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纵小世子他又认错人了!》 1、第 1 章 日上三竿,太阳透过窗格照射到了人的眼皮,晕出一片暖暖的红。 景溯不耐烦地用袖子挡了挡,等到那股热意晒得他怎么也无法继续睡时,才不甘不愿地睁开眼睛。 “又是无聊的一天啊。” 景溯伸了个懒腰,声调拖的绵软。 他声音极小,说是嘟囔也不为过。 然而守在外面的人却立刻发现,殷勤地进来帮他洗漱。 “世子,小的祝您生辰吉乐,松鹤延年!”书童柳枝喜气洋洋地做了个贺寿的礼。 景溯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十七岁生辰。 “本世子才十七,延什么年?不过嘴挺甜。”他很快反应过来,逗弄了书童一句,顺手拿过桌上的折扇给他,“赏你了。” “少爷,小的祝您才高八斗,貌比潘安!” 景溯道:“才就不用了,貌倒是可以再增加一点。” 话间把一个玉扳指又抛了出去,引得众人争抢。 “小的,小的祝世子爷娇妻美妾,家宅和谐!” “噗!”景溯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少爷我还没有成家呢,哪来的娇妻美妾。” “哎哟。”小厮冲他挤挤眼睛,“后院那位不也差不多嘛。” 后院那位…… 景溯心中一动。 后院那位究竟算什么呢? 景溯正色道:“休拿贺兰公子开玩笑。” 不过也没正经生气,依然打发了剩余众人一些值钱玩意,让他们散去了。 过了会儿,管家柳山来请安,把贺礼单子给他从上到下念了一遍。 从奇珍异宝到山珍野味,无所不有,那礼单的长度更是让人担心,国公府的府库是否能放得下如此多的贺礼。 而这不过是景溯一个平平无常的十七岁生辰而已,等到景溯弱冠之年,不知道又是何等盛况? 被无数人艳羡的定国公府唯一继承人,定国公世子景溯,却只是听了个开头就不耐烦了,挥挥手道:“行了,这些去给祖母过目吧,我听得头疼。” 管家也没有强求,把单子收了起来,恭敬道:“今日五皇子殿下也会到,老太太让您好生招待贵客。” 景溯点头道:“这些我自然晓得。” 管家退下,景溯又叫住他:“欸,今晚让贺兰悯也出席吧。” 管家身形顿了一下,回复道:“贺兰公子该以什么身份出席呢?” 景溯想也没想:“当然是本少爷的朋友。” “自然可以,不过世子的朋友是个胡人吗?” 景溯:“不可以不说他的身份吗?” “自然也可以。”管家平静而尖锐地说,“不过少爷抢亲之事众人皆知,又有哪家朋友是由漠北关外婚礼上抢回来的呢?” 景溯噎住了:“这……” 他理亏,这会被臊了,也没有可以反驳的余地。 “公子,贺兰公子进府也有些日子了,他的性子我都看在眼里,最是清高自傲的一个人。您若是之前没有招惹他,想跟他做个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还好。”管家殷殷劝诫道,“但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了,你们之间就再也没有别的余地了。” 景溯又何尝不知道。 自己当初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抢回来,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就已经是最大的侮辱。 之后又将人塞进自己后宅,现在说什么朋友的,也只会被那人骂上一句“假惺惺!” “我只是想让他对我笑一笑。”景溯托腮,无限怨念,“再不济,给个好脸色也行啊。每次他看见我都恨不得生吃了我一样,上次差点拿花瓶砸破本公子的头!” 管家默默想,其实他还挺理解贺兰公子的,任谁摊到了自家世子爷这样的纨绔子弟,都是一种巨大的不幸。 不过,景小公爷再恶霸,再纨绔,也是自家的掌上明珠,哪有帮外人不帮自家人的。 管家只好又给出建议:“其实贺兰公子如今还是清白之身……若是派出护卫,安然把他送回漠北,也算了却一桩烦心事。只是不知道您舍不舍得……” 景溯光是想到那个场景,就觉得一阵心揪。 他一拍桌子:“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找他找了三年,整整三年!好不容易找到人,就这样把他送回去?” 管家便明了了,这是舍不得。 “如此,还是让贺兰公子待在后院休养吧。”管家行礼退下,留下一个头疼的景溯。 * 晚上,景溯好不容易送别那些给他庆贺生辰的公子哥们,接过书童柳枝送来的醒酒汤,艰难地灌了下去。 他又仔细地净手洁面,问柳枝:“我现在看上去可还齐整?应该不像醉汉吧?” 柳枝看他只是脸颊微微有点红晕,神色还算清明,笑道:“少爷玉树临风,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怎么会有这种问题呢?” 景溯并不买账,摇头道:“胡说!我看贺兰就比我好看很多……贺兰呢,贺兰在哪?” 柳枝便知道自家少爷又要去那贺兰公子那找罪受了。 真是,吃了那么多冷眼,还硬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柳枝刚刚说的,并不是为了讨好景溯的违心话。 在他心中,景溯虽然还未长开,依然带着一些少年人的稚气,不过眉目之间,已经足够见到日后的风流神韵。 景溯的母亲,是名动京城的倾国美人。 而他的父亲,是倾国美人此生非他不嫁的俊美将军。 这对壁人所孕育的唯一一个孩子,再丑也丑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景溯基本上就是可着父母的优点长的。 小时候就经常被说是仙童。 谁敢说,那些京城的权贵少爷那么爱跟自家少爷玩,没有看中了他的脸的原因呢。 可惜啊可惜,少爷啥都好,就是眼睛有点问题,怎么就看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还是个胡汉混血的男人呢? 柳枝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更加仔细地为景溯引路,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磕了绊了。 * 景溯远远的,就看见贺兰专属的那座小院子里,灯火疏疏落落,一道清隽高挑的身影就站在那错落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吸引人。 就是这样的人,让他念念不忘地找了三年啊。 * 景溯头脑里有些昏昏沉沉的。 今日这生辰宴在家里举办,有祖母管教,不敢玩的太过,是以喝的都是一些不足以醉人的桂花甜酒。 可是也经不起那群狐朋狗友们死命灌啊。 景溯连说一口也喝不下去了,朋友们却不饶他,纷纷央求道:“景溯哥儿最近可有排新戏,给我们看个新鲜呗。” 景溯这人,正经的世俗经济不乐意学,也不像一般的风流子弟那样,雅好诗词歌赋,吟风弄月。 他唯独在丝竹管弦一道上有些痴迷,不仅自己在府上养了乐师,还经常去交教坊瓦舍,与那些歌伎戏子们谱曲奏乐,以尽声色之娱。 平时,他一向恨不得逼着别人欣赏自己的新戏,今天却少见的有些扭捏。 酒酣之时,他拍拍手,一群如鲜花嫩柳般的美人就乘着一方小舟登场,到那湖心的凉亭上,表演了一出新排的戏。 这是个不同于寻常才子佳人的新奇故事。 江南某地书生云游四方之时,遭遇乱兵,被漠北一神女所救。书生见之忘情,但神女飘然而去,不知名姓。书生日思夜想,经历千难万险,求西王母指路。西王母许书生与神女梦中相见,书生向神女倾诉衷肠,有情人终成眷属。 表演完毕,公子哥儿纷纷叫好,打发了戏子们许多赏钱。 有人问道:“溯哥儿,这戏倒也新奇,怎么那神女还有家有地的,偏偏是漠北的?” 另一个人就说:“你有所不知,这是景溯写他自己的心事呢!可不就事事详细嘛!” “什么什么!”众人就激动起来,“快说给我们听听。” 一个人挤眉弄眼道:“溯哥儿,这出戏不会与你最近那桩传闻有关吧,可我怎么听说,你那位~其实是个男子呢!” 尊位上,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喝酒的五皇子,这时也放下酒杯,看向景溯。 景溯喝了一口酒道:“我也不知道他竟然是个男子啊。这戏是早两年就写好的,只是最近才拿出来排练。” 立刻有人了然道:“我说你刚才怎么扭扭捏捏不肯给我们看,不会是准备拿去给你那神女,哦不,神男献宝的吧!恕我直言,你这也太懒了一点,也不把性别改一改,恐怕欢心讨不成,反而惹恼了人家。” 景溯愣愣道:“啊?会这样吗?” 他本来是想借这出隐喻了他和贺兰悯相识的戏,唤起他三年前的回忆,感动他一场呢。 如果真的会惹贺兰生气,要不还是不要给他看了。 讨好他的东西又少了一件,愁。 众人看他呆呆的样子,哄笑起来。 “人人都说景小公爷万花丛中过,荤素不忌,原来于情之一字上,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呆子。” “景溯,那些花魁歌伎如此喜欢你,不会全因为你这张脸吧!” “景溯,那神女是男人你也要,你莫不是龙阳之好?” 景溯道懒得理会这些,但被大家缠的有些烦了,习惯性地寻求帮助。 他看向身边那个高大身影,忍不住把体重压在他身上,在他耳畔告状:“殿下,你就这样看着他们欺负我一个?” 其他人闹得更欢了。 “景溯玩不起就知道找五殿下!” “谁不知道溯哥儿是殿下的眼珠子?” 景溯非常大不敬地揽着五皇子的肩,仗势欺人:“那我有人罩我,你们有吗?” 五皇子看了眼景溯搭在他肩上的手,笑了笑,压下众人的喧闹:“好了,景溯今日生辰,别闹他。” 皇子殿下都发话了,自然没有人敢再生出异议。 又玩了一会,大家都累了回家去。 最后竟只剩五皇子一人。 景溯在五皇子身边的坐下,捏了捏五皇子的掌心,他冷峻的神色果然柔和下来。 “那些闲话我也听了些,你府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也该打发了,免得坏了你的名声。” 景溯惊奇地说:“什么,我还有名声吗?” 五皇子道:“景溯,你别装傻。” 景溯神色变委顿下来,趴在桌上,有些委屈:“殿下,我是真的有点喜欢他……” 五皇子伸手,捏着景溯的脸把他的头转过来,面向自己,狐疑地问:“你真是龙阳之好?” 景溯回想自己面对贺兰悯时的心情,每次见到他时,心脏简直快要跳出胸腔一样,点头。 五皇子眯了眼睛看他,似乎在思索他话语的真假。 片刻后,哂笑一声,放开了他。 “也罢,你高兴就好。” * 贺兰悯一个人站在锦鲤池边,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似乎是在喂鱼。 察觉到景溯过来,也只不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继续专心做手里的事。 景溯一看到贺兰悯的脸,就觉得刚刚喝的果酒度数似乎又加深了。 他果然是龙阳之好吧,不然怎么一看到贺兰悯就晕乎乎的呢。 “贺兰。”他叫了他一声,没话找话,“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啊,在这喂鱼?” 