便顺着竹梯爬了下去。脚一落地,便软得像踩了棉花。她扶着竹梯站了好一阵,才转首对权叔道:“看外面的局势,我们恐怕走不出去了。” 听了疏桐的描述,钟叔越发害怕:“这可怎么办?!这宅子里连个地道也没有,若是冲突起来,我们就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啊!” “先别自乱了阵脚。我们不过是普通百姓,兵士应该不会进来侵扰。”权叔看着疏桐和钟叔道,“我们先回上房去,一起想想办法。” 三人回到上房后,分析了目前的情况,权叔决定天亮了就开门出去打听一下消息。 疏桐和钟叔都不赞同由权叔去开门,权叔便道:“你们放心,这些重装兵士都是训练有素的,没有上级指令,他们不会袭击百姓。我一个糟老头子,一看就没有攻击性,他们不会也不屑出手。” “我们再多等等,说不定他们就要撤离了。”疏桐不安道。 权叔摇头道:“目前局势不明朗,若外面的兵士能允许我们离开宅院,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往后等到冲突发生,只怕一切就都晚了。” 寻思一番,权叔说的话也在理。 疏桐不免在心下咒骂王墨:作死的人,弄出这等事来,也不提前告知一声,将大家转移去安全的地方!就算自己是他的棋子,死不足惜,难道权叔、钟叔也都是?还是说,王墨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重兵围城的事情? 疏桐心下一惊:若王墨自己也不知道兵变之事,就说明他是处在了局势的下风。他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越想,疏桐心越慌。她摁住胸口暗道:不会的,他掉下冰池子都没淹死冻死,不会这么短命的 天亮开以后,权叔让疏桐和钟叔呆在室内栓好门窗,他自己整理了衣袍,拎了个买菜用的竹篮子,抬步朝大门走去。 疏桐和权叔坐在室内,竟是比走在外面的权叔更心神不宁。 桌上的那壶陈茶早已喝干,两人面面相觑,焦躁难耐,感觉像是过了几个时辰一般,才终于等到权叔回来。 “怎么说?”一见权叔,疏桐和钟叔便异口同声问道。 权叔摇了摇头道:“出不去。说是上面发了禁令,金镛城这一片全面封锁,所有人等禁止出入通行。” 疏桐急问:“那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说是机密,不对外公布。要我们在宅院里正常生活。” “正常生活?这连菜也买不了,还能正常么?”钟叔郁闷道。 疏桐又问:“那有没有说他们要封锁到什么时候?” 权叔再次摇头:“他们说不知道。我出去时,兵营里的伙夫正在给兵士们派发送干粮和水囊,看样子,短时间内他们不会撤离。” 这一日,三人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 第一一七章 皇后被废 申时过后,隔壁院子里突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声音尖厉刺耳,听了让人毛骨悚然。静坐的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惊恐不安。 半个时辰后,巷子里又传来一阵喧哗声。权叔靠近宅门去偷听了一阵,回来后他便脸色煞白的对疏桐道:“夫人,你赶紧去客房换上公子的衣服!” 钟叔急切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权叔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道:“是队里的兵卫长在教训兵士。他们征用了隔壁宅子的恭房,一个兵士出恭后恰好遇到了宅里的女眷,一时起了色心,将那女眷” 疏桐听了,顿时脸色发白。 “夫人赶紧去换身衣裳吧。”钟叔也急忙催促道。 疏桐点了点头,忙忙往后院去王墨的房间找衣裳。 疏桐刚离开前院,院门便被人重重叩响。 权叔克制住心下的慌张,强自镇定的去打开了宅门。来人是一位身着兵甲的长官,他提出要征用这边宅子里的恭房供兵士使用,并要求不能关上宅门。 事已至此,权叔也只得答应。那位长官满意而去,临走前他还好心提醒了一句:“大叔要管好宅内的女眷,不要让她们四处乱走。” 权叔连连点头。 疏桐去王墨的房间找了他的衣袍换上,衣服又长又大,她在腰间折叠几次用腰带束上才勉强不垂地,衣袖却是没办法改短,只能挽起一段在手臂。她拆散发髻重新梳了男子的发型,又去厨房灶孔里抹了一把锅灰在脸上。 刚走出厨房,便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喊道:“喂,小子,恭房在哪边?” 疏桐转回身一看,发现身后竟立着十人一队的重甲兵士,领头的士官正等着她回答。疏桐慌张不已,她抬手指了指左边的侧院。手已是抖得不行。 “真像个娘们儿。”领头士官鼻底一嗤,转身带着他的兵士朝侧院走去。 疏桐急匆匆往前院走去,刚转过游廊便遇见了立在廊下的权叔,她忙忙上前问道:“权叔,他,他们怎么进来了?” 权叔沉着面色道:“刚才兵官要求征用我们宅子的恭房。夫人赶紧去上房呆着,不要出来。” 疏桐走回上房,和钟叔呆在一起。听着院里兵士进进出出的脚步声,竟是坐立难安。 钟叔见状便道:“夫人,你昨夜也没睡好。不如去旁边榻上小睡一阵吧。有情况我叫你。” 疏桐依言去木塌上躺下。可在这般情形下,却又哪里睡得着? 躺了一阵,疏桐又翻身坐起。 “怎么了?”立在窗前的钟叔转头问道。 “躺着那脚步声更大。”疏桐抬袖抹了抹额头,袖子上便是一团草灰。 “也是。我方才就在席面躺了一阵,确实睡不着。”钟叔透过窗隙往外瞅了一阵后道,“往日这阵都是炊烟连片的,今日却看不到一缕烟柱,大家都不吃饭了么?” 疏桐闷闷道:“恭房都被征用了,若是有人做饭,厨房说不定也要被征用。” “夫人,你快过来瞧瞧!”钟叔突然急道。 “怎么了?” “外面,外面好像是。是公子!”钟叔的声音有些激动。 疏桐几步冲到窗前,将脸贴在窗棂上,视线从窗隙穿出去,果然便见宅院门口立着一道熟悉的青灰身影。 疏桐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即便“砰砰”的乱蹦开来。视线竟也有些恍惚了。她抚住胸口,好一阵才按捺住心下的激动,重新将视线投向宅门。 王墨正与立在宅门口的一个兵士交谈。疏桐凝眸注意他的唇形,依稀辨读出两人的谈话。 “我得到的命令是严禁任何人出入通行!” “还请长官通融一下,确实是内子临盆在即,事出无奈。”王墨从袖筒中取出了一样什么东西,双手递给了兵士,“这是将军亲自赐下的特别通行符,请长官查验。” 那兵士接过通行符仔细打量一番后,疑惑道:“你是什么人,将军会给你这道令符?” “我是将军的大夫。” “你是大夫?”兵士上下打量了王墨一阵后道,“那正好,旁边院子里一位女眷先前割腕自杀,还有一口气,你去帮忙看看。” 隔壁院子里的女人竟然割腕自杀?疏桐心下不免一惊。 王墨辨道:“可是内子即将临盆” “生孩子也没那么急吧,你不是大夫么,人命关天,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王墨无奈回头朝院内望了一眼,随即便被兵士领着去了隔壁。 “夫人,公子怎么被带走了?!”钟叔急得不行。 “隔壁宅子的女眷割腕自杀,公子前去帮忙。” 钟叔一脸失落:“啊,我白激动了?公子不是来带我们走的?” “能不能麻烦钟叔去后院客房帮我取件棉衣出来?” “棉衣?”钟叔有些诧异的看着疏桐,“夫人觉得冷?” 疏桐道:“我们得先做好准备,一会儿公子回来了,好尽快离开。” 钟叔虽是听得云里雾里,但一听说王墨还要回来,要带大家离开,他的情绪便明显好转:“好,好,我马上去。” 待钟叔将她那件素锦撒花棉衣送来后,疏桐当即抱着棉衣拎着她先前的包裹去了屏风后面。 好一阵后,疏桐才腆着个大肚子从屏风后走出来,钟叔见了大吃一惊:“夫人,你,你” “这样子很丑么?”疏桐皱眉问道。 “夫人是要冒充孕妇离开宅子?”钟叔恍然大悟,他上下打量疏桐一番后摇头道,“不丑,就是走路的样子还不太像。” “不像?” “不像。孕妇走路时,身子的重心要往后移,脚步要这样分开一点,有点蹒跚” 钟叔干脆腆着大肚子亲自示范了一番。 疏桐看过后,便学着他的模样手叉着腰,腆着肚子在室内走起来。没走几步,房门便被敲响。 钟叔急忙上前开门,果然便是王墨和权叔一道进来了。 一见疏桐的模样,王墨不免一怔,随即却又勾唇一笑:“桐儿这般模样,真好看。” 权叔却是一惊:“公子和夫人竟如此心有灵犀!” “我只是瞥见公子先前在门口对兵士说的话了。”疏桐脸一红,随即又转首问王墨,“公子,外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王墨脸上的笑容便消失无踪道:“昨夜子时前后,赵王汇同梁王、齐王手持假诏,带领上万禁军入宫废后,贾南风被关押进了金镛城,怕皇后余党来袭,三位王爷在这附近布下了层层重兵防卫。” 第一一八章 突出重围 “贾皇后竟然被废了?”钟叔一脸惊讶。 “三王同时逼宫,惠帝不得不废了贾南风保命。” 闻言疏桐松了一口气,随即却又心生恼怒:“若早些知道,我们三人也不会被封锁在这宅院里担惊受怕” “事出突然,也令我措手不及。”王墨一脸歉然。 原来,赵王等人定下的时间是四月十五日的群臣谢春宴。不料前日齐王与宠姬取乐,酒喝多了竟将谢春宴之事说漏了嘴。 那宠姬一直想要齐王给她个名份,齐王因她出身低贱,不敢向皇上提出册封之事,就一直敷衍着她。 这一次,这宠姬便以谢春宴之事威胁齐王,齐王酒醒后大惊,当即挥剑斩杀了宠姬。怕走漏消息惹来杀身之祸,三王商议后只得提前起事。 “如今局势瞬息剧变,我们最好在天黑前离开。”说罢事情原委,王墨又道,“麻烦权叔去检查一下要带走的物件,钟叔去拆卸一块门板。” “公子为何要我拆卸一块门板?”钟叔有些不解。 “既是说桐儿要临盆了,总不能让她走着出去。再则,也只有抬着她,我才能将你们也一起带走。” “原来是这样。”钟叔顿悟道。 王墨安排完,又拉了疏桐的手道:“跟我回房去,你这模样还瞒不过外面的兵士。” 还瞒不过?疏桐觉得自己已经装得很像了。 回了后院客房,王墨拆散了她的头发,让她梳成松散的坠云髻,随即又从箱笼里翻出一件月白锦袍让她换上,再将先前那件素锦撒花棉衣折叠了用腰带绑在肚腹上。 “还得把月带取了。”就在疏桐认为准备得差不多了,王墨又说出一句令她惊讶的话来。 “桐儿没见过妇人生孩子么?”王墨问道。 疏桐一怔,随即明白了王墨的意思。只是,如此令人羞耻之事,她又如何做得出来。 王墨沉色道:“桐儿,外面的兵马并不全是赵王的。如今这局势是箭在弦上,高度戒备,若有一丁点的疑点,我们几人的性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和几人的性命相比,这点羞耻又算什么?权衡一番,疏桐最终同意了王墨的建议。 片刻后,疏桐月白的裙裾后便洇出了一团鲜红的血迹。 “和我预料的效果差不多。”王墨围着疏桐的身子看了一圈,满意点头道。 闻言,疏桐心下却是一惊:这厮怎么能算计到如此地步?连自己的癸水都能被他利用? “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了。”疏桐尚在愣怔中。王墨已将她横抱起来。大步朝门外走去。 疏桐惊慌道:“公子” “怎么了?”王墨停步问道。 “奴婢能走。” “桐儿竟还没入戏?”王墨看着疏桐。唇角勾起一丝浅笑:“我知道你的演技一向不错,出了门可别忘了妇人生孩子是怎么叫喊的。” 可恶! 抬眼望着咫尺间王墨似笑非笑的脸,疏桐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一走出后院,两人便遇见了一队列队去侧院出恭的兵士。 “桐儿。你忘了?” 惊怕之下,疏桐竟忘了王墨出门前的叮嘱。王墨这一提醒,疏桐当即反应过来。可她张口好几次,嗓子里却死活发不出声音来。 “若感觉不好意思,你可以把脸藏起来。”王墨看着前面,目不斜视。 犹豫一番,疏桐转首将脸埋进王墨胸前,终于憋出了几声“啊”“嗯”的呼痛声。 待那队兵士走过,疏桐便感觉到王墨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这厮也会怕成这样?疏桐诧异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却见他唇角噙笑,正在努力克制笑意。 疏桐顿时怒道:“你笑什么?!” 王墨垂眸看着疏桐,笑道:“一个要当‘父亲’的人,也不能高兴一下么?” 疏桐越发恼羞成怒:“你,你就不怕露陷儿么?” 王墨信心满满:“只要桐儿演得好。不会露馅儿。” 疏桐气急不过,抬手拧了王墨的手臂一把。王墨当即疼得轻“嘶”一声,随即他又皱眉道:“‘打是亲,骂死爱’,原来市井中那些爷儿们说的是真的?” 疏桐脸一黑,正要发作,却又有一队兵士列队进了院子。疏桐只得将脸埋进王墨怀中,继续扮演起临产孕妇的角色。 上房中,钟叔已经准备好门板,权叔将三人早先打好的包袱拎在手里,只等着出发了。 王墨抱着疏桐进门,一瞥见疏桐白色裙裾上鲜红夺目的血迹,钟叔和权叔便都大吃一惊。 “夫人,夫人这是小产了?”一直误会疏桐怀孕了的钟叔,顿时口无遮拦的问道。 疏桐当即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她暂时没事。”王墨将疏桐放在门板上,抬头对钟叔道:“麻烦钟叔帮忙抬前面。” “好。公子走后面也正好照应夫人。”有了流产这层误会,钟叔的表情也恰到好处的急切起来。 钟叔和王墨抬着门板往外走,权叔拎着包裹跟在旁边。 出宅院时,门口的兵士拦住盘问,疏桐以袖掩面,呼痛不已。王墨辩道:“还请长官通融,先前替隔壁邻居治疗,耽误了一些时间,内子此时已经见红,时间很急。” 那兵士瞥见疏桐裙裾上大片的血色,皱眉道:“既然都见红了,我看不如在宅子里生了吧。” 王墨脸露焦急道:“这边宅子没有准备月嫂和丫鬟,如今又断了食蔬,这封锁也不知道几时才能解除,若是内子在里面生产,只怕母子都不安全。” “你说你还是个当大夫的人,自家夫人要生产了,这些都不准备好” 王墨惭愧道:“主要是近日赵王频繁召见,一时分身乏术。” 听王墨提到赵王,那兵士终于道:“那你们快走吧,这条巷子出去,一路往西出城,是离开封锁区最近的路,这一路也都是我们的人。” “多谢长官提醒。”王墨欠身一礼后,便和钟叔抬着疏桐往西边的巷子走去了。 行走在两列身着重甲的禁军队列中,眼前轮番闪过寒光熠熠的刀枪剑戟,一股带着杀气的血腥味似乎弥漫在四周,令疏桐的呼吸几乎凝滞。 “桐儿,看着我。”王墨垂首唤道,“大口出气,坚持住。” 疏桐抬眼看着王墨,那双眼睛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如同积香榭下春日的荷池水,在荷叶的阴影下静光暗转,从容淡定。 第一一九章 避居私塾 在这般目光的注视下,疏桐莫名的镇定了下来。 忘记了重甲禁军,忘记了刀枪剑戟,她只用心扮演着自己此时的角色,与他一道穿越层层重兵包围的城池。 门板将疏桐抬出闾阖门后,赵一驾驶的油壁车和两匹快马早已等候在城门外。 将疏桐送进车厢,钟叔扶着马车长吁一口气:“公子,我骑不了马,我脚软得不行。” 看着后背已被汗水湿透的钟叔,王墨怜悯道:“那钟叔也乘马车吧。” 钟叔拉开车门便要往上爬,王墨抬手拦住,接过权叔手里的几个包裹放进车厢后转身道:“钟叔去前面和赵叔坐,桐儿既是产妇,不要路上出了岔子。” “哦。”钟叔愣了一下,转而便扶着车辕爬上了赵一的驾驶座旁。 马车出发后,王墨和权叔也翻身上马,一道往城西的驿路策马而去。 马车奔跑起来不久,便在路边停了下来。 疏桐刚从躺卧的门板上起身,身后便响起了一片密集的马蹄声。 难道有追兵?疏桐心下一紧。 车帘适时从外面掀开,王墨从马背上探过头来道:“桐儿别怕,这是禁军去拘捕皇后余党。等他们通过后,我们就转道去小路,绕过洛河再从开阳门进城。” “我们还要进城?”好不容易才从这重重围困中解脱,居然还要进去?疏桐有些不解。 “我手里的事情还没完,今夜必须赶回去。如今局势这么乱,将你们放在城外我也不放心。在开阳门辟雍堂附近,我早替权叔物色了一幢开私塾的好宅子,就先去那里避一避。” 听闻说还要进城,钟叔当即为难道:“公子,我,我不进城行吗?城南小李庄我有个亲戚,我想去那里避几日” 王墨肃容道:“你也看见了,如今有好几路兵马在追缉皇后余党。兵荒马乱,难免抓错人。钟叔你这身材一看也不像农人,到是和我们呆在一起比较安全。” 看着驿道上疾驰而过的重装骑兵,钟叔犹豫后终于还是决定和王墨呆在一起了。 待骑兵阵列通过后,马车又重新跑动起来。 前行不久,马车在驿道的分岔口转弯往南,上了一条仅容一车通行的林荫小道。 感觉到马车转弯,疏桐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眼风扫过岔路口一株枝桠挺括的大柏树,突然便觉得有些眼熟。再一回想。顿时便怔住:那些重装兵马。去的方向是金谷园?! 马车从西北到东南。围着洛阳城绕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赶在开阳门闭门前出示通行符进了城。 开阳门附近的兵卫也比平时多了好几倍,只是和金镛城附近相比,这些兵士的着装、武器和精神面貌都明显松懈得多。 进了城。马车从主街转过两道小巷,到了一座安静的两进宅院外。 王墨将疏桐三人送到宅院门口,说手里还有紧急事情要办理,调转马头离开了宅子。 三人刚拎了包裹走进宅门,一个身着杏色衣裙的丫鬟便迎了出来。 来的丫鬟竟是清梧院里的阿荣,她没料到几月不见疏桐,如今竟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了,一时惊得合不上嘴:“疏桐姐,你。你” “假的,为了掩人耳目。”疏桐简要回答后又问道,“阿荣,你怎么会在这里?” “公子昨日便让奴婢过来拾整院子了,说疏桐姐很快要搬进来住。”阿荣上下打量一番疏桐。待发现她衣裙上的血迹,便又好奇问道,“这血,也是假的么?” 疏桐有些尴尬,放低了声音道:“我想先去洗漱一下,换身衣裳,沐浴室在哪里?” “疏桐姐跟我来。” 阿荣在前引路,一路上好奇心大发,不停询问疏桐这几月住在哪里,是不是和公子在一起? 疏桐便反问道:“我的行踪,公子没跟老爷和夫人说起过么?” “说过。公子说石家非要凑够两千金才能放人。老爷就说家里一时筹不够这么大笔现款,不如让石家先帮忙照顾着,以后有钱了再去接回。公子怨老爷薄情,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疏桐心下不免好笑:他要么是想从老头子那里榨出两千金挪为己用,要么就是找借口搬出清梧院方便行事。 疏桐又问:“公子将你带出清梧院,夫人知道么?” 阿荣摇头道:“走之前,我问公子要不要去禀报一声夫人,公子说夫人院里最近很忙很乱,顾及不到清梧院的事。” 常氏很忙很乱?疏桐忽然记起,王恺也是皇后一党的,如今贾南风被废,在这盘根错节的复杂朝廷关系里,王家多少应该会有些影响吧?这个时候若要落井下石,却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 在沐浴时,疏桐的思维便一直纠缠在这件事上。 司马伦、司马囧、司马彤三人想要扫除皇后余党,防止死灰复燃,最可靠的办法便是扩大化清理,将平时与皇后关系密切的大臣斩草除根。可恨王墨偏偏又与司马伦关系非同一般,要想利用这件事来绊倒王家,除非王墨和王恺的父子关系决裂。以王墨往日对王恺那般谦恭孝顺的态度来说,想要挑拨离间这对父子的关系,绝非易事。 疏桐更衣出去后,权叔和钟叔正在兴致勃勃的参观宅子。 “和金镛城外那处宅院比,这幢宅子的面积要小些,但前院的客堂和上房面积大,很适合做学堂。”权叔看了一圈,对这幢宅子表示十分满意。 钟叔也点头道:“这里离谦词楼不远,权老哥以后还可以推荐你的学生来楼里品菜。” 同样是困居一院,院墙外没有了重甲执戟的兵士,大家的心情竟大为不同。 阿荣早已备好饭菜,受过这一天一夜的惊吓后,疏桐的胃口奇好,拾起箸子便大口朵颐。唯独钟叔边吃边发表意见,诸如炖菜的盐放多了炝炒的火候过了,听得一旁的阿荣满脸不自在。 “钟叔,阿荣她不过是内院的普通丫鬟,她的厨艺哪能和你比?她的菜要是做得有你那么好,你倒要担心失业问题了。”疏桐边吃边笑。 钟叔一怔,察觉自己是职业病翻了,便叹气道:“哎,明日我一定要问问公子,这谦词楼究竟还开不开业?这季节把楼给荒着,等于每日将大把大把的银票丢洛河打水漂了。” “如今这局势下,有钱有势的人只怕都躲在宅子里避祸,谁会来你那楼里品菜?”一直安静用餐的权叔,忍不住抬头插了一句话。 桌上的气氛便冷了下去。 第一二零章 不速之客 一连四五天,王墨都没回来过。 和往日怕他要求同榻侍寝而盼望他不要回来的心境大不一样,疏桐竟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坐在书房里和权叔商议私塾开学筹备事务时,只要听见院墙外有马蹄声响起,她便仍不住抬头张望窗外。 “夫人不必担心,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权叔看她一直心不在焉,终于忍不住安慰她道。 “哪有担心他?”疏桐脸一红,心下却告诉自己道:不是在担心他,是在担心自己的解药。 听钟叔和阿荣去集市买菜回来说,城里情况正常,菜市上熙来攘往,和往日一样热闹,甚至菜市旁的两家小酒馆生意比平时都好。 “生意比平时还好?”疏桐显得有些诧异。 钟叔闷闷道:“还不是因为谦词楼没开业,他们才有了食客。” 听到这里,权叔忍不住笑道:“去谦词楼的食客,还能看上菜市边的小酒馆?” “那,你们说说,他们的生意怎么那么好啊?” 阿荣捂嘴笑道:“说不定是寻常老百姓在庆贺皇后倒台呢?” “大家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吧?”钟叔表示不相信。 “怎么不?先前在集市,钟叔你忙着挑猪骨,旁边两个卖芦蒿的大妈都在议论皇上选立新后的事情了。” “立新后?”疏桐和权叔都吃了一惊。贾南风被废这才几天,选立新后的事情都传到市井之间了? 阿荣道:“也不知道她们打哪里知道的消息,说得有板有眼的,说有位教管宫廷礼仪的嬷嬷半月前就去了侍中羊玄之的府上,专门调教羊家小姐呢。” 看来,事先走漏废后风声的人,还不只喝醉酒的齐王。 疏桐越发为王墨担心起来。 又过了一日,依然没见王墨回来,疏桐正是焦急“七味亡魂丹”的解药不能按时服下时,宅子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傍晚时候。几人刚准备去厨房用餐,便听得围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疏桐竖耳聆听,当发现马蹄在院门口停下时,她第一个疾走出去开门。 “朱老板?”疏桐有些诧异,门外立着的竟是一身灰白布袍的朱逢秋。 朱逢秋笑道:“呵呵,看见我,让疏桐姑娘失望了?” “朱老板说什么呢?钟叔他天天都在盼你回来。”疏桐脸红了一下,随即便将话题拉到了钟叔身上。 话刚说完,胖大厨钟叔果然便“嘚嘚”的跑上前来,一见朱逢秋便扑上去一个熊抱:“你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生意都跟洛河水漂走了” “有你的好厨艺。漂不走。”说着,朱逢秋推开钟叔道,“对了,我这次去南边。专门给你带了几本菜谱回来。” 钟叔当即就来了兴致:“菜谱?太好了,快拿来瞧瞧。” “一说到菜谱,就这么激动”朱逢秋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转身从身后马背上的布囊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钟叔。 看钟叔捧着菜谱喜滋滋的模样,疏桐便想起七儿拿到竹蜻蜓似的模样。每个有爱好有期待的人,都很令人羡慕。 正在眼热钟叔的疏桐,突然感觉手背痒痒的,顿时吓得往后跳开一步。 “咴儿咴儿” 疏桐一退开来,面前那匹栗色马便委屈的发出了嘶鸣。 疏桐注目一看。这马毛色光亮,四肢修长,一双蹄子雪白,分明就是在王家宅院里学骑马时相处了很长时间的“小黄”! “小黄,是你吗?”疏桐上前一步。抬手摸上了马头。 被疏桐认出来,“小黄”似乎很兴奋,猛掀前蹄腾跃起来,吓得旁边的阿荣竟是一声惊叫。 “还这么调皮啊。”疏桐早已见惯它的顽劣,此刻便宠爱的用手指梳理着它的马鬃,“小黄”满意的摇头哼哼,活像一只撒娇的小狗。 几个月不见,乍一眼她还没认出“小黄”,“小黄”就用鼻子来嗅闻她的手了,这令疏桐有些感动。这样的好马,也难怪汉武帝当年不惜发动战争来夺取了。 “这孩子,真是好记性。”一旁的朱逢秋点头赞道,“都几月不见姑娘了,居然还这般亲热。” 疏桐有些惊讶:“朱老板如何知道?” 朱逢秋笑道:“这么好匹马,被你取个小狗的名字,我能不知道么?” 疏桐一怔,随即笑道:“我是说朱老板怎么知道我和我小黄几月不见了?” “这几月‘小黄’一直跟着我,它当然没见着姑娘了。”朱逢秋抬手取下马背上的布囊,转身又道,“说起来,当时还是我和子夜一道将它和‘大黄’从邺城带回来的呢。” 王墨去邺城那次,竟是与朱逢秋同行?自己不在王家这些日子,他将“小黄”借给朱逢秋?这么说来,朱逢秋和他真是舅侄关系? “今日就将‘小黄’完毕归赵了。这一趟跟着我去南边,它没少吃苦,姑娘往后帮我多关照着些。”朱逢秋抬手排排马背,随即拎了布囊往院里走去,“钟大厨,今晚可有好菜?” “有,有。啊,光顾着翻菜谱了,差点忘了锅里还煲着汤呢”钟叔蓦地想起,慌忙卷了菜谱就往厨房跑去。 朱逢秋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疏桐亲自将“小黄”送进后院的马厩,又去厨房找了粟米粉和豆子,用糖水调和了将它喂得饱饱的,自己才去吃饭。 饭桌上,朱逢秋大致讲了下他去南边的见闻后,便开口向几人打听最近洛阳城里的情况。 得知皇后贾南风被废,他恍然大悟:“难怪回城这一路都遇到兵马集结,却不知道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 “你不知道城里的变故,如何又找到这个宅子来了?”钟叔有些好奇。 朱逢秋道:“我今日进城后,先去王家宅子找子夜还马。结果王家的人说他没住在宅子里了。我又去济生馆找他,孙馆主也说有些日子没见着他了,然后就告诉我说子夜在开阳门这边新买了宅子,我就一路找过来了。” 听到这里,疏桐不免又紧张起来:连孙馆主都有些日子没见着王墨了,他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 第一二一章 夜探监舍 疏桐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亥时更鼓,心里越发慌乱。 过了子时,就足足七日了,王墨再不回来,自己还有没有命活着见到他? 不知是不是在心里念叨王墨太多,所以当王墨在门外报名敲门时,疏桐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待反应过来不是做梦时,她倏忽从床上跳下地,连鞋子也没顾着穿,便急急跑去开门。 房门拉开,看见疏桐赤脚散发的模样,王墨不免失笑:“桐儿,你是有多想为夫,才会这般模样来开门?” 疏桐顾不得与他计较这些口舌,只急道:“公子,奴婢的药呢?” 王墨一怔,眼眸中的笑意随即便暗淡了几分。他抬步进了门,解下身上的风衣挂上木架,随后走到木几前拎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疏桐关好房门,便又走近前来催促道:“我就担心公子一忙就忘记了奴婢,还正着急” 王墨转身看着疏桐,不待疏桐把话说完,他突然便将她一把抱起,径直往床榻走去。 就算要自己侍寝,也得先给了解药再说! 疏桐急道:“公子等等,奴婢话还没说完” “说到这个程度便好,后面的让我等会儿再听。”王墨边走边道。 “公子!”疏桐抬臂撑着王墨的胸壁,作出强烈抗议的表情。 “虽是晚春,早晚也还有寒气,桐儿先把鞋子穿上。”王墨将疏桐抱至榻前,将她在锦鞋上放下后,淡定道,“现在说吧。” 疏桐却诧异得口吃起来:“公子,你,你不是” “不是什么?”看着疏桐有些窘迫的脸,王墨追问道。 “没,没什么。”疏桐垂眸窘道:“奴婢等着公子赐药。” 王墨瞥一眼她的赤脚道:“先穿鞋子。” 疏桐愣了一下。随即便蹲下身去穿鞋子。 穿好鞋子,疏桐站起身来,王墨已坐在木几前喝着早已凉了的剩茶。 “公子是专门回来给奴婢送药的吧?”疏桐上前小心问道。 王墨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疏桐,不动声色道:“除了解药,疏桐就没惦记过别的么?” “奴婢也惦记着公子的安危。”疏桐接过瓷瓶,一边拔了瓶塞倾倒药丸一边小声道。 “是担心我死了,你没解药吧?” “咳咳” 刚入口的药丸,突然便被这句话生生哽住,疏桐一时间憋得面红耳赤。她上前一把夺过王墨手里的茶杯,仰头将茶杯喝了个底朝天。才感觉药丸慢慢滑入胃内。 “桐儿干嘛这么激动?”王墨含笑拿过疏桐手里的茶杯。 疏桐摁着胸口。眼泪花花道:“公子的药丸。以后能不能做小一点?” “这没问题,下一次的药丸,桐儿可以自己选择形状和大小。” “公子的意思,是奴婢可以参与配药?”疏桐喜出望外。 “可以。”看着疏桐脸上的喜色。王墨又补充道:“在不久的将来。” 疏桐眉间的喜色渐渐散去。这和他往日说的“等某一天你完全信任我,我也完全信任你的时候”一样,不是一句空话么? 王墨却起身道:“桐儿换身男装,一会儿我带你去见个人。” “现在?” “现在。”王墨肯定道,“我在前院等你。” 时近子时,正是更深夜静人畜安眠的时辰,他要带自己去见谁? 虽然心下疑惑,疏桐也遵照他的吩咐换好衣裳,梳好发髻。出门前。她也没忘了将他的风衣带去前院。 王墨正立在前院的黄桷树下与朱逢秋说话,见疏桐出来了,他朝朱逢秋点点头,随即朝疏桐走来。 疏桐将手里的风衣递给他。王墨怔了怔,伸手接过风衣抖开后。却披在了疏桐身上。 疏桐忙推辞道:“公子,奴婢不冷。” “马背上冷。”王墨不听她分辨,直接抬手替她系好了风衣领上的布结。 扶疏桐上了马背,王墨也翻身上马,朝朱逢秋摆了摆手,随即便策马跑出宅院。 万籁俱寂,空旷的街衢中,只有“大黄”跑动时的“哒哒”声和夜风拂动衣袂的“飒飒”声。疏桐不由得紧了紧风衣的领子,果然还是有些冷。 “大黄”在黑暗中穿过几条小巷,进入南北大街后,又转过了几道巷子,最后在一幢黑魆魆的大宅院外停下。 从宅子围墙的高度和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度来看,这不是寻常的宅院。而驻马的位置,是宅子的一道侧门。 两人一下马,门口一个背着药箱的高瘦男子就迎上前来,一见疏桐,他便笑道:“子夜,这位就是我弟妹?” 王墨却并未回答,而是转身对疏桐介绍道:“桐儿,这位就是我师兄周慈,以前我给你说起过。” 周慈?他就是廷尉府医药司的那个医官? 疏桐忙垂首施礼:“疏桐见过周大人。” “周大人?叫得好见外啊。”周慈对这个称呼明显不满意。 王墨笑道:“桐儿,我今日有事麻烦他,你就叫个不见外的称呼贿赂一下他?” “师,师兄。”疏桐尴尬不已。 “呵呵,弟妹悟性很高。”周慈笑罢,取下肩上的药箱递给王墨道,“走吧,最多给你们半个时辰。” 疏桐这才反应过来,王墨要带她去见的人,是廷尉府里拘押的犯人。 夜里的廷尉府,风灯高悬,光影重重,冷不丁墙角就立着几个木头一般手执剑戟的兵卫,森严而恐怖。 跟在周慈身后,也不知道在院子里绕了多远,进入了一幢石砌墙壁的房子后,又沿内室的石阶一路往下,便进了铁门隔离的地下监区。 走到通道内的一道铁门前,有狱卒上前询问,周慈便严肃道:“上一班的署人报说里三监有犯人发病。那里面关的都是重犯,怕出岔子,我带人去看看。” “赵三儿也真是糊涂,居然没跟我交接这事。”子时正是狱卒轮班交接之时,这名刚刚接班的狱卒只嘟囔着抱怨了一句,便打开铁门侧身放行,“周大人请。” 监舍内空气流通不畅,充斥着各种难以描述的难闻气味。 周慈领着王墨和疏桐穿过密集的监舍,一直走到通道尽头一间隔离监舍外,才停住脚步。 狱卒上前开了门锁,待三人进了监舍,他便躬身询问周慈道:“周大人需要多久时间?” “说不准,可能半个时辰左右。” “好,我半个时辰后来替三位开门。”说罢,狱卒拉上铁门,谨慎锁上铜锁后躬身离开。 阴暗的监舍一角,在没有被褥的简陋木床上,面墙躺着一个身着囚服的男子。 第一二二章 此药无解 “你们不必大费周章,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三人还没出声,面墙躺卧的男子便冷冷出声。 “程大人,我们是来请教医术的,不是审讯。”王墨将作为道具的药箱交给疏桐,抬步走近了木床。 自从在贾南风的寝宫内被赵王司马伦的兵马捉住后,廷尉府为收集贾南风祸乱朝廷的罪证,每日都有官吏轮番前来逼问,甚至行刑逼供。在这些官吏眼中,他早已不是太医令程据,而是废后贾南风的面首兼军师。 此刻,听说是来请教医术,惊讶之下,程据支臂坐起转过身来。 虽然蓬头垢面伤痕累累,程据的一双眼睛依然在沉静中透着一丝精明。这让见惯了囚犯在逼问审讯后崩溃涣散的眼神的周慈,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定力。 程据的目光扫过王墨和周慈,最后落在了疏桐脸上。这名五官清秀的男子,看起来有些眼熟,是在哪里见过呢? 程据的表情,没有逃过王墨的眼睛,他干脆侧身退开一步,让他能将疏桐看得更清楚。 “你们想要问什么?”王墨退让的动作,让程据有些警惕。 “想请程大人替她把把脉。”说着,王墨回头对疏桐道,“桐儿,你过来。” 疏桐一脸愕然。王墨这个时辰将自己带到廷尉府的监舍来,居然是为了让一名囚犯替自己把脉?! 程据瞥一眼王墨,随即又抬头望向周慈道:“廷尉府的周大人不也是位医术超群的名医么?若周大人都诊断不了的病,我也未必能诊断出。” 周慈笑道:“程大人先把过脉再说吧。” 疏桐虽心存疑惑,却还是按照王墨的要求,走到了木床前,将手腕伸向程据。程据犹豫了一下,将手指扣上了她的脉搏。 片刻后,程据脸上便露出了惊讶之色。 “程大人可是想起了什么?”王墨在一旁问道。 程据猛一把丢开疏桐的手,以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疏桐全然不知程据在说什么。 程据却十分震惊。他当日在金谷园替她把脉时。发现她体内有自己调配的用于控制宫人的致幻药后,为剪除后患,针刺了她的几处致命穴位。按照常理,她当夜就该去阎王殿报到了,为何竟活了下来?能从自己手下救人的大夫,放眼天下又能有几人?! 旁边的王墨却道:“药浴浸疗,针刺穴位,香薰促醒,外加汤汁调养。程大人觉得妥否?” 程据望着王墨,疑惑道:“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 周慈便道:“哦。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师弟王墨。年前才从王寺村回来。虽然他年纪轻轻,却是我师父最为得意的弟子。” “你就是济生馆那个能嗅味辨药的神医?!”程据一脸震惊。 “神医?”王墨无奈轻笑:“我若是神医,此刻又何必带着她来监舍请教程大人?” “她是你什么人?”程据转眸看着疏桐,狐疑道。 “内子。” 程据皱起了眉头:“是你的夫人?可我记得上一次是金谷园的石拓公子请我替她把脉” 石拓请他给自己把过脉?疏桐全然不记得当日应征而来的大夫里有过程据。 “时间不多。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叙旧。还请程大人将解药配方告知一声。”王墨言归正传。 “她的体内为何会有我的毒药?”程据不解问道。 不但是程据想不明白,疏桐更是想不明白:除了王墨喂下的“七味亡魂丹”,自己体内还有程据下的毒药?虽然他是常云霁的表兄,但她往日从未在王家见过他,素未蒙面,他又是如何给自己下的毒? “对了,刚才还没介绍完,我师弟乃是散骑侍郎王恺王大人的四公子。”周慈适时补充了一句:“听说程大人的表妹喜欢用毒,想必是用失手了吧。” 疏桐一惊:是常云霁给自己下的毒?难道是那次喝下的避胎药?! 这女子果然是表妹府上的人!程据恍然大悟后。摇头对王墨道:“她体内的毒药是我调配的不假,可我却并没有解毒之方。” “当真没有?”王墨上前一步追问道。 “没有。” 王墨面色一冷:“程据,有个情况可能你还不知道。昨夜子时,贾南风已经被金屑酒赐死,你彻底失去了翻盘的机会了!” “你说什么?!”程据惊讶不已。 “贾南风一死。她的宠臣董猛也畏罪自杀了。”略作停顿,王墨又道,“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前提就是你交出解药配方。” 程据垂首陷入沉默。 王墨又道:“你在宫中待了几十年了,应该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的情势下,我是你唯一的生路。” 听到此处,疏桐却不免怔住。她清楚记得,王墨曾说过“我只是觉得开出这等狠毒药方的大夫,不配活在世上”,如今他却主动要给这狠毒的程据提供生路? “这里是廷尉府,你有什么本事将我救出去?”沉思之后,程据抬头问王墨。 王墨道:“值夜的狱卒已经知道你患了病,只要你写下解药配方,我立即帮你施针,让你从囚犯薄上‘死’出去。” “然后呢?” “我验证药方无误后,再施针帮你复活。我还可以为你准备财物,送你离开洛阳。” “这个方法不错,只是” 王墨皱眉道:“你不相信我的医术?” “你能将只剩一丝命的人从我手底救下,我岂能不相信你的医术?”程据望着王墨,摇头道:“只是,我是真的没有解毒的药方。这种药,本是皇后娘娘用来控制宫人的,只要宫人听命于她,按时服下缓解之药,就没有性命之虞。而这缓解之药,你不是已经研究出来了么?” “你如何知道子夜研究出了缓解之药?”一旁的周慈有些惊讶。 程据瞥了周慈一眼,苦笑道:“表妹从没问我要过缓解之药,若不是他自己研究出来了,这位夫人还能活到今日么?” 疏桐看着程据,一时间面色惨白。 “缓解之药我是研究出来了,只是服用这种药久了,她会失去”王墨的话说道一半,瞥见疏桐变了脸色,当即上前扶住:“桐儿,你怎么了?” 疏桐抿了抿唇,艰难道:“我,我没事。” ps: 因为作者喜欢偷懒,打人名的时候经常用复制粘贴,结果将配角太医令程据的名字粘贴错误了很多章,自己今天才发现。特此致歉。我会尽快将前面章节中的错误修正了,同时也欢迎读者亲参与捉虫活动。 第一二三章 冷酷无情 尽管疏桐说自己没事,王墨却还是将手指扣上了她的手腕。 疏桐的手被用毒高手程据接触过,非得亲自确认一番后,王墨才放下心来。 看出王墨对疏桐的紧张,程据感叹道:“若早知解药配方能换一命,我定然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王墨道:“既是如此,你将此药的原始配方写给我,我自己去调制解药。” “你没拿到原始配方?”程据有些惊讶。 “晚了一步,药渣被倒了。我从药味上辨出几味药材,再结合症状配制的缓解药,最多只能管到七日。” “七日?”程据一脸震惊:“你只是凭借药味配制的缓解药就能管七日,王世安的弟子果然不容小觑!” 七日?!王墨每隔七日给自己服下的解药,竟是为了缓解程据的毒药?那所谓的“七日亡魂丹”又是怎么回事?疏桐感觉自己有些心慌。 “我写下原始配方,你也能带我出去?”程据问道。 王墨点了点头。 “拿纸笔来。” 王墨取下疏桐肩上的药箱打开,里面装的是周慈早先按照他的意思准备好的笔墨纸砚。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答应?”看着全套准备好的物件,程据有些惊讶。 王墨取出纸笔,将药箱合拢作为几案递给程据道:“因为你别无选择。” 程据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随即拿起毛笔就着药箱写了起来。 “我会在为你施针时留下一处备选穴位。若你写的药方我验证后发现不对,你的右手将失去功能。”在程据写的时候,王墨在一旁道。 程据写处方的手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写完处方,程据将方子交给王墨。王墨接过看了后,仔细叠好装入袖中,再从头上的乌木髻中取出毫针,对程据道:“我现在就为你施针,请程大人向内侧卧。” 看着王墨手中寒芒闪动的毫针,程据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为了替贾南风扫除异己。他用毫针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他已不记得,从几何时开始,自己将这活命之术变成了夺命之术,从一名发誓要悬壶济世的大夫变成了皇后贾南风最可靠的隐形杀手。 “程大人可是还有话说?”见程据看着毫针愣愣发怔,王墨问道。 “我只是有些医者的悔悟。” “同为医者,程大人不妨分享一下。” “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便是选择了从医。”程据看着王墨道,“一个抱负过大的人,永远不会是一位好大夫。” “好大夫就不能有远大的抱负么?”王墨笑问。 “医者之术,易入歧路。” 王墨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肃容道:“我记住了。” 程据叹息一声。在木床上躺下。继而面墙侧卧:“动手吧,我准备好了。” 王墨在床前侧身坐下,执针在程据头顶、耳后、颈后等几处穴位娴熟刺下。片刻后,程据交握在胸前的手臂便松软耷拉下来。 王墨收拾好毫针。起身道:“总归了解了一桩事。” “子夜施针这般决绝,就不怕他给你的是假方子?”一旁抱臂而立的周慈皱眉问道。 “他把自己的一生都总结了,我若不遂了他的心愿,岂不辜负了他的诚恳?”说着,王墨倾身缓缓将程据从侧卧换为躺卧,“至于药方,就算我将他救出去,他为了长远之计,也不会给我全方。” 周慈感叹道:“程据医术超绝。本可以是开宗立派的医者大家,却毁在了贾南风和常云霁这两个女人手中。” 疏桐望向木床,此刻平躺而卧的程据眼目闭合,如同熟睡一般安静无声。 “周大人,犯人的情况怎么样?”狱卒准时打开了监舍门。立在门口恭敬询问。 周慈回首沉色道:“已是无力回天。贾南风一死,他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不想多受刑罚,故而选择了自杀。我一会儿去将治疗情况录入卷宗,你去通知审讯司的人过来结案吧。” 囚犯选择自杀,这在以酷刑著称的廷尉府大牢里,可谓司空见惯。值夜的狱卒只是瞥了眼躺在木床上一动不动的程据,随即转身去办理死犯的结案手续了。 “他,已经死了?”待狱卒离开,疏桐惊讶问道。 “差不多算是死了。”周慈回答后,见疏桐仍是一脸惊讶,便又道:“除非子夜能像当日从程据手下救你一般,不舍昼夜不顾安危的再来一次。” “他这样的人,不配活在世上。”王墨道。 王墨居然能这般冷静的用毫针杀了程据! 疏桐不由得问道:“公子,你既答应了要带他出去,为何要杀了他?” “他若交出解药配方,我可以考虑带活着的他出去。可眼下,他交出的不过是毒药配方,我便只能将他的尸体送出洛阳了。”顿了顿,王墨转首看着疏桐道,“我不过是以直报怨而已。” 王墨的话没有错,可疏桐却看得心底发冷。 回去的路上,听着夜街上空旷回响的马蹄声,疏桐陷入了沉思。 “桐儿,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解药。” 疏桐一路的沉默,让王墨有些担心。若不是迫不得已,他原本也不打算带她去监舍见程据。此行虽然没有达到预想中的效果,但也并非全无收获。只要假以时日,破解这剂毒药也并非不可能。 见疏桐对他的话毫无回应,王墨不由得紧了紧手臂:自己一直用“七味亡魂丹”的谎言来欺骗她,如今知晓了真相,她会心作何想? 王墨却不知道,这一夜的经历,令疏桐在惊骇之余,慌乱不堪。 将自己紧紧拥在怀中的这个男人,是仇人的儿子。一个自己一直在算计在仇恨的人,突然之间竟变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令她无所适从。 这个男人的怀抱如此温暖,心却那般冷酷。只要一回想起他两次在自己面前用医术冷静杀人的模样,疏桐便骇怕不已。 “除非子夜能像当日从程据手下救你一般,不舍昼夜不顾安危的再来一次。” 不舍昼夜?不顾安危?他曾经为救自己这般用心过? 可为何偏偏是他救了自己? 这要自己如何放得下仇恨?又如何能怀揣上感恩? 第一二四章 即日启程 回到辟雍堂附近的宅院时,已过了寅时。 疏桐正担心若王墨与她同寝又该如何自处,王墨却道:“三日后我们启程去西北,这两日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置,不会回来。桐儿做好准备,到时我会让人过来接你。” 启程去西北? 事到如今,却由不得疏桐选择了。纵然她体内的毒药不是王墨所下,为了那七日一次的缓解药,她也不得不与他同行。 “西北之行,究竟是为了什么?”寻思之后,疏桐仰首望着王墨道,“公子那日在白果岭说过,若奴婢答应与你同行,你就如实相告。” “桐儿果真好记性。”王墨无奈一笑,“此行西北,我们要去寻找西夜古国。” “西夜古国?” 王墨点了点头。 疏桐的脑海中瞬时浮现了里记载的那个故事。看来自己往日的直觉是对的,只是她仍不明白王墨和司马颖究竟为何要费尽心思去寻找一个已经从历史上消失的国度。 “奴婢不解,公子为何要不远万里寻找这个已然消失的国家?” “桐儿还记得里关于西夜国的故事么?” “这和那个故事有关?” 王墨再次点头:“有关。” “公子能说得更详细一点么?” “等上路了,有的是时间说。”说着,王墨翻身跃上马背,“天时不早了,桐儿回去休息吧。” 王墨策马离开,只在夜风里留下一抹料峭的背影。 此后的两日,疏桐除了将本就不多的衣物打包装好外,还特意去后院练习了骑马。几月不曾骑马,原以为会很困难,却不知道“小黄”出乎意料的十分配合,几个来回。她便重新找回了骑马的感觉。 这日上午,疏桐正在后院替“小黄”喂食,阿荣急匆匆跑了进来。 “疏桐姐,出事了!” 阿荣惊慌失措的声音令疏桐有些心惊,她搁下手里的木桶,转身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我,我先前和钟叔去市集买菜,遇到了府里厨膳房的陆大哥。”阿荣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陆大哥身着丧服,我上前询问。却是府里在办丧事” 丧事?王家宅院里寻常死个丫鬟婆子的。直接棺木装了送出去便是。哪里会让仆从着丧服?除非是府里的主子死了一念至此,疏桐不免一怔。 阿荣又道:“疏桐姐,你肯定猜不到,陆大哥是替谁在服丧?” “替谁?” “是在替夫人服丧!” 夫人?常云霁?!一时间。疏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是觉得不可思议,便将陆大哥拉到一边询问。他说前日申时,春芽按时去服侍夫人午睡起床,进了内室就发现夫人叫不醒,急急去找了大夫来,大夫只看了一眼便说夫人已经不行了” 疏桐诧异道:“夫人一向身体健康,怎么会午睡之后就不行了?” 阿荣凑近了道:“陆大哥听福禄院的章婆子说,入殓时夫人一身青紫,像是服毒自杀。” “好端端的。夫人为何要服毒?” “陆大哥也不知道具体原因,只说前日一早有廷尉府的官吏入府查案。午间送走官吏后,老爷就去了福禄院,听说两人在内室有过争吵,老爷最后是板着脸离开福禄院的” 廷尉府?难道常氏是因为程据的案子受到牵连而畏罪自杀? “府里除了办丧事。还有其他变化么?” 王恺本就是贾南风一党的,廷尉府的官吏入府调查,莫非是司马伦不给王墨情面,要彻底清扫余党?此刻,疏桐按耐不住的想知道王恺的情况。 “变化?哦,夫人去世后,如今是吉瑞院的那位七夫人在主家。老爷素来偏爱她,指不定这次就要扶正了”说到这里,阿荣便后悔不迭道:“早知有今日,上次宅子里闹盗贼夫人命我去登记失物时,我就不该为了一块玉璧得罪了她” 阿荣本是常氏的眼线,原以为常氏的死多少会令她有些悲伤,她却这么快就在考虑投效新主子了。阿荣的势利,令疏桐不由得替常氏感到悲哀。 这些年来,常氏精心算计辛苦钻营,不择手段的捍卫着自己当家主母的地位,这个位置却终究没能陪她到老。别说丈夫王恺的心不在她那里,就连她身边的这些丫鬟,除了对她心怀畏惧外,又有哪一个是真心实意向着她的? 常氏是在与王恺争吵之后服毒的,也指不定这是王恺为了洗清自己与贾南风的党属关系,用常氏来做替罪羊。 这日午后,王墨安排来接疏桐的人便到了。 令疏桐想不到的是,来人竟是一直留守在白果岭的七儿。七儿见了疏桐,将王墨写下的纸条递给疏桐后,便静默立在一旁。除了一身英武的男装打扮外,和往日所见一样,这个哑巴姑娘依然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模样。 王墨让疏桐换上男装带上包裹与七儿同行,往西北方向出城,在邙山脚下的馆驿与他汇合。 疏桐对七儿的身份一直存疑,如今知道她也要一道去往西北,心下便有些不自在。七儿却浑然不知,她替疏桐拎了包裹,又去后院牵了马匹,主动扮演起小厮跟班的角色。 换好衣装,疏桐到前院上房与权叔、钟叔两人道别。 钟叔只知西北之行的目的,是王墨要去查看济生馆新开的医馆,见疏桐一身男装打扮,他便连连摇头道:“公子将医馆开去那般偏远的地方不说,还连累夫人跟着去受罪,这真是何苦啊?” “人家夫妻俩的事儿,你操什么空心?”权叔笑罢,又肃容对疏桐道,“若非老朽身体不比当年,还真想再去西域看看,亲自拜谢当年资助过老朽的朋友。我这里写了封致谢的信函,若夫人和公子顺道,能否请夫人代为转交?” 疏桐接过权叔用竹筒封好的信函,瞥了眼竹筒上的文字,皱眉道:“不是于阗文?” 权叔笑道:“这是写给龟兹护国寺高僧白延的信,是用吐火罗文写的。” 白延?父亲的那位西域友人?! 看着竹筒上那行自己并不认识的文字,回想起权叔讲过的关于父亲的往事,对这趟即将开启的西域之旅,疏桐心底涌起了了一丝莫名的期盼。 第一二五章 省着些看 傍晚时候,疏桐和七儿骑马赶到了邙山下的那处驿站。 出乎疏桐意外,等待她的竟是长长的一个车队。二十余辆一se的油壁马车整齐停靠在驿道上,为首的一辆车辕上插着绘有济生馆标记的旗幡,余下的马车壁上也都用白漆描着济生馆的徽记。 马车边人来人往,身着褐衣的劳工正将一只只大木箱往马车上搬抬。 夕阳映照下,疏桐只觉得这阵仗格外引人注目,不似王墨一贯的风格。 孙青早已等候在旁,一见疏桐便迎了上来:“夫人到了。” 疏桐不由一怔:往日他叫自己“姑娘”,今日居然也改称呼了。 孙青径直道:“我已定好客房,请夫人先去更衣进食。等公子赶到,我们就出发。” “天se已迟,我们是要连夜赶路?”疏桐抬眼望了望薄暮晕染下的驿馆,不解问道。 孙青耐心解释道:“此行路途遥远,一路翻山越岭,抵达目的地少说也要一两月的时间。按计划本该年初就出行,如今已延迟到了四月中,公子怕一出关就遇上暑热难熬的流火季节,提说趁关内驿路通途赶些路程出来。” 疏桐点了点头,在七儿带引下进了驿站的客房。 房内早已备有衣物,疏桐打开包裹,竟是一套花se繁复艳丽的夏裙。着衣裙上银线密绣的团花,疏桐只是觉得好笑:坐在马车里赶路,这般豪奢的衣裙穿给谁看? 疏桐更衣后,七儿亦换了身翠se裙裳。待两人整理完毕,便有驿站的小厮送来饭菜。 用餐后出走驿站,疏桐发现马车已装载完毕,孙青正带着人拿着纸笔挨车清点登记。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自身后“哒哒”传来,疏桐转回头去,便见是王墨自驿道一头策马疾驰而来。金se的余晖勾勒出他和大黄的身影,绚烂之中似又透着一抹淡淡的苍凉。 王墨下了马,将马匹交给早已迎上前去的七儿,随即便朝疏桐走来。 “不错,不枉我花了许多银子。”王墨走近前来,上下打量疏桐一番后,点头赞道。 “这衣裳如此华贵,奴婢在马车上穿着,着实浪费了。”被王墨看得有些尴尬,疏桐便垂首道。 “怎么是浪费了?此行西北万余里路,大半都是戈壁沙漠,若没有点养眼的,岂不要闷死我?” 王墨语带调侃,疏桐便有些不自在:“再华美的衣饰,总归也有看腻的时候。” “怎会看腻?我让孙青装了好几车,桐儿尽可以每日换着穿。” 疏桐愕然抬起头:“带那么多?” 见疏桐这般表情,王墨忍不住笑道:“金银钱币太重,路上带着麻烦,我便让孙青置办了些上品的绫罗绸缎带上,听权叔说那边的人都喜欢中原的丝绸。” 疏桐瞥了眼道旁的车队,诧异道:“这些马车里,装的不是药材?” “药材也有一些,方便路途上使用。更多的是丝绸、茶叶和我们起居的用物。” 疏桐看见车队的第一感觉,以为这是运送药材的车队,却不知更像是个地地道道的商队。 “药材的价格莫非比不过丝绸和茶叶?”疏桐好奇问道。 王墨摇头道:“非也。丝绸、茶叶是奢侈品,我可以随意提价,而药材是必需品,看着人要死了,我哪里忍心以命相胁?” 总感觉这话说得不对,可疏桐的脑子却也一时转不过来,便又问道:“既是如此,公子又何必要用济生馆的徽记?” “西北的分馆才开张,用这徽记一路西行,广而告之,不是很好么?” 疏桐听得心下一恶。此人看着雍容儒雅,像是诗书满腹的士子,实则是个精于算计满身铜臭的jian商! 两人聊了几句,孙青便走了过来:“公子,你和夫人的马车已驾好,可以出发了。” 王墨颔首点头,随即带着疏桐沿车队前行,走到位于车队中间的一辆马车前,拉开车门对疏桐道:“夫人,请!” 上了马车,疏桐才觉惊讶。马车里的豪奢装饰,与外壁的粗陋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桌几、薰炉、锦榻、绣帷若非面积紧凑狭小,已俨然是间华丽雅致的卧房了。 王墨立在门前问道:“桐儿可还喜欢?” 疏桐讶然:“这车厢,如何做得这般奢华?” “路途遥远,自然要尽量做得舒适一点。”说着,王墨也步上车厢。 王墨进来之后,疏桐顿觉局促。 往日与他同乘,却从未有过这般感觉。很快,疏桐便发现了原因。以往的车厢是两排对放的座椅,这个车厢改造后前面是桌几、箱笼,后半部便是垂有绣帷的锦榻,两人并坐在锦榻之上,不免令人错觉是在暧昧的闺房之中。 与他同g共枕也是有过的,可那都是在夜晚。灯烛一灭,纵然呼吸相闻,她却可以闭目自欺。而如今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与他朝夕相处一两月,一想到此处,疏桐便越发感觉局促不安。 为分散内心的不安,疏桐便无话找话道:“这些车外面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公子是如何一眼分辨出这辆车来的?” “桐儿过来瞧瞧便知。”王墨倾身将车厢前壁的车帘掀起,示意疏桐上前。 疏桐疑huo着凑近前去,发现车辕上驾着的两匹马,居然是“大黄”和“小黄”。 疏桐惊讶道:“它们俩的倔xg子,竟能甘心套车?” “只要捉住了软肋,再倔的xg子也是可以调教的。”王墨瞥一眼疏桐道,“它们俩自小青梅竹马情深意切,只要不分开它们,什么苦都能吃” 他这是在说马?疏桐转眸疑huo看向王墨。 车窗外夕光暗淡,咫尺间王墨的眼睛竟是格外深黑,宛如静夜深处的一潭渊水,寂黑的水面中央,却又似映着一轮明月,bo光流转,月华澹澹。 疏桐正看得愣怔,马车却突然跑动起来,猝不及防中,她身子一晃,额头险些撞在车壁上。 王墨勾一笑,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再好看的男子,也总归有看腻的一日。桐儿不如省着些看。” 原本就感觉局促不安,这一刻,疏桐的心跳骤然便乱了节奏。rs!。 第一二六章 香车美人 仓皇失措间,疏桐一把推开了王墨。 王墨不防跌坐于锦榻上,虽彼时面上仍带着笑意,眸光却渐转冷暗。 察觉身为侍妾,自己此举甚为忤逆,一时间疏桐却又做不出圆滑之道,只红着脸望着王墨,窘迫不已。 恰在此时,马车突又停了下来。 疏桐正觉诧异,车窗外便响起孙青的话语:“公子,孙秀孙大人特意前来送行。” 王墨一怔,随即撑臂自锦榻起身,开了车门步下马车。 “孙大人公务这般繁重,竟还亲自赶来送行,折煞子夜。” “昨夜在赵王春宴上才听说子夜要启程西行,却不知竟走得这么急,也没来得及好好为你践行。” 疏桐正觉“孙秀”这名字有些耳熟,一听“赵王”二字,便想起是往日听月容和司马颖提及过。月容谓之“权臣”,司马颖道他“通达”,疏桐有些好奇,便抬指悄悄掀了车帘一角,往外窥去。 外面暮色渐浓,王墨正与一个身着云锦官袍的男子对话。夕光投照在那男子朱色衣袍上,锦缎的反光与殷红的余晖交融,便如一汪暗暗流动的血泊,令人看得有些刺目。 疏桐不免转眸看向王墨,他青灰的衣袍在夕光下却是黯哑敛光,与那巍然静立的驿馆一般端严肃穆。 王墨正与孙秀客套:“却是孙大人客气了。王爷所需之药,生于昆仑山巅,虽是不难寻找,却只有月里可见,唯恐延误错过了节气,只得早些赶路。” 孙秀笑道:“难怪王爷每每提及子夜都夸赞有加,子夜对王爷果然忠心耿耿。” “承蒙王爷高看。孙大人乃是王爷的股肱之臣,子夜还盼大人日后多多提携。”此番言语颇有吹拍奉迎之意,王墨偏又身姿笔挺,仪态雍雅。令人错觉这话不是出自他的口中。 孙秀哈哈一笑道:“王爷对子夜厚爱有加,日后的青云之途无需孙某赘言。这不,念着子夜一路劳苦,特意嘱我送了个麻利能干的丫头来,让她侍候茶水饮食,间或也替子夜解解乏闷。” 疏桐听得一怔,不免将车帘又掀开一段,便见孙秀身旁果然立着一个绮罗女子,此刻正垂首朝着王墨盈盈一拜:“云罗见过公子!” 体态纤柔,声线娇媚。端端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 想起那日在白果岭。王墨对司马颖说孙秀喜欢美色。还替他物色了个美人。没料到今日轮到孙秀替王墨送美人了。疏桐不免心下一哂:这便叫做“方以类聚,物以群分”! 见云罗盈盈下拜,王墨忙上前一步扶住,顺带又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 “如何?子夜可还满意?” 王墨看罢含笑朝孙秀拱手道:“如此佳丽。子夜焉能不满意?还请孙大人替我向王爷道声谢。” “呵呵,怕子夜一路辛苦,我还特意准备了一乘软罗车轿跟在后面,香车美人,这一路子夜尽可好好消受” 孙秀毫不遮掩眉目间的猥琐笑容,疏桐只觉恶心不已。 孙秀与王墨又聊了一阵,眼见天光迷暗,终于道别离开。 送走孙秀的车轿,王墨抬首望向疏桐乘坐的马车。两人视线不经意隔空相触,尴尬间疏桐忙忙放下了车帘。 车内光线倏忽昏暗,如同黑夜降临。 疏桐静坐片刻,终是忍不住好奇,再掀开车帘时。王墨和那叫云罗的女子皆已不在视线之中了。 疏桐将头探出车窗,便见王墨与云罗并肩往后面的车轿行去。最后一抹余晖温情脉脉的勾勒出两人并肩携行的剪影,王墨的身影清俊秀仪,云罗的体态纤柔袅娜,看着看着,疏桐便觉似有晚风吹起,周遭涌起了些寒意。 疏桐垂下车帘,于黑暗中躬身坐回锦榻。 片刻后,“哒哒”的马蹄声响起,车队再次启程。 再次撩开车帘,看见四野昏蒙的景致在眼前晃过,疏桐唇角勾起一丝冷笑:香车美人! 疏桐从未在马车上歇息过,纵然香薰温润锦榻松软,这一夜,她却辗转难眠。躺在榻上,只觉得马蹄声声,车轮辙撤,轮番在她脑海中奔跑碾轧,混乱不堪。 不知过了许久,疏桐方觉得四周安静了下来,正是睡意憨沉时,车窗外却响起了孙青的呼唤:“夫人,早餐好了,请夫人起身更衣,准备用餐。” 早餐?! 疏桐疲惫撑坐起来,掀开车帘一看,果然已是天色大亮。 疏桐梳理下车后,才发现车队停在驿路旁一处临溪的桦木林中。想必已是停了许久,临时搭建起的锅灶上,已是炊烟袅袅,锅沸鼎盈,一股米粥的清香扑鼻而来。一旁的餐毯上早已排开几张木几,七儿正躬身布放碗盏。 从未有过野外炊饮的经历,此刻看见林间薄雾轻绕,四野新绿漠漠,煞是清新爽利,疏桐顿觉一身疲倦也被晨风吹拂走了。她提了裙裾便去餐毯前帮忙。 这边餐具布好,那边随行的厨倌便将米粥和馒头送了过来。疏桐跪坐在餐毯上分盛米粥,米粥盛完,菜蔬上桌,等了好一阵却还不见王墨的人影。 疏桐便问道:“孙药师,公子还没起来么?” 孙青看一眼疏桐,尴尬道:“我去叫了两次了,公子和云罗姑娘都未曾起来。” 不知为何,疏桐便觉太阳穴突的跳了一下。想是昨夜失眠所致,疏桐抬手轻轻揉了揉额角。 “云罗小心些,这路可比不得王府的水磨玉砖。” 远处传来一道温柔的话语,疏桐抬起头来,便见王墨搀扶着弱柳扶风般的云罗往这边走来。 孙青看见王墨,迎上前道:“公子可算起来了。夫人都等好一阵了。” “是么?”王墨瞥一眼疏桐,又转首对云罗笑道:“云罗,快给夫人见礼。” 云罗果然便朝疏桐深深一拜:“见过姐姐,云罗初来乍到,唯恐侍奉不好公子,以后还请姐姐多加提点。” 这番光景,像极了王恺那些新入府的妾室在常氏面前的说辞。 “看公子今日神清气爽,便知妹妹侍奉得不错。”许是见得多了,疏桐也就浑然不觉间入了戏,她正眼也没瞧云罗一下,只对王墨淡淡道:“请公子入席用餐,这野外粥饭凉得快。” “夫人说得极是。”王墨似心情不错,眉眼舒展,唇角勾笑,捋了袍裾便在疏桐身旁的餐毯上坐了下来。 第一二七章 螳螂捕蝉 并坐用餐,晨风掀动王墨的衣袂,疏桐便觉风里似携裹着一股不清不楚的脂粉气味,令她有些闷窒。 王墨却全然不察,用手上银箸替云罗仔细布了菜,又体贴道:“连累你这一路要跟着我风餐露宿,若是这饭菜不合口,你只管提出来。” 云罗脸上浮起一丝红晕,随即接过碗盏娇羞道:“劳烦公子布菜,折煞云罗了。” 疏桐见两人眉来眼去,郎情妾意,只觉自己坐在一旁有些碍眼。遂搁下碗盏起身道:“这晨风吹得有些头疼,我先回车里去了。你们慢用。” 王墨转首望着疏桐,皱眉道:“怎会突然头疼?” “想是一夜赶路,没休息好的缘故。” 王墨道:“既是如此,我便让车队多歇息两个时辰再走,让夫人小睡一阵。” 疏桐淡淡道:“本就是为了赶时间才夜行,怎好为我一人拖累大家?” 王墨便道:“夫人这般顾识大体,为夫甚为感激。” 原本就猜到王墨所言虚伪,他果然顺着话就上来了。略作寻思,疏桐便觉此刻乏味可憎,转首便往车轿行去。 待坐进车内,忽又觉得自己此举可笑。放在那云罗眼里,不定会作何想。行至今日,总归是自己一步踏错,身陷泥泞,再难翻爬出去了。若当时不怀了利用王墨的心思,不被常氏识破,不喝下那一碗毒药,又怎会落得这般尴尬的境地?自己和常氏比,到底还是差了一段。 此去西北耽误三四年事小,若王墨终究找不到解药,自己岂不是要一辈子受制于他?一想到这里,疏桐便烦躁不已。 他深夜带自己到廷尉府大牢求医,让自己知晓存活至今是受他恩惠,原本还有过一丝感动。如今再看来,自己活着,也不过是他的棋局需要这么一颗棋子而已。 往日怀着利用他的心思。在他面前还有心思做戏奉承,如今处处被他利用,再要强颜欢笑拿腔拿调,却是由衷的厌恶不已。 疏桐理不清心底的杂乱心绪,索性拥被倒回榻上。却是反复辗转,也寻不到一个舒服的卧姿。 车门扣链“啪嗒”轻响一声,随即便有人踏上车来。 鼻底似又嗅到那股暧昧不清的脂粉味道,疏桐不由皱眉合眼,佯装已经睡熟。 王墨立在榻前看了半晌,随即在榻畔侧身坐下。伸手捉过疏桐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扣上了她腕部的寸口脉。 想起他便是用这手搀扶着那娇滴滴的美人。用这手为她殷勤布菜,疏桐竟克制不住内心的憎恶,猛一下将手收了回去。 “桐儿醒了?” 收手的动作,让佯睡露了馅儿。疏桐只得撑臂坐起:“刚刚睡得有些迷糊,公子进来也不作声响,吓了奴婢一跳。” “不过是把把脉,也能吓着你?” “奴婢素来胆小。”疏桐拘身缩向车厢后壁,与王墨尽力保持距离。 “早知桐儿这般胆小,昨夜安顿了云罗,我就应该过来陪着你。” 疏桐哂道:“那云罗姑娘走起路来都需公子搀扶,这般娇柔羸弱,自是更需要公子照拂。” 王墨笑道:“桐儿这是在吃醋么?” 疏桐先是一怔。随即便恼怒道:“‘妒忌’乃是妇人‘七出’之罪,公子这般说话,奴婢承受不起。” “不是便好,我也省了辩解安慰之词了。”王墨收了笑容,侧身从榻旁的木箱抽屉里取出一枚扣成蔷薇花型的香饼。躬身丢进了木几下的香炉里,“这味香有安神催眠功效,桐儿白日好好睡上一觉。” 说罢,王墨便起身往车下走。 “公子!” 王墨闻言止步,重新坐回榻侧道:“桐儿想说什么?” “公子那日在白果岭曾说:此行所为事务极为隐秘,从外面请来的翻译,如何靠得住?” 王墨愣了愣,旋即想起当日情形,便点头道:“正是。” 疏桐又道:“外面请的翻译都靠不住,这香车美人却靠得住了?” 这是第一次见疏桐用这般语气与自己说话,王墨唇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容:“虽知桐儿是担心我若死了你就断了解药,不过总归也在替我作想。” 没想到王墨会是这般言语,疏桐一时竟接不上话了。 王墨含笑看着疏桐,疏桐抵不住他这般注目凝视,便垂下了眼眸。王墨却慢慢倾身靠近前去。 感觉到王墨的吐息越来越近,疏桐脊背紧紧靠住锦缎的车厢后壁,已是退无可退,一时便慌张起来:“公子,你” “正是靠不住,所以我得亲自盯着她。”王墨的唇瓣抵在疏桐的耳畔,轻轻吐出这句话。 疏桐蓦地怔住。 “桐儿也不妨可以吃点醋,像今日这般突然头疼发作,倒是妙得很。” 疏桐转首惊讶看着王墨:“公子的意思是云罗她是?” 王墨只是含笑不语,一张清俊的脸庞竟如桃花盛开一般春光灼灼。 疏桐倏忽明白过来,云罗是赵王司马伦送来监视王墨的眼线。从王墨昨日与孙秀的对话中得知,王墨离京西行,找的借口是替司马伦寻找某种特殊药材。想必是什么地方露了破绽,惹得司马伦起了疑心,才会使出这招美人计来。 “我一时也不知道那云罗的长处是什么,若桐儿能用常氏那般的手段替我除了她,我到省心省事了。” 疏桐听得心下一紧,他居然这般直白的扯出常氏的手段来。自己果然是他的棋子么?不但要装作他的夫人,还要替他清理桃花债?! “公子那般的手段,何须奴婢出手?”疏桐冷道。 王墨笑道:“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如今怎好做出这等绝情忘恩之事?” 他与她已是有了夫妻之实?! 晨间所见所闻,本就令她一目了然,却终究比不过此刻听他亲口承认来得真切。疏桐只觉心口如堵了块石头,说不出的憋闷。再转眸看着眼前这张桃花脸,便觉得此人面目可憎到了极点。 “公子消受了那香车美人,却要奴婢出面替你了事,做人怎能怎能这般”疏桐握拳克制了好一阵,终将“无耻之极”咽下肚去。 王墨看着疏桐面上神色的变化,眸光却愈发神采熠熠。早知妒忌能让她有这般反应,他早先在清梧院里就该试试了。压下心底的得意,王墨道:“由我出手自是简单,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延颈,难见其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延颈,弹丸其下。王墨这话的意思是这车队里还有其他眼线?他要自己来做螳螂,替他引出那背后的黄雀?乃至黄雀身后的弹弓? 明白过来王墨的心思,疏桐在心惊之下,也不免诧异:西夜国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会让成都王和赵王都这般趋之若鹜? 第一二八章 飘蓬逐风 “西夜国,究竟藏了什么秘密?”思忖之后,疏桐选择了直白问出。 “藏着一笔巨大财富。” “财富?” 疏桐没料到王墨也会这般直白的答出,一时便有些愣怔:王恺的家资虽是比不过石崇,其富贵却也是天下皆知;而赵王司马伦和成都王司马颖都是出身天潢贵胄的金枝玉叶,只要大晋不倒,他们便是世代妻荫子贵,繁华不绝,还有什么巨大财富能这般吸引他们? “那是一笔桐儿无法想象的财富,足以倾城,足以灭国。谁得而用之,谁便兼得天下。”见疏桐有些愕然,王墨又道,“桐儿可还记得我那日在金市街说过的话?大晋如今外强中干,各地藩王拥兵自重,形成割据之态,却又因民生困厄,一时陷入朝争僵局。谁用这一笔财富用来装备军需,厉兵秣马,谁就拥有了扭转乾坤、改换天地的力量” 中,疏桐读到过关于西夜国财富的片段记载。这个位于昆山怀抱的秀丽国度,因盛产白玉而闻名于世,中那句“金生丽水,玉出昆冈”,描述的便是这里。 只是,美玉之所以值千金,并不是因为玉石本身,而是从开掘玉石到运输出山再到精心雕饰的整个过程所需耗费的无法数量的人工。昆山产玉,连绵千里,可是要将这笔财富搬回中原,无异于痴人说梦。 疏桐心下这般寻思,却并未置疑出声,而是反问王墨:“公子为何这般信任我,将这样的秘密和盘托出?” 王墨勾唇一笑:“因为我对你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疏桐不免一怔。王墨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王墨唇角浅浅噙起的笑意,疏桐兀自觉得背心发凉。却又心有不甘道:“在公子眼里,奴婢的根底是什么?” “桐儿的根底,唯我而已。” 闻听此言,疏桐哑然失笑。 “飘蓬逐风,却终要落地生根。桐儿将根底扎在为夫身上,才是最简单最可靠的。” 看着王墨肃容正色道出此言。疏桐面上的笑容便不由得僵住了。 飘蓬逐风,与自己如今的处境何其相似?只是,这一丛荒败的飘蓬,并不想扎根落地,而是想以柔弱的根须勒住仇家的脖颈。 若这西夜国果然藏着倾覆天下的财富,王家想将财富赠谁,自己便该反其道而行之,不让得逞。王墨如今要借自己之手除去云罗,便是表明他王家的立场不在赵王身上。越是如此,自己到越应护得云罗的周全 寻思须弥。疏桐便道:“常氏的手段。也不过是无中生有。药毒鞭笞,恩威并施。她为的是收复人心安稳宅院,公子此举却是要索人性命,奴婢只怕做不出来。” “是么?我还以为常氏经常做这索人性命之事呢。”王墨顿了顿又道。“若桐儿为难,为夫也不勉强。只是这驿道途长,各奔一方;客旅熙攘,道分镳扬。唯独你,是要与我同路到底的。” 说罢,也不等疏桐再接话,起身便下了马车。 听着车门关合的轻响,疏桐抬手扶额,只觉睡意沉沉。颈项似再支撑不住,索性放弃抵抗,躺卧下来。头一落枕,人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这一觉睡醒,疏桐再掀车帘。看着车窗外连绵不断却又一闪即逝的葱绿树木,不免陷入茫然:这是何时何地? 眼前这一幕场景,很像小时的一次经历。 那年春日,父亲的上司石统选在京郊的一处别墅贺寿,鸿胪寺的大小官员都受邀携带家眷前往做客。父亲头一日便已骑马去别墅帮忙,只留母亲一早带着自己乘坐马车前往。因前一夜试穿新衣练背祝词睡得太晚,一上马车自己便睡熟了。 一觉醒来,母亲已不在车上,掀开车帘也是看见这般林木绵延,春日葱茏,却不知身居何时何地。除了那声声马蹄,咕咕车轮,整个世界都如静止了一般沉寂,她忽然生出自己被遗弃一般的委屈,蜷缩在车厢一角嘤嘤哭泣不止。 却不知道哭了多久,马车才停了下来。母亲打开车门迎上前来,见自己竟哭成那般,忙忙拥入怀抱安抚。 疏桐那时才知,是马车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华衣小公子。那公子才不过十岁左右年纪,却一人骑着匹大马行走,遇到马儿途中犯倔,将他生生甩下了马背。母亲便停下车马查看,得知那小公子是受父命去石统的寿宴送礼,又见他坠马时手掌擦伤,便邀请他乘车同往,那小公子却如同那匹倔马一般,只抿唇捏着受伤的掌心不肯答应。 舒眉只得撕了内中的裙裾替他包扎好伤口后,扶他上马。见他手握马缰尚且困难,犹豫再三后,便也翻身上马与他同乘一骑,随即又嘱咐自家马车随行其后,一路将他护送到石家别墅大门外,才放心下马回车抱下女儿。 事后,得知母亲居然抛下自己骑马护送别家孩子,父亲嗔怪道:“就算夫人古道热肠想要帮助那孩子,命驾车的小厮护送一程也就行了,这般女侠姿态,倒像是骑马的瘾犯了一般,连我这宝贝女儿都丢下不管了。” 疏桐还记得,那时母亲一壁用湿巾帕替自己擦脸,一壁笑道:“夫君说得极是。只是我看那小公子唇红齿白,眉目俊秀,便心想若自己也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父亲笑道:“这般看来,夫人是在替舒儿物色女婿了?” 母亲当即嗔道:“说什么呢,舒儿还在跟前呢。” 彼时,自己不过六岁,每每遇到不懂的词汇,便会缠问不知。听得“女婿”一词觉着新鲜,便仰首询问父亲:“爹爹,女婿是什么?” “女婿,就是舒儿的夫君。” “舒儿有了夫君,也得像娘亲一样,离开姥姥姥爷么?” 父亲摸着自己头顶的环髻笑道:“自然是要离开的,哪有一辈子守着自己父母的闺女?” “那我不要夫君。” “傻孩子,爹爹娘亲总会有老了的一日,那时舒儿的夫君便会接替爹娘照顾你一生一世” 母亲突然插话道:“你爹爹说错了,应是舒儿和夫君执手相携,互相照顾一生一世。” 执手相携,一生一世。若父亲母亲泉下得知,自己竟是屈身给仇人之子做了卑贱的侍妾,又该是何等的失望? 回忆至此,疏桐不免长长叹了口气。 第一二九章 长路漫漫 之后的路途上,每日除了停车用餐,王墨很少来疏桐的车厢。 西北之行,应是王墨深思熟虑策划了很久的。每日车马看似行色匆匆,或白日奔走,或夜间赶路,但行程的节点控制却每每令人惊叹。 一路上,但凡车队选择停靠的地方,要么是溪边的丛林,要么是湖畔的草泽,既方便取水用餐,也方便沐浴更衣。因行程控制精准,以至车队每日三餐的时辰,都相差无几,颇有规律。 不难想象,一定有人长期往返这条路途,才会将沿途的路况掌握得这般清楚。 车队里,无论是驭车的马夫、烹饪的厨倌,还是负责搬抬、浣洗、护卫的杂役,个个都如领受军命一般行事干练,绝无拖沓。这让疏桐感觉便是军队行军,也无非这般模样。 只是,路途间的枯燥乏味,超乎想象。 起初,疏桐还常常掀开车帘,观看车窗外游走的风景。那些迥然于洛阳都城的沿途风光,看久了却也乏味得很。 这日傍晚,车队休息停靠在驿道旁的一弯水沼边。见岸边绿树葱茏,春草葳蕤,湖中野鸭翔游,水波澹澹,煞是清新悦目,疏桐便下了马车,沿着水岸慢慢踱步。 也不知心下在想着什么,只是恍然抬起头来,便见前面两三丈外,王墨正倾身搀扶着云罗从马车下来。避之不及,疏桐刚想调转身去,云罗便热切唤道:“姐姐也是来散步的么?” “车上闷了一日,下来随便走走。”疏桐只得随口答道。 “那正巧,我陪姐姐走走吧。”云罗下了马车,满面堆笑道,“每日都是赶路,公子又成天待在我车上,云罗想与姐姐聊聊闲话都没机会” 疏桐转眸看向王墨,王墨含笑的眼眸只落在云罗身上,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这般神色。却哪里像是在监视眼线,分明是一刻不舍的含情脉脉。再回想那日他在车厢里说的话,疏桐唇角便勾起一丝哂笑:“妹妹陪我去了,公子只怕不舍得吧?” “公子今日也给奴家放个风吧?”云罗侧首朝王墨粲然一笑。 王墨一脸温柔道:“这荒郊野外,别走太远了。” 见王墨同意,云罗便挽起疏桐的手臂,亲热道:“姐姐真是好脾性,难怪公子总是在我面前夸姐姐” “夸我什么来着?”疏桐问道。 云罗挽着疏桐往沼子一旁走去,离王墨远些了,才又道:“公子夸姐姐知书识礼、贤淑温柔。” 疏桐不免失笑:“从没听他说过这般好听的话。到叫人疑心是妹妹替他这般说辞。” “姐姐不信?”云罗停住脚步。脸上浮起一丝委屈。“不瞒姐姐,公子每日留宿,云罗虽受宠若惊,却也知道分寸。便每每劝公子多来陪陪姐姐。姐姐可知公子怎么说?” “怎么说?” 云罗道:“公子说姐姐身体不好,这一路车马劳顿,已是十分辛苦,他不愿留宿车上搅扰了姐姐休息。这话,我原是不信的,可见姐姐每隔几日便要服食药丸,便明白了公子对姐姐的一片苦心。” 且不论这番话是不是出自王墨之口,疏桐便已觉得这云罗口舌伶俐,不是个寻常的丫头。 略作思忖。疏桐便顺口道:“我身子一贯不好,多谢妹妹替我照顾公子。” “云罗既已是公子的人了,一路殷勤侍奉自是本分。”云罗面上的笑容淡去,旋即露出一丝疑惑道:“只是云罗有些不解,公子说这一趟西北之行。是为了替王爷寻找珍稀药材,却何要将姐姐带上?姐姐这般身体,留在洛阳调养不是更好么?” 看来,云罗是从王墨嘴里探听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专门寻了机会找自己套话来的。疏桐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便道:“公子没给妹妹说起么,此行西北,还要去查看几个医药分馆的经营状况。” 云罗又愣愣道:“便是要查看分馆的经营状况,与姐姐有什么关系?” “哦,这和我却是没什么关系。”疏桐瞥一眼云罗道,“公子带我同行,原因却是复杂多了,我有些不方便告诉妹妹。” “总也不过是公子与姐姐难舍难分。”云罗抿唇一笑。 疏桐不置可否,却又淡淡一笑:“妹妹可知公子最擅长什么?” 云罗道:“我只听孙大人说过公子的针灸术十分了得。” 疏桐又道:“看来孙大人只知其一。公子擅长针灸术不假,却不是他最厉害的本事。” “那什么才是公子最厉害的?”云罗急急追问。 “用毒。” 云罗愕然道:“用毒?” “公子擅长用毒,这一点,我以前也是不知道的。”疏桐瞥一眼云罗,渐渐敛了面上笑容道:“有次公子从医馆带回一只精美香囊,我错以为是送我的礼物,不小心触碰之后,便中了毒。偏偏这是公子新研制的一种剧毒,一时间也还没调配出解药。自此,我便必须与公子同行,每七日服下一次缓解药,直到公子配制出真正的解药来。” 