贺兰悯没有理他。 景溯也习惯了,摸摸脖子,若无其事地走到贺兰悯身边。 “那啥,本来答应今晚和你一起看的戏,因为有些事耽搁了,你别失望啊。” 贺兰悯神色淡淡的,看起来本来就对那处戏毫无期待。 “哎呀,我帮你一起喂吧。” 景溯抬手,想去拿贺兰悯手里盛放鱼食的小托盘,盘子就“砰”的一声,掉进了水里。 景溯看的清楚,明明是贺兰悯故意松手的。 他也没生气:“不喂就不喂了吧,贺兰,你吃晚饭了吗?” 贺兰悯显然没有心情搭理他这个无聊的问题,转过脸看他:“你喝了酒?” 景溯跟一群人胡闹了半天没拘束,这会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他脸颊有点红:“今日是我十七生辰。” 贺兰悯没做声,像是没听到一样,转过头看着锦鲤池。 景溯也不指望从他这里听到一句贺喜,不过还是有点暗暗的失望。 “帮我捡上来。” 贺兰悯忽然说。 不是景溯的吩咐,柳枝有些躲懒:“贺兰公子,这春寒料峭的,水实在是有些冻骨头啊……” 贺兰却不理他,却直勾勾望向景溯。 景溯愣愣地指了指自己:“我?” 贺兰一向冷若冰霜的脸上带了点莫测的笑意。这好像是景溯把他抢回来以后,第一次看见他笑。 2、第 2 章 景溯下到石桥下,手扶着柳枝,把锦缎鞋袜全脱了,赤足探进池水里。 “嘶……”他忍不住无声的倒吸一口气。 早春寒夜里的池水,凉的跟刺骨的小刀一样,顺着他脚面的皮肤割进他的骨头里。 “少爷,要不还是小的来吧。您这金尊玉贵的,怎么能亲自下水呢?万一染上风寒怎么办?”柳枝急的不行。 景溯摆手道:“捡个东西而已,大惊小怪的。” 说话间,他已经弯腰低头,手探入冰凉的溪水里,试图去够到那个小小的鎏金碟子。 碟子正好被卡在一块大石头的凹处,不巧的是,那凹处面向池水中间,离景溯还有些距离,伸长了手臂居然够不到。 景溯只好再往里面走了一点。 “少爷别再往里面走了,危险!”柳枝急的快着火了,病急乱投医,居然找平日里最看不上眼的人帮忙,“贺兰公子,您快劝劝少爷啊!” 景溯抬头,看见贺兰正在桥上看他,高度差让他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抬头对桥上的人一笑:“贺兰,不用担心我,这池水最深处也就到人膝盖,淹不死人的。” 贺兰这才缓缓道:“是吗?那还真是……” 也不知是贺兰的声音太小,还是池水的声音太大,景溯没有听清楚他后面半句话。 不过他觉得,贺兰一定是在关心他吧? 景溯瞬间又有了动力,他计算好距离,探身去捞那小小的碟子。 “咚”。 不知什么东西落水,发出清脆的一声,荡出的水波居然正好推开了卡在石头凹出的碟子,让它随着水流漂向更远的池水深处。 景溯的指尖还差一点就碰到碟子了,眼看功亏一篑,他顿时就急了。 全然不顾什么体面教养,也不顾春夜水寒,他往前踉跄两步,一下子整个人扑进池子里,任水流没过他的脸颊,刺骨寒意扎进他的整个身体。 瞬息后,全身湿透的少年从水下钻出来。 景溯小狗似的甩了甩头,飞溅的水珠四散落入池水中,在月光与灯光的映衬下,如同炸开了一场水面上的烟花。 他撩开额上的湿发,右手还高举着鎏金碟,冲桥上的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看,贺兰,我帮你拿到了!” 贺兰悯看着这可以称得上明媚的一幕,背着光亮的脸色依然阴沉。 他眯了眯眼睛,冷冷吐出两个字: “蠢货。” 随后不再搭理景溯兴奋的叫嚷声,转身回了屋里。 景溯上岸之后,急冲冲要去邀功,结果桥上的人却不见踪影。 他脚步顿在原地,好不容易打捞到鱼食碟的兴奋之情被冲淡了几分。 “哎哟我的好少爷,您可快擦擦吧,别真出个什么好歹来!” 柳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准备好了衣服姜汤等一应物件,此刻几块厚实柔软的布巾将景溯团团裹住,挡住了寒风的侵袭。 “少爷,咱们先去沐浴更衣吧。还有这姜汤,一定要多喝两碗。” 景溯被柳枝推着进了贺兰悯的房间。 青年此刻正坐在小几前,翻阅着手上的一本书,表情闲适,像是从未被人打扰。 柳枝顿时忿忿不平了起来:“贺兰公子,我家少爷为你……” 景溯抬手,打断了柳枝的话。 他将手上的小碟子递了过去:“贺兰,你要的。” 贺兰悯望过去,景溯拿着碟子的指尖被冻的发白,几乎透明,而他的袖子还在往下滴水。 贺兰悯没接,一手支撑在耳畔,就这样戏谑的抬头看着他:“玩笑话而已,谁知道景小世子竟当真了。” 景溯似乎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就连表情都平静无波,只是脸色好像更白了几分,看上去倒有几分弱气。 “是我想太多了。”景溯将碟子放在桌子上,“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 “少爷,不在这里沐浴再走吗,这里离我们的院子很远啊!” 景溯转身离去时,柳枝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还不忘回头恶狠狠地剜了贺兰悯一眼,看上去恨不得把这个胆敢戏弄他家少爷的恶霸活活吞了。 贺兰悯冷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他的目光不经意往下时,却看见景溯留下的水渍。 那些淋漓的脚印中,有丝丝缕缕鲜红的血迹。 一路蜿蜒向他离开的地方。 * 景溯龇牙咧嘴地坐在床上,让柳枝帮他处理脚底的伤口。 伤口不大,只是拖了太久没处理,景溯还非要先洗澡再包扎,流的血比较多。 “你轻点。”涂药粉时,景溯疼的一抽。 “小的笨手笨脚,要不还是请医师来处理吧。”柳枝看上去非常紧张。 景溯连忙道:“那怎么行,到时候整个府里都知道我受伤了,惊动了祖母怎么办?” 柳枝嘟囔道:“还能怎么办,那什么贺兰被赶出府呗。” 景溯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小子,在动什么坏心思呢。告诉你,你要是敢偷偷把今晚的事告诉祖母,我让你好看。” 柳枝丧气的说:“那个贺兰有那么好吗,今晚他分明是故意戏弄少爷!让你出丑!从小到大,少爷何尝受过这种委屈?” 景溯扶额。 是啊,从小到大他都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有权有势的小世子,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这还是第一次别人骑到他头上来。 想想真是心里窝着一口气啊。 可是……可是欺负他的人是贺兰悯。 景溯回想到多年前山洞里,那个照顾自己,给自己端饭喂水,温柔似水的面孔,心就柔软了下来。 谁知道心心念念了三年的少女竟然是个少年呢! 天意弄人! “算了,我欠他的。” 景溯最终还是忍下了这口窝囊气。 * 景溯第二天就开始发热。 这可急坏了定国公府唯一的女主人,老太君。 老夫人不但延请了宫里的太医,大手一挥拨下无数天材地宝给景溯诊治,还把贴身照顾景溯的所有奴仆都召来,细细问了他为何会突然感染风寒的事。 柳枝牢记景溯的叮嘱(威胁),顶着老太太可怕的威势,硬是咬死了是景溯生辰宴上喝多了自己不小心掉进荷花池里,绝对没有发生什么其他事端。 老太太抿了一口茶,一字未发,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最终只是象征性地扣了柳枝这个贴身书童一个月月例,就放过了他。 景溯知道后,大夸他有义气,抓了一大把金瓜子塞在他怀里。 过了老太太这一关,景溯虽然还是病的难受,却精神了很多,特地吩咐柳枝: “把我风寒的消息放出去,尤其是疏风苑,一定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要是疏风苑有人来看我,就让他先进来,其他客人往后推,知道吗?” 柳枝表面答应,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这疏风院除了贺兰公子,还有谁能来啊。 千叮咛万嘱咐,还不就是放不下那该死的贺兰。 * 景溯没等到贺兰悯来探病,反而等到了一个不太想看到的人。 程嘉应。 程嘉应是他表弟,程嘉应的母亲舒夫人和景溯的母亲是姐妹,按辈分景溯该叫姨母的。 因为景溯自小失怙,祖母又年迈,怕他无人照顾,舒夫人就自请过来照料景溯,从此也带着一家子在定国公府安了家。 所以景溯和程嘉应可以算是一起长大的。 不过景溯却不太喜欢这个表弟。 原因无他,太烦人了。 这不,程嘉应在给他削梨,就暗搓搓问了起来:“溯表哥,你生病旷课,夫子们都很生气呢。” 程嘉应和他是国子学同一届的学生,不过两人成绩可差远了。 景溯“哦”了一声。 “夫子们夸我书法好,让我没事多教教你,或许可以趁着你病的这段时间给你补习。” 景溯没接他的梨,反而拿起旁边的果子吃了一口:“这就不必了,你自己留着欣赏吧。” 程嘉应的梨没递出去,也没生气,半晌道:“不过要我说,我的书法却不及疏风苑那位公子十分之一。” 他状似好奇地问,“那位贺兰公子是表哥的客人吗?姓氏听着不像中原人。” 景溯坐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书法好?——不对,你怎么跑到疏风苑去了?” 景溯有种辛辛苦苦找到又藏起来的宝物被其他人发现的感觉。 “那里最近新调了很多侍卫,我也是好奇。”程嘉应说,“我在苑外问那位公子我能不能进去,他就邀我了。” 贺兰居然邀请他进去?哪次自己去疏风苑不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赶出来? “说起来,我与那位贺兰公子也是投缘。我见他书案上摆着习字作品,就过去与他探讨,他果然感兴趣,还让我也给他写一幅字。” 程嘉应又回想着说,脸上的表情兴味十足。 景溯听着,腔子里都要冒酸水了。 贺兰和程嘉应投缘?贺兰居然和程嘉应探讨书法?还让程嘉应给他写字? 景溯快疯了。 他都不知道贺兰悯书法好,那个人在他面前好像从来不露出任何喜好。 “那你给他写了吗?”景溯问。 “未曾,等下回去就写。”程嘉应道。 “你不许给他写!”景溯凶巴巴道。 “为,为什么?”程嘉应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 当然因为他是我的人。 不过此话景溯只在心里想想,没好意思说出来,只道:“没什么,夫子们不是说你要给我补习吗,哪有工夫去给别人写字?” “这样啊……”程嘉应应下了。 刚才的梨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发黄了,程嘉应又拿了一个慢慢削起来。 景溯发现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不禁很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没什么。”程嘉应说,“我只是没想,溯表哥真的会同意。” …… 程嘉应走了,景溯把柳枝叫来。 “疏风苑的消息你传达出去了吗?” 