云罗听得脸色有些发白:“姐姐原来是中了毒?那香囊既是藏有剧毒,公子为何要带回家来?” “这我却没有问过。妹妹有兴趣的话,可以直接向公子打听。” “那香囊是什么味道的?”云罗愣了半晌,忍不住又问道。 “很难形容,只觉气息沉郁清幽,十分好闻。” 云罗的脸色便越发惨白。 疏桐便笑道:“妹妹也不必担心,有我这前车之鉴,公子也断然不会再随便乱放毒药了。” “公子每日让我服下一粒玄色药丸,姐姐,我,我”云罗说到后面,竟是语不成句。 “玄色药丸?”疏桐原本是想吓唬吓唬云罗,让她警惕王墨用药,却不料他居然已经下手,一时间也吃了一惊,“妹妹身体好好的,公子为何让你服药?” 云罗已是一脸惧色:“公子说此行路途遥远,若是不小心有了身子,只怕很难将养,便让我每日服下一粒药丸避胎。” 每日避胎? 听到此处,疏桐不免回头望向王墨。春日柔曼的夕光下,一身青袍的王墨正斜依车辕,神情散淡的与孙青说话。这般闲适慵懒的举止,令疏桐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写着“无耻”二字! 云罗若真是赵王派来的眼线,他为自保除了她,横竖也不过是“以直报怨”,而如今这般行径,夺人清白,日夜羞辱,却当真是禽兽不如! 第一三零章 为何心动 回头再看云罗,疏桐不免有些同情她:这般jiao柔楚楚的一个女子,看起来哪里像jian细?却不知究竟是什么可怜身世,才会被赵王遣来施展美人计? “我服这避胎药丸的味道,却和姐姐说那毒药的味道十分相似” 看着一脸惊惧心神不定的云罗,疏桐于心不忍,便安慰道:“妹妹切莫胡思乱想。我中那毒药,七日不服缓解药便会丧命。你服下的,断然不会是” “夫人,云罗姑娘,晚餐准备好了!” 疏桐的话还没说完,那边孙青已经扯开嗓门呼喊道。 “姐姐,我,我有些害怕。” 见王墨朝这边走来,疏桐抬手拍了拍云罗的肩头:“若妹妹害怕,不妨说服公子来我车里住下。” 云罗怔怔看着疏桐,待想明白疏桐话里的意思,忙点头道:“多谢姐姐。” 晚餐后,三人围坐在一株华盖般稠密的大树下歇息,一壶茶水还才喝了一道,众杂役已麻利的收拾完一应器具,准备出发赶路了。 疏桐从餐毯上起身,还未道别,云罗便急急道:“公子,我和姐姐xg情相投,只觉相见恨晚,今夜能否告假去姐姐车上小住?” 王墨抬头看着疏桐,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是么?” “公子若是一刻离不得云罗妹妹倒也罢了。”疏桐淡淡道。 “难得你们这般姐妹情深,让我得享齐人之福。”王墨噙笑站起身来:“估,你们也早些歇息,养足精神,到时我带你们去四处逛逛。” “多谢公子。”云罗面喜se,忙忙起身致谢。 疏桐带云罗上车后,打开箱笼取出夜明珠放进车厢顶壁的琉璃灯罩中,车厢内顿时亮如白昼。 云罗环视一圈后,对车厢里的装饰大为赞叹:“往日只见着姐姐的油壁车和其他马车外观一样简陋,却不知里面竟是别样天地,比孙大人送的那辆那车还讲究” 疏桐取出一枚蔷薇花型香饼,躬身放进木几下的熏笼,用一根银签子拨了拨笼内的香灰,待薰笼上升腾起缕缕淡白的香雾,才合拢笼盖笑道:“回头妹妹给公子说说,他不过是医馆的大夫,车马用度竟超过了朝中官员,成何体统?” “姐姐这是存心给我下套吧?公子虽是医馆大夫,却也是国舅爷家的四公子,身份自当有别一般官宦。”笑罢,云罗看着薰笼道,“姐姐,这用的是什么香,闻起来这般安谧舒坦?” “这是公子调配的,名字我到没问过。”疏桐脱去锦鞋,斜倚在叠好的锦被上,意态慵懒的答道。 云罗见状,也去除鞋袜躬身上了锦榻,在疏桐身旁盘膝坐下道:“难怪公子说姐姐xg子散淡,却是什么事儿都不上心一般。” 疏桐怔了一下:“我xg子散淡?” “不是么?”云罗凑近了笑道,“且不说这香饼、香囊般的小事,就是公子收婢纳妾这般的大事,姐姐也没正言来询问过一句。前几日我还一直忐忑,以为是公子为人霸道专横故意冷落姐姐所致,看了这几日,却分明是姐姐对公子不上心” 疏桐听得一惊,没想到这丫头能当着她说出这般话来。 “不瞒姐姐,我往日在王府是玉敏小郡主身边的人,府里上至王妃下至各院的宜人安人,对我都是极好的。王爷突然指了我来shi候公子,我原本是不情愿的。可那日在邙山驿馆外见到公子的第一眼,我便庆幸自己能有shi奉公子的机会。” 云罗此刻到真像是对王墨先前说的那般,一副与自己xg情相投相见恨晚的模样,说出的话来也似句句出自肺腑。疏桐心下寻思一番,笑道:“王爷乱点鸳鸯谱,到难得妹妹对公子一见钟情,遂了心愿。” 云罗顿时脸红道:“姐姐是故意取笑我么?” 见云罗这般jiao羞的模样,疏桐反倒生了好奇之心:“倒不知公子哪一点让妹妹心动了?” 云罗抿略作沉思,随即认真道:“且不说公子的品貌不输京都的十大公子,单是公子身上雍雅温润的气质,便让人心悦不已” 想起名列京城十大公子之首的石拓,疏桐不免笑道:“妹妹竟是将那十大公子都看遍了么?” “姐姐有所不知,玉敏郡主年方及笄,王妃已是十分操心婚配之事,莫说京城的十大公子,便是那些稍有名气的世家子弟也都是一一筛过了一次。想着我自小陪伴郡主,郡主不方便出面的地方,也都是我代为窥看。” “妹妹觉得那榜首的优渥公子与公子相比如何?” “石公子的品貌才华自是不负盛名,只是为人孤高冷傲,仿似世外仙尊,到底有些冷寂。公子虽不擅音律雅乐,不爱写诗作赋,但贵在温柔体贴” 云罗的话有些耳熟,稍一回想,疏桐便记起王蕙婚宴那日朝中官僚们的闲谈“招婿也不能只看长相,那石家公子为人高傲冷漠,论风仪气度,还不及王大人家那位四公子。” 疏桐回想起在金谷园中,自己与绿珠合奏时,石拓眉目含笑的模样,暗自与王墨比较一番,便觉得两人恰好相反。石拓平素一副冰山冷颜,可一旦笑起来,却是惠风和畅的春日一般带着丝丝暖意;王墨虽是时时角带笑,可一旦收敛了笑容,却端端是冷得犹如极渊之冰,透彻心扉。只能替云罗遗憾,她却是没见过含笑时的石拓和敛笑时的王墨。 见疏桐一时没有接话,云罗便转而问道:“姐姐呢,可有为公子心动的地方?” 为王墨心动?疏桐心下一哂:他这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看来,公子对姐姐的心思,却比姐姐对公子要深了。”没等到疏桐的回复,云罗便兀自说道。 疏桐不想辩驳,微微闭合了眼眸,只在心底暗道:你若是见过他揭开伪装时的真容,就知道所谓的“心思”不过是他对一枚棋子的深思熟虑。 笼内熏香燃了一阵,车厢内的香雾又浓了几分。 云罗接连打了几个呵欠,叹息了一声“怎么今日困得这么早了?”,便终于扛不住倒在了绣枕之上。rs!。 第一三一章 榻下琴匣 疏桐起身用茶水将薰笼泼灭,撩开车帘透了一阵风。 这安眠香的作用确实不错,若不是自己先前多喝了几盏茶水,只怕早也熬不住了。待觉得头脑清明一些了,疏桐方垂下帘子,转首打量熟睡中的云罗。 云罗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看起来年纪与七儿相仿。想到七儿,疏桐心下一紧,当即俯身拉过云罗的手,那一双手白嫩细腻,别说看不出有修炼武艺的痕迹,便是丫鬟的痕迹也不怎么瞧得出来。 自己在常氏屋里贴身侍候,向来也不做粗笨活儿,可每日服侍梳洗,水泡膏染,掌指间的皮肤却也没有臂腕处的细腻。云罗这一双手,却真真是光洁如玉,柔软细腻,和府里那些主子们有得一比。 疏桐借着给云罗盖被子的时机,又仔细搜看了她的随身饰物。没有想象中的匕首、飞镖,她一身所佩都只是寻常的金钗银钏,腰间除了一条金线缀玉的锦绦,连香囊都没佩戴。这般寻常的打扮,且莫说防身自保,简直就是误入虎口的羔羊一般。她真是赵王的眼线? 找不出云罗的破绽,疏桐也觉得有些困乏了,便取了头上钗环拥被躺下。 不知迷糊着睡了多久,直到耳畔响起一阵细微的响动,疏桐才睁开眼帘。 令她大吃一惊的是,云罗正背她而坐,似躬身在锦榻下翻找什么。看着云罗的背影,疏桐心下一冷,开口道:“妹妹在找什么?” 云罗身子一僵,随即便满脸堆笑回头道:“姐姐总算醒了。我一觉醒来,只觉得口渴,这车厢偏又这般富丽堂皇,我竟没找到蓄水的壶儿搁在什么位置” “箱笼第二屉。”疏桐坐起身来,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天色微明,不过是卯时左右。 云罗拉开箱笼。见装水的陶壶卡放在其中,便拿了木几上疏桐用过的茶杯倒了水急急喝起来。 疏桐冷眼看着云罗这番迫不及待的举动,云罗却并无窘迫感,喝完杯中的水,转首便道:“我方才找不着鞋子,原来却是滑去了榻下,躬身找鞋时我看见锦榻下搁着一个琴匣,姐姐原来擅长奏琴?” 琴匣? 疏桐反倒吃了一惊。自己在这车厢里住了这几日,竟没发现榻下置有琴匣。此刻被云罗问起,只得压下惊异。做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云罗能否厚颜请姐姐抚琴一曲?”云罗便又道。 “我许久不曾触弦。只怕不能入耳。” “姐姐莫要自谦。长途出行都要携带琴匣的,必是喜爱音律之人。我帮姐姐取琴。”说着,云罗便躬身动作起来。 不知道王墨在榻下放置的是张什么琴,略作寻思。疏桐抬手阻道:“还不过是卯时光景,除了驾车的师傅们,大家都在睡觉,这扰人清梦之事,如何能做?” 云罗这才罢手道:“每日赶路着实枯燥,如今知晓姐姐的本事,总算有些乐子了。” 马车又行驶了一阵,便在路边缓缓停了下来。 疏桐掀开车帘,却是车队到了一处城门外。在等着守城的兵卫逐一登车查验放行。 “外面便是金城么?”云罗从另一侧车窗望出去问道。 “想必就是吧。”想着兵卫要登查验,疏桐侧身对着嵌在车壁上的铜镜整理仪容。 车门扣“啪嗒”一响后,从外拉开,却是王墨走了上来。 “公子起得这么早?”云罗当即迎上前去。 王墨道:“只怪夜里赶车的师傅们跑太快了,竟比我预计的时间早了一个时辰过城门。我也只得提前起来给守城的长官们呈交通行令符啊。” 王墨话语刚落,马车便又跑动起来。 “王爷的令符果然不一样啊,他们也不用登车查看了。”云罗笑道。 王墨在疏桐旁边沉身坐下,笑问:“云罗如何知道我有王爷的令符?” 云罗反问:“公子西行替王爷寻药,王爷赐下令符行个方便,不是应该的么?” “果真是个锦心绣口的妙人儿。”王墨赞了一句,随即取过木几上的白玉镶翠髻,轻轻替疏桐插入梳好的发髻中。 这般动作分明是王墨第一次做,看起来却是十分娴熟。 疏桐从铜镜中看着眼眸含笑的王墨,选择了不动声色。他要演戏给云罗看,自己安静配戏便是。 “公子与姐姐这般坐着,真是璧人一对,让人看着眼热。” 疏桐轻笑道:“是这发髻看着眼热,还是替我插发髻的这人让妹妹眼热?” “姐姐既是这么问,我便要答:发髻和人都让我眼热。” 王墨便笑道:“一会儿进了城,我就陪云罗去首饰店逛逛,送你一枚发髻。” “多谢公子。”云罗忙忙致谢。 在讨好女人方面,王墨到是将王恺的德行学得有模有样。疏桐心下一哂,随即道:“我昨夜睡得不太好,白日还想补些瞌睡,就不去逛街了。” “姐姐不去么?公子昨日还说这金城颇有特色呢” 疏桐笑道:“回来时也是要经过此地的。我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去分公子的心?” 云罗面上一红,随即又道:“那倘若看见有好东西,我便让公子给姐姐买下来。” 车队入城后,很快寻着一处馆驿停了下来。 在途中风餐露宿了好几日,难得到了这市井繁华地,王墨便安排孙青去定了十几间客房,一来卸了车辕让马匹好好休整,二来也让众人好好清洁整理一番。 客房安排妥当后,王墨更衣梳洗后,果然便带着云罗去了市集。 疏桐立在客栈二楼房间的木窗前,正愣愣看着王墨与云罗并肩相携的背影,王墨便突然转回头来,朝疏桐展颜一笑。 “桐儿替我留意着云罗的车夫。” 疏桐看得一怔:他在用唇语和自己说话? 明白过来后,疏桐不觉点了点头。 二十几辆马车停放在客栈里,偌大的青砖庭院被占得满满当当。一时间,负责看管物资的,负责采买补给的,负责拆换洗涤的杂役们,在院子里各行其道,忙忙碌碌。 疏桐的视线扫过庭院,很快便在院子西角一株柳树下找出孙秀送给王墨的那辆镶金包银的豪华车轿来。那个身着褐色短襦的中年车夫,正躬身拆卸车辕,举止专注,一幅心无旁骛的神情。 第一三二章 偷梁换柱 疏桐注视了良久,却始终不见那车夫有何异常举止。 正看得心下不耐时,便见一个客栈小厮模样打扮的男子拎着茶壶上前搭讪。 疏桐远远辨读唇形,见那小厮起初是赞叹车轿的华丽富贵,随即便打听起车队是从何处来,去往何处。 车夫也是如实道:“自洛阳来,去北边的伊吾。” “伊吾?那么远?” “主家在那边开了医馆,这一趟是去送药材。” 小厮扫过院中清一色标注着济生馆徽记的马车,叹道:“这么远运送药材过去,成本不低吧?” “成本这些是主家操心的事情。”车夫呵呵一笑。 “你家主子用这么好的车轿去北边,就不怕路上被人打抢么?”那小厮也笑起来。 车夫鼻底一嗤:“打抢?你没见这满院子里忙上忙下的,都是练家子么?若是怕了路上的劫匪,主家也就不来这一趟了。” 疏桐不由得转眸看向院中其他忙碌的杂役,从衣袖下露出的粗健臂膀,搬抬物件时轻捷迅敏的脚步这些细节看来,这些杂役确实不同常人。这车夫眼光确实不赖! “练家子又如何,你们一队才多少人啊?山北边的悍匪那可一拨又一拨的,小的各自成寨,大的盘踞几座山头,厉害得很!” 车夫笑道:“照小哥你这么说,我们都应该打道回府了么?” “自然不是。我恰好知道一条捷径,虽要多花半天一日的功夫,但能绕过那些土匪山寨,省心又省事。” “小哥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给你们引路,保管一路平安无事,你们多少给我一点指路费就行。”那小厮凑近了道。 “小哥真会说笑。我不过是个赶车的,关于指路费这种话,你应该对我们主家说去。” “看老哥这车轿的模样,便知是主家专用的。你只需告诉你主家,就说听押车同行说出城往北的八盘峡悍匪横行。去不得,最好从城西出城绕行三岔口” 车夫打断道:“我这么说,有什么好处?” “得来的银子,咋哥俩一人一半。” 车夫笑道:“我若不缺银子呢。” 那小厮一怔,随即道:“老哥你开玩笑么,往西北走一趟,命都可能豁出去的,一个不缺银子的人跑来,不是脑袋有毛病么?” “你当我是有毛病的吧。”说罢,车夫锁上车厢。拎着个布包便往客房走来。 那小厮在院中徘徊一阵。见无人理睬他。便摇头晃脑往客栈后院走去了。 愣了愣,疏桐记起车厢锦榻下的琴匣,便下楼去了院中。七儿正领着客栈里的几个浣洗婆子提了水桶逐一清洁车厢,疏桐只说要上车里拿件东西。七儿便从腰间摸了钥匙开了车门锁。 上了车,疏桐掀开榻下的流苏床帷,匍匐望去,果然有一只琴匣放置其下。琴匣面板是黑漆的,榻下光线本就昏暗,不注意看,还真留意不到。 疏桐取出琴匣,搁在木几上打开,发现里面放着的竟是去年练琴用的那把“秋宵”。记得不错的话。这把琴后来是放在白果岭宅子里的,却不知王墨是何时去取回来了。 王墨将此琴一路携带,以他的性子,总不会是想听自己抚琴吧? 联想起云罗早晨的请求,无意识间。疏桐的手指便落上了琴弦。 “铮,铮” 低沉的琴音令疏桐有些陌生。“秋宵”也是用过两月的,音色虽是静谧清沉,却也还不至于低到这个程度。疏桐从琴匣中取出松香,仔细在琴弦上擦过后,再又拨动了琴弦,却感觉声音还是偏于低沉。 怎么会这样? 疏桐皱眉伸手到琴板下调拧琴轸,手指一触到背面的琴板,便愣了一下。往日光滑如玉的琴面,此刻摸起来竟像是有虫蛀的空洞。她当即将琴身倒转过来,映入眼帘的一幕便令她惊诧不已。 漆色剥脱的琴板之上,密密爬满了蚂蚁一般首尾相接的字符。用手抚摸,便感觉字符凹凸有致,乃是用极其细腻的刀工阴刻而成。 这是阴刻的吐火罗铭文! 疏桐的脑海倏然清明:王墨选购音色低沉的伏羲氏“秋宵”,又在大音坊跟着宋述学习斫琴,在芳兰渚设计夺取“绝响”后又送还石拓,如此种种,其实就是为了以偷梁换柱的方式,获取“绝响”背面的这张铭文! 若不是今日感觉琴声有异,任谁也想不到“秋宵”背后隐藏着这个秘密。只是,却不知王墨用了何种方式,竟连操琴高手石拓也未发现“绝响”底板有异。 看着琴板上密密麻麻的铭文,疏桐只遗憾自己跟着权叔学的是以录形为主的于阗塞语,拿这以记音为主的吐火罗文竟是毫无办法。 王墨携琴入西域,选择的路线是经金城、武威、张掖、酒泉到伊吾,再经鄯善、焉耆到龟兹的西行中道。按理说,直接从南道过且末、于阗西行,离西夜古国的位置更近一些,王墨为何要舍近求远? 权叔临行前委托她将一封书信带给龟兹护国寺的白延,而吐火罗文正是龟兹的官话。这个巧合,令疏桐在疑惑不解中,有了一丝猜疑:选择中道远路,莫非就是为去龟兹寻找白延,请他帮忙翻译琴面的铭文? 直觉告诉疏桐,这张琴板,应该与西夜古国的宝藏有关! 父亲的冤案便是因此琴背后的铭文定的罪。此行若能弄明白这件事,倒也不算白跑路。云罗上车的第一晚,就发现了藏在榻下的琴匣,看来王墨的担忧不假。若是赵王司马伦发现了西行的真正目的,只怕这一路都不得安生。或许,自己应该考虑一下王墨当初的建议? 思虑至此,疏桐便不放心将琴搁在这无人看管的车轿之上了。她将“秋宵”收入琴匣,准备抱回客房。 却刚走下车厢,七儿便上前拦住。她指了指疏桐手中的琴匣,一径抿唇摆手摇头。疏桐解释道:“七儿妹妹,晨间云罗说想听我抚琴,我带回客房去练练手。” 七儿却仍是固执摇头。 却不知王墨往日是如何与她交流的,疏桐不想再与她辩解,抱了琴匣就往客房走去。七儿身影一闪,片刻便又堵在了疏桐面前。手指琴匣,要求疏桐将琴匣交给她。 第一三三章 莲鲤金枝 虽权叔说七儿是王墨救下的孤女,可自那日在白果岭看到司马颖议事丝毫不避讳她,疏桐对她便有些不放心了。 “姐姐,我们回来了。” 两人正在院中为琴匣僵持时,王墨和云罗便回来了。 看清疏桐手中抱着琴匣,云罗顿时乐道:“姐姐要抚琴?太好了,可以饱饱耳福了。” 疏桐和七儿对云罗的话都没有回应,只是齐齐侧目看向王墨。 王墨笑道:“难得夫人今日有这般兴致,就都去客栈茶室小坐片刻吧。” 听闻王墨应允,七儿方退开一步,给疏桐让开了道路。 客栈的茶室位于临江的二楼。这个时辰正是客栈一日内最清静的时辰,几人进去时,负责茶室的小二还是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 几人选了临窗的位置落座,不等茶水沏来,云罗便急急催促疏桐抚琴。 疏桐并不推辞,从琴匣中取出“秋宵”,手指落弦,也未多作寻思,便将那日在金谷园奏过的胡乱弹了一通。 窗外,是浊浪滚滚奔涌不休的浊河,因临得近,那涛涛的水浪之声,不绝于耳。疏桐弹奏的本是琴曲中最净洁无垢的曲子,渺渺琴音与涛涛浪声两相交织,全然听不出什么滋味来。 王墨手执茶盏,望着窗外的浊河,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罗和七儿则专注看着疏桐起伏沉落的手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曲终了,云罗连连拍手叫好。疏桐只是瞥了王墨一眼,不作声色将“秋宵”装进了琴匣。 “公子为何不点评一下?”见气氛有些冷场,云罗便转首询问王墨。 王墨道:“我不懂音律,不敢妄作点评。” 云罗又道:“那赞叹两句总行吧?” “夫人的琴技师出名家,技艺高超。此间场合,若是换成一类的曲子,或许更为适合。” 云罗笑道:“公子,你这究竟是赞叹还是批评啊?” “赞。而后叹之。”王墨正色道。 疏桐不禁哑然失笑。 随后,云罗将金城市集的繁华热闹描述了一番,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递给疏桐:“姐姐,这金城出金名不虚传,此地金铺的镂花工艺也十分了得,你看这枚莲鲤金枝髻,上面的莲瓣和锦鲤做得好巧致!” “嗯,确实精致。”疏桐并未接过锦盒,只是淡淡道了一句。 “这是我替姐姐选的。莲花和鲤鱼相依相偎,祝姐姐和公子夫妻情深连理同枝。”云罗将锦盒从几面推至疏桐面前。 疏桐瞥了眼道:“我平日却不爱穿金戴银。这髻子就当是公子送给妹妹的吧。” “公子已给我送了一枚了。” 疏桐瞥一眼王墨。道:“总不会是一模一样的吧?” 云罗尴尬笑道:“还是有一些差异的。” “那妹妹就换着戴吧。”疏桐站起身来:“我先回房去休息了。” 疏桐抱着琴匣飘然而去。回想起云罗面上那缕难堪表情,心下竟有些小痛快。 只是,疏桐前脚抱琴入室,王墨后脚便跟了进来。 “公子就这么将云罗姑娘丢在茶室?”疏桐搁了琴匣讪讪笑道。 王墨看着疏桐。面上却没有多的表情,只走近了道:“那车夫可有异常举动?” 见王墨如此,疏桐便也收敛了面上的讪笑,将白日看见那客栈小厮与车夫的对话原样复述了一次。 “他说八盘峡悍匪横行?”王墨眉梢微微皱起。 “没看错的话,他确实是这个意思,建议从西城门出城,绕行三岔口。”说罢,疏桐又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公子可派人去街市上多找几个人打听一下。若那八盘峡果真有悍匪,我们就是绕行半天一日的,也未尝不可。” “嗯,桐儿说得有道理。” 见王墨要出门去,疏桐问道:“公子。可是你让七儿整日守着这张琴?” 王墨停步转回身来,唇角勾起一丝笑容:“桐儿发现此琴的秘密了?” “奴婢眼拙,却是云罗姑娘发现的。” 王墨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真是她发现的?” 疏桐却转而道:“我们此行取远路去龟兹,为的是找高僧白延翻译琴背的铭文?” “桐儿虽然明白的迟了点,却终究还不算笨啊。”王墨走近疏桐,揽臂将她拥入怀中道。 自王墨与云罗同行同宿以来,疏桐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暧昧不清的脂粉气,窒闷逼人。她抬手撑开他的胸壁,想与他保持距离。 “仔细隔墙有耳。”王墨手臂加力,将她牢牢箍在怀中。 明白王墨话里的意思,疏桐却也不再挣扎,只是仰首继续提问:“这么说来,权叔托我转交的感谢信,其实是为我们引荐的书函?” 王墨垂下头,唇瓣几乎贴着她的耳鬓道:“正是。” “那段铭文和西夜国的宝藏有关?” “不错。” “听权叔说,铭文记载的大致内容是‘绝响’数度易主的经历,莫非‘绝响’的某任主人是西夜国的?” 王墨却道:“桐儿,今夜我与你同宿,可好?” 王墨的声音显得有些喑哑,柔软的唇瓣和着温热的吐息轮流拂扫过疏桐的耳廓,令她的心脏骤然收缩,她急道:“公子,奴婢这些日子赶路太累,身子不舒服,还是让云罗妹妹侍奉你吧?” “是么?我原是想着桐儿有这么多问题要问,怕时间不够,准备彻夜奉陪呢。”王墨倏忽放开疏桐,退开了一步道,“既然桐儿身体不舒服,那我就不打搅了。” 眼睁睁看着王墨大走出门去,疏桐面上露出了无可名状的神情。 午饭后,王墨说要去市集采买补给,与孙青一道带了几辆马车出了客栈,直到客栈限时供应的餐饭端上桌子,两人才行色匆匆的赶回来。 用完餐饭,王墨果然去了云罗的房间。 好些日子没在真正的床榻上入睡,缺了那安眠香,疏桐这一夜竟辗转难眠。思量许久,她决定去楼下院中的车轿内取一枚香饼助眠。 王墨安排有人在院中值夜,疏桐去值夜人手里要了钥匙开了车门,上了车后便觉得客房太过空旷,香饼燃开来未必有狭小的车厢效果好,就决定就在车里睡一夜。 疏桐用火折子重新点燃了薰笼,待香雾丝丝缕缕弥散开来,她便除了钗环鞋袜躺上了锦榻。却正是迷迷糊糊之间,突然听得车厢外传来了一阵细碎声响。 第一三四章 金城浊河 疏桐坐起身来,将耳朵贴近车窗,便听得窗外传来一阵絮絮耳语。 “守夜那个两都睡着了?” “睡着了。这安眠香,还是王墨亲自调配的呢” 疏桐心下一紧:这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疏桐悄悄将车帘掀开一角,白晃晃的月光下立着的两人,却是云罗和她的车夫。她此刻说话的声音,和往日娇滴滴的软糯声调全然不同。 “金姐儿出来时,王墨没察觉么?” “他睡熟了。” “可有什么信息要我送出去?” “没有特别确切的信息,只是发现两个疑点。宋大哥看有没有必要传信回去?” “什么疑点?” “其一是王墨夫人的身份可疑,其二是那张七弦琴有些可疑。” 疏桐听得一愣,轻轻放下车帘,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黑暗中。 “那位夫人有什么可疑之处?” “她和王墨不像是夫妻关系。” “金姐儿何出此言?” “我日日与王墨同行同宿,她若是真是王墨的妻子,断然不会这般冷静。一个女人就算不爱自己的夫君,也总该会担心自己的地位受到影响,她却是一点都不上心。再则,她言行举止一味内敛克制,隐忍极深,说不定就是孙大人说的那个人。” “齐王的眼线?” “赵王可以给王墨送‘侍妾’,齐王未必不可以给他送‘夫人’。” 云罗竟猜疑自己是齐王派来王墨身边的眼线?疏桐心下一惊。王墨那日说“螳螂捕蝉,黄雀延颈”,这车队中究竟混入了多少眼线?! “可我看王墨对她却像是真有情意啊?” “情意?那你觉得王墨对我,可像是真有情意?” “这还真不好说。日后只有盯紧些。金姐儿觉得七弦琴有什么疑点?” “昨夜在那女人的锦榻下发现那张琴时,我并未觉得异常。今日与王墨从市集回来,竟看见那女人和王墨的哑巴丫头在院中为这张琴僵持。” “这确实可疑。” “对了,那丫头应该是个练家子,宋大哥可以找机会试一试她的身手。” “好。还有其他的么?” 云罗恨恨道:“那王墨看起来温文尔雅柔情蜜意,却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和他朝夕相对这么些日子,从他嘴里什么都没套出来。只是这些,宋大哥看有必要传回去么?” “一路上能回传消息的点儿也不多,稳妥起见,我还是着人报回去,看王爷如何定夺。” “那就辛苦宋大哥了。” “金姐儿也要当心些。” 言毕,两人的脚步各往东西而去,四周再次恢复静寂。 一路上都没见云罗与这车夫有什么交集,此刻听来,却是这云罗负责探听消息。车夫负责传递消息。 在废后之事上。赵王、齐王和梁王本是一条船上的人。却没料到赵王与齐王之间还在互相防备。看来,在朝争和权谋中,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王墨? 自己被云罗疑为齐王的眼线,这却是挑拨王墨与赵王司马伦关系的最好机会。司马伦废掉贾南风后,就开始大势清除皇后党徒。若王墨在他眼中成为了齐王的人,王恺作为贾南风的余党,自然就列入了清扫的行列 疏桐的神思渐渐昏沉起来,却是薰笼中的安眠香起了作用。她软软倒入锦榻,连被子都没来得及盖上,人便陷入了睡梦之中。 待一觉醒来。早已日上三竿。疏桐睁开眼,看着车顶绣帷的流苏在徐徐晃动,顿时清醒过来:车队出发了?! 她起身掀开车帘探看,潮润清澈的晨风拂面而来,马车正行进在一条两侧林木茂密的狭窄驿道上。 “外面风景如何?” 疏桐听得一惊。转回头去,却是王墨一手支颐斜倚锦枕,含笑望着她。这般情形,却像是他昨夜也留宿在此一般。 “公子,你,你怎么在这里?” “早起在客房寻不见你,好找一阵,才发现你竟在车厢里睡着了。”王墨顿了下,笑道,“若不是夜里有人在院中值夜,我到要怀疑你是在此约会情郎呢。” “公子何事找奴婢?”面对王墨的调笑,疏桐的表情有些僵硬。 “桐儿昨日不是有许多话要问我么?” 回想起昨夜听见的一幕,疏桐道:“公子今日不用亲自盯着云罗姑娘么?” “偶尔也给她放个风,盯太紧了,会出问题的。” “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桐儿学会关心为夫了?”王墨含笑看着疏桐,见她并没有接话的意思,又讪讪补充道,“这些日子一直在车上颠簸着,难得有张不晃动的床,睡得不错。” 这么说来,他昨夜果然睡得很熟,并不知道云罗和车夫的小动作?心下思忖一番,疏桐问道:“我们是从哪个城门出的城?” “北城门。” “还是走八盘峡?” 王墨点点头。 “公子昨日午后去打听过了么?” “打听过了。” 疏桐正松了一口气,王墨却坐起身来道:“此处确实有悍匪。” 疏桐一脸惊愕:“公子,你这是说笑么?” “与你说笑有什么意思?你也不肯配合。”王墨躬身将榻前木几上的一个竹篾食盒打开,推给疏桐道,“趁还没进入悍匪的地界,你先吃点东西,一会儿才有力气逃命。” 疏桐看一眼热气氤氲的食盒,又转首看向王墨,只觉他此时的举动令人匪夷所思:“公子既是打听到了这道上有悍匪,为何还要取道此地?” “桐儿觉得是为何呢?” 疏桐脑海中迅速转过几道弯,再一联想起昨夜之事,似有所悟,却依旧不能置信:“若此道真有悍匪,公子可有逃生之策?” “暂时没有。不过我一人逃生,全身可退。若带你一起的话,大约有七八分把握。” “那些货物呢?” “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何须挂怀?”王墨看着疏桐,皱眉道,“桐儿为何不问那些车夫杂役,却要关心货物呢?” “公子眼里,向来不是钱比命重么?再说,那些车夫杂役逃生的本事,只怕比公子强多了吧?” 王墨失笑道:“你怎能这么小看为夫的本事?相对救人来说,我更擅长杀人。” 这却是实话。疏桐没见王墨出手救过几人,却亲眼见他送了两条性命。 沉默了片刻,疏桐拿起食盒中的蒸米糕,刚咬了一口,似想起了什么,又道:“除了我,这车队里还有不会武功的人么?” “有。” “谁?” “我和孙青。” 疏桐叹道:“公子为何一定要选择冒险呢。” “夜长梦多。在进入敦煌前,必须甩掉这些眼线。”王墨抿唇道。 第一三五章 路遇悍匪 吃完食盒中的米糕和一盅银耳羹,疏桐收拾好餐具食盒,准备将木几上的“秋宵”放回榻下时,王墨拦道:“琴匣一会儿要背上。” 疏桐忍不住道:“一定会遇到悍匪么?” 王墨不语,只是从身后揽住疏桐的腰,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中。疏桐正想推开他,前面便传来车夫紧急勒停马匹的吁嘘声,急速奔跑的马匹停下来,车厢在陡然前仰后,猛然“哐当”一声沉落,疏桐和王墨便双双跌落锦榻。 车夫在车厢外急切呼喊道:“公子,不好了!悍匪在峡谷中拉了勒马索,前面的马车都被甩翻了” 一时间,车厢外人呼马叫,乱成一片。 疏桐顿时脸色煞白。王墨伸手捧住疏桐的脸,在她惊慌失措的眉间轻轻一吻:“别怕。” 看着王墨眼中笃定沉稳的眸光,疏桐只觉得这厮冷静得有些可怕! 四周被一片吵杂的声音包裹,刀剑相交的铿锵声,棍棒相接的砰砰声,马匹惊慌扬蹄的嘶鸣声,车厢猛然翻到的哐当声,不绝于耳 王墨起身掀开车帘,往外探望了一下,随即回头示意疏桐靠边。疏桐撑坐起来,几步爬到王墨身边,将身子紧紧贴近车壁。 “妈的,居然都是空的!” 一声粗鄙的咒骂在车厢外响起,感觉说话的人已近在咫尺。 王墨从乌木髻中取出几枚毫针捏在指尖。 “哗啦”一声响,一只骨节粗大皮肤粗粝的黑手,猛一把捞开了车帘。 看着王墨修长指节中寒光熠熠的毫针,疏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老大,后面那辆车镶金包银,一看就有货!” “这一趟带了这么多弟兄出来,要是没点儿货,回去老子就剁了罗二那狗娘养的!”咒骂声中,那只手丢开了车帘,随即踩着粗重的脚步声往车后去了。 疏桐这才留意到。晃动的车帘上,赫然留下了五个鲜红的指印。 疏桐惊惧问道:“公子昨夜就将车里的货物出清了?” “将货物在金城出手,虽说赚得比关外少了些,总归比被悍匪劫走的好。”王墨将毫针放回乌木髻,起身将琴匣在背上背好后道,“我们该走了!” 出清货物,取道八盘峡,原来他早就算计好了! 悍匪倾巢出动,若是一点好处没捞到,必然恼羞成怒。杀人灭口。想着镶金包银那车厢里的云罗。疏桐额角便沁出一层冷汗来。 “公子。那云罗姑娘她” 王墨一把拽起她的手道:“她若没有逃生的本事,也不会接下这趟差事了,你顾好你自己。” 被王墨拽下马车,车厢外的场景令疏桐目瞪口呆。 两面山峦围裹的峡谷之中。四处都是被盗匪推倒的车轿,砍伤的马匹,一片狼藉。车夫和杂役们手执各种武器,正与围攻的盗匪们激烈搏斗 在疏桐愣怔间,王墨已麻利卸下车辕,将“小黄”的缰绳递进疏桐手中:“赶紧上马!” 待疏桐握紧缰绳,王墨已翻身跃上“大黄”的马背,回头道:“跟上我!” 疏桐深吸一口气,攀住马鞍翻上马背。只一抖缰绳,“小黄”便跟着前面的“大黄”疾步奔跑起来。 和四周驭车的马匹东奔西蹿的惊慌模样相比,“大黄”和“小黄”竟像是见惯了这种混战场景一般,在笃定中带着一丝压抑已久的兴奋,一路跨越倾倒的车厢和散乱的车辕。径直朝前方的驿道奔去。 “公子,救我” 一声凄厉的呼喊自身后传来,疏桐不由得转回头去。 在身后那辆金银装饰的华丽车轿前,一身红裳的云罗被两个赤臂的悍匪拽下马车,明晃晃的弯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惊呼连连:“公子,公子” 疏桐的心被这声声呼喊刺得发颤。望向前面策马疾驰的王墨,他却是充耳不闻一般,只任青灰的衣袂在风里猎猎飘飞。 云罗是赵王的眼线不假。但如同自己当日选择做王墨的通房丫头一般,或许她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王墨要利用劫匪来摆脱赵王、齐王的眼线,自己偏要赌这一把。 心下只稍许思量,疏桐便猛然调转马头,朝云罗所在的位置疾驰而去。 瞥见疏桐去而复返,云罗一脸的不可思议。 “云罗妹妹,把手伸过来!”疏桐一边策马疾行,一边俯低身子,将手臂伸向云罗。 眼看疏桐就要接近被悍匪劫持的云罗,地面却凭空横弹起一道绳索。“小黄”比寻常的马匹更为机敏,在脖颈即将触及勒马索时,硬生生脚掌抠地,收束四蹄,堪堪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只是,马背上的疏桐却收束不住,被惯性抛掷了出去,衣裙掠空飞扬,如同一只折翅的鸢鸟,直直坠落在云罗面前。 这一刻,不但是云罗,就连那两名悍匪也都看得愣愣怔怔。 “老大,今日负责起索的人不是我么?”劫持云罗的一名土匪看着躺在血泊里的疏桐,一脸纳闷道。 被称着老大的络腮胡俯身看了疏桐两眼,当即失口骂道:“这是哪个狗崽子干的?!今日走这一趟,没捞着啥干货,难得这两个小娘子生得细皮嫩肉,狗日的就给我白白摔死一个,简直简直就是暴那个什么物!” “老大,这小娘子好像还没死呢” 络腮胡愣了愣,蹲下身将粗黑的手指头伸到疏桐鼻底,感受到她细弱的吐息后,他一把捞起疏桐将她甩上肩背,随即站起身道:“走!回寨子去!让胡二牛给看看,医得活的话,寨子里就多个乐子了。” “收工了!” 劫持云罗的土匪一声高呼,正挥汗砍杀搏斗的土匪们一愣,随即便纷纷收起手中的武器,一窝蜂退散开去。 这帮盗匪,原本是从中原逃命过来的流民。若不是为了度日糊口,谁也不愿干这刀口舔血的作孽事。往日在这路上抢劫,只需他们把明晃晃的大刀亮出来,那些商贩旅人便都纷纷弃车而逃。 今日遇到的这些车夫杂役,竟是个个顽固不化,非但不弃车逃命,居然还奋起反抗。光是这一点,就令他们心虚不已。双方交战几十回合,没见对方有人受伤倒下,反倒是自家阵营的兄弟被砍伤了不少。 众人本就无心恋战,此刻一听到撤退的口号,个个都如蒙大赦一般,争先恐后的退入丛林,沿林中小径往山寨奔去。 第一三六章 推心置腹 “她也就是被摔晕了,还死不了!” 土匪山寨大堂中,一个身着灰袍长相阴郁的男子躬身对络腮胡道。 “死不了就好。”络腮胡摸了摸下巴道,“来人,把她抬去后院和那个红衣小娘子关在一起。等我将罗二那狗娘养的处理了,再来理会。” 两个土匪上前将搁在门板上的疏桐抬起往后院走。一个客栈小厮打扮的人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般道:“老大饶命,我昨日去城门口探查时,亲眼看见那二十几车都满装着上品的丝绸、茶叶和药材!” “我倒是听人说,你和西城门那边的一拨儿人走得很近” “老大明鉴,这吃里扒外的事情,你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 “这满堂伤肢残臂的兄弟,都是被你传来的消息害的。早知那车队里没有干货,早知那帮人都是练家子,我又怎会带着兄弟们去?!今日不断你一只腿,我就对不起这满堂的兄弟!” “老大,大哥,我若是断了腿,以后还怎么替兄弟们送消息?!”罗二移动膝盖朴至络腮胡跟前道,“求大哥这次放过我,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你要保腿的话,就拆一只手臂下来!”络腮胡皱眉竖目道:“来人,给我拖下去!” 片刻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钻进了山寨的每个房间和每个人的耳朵。 疏桐便是被这声惨叫惊醒的。她睁开眼睛,便看见了静默立在床边的云罗。 “你为什么要回来救我?”云罗的声音不再掩饰,和那夜在车厢里听到的一般无二。 “我真蠢,没能将你救出,反倒把自己也搭了进来。”疏桐转眸环视这间阴暗的木囚室,脸露苦笑。 云罗直视疏桐,再次问道:“回答我的话!” “你若肯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就告诉你我救你的原因。” “你” “我们都被关在这里,依照王墨的性子,他大约不会冒险来救两个监视他的人。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彼此信任,一起设法逃走。” 云罗凝眉道:“你果然是齐王的人?” 疏桐摇了摇头:“我是赵王的人。” “怎么可能?我才是赵王亲自挑选的人。” “妹妹不知道有双保险一说么?”疏桐镇定道:“王墨的父亲王恺本就是贾南风一党的人,孙大人一早就怀疑王墨接近赵王的目的,故在起事之前就让我潜入了他的身边。” “那孙大人说的齐王的眼线,又是谁?” 疏桐套话道:“妹妹观察了这几日,就没看出点儿眉目么?” “难道是那哑巴丫鬟?” 疏桐更愿意相信七儿是成都王的人,不过此刻她却只道:“妹妹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那眼神,一看就不像是个寻常丫头。昨日她和你争夺那把七弦琴的动作,分明是修行过武艺的人。” “妹妹可有留意她今日的举动?”疏桐今日还没见过七儿。而往日她几乎总保持在她的车厢周围两三丈范围内。 “我也没留意到。若我猜得不错。先前起勒马索要害姐姐的。应该就是那个贱人!”云罗将疏桐摔倒后两个土匪的对话说了出来。 疏桐听得心惊。只是,她在白果岭与七儿相处了几个月,她很清楚以七儿的身手想要自己的命,一道飞镖就已足够。何须借用悍匪的勒马索?起勒马索的人若不是悍匪,那就一定是齐王真正的眼线。 想到此处,疏桐突然道:“对了,宋大哥呢?他作为妹妹的联络人,为何妹妹被劫持,他却始终没有露面?” “宋大哥?”云罗皱起了眉头:“姐姐的意思是” “他今日的举动也未免太过奇怪了一些。” 沉默片刻,云罗又道:“姐姐跟了王墨这么久,可有发现他与齐王勾结?” 寻思后,疏桐道:“王墨与齐王勾结确凿无疑。” 云罗惊道:“姐姐既是王爷的眼线。这消息却为何迟迟未报回去?若王爷知晓真相,也就不必再派我出来了。” “并非是我不传消息回去,而是另有隐情。”疏桐撑臂坐起身来,示意云罗靠近道:“往日替我传信的那个人被王墨杀了,我一时没有脱身传信的机会。此外。我发现了王墨此行西域的真正目的,我不想贸然打草惊蛇。” “王墨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寻宝。” “寻宝?” 疏桐抬手捂住云罗的嘴巴:“此事极其隐秘,走漏一点风声,我们非但不能替王爷立功,反倒要丧命于此。” 云罗低声道:“究竟是怎会一回事?” 疏桐便将王墨那日说的足以倾城灭国的宝藏之事说了出来,并说是齐王想借这笔财富厉兵秣马夺取天下。而王墨因家族依附的皇后党垮台,如今急需寻找新的靠山,齐王给予了某种许诺,故而王墨选择为齐王谋事。 只是,她将藏宝的地点从西夜国改在了龟兹。为了让事情显得可信,她直言那把七弦琴是寻宝的关键,甚至也说到今日王墨选择取道八盘峡,就是要想借悍匪之手摆脱赵王布下的眼线。 疏桐此刻说出的秘密,远远超乎云罗的想象。她在惊讶之余,不免又有些怀疑:“姐姐为何要将如此重大的机密告诉我?” 在探子这一行里,谁能给主子探回的信息多,谁就会获得最大的回报。若非车夫宋局是孙秀安排的联络人,她根本不会轻易将自己得知的信息告诉任何人。 “妹妹没有发觉我们如今的处境很麻烦么?”疏桐抬眼瞥了眼囚室紧闭的木门道,“说与你知道,不论我们谁走出去了,这消息都能传递到王爷跟前。” “姐姐先前折返回来救我,也是因为这个?” “不错。我没有了传递员,你是能替我传递信息的唯一人选。” 云罗前后对比思量后,确实没有找出比疏桐要自己传递信息所以折返回来冒死相救更合理的原因,便点头道:“姐姐放心,我也定当竭尽全力助姐姐脱困。” 第一三七章 于心不忍 云罗走到囚室的木门前,抬手拍门。 门外传来一阵钥匙拧动锁孔的声响,随即木门打开,一个土匪立在门口问道:“小娘子何事?” “我姐姐快不行了,能请大夫再来看看么?”云罗指着躺卧在室内木榻上的疏桐急道。 “不行了?”那土匪看了一眼,便抬步朝疏桐走过去,“胡大夫还在替弟兄们包扎伤口,这小娘子只怕得多撑” 土匪的话还没说完,脚步一歪,人便“砰”的一声倒下了。 疏桐凝目细看时,云罗手中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剑上,正滴答着殷红的血珠。 原来,云罗的武器是藏在腰间锦绦中的软剑! 听见囚室内的异常响动,外面负责看守的三个土匪拿着大刀冲了进来。一见室内的场景,当即震怒不已。 “奶奶的,这娘们儿居然会武功?!” “大家一起上!” 三个土匪一拥而上,将云罗围在了当中。却只是片刻功夫,室内一片银光闪过,三个土匪便相继栽倒在血泊之中。 看着云罗招招毙命的狠戾动作,疏桐终于信服了王墨的话:“她若没有逃生的本事,也不会接下这趟差事了。” “姐姐,我们走!”云罗一脚踢开临终前抱住她腿的一名土匪,转身对疏桐道。 疏桐起身下了木榻,跟在云罗身后走出囚室。 囚室是建在一个山洞之中的,洞内光线昏暗,潮湿憋闷。除了那四个负责看守她们的,一路上再没遇见别的土匪。 出了山洞,外面日光煌煌,十分耀眼。疏桐眯缝着眼睛适应了好一阵,才发现这土匪寨子建在半山腰,利用了山腰凸出的一块巨岩和下面的天然洞穴修建。整个山寨在四周林木的掩映下,极其隐蔽。 土匪们都集中在巨岩下的大堂里包扎伤口,外面院子里只有零星几个巡逻放哨的人。云罗和疏桐利用周围的林荫和岩石遮掩。一路避过哨岗往寨子外行走。 于疏桐而言,这种不时要藏踪匿迹的行走方式,十分艰难。她的裙裾和发髻不时被花木牵绊,走得十分狼狈。 再次掩藏在岩石后躲避巡逻的土匪时,云罗不禁问道:“姐姐没有修过武艺,为何要做这一行?” 疏桐叹气道:“迫不得已。” “那姐姐是凭借什么让孙大人选上的?” 做探子这种行当,只有美貌断然是说不过去的。疏桐转首望着远处并肩巡逻的两个土匪,轻声道:“那个胖子说‘罗二那狗娘养的真的是个叛徒!’;那个矮个儿在说‘他也是被逼的吧,听说他娘病了大半年了’” 云罗惊讶看着疏桐:“姐姐擅长辩读唇语?” 疏桐点点头。 见那两个土匪转过身去,云罗示意赶紧移动。疏桐却一把拉住了她:“再等等!” “怎么了?” 疏桐指了指院子中间。却是另一个满头大汗的土匪跑了进来。手叉腰肢,气喘吁吁的和放哨的两人说着话。 “他说什么?”云罗问道。 疏桐复述道:“赶紧去报告老大,先前被抢的那队人马找上门来了!寨门外的兄弟已经扛不住了” “老大,不好了!”那两名放哨的土匪转身便往大堂冲去。声音大得不再需要疏桐复述。 震惊之余,云罗转首疑惑看着疏桐:“你究竟是什么人?王墨他为何会回来救你?!” 疏桐笑道:“为何不能是回来救妹妹的呢?” “他若要救我,今日就不会去你的车上,也不会对我的呼救置若罔闻。” “妹妹说得不错。”疏桐似松了口气般道,“看来,我的身份并没有暴露。” “王墨他为何对姐姐这般上心?”云罗有些疑惑。 在云罗眼里,以疏桐的品貌和她对待王墨那种疏淡的态度,并不足以令王墨那样的男子对她动真心。 疏桐淡淡道:“我还会于阗语。” 云罗恍然大悟。一位擅长辨读唇语精通西域语言的夫人,对于王墨的寻宝之旅而言。确实不可或缺。孙秀安插的这个眼线果然妙绝! 在两人对话之间,络腮胡已经带着大堂中的土匪们,抓着武器骂骂咧咧的冲了出来。 见此情形,云罗道:“既然王墨来找你了,我就先走一步。” 明白云罗是要返回洛阳向赵王复命。疏桐叮嘱道:“如今朝中局势复杂,此事最好由妹妹亲自面呈王爷。” “我知道。” 云罗起身走了两步,忽又折返回来:“姐姐可知王墨是如何接近王爷的?” “代替济生馆的孙馆主替王爷治疗头疾。” “我会请求王爷尽快替姐姐安排传信人。姐姐一路保重!”云罗似终于相信疏桐的身份,便以江湖儿女的礼俗对着疏桐抱拳一礼。 目送云罗自林木中遁身,疏桐彻底松了口气。 赵王派出眼线监视王墨,就足以证明他对王墨心有怀疑。云罗若能活着回去面见赵王,虽不能肯定赵王一定会对王恺家族下手,但至少会加重猜疑。若赵王也对这宝藏有了兴致,那宝藏现世之日,必是王家覆灭之时! 寻思至此,疏桐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愉悦。 “驿道途长,各奔一方;客旅熙攘,道分镳扬。唯独你,是要与我同路到底的。” 待看见一身青袍的王墨带着孙青等人冲进山寨来时,疏桐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王墨,我会与你同路到底,直到将王家送上末路。 疏桐取下头上的玉髻,折断后在颈部划拉出一道血口子,随即一手捂着脖子,一面惊慌失措的冲进双方搏杀交战的场院,急呼道:“公子,” 王墨闻言,倏忽转身,随即几步避过身旁持刀砍劈的土匪,冲至疏桐面前,一把扶住她道:“桐儿,你没事吧?” “奴婢没事。只是没料到云罗果然身手不凡,她杀了看守我们的土匪逃走了。” 王墨拉开疏桐捂着脖子的手,仔细查看了那处伤口,当即撕了一片衣袍替她包扎起来。 见王墨神情专注,似对云罗的话题不敢兴趣,疏桐便沉默不语。 伤口包扎完,王墨才捧住疏桐的脸道:“桐儿与云罗这般姐妹情深,居然丢下为夫就跑了,差点儿坏了大事。” “奴婢只是不忍心见云罗被土匪劫走,以为凭“小黄”的速度可以救下她” “你何时能对为夫也这般‘不忍心’,我便知足了。”王墨的手指轻轻梳过疏桐蓬散的头发,叹息道。 第一三八章 纵容罪孽 散兵游勇的土匪们,根本不是这群王墨自军营、衙役招募来的保镖们的对手,片刻功夫便溃不成军。 在领队的络腮胡被保镖们解决掉后,土匪们纷纷放弃抵抗,缴械投降。 孙青过来请示怎么处置这些土匪,王墨眉也不皱道:“杀了。” 疏桐一惊,当即拦道:“公子,他们选择做土匪,也定然有不得已的苦衷。此刻他们既然已经求饶投降,何不给他们一个悔改的机会?” 王墨沉默一阵,对孙青道:“那就按夫人的意思,放了他们。” “我替他们谢谢公子。”疏桐曲膝一礼。 王墨道:“何须致谢?你也不是他们的亲人朋友。” 看着土匪们放下手中的刀剑武器,一个个垂首离开山寨,疏桐沉默一阵后,抬首问道:“公子为何要回来救奴婢?” 虽是侥幸赌赢了这一局,疏桐却还是想知道,自己对王墨而言究竟有什么价值。 “我王墨的女人,岂能被这群土匪玷污?”王墨顿了顿,转首看着疏桐,勾唇一笑,“就是死,那也得死在我的手里。” 不料王墨说出的话这么变态,看着他面上薄凉的笑意,疏桐只觉背心发凉。 土匪尽数离开后,保镖们又去山寨中巡查了一番,从先前囚禁疏桐和云罗的山洞深处,解救出了七八个被土匪绑来勒索钱财的商户,顺带还搜罗出了几大箱金银珠宝。 看着院中一字排开珠光宝气的几个箱笼,王墨满意点头道:“如此,这一趟也不算白走了。” 将那几名商户送回金城后,王墨将几箱金银珠宝存入钱庄,又重新添置了车马轿厢采买了各种物资,足足准备了四五日,才又整装队伍,重新出发。 “寻宝之事这般隐秘,公子为何要组建这么高调的一只车队?”坐在全新定制的豪华车轿中。疏桐好奇问道。 “没有车队作掩护,我如何好带这些保镖上路?” “一定要带他们同行么?人多了,耳目也就多了。” “西北一带,流民匪盗横行,你我皆是不修武艺之人,独行太没安全感了。至于耳目,本来我想借悍匪之手一举除掉,桐儿却给我出了个难题。” 疏桐有些不自然道:“云罗和她的车夫宋局已经离队,还有什么难题?” “我着人在附近城镇搜寻了四五日,那宋局虽找到了。云罗却不见影踪。赵王派出的探子。若没有探得有价值的信息。怎会就此罢手?” 在金城逗留这四五日,原来并不仅仅是因为要整装车队! 知道云罗没被王墨的人抓到,疏桐在庆幸之余,也有些隐忧。怕王墨再纠结云罗的话题。疏桐便转而问道:“那车夫宋局是不是齐王的耳目?” “桐儿如何知道?” 疏桐便将那日云罗被劫持,宋局无端消失的疑点说了出来。 “不错。只是那日宋局却并未离开峡谷,混乱中他换上了土匪的衣裳,隐在一旁观望。你回去救云罗时,便是他起了那道勒马索。” “他为何要对我下手?”疏桐惊讶道。 “你去救云罗,他怀疑你也是赵王的耳目。一个眼线,他可以利用;两只耳目,他就有些惧怕了。” “公子当时已经策马离开,又如何知道此事?” “有七儿在暗中监视他。” 难怪那一日没有见到七儿的身影。莫非她也是换了装束?看来,不单单是几位王爷在暗自斗法,就连他们派出的眼线探子也是在暗地里相互较量。 寻思至此,疏桐不免叹了口气。 “桐儿不必担心,云罗早晚会主动来找我。”王墨突然说道。 疏桐一怔:“为什么?” “她身上有和你一样的毒药。若不想丢命,自然会回来。” “那避胎药原来是毒药?!” “你们果然姐妹情深啊,连避胎这么隐秘的事,她都告诉你了。”斜倚在锦榻上的王墨勾唇一笑,慵懒之极。 疏桐脸红道:“公子竟也变得和那程据一般,要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控制人了?” “控制她?”王墨略略一怔,随即失笑道:“这么说来还真是一举两得呢。我的初衷,不过是用她的身体来替桐儿试试药罢了。” “试药?” “我答应过桐儿,要替你找到解药。按照程据的毒药方子,我拟了好几个解毒方子,只是担心桐儿的身体受不住,就先找人试试。” 这番话,听起来好像全是为了自己,但用活人来试药,这种毫无人道的做法,着实让疏桐惊惧:“公子怎能为了奴婢,拿别人的性命来冒险呢?” “不是别人,是敌人。”王墨的手指落在疏桐颈项那道玉髻留下的疤痕上,轻轻抚摸道:“怜悯敌人,是一种愚蠢。” 疏桐听得心下一惊,总觉得王墨这话里似还藏着话。 王墨又道:“桐儿在客栈里,可有听说过西城门外三岔口前日发生的事?” 三岔口的事,在客栈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有一家做香料生意的人,前日傍晚时候路过三岔口,几车香料被洗劫一空不说,家里上至七十岁的老妪,下至三岁的孩童,尽数被悍匪残忍杀害。 “奴婢听清扫客房的大婶说过,”疏桐义愤道,“那帮歹徒着实天良丧尽,令人发指!” “他们就是那日在八盘峡土匪山寨里,你求我放过的那群人。”王墨淡淡道。 疏桐顿时目瞪口呆。 “杀人放火抢劫掳掠的事情干惯了,他们的毛孔里都渗透着掠夺的贪欲。你指望他们改邪归正?若真有别的谋生之路,他们又何必走上亡命之途?”王墨顿了顿道,“所以,桐儿你要记住:对他们仁慈,就是对罪孽的纵容。” 疏桐心乱如麻。若没有自己当日的怜悯求情,那香料商一家十七口又怎会遭此厄运?自己的恻隐之心,果然纵容滋生了新的罪孽。王墨这厮那日就看清楚了这帮匪徒的罪恶之心,可他为何要听自己的请求,留下这帮祸患? 深深的自责自罪中,疏桐怒道:“公子既然早就料到会有这般罪孽,那日又为何要放了他们?” “我只是不忍心桐儿看到那般血腥的场景。”王墨的手指扫过疏桐的面颊,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离开山寨后,我便让人去处理了。只是时间延误,加之那一带地形复杂,走脱了一些人。” 疏桐匪夷所思的看着王墨:“公子,你” “真相就是如此残酷。有些事情,不知不晓,心里会好过一些。” 第一三九章 等待云罗 出金城之后,王墨却不再让车队日夜赶路。 往往天色尚未黑定,车队便就近找了村落、集镇投宿。 车队的其他人都以为是经历过八盘峡之事后,王墨担心再遇匪盗,所以谨慎行事。只有疏桐知道,他放慢速度,其实是在等待云罗。 这一路,王墨并未与疏桐同行同宿。他多是午后上车来,听听疏桐抚琴或者让她陪着下一两局棋。天色一晚,他便回自己的车上去了。 疏桐尚不知王墨现在为何变得这般君子守礼,直到有日傍晚去他车上唤他用餐,才发现他的车厢里摆满了瓶、罐、箱、盒,加之那倒铸在一块玄铁上的小型铁炉和铜鼎,竟如同是一个移动的制药作坊。 “公子一直在炼药?”看着在炉鼎前忙碌不已的王墨,疏桐有些诧异。 王墨用竹勺翻搅着鼎中的浓黑药汁,头也不抬道:“云罗想必也快回来了,我得早些将改良后的解药配制出来。” 云罗一旦回来,就意味着自己想挑拨赵王和王墨关系的计谋失败。疏桐心有不甘道:“公子就这么肯定云罗会追来么?” “不肯定。我只是觉得她那样的女人,会比较惜命。”说着,王墨又将一块上好的银霜炭丢进了铁炉。 这车厢改造的炼药作坊,毕竟空间小了些。没待上片刻,疏桐便觉得浑身上下热汗溱溱。 见疏桐抬袖拭汗,王墨便道:“桐儿先下去吧,这车里有些闷热。” 疏桐转眸看王墨,他依然如同往日一般,一袭青袍,俨然端庄,面上却干爽清洁,不见一星汗渍。 “公子不觉得热么?” “心静自然凉。”王墨笑意淡淡,沉静而笃定。 心静自然凉?鬼扯!他那心里一日不知道有多少算计,怎么静得下来? 离开金城三日。也就是距八盘峡遭遇劫匪整整八日后,也没见云罗追上车队,疏桐便暗自猜测,要么云罗死在了返回洛阳的途中,要么就是她根本没有中毒! 没有中毒这个极有可能。自己曾提醒过她王墨擅长用毒,以她的精明,断然不会再听话服下那所谓的“避胎药”。自己中毒是因为喝下了常氏赐下的满碗药汁,云罗只是吃了几粒药丸,未必就中毒了 又过了三日,依旧没有云罗的消息。疏桐便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云罗这般行走江湖的女子。只怕见惯了各种下毒手段。在王墨给她第一粒药丸时。她未必就当真服下了。 到第六日,疏桐与王墨对弈时,已经不再纠结云罗的事了。前后也有半个多月了,云罗只怕早就快马赶回洛阳。将王墨勾结齐王及密谋夺宝之事禀报司马伦了。 这一日,疏桐和往常一般,依旧在中盘败得很惨。只是输得多了,她也没有往常那般计较了。 分捡完黑白棋子,疏桐将白子陶罐推给王墨,王墨却撩开车帘边看风景边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陪王墨这种精明人下棋,本就没有丝毫乐趣可言。疏桐闻言如蒙大赦,忙忙将棋盘和陶罐收进木柜。 王墨起身到车厢前壁,开了小窗对车夫吩咐了两句。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 王墨开门下车前,对疏桐道:“前面有个村子,今日早些投宿。” 疏桐掀开车帘往外窥看,驿道前边不远处,果然有个绿树掩映的小村落。才不过未时一刻。怎么就要投宿了? 疏桐正觉得奇怪,外面便传来孙青的声音:“公子,听雷泽说前面不远就是张掖城,我们抓紧点儿时间,说不定酉时就能入城。” “不赶路了,今夜就住这个村子里。” 孙青笑道:“公子那般讲究,这一路都食宿不安。不如赶进城里去,选个条件好些的客栈调养调养。” “我自有打算。”王墨对孙青的建议似并不领情。 孙青只得点头道:“好,我这就带人去落实食宿。” 疏桐透过车窗看出去,王墨正负手立于驿道边,仰首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这一带的山看起来有些奇特,多是缺少植被的裸露岩石,在日光照射下,有的橙黄如金,有的赤红似火,格外鲜明耀目。 王墨的一身青灰衣袍,与那斑斓绚烂的背景相比,竟单薄得犹如驿道旁随风轻扬的黄蒿。不知看了多久,王墨突然转回身来,对疏桐道:“桐儿,下来,我带你去爬山。” 爬山?虽然不过才五月中下旬,还不是最热的暑天,可要在这个时刻去攀爬那些像火焰赤金一般的山峦,疏桐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疏桐磨磨蹭蹭走下马车,王墨似并未留意到她不情愿的脸色,只一把拉了她的手,穿过道旁的一丛黄蒿,便沿着杂草茂密的小径往山坡走去。 “公子,他们都看着呢!”疏桐缩了缩被王墨握住的手。 “你不去看他们,怎么知道他们在看你?” 想起王墨那日说的“有些事情,不知不晓,心里会好过一些”,遇到这擅长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人,疏桐竟是百口莫辩,只得仍由他拽着往山坡上走去。 待走上山坡,疏桐才惊讶发现脚下踩着的并不是岩石,而是一层层干涸坚硬的土壤。脚步踩过,便有层层泥胎滑落。好几次,若不是被王墨拽着,疏桐都险些栽倒。 直到走得热汗湿衣,终于登上了一处坡顶。疏桐抬袖拭汗后,一抬首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日光映照下,眼前的山峦红浪翻腾,起伏连绵,竟是望不到尽头般的浩大无边。 在中原,何曾见过如此张扬如此炽热的景色?天地如炙,无休无止,置身这片凝固的火浪之中,疏桐感觉自己的血脉也如同沸腾起来一般汩汩有声。 “很美,对吧?”王墨抬臂自身后环住疏桐,轻声问道。 疏桐不由得点了点头。这种喧腾热烈的美,深入骨髓,难以描摹。 静默了好一阵后,王墨喃喃道:“捂热一片土地,只需半日曝晒。要捂热一个人,得需要多久时间?” 感觉王墨幽静沉郁的气息包绕着自己的呼吸,疏桐才恍然惊觉此时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陡然而至的闷热中,疏桐面红耳赤道:“公子这是要捂死奴婢么?” 第一四零章 碱滩小镇 “我怎么舍得?”王墨轻笑一声,放开了怀中的疏桐。 有风自山顶掠过,带着微微的热浪,掀动两人的衣袂,翻卷不息。 日光渐渐倾斜,山峦之上光影游移,黄的渐赤,红的成墨,如同丹青调开后的彼此渗透和交融,变幻不停。 “公子,夫人,食宿都已安排好了!” 直到孙青在山坡下大声呼喊,王墨才又握了疏桐的手,沿着来路慢慢下山。 夜里投宿的地方叫做碱滩镇。镇子里不过百来户居民,孙青将镇街上最大的客栈老槐居包下来,也还有五六人安顿不下来,只得去客栈周围的村民家中借宿。 安置好车马,众人轮番去沐浴室梳洗整理完毕,围在院中的老槐树下热闹用餐时,天色才刚刚擦黑。 疏桐下午爬了山,感觉比往日更疲惫一些,草草用罢晚餐,她便告辞回了客房。 客房内光线已是昏黑一片,疏桐进门后正要去点灯,脖子上便突然传来一道冰凉。疏桐脚步一滞,稍一垂眸,便见一道寒光熠熠的薄窄剑锋抵在自己颈间。 “是云罗妹妹回来了?”疏桐压下心底的失落和恐慌,出声问道。 “你知道我会回来?”云罗手中的剑锋又逼近了几分。 疏桐辩解道:“妹妹走后,我才知道你中了和我一样的毒。” “一样的毒?”云罗一声冷笑:“亏我视你如姐妹,你竟如此算计我!” “妹妹何出此言?”疏桐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露了破绽。 云罗怨愤道:“王墨利用我替你试药,而你又利用我去洛阳替你送信。你们这对狗男女还真是一个德行!” 云罗的话很难听,但她说的却是事实。面对云罗的诘问,疏桐竟是无力辩驳。沉默片刻,疏桐问道:“妹妹现在身体怎么样?” “怎么样?你去将灯烛燃起亲自看看。”云罗“嗖”一声抽回软剑,一把将疏桐推往木桌前。 疏桐身子一个趔趄,直撞到木桌才站稳。 “点灯啊!”云罗的剑锋又抵近疏桐面前。 疏桐取过桌上木匣里的火折子,垂首吹燃后将桌面的油灯点燃,跳动的灯芯在室内顿时腾起一团昏黄的光晕。 疏桐这才发现云罗头戴一顶箬笠。笠沿垂了一层纱幔,面孔在纱幔后隐隐约约,颇有几分江湖侠女的神秘感。 云罗“啪”一声将软剑拍在桌面,随即一手端起油灯,一手取下头上的箬笠,恨恨道:“来看看你们这对蛇蝎男女的手段!” 疏桐顿时目瞪口呆。不过半个月的时间,那一张原本娇好柔润妩媚无双的脸,此刻密密布满粗大的红色疹子,鼻翼和脸颊上的几颗疹子已经化脓破溃,灯光下混黄的脓液闪闪欲滴。令人恶心不已。 云罗又一把挽起衣袖。露出爬满手臂的红疹和脓疮:“全身都是这样。尤其是臀部,这些日子我骑在马背上,那些疹子破溃了结痂,结痂了又破溃。每一日,每一时,都如坐针毡,煎熬不已这种滋味,你尝过么?” 疏桐再也忍不住,一手撑住木桌边缘,“哦”的一声干呕起来。 “呵,你看了作呕?”云罗冷笑一声。 疏桐压下心底的恶心,视线避开云罗问道:“妹妹为何时隔半月才找回来?” “只恨我听了你的话。一路不眠不休快马急鞭赶回洛阳,想要面见王爷禀报信息。却在进王府的时候,被查验武器的侍卫发现满身红斑,他们竟不让我进门。” 云罗没能见到司马伦?! 心有不甘的疏桐不免问道:“妹妹没有见到王爷,可有请人传递消息进去?” “传递消息?是啊。我无奈之下,去求见孙大人,你知道孙大人他怎么说?” 疏桐心下一紧:“他怎么说?” “他从来没有在王墨身边安插过眼线。” 疏桐木然呆立。她事先提醒云罗将王墨与齐王勾结的消息直接面呈司马伦,便是想假借孙秀眼线的身份,蒙混过关。却没想到云罗竟因为身体出疹子,被侍卫拦住,没能见到司马伦。这是天意么?! “今日见你和王墨在山坡上那般恩爱缠绵,我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云罗手掌拍向桌面,那薄如蝉翼的软剑便“窸”的一声跃入她的掌心,接着又闪电般贴在了疏桐的脖颈上。 “妹妹,我确实不是孙大人的眼线,但我和王墨也并非一路人。” 王墨今日不到傍晚便选择停车投宿,还兴致勃勃拉自己去爬山,原来,他早已知道云罗跟来了。如此这般,不费一言一语,轻易便挑破了自己和云罗之间并不牢靠的信任关系。 云罗的手顿了一下:“何以见得?” “我让妹妹转告赵王之事,对他可有好处?” “对他虽没有好处,却不见得对别人没有好处。”云罗将剑锋逼近了几分,冷道:“被同样的利益驱使,是不是一路人并不重要。” “妹妹说得不错。”疏桐深吸了口气道,“不过与其杀了我,到不如用我去威胁王墨索要解药。” “呵,这是个好主意。” 云罗手中剑柄倒转,“刺啦”一声轻响后,疏桐右臂的衫袖便破为两半,直到殷红的血珠滴在地面发出“啪嗒”的声响,疏桐才发现自己手臂被利剑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疼痛顿时锥心而来。 疏桐左手捂住鲜血翻涌的伤口,愣怔看着云罗,却只觉眼前光线越来越昏蒙,越来越遥远。 云罗拾起疏桐的一片衣摆,一边擦拭软剑上的血珠,一边冷道:“这一剑,只是让你知晓” “砰!” 云罗的话还没说话,疏桐已经栽倒在地。 云罗愣愣怔住,方才那一剑,几乎没有使用内力,不过是蝉翼剑的锋锐刀锋破开的一道血口子罢了,并没有伤及重要的经脉,她怎么就倒了? “桐儿还没睡么?” 房门自外拉开,跨门而入的王墨一看见屋内的场景,面色陡然转冷:“她若死了,你必偿命!” 往日见惯了王墨言笑晏晏的温润模样,此刻陡见他如若寒潭渊冰一般的极度冷酷,竟让云罗背心一凉。 第一零五章 鹬蚌相争 俯身查看发现疏桐不过是晕血而已,王墨松了口气。 他抱起疏桐,边往床榻走边道:“去我的车厢将药箱拿过来。” 云罗转身往门口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当即剑指王墨的背心:“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王墨头也不回道:“不想听我的,你又何必回来?” 云罗恨恨看着王墨的背影,咬着嘴唇垂首收了剑,往门外走去。 “晕血这般厉害,如何报仇雪恨?”将疏桐平放在床上,王墨叹口气,取出乌木髻中的毫针刺入她的人中和合谷,随即抬手将就半片染血的衣袖扼住她的伤口。 云罗送来药箱,愣愣看着王墨沉稳专注的替疏桐包扎伤口,想了半天的威胁之语,竟说不出口来。 替疏桐包扎完伤口,王墨从药箱中捡出一个紫色小瓷瓶,转首抛给云罗道:“每四个时辰服用一次。” “我身上的疹子和脓疮呢?” “那个需要外用药。等入了张掖城,我将方子写给你,你自己找家医馆药浴疗养。” “会留下疤痕么?”云罗追问道。 “你回来得晚了些,一点疤痕不留,不太可能。”王墨阖上药箱转回身来,看着云罗一脸沮丧,便又道:“以色惑人,终是迷途。你身上留些疤痕,未必不是福气。” 看着床榻上静静躺卧的疏桐,云罗心下有些不忿:以色惑人?她用的不也是这个手段么?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布下的眼线,但她对他的叵测算计毋庸置疑,他却能视若无睹,处处忍让。凭什么她就能得到他这般对待? “你这般待她,终有一日会养蛇为患。”心有不甘的云罗在离开前,终究抛出了这句话。 王墨淡淡道:“此事不劳姑娘操心。” 云罗离开后不久,疏桐便苏醒了过来。为减少醒着时伤口的疼痛感,王墨让她服下了一粒有镇痛功效的药丸,又替她熏了安神香助眠。 第二日。车队启程时,疏桐往来打量车队里的人,终于忍不住问道:“云罗姑娘呢?” “已经走了。”王墨背着药箱往车厢里走。 疏桐急追一步:“那公子给她解药没有?” “既是用她试药,自然要给。”王墨搁下药箱,转身将手伸给疏桐,要拉她上车。 不知道云罗昨夜给王墨说过些什么,在拿捏不准的情况下,选择依顺会比较好一些。疏桐稍作犹豫,将手递给了王墨。 上车坐下后,疏桐便问道:“公子说云罗中的毒和我一样。为何她半月未服用缓解药。却还” “未死么?”王墨接过疏桐的话。略略顿了顿道,“若非我给的药量小,若非她是习武之人,只怕早就死了。” “昨夜见云罗一身的疹子那般凶险。不明白她为何现在才回来找解药?”愣了愣,疏桐还是决定探问一个究竟,云罗究竟给王墨说了什么。 “桐儿不明白么?”王墨抬眸瞥了疏桐一眼,唇角勾笑道:“她是回洛阳去给主子通风报信了。路途延误,所以来的迟了些。” “公子日夜亲自监视,能有什么信息让她得了去?” 王墨道:“也不过是一些我与齐王勾结的信息罢了。” 疏桐听得心里一惊。云罗为了换取解药,将自己说的那些话都告诉王墨了? 见疏桐面色有变,王墨又道:“到也难为她这一路辛苦奔波,将这消息送去了洛阳。若是让我的人去送。赵王也未必采信,她去再合适不过了。” 疏桐诧异道:“公子是故意要引得赵王误会?” “误会不是正好么?如今朝中齐王、梁王拱卫赵王掌权,若赵王与齐王、梁王之间有了罅隙,这局势就越来越有利了。” 又是所谓的“乱局”?可恨自己筹谋一番,却还是成全了王墨。自己只想到赵王若得知王墨与齐王勾结。会对王墨失去信任,对王氏家族不利,却未曾想得更远一些,此举最根本的还是离间了赵王和齐王之间的信任关系。 疏桐抿唇许久,不甘道:“鹬蚌相争,这最后坐收渔利的是公子的妹婿成都王吧?” 王墨笑道:“桐儿慧眼。” 结交赵王,策动宫变,离间三王,王墨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成都王。疏桐终于明白,这一趟寻宝西夜,找寻那一笔号称“足以倾城,足以灭国”的宝藏,只怕也是为了成都王装备军需厉兵秣马夺取天下。 若云罗当真将信息传回去了,王墨的离间之计到可能成功。只是,云罗分明说她没见到赵王。想来此事终归不如王墨算计的那般精准,疏桐便暗自庆幸道:“奴婢昨夜听云罗说,她此去洛阳,好像并未见到赵王” 王墨挑眉道:“哦?原来云罗早将她的身份和洛阳一行的细末告之与你了?” “她昨夜潜入奴婢房中,怨恨公子拿她试药,急怒中脱口说出她如今满身疹子,赵王府的侍卫都不让她面见王爷” “那她可有告诉你,虽然没见到王爷,她却见到了赵王最信赖的权臣孙秀?” 正是云罗见了孙秀,自己构撰的赵王眼线的假身份才被揭穿。只是,此刻她断然不能说自己知道此事。她垂首端起木几上的茶盏,掩饰好眼中的慌乱后,强自镇定道:“奴婢没听说。云罗都告诉公子了?” “她怎会告诉我?不过是我的眼线恰好在孙秀府上罢了。”王墨亦端起了面前的茶盏。 疏桐一惊,手里的茶盏险些翻倒。 “怎么了?” “奴婢这边的车轮好像碾着石块了。”疏桐掩饰道。 王墨笑道:“我还当是我安插眼线的事令桐儿吃惊了呢?” “奴婢是有些吃惊。”疏桐啜了口茶,将茶盏放回木几上道,“公子居然也在孙秀身边布下了眼线。” “必要的人物身边,有必要留一两个眼线。不然我怎知孙秀添油加醋的将我勾结齐王之事禀报了司马伦。”王墨喝了口茶水,顿了顿又道,“云罗还报告了我西行寻宝之事,孙秀却对赵王隐而不报,看来他也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我们往后这一路,少不得要跟他纠缠了” 疏桐转眸偷偷瞥一眼王墨,开始设想他会怎么处置自己。 第一四二章 梦落敦煌 除了要求每日同行同宿,王墨一路却并无异常之举。 这一点,疏桐很能理解。他无非是像起初监视云罗的举动一般,要将自己当做某人的眼线亲自监视起来罢了。 车队进入张掖城后,在城中休整了好几日。这几日,王墨都早出晚归,不见人影。疏桐手臂有伤,除了跟七儿一道顶着烈日索然无味的逛了半日街坊,她几乎一直呆在客栈里养伤。 一过六月,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热。待车队休整好再次启程时,就算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疏桐也能感觉到手心背心在不断渗汗。 见疏桐用衣袖不断扇风拭汗,倚靠在锦榻上翻书的王墨便道:“我不介意你宽衣纳凉。” 疏桐是很想宽衣纳凉,只是在他面前,她宁可热得冒汗。 坚持许久,连喝了几杯解暑茶,疏桐依然感觉自己像是坐在蒸笼里一般煎熬。她转首看向王墨,见他衣袍俨然,面上并无汗热的痕迹,便忍不住道:“公子为何不惧热?” “若桐儿小时也和我同去那冰池子里泡上一趟,估计如今也不会惧热了。”王墨翻了一页书,淡淡笑道。 这厮果然记仇,纸鸢那事如此,荷池这事更是念念不忘。疏桐忍不住抢白了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原来说的就是公子。” 王墨便搁下书册,看着疏桐道:“有道理。若没有桐儿‘失手’推我那一下,我也不会去王寺村,也不会结识成都王” “公子是在王寺村结识的成都王?”虽然王墨刻意将“失手”二字说得很重,两厢比较,疏桐却明显对他结识成都王之事更感兴趣。 “把外衣脱了吧。” 他这话转折得太大,疏桐竟是一怔:“公子,你” “我不想话还没说完。就看着你被捂死了。”王墨的手指勾住疏桐腰间的衣结,只稍稍一拉,那云锦蚕丝面料的衣结便松散开来。 疏桐心下一慌。忙忙用手臂捂住胸前散开的衣襟。 见她这般羞涩窘迫,王墨道:“夫妻之间。何来男女之妨?况且你手臂有伤,我还不至于这般不知轻重。” 犹豫再三,疏桐终肯将那层华丽繁复的外袍除下来。只着中衣,果然凉快了许多。王墨也信守承诺,将他与成都王司马颖相识的过程说了出来。 四年前,司马颖曾亲自去王寺村拜见王世安,持惠帝的手谕求取特殊的“五石散”配方。和寻常的“五石散”相比。这种改良后的“五石散”服用时口感更好,下腹坠痛的感觉也轻得多,但却更容易成瘾。 王世安担心此药被滥用,祸乱宫室。司马颖提出选一名王寺村的弟子入宫。亲自服侍惠帝用药,避免出现意外。 若干年来,王寺村的医药名扬天下,却从未有医者进入宫内近身侍奉帝王。这既是王寺村难得的机遇,也是一次挑战。长老们几次商议后。选出了年轻一辈中最优秀的三名医者作为入宫候选人。司马颖最终在周慈、月容和王墨三人中选出了月容。 事后,王墨才知道,司马颖不选他的原因,是他知道王墨是王恺的庶子,朝中关系复杂。他的出身和背景容易树敌。 “然后呢?” “然后我们成了朋友,又从朋友成了亲戚。” 疏桐原以为王墨结识司马颖的过程会有多传奇,听了却不过如此,便觉得有些失望。只是,听着王墨说这些,似乎不觉得有那么热了。 这日投宿后,王墨便吩咐孙青传下话去,以后改为每日寅时到巳时赶路,午后开始住店休息,避开日光最盛的几个时辰。 每日赶路的时辰大大缩短,车队行进的速度也慢了许多。从张掖到敦煌,不过千余里路,竟从六月初走到了七月中才到。 车队抵达敦煌城外时,正是天色微明的寅时末。城门尚未开启,车队只能停靠在驿道旁静静等待。 王墨下车跟车夫交代了几句,便叩开车窗对疏桐道:“桐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段日子以来,白日在驿站睡觉,夜里在车上睡觉,疏桐早就觉得有些憋闷了。此刻听王墨一说,便起身下了马车。 车夫已将驾车的“大黄”和“小黄”卸辕牵了出来。王墨翻身跃上“大黄”马背,疏桐也当即骑上了“小黄”。 “跟上我!” 王墨一策马鞭,“大黄”便昂首扬蹄往南奔去。疏桐也忙忙策了“小黄”急追而去。 “大黄”和“小黄”载着的车轿一直行走在车队中间,为保持距离,它们一直被车夫严格控制着速度。对这两匹来自西域大漠的马来说,这样亦步亦趋的行程十分憋屈。此刻难得卸了车驾放开奔跑,早已兴奋不已,只顾甩开蹄子撒着欢的疾奔一气。 不过片刻功夫,再回首便看不见敦煌城的高大城楼了。 马蹄下的道路渐渐被黄沙淹没,直到看不见青石,只听见马蹄摩挲沙粒的“嚓嚓”声。马蹄扬起一阵阵烟沙,竟如初起的晨雾一般,在两人身后迤逦相随。 在马匹奋力爬上一座沙山后,王墨勒住了缰绳,回头朝疏桐道:“桐儿,你看看。” 沙山之下,是一泓宛如新月一般的弧形水泊。在微明的晨光下,如同一枚透润清泽的美玉,散发着莹莹的玉光。 “这是月牙泉!”疏桐有些激动。 她小时就听父亲说起过,在敦煌城南,有一弯神奇的泉水,清泉成流,千古如旧。任凭四周风沙肆掠,泉水始终清冽甘甜,不染尘杂。 “桐儿知道这里?”王墨跃下马背,笑着扶了疏桐下马。 “我小时听爹爹说起过,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亲自见到。” 疏桐一下马背,便急着要往那泉边奔去,不料前脚踩着了裙裾,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王墨急忙丢开马缰,一把拽住她的手,却被她带得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便也滚落在地。 沙山陡斜,四周除了柔软松散的沙粒,没有任何可以抓拽借力之物,两人一时收束不住,竟拥裹着双双滚落下去。 疏桐被王墨拥在怀中,在翻滚沉浮中嗅着他衣袍上清幽沉郁的淡淡药香,只觉得一颗心时上时下,克制不住的乱了节奏。 终于不再滚动。待四周因滚动卷起的沙粒沉落,疏桐睁开眼眸,便对上了王墨沉黑如渊的双眼。那黑暗眸海的深处,似有一片星光在微微闪动,令她不由得想看清楚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那星光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极致,疏桐无法聚焦时,不得不闭上了眼眸。柔软的唇瓣带着微微的凉意,覆了上来,轻盈如同羽毛一般,往复拂拭。 清晨的沙山还没有被烈日熬煮,沙粒还带着微凉的触感。躺在这样一片柔软的沙海之中,疏桐恍如置身梦境。唇上的凉意渐渐消弭,有如火苗微微窜动,渐渐带出了一丝灼热的温度。 第一四三章 月泉晓澈 在不断加深的辗转厮磨中,疏桐感觉到了疼痛。一粒不安分的沙粒,在王墨的亲吻中,往复摩擦着她的唇瓣,带着粗粝的质感,令她在不安中倏忽警醒。 疏桐一把推开王墨翻身坐起,垂首拍打着头发、衣裙上的沙粒,努力掩饰心底的慌张和尴尬:方才莫非是从山上跌下,自己摔晕了脑袋? 王墨躺卧在沙堆之上,抿唇望着疏桐疏离戒备的身影。先前明明是她在诱惑自己,却又在动情时狠狠一把推开。这个女人是在以折磨自己取乐么? 压下心底腾起的火苗,王墨长长吁了口气,转首望向天空。 一轮弦月浅浅挂在犹如青瓷一般光洁细腻的天幕上,静谧而安详。四周沙海起伏,宛如凝固的波纹,带着柔曼而温润的弧度。 天地如此柔曼,唯独她,始终像一块冷寂的石头,坚硬而孤独。 王墨的视线再次转向疏桐,却见她已经站起身来,大步朝着泉水边走去。王墨一动不动,只是远远的看着她,陷入沉默。 故意将她与周遭的环境隔离起来,离开王家,离开洛阳,她却依然心怀复仇的执念,不择手段的算计着自己。她一次次挑战着自己的底线,自己却一次次的容忍放过。 从没有一个女人,能令他有这般的耐心和宽容。除了那些已被时光洗涤得越来越单薄的回忆,是不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她,所以才心怀执念?就像这片广漠而美好的天地,令人产生征服之念? 若是有一种药,能令她彻底忘记过去,她会不会 “公子,你来看看,这边好美!” 疏桐惊喜的呼喊打断了王墨的思绪。王墨怔了怔。起身朝那汪明净清澄的泉水走去。 疏桐立在泉边一片紫色的花海之中,月白的长裙,欣喜的面庞。在柔美晨光的映照下,如同仙子一般纯净美好。 “公子。这是什么花?”疏桐举着一束紫色的花穗,仰首询问。 “哥哥,这是什么花?” 梨花院里,秋千架上,记忆中那张纯澈的脸庞在这一刻重叠。这一刹那,王墨有些发怔。比她美貌,比她柔顺的女子多了去了。她之所以不同于她们,就是因为她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女子。若她彻底的忘记了过去,自己所做的这一切还有何意义? “公子?”疏桐疑惑看着王墨。 王墨收回游走的神思,唇角噙起一丝笑意:“这叫‘七星草’。一种具有平肝安神效果的药材。” “这是种药材?”疏桐看着手里的花穗,皱眉道。 “一种带毒的药材。” “有毒?”疏桐闻言慌忙将手里的花束扔掉。 王墨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许多药材都是有毒的。只是在选择的时候,你要想清楚针对某个症状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 疏桐对毒药心有余悸,她捋了裙裾匆匆走出花丛,在王墨身边站定后感叹道:“这些花草带毒。其实是不想被人随便采摘了去吧?” 王墨沉默不语。 日头越过沙山,如同一抹丹青,瞬间晕染出最绚烂的画卷。整个世界都变得灿烂无比,金黄的沙山,金光跃动的清泉。对岸佛寺屋顶的金色琉璃,全都焕然一新,璀璨夺目。 难怪父亲母亲如此沉迷西域,这般瑰丽的色彩,这般绚烂的画卷,没有亲临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有多美。 “城门想必已经开了。桐儿,我们走了。” 王墨牵过疏桐的手,并肩往“大黄”和“小黄”伫立等候的沙山走去。 “我娘说,夫君就是执手相携,互相照顾一生一世的人。” 握着掌心柔软细腻的手,王墨十分确定,在她忘记仇恨的时候,她并不排斥与自己亲近。只是,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多。 城门早已大开。孙青带着车队,正耐心等候两人归来。 车队入城后,照例是寻找了客栈休整人马,采买一路需要的补给。 梳洗更衣后,疏桐正准备上床补瞌睡,王墨便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药碗进来了。 嗅着充盈满室的浓郁药味,疏桐皱起了眉头:“公子为何煎了药来?” “你在月牙泉采摘了‘七星草’,只怕花毒上身,须得喝下解毒的药。” 疏桐接过药碗,凑近鼻底,那苦涩闷窒的味道令她有些作呕。她抬首问道:“一定得喝么?” “一定得喝。”王墨的表情十分沉稳。 身上常云霁下的毒药尚未解除,疏桐不敢轻视,虽是抿唇皱眉,却还是选择了将药汁喝下。 王墨接过空药碗道:“一共有三次,每四个时辰一剂。桐儿先上床休息,我会准点来叫醒你。” “三次?”疏桐诧异不已,“我不过就摘了两串花穗,就算中毒,也不必喝这么多药吧?” 王墨淡淡一笑:“这药材也是不便宜的,桐儿嫌命长的话,我就不熬后面两次了。” 疏桐忙道:“奴婢不懂医药,听凭公子安排。” 在廷尉府大牢见过程据后,疏桐已经很确定,若不是王墨,自己活不到这么久。 王墨点点头,端了药碗走了出去。 这一日,王墨总是掐着时间送药进来。喝下王墨送来的苦药汁后,疏桐不但胃口全无不想进食,还屡屡恶心作呕。 将最后一剂药喝下后,疏桐恶心的感觉越发明显。在她又一次呕得眼泪花花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这药真的是解毒的?” “自然是解毒的。”王墨将手中捏着的陶罐打开,递给疏桐道,“这是客栈掌柜娘子腌制的梅子,你含着可能会好一些。” 取了梅子含在嘴里,疏桐后悔不迭道:“以后再不能乱碰花花草草了。” 第二日,疏桐恶心作呕的感觉有所缓解,人却疲软无力,整日都陷在昏睡之中。 她又梦见了那个奇怪的梦,她拿着一把银刀刺杀王墨。这一次和上次王墨反手用刀插进她的肚腹不同,她在王墨不备之时,狠狠的将银刀扎进了他的腰背。王墨倏忽转身,扭曲着五官狠狠道:“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了!” 看着王墨伤口上不断翻涌的血珠,疏桐在快意中又感觉恐惧。她惊慌记起,王墨事先给她喂过一粒毒药,他若死了,没了解药,她也的确活不了。看着王墨晕厥倒地,她惊恐的扑上前去,摇晃着他的手臂呼喊道:“公子!公子!” “桐儿,我在。” “我在。” 王墨抱住梦魇中的疏桐,一边用手安抚她的脊背,一边耐心回答。 第一四四章 大漠琴音 疏桐睁开眼眸,望见眼前犹如隔着一道水幕的王墨,疑惑道:“公子?” “嗯,是我。” 疏桐愣愣怔住,清幽沉郁的衣香,温热舒适的怀抱,这分明不是梦中。她再次仰首,待看清眼前这张清俊的脸庞,顿时羞红了脸。 “桐儿梦见什么了?” 疏桐垂眸道:“没什么。” 王墨笑道:“可是桐儿一直在唤我。” 回想先前的梦境,疏桐唯恐王墨想歪了,便如实将自己的梦说了出来。只是,在描述刺杀那一幕时,她说是自己“失手”误伤了王墨。 “那把银刀,是插在这个位置么?”王墨反手指着自己腰部右后侧。 疏桐一脸愕然:“公,公子如何知道?” “你我夫妻同心,自然心有灵犀。” 疏桐望着王墨,如陷梦中。 “此事,我早就不介意了。桐儿不必一直放在心上。”王墨站起身来,“你两日未曾进食了,我去让掌柜娘子替你熬些米粥来。” 看王墨离开客房,疏桐愣愣发怔:早就不介意了,这是什么意思?说得自己好像真的刺过他一刀一般 在客栈里养了几日,疏桐觉得有些奇怪,自从服过那三剂苦涩恶心的药汁后,她觉得自己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般,身体一日比一日清爽利落。她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要催促王墨启程,想去看看真正的塞外风光了。 在这日用早餐的时候,疏桐便开口问道:“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随时都可以。” “若不是我乱碰花草,也不至于耽误大家这几日的行程。”想起那日在月牙泉边的事,疏桐有些歉然。 王墨道:“没有耽误大家,车队早就走了。” 疏桐一怔:“他们先走了?” “孙青带着车队送药材去伊吾了。这往后的路。就是我们两人同行了。” “我们晚走几日,还追得上他们么?” “我们不用追去伊吾,直接取中道去龟兹。” “公子不是要去伊吾的新馆查看么?” “原本是打算去看看的。可算来这千余里的路途,往来也颇为劳累。还是以后再去。”顿了顿,王墨又道,“张掖和敦煌的新馆,我都亲自过问过了,在建馆方面,孙青也通晓了关键,有他守着我很放心。” 从敦煌到龟兹。还有三千多里路,要穿越西北的碱滩和荒漠,在这样漫长的旅途和严苛的环境中,就自己与他同行?疏桐心下有些忐忑。 车队离开后。只留下了“大黄”和“小黄”。待疏桐换了骑行的紧身衣袍,与王墨收拾了包裹出门时,她才发现此刻住的客栈,并不是先前入城时住的那家大客栈。 “公子,我们什么时候换的客栈?” “你昏睡不醒时。” 看着自己一身轻敏的男装打扮。疏桐突然明白:调换客栈,易装出行,是王墨想用车队引开那些一路尾随跟踪的眼线! 晨曦初起,敦煌西城门隐在高大门楼的暗影之中,两匹矫健的骏马轻敏驰过。迤逦留下两道长长的烟带。 守城的兵士看着马匹上一青一白两道飘逸俊美的身影,无不啧啧赞叹:马俊,人更俊,赏心悦目! 天地广漠,沙海无垠,骏马飞驰其上,风掀衣袂,猎猎而响。疏桐越发深刻的理解了父母当年游历西域时的所感所思。 两人快马急行一日,在日落前找了处避风的山洼歇息。 这处山洼很多年前想必曾有清泉流过,沿着干涸的河道,长满了胡杨树。水源枯竭后,胡杨林也相继死亡,留下的枯枝断木,遒劲参差,宛如白生生的兽骨零散在沙海之中,让这一片洼地显得格外荒凉。 王墨在树桩上栓好马匹,将水囊取下递给疏桐道:“跑了一整日,也没见着有村落人迹。你先歇着,我去拾些木头来,夜里就在这里将就一下。” 疏桐回头看了看四周,除了一只落在胡杨枝不出的异样。 喝了水,疏桐将水囊挂回马背,起身跟王墨一道捡拾起断木来。 有风自远处刮过,沙山上扬起一层金黄细密的烟尘,很快四周便响起了“簌簌簌”的鸣沙声。 “公子,你听!”疏桐直身惊道。 王墨亦站直身来,侧耳倾听片刻,只觉金戈铁马之声,飒飒而来,不觉便勾起了唇角:“桐儿,这是沙鸣之声。如此气势,堪比王寺村后山落日岭的松涛了。” 原来只是沙鸣声。疏桐松了口气。 收捡了一堆枯木后,太阳便斜过了四面的沙山。血色的天空,金红的沙丘,鬼魅的暗影,色彩在变幻中凝聚加深,越发绚烂迷离。 沙山投下的阴影,朝着两人歇息的地方,一寸寸爬行过来。黑夜即将来临,四面的空气渐渐清凉起来。 王墨从马背上卸下包裹物资,又点燃了篝火,用铁架吊着一只不过五六寸口径的小铜壶烧水。 听着壶里“吱吱”的水声,看着壶口徐徐升腾的水雾,疏桐道:“这一路很少看见水源,公子这般滚沸煮水,浪费了。” “吃了一日的干粮,再不喝点儿热茶,肠胃只怕受不了。至于水源,这一路权叔都替我做了标记,应该不难找到。” 王墨从密闭的竹筒中取了一撮茶叶沏进壶中。待滚沸的铜壶在沙地上温凉片刻,他又从包裹中取出了两只翠碧的小茶盏,拎壶斟了茶,递给疏桐。 端着一盏碧莹莹的热茶,看着眼前这个在沙漠里还讲究喝茶的男人,疏桐无奈摇了摇头。 王墨喝了几口热茶,惬意的仰躺在身后的沙丘上,感叹道:“此时此刻,若有琴曲佐茶,只怕神仙也得羡慕了。” 疏桐回头瞥一眼搁在身后的琴匣,心里还在寻思什么曲子才配得起这天高地旷的场景,耳畔便突然滚过一串低沉厚重的琴音。 难道自己出现幻听了?这分明是的散板! 疏桐诧异看向王墨,王墨抬手指了指了对面的沙丘:“有个不知死活的人跟来了。” 疏桐顺着王墨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惊诧不已。 金色的沙山之上,一袭清绝的白衣正合着袅袅的琴音在晚风中飞扬。那般优雅,那般出尘,除了名盛京师的优渥公子,还能是谁?! 第一四五章 千里相随 石拓弹奏的,正是疏桐那日在芳兰演奏的。 大序部分的柔美恬静,石拓处理得并不净纯。或许是晚风过处,沙粒摩挲有声,令疏桐总感觉琴音之中隐藏着沙哑的噪点。 直到琴曲进入主调,那种沙哑的噪点才被铮铮的杀伐之声掩盖,令疏桐再次沉浸在聂政的仇恨之中。 在那一段令人心悸的灭门故事中,就连一动不动静息在胡杨枝上的乌鸦,都似被琴音中的压抑和绝望感染,突然“呀”的惨叫一声,拍翅飞走了。 “它叫同伴去了。”王墨望着天空中渐行渐远的黑点,抿了口茶水道,“桐儿觉得会来几个?” 疏桐转眸看着王墨,不明所以。 一串低沉的呜鸣之后,琴音渐转密集。切切嘈嘈,绵密如急雨冰雹,铺天盖地。适逢又一阵风过,沙山上金雾弥漫,四周沙粒“簌簌”,转瞬便汇合成山呼海啸的铁戈之声,不绝于耳。 疏桐听得心惊,只觉身下的沙丘也在暗暗震动,仿佛有千金万马疾驰而来。再看手中的茶盏,竟是水波起伏,跌宕不休。 琴音与风沙共鸣,天地震动。这般气势,远比当日芳兰渚琴音与江水声混合营造的幻像更为磅礴汹涌! 疏桐正惊疑不定,琴音便戛然而止。 石拓抱琴起身,沿着舒缓的沙线,朝王墨和疏桐走来。 疏桐心下竟是一阵慌乱:阊阖门失约,纸鸢之约失信,这几千里的路程,他抱琴而来,是为谁来? “他是来找我的。”王墨揽过疏桐的肩臂,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看着那道清俊出尘的身影越来越近,疏桐反手想要拉开王墨的手,王墨却死死扣住不放。那手臂间的力道,令疏桐觉得肩骨生生作痛。 石拓终于走到面前,他瞥一眼面前相拥而坐的两人。脸上露出一道笑容:“子夜真性情,这般蛮荒之地也有品茶的兴致。” “展延兄才是真性情,这般蛮荒之地也有奏琴的雅趣。”王墨垂眸瞥一眼面前的铜壶,笑道,“可惜我只备了两只杯子,不然也请展延兄喝一盏。” “我却不是为了品茶而来。”石拓不理会王墨的调笑,转首询问疏桐,“白姑娘,这一路可好?” 疏桐想起身施礼,肩膀却被王墨的手牢牢摁住。只得略略垂首尴尬道:“还好。多谢石公子挂记。” 石拓自然看见了疏桐肩上王墨那只因加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对王墨道:“我记得十个月前。子夜说白姑娘有孕在身,推算起来,应该是刚生产不久吧?” “难为展延兄替我记得这么清楚。若不是那几日在金谷园受了惊吓,桐儿也不会小产。此事想来也不全是展延兄的错。你当时毕竟不知道她有孕在身,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疏桐愕然道:“公子,你” 王墨另一只手抚上疏桐的脸颊,拇指指腹摁在她微微张合的唇瓣上道:“桐儿也不必怨愤,我们都还年轻,迟早会儿女成群。” 疏桐转眸望着石拓,眼神中俱是无力的辩解。 王墨却又对石拓道:“展延兄风餐露宿追行几千里,竟是专程为了替我奏琴佐茶么?” “能在这大漠深处为子夜奏琴佐茶,也是一种缘分。”石拓侧首朝西北方向望去。叹息一声道:“此行大漠,却是为了来了两桩心事。” “愿闻其详。” “一来,是我那‘绝响’之中藏有一张地图,听人说乃是西域某处的藏宝图,如今我石家衰落。若真能寻到宝藏,倒也是一桩机遇” 石拓的话还没说完,疏桐已经诧异不已。司马伦果然对石崇下手了? 王墨虽是表面镇静,眼神中却也早已暴露出几分诧色:自己明明已将刻有吐火罗文的整张琴板都换下来了,他还有什么藏宝图?! “二来,白姑娘当日在芳兰渚演奏的令人震撼,这些日子以来石某苦练琴技,只盼有朝一日能再向白姑娘当面请教。今日偶遇,却恨我大序部分处理失误,让白姑娘见笑了。” “展延兄如何知道桐儿来了西北大漠?” 石拓笑道:“我还以为子夜会先问我是如何发现‘绝响’中的藏宝图的呢。” “哦,原来展延兄想说的是这个?”王墨垂首抿了口茶,又抬首笑道,“站着多累,展延兄不如坐下说话。” “不了,我的人马在沙山对面扎营,此刻怕是正等着我用餐,我就先告辞了。”石拓言罢,又朝疏桐点头告辞后,转身朝来路走去。 夜色初降,那一袭白衣在沙山上渐行渐远,也越来越白,如同东天上裁下的半轮明月,皎皎如雪。 望着那道远去的白影,王墨慢慢放开了疏桐的手臂。 “为何石公子也有藏宝图?”疏桐疑问出声。 “他今日这一出,分明就是故弄玄虚。”王墨仰首喝完杯中的茶水,看着疏桐道,“他未必还有一张藏宝图,但他肯定是知晓了我们西行的目的。桐儿觉得呢?” 他这般看着自己,又问出这样的话,难道是在怀疑自己是石拓的“眼线”?为证明自己并未与石拓互通信息,疏桐便道:“奴婢愚钝,想不出他是如何知晓的?” “如今知道我们西行真正目的的,除了成都王就是孙秀。成都王不会自找麻烦。而贾南风倒台后,孙秀带着兵马清扫皇后余党,断然不可能与被清扫的对象友好往来,所以” 所以他怀疑自己?除了在谦词楼与石拓见过一面,之后也不过是石守则用春笋夹了张纸条到金镛城外的宅子里,自己从未对石拓提及过西域寻宝之事 “当初还是应该杀了云罗。”王墨望着远处的沙丘,突然转折道。 疏桐犹似松了口气般道:“公子怀疑是云罗出卖了我们的行踪?” “我一时心软,不忍心再找别人替你试药,便给她留了条生路,却忘了探子依靠出卖信息维生的本能。” 他这也叫“心软”?疏桐十分无语。 “既然他说是要找桐儿切磋琴技,择日不如撞日。”说着,王墨起身抱起身后的琴匣,将手递给疏桐道,“我们现在就去会会他们。” 疏桐将手递给王墨,借力站起身来:“可是公子,我已许久未曾练琴” 王墨道:“这一次,你不用赢他。” 第一四六章 月夜琴会 夜色越发浓郁,银白的月光映照着四周起伏沉落的沙丘,宛如风过大海,波澜起伏。 爬上石拓先前抚琴的沙山,便见山底熊熊燃烧的篝火堆旁,十五六个精壮男子正谈笑风生的分食铁架上烤得流油的肉块。在他们身后,跪伏着十几头敦厚结实的骆驼。乍眼一看,正是一队西行贩货的普通商旅。 先前在沙山另一面,风向不同,并未闻到烤肉的香味。此刻立在山顶,暖暖的夜风携裹着浓郁的肉香,一阵阵扑鼻而来,疏桐不免咽了口口水。 “桐儿跟着我,失了许多口福。”感叹一句后,王墨侧首一笑,“走吧,去看看能不能讨要一块现成的。” 王墨是个喜欢清淡素食的人,这一路走来,疏桐确实没有什么大快朵颐的机会。此刻听他这般说辞,疏桐也只是抿唇笑笑。 两人刚刚越过沙线,队里负责放哨的人便发现了他们。 “什么人?!” 一声猛喝后,便有五六只雪亮的箭镞瞄准了两人。 “展延兄,你雇的这些保镖很不错啊,这般警觉,看来平日训练有素。”王墨面上带笑,脚不停步的朝向火堆走去。 石拓自火堆前站起身来,脸上亦无半点惊讶:“原来是子夜和舒公子来了?” 疏桐穿着男装,在众人面前,石拓很自然的改了口。 保镖见几人相熟,这才收起弓箭,坐回火堆边继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王墨走至火堆边,朝石拓拱了拱手:“我们过来,也是为了来了两桩心事。” “愿闻其详。”石拓亦拱手回礼。 “一来,展延兄这营地肉香四溢,特来讨一块烤肉解馋;二来,今晚月色清明如许,正适合聆琴赏月,桐儿携琴前来。正是要向展延兄请教琴技。” 看着抱琴而立的疏桐,石拓尚未开口,他身旁一个赭袍男子便叫好道:“太好了,大家有耳福了!” 疏桐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上次易妆成卖春笋的保镖石守则。 “守则,去替两位公子拿锦垫过来。”石拓顺水推舟道。 石守则点头应下,去身后的帐篷内取出了两个金线密绣的锦团,在靠近石拓的位置铺下。 和王墨在沙漠中滚水煮茶相比,石拓随身携带锦垫,到更显得奢华讲究。 “不亏是优渥公子。展延兄果然是讲究的人!”王墨一边赞叹一边在锦团上沉身坐下。 石拓也坐下身来:“非是讲究。这锦垫中装有草药。能驱虫蛇。若子夜没有准备。我可以送你们两个。” 王墨笑道:“展延兄客气了。我那两匹马比不得你这驼队能负重,总归这一路是要同行,我们要休息时,就来展延兄这里借取便是。” “同行?你们两人也是要去龟兹不成?”石拓言语中颇有意外。只是面上却并无诧异之色。 “若非去龟兹,谁会选择走这荒僻无人的中道?”王墨接过石守则递来的银刀,一边从面前的铁架上割肉一边道,“我岳父大人的义弟住在龟兹,我们此行主要便是走亲访友。” 听得这里,疏桐心下便是一紧。王墨这番话,究竟是信口雌黄,还是他有所察觉?权叔虽然知道龟兹护国寺的高僧白延是父亲白慕的异族兄弟,可他并不知道自己是白慕的女儿 “几月前。我才听说王家夫人在替子夜托媒寻亲,却不知道子夜这么快就有了岳父?” 王墨正用银刀将烤肉在银盘中仔细切割成小块,闻言头也不抬道:“原来展延兄还这般关心我的婚事?” “没办法,我娘也在托媒替我寻亲。好不巧,就寻到了同一个媒婆。听说那媒婆有些为难。不知道博陵公宁朔将军家的那位才貌双全的小姐,究竟许给你我哪一个更合适。”石拓捏着银刀边切烤肉边道。 “展延兄位居京城十大公子榜首,博陵公自然要先考虑你了。” 石拓笑道:“博陵公如今与赵王亲近,在废后一事中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不选赵王身边的红人,却选我这皇后余党,岂不是将女儿往火坑里送?” “展延兄莫非忘记了,我也有个身为皇后余党的父亲。” “世叔哪像我父亲那般迂腐?世叔不单是国舅爷,还是成都王的岳丈,若又与博陵公结为姻亲,我看就是大晋翻天了,世叔也会坐得稳稳当当的。” “展延兄是说大晋会翻天?”王墨停下手中银刀,抬首看向石拓。 石拓一怔,随即笑道:“不过是个假设,子夜竟这般认真?”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我今日就只当没听见了。” 两人切肉的姿势都极是斯文儒雅,对话中却是机锋暗藏。 王墨一贯如此,疏桐已经习以为常。唯独石拓,令她有些吃惊。她印象中的优渥公子风雅绝伦,冰山冷颜,宛如世外仙人一般不食人间烟火。此刻他含笑切着烤肉,谈着朝中凌乱的政局,火光映照下的容颜,已与俗世公子王墨不相上下。 “桐儿,来尝尝。” “舒公子,尝尝!” 就在疏桐愣愣看着两人的唇枪舌战时,这两人却都齐齐将手中切好的羊肉递至她的面前。 火堆旁的十几双眼睛,瞬间齐刷刷的聚焦在疏桐身上。那一双双显得格外闪亮的眼睛,分明在问:这人谁啊?名动京城的两位公子都主动替他切肉 疏桐看向石拓,那双被火光映照得熠熠闪闪的眼眸中,蓄着满满的期待。再转首看向王墨,他沉郁幽深的眼眸中,暗光流转,分辨不出隐藏着什么情绪。 银盘中切成小块的烤肉,油亮焦黄,十分诱人,疏桐却只能摇头道:“我,我先前吃了干粮,肚子还撑着呢,你们吃吧。” “这油腻腻的东西,我也不爱吃。送你吧。”王墨勾唇一笑,转手将耐心切割了半天的肉块递给了旁边的石守则。 “子夜说来讨块肉解馋,原来是开玩笑?”说着,石拓也将手中的银盘递给石守则道,“这一路辛苦你了,多吃点。” 石守则一手端着一盘烤肉,面露难色:“这,这” “既然展延兄也吃好了,不如和桐儿切磋切磋琴技?”王墨提议道。 石拓扫一眼火堆四周还在吃肉喝酒的保镖,摇头道:“这般篝火熊熊酒肉荤腥的场景,怎能奏琴?污了七弦不说,也浪费了好好的一片月色。” 第一四七章 藏宝地 “原来奏琴还有这许多讲究?”王墨环顾四周,抬手指了指先前的那座沙山,“那不如我们去那山顶,远酒肉,近月色?” “也不错。不过为避免干扰,子夜便留在此处,由我和舒公子去山顶为大家合奏一曲,如何?” “合奏?”石守则一脸兴奋道,“公子的琴技素来曲高寡合,我还从未听公子与人合奏过,真是令人期待!” 疏桐转首看向王墨,王墨寂黑的目光却落在石拓身上。 石拓反问道:“怎么,子夜说的切磋琴技,也是开玩笑的么?” “自然不是。”王墨转回头对疏桐道:“既然桐儿早就想约石公子,今夜就好好切磋切磋。” 石拓的目光移转过来,疏桐只觉得自己脸颊有些发烫。 待石守则从帐篷中取出“绝响”,石拓接过便对疏桐道:“舒公子请!” 疏桐抱着“秋宵”和石拓往沙山上走去。走了几步,总觉得如芒在背,便不由得转回头去。果然,王墨嘴唇翕动,在用唇语说话。 “留意他的琴。” 辨读出这句话后,疏桐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走至半山,感觉营地的谈笑声离得远了,石拓开口道:“白姑娘,这一路可好?” 疏桐听得一怔。这明明是他白日才问过的话,怎么又问出来? 见疏桐沉默无语,石拓又道:“恕石某愚钝,白姑娘那日在谦词楼约下石某,应是有事相告吧?” 疏桐点了点头。 那时,疏桐联系他,是想查看“绝响”背后的吐火罗铭文。只是不知那段铭文早已被王墨换在了“秋宵”背后,那日便是在闾阖门相见了。却也徒劳。 “第二日一早,我便携琴去了闾阖门等候白姑娘,却最终因故被迫离去。之后。我又让守则四处搜寻,终于查清白姑娘所居的宅子。却未等到白姑娘用纸鸢示意,金镛城一带便被禁军封锁了” 石拓将那次失约的缘故说了出来。当时,他在疏桐住的那幢宅子附近租下了一个宅院,每日立在楼头等她放飞纸鸢,一日又一日,最后等来的却是禁军屠街的人间惨剧。 也是此刻,疏桐才惊恐得知。王墨带自己离开那处宅院后,皇后余党与禁军在那附近发生了激烈的交战。为防止走漏消息,造成恐慌,在禁军全数镇压了皇后余党后。司马伦下令处死了附近几条巷子的居民。 “而那时,我不知道你已经离开,一心要冲出去救你。禁军开始屠街后,我被守则反锁在那幢宅子的地窖里,经历了我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惊恐、担忧时隔这么久。我只要一闭眼,就还能听到那惨烈的哭喊,看到那遍地的尸首” “石公子,对不起。” 此刻,除了这句苍白无力的话。疏桐再想不出别的词语。若不是自己一时冲动在谦词楼约下他,世家公子出身的石拓,又怎会经历这般恐怖的炼狱? 石拓转首看着疏桐,看了许久,才又道:“别说对不起。在禁军撤离后,我冲进你住的那幢宅子,四下遍寻没有见到血迹和尸体时,我就觉得老天已经很对得起我了。” 月色下,石拓言语中的庆幸格外真切。疏桐感觉像谁将一块石头扔进了自己的心里,只觉得心被坠得生生作痛。 沉默片刻,疏桐问道:“石公子如何知道我来了西北?” “那之后,我一直在寻思白姑娘在谦词楼说过的话。你让我携琴赴约,还说有要事相告。恰好姑娘与我的相识,无论是谦词楼第一次相见,还是芳兰渚的赌琴,俱是因琴而起。反复琢磨后,我取出‘绝响’认真研究,结果发现我的‘绝响’已经被人动过手脚” 石拓回想整个事情的始末,终于明白所有的症结都归集在“绝响”之上。百思不得其解,石拓便请来了编纂的斫琴名家董冉,拆卸了“绝响”,通过对比考究后,发现底部的琴板已被人置换。 这其中的情形,疏桐不难想象。只是她不明白既然王墨已经换走了琴板,为何石拓还能在“绝响”中发现一张藏宝图? 疏桐还未询问出声,石拓便道:“在拆解‘绝响’的过程中,董冉师傅意外发现这张琴所有的轸子都是中空的。这很难理解,这张琴的音色以沉郁厚重见长,中空的轸子极不利于琴箱的共振发声。好奇之下,我们剖开了其中一枚,在里面发现了一张两指宽的羊皮卷。” “轸子里还藏着羊皮卷?”疏桐惊诧不已。 “嗯。想必年代久远,那羊皮已变得脆薄泛黄,透过灯光依稀能辩出一些不规则的纹路。我们将七个轸子都剖开后,发现了七张羊皮卷,将这些羊皮卷铺展开来按照纹理拼合在一起,居然是一张宫室地图的模样。” “就是石公子起初提到的藏宝图么?” “起初我和董琴师并不知道这是藏宝图。寻思许久,我才想起几年前初得‘绝响’时,因好奇琴板的铭文,特意拓印了一份托我大伯找人翻译过,那份铭文有对此琴历任主人的记载” 石拓的大伯石统身为大鸿胪,手中有大量西域诸国的绝密史料。石拓就是从琴板的铭文入手,在浩繁的史料中寻找“绝响”历任主人的资料,他发现铭文记载的此琴最后的一位主人,是汉朝一位和亲西夜国的公主。 这位和亲公主的故事,疏桐在中早已知晓。只是,她那时并不知道这位公主也曾是“绝响”的主人。 “汉朝每一位被送去和亲的公主,都肩负着中兴汉室的责任。要么是为了罢休争战,要么是为了稳定边塞。唯独这一位公主,她嫁去的西夜国,人口不过数万,且远离汉室万余里,既没有战争的威胁,也没有稳定边塞的必要。” 疏桐也觉得奇怪,这种情况,看起来确实好像没有和亲的必要啊。 石拓又道:“研读西夜国的史料,便知昆仑产玉,胜在西夜。西夜国用闻名天下的羊脂白玉和超凡脱俗的琢玉工艺,从世界各地换回了难以估量的巨大财富。汉室和亲的目的,无疑是在觊觎西夜的财富。” 第一四八章 幻境迷离 “遗憾的是,因这位公主的情郎刺杀了子合王,她被西夜王室拘捕后处死。她在临死前买通狱卒,设法将她宫中的古琴送出皇宫,交给了她的情郎,并请求他将琴送回中原皇室。而这位汉家郎并不明白公主的心意,反而选择了自杀殉情。” 和亲公主死后,“绝响”被一位玉石商人带去龟兹,作为礼物献给了酷爱音律的龟兹王。公主亲手绘制的西夜国皇宫地图,也就在‘绝响’的轸子里悄无声息的埋藏了一百多年,直到汉朝灭亡,也没能返回中原。 一百多年后的太康六年,龟兹王子帛延被作为质子送往洛阳,这张古琴才随行重返中原,并最终为白家带来灭门血案。 在石拓的讲述中,疏桐抱着“秋宵”的手,竟有些发抖。 “理清了这张琴和西夜宝藏的线索,我便明白了王墨的图谋。只需稍加用心,我很快便知晓你们出发的时间和路线了。你们一路耽误太多,我比你们早三日就赶到了敦煌城。”石拓终于将话头回到了疏桐起初的提问上。 设计夺取“绝响”,偷换琴板上的铭文,白果岭的密室,标有朱墨的西域地图,书架显著位置的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滚过,疏桐恍然大悟:王墨一早就在筹谋西域寻宝之事,可恨他却从不说明,只任自己在毫无头绪的蛛丝马迹中纠缠猜测!这就是他所谓的“在你面前,我从不隐瞒”?! 疏桐心下怨愤,没留意到前面的一处沙坑,脚下踩空,人便是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栽倒,石拓忙一把拽住她的手。 疏桐的身子突然有些发紧。 在芳兰渚的惊涛骇浪中,他们早已执手携行过。时隔一年,两人掌心再次相触,却如同接近了一盆炭火。不但感觉手心烧灼,就连脸颊都变得滚烫了。 疏桐慌忙抽回自己的手,微微躬身道:“多谢石公子。” 石拓垂眸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串银白的齿痕,无奈笑道:“白姑娘对我总是这般客气。” 已至沙山顶上,石拓在沙丘上盘膝坐下,一边打开琴匣,一边询问:“白姑娘可有想好曲目?” 疏桐尴尬摇头道:“不瞒石公子,我已许久未曾抚琴,别说是与公子合奏,只怕完整的琴曲都难记全。” “那就弹一首简单的。琴律四节往复。十分好记。我只要弹奏一次。白姑娘就能跟上了。” “有这么简单的曲子?” 石拓温柔一笑:“那般浩繁的曲谱白姑娘都能记下,这一首自然不在话下。” 月光如水,石拓这一刻的笑容,竟似比那月光还柔和绮丽。令疏桐看得有些失神。 “白姑娘能否告知石某,你果真是在金谷园受惊吓后小产了?” 疏桐一怔,随即尴尬垂首道:“我,我并未怀有身孕。” 石拓释然一笑:“如此,我便少一分自责了。” 待疏桐取出“秋宵”做好准备,石拓便飞指拂扫琴弦。一串舒缓的音符,便如同此刻微凉的夜风,轻盈拂过。 短暂的散板之后,琴曲很快进入主调。 虽是置身西北大漠。疏桐却从琴音中看到了春日的夜晚:月色空濛,香雾淡淡,虫鸣草茎,呢喃声声。在旖旎柔曼的基调中,往复规律的琴音。似带着叩问追寻之意,直入心扉,悱恻缠绵 “白姑娘,该你了。” 在石拓催促之下,疏桐在心下默念了一次旋律,随即便跟着他的节奏仓惶落指。 “绝响”与“秋宵”的音色十分接近,这也是王墨互换琴板却能长时间不曾被石拓发现的原因。此刻两琴同鸣,竟有些分辨不清彼此的琴声。 待疏桐对旋律的感觉比较熟悉了,石拓便滑动手指,将“绝响”的音调降低了几分,两道琴音才明晰分开。两琴同律,声线各有高低,如同比翼而飞的雀鸟,在月光下自由翱翔。 一段同行后,石拓突然停手,待疏桐的琴律先行两节后,他才再次落手控弦。原本是简单之极的一支琴曲,却在石拓的高低音处理和节奏错位中变得复杂起来。四节往复,环环呼应,节节相扣,变得如同情侣之间的一问一答,情意缠绵。 疏桐诧异抬头望向石拓,却发现他根本没有看琴,而是含笑望着自己,眼眸中星光闪动,华彩熠熠。 怎么忘了,他一直就是盲奏!那七根琴弦,仿似早就长在他的心里,手指控弦,恣肆随意,却又精准无比。 四目相触,疏桐急急垂眸避开,而脸颊却无法遏止的再次滚烫起来。 心慌意乱中,疏桐的手指失去控制,一道突兀的乱声便赫然打破了此前和谐完满的琴韵。 落错弦,走错音,若是一人演奏,尚可暗自遮掩着纠正回去。两人的合奏,一节出错,却是节节错落。听着耳中极不和谐的两股琴音,疏桐不得不收手停弦。 留下石拓一人演奏,琴音顿如燕鸟落单,孤独无朋。 却正在此时,一声凤鸣般清澈的乐音横空而至,混合着石拓的琴音,宛如灵凤飞来,绕空而舞。 细辨之下,疏桐才发现这是玉笛之声。转首四望,却并不见有奏笛之人。 石拓虽是有些吃惊,手中的琴音却并未休止。热爱音律的天性令他对奏笛之人有了兴趣。他将琴音调回这曲谱本来的声调,与那空灵悠扬的笛音贴合得更紧密。 一琴一笛,一沉一清,在月夜中勾勒出奇异的幻象。 琴音如湖泊,静谧清澄;笛声如明月,素银皎白。 琴音如夜雾,迷离朦胧;笛声如晚风,清幽怡然。 琴音在广漠的沙海上铺陈,笛声在浩瀚的夜空中旋舞。 虽是和先前同样的曲谱,却在不同的音色中演绎出别样的幻境。不再是月下情人的喁喁私语,不再是难舍难分的缠绵告白,而是天地高旷,光风霁月,别一番清清朗朗 “住手!” 王墨的一声急喝,将疏桐从幻境中惊醒。 四周却早已不是音韵世界的清澄明净,而是剑拔弩张的惊心动魄。不知何时,石守则带着十几个手持弓箭的保镖,已从沙山之下围聚了过来,那十几枝寒光闪动的精铁箭镞,正齐齐瞄向疏桐。 第一四九章 玉笛仙踪 一曲未了,为何就变成了这般阵势? 疏桐的背心,霎时间冷汗便一层层接连不断渗出。 “守则,快住手!”石拓亦停止了奏琴,急切阻止道。 石守则辨道:“公子,此人来历不明” “笛音一停,那蛇便会咬上舒公子!” 听了石拓的话,疏桐稍一垂眸,便惊恐瞥见身旁沙地上盘着一条黑蛇,蛇身高挺,蛇信卷曲,蛇背上的鳞甲在月光下散发着阴冷的光泽,令人不寒而栗。 疏桐下意识便要起身躲避,王墨急忙喝道:“桐儿,别动!” 疏桐咬唇望向王墨,王墨急切道:“此刻它看不见你,但只要你一动,它就感觉到你了。” 疏桐如坐针毡,却又不敢动弹。只能冒着冷汗与这只黑蛇在月光下对峙。 “还请公子施以援手。” 王墨拱手朝疏桐身后揖礼,疏桐才知道原来石拓的保镖们,瞄准的是自己身后吹奏玉笛的人! 笛音倏忽变调,从先前的乐调陡然转高,刹那间穿云裂帛般直刺耳膜。 被这声线刺激,众人纷纷皱起眉头。几个收了弓箭的保镖,更是抬手捂住了耳朵。 就在这刺耳的笛声中,那条黑蛇却听了命令一般,缓缓垂下三角形的脑袋,舒展开盘卷的蛇身,循着笛声慢慢游去,带动着身下沙地发书“簌簌”的声响。 “噗!” “噗!” 两道闷响后,黑蛇相继被两枚箭镞射中,蛇身被钉进了沙土之中,盘卷挣扎几圈后,便失去了动静。 刺耳的笛音也戛然而止。 王墨几步上前扶住疏桐:“桐儿,没事了。” 回头看着身后几尺开外的黑蛇尸体,疏桐失力靠在了王墨身上。 王墨一手扶着疏桐。一手取下了她头上髻发的青玉髻。疏桐愣愣望着王墨,不明白他此举为何。 “这乌木髻的药香能驱虫蛇。”王墨反手取下自己头上的乌木髻,轻轻插入疏桐的发间。 黑蛇一死。石守则手里的弓箭再次扣箭瞄准。 “不是我引来的蛇。” 一道低沉冷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疏桐转首望去,离自己十尺远的沙丘之上。一个高瘦的黑衣男子正抱臂而立。月光下,他的面孔有些模糊,手持的一枚白玉笛却莹润光洁,格外惹眼。 “不是你引来的,这蛇怎会听你的笛音离开?”石守则“吱”一声拉开了弓弦。 “守则,住手!”石拓站起身来,朝黑衣男子前行几步后。躬身行礼道,“方才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石守则不解道:“公子,你怎么要谢他?!” “喜爱音律之人,断然不会一曲未了而心生他念。”石拓瞥一眼石守则道。“蛇虫白日纳凉,夜间觅食,本就是自然规律,怎能平白怪得这位公子?” 王墨亦扶起疏桐,带着她到黑衣男子身前致谢:“在下王墨。代师弟舒同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请问公子尊姓大名,家居何处,日后也好报答一二。” “在下萧白,行走四海,居无定所。先前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王公子和舒公子不必挂怀。”黑衣男子爽朗道。 “原来,你就是被人誉为‘玉笛仙踪’的萧公子?”石拓面露喜色,“在下石拓,早在洛阳就听过萧公子大名,对萧公子的笛声心向往之,今日竟有幸合奏半曲,真是平生一大乐事。” “石拓?优渥公子石展延?”萧白一愣之后,朗声一笑,“呵呵,看来,今日我那匹老马没白死啊。” “萧公子此话何解?” 萧白笑道:“我今日在敦煌城里和朋友喝酒时,听得守城的几个兵士吹嘘,说晨间见了三个俊美非常的公子背着琴匣出城。我猜也是去龟兹参加‘曲韵会’的,盼着路上有个伴儿,便一路催打我那老马紧追急赶。结果,人到是追上了,马却累死了” “既然萧公子也是要赶三年一度的龟兹‘曲韵会’,那正好同行。至于马匹么,我将驮物的骆驼分你一匹如何?”石拓慷慨道。 萧白拱手道:“石兄既如此豪爽,我就多谢了。” 听闻石拓的话,疏桐有些愣怔。他不是说要去寻宝么,怎么又扯出了龟兹“曲韵会”?男人撒起谎来,都是这么信手拈来从容自若么? 同为喜好音律之人,石拓和萧白聊得格外投机,当即便请了他去营地继续畅谈。 见状,王墨便对石拓道:“展延兄,我和桐儿白日赶路乏了,就先告辞去休息了。” 萧白闻言诧异道:“你们不是一起的?” “我们也不过是路上萍水相逢,师弟一时兴起,与展延兄切磋了一番琴技而已。”王墨笑道。 “萍水相逢?”萧白上下打量疏桐一番,颇感惊讶道,“石兄与这位舒公子合奏的丝缕合扣,精致无双,我先前远远看着,还以为是一对琴界仙侣月下双修呢。” 刚才合奏的是?!疏桐的脸瞬间又滚烫起来。 乃是汉代才子司马相如为有夫之妇卓文君所谱的曲子,卓文君被琴声打动,两人最终私奔成都郡。此曲虽流传甚广,但因这段故事有违礼法,在礼教严格的官宦世家,此曲是被列为禁曲的。疏桐小时不曾学过,进了王家更是无缘接触。 “萧兄与展延兄合奏的后半曲更是精妙绝伦,若不是看见萧兄真容,我也错觉这是情侣在互诉衷肠呢。”王墨笑道。 萧白朗朗一笑:“我也是远远听见这边琴音无故错音停滞,一时心痒便接了下去。此刻想来,到有些冒昧了。” “曲逢知音,乃是人生幸事,何来冒昧之说?”石拓淡淡一笑,转首又对王墨道:“夜间沙漠虫蛇横行,子夜若不嫌弃,不如和舒公子一道来我帐中歇息?” 在听萧白说出合奏的曲名时,纵然王墨脸上挂着笑容,疏桐也已从他寂黑的眼眸中看出了异样。原以为面对石拓的邀约,向来骄傲的他会一口回绝,谁料他竟爽口答应道:“既是如此,子夜恭敬不如从命,就玉成了展延兄这份慷慨豪爽吧。” 第一五零章 动之以情 答应了石拓的邀约后,王墨让石拓和萧白先去篝火营地,他带着疏桐去胡杨林洼地牵马。 一路走下沙山,除了脚步落在沙地上的“簌簌”声,再无其他声响。 这样的安静,令疏桐有些不安。 曾经多少次,她只要一提到石拓,王墨便怒意难遏。而今夜的事,疏桐也觉得有些过分了。石拓居然当着他的面,与自己合奏了。 王墨并不喜爱音律,他也未必听过这首曲子。但萧白后来说出的那些话,对王墨而言,却是一次真真正正的羞辱。以他的性情,不知道又会给自己怎样的处罚? 怀着忐忑,疏桐辩解道:“公子,我不知道那首曲子” 王墨却似没听见她的话,只埋首朝栓马的那道木桩走去。 “石公子他说‘绝响’的七个轸子里分别藏着一张羊皮卷,拼合起来就是西夜皇宫的地图。”犹豫再三,疏桐觉得自己交代一点从石拓那里得到的信息,或许有助化解他的怒气。 王墨蓦地停住了脚步。 见自己的话有些效果,疏桐忙急步追上前去:“公子,奴婢可以设法帮你夺得那张地图。” 王墨转回身来,抿唇看着疏桐,直看得疏桐心底发慌,他才突然抬手,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桐儿,对不起。” 疏桐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墨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本就不该让你出面。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 疏桐诧异看向王墨,他微微垂首,隐于长睫之下的眼眸,深黑无边。难以窥测。 “比起家宅间那些鸡毛蒜皮的勾心斗角,男人之间的事情太过肮脏龌蹉,我不该将你卷进来。今日之事。我该用男人的方式解决” 王墨说话的神态、语气,乃至他说出的话语。不同往日,十分陌生。这样的王墨,令疏桐感觉有些惶恐。 “若有下一次,石拓他定然尸骨无存!” 疏桐脑海里倏忽蹦出这句话。她的心猛然一揪:他所谓的“解决”,是要对石拓下手?难怪他会爽口答应石拓先前的邀请! 顾不得多想,疏桐当即道:“石公子他没有别的意思,求你放过他” “为何要放过?” 疏桐急急辩解道:“石公子选那只曲子。只是因为我许久不曾练琴,而那首曲子是合奏曲谱中最为简单的一首。” “你以为我要杀了石拓?”王墨再次打断疏桐的话。 他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么?! 疏桐不免愣怔道:“那公子的意思是?” “关于寻宝的事,桐儿以后都不必插手了。” “那公子不会对石公子他” 王墨皱了皱眉,打断道:“石家欠我的。我已经索回了。唔,也许还取得有些太过。就让他与我们一起寻宝,算是对他的一点补偿吧。” 虽然不明白王墨所谓的“欠”和“索回”是什么意思,疏桐却听明白王墨不会对石拓下手。这点让她悬着的心,顿时安稳了许多。 王墨和疏桐牵了马匹走回篝火营地。保镖们忙着在火堆四周搭建防沙的帐篷,石拓和萧白两人则守着火堆,就着两坛陈酿畅所欲言。 王墨走上前去,提了酒坛自取酒碗满斟一碗,对两人道:“今日赶路太累。我们就不陪二位叙谈了,这碗酒算是我和师弟的小小歉意。” 说罢,王墨仰首饮尽,将空碗呈给两人看。 萧白哈哈一笑:“王公子好酒量啊。” 石拓瞥了疏桐一眼,随即道:“两位既是累了,就先去我帐篷里休息吧。” “多谢展延兄分享寝卧之所。”王墨搁下酒碗拱手一揖,随即便带了疏桐向石拓的主帐。 进了帐篷,疏桐才知晓石拓“优渥公子”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帐篷中毡毯铺地,锦垫包壁,一应的坐卧用物都是用极品云锦裁制。除了没有陈设竹木家具外,这间用金线云纱间隔出了卧室与客房的奢华帐篷,与中原的豪宅华室几无区别。帐篷顶端的琉璃灯罩中,一枚鹅蛋大小的夜明珠熠熠生辉,珠光投在云锦的帛面和云纱的金线上,整个室内便烫金流银,一片金碧辉煌。 难怪他要带那么多的保镖和骆驼,就他这帐篷里的物件,只怕也得六七头骆驼来负载了吧?疏桐暗暗感叹。 进了帐篷,王墨便径自往云纱隔帘后的床榻走去。对,是床榻没错。虽然没有竹木榻具,但石拓那些能干的保镖,夯实沙土堆垒出了一张高度和寻常榻具相等的“沙榻”,再铺上厚厚的毡毯、锦垫、床褥,和真正的床毫无二致。 疏桐在纱帘前停步道:“公子,我住外间吧?” 王墨回头道:“就算穿了男装,你也是个女人,怎能与其他男子同室而居?” “我们前来借宿,却住了主人的内室,好像有点” “桐儿放心,他们聊得那般投机,说不定就通宵达旦了,未必还要进帐篷来住宿。” 疏桐将信将疑,王墨却已兀自宽解了外袍,躺上了石拓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 见疏桐立在床前半晌不动,王墨侧身道:“桐儿莫不是在等为夫来抱你上床?” 这种事,王墨铁定是做得出来的,疏桐毫不怀疑。她虽往床前走了两步,心下却还是有着雀占鸠巢的不安和歉然。 “桐儿有没有想过,石拓今日的举动,从头到尾就是为了将我们诱进这顶帐篷?”王墨突然坐起身来,望着疏桐道,“从他弹奏开始,到主动告诉你藏宝图的秘密,再到热情邀请我们留宿主帐,与他往日孤高自傲的个性,简直是大相径庭。若非他右手手背那道弧形瘢痕一如既往,我真怀疑今日遇到的石拓,是有人易容冒充的。” 疏桐一脸讶然。 但的确如王墨所言,石拓今日的表现有些异常。不说别的,单是他对萍水相逢的萧白的那份热枕,她就觉得怪异。无论谦词楼的颂荷会,还是芳兰渚的晚宴,他都是一副冷淡疏离拒人千里的模样,为何来了这西北大漠,突然就变得豪爽好客起来? 王墨的猜测难道是对的?他未必真的有所谓的西夜国宫室地图,他所觊觎的,其实还是那张刻有吐火罗文铭文的琴板? 换在往日,疏桐绝不相信石拓是会对宝藏动心思的人。可在王墨一再的暗示和挑拨下,她竟也有些迷惑了。 当她的目光落在床前袅袅升腾着香雾的金薰炉上时,王墨笑道:“石拓知道我的身份,他断然不会傻到用药。” 疏桐疑惑道:“那公子认为,他诱我们进这帐篷有何目的?” “我想应该是,动之以情。” 闻言,疏桐的心“突”的一跳。 第一五一章 握手言和 “他是想和我合作。”王墨补充了一句,目光看似随意的扫过疏桐的脸。 待疏桐镇定了心绪再抬眸时,王墨寂黑的眼眸已移到帐篷顶的那颗夜明珠上了:“他真有皇宫地图,那也是进入西夜国之后才能用上的。西夜国灭国后,昆仑一带曾发生地震,进入呼犍谷的峡谷山道被山石掩埋,唯一的通道,只有吐火罗铭文中隐藏的那条线索。” 这些事情,都是王墨离开洛阳前就弄清楚的,他却一直守口如瓶。疏桐心底的怨愤令她出口便道:“公子曾说对奴婢从不隐瞒,却不肯一次完整说出,总是给奴婢抛出一个又一个的线头” 王墨回眸看着疏桐:“我若一次完整说出这些,以桐儿的性子,会相信么?” 自己会相信吗?疏桐有些不确定。 “你满脑子的仇恨算计,若不丢给你一些蛛丝马迹的线头转移注意,你不会被自己逼疯么?”王墨又补充一句。 疏桐愣愣看着王墨,彻底怔住。 “骑了一天的马,好困,我先睡了。”王墨打了个呵欠,转身倒在榻上,面朝内侧睡去。 “满脑子的仇恨算计”,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石拓叫自己“白姑娘”让他联想起了什么?还是说,他根本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回想起他对石拓说那句“我岳父大人的义弟住在龟兹”,疏桐只觉得自己的背心一阵冷又一阵热。 他只是套话吧?若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以他的狠毒无情,还能将自己留在身边?疏桐骑着“小黄”在碱滩荒漠奔跑了一整日,早已疲惫不堪。直到她给自己找出这个安慰,才终肯抛开杂乱的思绪沉入睡梦。 疏桐醒来时,王墨已不在身边。 不止是王墨不在。帐篷内也没有其他人。疏桐起身走出帐篷,石守则正带着保镖们在烧水做饭。 天色微明,吊锅上徐徐腾起的水汽。在无风的沙漠上,直直向上。如同透明的帘幕,悬在半空。这让清晨的沙漠,显得静谧而温柔。 “石公子他们呢?”疏桐环视一周,没有在营地附近见到石拓和王墨,便询问石守则。 “我家公子昨夜喝醉了,早起听王公子说这附近十几里开外有一处水源,便与王公子一道骑马去沐浴了。” 想起睡前王墨说的那番话。疏桐心下有些不踏实,便又问道:“你怎么没跟去?” “两位公子沐浴,我跟去做什么?” “你不担心他们迷路么?”疏桐原本想说的话,出口就变了。 “有几位保镖跟去了。这不,水都打回来了。”石守则指了指沸腾的吊锅。 疏桐又道:“那位萧公子呢?” “舒公子是在担心萧某么?”疏桐的话刚落地,身后便传来一道笑语。 疏桐转回身,一身黑袍的萧白正含笑抱臂而立。 昨夜光线暗淡,疏桐只记得他的黑袍和玉笛。此刻在晨光中,那一张俊朗的容颜才格外生动起来,浓眉修长,鼻梁俊挺,英气逼人。 “我们以前见过面么?” 疏桐突然觉得这张脸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舒公子好生健忘,我记得我们昨夜才见过面。”萧白脸上笑容越发深刻,带起眉角的一缕皱纹,竟格外亲切好看。 疏桐忙转眸避开,望向远处起伏的沙山。 “其实我也觉得舒公子有些面熟。”萧白上前一步道,“东天已经泛红了,舒公子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大漠的日出?” 疏桐此刻不但觉得这张脸看起来眼熟,就连他的声音,也有些耳熟。寻思下,她便跟着萧白往昨夜奏琴的那座沙山走去。 走了一阵,萧白问道:“舒公子是洛阳人么?” 疏桐点头道:“嗯。” “舒公子的父母也是洛阳人么?” 疏桐一怔。昨夜就觉得此人来得有些奇怪,此刻听他打听自己父母,疏桐当即警惕起来,变回答为反问:“怎么,萧公子也是洛阳人么?” “曾经算是吧。” “哦,我忘了萧公子昨夜说自己‘四海为家’了。” 萧白笑了笑,又问道:“舒公子的琴技不错,不知师出何家?” 昨夜那一曲,分明弹得战战兢兢,何来琴技之说? 察觉此人是想窥探,疏桐便推诿道:“我一贯懒散,疏于练习,只怕辱没师门名声,不敢道出家师名号。” “呵呵。”萧白一声轻笑。 疏桐道:“萧公子的玉笛才真叫绝妙,所谓‘昆山玉碎,响遏行云’,莫过于斯。不知萧公子师出何家?” “萧某惭愧,亦不敢报出家师名号。” 相约看日出,不过是为窥探找的借口。既是彼此露了戒备之心,一时两人便没话可说了。 直到走至沙山顶上,看见东天上半轮红日冉冉升起,萧白才又道:“沙漠里,最美的便是日出了。红艳奔放,将一片死寂的沙海暖得像是梦境。” 明明心存戒备,这句话却又说得那么诚恳。“暖得像梦境”,莫非,他的人生里,也只有梦境是温暖的? 疏桐转首看向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此刻被日光染上一层暖红,闪发着奇异的光彩。仿佛,他也如这片沙海一般,被日光唤醒点燃了。 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在红日的尽头,两道清俊飘逸的身影,如同从那轮红日中奔出,金芒四射,如同神祗。 两道身影越来越近,视线也越发晴明,白衣被晨光染得绯红,青衣被晨光浸得如墨。红黑交织,浓烈得有些刺目。 当近得能看清两人的表情时,疏桐发现马背上的石拓和王墨正边行边交谈。 “治体疾,针石可以。治盛世,王道可行。唯独治乱世,需要的是猛药。如今朝中几位王爷势力割据,纷争不断,如此乱世,须得有一个人横空出世,平定天下。” “司马颖就是子夜心目中的那个人?” “或许不是。” “那你为何甘愿为他寻找宝藏?” “和其他几位王爷相比,他相对更为合适一些罢了。” “合适?因为他是你的妹婿?” “因为我看他比较顺眼。” “顺眼?”石拓诧异转首看着王墨,看了好一阵,终于摇头失笑,“那子夜看我顺眼么?” “非常不顺眼。” “还真够诚恳。我也一样。”石拓朝王墨伸出右手。 “我只握女人的手。”王墨瞥石拓一眼,随即勾唇一笑,策马朝疏桐飞奔而来。 疏桐有些发怔,不明白以那样严肃口吻开头的交谈,为何会以这样荒诞的话语来结尾。 第一五二章 又遇故人 不知道那日清晨,王墨和石拓究竟谈过些什么,之后的路上,两人的关系和睦了许多。 石拓的保镖队伍训练有素,雷厉风行的作风不输王墨早先那支队伍。只是,或许出行仓促,对路途的情况了解明显不足。而恰好王墨备有十分详尽的行程图,每日行多少路,在什么地方宿营,乃至沿途的水源地都描画得十分精准。萧白则对沙漠十分了解,每每扎营时,如何避开蛇蝎毒虫的巢穴,如何避免夜间沙尘突袭,他往往能给出可靠的建议。 半个月后,驼队平安抵达了位于天山南麓的龟兹国都延城。 延城东通焉耆,西通姑墨,北通乌孙,城中常住人口近十万,佛塔庙宇遍布林立,商旅客贩络绎不绝,乃是西域诸国中最为繁华富丽的都城之一。 行走在泥土夯筑的方塔建筑群中,不绝于耳的梵音佛唱让这座喧嚣的都城,散发着一种内敛柔和的气质。剪发垂项窄袖长袍的龟兹人,带着宽和淳厚的微笑,以诵经般清澈的语调与人交流,虽听不懂说些什么,却令人感觉温和亲切。 很显然,萧白不是第一次来龟兹。在进入第二重城门时,他以一口流利的吐火罗语回答守城侍卫的询问,令众人都颇感惊讶。 “萧兄会吐火罗语?”石拓问道。 “我小时在此地住过一阵,略懂一二。”萧白答道。 王墨不动声色的看着萧白。萧白突然转回头道:“我们这一路走得顺当,提早就到了,离‘曲韵会’也还有几日,若几位不嫌萧某啰嗦,我到可以为大家充任向导。” 石拓看着王墨,询问道:“子夜意下如何?” 王墨道:“我和桐儿还要去护国寺拜访一位故人,就先谢过萧兄好意。展延兄到正好可以跟萧兄结伴,好好观览一番这异域风光。” “护国寺?不就是东川水畔的雀离大寺么?这可是龟兹国内最大的佛寺,是来龟兹不可错过的盛景之一,我们不如一道前往?”萧白笑道。 石拓瞥了王墨一眼。对萧白道:“佛家讲究清静,我们这么多人同去佛寺游览有违礼俗。萧兄不如先领我将这三重都城好好游览了再去?” “石兄说得也有道理。既是如此,那我们就此别过,‘曲韵会’再会。”萧白朝王墨和疏桐拱手一礼。 王墨和疏桐亦拱手回礼道别。 与石拓等人道别后,王墨领着疏桐在迷宫一般的街巷中迂回穿梭,直到她彻底分不清东西南北时,王墨才在一处门口盛开石榴花的清净院落前停步。 应门而来的人,令疏桐大吃了一惊。 面前这身着龟兹服装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王墨的师姐月容。 “师姐?怎么是你?”王墨似乎也有些吃惊。 “不能是我么?”月容清冷的目光扫过疏桐,最后落在王墨脸上。 王墨凝眉道:“王爷命七儿在此等候。莫非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伊吾那边新建分馆。一应钱物拨付巨大。我让七儿留着帮衬孙青,去西夜国一路的看护联络,由我来替她。”月容略略顿了顿,又道。“若子夜喜欢七儿的样貌,我到也可以易容成她的模样。” 王墨看着月容,眉梢微微皱起:“这边的事情,我一人足矣。师姐若不在洛阳,我心里不踏实。” 月容上前接过王墨手中的马缰,垂眸道:“洛阳好歹还有师兄在。你一人在西域,身边也没个可靠的人,我心里更不踏实。” “怎么是我一人呢?不是还有桐儿么。”王墨尴尬笑道。 “她?”月容再次抬眸瞥向疏桐,目光中竟多了几丝怒意。“若不是她走漏消息,你身边又怎会多出那些麻烦?” 没想到月容说话这般直接,疏桐想起云罗之事,竟不敢与她对视。 “师姐误会了。桐儿不过是想利用与石拓的交情,替我们夺取他身上的西夜国皇宫地图罢了。” “皇宫地图?”月容面露诧异。 疏桐却有些发怔。王墨不是说过寻宝之事。再不用自己出面了么? 王墨又道:“那地图藏在‘绝响’七个琴轸里的羊皮卷上,我拆解了琴身所有的结构,却唯独疏忽了琴轸。” 月容将信将疑的听罢王墨的话,将马匹栓在院中的梨树下,随即引了两人进屋。 似算准了王墨这个时刻抵达,屋里铜壶内早已沏好了茶,此刻倒出来,温度刚好入口。 “师姐几时到的延城?”王墨饮了茶水便问道。 “有几日了。”月容简单回答一句,便将近日她得来的情报告知王墨,“那护国寺就位于城北四十里外的东川水岸。这几日,正逢寺里为皇室祈福举行讲经论法会,我已替你准备好了礼佛券。” “辛苦师姐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月容将一张印有吐火罗文的金箔递给王墨,“礼佛的斋衣就在你身后的柜子里。” 王墨接过礼佛券道:“师姐能否多准备一套斋衣?” 月容眉梢一挑:“你想带她同去?护国寺的讲经堂,禁止女人入内。龟兹的寺庙数不胜数,你想带她参观,尽可以选择其他寺庙。” “桐儿会于阗塞语,帛延高僧也会于阗塞语,交流起来更方便一些。” “你不是也学过于阗塞语么,竟还不能交流?” 疏桐心里不免一惊:王墨真的会于阗塞语?! “奴婢临时学这点于阗文,粗陋不堪,只怕误了公子的大事,公子不如请一名专业的翻译随行” “此行所为事务极为隐秘,从外面请来的翻译,如何靠得住?” 回想起白果岭那日的谈话,疏桐越发不解:王墨本身会于阗塞语,又何须聘请翻译?又何苦逼自己学习于阗塞语?他不远万里带着自己这个“满脑子仇恨算计”的人来龟兹,究竟是要做什么? 王墨笑道:“说来惭愧,我在语言方面的学习能力,比起医术来说差太远了。辨认于阗文还勉强,若要与人交流,却是捉襟见肘。” “是么?不通音律不懂木工的你,也不过一月就学会了斫琴的本事,学这于阗塞语竟这般艰难?”月容语带嘲讽。 “却不知我在师姐眼中,原来这般无所不能。”王墨唇角笑意渐浓。 月容叹了口气,起身道:“罢了,我何曾有说服过你的时候,我这就去准备斋衣。” 目送月容离开,疏桐心中浮起一丝难言的情绪。 第一五三章 雀离大寺 第二日,疏桐换上礼佛的斋衣,刚走出房门,便被抱臂而立的月容拦在门口。 月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看得疏桐心里有些发憷,她不禁退后一步施了个礼:“月容姐姐早。” “这个给你。”月容将手中的一只锦盒递给疏桐。 疏桐疑惑着接过打开,见里面是一枚翠碧通透的玉髻,便抬首问道:“姐姐送给我的?” 月容面上毫无表情,一双星眸从疏桐手中的玉髻一路移到她头顶的乌木髻,才又道:“发髻绾青丝,岂能随便送人?我不过是要换你头上的发髻。” 疏桐愕然道:“这枚发髻是公子他” “他怎么宠你我不管,这枚发髻却不是谁人都能用的。”月容冷冷打断。 莫非乌木发髻是月容送给王墨的? 疏桐从福瑞苑见到王墨那一刻起,他头上髻着的便是这枚式样古拙的乌木髻。之后有许多次,她曾亲眼目睹王墨自发髻中取出藏于其中的毫针,或杀人或救人。 月容对王墨的心思,她第一次见面时就看出来了。发髻绾青丝?青丝与情丝谐音,若这乌木髻果然是月容所赠,自己戴在头上确实不妥。 略作寻思,疏桐取下头上的乌木髻,递给月容道:“我不知这发髻有特殊意义,这就还给姐姐。” 月容接过乌木髻,轻轻拧转髻身,露出内里装着的几枚毫针。她取出一枚对着日光端详了一阵道:“这是我宗派的长老信物,你一个小丫头岂能佩戴?” 说罢,也不管疏桐的反应,转身便走了出去。 难怪昨日总觉得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友善,原来是这髻子惹的祸。 疏桐将月容给的碧玉髻插入发中,刚一抬头,便见王墨自院外进来。习惯了王墨身着青灰衣袍时沉郁幽静的模样,此时穿着白色斋衣的他,眉清目朗。丰神俊秀,在晨光下竟是格外的耀眼灼目。 同样的白衣,石拓穿着,宛如月华流转,行止间带着清冷高洁的优雅;王墨穿着,却宛如午时的日光,光华尽显,锋芒毕露,令人不能直视。 “行走山野间,这个颜色与四周的草木最为协调。不会刺激招惹林中的毒蛇猛兽。” 疏桐忽然记起在清梧院里。她替他更衣时他说过的话来。原来。他选择青灰色的衣袍,是要隐藏自己。换下青衣,且不说躲避林中的毒蛇猛兽,单是他这般打扮了上街去。只怕也要招惹许多女子恋慕的目光。 疏桐尚未收回自己窥看的目光,月容便迎了上去。 客房离王墨和月容站立的位置还有几丈远,疏桐听不清两人的交谈,但她却能从唇形辨读出王墨的话。 看月容的动作,她似将手里的乌木髻递给了王墨。王墨接过瞥了眼发髻,漫不经心道:“师姐想多了,不过是借这乌木中的药息,替她驱赶沙漠里的虫蛇而已。” 不知月容又说了什么,好一阵才又见王墨开口道:“师姐对我不放心。也该对师父的医术放心。我真若这么弱不禁风,师父他老人家哪里能放我出来?” 弱不禁风?他那日将自己箍在怀里的力道,像是要把肩骨捏碎一般。疏桐觉得月容真是太不了解自己的师弟了。 “谨遵师姐教诲。” 却不知月容又说了些什么,只见王墨唇角噙笑,抬手将乌木髻插入头顶。换下了疏桐往日用的那枚青玉髻。 “时间不早了,我和桐儿就先去护国寺了。那位萧白公子,就劳烦师姐替我多留意一下。” 换好发髻,王墨略略整了整翻卷的衣袖,便结束了话题朝疏桐走来。 “为夫很耐看么?” 直到这张俊朗含笑的容颜走至面前,疏桐才惊觉自己看得太过入神,当即绯红了脸垂首道:“奴婢只是从未见过公子穿白衣,不太习惯罢了。” 王墨笑道:“我也不太习惯。早起本想去集市替桐儿买些特色小食,一路都被人看猎物一般盯着,干脆就回来了。” “猎物?”疏桐忍不住笑了,“龟兹人虔心礼佛,不会这么垂涎肉食吧?” “桐儿一路没嗅到烤羊肉的味道么?浓得令人闷窒。”王墨皱了皱眉。 烤羊肉?一身白衣的他,和那云朵一般温软的羊还是有区别的吧?疏桐浮思联翩。 待两人牵了马走出院子,从狭窄小巷进入主街后,疏桐才懂王墨先前用“猎物”来比喻是多么妥帖。那一路经过的摊贩、作坊、店铺前,热情大方的龟兹姑娘们的眼睛无不落在他的身上,个个目露精光,跃跃欲试,与猎人看见猎物时的神态,何其相似? 这般情形,疏桐以为只会发生在“优渥公子”石拓身上,却不知王墨不过是换了身衣裳,居然也遇上了。侧目看着抿唇不语的王墨,疏桐心中奇思连连:这些围睹的女子们,究竟是喜欢白衣,还是穿白衣的男子? 王墨却似不堪其扰,突然翻身跃上马背,策马在人群中奔跑起来。疏桐急急翻上马背,紧追而去。 延城建在一面地势由南至北逐渐上抬的土坡之上,分为外城、中城和内城三重城郭。外城是从事畜牧种植的居民的住宅区,中城是各类商贩作坊的集居区,而居于内城高地的则是龟兹皇室的华丽宫苑。 一路绕着中城策马往北,出了两道城门,便是大片大片的菜蔬果园。在大漠中行走了三四月,看倦了荒原碱滩大漠黄沙,此刻入目的青葱浓郁,便显得格外滋润养眼。 沿着北城门外的官道骑行小半个时辰后,在一条清澈的河流两岸,密集出现了大片的寺庙佛塔。和中原的佛寺不同,这里的佛寺借倚地势,要么是挖空山体开凿石窟而成,要么是夯筑泥土依山堆垒,与山体融为一体,山作寺,寺为山,迤逦延展,大气磅礴。 官道两旁早已停满了车轿、骡马和骆驼,一个个身着白色斋衣的礼佛信徒们,正双手合十面色端严的朝向寺庙走去。 “这便是龟兹的护国寺雀离大寺。河左岸的是西雀离大寺,右岸的是东雀离大寺。”王墨翻身下了马,对疏桐道,“白延高僧今日就是在东雀离大寺的讲经阁论法。” 疏桐亦下了马,与王墨一道,双手合十,顺着徒步的人流往位于右侧山峦上的东寺走去。 第一五四章 观览佛龛 到了寺庙门口,王墨出示手中的礼佛券后,一位褐袍僧人便引着两人从寺庙右侧的山道上行,穿过几重门庭后,上到了半山一处开阔的露台。 褐袍僧人抬手指向露台后的一处殿宇,示意那就是讲经阁。王墨双手合十致谢后,引着疏桐朝讲经阁走去。 走到殿门外立着的一尊石佛像前,疏桐突然收住了脚步:“公子,既然佛家不许女子进入讲经阁,我便在外面等你吧?” 王墨停下步来,抬眸望着面前宝相庄严的石佛,心下亦多了分敬畏。他转首看着疏桐,微微牵起唇角道:“那桐儿就在寺中逛逛,我看这一路的山壁上都开凿了佛龛,也颇可观览。待白延高僧的论法结束,我便来找你。” 疏桐点了点头。 听见殿宇内开讲的梵钟鸣响,王墨大步迈进了讲经阁。 看着王墨白衣清俊的背影,疏桐才发现他四周并行的俱是着褐黄的僧袍,僧侣们个个双手合十容色沉静的走向讲经阁。而在山下遇到的那些身着白色斋衣的礼佛人,都排队在下层的佛殿参拜礼佛,没人能上得这半山来。 想必,月容弄来的那张金箔礼佛券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疏桐感叹之后,便沿着左壁的山道一路观览。 山壁之上,密密排列的佛龛令人目不暇接。龟兹人用绚烂的色彩和繁复的造型,镂刻出了千姿百态的佛像。起初,疏桐还只是被色彩和造型吸引,随着脚步的移动,她发现每一个佛龛里的石像和背后的彩绘都在描述一个佛本生故事。 走过一个个佛龛,便如同穿行在奇异的时空中,目睹龟兹人对佛教信仰的阐述。以及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畜牧、狩猎、农耕、乘骑的繁衍故事。战争,杀戮,重生。守护,被以绚烂的色彩和抽象的形态凝固在山壁之上。令人思绪纷生,感慨万端。 父亲和母亲当年也一定来过这里,他们在看见这些美轮美奂的佛龛时,又是怎样的一番感受? 看完左壁的佛龛壁画,疏桐穿过一道山门,进入一处石窟。石窟内立着三尊丈许高的石佛,暗光浮照。香雾轻浮,石窟内清凉适宜,让人顿生远离尘俗宁静自在的感觉。 疏桐不由得双手合十参拜佛像:“若得见佛,当愿众生。得无碍眼,见一切佛。” “往日也不见你诵经,入了寺庙到这般虔敬?” 身旁传来一声轻笑,疏桐转首看去,却是一身玄衣的萧白合掌而立。 “萧公子?” 疏桐惊诧无比。昨日分别时。不是说他要陪着石拓游览延城的三重城郭么?他怎么也来了护国寺?难道他是跟踪而来的? “怎么舒公子这般吃惊?”萧白朝佛像礼拜之后,转身笑道。 疏桐也知自己脸上的惊讶掩饰不及,便顺口道:“确实有些吃惊。听当地人说,进入这护国寺礼佛,不但要呈送证明捐资的礼佛金券。还要换上白色斋衣以示恭敬。萧公子居然不用更衣?” 萧白笑道:“这道规矩是针对礼佛之人定下的,我不过是个观光客,自然不用遵守。” “萧公子不是来礼佛的,方才又为何要合掌礼拜?” “既是进了庙门,总归要给这些熟面孔打个招呼吧?” 见萧白说话如此不恭,疏桐只觉他无赖。从遇见他那天开始,疏桐便觉得此人来历可疑。这一路上,他与石拓相谈甚欢,虽未见他有异常行为,却总觉得他另有目的。 “昨日石公子不是约萧公子一道观览延城么,怎么萧公子一大早就急急赶来护国寺了?”与其与他话语周旋,还不如说开来自在,疏桐便直接询问。 “延城也不是多大个地儿,除了皇宫大内进不去,外城和中城不到两个时辰我们便游览完了。” 疏桐挑眉道:“所以今日一早就来游览护国寺了?” “舒公子是觉得我不能来么?”萧白笑问。 疏桐已然有些不悦:“自然能来。不过就是来得太过巧合了。” “是啊,确实很巧合,我也有故人住在这寺庙里。”萧白转眸望了望身旁的佛像道,“昨日我就提说与你们一道前来,却被石兄约了游城,今日一早独自赶来,却还是遇到你们了,真是很巧。” “萧公子的故人,不会是指这些石佛吧?” “他们?”萧白挑了挑眉,思索一番道,“到也可以算是故人。” 这人看起来剑眉星目,皮相不错,就是脸皮厚了点儿。疏桐不再多说,转身往石窟外走去。 “舒公子。”萧白几步追上前去,“我对这寺庙很熟,要不要我给你当向导?” 疏桐抬眸瞥他一眼,转首加快了脚步。 “你不信?你左手边佛龛里的壁画绘的是‘萨薄燃臂引路’的本生故事。”萧白的声音自疏桐背后传来,“那是僧侣与商队结伴穿越沙漠,为感谢商队的资助,僧侣不惜点燃缠裹在手臂上的油毡为商队引路” 疏桐转首看去,石壁上果然描绘着满载货物的骆驼,头戴尖顶帽的商贩和一位点燃手臂上的油毡为商队引路的僧侣。 疏桐不由撇了撇唇:他先前来时看过了,自然知道。 “再前面一个石窟,描绘的是猕猴王的本生故事。释迦牟尼前世为猕猴王时,为从猎人手下救下猴群,他以身为桥,引渡猴群。你留意左下角,那里有一只最小的猴子,他有六只手” 疏桐俯身一看,在佛龛左下角最旮旯里,果然有一只长了六臂的猴子。被佛龛的阴影遮着,这只猴子不注意是看不见的。 疏桐正寻思这个关于释迦牟尼舍生忘死的故事里为什么会有只六臂猴,萧白便道:“那两只多出来的手臂,是我小时画上去的。因为破坏了这幅壁画,我被叔叔罚去面壁了三日。” 疏桐讶然回头:“你小时住在这里?” 萧白笑道:“我昨日就说了我在此地住过啊。” “你叔叔他是这寺庙里的僧人?”疏桐疑惑道。 “他是这里的住持。” 疏桐瞬时怔住。 却正在这时,一位身着褐袍的僧侣走到疏桐面前,朝她合掌施礼后,便用那诵经般的棉花音调说了一番吐火罗语。 疏桐听得一脸茫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萧白笑着翻译道:“这位比丘僧传话说,白延高僧邀请施主你去净水禅房小坐。” 第一五五章 旧案密宗 疏桐愣了愣,转身跟着褐袍僧侣去往位于讲经阁后的净水禅房。 僧侣替她打开房门,疏桐便见王墨早已坐在房内,他面前的木几上,一壶清茶正袅袅泛香。 走进禅房,她才发现王墨对面,坐着一位身着黄褐法袍的僧人。不用说,这便是当年曾与父亲义结金兰的龟兹王子白延。白延的年纪约在四十左右,身型高瘦,五官深邃,面上有着修佛之人沉静而平和的气质。 听见疏桐的脚步声,白延放下手中展开的卷轴,转首看向疏桐。 “见过大师。”知道白延会于阗塞语,疏桐当即双手合十施于顶礼,用于阗塞语问候。 白延一双沉静的眼眸直直看着疏桐,直到疏桐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问候语时,白延才引袖指着木几旁的另一个锦团,以于阗塞语回道:“施主请坐。” 疏桐在木几前坐下,发现白延面前木几上搁着一个启了封的竹筒,这才反应过来王墨已将权叔写的那封信函交给了他。 白延的目光始终落在疏桐身上。好一阵,他才叹息道:“施主长得很像贫僧的一位朋友。” 疏桐在接王墨递来的茶盏时,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白延说的那位朋友,疏桐明白是指她的母亲苏眉。却因王墨在旁,她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是回以礼节性的一笑。 王墨看着疏桐的举动,转首对白延道:“对于八年前的那桩案子,大师可有什么线索?” 听着这口流利的于阗语,疏桐才发现自己来这护国寺纯属多余,王墨根本不需要所谓的翻译。 这个念头之后。疏桐才又惊住:他开口谈的是八年前的案子?他没有携带“秋宵”,这么说他不是来请白延解读琴板铭文内的秘密? 白延垂眸看着眼前的竹筒和权叔写下的信件,黯然道:“在知道义兄因古琴蒙冤时,贫僧日夜兼程赶往洛阳,只想替义兄佐证清白,结果还是去得晚了些” 时隔八年,白延低沉的言语,依然透露着哀痛。 再次听人提及父亲的冤案。疏桐的眼眶也潮湿了起来。 白延赶到洛阳已是秋末,距白慕一家遭遇灭门惨案已有两月。在悲痛之余,他动用了龟兹在洛阳的各种关系,四处调查了解案件的真相。这桩子案子从审案到办结,前后不过两三月。速度快不说,办案的人员对此案都讳莫如深。无论如何打探。他最终只知道此案与皇室有关。 “贫僧是质子身份,早已满期归国,在洛阳逗留一久。便接到了鸿胪寺的遣返令。无奈之下,只得就此返回龟兹。”白延一脸无奈。 听到此处,王墨抿唇道:“白主薄一案是因有人写了检举信才立案的。信中就是以那张古琴为谋反证据的。说明写信之人,是知道大师给白主薄赠送古琴的人。” “知道赠送古琴的人?”白延皱眉沉思起来。 王墨又道:“陷害白主薄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对白主薄怀恨,借古琴为题发挥;另一种,或许本就是为了夺取那张价值连城的古琴。” “义兄为人正直清明,与同僚关系也十分融洽,若说有人对他怀恨”白延突然抬首道。“除非,除非是焉耆王子龙图。” “龙图?”疏桐不免发问出声。她想不出父亲与焉耆王子龙图能有何过节。 “焉耆与我龟兹因边境问题。历来水火不容。在贫僧以世子身份入京侍君时,龙图数次欲加害贫僧,都被义兄拦阻。为确保贫僧的安危,义兄还曾上书请求提前让贫僧归国。” 白延是龟兹王帛山的独子,也是龟兹王位的唯一继承人。若白延在洛阳出事,不但焉耆与龟兹将陷入战争。只怕大晋也会被连累其中。白慕以鸿胪寺主薄的身份,介入其中,不仅仅是因为他与白延的情义,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大晋的安危。 惠帝司马衷虽然是个被人操控的傀儡皇帝,但他身后的弄后贾南风应该早就看明白了这一层关系,所以准了白慕的奏疏,命白延提前归国。 龙图计谋失策,迁怒于父亲也很容易理解。只是,他又如何知道白延派人给父亲赠送了琴板上有阴刻铭文的古琴呢?疏桐陷入沉思。 这张琴从白延手里送到父亲手中,除了送琴的那名虬髯大汉和鸿胪寺译臣权叔外,还见过这张琴的就是大鸿胪石统。应该不会是石统,他既私自将父亲缴入国库的古琴饱入私囊,自然不会主动写检举信举报 “我若是小姐,别说是换喜鹊的这张琴,就是用这整座宅院来换,我也是不换的。” 疏桐在心里一一排除接触过这张琴的人,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来小时教习自己学琴的女琴师罗秀。 那日,父亲参加宫中春宴归来后对母亲说,乐广大人家的千金在春宴上演奏的一曲获得满堂喝彩,太皇太后对年仅十岁的乐家千金十分喜爱,当即发话说要与乐家结亲。 彼时,疏桐正与喜鹊在屋檐下斗蛐蛐,她听得父亲说:“舒儿也不小了,每日跟男孩子一般爬树翻墙斗蛐蛐,我看也该让她学学女孩子的正经功课了。” 母亲笑问:“夫君打算让舒儿学些什么呢?” “正巧前几日有西域朋友送了张琴来,就让她先从七弦琴学起吧。说来也正巧,席间我与乐大人聊起学琴之事,太子少傅崔平便推荐说他认识一位罗姓女琴师人很不错。” 罗秀,崔平,太子疏桐对那个写检举信诬陷父亲的人,突然有了些眉目。 “公子可认识一位叫崔平的人?” “崔平?”王墨转眸看向疏桐,疑惑道,“惠帝还是太子时,他曾任太子少傅,如今年岁高了,早已辞请归乡。” “他是惠帝的老师?”疏桐诧异道。 “他虽是惠帝的老师,但因先帝偏爱成都王司马颖,他便一直住在成都王府中,负责教习司马颖的学业。去年我去邺城时,还曾在王府见过他。” “这崔平贫僧也认识。早年他似乎很受武帝重用,曾代表武帝出使西域。当年父王在王城设宴时,贫僧也曾出席陪同。印象最深的便是,此人屡次在席间询问早已亡国的西夜国。” 第一五六章 一片私心 王墨皱起了眉头:“崔平为何询问西夜国?” “百多年前,西夜国一带发生了地震,阻断了一道水脉,以致昆仑以东的地区沙化严重,那一带的居民纷纷北迁。便是龟兹,也迎来了许多外族。崔平说武帝担心这一带持续沙化,西域诸国会不断往敦煌一带迁徙,最终威逼大晋,故而派他前来探查水源,寻求长治久安的大道。” 武帝派出太子少傅不远万里,来西域探查水源? 王墨觉得这个理由怎么听怎么荒诞。只有一种可能,崔平那时已经知晓西夜国宝藏的事情,来西域不过是要寻找线索。 “崔平来龟兹时,可有接触过那张古琴?”王墨问道。 疏桐心里一惊:他如何知道自己心里所想?自己突兀的询问崔平之事,他也毫不惊讶? 白延寻思了片刻道:“崔平来龟兹时,适逢三年一度的‘曲韵会’,不但西域诸国喜爱音律之人齐聚龟兹,就连中原也来了不少同好者。那张古琴当时存放在王城的器乐库中,他有可能见过。” 如果说崔平在探访西夜宝藏的过程中,发现了“绝响”背后的线索,按照常理来说,他必然要设法得到这张古琴。 果然,白延又道:“在‘曲韵会’结束那日的宴会上,王妹帛宁曾用那张古琴演奏过中原的琴曲,崔平当时便笑问能否将此琴赠予他。我父王以为崔平也喜爱奏琴,便请他也弹奏一曲助兴,崔平却说他不会。我父王便笑答‘既崔使不会奏琴,送你这张古琴却也浪费了,不如本王送黄金百两美女若干?’” 听到这里。那些关于“绝响”和白慕冤案的线索碎片都慢慢拼合了起来。 最早发现“绝响”秘密的人,正是成都王司马颖的老师崔平。崔平在龟兹索琴未果,对此琴十分留心。故而,当“绝响”被白延作为礼物送给白慕之后,他不但推荐了琴师罗秀入白府教琴,也写下了检举信陷害白慕。 只是,崔平并未料到,白慕会主动上交“绝响”。更没料到“绝响”一入国库便被大鸿胪石统取走。在鸿胪寺找不到“绝响”,他便以为是白慕私藏了古琴,恼怒之下便勾结散骑侍郎王恺,在朝堂上以谋反罪请旨抄家灭门。 也是此刻,疏桐才想明白,父亲书房里的那些遗物。为何会完整的保留在白果岭的密室。为了利用那笔宝藏帮助司马颖夺取王位,这位尽职尽责的王师,这些年来一直在父亲的遗物中查找“绝响”和宝藏的线索! 而当石拓长大后。携带古琴“绝响”在洛阳琴界崭露头角,崔平才发现这张古琴的真正去处。早已不在朝堂的崔平不便出手,这一次便轮到了成都王司马颖亲自出马。 依附于皇后贾南风的石家,权势地位不同于小小的鸿胪寺主薄白慕,诬陷这种手段伎俩无法上演,司马颖的目光便再次落在了曾与石崇斗富输得毫无颜面的王恺身上。 疏桐清晰的回想起司马颖做客宝鼎阁那日,王恺说过的话来: “那‘绝响’,真的在石家?!” “枉我煞费苦心的找了这么多年,竟还是被他夺去了” 财富和地位,一直是王恺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只要许诺以这两者。司马颖利用起王恺来,可谓得心应手。自始至终。王恺都在不遗余力的为司马颖寻找“绝响”。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嫁于司马颖为侧室,召回在王寺村学医的庶子王墨,不过是王恺为着这笔宝藏,也为着王家鼎盛不衰的未来投下的赌注 王墨静静看着疏桐,那被门齿咬得泛白的嘴唇,长睫下暗潮汹涌的眼眸。木几下被手指揪拽得起皱的衣摆,无不暴露她此刻内心的痛苦和仇恨。 这个原本如梨花一般柔弱纯净的女子,肩负着灭门的血仇,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着。这一刻,他也在苦苦隐忍,隐忍着想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的念头。 王墨忽然有些后悔。绕行千里来龟兹,不是为破解琴板背面的铭文,那段铭文权昱早就翻译得清清楚楚。他藏着一片私心,以为用白慕结义兄弟白延的证词,多少可以洗脱一些父亲在白慕冤案中的罪孽,令自己仇人之子的身份在她眼中所有改变,却令她陷入了更大的痛苦。 茶味越发清苦。王墨看着手中陶杯里沉浮辗转的茶叶,露出了一丝苦笑。自己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罪孽岂是由动机所决定的?就算父亲不是那个写检举信的人,不是为那笔宝藏而丧心病狂的人,他却在崔平的利用下出面请了圣旨,带着兵马抄了白慕的家 “如此看来,当年写信检举陷害义兄的,极有可能就是崔平。”白延似乎也想明白了个中缘由,他再次转首看向疏桐,面露疑惑道:“这位施主为何突然想起了崔平?” 疏桐一怔。若直说缘由,自己的身份岂不就暴露了?王墨作为替司马颖的“朋友”和“亲戚”,若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又岂能放过? 略作思忖,疏桐掩饰道:“我不过是突然想起,一位琴界友人说这位崔大人出高价想收买一张叫‘绝响’的古琴。” 友人?她指的是石拓吧?她还真是不会撒谎。王墨拎起木几上的陶壶,替白延斟满茶盏后,不动声色道:“此人寻找古琴的动机十分明显,看来确实如大师所言。” “若早知此琴会招来这等祸事,贫僧如何也不会送与义兄。”白延端起茶盏,却又搁了下来,神色黯然道,“万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贫僧这些年一直在反思此事” 白延自洛阳归国后,便进入了雀离大寺闭关忏悔。 起初,帛山以为他只是为友人的冤案悲痛过度心结未解,便由着他诵经礼佛。不料他一进寺庙便不再归家,帛山数度催促后,他竟跪求放弃王位继承权,决意终身侍佛。 第一五七章 砗磲佛珠 白延的行为,令帛山恼怒不已,但却想尽了办法也不能令他返回王城。 龟兹国民几乎人人信奉佛教,宗教的感召力远远超越王权,后来帛山在王后劝说下,为了巩固政权,不得不放弃白延,另立公主帛宁的儿子为王位继承人。 白延因父亲的事自责至此,疏桐心中不忍,便宽慰道:“白慕大人一事,与大师并无直接干系。若白大人泉下知晓大师为了他而放弃本该肩负的家国大义,必然难以安心。” 白延摇了摇头,一脸肃穆道:“贫僧选择侍佛,并不只为空门消忏悔。悉心研习佛道后,贫僧发现以佛道感人化人,能为世人所尽业力远远大于身为王者的守护之力。这些年来,贫僧一直在着力翻译佛经,希望经书远播,以慈悲和愿力渡人,带给更多人智慧和力量。” 恰有日光穿透禅房的木窗,投照在白延身上。望着晨光下慈眉善目容色平和的白延,疏桐心底多了一丝崇敬。 三人谈话至此,似再无话题,王墨便起身告辞。 轮到疏桐合掌道别时,白延忽然道:“施主请留步。” 疏桐停住脚步。白延取下了一阵经文后,将佛珠递给疏桐。 疏桐诧异摇头道:“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不能收下。” 白延道:“这串砗磲珠伴了我八年了,每日手持珠子诵经礼佛。令我神安心静。今日转赠施主,望它也能替你锁心安神,驱邪避祸。” 八年?也就是父母遇难后,白延就带上了这串珠子?看着莹润光洁的佛珠,每粒都似散发着一种神秘的静心之力。疏桐犹豫着接过了珠子,再次施礼致谢。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辞别白延,疏桐刚走到禅房门口。背后便传来白延用生涩的汉语道出的一句禅语。疏桐不由得脚步一滞,待她转回头时,禅房的门已被随侍的僧侣阖上。 疏桐与王墨沿来路下山,走到讲经阁大殿外时,再次遇见了萧白。 萧白正与一名褐袍僧人交谈,瞥见两人便终止了谈话,朝两人走来道:“真巧,又遇上了。” “萧兄也来护国寺了?”