柳枝发誓:“我保证疏风苑上上下下,就连一只蚊子都知道少爷你生病了,病了好多天了。” “那你有说我病的快死了吗?” “少爷,这话不吉利,可不能挂嘴边上。”柳枝忙说,不过迎着景溯殷切的眼神,还是补充道:“这话我也放出去了……少爷,就连那么忙的五皇子殿下都抽空来看你了。有的人不会来,就是不会来的。” 景溯心想,他当然不来看我,他忙着跟程嘉应探讨书法,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呢。 “程嘉应果真去疏风苑了吗?”景溯又问。 柳枝道:“确实去了两回。” 景溯忿忿:“我这才病了几天啊,都去两回了,他们是真快成知己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表少爷两次都不过是略坐了坐就走了,再说,他们也没谈论有关少爷您的事……”柳枝低头,越说越小声,“说了也是徒增烦恼。” 这话倒没错,景溯双臂大张,摊到床上。 * 第二日下学,程嘉应果真兑现诺言,早早来到景溯的房间,要给他补习书法,顺便把落下的功课一起补了。 景溯一手狗爬字,在一两银一张的名贵宣纸上张牙舞爪。 程嘉应耐心指导他:“你的腕力虚浮,写字也没有章法……” “少爷,您要的宝贝来了!”柳枝跑进来,将几个锦盒堆在景溯案上,一一打开,“这盒都是颜什么,颜真卿的碑拓,这盒是米糠的真迹,其他的也都是名家作品,小的记不住名字,不过那古董商人保证过了,都是真品!” 程嘉应在旁边听得额角直抽:“那叫米芾。” 不过显然没有人在意他的纠正,景溯将盒子一一打开看了看,很满意:“好,重重有赏!” “那什么,映表弟,书法就下次再练,我还有事儿!” 他将笔一甩,就带着柳枝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独留下程嘉应一人,望着纸上那未干的墨迹,写的是一个“悯”字。 3、第 3 章 “我又做错了吗?” 景溯心不在焉地上下甩着手中的荷包。 那日他以为得知了贺兰悯的喜好,兴冲冲地跑过去给他送礼物。 谁知东西被全部扔了出来不说,还被斥为“附庸风雅”。 景溯当时就不乐意啊,道:“程嘉应那字你都喜欢,他才练了几年?他的字就算再好也比不过这些书法大家吧。我只是听说你喜好书法想让你高兴啊。” 贺兰悯冷冷道:“听说,你从哪听说?我道程公子近日怎么不来了,恐怕是被有心人阻碍了。” “程嘉应两天不来你就记挂,我病了半个月了也没见你来看一次。”景溯很委屈,“贺兰,说来说去你就是更喜欢程嘉应!” “至少程公子可没存着龌龊心思。”贺兰悯道。 龌龊?景溯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这么说。 “我龌龊?是,我是把你抢来的,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那天我不那样做,你也许就……”景溯意识到了什么,把嘴闭上。 “我就什么?”贺兰悯显然没打算放过他,一步步逼近他,“我就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困在这方小院里,任你随意玩笑取乐。” 贺兰悯已经将他逼到了角落里,单手将他困在手臂和柜子中间。 被困在男子胸壁之间,景溯迟钝地感受到一丝危险。 他知道贺兰悯是比自己高些的,但没想到他的气势也比自己强这么多。 “我没有拿你玩笑取乐……”景溯小声反驳。 他害怕不小心说错话了会被贺兰打。 “那你说,我也许会怎样?”贺兰咄咄逼人。 “没有什么,我随口瞎说的。”景溯从贺兰悯的臂弯下钻了出来,逃也似的跑了。 * 贺兰悯会死。 这是景溯没有说完的话。 自从三年前被那个陌生少女救了以后,景溯便心心念念,每年都亲自去漠北一趟,试图寻找到那个人。 他隐去身份,以一个夏国茶酒商人之子的身份,行走于苍国大大小小的部落中间。 他长得好看,人也随和,更是出手阔绰,一来二去认识了不少朋友。 白部部族首领之女白双元就是其中一位。 白双元人美,也爱俏,最喜欢中原的绫罗绸缎,可惜路途偏远,布料难得。 她经手下介绍,接见了景溯这个大夏商人。 景溯不仅有办法给她弄来最华贵的布料,还能附赠夏朝京城中最时新的纹样,最流行的剪裁,告诉白双元贵女们又追逐着什么样的风尚,与那些粗俗的布匹商人完全不同。 在景溯这里,白双元不仅能肆意购买想要的货物,更能得知遥远的夏国又发生了什么新鲜的事儿,大大满足少女的好奇心。 一来二去,白双元就与景溯成了朋友。 景溯也曾托白双元帮忙找过当初那个救了他的少女,但因为只有一个地名,缺少其他的关键线索,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一个月前景溯趁着刚刚开春雪化,再次前往漠北,白双元却派人告诉他,她要成亲了。 异族少女瞒着守卫,夤夜偷跑了出来,与景溯约在他们以前经常见面的那个小山坡上。 漠北草原的月亮和中原是同一个,却也很不一样。 这里没有京城璀璨灯火的干扰,只有月亮挂在天幕上独放光辉,因此显得那么大,那么亮。 月光洒在山坡上,像是撒了满地的银霜。 不远处的小湖,则是月光下一块雪亮的琥珀。 天气很冷,北方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好在两人都穿了厚厚的皮毛大氅御寒。 “这么晚约我出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景溯呵着气说。 即使穿的很厚,但他习惯了京城温暖湿润的气候,还是觉得很冷。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要成亲了。” 少女将腰间的软鞭子解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在干冷的土地上,零星冒出的草茎在她的鞭笞下四处乱溅。 “恭喜啊。”景溯说着,在怀内摸索了一阵,摸出来一个锦帕包裹的东西,递给白双元,“新婚礼物!” 白双元打开一看,是个闪闪发亮的小金锁,雕成祥云形状,上面还刻了自己部落独有的图腾,下面挂着一串小铃铛,看着很是精致。 “临时知道消息,也没准备别的礼物,我找城内工匠临时打的。”趁她端详的时候,景溯笑道:“这是长命锁,我们汉人的习俗,用来保佑孩子健康平安的,也可以用来辟邪,希望你和你未来相公和和满满,早生贵子。” 白双元面上一阵羞恼,直接把金锁给景溯丢了回去:“你有病啊!送姑娘这个!” 景溯讪笑:“我寻思直接送金子好像市侩了些,再说也不好看……” “你这个玉不就挺好看的?”白双元鞭子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 “不行不行。”景溯连忙捂住玉佩,“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将来要留给我的妻子,再说我还没有找到那个人呢……” “我帮你找了多久了,一根毛都没看见。该不会是你发疯了幻想出来的吧!”少女毫不客气地嘲讽他。 “哎呀,收下吧,咱两认识多久了,明年我再来给你补个好看的。” 景溯好说歹说,白双元还是把长命锁收下了,不过她道:“也行,我自己戴,反正我和他也不会有孩子。” “啊?为什么?”景溯愣愣地问。 这么笃定的口吻,难道她和未来丈夫两人中间有人不能生育? “因为……我会杀了他。” 白双元轻轻地说, “不,应该说,我父王会杀了他。” 景溯睁大了眼睛,侧脸望去,少女原本明媚的五官变得森冷。 “那你为何还要跟他成婚?” 景溯不明白,这婚不成不行吗? “谁让他好死不死,撞我手上了。一个低贱的马奴而已!也配肖想我?” 白双元站了起来,冷哼了一声,鞭子“啪”的一声抽在地上, “好了,不说了,怪冷的。三天后就是我的婚礼,你最好早点离开白部附近,不然刀剑不长眼。” 她嘱咐了几句,徒留景溯一人震撼地待在原地。 “对了,明年记得带礼物给我,不准再送这种和孩子有关的东西。” “以及,祝你早日找到那个人。” …… 不知是不是少女的祝福起了作用,第二日,景溯让家仆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白部,明年再来时,却在一匹一闪而过的白马上,看见了自己魂牵梦萦的那张脸孔。 少年一身群青布袍,在景溯面前打马而过,扬起一阵烟尘。 他发间系着彩色绶带,一缕不怎么听话的鬓发在风中飞扬,打在青涩却富有勃勃朝气的面孔上。发丝下,灰蓝色的瞳孔折射着绚烂的旭光,有种不同于苍国粗犷汉子的俊秀。 “喂——等等——” 但很显然,少年没有听到景溯的呼喊。 “你——是——谁——啊——!” 景溯身边没有马,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远去。 后来他辗转打听,终于知道。 ——那人是白部首领小女儿的新婚夫婿。 …… 景溯的风寒终于好了,不用程嘉应给他补课了,也到了上学的日子。 国朝立国子学为最高学府,京朝七品官以上子孙才有入学资格。 而国子学中,又分为上、中、下三舍,虽说名义上是按照才学优劣来区分,但实际上,在上舍的多为高官厚爵子弟。 就比如景溯这样的一品国公嫡子。 景溯是一向不认真听课的,鉴于他的身份,国子学直讲也不敢怎么他,只好放任他把书摊在那里,却不明所以地对着一张字纸痴痴看了一节课。 下课的钟声响起,景溯还坐在自己的书案边,一边看着那张纸,一边将几根手指放在桌上轻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手中的纸条被人抽走,景溯一下子急的跳了起来。 “谁啊!”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五皇子将纸上的念了出来。 他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语调顿挫中自有一股优雅贵气。 “景溯,你什么时候对这种怨诗感兴趣了?这可不是你的作风。”五皇子调侃道,“你不是一向喜欢李太白?” “看看这字能是我的吗?”景溯道,“别人送我的。” “正是。”五皇子点头,“不过边缘怎么有水渍,那个赠字之人就拿这种被污了的东西敷衍你?” “我不小心弄脏的!”景溯连忙辩解道。 他怎么好意思说这是他从贺兰悯的书桌上顺来的。 当时贺兰悯背对着他,他正好看见贺兰悯书桌上摆着这么一张纸,墨迹还未干透,像是新写的。 景溯顿时就想到程嘉应跟他说的,贺兰悯跟他讨论书法的事,心想这不会是贺兰悯准备送给程嘉应的吧。 哼,他绝对不允许! 景溯“啊”一声,碰到了贺兰悯放在旁边的茶杯。 “不好意思弄湿了你的纸,都这样了不如给我吧。” 他说着将边缘沾了两滴茶水的纸张拿了起来,叠了两叠揣进自己胸口。 贺兰悯:“……” “表哥,你们在讲什么?” 一道声音从后方响起,是程嘉应走了过来。 景溯自认为是抢了他的东西,做贼心虚,非常不想让程嘉应看到“赃物”。 他脸上顿时腾起红云一片,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之别了,伸手去抢五皇子手上的纸。 “殿下还给我!” 他不抢还好,一抢五皇子反而将手臂举高,不给景溯碰到。 景溯年纪小他两岁,个子没有他高,急的跳起来扑进他怀里去够。 “一张破纸,也值得你急成这样?” 五皇子低头,看见景溯因为一直够不着,耳朵脖子都急红了。 少年生来一副笑意盈盈的面孔,懒懒散散的骨头,唇角都带着两个不谙世事的笑弧,像是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很少看到他这一副在意的要命的样子,倒是让五皇子感到新鲜。 他愈发不肯放手,惹得景溯简直想抱着他的脖子去借力,看的周围一群人目瞪口呆。 “五殿下和景溯关系是真好啊……” “对啊都这样了五殿下也没恼。” “都挤在一起,成何体统!”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众人看清楚来人后,立刻做鸟兽状散开,给来人让出一条宽松的道路。 是国子监祭酒范文柏先生。 “参见祭酒。”一群人纷纷行礼。 景溯连忙退了开来,也站在一旁。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国子学博士他都不怕,怎么偏偏来的是范老头? 范老头看他最不顺眼了,肯定又会借机发落他! 五皇子也整理衣冠,那张纸,被他随手扔在地上。 景溯看到,就心中哀嚎一声:糟了。 范祭酒扫视一眼五皇子和景溯凌乱的衣裳,眼角就微微一抽。 要不是五皇子天潢贵胄不能罚,他真想把这两个不听话的学生一起丢到训诫室去! “一张字纸,竟劳动当朝皇子与国公世子相争?” 范祭酒讽刺道,弯着老腰把地上的纸捡了起来,却在看清字迹的同时,瞳孔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缩。 4、第 4 章 景溯因为在国子学喧哗打闹,被罚在训诫室里跪了一个时辰。 因为五皇子千金之体,不能体罚,所以景溯还得把五皇子的份一起领了,跪两个时辰,也就是整整一个下午。 本来国子学教习们是不敢罚景溯的,奈何他碰到的偏偏是官职最大又最严厉的范祭酒。 说实话,景溯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有点怕这位范祭酒的。 因为他的父亲定国公,也是范祭酒从小教出来的学生。 景溯一有哪里表现不好,就会被范祭酒揪出来,开始念经:“从小你的父亲如何如何优秀,想不到生出来你这个儿子如何如何顽劣,作为景家唯一的子嗣你更该如何如何……” 景溯从小就怕他爹,现在也怕别人提到他爹。 因此他在范祭酒面前,可以说是学生中的学生,孙子中的孙子。 一点混世魔王的气势也没有,丢尽了纨绔们的面子。 诫室昏黑无比,只有滴漏的声音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景溯正数着水滴时,却听见门口“吱呀”一声。 他还以为是五皇子偷偷给他送软垫来了,正惊喜回头,就看见范祭酒一张严肃的老脸越逼越近,背着光,无敌可怕。 景溯:……你不要过来啊! 他缓了缓神,镇定了些,问道:“范祭酒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不会要加罚吧,以前他被罚范祭酒可从来没找过他啊。 范祭酒把门关紧,又看了一眼外面没有人影,不知为什么布满皱纹的脸看上去竟然有些紧张。 景溯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跪久了出现了幻觉。 “景溯啊,有件事想问你。”范祭酒叫他,声音居然有些柔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一个朋友送我的。”景溯很警惕,还是搬出这套话。 “你这个朋友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师从何方?”范祭酒一连串地问。 “……?”这下连听觉也出现问题了。 什么情况,难道贺兰悯仅凭区区十五个字,就惊才绝艳到震惊了眼光苛刻的范祭酒,要把他找出来作为关门弟子亲自传授? “祭酒,您问这个是做什么?” “没事。”范祭酒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才说,“只是有些喜欢他的字。” 景溯呆住了,不是吧不是吧,来真的? 可是如果如实说的话,范祭酒知道他做的荒唐事,去漠北苍国的婚礼上把一个异族男子抢过来养在府邸上,不得把他骂的狗血淋头,然后跪上三千六百个时辰吗?抄上三万五千本书吗? 景溯一想到自己稀烂的膝盖,折断的手腕,就打心眼里发怵。 “没没什么,就是一个普通朋友。” “什么普通朋友?” 范祭酒依然没放过他。 “就甜水巷的雪玉香呀,她不仅琴弹得好,别人不知道,她还能写一手好字呢!” 景溯随手胡诌,反正范祭酒也不可能亲自去验证。 范祭酒听到这个名字,脸就开始涨成猪肝色,一把保养的柔亮光泽的胡子,也被他呼出的气吹得一抖一抖的。 景溯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把两只手揣在怀里,就见范祭转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一根戒尺,气势汹汹地命令他:”手!” “祭酒,这根太粗了!”景溯哀嚎道,“换根细点的呗!” 不远处的学馆里,只听见诫室传来隐隐约约的痛呼声。 “我再也不敢了范祭酒!!!这次是真的!!!” 正在听课学生们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脖子,把神情都放尊重了些。 可怕,肯定又是范祭酒在训景溯。 …… 说着再也不敢了的景溯,下学后就去了甜水巷。 景溯一瘸一拐地走进揽月楼头牌娘子雪玉香的房间。 “又被罚跪了?”雪玉香今天被他预定了,知道他会来,正在嗑瓜子,“药膏在抽屉里,自己拿去。” “你就别跟你那老古板忌酒大人提起我们呗,明知道我们名声不好——” 景溯摆摆手,打断她的话,“上次他们说我排的那出《襄王梦》,效果不好,没把女子改成男子,看了反而会惹他生气,你帮我琢磨琢磨呗。” 景溯将戏本子手稿递到正在嗑瓜子的美人面前。 雪玉香一听就知道“他”是谁,自从那个人到京城,景溯几乎句句不离他。 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慵懒地伸出一只手—— 景溯乖觉地把钱袋解下来放在她手中。 雪玉香颠了颠重量,很满意。 要是那些经常眷顾揽月楼,将头牌娘子雪玉香当做梦中情人,不惜为她一掷千金的恩客见了她现在的样子,定会大吃一惊。 嗑着瓜子,罗裙下的腿也不雅地翘在另一条腿上,向来清瘦挺直地背微勾出一个随意的角度,至于脸上更是半点妆扮都没有,白净着一张素面,一边打毫无形象地哈欠,一边翻着景溯的手稿。 “改稿改稿,改的我手指都快断了……都改了十五版了,本来已经是最完美的一版了!”雪玉香抱怨道,“谁让你那神女偏偏得是个男人呢!又得推翻全部重来,典都不能用了!” 这个问题,景溯早已辗转反侧过很多次了,此时也不再纠结,歪缠道:“雪姐姐,你就再帮我一回吧。他现在正生我气呢,理都不肯理我。” “他哪回理你了?”雪玉香百忙之中瞥他一眼,“——这回又是为什么?” “我也纳闷呢。”景溯用扇子戳着自己精致的下颌,“我听说他喜欢书法,送了他好多名家作品,结果全被他扔出来了,现在那一堆还堆在我书房呢。” 雪玉香正用朱砂将需要删改的地方圈出来,“反正你这狗爬字也用不上,正好拿来给我。” 雪玉香自己的字是簪花小楷,名家风范谈不上,但肯定比景溯的字好上许多。 要不是她跟他熟识已久,他这戏本子上写了什么她都不一定能认清楚。 “也不是不行啊。”景溯笑道,“如果他看了戏之后对我眉开眼笑芳心暗许的话,我那堆珍品全给你都行。” “一笑千金?你还真是平时不开窍,一开窍就火烧连营啊。”雪玉香说,“算了不逗你了,我的字也就这样够用了,那些字帖我瞧着也没意思。还是老样子,送我你最新写的曲子,我要做首唱第一人。” 景溯出身武将世家,可谁知读书没天赋,习武更是烂的一塌糊涂,但唯有音律这一途上,无师自通,就没有他写不出来的调,就没有他合不上的词,一曲敌万金。 京城的歌伎优伶,都以能得到景溯给写的曲子为耀。 而雪玉香还没红的时候,也不过只是甜水巷中无数乐伎中的籍籍无名的一位,是景溯的一首首曲子,让她这几年间声名大噪,红透半边天。 “听说畅春楼最近新来了一位舞姬,身轻可做掌上舞,把揽月楼的客人都吸走一大半……”景溯揶揄道,被雪玉香瞪了一眼,笑眯眯道,“雪姐姐交代的事必定包在我身上!” 景溯说着坐到雪玉香的琴凳上,拨弄琴弦,试图找出灵感。 而雪玉香则咬着笔杆沉思,怎么能把景溯预备向男子的表白之作写的缠绵悱恻…… 两人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偶尔交谈两句,气氛倒也和乐融融。 不过,景小世子一向花名在外,浪荡多情,估计任谁也不会想到,他经常眠花宿柳,流连于优伶歌伎之中,真的只是为了…… ……写曲子和写戏折子而已…… …… 景溯用了两炷香时间写好了一首新曲,随手弹奏出来,琴声琮琮,清新雅致,如听仙乐。 更重要的是,还非常符合雪玉香“才女”的人设。 “再配合笙箫调整一下,然后你填个词就行。” 雪玉香非常满意,顿时就手痒想自己弹弹看,被景溯拦住:“欸我稿子什么时候交啊。” “马上马上。”雪玉香敷衍地说,“这么大的删改你也得多给我点时间啊。” 她想了想,美眸闪过一丝狡黠,对景溯勾勾手指,“姐姐问你,你那‘男子神女’长相如何?” 景溯脸又红了起来,轻声道:“自然是……极好的。” “比你如何?” “……差不多吧。” 景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柳枝总是暗搓搓诋毁贺兰悯相貌,说自己长得最好看,但景溯总不可能爱上镜子里的自己。 “两个美男子。”雪玉香做出结论,“那就好办了。” “须知男风这件事情,说难难,说不难也不难,其中难易就在这容貌上。”雪玉香如同经验老套的国子学直讲一样,教导着景溯,“你们两既然都有一副好相貌,那你也就不必费心去整什么戏剧书画之类的了,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 “……什么方法?”景溯愣愣地问,秀气的五官写满了懵懂。 “瑟诱啊!笨!”雪玉香叉腰,“他对你起立了你们两不就顺水推舟成了吗?” 景溯……景溯呆呆坐在凳上,被这番虎狼之词蒸的整个人都红透了。 …… 景溯回家就开始思索瑟诱的方法。 难道,要像雪玉香一样,用胭脂水粉妆点自己吗? 不行不行,景溯想了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那么,像那个曾经想伺候自己的伶人一样,主动请缨去给贺兰悯宽衣解带? 不行不行,估计还没碰到袖子就被揍了。 而且他也从小也是锦衣玉食惯的,也不会伺候别人。 “真难啊,想不出来……还是算了吧。” 景溯颓然倒在床上,手臂盖住眼睛,喃喃自语。 “少爷要放弃贺兰公子了?” 