王墨朝萧白拱了拱手。 萧白却道:“怎么,你们这是要走了么?” 王墨点头道:“嗯。已经听完高僧讲经,拜访了故人,准备离开了。” “唔。那两位公子就先行一步吧。我还有点事儿,回头回延城再联络。”说罢,萧白便沿着石阶往大殿走去。 疏桐瞥了眼萧白的背影,对王墨道:“先前公子在大殿听讲经论法时,奴婢在左壁的佛龛遇见过他。奴婢以为他是跟踪我们而来的,他却说他叔叔是这寺庙的住持。” “住持是他叔叔?”王墨不由得也转回头去。那身玄色衣袍却已转过山门,消失在大殿后面了。 疏桐疑惑道:“有什么不对么?” “护国寺的住持,就是白延高僧。” 疏桐一脸惊诧:“萧公子分明长着一张中原人的脸,怎么可能是白延的侄子?” “看他与这寺庙里的僧侣颇为熟识,进寺庙居然也没更换衣袍。倒也有可能是白延的侄子。” “难道他就是帛宁公主的儿子,接替白延的王位继承人?” “除了汉宣帝时期的龟兹王绛宾曾与解忧公主的女儿通婚。之后的龟兹王室没有与中原通婚的习俗。”王墨看着疏桐,顿了顿道:“他也未必就是白延的亲侄子。” 见疏桐没有异常的表情,王墨便道:“我们走吧。” 两人回城后,在延城住了两日。疏桐刚刚对延城的布局和风土人情有了点了解,月容便说去往西夜的一应物品准备好了,催促两人赶紧上路。 龟兹三年一度的“曲韵会”即将开始,王墨很想带疏桐去观览一番,月容却毫不让步:“入秋后是塔克剌麻罕沙尘暴最少的季节,各种蚊虫少,早晚气候温良,正是赶路的最佳时节。错过这个季节再进入沙漠,非常危险。” 王墨十分清楚,他这一路纵然几次改变行程,想要甩开那些悄无声息的眼线,却仍有看不见的眼睛在暗中监视。早日启程,这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他那日在敦煌城外对石拓说的话,并非全是虚言。在这个纲常倾覆的乱世,确实需要有一个人借助这笔财富来匡扶社稷,重整山河。至于这个人是不是成都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得到这笔财富,他要控制一盘棋局,他要为自己博得一个未来! 月容作为王墨去西夜国一路的看护联络,负责留守延城,与孙青等几个分布在西域各处的分馆馆主保持联络,以便在王墨发现宝藏后迅速集结队伍转移宝物。 这次要穿越的塔克剌麻罕沙漠,与从敦煌到龟兹的路途不同,一路上能够获得水源和食物的地方极少,月容替两人准备的是耐渴耐饥而又能负重的驼队。 出发这一日,王墨和疏桐带着的驼队还未走出延城南门,石拓便早已带着他的驼队等候在了城门外。 送行的月容看见石拓一行人时,策马追上了王墨的骆驼。 “你当真要与他们同行?”月容的脸色冷到极点。 王墨勒停了骆驼,转首对马背上的月容道:“我给师姐说过,石公子手里有西夜国的皇宫地图。” “可你之前在做计划时,从未提及过皇宫地图。” 王墨肃容道:“计划永远没有变化快。” 月容瞥一眼行走在驼队前面的石拓,靠近王墨压低声音道:“过了北河界两百里,有一片移动沙海,若要摆脱这些麻烦,那里是你最好的选择。” 王墨看着月容,抿唇不语。 月容又道:“那一带的地形十分复杂,就算他们也请了向导,没有几十年沙漠生活的经历,那向导带了也是白带。” 王墨转眸望向前面行走的驼队。果然,走在队伍中间的疏桐,正侧身回首望着这边。 第一五八章 人生殊途 自护国寺归来,王墨就感觉出疏桐有些不同往日。她对他变得格外依顺,对他偶尔试探性的拥抱触摸,她都不再排斥反感。甚至,有时她还会主动靠近他,做出一些令他几乎失控的亲昵举止。 若非自己太清楚她的这些举止,不过是更深沉的压抑了仇恨,更成熟的掩饰着情绪,他几乎控制不住的想要沉溺其中。 如同此刻,那双回首的眼眸顾盼生辉,在与他视线交织时,唇角还浮起一道清浅甜美的微笑。外人看来,这是何等的柔情蜜意,只他清楚,她是在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辩读着月容的一字一句。 “子夜!”月容被两人这般眉目传情的模样激怒,忍不住急唤一声。 王墨回过来头来,对月容道:“师姐的话,我都记住了。师姐放宽心,我自有计较。” 月容看着王墨,心底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道出一句:“我只要你记住,活着回来。” “好。”王墨点了点头。 一个“好”字,令月容再次沦陷。在王寺村时,无论她对他提出多么无理的要求,他都是这般温柔的答她一个“好”字。这令她以为,这个男子心里必然有她,才会这般百依百顺。 时光流转,她才慢慢明白,除了这个“好”字,她根本走不近他的心。他对她的纵容和依顺,如同他温润如玉谦谦有礼的外表,只是欺骗世人的一种手段。 可悲的是。挣扎了这么多年,纠结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放不下,丢不开,最终还是宁愿这样被他欺骗一辈子。 月容眼中水雾蒸腾,不想被王墨看穿,她当即垂首拨转了马头,朝城内疾驰而去。 看着月容策马奔腾的背影。那强势倔强背后的脆弱,令王墨心中一痛。他什么都可以给她,除了心。而她,却分明是除了心,什么都不要。 人心真是一种诡异的事物。越是求不得的,却越是执着。月容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墨叹息一声,驱赶骆驼追上驼队。 待王墨行至疏桐身旁时,她忽然侧首笑问:“月容姐姐这般放不下公子。为何不一起同行?” “人生殊途,各有所归。”王墨抿唇道。 没料到王墨答出的话这般深沉,疏桐不由得一愣:“公子说的。是‘天下同归而殊途’这个意思么?” 王墨亦愣了愣。随即唇角牵起一丝笑意:“桐儿也喜欢起这等文字游戏了?” 疏桐不得不承认,纵然王墨的笑容很假,可看久了,却也有些看顺眼了。若他不是王恺的儿子,或许,自己也难保不会像月容、青竹一样。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两支驼队沿着北河日渐萎缩干枯的河道,不断向大漠深处行进。 黄沙漠漠,天高地旷,这种人如尘芥心宽天地的情怀,却是在中原难以感受到的。 一路上。石拓颇得灵感,每每还在骆驼背上赶路就命人拿来纸笔。且行且思,且吟且记,谱下了许多曲子。待到宿营地时,他便将白日记下的琴谱在“绝响”上演习,让疏桐和王墨点评。 疏桐自是认真倾听,结合自己的切身体会给出意见和建议。唯独王墨,屡屡以自己不懂琴律笑着推诿,不置一词优与劣。 这日,石拓终于忍不住道:“天地间的声响,并不以是否懂得琴律来判优劣。譬如春雨润物秋风卷帘,譬如夏日蝉鸣冬夜雪舞,声韵入心,令人觉得愉悦美好,便为音律的上品。音律同此,若我奏出的琴音令子夜觉得恰如所思恰如所感,那便是上品;若我奏出的曲子令子夜觉得乱耳烦闷不堪其扰,那自然就是下品” 篝火旁的王墨,一边听着石拓关于音律品评的启迪之语,一边啃着手中干硬的馕饼,眸中笑意淡淡。 说完长篇大论后,石拓便又追问道:“子夜听了我的琴曲,究竟是何感觉?” 王墨费力咽下口中的食物,抬首看着石拓,一本正经道:“我的感觉就是,若这沙漠里的泉水也能和展延兄的灵感一般汹涌,我们这一路就舒适多了。” “呵呵。”听了王墨的话,旁边的疏桐忍不住轻笑出声,随即将手中的水囊递了过去。 石拓却似并未听出王墨话中的讽刺,反倒一拍脑门道:“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清泉、绿洲,这才是最绝妙的意像啊!” 说罢,他转身对身后的石守则急道:“快,快拿纸笔来!” 王墨的一块馕饼尚未啃完,石拓便急笔落纸,写完了一首曲谱。他将手中狼毫一把扔进沙堆,随即命人灭了篝火听他奏琴。 火堆一灭,四周便陷入一片清寂。 石拓的琴音在寂静中起调,低沉,干涩。单调的节律,如同白日骆驼肥厚的脚掌踩踏在沙石上的声响,沉闷之中,带着深深的倦怠。 疏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方才见他那般激动,还以为他在王墨的话语中得了灵感写出了什么好曲子,却竟是如此令人烦闷。 琴音却在这干涩滞重中,悄无声息的发生着变化。突然有清音扫过耳膜,如同一缕微风拂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意。接着,又有一个挑音滚过,如同一滴露珠坠落湖面。很快,便有一拨又一拨的抹音接连涌来,如同风过水面,涟漪起伏。 刹那间,汩汩流淌的清泉,苍翠碧绿的林木,便在石拓的琴音中滋长蔓延开来,如此生动,如此清晰,令众人犹如在极度干渴中遇到了一片绿洲,都渴望跃入那清澈的泉水中沐浴一番。 却正听得陶醉,琴声便戛然而止。眼前的奇美幻象,顿时如烟云一般消散。 “子夜,感觉怎么样?”石拓急切问道。 “非常精彩。”这一次,王墨不再应付,他认真道,“展延兄的琴音,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的幻境,令人憧憬向往,难以自拔。” 石拓激动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研习先人的曲谱,只想着怎样将曲子演绎到完美至境,却从未想过,我演绎得再生动贴切,始终不过是在别人的意境中徘徊,感别人之所思,悟别人之所悟。今日得子夜提点,我才真正明白,将自己的渴望自己的想法归入其中,用琴音构筑自己的声律世界,才是另一种滋味另一层境界” 听着石拓的言语,疏桐有些愣愣发怔。虽然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但他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却溢于言表。 第一五九章 星空之下 “若非是在大漠深处,此刻真想与子夜会饮千杯。”石拓遗憾道。 王墨笑道:“那还真要庆幸此刻身在大漠,否则以我那微薄酒力,如何能让展延兄尽欢?” “你酒力微薄?我到记得那日在芳兰渚被你灌醉了呢。” 王墨道:“展延兄记错了吧?那夜的宴席上,我滴酒未沾。” “真是滴酒未沾么?”石拓沉吟道,“这么说来,你是怕被自己下的药给毒倒?” 王墨摇头淡淡道:“我并未在酒中下药。” “怎么可能?以我的酒力,那区区几杯‘桑落酒’如何能将我醉得那般人事不省?”石拓质疑道。 “我先后用了三道诱梦致幻的熏香,再加上‘桑落酒’的后劲,你不熟睡才怪。” “你何时用了三道熏香?”石拓有些惊讶。 “第一道诱梦香,是在桐儿进入听琴阁前。熏香令她从梦境中获得了演奏的最佳情绪。第二道宁神香,是在展延兄演奏之前。这道香令你们安宁心绪,进入最佳的诱导阶段。第三道致幻香,是在桐儿演奏时。这一道香,不但令桐儿在演奏中出现幻觉,也令听琴的人产生幻觉,放大所思所感” 疏桐愕然惊住。 她知道王墨为了得到“绝响”,对石拓动了手脚,却不知道他竟早就将自己也算计了进去。难怪那日傍晚会梦见灭门惨案,难怪弹奏时自己有着从未体味过的酣畅淋漓 只是。他又如何能算计到自己会梦见什么?! 疏桐惊疑望向王墨,他的脸隐藏在昏蒙的黑暗中,沉郁而深邃,仿佛一个看不清猜不透的谜团,令人无端心生畏惧。 “原来如此。”石拓喃喃道出一句后,隔了许久,又才黯然道,“我只当白姑娘是那日在洛河中伤了手臂。琴技从此低迷,却原来是那日我被自己的幻觉欺瞒” “的确如此。桐儿学琴不过两月,她的琴技如何能超越自幼学琴技艺精湛的‘优渥公子’?无奈之下,我也只能选择这种方式为她助力。” “你为何会告诉我这些?”石拓突然抬首道。 “我们这一路,既然选择了同行,自当肝胆相照,真心相见。” 听王墨说出这句话,疏桐心底只是一声冷笑。 出发时,他与月容的交谈。她看得清清楚楚。北河界两百里外,就是他摆脱“麻烦”的地方,而在这之前。他要做的就是用所谓的“真心”。从石拓那里得到皇宫地图! 在知晓父亲冤案的始末后,疏桐心底就坚定了一个念头:这笔宝藏,不能落入王墨和司马颖手中,不能被他们用来组建军队征伐天下。 “真心相见?”对王墨的话,石拓也带着质疑,寻思后他道。“果真如此,子夜能否告诉我,在废后一事中,你做了什么?” 王墨淡淡道:“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从一些旁门左道。收集了贾南风淫|乱宫室、混淆龙脉、残害太子的一些证据,方便御史台那帮言官上书起奏罢了。” 疏桐忽然记起。他曾带自己去河边码头查看李京被弃的芦苇滩,还冒充廷尉府的官差去李京家里调查失忆案原来,他早就在为废后谋划了。 石拓道:“不止如此吧,子夜不但替赵王治好了头疾,据说还成了他半个军师。” 王墨一声轻笑:“我若治好了他的头疾,哪里能活着离开赵王府?” “此话何解?” “一个没有了利用价值,偏又知道得太多的人,展延兄觉得该如何处置呢?” “所以,你留了一手,让赵王相信你西行昆仑是替他寻药?” “呵呵,展延兄知道这么多,最好也要替自己保留些利用价值。” 果然是“真心相见”!听到王墨这句话,疏桐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 “在你们这帮人眼里,人就只有能利用和不能利用两种,一切行为都是以利用的价值来衡量。这就是我厌恶政治和官场的根源。”石拓憎恶道。 王墨笑道:“展延兄不觉得这样的价值观,比起长幼妍媸、怨亲善友、爱恨情仇这些复杂的价值体系,更显得单纯可信么?” 闻言,石拓愤然抱琴起身道:“是我糊涂了,本是浩然清朗的夜晚,却与你谈论如此污浊的话题,真真是污染了这片星空。” 疏桐不由得仰起头来。夜空之中,繁星密集,如同缀满华锦的珍珠,光华璀璨,莹洁清明。 “比这话题更污浊的真实,不过是被你豪奢生活里的奇珍异宝盖住,让你的眼睛只能看到光彩熠熠罢了。”王墨亦站起身来,负手仰望着星空,缓缓说道。 星空之下,抱琴而立的石拓白衣皎洁,显得有些孤寂落寞;负手而立的王墨青衣深黑,与四周的夜色融为一体,浓郁如墨。 疏桐看得有些闷窒,深吸了口气,她也站起身道:“我有些困了,明日要早起赶路,我先去休息了。两位公子,晚安。” 疏桐说罢便朝身后的帐篷走去,却只走了一步,手腕便被王墨捉住:“一起吧。” 子时的沙漠,拂面而过的风,已经带着些微的凉意。令疏桐意外的是,王墨的手竟比这夜风还凉几分。有那么一刹那,她竟有种自己是被这幽凉夜色缠缚卷裹的错觉。 压抑着心底的挣扎,疏桐放慢了脚步,与王墨并肩走入帐篷。 石拓看着两人的背影,抿紧了嘴唇。 芳兰渚的那一夜,真的是自己的幻觉?那个自己第一次在琴音中邂逅的女子,那个在琴音中饱含仇恨令自己怅然若失念念不忘的女子,仅仅是王墨三道熏香诱导出的一场幻觉? 纵然那一次是出自幻觉,那谦词楼的重逢呢?她眉目秀致的面庞在临街窗棂出现的一刹那,如同雪霁初晴,光彩照人,令他欣喜若狂。那一刻,她眼眸中那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期待,也是出自幻觉么? 即便那是一个幻觉,滋长于心太久,如今已是难以抹去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要让王墨亲手馈赠的这场幻觉变成真实。 第一六零章 毒蝎出没 不知道所谓的“北河界”是在什么位置,疏桐心底一直忐忑不安。 月容聘请的向导叫奎叔,身板魁伟,脸膛黑红,说话声音响亮粗重,一看就是常与商队打交道在沙漠往来多年的人。 在他的计划下,有时驼队会连续赶路十几个小时不休息,有时又会整日都留在宿营地不赶路,行止起居看似毫无章法,随心所欲。行走几日后,疏桐才渐渐明白,连续赶路是为了寻找水源地宿营,整日不赶路则是他观察天象后有意避开沙尘暴。 一路上,见他能将沙漠的气候和环境把握得这般精准,疏桐的警惕性就越重。除了留意王墨的举动,这一路上她也特别留意奎叔的举动。 按理说,既然月容在出发前就为王墨考虑好了摆脱“麻烦”的计谋,王墨与奎叔总会有些交流约定才对,观察了十几日,却始终没有发现两人有独处交谈的时机。 这日傍晚,驼队在一处有汪小水泊的地方宿营。 众人忙着安营扎寨,王墨避开众人,说带疏桐去水泊尽头一片长了芦苇的地方沐浴,奎叔却跟了上来:“一起去吧,我这一身的汗,早腻得不行了。” 同行这么久,虽然疏桐一直身着男装,但从她的言谈举止及王墨对她与众不同的态度,驼队里大部分的人都知道她是女人。所以每每遇到宿营地有水源要去沐浴,大家都会很自觉的回避。 奎叔突然要跟随一道前往。疏桐当即便觉得他是有话想对王墨说。 王墨也看出了这一点,当即停住脚步道:“奎叔是有话要对我说么?” 奎叔瞥了一眼疏桐,尴尬道:“我,其实我” 见奎叔说话吞吐,疏桐便知趣道:“热得不行,我先去沐浴了,你们慢慢来。” 果然,当疏桐走进那一片不算密集的芦苇丛后。奎叔便对王墨提及了“北河界”。疏桐隐身于芦苇丛后,凝眸专注看着两人。 “公子,按行程我们明日应该就能抵达北河界。我仔细观察了这几日的天气,若推迟半日走,进了那片沙海应该就会遇到暴风。” 王墨皱眉道:“若是绕道,需要多走几日?” “绕道的话,大约要多走半月的路程。耗费时间和精力不说,最重要的是沿途没有水源。有许多商队为了避过移动沙海,选择绕道。最终却渴死在路途之中” “这么说来,途径移动沙海其实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奎叔点了点头道:“出发前,月容姑娘就给我多付了一份向导费。在风暴中。我会保证公子的安危。” “如何保证?” “沙山之所以移动。是因为暴风的卷裹推移,这是有规律可循的。我能够从风向和风力,推算出沙丘移动的方向和速度。这个季节的风,多是西北风,我们只要顺着风向,借沙丘间高低错落的沟谷避开风口即可前行。” “你能保证我的安危。驼队呢?”王墨问道。 “这就要看暴风持续的时间了。若时间太长,骆驼会畏惧风暴而四散逃逸,一旦走错风向,难免会被流沙吞噬。” 王墨转首望向宿营地,看着众人支起帐篷吊起锅鼎的忙碌模样。沉色道:“损人不利己的事,我向来不做。今夜我们就提前出发。赶在暴风之前通过。” 奎叔沉默一阵后,点头道:“好。” 王墨转首说的那一句话,疏桐看不见,她看见的只是王墨沉默的背影和奎叔的一个“好”字。 疏桐沐浴归来,营地的锅鼎之中已是水响粥糯。众人围坐在一起用餐后,奎叔便将夜里要赶路的决定说出来,要求大家休息两个时辰,亥时出发赶路。 沙漠上的落日比其他地方的更晚,已过戌时,还正是红霞漫天的傍晚。虽然营地靠近水泊,空气仍然闷热干燥,被烈日暴晒了一日的沙地,还是滚烫滚烫的,帐篷里和蒸笼差不多,谁也睡不着。 大家都围坐在熄灭的篝火堆旁聊天,轮番去往营地后面的水泊沐浴。却正是天南海北的聊得欢畅时,水泊那边突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很快,便有一个小厮捋着湿漉漉的衣袍踉跄的跑了过来:“不,不好了,周忠被,被毒蝎子咬了” “蝎子!” “这里有毒蝎子?!” 月容在延城挑选的向导队伍熟悉沙漠里这些毒虫的习性,一路上特别留意选择避开虫穴宿营,加之每个人身上都带着驱虫避蛇的草药,几乎没有出现过被虫蛇叮咬的情况。 石拓那一队人马,却是从中原带过来的。对毒蝎狼蛛响尾蛇这些沙漠生物本就畏惧不已,此刻一听有人被蝎子咬了,个个都惊慌不已,弹跳而起,仿佛自己屁股底下便有毒虫一般惶恐。 “不必如此惊慌,那毒蝎叮咬了也未必就会致命。”王墨抬首瞥了那小厮一眼,淡定道。 小厮却一脸惊恐:“周,周忠已经不省人事了” “哦?什么蝎子这么厉害?” 王墨面上除了好奇,竟看不出一丝医者该有的同情忧虑之色。疏桐不由得替他的冷血不齿。 “王公子既是大夫,能否请去替周忠看看?”石拓身旁立着的石守则躬身问道。 王墨转首望向石守则,面无表情的看了一阵,突然释然道:“哦,我忘记了,你跟踪了我好一段时间,知道我是大夫倒也不奇怪。” 石守则的面上顿时露出尴尬之色。他侧目望向石拓,石拓却浑然不觉,依然手执毛笔在宣纸上专注记录音符,对自己保镖被毒蝎叮咬的事情似乎毫无所知。 大夫身份被揭穿,王墨似一脸无奈的站起身来,对那一身水湿的小厮道:“那你带路吧,我去替他看看。” 见王墨和小厮朝水泊走去,奎叔和石守则也纷纷领了人过去帮忙。 营地上,除看顾骆驼和整理帐篷的人,就剩下了灰堆旁的石拓和疏桐了。 一路上,王墨与疏桐朝夕腻在一起,她能与石拓这般单独相处的机会,几乎绝无仅有。 疏桐还在思索如何将王墨与奎叔在“北河界”的阴谋告诉他,石拓便抬首茫然问道:“白姑娘,他们人呢?” “周忠大哥在水泊边被毒蝎咬了,我家公子带人去替他诊治了。”疏桐看着他的表情,不由一怔:这个琴痴!如此恍惚,只怕被人埋进沙海都不知道。 “啊?!”石拓果然脸露惊慌,一把丢开纸笔起身道,“我去看看。” “石公子!”疏桐起身追上道,“我家公子已经带着药材去了,你过去了,也帮不上忙。正巧我也有话要对公子说” 石拓停住了脚步。 第一六一章 胡杨秋色 “石公子可有听你的向导提及过‘北河界’?”疏桐急切问道。 石拓摇了摇头:“这是一个地名么?” “据说那是一片移动沙海,风沙肆虐,沙丘瞬息万变,很难通过。” 石拓疑惑道:“白姑娘想说什么?” “那原本是我们明日要经过的地方,向导奎叔却要求今夜赶路,夜间的沙海只怕更是凶险。正巧周忠大哥也需要养病,石公子不如提出天明再走?” 石拓看着疏桐,面上浮起一丝微笑:“白姑娘不必太过担心。我在延城时,也四处打听过,城里最好的向导就是这位奎叔。我去请他时,他已经被人重金聘请了。我当时还颇觉遗憾,不料他是被子夜请了,总归也还是同路了。” 回想起王墨与奎叔在水泊边的交谈,疏桐便觉得这石拓太过天真:与王墨那样的人打交道,居然真相信他说的“肝胆行照,真心相见”这种鬼话。 “石公子就不觉得奇怪么?”疏桐提示道,“若奎叔早计划好要夜里赶路,又何必让大家安营扎寨好一番折腾?” “白姑娘的意思是,奎叔有意要带我们走险路?他这是什么用意?” 瞥见石守则等人抬着周忠朝营地走来,疏桐退开一步,垂首道:“也未必是奎叔的用意。” 石拓若有所悟,当即拱手道:“多谢白姑娘提醒。” 眼见王墨一行走近,疏桐迎上前去问道:“公子,周大哥怎么样了?” 王墨瞥了眼石拓道:“我替他切了创口挤出毒液。又上了止痛的草药,已无大碍。” “那周大哥他怎么没有醒过来?” “他起初是被蝎子吓晕了过去。我给他切口挤毒时,用了点蒙汗药,帮他减轻疼痛。再过半个时辰,大约就能醒来。” 石拓上前拱手致谢:“辛苦子夜了,多谢。” “救死扶伤,医家本分。展延兄客气了。”王墨淡淡一笑。 “既然周忠被蝎子咬伤。不便行走,我看不如明日再赶路吧?想来我们也不急在这一日。”石拓果然提出延时出发这个要求。 “蝎子叮咬的是手臂,并不影响走路。”王墨脸上的笑容很快淡至消弭。 “总归是有个切口,行动起来牵扯着痛。若子夜着急的话,你们不妨先行。我们明日再来追赶你们。” 王墨转首看向疏桐,疏桐却正打量着周忠被棉布包裹的手臂,面上没有丝毫异常。 王墨抿唇道:“大家既是约好一路同行,那就明日一早一起出发吧。” 奎叔看了看王墨,又看了看石拓,暗自叹了口气。 事情至此。大家便又将收捡了一半的行囊打散开来,重新扎起帐篷准备宿营了。 这一夜,沙海异常平静。营地旁的水泊平整如镜。没有一丝的波纹。 辰时许,天色尚未亮开,奎叔便安排他下面的向导到每个帐篷叫醒大家,准备上路。 洗漱用完早餐。收拾好一应物品,在第一缕晨光投照到水泊上时,驼队便整装出发了。 清晨的沙海,婉约柔美。驼队在起伏的沙线上蜿蜒出长长的曲线,驼铃声声,黄沙簌簌,骆驼和向导们的脚印。在平滑的沙面印出清晰的脚印。 在沙漠行走的这些日子,疏桐发现每一日的沙海都是崭新的,人、骆驼和野兽们的足印,随时被风沙洗磨覆盖回复如初,以无边无际的广漠迎接着新的足迹。 奎叔走在驼队的最前面,他眯缝着眼睛打量着沙海上那轮彤红的太阳,慢慢皱起了眉头。这样又大又圆的红日,预示着这将是闷热烤炙的一天。 驼队连续翻越几座坡度平缓的沙山后,在沙海的低处,居然出现了一线细细的水脉。在晨光照射下,弯曲盘绕的水脉,如同银链一般熠熠闪亮。 “奎叔,那边有条河,我们过去歇息一阵吧。”石守则抬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提议道。 “趁这会儿日头还未起来,先赶路吧。”奎叔拒绝了石守则的提议。 驼队继续前行,再翻过一座沙山后,大家的脚步就都迈不动了。 那是一片令人目炫的胡杨林。在一弯明净的河道两岸密密分布,一片金黄,比沙海闪耀,比河水璀璨。 疏桐曾在白果岭看过漫山遍野白果黄叶时的绚烂场景,可此时在漫漫沙海中突然目睹这样一片挣扎着、燃烧着、妖娆着的胡杨林,依然有种目瞪口呆的窒息感。 没有人说话。静寂片刻后,众人却都毫不犹豫的拨转驼头,朝向那片胡杨林冲了下去。瞬间,沙坡上卷起层层烟沙,宛如一阵大风刮过。 奎叔看着众人失控的举止,无奈转首对王墨道:“公子,大家都不按行程计划,这后面的路” 王墨看着沙山下的胡杨林道:“奎叔不是说我们推迟半日出发才会遇到风暴么?我们一早出发,虽比连夜赶路迟了些,却也是提前了半日啊。” “话虽如此,可这沙海中天气瞬息万变。今日这日头烈得有些过分不说,这片胡杨林也有些怪异。”奎叔一边拭汗一边道。 “这林子怎么怪异了?”望着远处疏桐的背景,王墨皱起了眉头。 “往年这片林子要十月末才逐渐变黄,这才不过九月中,就黄得这般熟了,足足提早了近一个月。” “叶子提前变黄不对么?” “这秋冬季节提前了,老天爷的脾性会变得难以捉摸。” “奎叔不是号称这一带的活地图么?”王墨转首看向奎叔。 “说是这么说,只是”奎叔被王墨看得有些心虚,他避开王墨的注视,声音越来越小,“我三年前给一个商队带路时遇到劫匪,背部受了伤后一直在延城休养。你们是我伤愈后带的第一支驼队” “你是说,你有三年没进过这片沙漠了?!”王墨的目光陡转冷冽。 奎叔垂下头,以沉默回答了王墨的话。 出发前,王墨曾向权叔仔细了解过沙漠的气候和环境,并要他在地图上标注沿途的水源地和绿洲分布。权叔反复说沙漠气候变化多端,他离开这么多年,那一路的水源地只怕早就变得面目前非,一定要聘请当地经验丰富的向导。 月容办事向来可靠,他也特别交代过,怎会请了三年未曾步入沙漠的向导? 见王墨不作声,奎叔内疚道:“我几年没做向导,家里就断了收入,年前婆子又患了重病,往日那些同行的向导就好心将这单生意让给了我” “这一路,奎叔都做得很好,我相信你会将我们平安带出去。” 听着王墨的话,奎叔再抬头时,诧异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丝感动:“公子,你” 王墨道:“麻烦奎叔去通知大家集合,趁着天时尚好抓紧赶路。” “好!” ps: 【关于更新的说明】 读者亲,正常情况下,本书的更新是在每天的18:00准时奉上。如果过了18:00,还没有见到更新的话,一定是作者被工作、生活中的各种紧急事情耽误了,读者亲就不必久等了,攒着第二天一起读吧。我也追过文,知道等待的艰难,有觉得更新太慢的读者亲,可以等完本后一次读完。 此外,最近工作比较忙,偶尔可能会有断更情况。每次断更我都是在书评区写了假条的,可能有些者不看书评区,误会我是随意断更,所以在这里做个说明。谢谢亲们的包容理解。祝大家生活愉快,工作顺利,美满幸福! 第一六二章 沙海风暴 驼队从胡杨林返回沙山,众人面上都带着意犹未尽的表情。 石拓的骆驼经过王墨身边时,他侧身道:“那片胡杨林很美,子夜为何不去看看?” “这里也是看得见的,何必一定要走近前去?既耗费时间又耗费精力。” “那不一样啊,置身其中,你才能听到风过胡杨林的轻吟,看见树叶细致的纹理和河面静美的倒映。” 王墨道:“逐水而生的葳蕤,天光水影的交织,瀚海铺陈的锦绣,天高地旷的豁达,非得远观,才能尽收眼底。若只关注局部的细枝末节,必然就错失了全局的荦荦大端。” 石拓淡淡一笑:“我忘了,子夜要的就是俯视天下的大端。” 闻言,疏桐的目光从沙山下那片绚烂的胡杨林,转移到了王墨的脸上。逆光之下,伫立沙山顶上的他,衣袍清俊,容色沉郁,越发变得陌生隔阂。 驼队集合后,奎叔从他骑乘的骆驼背上取下一卷绳索,依次分发下来,要求大家将自己与骆驼绑在一起。 “今日天气如此晴朗,那河水一点皱纹都没有,奎叔还怕我们被风沙吹走了么?”石守则接过绳索笑道。 奎叔道:“翻过前面那座最高的沙山,就是整片沙漠最危险的移动沙海。那一片沙海,我们最快也要四个时辰才能通过。进了沙海会遇到怎样的天气,谁也说不准,大家要提前做好准备。” 移动沙海。所有人都听说过它的恐怖。在奎叔提到这个名词后,众人都不再言语。只埋首按照奎叔的要求,将手中六尺长短的绳索缠在自己腰间与骆驼绑在一起。 大家整理完毕后,驼队再次出发。 在翻过最高的那座沙山后,时间已过正午。沙山下是一片沟谷起伏的沙海,在辣的日头下。沙海上浮着一层跃动的光雾,一眼望不到尽头。 奎叔立在队伍前,先是眯缝眼帘观察了好一阵沙海的变化,随即又从胸前的衣襟内摸出一段鲜红的丝巾来,抖开后双手高举于头顶。 日光强烈,那段红绸越发显得鲜艳夺目。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红绸之上,带着不解和疑惑。 “这是什么仪式?莫非过这段沙海,还先要念经祷告?”队伍后面有人在小声嘀咕。 “这红丝巾。八成是奎叔他娘子送他的定情物吧?”另一人小声笑道。 奎叔高举着红丝巾,凝神观望了好一阵后,收手对旁边的王墨道:“公子,绸布几乎没有飘动,此时风力极小,沙丘移动十分缓慢,正是通过的最佳时间。” 王墨点点头:“那就出发吧。” 奎叔转身对身后的驼队道:“大家记住,我们必须在日落前走出这片沙海。大家一定要跟紧队伍,快速通过。” 驼队沿着沙山坡度最平缓的一面下到山底,在进入移动沙海前。奎叔又要求向导们将骆驼的驼缰绑在一起,首尾相接,保持队伍的连续性。 随后,奎叔便带着驼队绕着沙丘间半人高的沟回,一路曲折前行。 走了一个多时辰后,疏桐被直射的日光晒得有些花了眼。她抹一把额头细密的汗珠,再打量四周时,便感觉那白晃晃的沙丘似在不断涌动变化。所谓的“移动沙海”,就是这般迷幻的场景? “这鬼天气,活活要晒死人了。” 不知是谁这么嘀咕了一句,头顶直射的日光便突然暗淡了几分。疏桐手罩着额头往上看,却是一片灰蒙蒙的云朵飘过上空,将日光遮去了几分。 “看样子要刮风了,大家加快速度!” 这云遮日头的景象,令奎叔大感不妙。他仰头观看了一阵,当即回头提醒大家。 “有点儿风不是更好么,这么闷热,气都透不过来了。” 疏桐回过头去,却是手臂被蝎子咬伤的周忠在抱怨。他身体有伤,冒着烈日赶路想必比一般人更为煎熬。 看着不过是一片薄薄的云,转眼间便凝聚成团,将日光密密遮住。望着头顶越来越厚的云层,疏桐只觉得四周的空气也凝固了起来,需要费力才能吸入体内。 很快,便有风吹了起来。四面的沙丘上腾起一阵阵烟沙,宛如锅鼎中腾起的水雾,让整片沙海都沸腾了起来。 眼见那烟沙越浮越高,奎叔当即指挥道:“大家都下来步行,用头巾捂住口鼻,扶着骆驼行走。” “下来步行,不是更容易吸入黄沙么?”有人不解问道。 “一会儿风沙大了,能将你的脸皮生生磨破。不想破相就趁早下来,借着骆驼遮挡一下。” 众人便都纷纷下了骆驼,用头巾将口鼻遮掩起来。 “呼呜呜” 奎叔的话落地不久,风便卷着铺天盖地的黄沙,呼啸着滚滚而来,煞是凶猛。一时间,惊天动地的沙鸣声便如同潮汐奔涌,震耳发聩,令人心生惊惧。 “大家俯低身子,有骆驼和沙丘遮掩,不会有事的。一定要记住,手扶驼缰,不要松手,不要停步!” 奎叔声嘶力竭的呼喊,很快便被滚滚的沙尘卷裹而去,消弭无踪。纷纷扬扬的砂砾,如同疾雨流矢一般,劈头盖脸的打落下来,敲击得头皮发麻。 簌簌盖下的沙粒似要将人淹没在沙丘之中一般,密集到几乎不能呼吸。四周一片昏黑,视线里除了咫尺间的骆驼,再看不见其他人的轮廓。骆驼也有些受惊,显得躁动不安,蹄子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 疏桐双手捂住面上遮掩口鼻的头巾,只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比惊恐的梦境,难以挣脱,闷窒不堪。 “桐儿?!”王墨的声音自昏暗中传来,带着沙哑的闷响。 疏桐抬起头来,只觉得这声音远得有些不真实。 “桐儿”又一声呼喊沙哑传来。 疏桐不由怔怔应道:“公子,你在叫我?” 一道黑影扑近,疏桐还来不及看清,自己便被裹进了那黑影之中。有沉郁清幽的熟悉体息自鼻底嗅入,疏桐忍不住大吸了几口气,才慢慢从梦魇般的闷窒感中挣脱出来。 王墨的手贴着疏桐的肩背一路摸索下移,一直滑到纤细的腰腹之间。惊骇之下,疏桐反手一把抓住王墨的手道:“公子,你这是” “检查一下,你的绳索系牢没有。”王墨的手摸索到疏桐系在腰间的绳索,解开绳结重新牢牢扎紧后,他将下颌紧紧抵在疏桐头上,后悔不迭道:“真不该带你来。” 第一六三章 生死一线 在风暴之中处理掉“麻烦”,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救,救我”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呼喊。 疏桐转回头去,昏蒙的沙尘之中,依稀能看见走在她身后的向导墩子,半个身子都被沙土掩埋,他手拽着骆驼的缰绳,尚在挣扎不休。 疏桐当即便想过去拽他一把,腰间的绳索却将她紧紧束缚在骆驼身边,她不由得急道:“公子,你拉他一把。” 王墨望着在沙坑中挣扎的人,无动于衷。 疏桐回头疑惑道:“公子?” “不能过去,那是流沙坑!”奎叔几步走近前来。 “难道就眼睁睁让他陷进沙坑里活活闷死吗?”疏桐一边解自己腰上的绳索一边怒道。 “你我都救不了他!”王墨一把箍住她的手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奎叔,救救我” 风似乎小了一些,黄沙沉落后,四周的光线也亮开了一些。疏桐渐渐看清,流沙已经掩埋至他的胸口。那落满尘土的脸上,写满了惊惧和恐慌,一双手死死拽住骆驼的缰绳,带着绝望和无助。 “墩子,奎叔对不住你,你放心,你爹你娘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说罢,奎叔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猛一把斩断了驼缰,将那已被墩子拽至沙坑旁的骆驼解救了出来。 眼睁睁看着墩子在挣扎中被流沙一寸寸淹没,疏桐挣扎不休,却被王墨死死抱住。不禁泪流满面。 一道白色的身影突然扑倒在沙坑边,将手臂长长伸向沙坑中的墩子:“把手伸给我!” 疏桐不由睁大了眼睛。对墩子施以援手的人,竟然是“优渥公子”石拓! 墩子的手在空中费力挣扎,却还没触到石拓的手,半截手臂便被流沙淹没,再也无法动弹。随即整个人便被沙海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为什么不救他?!你明明可以将大家的骆驼集中起来,一起将他从沙坑中拔出,为何要这样无动于衷?!”石拓仰首望向奎叔,一脸激愤道。 “此处十分危险,趁风沙小一些了,大家赶紧离开这里!”奎叔没有回答石拓的质问,反而沙哑着嗓音要求大家马上行动。 众人都不言语。在漫天黄沙中低垂了脑袋,捂着口鼻,沉默着跟着驼队往前艰难步行。 王墨松开疏桐,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前带。疏桐一把甩脱他的手,转首用头巾擦着脸上的泪水和泥沙。她在恨他,若不是他和月容的奸计,墩子又怎会葬身这片沙海?! 王墨怔了怔,不再言语。快步朝前面他骑乘的骆驼走去。 奎叔也急步向驼队前面走去,在经过疏桐身边时,他顿了一下道:“墩子他自小跟着我学当向导。但凡有一线希望,我又怎会放弃?” 疏桐诧异抬起头来,奎叔却大步走进前面昏蒙的沙雾之中了。 后面便听得另一位向导对石拓道:“陷入流沙坑的人,别说是人拉不出来,就算用驼队拉,最多也是拉断胳膊拔不出身子。奎叔是觉得与其那样。不如给他留具全尸” “此地如此危险,为何不绕道行走?” “选择另外的路,就会缺乏水源。这一段路之所以有流沙坑,其实就是地下河的水脉流经此地形成的。” 石拓怒道:“今日这般大的风暴,你们做向导的居然一点也没察觉到吗?” 那位向导的声音便有些尴尬:“奎叔本来提议昨夜启程,是公子你说要留时间给周忠养病,推迟到今日出发” 回忆起昨日傍晚的情景,石拓当即抬头望向走在前面的疏桐。而这一瞬间,疏桐也正好转回头来,她紧抿着嘴唇,眼中泪光闪闪。 石拓蓦地转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疏桐心下一沉。在墩子被沙海吞噬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愧疚不已:若不是自己给石拓建议推迟出发时间,也许昨夜大家就平安通过了这片沙海 墩子的事,却还只是事情的开端。风暴此起彼伏接连不断袭来,推动着四面的沙丘层层翻涌,潮汐一般在沙海上奔腾咆哮。奎叔带领众人几乎是匍匐在不断变幻移动的沙沟内,艰难前行。 因沙暴中可见度极低,陆续又有人和骆驼误踩了流沙陷入沙海。因人是绑在骆驼上的,而骆驼的缰绳又是栓在一起的,一人失足,往往牵连几个人几匹骆驼遇难。 无奈之下,奎叔只得让向导们解散了骆驼的缰绳,叮嘱大家注意前后情况,紧紧跟上队伍。 在驼队解散缰绳后,王墨和身后的向导调换了位置,走在了疏桐前面,将他的驼缰与疏桐的骆驼绑在了一起。 “公子为何不听奎叔的?”疏桐阻拦不及,便沉色问道。 王墨却并不回答,将驼缰系好之后,便埋首牵了骆驼跟着向导前行。 “公子就不怕我踩入流沙,连累了你么?” “少说话,保存精力。”王墨回过头来,丢出一句话来。 却就在他回头的这一刹那,疏桐身子突然一斜,人便朝着沙沟一侧歪倒下去。 王墨脸色一白,当即手起刀落割断了自己腰间与骆驼绑在一起的绳索,一把丢开驼缰朝疏桐扑了过去。 疏桐却只是脚下踩着了一块兽骨,被绊了一下。王墨扶起疏桐,刚松了口气,便感觉脚下似被人死死拽住了一般,难以挪步。他埋首一看,便发现四周的黄沙在簌簌滚落,不知不觉间已没至他的小腿。 该死,居然踩进了流沙坑?! 王墨咬唇费力抬腿,却发现根本不能挪动半分。沙坑下似有千钧重力在将自己往下拖拽。越是费力与之抗衡,那四面的沙粒就流动得越快,身子下沉得也越快。 来不及细想,他当即转首对疏桐道:“桐儿,你先走,我有点累,想歇一下。” “奎叔说沙暴没停就一刻也不能歇啊。” “只歇一下。你别挡着后面的人,赶紧走!” 王墨的语气有些不耐烦。疏桐往前走了两步,觉得有些诧异,便又回头打量王墨,这才发现他腰间竟没系绳索,便停步道:“公子,你怎么没系绳索?” “我一个大男人,还能被风吹走么?你先管好你自己!” 感觉王墨的语气很不友好,疏桐瞪了他一眼,转身拉着驼缰朝前走去。 第一六四章 离我远些 “子夜,你怎么了?” 几匹骆驼经过之后,路过沙坑的石拓发现了王墨的异常。他细看之后,一脸诧异道:“你一直跟在奎叔身后,怎么也会失足?!” 石拓这一声惊呼后,很快整支驼队都知道了。领头的奎叔当即折返回来,当他跑近沙坑,看见王墨被流沙困住的景象,当即慌张了起来。 “公子,这,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会陷入流沙?” 王墨却皱眉道:“你们离我远些,这沙坑在不断扩大!” 围观的向导和保镖们都不由得退后了两步。 疏桐扒开围观的人,待看清王墨的处境后,一时竟愣住了:他分明是先前扶她的时候踩进流沙中的。发生这样恐怖的事,他居然还能骗她说是自己累了想歇息一下?! “奎叔,你快想想办法啊。子夜陷得还不深,或许还来得及!”石拓急切对奎叔道。 奎叔蹲下身,将手指插入流沙中闭目感知了一阵,随即咬唇道:“公子没有费力挣扎,这沙流动的速度还比较慢,是有一个办法,只是” “是什么办法?你快说啊。”一旁的石守则也急了起来。 “可以让大家牵住骆驼往不同的方位拉起绳索,在沙坑上形成一道绳网,然后由一个体型轻敏的人爬上绳网,”说到这里,奎叔突然停顿了下来,大家急切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向他,他却好一阵才又咬唇道,“用刀将公子的双腿截断” 沙坑四周。顿时一片沉寂。 “就按奎叔说的办法,由我爬上绳网去救公子。”疏桐突然出声道。 众人的目光又都聚焦到疏桐身上。的确。整支驼队中,只有她的个子最矮,体型最瘦,最适合爬上绳网去救人。 奎叔当即点头道:“好。我这就将绳子分给大家,每两人一组。拉着骆驼朝相反的方向绷紧绳子” “等等!你们就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么?!”王墨突然出声打断了奎叔的话。 奎叔愣了一下,随即转首问道:“公子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有。” 众人眼睛一亮。 王墨却道:“你们都赶紧离开这里!” 疏桐摇头道:“公子,命比腿重要!” “桐儿,你就那么恨我,非要拿着刀子一刀一刀锯断我的腿?”王墨苦笑道。 疏桐不由得怔住。 恨他?对!从自己踏入王家宅院那一天开始,就一直在恨王家的人,也包括作为仇人儿子的他。 只是,今日在这片沙海中。几次目睹陷入沙坑的人被流沙活活掩埋,那般惨绝人寰的挣扎场景,令人备受摧折,她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奎叔劝道:“公子,他说得对。失去了腿,还有人能服侍你,可丢了命,一切都将变得无可挽回” “对我而言。有尊严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苟延残喘那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王墨神色决绝。 疏桐急道:“公子。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你答应过月容姐,要活着回去” “桐儿是担心解药么?你且放心,在敦煌的时候,你身上的毒就彻底解除了。后面我给你的只是扶正补虚的滋补药材。”王墨勾唇一笑,那笑容显得有些苍白。 疏桐却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已经将自己身上的毒解了?! “子夜,趁还来得及,放下你所谓的尊严和面子,让大家救你出来!”石拓说话的语气有些重了。 “若是有人斩断你的双手,你还愿意活着么?” 对一个琴师而言,再没有比手更珍贵的东西了。失去双手,就如同苍鹰折断翅膀,孔雀失去尾羽,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石拓看着面带微笑的王墨,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墨转首对奎叔道:“奎叔,请你将石公子和舒公子平安带回敦煌!你拿着这块石头去找月容,她会支付你返程的向导费。” 说罢,王墨从袖中取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雨花石,抬手抛给了奎叔。 奎叔握着手中的石头,一时有些愣怔。 王墨又对石拓道:“我往日对你多有得罪,不敢奢求展延兄谅解,但临别前还有一件小事托付,还望展延兄能不计前嫌答应子夜。” 见王墨心意已决,石拓只得道:“你且说说看,我若有能力办到,定当答应。” “桐儿本是你两万金赎出的自由人,请展延兄替我好好照顾她。” 石拓不由得一愣,好一阵才又重重点头。 见石拓答应,王墨便转首对众人道:“趁这阵风沙小了些,你们赶紧走!” “公子?!” “桐儿还有话说?” 疏桐急呼一声,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王墨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取下头上发髻中的毫针夹在指尖,冷冷道:“我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不想让你们看到临死前的窘迫难堪,若再不走开,这毫针便替我留下几个殉葬的!” 奎叔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道:“公子心意已决,我们走!” 众人各自归位,驼队在沉闷的气氛中再次行走起来。 天地昏黄,沙坑内的王墨脊背挺得笔直,一身青袍在风沙中猎猎鼓动,如同一株孤独无朋的胡杨树,潇然清寂。 看着这样的王墨,疏桐再也忍不住,鼻头一酸,泪珠便潸然而下。 他是灭门仇人的儿子,自己一直在算计着如何利用他报复他,可是为何这一刻,自己会如此难受?!是因为他两次救了自己,自己不曾回报而心怀愧疚? “白姑娘,我们走吧。”石拓低声劝道。 疏桐抿紧了嘴唇,抬袖抹了一把眼泪,终于转过身去,与石拓一道消失在茫茫沙雾之中。 看着那道纤瘦的背影远去,王墨的唇角不由得微微勾起。自己对她的那些付出,终究还是换来了一掬热泪。她,终于不再是一块无知无识的冰冷石头了 这些年来,无论她如何伤他,瞒他,算计他,他却还是那样疼她,护她,喜欢她。所有这一切,缘起于微末,却如同一粒种子,在命运的乱局中悄然生根发芽,直到藤蔓纠缠,枝繁叶茂,再也无法从生命中抽离剥解。 恨只恨他千般算计百般挣扎,却终究还是扭转不过命运的罗盘。立在这漫天的黄沙之中,王墨唯一能做的,只是闭目回味那潜藏在心底的过往。 第一六五章 旧时记忆 母亲朱婉去世后,长相酷肖母亲的王墨,便成为了当家主母常云霁的眼中钉。 在王恺面前,常云霁是一副慈母面容,转过身便又是一副面容。她那时大概认定了王墨会因体弱多病而“早夭”,所以诸般事情都是往狠里做。那时不过十岁的王墨,除了在她面前示弱卖傻,再没有别的选择。 王恺原本也是喜欢王墨的,反复听人说他子夜出生命中克母,心中便觉不悦,再看他平日一副懦懦卑怯、胆小怕事的模样,那眉眼越像朱婉,他便越是觉得失望至极,几乎不去清梧院落足。 那一日,王恺接到了大鸿胪石统五十大寿的请帖。因与石崇关系交恶,王恺看石家人很不顺眼,打心眼里不愿意赴宴。可又碍于都是皇后贾南风一党,不送礼又甚为不妥。 王恺为此事愁眉不展时,意外遇到了在后院学习骑马的王墨。也不知道马仆和骑师去了哪里,脑袋才刚与马背齐平的王墨,正独自拉着马缰,狠了命似的要想登上马背。 他明显不得法,穿着马靴的脚尖一戳着马腹,马儿就受了惊,他还来不及收腿,便被马倒拖着跑起来。 王恺一句“蠢材”还没骂出口,便见王墨踢脱了马镫,双手撑地爬了起来。尽管脸和手都被马场上的砂砾磨破,他却居然没哭,只抬袖抹了一把额头的血迹,便跑着去追那马儿了。 经历磋磨,他却越挫越勇,一追到马儿。便又攀住马鞍尝试着往马背上爬。 王恺本是行伍出身,一向见王墨畏畏缩缩甚是厌烦,如今见他这般模样,心下一动。竟破天荒第一次上前指导他如何骑马。 自母亲去世后,这还是第一次与父亲这般亲近,王墨既惊又喜。王恺那日对他说的每句话,他都用心记在脑海里,学得极是认真。他本就聪慧,王恺稍作提点。他很快便掌握了要领,不过半个时辰,他已能御马在马场中小跑了。 看着王墨策马的身影,王恺突然决定,要王墨代他去石统位于京郊的别墅送寿礼。让十岁稚子送礼,一来向石家显示王家子嗣的聪敏拔萃,二来让身为庶子的王墨送礼,也表达了自己对石家的不屑。 第一次被父亲安排去做事,且又是替朝中官员送寿礼,这让王墨十分慎重。是以当日。王墨换上了衣橱中自己最华贵的袍衫,又在马厩挑选了一匹看起来最威武神奇的高头大马,这才随端了礼盒的小厮出门。 那小厮却是常氏的人,出了城门便突然捧腹称病,说痛得不行了。王墨怕错过吉时,误了父亲安排的事。仔细询问了石家别墅的位置后,将装了礼盒的包裹绑在自己马背上,便一人骑马前去。 却不知这一日是注定了不顺遂,那马匹也格外欺主。跑到一半路程时,不知听到道旁的什么响动,突然便发作起来,猛一扬蹄抖身,将王墨直直甩下了马背。 王墨跌下马背的一刹那,还惦记着送礼之事,为避免面上受伤。竟不忘了用手肘撑地护脸。尽管如此,这一跤也跌得甚是狼狈,两只手掌和手肘挫伤不说,头上玉髻也摔碎了,发髻散乱。全然没了形象。 送寿礼这件小事也办不好,自己将彻底成为王睿和王润口中的“废物”、“蠢材”!看着自己掌心不断渗出的血迹,王墨除了跌入深谷的无望感,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小公子,你家大人呢?” 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眼前一团黑影罩下,王墨才仓皇抬头,眼前立着一位衣着精致的年轻夫人,那双带着关切和问询的眼睛,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娘。 见王墨发怔,那位夫人以为他是吓愣了,便躬身将他扶起,替他拍打衣服上的尘土。待发现他的手掌在出血后,她当即卷起自己的衣裙,“唰”一声撕下了内袍的衣摆,蹲下身替他吹去掌心的尘土后,仔细的包扎了起来。 “有点疼,不过马上就好了。”一边包扎,她一边轻声安抚他。 这般温和关切的语调,令王墨鼻头有些发酸。 替王墨包扎好伤口,她拍了拍他的肩头赞许道:“伤成这样都没哭,你比我家那小丫头可勇敢多了。” 王墨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对了,我叫舒眉,敢问小公子如何称呼?” 王墨抿唇道:“王墨。” “王公子,按江湖规矩,我们现在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可以告诉我你为何独自骑马在此了吗?” 王墨只好将自己令了父命去石家送寿礼之事说了出来。 舒眉听后便道:“巧了啊,我也是去石大人家贺寿。王公子不如和我一道乘车前往?我那爱哭的小丫头也在车上,正好介绍她认识一位勇敢的大哥哥。” 王墨回头看了看路边停着的油壁马车,想着父亲就是亲自教了骑术才令自己行走这一趟,他便抿唇摇头,转身朝自己的马匹走去。 见王墨小小年纪却如此倔强,舒眉摇了摇头,追上去道:“唔,男女同车,有失礼仪,是我考虑不周。你手伤成这样,也没办法勒缰绳,我就陪你一道骑马吧。” 王墨原本还想拒绝,可掌心包着厚厚的布条,他握了几次都握不住马缰,便只得由着舒眉翻上马背,替自己握缰策马。 一路上,舒眉便教他如何御马,如何观察马性,如何与马成为真正的朋友。朱婉自生下他以来,就一直缠绵病榻,从未好好享受过母爱的王墨,这一刻只将她当做自己的母亲一般,心生眷恋。 抵达石家别墅门外时,舒眉勒停马匹,扶王墨下马后,又取下自己头上的发插替他重新梳理了发髻,待整理完毕,她端详一番道:“嗯,有如此一位翩翩佳公子献上寿礼,石大人一定十分高兴,你父亲也一定替你感到骄傲。” 王墨当即便红了脸。 待王墨取下马背上的礼盒,将马缰交给接客的小厮后,他转身便见舒眉从油壁车厢中抱出一个哭得一团糊涂的小姑娘。 “呜呜娘亲不疼舒儿” 舒眉搂着小姑娘又是拍又是哄:“哪有啊,舒儿是娘的心肝宝贝儿” 看着那身着粉红裙裾头挽双环发髻的小姑娘哭得那般伤心,王墨只觉得抱歉。碍于面子,他却不能上前安抚,只由小厮引着走进了别墅。 第一六六章 梨花月明 在会客厅内,王墨将包了布巾的手掩藏于宽大的衣袖中,恭敬有礼的将父亲准备的贺礼送给了石统。在他准备告辞离开时,舒眉带着那位叫舒儿的小姑娘进来献礼了。 小姑娘大约五六岁,生得粉雕玉琢,加之言辞伶俐,一番祝寿词背完便惹得了满堂喝彩。也是这时,王墨才知道这对母女是鸿胪寺主薄白慕的妻小。 小姑娘名叫白舒,取自父母的姓氏,代表着父母对她的无尽宠爱。看她背完祝寿词就笑着扑进舒眉怀里撒娇的模样,王墨竟有些说不出的羡慕。 当他再言告辞时,舒眉便在一旁道:“天色已晚,你手又受了伤,一个人如何回去?不如在这里住一晚,明日我们一道上路回城吧。” 看着这对母女,王墨不知为何便答应留下了。 出了会客厅,王墨跟着舒眉一道往宾客休息的花厅走去,刚走了几步,白舒便突然丢开舒眉的手,朝着前方紫藤花架下一位身着蓝色锦衫的男子扑了过去:“爹爹!爹爹” 想必,那位身型高瘦的男子,便是鸿胪寺主薄白慕了。 白慕原本正侧首与人交谈,听得这脆生生的呼喊,当即折回身来,一见白舒便满脸蕴笑,蹲下身张开双臂膀将她抱了起来。 “是舒儿啊。来,告诉爹爹,路上坐马车好玩么?” 白舒便撅起嘴道:“一点都不好玩,娘亲都不陪着舒儿,舒儿好害怕” 见女儿在丈夫面前“告状”。舒眉无奈摇了摇头,随即几步走上前去,将她在路上遇到王墨一路护送他的事情说了出来。 得知妻子居然抛下女儿骑马护送别家孩子,白慕嗔怪道:“就算夫人古道热肠想要帮助那孩子。命驾车的小厮护送一程也就行了,这般女侠姿态,倒像是骑马的瘾犯了一般,连我这宝贝女儿都丢下不管了。” 舒眉便笑道:“夫君说得极是。只是我看那小公子唇红齿白,眉目俊秀,便心想若自己也有这么个儿子就好了。” “这般看来。夫人是在替舒儿物色女婿了?” “说什么呢,舒儿还在跟前呢。” 听了这句话,王墨的脸不由得又红了。他垂下头,正寻思找个角落避开这一家三口,便突然听得白舒问道:“爹爹,女婿是什么?” “女婿么,就是舒儿的夫君。” “舒儿有了夫君,也得像娘亲一样,离开姥姥姥爷么?” 白慕笑道:“自然是要离开的,哪有一辈子守着自己父母的闺女?” “那舒儿不要夫君。” “傻孩子。爹爹娘亲总会有老了的一日,那时舒儿的夫君便会接替爹娘照顾你一生一世” 舒眉突然插话道:“你爹爹说错了,应是舒儿和夫君执手相携,互相照顾一生一世。” 王墨心底有些酸涩,纵使母亲今日还活着,想来自己也不会拥有白舒这般的幸福。除非。父亲也能像白慕主薄一样,只有一个妻子,将满心满眼的爱,都交给妻子和孩子 看着如此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他默默低垂了头,沿着旁边的青石小径,躲进了花木繁茂的石家花园。 夜间的华宴上,前来贺寿的宾客们笑语欢颜,推杯换盏,席间一片觥筹交错。 王墨虽是代表王恺来做客。却毕竟还是个孩子,被主家安排坐入了宾客家眷的席位。他对桌上的美味珍馐不感兴趣,一个人闷闷听着四周太太夫人们家长里短的东拉西扯,觉得十分无聊,只垂首反复卷裹着面前的丝帛怀挂。 恰好舒眉看见了。便朝他招手道:“王公子若是吃好了,能否帮我带舒儿去后院玩会儿,我此间还有事要与石夫人请教。” 王墨侧首看过去,果然那小姑娘也颇觉无聊,正拿了银箸子在饭桌上百无聊奈的敲打杯盘碗盏,弄出“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同桌的那些夫人小姐个个都皱着眉头,却又碍于情面不好说破。 王墨便起身走到她面前道:“我带你去后院坐秋千。” “后院有秋千么?”白舒抬首问道。 王墨点头道:“有。” 白舒当即丢下手里的银箸子跳下椅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催促道:“那我们快些去吧!” 王墨痛得直拧眉! 想着白日里舒眉还夸他勇敢,为着那点面子,他只得垂首咬牙,忍住了没甩开白舒的手,由她拽着走出宴客堂。 出了宴客堂,王墨便对白舒道:“你且松开手。” “不松。要是你丢下我不管,自己跑去玩了呢?”白舒一脸机灵道。 王墨皱了皱眉道:“不会。是这院里花木繁密,我得腾出手来替你开道。” 白舒这才松开了手。 一路上,王墨便用手臂替她挡开横在石径上的枝叶,带她去了白日看见秋千的那个院子。 时值春日,那院子里正是满园梨花煌煌盛放。此时虽是夜晚,但逢着石统寿辰,石家的家仆在每株梨树上都挂了祈福的琉璃风灯,整个院子便亮如白昼。 穿过花径,在一株繁花密缀的梨树下,果然静停着一架秋千。 白舒一见就来了兴致,几步冲过去,就急急要爬上秋千,可惜个子矮了些,只把秋千晃荡开来,却始终爬不上去。 “哥哥,抱我!”白舒扭头便吩咐道。 王墨只得走上前去,憋着劲儿将她抱上了秋千。 白舒坐在秋千上,手握秋千索儿,使着劲儿踢蹬双腿,那秋千却只是左右挣扎着摇晃了几下,便又慢慢停歇下来。 “哥哥,你得推推我啊!” 敢情这小姑娘把自己当成石家的小厮了不成?!王墨无奈走到她身后,双手抓住秋千板,用力推了出去。 “啊” 这一用力,王墨掌心的伤口便被挣裂开了,尖锐的刺痛令他不禁皱眉轻嘶。 听见王墨的呼痛声,白舒当即扭回头看向王墨,见他咬牙切齿的捏着手,便足尖点地停下秋千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王墨似还在忍痛,并未开口理她。她便一把拉过他的手来亲自查看。当她发现王墨掌心缠缚的包布乃是母亲中衣的面料,顿时恍然大悟道:“哥哥,你就是要做我夫君的那位公子么?” 王墨一时怔住。 一阵晚风吹过,树上的梨花纷纷飘落。漫天花雨之中,女孩润玉一般的脸庞童真可爱,如若仙童。 这小仙童拉着他的手,将小脸凑近他的掌心,啜着小嘴“呼呼”的吹了几口气,遂又抬头问道:“好些了吗?” 手心被她吹得有些痒痒的,王墨忍不住缩手道:“不用吹了。” 小仙童却一脸认真道:“我磕着了,我爹爹这么吹一吹,我就不痛了。我娘说,夫君就是执手相携,互相照顾一生一世的人。哥哥,你先前照顾了我,我也要照顾你的。” 这一刻,王墨的心不禁有些微微颤动。 第一六七章 秋千露冷 “哥哥,这是什么花?” 一片洁白的花瓣落在白舒的眼睑上,她抬手拂扫时才留意到院中纷扬飞舞的花瓣。 “这位小姐连梨花都不认识么?” 王墨尚未开口,身后便传来一道取笑的声音。转回头去,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立在院子门口吃吃的笑。 王墨皱了皱眉,低沉了脸色道:“洛阳城中多槐树椴木,这果木之花却是少见的,她不认得也很正常,你笑什么?” 那丫鬟不料这小公子这般当真,忙忙上前笑着赔礼:“奴婢嘴笨,说错话了,还请公子小姐谅解。我来替小姐推秋千赔罪吧。” 王墨便退了开来,在秋千架侧面的石凳上坐下。那丫鬟躬身推动秋千,秋千浮荡,往复飞扬,白舒坐在秋千上咯咯轻笑起来。那灵动的眉眼、含笑的唇角、浮荡的衣袂,以及漫天的落花,便如此定格在了王墨心中。 夜色渐深,院子里起了湿雾。王墨正要送白舒回宴客厅,与石夫人谈完事情的舒眉便和丈夫白慕并肩来了后院寻白舒。 一见到王墨,舒眉便对白慕道:“这就是我在路上遇见的王墨王公子。” 白慕当即笑道:“哦,这就是我那小女婿?果然生得俊美!” 王墨想着先前白舒说过的话,当即便又红了脸。 白慕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又赞了一句:“这般小小年纪,就敢独自骑马来替父亲送礼,着实让人赞叹。我记得我都是十四五岁了才学会骑马。” 这一刻。王墨脸上便有了小小的骄傲。 第二日,王墨并没有直接返回清梧院,而是绕道去了城南的茶庄,借着要报恩的说辞。托娘舅朱逢秋设法将一个名叫喜鹊的孤女送进了白家为奴。 王墨现在想来,当时这么做好像不为别的,只是想早早的留个眼线,防着自己的“媳妇”一长大就被别家的公子抢走了。 若没有白慕谋反的冤案,时至今日,或许自己早就托媒上门去求亲。成了白家的女婿了。只恨命运无常,偏偏父亲会被太子少傅崔平说动,在朝堂上出面请下了白慕谋反叛逆的定罪圣旨,还亲自领着禁军去抄家灭门,彻底改变了他和她之间的身份。 回忆至此,王墨只余憾恨。 喜鹊为报答朱逢秋的救命之恩,以命换命救下了白舒。当白舒以“喜鹊”这个名字踏进清梧院的那一刻起,他在她眼中看见的就只剩仇恨了。 她仇恨所有姓王的人。在她眼里,自己除了“仇人的儿子”这个身份,再没有其他。她自始至终也没能认出这个她曾许诺“我也要照顾你的”哥哥来! 眼睁睁的看着她从被父母娇宠的掌上明珠,沦为仰人鼻息任人践踏的下等婢女,他清楚和理解她所有的悲痛绝望。她故意在他跟前打翻滚烫的水壶,在沐浴室外窗上挂鬼面纸鸢,往他的饭菜里吐口水沫子,在他的药碗里撒泥灰杂尘她费尽心思的所有报复。他都带着“父债子偿”的赎罪心理,默默的忍受着。 从来都冷清死寂的清梧院,因着她的仇恨,她的算计,她的往来奔走,变得有些生机了。那时的他,最大的乐趣,竟是看她计谋得逞后脸上一闪而过的那份小得意。 也是因为有着她的存在,他开始认真思虑自己的未来。如何摆脱常氏的控制,如何让自己强大到能够守护她。如何替她找出白家冤案的幕后真凶,如何改变自己在她眼中的身份 直到她咬牙切齿的将他推入冰冷的荷池后,他才庆幸自己几乎以死的代价,换得了一次拨转命运轮盘的机会。他是那样勤奋,那样卖命。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只为一步一步向自己预设的人生靠近。 借王寺村的医药垄断各地的医药市场,假朱逢秋之手经营茶楼、酒肆、陶坊等各种商铺,发展培植商场中各种潜在的利益链条,利用钱财贿赂官员暗中操控影响朝局走向 在短短的六年之中,他让自己名下的财富远远超过了父亲一生靠收刮盘剥而积累的财物。甚至,在积累财富的关键时刻,他也不惜用类似那样的赝品去套父亲的钱,索回他作为儿子应该继承的那一部分。正如白舒所言,他不像是一位大夫,他对治病救人毫无兴致,他是一位真正的商人,一位妄图要吞天的贪商! 他以为,只要用心谋划,用心经营,这世间没有自己把控不了的事情。直到身陷沙坑的这一刻,他才清醒认识到:人无法把控自己的命! 这六年来,他殚精竭虑,垂死挣扎,每一日都活得特别累。不说那千曲百折敏感多疑的心窍令他疲惫,单是他每日要在众人面前保持着的那张笑脸,就令他劳顿不堪。若早能预料一切会如此收场,他又何必那般拼了命的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王墨的双腿已经渐渐失去知觉。垂首看着两腿间不断滚落加深的沙粒,他心里开始有些后悔。 他后悔没有告诉白舒自己是谁,后悔没有亲口对她说出自己的真心,他甚至也后悔自己与她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因为一点可怜的自尊和可悲的骄傲,一直苦苦压抑自己的 自己竟然可以将她托付给石拓?! 每次一看见她提到石拓时的表情,他就妒恨不已,难以自控。凭什么石拓他不用努力,就能坐拥金山富甲天下?凭什么石拓他不用算计,她就对他另眼相看?而自己,费劲了功夫,用尽了手段,也只是“仇人的儿子” 仰首望着苍黄暗淡的天空,王墨心中苦涩不已。 要是时间能回到陷入沙海的那一刻,他必定不会如此昧着真心慷慨大度的将她托付出去,他一定会选择将她拖入沙坑,死命的抱住她,要她和自己同生共死! 要是时间回到自己重返清梧院的那一刻呢?自己一定从一开始就向她表白,哪怕被她拒绝,哪怕被她嘲讽,也好过至死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心。 要是时间能回到八年前白舒踏进清梧院的那一刻呢? 看着眼前风沙肆掠的沙海,王墨的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 第一六八章 君子爱财 “啪” 一声脆响后,手臂上传来的火烧火辣的痛,令王墨倏忽睁开了眼睛。面前立着一道黑影,他努力缩瞳聚焦,才慢慢看清了那是手执驼缰的萧白。 “死了有的是时间睡,这阵你最好还是撑开眼皮醒着吧。”说话间,萧白又一鞭子抽了过来。 王墨疼得皱起了眉头:“萧兄这是要询讯逼供?” 这人自打敦煌城外露面开始,王墨就看出他是有目的而来的。果然这就追到北河界来了。他此刻鞭打自己,无非是见自己落了单,趁机要询问那西夜国的宝藏罢了。 或许是太久没有喝水,一说话王墨才发觉嘴唇已经干得起壳,嗓子里火辣辣的痛,声音沙哑得都不像自己了。 萧白并未回答他的问话,转手取下骆驼背上的水囊,抬手抛给他道:“慢慢抿,别把自己给撑死了。” 王墨接过水囊,拔开塞子举到唇边,正要饮下,却又慢慢将塞子塞回去,摇头道:“总归是要死,早死早解脱。” 雾蒙蒙的西天上,黄澄澄的日头已经离沙线不远了。经过这几个时辰的狠命发泄,风暴似也累了,渐渐停息了。王墨垂首瞥一眼身下,徐徐滚落的流沙已经淹没至他的腿根了。 “想死还不容易,你挣扎几下,这流沙跑动起来,一盏茶的功夫就了结了。”萧白抱臂一哂。 王墨抬眼看着他,抿着干裂的嘴唇道:“困得久了,我有些乏力。挣扎不动。若萧兄念着相识一场的情分,替我扔个重物过来送我一程,子夜感激不尽。” “这倒为难我了。这周围除了沙子,石头都难找着一块。我总不能把骆驼推下来吧?”萧白左右环顾一圈。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到可以吹首曲子送你一程。” 说罢,他果然从腰间取下那枚玉润通透的白玉笛,横在唇边便吹奏起来。 笛音一起声便是穿云裂帛般的高亢,令人耳膜一震。原以为起音亮色后,曲子便会折入寻常的韵律。却不知那音律就一直保持在了高位,曲调简单,却反反复复,听得王墨脑袋里嗡嗡直响,恶心欲吐。 “这是阎罗催命的谱子么?”王墨终于忍不住抬手去捂耳朵。 “可不是么,这是最快的办法。”萧白拿开笛子,笑着道。 王墨垂首一看,顿时一惊。不知何时,自己身边竟爬过来了十余条黑斑褐点的响尾蛇。自己头上髻着乌木髻,一般的虫蛇在一丈之外就避而远之了。这群蛇却围到了近身几尺的位置。 蛇是王墨最厌憎的动物。他在王寺村进山采药材时,曾被银环蛇咬过一回,虽然被师父救下来了,但蛇毒发作时那种痛苦,他终生难忘。 王墨一脸苦笑:“被流沙吞了,我好歹留个全尸。被这群蛇咬了,皮肤难看不说,这半截子留在外面,不知要被鸟兽糟蹋成什么样子。” “那你就睁大眼睛打起精神保持不动,让他们以为你就是节树桩。”萧白收起玉笛,又从脚下的靴筒里抽出一把四五寸长的银刀来。 王墨疑惑道:“萧兄这是?” “谁叫我心善呢,没办法替你留个全尸,就把你从沙坑里挖出来呗。” “这可是流沙坑啊。”王墨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 萧白却不再理他,先是蹲在沙坑边用驼缰丈量了好一阵,随即便在沙坑一丈开外的沙地上跪倒。开始用银刀刨挖坑洞。 “早要知道你被埋在这里,我怎么也要带个锄头。用这小刀刨挖,可真是累死个人啊。”挖了一阵,萧白抬袖抹了一把汗,抱怨道。 王墨只觉得这人有些不可思议。他等着他询问自己西夜国宝藏的事情。他却躬身在一旁“哼哧哼哧”的挖起了沙坑。 王墨四周打量观望了一阵,渐渐看明白了他的用意。 流沙坑是地下河水流经时与表层松软的沙粒混合后形成的陷阱。若是有足够的能耐在旁边开挖坑洞,将地下水引流出来,改变流沙坑内的水沙比例,便能将流沙坑变为实沙地。 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只是凭借个人之力,要在这茫茫沙海中挖一个大到足够引流地下河的坑,有点天方夜谭的感觉。 没有趁手的工具,挖了许久,萧白也只挖出个五六寸深三四尺宽的沙坑。 王墨道:“萧兄不过与我萍水相逢,何苦要这般费力救我。” “你别过意不去,我不过是想等你找着宝藏算我一份罢了。” 果然不出所料。 王墨叹了口气道:“石公子已经带着地图和向导队去了昆仑,也不过半日路程你就能追上。”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直白白追去讨要份子,这怎么说得过去?我若救下你,也算有了功劳,拿了宝物也踏实。”说着,他顿了顿道,“你最好少废话省着力气,若坑挖好了,你人死了,我定要毁尸泄恨的。” 看着萧白埋头挖坑的背影,王墨不禁苦笑:“我又不是消极厌世一心求死的,萧兄何必还弄这些看着恶心碍眼的毒蛇给我提神?” “嗯,其实我看着也恶心。”说罢,他果然又横笛吹了首曲子,将这群魔怔了一般的毒蛇解散了。 他收起笛子道:“我会每半个时辰给你一鞭子醒神。” 王墨哭笑不得。 夜幕很快降临,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沙海再次恢复了温柔沉静的一面。 萧白停下来歇息了一阵,坐在沙坑边吃了些东西,又分了一小块囊饼给王墨,逼着他就着水吞食了一些。 随后,他便从腰间的锦囊内摸出个鸡蛋大小的夜明珠,用一个镂空丝网套着挂在骆驼脖子上照明,继续又挖起坑来。 这般大小的夜明珠,并不常见。用得起这样夜明珠的人,不会是寻常之人。王墨忍不住问道:“萧兄是如何知道寻宝之事的?” 萧白头也不回道:“行走江湖么,茶楼酒肆里总会听到一些有意思的线索。” 酒楼茶肆?王墨心下一哂,不再言语。 他的双腿早就没了知觉,流沙越埋越深,他感觉呼吸越来越费力,脑袋也渐渐有些不清醒了。 萧白言出必行,果然每隔一阵子就抽他一鞭子让他保持清醒。 第一六九章 绝地重生 一直挖到天亮,萧白终于挖出了一个四尺宽六尺深的沙坑。 当坑底慢慢渗出水迹时,萧白停止了刨挖,他取下腰间的玉笛朝王墨所陷的流沙坑方向插了进去。很快,便有一股混黄的细水从中空的玉笛流出来。见水流越来越大,萧白又将玉笛拔出换了位置插入沙土,又一股水流被玉笛引出。 如是再三,流沙坑那边的地下水便在玉笛的穿引下,从不同的孔洞里流出。眼见沙坑内的水要淹没靴子了,萧白便抽出玉笛,一翻身跃出坑内。 “总算运气好,赌准了水脉。”萧白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朝流沙坑中的王墨望去。 流沙滚落了一夜,此刻已经埋至王墨的胸口。沙坑下的地下水被引流出去后,下面出现了断层,王墨连同整个沙坑都突然往下陷去了好几尺。经过这一夜的煎熬,他早已坚持到了极致。这一刻,在生与死之间,他似乎更向往永生的解脱。 “你这一辈子,可还有什么遗憾?”萧白喝了口水问道。 王墨已说不出话来,甚至连抬眸看萧白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我可是说到做到,我挖了一夜的坑,手臂都要脱臼了,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有你好看。”萧白一挥手,便将手中水囊朝王墨脸上泼去。 王墨满脸的尘土被水冲刷开来,萧白这才发现他的一张脸白得和死人没有分别了。他在北河界狂飙肆掠的尘卷风中熬了一日,又在这千钧巨力的流沙里被埋了一夜,能活到现在。早已是个奇迹了。 萧白不忍再朝他甩鞭子,便道:“流沙已经停止滚落了,最多再有小半日,我就将你掏出来了。想想你爹。想想你娘,想想你喜欢的姑娘,想想那些你想做还没做成的事儿,也就熬过去了。” 爹?那个贪得无厌唯利是图连儿子的女人都能卖掉的人?若非是他强娶了母亲。母亲又怎会被常云霁那女人害死?若非他贪图权势做了崔平的帮凶,白家几十口人又怎会蒙冤九泉?自己与桐儿之间又怎会陷入如此困境? 若人能自己选择出身,自己最最不想的,就是当他的儿子! 看见王墨眉心皱动,确认他还活着,萧白便蹲下身将手插入沙坑之中,确实感觉不到流沙滚动之后,他又试探着伸了一只腿进去,沙地实实的。没有沉落的迹象。 他又围着王墨检查了一圈。确认没有危险了。便双膝跪地,开始清理掩埋王墨的黄沙了。 这一日,一直挖到烈日蒸蒸的午后。萧白才气喘吁吁的将王墨从沙坑里拖出来。一丢下王墨,他便也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地上。累得挪不动手脚了。 头顶日头烈得像是下火一般,被晒得发烫的地面令萧白感觉自己像是煎锅里的一尾鱼。喘息了一阵后,他再也躺不住,挣扎着站起来,猛一下跳进旁边那半坑渗出来的地下水中。 连头带脸的在水里浸泡了一阵,觉得浑身清爽一些了,他才翻爬起来,将王墨拖到骆驼身下的那一小片阴影里,接连灌了几水囊地下水泼洒到他身上,又搬开下颌朝他口中挤了几口。 这期间,王墨一直眼眸紧闭,挤进口中的水很快便顺着口角流走了。若非是见他胸壁间或还有起伏,真让人觉得这是一具死尸。 萧白用力掐了他的人中、河谷穴,他依然毫无知觉。萧白只得拿过那把刨沙刨得满是缺口的刀子,一拧眉猛一把扎进了王墨的手心。 剧痛之下,王墨倏忽睁开了眼眸。他费力抬首,瞥着自己鲜血长流的掌心,不解问道:“萧兄这是?” “以为你死了,正动手解尸泄恨呢。”萧白一抬手,那钝刀子便又“嗤”一声从他掌心拔了出来。 王墨痛得眉心一跳,嘴角歪斜。 “既然你还活着,那我就放你一马。”萧白卷了自己的黑袍擦拭刀上的血迹,发现钝口的刀沿上还带着几丝肉,不由得皱了皱眉。 “多谢萧兄救命之恩。”王墨挣扎着想要坐起,却终究没有力气,只得微微抬首致谢。 “不必致谢。指不定哪日我就要你还命呢。” 王墨愣了愣,随即道:“能否请萧兄扶我一把?” “你现在这样子,先躺着休息一阵。”萧白有些不忍道。 “我被埋了许久,下身血脉只怕早就淤积不通了,这般躺着会要命的。” 萧白便上前将他扶坐起来。王墨缓缓勾下身子,掀开外袍卷起裤管,这才发现一双腿不但发青发紫,还肿得发亮,活像被水淹死的人。 “泥沙挤压着,这腿怎么还会肿?”萧白有些吃惊。 “麻烦萧兄将刀子借我一用。” 萧白愣愣将刀子递给他,王墨接过后便朝肿胀的小腿上划去,淡红的血迹便沿着颤抖的刀尖一路流淌。 萧白看得有些发憷:“你,你这是做什么?要锯腿也不是这么个锯法啊?” “必须切开减压,再肿下去肌肉坏死了,这腿就废了。”王墨脸色发白,额头汗水涔涔,却咬紧嘴唇,又抖着手在小腿另一侧划拉开一道尺许长的血口子来。 “你都痛成这模样了,歇一下吧?” 王墨摇头喘息道:“这双腿早就没知觉了,我是使不上气力,能否请萧兄助我一臂之力?” 救人都救到这程度了,萧白也只得接过刀子,按照王墨的吩咐,在他双腿上划拉开数道血口子。 王墨也没歇着,取下乌木髻中的毫针,在双腿几个重要穴位下针。把自己一双腿折腾到血肉斑驳,他才喘息着停歇下来。 萧白从骆驼的背囊中取出一块油毡,用绳索系了两角绑在驼鞍上后,将油毡平展铺开在了沙地上。 “这日头这般烈,要一直呆在这里,我们不被晒死,只怕也要被热死。我讨厌和男人同骑马驼,你就躺这上面享受享受沙地雪橇。” “多谢萧兄。”王墨很清楚,自己这般模样,要在骆驼上根本坐不稳。要让个男人一路搂抱着同骑,他自己也恶心得紧。 沙地炙热,萧白铺了三层厚厚的毡子,将王墨拖上去后,又用绳子将他缠腰绑了一圈栓在驼鞍上,感觉固定牢实了,他才翻身上了骆驼,拖着他往昆仑方向出发。 第一七零章 沙海村落 走出那片移动沙海,就隐隐有一抹黛青在视野尽头若隐若现。 奎叔指着那道看不分明的线条道:“石公子,那就是昆仑山脉,我们再有几日就到了。” 石拓皱眉道:“都能看见了,怎么还要几日?” “沙漠上可不就是这样,眼睛永远比腿快。也歇息好一阵了,我们出发吧?” “好。” 石拓转身去营地叫众人收拾东西,便见疏桐一人立在营地后面,怔怔望着来路。 “白姑娘,再有几日,我们就走出沙海了。”石拓上前轻声道。 疏桐抬袖抹了一把眼眶,尴尬道:“这风好大,沙子迷了眼。” 此时的沙海一片静寂,哪来的风? 自王墨身陷沙坑那日起,她就变得沉默寡言了。白日骑在骆驼上赶路看着尚且还好,晚上却有好几次在梦中哭醒。她的悲伤难过,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以前,他听她说王墨利用她,甚至不惜在她身上下毒控制。他以为她对他是怀恨在心的,所以才不惜一掷千金替她赎身,助她脱离苦海。如今看来,她和他的关系,并非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要多久才能忘记他? 石拓有些心痛,却又无能为力。他看着她仍旧有些发红的眼圈,愣了愣道:“奎叔说趁着这阵风平沙静,大家再赶一程。” 疏桐抿唇道:“石公子,我们还是要去寻找西夜国么?” “白姑娘想放弃了?” “我们手中只有看不懂的吐火罗铭文和你的皇宫地图,究竟如何进入西夜国全无头绪。” 西北之行。是王墨强行要她来的。起初,她多少还因父母曾经游历过这片土地而心怀向往,在看惯了大漠风光,拜会过父亲的结义兄弟后。余下的路程里,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让这笔宝藏落入王墨和成都王之手。 如今,王墨走了,他所知道的进入西夜国的隐秘道路也和他一道埋入了大漠深处。再西行寻宝。已是兴味索然的无聊之旅了。 “白姑娘,实不相瞒,此次来大漠,我必须要寻到宝藏才能返回洛阳。” 疏桐有些诧异,在敦煌城外重逢时,他说自己家道中落,能找到宝藏是一桩机遇。为何此刻听来,却是别有深意? 石拓顿了顿,便将实情说了出来:“我离开洛阳前。父亲就被司马伦一党控制了。却不知他们是从哪里知道了宝藏的秘密。孙秀给我的条件是:我找到宝藏。他便放了我父亲。” 疏桐不由怔住。孙秀能知道宝藏的秘密,不正是因为自己算计王墨时,让云罗急鞭快马传回去的么?却没料到最终竟把石拓给卷了进来。 “想来惭愧。这些年在父亲的羽护下,我除了吟诗弹琴神游物外。落得个‘优渥公子’的晃荡名号外,从不曾为父亲尽过一分孝心,为家里分担过一丝烦忧。如今,父亲蒙难,家门倾颓,我若再不担起为人子嗣的责任,则无异于禽兽,有何颜面行走人世” 一向清高孤傲的石拓,何曾用过这样的口吻说话?疏桐只觉得心情异常沉重。 王墨寻宝,是为成都王司马颖争霸天下筹集财资;石拓寻宝,是为从赵王司马伦手中救出父亲。两相比较,疏桐自然更加理解和同情石拓的一片孝心。 寻思之后,疏桐便坚定了要帮石拓寻找宝藏的决心。她转首望向天边那抹黛青的山痕道:“既是如此,我们便加快些行程。早日寻得宝藏,早日救出伯父。” “多谢白姑娘体谅。”石拓朝疏桐拱手施礼。 疏桐忙摇头道:“石公子何须如此?一直以来,我欠你良多,尚不知如何偿还。恰好我懂一些于阗语,往后这一路上若能用得上,我自当竭尽全力。” 石拓点头道:“那就有劳白姑娘了。” 驼队再次启程。经历过了尘卷风和移动沙海这样艰难的挑战后,剩下的路途相对来说就轻松得多了。 越往昆仑山脉走,四周的环境就变化越大。从寸草不生一片澄黄的沙海中,慢慢便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绿意。 五日后的傍晚,驼队来到了沙海边缘的一个村落。 村子位于一座沙山后的沟洼之中,有一线细细的水流从村中蜿蜒流向沙海,前行几里之后便不见了影踪。 河道两岸绿草茵茵,走近了便发现那是一株株伏地生长的复活草。