正在帮景溯罚抄的柳枝惊喜地问——反正他两的字一样丑,范祭酒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因此不会细看。 “怎么可能?”景溯不明白柳枝为什么会这么说,他握紧拳头,“本少爷是那样会轻易放弃的人吗,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柳枝扣着自己的手指:“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景溯道:“我不许你说你就不说了吗?” “……还是要说的。”柳枝道,“那天晚上,少爷本来可以很轻易就拿到碟子的,如果不是碟子突然漂走的话,公子也不必趟到更深的水里,也不会被石头划破脚受伤了。可是,我看的清楚,碟子明明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才漂走的!” 景溯也回想起来,那天确实听到附近水中有轻微的“咚”的一声。 “你说是贺兰搞的?”景溯狐疑,“他离那么远,看的清楚东西吗,还能正好将石子打进水中,控制碟子的漂流方向?” “小的听说胡人擅弓马,眼力和射艺都很好的。” 这下景溯也半信半疑了。 他风寒半个月贺兰都多天没来看他,反而跟程嘉应相谈甚欢的怨念,和这件事情结合在一起,激起了他的熊熊怒火。 “可恶,他就那么看不上我吗?” 景溯细数他在贺兰悯那里遭受的恶劣待遇: 为了救他被悍匪在手臂上砍了一刀,差点被他用花瓶砸破头,被溪水冻到得了风寒,被无情嘲笑是不学无术的白痴,更别说在贺兰悯那里得到的无数个白眼…… 他景小世子怎么也算京中一霸,混世魔王,怎么在贺兰悯面前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苍天,贺兰悯别是专门来克他的吧。 景溯闭了闭眼睛,决定重整旗鼓,再振威风! “本少爷就算什么都不行,草包一个,好歹还有一张人见人夸的脸呢!” 柳枝在旁边听得额头滴汗,该说不说,自家少爷对自己的认知还挺准确的…… “柳枝!” “在!” “本少爷要改变策略了!就听雪玉香的!” “啊?”柳枝没有懂。 “我要瑟诱他。”景溯言简意赅。 “嘎?”柳枝听呆了。 他去接景溯下学时就被赶回府帮他抄书,还真不知道自家少爷在雪娘子那里又听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那少爷,你准备怎么做呢?”柳枝很认真地问。 5、第 5 章 “少爷,你准备怎么做呢?” “…………” “咳咳。”一阵长久而尴尬的沉默中,景溯清了清嗓子,吩咐柳枝:“你去找些那方面的书籍去疏风苑,教一下他那方面的事情,懂吧?” 自己想到合适的瑟诱办法,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不过,可以让贺兰先熟悉一下男子与男子之间的相处方式。 他说的很模糊,可柳枝也不傻。 柳枝眨眨眼睛:“少爷,你来真的啊?可是,您不还是个……” 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嘛。 一般像景溯这个年纪的贵族公子哥儿,都早早沾染了情事。 可偏偏景溯三年前从漠北回来后,就跟着了魔一样,说着什么“除了那个女子我谁也不娶”,“我已经有了命定之人”,因此对风月一事丝毫不肯有半点沾边。 他风月场上的朋友,也因为觉得他是个“特别之人”,因此特别对待他,不会将对达官贵人那套用在他身上。 因此,景溯其实可以算是周围一圈惯于兴风作浪的纨绔公子哥们儿中,最纯情的一个。 当然,这话说出去所有人都会笑掉大牙,谁也不会信罢了。 谁知命定的佳人是等到了,但佳人居然是个男子。 景溯被柳枝质疑的眼神看的脸上着火,硬撑道:“怎么了,我等了那么久不就为他等的吗?” 柳枝点头道:“小的明白了。” 他又问道:“只是不知道,给贺兰公子的书籍,应该是教他在上面的还是在下面的呢?” 景溯的脸更加红了。 “下,下面吧。”他结结巴巴地说。 难不成自己在下面吗? “好的,少爷。”柳枝笑道,“不过少爷,这种事情您也不熟,小的不如给您也带一份吧。” “多嘴,快滚!”景溯随手扔了一个梨砸进柳枝怀里。 …… 夜晚,景溯把房里服侍的奴婢都撵了出去,从书桌的抽屉里摸出柳枝给他带的书。 他就翻看了两页,就赶紧把书合上。 开玩笑的吧,那里怎么可以…… 他代入上面的人,感觉有点恶心。 代入下面的人…… 嘶……景溯感觉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已经在隐隐作痛了。 又痛又恶心。 男子和男子之间,都是这样的吗? 他的狐朋狗友之间有个混不吝的,最好男风,每每谈起南风馆的小倌,都是一脸兴奋享受之情,说是女子无法比拟的美妙。 他还曾经要带景溯去南风馆,见识一下那里最红的小倌。 不过景溯总感觉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主动与那人疏远了。 这可怎么办,他可是此生就认定了贺兰的。 难道因为他男子的身体就要止步不前了吗? 景溯拍了拍脸颊,试图说服自己:“那可是贺兰那可是贺兰那可是贺兰……” 记忆中,那个明媚的少女冲景溯温柔一笑。 景溯感觉自己调理好了。 “咚咚。”柳枝敲门进来。 “怎么样?”景溯紧张的问,“贺兰看了吗?” 柳枝道:“贺兰公子只看了一眼就把那些书全撕了,还说如果少爷再敢用这些东西去侮辱他,下次少爷再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 柳枝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景溯吓得倒退了一步。 试探的脚步就迈出一点点,立刻被一把大刀砍在面前,差点剁了脚趾。 “少爷,那位贺兰公子可真是个凶神,他说话的时候小的都感觉腿抖,下次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让小的去传话了吧?” 柳枝哀求道,讨好地给景溯捶腿。 “我,我感觉他是来真的,要不这段时间还是不要去见他了吧。” 景溯喃喃的说。 半夜苦思冥想,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瑟诱计划也立刻在脑海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他也踩着凳子,把自己的那本春宫放在了书架最上面,别人不可能看到的地方。 收好之后,他缓缓突出一口气。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贺兰悯拒绝了他,而他心里闪过情绪的居然不是失望,而是松了一口气。 …… 在景溯酣眠之时,定国公府上空,黑漆漆的夜风里,居然盘旋着一只不可能在京城看到的金雕。 它锐利的鹰眼俯瞰着整座府邸,很快锁定了自己的目标,向疏风苑俯冲而去。 动作矫健飒爽,却没有发出一点动静,稳稳停在了苑中男子的手腕上。 苑中静悄悄的,就连护卫值夜的护卫都倦意正浓,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贺兰悯一身寝衣,立在锦鲤池附近。 他手上没戴皮具,金雕不小心将他的衣服抓破了口子,他也没在意,摸了摸金雕的羽毛,从它的脚上的竹管里取下来一张纸条。 借着微弱的月光快速读完之后,他英挺的眉目中,浮现出一丝怒意。 白部内乱,现在苍国局势不明,一片混乱。 这一切,都是景溯作出来的乱! 贺兰悯不由想到那天婚礼现场,他和新娘白双元一起,对客人敬酒。 白部是苍国东南境内,势力范围最大的一个部落。 因此来的客人也很多,很多周边大大小小的部落都派了贵族来。 其中实力最强悍的,是最近崛起的一支新秀,乙部。 乙部首领乙诨将杯中酒豪饮而尽,祝贺道:“好一对般配的新人呐!愿佛祖保佑你们,让白部越来越强大!” 苍国普遍信佛,见面念佛是很常见的礼节。 乙诨注意到白双元腰间挂的金饰,不禁赞叹道:“好精巧的一把金锁,这是汉人的玩意吧?他们就爱在这些上下功夫。” 白双元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笑道:“白部别的不多,金子还是有的是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眸中透露出只有彼此才懂的深意。 贺兰悯在一旁,看到了他们的眼神,却只是勾了勾唇角,借着杯中酒的掩饰,也向乙诨投去了一个莫测的笑容。 而两个令众人祝福的新人,却没有任何互动。 暗流在三人间涌动。 “好了,吉时已到,准备行礼吧!”白双元的父王过来招呼道。 他转头,在贺兰悯看不到的角度,冲乙诨点了点头。 乙诨眸中透露出狠厉,正要摔杯为号,大帐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的声音。 “我来晚了吗?礼成了吗?” 景溯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冲进了宾客满堂的婚礼现场,带到了一片飘舞的彩旗,引起阵阵尖叫,紧随其后的是定国公府的一队骁勇的私兵。 “李素!??”白双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叫出景溯的化名,“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随即看到了李素身后看起来就勇猛异常的一群护卫——他们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商贾护卫,身上的气势,反而像是久经沙场! 李素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到底是什么人!? “李素,你来这里干什么!”白双元厉声喝道。 “抱歉,我只是想带走一个人。”景溯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说。 他还是身着玉色锦袍,颈间笼了一圈雪白皮毛,越发显得像一个纤尘不染的矜贵公子,可他面上令人陌生的神情,却再也不像白双元认识的那个天真的商人之子。 有那么一瞬间,白双元以为他说的那个人是自己。 贺兰悯锐利的目光在两人中间流转,很显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很快,他发现这个陌生少年的目光,居然全然凝聚在自己身上。 那灼灼之色,就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等候很久的人。 贺兰悯眉头不着痕迹地轻皱。 ……什么情况? 这个人认识自己吗? “愣着干什么,把这个闯进来的人拿下!”白部首领出离愤怒,“谁允许他如此大胆!” 一时间,白部勇士顿时拔出佩刀,和景溯的护卫缠斗到了一起。 乙诨愣愣地看着现场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的杯子还要不要摔,现在摔了也没什么用了吧…… 贺兰悯背对人群,向他使出一个眼神。 乙诨接收到,立刻秒懂,抽出道大喊道:“上啊,杀了闯入者!” 他的族人争相响应起来,加入战斗,不过厮杀的对象,却不是乙诨所说的闯入者,而是白部勇士! 手无寸铁的宾客们嘶声尖叫,慌不择路地寻找任何可以遮蔽的地方,却在刀剑之下血染华袍。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是一场其乐融融的婚礼,怎么白部,乙部,还是那莫名其妙的外来闯入者,都带了刀…… 倒像是提前准备好了一样…… 景溯也不知道怎么这群异族人突然就自己打起来了,不过这也碍不到他做自己的事。 还省了他手下的兵奋力厮杀呢。 眼看着新郎在刀剑之中,还呆愣站着不动,倒像是被吓傻了一样,而白部的一名勇士,正挥舞着刀向他砍去。 景溯心中一急,横生一股勇气,也不顾护卫劝阻,催马而上,大宛宝马高高抬起雄壮有力的前肢,将白部勇士直接踩于马蹄之下! 蹄铁坚硬,直接踏碎了男人的胸腔,向空中喷溅出一股鲜血。 贺兰悯身上衣袍都被溅出大片血迹。 “跟我走!”景溯冲贺兰悯伸出手。 贺兰悯看着那只手,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他不是应该向白双元伸手吗,认错人了? 但只是一瞬间,他就反应过来,拉着景溯的手翻身上了他的马。 少年骑在马上天然具有战斗优势,而自己处在劣势地位,稍不注意就会像之前那名白部勇士一样被踏成肉泥,倒不如借势夺马,到时这个不速之客在他手中只会像任人宰割的鱼肉。 景溯本来想让贺兰悯坐自己前面的,但不知怎么,他反而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自己身后。 好在他很快适应了,侧脸对身后安抚道:“不要怕,没事了。我是来保护你的。” 他不知道,就因为这一句话,那个悄然抵在他腰间的匕首,就这样收回了袖中。 6、第 6 章 贺兰悯觉得自己昏了头了,才在那个时候放过了景溯。 是的,他现在知道了他真正的名字,景溯,夏国京城人,看上去很有身份,应该是个大贵族。 他的护卫全部骁勇善战,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姓景的军伍之家,贺兰悯很难不想到那个人,那个深深印刻在所有苍国人耳朵里的姓名。 景壁,夏国枢密使兼骠骑大将军,同时也是赫赫威名的不败战神。 让所有夏国人敬仰,同时也让所有苍国人厌恶。 他的儿子竟是如此一个……? 贺兰悯看着景溯被包裹在毛领子下显得柔软的脸,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景溯那些护卫,应该曾经是他父亲手下的士兵。当景溯带着他闯出白部营帐之时,他们就要求贺兰悯下马,搜索了他全身,将他身上的匕首搜走。 他们看贺兰悯的眼神,并不像主人一样天真信赖,而是像在盯一个随时会对景溯图谋不轨的恶徒。 景溯还打圆场:“不会的,要是贺兰想杀我,刚才在马上他早就捅死我了,不对吗?” 贺兰悯想,景溯说的不错,他的确应该早点捅死他。 这样就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景溯对他说了什么三年前的旧事。 说他三年前曾在漠北草原意外遇险,是贺兰悯路过救了他,将他带到岩壁的山洞中细心照料,因此景溯才捡回一条命。 贺兰悯仔细回想,却什么都不记得。 不过,他却没有怀疑景溯话里的真实性。 三年前他曾经因为受到大汗处分,被除以鞭刑三百。 那三百鞭子下来,几乎要了他的命。 贺兰悯因此高热不退,丢失了一段记忆。 后来他问起知情人,自己当时为什么被处罚。知情人对他说,是因为他自作主张,擅自救下一名夏国人,又被夏国人逃走。 贺兰悯不认为自己会突然大发善心,去救一个陌生的夏国人。 除非那个夏国人跟自己有什么渊源,或者对自己有什么益处。 可是他任凭他怎么回想,都想不出来关于那个夏国人的一点印记。 贺兰悯逐渐忘却了这件事。 如今那名害了自己受了三百鞭的夏国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笑吟吟地对他说谢谢。 贺兰悯端详他的脸,倒是眉目如画,一双天生微微上翘的唇角总是盈满不自觉的笑意,看着也颇为讨喜,难道自己就是因为这张脸救了他? 应该也不至于。 “你要带我去哪?”马车单调的轮轴声中,贺兰悯问他。 “夏国啊。”景溯悠哉地说,将茶点往他面前递了递,“你饿了吗,这个龙井绿豆糕味道不错。” “这……”贺兰悯敛眉,“多谢景公子救我,不过我家乡就在这里,还是就在这里放我下来吧。” 乙部和白部的斗争也不知进行的如何了,自己的下属也应该在等待自己的下一步指令。 “不行不行,你也许不知道,白部早就预谋好在婚礼上杀了你了。这里还是白部的属地,他们得知了你的消息,要继续追杀你的。”景溯道,“必须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贺兰悯怎么不知道,可以说白部和乙部的“勾结”,正是他此前一手促成的,为的就是让白部引狼入室,自食恶果,被从内部瓦解,自己渔翁得利。 “所以,安全的地方是指……夏国?”贺兰悯不可置信地问,“景公子在开玩笑吗,我是苍国人。” “嗯哼。”景溯理所当然地点头,“不要担心,我只是邀你去我家小住一段时间,我家很安全,而且,我会保护你的~” 他又用那种轻扬欢快的声音承诺了。 贺兰悯就是被他这句话蛊惑,才错过最佳杀机。 如今再听到这句话,心情却完全不同,他开始意识到,景溯或许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是个品性良善的“好人”。 他分明就是个。 做事只凭自己心意的纨、绔。 …… 从苍国到夏国京城的一段旅程,是贺兰悯人生中经历过的,最……不知该如何言说的旅程。 他的下属就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现在也得知了消息,急忙要营救回自家主人。 但全部被当做山匪,被身经百战的景家兵提前发现,到头来一个能接近贺兰悯所在马车的都没有。 “怎么这么多山匪啊,往年没有这么多啊,真奇怪。”马车中途休息时,景溯抱怨道,“一波接着一波,赶都赶不走,烦死了。还都那么菜。” “……”下属被无形中间贬低为“很菜”的贺兰悯很郁闷。 他的下属也都是各部族中间精挑细选的,数一数二的勇士,怎么沦落到景溯嘴里就变成这样了。 而且把他们拿来和征战沙场多年的景家军比,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 贺兰悯抬头望天,看见自己的金雕逐空在上方天空盘旋,不由想修理一下景溯。 他假做伸懒腰,做了个特定的手势,逐空立即领会到主人意思,猛地从半空中俯冲下来,向景溯冲去。 “主人小心!”护卫立刻警示道。 景溯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看起来大的可怕的金鹰已经飞到自己面前了,臂展展开的时候,几乎有一人长,有着令人肝胆俱裂的可怕攻击力。 “啊啊啊啊啊救命!”景溯大喊起来,就要抱头鼠窜。 贺兰悯冷冷看着,嘴角浮现出一丝冷酷的嘲笑。 就在这时,怕的要死的景溯,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狠狠推开。 “贺兰快躲开!” 这一下力气也真是够大,贺兰悯猝不及防,被他推到在地上,胳膊肘恰好撞倒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汩汩流血。 而回头看景溯时,逐空已经飞到他的头顶,尖利的爪子,就要对他的眼睛狠狠抓下! 千钧一发之际,景家军赶到,挥出一剑,逼退金雕。 逐空是贺兰悯亲自驯出来的,草原上最狠厉勇武的猛禽,怎么可能就这样就被吓退? 它及时飞到天上,像死神一样在景溯头顶盘旋,看起来随时就会再次俯冲下来,给景溯致命一击。 “它怎么好像盯上我了?” 景溯此刻的表情像极了草原中被金雕盯上的小羊羔。 “少爷莫怕!”护卫队长横剑在前,挡在景溯身前,同时喝令,“弓箭手准备!” 立刻有人在旁边拉开长弓,对准金雕。 这种远程武器对逐空的伤害力可比区区刀剑强的多,贺兰悯思索片刻,再次做出手势,逐空会意,长鸣一声后离开。 只是为了逐空的安全着想罢了,绝不是因为景溯把他推开那一下,绝对不是。 马车还在继续往前走着,贺兰悯出奇沉默。 “不会是被刚才的鹰吓到了吧,就你还苍国人呢,还不如我。”景溯调笑道,顺便拿金疮药帮贺兰悯处理手肘的伤口。 “也不知刚才被金雕吓得抱头瑟缩的人是谁。”贺兰悯冷冷地说。 景溯心虚地移开了眼睛:“是谁,有人吗,我看到定要狠狠训斥他一顿。” 贺兰悯冷笑一声,没说话。 召唤金雕,本来是为了给景溯一个教训,结果他毫发无损,自己反而受伤,景溯也倒真是运气好。 “贺兰,我觉得三年来你的性格好像变了很多呢,比以前冷多了。”景溯边给他撒药边絮絮地说,“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你变成怎样都好。” 贺兰悯没回应,只是沉默着,让他帮自己包扎好伤口,头一回没有推开他。 …… 见主人迟迟没有动静,金雕用喙蹭了蹭主人的侧脸,示意他给自己喂点小零食,以做作为自己辛勤跋涉千里的奖励。 谁知贺兰悯没有像平时一样,给它喂鲜美的羊肉条,只是摸了摸它的头,“自己去野外抓点猎物吃吧,别被人发现。” 这疏风苑里只有精致的茶水点心,鲜美的各色菜肴,唯独没有草原上独有的大块生肉。 金雕很不满地用翅膀扇了主人几下,像来时一样扑簌簌飞走了。 贺兰悯抬腿回屋。 信中说,他的人已经成功潜伏到京城,只是定国公府护卫有不少都是军伍出身,戒备森严,实在很难像一般贵族宅邸那样混进去,需要贺兰悯给他们创造机会。 机会?当然很容易创造。 只不过要等到景溯下一次来了。 想到今天柳枝给自己送来的那些不堪入目的画册,贺兰悯某种闪过厌恶。 景溯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什么带他来夏国是为了保护他,就是这样的保护吗? 等到自己离开之日,不杀他怎么泄心头之恨。 …… 国子学的下学钟声“咚咚”响起,悠远流长。 一道身穿雪色锦袍的身影在钟声刚刚敲响的那一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遛出了学室。 “景溯呢?”五皇子看了看最后方的书案,明明刚才还坐着一个少年,一眨眼间就不见了。 他手中拿着一个精巧的玉瓶,里面是宫中才有的御用金疮药,用来给景溯抹膝盖的,不过两天都没逮住人,他也忘了提前和景溯说一声。 “估计又跑甜水巷了吧。”有人大咧咧应道,“他在那也是真有面子,他一去雪玉香就不见其他客人。” “唉,他对他那金屋里藏的娇这么快就没兴趣啦?” “毕竟是男人,怎么能与娇软的女子相比?” 学子们大声谈论着风月之事,丝毫不顾国子学博士们还在台前整理着书稿。 然而偏偏五皇子殿下还在台下,连他都没有发声,自己贸然斥责恐怕也不怎么妥当。 毕竟自己又不是耿介直言的范祭酒。 