这是一种干旱枯死遇水重生的神奇野草,村里人都将这草视为神的仆人“莫尔”,但凡外出远行的人都会在骆驼的背囊中装上几株,在途中遇到有水源的地方,便将复活草种下,象征着播散希望和祈祷奇迹。 打听之后,才知道这个村子叫做“比亚玛”。“比亚玛”是于阗语中“复活”的意思,大概是想说从沙海中长途跋涉而来的人,只有走到了这里,才算真正的活了出来。 奎叔虽是个懂得沙漠脾性的好向导,却对于阗赛语不甚了解。除了会问路、求宿、进食等几个简单的词语外,一句连贯的话也抖不出来。驼队中原来也是有专门的翻译向导的,可惜在北河界被流沙卷裹了去。这一队人马里,真正懂得于阗塞语的,就只有疏桐了。 驼队在村里住下后,为打探消息,疏桐便与客栈里负责炊饮的老阿米(老妈妈)交谈起来。 起初,疏桐很难听懂老阿米的话,感觉她的发音和权叔教的发音不太一样。在经过从天气到驼马的一番拉家常后,疏桐才慢慢的适应了老阿米的发音。 或许是平日里过往的旅客少,这位老阿米闷得太久,好不容易有人找她说话,她便从隔壁铁匠家媳妇被玉石贩子拐走,一路说到去年干旱家里死了九匹骆驼,絮絮叨叨个没完。 疏桐也不着急,守着火堆一边看她烤囊饼,一边听她慢条斯理的讲述。眼看着十几个囊饼被火炭烤得焦黄酥脆了,疏桐才见插着提出自己的问题。 这个村子是三十年前从昆仑北边山麓一路逐水迁居过来的。村子里现今有九户人家,人口统共不过六十四五。因靠沙漠太近,无法种植和狩猎,村里人主要是靠给过往的玉石商人提供引路、护送等活计谋生。 第一七一章 采玉向导 “阿米知道西夜国么?”绕了许久的话圈子,疏桐终于开口问道。 老阿米正将烤好的囊饼往木盆子里搁,听了疏桐的问话,她抬首茫然问道:“什么来着?” “西夜国。”疏桐放缓了语速。 老阿米摇头道:“没听说过。我在这里住三十几年了,从没听说有这么个地方。” “那阿米可知道这附近发生大地震的事情?” “大地震?”老阿米皱起眉头,“这得是多长久的事儿了啊,我还是小时听我阿嬷说起过。说当时地动山摇,大河断流,峡谷闭户,呼犍谷里一两万人被困在里面” 呼犍谷,不正是西夜国的王城么?疏桐当即追问道:“阿米可知道那呼犍谷在什么位置?” “你们找呼犍谷做什么?”老阿米面上露出了一些警惕。 疏桐寻思后道:“阿米,我们是大晋皇帝派出来的,想请一尊丈高的白玉观音回去,听说西夜国呼犍谷这边出产的羊脂玉最好,所以一路寻访至此。” “大晋是什么地方?” 大晋建国至今也才三十来年,偏居昆仑一隅的老阿米没听说过也很正常,疏桐只得耐心解释他们是从中原过来的。 “哦,你们是打汉室那边儿来的?那这路可远着了啊。” 老阿米的认识中,只要是从中原过来的人,就是汉室来的。这也是张骞西行以及诸位汉室公主和亲后,西域诸国对汉朝留下的深刻印象。 “是挺远的,走了好几月了。”疏桐应和道。 “要说找羊脂玉啊。我那大儿子拉罗托就是个行家。这攻山采玉,没点眼力见是不成的,那些个二眼子,往往在山里挖上十天半月刨出来的都是石疙瘩。我家拉罗托只要接了活儿,就从没有失手过。这一带的玉石商人都知道他的能耐,也是找他判脉寻矿的人多了,我才开了这家客栈。” 老阿米没有回答疏桐呼犍谷在什么位置。反倒絮絮叨叨给疏桐推荐起她擅长找玉脉的大儿子来。 “阿佘(哥哥)这么厉害啊?”第一次听人说起找玉脉,疏桐到有了几分兴致。 “找玉脉这事儿,也得靠天赋。我家拉罗托喜欢夜里出活儿,一定要选那朗月之夜,子时进山,循着月光,用金锤一路扣着山石,仔细听那回响,他靠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就能将埋在山里的玉脉给捉出来” 月光盛处出美玉。原来真有这说法。疏桐听得十分新奇。 囊饼烤好。吊锅子里煮的马奶茶也做好了。老阿米便起身招呼众人用餐。 “白姑娘可打听到西夜国的位置?”用餐的间歇,石拓问道。 疏桐摇头道:“老阿米听都没听过西夜国这个名字。” “也是,都亡国一百多年了。大家谁还记得呢。看来,我们也只能一路往前摸索着走了。”石拓有些无奈。 “里说。西夜国东临皮山,西接蒲犁,北望莎车。想必也就在这附近一带。”疏桐望着正端着木盆给大家分发囊饼的老阿米,心里突然有了计较,侧首对石拓道:“老阿米的长子拉罗托是个专门替玉石商找玉脉的能手,对这一带的山脉应该十分熟悉,若是我们聘请他做采玉的向导,说不定能找出一些线索来。” 石拓眼睛一亮:“白姑娘这个主意不错。带着个采玉向导,我们也能掩人耳目。” 饭后,疏桐便向老阿米提出驼队想聘请拉罗托当采玉向导的事儿。 老阿米听了十分高兴,眼睛都笑眯缝了起来:“这敢情好。只是他前阵子才接了个活儿,这几日正逢着晴月天儿,顺利的话应该就要收活儿回家了。你们赶远路也走这么久了,就在我这里多休整两日,等他回来就正好养足精神劲儿了。” “阿佘现在不在家啊?”疏桐不禁有些失望。 “采玉这种事儿,急不来的。你们皇帝要找丈高的羊脂玉,虽说这一带产玉,但山脉浅处的矿早就被开采得差不多了,要寻上好的品相,就得往深谷里去。这玉埋深山,也不是说找就能马上找到的。再说,找出矿脉还只是头一桩,真正困难的是募集人工采挖,没个几月半载,这么大的玉能刨得出来么?” 看样子,老阿米留在村子里开客栈,其实是替儿子拉生意的。 疏桐也别无办法,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也不好改换主意,一行人便在客栈里暂时住下来,耐心等候拉罗托回家。 夜里的比亚玛村落,静寂得令人不安。 疏桐躺在土榻上,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睡。一闭上眼,王墨陷在流沙坑里的情景便浮上脑海。 “桐儿,你就那么恨我,非要拿着刀子一刀一刀锯断我的腿?” 王墨为何要说“恨”?那日,她没有细想过这句话。此刻寻思,便觉得非同一般,难道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恨他? 作为灭门仇人王恺的儿子,王墨在她眼里是精于算计,道貌岸然,十足十的一个黑医贪商伪君子,不恨都不合情理。可为何时至今日,一回想起他那一贯唇角勾笑的脸庞,心底就隐隐生痛。 “除非子夜能像当日从程据手下救你一般,不舍昼夜不顾安危的再来一次。” “桐儿,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解药。” “桐儿是担心解药么?你且放心,在敦煌的时候,你身上的毒就彻底解除了。后面我给你的只是扶正补虚的滋补药材。” 他逼着她学琴、学骑术、学于阗文、带她来西域,当时看起来似乎都他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利用她控制她。可当知道他非但从未给自己下过毒,还一直在想方设法救自己,她心底那份“合情合理”的恨,便显得有些忘恩负义了。 造成白家灭门惨案的罪魁祸首是一心要扶持成都王的太子少傅崔平,王恺不过是利益驱使下的帮凶。灭门惨案,至始至终与王墨没有丝毫关系,而她却一直将仇恨发泄在他的身上。回想起小时自己那些屡屡得逞的小计谋,疏桐心底便满溢着说不清的酸涩。 疏桐不知道在土榻上翻转了多少个来回,备受煎熬之中,木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第一七二章 沙海往事 “是谁?!” “还能是是谁呢?” 老阿米低沉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令疏桐松了口气。 老阿米进屋后,点燃了土台上的膏油灯,疏桐这才看清她手里还端着一只木碗。 疏桐有些诧异,翻身从土榻坐了起来:“阿米,你怎么进来了?” “我听你在里屋翻腾半天了,是睡不着么?” 往日在沙海里搭帐篷露宿,驼队里知道疏桐是女人,都是给她独留一顶。进了客栈,驼队人多,只能几人挤一间屋子。无奈之下,疏桐只得告诉老阿米自己的真实身份。整个客栈里就老阿米和她是女人,老阿米就把里间的土榻让给了疏桐,自己睡在外间。 “阿米,我有些认床,抱歉吵着您了啊。” 疏桐嘴里说着抱歉,心里却有些诧异。这土榻和木榻不同,翻个身也没什么大动静,她在外间居然都听见了,这听力着实非同凡响。拉罗托能用耳朵辨听玉脉,看来还是有些根源的。 “难怪白日我就觉得你没什么精神,这一路风餐露宿,看来是没睡好过了。”老阿米端着木碗走到榻边坐下道,“这是用复活草熬煮的汤汁,喝了能帮助人安神入眠。” 说着,老阿米将木碗递给疏桐。接过这黑乌乌的一碗汤汁,疏桐有些犹豫:这药汁是凉的,并不是现熬的,她怎么就预料到自己会睡不着? 似看出了疏桐的犹豫,老阿米道:“我家老头子走了后,我一直睡不好觉。每天都要熬一些草汁存在水囊里。睡不好的时候就喝上小半碗。人不吃饭不喝水还能熬几日,不睡觉那可是扛不住的。” 听了老阿米这几句话,疏桐心下有所触动,端着木碗便将草汁喝了下去。涩涩的。还带着一点酸味,喝完让她鼻头也隐隐有些发酸的感觉。 “其实吧,认床只是个习惯问题。人真要困了,就是水洼子里也能睡着。睡不着的。多是有心事的。你的心事,不妨说给婆子我听听,看能不能替你排解排解?” 疏桐忙摇头道:“没有,我就是认床的毛病犯了。” “你啊你,看这眼泪流得,还说没心事。”说着,老阿米卷了衣袖替疏桐擦起了脸。 疏桐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老阿米边替她擦眼泪边道:“说说看吧,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阿米是问谁?” “自然是问那个让你心痛流泪的男人了。你这年纪的女娃,眼泪还不都是男人惹出来的。” 疏桐又伤心又尴尬。整日跟着帮男人在一起。满心的酸涩都是忍了又忍。憋了又憋。这一碗复活草汁喝下去,看着眼前这满面皱纹一脸慈祥的老阿米,她竟是控制不住了。 横竖这位异族的老阿米与自己的人生没什么瓜葛。她与驼队的其他人又言语不通,说给她听听也没什么关系。她便将自己与王墨打小开始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是仇人的儿子,我恨他了这么多年,可世间突然没这么个人了,我却又难过得很,阿米你会觉得我特没出息吧?” “要说没出息,我比你还没出息呢。”老阿米叹息一声,说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她家原本住在昆仑北麓一个叫玛卡的大城镇里。父亲是当地最富有的玉石商人,家里光是雕琢玉器的奴仆就有一两百人。她年轻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那一带喜欢她的男子比镇外河边那一溜的胡杨树还多。 她十八岁时,父亲替她挑选了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未婚夫齐纳她见过,人长得又高大又英俊,她第一眼见了就喜欢上他了。这桩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婚事,令她十分满意。却在新婚的当夜,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家里一个常年琢玉的低等奴仆持刀冲进新房,将她掳了出去。那个叫奎尼的奴仆长得又黑又壮,满脸络腮胡子,丑得她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他却说他一直爱着她,受不了她和别的男人结婚。他将她扛进了镇子外的一处山洞里,任凭她如何哀求如何反抗,他都疯了一般不肯放过她。那一夜,让她恨他恨到了骨子里,发誓要么杀了他,要么杀了自己。 第二日,奎尼用骆驼绑着她,带她去了远离玛卡几百里外的沙漠深处。那一路,她都在尝试着怎么杀他怎么自杀,可无论她如何挣扎,都没能逃脱他的手心。到最后,她想他既然是因为爱慕她的美貌才这么疯狂,那她就毁了这张脸。她用在沙海中找到的兽骨碎片往己脸上身上划,以为弄丑了自己,他就会放手。 “喏,你看看这里,这就是当时留下的疤。” 老阿米捋开额前的白发,额头上果然有一道两寸长的瘢痕,像扭曲的蜈蚣虫一般瘆人。疏桐看得有些心惊。 “我把自己弄得像个疯子一样,他却死死抱着我说,‘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伤自己比伤我还难过。我也后悔自己冲动做下了无法弥补的错事,我会用一辈子来补偿你。’我说我不要补偿,只要他的命。他答应了,只是要我给他一年的时间,他要替他阿嬷完成重修墓室的愿望。” 无奈之下,老阿米接受了男人的一年之约,与他在沙海深处的菓纳绿洲住了下来。 “那一年后呢?” “一年后,我就生下了拉罗托。我恨他,也没办法喜欢这个孩子。修完他阿嬷的墓室,他果然如约将银刀给了我,我却下不了手,因为孩子需要父亲。我把孩子丢给他后,独自回了玛卡。” 回到玛卡后,虽然知道她被歹人掳走发生了很多事,但夫家为着两家的世代交好,依然延续了婚约,按照大婚礼仪将她再次迎娶过门。她和齐纳结婚后,却并没有过上她想象中的那种幸福日子。 “一个男人真心爱一个女人,和凑合着过日子的那种婚姻是不一样的。齐纳对我的好带着怜悯,不管他表现得如何体贴关爱,他看我脸上的疤痕时,眼底却有着遮掩不住的厌恶。而奎尼,他将我视作生命里最珍贵的礼物,哪怕是水囊里剩下最后一口水了,他都会骗着我喝下。” 故事最后的结局是,老阿米最终选择了离开玛卡,返回沙漠深处寻找那个强暴过她令她恨得咬牙切齿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与他一起度过了如胶似漆的一辈子。 第一七三章 记忆复活 说完自己的故事,老阿米喃喃道:“恨是会蒙蔽人的眼和心的。若不是有齐纳和他对比,我一辈子也不会看清自己爱的是谁。现在看来,坏的开始,后面未必没有好的结局” 好的结局?疏桐听着格外心酸,恨也罢,爱也罢,他都不在了。 “药汁差不多也要起效了,女娃你好好睡一觉。太阳落了,明天还会升起,这世间就没有熬不过的坎儿。”老阿米说罢,端起木碗吹灭了膏油灯,走了出去。 这一夜,疏桐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 待她醒过来时,时间已近午时。她洗漱了走出里间,发现客栈里十分安静,除了老阿米在院中的石窝子里捣磨粟米外,驼队的人一个也没见着。 “起来了?”老阿米回头看了看疏桐道:“人年轻就是好,恢复得快,你这一觉睡醒,人又水灵灵了。” 疏桐有些不好意思道:“谢谢阿米昨夜送来药汁。” “先别谢我,其实这药汁也是有副作用的。” “还有副作用?” “复活草汁让人饱睡一觉后,会让人脑子特别清醒,多少年前的事儿,喜欢的,不喜欢的,它都一股脑儿的给你翻搅起来”老阿米在日光下眯缝着眼睛看着疏桐,顿了顿道:“你和我不一样,我是指靠着那些早年的记忆来消磨日子,你男人才走了,我就怕你夜里安稳了,白日不安稳。” 老阿米的话说得这般直白,让疏桐听得一怔。 “你也别想太多,毕竟只喝了一次。药效也管不了几日。”老阿米拎过身旁的锡盅,将给她留作早餐的马奶茶递给她。 疏桐接过盅儿边喝着马奶茶,边在脑子里默了一阵,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便问老阿米道:“阿米,我们驼队的人呢?” 老阿米一边捣粟米一边道:“你们运气好着呢,拉罗托今儿打早就回来了。这次他带回来块好玉。这阵子正在村子后边的老艾力家开窗剖玉,驼队的人都去看热闹了。” “开窗剖玉有什么热闹好看?” “女娃你不知道呢,这原玉刨出来了,也就是个石疙瘩,究竟里面是什么样子只有老天知道。寻找玉脉的人都有个赌石的爱好,大家围着原石下注子,一气守着开了窗剖了心儿来定输赢,有赌酒的,有赌骆驼钱物的。还有赌女人的,爷们儿都喜欢着呢。” “这样子啊,我也想去看看。”疏桐听得有趣,也动了心思。 “去吧,出了门往右,过了小浮桥第二家就是。” 疏桐沿着老阿米指引的路。往村后走去。这才留意到村子里的房屋是沿着河岸分布的,左岸有五户人家,右岸有四户人家。中间就是一座用胡杨木架起的简陋浮桥。 走到桥面,才渐渐听得见河水潺潺流动的声响。沙漠中的河流,都是文静纤瘦的,也不知流到什么时候什么地界就被沙海吞噬掉了。老阿米先前和丈夫奎尼就住在沙海深处一个叫菓纳绿洲的地方,后来那里的水泊子被沙海吞噬了,他们才一路寻找水源迁居到了比亚玛。 在雀离大寺时,疏桐听白延说百多年前,西夜国这一带发生的大地震阻断了一道水脉,导致昆仑以东的地区沙化严重,那一带的居民纷纷北迁。老阿米和比亚玛村的其他村民却是从北边山麓迁徙过来的。却不知这道水脉又是从何而来的? 一路寻思着过了桥,很快便到了村里的老玉工艾力家。和老阿米家一样,都是泥土夯筑的屋子。胡杨木围拢的栅栏,在日光下呈现出近似沙海的苍黄色。 疏桐刚走近栅栏,便听见里面闹麻麻一片人声。 “虽是山料,但看这皮子就觉得水头足,应该是无瑕极品。” “你瞧着没,下面皮子有点泛黄,我觉着里面一定有石花儿。” “这皮子比较糙,‘饭渗’细花儿是可能的,不过艾力刀工好,若是就着石花儿走纹路,出来的未必不会是极品。” “我赌两匹骆驼,这玉里没有石花儿。” “有花儿,我赌五张野牛皮。” “我赌没花儿,十坛子马槽酒。” 疏桐从敞开的院门走进去,院子里围了密密匝匝一圈人,除了腰间系着兽皮的比亚玛男人,还有石拓和驼队的向导保镖们。 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胖子立在圈子中间,一手捏着黑木炭,一手拿块羊皮四顾询问:“还有谁要赌?赶紧的报名啊,一会儿艾力大叔玉刀一出手,指不定你就得牵着几头骆驼驮着几坛好酒回家了” 听他一煽动,围观的人群里又有几个男人报了名。 那胖子眼光转了一圈落在围观的石拓身上:“这位公子,你也来凑个热闹呗?” 石拓听不懂他的话,正要问身旁的奎叔,一侧首看见了疏桐,便招手让她过来。 疏桐替他翻译了胖子的话,石拓也觉得好玩,便解下腰间的银刀交给疏桐道:“那我就压这把银刀,赌里面有花儿。” 疏桐原话翻译之后,接过银刀拿在手里把玩。这是一把刀鞘上镶嵌了宝石的精工刀,一看就价值不菲。疏桐顺手拔开刀鞘,一道耀眼的银芒便直射眼帘。 就在这一瞬间,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画面:她抓起果盘中的银刀,朝一个身着青灰褒衣的男子后背狠狠扎去。 这个场景,曾在她梦境中反复出现过。只是,从未有过这一刻这般的清晰细节:刀锋刺破衣料扎入血肉的闷响,沿着刀刃滚流出来的温热鲜血 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自己怎会做起梦来?疏桐摇了摇头,四周仍是纷纷议论着原石的赌石男人。 “复活草汁让人饱睡一觉后,会让人脑子特别清醒,多少年前的事儿,喜欢的,不喜欢的,它都一股脑儿的给你翻搅起来” 想起老阿米先前的那番话,疏桐心底倏然一惊:刺杀王墨,难道不是自己的梦,而是被遗忘了的记忆?! 只稍一回想,她从果盘中抓起银刀之前的种种细节,便都一一清晰浮现在了脑海。 那是她被常云霁逼着喝下避胎药的当天,她以侍妾的身份进入清梧院的第一晚。王墨为她准备了一桌接风盛宴,还为她准备了一只香囊做礼物,而她却在他酒杯里下了“忘忧散”。被他识破后,他将这杯药酒反喂给了她,正是这致人短暂失忆的“忘忧散”,令她忘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 “白舒,忘记你的身份,放下你的仇恨吧。你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如何能与这个倾颓的时代抗争?你泉下的父母,不会因你放弃复仇而苛责你”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 第一七四章 残酷真实 她的人生里,只是缺失了这一刻钟的记忆,却导致真实的王墨在她眼中成为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她以为,那一夜他借药力强夺了自己的清白,因而对他恨到极点。而实际上,那夜他腰背受了伤,根本不可能与她同房。她那样伤他,他竟能装作全然没有发生过此事一样,任由她继续演戏作假,利用算计。 点点滴滴的往事浮上心头,她直到今日今时才看清,原来卑鄙无耻的那个人,分明是自己! 她以为,“七日亡魂丹”是王墨控制自己的卑劣手段,那却是他费心费力要救自己的解药。原来忘恩负义的那个人,也是自己! 稍一思索,桩桩件件令她恨他的往事,都突然改头换面,以另一种方式呈现了。疏桐只觉得心里好像被谁用刀子剜去了一块,剧痛锥心,令她头晕目眩 “白姑娘,你怎么了?”石拓一把扶住几欲晕倒的疏桐。 “那你记住了,我不喜欢被别的男人碰过的女人。” 石拓的手一触到她的手腕,疏桐脑子里便闪现出王墨说出这句话的森冷表情。愣怔之下,疏桐避开石拓的手道:“没什么,可能有点中暑,我去屋檐下歇息一下就好。” 石拓准备送她过去,那胖子却一把拉住他道:“这位公子,你下了注子就不能反悔了,别想开溜啊。” 入乡随俗,石拓只得留下来。 疏桐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屋檐下的,只觉得自己像个棉花人,软得不成器。扶着梁柱在屋檐下坐下,远远看着那一圈还在对一块石头评头论足的男人。便觉得这白日才像是一个醒不来的梦魇。 果然如老阿米所说,喝了这复活草汁,夜里安稳了,白日就不安稳。此刻就算是闭上眼睛,脑海里那翻涌不息的记忆也依然泛滥成灾。 “桐儿,你每日对镜梳妆的时候,可有认真看过自己的眼睛?你这双水灵灵的眼睛深处。隐藏着浓浓的杀意。” “你不想再看看么?我父亲左侧是任职光禄勋的三伯父,右侧是侍中裴危裴大人,再旁边是长广公主的驸马” “桐儿,我能注意到你,这堂中的任何人也都能注意到你。这般好奇,你不妨去侧院的喜禄堂看看,那里收到的奇珍异宝堆罗成山,写礼薄的账房手中名单也齐全得很。” “难得你这么诚恳,这个交易我应下了。” “等你某一天完全信任我。我也完全信任你的时候。” “桐儿,你明白了么?不计后果的善行,会伤己伤人。为富而选择不仁,有时候是一种自保,有时候是一种策略。” “至于谋害我娘的凶手,活着。才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我却也是个骄傲的人,若是一个女子连手都不放心交给我,我又哪来情绪与她欢好?方才抱你。也不过是替你解围。” “假戏真做,才能打动人。” “十指连心,你的手不疼了,我的心就不疼了。” “桐儿是想要我教你?罢了,我不能自寻死路。似桐儿这般铁石心肠的女人,不懂药理尚且几次给我下药,若是懂了,我哪有活路?” “在你面前,我从不隐瞒。桐儿,我也一直在等你如此对我。” “这是个危险的世界。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相信我,桐儿。” “在我面前,何必要装得这么辛苦?” “难道在桐儿眼里。我就只是王恺的儿子吗?” “桐儿,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解药。” “飘蓬逐风,却终要落地生根。桐儿将根底扎在为夫身上,才是最简单最可靠的。” “你何时能对为夫也这般‘不忍心’,我便知足了。” “真相就是如此残酷。有些事情,不知不晓,心里会好过一些。” “捂热一片土地,只需半日曝晒。要捂热一个人,得需要多久时间?” “此事,我早就不介意了。桐儿不必一直放在心上。” “比起家宅间那些鸡毛蒜皮的勾心斗角,男人之间的事情太过肮脏龌蹉,我不该将你卷进来。” “白姑娘?白姑娘!” 石拓在疏桐面前连唤几声,疏桐才抬起头来,一脸迷茫的看着他,似根本不认得他一般。 “白姑娘,你好些了吗?”石拓在她身前蹲下来,一脸焦急道。 又过了好一阵,疏桐环顾四周,仿佛才从梦中醒般茫然道:“你们赌完了?” “嗯。”石拓点头后又道,“你脸色这么差,我去找个大夫来替你看看。” 这巴掌大的村落里,就算有大夫,又怎能医得好自己的病?试问天下又有哪位大夫能补得好这被往事掏空的心? 疏桐心下苦笑一声,扶着梁柱站起身来:“我没事了,先回客栈去跟拉罗托谈向导的事情吧。” “真的没事么?” 石拓刚要伸出手去搀扶她,疏桐却抬步避开道:“刚才休息了一阵,已经好多了,我们走吧。” 看着疏桐越发纤瘦的背影,石拓顿了一下,抬步追了上去。 石拓觉得庆幸的是,比起王墨,他还有足足一辈子的时间来和她相处。原本,除了敦煌城外沙山上的那只响尾蛇,他还准备了其他的苦肉计,却没料到老天会出手帮忙,让王墨就这么消失了,替他省了许多事。 赌石石拓输了,拉罗托带回来的是一块纯净无瑕的极品羊脂玉,老艾力拿玉刀在石头两面开窗后用灯烛投照,里面如同一汪水泊子,明净通透得没有一丝的石花儿。回客栈的一路上,赢了赌注的男人都纷纷向一个身着褐袍身材高瘦的中年男子竖大拇指,称赞他寻玉的本事值得人信赖。 猜出他就是老阿米的儿子拉罗托,疏桐主动上前与他问好,还没走回客栈她便将驼队打算聘请他做采玉向导的话提了出来。 这不是她寻宝心切,而是这一刻,她如果不干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她会被那些在脑海里翻腾不休的往事给活活淹死。 想必拉罗托早晨回来已经听老阿米说起过这事,疏桐一提出来,他便问:“你们准备支付多少酬金?” “您往日收取酬金是什么标准?” 拉罗托摇头道:“这次不能按照往日的标准收。要找丈高的羊脂玉,须得往深谷里去,走这一趟来回少说也是一个来月。今年气候和往年不同,秋天来早了,按这情形推算,说不定一入山就会遇到大雪天。除非报酬优厚,否则傻子才会这个节气进山。” 第一七五章 鲜血献祭 听了疏桐的翻译,石拓道:“你就问他想要多少酬金吧?” 疏桐询问后,拉罗托道:“我要你们这趟找到的东西的两成市值。” 他不要固定的酬金,而要抽成酬金?疏桐愣了愣。寻找羊脂玉不过是个借口,若真寻到了西夜古国的宝藏,这市值又是怎么个算法? 得知拉罗托索要抽成酬金,石拓反问道:“若这一趟什么都没找到呢?” 拉罗托听了疏桐的翻译,摇头笑道:“怎么可能?我进山就从没空手而归过。” 终归不知道西夜国在什么地方,里面究竟有没有宝藏,石拓寻思后道:“那就先答应他吧。” 说妥了酬金的问题,拉罗托便道:“趁这几日天气晴好,我们要多赶些路,你们先去村头玛伊家的杂货铺子多采买些皮革、毛毡和草药,做好路途上的准备,我这边带人去准备祭祀的东西。” “祭祀?” 疏桐以为自己听错了,拉罗托解释道:“你们汉室过来的人不知道,但凡要取用昆仑神山里的宝物,都得先遣血灵禀报山里的神灵,否则冒犯了神威会遭天谴。” 西域这边的风俗不同中原,大家都明白入乡随俗的道理,便由着拉罗托去准备了。 驼队在杂货铺将能采买到的东西都买下了,满载回客栈时,客栈的场院中竟搭起了一层祭坛,上面摆满了各种带着陈旧血迹的犀樽、刀具和器皿。 见众人回来,拉罗托仰首望了望天上的日头道:“时辰正好,我们可以开始祭祀了。” 众人便都按照拉罗托的要求,围着祭坛列好队,垂首听他在坛上嗡嗡诵经。片刻后。便有客栈里的伙计分别扛着新鲜斩杀的骆、马、羊等祭品上场,将还在滴答淌血的刀口子对着祭坛上的各种器皿一路浇淋了过去,之后又扛着祭品绕场诵经。 看着这血水滴答的场景,疏桐只觉得胃内一阵翻涌,恶心欲吐,却又不敢出声破坏了祭祀,只得紧紧咬着嘴唇闭着眼睛。 拉罗托在祭坛上咕咕嗡嗡的诵读完祈祷平安的经文后。便从祭坛上拿起一把银光闪亮的匕首,朝自己左手的食指割去,然后倒竖指尖将鲜血依次滴入那一排盛血的器皿之中。 这之后,拉罗托便要求众人依次上坛滴血献祭,向昆仑的诸位神灵禀报请示,祈祷一路平安。 奎叔作为向导经常往来这一带,知晓这种祭祀对昆夷人的重要意义,他向众人解释后,大家便都一一上前接过匕首破指献祭。 很快就轮到疏桐了。她接过那把舔过众人鲜血的匕首,手就有些发抖。见众人都盯着她看,她咬了咬牙走上台去,捏着刀柄抖着手将刀锋拉过左手食指,不料刀口有些钝,这一下却未能划开皮肤。 疏桐脸色惨白。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正准备再次用力割指头。持刀的手却被人捉住了。 “你这是干什么?”主持献祭仪式的拉罗托话语中带着怒意。 “她是个才死了男人的寡妇,不能献祭!”一个男子答道。 疏桐一惊,睁开眼睛发现眼前立着的居然是萧白,顿时吃了一惊:“萧公子?怎么又是你?” “不能是我么?”萧白从疏桐手中取下匕首,退后一步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舒公子?呵呵,往日我都被你骗着了。” 此人如此精通西域诸国的语言,又一路尾随驼队,显然也是冲着西夜古国的宝藏来的。疏桐被他这般无礼的打量看得有些着恼,便讽刺道:“萧公子到龟兹是参加三年一度的‘曲韵会’。到雀离大寺是拜见叔叔,此刻追到这昆仑脚下,不知又是所为何来?” “都走到这里了。瞎子也能看出我是寻宝来了,你又何须多此一问?” 他这般说话的语调令疏桐十分不悦,她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我是女人?” “猜的。” 疏桐怒道:“那你又如何知道我是寡妇?” “随口胡说而已,难道我说准了?”萧白笑道。 “你”面对这般无赖之人,疏桐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了。 旁边的拉罗托听不懂中原话,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在祭坛上聊天,早就按捺不住了,他走过来问疏桐道:“你真的是寡妇?” 被“寡妇”这个突如其来的崭新称谓戳中了心伤,疏桐眼眶一酸,险些就要流泪了。 疏桐的表情默认了自己的身份,拉罗托有些生气道:“你应该早告诉我。也幸好有人及时出面阻拦了,否则你的血玷污了血祭,冒犯了神灵,大家都会被拖累的” 听拉罗托说得这般郑重,疏桐只能一脸抱歉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血祭有这样的规定” 萧白抱臂在一旁哂道:“你学于阗文时,就没认真了解过这一带的风俗么?” 疏桐狠狠白了他一眼,转身下了祭坛。萧白将献祭的匕首双手递还给拉罗托后,转身亦下了祭坛。 立在祭坛下的石拓先前只看见一道黑影冲上祭坛,一把抓住疏桐的手阻止了献祭,心里正觉得奇怪不已,这阵看清下来的人是萧白,震惊之余便欲上前去打招呼,拉罗托却指着他道:“该你了。” “公子,该你了。”石守则提醒石拓,石拓只得接过匕首走上祭坛。 疏桐从献祭队伍中走出来,泪眼朦胧的往客栈里走去。进屋檐时,视线无意扫过梁柱下坐在一辆木轮椅上的男子,脚步不由得一滞。 那双眼睛,好熟悉! 疏桐当即转回身,朝那男子皱眉问道:“你是” “他是我的向导韩青。舒姑娘莫非在哪儿见过?”萧白几步跟进了屋檐。 “韩青见过舒姑娘。”轮椅上的男子微微颔首,主动向疏桐问好。 男子的嗓音沙哑而低沉,疏桐凝眸再细看时,在那张平淡无奇的五官上,又找不出一点熟悉感了。 “你腿脚不便,如何为人作向导?”疏桐瞥一眼他搁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腿,出声问道。 萧白上前一步笑道:“舒姑娘,中原乃是礼仪之邦,揭人短处可是失礼之举。” 疏桐抬头看着萧白,恍然大悟道:“原来,萧公子是昆夷人啊。” 萧白一怔:“我长得像这些昆夷人?” “萧公子开口就戳人痛处,总不会也是来自礼仪之邦的中原人吧?” 萧白被抢白得一愣。 两人的唇枪舌战,令轮椅上的男子哑然失笑。 目送疏桐的背影走进客栈,萧白恼道:“早知这女人这般伶牙俐齿,我就不去拦她献祭了,反正晕血也死不了人。” “多谢萧兄仗义相助。”轮椅上的男子拱手道。 第一七六章 西行昆仑 祭祀一结束,石拓便急急朝屋檐下走来。 “萧兄,好久不见,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重逢。” 萧白笑道:“说来好不遗憾,石兄说好要参加‘曲韵会’,我指盼着与石兄好好合奏一曲,却不想石兄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人就消失了。” 石拓有些尴尬,从音律上来说,两人颇有些惺惺相惜的知音感,只是他此行西域终究是另有目的,怕徒惹麻烦,不曾以实相告。 “萧兄方才为何阻止舒公子献祭?”寻思后,石拓还是将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 “昆夷人忌讳女人参与血祭,我也是怕往后这路途上徒增凶兆,所以上前阻止。” “萧兄知道她是女人?” “莫非石兄不知道她是女人?她那体型五官,秀气清丽,一看就不像男人。”萧白笑道。 疏桐的扮相确实缺乏男子气,只是从敦煌到龟兹,这一路他都不曾揭穿,非要等到献祭时他才冲上去揭穿,险些惹恼了拉罗托。石拓寻思到此,突然醒悟过来:“萧兄的意思是,你要与我们一道同行?” “听人说昆山东麓的西夜古国藏有巨额财富,这等消息听了不入心的人,世间少有,石兄不介意分萧某一杯羹吧?” 他又是从哪里得知宝藏秘密的? 石拓心下惊疑,面上却努力镇定道:“若昆山之下真有宝藏,石某也没据为己有的能耐。多一人同行,路途上有个照应,也是极好的。” “多两人。”说着,萧白侧身道:“这是我的向导韩青。他也是要一起去的。” 石拓这才留意到旁边的轮椅上,静默坐着一位身着灰布衣袍的男子。稍一打量,他便皱眉道:“此去昆仑,一路沟壑纵横山谷林立,这位向导如何同行?” “石公子不必担心,我的腿只是来路上受了点伤,很快就会痊愈。”韩青解释道。 石拓便道:“哦。那就好。拉罗托是昆夷人,言语不通,路上多个懂中原话的向导,会方便许多。” 他心里很清楚,萧白既然能带着向导一路追来这里,自然不会是个好打发的人。与其明着拒绝伤了情分,还不如先答应下来,日后再作计较。 “萧兄,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出发吉时。我先进去收拾东西了,余下的我们路上再交谈吧。” 石拓告辞离开后,萧白推着轮椅沿屋檐朝客栈另一头走去。 走了一阵,萧白犹豫道:“子夜,你确定真要和他们一起翻山越岭?” “从比亚玛到昆山东脉,还有好几日的路程。几日后我的腿应该就能下地了。再说,方才萧兄都明说了要同行,怎好反悔?” “你既然知道另外的入谷途径。我们又何必跟着他们去瞎撞浪费时间?就说你腿伤加重了,我们过几日再出发。” 王墨摇头道:“走水路,现在看样子是不成了。先前进村子时,我留意看了那细水河,河道清浅,流速缓慢,说明上游淤塞严重。再则,我的腿伤短时内也还不能入水。” “你就留在客栈休息,我带人去清理淤塞体,等你腿伤好了。就正好进峡谷。” “溪流直通峡谷,毕竟只是史书中的清减一笔,大地震后那峡谷内的情形无人知晓。若溪流改了道,又或者他们走山道先进了峡谷呢?” 萧白不语,推着他又走了几步,叹了口气道:“你易容改名,这又是何苦来着?我看舒姑娘是真心替你难过,还不如直接” “萧兄有所不知,我们之间的事,非得改换了身份才能重新开始。” “你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儿?” 王墨无奈道:“我的家人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原来如此。” “其实,选择与他们同行,也不单是因为疏桐。那座皇宫是子合王当年请汉室最有名的工匠公输异设计修筑的,而听疏桐说石拓手里有张皇宫地图。” 萧白顿步道:“公输异?就是擅长机关术的那个?” “正是。” “公输异在汉朝主要是替皇室设计陵寝,子合王为何请他设计宫室?” “子合王为讨得汉室公主欢心,倾其全力搜罗了各国的奇珍异宝藏于宫内。出自安全考虑,他需要设置重重机关。” “请这修陵墓的人来设计宫室,也难怪他会倒霉。”萧白摇头叹道。 王墨无奈一笑。 一个时辰后,满载着补给和物资的驼队在客栈场院集合,正式启程向昆仑山脉出发。 没办法骑乘骆驼,王墨是被萧白雇佣来的两个脚夫抬着走在队伍最末的。而疏桐作为翻译,是与石拓、拉罗托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对于这位需要脚夫搬抬的向导,疏桐总觉得有些好奇。她格外留意他的言行举止,却发现除了那双令她发生错觉的眼睛,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男子。 时近秋末,越往西走,离昆山越近,气候就越凉。白日里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日头下却依然凉风透衣。到了夜里宿营时,在比亚玛采买的皮革毛毡便都派上了用场。 对王墨而言,气候变凉对他的伤口愈合有利。每日宿营后,萧白与石拓聚在一起畅谈音律,他便回帐篷内针灸薰药,麻木的双腿在治疗后渐渐的有了感觉。 进入山区后,四周植被茂密起来,拉罗托除了引路,还带着驼队的保镖们顺道在山林里狩猎,每日都能零星收获一些野兔、猪獾等野味。而连续几日,疏桐发现在分食野味时,韩青都不在火堆旁。 这一日,拉罗托与石守则一起猎到了一只野鹿。傍晚提前扎营后,大家在营地中燃起篝火,将野鹿洗剥后架在火堆上翻烤,众人便如过节一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 留意到韩青又不在场,疏桐便询问一旁正与石拓聊天的萧白:“萧公子,你那位向导呢?” “你是说韩青?他身体有伤,想必是早些休息了。” “往日睡得早也就罢了,今日还不到酉时,他也休息了?” 萧白抬头看看林地上还亮着的天光,忽而笑道:“舒姑娘怎么这么关心他?” 想起他那日说“寡妇”时的表情,疏桐蓦地脸红了。她垂首避开萧白的视线道:“我不过看天气越来越冷,进些肉食能储备热量,有利他伤口愈合。” 萧白眼中笑意越发深刻:“哦,难得舒姑娘想得这么周到,我这就叫人请他出来。” 第一七七章 月冷千山 片刻后,韩青拄着木杖从帐篷中缓步走了出来。 脚夫搬着他的轮椅观望了一圈,最后放在了萧白的旁边。轮椅放妥后,韩青拄着木杖走到轮椅旁,缓缓倾身坐下。 自始至终,他的表情沉静,举止笃定,身上焕发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神采。 疏桐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无法瞬目。韩青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抬起头来,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眸中,蕴含着淡淡的笑意。 视线交织的一刹那,疏桐心下一紧,慌忙侧首避开,不料又撞上了萧白颇有深意的笑谑眼神,顿时脸红不已。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此肆无忌惮的打量一个陌生男子,在他眼里不知成了什么人。 “韩兄居然能下地了,真是可喜可贺。”石拓举着牛角樽,隔空朝韩青问好。 韩青朝他点了点头,随即对萧白道:“大家商议得怎样了?” “商议什么?”石拓愣了一下。 萧白便道:“我们进入山区也有两日了,一直在沟谷里穿行,却不知道离呼犍谷还有多远。我叫韩青向导出来,就是想召集大家一起商议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在比亚玛村落里,怕人多走漏了风声,石拓聘请拉罗托时找的借口是进山寻找丈高的羊脂玉,如今确实也应该提出进入呼犍谷的要求了。 石拓让疏桐将拉罗托请过来,刚一询问呼犍谷的距离,拉罗托便连连摇头:“找丈高的羊脂玉,我们不用去那里。” “我们此行是奉命行事,大晋皇帝指名了要呼犍谷的玉石雕琢观音。我们岂敢违背,那呼犍谷是一定要去的。”疏桐解释道。 拉罗托道:“呼犍谷里产出的羊脂玉确实胜过别处,但那处山谷乃是死亡之谷,就算人能进得去,你们也没办法将原玉取出来。” 听了翻译,石拓问道:“为何取不出来?” 拉罗托从篝火堆里取出一根烧了半段的木棒,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对众人解释道:“呼犍谷乃是群山环抱的大峡谷,大地震发生后,出入峡谷的通道被山石掩埋,峡谷四壁又都是陡峭悬崖,就算人能用绳梯出入,那丈高的巨大原石又如何能运得出来?” 听了拉罗托的解释,石拓正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此行的真实目的,一旁的韩青便道:“既是如此,那呼犍谷就不去了” 不去呼犍谷了?疏桐诧异望着他:他不过是个向导。怎能擅作决断? 韩青接着又道:“皇命难违,拉罗托向导就带我们在呼犍谷外寻找一块羊脂玉吧。只要玉出一脉,想必那品质也差不到哪里去。” 疏桐瞥一眼韩青,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只要知道了呼犍谷的位置,进不进去,就由不得拉罗托了。 拉罗托点头道:“只要不进呼犍谷就没问题。十几年前我去过一次。那地方很邪门,明明四周群山苍翠,里面却寸草不生。风化严重,和传言的一模一样。” “是什么传言?”萧白有些好奇。 “说以前住在峡谷里的人为了修筑宫殿,开山采玉破坏了昆山龙脉,惹恼了昆山神灵,神灵遣了古敦兽搬山移岭封闭了峡谷,又派了沙魔旱魃去处罚被囚禁在城里的人,将那处水草甘美的富饶之地变成了戈壁沙海” “拉罗托和萧兄、韩兄他们在说什么?”石拓不懂于阗塞语,这阵听他们两人与拉罗托聊得投入,便转身询问疏桐。 疏桐将拉罗托对呼犍谷内的景象描述翻译给石拓,却略去了韩青说不进呼犍谷的一段。 这边在商议着行程。那边由石守则和奎叔照管的烤鹿肉慢慢就熟了。随行的伙夫将鹿肉用匕首割成小块,拿新鲜采摘的宽大草叶包好一一分发给众人。 发到韩青面前时,他摆手道:“谢谢。这油腻腻的东西,我不爱吃。” 疏桐听得不由一怔。 旁边的萧白却转首靠近他道:“舒姑娘说肉食有利于伤口愈合,特意让我叫你出来的呢。” 韩青闻言似有些诧异,抬眸向她看了过来。这一次,她却不再闪躲,直直的看着他,眼眸中带着质询和疑问。 “既是如此,我就尝一点吧。”韩青接过伙夫手里的烤鹿肉后,朝疏桐微微颔首致谢。 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咀嚼着鹿肉,疏桐心底的疑惑越发加深。 “萧兄,我脸上有脏东西么?”过了一阵,韩青突然出声问道。 萧白侧首看了看,摇头道:“没有啊。” “那舒姑娘怎么一直盯着我看?”韩青一脸疑惑道。 萧白转首看看疏桐,随即压低声音道:“我也奇怪啊,要说长相,这里石公子是最好看的,我萧某勉强能排第二吧,怎么她一直盯着你看呢?你一个瘸子,长得又一般” 听萧白越说越离谱,疏桐心下一恼,当即出声道:“萧公子说什么呢,我不过是觉得韩公子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罢了。” 萧白便笑道:“故人?别不是你那死了的丈夫吧?” 又被他戳中痛处,疏桐捏着鹿肉的手都有些发抖。咬牙忍了许久,她垂首狠狠咬了一口鹿肉,不再搭理他。 “萧兄,你说话何必要如此刻薄” 萧白打断道:“韩兄还真是怜香惜玉。我说这么小声,谁料她就长了双顺风耳,要主动来搭话呢。” 疏桐再也忍不住了,抬头怒道:“听不见,总能看得见吧!” “呀,原来舒姑娘还懂‘唇语’?!”萧白顿时作出无比惊诧的表情来。 疏桐又气又怒,抬手就将鹿肉朝他砸了过去。 萧白身手却是了得,手臂一伸就将鹿肉稳稳接住了。他举着鹿肉笑道:“出行在外,可不能浪费吃食啊。” 疏桐被堵得无语,朝他丢去一道愤恨的目光,随即起身走了出去。 走出火堆之外,疏桐仰首望天,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半轮明月遥挂在东天之上,清冷而又孤寂。素白的月光下,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沉郁苍茫,显得格外凄清泠泠。 这些年来,自己孤独遗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唯一一个体贴呵护自己的男子,自己却因仇恨而一直利用算计伤害他。老阿米说得对,恨是会蒙蔽人的眼和心的。老阿米醒悟之时,还有爱她的奎尼和孩子在沙海深处等待,而自己呢? 是不甘和追悔才让自己变得这般敏感多疑吧?竟然会为陌生男子的一双眼睛和不爱吃肉的习惯心跳不已,也活该被人取笑嘲弄望着空中那轮寂月,疏桐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 第一七八章 孤男寡女 身后的树丛突然响起一阵窸窣声,疏桐转回身去,却是韩青拄着木杖走了过来。 月色下,他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一身灰袍在树荫下也变得深谙,乍一眼望去,那挺直的肩背修颀的身型,令她看得有些愣怔。 “舒姑娘,我替萧兄向你道歉。” 这沙哑低沉的嗓音,令疏桐的心也跟着一沉。她摇头苦笑道:“何须致歉?我不过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韩青走至近前,静静看着疏桐,似犹豫再三道:“不知在下长得像何人,会令姑娘这般烦恼?” 没料到韩青会如此询问,疏桐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王墨究竟是自己的什么人?她自己也答不上来。曾经以为是他的侍妾,其实两人却并无夫妻之实。 韩青皱眉道:“莫非那人是姑娘的仇家?” 疏桐一怔,随即便道:“韩先生想多了,他只是我家公子罢了。” 韩青握着木杖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沉默片刻,他又抬首笑道:“不是仇家就好。先前见姑娘那般盯着我,令我有些心虚。” “先前是我失礼了。其实,仔细看来你们并不相像。韩先生长得仪表堂堂,待人又坦坦荡荡,不似我家公子那般,那般” 疏桐顺口想说“阴险狡诈、居心叵测”,可话到嘴边,心下一痛,终究是说不出来。 韩青却郑重了脸色道:“仪表堂堂的,应该是石兄和萧兄吧?我们村里的姑娘们都说我长得俊美,貌胜潘安,颜比乐广呢。” 潘安?乐广?疏桐原本还心下难过,听他这么一说,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舒姑娘不信?” 怎么能不信呢?潘安乐广他们都老了,和这张面皮至少还平整的脸相比,确实没法比了。 疏桐忍笑道:“自然相信。不知韩先生是哪里人士?” “我是东海郡郯县人,不知姑娘可曾去过?” 疏桐摇头道:“我生在洛阳,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在汝州开染坊的大伯家。” “这昆山之行,却比汝州要远得多了吧?”韩青笑道。 “呵,我都忘记了。这趟西北之行,是我长这么大,走得最远的一次。” “这也是我走得最远的一次。” 疏桐诧异道:“韩先生做向导的,居然也是第一次来?” 韩青笑道:“做向导也是有第一次的。正是没经验,所以才会大意受伤瘸成这样,让姑娘见笑了。” 疏桐这才想起韩青是拄着木杖在与自己聊天,当即抱歉道:“韩先生今日才能下地,站久了会很难受吧?” 韩青脸露尴尬道:“好像。是有一些。” 疏桐回头瞥了眼人语熙熙的篝火堆。对韩青道:“那韩先生先回营帐歇息吧。” “好。” 韩青说罢。却并未离开,疏桐正觉诧异,便听他道:“我看姑娘一路郁郁寡欢,有句话想转赠姑娘。” “韩先生请讲。”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疏桐蓦地怔住。这是在雀离大寺那日,高僧白延说给自己的话,他怎么会知道?! 心跳倏忽加快,疏桐手抚胸口转过身去,视野里正是韩青拄杖前行的背影。那张脸和嗓音虽是全然陌生的,这道寂黑清俊的背影,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了。 “等等!” 那道背影停了下来。 疏桐的嗓子有些发干,她咽了口口水,才又抿唇道:“你是究竟是谁?” 韩青转回头来。脸色郑重道:“在下韩青。舒姑娘还有何指教?” 疏桐怔了怔,追问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你如何知道这句话?” 韩青笑道:“这不过是中的一句经文,对佛学稍有涉猎的人便都知道。姑娘不知道么?” 疏桐确实不知道。这些年虽然佛教在民间十分盛行,但在她所接触的洛阳贵族家庭中,更多的是信奉道家的颐养生息之法。而对于她来说,除了仇恨,不管是佛学道法,都不曾留过心。 目送那道熟悉得令她心痛的背影朝营地走去,疏桐揪紧衣袍的指节渐渐发白。自己是种下心魔了么?为何会越看他越像王墨? 王墨拄杖经过火堆时,萧白朝他露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王墨无奈笑笑,转身朝帐篷走了过去。 刚走进帐篷,萧白便端着牛角樽追了进来:“子夜,你不是应该给我道声谢么?” 王墨放开木杖,费力在床褥前坐下,待将一双有些木僵的腿慢慢伸直了,才又抬头道:“道什么谢?” “我帮你制造了这独处的机会啊。今夜月色晴明,晚风清幽,孤男寡女,郎情妾意” 王墨打断道:“原来萧兄还有这当月老的爱好?” “路途这般无聊,总得找些乐子啊。”萧白蹲下身,将牛角樽递给王墨道,“喝一盏,暖暖身子?” 王墨摇了摇头,侧身从褥垫下取出布包,拿出里面的乌木髻,挽起裤腿,又开始针刺双腿的穴位。 “你是个很无趣的人。不爱饮酒,不爱食肉,若不是知道你还有个喜欢的女人,我真要觉得你是白活一世了。”萧白仰首饮尽樽中酒液,起身道:“看你忍得这么辛苦,不如我去告诉她原委?” “不可。”王墨急切抬起头来,一脸坚持。 萧白笑道:“莫非你喜欢上了这种勾引‘寡妇’的感觉?” “韩先生长得仪表堂堂,待人又坦坦荡荡,不似我家公子那般,那般” 回想起疏桐先前的话,王墨叹气道:“提及往日的我,她仍然心有怨恨。倒不如如今这般。” “人生苦短,行乐要趁早。”萧白幽幽叹息一声,握着酒樽走出了帐篷。 这一夜,疏桐却是辗转难眠。 王墨身陷流沙坑,大家都是亲眼目睹的。奎叔本来提议用骆驼拉线网截肢救他,却被他严词拒绝了。那一日,沙海中尘卷风肆掠,就算那沙坑没活埋了他,那昏天黑地的风暴他总是逃不过的吧? 可是,那双眼睛,那道背影,却又是那样的熟悉。世间能有这样的巧合,在远离中原万余里的西域,凭空出现一个这般神似他的向导来? 她亲眼见识过月容的易容术,师出一门,他未必不会这种障眼的伎俩。只是,若韩青真的是他,假死,易容,这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彻底摆脱司马颖或者司马伦派来的眼线?为了独吞西夜国的宝藏?若果真如此,这人也未免太过狠毒了,竟能用自己的命来设局算计! 明明,她不想他死。可这一刻,她却又害怕他还活着。 无论如何,一定要弄清楚,他究竟是谁! 第一七九章 吃啥补啥 确定了去呼犍谷外寻找玉脉后,拉罗托改变了原来的行程,不再继续往东北的山坳中行进,而是折转进入了西南的山谷。 沿山谷行进不久,驼队又开始沿着一道绵长的山脊前行。 随着地势逐渐抬高,骑乘骆驼不再适宜,大家开始徒步攀行。韩青的腿脚伤尚未痊愈,无奈之下仍是由两名脚夫抬着,跟在队伍的最末。 疏桐放慢了步子,有意落在队伍后面,方便留意他的举止。 对她有意无意抛来的探询目光,他只作毫无察觉。安坐轮椅中,要么闭目养神,要么观览风景,神情十分自适。 单从容颜上来说,那张五官平庸的脸表情收放自如,疏桐看不出丝毫易容的痕迹来。一日看下来,她甚至又开始怀疑是自己魔怔了。 中午,驼队在一处平坦的山岭上歇息进餐。用餐结束后,疏桐发现轮椅上的韩青在用手揉捏双腿,那指法看着颇有些奇特。 听萧白和他自己先后说起,他的腿是在沙海中躲避风暴时不小心踩到野兽骨架,被脆断的骨刃刺伤的。因为伤得重,所以半个多月都不能下地行走。这样重的伤,在没有大夫的茫茫沙海中,却又是谁替他医治的? 再又想到奎叔当日说要救王墨,只有截肢的办法,疏桐心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那双腿不会是假的吧?他会不会是因失去了双腿自惭而易容改名呢? 下午的行程中,疏桐便一直在留意韩青的腿。他身型修颀,一身灰袍罩在身上,宽松自在,掩得袍下的双腿看不出丝毫破绽。 夜里宿营时,驼队的众人还守着火堆在聊天喝酒,韩青照例是一用完餐,就早早就回了自己的帐篷。 疏桐却早已忍耐不住,随手抢过伙夫刚从烤架上割下来的一碟肉,便端着去了韩青的帐篷。 抬手掀开帐篷。疏桐便不由得一怔。韩青端坐在帐中的轮椅之上,一名脚夫正躬身将一个盛满青黑色汁液的木盆放在他面前。 韩青俯身将一撮黑色的粉末撒进木盆后,一抬头看见了愣怔而立的疏桐,脸上便露出惊诧之色道:“舒姑娘?” “你,这是在做什么?” “萧兄在比亚玛村得了个土方子,说是用草药浴足,有利愈伤。”韩青瞥着脚下的木盆,神情很快又恢复了镇定:“舒姑娘这是有事找我?” 夜里擅自闯入男子的帐篷,必然引人误会猜疑,疏桐早想好了借口。她将手中的烤肉支出来道:“也没别的事。我看今天的烤肉还不错。鲜香爽口,特意给韩先生送一块过来。” 韩青伸手接过疏桐递来的碟子,眉头渐渐便皱了起来:“这,这东西” 韩青的表情十分为难。虽然这是两张毫不相同的脸。却令疏桐想起了那日在谦词楼她骗王墨吃下藿香煎鱼时的表情来。 心下一动,疏桐便故意道:“怎么,韩先生不爱吃这油腻腻的东西?” “这东西到不油腻,就是膻味儿特别重,若不是那方面有问题的,一般人都不吃的。”韩青尚未出声,旁边立着的脚夫却突然开口道。 “哪方面有问题?”疏桐一整日都留意韩青的举止去了,根本没注意今日打的野味是什么,听脚夫这么一说。她便顺口问道。 脚夫道:“都说吃啥补啥,这羊肾么,自然是治肾虚补精髓了。” “这,这是羊肾?!” 待疏桐垂首看清韩青手中碟子上那两坨圆乎乎的黑东西后,她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 韩青一看她的表情,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却是忍了笑认真道:“多谢舒姑娘关心。我才用过晚餐,此刻却还吃不下。我就留着夜里当宵夜吧。” 疏桐“啊”、“哦”的不知回应了一句什么,逃也似的钻出了帐篷。 一冲出帐篷,疏桐便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一个人身上,两人退避不及,都险些栽倒在地。 待站稳脚跟,疏桐慌张抬起头,便对上了石拓诧异的眼神:“白姑娘,你这是” “对不起,石公子。”疏桐一壁道歉,一壁慌张垂首绕过石拓,转身跑向她住的那顶帐篷。 “哈哈,看她那表情,八成是看上我那瘸子向导了。” 石拓转回身来,却是端着牛角樽一脸带笑的萧白走了过来。 “萧兄开什么玩笑。” 石拓望着疏桐的背影,心底却浮起了一丝猜疑:今日一整日,她都走在队伍的最后,宿营后又主动端了烤肉去他的帐篷 “未必就是玩笑。谁说美人就一定得爱俊郎呢,我那向导虽然长得一般,腿有些瘸,不过行止端正,却也靠得住。”萧白笑道。 “萧兄倒是很欣赏他啊。他作为向导,这一路没见他对导路有何作为,反倒要耗费两个脚夫来专门照顾他” “石兄不必担心,这向导费自是由我支付。他的腿脚也快痊愈了,这两名脚夫也很精干,留着能帮忙搬抬物件,夜里也还能帮着放哨。” 石拓听得心下已然有些不悦,便转身道:“今夜我喝得有些多了,先回去休息了。” “石兄先前不是说要去我帐篷里看谱子么?” “我有些头晕,明日再看吧。” 目送石拓离开,萧白垂首钻进了王墨的帐篷。他一看见王墨身旁箱盖上的那碟烤羊肾,便笑不可遏:“哈哈哈,子夜,你这女人还真是对你好啊。” 回想起疏桐先前的窘态,王墨脸上也浮出淡淡笑容:“她有时就是这般犯迷糊。以前她给我下迷药,一次失了手还敢再来第二次” “她敢给你下迷药?她不知道你是王世安的弟子?” “女人一犯起糊涂来,就只想着眼前,哪里顾得其他。”王墨的笑容越发深了。 “今日这情形,我看她八成是认出你了。”萧白笑道。 王墨摇头道:“她若真认出我了,也就不会端着这碟子烤肉来试探了。” “你就不怕骗她久了,她对你怀恨?” 王墨沉敛了容色,垂眸道:“所以必须骗她一辈子。” 第一八零章 小心脚下 第二日,疏桐起床后就一直在帐篷里磨磨蹭蹭。 有过昨夜送烤肉的经历,她有点不知道如何面对韩青。纵然心中还有疑惑,但有一点她是肯定了,他在用草药浴足,就说明他那双腿应该是真腿。 挨到把帐篷里的用物都打包完毕,脚夫们催促着要拆帐篷了,疏桐才从帐篷中走出来。 刚走出帐篷,石拓便迎了上来:“白姑娘,都收拾好了吗?” “嗯,好了。”想起昨夜慌里慌张的撞了他,疏桐颇有些尴尬,只垂眸应了一句,避免与他视线相交。 “我看你昨日一直落在队伍后面,想必是体力不支,我今日特地伐木做了个简易的抬椅。” 疏桐一抬眼,果然便见他身后放着一个木色崭新的抬椅,两名身材魁梧的脚夫立在抬椅旁候命。 “这,不好吧,我腿脚好好的,怎能乘坐这个?” 石拓道:“你是驼队里唯一的女子,这一路跟着大家翻山越岭,着实辛苦。往日是我照顾不周,愧对了子夜的嘱托。” 听石拓提及王墨,疏桐心底又是一酸。 “嘶”石拓突然一声轻嘶。疏桐抬起头来,便见他素白的衣袍上浸着一缕殷红的血迹。 “石公子,你怎么了?” 石拓右手握拳,左手遮掩其上,摇头笑道:“无事。” “给我看看!” 疏桐不由分手拉开了石拓的左手,他右手的虎口处正在往外渗血。疏桐掰开他拳握的指节,便见那虎口处有一道寸许长的裂口。 疏桐当即躬身撕下一段衣摆,一边替他包扎伤口一边问道:“这却是怎么弄伤的?” “怪我自己笨手笨脚,伐木的时候不小心被斧头咬了一口。” 疏桐一怔:“那抬椅原来是你做的?” “嗯。是不是很丑?” 石拓热爱音律,平生最珍贵的便是这一双指节修长的手。他竟舍得用这养尊处优的手去林子里伐木做抬椅!疏桐转眸看着那式样古拙的抬椅,不免皱眉道:“你这抚琴的手,怎会使得斧子。” 石拓笑道:“白姑娘小看我了,我以前学过斫琴。斧子、刨子都是使过的,只是久了不摸,用起来不那么顺手罢了。” 疏桐听着石拓的话,脑子里却兀自想起王墨在大音坊后院的树荫下。高挽衣袖,手握刨刀专注推磨琴板的模样来。 疏桐用布条将伤口缠好打结时,她留意到了石拓手背上那弧月白的瘢痕,记起这是自己为了唤醒他而咬下的痕迹,心中便有些歉意:“早要知道会留下这瘢痕,我就不该咬在这里。” “那要咬在哪里?”石拓轻声问道。 两人离得很近,用这样轻细的声音说话,气氛突然就变得有些暧昧了。疏桐察觉自己先前的话有些不妥,顿时慌忙丢开石拓的手,退后了一步。 看着疏桐的举动。石拓又道:“每每抚琴之时,看见这枚月牙,我便会想起芳兰渚与姑娘患难与共的场景。若不是姑娘舍命相救,石某早就命丧荒岛了。这份情谊,石某不敢或忘。” 疏桐垂眸道:“石公子也在洪灾中救过我。又替我千金赎身,还因我在金镛城受困,说起来,我欠公子更甚。” “石兄,该出发了吧,这欠账问题可以路上慢慢谈的。”萧白牵着骆驼经过两人时笑道。 石拓尚无异常,疏桐却早已面色绯红。 石拓瞥了萧白一眼。转身吩咐脚夫道:“林间行走,你们路上当心些脚下。” 两名脚夫点头应下后,石拓便大步朝在营地前方整理驼队的奎叔走去。 行到与萧白并肩时,石拓侧首道:“萧兄原来长了顺风耳。” 萧白浑然不觉讽刺,只道:“没办法,耳聪目明。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要不,我又哪能知道这西域藏宝的消息呢?” 这一路早已见识过萧白的无赖,石拓只得摇了摇头,快步走向奎叔,通知驼队出发。 疏桐坐上了石拓亲手做的抬椅。由脚夫抬着上了路。 视线拉高,驼队前后的情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行走了一阵,她前后来回张望,竟没看见韩青的抬椅,正觉得奇怪,便听得身后有人问道:“舒姑娘是有东西掉了么?” 疏桐一垂眸,竟是拄着木杖行走在驼队里的韩青。 “韩,韩先生今日步行?”疏桐说话不觉有些结巴。 “今日要穿越这一整片密林,枝叶繁茂,坐在抬椅上反倒不安全。啊,舒姑娘当心!”说着,韩青急行一步,挥臂用手中木杖将一根横在疏桐面前的藤条拂开。 疏桐堪堪避开面前长满倒刺的藤条,正欲向韩青致谢,又一根树枝扫到了眼前,虽她灵敏偏头避开,那树枝却挑开了她的发髻,满头青丝便披散而下,令她一脸狼狈。 “两位大哥,停一停!”疏桐急急叫停了脚夫,郑重辞谢了石拓的这一番心意。 从抬椅上下来,疏桐反手揽了头发,想要重挽发髻,无奈四周草木深长,一时竟找不出那支髻发的玉髻来。 韩青随手折取了一截三寸长的小树枝,去掉韧皮,将光滑的木心充作木髻递给疏桐道:“舒姑娘暂且用这个吧。” 看着那双指节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疏桐愣了愣。 “这是沉香木,有驱虫蛇的功效。” “这叫七星草,一种具有平肝安神效果的药材。” 疏桐脑海中闪过那日在月牙泉边的场景,再看韩青时,眼中又是一番探询和疑惑。 韩青突然笑道:“舒姑娘要让在下替你髻上吗?” 疏桐脸一红,慌忙接过木髻垂首插入发中。便有淡淡的木香自头顶散出,萦绕口鼻,清沉安谧。 整好装容后,疏桐便与韩青并肩同行。两人一路无话,耳畔只有衣袍拂扫草木的窸窣声响,以及草茎间秋虫的细碎哼唧。 有一刹那,疏桐便恍惚行走在夏夜的芦苇滩中,芦叶葳蕤,河风清澈。她不由得侧首看身旁的男子,却不再是那张清俊如玉的容颜。 手心突然一暖,疏桐惊慌垂眸,便见自己的手被他紧紧握住。掌心交叠,肌肤熨帖,有种熟悉的慌张顿时涌上她的心底。 “舒姑娘,仔细脚下!” 疏桐这才发现,一道曲结的枯藤正横在她的脚面,再迈一步,她必然跌个嘴啃泥。 第一八一章 一夜入冬 “多谢韩先生。” 疏桐有些无地自容,自己每每在他面前这般失态,着实丢人。 “何须致谢,举手之劳而已。”韩青松开了她的手,微微欠身道。 相对尴尬,疏桐便以石拓需要自己作翻译为由,快步走到前面与拉罗托、奎叔等人为伴了。 石拓看见疏桐第一眼,就留意到了她发髻上的木枝,诧异道:“你的发髻?” “我就说韩青今日为何不坐抬椅,原来他早料到这一路林木茂密。呵呵,舒姑娘的发髻是被挂掉了吧?”萧白在一旁幸灾乐祸道。 石拓当即明白了抬椅在林间行走的弊端,随即便一脸歉然道:“这,却是我考虑不周。” “是我自己不小心。那抬椅坐着很舒服,我让两位大哥架在驼背上,大家走累了,都可以换着坐” 这本是疏桐说来安慰石拓的话,谁知却不幸言中了。 拉罗托在昆山穿行十几二十年,按理说对这里的地形山势、飞禽走兽都是熟悉的,却被一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毒蛇叮咬了一口,他起初还不甚在意,挤压伤口逼出蛇涎后,用自备的蛇药涂抹了创口,坚持着说走出林子了再歇息,结果那条腿很快就肿了起来,无奈只得坐上了石拓做的简易抬椅。 拉罗托被蛇咬之后,疏桐无意识的转首去看慢慢跟上来的韩青。 韩青走近,听众人议论着拉罗托的腿,他面露诧色道:“怎么会被蛇咬?那避虫蛇的草药不是拉罗托向导发给大家的么?难道失效了?” 回想起先前他拉自己手的熟悉感,疏桐心下一动,上前道:“韩先生也是向导,想必对蛇咬伤有些经验,能否替拉罗托向导看看腿?” 萧白闻言眸光一亮,当即抱臂摆出了看好戏的架势来。 “看看无妨,经验到说不上。”韩青容色淡定。丝毫看不出他的情绪变化。 这边脚夫便忙退让开来,韩青艰难蹲下身,捋开拉罗托的裤腿,将那肿得有些发亮的小腿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起身摇头道:“没办法。” 疏桐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失望。 韩青又道:“我毕竟当向导的时间短,驼队里的奎叔不是老向导么,他路途上见识多,说不定有办法呢。” 众人的目光便都朝奎叔望去。 奎叔怔了怔,随即犹豫道:“办法道是有一个。上次周忠被毒蝎子咬了,我看王公子先是用驼缰扎了他的手臂,给他服了蒙汗药后,又用针刀将叮咬处的皮肤切开,反复拿清水冲洗了再敷上消肿止痛的愈伤药。” 石守则也记起了此事,当即点头道:“嗯。奎叔说得没错,是这样子的。蛇蝎毒性相似,不如也用这个法子试试看?” 疏桐将奎叔和石守则的对话翻译给拉罗托,拉罗托当即同意按这个办法试试。于是,奎叔便取了绳索。让石守则帮忙将他被咬那侧的大腿扎紧了,又取出匕首用清水冲洗后,沿着脚踝处的伤印一边切口,一边往外挤出血水。 “原来还有这个法子可以治蛇咬伤。”韩青在一旁拄杖感叹道,“我看这腿都肿了,那毒液可能蔓延开了,奎叔到不如沿着血脉把切口拉长一些。” “沿着血脉切。会不会出血过多啊?”负责扎腿的石守则反问道。 “你上面用驼缰紧扎着的,问题不大。多排出些血,想必那些毒液也就清除得干净一些。” 奎叔觉得听起来有道理,便将切口又延长了一些,双手压着拉罗托的小腿将已经有些发黑的血水挤出来不少。 这般场景十分血腥,围观的众人看着面色都有些作难。唯独韩青神色如常,目光沿着那银光闪闪的匕首一路追踪,竟是格外专注。 疏桐此时心中已是若有所悟,却是不动声色。 处理完拉罗托的伤口,见他脸色惨白神情疲惫。石拓便提议大家在林子里休息一阵,拉罗托坚决不同意:“这林子里毒虫多,大家还是抓紧时间赶路。” 于是,驼队便又启程了。一直走到太阳落山,才穿出了这片密林,在一处不知名的山拗中扎营休整。 在林子里行走时,感觉还是秋日景象,在山坳中扎营一宿后,众人晨起撩开帐篷,不免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四周的山野一片素白,竟是铺了一层薄薄的雪沫。 一夜入冬,这是疏桐从未经历过的。她将包裹中所有的衣物都裹在身上,依然感觉挡不住阵阵呼啸而过的雪风。洛阳的冬天也是要下大雪的,但她却从未有过如此冷冽的感觉。一时间,她只感叹昆夷人缝制的袍子皮袄比不过中原人的棉衣保暖。 因伤口疼痛,拉罗托夜里喝了复活草汁助眠,早起看来精神也好了许多。他被助手扶着立在帐篷外,朝着被落雪覆盖的昆仑山脉张望许久,最后摇头道:“看样子,我们去不了了。” “为何去不了了?”石拓一脸紧张。 孙秀给他的时间不多,若过了正月没有宝藏的消息传回洛阳,他父亲就会被定罪抄家。如今已是十月初,距孙秀定下的日子不过两个来月,就算这一路顺遂的找到宝藏,再立即遣人回洛阳送信,时间也是紧得朝夕不敢耽误了。 拉罗托道:“天气这么冷,山顶上云层又堆得老厚,看样子会接连下雪。今日这般的薄雪天气尚好,再往后走,若遇到大雪封山,不但行路艰难,只怕命都难保。” 石拓沉色道:“你当初要求两成市值的酬金,就是考虑了可能会遇到雪天。既然都在预计之中,你又提前收了订金,事到如今怎能反悔呢?” 疏桐将石拓的话原封不动翻译后,拉罗托摇头道:“我进山寻玉也是靠老天吃饭,如今老天不给面子,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雪下厚了,别说我听不出玉脉,就是听出来了,这大雪天里,你们又怎么做标记怎么开采?” 萧白在旁边听了一阵,上前问道:“这里离呼犍谷还有多远?” “翻过前面那座最高的山峰就到了。”拉罗托抬手指着远处一座被云雾笼罩的山峰道,“天气好,也就两三日路程。” 第一八二章 翻越雪岭 “两三日路程?”萧白沉吟一番,侧首用于阗语问身旁的韩青:“你的腿能走么?” 韩青抬头看了看彤云密布的天空,点头道:“两三日,或许不成问题。” “你们要冒雪进山?”拉罗托问道。 萧白看着他道:“这毕竟只是第一场雪,未必就会下到封山。大晋皇帝那边催得急,我们耽误不起。” 拉罗托皱眉道:“我行走昆仑二十来年,从未受过伤,此番竟被蛇咬了,这事有些怪异。再则,今年的秋天虽来得早,但这一夜入冬的气候却也太过怪异,我总觉得这是神山在警告我们,稳妥起见还是” 萧白打断道:“在我们中原人眼里,这雪乃是吉兆。此番冒雪进山,说不定能发现异宝。” “拉罗托向导腿上有伤,我看不如就带着大家在这山坳养伤,我们小去几日就回来了。”韩青静静说道。 拉罗托看着韩青和萧白,诧异道:“你们,不用我引路?” 萧白道:“韩先生是我的向导,他对这呼犍谷也颇为熟识。” 石拓不知道三人在说什么,只将探询的目光看向疏桐。疏桐便将三人的对话翻译给他。石拓本就急着想要进谷,见萧白这般急切要去寻宝,他自然更不能落后,当即赞成道:“既然韩先生熟识呼犍谷,拉罗托向导就留在此处安心养伤吧。” 听了疏桐的翻译,拉罗托疑惑道:“你们如此急着进山,莫非不是要寻找羊脂玉?” 事已至此,似乎也没有再瞒着他的必要了,萧白便道:“我们想去呼犍谷去看看古国遗迹,路途艰难,你还是留在这里比较安全。” 一听说要进呼犍谷,拉罗托神色骤变:“中原人果然信不得,你们居然骗我!若神灵知道你们是在打那山谷里的主意。一定会降下天谴” 萧白笑道:“拉罗托向导不必担心天谴,石公子会留下一队保镖在这里好好的保护你。” 疏桐翻译后,石拓心领神会,当即转身对石守则道:“守则。你带着赵齐、陈良和奎叔一行在这里保护拉罗托向导,我和萧公子他们去呼犍谷走一趟。” “公子,出发前夫人就叮嘱过,我必须寸步不离的跟着你。”石守则连连摇头道。 石拓皱眉道:“进出呼犍谷就这一条路,你留在这里等我,进退自由,岂不更好?” 石守则明白了石拓话里的意思,只得点头答应。 看着几个身强力壮的保镖们围聚过来,拉罗托叹气道:“这些年来,抱着侥幸心理进山谷寻宝的人。我见过不下五六拨,没有一个活着出来,你们自求多福吧。” 韩青和萧白对视一眼,随即却又转身对疏桐道:“风雪天路难行,舒姑娘就留在营地吧。” 若没有拉罗托被蛇咬伤一事。或许看着这坏天气她可能会选择留在营地。此刻她只是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我是石公子的翻译,自然要随身跟着。” 萧白笑道:“我们都是中原人,自然说中原话,哪里用得着翻译?” 疏桐冷冷道:“你们两人都会于阗塞语,若途中密谋什么,石公子又怎么听得懂?” 石拓听得心中一暖,虽也觉得疏桐留在营地会比较安全。可他确实不能不防备着萧韩两人,所以便转身叮嘱石守则注意营地安全,假装没留意到三人的对话。 简单收拾好行囊后,萧白、韩青、疏桐、石拓及他的五六个保镖便顶着呼啸的雪风出发了。 越往山上走,雪风越大,刮在脸上像刀子割着一般冷冽。地上的雪也铺得越来越厚,行走起来越发艰难。 起初,疏桐还和石拓并肩走在前面,慢慢就掉在了队伍后面。韩青拄着木杖,悄然放慢速度。走在了疏桐身后。有几次疏桐踏着被前面人踩实的雪块,稳不住身子往后滑,都正好被韩青拉住。 翻过一道雪岭之后,便要下一道长长的雪坡。这一次,韩青却似精神大好,走到了疏桐的前面。直到疏桐踩着冰溜子滑撞在韩青背上,她才领悟到韩青似乎有意在保护自己。 看着前面熟悉的背影,疏桐心底再次涌起诸般猜疑。 两日后,一行人终于艰难翻过拉罗托所指的那座雪峰。只是,雪峰之后,仍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岭,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西夜古国。 “史书上说呼犍谷四面环山,谷内水草丰美,居民上万,这四周的地形明显不像啊。”疏桐猜疑道。 石拓皱眉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拉罗托骗了我们?” “韩青,你怎么看?”萧白转首询问韩青。 韩青拄杖立在雪峰的最高处,静默看着四周的山岭,陷入沉思。好一阵后,他才缓缓道:“拉罗托没有骗我们的必要,从史书描述的方位来看,也应该就在这附近。只是这一带曾发生过地震,地形自然不会和史书上描述的完全一致。我们不巧又遇到了雪天,山谷被积雪覆盖,也看不到严重沙化的地表特征。” 石拓道:“也就是说,我们只要下到这附近的山谷里,刨地找出沙化地面,就能确认西夜王城的位置?” 萧白摇头道:“那就费事多了,要把这一带的山谷都刨地三尺,还不如将拉罗托接过来辨认。” 韩青却突然转首对石拓道:“听萧兄说,石兄擅奏七弦琴。我有一个关于奏琴的问题想请教石兄。” 石拓疑惑道:“不知韩先生想问什么?” “我听闻喜欢奏琴的人,往往都很讲究奏琴的环境,这却是为何?” 明明是在寻找西夜国王城,韩青却突然提到奏琴,石拓虽觉纳闷,却也如实答道:“这是奏琴人为借四周的环境为媒介,更好的将琴律中的意境描摹出来。” 韩青追问道:“如何借环境为媒介?” “譬如临水奏琴,琴声与水波共鸣,会产生明净柔美的意境;又譬在竹林中奏琴,琴声与竹叶共鸣,会令人产生潇潇清幽之感” 韩青打断道:“琴音能与周围环境共鸣,那奏琴之人若目不视物,单凭那琴声的共鸣,能感知出周围的环境么?” 疏桐倏忽明白韩青的用意,当即询问道:“韩先生是想利用琴声的回响共鸣,来辨别呼犍谷的位置?” 韩青转眸看向疏桐,露出会心一笑:“正是此意。” 第一八三章 空谷回音 “以回响辨别位置?”萧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这四面皆是山岭,皆有回声共鸣,如何能辨别得出呼犍谷的位置来?” “山岭与山岭之间的距离不同,回声传回的速度便有所差异。而四面山谷环绕处的回声,往复萦绕,自然又与别处不同,韩先生说的这个办法可行。”石拓亦明白了韩青的意图,思忖后便道。 韩青道:“那就辛苦石公子在这雪山之巅抚琴一曲了。” “七弦琴指法重在右手,很不巧前几日我伤了右手,只怕无法成曲。”石拓面带遗憾。 萧白问道:“只要有回声,我吹奏玉笛也一样吧?” “玉笛音色轻灵空泛,只怕回声的效果不及七弦。”韩青道。 “既是如此,就由我来演奏吧。我做不到盲奏,还请石公子和萧公子负责辨音。”疏桐上前一步道。 韩青道:“如此更好,石公子能专注辨音。” 随行的保镖从背上取下琴匣递给疏桐后,又将一张毛毡铺在雪地上。疏桐取出“绝响”在毛毡上屈膝坐下后问道:“这般场景,奏什么曲子好呢?” “我很想再听姑娘演奏一次。”石拓犹豫了一下说道。那日在沙海中,王墨说芳兰渚那夜他分别用诱梦、宁神、制幻三味熏香放大了奏琴和听琴之人的感官,这一次,他想听听疏桐本来的琴音。 疏桐犹豫道:“我久不演习此曲,只怕琴音粗疏,难以入耳。” “弹奏得好坏无妨,这首曲子后半部分铿锵激昂,正适合与群山共鸣回响辨音。”韩青看着疏桐道。 也是,此刻只是要寻找呼犍谷,不是斗琴会。疏桐心下默想了一番曲谱后,便开始飞指落弦。 时近黄昏,天光晦暗。在阵阵冷冽的雪风之中。滚落琴弦的琴音如同被风雪撕扯得只剩些片言只语,犹如一段被时光消磨的往事,只有粗疏的轮廓,缺乏生动的细节。尤其是进入大序部分后。聂政儿时与父母相守的静谧时光,竟被呜呜咽咽的风声卷裹,不复应有的意境。 疏桐无奈收手道:“这风声卷了琴音,别说是聆听回响,单是本来的意境都出不来。” “时光本就是如此,往事总会越来越模糊,这也是另一种意境。” 疏桐一怔,抬首望向说话的韩青。风雪之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却又令人感觉熟识。似察觉到疏桐的目光。他转首望向四面的雪岭道:“舒姑娘何妨放下对意境的执着,往前弹奏,总会有风停雪歇群山鸣响之时。” 疏桐抿唇不语,沉默片刻后便接着先前停止的音符,又弹奏了起来。 果然。随着夜幕降临,风雪渐渐的小了,琴声又慢慢的清晰起来。 石拓和萧白都背琴而坐,闭目凝神,用耳膜去感知四周几乎微不可察的丝缕回声。 一曲弹罢,石拓与萧白又换了朝向,让疏桐再次重复。和往日弹奏此曲的心境不同。在聂政刺杀事件中,疏桐渐渐没有了那种仇恨淤积于心的痛苦和愤懑,有的只是平静讲述一个故事的专注。 能如此置身事外的演奏,疏桐有些疑惑,这究竟是因为没有熏香致幻的缘故,还是仇恨也会在时光中被纷繁的人事消磨? 疏桐将接连弹奏了四次。让石拓和萧白从四个不同的方位辨听回声。第四次的琴音铿锵收尾后,疏桐心下已经决定:从今往后,再不会弹奏此曲。 “石兄感觉如何?”琴声一停,萧白便开口问道。 石拓站起身来,转身朝向西面的一道巍峨山岭道:“四次演奏中。琴音的回响各不相同,但这一面的回声最为特别,尤其是最末一个音,在这一面的回响持续最长。萧兄感觉呢?” 萧白道:“回声持续的时间我到没留意,只是感觉这一面山岭的回声比其他几面要清澈许多。” 一旁的韩青点头道:“那就应该是在这道山岭之后了。今日天色已晚,我们先找处避风的地方休息,明日再出发去谷中。” 纵然石拓和萧白寻宝心切,但在听过拉罗托对呼犍谷的描述后,也都知道夜里进谷凶险异常,故而对韩青的安排没有异议。 这一夜,在背风的一处山洞里,众人用罢简单的晚餐后,都裹着毛毡合衣而卧。或许是连日在风雪天里赶路太过劳累,众人皆是一躺下来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天色尚未大亮,一阵空灵清越的笛声便在耳畔萦绕。 石拓第一个翻身坐起,待走出山洞,看清是一身玄衣的萧白立在一块雪石上吹笛,他脸上没有知音者的欣赏和喜悦,反而沉色质问道:“萧兄为何一大早在洞外吹笛,搅人清梦?” 萧白收了玉笛,从容笑道:“想着今日就要进入古国寻宝,喜悦之情难以言表,兴之所至,就吹笛一曲了。怎么,我吹得不好?” “萧公子这曲吹得甚好,颇有呼朋引伴的意境。”疏桐从山洞里走出来,一边整理发髻一边道。 萧白却是欠身一礼:“此曲能得舒姑娘赞赏,萧某幸甚。” 