国子学博士只好捋着自己稀疏的胡子,边摇头叹道:“有辱斯文啊,真是有辱斯文”,一边走了。 “切,老家伙装什么假正经,上个月我还在畅春楼包间里看到他了呢。”一个学子不屑地说。 国子学的很大一部分直讲和教师,其实也和上舍的学生们一样,出身贵族世家。真才实学有多少不好说,世家子的习性都是差不多的。 现在这幅做派,反倒显得虚伪。 “一边要一边骂,哪有这样的?像景溯那样毫不避讳和百工伶人玩耍,一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我倒还能敬佩些。”另一个学子义愤填膺道,他知道五皇子和景溯要好,不免讨好笑道,“五殿下,我说的对吗?” “就你机灵。”五皇子笑着训斥了一句,笑意却没有达到眼底。 对于国子学里发生的一切,他通常只是静静看着,将一切记在心里。 …… “雪玉香!”景溯难得直呼其名,倒把正在慵懒弹琵琶的雪玉香吓了一跳,弹错几个音。 “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小祖宗,发这么大脾气?”她连忙把琵琶放下来。 景溯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实际上一进屋态度就放软了,耷拉着一张雪白的脸,看好去好不忧愁。 “你的办法根本一点用都没有。”景溯趴在桌子上,“贺兰他可生气了,还说下次再这样就直接结果了我。” 他有样学样,把柳枝对自己比划的抹脖子,再对雪玉香比划了一下。 雪玉香吃了一惊:“你那位贺兰公子这么凶?动不动就要杀人呢。” 景溯道:“倒也不是……他肯定就是说重话吓吓我。不过,这也已经很明显地表达了他的态度了,他一点也不喜欢我。” “——你真的诱了?”雪玉香狐疑道,她捏着景溯的下颌端详,“不应该啊,怎么看都是一张男人看了无法拒绝的脸……” “啪!”景溯把她的手打掉,“这是在夸人吗?” “你就说你有没有认真诱吧。” “有,有啊。”景溯心虚地说,他很认真地让柳枝挑了最贵最好的图册了,应该也算认真了吧…… 雪玉香一看他就有鬼,不过她知道景溯这人表面看着混不吝,其实挺容易害羞的,也就没拆穿他,而是贴心道: “那这样吧,我再给你出个主意。” 7、第 7 章 “什么?”景溯又支棱了起来,凝神细听。 “你那位贺兰公子,估计不是一个会被风月色相所惑的人。”雪玉香分析道,“对付这种人,就要采取攻心之道。” “攻心之道?”景溯跟着她重复。 “你想贺兰公子一个人从苍国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他现在最渴望的东西是什么,那你就给他什么。” 景溯道:“回家?不行不行。” “那你就给他家乡的亲切感嘛,一样的道理。”雪玉香道,“用你最擅长的东西,才更容易打动人心,知道不?” 景溯面上浮现思索之色,喃喃道:“好像有点懂了。” “这就对了,有想法就快去做,啊。”雪玉香扶他起身,“我这就不留你了。” 景溯总觉得她匆匆忙忙的,好像刻意在驱赶自己一样,实在很不符合她往日的作风。 除非,雪玉香在躲着自己什么。 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我的稿子呢?”他伸手。 雪玉香优雅的脸庞出现开裂之色。 她就怕这小祖宗想起这回事来,怎么还偏偏想起来了。 要命,催稿真要命,这字真是写不了一点。 “这个这个,再宽限一点时间……”雪玉香露出一点乞求神色,讪笑,“最近实在是有点灵感枯竭……” “哼。”景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先看看你这次的方法有没有用,再定下次的截稿时间吧。不然的话,我的新曲你就别想要了。” “那怎么行,我们多少年的老伙伴了。”雪玉香道,对他挥舞手帕,“景小世子,你这次一定行的哦!” 拜托拜托,让景溯这次求爱之旅成功吧,不然她对着那戏本子真是头发都要掉一半啊!! …… 入夜,贺兰悯一如既往,在亥时就寝休息。 有条件的时候,他一向都会遵循最严苛的作息。 他不喜欢在夜深的时候独自清醒,面对凄冷的夜风。 那会让他想到最严寒的那段时光,不得不蜷缩在马厩里,靠马匹的体温取暖的日子。 但不知是不是昨天看了逐空带来的信息的原因,今夜贺兰悯思绪有些纷繁,闭眼许久还是没有睡着。 一阵缥缈的,悠扬的,凄清的笛声传来。 不知是不是府邸主人爱好原因,这府中倒经常传来丝竹管弦之声。 但大多都是靡丽高雅的曲调,是这些夏国贵族爱听爱品的。 而现在传入耳中的乐曲,却显得尤为不同。 羌笛的音色有别于中原乐器,显得更加高亢独特。 而这首曲子,也是贺兰悯曾经听过很多,很多遍的。 那个人经常会这样独自一人吹奏这首曲子,每当这个时候,贺兰悯都会觉得,这是自己和那个人最遥远的时候。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贺兰悯披衣走了出去。 今夜的月光也是好,正正好好倾洒在专心吹奏乐器的少年身上。 贺兰悯一直知道景溯的相貌是有些得天独厚的,但不知道就连月光也如此偏爱他。 月下的少年,美到带了一种缥缈的意味,仿佛下一秒就会羽化登仙。 “贺兰?”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景溯惊喜地抬头看他,“你听到了我的笛声,才走出来的吗?” 仙人因这目光中凡俗的欲望而落地。 贺兰悯默默向他走近。 景溯心脏怦怦跳,觉得这招果然是有用的。 看,贺兰都主动靠近他了! 这下送错书的事情可以一笔勾销了吧? 景溯期待地看着他,希望贺兰悯能稍微夸两句自己。 就像在山洞里,他经常温柔地鼓励自己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 靠近了,男人眼底明晃晃的冷意才显得那么一览无余。 “啊?”景溯一腔热血被兜头泼了盆冷水,热情陡然降了下来。 他站立在原地,有点局促地把羌笛往身后藏,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比较想听到家乡的曲子……” “家乡?”贺兰悯很不客气地打断他,“哪里是家乡,什么是家乡?” 景溯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首曲子我已经听够了,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贺兰青玉冷冷地说。 景溯从他的神情中判断出,这不是作伪。 他真的很厌恶这首曲子。 还是说,只是厌恶为他吹奏曲子的人呢? “我知道了。” 半晌,景溯低低地说。 他鼻腔中酸涩得难受,也想不到还能再说什么,不打算继续待下去碍贺兰悯的眼,直接离开了。 却没注意到,他身后的男人,却伫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到黑暗将他的最后一丝衣角隐没。 …… "他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啊!" 景溯郁闷的喝了一口酒,略有些不耐烦地应付朋友们的探究欲。 水榭戏台上,杂耍班子一会飞天一会喷火,一会做水上千秋,各种令人目眩神迷。 今天五皇子做东,请了夏国时下最有名的百戏班子来京中府上演出,顺便邀了众人前来观赏。 放到平时这样新奇的杂耍肯定非常吸引人的眼球,不过今日,一群纨绔子弟,显然对戏台不感兴趣,反而纷纷围绕着景溯,探讨他的风流韵事。 有人再三逼问景溯和他的胡人男宠成了没,景溯本来试图撒谎掩盖过去,但没几下就因为细节不过关被逼问出真相,尴尬回应。 “什么,这种事情还要男宠愿意?”说话的是丞相的小儿子施睿,也是个玩咖,“景溯,你丢不丢人?” 景溯道:“他不是我男宠。” “不是男宠?他不是你从胡地掳来的吗?”施睿道,“那你是拿他当家奴养?” “也不是家奴。”景溯道。 “那就是你主人。”施睿说。 景溯给了他肩膀一拳。 其实景溯也弄不清楚该如何对待贺兰悯,他总不能说是当未来媳妇的男子版养在府上的吧。 “这种事情总归要讲究你情我愿的吧,否则我万一被人告上官府怎么说?” 景溯不愿在这上面多纠缠,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谁知威远将军家的次子赵仲宣却拍桌而起:“景世子,你府上那个男子是个胡人吧。胡人抓走我们夏人,对待他们如对待猪狗牛羊,怎么你掳了个胡人,倒是千好万好的供着他?” 景溯知道赵仲宣一向厌恶胡人,甚至有说他经常故意去集市上买下胡人,然后折磨致死的传闻。 景溯和贺兰悯的那些前尘往事,再怎么说也是他自己的私事,他不打算耐心解释,被外人知晓。 景溯懒洋洋地枕着自己的手臂,往椅子靠背上一倒,“难道不像仲宣那样辱骂鞭打,就叫千好万好地供着?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重口味的吧。” 众人有的便笑了起来,有的则闹哄哄地过来劝酒,把气氛重新搞热了起来。 赵仲宣也意识到自己之前有点应激了,过来给景溯敬酒: “溯哥儿,你别见怪,我还以为你偏袒那胡人呢。胡狗都是贱种,你怎么对待他们都不为过的,就当是为我们那些被掳走的夏国百姓报仇了。” 景溯抬了下眼皮,把递到唇边的酒喝了:“刚才不是还叫我景世子吗?” 赵仲宣更是赔笑: “是我犯浑!不过你方才说的,担心对那个胡人不好,被告上官府什么的,完全不是事儿。夏国的律法何曾管到胡狗身上去了?你想怎么对他,就可以怎么对他。那个不长眼的敢背后蛐蛐你,我赵仲宣先把他打的满地找牙。” 景溯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心里却有些不痛快。 但赵仲宣说的也是事实。 如今的胡人指的是漠北以苍国为首的大大小小不同种族的胡人部落。夏苍两国对峙近百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无数次,越发不死不休。 在如今剑拔弩张的情势下,在大夏谈论如何维护一个胡人,简直是一件天方夜谭,甚至可以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景溯幼年失怙,一个人挑起了定国公府的担子,自然懂得大庭广众之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 “今天的戏好看吗?”五皇子突然问道。 众人散去之后,景溯照例留了下来,陪五皇子多坐一会。 “嗯?”景溯一愣,才反应过来,连忙称赞道:“听说是京外最出名的杂耍班子对吗,不负盛名啊。” “不负在哪里?” “额……火喷的挺大的?”景溯不知道五皇子怎么突然拷问起他了,可他根本就没有细看。 “你不专心。”五皇子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这戏班子是你上次说想看,我才请来的。可你呢,一直心不在焉。” 景溯一向喜欢看戏,还经常自己去戏班子里厮混,给他们写曲子,五皇子一直知道。 景溯讨饶道:“我错了殿下,主要是你知道的,我前段时间得了风寒,还没好透呢,精神有点不好。” 五皇子看了他一眼,“我听说,你是为了那个胡人落水。” 