石拓和疏桐对视一眼,对此人将讽刺当恭维的无赖都表示无可奈何。 “大家都起这么早?”韩青整理了衣袍,拄杖缓步走出山洞,他抬首观望了一番天色,便道:“今日天气不错,若加紧赶路,中午应该就能到呼犍谷内。” 待随行的保镖们收拾好用物,一行人便朝着昨夜选定的那道山岭走去。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歇,虽然路上积雪很厚,但没了彻骨的寒风袭扰,这一路就走得顺畅了许多。不到午时,一行人便抵达了那道山岭之上。 立在这道山岭上,西夜国王城的气势便依稀能够窥见了。被四面群山围裹着的,是一处近似鞋履状的大峡谷,谷中铺着积雪,远远看去犹如是远古巨人在这群山万壑之中踩出的一个大脚印。 “呼犍谷内竟是这样的?”看着这峡谷内的场景,疏桐脸上浮起一丝失望。 石拓问道:“舒姑娘觉得应该是怎样的?” “史书说子合王为和亲公主修建了一座魁伟雄奇美轮美奂的汉室宫殿,这也才不过百余年的时间,为何竟连残垣断壁也没见着一段?” “积雪盖着,谁又知道下面藏着什么呢。”韩青淡淡道。 第一八四章 壁立千仞 萧白转首看着对峡谷议论不休的三人,打断道:“问题是,我们怎么下去?” 疏桐这才收回视线看向脚下,一看便倒吸了一口气。脚下是百丈悬崖,陡峭如立,壁上冰凌悬垂,如刀如剑。这番场景,便让她想起了张载中的那句“壁立千仞”来。 “这峡谷怎么如此奇怪?四周竟似用刀削过一般陡直如壁。”石拓叹道。 韩青道:“石兄说对了,这峭壁应该就是西夜人采伐玉石后形成的。” “采伐玉石?莫非这峡谷四周的山峰都是玉脉不成?”萧白眼中闪亮起熠熠神采。 “未必都是玉石,但至少大部分的山体中有玉。先前萧兄说这一面的琴声回音清澈,想必就是琴声叩玉,才会这般余韵悠扬。” 萧白不由得惊奇道:“啧啧,能把这一座座山峰开采成这般模样,真不知这西夜国究竟积累了多少财富!” “起初,峭壁是采玉形成的,到后来,或许就是子合王为了防御而故意为之了。百丈悬崖,这样的防御工事可比洛阳皇城外的护城河可靠多了。” “峡谷四面悬崖削壁,当年莎车国的军队又是如何攻入王城的?”疏桐问道。 韩青环视一圈后,侧身望向峡谷东面,沉思道:“地震前,在这峡谷东边,与溪流并行的位置,应该是有一条驰道与外界相通的。莎车人想必是买通了镇守峡谷入口关隘的兵士,从驰道或者沿溪流潜水而入” “莎车人如何进的呼犍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怎么下去?”萧白再次将话题引回眼前的难题。 “若四壁没有这些狰狞的冰刀霜剑,用绳梯到也能下去。”石拓看着悬崖道。 萧白摇头道:“要处理冰凌到也简单,沿绳梯往下,一路洒上盐粒,很快就能化解,只是这百丈绳梯哪里能找到?” 疏桐瞥一眼萧白。讥讽道:“萧公子就听不明白韩先生说的话么?” “买通镇守关隘的兵士?”萧白一脸好笑问道。 “韩先生是说峡谷东边的驰道。” “那入谷的驰道不是地震中被山石封堵了么?” 韩青瞥一眼萧白道:“山石垮塌,纵然封堵了驰道和峡谷入口,却断然不会像这峭壁一般陡直,难以攀援。我猜拉罗托说那几拨入谷寻宝的人。也应该从那里进去的。” 萧白此刻方才明白过来,当即他便笑道:“舒姑娘和韩先生这般心有灵犀,真是羡煞我和石兄也。” 石拓有些不悦:“萧兄为何把我扯上?” “哦,原来石兄不羡慕?我见你天没亮就起来伐木替舒姑娘做抬椅,还以为你对她别有深意呢。” 被萧白在众人面前揭穿心思,石拓面上有些挂不住,当即辩驳道:“我是看她一介女子,一路与我们一道翻山越岭,着实不易” “原来只是如此!那日听石兄与舒姑娘合奏巧遇了毒蛇,前几日石兄为做抬椅又被斧子咬了手。我还怀疑这要不是石兄的‘苦肉计’,就是老天故意要” “萧兄!”韩青突然唤道,待萧白转过头来他便道,“趁此刻天气尚好,我们还是先想办法入谷吧。” 萧白抬头望了望天。当即点头道:“嗯,看样子是得抓紧时间。” 韩青的目光扫过石拓,在疏桐脸上停留片刻,随即便抬步往前走去。萧白也若无其事的跟了上去。 石拓心下早已怒意重重,却碍于疏桐就在面前,只得强压恼怒对她解释道:“舒姑娘,事情不是萧兄说的那般” 疏桐听了萧白的话。也是愣愣怔住了。她难以相信,白衣如雪清冷似玉的优渥公子石拓,会为了她连番施展“苦肉计”。 她承认,在某个时刻,她也曾和洛阳城里那些追慕美男的女子一般,为他俊美无双的容颜。为他对自己不计报酬的好,有过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时候。可自从复活草汁令她记起那段被封存的往事以来,她的满心满眼里,就只剩了一个王墨。 此刻,见石拓表情这般尴尬。她心下顿觉释然,遂上前宽慰道:“我和石公子相识也不是一两天了,我很清楚公子的为人。眼下即将进入呼犍谷,萧公子这么说,不过是想挑拨我们之间的信任罢了” 石拓听了疏桐的安慰,心下却更是况味难言。 王墨活着时,她是王墨的女人,他无法光明正大的追求;王墨不在了,她又处在哀伤悲切中,根本看不见他的心意。原本他也不着急,想给她足够的时间,等她忘记了王墨,再表明心意,却冷不丁的又冒出个韩青来。 这个看似平庸的瘸子向导,不但让往日他视若知己的萧白突然变得陌生刻薄,更是一来就吸引了疏桐的注意。偏偏韩青与萧白一行只有两人,他就是有心想要探询韩青的身份和来历,却也无从下手。 而经过这一路的相处,他才认识到萧白的眼睛和他的嘴巴一样毒辣。他为疏桐做抬椅时精心施展的“苦肉计”,竟被他一眼就看穿了,到如今反倒弄巧成拙 疏桐说得也不错,萧白选择在此刻揭穿“苦肉计”,分明就是想挑拨自己和她之间的信任关系。寻思自此,石拓越发觉得疏桐晨间说的话确有所指,萧白一大早在山洞外吹奏,或许真的是想呼朋引伴。 若事情真如萧白所说,他只是意外听人说起西夜国藏有宝藏,想跟着来分一杯羹,却也无可厚非。毕竟孙秀只是要自己找到宝藏,并未明确要求一定要缴纳多少数额的财富。但怕就怕,萧白不是要分“一杯羹”,而是独吞宝藏 望着前面雪岭上,韩青和萧白并肩而行的背影,石拓心底多了一丝警惕。 一行人沿着铺满积雪的山岭,往东走了又走了小半日,翻过了几道沟壑起伏的山峰,直到申时末,才在一处较为低矮的山坳口停了下来。 此处山坳明显比四周的山峰低矮一些,最重要的是山坳朝向峡谷的一面,不再是陡直如削的山壁,而是一面堆满积雪的高陡山坡。 韩青查看四周后,确认道:“应该就是这里。” 第一八五章 皇宫地 这片铺满积雪的山坡,是地震后由垮塌的山体堆垒而成,比起陡直的百丈削壁而言,显得要好那么一点,可真正行走起来,却也并不轻松。 坍塌的山体结构疏松,加之积雪覆盖,很难辨清脚下踩着的是虚是实。萧白自持身型敏捷,选择走在前面,却刚沿斜坡下行不到一丈,脚踩着了一块松动的山石,石头“咕噜噜”往下滚落,萧白身体失控,在雪坡上滑行了好几丈远,才又抓扣住另一块石头停了下来,好一阵后山谷里才传来“轰”的一声闷响。 “这地震也过了百年了,怎么这些石头还是松散的?”萧白仰头望着山坳口的众人,长吁了口气道。 韩青皱眉道:“想必是拉罗托说的那种情况,百年来这峡谷里沙化严重,四周没有植被覆盖,山石被雪水反复冲刷,自然松动不稳。” “那我们如何下去?” “可以将披风、毛毡裁剪后拧成绳索,大家持绳索借力通行。” 萧白垂眸望了望脚下白皑皑的山谷,摇头道:“大家就是把衣服扒光,这绳子也拧不到谷底去啊。” “正因没有那么长得绳子,所以必须分段通行。前面有人负责探路,后面有人固定绳索,互相借力扶持。” “韩先生这个办法可行。”石拓寻思之后,当即行动,转身吩咐他的保镖:“你们将背囊里的毛毡用匕首裁开结绳,绳索一定要拧结实。” 萧白在下面道:“喂,你们说得轻松,谁来负责探路呢?” “韩先生说前面有人负责探路,自然是说萧兄你了。”石拓望着萧白道,“我们在后面负责固定绳索。” 萧白郁闷道:“这么危险的事情,怎么就落在我头上了?” 疏桐看着萧白的表情,心情大好的笑道:“我们走后面的更危险,你要是一脚踩空了。我们都会被你拖累。” “舒姑娘你不要乌鸦嘴啊。” 疏桐恼怒道:“谁乌鸦嘴了?” “上次谁说那抬椅可以轮流坐,果不其然就让拉罗托向导坐上去了。” 两人这边忙着斗嘴,石拓带着保镖们在忙着结绳,韩青却只是望着峡谷中白茫茫的一片空旷出神。 绳子结好后。石拓将一头朝萧白抛过去,另一头让几个保镖在后面拖拽着,这才叫疏桐和韩青扶着绳子往下走。 疏桐瞥一眼萧白,不愿意走在他身后,韩青笑了笑道:“那我就走第二个了。” 疏桐便排在了韩青和石拓之间,后面是石拓的几位保镖负责固定绳索。 为安全起见,韩青让萧白在山坡上走“之”字形,以防他万一踩空,中间还能遇到山石或土块阻拦,减轻拖拽之力。同时。在他走过的雪窝里洒上了一小撮盐粒,以防积雪被挤压成冰晶后,后面的人踩着打滑。 大家走拽着绳子在雪坡上缓慢行走,虽然途中萧白有两次踩空,却好在有后面的人固定着绳子。并未出现危险。 平安进入峡谷后,大家就着雪坡下的一块巨石稍事歇息,萧白则蹲在地上用银刀专注铲起雪来。 “萧公子以为这峡谷里遍地都是黄金么?”疏桐哂道。 萧白不语,只是继续埋头铲雪,片刻后他一声惊呼:“哇,真有黄金!” 众人一惊,全都跑着围过去看。却是雪地里埋着的一片黄澄澄的琉璃碎瓦。 见众人一脸失望,萧白拈起那琉璃碎片儿嘚瑟道:“这是好兆头啊,有这东西,说明我们找对地方了,离真的黄金也就差一步了。” 韩青拄杖慢慢走上前去,瞥一眼雪坑下细密的黄沙。淡淡道:“沙中有琉璃碎片,说明那座汉室宫殿可能真的在地震中毁损了。” “传说子合王搜罗来的奇珍异宝都放在宫殿中,这么说来,那些金银翠钻宝鼎器物全都在这一片黄沙中埋着?”疏桐皱眉道。 “这一片?”萧白转首环顾四周,脸上浮现出纠结的表情。 起初在山岭上俯视峡谷。还不觉得这峡谷如何宽阔,此刻置身峡谷之中,才发现这面积丝毫不输于三重城郭的龟兹王城,甚至更为阔大。要在这样广阔的面积中挖掘宝物,工程量着实令人咂舌。 “那宫殿就算被震毁了,也不过是原地坍塌,怎会遍地都是?”这一刻,石拓倒显得颇为沉稳。 韩青点头道:“石兄说得有道理,我们只需确定那宫殿原来所在的位置,再要寻找宝物就不难了。” “哦,听说石公子身上有幅皇宫地图,赶紧拿出来瞧瞧吧。”萧白开口便道。 石拓一怔:“萧兄听谁说的?” 萧白转眸瞥一眼疏桐,又故作神秘道:“反正是江湖传闻,又管他是谁呢?” 知道“绝响”琴轸中藏着皇宫地图的人,除了拆解琴身的琴师董冉外,石拓只告诉过疏桐。石拓的视线一转移到疏桐脸上,疏桐当即摇头道:“石公子,不是我说的。” “总归是同路寻宝,听谁说的有何重要?”萧白打量着两人的表情,笑道,“先前我们从雪坡上下来,就已经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 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比喻用得,连几个保镖都忍不住笑了。 疏桐却笑不出来。萧白知道石拓身上有藏宝图,只能证明一件事韩青就是王墨。看着立在一旁不动声色的韩青,疏桐心底只道:看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石拓相信,以疏桐与萧白之间的恶劣关系来说,她不可能将皇宫地图的事情告诉他。说出皇宫地图的,应该是另有其人。石拓一时猜不出来,思忖后便从胸前的衣襟夹层中,摸出了一张绘着曲折线条的丝绢来。 “这么崭崭新的皇宫地图?别不是假的吧?”萧白第一个走上前去窥看,却只瞄了一眼那丝绢上的图案,便撇嘴点评道。 “我从未说过这地图一定是真的,萧兄大可以不信。”石拓面色有些不悦。 “萧公子久居西域,想必是不知道中原作图还有临摹一说吧。”疏桐只觉得萧白此人可恨,便不放过任何出言讥讽的机会。 萧白笑道:“这峡谷呈脚履状,这地图是四方形,有道是古人说‘临书失位置,摹书失笔意’,就不知道石兄丢了哪头?” 韩青走上前去,凝目认真细看了石拓展开的丝绢后,又抬眼环望峡谷,陷入沉思。 第一八六章 碧玉地砖 韩青拄杖沉思时,疏桐只是怔怔盯着他看。 虽然面上的五官被他用易容术弄丑了许多,眉眼变得狭长,颧骨变得高挺,肤色变得暗黄,但脸的整体轮廓和挺拔的鼻梁却是掩盖不住的。对了,还有那双沉思时深邃难测的眼睛以及那双医者独有的指节修长的手,都是易容术掩盖不住的。 “舒姑娘,一路听你提及关于西夜国的传说、史书,你可是读过关于西夜国的史料?”疏桐正看得眼热,韩青突然转过头来,朝她含笑问道。 虽然那层面皮上的笑容有些僵,但疏桐很容易就联想起他往日唇角一勾,弧度清浅的惯常笑容来。她压下心底想要冲上去揭开他面皮的冲动,答道:“我只是曾在一间奇特的密室中读过一本叫做的书,说不上史料,野史秘闻而已。” 奇特的密室。这几个字令萧白来了兴致,他当即问道:“呀,什么样的密室?你是怎么进去的?” “被亡夫关进去的。”疏桐淡淡道。 萧白转眸瞥了一眼韩青,笑道:“把你关在密室里?你亡夫真够变态啊。” “萧兄,如此议论亡故之人,实在有悖情理。”石拓虽对王墨没什么好感,但听萧白如此出言不逊,忍不住出言责道。 韩青面色却并无异常。疏桐十分明白,这个本就极能隐忍的人,如今面上又敷着一层面具,有异常才不正常。 “不知舒姑娘在那野史之中,可有读到关于汉室宫殿的描述。”韩青不理萧白和石拓的对话,转而继续向疏桐问道。 疏桐看着他道:“韩先生做向导,自然是早就研究过了西夜国的历史,为何问我?” “在下却还没有那过目不忘的本领,看得多了,疏漏在所难免。” 原来自己成了他的备忘录?疏桐心下无奈,默默回想了一阵道:“书中没有宫殿具体位置的描述。只有许多关于殿内奢华装饰的描述,诸如金楼银台、翡翠为榻、白玉为几、明珠代烛还有和亲公主和情郎幽会的那个花园,园中有假山水池,皆是美玉雕琢” “假山。水池?”韩青若有所悟,再次垂眸看石拓手中的丝绢,手指沿着地图上一道迂回弯曲的线条,最后落在右上角一个椭圆图案上道:“建造假山水池,必然要引活水入园,我们只需找到峡谷内水脉的走向,就不难确定宫殿的位置。” “这谷内积雪覆盖不说,雪下又是黄沙,如何寻找水脉?”萧白问道。 “史书上说,峡谷东边。与溪流并行的位置,有驰道通往外界。”韩青转身指着先前下来的雪坡道:“山体垮塌封堵的位置,就是通往外界的驰道所在。溪流与之并行,应该就在” 韩青的话还没说完,萧白已经折回雪坡前。蹲在众人歇息过的那块巨石前观望一番,又用银刀敲击地面后道:“应该就是这块石头截断了溪流。” “何以见得?”石拓也上前查看了一番,不明所以。 “你们仔细听听。” 萧白先是用银刀叩击巨石前面的雪地,发出了雪粒与刀背摩挲的“嚓嚓”声,随后,他又叩击巨石左侧的地面,发出的却似冰块脆裂的“嘎嘎”声。 “这声音说明巨石左边的地层下是结实的土块。并且是有水结冰了。”萧白起身指着巨石左侧道,“溪流应该就是在这下面。” 韩青点头笑道:“萧兄推断得不错。史书上也是说溪流在驰道左侧。” “史书上有说溪流的位置?”萧白一脸惊讶。 “是啊。” “那你怎么不早说?”萧白觉得自己白显摆了一把。 韩青笑道:“我还没说完,你就跑来查看石头了啊。” 看着萧白饱受打击的模样,疏桐不由得笑起来。 “不过萧兄的方法不错。”韩青看看萧白,又对众人道,“我研究过这一带的水脉。比亚玛村里的那条细水河,应该是峡谷中这条河流的分支。村里的人都是三十年前才迁居去的,说明是这条河并未如史书中说的那样完全干涸消失,而是地表水被山石截流后,水流渗透入地底。日积月累,最后又靠地下支流冲刷开了一些地震的堰塞体,从峡谷中迂回而出” “所以呢?”萧白已经听得有些不耐烦了,出言打断了韩青的分析。 韩青归纳总结道:“用萧兄敲击地面的方法,我们应该能够从地表一路找到宫殿后花园的位置。” 一行人采用萧白先前的方法,用腰刀、木杖敲击地面,根据回声一路找到了位于峡谷西北位置的一块空旷地。 “就是这里了吗?”萧白见韩青停住脚步,便抬头问道。 “花园的位置应该就在这附近了。按照石兄那张图纸的比例,宫殿的位置应该在这花园西南面五十丈开外。”说着,韩青拄杖迈着小步子朝西南方向缓缓走去,似在边走边计数,片刻后他驻步回首道,“这里是距离花园约莫五百尺,地面比你们站立的位置要高出一些,很可能就是宫殿的屋基所在。” 大家走过去蹲身一看,果然,他站立的地方虽然也是积雪覆盖,却明显比四周要高出两三寸来。萧白当即用银刀铲起雪来,铲开十五六寸的样子,便发现黄沙之下露出了一块碧澄澄的颜色来。 “有东西!” 众人一听都来了精神,纷纷蹲下身来帮着刨挖黄沙。四周的黄沙层层铲开,那一块碧澄澄的东西越来越大,竟是一块纹理均匀通透澄碧的玉。 “是一块屏风?” “不像,这玉质很厚,我看是榻几一类的。” “这得是多大一块玉啊,怎么刨这么宽还没找到边儿?” 大家边刨边议论纷纷。 韩青突然道:“应该是宫室的地砖。” “地砖?不可能吧?”萧白疑惑道,“用整块碧玉铺地,这也太奢侈了啊。” 韩青道:“我看玉上阴刻的云纹很有规律,每隔三尺倒换一个朝向,应该是起防滑作用的。” 众人这才发现玉面有细细的纹路。大家将周围的黄沙刨开将近丈许,那块碧玉还是平整的一大块,众人便都开始相信这真的是一块无比奢华的地砖了。 从韩青进谷到现在的一番分析,令疏桐着实惊讶。要不是她从细节中识破这人的身份,他这般言辞,还真让人以为他是个经验老道的向导呢。诸事都这般精于算计,他活得不累么? 第一八七章 误入密室 天色渐渐昏暗,峡谷之中暮色四合的感觉来得更甚。 面对这一块大得不着边际的碧玉地砖,众人在劳累之余,都有些审美疲劳了。 “趁还有点光线,我们不如先找个能避风雪的地方,明日再接着挖?”石拓提议道。 “别急,怎么着也得先标记一下。要是晚上又来场大雪,我们这一阵的功夫不是白干了么?” 说着,萧白便抬眼环顾四周,想找个东西在碧玉砖上做标记。一圈儿看过去,他突然发现疏桐身后有个高出地面十来寸的柱状物。 峡谷被白雪覆盖着,先前白皑皑一片还看不出来,此刻他蹲在刨开的碧玉砖上,这低矮的角度配着昏暗的天空,那物体才显出了形状,看样子应该是截子木桩。 “嗯,我看这木桩可以!”萧白走到疏桐身后,躬身就去拔那截木桩,却一下竟没能拔出来。 “舒姑娘,你挪一下,挡着我使不着劲儿啊。”萧白抬头瞥一眼疏桐道。 疏桐站起身来,正准备走开,脚下却突然传来“嘎吱吱”一声响动。她步子还没迈开,脚下的碧玉砖竟化整为零四分五裂的缩进了旁边的沙地里,疏桐还什么都没看清便栽进了一个黑魆魆的洞穴之中。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旁边的萧白一时傻了眼,竟忘了出手拽她一把。 “桐儿!”一声惊呼后,一道灰色身影闪过,却是韩青跟着扑进了洞穴。 石拓被疏桐掉入洞穴的情景惊住,一时竟没听出韩青这声“桐儿”的异样来。他急步上前,望着黑魆魆深不见底的洞穴,震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萧白也是惊骇不已,一垂首便惊讶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哪里是什么木桩。分明是一段雕刻着麒麟兽头的玉机括。再一想起韩青在比亚玛说过的话,他恍然大悟道:“啊,这是公输异的机关术!” “机关术?!” “我听韩青说起过,子合王的宫殿是请汉代擅长机关术的工匠公输异设计的。” 石拓顿时慌了神:“那人不是专门给皇室修建陵墓的么?” 提到公输异。不但是石拓慌了神,就连几个保镖也都紧张起来。 公输异之所以有名,就是他的防御机关术霸绝天下。汉室灭亡后,曾有几十个盗贼妄图进入光武帝的陵寝盗宝,还没进入地宫,就触发了墓地外的机括,被毒箭射成了刺猬。剩下几个躲在人后的盗贼以为毒箭没了就安全了,他们侥幸挖开了地宫,却一进盗洞就被致幻的毒雾包裹,几人在洞内开始了自相残杀。唯一一个活着逃出来的人。不但手脚残了,眼睛也瞎了,他从此将公输异设计的墓室列为了盗墓者禁忌,传给了他的徒子徒孙们。 萧白丢开手里的玉机括,趴在洞口张望。洞内一片漆黑,不能视物。他放开嗓门喊道:“韩青,你能听见吗?” “舒姑娘,舒姑娘” 石拓也趴在洞口呼喊起来,洞内只有嘤嘤嗡嗡的回声传来。 “周立,将绳子给我,我下去看看。”石拓转身对保镖周立吩咐道。 叫周立的保镖一怔:“公子。这公输异的机关术很阴毒,你若下去” “真有毒箭暗器,舒姑娘他们先下去看看再说。”石拓从周立手里抢过先前下雪坡用过的绳子,一头栓在自己腰上,一头递给几个保镖道,“你们听我口令。慢慢朝下放” “萧兄,石兄,我们没事。这应该是一个地道入口,离地面大约一丈来高。” 石拓的话还没说完,洞口下方便传来了韩青的声音。 “你们没事也早点吭声啊。吓死我们了。”萧白怨道。 却不是不想吭声,而是吭不了声。 疏桐栽下去是后背着地,跌得头晕眼花,却还没睁开眼睛,王墨就跟着跳了下来。他的反应虽然迅疾,在捕捉到疏桐的呼吸音的一刹那,他便双肘撑地,避免将她砸晕,可落地后的姿势却着实令人尴尬,两人面面而向,鼻翼相触,一呼一吸间都是彼此的气息。 自王墨身陷流沙坑以来,疏桐对他经历了从最初的抗拒排斥到悲伤难过再到追悔思念的转变,而在比亚玛村重逢后,她又对他的身份经历了由疑惑到猜疑再到确认的复杂变化。 这一刻,在漆黑的洞穴中,被他清幽沉郁的体息包裹着,除了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剧外,她一时竟分辨不清自己内心的悲喜。 没有言语,两人却都在黑暗中清晰听见了彼此的心跳。 只要微微垂首,便能攫住那柔软的唇瓣。 只要微微仰头,便能触到那熟悉的气息。 却在两人越靠越近时,地面传来了石拓要保镖将他放下来的话。王墨只得抿唇深吸一口气扶起疏桐,对地面上的众人报平安。 “你们闪开一点!”萧白一声提示后,第一个跳了下来。 随即,石拓和几位保镖也先后攀着绳索下了地道。 “你们怎么都下来了?”疏桐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后,便出声问道。 “外面又开始飘雪了,这地道里好歹能暖和一点。” 萧白一边说着,一边从腰间摸出一个布囊,取下外面的布罩,露出一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地道内顿时腾起一道莹白的光芒。 被这璀璨珠光一耀,疏桐的眼瞳便微微眯缝起来。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夜明珠有些眼熟。 就着夜明珠的光辉,众人打量四周才惊讶发现,这是一间面积约十席大小的方正密室。 萧白举着夜明珠,围着密室走了一圈,啧啧惊叹道:“宫殿地面铺玉砖就不说了,一个密室也居然全部镶了玉,子合王真是有钱啊。看这玉色通透润泽,应该价值不菲。” 韩青摇头道:“不是镶了玉。” “这不是玉么?”萧白诧异道。 “你留意看墙壁与地面的衔接处,一丝缝儿也没有,这密室分明是从一块整玉中切割镂刨出来的。” 众人听得都是一惊,纷纷去密室四角查看,果然如韩青所言,找不到玉石镶接的缝隙,完全是从整玉中掏出来的一间密室。 “竟有如此巨大的整玉,真是匪夷所思!”石拓手抚玉璧,惊叹道。 第一八八章 幽兰古曲 “这么大间密室,里面却又什么都没搁,做什么用的呢?”萧白喃喃道。 “萧兄,借夜明珠一用,这玉璧上好像有东西!”石拓突然转头道。 萧白当即握着夜明珠走近前去,在珠辉照耀下,光洁的玉璧上现出一行微微凸出墙面的图案来。 “排列这么整齐,很像是文字,这是于阗文么?”石拓问道。 萧白凝眸细看,皱眉道:“确实像文字,但不是于阗文,于阗文更象形一些” 闻言,韩青和疏桐也都走了过去。 “这些图案排列很有规律,每行都间隔着一尺的距离。”韩青道。 “咿,果然,还有几行呢。”萧白举着夜明珠上下映照,发现玉璧上的图案正如韩青所说,每隔一尺规律分布。 疏桐疑惑道:“怎么看起来,这些图案排列得到有些像琴谱呢?” “琴谱?!” 石拓和萧白都是音律高人,此刻一经疏桐提示,再看玉璧上的图案,心下便都豁然开朗。 萧白细看后点头道:“舒姑娘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一首古琴曲谱,可能是西夜国的工匠按照汉文图纸凿刻的,字形有些走样” “是什么谱子?”韩青问道。 石拓右手在左手手背上轻轻叩击,目光随着玉璧上的图案移动,片刻后,他转首道:“这是古琴曲!” “这是的谱子?”疏桐有些惊讶。认识石拓以来,他给她印象最深的便是他在芳兰渚演奏的这首古曲。一行行读着玉璧上的曲谱,那曲调便在心中回响起来。 萧白道:“解忧公主和亲西域以来,将汉地的多首名曲带入西域,这一首应该是流传最广的。子合王修建汉室宫殿,凿刻汉地名曲,想必都是为了讨得和亲公主欢颜。” 韩青沉思道:“讨公主欢颜,为何要凿刻在地下的密室中?” “咿,这里少了一个音符!”疏桐突然指着曲谱第一行的某个位置道。 石拓仰首观看一番。点头道:“嗯,缺了一个‘商’音。想必是工匠倏忽了。” “这里也缺了一个。”萧白发现离他最近的一行,也缺了一个音。 石拓一路读过去道:“这里缺的是‘徵’音。” “还有这里!” “这里缺的是‘羽’音。” 萧白皱眉道:“这些昆夷人果然粗鄙不堪,一首曲子居然漏刻了这么多音符?” “我看应该是故意为之。”韩青上前抚摸着漏音的位置道。“若是工匠倏忽遗漏,音符应是连续排列的,而这中间故意空出了音符的字距,想必是另有深意。” 石拓将整面玉壁上的曲谱通看一遍,发现从第一行至最末一行,每一行都漏刻了一个音符,而这些漏掉的音符组合起来,竟又是古曲的第一句谱子。 石拓将这一发现告诉大家后,萧白扶额道:“难道这是公输异那老头儿弄的什么机关术?” 石拓眼睛一亮道:“莫非我们弹奏出空缺位置的音符,还能打开什么机关不成?” “用声音控制机关。这不太现实。”说着,韩青拿过萧白手里的夜明珠,朝其它几面墙壁走去,走到与曲谱相对的那面墙壁,他停下了脚步。“你们过来看看,这一面的玉璧上也有东西。” 众人围聚过去,发现这一面玉璧上也有字符,但却只有玉璧正中位置刻了寥寥几个。那几个字符之下,还有一道凹进去两三寸的玉槽。 萧白道:“这刻的不是曲谱,是于阗文。” 疏桐便念道:“习习谷风,以阴以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就是源自这首诗。”石拓解释道。 韩青俯低身子。将夜明珠抵近诗句下的那道玉槽,发现玉槽内还有阴刻的图案,他便问道:“石兄先前数出玉璧上缺失的音符是多少个?” “每行缺少一个,一共是八个。” “这玉槽中正好就有八个阴刻的图案。” 疏桐听得好奇,当即便凑上前去俯身瞅那玉槽中的图案。 韩青正准备起身,一侧首。唇瓣便扫过了疏桐的耳垂,两人都如同触电一般愣住了。 “怎么了?”见两人表情动作怪异,后面的萧白便出声问道。 韩青直起身来,将夜明珠递给身后的石拓道:“石兄看看。” 石拓凑近了玉槽,一看便惊讶道:“果然。里面阴刻的正是对面缺失的音符!” “让我看看。”萧白一把拉开疏桐,便要凑上前去观看。 疏桐本就在发怔,被萧白这一拉扯,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却被退在后面的韩青一把扶住:“小心。” 两人肌肤相触的刹那,疏桐又是一番心神动荡。往日,与他同床共枕也是有过的,为何如今与他相处,竟像是面对着全然不同的一个人?她抬眸望向韩青,两人视线甫一接触,韩青便刻意侧首避开了。 疏桐不由一怔:自己掉下密室,他第一个就跟着跳下来了,此刻,他却还要装下去? 韩青对她探询的目光佯装不知,只对萧白和石拓道:“对面的曲谱是阳刻,这一面却是阴刻,若将对面缺失的八个音符对位卡进这一面阴刻的字符内,想必” “可惜那八个音符不见了。”韩青还未说完,萧白便打断了他的话。 石拓又道:“缺失的音符正是的第一句谱子,我们不如将那玉璧上的字铲下来试试?” 石拓这边刚说完,行动派的萧白当即便取下腰间的银刀,去对面玉璧上铲字了。 银刀刀锋一触到玉石就打滑,根本动不了那字分毫。萧白试了两次后,便加大了手下的力气,结果一刀铲下去,不但音符被重力碎成了碎末,好好的玉璧也惊出了一道口子。 “不成,这字铲不下来。”萧白收手叹息道。 韩青道:“不成就算了吧,若这玉璧内真有公输异设置的机关术,打开了未必就是好事。大家也累了一天了,先在这里歇息一晚,明日再想办法。” “在这棺材似的密室里,你能睡得着么?”萧白白了韩青一眼,又兀自摇头道,“反正我是睡不着的,要是半夜被毒气什么的闷死,那就太憋屈了。” 第一**章 冰雕绝技 “我也睡不着,这密室看起来太奇怪了。”这一次,疏桐出乎意料的站在了萧白一方。 韩青看着疏桐,沉吟道:“到也有一个办法,就是” “什么办法?”萧白没耐心听后面的转折,急急打断问道。 韩青转首望着先前的入口道:“取一块冰砖,模仿玉璧刻出八个缺失的音符。” “这个主意不错啊。”萧白赞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明白韩青的意思后,石拓当即安排周立带着两个保镖,攀着绳索去峡谷中取冰。 在等待冰砖的过程中,众人在密室中进食干粮稍作休息。 周立和另外两个保镖很快从雪坡下的那块巨石后,采来了两块一尺见方的冰砖,用绳索吊进了密室。 萧白上前躬身查看了冰砖后,就“哧溜”一声沿玉石地面推至韩青面前道:“你动作得快点,我怕在这密室内冰砖化得快。” “为何是我?”韩青抬眉道。 萧白笑道:“我们几个里,还有谁的手能和你的比?” 疏桐明白萧白的意思,要论手的灵敏精准度,这里确实没人能和大夫出身用惯了针刀的王墨相比。 不想让萧白再说下去揭穿了身份,韩青摇了摇头,接过他递来的银刀,就着夜明珠的莹光,埋首在冰砖上雕刻起来。 要在冰上刻出和玉璧上一模一样的音符,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冰的质地比玉石更脆,通透性又太强,稍不注意就会刻过位,十分考验雕刻人的耐心、力度和刀法。此外,冰最大的缺陷是遇热就化,韩青不但用衣襟将双手包裹起来,还将口鼻也层层包住,防止体热将冰面暖化。 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韩青。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凝神专注的眼眸,在夜明珠的映照下,如同黑曜石一般珠光流转,神采熠熠。疏桐不禁暗叹:这双精于算计的眼睛。专注起来的时候,原来如此好看! 疏桐正看得专心,韩青突然抬起头来:“你们都离远些吧,别我费了好大功夫雕出来,却被你们的体热给暖化了。” 疏桐愣了愣,默默起身退到几尺开外,背靠玉璧休息。石拓和几位围观的保镖也都退得远了一些,只留萧白在近前举着夜明珠。 其实,王墨不是担心冰砖被暖化了,而是他没办法在她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专心雕刻。心跳快了。眼就难免要花,手就难免要抖。天知道,先前那番不经意的触碰,差点令他失控。 自从王寺村返回洛阳以来,他有意要让她习惯自己。亲吻、拥抱乃至同床共枕,他都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计谋尝试过了。只是没有一次,她对他不是排斥的,身体僵直如偶不说,最令他受不了的就是她眼中流露出的厌憎。 而易容换名与她重逢以来,他感觉她有了很大的变化。这一路上,她的目光几乎都粘滞在他的身上。带着探询、疑惑、惊讶甚至,还有一丝担忧和若有若无的依赖。 如果说目光的变化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跌进密室那一刻,两人的身体在黑暗中交叠相触时,她急促的呼吸和毫无戒备的柔软身体,就足以令他相信。在他不是王恺的儿子时,她有接纳自己的可能。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定,大朵大朵的雪花沿密室入口飘落进来,在夜明珠的光芒中碎玉一般晶莹剔透。 疏桐望着缤纷飞落的雪花,陷入沉思。他明明还是他。还是王恺的儿子,不过是易容换了一个名字来伪装,为何自己就丢失了本心?会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会在他面前收束不住目光控制不住心跳? “韩先生真是手巧!这等绝活令人惊叹!” 听见石拓的赞叹声,疏桐转过头去,韩青已经完成了八个音符的雕刻,正将那块一尺见方的冰砖,削割成和玉槽长宽相等的冰条。 面对石拓的称赞,韩青只是淡淡道:“不算什么绝活,不过是小时跟人学过做冰灯。” 疏桐闻言却是一怔。 她被分进清梧院的那一年冬天,天气特别冷,城里的积雪堆得很厚。王恺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位冰雕师父,将整个宅院用冰雕装饰得晶莹剔透美不胜收外,还制作了许多形态各异的冰灯,让常氏分发给各院里的公子小姐们逗趣取乐。 疏桐小时家里也是要做冰灯迎春节的,见着冰灯就感觉特别亲切。听说有福禄院的婆子在往各院分发冰灯,她在清梧院里来来回回张望了一整天,临到最后却唯独没有子夜的份,心里好不失望。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王墨却拎着一盏圆咕隆咚的大冰灯递给她,要她帮忙挂在屋檐下。她接过冰灯一看,只觉得那模样又丑又笨,便出言嘲笑他,“这一定是冰灯师父作废了打发给你的吧?” 那日傍晚,王墨就发起高烧来。她禀报了杨管家,请来大夫看过后,她才知道他之所以发烧生病,竟是因为头天晚上一个人跑去后院,守着个破木桶子做冰灯给冻坏的。 那时,看着病中咳喘不休的他,她只觉得他活该。若不是这又笨又傻的性格,怎会引得父亲和嫡母讨厌?若不是被家人讨厌嫌弃,又怎会分不到冰灯还得自己去折腾呢?弄成这般要死不活的模样,害得自己还得在旁熬药侍候 如今,再回忆起这些点点滴滴的往事,疏桐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那时的自己,才真的是又笨又傻! “快,快拿去试试看!”见韩青完成了冰雕音符,一旁举着夜明珠的萧白便显得有些急不可待。 韩青捧起雕刻着八个音符的冰条,走到刻有的那面玉璧前,小心翼翼的将冰条对准玉槽,轻轻推放了进去。 “怎么,对不上么?”见韩青手上没有了动作,萧白急切问道。 韩青却转回头来,对众人道:“机关打开后,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大家都靠墙壁站立,用衣襟捂住口鼻。” 想起萧白先前提到的“毒气”,大家也都有些紧张,慌忙撕下衣襟下摆,卷成布条紧紧捂住口鼻。 韩青环顾一圈,见众人都做好了准备,这才指尖加力,将冰雕“咔嚓”一声推进了玉槽。 第一九零章 玉石地宫 “哐哐” 一声清晰的机轴转动声后,密室中央的地面突然就打开一道罅隙来。 众人的目光顿时一亮,纷纷朝前走了几步。待机轴转动的声音“咯咯”停止后,眼前的场景却令众人大吃了一惊! 密室中央打开的是一条半丈长宽的通道,通道后面似乎有莹白的光芒透出,但在通道的入口处,却以各种扭曲的姿势躺倒着五具风干的尸体,面孔狰狞而可怕。疏桐吓得连退几步,紧靠着墙壁不敢动弹。 “他们身上带着钩绳、筒铲、尖头斧这些东西,应该是训练有素的盗墓贼。”萧白上前俯身查看后道,“子合王也真是的,请个修陵墓的人来设计宫殿,还果然就引来了盗墓贼。” 石拓也走上前去,看见倒在入口处的一人手里抓着的玉雕,当即领悟道:“原来那八个缺失的音符,是被他们拿了。” “喀嚓,喀嚓嚓” 一阵细微的轻响自身后传来,韩青当即道:“冰雕的音符被机轴压碎了,通道只怕马上就要合上了,进还是不进?” 众人面面相觑。 下去吧,看着这五具死相难看的尸体,谁的心里都在发憷;不下去吧,好不容易打开了机关,通道后面究竟是怎样一番境地,着实让人好奇心痒 作为启动机关锁的冰雕音符被碾碎后,机轴重新沿齿轮一圈圈回复,密室中央的通道也开始慢慢闭合。 萧白犹豫道:“其实,按照寻常的机关设置来说,不论是毒箭还是毒气,都是在触发机关的一刹那释放。” “你的意思是,只要机关被前面的人触发过一次,后面就没有暗器了?”石拓问道。 “按常理来说是这样的,毕竟机关是死的,其中能储备的暗器是有限的。” 石拓寻思道:“那要不。我们还是进去看看?” 韩青走上前来,看了看通道里的尸体道:“从他们抚胸捂颈的动作来看,若不是死于毒气,就是通道内缺乏空气闷死的。” “就算毒气在盗墓人进去时就一次释放了。倘若通道是密闭的,毒气就会经久不散,我们下去还是很危险。”疏桐在后面提醒道。 “只要不是陵墓,一般的密室都会留有通风口,要验证这个很简单。” 韩青从背囊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一块裹了膏油的麻布卷,抛进了通道内。那布卷沿着十几级玉阶滚落下去,最后躺在下一层的玉石地面上继续燃烧着。 “火没有熄灭,说明里面有通风口。”眼看通道即将闭合,萧白再等不住了。一个纵身便越过通道口的尸体跳了下去。 “周立留在这里,其余的跟我下去。”石拓吩咐了几位保镖后,避开尸体走下了通道。 韩青回头看着疏桐道:“你要下去看看吗?” 疏桐瞥一眼那几具尸体,摇头道:“我就和周大哥在上面等你们。” 疏桐的话刚说完,通道下面便传来萧白的惊呼声:“天啊。世间竟有这样的地方!” 疏桐听得一怔,随即便几步跑了过去,避开玉阶上的尸体紧追了下去。 韩青摇了摇头,躬身将尸体手中玉雕的音符取下来交给周立道:“待玉槽里的冰块都化完以后,你将这八个音符对位卡进去,保持这通道畅通,方便我们出来。” 周立点头道:“韩先生放心。我会一直保持这通道畅通。” 韩青又将背囊里的火折子和剩余的膏油麻布卷交给他道:“如果过了两个时辰,我们没人出来,你也不必进来寻找了,直接返回营地,随奎叔他们回洛阳。” 周立一脸诧异道:“韩先生” “别紧张,我只是说如果。”韩青笑了笑。转身走进下玉阶,通道的入口“砰”的一声闭合如初。 韩青走下玉阶时,众人皆已被眼前所见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了。 通道以上的密室,是由整块的碧玉掏挖而成,已是精巧到令人惊讶了。不想这通道之下,却藏着一个令人炫目的“水晶宫”。的确,眼前的一切,太过华美,无法描摹,只能联想到传说中龙王的“水晶宫”! 这是一座由羊脂白玉雕琢出的宫殿,面积是密室的五倍以上,殿内是模仿汉地宫室的风格设计,宫殿正中放置着丹墀、御座、熏炉、案几、屏风等玉石雕琢的器物。 每一件器物做工都堪称极致,令从小见惯了美玉珠宝的石拓也叹为观止。他近前抚摸观看,才发现这些玉器与地面牢牢连在一起,竟是从整玉之中镂刻出来的! 西夜国琢玉工匠的技艺已到了鬼斧神工的地步,他们不仅用整玉设计雕琢出了宫殿和各种繁复的器物,还以不知何种方式凿空了玉石,在其中嵌入了大小不一的夜明珠,令每一件器物都晶莹剔透,如若水晶。 大殿的天顶上,精细雕刻着如意云纹,而堆叠的云层之中,又嵌入了一颗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红宝石。夜明珠的光辉在背层投射而出,红宝石便像是一轮初升的旭日,居于中天,光彩夺目! 殿内还分布有六组丈许高的羊脂白玉柱,柱身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蟠龙图案,柱内密密塞满了夜明珠。极品的羊脂白玉本就通透莹润,夜明珠的光辉透出玉柱,整个大殿便笼罩在一层莹白皎洁的光芒之中,美不胜收。 “太不可思议了,居然找不到一点缝隙!”萧白围着玉柱转了好几圈,又在柱身和地面摸索了好一阵,竟没找到工匠填放夜明珠的接缝。 “工匠有可能是从天顶上钻孔填入夜明珠的。”韩青为他解惑道。 萧白瞥一眼殿顶道:“天顶上?那除非上面还有一层。” “呵呵,萧兄,上面不是本来就有一层么?”石拓笑道。 萧白震惊道:“对啊,我们就是从上面的密室下来的。天啊,不可思议,这块玉得有多大啊?!” 韩青道:“这呼犍谷应该是昆仑的玉山主脉,玉为山,山是玉。” 明白了这宫殿本就是建在玉山上的,萧白一脸沮丧道:“我们不远万里寻宝,一路翻山越岭舍生忘死,这宝倒也是寻着了,还绝对是天下仅有价值连城的,只是,这哪样哪样都带不走啊!” 第一九一章 五音之谜 韩青不免笑道:“玉器的确取不走,若萧兄喜欢夜明珠,借那盗墓人的尖头斧凿开柱子,就能捡上一大包。对了,天顶上的红宝石也能凿下来” “夜明珠就算了,我有一颗了。红宝石么,倒可以想想怎么弄下来。”萧白抬步走上丹墀,一屁股坐上了殿中的御座,一边抬头观望红宝石,一边用手无意识的叩击面前的玉案。 叩着叩着,他觉得声音有些不对,垂首一看,中指叩着的是一方镂刻着兰花图案的玉砚沿子。他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想拿起玉砚,仔细看看上面的花纹,结果一端砚台,身后便传来“喀嚓”一声脆响。 “呀,屏风后面还有个通道!”疏桐惊讶道。 原来那方玉砚是个机括,萧白在端拿的时候,便将隐于御座屏风后的一个通道打开了。 萧白叹道:“看来,我和这子合王还真是有缘啊。在他的地界里,我随手一碰,就打开了两道机关。” “错矣,萧公子应该是和设计机关术的公输异有缘。”疏桐哂道。 屏风后的通道约有六尺高三尺宽,四壁是由大块的碧玉砖镶砌而成。为了照明,通道顶壁每隔三尺就嵌着一颗夜明珠,整个通道内珠光玉润,波光潋滟,如同是在翠绿的湖水中铺开了一条道路。 萧白下了丹墀,立在道口张望一番,转身对石拓道:“石兄,将你那地图借出来看看,这条道是通往哪里的?” 石拓取出怀中的丝绢摊开,几人便围在一处查看,确定了玉石大殿的位置后,很快便找到了通道所在的位置。从地图上看,这条通道的长度占了整个图纸的三分之二,且中段有三处分岔,分别通向三个大小不同的方形密室。 向左分岔抵达的那个密室最小。按比例来看,只有玉石大殿的四分之一不到,图上绘着一只龙头;向右分岔通往的密室最大,足足有三个玉石大殿的面积。上面绘着一只贝壳;直行通往的那间密室与玉石大殿相若,上面绘着一只箭头。而绘有箭头的这间密室内,还有其他通道并入,分别通往地图南面的几间小密室。 萧白抱臂支肘思忖道:“箭头、贝壳、龙头,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石拓将丝绢折叠揣好后,抬步便往通道里走。 “石兄,先别急着进去,这通道内的” 韩青的话还没说完,石拓脚下踩着的一块碧玉砖便“哐”的一声往下沉陷。随即两侧墙壁上的碧玉砖也开始“咔咔”移位。见情形不对,石拓的保镖凌安当即上前,一把将石拓拽了回来,却刚退出通道,便听见“当当当”一片脆响。却是十几枚两三寸长的铁钉,从墙内的机弩中激射而出。 看着地砖上锈迹斑驳的铁钉,石拓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手脚有些发软。 “他娘的,这公输异果然阴毒!”骂完公输异,萧白又侧首询问韩青,“你方才想说什么?” 韩青道:“整个大殿都是羊脂白玉雕琢的。不过几步之遥的通道内,却换成了清一色的碧玉镶砖。这些碧玉砖的切割十分规整,都是大小尺寸均等的六边形,只有纹理略有差异” “这些我也看出来了,说明什么呢?” “说明切割安装这些碧玉砖,所要耗费的人力财力。远远超过就地取材的羊脂玉。” “对啊,怎么不就地取材呢?别的不说,凿建这么大的玉石宫殿,废弃的羊脂玉也足够铺满这通道了吧?” 韩青点头道:“想来应该是羊脂玉太过通透,藏不住内里的机关。所以换的碧玉砖。” 听着韩青这一番分析,萧白愣了愣道:“你看什么都这般细致,同你这样的人交往,还真叫人不踏实?” 疏桐看着面上毫无表情的韩青,对萧白的这句感叹,深为认同。他的波澜不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念头和想法,别人猜不透;而别人一举一动里隐藏着的念头和想法,却又被他洞若观火。 “韩先生可有通过这地道的办法?”石拓缓过气来,便开口问道。 “这通道四壁都是光滑如冰的碧玉砖,不可攀援,想必还是得走着过去” 这不是废话么?看着一本正经的韩青,疏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韩青几步走近通道,在入口处蹲下身来,仔细查看了先前石拓踩中机关的那块地砖后,转首对凌安道:“凌兄,借你的宝剑一用。” 凌安从腰间取下佩剑递给韩青,韩青却并未拔剑,而是用剑鞘压向旁边的碧玉砖。“哐”,又是一声响动,韩青退开几步,生锈的铁钉又“唰唰唰”的从两侧墙壁中激射而出。 “不是说机关一旦触动后,暗器会一次释放完么?”石拓诧异道。 萧白咬牙愤愤道:“这公输异靠死人挣钱,果然没有人情味儿,一点都不按常理出牌!” “韩先生按下的是另一块地砖,分明是触发了另外的机关。”疏桐白了萧白一眼道。 “舒姑娘果然把韩先生看得紧啊。” 萧白这一句话砸过来,让疏桐一时又羞又恼,却接不下话来。 韩青对两人的斗嘴听若未闻,只蹲下身又将剑鞘按向第三块地砖。这一次按下去,地砖没有动静。他手下加力,再按了一次,还是没有动静。随即,他便抬步踩了上去,地砖结实稳固,没有丝毫异常。 韩青转回头问石拓:“谱子第一句的第一个音是什么?” 石拓一怔,随即答道:“是‘商’音。” “那第二个呢?”韩青又问。 “是‘徵’音。”石拓虽不懂韩青为何突然问起这谱子来,却还是回答了他的提问。 “宫、商、角、徵” 韩青嘴里数着音阶,手中的剑鞘便落在了第二排的第四块碧玉砖上,他倾身用力按下去,那块地砖纹丝不动。他便抬步跨了上去,安然无恙。 “第三个音呢?” “是‘角’音。” 韩青直接踏上了第三排的第三块地砖,也并未触发机关。 “不会吧,这地砖竟是按照的曲谱排列的?!!”石拓恍然大悟。 “难怪这地砖是五块一排,原来对应的正是‘宫商角徵羽’这五个音!”萧白也顿时醒悟过来。 韩青退回殿内道:“想来应该就是这样,只要按照正确的曲谱行走,就不会触发机关!” 第一九二章 空无一物 “韩先生,这地宫内的机关如此复杂,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石拓对韩青越发佩服起来。 韩青淡淡笑道:“凭运气吧。” 对他而言,做任何事情,都要做到极致。他当然不会告诉石拓,自己为了此行,不但认真研究了西夜国的历史,还详细研究了公输异的生平背景。 公输异终生未娶,性情孤僻,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机关术。他设计的机关,不单单是机括、机轴、齿轮缜密,内藏的暗器凶险致命,最大的特色是他将数理、乐律、周易这些东西都巧妙融汇其中,庞杂繁复,如同迷局一般难以破解。 知道如何避免触发碧玉通道的机关后,萧白便对石拓道:“石兄,这首曲子就你最熟悉了,还得麻烦你走前面给大家带路。” 石拓望着面前凶险莫测的通道,叹了口气道:“我忽然觉得此行西夜,似乎是命中注定的。我习琴的启蒙曲便是这曲,与舒姑娘在芳兰渚斗琴,也是弹奏的此曲。” 见石拓即将踏入通道,凌安突然上前拦道:“公子,我走前面,你在后面告诉我正确的音符即可。我毕竟练过功夫,若不慎触发机关,逃生的速度至少会比公子快一些。” 此言不假,先前若不是凌安反应迅速,石拓早就丧命于此了。 于是,凌安走了第一个,石拓紧随其后。为方便观察前面的情况,韩青走在第三个,其次是疏桐。本以为萧白会走第四个,他却让石拓另外四个保镖走在前面,他留在了队伍的最末。 疏桐只觉奇怪,像萧白那般见宝眼热的人,居然要选择走在最后。在碧玉通道中行走了一段后,疏桐侧身回头去看萧白,发现他正躬身用炭条在碧玉砖上做记号。 疏桐当即大声质问:“萧公子。你在做什么?!” “做记号啊。”萧白继续埋首标记,头也不抬的答道。 听见这句理所当然的回答,所有人都齐刷刷的转回头去看他。 萧白在自己立着的那块玉砖上做好标记后,一抬头。便发现众人都停步在看他,便作出一副纳闷的表情道:“看我干嘛?我不做个记号,一会儿怎么出去?石兄顺着背的音符没问题,谁能保证一会儿他倒着来也不出错?!” 石拓愣了愣道:“这到也是啊,还是萧兄想得周全。” 韩青看着萧白,眼底闪过一道浮光,面上却始终无波无澜。 众人又再次沿着碧玉地砖鱼贯前行。曲子行进到一半时,通道左侧出现了第一个分岔口。 分岔后的那段通道和玉石大殿一样,依然是在羊脂白玉中凿刻出来的,玉面平整通透。凌安尚在犹豫要不要用剑鞘试探一番。韩青已经直接跨过前面的一排碧玉砖,大步走了上去。 见韩青平安无事,众人才都放心的踩踏了上去。 这一段的岔道并不长,不过前行两三丈远,便是一间门户大开的密室。 “这里面怎么没放夜明珠呢?”萧白纳闷之下。又将自己的夜明珠取了出来。 夜明珠莹白的光辉照亮了密室,众人才发现这间密室内空无一物。 “居然什么都没有?!我看地图上绘着龙头,我还以这里会是西夜国皇室重地,藏着绝世珍宝呢。”萧白一脸失望道。 这间密室的面积和在地图上看见的一样,不到玉石大殿的四分之一。和玉石大殿不同的是,这间密室并不是从整块的羊脂玉中凿建出来的,密室南北两面墙壁还是尚未打磨平整的褐黄岩石。唯独东西两面墙壁上,分别镶嵌着两块丈许长宽的整玉。 萧白握着夜明珠走到东面的玉璧前,凑近了在玉璧上来回晃耀,看了好一阵才喃喃道:“奇怪,这上面也什么都没有。” “萧兄想找什么呢?”石拓上前问道。 “找找看有没有机关暗道什么的” 疏桐好笑道:“那地图后面什么都没画,怎么会有机关暗道?” “你懂什么?真正的宝贝往往都是藏在绝对隐秘的地方。只有傻子才会标注在地图上。让人一眼看出来呢。”萧白一边在玉璧上敲叩,一边嘲讽道。 疏桐被抢白得无话可说,便和韩青一道,并立在密室中央看萧白和石拓在玉璧前专注寻找。 两人在东面的玉璧前找了好一阵,又走去西面的玉璧前寻找。从左至右。从上往下,两人在玉璧前又摸又叩,甚至也将那两面尚未打磨平整的岩壁认真查看了一番,却也什么都没发现。 搜寻无果,萧白不免皱眉道:“这里真是奇怪,开凿这么大个房间,除了镶嵌着两面连花纹都没刻上一道的玉璧,什么东西都没放,究竟是建来做什么用的呢?” “或许是这间密室还没完工?”石拓猜测道。 “没完工的话,至少会有些废料残渣吧?”萧白不太相信这个说法,转首询问韩青,“你怎么看?” 韩青不动声色道:“我没看出什么门道来。石兄说的不无道理。” “那就走吧,这间密室离最大那间好像不远,我们先过去看看再说。”说着,萧白便带头往密室外走去。 夜明珠的光芒渐渐暗去,疏桐注意到韩青回头瞥了一眼东面的玉璧,才又抬步往密室外走去。 疏桐也不由得回头去看那面玉璧,或许是室内光线突然变暗的缘故,那面原本白如腻脂的玉璧上,竟隐隐透出墨绿的色团来。 走出密室后,凌安在踏上碧玉通道前,回头问石拓:“公子,下一个音该是什么?” 石拓垂首看着面前几块碧玉砖上的墨迹,回想一番后道:“应该是‘羽’音。说来,也幸亏萧兄做了标记,我这一时还真想不起先前是在哪个音中止的呢。” 萧白笑道:“这就叫做先见之明。” 众人沿碧玉通道只前行了丈许的距离,便到了右侧的那个分岔口。和左侧分岔口不同,右侧的分岔口后面的通道内,仍然是一片密密排列的碧玉砖。 “公子,这下却又该怎么走?”凌安停步询问道。 石拓也愣住了:“是啊,这该继续先前的谱子,还是重新开始?” 第一九三章 财倾天下 “怎么停住了?”萧白在后面问道。 石拓转回头道:“萧兄,这分岔口后面的通道,也是碧玉砖格,却不知如何通行?” 萧白便道:“韩青,你是向导,给石兄说说该怎么走啊。” 韩青看着分岔口,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如何走。” “都走到这里了,难道要我们原路返回?”萧白反问道。 疏桐侧身仔细看了看,发现分岔口后还有十排碧玉砖,之后便是羊脂玉地面,再往前半丈,就是一道丈许高宽的玉门。玉门的式样雕刻得与汉地大户人家的门楼很相似,中间是一道双开的铜门,门上雕刻着一对造型奇特的铺首。 光是看着这对神秘的铺首,疏桐就对门后的密室好奇不已。碧玉砖每块约有两尺长短,十排也就是两丈的距离,再加上那段羊脂玉地面,此刻离那扇铜门也不过三丈左右的距离,此刻原路返回,着实令她有些不甘心。 她思忖片刻,抬首道:“我有个办法,就是比较冒险一点。” “什么办法?”石拓当即问道。 “直接跑过去。” 石拓一脸惊讶:“直接跑过去?!” 疏桐道:“先前在通道入口处,你触发了机关,在铁钉射出前凌大哥将你拉回了大殿。之后,韩先生又用剑鞘触发了机关,他也是在摁下地砖后,退开几步避过铁钉的。” 石拓皱起了眉头:“你是想说?” “从踩踏碧玉砖到触发墙内的机关,是有一个间隙期的。从那些锈迹斑驳的铁钉上可以看出,隐于墙内的机关经过这一百多年的腐蚀,已经生锈粘连了,所以机关触发的时间也延长了,我们可以利用这个间隙冲过去” 石拓看看脚下的碧玉砖,又抬头看看对面的铜门,最后摇头道:“还有两三丈的距离,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在机关触发前冲过去?” 见石拓还没明白疏桐的意思,韩青突然开口道:“我们不必全都过去。只需凌兄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将同一竖列的碧玉砖下的机关触发完,我们再踩上去就安全了。” 石拓有些犹豫:“这个” “我看这个办法可行。”萧白在队伍最末道。“若石兄是担心凌兄弟的安全,不妨你们退回来换一下位置,让我走第一个。” 听萧白如此说话,凌安当即主动请缨道:“公子放心,以我的奔跑速度,冲到那铜门前,这些机关也未必都触发开来。” “你真的没问题?”石拓问道。 凌安心里其实也有些发虚,但想着石拓此行的目的,他强自镇定道:“我可以试试。” 说罢,凌安将身上的佩剑取下交给石拓。紧了紧袖口和裤腿,深吸了一口气后,便踏踩着最中间的一列碧玉砖朝铜门奔去。 “哐哐” “咔哒” “唰唰唰” “叮叮当当” 随着凌安飞速移动的脚步,机轴传动、齿轮咬合、铁钉自机弩中激射而出的声音,在通道内混响成片。众人听得无不心惊肉跳。 “凌兄,你的速度可以慢一些!”韩青朝着分岔口喊话。 石拓不解道:“为何要让他减速?” “这段距离很短,我担心他冲出去就收不住脚。” 但显然凌安没办法慢下来,在他听见身后那一片怪异的响动后,逃生的本能令他除了加速奔跑外,失去了其他的判断力。 就在众人为他跑出碧玉通道毫发无损而松口气时,收束不住脚步的凌安一头撞在了铜门上的那对神秘的铺首上。 “噗” 一声金属穿透血肉的闷响。在机关触发后变得异常安静的通道内清晰响起。 “凌安!” 石拓惊呼出声,却只看见凌安抽搐着身体,缓缓倒地。 原来,那对造型奇特的铺首内,也隐藏着机弩。凌安收步不及,肘臂触发了铺首上的机关。被近距离激射而出的铁钉直直钉入印堂,瞬间毙命。 眼睁睁看着凌安遇难,疏桐眼中顿时水雾迷蒙,自责不已:“石公子,对。对不起,都怪我” 石拓握着凌安的佩剑,只是愣愣发怔。 韩青宽慰道:“舒姑娘无需自责,这等意外,并不是你能预料得到的。” “若不是我提议冲过去,凌大哥又怎会” “但若不是凌安冲过去触发了机关,那扇真正藏有财富的大门,又如何能打得开呢?” 闻言,疏桐和石拓都吃了一惊,抬头再望向那扇铜门时,全都震住了。 那两扇铜门的机括被凌安意外触动后,正以缓慢的速度退缩向两侧的玉槽之中。一道耀目的金光自打开的门洞中投射而出,令已经习惯了夜明珠温润光芒的众人,瞳孔瞬间紧缩。 待眼睛适应了那道澄黄耀目的光线之后,众人才惊讶发现,那是一间望不到尽头的洞窟,洞内堆积着如同小山一样的各种纯金器物,琳琅满目,金光闪闪。 萧白立在队伍的最末,看不见洞穴内的这番场景,但从众人惊讶震惊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急切问道:“是件什么宝物?” 好一阵,韩青才摇头道:“无法形容。” “既然通道的机关都已触发过了,大家就进去看呗。”萧白显得有些急不可耐,“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我们找着宝物了,以后多给凌安的家人一些补偿便是了。” 其实,在那道耀目的金光投射出来的一刹那,众人都已将凌安的死置之脑后了。不是大家见利忘义,而是换谁见着这般煌煌耀目的景象,都会如履梦境,忘却周遭。 听了萧白的提醒,石拓第一个沿着凌安踩踏过的玉砖往洞窟走去。走到凌安的尸体前,他驻步深深一躬,肃然道:“凌安,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家人。” 众人一一向凌安的尸身躬身行礼后,鱼贯走进了洞窟。 一走进洞窟内,众人无不感觉眼花缭乱,愣愣怔怔。在这片金子的山谷海洋之中,金珠、金币、金樽、金鼎、金钟、金屏各种纯金倒铸的器物堆垒成山,大小各异,形态万千,难以描摹。且不说这些器物的考究做工价值不菲,单单是这成山成海难以称量的金重,就达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了。 第一九四章 黄金佛塔 “我的天,子合王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黄金的?!”萧白随手抓起一把金币,感叹道,“若大晋有这里十分之一的国库,也不至于是如今这般模样” “便是百分之一,也足以令大晋天翻地覆。” 这是韩青不曾说出来的话。 诸侯割据,国库空虚,导致中央政府无法控制政局。这也是赵王、齐王、梁王、成都王这些王爷们蠢蠢欲动的根源。在如今这般局势下,谁获得了这笔财富,谁就有推翻朝廷主宰天下的资本。 一路走来,他对萧白的身份多有猜疑。此刻,听萧白无意间的这句感叹,他便明白自己的猜疑没有错,萧白的身后,必然也隐藏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他寻宝是要借势成都王司马颖谋事。石拓寻宝,是受孙秀胁迫,代表着赵王司马伦这一股势力。萧白呢,他的背后,究竟是谁?长沙王还是东海王? 心底诸念翻腾,韩青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昆山产玉,西夜国历朝历代的臣民,开采玉石,雕琢玉器,偌大的一个呼犍谷都是人工挖掘出来的。这些金器,便是他们用双手和血汗一件件换来的。” “西夜国地处昆山深处,外面又是沙漠戈壁,若不是囤积了如此巨大的财富,也未必会有亡国之虞。”萧白摊开掌心,满握的金币便从指尖散落,“哗啦啦”坠回金山之中。 萧白的话,触动了石拓的心。父亲石崇若不是一生沉迷于收敛索取财物,囤积出了金谷园那般令人艳羡的人间至境,又怎会落得如今被人要挟控制的境地? 启蒙师左思授课时曾引三国李康的句子训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彼时年幼,不懂含义,只觉儒家的中庸之道十分窝囊。时至今日,面对这满窟的金子,石拓才大彻大悟。 望着这一窟溢彩流光的金器,疏桐忽然道:“我终于想明白了” 韩青侧首道:“舒姑娘想明白什么了?” “想明白为什么这呼犍谷里。我们既没见着汉室宫殿,也没看见寻常民居了。” “不是地震所致么?”萧白插话道。 “地震导致的房屋毁损,怎么也会留下震损的遗迹。呼犍谷里之所以像我们白日见着的那般空旷,应该是莎车人攻入后,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黄金,恼怒之下将谷内的建筑拆了个片瓦不留,将能够搜刮的东西都卷走了” “说得有道理。”萧白点头赞许道,“若不是那群蛮子把谷内的房屋拆了个干净,我们要在一座房屋密集的城池中寻找地下宫殿,还真不容易。说来。也得感谢公输异,不是他设计出这么复杂难破的机关术,莎车人百年前就该将金子搬空了。” 疏桐白他一眼道:“你先前一路都在骂人家阴毒,现在找着宝贝了,又感谢人家了?” “这说明我爱憎分明啊。”萧白的表情一脸严肃。“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一个人。” “感谢谁?” “感谢和亲公主的那位情郎啊。若不是他执着专情,不远万里来这昆山深谷偷情,被识破后又夺剑刺杀了子合王,西夜国也未必会发生内乱,这固若金汤的呼犍谷也未必会被莎车人攻破,西夜人不被灭族。我们就走不到这里来” 白果岭密室中的,他也看过?! 疏桐不禁转首看向韩青,韩青却也是一脸惊讶。 “宝藏找到了,我看大家不如来商议一下,这满洞窟的金子怎么分?”石拓提议道。 他没有兴致听萧白东拉西扯,他要赶时间将寻到宝藏的信息送回洛阳。从孙秀手中救出父亲。能够顺利寻到宝藏,在场的众人都有大小不等的贡献,以他的做人准则,必然要先与众人商议好宝藏的分成,才会派人出发禀报孙秀。 一听说分金子。萧白眼中顿时来了兴致,当即抚掌道:“石兄提议得好。虽然这一路走来,大家的感情已经如同手足兄弟,但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我们是该来好好商议一下,算一算。” “萧兄打算怎么分?”石拓问道。 萧白反问道:“石兄觉得怎么分合理?” 石拓想了想道:“五五分吧。我觉得这样比较公平。” 萧白皱眉道:“五五分?这是什么意思?” “宝藏你一半,我一半。” “只是你我分吗?韩青、舒姑娘和这些保镖兄弟呢?” 石拓解释道:“韩先生是你的向导,自然是由你在你的股子里结算。舒姑娘和保镖兄弟是跟我一起的,我自然会在我的股子里给他们分成。若萧兄觉得不合理,你可以提出你的分成意见。” “我觉得应该按照贡献大小来分成。”萧白道。 “怎么个分法?” “论贡献,韩青肯定是最大的,他可以占三成,其次是我、舒姑娘和石兄,我们可以分别得三成、两成、一成,最后剩下的一成,你还可以分给你那些保镖兄弟。” “按萧兄这么算,实际就是你们分六成,我们只有四成。韩先生这一路的贡献无可否认,但若没有我的皇宫地图,又如何能准确找到宫殿遗址和宝藏?再说,我的人是拿了命来破解的这道机关,他也应该得到分成” “石兄,凌安兄弟不幸遇难,我也很难过。不过,他本来可以不死的。一来,事前我就说过可以换个位置,由我走第一个;二来,他跑动时韩青也还特意叮嘱过他。” 听得萧白的这番无赖言辞,石拓顿时气急不过:“萧兄,你,你怎能如此说话” 两人在为怎么分宝藏争执,韩青只是静默不语,丝毫看不出他的情绪和想法。 疏桐的目光却被洞窟东侧立着的一座六尺高的金佛塔吸引,这座佛塔看着有些眼熟,她便踩着满地的金币走过去细看。 佛塔是叠涩密檐式,由基座、塔身和宝瓶式的塔刹三部分组成,做工极其考究。在佛塔的第三层开有一道圆拱门,门内有淡淡的金芒透射而出。 疏桐凑近了看,佛塔内部也铸得十分逼真,金阶围拱的丹墀之上,竟还供着一座精致玲珑的小佛塔,佛塔之中又放了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 第一九五章 坐拥金山 “这是齐云塔!” 在惊叹之余,疏桐忽而记起,这金佛塔与洛阳城外白马寺中的齐云塔竟是一模一样,难怪看得这般眼熟。 这座金佛塔,莫非是和亲公主当年自汉室带来的陪嫁? 疏桐幼时,曾随父母去过白马寺齐云塔。塔内供奉的是佛祖释迦牟尼的舍利,因这是佛教自东汉传入汉地后修建的第一座佛塔,佛家信徒们对此塔甚为敬重,无不以登临谒礼衷表虔敬礼佛之心。进入王家宅院后,她也曾陪常氏去过塔内奉香礼佛。 她记得齐云塔内,有梯道盘旋而上,塔内设有壁龛,心室中供奉着佛舍利。这金佛塔内是以一粒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代替了佛舍利,珠光穿塔而出,与塔内的金壁相互辉映,更显得整座佛塔宝刹庄严。 那粒夜明珠虽然袖珍玲珑,却莹润通透,光泽比往日见过的夜明珠更为明净炫目,出于好奇,疏桐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指尖一触及丹墀上的小佛塔,那纯金的小塔楼便“咕噜噜”的转动起来。 原来,这塔中塔居然是一个小型的转经楼! 随着经楼的转动,塔顶的宝瓶内便袅袅升腾起一阵阵青烟,如同真正的佛塔前礼佛之人燃起的香烛。如此精巧的设计,令疏桐叹为观止。 而与此同时,洞窟门口的两扇铜门却“嘎吱吱”响动起来。 “怎么了?”正在为分宝藏而争执的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洞口,却见两扇铜门正沿着玉槽下的轨道慢慢合拢。 “不好!有迷香!”韩青嗅到了洞窟内的异常味道,惊呼一声后,几步扑至疏桐身边,抬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口鼻。 众人转首一看见青烟袅袅的佛塔,脸色大变,都慌忙卷起先前的布巾掩住口鼻。 韩青带着疏桐一边往洞窟门口走,一边对众人道:“大家赶紧退出去。这迷香会致命!” 大家一惊,当即转身朝那即将闭合的铜门跑去。却还没跑到门口,两扇铜门便“砰”的一声闭合得严丝合缝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惊慌。 疏桐先前突然被韩青捂住口鼻。完全反应不过来,此刻想明白是自己拨转佛塔闯了祸,当即挣扎着拉韩青的手“呜呜”想说话。 韩青一手将她颈项间的布条拉上口鼻,紧紧缠裹住了,才松开捂她口鼻的手道:“你要说什么?” “这迷香是佛塔内的小转经楼转动后触发的。” 韩青眉头一皱,随即便捂着自己的口鼻折身朝佛塔跑去。他仔细打量佛塔后,找到了塔内正匀速转动的小佛塔,伸手将其反向拨转。小佛塔反转一圈后,很快便停止了转动,塔顶宝瓶内释放的青烟也停止了。 “这地宫里到处都是公输异布下的机关。你居然这般鲁莽,这是嫌命大了么?!”得知是疏桐拨转佛塔触发了机关,萧白当即斥责道。 疏桐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只是垂首道:“我,我也是见那塔内的夜明珠” 萧白粗暴打断道:“这地宫里到处都是夜明珠。你就没看厌么?!” 见疏桐面上难堪,石拓劝道:“萧兄,事已至此,大家应该一起想办法看看怎么将铜门打开。” 萧白狠狠瞪了疏桐一眼,随即便沿着铜门上下查看有无机括。 处理好佛塔,韩青也走过来,与萧白、石拓和保镖们一起寻找机括。 奈何众人将门上门下、左右墙壁都寻遍了。根本找不到机括。 “难怪翻译佛经的人将佛陀、佛塔翻译成‘浮屠’、‘佛屠’,这东西原来真是要屠人性命的!”萧白恼怒道。 韩青道:“先前舒姑娘是拨转小佛塔才触发了闭门机关的,我想那开门的机关也可能就在佛塔内。” “那我们赶紧试试!”石拓捂着口鼻急促道。 韩青犹豫道:“设计这佛塔的人,既然将迷香释放和关门的机轴连在一起,他的用意就是要将人密闭在室内毒杀。若要再开门,只怕得等宝瓶内的迷香尽数释放之后。机轴才能完全复位” 萧白皱起了眉头:“那宝瓶铸得那么大,等里面的迷香全部释放,只怕我们也就魂归西天了。” 石拓道:“那怎么办?大家被密闭在这洞窟里,不被迷香毒死,只怕也会闷死。” “公子们在服食五石散后。不是要闭气修行么?我们不如赌一把,转动小佛塔后,大家修行闭气功,静等机轴复位铜门开启。”疏桐小声提议道。 萧白恼道:“那是你们中原贵族的无聊消遣,我没练过。” “萧兄是昆夷人?”石拓诧异道。 萧白白他一眼,只又咬牙切齿的转首望着那尊金光闪闪的佛塔。 “若不尝试转动小佛塔,大家就静坐休息,尽量少说话,减少迷香吸入速度。”说着,韩青第一个带头在铜门边坐了下来。 众人便都靠着铜门坐了下来。 没人说话,大家在静寂中望着满洞窟金光闪闪的金子,情形便显得有些诡异。 “真有种等死的感觉!”约莫过了一刻钟功夫,萧白叹息一声,转首对韩青道,“罢了,还是试试将那佛塔的机轴复位吧。” 韩青便站起身来,对众人道:“记住,我一拨转佛塔,你们就开始闭气。” “等等,要是那机轴转个一天半日都停不下来呢?”萧白问道。 “大家就与这满洞窟的金子终生相伴了。” 萧白嘲讽一笑:“那我们几个就真的是坐拥金山了。” 石拓默然不语。他只在心底祈祷老天不要太残忍,能让自己活到铜门开启那一刻,能有机会从孙秀手里救出父亲。 “不会闭气功的,就多卷几层衣襟捂住口鼻。”韩青看着疏桐说了一句后,举步朝佛塔走了过去。 “嘎吱吱” 韩青还未走到佛塔边,背后的铜门竟又响动起来。 “机轴自动复位了?” 萧白一喜,当即站起身来,面朝铜门而立。石拓等人也都相继站起身来。 “公子!” 铜门徐徐打开,石拓惊讶不已,门外立着的竟是一脸焦急的石守则。 “守则?你怎么来了?!”石拓惊喜不已,当即朝门口迎去。 “公子,别过来!”石守则却是一声惊呼。 石拓顿住脚步,这才看清石守则背后的碧玉通道内,立着一排身着甲胄的武士,当即惊道:“他们,他们是谁?” 第一九六章 挟弹者后 “石公子,我来做个自我介绍吧,在下邺城卢枭,后面的都是我的兄弟。” 一个身型高魁立眉鹰眼的男子一把推开石守则,出现在石拓面前。此人手持弓弩,身着黑色甲胄,甲衣的胸口用金线绣着一个类似弹弓模样的奇怪图案。 “卢枭?”石拓惊讶道,“你认识我?” “去年在石崇大人的寿宴上,我曾听过公子抚琴,至今记忆犹新。”卢枭面带笑容,那笑容却令人不寒而栗。 石拓寻思一番,疑惑道:“邺城?你是成都王的人?” “不错。王爷命我等前来搬运黄金,还请石公子让让道。” “这里并不是成都王的地界,我为何要让道?” “呵呵,王命难违,不让道的话,我等就只能踩着石公子进去了。” 旁边的石守则忙道:“公子,他们来了很多人,我们几个不是他们的对手。拉罗托和奎叔也在他们手上。横竖这宝藏也不是我们要得起的,不如让给他们” 石拓起初还觉得愤怒,当他发现石守则在旁边不断给他眨眼示意,虽然心存疑惑,他还是退让到了铜门一旁。 石拓一让开,他身后的几位保镖也都自动跟他退让一侧,铜门口便只剩萧白和疏桐两人了。 石拓正想着看看擅耍无赖的萧白要如何与这狠角色分宝,那卢枭却朝萧白拱手一礼道:“萧兄,王爷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吗?” 任务?原来,他和他们是一伙的?! 果然,萧白晨起在山谷里奏笛,是在给他们发信息来着。 而韩青在看见卢枭的一刹那,心就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卢枭甲衣上的那个金绣标记,那曾是乐素让青竹传递给他的最重要的信息之一。 这是成都王司马颖的近身护卫队挟弹者。取义来自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延颈,弹丸其下。”挟弹者。指的就是静静立在黄雀身后,手持弹弓终止计谋的人。 以卢枭为队长的挟弹者,一共有三百零八人,是由崔平亲自从全国各地挑选出来的一批孤儿。自小经过难以想象的残酷训练,除了个个身怀绝技外,最大的长处就是誓死效忠司马颖。 司马颖派他们出手,就表明了这地宫里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只是,他没料到萧白也会是司马颖派出来的人。而卢枭提到的那个任务,毫无疑问,是司马颖命萧白除掉自己! “还好,萧某不辱使命。”萧白亦拱手一礼,垂首答道。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韩青有些惊讶,按照司马颖的个性。一次派出两人去做同一件事,后一人的真正任务只能是诛杀前一人。 “就是倒在门边儿的这个?”卢枭皱眉问道。 萧白点头道:“正是。请卢队长检视。” 卢枭一脚踢在凌安的尸体上,嫌恶道:“让王爷如芒在背周身不痛快的人,就是这么个窝囊废么?” 韩青当即明白这是萧白在欺骗卢枭。他不禁暗自庆幸,自己出入王府那么多次。幸亏从未与卢枭正面相遇。与虎谋皮,果然是冒险之事,自己算计司马颖,司马颖也在算计自己。 在成功利用赵王、梁王、齐王废后之时,他已经察觉司马颖对自己有所戒备。他能理解,司马颖视自己如同一把称手的弓弩,当他发现自己力所不逮。无法操控之时,只有毁掉弓弩,才能避免被别人夺去转而针对自己。 他原以为,司马颖至少会等这批黄金运回洛阳再痛下杀手,却没想到他居然这样着急。望着不可一世的卢枭,韩青暗暗抿紧了嘴唇。 见卢枭侮辱凌安的尸体。石拓早已按捺不住。若不是被石守则牢牢拽住,他一怒之下就想要冲上去找他理论了。 这边萧白又道:“此人狡计多端,若不是他,我们也还找不到这金窟里来。要说窝囊,他的功夫到确实有些窝囊。” 石拓深感疑惑:凌安让成都王如芒在背周身不痛快?他一直在金谷园当差。哪有机会与贵为王爷的司马颖见面?莫非,是去年父亲大寿那日,他侍候不周得罪过司马颖? “呵呵,狡计多端?那也还是逃不过王爷的手掌心。”卢枭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抛给萧白:“拿去,这是王爷赐下的解药!” 司马颖用药物控制萧白?他不是挟弹者?!韩青有些惊讶。 萧白接过瓷瓶,扒开瓶塞倒出一粒黑褐色的药丸,正抬手往嘴里送,突然横空飞来一个金酒樽,打得他手腕一抖,那药丸便从掌心震落,在满地的金币中滚了一圈,竟消失无踪了。 萧白和卢枭都怒目朝金樽飞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韩青指着萧白骂道:“你个不仁不义的走狗,枉他将你视作至交,原来他竟是被你害死的!” 这话一出,室内众人都是一愣:凌安的死,说起来与萧白没有直接关系啊?韩青为何突然变脸辱骂萧白?! 卢枭抬手指着韩青问道:“这人是谁?” “他是我请的向导,叫韩青。”萧白看着韩青的异态,先是一怔,随即想明白他这是在救他,便沉了脸色对韩青吼道:“你嫌命长是吧?!一个唯利是图的向导,居然还妄想伸张正义?我没了解药,你也别想走出地宫!” “萧兄不是号称西域通么,怎么也要向导?”卢枭皱眉问道。 “这小人祖上是盗墓贼出身,他对陵墓地宫的机关有些研究。” 好心救了他,还被他骂了小人又骂祖宗,韩青十分气恼,本想开口回萧白两句狠毒的,却见疏桐正愣愣看着自己,便又忍下了下来。 卢枭又道:“萧兄,这药丸只有一粒,还是我不远万里一路贴身保管带来的,你赶紧找找吧。” 萧白当即蹲下身在金币堆里寻找药丸。他心里也十分清楚,这药丸必须找到,趁他不注意藏起来,否则,不看着自己服下他绝不会罢休。 疏桐也蹲下身来,“哗啦啦”扒开金币帮他寻找药丸。 虽然她不清楚个中缘由,但凭她对王墨的了解,她知道他方才投掷金樽是为了救萧白。虽然她很讨厌此人,但也不想看他死在自己眼前。 第一九七章 献上一计 萧白和疏桐忙着在金子堆里找药丸,卢枭带着十来个武士大步走进洞窟,望着满窟的金山啧啧赞叹不已。 石守则趁机凑近石拓耳边道:“公子,我们不如早点撤退,回去给孙秀报告这边的情况,至于赵王能不能抢得过成都王,这是他们两位王爷之间的事情。” “这能行吗?” “公子,现在不是行不行的问题。那帮人十分狠毒,拉罗托和奎叔的腿都被打断了,我们势单力薄,跟他们耗不起” 石拓听得心下一紧,转首再看那一队弓弩在手衣甲严整的人,便作出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的选择。他上前对卢枭道:“卢兄,既然这宝藏让成都王看上了,我们就拱手相让了。此回洛阳,路途遥远,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先行一步?”卢枭猛一下转过身来,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盯着石拓道,“这不好吧,你这一步先行了,若途中运送的黄金出了问题,我怎么给成都王交差?” “卢兄放心,我石某断然不会背地里做剪径劫货之事。” 卢枭冷笑道:“呵呵,石公子,据我说知,令尊都是靠官匪勾结劫货发家的,你叫我怎么放心?” 石崇在财富积累的初期阶段,尤其是在荆州任刺史时期,的确做过一些不甚光彩的事情,如今被一个武士以这般口吻说出来,石拓只觉颜面尽扫,一时间面红耳赤:“卢兄,你,你” 卢枭瞥他一眼,转首对身后两名持剑的武士道:“你们两个,去将石公子好好照顾起来。” “遵命。” 两名武士领命后,果然便朝石拓走去,石拓身后的四名保镖当即横剑护在石拓身前。 “几位兄弟是想和我们过过招?”其中一名武士“哗”一声拔出了长剑问道。 “这是误会了。他们几个哪里敢跟两位大哥过招?”石守则当即朝几名保镖使眼色,待保镖们疑惑着退开,他又对武士道:“这位大哥把剑收起来吧,万一伤着我们家公子。就伤了情面了。” 拔剑的武士冷哼了一声,“哐”一声将长剑插入剑鞘,随即便与另一名武士一左一右立在了石拓身边。 石守则在外面早已领教过这帮人的功夫,面上装出窝囊受气样,心底却在琢磨一会儿趁武士们搬运黄金时带着石拓跑路。 卢枭环顾一圈后,皱眉道:“真没料到,这昆山深处竟有如此巨大的宝藏!可是这么多金器,我们怎么搬运回去呢?” 一个体型高瘦的武士开口道:“我有个办法。将外面那个村子里的人都赶进谷里来,将这些金器融成金砖再背出去。” “融成金砖?这个到是可以。只是就算全部融成金砖,这么远送回洛阳。也很不容易啊。” “我们这边升炉融金的同时,派人回洛阳禀报王爷,请王爷安排崔将军带队兵马来搬运。” “让王爷将大晋的兵马开进西域?这一路得惊动多少人?你带脑子来了没有?!” 卢枭转头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阵暴喝,那名武士连连认错道:“是,是小的思虑不周!” 韩青冷冷观察着卢枭的一言一行。只觉得此人狠戾阴毒而又目中无人。也不知道他究竟带了多少人来,凭石守则的身手尚且不敢与那些武士较量,想要逃出这地宫,就只能棋行险着了。 略作思忖,韩青上前一步道:“卢大人,对如何运输黄金,小人尚有一计。不知能否说给大人一听?” 卢枭瞥他一眼道:“说。” “王爷虽不能派军队过来,但大晋历来与西域诸国商贸往来频繁,可以建议王爷让军士改易装扮,化整为零,扮成经营丝绸、茶叶、药材的各类商队,往返运输。我估计花上三五年时间。便能将地宫里的黄金全部运抵洛阳。” “三五年?!”卢枭疑惑道,“这洞窟里的金子要运送三五年?” 韩青摇头道:“这个洞窟么,只要将金器融成金砖,我估计最多三五月就运送完了,这只是地宫里最小的一个金窟而已。” “地宫里不止这一个金窟?”卢枭当即问道。 “据我所知不止。” 韩青一语落地。埋首寻找药丸的萧白、疏桐,以及立在铜门边被武士劫持的石拓都抬起头来看着他。先前看地图,这个洞窟明显就是整个地宫里最大的密室了,他这般糊弄卢枭,莫非是有了脱身之计? 卢枭皱眉寻思片刻,便道:“你带我们去看看,弄清楚究竟有多少黄金,我才好向王爷禀报派多少支商队过来。” 韩青却犹豫道:“这地宫内机关重重,小人为了一点向导费冒死进来寻宝,方才那姓萧的却威胁说小人活不出地宫” “谁死谁活这个不好说,有我在,他也动不了你。赶紧带路吧。”卢枭粗暴打断道。 “有大人这句话,小人就放心了。”说罢,韩青几步走到疏桐跟前,一把抓起她的手道:“跟我走。” 疏桐虽心有疑惑,却也站起身来。 “叫你带路,你拉上他干嘛?”卢枭身后那个瘦高个握着长剑走了过来。 韩青淡定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一路的通道都是以音律设置的机关,我虽然悟出了破解方式,但这具体的曲谱却要靠她背记,所以我走前面带路,她得跟在后面提醒我谱子。” “这通道设计得挺有意思啊。”卢枭说着又转首询问萧白,“萧兄,他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你们进来走的碧玉砖上的炭墨还是我亲自标记的呢。”萧白站起身来,“不过,他也没说实话。” “哦?他瞒了我什么?”卢枭拧眉道。 疏桐心下一紧,同时她也感觉韩青握着她的手,蓦的一紧。这姓萧的又想做什么?! “这曲谱不是她一人背记的。卢兄知道我对音律也颇有爱好,这破解机关的曲谱,是我和她一起背记的。” 萧白看着韩青和疏桐,眼中露出一丝诡笑:你们俩想溜,不带上我怎么行? 卢枭便道:“那也行,韩青走前面带路,你们两个跟在他后面背琴谱。” “卢大人,其实,这曲谱是我们三人一起背记的。此曲名为,是我们中原最为古老的琴曲之一,萧兄擅长奏笛,而那位舒兄又学琴不久。”卢枭的话刚说完,他身后便传来了石拓的声音。 第一九八章 血雾弥漫 “石公子的意思是,你也要一起?”卢枭转回头看着石拓,眼中对几人的怀疑已是毫不掩饰。 韩青开口道:“石公子说得不错,这地宫里的机关设置十分精妙,此中节律但凡错误一个,便会触发墙壁内的机关。这一路若不是我们四人互相配合,根本不可能走得进来。” “也无妨,你们四人都走前面带路,若要搞什么小动作,就别怪我手里这把元戎弩认不得人了。”卢枭突然抬手扣动机弩,一枝弩箭“嗖”一声破空而去,穿透洞窟西侧的一道金屏风,钻进后面的金堆消失得无影无踪。 元戎弩,众人都知道这乃是蜀国诸葛孔明设计的兵器,机弩中装有十枚箭头,可连续发射,射击速度和力度都是空前的。卢枭手中的这把弩虽经改良体量较小,但射杀力却不容小觑。 虽被元戎弩的威力震慑,石拓还是不忘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这几个保镖,他询问道:“卢兄,我的这几个保镖” “他们?留在这金窟里帮萧兄找解药吧。”卢枭冷冷道。 萧白插话道:“卢兄将他们几个留在这金窟里,不怕他们跑出去通风报信么?” “跑出去?外面密室中还守着一队人马呢,没我的令牌,出去一个死一个。” 萧白又问:“这么说,卢兄这次带了很多人来?” “不多,也就刚够将这峡谷入口和密室入口守得飞不进苍蝇来。” 萧白讪讪笑道:“这冰天雪地的,哪来的苍蝇?” 卢枭却不再答话,只侧首对韩青道:“走吧。” 这一次,韩青走第一个,疏桐走在第二,之后是萧白,再之后是石拓。石拓的后面,跟着的就是卢枭和他带领的挟弹者们。 出了岔道口,前面又是碧玉通道。因先前几人说曲谱是大家一起背记的,此刻在卢枭面前,几人也就作出一番商议的姿态来。这个说应该是“商”音,那个说可能是“角”音,争论一番后又觉得应该是“羽”音。 卢枭在后面听得不耐烦:“究竟怎么回事?!” 萧白解释道:“这通道内机关密布,错一个音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我们须得慎之又慎才行。若卢兄等得烦闷,不妨先去赏玩金器歇息一阵,待我们将这段通道的机关破解完以后再请你过来?” 卢枭抬首望了望前面长长的一段碧玉通道,转首对那瘦高个道:“郑铁,你带几个兄弟们跟着,机关破解完了,速来禀报。” “郑铁遵命。” 卢枭返回金窟后,几人在武士们的监视下沿通道前行了几丈远,萧白便改用于阗塞语问韩青:“我们究竟怎么脱身?” “我也不知道。”韩青答道。 萧白一脸诧异:“不知道?不知道你还带我们往这里面走?” “萧兄,这可是你自己要跟上的。” “你们几个在说什么?”郑铁见几人突然说起他听不懂的语言,当即出声质问。 萧白回头道:“《幽兰》走到这里就终止了。韩向导猜测后面的谱子是西域的琴曲,我们正在商议。” “西域的谱子和中原的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西域的乐器和中原不一样,记谱的方式也是不一样的。” 郑铁虽心有疑惑,但见众人还是在边谈边往前走,便不再出声。 又走了一阵,韩青才道:“我只是觉得这地宫应该另有出口,但具体的出口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地图上并无出入口的标记,你为何觉得地宫另有出口?”萧白问道。 “我们最初进来的那间密室,距地面足足有一丈半高,且没有任何梯道相通。子合王每次出入地宫,难道也是跳下来或者吊绳索?”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我看绘有箭头的密室往南还有几个小密室,出口会不会就在那里面?” “很有可能。” 疏桐皱眉问道:“问题是,我们怎么甩掉后面这些人?” “借公输异的这些机关。” 萧白追问道:“怎么借?” “像凌安先前破解机关一样。” “你是说,我们直接冲过去?”萧白一脸不可置信。 “对,在距下一个密室两丈远的时候,大家一起冲过去。” “你能保证我们在机关触发后暗器投射结束前,就能打开密室的门?” “不能保证。” “这不是拿命来赌么?” “萧兄在答应替司马颖办事时,就已经在拿命赌了,又何妨多赌一次?”韩青哂道。 “你方才为何要救我?”萧白突然问道。 韩青反问道:“我方才救过你么?” “没有么?本来还想说我们之间两清了,既然你没救我,那就还是欠我一条命。” 石拓虽听不懂于阗塞语,但他猜测两人应该是在商议逃脱计策。他集中注意力回想琴曲,并将手掌竖在胸前,以屈指的方式告知韩青正确的音律。 碧玉通道即将走到尽头,韩青顿住了脚步。通道尽头是一道和金窟外相似的双开铜门,只是门上的铺首换做了一对面孔狰狞的虎首。 铜门光滑平整,若要设置机括,想必也应该是在那对虎首上。只是触动开门机轴后,是否会触发暗器,暗器会从什么位置发出,却难以意料。 打量许久,韩青终于发现铜门前与碧玉砖镶接的地方,不再是整块的羊脂玉,而是一块颜色深谙的铜砖。 寻思后,韩青转身道:“铜门前的那块铜砖应该是一处机括,大家记住,冲过去的时候不可踩踏,越过铜砖后,迅速靠铜门两侧的玉璧贴身站立,避免触发铜门上的机关。” 韩青交代完毕,萧白便转首低声对石拓道:“我们马上要冲过去,你跟紧我。” 石拓一愣:“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郑铁脸色一黑,当即问道。 “准备,跑!” 疾呼之后,韩青一把拽起疏桐的手,大步朝铜门奔跑而去,萧白也紧追其后。石拓见状,来不及多问,当即也拔腿就跑。被重力踩踏的碧玉砖触发了机关术,通道内机轴转动的“咔哒”声响成一片。 见四人突然奔跑起来,郑铁一愣,随即便振臂挥喊道:“兄弟们,给我追!” “噗” “噗” “噗” 从两侧墙壁内激射而出的铁钉,瞬间便将郑铁和紧跟在他身后的几人射成了刺猬,殷红的鲜血沿着生锈的铁钉翻涌而出,通道中顿时弥漫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rs 第一九九章 甲衣肉盾 四人越过那块铜砖后,韩青迅疾挥掌拍向铜门上的虎首,听见“咔”的一声脆响后,他当即拉着疏桐靠立于铜门左侧的玉璧前,避开门上可能会触发的机关。 听见身后通道内传来郑铁等人的惨叫,疏桐忍不住想要回头去看,韩青一把将她拉至怀中,用身体挡住道:“别看!” 疏桐诧异抬起头,在墙角的暗光中,她却看不清他的脸。韩青抬手解下她颈上先前用来捂口鼻的布巾,替她蒙住了眼睛。 “他在干嘛?!”看见韩青的怪异举动,石拓十分惊讶。 萧白背贴右侧玉璧道:“舒姑娘晕血,不蒙上她眼睛,一会儿昏倒了多麻烦。” 石拓有些犯懵:“晕血?上次她还替我包扎过伤口” “你出的那点血,能和眼下这场景相比?”萧白斜睨着通道内几个血肉模糊的身影,皱眉道。 石拓一怔,随即诧异道:“我都不知道舒姑娘晕血,萧兄你怎么知道?韩青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心!” 眼见一枚激射而出的铁钉自地砖上反弹过来,萧白抬臂将石拓挡靠在玉璧上,堪堪避过。石拓心下一紧,那一连串的问题也顿时忘了个干净。 眼睁睁看着郑铁和几个武士在密集如雨的暗器中丧命,后面的武士都在惊恐中愣愣发怔,好一阵反应过来,便又转身往回跑,慌乱之中触发了其他机关,通道内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嗅着这股越来越浓的血腥气,疏桐只觉得胃内一阵剧烈翻涌,她咬唇紧拽着韩青的衣襟,气喘不定。 在这阵混乱之中,铜门内有些锈蚀的机轴终于打开。韩青拉着疏桐跑进门内,萧白和石拓也急忙跟上。 “难怪地图上绘着箭头,原来这间密室是子合王的兵器库!”一进铜门,萧白便恍然大悟。 洞窟内四尺一列,整齐排列着黑铁熔铸的兵器架,架上除了刀枪剑戟、盔甲革盾这些近身搏斗的武器,更有数不清的弓弩箭矢这些投掷兵器。 萧白从面前的兵器架上拿起一把长刀在手里掂了掂,又丢回架上道:“这里的兵器,足够装备一个营了吧?” “通道内机关失效了,卢枭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我们得赶紧找到关门的机括!”韩青一边在铜门后寻找机括一边道。 果然,通道令一头已经远远传来卢枭发怒的咆哮声。 萧白当即道:“你和舒姑娘负责找机括,我和石兄负责防守。” “嗯,尽量多给我们点时间。”韩青头也不回道。 萧白环顾四周,在密室北边的武器架后发现了一架大型机弩,当即道:“石兄,我们去将那东西搬过来,让卢枭尝尝真正的元戎弩的厉害!” “元戎弩不是诸葛孔明发明的么?西夜国灭国时,他应该刚出生吧?”石拓道。 “哦,难不成这东西是公输异设计的?” 细看之下,这机弩长达六尺,弩身是由黑铁锻铸。萧白躬身去搬抬,弩身十分沉重,他一下竟没能拿起。石拓上前一起使力,两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机弩搬到了铜门正中。 安放好机弩,石拓又去抱了一捆铁箭矢过来,萧白一边往箭槽里卡入箭矢,一边对石拓道:“你再去找两个厚实点儿的盾牌过来。” 萧白话语刚落地,“嗖”的一声金鸣,便有一枚箭镞从铜门外飞了进来,“铛”一声撞在兵器架上。 两人抬头一看,竟是满脸怒气的卢枭,带着武士们追了过来。 “你们胆子不小!卢爷我活了三十几年,还从来没人能从我眼皮底下溜走!”卢枭边说边端着机弩再次瞄准。 卢枭等人距离铜门已不过六七丈的距离,萧白不容他再靠近,不待箭仓中的箭矢装满,他便扳动了机括。机簧带动弩弦不断后拉,当弩弦绷紧到极致时,弩身竟发出“簌簌”的战栗声,就在这一刹那,箭槽中的铁箭矢“吱”的一声惊嘶,随即带着“嗡嗡”的颤鸣音直扑卢枭。 这本是致命一击,不料卢枭反应十分迅速,他猛一个侧身,那枚铁箭矢便朝后飞射而去。“噗、噗、噗”,连续三道闷响之后,卢枭身后纵列的三个武士均被这同一枚铁箭矢洞穿胸壁,倒地而亡。 萧白和石拓不免怔住:这是什么武器啊!不但能穿透甲衣,竟还能一连穿透三人的甲衣!西夜国拥有如此精锐的武器,竟还会被莎车人灭国,这也着实令人费解。 卢枭看着倒地身亡的武士,顿时目眦欲裂:“你们找死!” “我不爱杀人,你们只要退出这通道,我们就相安无事。”萧白“啪”一声将弩身的机括复位后又道,“若你们一心寻死,我也可以成全。” 卢枭冷笑一声:“甲衣不能防御,我们还有肉盾呢。史勇,去将石公子的几位保镖带上来。” 很快,石守则和其他几位保镖便被带到队伍最前列,一字排了开来。 卢枭瞥一眼几位保镖,摇头道:“依我看,这肉盾还不够厚,你去外面大殿将营地里抓的那些向导也都带过来。” 一见到石守则和几位保镖,石拓便慌了神,他一把拉开萧白放在机括上的手,阻拦道:“萧兄,他们都是我的人,不能再发箭矢!” 卢枭闻言一笑,端起手中的机弩,“嗖”一声便射出一枚箭镞。萧白一把推开石拓,那箭镞便“噗”的一声自他的左臂透穿而过。 萧白还来不及去扣机弩的扳机,便又是一枚箭镞呼啸而来,他只得强忍剧痛,一个跃身扑至铜门后去。 “还没找到机括么?!”萧白起身捂住伤口问韩青。 “按照公输异设置机关的习惯,这关门的机括应该不在门边。我发现密室有三个角落都立着身着铜甲衣的模型人,机关很有可能就在铜甲人的身上” “这半天功夫,你就想出这个?!” “自然也想过别的。”韩青一转首,见萧白捂住左臂的手指间鲜血翻涌,当即便“唰”一声撕下衣袍道,“这个必须先包扎。” “我还死不了,你先找机括,他们马上就进来了。”萧白急道。 “不先包扎了,一下昏倒两个,我们就是找到机括了也逃不出去。”韩青一边快速替萧白包扎伤口一边道。rs 第二零零章 暗夜相拥 萧白这才留意到,疏桐靠坐在铜门后,手抚胸口,脸色惨白。而她眼前依然蒙着那块布巾,看样子还一直没缓过劲来。他不免诧异道:“你怎么这么怕血?” “她小时受过惊吓。”韩青替她答道。 石拓这才想起先前在铜门外的问题,忙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韩青替萧白的伤口打完结,转首对石拓道:“石兄,你没受伤,速度最快,你负责去查看西北角的铜甲人,萧兄负责东北角那个,我负责西南角这个。” 石拓环顾密室,发现韩青要他去的地方最远,而萧白去的东北角要经过铜门,只有位于西南角的铜甲人离得最近,便问道:“你也没受伤,为何不让萧兄查看最近的这个?” “他伤的是手,腿还是比我跑得快。”说着,他便朝西南角走去。 萧白看着石拓摇头一笑,随即也转身朝东北角跑去。 石拓一愣,这才想起韩青先前有过腿伤。叹了口气,便沿着成列的兵器架朝最远的西北角跑去。 铜甲人的高度与真人无二,头戴铁盔,手执铁戟,威猛而立。石拓前后打量一番后,看不出什么地方有机关,只好用手试探着摸摸头盔,摇摇手臂,又去掰了掰那手中的铁戟,竟是毫无反应。 正是无可奈何之际,萧白突然喊话道:“石兄,你打开它的面具,里面有机关!” 石拓这才留意到那张镂着虎首的面具,他抬手揭开面具,里面是一个黑铁机括。他慌忙伸手扳动机括,“哐当”一声后,内里的机簧便牵动机轴“咔哒哒”转动起来,声音从铜甲人一直往身后的墙壁延伸。 石拓循声望去,便见两扇巨大的铜门开始徐徐并拢。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快,这边有暗道!”韩青的声音自西南角传来。 萧白和石拓对望一眼,当即朝西南角跑去。 “嗖嗖” 石拓刚跑至铜门正对的兵器架,尖厉的呼啸之后。一枚箭镞带着死亡的气息,从逐渐闭合的铜门外飞射而入,贴着他的额际飞过,在他眉梢拉出了一道细长的血口子。 石拓的心猛地一紧,蓦地收住了脚步。 “看你们还能往哪里跑?!” 卢枭带着武士已经追到铜门外,眼看走在第一排的保镖们就要踩着那一块铜砖,石拓急道:“小心脚下!” 石守则和两个保镖反应过来,抬步便跳过铜砖,另外两个保镖反应不及,一脚踩上去便触发了机关。被从地底突生的尖刺扎穿脚背,活活定在了铜砖上,惨呼连连。 石守则和那两名逃过一劫的保镖顾不得身后的情况,赶在铜门闭合的一刹那,相继扑进了门内。 看见石拓额角的血痕。石守则自责不已:“公子,是我们无能,让你受伤了。” 石拓摇头道:“你们也是被我拖累了。” “石兄,快走,别忘了铜门外也是有机关的,卢枭他们很快就进来了!”萧白在打开的暗道前催促道。 “好。”石拓应声后,急忙带着三人朝暗道跑去。跑了两步。他突然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抓起一把斧子,转身朝铜甲人跑了回去。 石守则疾呼道:“公子!” “你们先跟着萧兄进暗道,我去将那机括卡死。” 韩青带着疏桐已经先进了暗道,萧白正准备下去,见石拓突然往回跑,便转身喊道:“石兄。你干嘛?” 萧白的话刚落地,石拓已将斧子牢牢抵进了铜甲人的铁盔中,将那处机括死死卡住。 “将这机括卡死,卢枭他们就进不来了。”石拓松了口气道。 “糊涂,你那机括是打开这暗道的。我掰的那个机括才是铜门的!” 石拓不由得怔住。 却在这时,卢枭在外面找到了位于铺首上的机括,两扇铜门又徐徐打开来了。 “快跑!” 萧白一声呼喊后,转身跳进了暗道。石拓想要从铁盔中取出斧头,却因先前卡得太死,怎么也取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 眼见铜门开得越来越大,石守则冲上前去,跪在铜门正中那架机弩前,一面扳下机括,一面回头对两名保镖道:“张继、钱伍,你们赶紧带公子走!” “嗡嗡”颤鸣的铁箭矢朝铜门外疾速飞去,面门而站的一名武士被铁箭矢击中后,被那强劲的力道带得后退了好几尺才颓然倒地。卢枭等人不得不背靠通道两璧暂时躲避。 张继和钱伍趁机带着石拓冲过铜门,跳下了暗道。 “守则,你赶紧下来!”石拓在暗道中喊道。 石守则侧首瞥了眼铜门距离暗道的距离,摇头道:“公子,你们别管我,赶紧往前走。” 石拓急道:“守则,你不听我的话了?!” 石守则看着门外那两列衣甲严整的武士,咬唇道:“张继、钱伍,赶紧带了公子走人,别让兄弟们都白死了!” 张继和钱伍不再犹豫,架着石拓便往暗道深处走去。 黑铁机弩的威力虽然惊人,但箭仓中的铁箭矢却很快就用光了,就在石守则手忙脚乱的往箭槽里卡箭头时,卢枭的元戎弩瞄准了他。“噗”的一声闷声后,他便栽倒在机弩前。 “给我追!” 卢枭一声令下,甲衣铮铮的武士们便跃入铜门,接连跳入了暗道。 眼前蒙着布巾的疏桐,被韩青紧紧的拽着,在忽明忽暗的甬道中奔跑,恍如梦境。 在父母亲人离世后,无数个夜晚,她被孤独遗弃在黑暗荒芜的世界里,找不到出路。那时候,她就渴望着能有这样一个人,带着自己冲破黑暗,逃离噩梦。 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她将自己交给他,跟着他的脚步,追随他的心跳,任他带着自己跑向未知的地方。聆听着他因奔跑而显得急促的心跳和气息,她的心底,竟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平和。 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路,直到耳畔传来刺耳的“哐当”声,她被男子猛一把拽进怀中,她才倏忽惊醒,察觉这不是梦境。 嗅到清幽沉郁的熟悉体息,感觉到他起伏胸壁下“砰砰”的心跳,她朝他仰起了头,却忘记了自己眼前还蒙着布巾。 头顶夜明珠的莹光照在眼前秀致的面孔上,蒙着的布巾遮住了那双一贯清冷猜疑的眼眸,那微微张开的柔软唇瓣,便如一道温柔的邀请。他再把持不住,一手扣住她的后脑,深深地吻了下去。 ps: 亲们,我明天要陪家人出去一天,在一个比较偏远的峡谷,不方便背电脑,也不会有网络,所以没办法更新。请亲们多多包涵。 第二零一章 退求其次 疏桐有一刹那的错愕。 这个吻,如此急切,如此慌张,而又如此纠缠不休。以至于她觉得将自己紧紧拥在怀中的男人,不是她往日认识的那个笃定沉稳的男人。 她的清醒,却只保持了片刻。唇舌交织间,周遭似有火焰烤炙,空气干燥而闷热,她的头脑渐渐变得空白。直到感觉喘不过气来,她本能的想要推开他,却使不上力气,好一阵双手摸索着捧住他的脸,艰难的将他推开了一些。 “公,公子,奴婢喘不过气” 她的声音喘息不定,如同呢喃一般嘤嘤嗡嗡,软糯得令他难以自持,可是当他分辨清楚她说的内容时,他瞬间便僵住了。 公子?奴婢?她认出了自己? 感觉搂住自己的手放松了一些,疏桐抬手将蒙在自己眼前的布巾拉开,一对上咫尺间那双黝黑深沉的眼眸,便只觉心如撞鹿,慌忙侧首避开,眼前的场景却令她大吃一惊。 一道自通道顶端落下的铁门,将两人卡在一个两尺见方的逼仄通道内,门上布满了尖锐锋利的铁刺,而他的肩背正靠在铁刺之上。 先前那声刺耳的“哐当”声,原来就是这道机关门重重落下的声音。疏桐此刻才明白,若非方才他将自己护进怀中,自己必然丧命于此。侥幸和后怕,令她感觉自己手脚乏力。 “你何时认出我来?”沉吟片刻,王墨终于艰难问道。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在等他承认自己的这一刻。不再刻意掩饰的嗓音,恢复了往日的声调,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却令她心底涌起一丝莫名的委屈,刹那间感觉眼眶有些发酸。 “桐儿?”听不见她的回答,他心底有些慌张。 她终于抬起头,望着他道:“在比亚玛村子第一眼见你时。就有些疑惑,公子却一直在奴婢面前演戏。直到拉罗托向导被蛇咬伤后,奴婢才真正确认。” 王墨有些诧异:“我当时并未出手相救,你如何认出我来?” “奎叔替拉罗托处理伤口的场景那般血腥。大家都看得皱眉,唯独公子司空见惯,神色如常。” 疏桐惧血,在众人围观处理伤口时,她离得较远,目光一直在留意众人的表情。未曾料到竟是自己不经意的神色令她识破了身份,王墨无奈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自己的易容术太拙劣露馅了。” “以公子的演技,就算不易容,也能骗过无数人。有了易容术,让奴婢更是猜得好苦。” 看着这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疏桐终于忍不住抬手抚摸上去,手指从他的额头、眉梢、鼻翼一一摸过,在经过嘴唇时,那柔软的触感,令她如同被烫着了一般。慌忙移开,沿着脸颊一路移到了棱角分明的下颌。 指头轻轻滑过他的下颌,她便清晰感觉到了颌骨内沿易容时皮肤的皱褶。她心下一动,指尖反扣,稍一用力,一层薄薄的面皮便被轻轻揭了开来。 在比亚玛村落喝下复活草汁后,点点滴滴的往事清晰浮现脑海。他在她心里便渐渐的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控制不住的一遍遍回想与他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可是越想,他的模样就越是模糊,直到模糊成一团令她心痛的雾气。 面皮从下颌一点点揭开,薄抿的唇,俊挺的鼻。如蕴星光的眉眼,如墨般的剑眉,与她记忆中的样子一点点的重叠起来。看着这张清俊如玉的脸,疏桐只觉得熟悉而又陌生,令她的心有些乱。有些慌。 面皮揭到额角,王墨突然皱紧眉头,倒吸了一口气。 疏桐慌道:“奴婢弄疼公子了?” 王墨侧首瞥了眼背后那道布满铁刺的机关,抿唇摇头道:“不是你。” 疏桐心下一紧,一把丢开已经取下的面皮,双手沿着他的颈项一路摸向他的肩背,在他的左侧肩胛处,果然便触摸到了一片黏糊的潮湿。 “公子,你受伤了?!” 她扳过他的肩背,想要看看那处伤口,他却拥紧她道:“别看,只是一道小口子。” “还在出血,必须包扎一下。” “这地方不方便包扎。我们先想想怎么打开这道机关。” 说要想办法怎么打开机关,他却一直没有动作,只是紧紧抱着疏桐,不舍得放开。他贪恋着这一刻,这没有排斥没有抗拒的一刻。 先前,若他收步不及,再有半步,就会眼睁睁的看见她撞上铁刺机关。那一刻,他是从未有过的慌张,慌张到他再也将韩青的角色演不下去了。 而看着她一点一点揭开自己的易容面具,他有种等待审判的紧张。再次面对这张脸,再次面对王墨这个身份,她会是何种心情?那种发自内心无法掩饰的厌憎和排斥,那种刻意的警惕和防备,还会清晰的刻在她清冷的眼眸中吗?也或者更甚 肩胛那处被铁刺穿戳的伤口一直在疼,但与他在沙海中一刀刀割开双腿皮肤减压时的那种撕裂之痛,完全不能相比,他可以忍受,甚至在那命悬一线的紧张害怕中,他自己都忽略了。突然皱眉示痛,只是他看见她盯着自己的脸,愣愣发怔,神思不定,他突然害怕被她厌憎排斥而就计施展的一出“苦肉计”。 借时借势谋算利用是他的长处,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将这样的伎俩,用在博取女人的怜悯上。原来,真正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会变得如此卑微,明明知道得不到她的爱,却还是退而求其次的奢望怜悯。就像他不喜欢她叫他“公子”,不喜欢她自称“奴婢”,可在没办法让她接纳喜欢自己前,他还是要保持着这层主子与侍妾的关系。 “公子,你为何要易容?”静默许久,疏桐出声问道。 王墨闻言,抿紧了嘴唇。要告诉她吗?告诉她自己想换一个崭新的身份与她相处?告诉她自己不想 “咔” 突然的一声脆响后,王墨身后的那道机关门,便跟随着“哒哒”转动的机轴声,慢慢升往暗道顶端。 第二零二章 如此选择 “舒姑娘,你没事吧?”机关门外立着的是一脸焦急的石拓。 徐徐升起的机关门内,两人紧紧相拥的场景直入眼帘,石拓不禁一怔。待他看清机关门上的铁刺和王墨肩背上的伤口和血迹后,他释然的松了一口气,随即拱手道:“多谢韩先生舍命救下舒姑娘。” 闻言,王墨愣了愣,随即松开疏桐慢慢转回身去,果然便看见了石拓见鬼一般的惊讶表情。 “啊!你,你” 王墨点头道:“展延兄,是我。” 看着突然出现的王墨,石拓愣愣怔住,无数的疑惑在脑海内回旋,待某些思绪逐渐明晰之后,他心底刹那涌起难言的愤怒:“王墨,你果然狡诈。我当初就奇怪你这样精明的人,怎么会失足沙坑?原来这是你处心积虑设下的骗局。” “展延兄,我” 石拓抬手指着王墨道:“成都王要杀的人是你吧?!你为了逃过一劫,策划了这出假死易容的戏码。还说什么‘有尊严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苟延残喘那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还能一脸沉重的将舒姑娘托付于我,你的戏演得真好!你做这些的时候,想过舒姑娘的感受么?她一直以为你真的死了,难过得好多次在梦中哭醒” “石公子!” 疏桐急切打断了石拓的话,朝他为难的摇头,她不想让王墨知道这些。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自己往日对他那般抗拒排斥,若让他知晓自己最终还是喜欢上了他这个仇人的儿子,情何以堪?就如片刻之前,即便那样眷恋他的怀抱,她也一直在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回应他的拥抱,不让他知道自己动了心。 听见石拓的话,王墨的心却是一紧。他以韩青的身份出现时。亲眼目睹了她的郁郁寡欢,他以为那只是她对他的“死”出自善心的悲悯,却不知道她还曾为自己在梦中哭醒。这一刻,他分辨不清自己的内心。究竟是欢喜还是心痛。 “子夜不打算将舒姑娘再骗下去了?”一旁的萧白抱臂笑问。 王墨的心不由得一沉。石拓先前的那一番话,他还都可以解释,可唯独萧白这句话,令他百口莫辩。萧白的原义,是说他揭开面具暴露真实身份这件事,但有了石拓前面那番话,萧白这一句任谁都会理解成,这是他和萧白两人设下的卑鄙的假死计谋。 他曾亲口对她说“在你面前,我从不隐瞒”,却终究食言了。虽然并不存在所谓的“假死”计谋。可易容换名之事,却让欺骗成了事实。 王墨转首看向疏桐,果然,她抿紧了嘴唇,清冷的眼眸中再次浮起猜疑之色。 王墨急道:“桐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公子不必多说,为求生而这般行事,换成奴婢也会如此选择。”说着,疏桐蹲下身,捡起地砖上的易容面具,用衣袖轻轻拭去上面根本看不见的灰尘,抬首递给王墨道。“还能用吗?公子若肯早些告诉奴婢,奴婢就不会这般鲁莽” “桐儿!”看着这般模样的疏桐,王墨心里有说不出的揪扯。 “他们在那边!” 暗道后面,突然传来一声高呼,随即便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 萧白回头看了一眼,当即道:“他们追来了。我们走!” 王墨一把抓起疏桐的手,往暗道深处跑去。疏桐扭动手腕,想要挣脱,他却握得更紧了。挣脱不了,疏桐只得继续跟着他跑。 她对他假死易容的计谋能够理解。自己为了生存复仇,不也冒充了丫鬟喜鹊的身份么?他不告诉她这个计谋,或许就是想让整件事显得更加逼真可信。从情理上她真的能够理解,可她就是理不清自己此刻的思绪,压制不住心底的难过。 或许,她并不是因为他假死易容骗了自己而难过,而是为自己丢掉原则忘掉仇恨喜欢上一个欺骗算计自己的人而难过。 一路在忽明忽暗的通道里疾走,疏桐的心情也如这蛛网般四通八达的暗道一般缭乱。这一片暗道,在石拓的那张地图上没有任何标注。有的暗道内机关密布,有的却什么都没有,有的看上去是死胡同,进去了却别有通途,有的看上去宽阔明亮,走进去却又前行无路 “子夜,这个地方我们先前是不是走过?”在暗道中七弯八拐的走了一阵,萧白在一道墨玉雕琢的立柱前停下,转首询问王墨。 王墨点头道:“公输异设计的这一段暗道,其实就是一个九宫八卦阵,回复往还,迷门迭出,我们已经是第三次经过这里了。” 石拓有些恼怒:“第三次?!你既然知道,为何还引着我们乱跑?” “若非三次经过此处,我也看不出这三行三斗九曲连的阵法来。” 萧白看了眼石拓,又转向王墨问道:“该如何破解?” “此阵有生、死、惊、开四门,只有知道为何要在这里设置九宫八卦阵,我们才有找到生门的希望。” 萧白不禁皱眉道:“公输异那变态老头儿的心思,我们怎么能猜到?” “显然这迷宫内,有子合王想珍藏的宝贝,公输异才会这么费尽心思掩藏。”疏桐插了句话,随即从王墨手中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王墨的眼眸随之一暗,被抽空的左手在体侧僵了许久,才慢慢曲握成拳。放佛只有如此,片刻前肌肤相贴的温暖才能保持得长久一些。 “还有比那满洞窟黄金更贵重的宝贝么?”石拓身后的保镖张继好奇问道。 王墨的思路豁然开朗,随即道:“我明白了。” 萧白接口问道:“明白什么了?” “明白子合王修筑这座地宫的用意了。” “他是什么用意?” 王墨转首瞥了疏桐一眼,抿唇道:“卢枭他们就要追来了,我们先找到出口再说。” 王墨在前面引路,萧白、疏桐、石拓及两名保镖跟随其后。众人沿着先前已经走过的暗道,绕行许久,最后在通道尽头的一堵玉璧前停住了脚步。 “又走错了?”石拓难掩心中对王墨的恼怒。 “不知道。”王墨凑近玉璧,仔细寻找着机关。他在玉璧前摸索一阵后,突然回首对疏桐道:“桐儿,能否将白延高僧送你的那串佛珠借来一用?” 第二零三章 有事相商 疏桐一怔,随即取下背上的包裹,将她小心裹在衣物中的砗磲佛珠取出来递给王墨。 王墨接过佛珠后,想起了那日白延赠送佛珠时对疏桐说的‘锁心安神,驱邪避祸’,他在心底默默念诵了一次,随即便解开了佛珠上的穿绳,将十九颗莹润洁白的砗磲珠倒在掌心。 萧白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下棋。”王墨握住佛珠,向玉璧转过身去。 萧白有些不解:“要与谁下棋?” “公输异。” 萧白闻言一愣,随即从腰间取下锦囊内的夜明珠凑到玉璧前,这才惊讶发现,玉璧之上居然雕琢着一个棋盘。碧玉为盘,棋盘纵横交汇处是一个个内凹的棋槽。盘上陈列着一局残棋,黑、白玉石为子,中盘的白子好似一只靴子,把一圈黑子紧紧包围其中。 萧白皱眉道:“黑棋被围成这样,应该是气数尽了吧?” “萧兄不懂围棋?”王墨诧异问道。 萧白赧然道:“我自小在西域长大,还不曾研究过这东西。” “这是围棋中有名的‘曲五’活局。”王墨将一粒砗磲珠摁入棋阵中的空缺处,解释道,“被围的黑子看似穷途末路,但因为这中间的五个眼,白子便无法将他们赶尽杀绝。” “那你放的这珠子,是代表黑子还是白子?”萧白问道。 “亦黑亦白。” “什么意思啊?” “曲五的奥妙,就在于黑白棋子都无法杀死对方。”王墨又放入一粒砗磲珠在那“靴子”中间道。 萧白看着眼前填入了两枚砗磲珠的“曲五”棋局,先想象那两枚砗磲珠是白子,却发现白子只要再入两枚,就会被黑棋提子。他又想象两枚砗磲珠是黑子,再入两枚黑子,便又是自杀行为。果然,黑白棋子都无法杀死对方,在这一隅之间。竟是相拥互生。 萧白惊叹道:“果然是活局!这是谁想出来的啊?” “商山四皓。”王墨在空缺处填入了一枚砗磲珠道,“秦末汉初,他们四位老先生隐居商山,无聊时琢磨出了各种离奇的棋局。” “原来是那四位老头儿想出来的?”石拓看着玉璧上的棋盘。言语中便有些不屑,“他们口口吟诵‘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结果还不是依附了汉惠帝?” “石兄是觉得他们的气节不如他们的诗词?” 石拓哂道:“他们四人说一套,做一套,晚节不保。” 萧白笑道:“诗词不过是文人一种内心的向往罢了,要说气节与诗词大义等若,与你父亲交好的那帮文人谁做到了?别的不提,望尘而拜的潘主薄就令人惋惜,他也就几首悼亡诗还算诚恳。” 听萧白如此奚落围聚在父亲身边的金谷文人。石拓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却在这时,一道“喀嚓”声响起,随即琢有棋盘的玉璧便缓缓向左侧移动开来,露出了后面盘旋向上的一组玉阶。 “看样子,这是出地宫的通道!”疏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 王墨道:“公输异设计的机关门。都是有回复机轴的,大家快些离开。” “石兄,舒姑娘,你们先走!”萧白举着夜明珠对两人道。 石拓便带头往玉阶走去。疏桐走了两步,回头看着萧白疑惑道:“你怎么不走?” “我和子夜还有些要事相商。” 疏桐不禁转首回望王墨,王墨只道:“你们先走,上去之后要留意避开卢枭留在外面放哨的人。” 有要事相商?要避开众人的。只怕又是“假死易容”这类的事吧。疏桐心下一哂,随即转身朝玉阶走去。 听见脚步声远去,萧白“哗”一声从腰间抽出银刀,银光一闪,那冰凉的刀刃便抵在了王墨的颈项间。 王墨却似早已料到一般,非但不曾闪避。面上连一丝慌张都没有。他瞥一眼项间的银刀道:“这是上次萧兄在沙海里救我的那把刀。” “正是。虽然刀口卷边了,但死在这把刀下,你一定会瞑目的。” “萧兄既是决意要杀我,先前又为何要在卢枭面前替我遮掩?”王墨垂眸看着刀上微微卷起刀刃问道。 萧白哂道:“替你遮掩?你不必自作多情。我不过是担心那时杀了你,我走不出这地宫罢了。” “那萧兄必须杀我的理由是?” “我们好歹也做了一程兄弟。就让你死个明白。一年前,我在洛阳欠了成都王一个人情,我答应替他办件事。” “如此简单?” “如此简单。” 王墨笑道:“你在沙海费力救我,就是为了杀我的时候没有愧疚?” 萧白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随即问道:“有没有需要托付给我的事?” 王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替我护送桐儿回洛阳,带她去谦词楼找朱逢秋。” “你早料到了成都王要杀你,我猜你易容换名的真正目的,是不想让舒姑娘看着你死上两次吧?” 王墨一怔,随即便笑道:“若你我不是这般身份下相遇,真当应该大醉一场。” 玉璧的机轴开始“咔咔”回复,萧白叹了口气,手腕暗自加力,正准备要动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疾喝:“住手!” 萧白循声转首,眼前突然飞来一道黑影。眼看飞至额前,躲避不及,他迅疾抬手,抱着废掉一只手也要保命的心思,一把抓住了凌空而来的“暗器”。 “桐儿?!”看清玉璧后投掷“暗器”的人,王墨有些错愕。 在玉璧重新闭合的一刹那,疏桐侧身冲了进来。 萧白转首摇头道:“舒姑娘,你真真是浪费了子夜的一片苦心。他怕你晕血,特意将你哄出去,你却不知好歹的跑回来了。” “桐儿,你回来做什么?”王墨看着疏桐,皱眉道。 看着王墨,想他明明知道萧白要动手杀他,居然还能那般笃定沉稳的骗自己离开,疏桐便语不成声:“公子,你你” “你们这般难分难舍,不如我送你们一起做对鬼鸳鸯?” 这句如此具有恐吓力的话,那两人却听若未闻。萧白瞥一眼深情对望的两人,一边抬手抛玩起先前接着的那件“暗器”,一边啧啧撇嘴道:“也难怪那般晕血胆小,这么大的姑娘了,居然还玩这么幼稚的东西” 疏桐心下正是难过得不行,此刻看着被萧白抛来抛去的磨合罗,更是又恼又怒。先前见他要对王墨动手,情急之下她反手从包裹里摸出这个来砸他,谁知他身手那般敏捷,一接正着。 第二零四章 陡然心惊 “你这个死盗贼,只恨我没早些认出你来!”疏桐指着萧白怒道。 萧白皱了皱眉:“我们认识?” “你那颗夜明珠哪里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萧白一怔,随即便笑道:“呵,人生真是奇妙。原来你就是那个说家中有七旬阿婆卧病在床的小贼?!” 先前萧白举着夜明珠叫疏桐和石拓先走时,他眼眸中闪过的冷冽之光,令她心头一凛。在玉阶上走了一阵,宝鼎阁密道中与他相遇的场景倏忽在脑海中闪回,她当即便折回身来。 听两人一个喊“死盗贼”一个呼“小贼”,王墨不免有些疑惑:“你们以前见过?” “公子,他那颗夜明珠就是你油壁车厢里被盗的那颗。” 萧白哂道:“子夜,真没想到你的侍妾居然会穷得潜入密道冒死行窃,这要说出去,你王家在洛阳世家中可还有面子?” 听见这两句对白,王墨忽然便想明白了。萧白就是那个潜入宝鼎阁密室,偷了父亲贿赂朝臣的账本的人。他将账本送去了御史台,不料却被一党同流的御史中丞完璧归赵,之后父亲为铲除后患,利用私下关系动用了廷尉府捕快。 寻思至此,王墨便道:“萧兄欠成都王的人情,莫不是他从廷尉府大狱将你救了出去?” “没想到司马颖会如此无情,说起来你还是他的内兄,他竟要我杀了你。”萧白王顾左右而言他。 疏桐一时听不明白两人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只是见萧白将磨合罗抛上抛下十分扎眼,她便上前抢道:“死盗贼,将磨合罗还给我。” “你心智几岁啊,走这么远还一路背着这东西把玩?我记得这东西是五六岁的小孩子才会玩的” 说着说着,萧白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他一把扔掉手里的银刀,取出夜明珠凑近磨合罗细看。这是一尊稚子骑牛造型的磨合罗。牛背上的童子横着竹笛,憨态可掬。他心下一惊,急忙倒转磨合罗,果然。底座上有青釉写着的“丁未年七夕”几个稚拙的小字。 “这,这是哪来的?”萧白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 “还给我,这是我娘给我的。” “你娘?”萧白抬首看着疏桐,一脸震惊道,“你,你是舒儿?” 舒儿? 疏桐伸去抢夺磨合罗的手便僵住了。她抬眼看着萧白,越看眸中的疑惑越深:“你如何知道我的小名?” “我是你潇哥哥啊。” “萧哥哥?”疏桐皱起了眉。 “你忘记了么,太康八年,我爹送我来洛阳读书,适逢七夕。婶婶带我们去洛河看荷灯,在浮桥旁的杂货摊儿上给你我一人买了一个么?” 疏桐震惊不已:“你是大伯家的白潇哥哥?!” 在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后,两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原来,萧白正是白慕兄长白敬的长子,疏桐的堂兄。白家祖籍汝州。世代以经营染坊为生。到了白慕一代,兄长白敬继承了祖业,白慕自小聪慧,擅长文辞诗赋,被汝州的中正荐举入朝,因他颇具语言天赋,遴选后进入鸿胪寺充任译臣。 白慕是白家第一个入朝做官的人。在汝州备受族人尊崇。因此,待白潇总角以后,白敬便将儿子送到洛阳,让他跟随叔父学习,希望他也能走上入仕为官的道路。 适逢大晋完成统一大业不久,武帝司马炎渴望平息征战休养生息。故而做出了安抚边境的决定。为与周邻诸国交好,他下令由鸿胪寺征召了一批少年郎,派去相邻诸国学习语言文化。白慕在挑选少年郎时,意外发现白潇对语言也颇有天赋,在与兄长化。 考虑到白潇年纪小,临行前白慕也多有忧虑。其时,龟兹王子白延正在洛阳侍君,知晓后便写了书函举荐白潇到龟兹王城学习吐火罗语。白延离开洛阳回龟兹后,感念白慕的恩情,不但将白潇认作了侄子,还亲自教授了他龟兹音乐和佛学。 白慕被崔平诬陷谋反,惨遭灭门抄家后,白敬举家迁往龟兹避难。这些年来,为给叔父一家报仇,白潇化名萧白,返回中原四处寻找线索。在他得知王恺是带禁军去叔父家抄家灭门的罪魁后,便冒险潜入宝鼎阁地下密室盗取贿赂账本,却离奇与同样想要盗取账本的疏桐相遇。 在敦煌城外重逢时,彼此都觉得面熟,却因不信任对方而心存戒备刻意隐瞒。在龟兹时,萧白叫白延为叔叔,自由出入雀离大寺,疏桐心存疑惑,却猜不透他的身份。 这一路上,两人针尖对麦芒一般争争吵吵互相讥讽,若没有这一只磨合罗,任谁也不会料到两人竟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听完萧白的讲述,知晓这兄妹两人的奇遇,王墨亦是感慨不已。 而得知自己还有亲人在世,疏桐眼眶一酸,忽然便掩面痛哭起来。 “舒儿,你,你怎么了?遇到哥哥不开心么?”萧白看着哭泣不止的疏桐,有些不知所措。 在他的记忆中,白舒还是一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婶婶舒眉将她管得很严,叔父白慕却是将她捧在手心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疼得紧。一晃十四年过去,她已经变成一个眉清目秀的妙龄少女了。 “你别哭了,我,我把磨合罗还给你。”萧白急忙将磨合罗递给疏桐,未料她却哭得更伤心了。 看白舒哭得一副伤心断肠的样子,他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转首朝王墨挤眉弄眼,示意王墨赶紧去哄哄她。 王墨“咳”了一声,道:“桐儿,幸亏你折还回来了。否则,只怕我要自责一辈子了。” 疏桐尚未出声,萧白便问道:“你自责什么?” 王墨道:“我不是司马颖,若是错杀内兄,只怕会一辈子良心难安。” 错杀内兄? 疏桐听得一怔。 萧白听得先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此处的“内兄”是指自己,便撇嘴道:“你是说你方才想要杀我?” “桐儿若不回来,你此刻就没命了。” 萧白摇头道:“你说反了。若是舒儿不回来,该是我要自责失手杀了她的情郎吧?我的刀贴在你脖子上,舒儿只要再慢半步,你就血溅三尺身首异处了。” “若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我又怎会让你的刀靠近我?”王墨淡淡一笑,随即举起右手,摊开的掌心正是一把寒芒跃动的银针。 这把银针,却令疏桐看得陡然心惊。 第二零五章 无路可逃 白潇的功夫疏桐没见识过,但王墨杀人的本事她却是见过的,若自己先前随石拓离开,后果不堪设想。 看着王墨手中的银针,白潇叹道:“也难怪司马颖要杀你,你能轻易就左右了赵王、梁王和齐王,这换谁来都不会放心啊。” “所以,你们谁也跑不掉了!”卢枭的声音在通道一头响起。 三人转过身去,便见卢枭正将手中的元戎弩平举瞄准。 卢枭距离三人不过两丈远,他只要扣动扳机,没人能够逃脱。 “子夜,你动作快点,打开机关门带舒儿先走!”白潇说着往前走了一步,将王墨和疏桐挡在身后。 王墨迅疾扑至玉璧前,又取了三粒砗磲珠填入已经复位的“曲五”活局中空处,听见机轴转动的“咔咔”声,他转身对白潇道:“萧兄,你带桐儿走!我用银针还能拖延一些时间。” 白潇瞥一眼王墨,冷道:“他们是我引来的,我还有事情要和他们交代。你们赶紧走人!” “你们谁都别想走!” 卢枭扣动了扳机,精铁箭镞“嗖”的一声破空而出。 王墨挥手将一枚银针掷向白潇腿弯后,一把搂住疏桐扑向玉璧一侧,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该死!”白潇膝盖突然一软,人便失力朝地面跪去。就在他膝盖触地的瞬间,那枚箭镞堪堪从他头顶擦过,“铛”一声射在玉璧上后,又弹射到距他不到一尺的地面。 一箭射空,卢枭再次举起元戎弩瞄准:“我的箭还多得很,看你们能躲得过几次?” “卢兄,我与王爷相交数年,很清楚但凡他想杀的人,没有一个能躲得过。”王墨放开疏桐,转身向卢枭走去。 卢枭看着王墨。有些纳闷:“你是?” “王墨。” “你是王墨?!”卢枭皱起了眉头,“那先前死在金窟外的那个有是谁?” “他不过是石公子的一个保镖罢了。” 王墨边走边答,在经过白潇身边,他突然抬腿踢了他一脚。 白潇腿弯一麻。恨恨咬牙抬头,正准备发作,突然瞥见了王墨右手指尖夹着的银针,对他的意图便心领神会。他转回头去,那处玉璧已经徐徐打开了三五寸。 卢枭看着缓缓走近的王墨,觉得此人有些眼熟,仔细辨认了一阵才诧异道:“你先前易容冒充了向导?” “正是。” “难怪王爷说你狡诈多端,担心姓萧的搞不定你。”说着,卢枭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喝道。“站住!你为何一直往前走?” 王墨笑道:“我就是担心卢兄你瞄不准,特意走近些,求一个痛快!” “呵呵,你是想走近些替他们两个挡箭吧?”卢枭冷笑着揭穿道,“我这元戎弩虽一次穿不过三个人。但以我的速度,他们跑不出这暗道就毙命了。” 说着,卢枭的手指“咔哒”一声扣动了扳机。 就在弓弩机簧拉动弓弦弹射出箭镞的一刹那,王墨猛的抬臂挥手,两枚寒光闪耀的银针“唰唰”飞向卢枭,精准无误的扎入了他的眼中。 “啊!” 一声惨叫后,偏移了轨迹的箭镞“嗖”一声射出。擦刮着王墨的右肩疾驰而去。 白潇反手拨掉腿弯处的银针,一个跃身跳起,转身拉起愣怔的疏桐,迅疾往玉璧后的玉阶跑去。 王墨也迅疾转身往玉阶跑去。 “给我杀了他们!” 卢枭恼羞成怒,“啪”一声扔掉元戎弩,双手捂住眼睛。歇斯底里的吼道。 “哗” 卢枭身后那一片黑压压的武士便都纷纷拔出刀剑,朝着王墨追了过去。 “不怕死的尽管过来!” 走到玉璧边,王墨突然止步,再次抬手扬臂。只见一片莹光闪过,手握刀剑的武士们纷纷后退。 “啪。啪,啪啪啪” 待武士们看清在玉石地砖上跳滚着的“暗器”,不过是一把白色的砗磲佛珠后,个个便都又羞又恼。待再次冲上前去,那扇玉璧却“砰”的一声闭得严丝合缝了。 王墨捂着右肩的伤口,沿着玉阶上行,刚转过第一个甬道,疏桐便焦急迎了上来:“公子,你受伤了?!” “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肉而已,不碍事。” 白潇上前查看了一番,转首对疏桐道:“他还死不了,我们赶紧走!” 王墨却道:“你们先走!” “公子,为什么不一起走?”疏桐不解道。 “公输异的机关门几乎都是内外可开,必须将外面的机关找到锁死,否则,他们很快就又追来了。” “那就找到了再一起走。”白潇叹了口气道。这一路走来,他已经看得十分明白,王墨不走,疏桐这傻丫头也是不会走的。 王墨摇头道:“你们先走,说不定还能追上石公子他们,彼此也有个照应。” “照什么应啊,他不拖累我们就好了。”白潇撇嘴道。 “萧兄,你”王墨突然欲言又止。 白潇皱眉道:“你什么,怎么说话吞吞吐吐起来?” “石公子,张大哥,你们怎么回来了?!”旁边的疏桐突然惊讶道。 白潇转回头去,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那甬道尽头负琴而立的白衣男子,还正就是一脸冰霜冷冷不语的石拓。 白潇讪讪一笑:“石兄?原来你在等我们?” “我们出不去了。”石拓看着三人,一脸绝望道。 闻言,疏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前面没有路了么?” “这个通道的出口在峡谷西侧的峭壁上,外面有卢枭的武士把守着。” 白潇疑惑问道:“卢枭怎么会知道峭壁上有通道,还专门派人把守?” “他们最初都是守在我们进入地宫时的那个入口处,我们打开峭壁上的通道门时,不慎被他们发现了” “子夜不是提醒过你们要小心么?” “那石门开启时声音很大,这峡谷又格外空旷,难免不被发现。” 王墨朝石拓身后望去,只见握剑而立的张继,没有钱伍的身影,便知他们逃回来也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他皱眉问道:“外面大约有多少人?” 石拓道:“天色尚未大亮,看得不太清楚,约莫有四五十人。” “四五十人?!”白潇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王墨腿伤勉强愈合肩背却又受伤,石拓是个从小养尊处了,只是一介弱女子,几人中唯有白潇和张继懂些功夫,可这如何能与司马颖精心挑选严苛训练出来的武士相比? 去路被阻,来路也被堵上。陷于如此困窘的两难境地,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零六章 花月一曲 “大家身上可都还有干粮?”王墨突然开口问道。 几人都愣了愣,此刻被司马颖的武士前追后堵,走投无路,他为何突然提到干粮? “一夜未眠,大家已是困顿之极。不如先吃些干粮,坐下来休息一下。”王墨说着,反手取下背上的包袱,取出里面的囊饼,掰开了分给众人。 递到石拓面前时,石拓侧脸道:“我不饿。” 张继已经接过王墨递的囊饼,此刻见石拓说不饿,他犹豫着将囊饼退给王墨:“王公子,我,我也不饿。” 白潇一把抢过道:“我还真是饿了,你们不吃,我替你们吃了。” 石拓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取下背上的琴匣,在通道内坐了下来。 或许是听着白潇故意砸吧着嘴咀嚼囊饼烦躁,石拓便将琴匣打开,取出里面的“绝响”信手弹奏起来。 此处甬道逼仄,琴音被四面玉璧折回,比往日听来更为响亮明晰,几乎有点不像是“绝响”的音色。 “呵呵,能有优渥公子的琴声佐餐,这还真是天下第一雅事。”白潇啧啧赞叹一声,沉身在玉石地砖上坐下,越发将手中的囊饼啃得像是烤肉一般入味了。 听见石拓的琴声,疏桐却是一怔。她转首看向王墨,王墨与她对视的刹那,一脸苦笑。石拓此番弹奏的,竟是那曲坊间流行的琵琶小调。 疏桐至今记得,王墨带她去谦词楼那次,为了引出石拓,让琴姬曲瑶用七弦琴演奏了这首,听得人格外烦躁。“绝响”的音色本就比寻常的七弦琴更低,用如此端沉萧索的音色弹奏如此欢愉轻浮的琵琶调,此中的怪异不适更甚那日在谦词楼的演奏。 听着这极不协调的琴音,疏桐心底忽然有些难过。若没有那日的此曲,又怎来今日的种种?想来。冥冥中似有一双难以窥测的手,在弹拨着人世间聚散离合的缘分。譬如这张“绝响”与几人的缘分,从西夜国到龟兹王室,从白延到父亲之手。经自己之手后又到鸿胪寺,从鸿胪寺到石统,经石统到石拓,又经自己的手到了王墨手中,再又被几人一道带回了西夜国 白潇终于也觉察到琴音刺耳了,他抬手揉了揉耳朵,皱眉道:“石兄,你这曲子是不是音高错位了?这节律和调式,感觉更适合用琵琶、笛子一类的乐器演奏吧?” 石拓却听若未闻,只是信手拂弦。闭目不语。 “他奏的这是什么曲子?”白潇转首问道。 见疏桐沉默不语,王墨瞥一眼石拓,道:“是洛阳烟花巷里最流行的琵琶调。” “是烟花巷里的琵琶调?这也难怪了。”白潇恍然大悟。他回中原只是为给叔父一家复仇,烟花巷那样的地方却是很少涉足,是以他虽然也喜欢音律。却没听过这样的曲子。脑子里将这曲调凭空往琵琶音色想象了一番后,他突然又问道:“你说这是烟花巷里流行的曲子?” 王墨点了点头。 “你一个不懂音律的人都能辨出这首曲子,那花柳之地,你是经常去了?!”白潇质问道。 王墨顿时哑然。 “自然是经常去了,他和潘主薄的妹婿关系好着呢。”石拓想起芳兰渚的那番经历,突然愤愤插话道。 “潘岳的妹婿是谁?” “萧兄不知道么?就是那位号称‘冲虚公子’却又整日有家不回眠花宿柳的琴律高手阮瞻啊。上次听萧兄提到潘主薄,我还以为你和他很熟悉呢。”顿了顿。石拓又道,“阮瞻和醉芳楼的鸨母锦娘情深意长,洛阳人尽皆知。” 白潇皱起了眉头:“有家不回,眠花宿柳?” 听到这里,疏桐也不免回想起那次王墨设宴醉芳楼,锦娘亲自入席陪饮的事情来。当时。她以男妆赴宴,那楼里青葱可人的小姑娘还主动要来揉肩捶腿。一想到这出,再看向王墨时,疏桐心下便有了异样的感觉。 王墨似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道:“也歇息得差不多了。我先去下面找找机关锁的位置。” 王墨刚走开几步,白潇就侧身对疏桐道:“舒儿,我看他们这些世家子弟没一个靠得住的,哥哥有几个朋友,都是特别可靠特别实诚的” 王墨脚步不由得一滞。 “嘣” 突然一声响亮的嘶鸣声传来,白潇和疏桐转回头去,便见石拓左手捏着右手的食指皱起了眉头,竟是弦断了。 “石公子,伤着手了吗?”疏桐当即起身询问。 石拓抿唇摇头,随即抬首问白潇:“不知萧兄何时又成了舒姑娘的哥哥了?” “我们兄妹分别十四年,也是先前在暗道里才突然相认的。”白潇将先前的奇遇大致说了一遍,突然道:“你没觉得我们两兄妹长得像吗?” 石拓看看白潇,又看看疏桐,疑惑道:“像吗?” 王墨怔了怔,随即抬步走下玉阶去。 在玉阶最后一梯,王墨面壁而立,负到的关于呼犍谷的描述,又将石拓那张地图、“绝响”琴板上的铭文和先前一路走过的地形一一作对照。 随着立体的地形图在他脑海中成形,一个念头也渐渐浮起:他们经过碧玉通道进入的第一间密室,应该是整个地宫的关键所在。那间密室内,除了两面巨大的羊脂白玉壁外空无一物,在他看来,不是密室没有完工,而是那之后隐藏着整个地宫的核心秘密。 他们从兵器库进入暗道,一路沿着九宫八卦阵的破阵规律,找到了位于峡谷西侧峭壁上的出口。而这个方向,与那间空密室的方向正好是东西相对。 出于对子合王和公输异建造这座庞大地宫的目的的猜测,王墨觉得从九宫八卦阵到那间密室,应该还有一条密道相通。否则,无法合理解释在地宫的西南面,为何要设计凿造这层叠繁复的九宫八卦阵? 想明白这一点后,王墨心里有了想法。虽然这个办法有点冒险,但总比大家在这不上不下的甬道中被困死饿死要好。 第二零七章 别无退路 王墨躬身拾起玉阶上先前跌落的一枚精铁箭镞,紧紧握在掌心,他刚站起转过身来,便看见了立在玉阶上的疏桐。 两人目光相遇,映着玉阶内夜明珠的莹光,疏桐清冷的眼眸似水波粼粼,王墨竟有些心虚。 “公子找到机关锁了么?”疏桐开口问道。 “找到了。”王墨避开疏桐的眼眸,走上两级台阶,与她并肩而立时才又道,“我另有一个想法,暂时先不锁死机关。” “什么想法?”问这句话的,却是跟着疏桐而来的白潇。 王墨抬首望着白潇道:“这个办法有些冒险,我正要与萧兄商议。” “说来听听。” “萧兄一路引了卢枭他们过来,不知武士们与你是否相熟?”王墨问道。 “相熟谈不上。在龟兹与他们见过几面。我除了记得卢枭和几个小队长,其他的人连名字都叫不上。” 王墨沉吟道:“见过几面?也就是说他们见了萧兄,应该能辨认得出来?” “我这么俊的人,见过的一般都不会忘记吧?”白潇一脸认真的寻思道。 听了这句话,一旁的疏桐不禁掩唇忍笑。小时的白潇哥哥,虽然也是个话多的人,却还不曾有这臭美的毛病。他长得的确俊朗英气,但还不至于就是令人过目不忘的那种。 “萧兄说得极是。”王墨一本正经的附和道,疏桐正觉得此人虚伪,便又听他道,“我的计划便是由萧兄自峭壁的石门出去,以卢枭等人在地宫受困为由,将守在石壁外的武士们自先前的入口引入地宫。” 白潇一怔:“让我去引开武士?!” “武士们从那边的入口进入后,萧兄设法将入口的机关锁死,剩下的就交给我了。” “你要怎么做?” “利用公输异的机关术,将他们一网打尽。” “你的意思是。你还要从这里回去?”白潇看着玉阶下的玉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王墨点了点头:“萧兄只需告诉他们卢枭等人被困在了九宫八卦阵里,正等着他们解救即可。” “他们没有见到卢枭的令信,如何会相信我?” “你将桐儿和石公子、张继绑做人质。再奉上石公子那张地图。” 听了王墨的计谋,白潇觉得用这个办法将上面的武士骗入地宫也不算太难,只是王墨一人留在地宫里,真的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他有些犹豫道:“你确定能干掉他们?” “萧兄放心,公输异的机关术大家都见识过了,好用得很。” 疏桐突然道:“公子,我和你一起。” “你跟着,只会拖累我。”王墨转身看着疏桐,突然抬起左手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轻轻捋至耳后,随即唇角勾起一丝浅笑:“若桐儿不放心我。等你们将上面的武士骗入地宫后,你再从石门进来寻我。” 白潇就在面前,他的动作却如此亲密,笑容魅惑,言辞暧昧。令疏桐的脸瞬间飞红。 “舒儿,我们走吧。”白潇冷色道。 自认定王墨是流连花柳之地的浪荡公子后,白潇似对这妹婿候选人已经不太看好了。先前路上不知道疏桐的身份,他还一路撮合两人,现在却有些后悔不迭。 几人上去将计划与石拓、张继沟通后,石拓也明白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便主动伸出双手由着白潇绑缚了。 “这是活套儿。只要拽着这绳尾,轻轻一拉就松解了。记住,千万不要慌张,若出现意外,你们就自行拆开绳套逃命。”白潇一边绑人,一边叮嘱。 临到要出石门了。石拓突然问道:“舒姑娘不用绑吗?” 白潇便一把拉过疏桐,将一把短匕首抵在她颈项上道:“这样子,是不是更逼真一点?” 王墨心下明白,白潇是怕疏桐出意外,才一定要将她圈在身边守护。石拓似乎也看明白这一点。便不再说话。 王墨扳动机括后,自觉退到了通道一侧。白潇挟着疏桐,带着绑好的石拓和张继,从徐徐打开的石门往外走。 身着甲胄手持利器的武士迅速围聚上来,在白潇告诉他们卢枭等人身陷九宫八卦阵时,王墨复位了机括,并用早先捏在掌心的那枚精铁箭镞,将石门机关牢牢的卡死。 地宫之中,公输异设置的大部分机关,先前都已被触发过了,而对那间空密室作用的推想,也仅仅是出自灵机一动的猜测,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将卢枭他们全部干掉。 在地宫中,受制于场地和机关术限制,那些武士看起来和寻常人无异,而一旦出了地宫,他们自小严苛训练出来的杀人本事,绝非是白潇他们能够对抗的。因此,将武士骗入地宫,锁死两个出入口,是让疏桐和白潇他们逃出峡谷的最可靠办法。 王墨背靠石门,长吁了一口气。 身陷沙海频临死亡时,他曾后悔放走疏桐,那一刻只想要抱紧她与她同生共死,可是真正又到了这一刻,他还是做不到。 他要她活着! 在痛苦和仇恨中煎熬了这么多年,如今她找到了哥哥,有了亲人,她应该有活下去的勇气和目标了。他甚至有些庆幸,庆幸自己还没有对她表白。这样就算她对他有些动情,她会为他难过,但她还这么年轻,时间会让她慢慢的忘了他 王墨从包袱中取出乌木髻换下头顶的碧玉髻,略略整理了一番衣袍,随即便朝玉阶走去。 玉阶尽头的那面玉璧,和另一面一样,也雕琢着一个棋盘,只是上面不再是“曲五”活局,而是一张空棋盘。 面对这空空如也的棋盘,王墨毫不犹豫的将碧玉髻的圆头卡入了正中的天元星位。 他至今记得,师父在教他下棋时说:“棋理如世理,众身是棋,人心如局。而自古兵家都是先在周边据天险筑根基,待势力发展壮大,再逐鹿中原。只有这样,才能进而有为,退而能守。” 而他每次起步,都是将棋子径直落入天元。因为他心里清楚,他现实的人生,要么选择闲云野鹤碌碌一生,要么就是拼却性命徒手一搏,没有可供他退守的一隅。 在选择与司马颖合作那一刻,他就已经别无退路。 棋盘内机关传动,面前的玉璧应声徐徐打开。 这一刹那,王墨面露苦笑:身为帝王的子合王,难道也是别无退路了,才修建了这座地宫?! 第二零八章 湖底密室 原以为,玉璧之后,会有恼羞成怒的卢枭和刀剑锐利的武士在等着他,可眼前却什么都没有。 震惊之余,王墨才发现,先前玉璧是朝左侧开阖,而这一次,居然是朝右边缩进了。同一块玉璧,不同的开启方式,打开的竟然是不同的密道! 莫非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九宫八卦阵到那间空密室,真的还有一条通道! 王墨抬步走进密道,道内的布局和先进走过的那些通道毫无二致,看样子应该还是属于九宫八卦阵的部分。他一路走得很慢,留意避开通道内的机关。 前行了大约十几丈远,前方出现了一处分岔,一个道口向北,一个道口向东。向北的岔口,应该是通往兵器库的;而向东的这处岔口,极有可能就是通往那间空密室的。 王墨毫不犹豫迈进了向东的岔口。岔口内不再是玉石凿空的通道,粗粝的岩石在夜明珠下呈现潮湿的褐黄色,抬手摸上去,竟有水滴渗出。 王墨在昏暗的甬道内前行许久,最后来到了一扇紧闭的石门外。这一路,他已对公输异的机关了解颇多,没费多大功夫,他便找到机括打开石门,进到了一间幽光闪烁的密室之中。密室丈许长宽,四壁皆是羊脂白玉,却有一道道幽绿的波光在四壁荡漾,令人犹如身处深海之中,只觉沉寂幽深。 这浮游动荡的幽光太过诡异,王墨环视四周后,疑惑的抬起了头,顿时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密室的顶上是一块比羊脂玉还通透明净的巨大玉髓,而玉髓之上,竟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湖泊!恰有日光穿透湖泊,将湖水连带其中悠然浮游的水族光影投入密室,幽绿静谧,光影复叠。 难以想象。这间密室居然是建在湖底的! 震惊之余,王墨再环顾密室,最后便停步在了面北的玉璧前。看着眼前幽影晃荡的羊脂玉壁,他顿时悟出:这面玉壁之外。应该就是那间空无一物的密室。正是有湖水的光影变化,这面玉璧在白潇夜明珠的投照下,才会显出团团墨影。 这一刻,他不得不佩服公输异的设计,他竟能在昆山深处,凭借山体中的玉脉和山间的湖泊,建造出如此煌煌大观的一座地宫来,令人难以想象! 可是不对,若这湖泊是早先就有的,工匠们又该如何潜入地底来施工?若说这间密室是从整玉中凿建出来的。位置恰好就在湖底,为何室顶又是不同于四壁材质的玉髓? 诸多疑问涌上心底,王墨忽然想起了石拓那张地图上标注的龙头图案。龙在中原除了象征着至尊无上的天子权威外,还是上古以来掌管兴云降雨的水神。龙头的意思,指的是此处乃为西夜国的水脉! 修筑地宫。阻断水脉,积水成湖,最终导致引发地震王墨心下不由得一惊:若事实果真如此,就算没有外敌入侵,西夜国也是气数将近。 汉室嫁入西域的每一位公主,都肩负着中兴汉室的责任。这一位和亲公主,嫁得比所有的和亲公主都远。远到两国之间不可能因边境相扰而引发征战。她和亲的目的,不难猜测。而设计建造这座地宫的公输异,本就是汉室皇陵的御用设计师,他要效忠的,他应该效忠的,不是子合王。而是大汉的皇帝! 难怪地宫中所有的机关都是以汉地文化设计。纵然莎车人攻破呼犍谷,找到了地宫入口,他们也不可能破解得了这地宫中的机关,这一笔浩大的财富,自会稳妥的埋藏于地下。等待汉室朝廷的取用。 只是,设下此局的人没有料到,彼时的大汉朝廷宦官把政,内廷失序,西夜灭国后,大汉的疆土也烽烟四起,八州太平道揭竿而起,州郡失守,内乱不休。到最后,还来不及取出这笔巨额财富,汉室也被曹魏取而代之。 如此,这一座地宫,就是为毁灭而建造! 王墨搜寻四周,最后在石门的入口处,发现了隐在一片薄玉后的机括。机括是由青铜锻铸,巨大的铜柄上铸有“断龙玉”三个大字。 断龙玉?这个名字令王墨当即联想到了“断龙石”。在公输异为皇室设计的陵寝中,每一处都设计有断龙石。皇帝殡天灵柩归位后,修筑墓室的工匠便会将一块千钧巨石放下,以此阻隔阴阳,镇守墓室。 此处的断龙玉,是否与断龙石异曲同工? 王墨的手覆上机括,藏于地底幽凉刺骨的青铜令他不由一怔。 白潇是否已将武士们引入地宫并封死入口?疏桐此刻是否发现自己锁死了石门入口?还有被卢枭囚在玉石大殿的奎叔和拉罗托等人,他们是否还活着? 心底略有迟疑,王墨便放开了机括。 若猜得不错,卢枭等人此刻应该还在雕有棋盘的玉璧前研究破解机关的办法。自己若从兵器库折回玉石大殿,会不会还有机会在白潇将武士们骗入地宫前,救出奎叔和拉罗托等人? 一念至此,王墨便沿来路返回,在先前的岔道口向北前行。北行的岔道在迷宫中萦绕往复,最终殊途同归的并回了兵器库。 兵器库暗道的机关门早先被石拓用斧子卡死了,此刻倒很方便出入。一路无人,王墨穿过兵器库,沿先前走过的碧玉通道直奔玉石大殿。来路险峻,经过这一路与卢枭的缠斗,道内的机关几乎都已失效,看着寂静的通道内一具具血肉模糊的武士尸身,王墨第一次觉得触目惊心。 再次经过那间金光闪耀的洞窟时,王墨有片刻的愣怔:若非对这笔财富动了心思,又何至于面对如此困境?他暗自嘲讽一番,转首看向与金窟相对的玉璧,不出所料,这处也是一面丈许长宽的羊脂玉壁。 心下拿定主意,他疾步朝玉石大殿走去。 走出碧玉通道,王墨闪身藏在那面玉屏风后窥看,莹光皎洁的玉石大殿中央,奎叔和拉罗托等十几个向导被绑坐在一起,而五个身着甲胄的武士正手持利刃看守着他们。 五个严阵以待的武士,凭自己的速度,不可能同时制住。若是有办法将他们引入金窟,利用那座藏有迷香的黄金佛塔 “陶武,你们怎么进来了?!” 王墨尚在寻思如何营救奎叔他们,便听得大殿内突然有人高呼了一声,随即便有杂沓的脚步声密集而至。王墨稍一侧首,便见一队武士从玉阶鱼贯而入。 第二零九章 生死共赴 “萧公子说卢大人被困在九宫八卦阵里了,要我们进来营救。你们不知道么?” “卢大人要我们留在这里看守这些人,前面的情况我们不知道啊。对了,萧公子他人呢?” 武士们面面相觑,这才发现没有了萧白的人影。 陶武朝走在队伍最后的武士喊道:“萧白让我们先下来,他人呢?” “萧公子带着两个人质,不方便下来,要我给大家引路。” 一道清泠如水的声音传来,王墨听得陡然一惊。待看见疏桐纤瘦的身影自玉阶步下,他的心顿时沉到了湖底:明明约定好的,白潇为何要放她下来?! “你知道那九宫八卦阵的位置?”陶武看着疏桐,皱眉问道。 疏桐点头道:“我们几个便是从那阵法中逃出去的,自然知晓。” “那好,你速速带我们过去。” 走了两步,陶武转首对看守奎叔等人的武士道,“你们也一起吧,横竖这些人残的残伤的伤,跑不了的。” 白潇放疏桐下来,莫非是要她将武士引入地宫深处,他们好下来救人?见疏桐引着武士们往碧玉通道走来,王墨从屏风挪转到了旁边的一组玉柜后。 武士们全部进入碧玉通道后,王墨便走出玉柜,快步朝被绑在一起的众人走去。 “公,公子,怎么是你?!”被绑在大殿中央的奎叔一见王墨,当即震惊不已。 其他几个一路从龟兹过来的向导也惊讶不已:“公子你不是在北河界的沙海里” “你们离开后不久,我就被人救了出来。”王墨简单解释一句,上前用匕首替众人将绑缚的绳索一一割断后道,“你们马上从玉阶出去,萧公子和石公子应该在上面等着你们。” 说罢,王墨转身往碧玉通道追去。 奎叔急道:“公子,你去哪里?” “不能将卢枭那帮人放出地宫,记住。你们出去后,一定要锁死机关!” “那你和舒姑娘呢?” 王墨脚步怔了怔,随即回头道:“不用管我们。” 奎叔等人是在西域一带做向导多年的人,第一次见到如此美轮美奂的地宫。他们在惊叹之中也充满好奇,可是只要一回想起一路上卢枭那帮人动辄打断腿骨挑断手筋的酷刑,便只剩逃命的。三五下清除掉手脚上的绳索,他们便相互掺扶着沿玉阶往上走。 走到玉阶最后几梯子,在看见那五具风干的盗墓者尸体时,拉罗托突然停下了步子。奎叔便用生疏的于阗语催促道:“走,快些。” 拉罗托却听若未闻,他躬身捡起尸身旁的尖头斧,一瘸一拐的走回大殿中央,在奎叔尚未反应过来时。便将斧子费力抛向了殿顶。只听见“珰”的一声脆响,大殿天顶上镶嵌的那块圆盘似的红宝石便被砸裂开来,随即“哗啦啦”的脆裂一地。 “你,干嘛?!”奎叔一脸惊讶。这一路,拉罗托都在念叨什么昆山神灵、天谴魔怪之类的话语。此刻却居然做出这种盗墓贼的行当来。 拉罗托一边躬身捡脆裂的宝石,一边愤愤然道:“这一路,我先被毒蛇咬伤,之后又被你们汉人打断了腿,神灵已经惩罚过我了,现在这些是我应该得到的补偿。” 其他的向导听了这话,也纷纷拿起盗墓贼的工具。冲回大殿敲打玉璧、玉屏,将里面镶嵌的夜明珠取出来往怀里揣。 “你们装这么多东西,怎么带得走?!”奎叔立在玉阶上急急呼喊道。 却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 破坏和掠夺,仿佛是人的天性。此刻,大殿中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贪欲的光芒。他们挥动着能找到的工具,砸玉璧,毁玉柱,撞玉屏,不过片刻功夫。这水晶宫般巧夺天工惊世绝伦的玉石大殿,便被这群人敲打得玉碎珠散,一片狼藉。 当沉甸甸的红宝石、夜明珠和羊脂玉装满他们的身上所有的口袋,他们却再也迈不动步子了,如同受到了神灵的诅咒,一个个在惊愕和恐惧的表情中,相继栽倒在地。 公输异早就猜测到人性的贪婪。天顶上那枚绝世仅有的红宝石背后,隐藏的便是锁死地宫的机括和致命的毒气。在抢砸满足他们贪欲的同时,不断释放的毒气将他们送上了黄泉之路。 嗅到空气中奇异的芬芳,看着眼前惊悚的一幕,奎叔捂住口鼻转身没命的往玉阶上跑,就在他踏出玉阶最后一梯时,那道进入地宫的碧玉地砖“砰”的一声彻底封闭。 当白潇和张继联手艰难解决掉留在地面看守机括的两个武士,急切跳下密室,再想用那八个玉雕音符打开通道机关时,他发现玉槽内的机括彻底失效了。无论他如何用力推挤,那处机关都岿然不动。 白潇恼道:“为何会这样?!” 奎叔心有余悸道:“萧公子,拉罗托他们先前在玉石大殿内抢砸红宝石和夜明珠,或许是触动了地宫内的什么机关,这道门就自动关上了。” “可恶!”白潇气得一拳砸向玉璧,指关节处顿时鲜血淋漓。 一旁的石拓看见白潇如此狂怒,便上前劝道:“萧兄,我知道你是担心舒姑娘的安危,我也是十分担心的” “我让你看紧舒儿,你是怎么看的?!”白潇转首便厉声质问。 石拓被问得一怔,随即便一脸失落道:“先前你和张继与那两名武士缠斗时,舒姑娘便要跳下密室去找子夜。我死死拽住她不放,可是,她竟咬了我的手” 石拓缓缓举起右手,那如玉般白皙的手背上,一道血迹斑驳的齿痕,清晰触目。 没有人能明白他此刻的心痛。疏桐在他这只手的同一个位置,咬过两次。第一次咬他的手,她是为了救他。也是自那之后,她便和那个月牙形的瘢痕一道,留在了他的心上。而这一次,她咬他,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便是赴死,她也要和他一起。 “这个死丫头!”白潇狠狠咒骂道。 十四年来,他每每回想起在洛阳寄读的那两年里,他和她一起翻墙爬树斗蛐蛐,负气吵嘴闹别离的童年时光,便心痛不已。原以为已是阴阳相隔两世相望的妹妹,竟在这西域地宫中意外重逢。 这份奇遇和欣喜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尝,她便为了那个狡诈擅算的男人抛他而去。这一路来,他也看出了两人之间的情感,可是那个男人值得她如此相待吗? 第二一零章 一念放下 王墨沿着碧玉通道追过去时,出乎他的意料,疏桐并没有带着武士们朝兵器库后的九宫八卦阵走去,而是带着他们走进了金窟。 她想的,竟与他如此不谋而合! 和先前众人初见金窟时的情形一样,所有的武士都被洞窟内堆积得成山成海的黄金震住。就在他们兴奋惊叹之时,疏桐再次拨转了那座黄金佛塔内的转经楼。 在两扇铜门重重闭合之前,王墨迅疾冲了进去。 “你是谁?这门为何突然关上了?!”一脸警觉的陶武,横剑直指王墨。 “我是萧白雇请的向导。这道机关门的机轴设计的是限时复位。”王墨虽气息不定,却面色沉静。 “限时复位?” “这是出于安全考虑,当开门的机轴打开到一定程度,只要不人为控制阻止,就会自动沿轨迹回复关闭。” 陶武仰首打量一番铜门,将长剑插入了剑鞘。 王墨转首看向疏桐,心底原本有着的焦急和责备,在对上她清澈如水的眼眸中那抹毫不掩饰的欣喜时,便顿时烟消云散了。她的回来,就如同他要她离开一样,是在用各自的方式回馈彼此。 陶武却又疑惑问道:“既是向导,你为何没与卢大人他们在一起?” “卢大人不让我进入金窟,所以才会陷入九宫八卦阵无法出来。” 这是一笔任谁看了都会动心的财富,卢枭不让他进来,却也不难理解。陶武便又问道,“你可知道如何破解九宫八卦阵?” “略知一二。” “那赶紧带路。” 王墨瞥了眼自黄金佛塔顶端宝瓶内袅袅腾起的青烟,对陶武道:“进入九宫八卦阵的入口,就在金窟西侧的石壁上,因卢大人误触了机关,导致洞内金山垮塌,掩住了洞门。大家需先将西侧石壁处的金器搬开,我们方能进去。” 陶武朝洞窟西侧走了几步,指着一面被箭镞射穿的金屏风道:“就是这后面的石壁么?” 王墨点头道:“正是。” 看着屏风上的那处箭洞,确认那是卢枭的元戎弩射穿的痕迹后。陶武不再怀疑,他当即转身对几十名武士道:“大家动作快点,将堵住石壁的金器都搬去东边堆着。” 陶武本也叫王墨去帮忙,但转眼看见他右臂和背上的大片血迹,便皱眉道:“你既受伤了,就去旁边歇着。等石壁腾空了我再叫你。” 见陶武带着黑衣武士,在洞窟里蚂蚁一般往来搬运金子,王墨便转身朝疏桐走去。 “公子,” 疏桐刚轻唤出声,王墨的手指便封住了她的双唇。他朝她摇头示意。随即卷起她颈项上先前用过的布巾,再次替她捂住了口鼻。 疏桐顿时便明白了王墨的用意。这一刻,他们要赌的是时间和精力。若他们能比那些武士在迷香中坚持得更久,他们就有机会走出金窟。 两人并肩靠坐在铜门边,放缓呼吸。静静听着佛塔内若有若无的机轴传动声,看着身着甲胄的黑衣武士们在金山上搬抬忙碌。 疏桐的手,搁在膝间,无意识的抚弄着衣袍上的一段袍结。她不时抬眸瞥那青烟袅娜的宝瓶,心下紧张的祈祷那些武士快些中毒晕倒。 看出疏桐的紧张,王墨倾身捉住了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 疏桐垂下了眼眸。他的手,是握惯了针刀药杵的手,骨节均匀,指节修长。微屈的指节,浅露的脉管,温热的掌心。被这样的一只手轻轻握着,有那么片刻,她忘记了金窟,忘记了迷香,也忘记了武士。 这只手。在他哄她服下所谓的“七味亡魂丹”解药时,曾替她擦拭过唇角的药汁;这只手,在她被程据刺下致命的昏睡穴后,曾不舍昼夜的施针相救;这双手,在她来癸水腹痛时曾整夜熨贴安抚;这双手,在她撞上长满铁刺的机关门前曾将她猛然拽入怀中 疏桐的心,一时间被这些关于手的记忆密密填满,她慢慢张开五指,将自己的手指一节节扣入他的指间。 王墨的心底不由得一颤。 他吻过她,从反抗到接纳。他抱过她,从挣扎到柔软。她每一点微细的改变,都会令他心潮起伏。但却没有一次,如同此刻般令他心满意足。 十指穿插,掌心交叠,紧紧相扣。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情此景,此生此世,还有什么能比她主动扣住他的手,更能令他喜悦和满足? 无语无声,两人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彼此的心意。纵然走不出地宫,纵然葬身此地,只要彼此相守,便再无遗憾。 黄金佛塔内的转经楼不知道转了多少圈,那无声的诵祷不知道被“咔哒咔哒”的机轴声吟唱了多少遍,终于一圈圈的慢了下来。 疏桐却听不见了。在这地宫中担惊受怕的度过了一昼夜,她早已疲惫到了极点,此刻,偎靠着王墨的肩,嗅着他身上熟悉的体息,她终于支撑不住的闭上了眼睛。 “桐儿,坚持住,我马上就能带你出去。” “桐儿,武士们都昏迷了,只要佛塔内的机轴完全复位,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疏桐长睫攒动,几番挣扎,却仍然睁不开眼帘。 “桐儿,你的血海深仇也不报了么?你忍心让你的父母就此含冤九泉?!” 听见这句话,疏桐费力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却又模糊的脸,陷入愣怔。 复仇? 他要自己向他的父亲复仇?! 可是,此刻,她感觉好累。这么多年,为了复仇而受的煎熬和折磨,令她累得连呼吸一下都觉得困难。 “白舒,忘记你的身份,放下你的仇恨吧。你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如何能与这个倾颓的时代抗争?你泉下的父母,不会因你放弃复仇而苛责你” 脑海里,有另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话。这个声音是如此诱惑,如此宽容,如此令她沉醉。 “桐儿,只要你活下去,我就答应让你报仇,帮你报仇。”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逐渐昏蒙的视野里,似乎突然投照出一道温暖的光芒,就在咫尺之间,暖暖的等候着她。她想抓住那道光,想躺在那片温暖的光芒下,舒展自己的四肢百骸。 “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疏桐喃喃一句,再次合上了眼帘。 第二一一章 寻而诛之 就在王墨几近绝望的时候,那个玲珑精致的转经楼终于停了下来,他拨动黄金佛塔里的机括,那两扇厚重的铜门便再次打开。 王墨抱着疏桐疾步冲出金窟,正要往兵器库走的时候,碧玉通道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老大,他们几个都跑出去了,现在怎么办?!” “从玉石大殿出去,汇合陶武将他们抓回来,我要把他们一个个剥皮抽筋!” 卢枭狂怒暴戾的声音自通道一头传来,已是近在眼前了,王墨当即抱着疏桐退回到那间空密室内,贴门而立。 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经过金窟门口时,先前那道声音便惊呼起来:“老大,老大你看” “老子看不见!快说,怎么了?”双目赤红的卢枭暴怒道。 “陶武他们,他们全都死在金窟里了” 卢枭震惊不已:“什么?!我不是让他们在地面防守么?” “糟糕!我们是中了调虎离山计,陶武他们应该是被姓萧的给骗进来的。我就知道,那姓萧的既然能一路给我们传信引路,就也可能给赵王的人引路” “快,先去玉石大殿看看出口有没有被封住!”卢枭急切打断道。 听着一片杂沓的脚步声急促朝玉石大殿而去,王墨当即抱着疏桐往兵器库方向跑。未料跑得太急,脚下踢中了一枚铁钉,“叮当当”铁器击打玉石的脆响,便在封闭的通道内连绵回响。 “老大,老大,我看见有人朝兵器库跑去了!”走在最末的一名武士发现了王墨的身影,当即大声呼喊道。 “给我追!” 黑衣武士们顿时倒转方向,朝王墨追了过来。 王墨抱着昏睡不醒的疏桐,在明暗交替的地宫中奔跑,和恐惧相伴。与时间竞逐。 这样的场景,他从未想过此生还会遭遇第二次。上一次,在金谷园里,他也是这般抱着昏迷的疏桐。没命的狂奔。 那一次,他侥幸跑赢了时间,抢回了疏桐。 而这一次,上天还能如此眷顾他吗? 经历了多少算计多少磋磨,她才渐渐淡忘了他仇人儿子的身份,她才终于肯与他执手相携,叫他如何放手?叫他如何心甘? 这一刻,财富,权势,地位。他都不想要了。他只想要她。没有了她,那些他绞尽脑汁费尽心思获取的东西,将一文不值。 抱着她温软的身体,他没办法腾出手来为她施针促醒,稍作犹豫。他俯身便一口咬在了她的肩头上。 在突至的疼痛刺激下,疏桐皱眉轻嘶了一下。 王墨略略放下心来,继续抱着她穿过曲折幽暗的通道,朝“断龙玉”所在的密室奔去。 就在他冲进湖底密室的一刹那,黑衣武士们接踵而至,一柄飞掷而来的大刀,在离他背心一寸的位置“铛”的一声坠地。 石门轰然闭合。王墨背靠石门,气喘不定。 稍作歇息后,他将疏桐平放在地上,取出乌木髻内的毫针替她针刺穴位。必须让她醒过来,若她一直昏睡着,两人将会彻底失去逃生的机会。 而卢枭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很快石门外便传来了重物撞击的声音。这间密室是在巨大的羊脂原玉中雕琢成的,外形看似牢固,刀枪不入,但玉石易碎,禁不起碰撞。 在“砰”的一声巨响后。王墨听见身后的石门发出了“嘎吱吱”的声响。他回头一看,那道石门旁的玉璧已经被撞出了一道裂缝。再有一次撞击,那道玉璧便会碎成粉末。 来不及多想,王墨将最后一枚毫针刺入疏桐的合谷穴,三两下脱下外袍,将她紧紧绑在自己怀中,随即便抬手分离扳起那道铸有“断龙玉”字样的青铜机括。 “咔,咔,咔” 几声沉闷的摩擦音后,在地底沉睡百年的机轴缓缓滑动起来。青铜轴承咬合的声音,如同一只囚禁多年的嗜血猛兽,在密室地底隐隐咆哮。 “砰” 又一声巨响自身后传来,那堵裂了缝的玉璧在他回头的一刹那,“轰隆”一声化作碎石,随即便“哗啦啦”的垮塌开来。 洞开的玉璧前,几名黑衣武士并排而立,他们正是抬着兵器库里的那架巨弩,合力撞开了玉璧。 “我看你们还能往哪里逃?!”几名武士侧身退开,露出了因眼球破裂而显得面孔狰狞的卢枭。 “大家都逃不掉了,前面没有路了。”王墨回头看着卢枭,异常冷静道。 卢枭冷笑道:“是你逃不掉了。这整座地宫都是在玉脉中凿建而成的,玉质易碎,我们大不了再撞开一道洞门便可出去。” “卢大人说得不错。只是王某不解,既然宝藏已经找到,大人为何一定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把彼此都逼上绝路?” “亏王爷说你能谋善算,你竟不明白这个道理么?能真正守住秘密的人,只有死人。同理,能看着满窟黄金毫不动心的人,也只有死人。” “正如卢大人所言,你们也知晓这个秘密,你们也看见了这满窟的黄金,不知王爷又会如何对待你们呢?”王墨一声轻笑。 “你都死到临头了,竟还妄想挑拨我们对王爷的忠心!” 王墨又道:“不知卢大人可否知晓,我不但与王爷相交多年,我还是他的内兄?” “那又如何?王爷是心怀天下之人,但凡有一人阻扰他的山河大计,我等便当寻而诛之。” “是啊,为了他的山河大计,他觊觎我父亲的财富,主动求娶了我的妹妹。当我父亲的财力不足以供养他征伐天下的军队,他又利用我来寻找宝藏。当这惊世宝藏重现于世,他便又要你们来杀我灭口”王墨顿了顿,又道,“我就是怀疑,当他有一天南面而王时,你们这些负责替他抹去龌蹉旧账的人,他还能当功臣一般供着么?” 此言一出,卢枭身后的武士们便都有些动容。 “尔等休要听他胡言乱语!王爷自幼与我们一道在邙山营地摸爬滚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不清楚吗?”卢枭突然喝道,“都别愣着了,给我杀了他!” 这一声令下,黑衣武士们手中的铁弩,当即便瞄准了王墨。 第二一二章 绝处逢生 “哐,哐” 黑衣武士刚准备扣动扳机,两声怪异的巨响便自地底传来,沉重而厚实,仿佛有什么重物落入了地心,整个地宫都在震动。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变色。 就在这两声怪响之后,密室四周的玉璧开始缓缓沉入地底,视野突然变得开阔,一转眼竟能望见几丈之外的金窟大门。 “我们在地宫里走了好久,没想到这里离金库居然这么近?!”一名武士惊诧不已。 “这座地宫本就是按照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而作的布局,金库门上的朱雀铺首,与兵器库门上的白虎铺首就标明了地宫的坐向。”王墨抬首望着密室顶端,缓缓道,“而此处,就是与朱雀正对的玄武之门。” 众人不明白王墨所言之意,便都疑惑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密室顶端。一看,便震惊不已:白虎主金,玄武主水,这密室之上,居然真的有水! 众目睽睽之下,密室顶端那块通透的玉髓石突然便往一侧的墙壁内缩进。就在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之时,刹那间,“哗啦”一声巨响,滔天巨浪便自密室顶端咆哮灌入。 惊涛骇浪之中,王墨抱着疏桐,双手死死拽住断龙玉的青铜机括,保持不被激流冲走。 而毫无准备的黑衣武士们,则如同误入洪荒的蝼蚁,被肆掠狂暴的水浪卷裹着冲向地宫深处。 翻腾奔涌的水浪如同笼中释放出的饿兽,在席卷吞噬一切的狂暴中,嘶吼出“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 整座地宫很快被湖水灌满,金库面南的暗门被猛力击打的水浪轰然推倒,而被地宫阻断了百年的西夜河,卷裹着历代西夜人积累的满窟黄金,滔滔汇入地宫南面的地下河,在注满地下水脉后。成功破出地表,畅快流入阔别了百年之久的干涸河道 冬日的湖水,有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寒冷。疏桐就是在刺骨剥魂的冰冷中苏醒过来的。在她睁开眼的一刹那,只觉天崩地裂。浊世洪荒。 头顶遭受激流冲袭,身体如陷冰窟。而在这个冰冷绝望的世界里,只有他紧紧抱着她,用他微弱的体温温暖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她感觉四肢被冻得快要失去知觉,而胸腔内的最后一丝气息都被挤压出了口鼻时,他冰冷的双唇贴了上来。带着体温的气息自双唇渡入,她空冷的胸腔瞬间被重新注入了生机。 这样温暖的气息,令她眷恋,令她依赖。她只觉得这样还不够,她想要得更多更多。求生的本能,令她抬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感觉到头顶灌入的水流速度已经减缓,王墨不再犹豫,他别过头避开疏桐的索取。松开紧握的青铜机括,振臂奋力朝密室顶端游去。 不知道湖水有多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王墨只是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带着疏桐溯流而上。 他的心跳越来越慢,他的动作也越来越慢,每一次舒展手臂。都像是在作垂死挣扎。他很累,累得想歇息,累得想放弃。 可是腰间那双紧紧交扣的手,却又令他无法停止。 以前,在每次被她厌弃拒绝时,他都会反问自己:她并不是什么倾城国色。也不懂倚姣作媚的承欢,为何却令自己如此执着?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源自他童年时的那次偶遇,让他发自内心对白慕夫妻恩爱父慈女孝的幸福家庭产生了渴望。 再后来,他以为这是自己作为一个男子。一个自信而又骄傲的男子,对一个难以征服的女子怀揣着的征服渴望。 而此刻,他忽然明白,此前的种种心思,仅仅是他喜欢上她的理由。他对她的执着,不是放不下她,也不是放不下对她的爱,而是放不下自己曾经爱过的爱。 他的所有付出,都是需要回报的。 喜欢上一个人,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微小得犹如某日不经意在心底埋下的一粒种子。而真正令这粒种子生根发芽的,却是他想要得到回报的那种。 他的骄傲,令他不屑于只是占有她的身体。他想要她的心,要她回馈他同样的爱。 如今,终于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如何能够放弃? 他不能放弃! 在耗尽气力的最后一搏后,伴随着“哗啦”一声轻响,他终于带着她浮出了水面。清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心肺,令他的胸腔一阵阵刺痛。这痛,却又让他由衷欢喜。 “桐儿,我们逃出来了。”他捧起她的脸,一脸喜悦。 疏桐却只是愣愣的望着他,眼神迷离。 王墨知道,她已被这冰冷的湖水冻得神思恍惚了。 他转首打望四周,这是由四面峰岭围拱形成的一处高山湖泊。在冬日清冷日光的映照下,四面积雪的山峰倒映于湖泊之上,整个世界便如同琉璃一般澄净清寂。 这是只有他和她的世界! 环视一圈后,他抱着她朝湖岸游去。 湖水急剧灌流入地宫之后,湖泊的水位下降了许多,四周的山体上露出了长长的一圈水位线。 就在王墨面对光秃秃的雪峰不知该如何办时,他倏忽间发现露出水面的山体上有一个石窟。他抱着疏桐游近石窟,这才发现这一面山体上石窟密集,连绵成片。 他搀扶着疏桐走进其中一间,发现面积窄小的石窟中,竟还放置有锅碗瓢盆这些家居用物。稍作联想,他便猜出这是当年西夜国修筑地宫的工匠们栖居的石室。 王墨连续走了几间石室,想找一处干燥点的地方休息,无奈石室被湖水淹没多年,里面的铜器、铁器等日常用物早已锈蚀斑驳,散发出一股股潮湿腐臭的味道。 他最后选了间地势略高,只被湖水淹没了一半的石室,将洞窟内石榻上的腐朽器物横扫到地面,让疏桐坐上去歇息一下。 却在疏桐坐上石榻背靠石壁时,突然传来“哐当”一声闷响,石榻背后的墙壁居然打开了一道石门。 王墨看得有些发愣:这工匠们居住的地方,居然也有机关术?! 石门后只是一间不足半丈高宽的小室,王墨躬身进去查看一番后,欣喜不已。原来,这是工匠们为了保存重要生活物质,模仿地宫机关自制的储藏室。 ps: 亲们,今天加班有点晚,匆忙赶出来了一章,也没来得及校对错别字,大家先将就看看。 第二一三章 被爱惩罚 储藏室里有堆码齐整的木材、火石,靠内壁的几个陶罐中还有粟米、豆子等食材。 王墨从陶罐中捞起一把粟米,虽外形还是完整的,但掌心稍许用力,便化作了碎末。他无奈摇摇头,这百余年前的东西,自然不能妄想还能食用了。 他取了火石,抱了一捆木材回到石窟内,在石榻前燃起了火堆。待火焰橙红暖意渐升,王墨起身走到疏桐身旁,将她还在滴水的衣袍一层层脱下,拧了水后,用木材架着在火堆旁烤着。 在脱到贴身的中衣时,疏桐似清醒了一些,她握住王墨的手,疑惑道:“公子?” 看着冻得嘴唇发乌、瑟瑟发抖的疏桐,王墨愣了愣,随即便松手道:“若桐儿不习惯,我便去石窟外等着。待你在火堆边烤干了衣服,再来叫我。” 说罢,他果然便走出石窟去了。 疏桐有些愣怔,待她看清石窟四周的环境,看见他替自己晾晒在火堆旁的衣物,她心底顿觉羞愧。依照他的性格,若存心要做什么,又岂会等到现在? 从地宫中溯流逃命,他也是一身尽湿。此刻外面天寒地冻,他立在石窟外岂不是要被冻坏? 疏桐再顾不得矜持,起身步下石榻,朝石窟外追去。 石窟之外,王墨正躬身绞拧衣袍上的水。滴水的发梢,湿黏于身的衣袍,让那向来修颀清俊的背影,显得狼狈不堪。 他自小便是个喜爱整洁的人,除了那次被她推入荷池之中,他何曾还有过如此这般的狼狈模样?! 那夜结冰的荷池,不啻今日寒彻骨髓的冰湖。若非亲自体验这刺骨剥魂的寒冷,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对他做了什么。想起小时之事,疏桐心底便是一痛,她抬步走上前去,从背后环住了王墨的腰。贴在他的肩背喃喃道:“公子,对不起。” 王墨身体一僵,随即诧异道:“桐儿为何道歉?” “奴婢冬夜将公子推入荷池,险些害了公子” 王墨一怔。她竟是在为那桩陈年旧事致歉?他唇角不由得勾起一丝无奈浅笑:“桐儿放心,那事我从未计较过。” 差点令他丧命的一桩谋杀,竟被他如此轻易就谅解了,疏桐忽然觉得有些难过,眼眶一酸,眼泪便流了出来。 感觉到疏桐伏在他背上哭泣,王墨拉开她的手,转身将她拥入怀中:“桐儿,我真的不计较。乖,别哭了。” 这一声安抚。却令疏桐哭得更是伤心。她对他做下的,又岂止推入荷池那一桩错事?一定是老天在惩罚她,让她在做下那些事情后,又罚她爱上他,用爱的名义来令她痛悔那些陈年旧事。 “常氏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你那日将我推入荷池,让我平生第一次体验到濒死的绝望,令我彻底清醒过来,我大约早就被常氏毒杀在清梧院里了。” 王墨如此替她开脱,疏桐却更觉愧疚于心:“公子,除了推你入荷池,我还做了许多错事” “我知道。” 疏桐诧异仰头望向王墨:“你。你知道那些事?” 王墨见她吃惊的表情,忍不住笑道:“好在我自愈能力强,那开水烫了,竟没留下什么疤痕。也庆幸我命大,喝了那么多泥灰,嗯。还有你的口水,到现在都还好好的” 原来,他果然都知道! 明白这一点后,再望着眼前这张五官清俊的脸以及那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时,疏桐心底便忽然涌起一丝怀疑:“公子知道奴婢做下这些错事。为何,为何还要包庇奴婢?” 王墨抬手替她捋开额前粘着的一缕湿发,敛笑认真道:“作为白慕的女儿,这些都是你该做的。而我作为王恺的儿子,这些也都是我该替父亲承受的。所以,桐儿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疏桐愣愣怔住。 王墨看着她傻愣愣的表情,无奈一笑:“桐儿这是想陪着我一起冻死么?” 疏桐这才感觉到,虽然立在日光下,却是寒风透骨,两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只是,突然之间,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邀他一起进石窟去烤火。 “我们,我们不如” 疏桐语焉不详,支吾不清。王墨却早已看明白她的心思,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抬步便往石窟内走去。 到这一刻,似乎再多的话都显得矫情。疏桐只是默默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将有些发烫的脸贴在了他的胸前。 火堆燃烧了一阵,洞窟内比外面暖和许多,石榻和被水浸泡过的地面也渐渐干燥起来。 王墨将疏桐轻轻放上石榻,起身往火堆里加了些木料,随即摸了摸先前晾在火堆旁的衣物,发现还是潮润的,又将衣服翻了一面,道:“这些衣物,可能还要烤一阵才好。” “嗯。”疏桐垂眸低低应了一声。 翻晾完衣物,王墨又坐回石榻边,背对疏桐道:“你把中衣也脱下来吧,我不看你。” “嗯。”疏桐又应了一声,手拉着腰间的衣结,却迟迟未动。 一时间,石窟内除了柴火燃烧的轻微声响,便只剩两人的呼吸声。 王墨听疏桐半晌没有动静,正想转身问她,便听她道:“公子穿着湿衣也很冷,也脱下来烤烤吧。” 历经一番生死,还能与她相守一处,若没有这一身冰冷湿衣裹身,只怕他早就没有那份定力了。王墨推辞道:“自小习惯了有人侍候更衣,自己穿脱衣服都觉得麻烦,更何况这湿衣脱起来费事,多烤一阵火也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察觉腰间多了一只手。他诧异侧首,却是疏桐跪坐在石榻上,正躬身替他解理衣结。 她低垂着头,黏湿的中衣清晰勾勒出她腰臀起伏的曲线,而发梢溢下的水滴,沿着她的额头、眉梢、脸颊、颈项一路滚落,直到中衣前襟下那一抹耀眼的雪痕 “桐儿?!”王墨只觉得嗓子有些干涩,喉结滑动,好一阵才低低喊出一句。 作为丫鬟,疏桐侍候他穿脱衣物,侍候他洗澡沐浴,早已是习以为常,此时也未察觉有何异常,只一边伏首专注替他解衣一边道:“既是公子嫌脱衣麻烦,就让奴婢侍候吧。” 第二一四章 欣喜若狂 这一句话,却令王墨瞬间失控。 疏桐刚刚将他外袍的衣结解开,他便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在他冰冷潮湿的怀中,她诧异仰头望向他,却只觉眼前黑影覆下,他的唇便烙在了她的唇上。 冰冷的唇瓣在他的碾磨吮噬中渐渐有了温度,令疏桐在一片寒冷中,对这温暖心生眷恋。她只想贴得更近,靠得更拢,只想与这温暖融为一团,她抬臂反手抱住了他。 原本被潮湿和冰冷包裹的两个人,便在这一瞬间化作了火焰。两簇火焰交织着你来我往,互相掠夺,互相侵占,难分彼此。 在这一番厮磨纠缠中,两人冰冷潮湿的衣袍便显得格外可憎。不知是谁先动手,下一秒两人便在交织的混乱中,与彼此身上的湿衣撕扯奋战。 待那冰冷潮湿的衣物被抛掷一旁,两团火焰才真正融为一团。 他灼热的唇瓣沿着她的脖颈一路向下蔓延,那看不见的火苗令她灼热难安,喉间不经意便逸出了一声轻吟。 听见这声若有若无的吟哦,他俯身将她轻轻放平在石榻上。玉石榻面的幽凉,令她被火焰炙烤得焦灼的神思有了一丝清明。待看见不着丝缕的他俯身覆下时,她心底浮起了一丝慌张。 她抬手支在他的胸壁前,目光闪躲着侧过了脸去。 王墨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脸轻轻转过来,令她与自己对视:“桐儿。” 看着咫尺间那双黑潮翻涌的深眸,疏桐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她瞬间想要逃脱,他却将她紧紧拥住:“桐儿,我停不下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焦灼的热息。 疏桐明白他的意思。在世家深宅里做丫鬟,老嬷嬷给出嫁的小姐们讲课时,她在旁边侍候过茶水。她明白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的满心满眼里都是他,她连生命都能交付于他。只是这一刻,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害怕。 “桐儿?”看清她眼中的情绪变化,他在煎熬中唤道。 他的焦灼和压抑,除了在这表情煎熬的脸上清晰流露。疏桐还在其它的地方也感受到了。心下一软,她抿紧唇瓣,抬手抱住了他的肩背。 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令他欣喜若狂。 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她不由得咬紧了下唇,全身绷紧,双臂死死抱住了他。他抬头看清她蹙眉咬唇的隐忍,心下一痛,停住了动作。他俯下头,用唇轻吻着她拧结的眉梢,一点一点。轻盈而又柔软,似有羽毛在她心间反复拂扫。 她拧结的眉心散开了,他的唇便沿着眼脸、鼻翼,一点点吻到了她的唇边。柔软的轻触、试探的叩问,令她紧紧咬着的贝齿慢慢的放松开来。 身下的疼痛被这撩拨心丝的柔软抚慰遗忘。她的手在他背部无意识的滑游,却在触摸到他后腰处的一处瘢痕时,惊愕停住:那是她亲手用匕首刺下的! “疼吗?”疏桐忽然问道。 王墨一怔,随即便对她这突然逃逸开来的思维无可奈何:“早就愈合了,怎么会疼?” 回忆起那一夜的种种细节,疏桐的手指便停留在瘢痕上,轻轻打圈。反复抚触,似想安慰,似像道歉。 “你呢?”王墨忍不住问道,“还疼吗?” 疏桐迷惑的摇了摇头。 王墨眸中闪过一抹浮光,那早已压抑到极致的隐忍,便失去了意识的控制。冲突而去。 交付和给予,是她唯一能给他的安抚。 仍然有痛的感觉,却如同那一桩桩被他原谅和宽宥的往事,隐隐约约,沉沉浮浮。令她最终迷失在他极尽的柔情蜜意中。 (作者是个乖孩子,此处省略1500字) 她再次梦见了父母。 这一次,不再是鲜血淋淋的灭门场景,也不再是隔着河岸的默默相望。在暖暖的夕光下,父亲和母亲对她微笑,如同儿时她完成了家师布下的课业时,他们给她的那种微笑。 她却心有忐忑:“爹爹,娘亲,” 白慕似明白她的心思,只含笑道:“舒儿,你记住: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疏桐便是一惊:为何爹爹会说出这句话?! 在这惊诧间,她倏忽醒了过来。 石窟内火堆正旺,那跳跃盈动的光焰,令整个石窟暖意融融。她身上盖着早已烤干的衣袍,她转首看向石榻内侧,背后却没有那个令她梦境温暖的人,她瞬间便有些慌张。 疏桐坐起身来,三五下穿好衣袍,疾步走出石窟,直到看见那熟悉的背影端坐在石窟外的一块青石上,那份紧张才被心底渐渐泛起的柔情替代。 已是夕阳西下,天边橙红的晚霞如同石窟内那堆燃烧的火焰,煌煌昭昭的铺满整个天空,映红了四面的雪峰。明净的湖面,也倒映着漫天的晚霞,整个冰雪世界都被染上了一层暖意。 疏桐抬步朝王墨走去:“公子,你为何坐在外边?” “嘘!”王墨转回头来,竖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疏桐有些不解,待他突然将一根木头从水里抓起,而木头顶端粘着一只曲尾扭身鳞甲闪亮的鲤鱼时,她顿时以手捂唇:“天,你在钓鱼?!” 王墨便朝她笑着点头:“这便是雪满千山寒江独钓。” “这,这一块木头也能钓鱼?!”疏桐越发惊奇。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啊。”王墨笑道。 疏桐只是不信,上前打量,在青石边的一处雪窝里,他竟已经钓起了两尾手掌宽的青脊鲤鱼来。直到看他从木头上取下刚才钓到的鱼,疏桐才发现他是将乌木髻里的毫针刺入木头里曲弯后,以先前在石窟里找着的粟米粉捏成的粉团做了饵料。 明白了此中玄机,疏桐便恼道:“公子居然骗奴婢”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王墨一把拽入怀中,他用手指封住她的唇,一脸郑重道:“桐儿,以后不许再叫我公子,也不许自称奴婢了。” 疏桐一怔,抬眸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清俊的五官被夕光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深黑的眼眸辉映着湖中的晚霞,波光流离,满蓄柔情,令她的心也如那泊湖水般微微荡漾起来。 看着看着,疏桐便红了脸,她垂眸低声道:“那,那公子想让奴桐儿怎么叫?” “叫夫君或者阿墨都好。” “阿,阿墨?”心下掂量一番,疏桐终于试探着唤了一声。 这一声如吟如诵的轻唤,令王墨甘之若饴,他唇角勾笑,抬手扣住她的后脑便吻了上去。 第二一五章 薄云拢月 “哗啦” 一声轻响,王墨先前放进雪窝里的鲤鱼居然跳回了湖中。这清脆的落水声,让两人喘息着放开了彼此。 此时,天地映红,疏桐颊上的飞红融于其间,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王墨拿起那块木头,一边将粟米粉团穿在顶端的弯钩上,一边对疏桐道:“桐儿,帮忙将雪窝垒高一点,为夫要再多钓几尾。” “已经有两尾了,还要钓么?” “我们从此处出山,也不知要几日才赶得到比亚玛村子,得多备些干粮路上用。” 明白了王墨的想法,疏桐便捧起青石四周的积雪,将那处装鱼儿的雪窝又加高了一些。 打整好雪窝,她便在王墨身旁的青石上坐下,与他并肩看着镜平一线的水面。 看了好一阵水面也没有动静,疏桐便道:“是天色晚了,鱼儿们看不到饵料了吧?” “先前我在这湖面撒了一层粟粉,湖里的鱼儿奔相走告,这阵正在闻讯赶来的路上呢。桐儿冷的话,先回石窟里去烤火吧?” 疏桐摇了摇头,改成抱膝而坐,她将脑袋搁在膝盖上,愣愣望着专注垂钓的王墨。她有些奇怪,往日不喜欢他的时候,怎么看他都是一副精于算计的商人嘴脸,如今喜欢上了,这张脸却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好看了。 “桐儿看得这么入神,在想什么?” 被他识破,疏桐抿了抿嘴唇,掩饰道:“我在想,你小时不会凫水,先前是怎么带着我从这湖里游出来的”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被淹过一次,自然要用心学习凫水了。” 这个问题竟又扯回了冬夜荷池那件事,疏桐一时尴尬,便无话找话道:“那你是在王寺村学会的?” “嗯。是师姐教会我的。” 疏桐一想起王墨那位对他含情脉脉的师姐,心底瞬间便有些酸楚。他在王寺村那些年,与她朝夕相对,她对他那般情深。他可知道?她在他心中,又是怎样的? 犹豫再三,她还是开口问道:“你师姐好像,好像很喜欢你,你可知道?” 这时,水中的木头微微动了一下,王墨当即俯身将木头抓起来,果然,又是一条贪食的鲤鱼被钓了起来。王墨将鱼放入雪窝,转身又捏了粟米粉团穿上鱼钩。躬身放入水中。 看王墨忙于钓鱼,疏桐便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可笑。自己问这个做什么?以他的身份,日后若要和他父亲一般妻妾成群,自己又能如何?虽然他不让自己以奴婢自称,但在王家宅邸中。侍妾这个身份却是自今日起就坐实了 就在疏桐心底思绪纷纭时,王墨叹了口气道:“师姐自小对我十分照顾,我欠她颇多。她对我用情,我早就知晓,却怪我心存私心,没有早日与她说明。桐儿放心,等回去了。我会和她好好谈谈。” 心存私心?疏桐愣了愣道:“公子若心里也有她” “为何又叫公子?!”王墨打断了疏桐的话,脸上露出不悦。 两人亲密至此,没料到他竟还会为一个称呼如此生气,疏桐心底便更觉得委屈:“此时公子叫我改口,日后回了洛阳,就怕奴婢叫顺口了改不回去” “谁说我们要回洛阳?” “就算不回洛阳。公子以后迎娶了夫人,奴婢如此胆大妄为” 看清她眼底隐约浮起的泪光,王墨只觉得又心痛又好笑,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双手捧住她的脸。令她与自己对视:“桐儿,你记住,自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夫人了,不会再有别的人。为夫欠你一个婚礼,日后定然会百倍偿还。” 王墨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郑重,那双深黑的眼眸中,清晰映着她的影子。疏桐看得越清晰,心下便越犹豫:自己不是那种令男子沉迷的绝色女子,何况过去又曾那样待他,如何值得他用情至此 “桐儿,这世间的交易,从本质上来说都是等值交换。你予我付,不同价却同值。我眼里心里只有你,便容不得你眼里再有别的男子。我对你付出一心一意,便要你回馈我一生一世。这一笔交易,你可答应?”似猜出疏桐此刻的心思,王墨一脸认真道。 只有谈及交易这一刻的王墨,才是令疏桐熟识和心安的那个王墨。这一笔交易,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如何不答应?疏桐眼眶一热,两行清泪便沿着脸颊滚落。 “桐儿,你是觉得亏了么?”看着她的眼泪,王墨有些慌了神,忙忙抬手替她拭泪。 疏桐不由得破涕为笑:“难得你这么诚恳,这笔交易我应下了。” 这梨花带雨的笑容,令王墨心神一荡,抬手便将她裹入怀中,紧紧抱着。 夕阳沉落,一轮皎洁的圆月自东天升起。有薄薄的云朵浮在天空,月亮在云中穿行,银光翻涌,映照得一池湖水光波粼粼。 王墨脱下外袍,将满满一雪窝的湖鱼卷入衣袍抱入石窟,他将打理好的鱼肉穿入木棒后,又返回湖边清洗衣物,疏桐则守着火堆翻烤鱼肉。 片刻后,石窟内便是阵阵肉香扑鼻。 王墨洗好外袍晾晒在火堆边,疏桐便将最先烤熟的鱼肉撕下一块喂给他,王墨吞下后连连点头:“这大概是我吃过最鲜美的鱼肉了。” 莫非因这高山湖泊里的水质与别处不同,所以鱼肉特别鲜美?疏桐撕下一块喂进自己嘴里,却当即失望:无盐无味,哪里好吃?! “要是有点盐就好了。”疏桐吃得味同嚼蜡。 王墨抬首瞥一眼疏桐,随即笑道:“你那是吃的方法不对。” “方法不对?” 王墨抬手接过她手里的烤鱼,放在火上翻烤了一下,随即撕下肚腹处的一块鱼肉递给疏桐:“你再尝尝?” 疏桐疑惑着张开嘴,王墨却收回手,将鱼肉凑到自己嘴边吹了吹,才又喂进她的嘴里。 “你仔细感觉一下,这鱼肉质十分细腻,有淡淡的清甜,咀嚼回味,齿颊间好像游过水草的清芳感觉怎么样?” 疏桐咽下鱼肉后,迷惑道:“好像是挺好吃的。” 王墨便又撕下一块鱼肉喂给她:“你再尝尝这一块,这下面带着半段鱼脂,滑嫩爽口” 一块接一块,直到一只鱼被他喂完,疏桐才奇怪道:“都是这样烤出来的,为何吃起来味道却不一样呢,你加了什么东西?” 王墨笑道:“桐儿没看出来么?这每一块鱼肉里面,都加了为夫的心意。” 疏桐不免心下一动。寡淡无味的鱼肉,因他体贴的喂食和用心的描述,突然就变得这般甘美入味,颊齿留香。原来,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一起吃。 第二一六章 名命碧湖 冬夜的火堆旁,两人便是这样互相喂食,将清淡无味的湖鱼,吃出了堪比燕窝珍馐的美味。 钓上来的鱼都被烤成了鱼干,王墨用洗净晾干的外袍卷成包袱,将鱼干打包装好。他用石窟里一只锈蚀的铁锅铲了些木炭放入石榻下的空格中,又将石门里的最后一抱木柴加入了火堆。 疏桐躺在暖暖的石榻上,看着他有条不紊的做着这些事,只觉得这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王墨。往日在王家宅邸,他十足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世家公子,却不知他也是会做家务的。 “为何一直看着我,睡不着么?”王墨拾整完用物,便脱下靴子上了石榻。 疏桐望着他笑道:“往日都是我侍候你更衣沐浴拾整屋子,没想到竟还有倒换过来的一日。” 王墨抬臂将她揽入怀中道:“桐儿不知,侍奉自己心爱的人,是一种享受。你若早些喜欢上我,在清梧院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疏桐听了却沉默不语。回想这一日,她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一切太过美满幸福,像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王墨握住她搁在胸前的手,把玩揉捏一番,又与她十指相扣。见她沉默不语,便问道:“桐儿在想什么?” 疏桐便道:“午后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爹爹和娘亲了。” 闻言,王墨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岳父岳母有说什么吗?” 岳父岳母? 突然听王墨这样叫自己的父母,疏桐竟是一怔。随即思绪便陷入迷局:若泉下的爹娘知道自己爱上了仇人的儿子,还与他定下了一生一世的交易,他们会作何想? 感觉到疏桐的异样,王墨侧身与她四目相对,捧住她的脸道:“桐儿,我们已是夫妻,是要执手相携,互相照顾一生一世的人。你可以将你的心事与我分享,让我替你分担” 听见这句话,疏桐喃喃道:“执手相携,互相照顾一生一世?” “这是你娘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疏桐一惊,抬手握住了王墨捧住她脸的手:“我娘?你认识我娘?” 王墨便道:“大鸿胪石统五十寿诞时,我曾在他位于京郊的别墅里见过你们一家,只是你那时还小,想必是不记得了” 疏桐看着王墨,忽然惊道:“你,你就是我娘救下的那位小哥哥?!” “你想起了?”王墨眸添喜色,当即追问道:“那你可还记得,我抱你坐秋千的事?” 稍一回想,童年的往事便清晰浮现脑海。 “哥哥。你就是要做我夫君的那位公子么?” “哦,这就是我那小女婿?果然生得俊美!” 记起梨花院里的秋千架,记起了儿时的童言和父亲的戏语,疏桐被这离奇的命运彻底震住:世事更迭,在经历过如此孤苦的人生后。他终究与自己走到了一起,他终究做了自己的夫君,这竟是命中注定么? 此时此刻,看着眼前含情脉脉的王墨,疏桐越发难以置信:“你真的是那位小哥哥?这一切,不是我在做梦么?” 王墨却不再言语,一个翻身便将她罩在身下。俯首用灼热的双唇覆上了她的疑问。 这一刻,实在太美好,美好到他也只疑是梦中。必须要做些事,让她,也让自己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温柔而炽烈的吻。令疏桐在迷惑中苏醒,又在炙热中沉沦。 她在一点一点的肯定:他如羽如焰的亲吻,细致入微的抚慰,纠缠不休的取予,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也在一点一点的确认:她梨花般清冽的气息,皓月般皎白的肌肤,起伏柔软的肢体,这一切,都是真的。 梨花漫天,秋千清扬。那一夜的花香,萦绕心底,弥漫周遭,在两人的记忆里起伏飞扬,如梦如幻。 许久之后,她枕在他的手臂上,轻声问道:“阿墨,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他将脸埋进她的乌发之中,喃喃道:“我若说,从梨花院里那一夜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你相信吗?” 她怔了怔,随即唇角浮起一丝笑容。她朝他靠近了一些,抬臂环住他的腰,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桐儿,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犹豫许久,他终究还是忐忑出声。 过了许久,也未听她回答,他抬首一看,原来她早已睡熟。 他复又躺下来,望着石窟洞顶凿刻得凌乱无序的纹理,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两人醒来后洗漱一番,借着炭火的余温热了些鱼干吃了,收拾好石窟内的用物,便准备出发。 走出石窟后,疏桐立在昨日垂钓的青石上环顾四周,突然便有了种恋恋不舍的情绪。这里冰天雪地,远离尘俗,却是她和他最美好的仙境世界。 “桐儿,我们给这湖泊取个名字吧?”王墨突然提议道。 “好啊,叫什么好呢?镜湖?冰湖?要么叫银雪湖” 王墨静默片刻,道:“我看不如叫碧湖。” “碧湖?”疏桐略作寻思,随即点头道,“嗯,这湖水澄碧如玉,取这名字也很贴切。” 王墨轻“咳”了一声,转首看着疏桐道:“其实,我想这名的用意,是想纪念我们在这块青石上达成的那笔交易。” “王、白两人,并坐于湖边青石之上谈交易?”疏桐觉得王墨的想法着实怪异,终于忍俊不俊笑了起来。 王墨却抓起她的手,郑重问道:“桐儿可同意?” “嗯,就叫碧湖。”疏桐点头道。 取罢名字,两人便执手沿着雪线往山顶攀爬。所幸天气晴朗,无风无雪,未到午时,两人便顺利爬到了峰顶。 并肩立于雪峰之巅,他们这才发现,雪峰之下便是呼犍谷。 和来时一样,谷内积雪覆盖,渺无人迹。与来时不同的,却是谷中有一条自雪峰下奔涌而出的河流,沿着峡谷东南面的河道,穿出东边地震后垮塌的那处山体,怒龙一般咆哮着奔出了峡谷。 前后打量一番,王墨便想明白:这雪峰之下,本是没有湖泊的,为了设置地宫的最后一道机关,公输异改流西夜河蓄积成湖。而断龙玉打开后,碧湖的水便自地宫涌入,最后又归回到了西夜河原来的河道内。 王墨感叹道:“原来,这便是公输异的用意。若汉人得不到那满窟的黄金,便要利用碧湖的水毁了地宫,让西夜国人用昆山之玉换来的黄金,以另一种方式回到昆山深处。” 第二一七章 逆世成局 “不知道白潇哥哥和石公子他们怎么样了?”看着空无人迹的峡谷,疏桐忧心忡忡。 “展延兄要急着赶回洛阳救父,想必已经离开。内兄本就是个足智多谋的变通之人,应该安然无恙。”王墨宽慰道。 “你知道石家老爷的事?”疏桐有些惊讶。石拓告诉她孙秀以父亲性命要挟他来西域寻宝,是在王墨身陷流沙坑之后的事,王墨如何会知道? 王墨道:“为了夺取天下,司马颖不单看上了我父亲的财富,也看上了石家的财富。去年他曾亲自去金谷园为石崇祝寿,有意想要拉拢他,谁料石崇不比我父亲想得通,竟拒绝了司马颖的资军提议。不为所用,便要除之而后快,这是司马颖的秉性。” “可要挟石公子寻宝的人,并不是司马颖,而是赵王手下的孙秀啊?”疏桐诧异道。 “最想要废掉贾南风的人,其实是司马颖,可最后为何又是赵王、齐王、梁王三王出手呢?”王墨笑道。 “太皇叔头疾患得久了,脑袋也变愚钝了,本王看他下面那个孙秀到很通达,子夜不妨接触接触。” 疏桐忽然记起司马颖那日在白果岭与王墨的交谈,稍作联想,顿时领悟道:“司马颖这是借刀杀人?!” 王墨点头道:“不错。觊觎石家财富的,正是司马颖。众身是棋,人心如局,司马颖虽不擅弈棋,他身边却有两位好棋手。” 疏桐便问道:“那两位好棋手,一位是他的老师崔平,还有一位又是谁呢?” 不料疏桐突然追问这个,窘迫间王墨道:“为夫口误,如今只余崔平这一位了。” 王墨的表情令疏桐洞若观火,她挑眉道:“另一位,怕就是那个要替孙秀物色美人的人吧?” 王墨顿时脸露尴尬。 疏桐却仍不罢休:“你替孙秀物色的那位美人是谁?”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在卢枭他们追来之时。我与司马颖之间就恩断义绝、势不两立了。” 王墨在费心思转移注意,可疏桐却很固执:“我就是想知道,世间的美人,除了那位乐王妃。还有谁能入得了阿墨你的眼?” “乐王妃的确是美人,却还不曾入我的眼。”王墨道。 “我记得某人曾说‘尚未在这世间见过能与王妃相比的女子’,若说乐王妃都入不了眼,此人岂不就是目中无人了?” 王墨无奈道:“说给司马颖听的话,桐儿也能当真?” “夫君为何不肯告诉我那位美人是谁呢?” 听了“夫君”这两字,王墨终于架不住她的柔情攻势,只得道:“那位美人你也是见过的,便是石崇的小妾,绿珠夫人。” 此言一出,疏桐便彻底怔住了:他替孙秀物色的美人。居然是绿珠! “石大人家的绿珠夫人才绝貌美,在下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只觉传闻不及夫人” “重金收购美人,似乎是石家男子的爱好。石大人当年三斗珍珠买下了绿珠夫人,如今这石公子又一掷千金想要买了我的侍妾。” “莫非桐儿与绿珠夫人在‘慧中坊’也是巧遇?” 绿珠与自己在慧中坊巧遇后,得知音信的石拓便托绣坊老板徐氏约自己在“知味斋”相见,便是在那日之后,他又亲自来王家替自己千金赎身,此事彻底惹怒了王墨。 “石家欠我的,我已经索回了。唔。也许还取得有些太过。就让他与我们一起寻宝,算是对他的一点补偿吧。” 再联想到王墨在敦煌城外同意石拓一起寻宝之事,疏桐惊疑问道:“为什么是绿珠?” “孙秀好色,而绿珠绝色,如此而已。”王墨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 “世间女子何其多,为何是绿珠?” “不管是谁。这都只是司马颖的天下大局中的一子。我早说过,男人之间的事情太过肮脏龌蹉,如此可见一斑。桐儿你放心,我不会再参与这样的事情” 疏桐却一把甩开王墨的手,连连退步道:“你以绿珠去诱惑孙秀祸害石家。是因为我曾与她在绣坊巧遇,而石公子之后约见了我,对吗?” 见疏桐这般反应,王墨急道:“桐儿,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此一时,彼一时,我早就不与司马颖为伍了。” “你还骗我,说徐妈的绣坊被收购与你无关。若不是听钟叔说起,是你动用了谦词楼的账面收购慧中坊宅院开陶坊,我还真以为此事与你无关” “桐儿,这事是我错了,不该骗你。”王墨抿紧了嘴唇。 他果然都承认了,果然不辩解了。疏桐心底越发恼怒,她一边后退一边诉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绿珠夫人不过是与我在绣坊巧遇罢了,徐妈也不过是被石公子的银子一时迷了心窍而已,你就这样对她们下手” “桐儿!”眼见疏桐就要退到悬崖边,王墨一个箭步冲上去,将她紧紧抱住。 “你放开我!”疏桐费力挣扎,却挣不脱他牢牢的钳制,转而便抬臂捶打他的胸壁。王墨却只是紧紧抱着她,任凭她捶打发泄。 直到疏桐累得无声哭泣,王墨才沉声道:“桐儿,此事是我错了。岳父的冤案,起于‘绝响’古琴,若这张琴当年不被石统从鸿胪寺中顺走,岳父就不会失去辨明清白的机会,你就不会失去父母家人受尽委屈,我也不会失去明媒正娶你的机会石家欠我们太多,我起初只是想从石家讨回一个公道我没料到我们会与石拓成为朋友,人与人之间的立场一变,复仇便显得那般谬误” 看王墨表情如此沉重,疏桐心下便是一软。父母的冤案,石家确实脱不了干系。权叔也说过,他曾出面替父亲力证清白,可廷尉府在鸿胪寺找不到古琴的入库记录,父母被定罪,他也被朝廷以伪证罪逐出关外。 寻思至此,疏桐再不忍苛责于他,只是无奈问道:“可有什么办法能救出石家老爷?” 王墨望着渺无人踪一片静寂的呼犍谷,摇头道:“若这里的黄金被司马颖得手,或许还有一线转机。如今,只怕再难转圜。” 疏桐顿时难过不已:“我们,对不起石公子” 王墨安慰道:“绿珠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引子,石家惹来今日的祸事,真正的原因还是天下瞩目的巨大财富。如同我的父亲一样,你便是不复仇,王家倾颓也指日可见” ps: 读者亲有没有发现,这个章节名貌似太过高大上了? 这是歌手rio为猫腻献声的同名新歌。 因这首歌,作者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他的声音。故以此章节名向他致敬。 好吧,我该下线去吃脑残片了。 第二一八章 江山入戏 王家倾颓指日可待?! 疏桐惊道:“蕙小姐是司马颖的侧妃,如今还有了他的孩子,他也会对王家出手?” “天下棋局,一切皆子。若割舍一隅便能得到整片江山,他如何不出手?” “阿墨,你会很难过,对吧?” 王墨苦笑道:“桐儿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么?” 却正如他先前所言,人与人之间的立场一变,复仇便显得谬误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计划着复仇,也是依靠着复仇之心支撑着走到了现在。可如今,只要想想王墨面临家族剧变时的心情,她便宁愿王家永世安好。 她抬臂抱住王墨,摇头道:“我失去了家人,不想你也失去家人,不想看到你难过。” 王墨抱紧了疏桐,将下颌抵在她的头顶,良久才长长叹息一声。 他又一次欺骗了她。在他替司马颖谋划如何算计石家的财富时,他并未理清石家与“绝响”与白家冤案之间的这层关系。除了父亲王恺与石崇斗富结下恩怨外,他之所以要以绿珠为饵,诱使孙秀对石家出手,只是因为他妒恨石拓,害怕失去她。石拓私下约她会面,为她千金赎身,这些事情,触到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底线,他如何能够容忍?! 若不是他用复仇这个借口遮掩过去,又用王家可能面临的困境博取同情,疏桐只怕不会干休。爱一个人到极致,原来便会患得患失,便会妒忌猜疑,便会心生占有,便会欲罢不能,便会算计利用 “从不隐瞒”,原来他做不到。收购绣坊这类事情终究瞒不住,他只能认了,但还有些事情。他必须瞒她一生一世。 事到如今,他也有些后悔此事做得过了分。可若时光回溯,他还是她仇人的儿子,他守护她那么多年。她却看不见他的真心,反而对一个挥金如土的优渥公子心生好感,他或许还是会如此行事。 歉意,是人生中最糟糕的一种情绪。他不愿她对石拓永远怀着这样的心绪,放不下,丢不开。许久之后,他道:“桐儿,我会尽我所能补偿石拓。” “阿墨会如何补偿他?” “我打算将洛阳的酒楼、茶庄、陶坊都赠予他。虽比不过他金谷园里的奢华生活,却也足以他半世无忧。” 疏桐一怔,随即便不可思议道:“酒楼、茶庄和陶坊?你在洛阳开了很多商铺么?” “不多。只及石家的一半。洛阳迟早会面临困境,我的铺子主要还是在南边一带。”王墨早已看清朝局形式,司马衷的戆愚无能,令八王对帝位蠢蠢欲动,但无论最终谁是赢家。洛阳帝都作为天下棋局的中盘,鏖战不可避免。 “石家的一半?”疏桐难以想象,石家富可敌国,天下闻名,在洛阳一带的商铺更是数不胜数,而不过是王家庶子的王墨,在洛阳的店铺居然就有石家的一半?! 惊讶之余。疏桐又道:“这么多店铺,都是靠那位朱先生替阿墨打理吗?” 王墨道:“桐儿应该称他舅父,他是我娘的幼弟。有一部分明面上的生意是他在出面打理。还有一些,需得亲自管理。” 朱逢秋果然是朱婉的弟弟王墨的舅舅?这么说来,朱逢秋带着“小黄”去南边那一趟,想必也是在替他打理生意了? 寻思之后。疏桐叹道:“原来阿墨这么有钱!” 王墨抿唇一笑,并不接话。 疏桐又问:“阿墨既然都这么有钱了,为何还要冒险来西域寻找宝藏?” 闻言,王墨敛容叹道:“行商挣得的这些钱,只能保我们一世无忧罢了。若想避免惹人惦记。避免遭人觊觎,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江山在握,权势在手,千秋万载,永世安稳。而要实现这个梦想,我那些财富,还远远不够” 江山在握,权势在手?! 疏桐被彻底震住。她知道他长算善谋,周旋于几个王爷之间游刃有余,但却未曾料想过,他竟有如此吞天野心! 在地宫里,他对卢枭说,司马颖为了山河大计,觊觎他父亲的财富,求娶了他的妹妹,又利用他来寻找宝藏,她听得也信以为真。却原来,谁在利用谁,谁在算计谁,尚未可知 再仰首观望王墨时,疏桐便觉得他有些高不可及。心底沉吟一番,她便道:“何来千秋万载的永世安稳?司马氏的江山,不也在遭人惦记么?” “桐儿说得极是,为夫也是在地宫中面临绝境时,方才彻底明白:这世间,并无永世安稳的事物。权势博弈,江山更迭,永无休止。” 望着峡谷中滔滔奔流的西夜河,疏桐悠悠叹道:“可惜万顷黄金随逝水,阿墨竟是白走了这一趟,空手而归。” “怎么是空手呢?”王墨执起疏桐的手,唇角勾笑,“我得到了此生最珍贵的宝贝。” 往日的他,素来面上也是笑容淡淡,雍雅俊逸,但一双眼眸却寂黑无边,带着无可窥测的冷漠。而此时,这双眼眸中清波漓漓,暖意溶溶,虽只是弧度清浅的一笑,却端端是祸国殃民,令疏桐看得怦然心动。 经过风餐露宿卧冰尝雪的艰难跋涉,十日后,王墨和疏桐相携回到了昆山东麓的比亚玛村落。和昆仑山中积雪覆盖的景象不同,冬日映照下的比亚玛村落还是一片陈旧安谧的苍黄色。 两人准备去老阿米的客栈投宿,却发现客栈人去屋空,只余半开的院门被西风吹打得“啪啪”作响。他们又在左岸几户人家的屋舍中巡走一圈,也没见到一个人影。 疏桐疑惑道:“怎么家家户户都没人呢?” “应该是卢枭他们经过这里时抢掠物资,村民惊怕之下举家逃走了。”王墨揭开一户人家厨房内装食粮的木桶,看着不见一粟的桶底猜测道。 “哎!”疏桐不禁长叹一声。原以为到了这村子里,便能好好修复一下被烤鱼干虐待了数日的肠胃,却是这番坚壁清野的凄惶景象。 王墨却突然道:“桐儿,你听” 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自窗外传来,合着窗棂被西风来回摇拽的吱嘎声,只觉荒草蔓没,别曲悠悠,意绪萧瑟。 “难道是白潇哥哥?!”疏桐在这愁肠百结幽怨千重的笛声中愣怔了好一阵,突然醒悟。 两人对视一眼,便疾步走出屋子,寻笛声而去。 第二一九章 家门不幸 村中那座胡杨木搭建的简陋浮桥上,黑衣男子身倚桥栏,横笛而奏,西风卷起他玄素的衣袍,猎猎翻飞。 却不是白潇又是谁?! 疏桐看得眼一热,当即唤道:“潇哥哥!” 那呜咽低沉的笛声顿时停了下来,但他却只是收了玉笛望着桥下,并未转回身来。 “萧兄?!”王墨亦呼喊了一声。 连唤两声都不见白潇转回身来,疏桐和王墨觉得有些诧异,便疾步往浮桥走去。 走近浮桥,两人发现往日只是纤纤一脉的细水河,如今已是白浪奔涌盈满河床的巨流。河水离浮桥不过一两尺的距离,从胡杨木桥面带着湿意的木色来看,之前这河水还浸漫过桥面。 毫无疑问,这桥下的河水,正是从昆山碧湖一路奔涌下来的。 “潇哥哥,你在看什么?”疏桐走近白潇,顺着他的视线打量一阵河水,不明其意,遂好奇问道。 “等着捞尸。” “捞尸?捞谁的尸?”疏桐疑惑道。 此时,白潇终于抬首转身,他板沉着一张脸道:“我在这破桥上守了几天几夜了,就等着捞你的尸体,你倒自己走回来了。” 疏桐一脸愕然。她见过嬉笑调侃的白潇,见过嘲讽毒舌的白潇,唯独没见过此刻这般模样的白潇。 见疏桐愣愣怔怔,白潇越发生气,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喝道:“他是你什么人?!你也竟敢跳下地宫去寻死!” “潇哥哥,我” “若我不知道你是我妹子,你死了也就死了,我就当你是个傻子,嘲讽嗤笑一番罢了。可知道你是我妹子了,刚与你重逢相认,转眼便又眼睁睁看着你去寻死,你让我这颗心怎么过?!” 看着咆哮如雷的白潇,疏桐竟不敢辩解。那一刻。看着那么多的甲胄武士涌入地宫,她一想到锁死石门自绝生路的王墨,便忍不住追了下去,又哪里来得及考虑白潇的这番感受? 看着白潇赤红的眼眶。王墨明白他先前之所以不肯转身,是他在努力压抑失控的情绪。亲人经年重逢,瞬间又面临生死别离,的确不会好受。见此情形,他便上前道:“萧兄,此事怪我。若我早些告诉你我能带桐儿平安归来,你就不会经历此番煎熬” 白潇打断道:“你早就知道如何逃出地宫?” “嗯,知道。”王墨如是答道。但事实上他并没有逃出地宫的把握,那一刻,他不过是想着与卢枭他们同归于尽。为疏桐和白潇他们赢得逃生的时机罢了。 “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们?害我以为你是要和卢枭他们玉石俱焚!” 王墨支吾道:“主要是那个办法比较冒险,我怕萧兄你们担心。” “谁会担心你?!”说着,白潇挥手一拳砸在王墨的胸口,将他这几日盘桓心底的丧亲之痛发泄了出来。 王墨顿时抚胸皱眉,痛苦不堪。 见此情形。疏桐竟是一脸慌张的扑上前去:“阿墨,有没有伤着?” “没事。”王墨摇了摇头。 “潇哥哥是练过武艺的,他气头上出手没有轻重,让我替你看看” 见疏桐与王墨举止这般亲昵,白潇皱眉道:“阿墨?我记得你往日不是这么叫他的。” 疏桐却不理会白潇,只是焦急关注王墨有没有受伤。 白潇便越发生气了:“他又不是豆腐做的,我这一拳还能打散他么?若真是一拳都受不起。这种男人要来何用?!” “阿墨自小身体就不好,你以为他和你一样粗莽不成?”疏桐气呼呼道。 “居然说我粗莽?你个死丫头,我是你哥哥啊,你居然胳膊肘朝外拐,帮着个外人说话。” 见兄妹俩又斗起嘴来,王墨“咳”了一声道:“萧兄此言差矣。我是桐儿的夫君,你是桐儿的兄长,都是至亲家人,何来胳膊肘外拐之说?” “夫君?!”白潇瞥王墨一眼,冷哼道:“长兄如父。我这当哥哥的还没答应呢。” 王墨笑道:“岳父岳母九年前就答应这桩婚事了,萧兄怎能不答应?” “我叔叔婶婶答应过?!”白潇一脸惊讶,当即转首询问疏桐。 疏桐脸上早已一片绯色,此刻面对白潇的问话,只是含羞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九年前你才多大啊?叔叔婶婶便想着替你寻婆家了?” 王墨便将与白慕舒眉邂逅的往事细细道来,听罢之后,白潇竟是感叹连连。叹罢,他却又道:“就算叔叔婶婶答应过,你们终归还没成婚,此事” “我正要向兄长禀报,我打算在龟兹迎娶桐儿,还请兄长代为主持仪式。”王墨此时的态度显得格外诚恳。 “你想在龟兹就完婚?”白潇沉吟一番,随即便对疏桐道,“舒儿你先回避一下,我还有些重要事情需和他商议商议。” 疏桐狐疑的看看白潇,又转首看看王墨,见两人看起来确实有要事相商一般严肃,便疑惑着朝上次观看赌石的右岸院落走去。 进了院子,疏桐立在胡杨木栅栏之后,静静的看着浮桥上的两人。王墨面她而立,她能清晰辨读出他的唇语,而白潇背他而立,她只能看见他说话时的肢体动作。 不知白潇先说了什么话,只见王墨镇定答道:“出入那些场合,便如同兄长往日在茶肆酒楼间收集信息一般,我也是出于无奈。” “没有。” “不会。” “自小见惯了父亲后宅内妻妾间的争斗,我只向往岳父岳母那样的鹣鲽情深。我只会娶桐儿一妻。” “君子一诺,磐石不移。” 虽不知白潇究竟问了些什么问题,疏桐却被王墨那句“只娶一妻”的承诺打动。就在眼眸沉醉,芳心暗动之时,她便惊讶看见白潇抬臂挥手,竟又是一拳砸在了王墨胸前! “阿墨!”疏桐一声惊呼,再顾不得其他,跑出栅栏便朝浮桥冲了过去。 白潇惊讶转回头,便见疏桐气势汹汹的扑将过来:“白潇,你要是再敢动我夫君,我,我,我” 疏桐连着“我”了三字,那后面恐吓威胁的话,却终究被满面赤红替代。一时间,她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藏起来。 王墨见状,含笑将她拉入了怀中。 白潇瞥一眼疏桐,一脸无奈道:“有妹如此,真是家门不幸啊!” ps: 亲们有没有兴致来玩个游戏,脑洞大开的猜猜白潇问的是些什么问题? 唔,如果你的答案和作者一致,那么,恭喜你脑残了! 顶锅盖遁走。 第二二零章 春深(终) 两月后的龟兹延城,天气晴暖。 在王城用于接待贵宾的尚礼别苑内,红帐如云,锦绣铺陈,张灯结彩。无数身着朱红汉服的女子垂首捧着金翠、红绡、爵弁、玄端、纁袡、赤履等物件,鱼贯出入于宫室。 若非留意到那一处处迥然于汉地的宫殿,一个个高鼻深眸的西域女子,此番场景任谁都会以为是在汉室的婚礼现场。 面东的宫殿重帷深处,一个身着玄纁礼服的女子,正端坐于铜镜前,两名同样身着朱红吉服的汉家女子正躬身替她描眉上妆。 “舒儿好美,真是便宜了子夜那奸商!”一玄衣男子掀开层层纱罗,驻步看着铜镜里容颜娇美的女子,突然愤愤道。 闻言,化妆的两名女子纷纷掩唇偷笑。 疏桐侧首问道:“哥哥为何要说阿墨是奸商?” “我前几日去市集替你挑选礼物,逛了大半日,居然连一两银子都没花出去。”白潇一脸沮丧道。 “是东西不满意么?” “东西都很满意,就是老板不收我银子。” 疏桐诧异道:“啊,为什么呢?” “我一摸出银子,掌柜的便一个个异口同声说‘舅老爷的钱,怎么能收呢?东西你拿走就好。’我一问,才知道那些卖珠宝的、卖布料、卖花饰的,全是你相公的铺子。你说他来龟兹这才多久啊,就开了这么多铺子,不是奸商是什么?!” 疏桐笑道:“哥哥买东西都不用花钱,还好意思骂人是奸商?” “我就想给自己妹子送件贴心的东西,不收我钱这东西不就成了他送你的了?想想就可恶,这奸商逼得我熬了几个夜晚,才亲手给你凿刻了一对耳坠来。” 说着,白潇从怀中摸出一个锦盒,打开递给化妆的女子道:“今日就给她戴这个。” “噗” 正在化妆的女子一看便忍俊不禁。她这失控一笑间,手里的一盒香粉便被扑得满屋飞散。 “萱儿,你笑什么?” 萱儿忍笑道:“舅老爷雕琢的这是什么啊,耳坠子都是讲究对称的” 疏桐凑过去看。那是小指甲盖儿大小的两枚白玉坠,一枚是骑牛横笛的牧童,一枚是手执柳枝的女童。虽两枚耳坠大小不太一样,线条简约,面貌也十分粗陋,疏桐却顿时觉得心暖。 见自己费心思准备的礼物被萱儿取笑,白潇有些尴尬道:“你懂什么,这是一对纳福童子,祝舒儿儿女双全,福寿百年的” “我很喜欢这份礼物。谢谢哥哥。”疏桐展延一笑,随即转首对萱儿道,“麻烦姑娘替我戴上。” 看着铜镜中礼服端雅妆容精致的疏桐,手抚耳坠侧首微笑,眼波流转甜美如花。白潇满意的点了点头。 婚礼仪式在尚礼别苑的贵宾堂内举行,这是龟兹国几年来规格最高,礼仪最盛的婚礼。 出席典礼的不但有国王、王后以及几位王子公主,就连雀离大寺的高僧白延也亲自参与。这是他辞去王位主持雀离大寺后第一次返回龟兹王城。延城的百姓闻讯后,无不顶礼膜拜,一时间三重城郭内外都是佛语吟唱,祝福不断。 婚礼上。疏桐的伯父白敬夫妇替代白慕舒眉坐在长辈主席上,与他们并坐的,还有从洛阳赶过来参加婚礼的朱逢秋。而客宾席位上,除了代表王寺村赠送贺礼的月容、周慈,还有从伊吾、张掖、敦煌等地赶来的孙青、易朝和单荣等人。 婚礼完全按照汉室礼仪一项不落的进行。仪式上对新娘父母的送贽礼及对新郎父母的醮子礼都由主席的长辈受礼,而之后的拜堂、沃盥、同牢礼都是由疏桐的堂兄白潇亲自主持。 华堂煌煌。亲友暄暄,这样盛大隆重的婚礼,令疏桐感激不已。 结束繁冗庄严的仪式后,王墨牵着连理带将疏桐带回新房。在婚仪嬷嬷指引下,两人又一脸端严的完成了合卺和结发两道礼仪。待嬷嬷领着一众丫鬟宾客离开后。疏桐才彻底松了口气。 “桐儿累了?”王墨握住她的手问道。 疏桐点了点头道:“有点。” 王墨道:“本来还有礼物送你,若累了的话,我们就先上床休息,明晚再送你” “阿墨要送我什么礼物?”疏桐在听到这话时,精神却为之一振。 王墨唇角勾笑,拉着她,穿过重重华幔,来到了露台之上。 自黄昏吉时开始,疏桐就一直是盖头覆面,此刻发现竟已是月上东天清辉皎洁的亥时许了。 露台有四席大小,上面摆放着汉室风格的几案和绣榻,而几案上除了一组在月光下莹白通透的玉茶具外,还有两张丝弦光洁暗光流转的七弦琴。 王墨走上前去,屈膝在几案一侧盘膝坐下,示意疏桐在几案另一侧入座。 不明白王墨要做什么,疏桐只好奇在几案前沉身落座。待疏桐坐定,王墨便飞手上弦,“铮铮”的拨动起面前的琴弦来。 这一幕,却令疏桐怔住了:他几何时学会了奏琴? 月光皎洁,露台上的秀幔重帐在夜风轻舞飞扬,他在琴弦上起伏拨转的手指,隐在眉峰下深谙沉静的眼眸,还有那轮廓清晰线条俊美的脸庞,令疏桐看得有些发怔。 “桐儿不想与为夫合奏一曲么?” 待听得王墨这一声低问,疏桐才留意到他弹奏的曲子来。这首曲子,她并不陌生,正是那日在沙山上曾与石拓合奏过的。 愣怔之后,在王墨低沉婉转琴音的叩问下,疏桐飞指落弦,一阵清越柔美的琴声便呼应而出。 王墨奏琴的技艺不能与石拓相比,但妙在这两张琴的音色格外奇特,一张低沉如诉,一张轻盈如飞,两音交织,竟是格外的和谐悦耳。加之新婚吉日。两人情意相通,爱意溶溶,这一曲,便在月下旖旎交织。难舍难分。 一曲奏罢,疏桐心底弥漫起难以描述的柔情蜜意。她含笑问道:“阿墨何时学会了抚琴?” “这一曲,却是昨日才学会的。” “昨日?!” “学琴也不是多困难的事,用心足矣。再说自昆山归来,我不用思考那些复杂的世事朝局,静下心来学琴,自然事半功倍。” 疏桐瞬间有些汗颜,为了与石拓斗琴,她可是整日整日的练习了两个月。寻思至此,她便转移了话题:“阿墨要送给我的礼物。就是这一曲?” 王墨笑着摇头:“我要送给桐儿的,是你面前的那张琴。” “送我琴?” “这两张琴,是同一个师傅用同一棵桐木斫造的,一名子夜,一名疏桐。一个琴音低沉,一个琴音清越,最宜合奏。” “子夜、疏桐?”疏桐一脸诧异,“这莫非是阿墨亲手斫造的?” 王墨摇头道:“这是两张汉代的古琴,它们曾经的主人是张掖太守邓训和他的夫人苏悦。史书载邓氏夫妇琴瑟和谐、伉俪情深,令为夫十分羡慕。” “那就是阿墨得到这两张古琴后,替它们改了名字?” “它们本来就叫这两个名字。斫琴师取意来自它们的音色。一个如子夜深更露重宵沉,一个如风过疏桐婉转轻吟。” 疏桐惊愕道:“可,可怎么会和我们的名字一样?” “这说明我们两人的姻缘,上天早已注定。”王墨望着疏桐,笑道。 疏桐疑惑的看着王墨,只觉此话荒诞不经。 见疏桐将信将疑。王墨不忍再逗她,便道:“我是在你进入清梧院的前几日才得到这两张琴的。听舅父说,此琴是他去张掖贩茶意外遇到的,因其中一张和我的小字一模一样,他便买下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了。那日杨管家带着你来清梧院。未及多想,我便替你取了‘疏桐’这个的名字想来,或许是那时就想与你如这两张古琴一般长久相伴了” 疏桐听得心下一动,不由得低低唤了声:“阿墨” “琴与情谐音,这是为夫的一片心,桐儿需得收好了。”不知何时,王墨已在她身边坐下,抬臂将她揽入了怀中。 疏桐垂眸抬手抚摸琴弦,一丝一弦,只觉情丝纠缠,由指入心,将那颗曾经孤苦无助的心,填得满满当当的。 红烛缱绻,罗帐香暖。 王墨与疏桐缠绵亲吻许久,却终究翻身躺下了。 疏桐躺在王墨的怀中,犹豫许久,才羞涩出声:“阿墨是今日累了么?” 王墨垂眸瞥一眼疏桐,笑道:“桐儿想说什么?” “蕙小姐出嫁前,我曾听礼仪嬷嬷说,说男子平生最在意的便是洞房花烛夜,可阿墨你”到这里,疏桐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只羞得红霞满面。 王墨抬手替疏桐拉上锦被,含笑道:“桐儿忘了么,碧湖的那间石窟,才是我们真正的洞房。今日,我们只是补齐礼仪。” 听了王墨如此冷静的话语,疏桐心下竟有些失落。自昆山回来,为避免人前失仪,王墨与她分室而居。白日他在人前端严守礼,晚上却夜夜翻窗而入,与她纠缠不休。如今,两人真正是光明正大的夫妻了,他却反倒这般作态,莫非应了常氏时常念叨的那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疑惑中,疏桐侧首打量王墨,却见他双眼盯着红帐上的金流苏,一副沉思状。 “阿墨在想什么?”疏桐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见王墨答得这般一本正经,疏桐不免好笑道:“阿墨这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么?” “嗯,再有七八个月孩子就出来了,可不能像我爹一样,逼急了给我胡乱用时辰取个名儿” “七八个月?”疏桐有些疑惑。 王墨转首看着疏桐,突然好笑道:“桐儿这做母亲的,还没我这当父亲的细心么?” 做母亲?疏桐顿时愣住了。这两月与他百般情浓,竟忘记自己自昆山归来就一直没来癸水的事儿了。难怪他今日明明动情,却又突然放弃,原来是自己有孕了?! “阿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疏桐羞赧问道。 “我也是个糊涂爹。若不是先前看你弹琴时手腕空空,想着送你一个金镯子,悄悄量你手腕时触到了脉息,只怕还会一直色令智昏下去。” 想到他也只比自己早片刻知道孩子的消息。疏桐心下的惭愧才渐渐减轻了一些。她转而问道:“那阿墨想好名字了么?” “嗯,刚刚想好。” “叫什么呢?” “单名一个‘碧’字。小名,阿碧。” “其实,我想这名的用意,是想纪念我们在这块青石上达成的那笔交易。” “王、白两人,并坐于湖边青石之上谈交易?” 回想起两人当时给“碧湖”取名的情形,疏桐不由笑道:“又是因为我们坐过碧湖边的那块大青石么?” “不是。”王墨摇头道。 “那阿墨是何用意?” “为了纪念她的爹妈在一块石头上创造了她。” “阿墨,你,你怎能”没料到在讨论如此正经之事时,他会说出如此不正经的话来。疏桐顿时面红耳赤。 王墨却又道:“阿碧以后要是长得像你就好了。” “为何像我就好了?”疏桐有些纳闷。 “像你一样,就会有像我一样的男子去宠她爱她。若是像我,就不知道会令多少男子黯然伤神了” “为何像你就有男子黯然伤神?” “像我就太漂亮了啊。” 被他的话绕了一大圈,却原来说来说去都是在夸他自己!疏桐忍不住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王墨便闷声笑了起来。 次年初夏。龟兹延城王氏宅邸书房内。 “这么说。司马衷又归位了?”王墨丢下手里的账本,抬眉道。 坐在王墨对面的周慈点头道:“嗯,四月初七众王围攻洛阳,司马伦被赐死,司马衷被重新拥立为帝。想拿赵王若能听子夜的,或许还不至于如此短命” “可恨我还是没能保住石家。”王墨拧眉道。 “对石家,子夜也算尽力了。怪只怪石崇为反击孙秀。与他外甥欧阳健、好友潘岳暗中联系了汝南王司马允,企图出兵讨伐司马伦。却不知在酒桌饭局中,此事被孙秀的一个眼线探知,司马伦听闻后当即大怒,在孙秀的提议下先是假意提拔司马允,召他入宫听宣。却在宫门之外布下重兵将他以谋反罪诛杀。司马允一死,石崇就失去了最后的靠山,孙秀带着军队收捕谋反同党,第一个收捕的便是石崇” 听周慈讲到孙秀的人攻入金谷园,逼着石崇索要绿珠夫人。绿珠竟从崇绮楼翻身跃下时,王墨的眸光便是一沉,好一阵,他才问道:“石拓如今可还好?” “朱老板已经按照子夜的意思,以石崇隐秘遗产的方式,将洛阳的那些店铺交给了他,起初他还有些怀疑,后来也没发现什么疑点,便认真过问起经营情况了。想来,他多少遗传了石崇的经商天分,料理起店铺来,比我们想象的好多了,如今那十几个铺子都在盈利。” 听到这里,王墨脸上的神色轻松了几分,便道:“如此甚好。博陵公与司马颖交恶,他家那位小姐品性才貌皆很不错,师兄可以在合适的时机为他们引荐一下。” “如何引荐?” “石拓的母亲曾托媒人去求过这门亲事。如今石家没落,博陵公未必会答应。师兄可以设法让王家小姐在街头巷陌与石拓偶遇,她若是喜欢上了石拓,此事便好办了” “偶遇?” “石拓那呆子的长处就是生得了一副风流公子的好面相,一般女子见了,没有不动心的。” 听王墨主意都出到这个份上了,周慈不禁笑道:“子夜,你竟是要将他的终身大事也一并办了?” 王墨叹道:“他能早些成家立业,桐儿便能放下心来。她对石家,总觉得有愧于心。” 提到疏桐,周慈便是只笑不语。 “崔平那边怎样了?”王墨转移了话题。 “已是病入膏肓,估计我抵达延城时。他差不多就该魂归西天了。是月容在亲自办理此事,子夜可以放心。崔平一倒,司马颖也就熬不了多久了。” “崔平替司马颖把路子早就铺好了,邺城的兵马也一直训练有素。他想要坐上皇位其实不难。难就难在身边没有看得长远的谋士,以他急功近利的性情行事,三五年之内必然兵败垂成。” “三五年?”周慈搁下手中的茶盏问道,“那蕙小姐怎么办?” “自然要在大厦将倾前将她接出来。” “那乐素呢?” “她是他的正妃,要如何选择,由她自己决定吧。” 周慈还想再问,王墨却道:“师兄与师姐如今可还好?” 话题陡然转到此处,周慈脸上的笑容便深了几分:“还好。” “师姐性子是有些清冷,但她待人却是热肠热心的。” 周慈无奈笑道:“我们几个一起长大,她是什么性子我岂会不知?总归她是放下你了。这么多年我都等待过了。也不在乎多等她几年。” “多谢师兄这些年来一直守护师姐。”王墨起身朝周慈郑重一礼。 周慈忙忙站起身来:“子夜这是做什么?要说谢,还应是我谢你成全才对。” 与周慈欢饮散宴后,王墨轻手轻脚返回卧室,生怕吵醒了疏桐。却刚刚撩开纱帐,便听得疏桐问道:“阿墨回来了?” “桐儿还没睡着?” “阿碧在肚子里踢得欢腾。想必是还在等着你讲故事,不肯入睡呢。” 王墨上床将疏桐搂入怀中,抬手抚摸着她圆润的肚腹,一脸歉意道:“我该早些散了宴席回来陪你们。” “师兄远道而来,你们相聚一场也不容易,我都和阿碧解释过了。” 王墨侧首在疏桐额角吻了一下,笑道:“多谢桐儿替为夫开脱。” 疏桐心底却暗自偷笑。哪里是阿碧在等着听他讲故事,分明是自己习惯了被他搂着入睡。 “我一直奇怪,阿墨在延城开了那么多店铺,却为何独独不开医馆济世救人呢?”疏桐问道。 “人生死有命,妄想靠针石方剂与天争命,只是徒劳而已。为夫不太喜欢做那种徒劳抗争的事情。” “若没有阿墨的一手好医术。我早就死在常氏手里了。阿墨怎么能说医术是徒劳呢?” 王墨笑道:“桐儿说得有道理,正好师兄也在,为夫明日便着手安排开医馆的事。” “阿墨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疏桐心下松了口气,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自成婚以来,王墨每日除了花一个时辰处理手里的生意外。余下的时辰便都是陪伴疏桐。初时,她颇感幸福满足,可日子久了,她却顾虑重重:他不是石拓那样可以只满足于琴棋书画诗酒人生的人,这样平淡无味的日子,他会不会很快就厌倦了?若是开家医馆,他每日替人诊病治疗,受人敬仰尊重,会不会令放弃了竞逐天下的他,得到一些弥补? 王墨却看透了疏桐的忧虑。他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但既然她在替自己担心,开家医馆来安抚她又何妨?龟兹人虔诚信佛,对生老病死的理解也都是以佛理来阐释的,“诸行无常,是生是灭,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汉地的医术他们未必能接受,这也是他开各种店铺却唯独没开医馆的缘由。 王墨将她露在薄被外的手轻轻拉进被中。就算得不到天下,他也要给她和孩子们一世逍遥,一世安乐。 五年后。昆仑山东麓。 在植被茂密的峡谷驰道上,一辆油壁马车在青石栈道上缓缓行进。 “爹爹,我们要去哪里呀?” 装饰精美的车厢内,一个头梳双环髻身着绿罗裙的小姑娘,仰首向一位着青灰褒衣插乌木发髻的雍雅男子发问。 男子笑着将小姑娘抱入怀中:“爹爹带阿碧回家去看看。” “娘亲,我们的家不在延城么?”阿碧疑惑望向坐在男子旁边身着绮罗绣袍嘴角噙笑的母亲。 女子笑答:“是你爹爹又给阿碧布了一处新家。” 车厢内正是王墨一家三口。 马车沿着栈道徐徐前行,车窗外一路溪流潺湲,汩汩流淌,润泽的山风带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开凿这样一条山道。需要耗费许多人力财物吧?”疏桐望着窗外驰道上连绵如画的风景问道。 王墨道:“是在原来的驰道上清理后重建的,节省了不少工期。” 疏桐心下却有些不悦:“这么大的事情,阿墨竟能瞒着我好几年。” “我只是想给你和阿碧一个惊喜。”王墨抬手将疏桐揽入怀中,一脸爱怜道。“桐儿放心,以后再不会有事瞒着你了。”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王墨抱着阿碧先下了马车,随即转身伸手给疏桐道:“桐儿下来看看。” 疏桐躬身步下马车,却在抬头的一刹那,被眼前的景象惊住。马车停在一道建在两山之间高达五六丈的铜门之前,铜门之上,还有城楼和瞭望台,台上有身着甲衣的武士在巡逻防守。而铜门之下,是一座可以通行车马的石桥。桥下清溪奔涌,水声潺潺。 “这里便是呼犍谷原来的入口?” 王墨点头道:“嗯,西夜河冲开了地震垮塌的山体,我就着这道峡谷天险,重新修筑了门楼。想来。百年前的西夜国也不过如此。” “公子和夫人到了,开启城门!”城门前一个身着甲衣的男子呼喊一声,铜门便在机轴的转动声中,徐徐开启。 疏桐循声望向那号呼开门的武士,不免奇道:“他看起来好面熟。” “桐儿忘了么,几年前我们从洛阳出发西行,便是他们一路保镖。” 原来。这些守城的武士,便是王墨最早自中领军府和廷尉府退役军人中招募的那帮保镖队伍。 铜门开启后,王墨抱着阿碧,牵起疏桐的手道:“走吧,我们回家。” 过了石桥,从铜门后的涵道穿谷而过。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城池。城外青山碧水环绕,城内青砖瓦房鳞次栉比。若非是那一幢幢瓦房上还有炊烟在袅袅升腾,疏桐几乎怀疑这是一幅笔意写实的风景画。 “好美啊。爹爹,原来你书房抽屉里藏着的那幅图画,是真的啊” 王墨笑道:“阿碧好记性。你看的那幅正是设计图。” 五年的时间里,他竟在这呼犍谷内,修造出了如此美丽的一座城池?而自己竟一无所知,还只以为他每日都在医馆忙着诊病治人 “桐儿不喜欢么?”王墨笑问。 疏桐摇了摇头。她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眼前一切恍似在梦中,惊愕得难以置信。 “走,我们逛逛去。” 正值初夏,入城的青石路边,稻田葳蕤,花木繁盛,穿行其间,便犹如置身江南水乡一般。进入街巷后,家家户户门前粉墙青竹,间杂桃李花开,烟霞云罗般美不胜收。 再转过两条巷子,便又是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的繁华集市。看着集市上川流不息往来熙攘的人流,疏桐疑惑道:“阿墨,你仿照汉地风格建造了这座城池不说,竟还花钱雇这些人来扮演城民?” 王墨还未回答疏桐的问话,一个老阿婆便疾步走到了疏桐跟前:“丫头,你可算是来了?昨儿听说你今日要来,我一大早就在这路上张望好几回了。走,到我客栈里去,我给你们做了好吃的” “阿米,怎么是你?!”疏桐惊讶不已,这个老阿婆竟是比亚玛村落开客栈的老阿米。 老阿米拉着疏桐一边往路旁的一家客栈走去,一边唠嗑:“我听人说了,就是你和你男人打开了地宫里断龙玉的闸门,让西夜河重新流淌,给这一带的人造了福” 原来,昆山东麓沙化严重的地区,都因西夜河回归河道水位充盈而重获生机,几年间,河道两岸枯树发芽,草木生长,沙漠还绿,一片生机勃勃。 而在得知王墨要在呼犍谷内修筑城池后,这些常年流离在沙漠各处的部落和村寨都纷纷归来,回到了他们祖上曾经生息繁衍的呼犍谷内。与此同时,还有许多因战乱而举家迁徙过来避祸的汉人,也都住进了峡谷。如今,这峡谷里的常住人口已经过万。 从老阿米的客栈出来,穿行在熙攘往来的街市中,看着一个个面带笑容安居乐业的城民们,疏桐心底涌起难言的感动。 “小医者,疗人体肤;中医者,治人体魄;大医者,起死回生。其实,大医也不是医者的至境,真正的大医,应是疗治天下,活命苍生。” 原来,这才是他想要做的医者! 这一刻,疏桐甚至有些疑惑:若他得到了那些黄金,若他回到了中原,此刻陷入八王混战的大晋,又该是何等面貌? 在城中穿行许久,疏桐一路神思恍惚。直到王墨牵着她的手来到一座看起来十分眼熟的屋宇前,她瞥见院门外的那株柳树,当即放开王墨的手,上前推开了朱红的院门,在一眼望见门内布局熟悉的院落亭台后,顿时热泪盈眶。 “桐儿,此生我改变不了自己的身份,只能还你一座童年的宅院,给你一生一世相爱相守的承诺。”王墨在她身后解释道。 “阿墨,谢谢你。”疏桐抬袖拭泪,哽咽出声。他对她用心至此,除了这轻飘飘的一句“谢谢”,她却再也找不出词语来。 “娘亲,你怎么哭了?”阿碧从王墨手中扑下地,朝疏桐跑去,拽着她的衣摆道:“不哭,乖啊。” 见女儿如此可爱,疏桐破涕为笑,俯身将她抱起:“嗯,不哭。”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待阿碧入睡后,王墨带着疏桐登上了后院的一处高楼。楼上锦绣铺陈,纱帐盈拂,花果飘香,竟是赏月观灯的绝佳之处。 疏桐扶栏观望远处灯火璀璨的城池,由衷赞叹道:“却不知,这万家灯火,原来竟比天上的星河更美!” “星河耀眼,却远隔千里,冷冷寂寂。灯火昏黄,却触手可及,暖暖溶溶。”王墨自身后环住疏桐的腰,轻声道,“桐儿,给我们的城池取个名字吧?” “我们的城池?” “对,我们的。你看叫什么好呢?” “碧城。”未及多想,疏桐脑海里便浮出了这个名字。 “好名字。九霄之上,道家的仙境之城,也叫碧城。”和自己的想法一模一样,王墨不禁含笑赞许道。 疏桐回首笑道:“没想到“碧城”还有这层意思,我只是想着阿墨喜欢” 却一语未了,她的唇便被他炽热的唇瓣攫住。 在满城迷离的灯火中,他的吻,也如同一簇簇火焰,点燃了她的身心。在彻底沦陷之前,他沙哑的嗓音在她耳畔低语:“桐儿,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可好?” “好。” 她心里如是作答,干渴的嗓子里却早已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抱着他的肩背,让自己与他贴得近一些,再近一些,更近一些,直到融为一体,不分不离。 碧城春深,人间至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