景溯不知道五皇子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显然在五皇子面前说谎是不明智的,他只好避重就轻地说:“是我为了讨他欢心,自己犯蠢要去捡他掉在水里的东西,算不上落水。” 五皇子笑了一声,转动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景溯,你是我罩的人。想要什么就大胆去拿,去抢,别给我丢人。” “殿下的意思是?” “见不得你犯蠢的样子。”五皇子说,“我会派宫内的教习嬷嬷去好好教导一下你那个胡人小心肝,教教他什么是伺候主子的规矩。” 景溯筷子上的糕点,不自觉掉了。 好家伙,还得是天家的人生猛啊。 * 景溯回府就直奔疏风苑而去。 必须得赶在五皇子的教习嬷嬷来之前,跟贺兰悯强调一下事情的严肃性。 要是他犯起倔来把教习嬷嬷打了怎么办? 五皇子还不把他生吞了? 只希望教习嬷嬷不要来的太快吧。 “世子,不好了!”还没等景溯赶到疏风苑的大门,就看到一个护卫迎面冲他而来,神色惊惶。 景溯额角直跳,不好的预感在心中蔓延。 拜托,千万别已经打了…… “贺兰公子,他把据说是宫里来的人给打了!” 景溯两眼一黑。 看来比天家人更生猛的,是来自漠北草原的贺兰…… “打了几个?”景溯不报什么期待地问。 “全打了!” 好吧,果然不出所料。 “伤势呢?” “……还活着。”护卫支支吾吾地说。 景溯把眼睛一闭,走的很安详。 “知道了,让管家多给银子,不要吝惜。” 现如今除了用多多的银子堵住那些嬷嬷们的嘴,还有别的办法吗? 还得额外找个时间,去五皇子那里当孙子赔不是,希望他心情好了能饶了贺兰悯之前是个平民不懂宫里的规矩。 一想到五皇子那蔫坏的家伙又要如何为难自己,景溯就有点牙酸。 ……人是自己带回来的,惹出什么祸自己也都认了。 “那贺兰公子呢?”景溯扶额,有些头疼地问。 想必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一定认为自己又折辱了他。 再加上之前数次不那么尽人意的“讨好”,景溯觉得自己都快成贺兰悯的头号仇人了。 “贺兰公子被嬷嬷们下了药,绑在床上等着您呢。”侍卫语不惊人死不休。 景溯:“……???” 他错了,原来还是教习嬷嬷们棋高一着。 8、第 8 章 景溯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才敢迈步,进了疏风苑。 院子里静悄悄的,但这静不同于以往的清净,而是一种诡异的静。 能看到,疏风苑的洒扫小厮们,虽然全都低着头行礼,眼观鼻鼻观心的,但实际上一个个都异常兴奋。 景溯咳了一声:“都退到院外去,远远的,不许进来。” 手中折扇忐忑地敲着掌心,景溯推开了贺兰悯寝屋的门。 一座精美的刺绣花鸟屏风横亘在房间中央,遮盖住了他的视线。 屋中静悄悄的,只是弥漫着一股清甜浓郁的香气。 景溯很爱燃香,不过贺兰悯没有这个习惯,从来只爱清新自然的山林之气。 更何况是鹅梨帐中香这种宫妃常用的香。 一看就是那些嬷嬷们带来的。 绕过屏风,床沿上层层纱幔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里面一个影子躺在床上,身体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带动纱幔飘拂,更增添一份神秘感。 景溯掀开纱幔的手也是抖的,就算新婚之夜的紧张也不过如此了。 该看吗? 还是就这样转身离开。 可是以贺兰悯现在对他的厌恶态度,他们之间到底要如何破局呢? 他最多也就再留贺兰悯两个月,如果他实在不喜欢自己,也就只好派人把他送回草原了。 那自己的三年寻觅等待,岂不是成了一场笑话? 纷乱芜杂的思绪在景溯绕过屏风的一刹那,如轻烟般全都消散了。 先映入眼帘的是贺兰悯的一头青丝,他的头发略有些蜷曲,长长地流泻下来,和层层叠叠的衣料交织在一起,像盛开了一朵重瓣牡丹。 他不知何时被换上了一层黛紫色的衣袍,很轻薄柔顺的质地,配上雪白的皮肤,衬的他整个人都潋滟起来。 他向景溯瞥了一眼,眼尾红红的,透着陌生的欲色。 景溯从来没有见过贺兰悯这个样子,他平时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行为作风,都很朴素,甚至透露着一股正人君子的冷肃作风,对他更是如秋风扫落叶般肃杀不留情面。 何曾有过现在这样柔情万种? 景溯的心一下子就化了,非常含情地叫了一声:“贺兰?” 柔情万种的美人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目光一下子变得狠厉。 像是可以用目光生生把景溯凌迟,片成三千片。 景溯吓了一跳,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旖旎气氛消失的无影无踪。 “景溯,你安敢如此辱我?”贺兰悯咬着牙说。 他放狠话的间隙还在压抑着粗重的喘息声,明显不对劲,景溯想到刚才护卫给自己禀告的话,道:“她们果然给你下药了。” “果然?景世子是要跟我说,你原本是无辜不知情的吗?” 贺兰悯讽刺着,努力挣脱着手腕上的红绳,红绳另一头被绑雕花的床头,就是这东西限制了他的行动力。 其实这细绳本来不过一挣就断了,但那香也古怪,里面除了崔情的成分,还放了其他东西,让他全身虚乏无力,只能任人宰割。 景溯心想,不知情的确是不知情,不过怎么也不能算无辜,他对贺兰悯的心思本来就不清白。 “我早该明白你不过是个这样的败类,脑子里想的全然是一些肮脏下流的东西!” 贺兰悯喘着气说。 或许是因为太难受了,他的情绪也比平时差很多,至少他从前还没有用这样重的话骂过景溯。 景溯本来还在思索该怎么办,蓦然听到这句话,身子轻抖了一下。 一些原本清澈的东西,从他的眼里消失了。 手上描金折扇“唰”地打开,端的是一副浮浪子弟的满不在乎。 他摸摸鼻子,很无耻地说。 “既然她们药都下了,那我们干脆成了吧。” 不然总拖着没个进展也不是事儿。 五皇子此举,正巧借了他本来没有的胆子。 再说,反正在贺兰悯那儿他都已经是败类了。 不下流一下岂不是白担了名儿? 景溯开始脱-衣服。 贺兰悯目眦欲裂:“你敢!等药效过了,我必然将你碎尸万段!” 说实话,景溯是不大相信的,贺兰悯怎么也就赤手空拳一个人,而他有整个国公府的侍卫,还能把他咋滴? 景溯把外袍脱了,又脱了中衣,只剩一层薄薄的里衣时,不好意思了起来,就这样爬到床上。 贺兰悯以一种看死人的目光看着他。 景溯试探着,指尖碰了碰他红热的脸颊,冰凉的手指顺着他的侧脸滑到修长的脖子。 他整个人都是烫的。 贺兰悯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呈现出一种抗拒而又渴-望的矛盾情态。 景溯轻声说:“你这样也是难受,不如和我好吧。” “除非我……” 贺兰悯的话语截然而至,因为景溯的唇落在了他的脸上。 景溯闭着眼睛,虽然尽力假装熟练,但那正在簌簌抖动的浓长睫毛,还是出卖了主人的紧张。 当景溯试图去寻找贺兰悯的唇时,贺兰悯厌恶地侧过了脸。 又是一枚落在脸颊的吻。 “都是男子,你也不嫌恶心。”贺兰悯说。 景溯有点讪讪的:“好好好,我不亲你行了吧?” 但是不亲还能干什么呢,景溯像过家家固定流程走完了的孩子,有点不知所措。 终于,景溯小心翼翼地拉开了贺兰悯的衣襟。 贺兰悯瞪着他在自己胸.前作乱的手。 景溯胡乱摸索一气,是平的,不似女子那样丰满,而是覆盖着薄而韧的一层肌肉。 但确实跟自己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 景溯的手停了下来,心里有些抗拒。 他有点不敢低头看贺兰悯,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心虚。 他硬着头皮往下摸,摸到了硬硬的腹肌。 他不想继续往下了。 * 景溯狼狈地下了床,左顾右望,不知道该说什么。 贺兰悯这时反而平静了下来,以一种看透了一切的嘲讽目光看着他,嘴角还噙着一抹冷笑。 “多可笑,把男子从婚礼上掳走的景世子,竟然不喜欢男人。” 景溯跟被扇了一巴掌一样,脸上火辣辣的。 “我去给你找解药!”他胡乱穿好衣服,慌忙逃走了。 * 贺兰悯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感受着身体内那股炙热的心火。 也不知是什么宫内的秘药,竟然如此猛烈。 他从没有过任何情.事,不过不妨碍他懂得一切。 漠北草原民风开放,尤其是底层男女之间,看对眼了约着找到一处月下无人之处,露天席地的都有。 也许是从小到大这种事情见的多了,他反而对这种事情尤为厌恶,觉得透着骨子里的肮脏。 男女之间已经如此肮脏,更遑论两个男子做这种事情,简直是违背人伦,寡廉鲜耻。 所以那天,当骑在马上的少年,忽然带着一队人马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他拉到马上狂奔而去,又在马车里对他倾诉,已经喜欢了他很多年的时候,贺兰悯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是荒唐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程度。 多年谋算被他一时冲动破坏,毁于一旦。 贺兰悯说要亲手杀了他,绝对不是开玩笑。 ……快了,再等等。 景溯会为了他的冲动付出代价。 * 景溯尴尬地跑回来。 贺兰悯看了他的手一眼,空的,只拿着他那个破扇子。 “嬷嬷回宫看太医去了,现在宫中已经下钥,至少得等到明天……” 他声音渐低,贺兰悯的脸已经烧成了酡红色,敞开的衣襟都是一片粉红,怎么看也等不了整整一-夜了。 “要不我给你找个乐伎。”他提议,“勾栏都是通宵营业的。” 贺兰悯怒道:“染上脏病的不是你。” “那我给你找个丫鬟!”景溯脱口而出。 贺兰悯更是怒上心头:“你惹的祸,凭什么要旁人来担,景溯,你还能更无耻一些吗?” 景溯都被他骂习惯了,他自暴自弃地捂住额头:“那怎么办,我总不能自己给你睡吧! 对面一阵奇异的寂静。 景溯奇怪地抬头,见到贺兰悯被欲想染得赤红的双眸中,有一种即将施展报复的快意眼神。 * 景溯再次上了贺兰悯的床,不同于刚刚的春心萌动,这次他颇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其实教习嬷嬷的事情,我真的不知情,真的,我也是回来了才知道。” “你就不能忍忍嘛!”景溯这句话都带点哭腔了。 贺兰悯冷漠地看着他:“那你是准备看我死?” 景溯刚刚说了,宫中的药不是好处理的,放着不管说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他看着贺兰悯那张脸,想到三年前的旧事,又舍不得了。 他闭上眼睛,胡乱摸索着贺兰悯的衣服,摸到锦被覆盖的下面。 贺兰悯很明显也不习惯被人触碰,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一想到手底下摸着的是另一个男子,景溯就有点生理性的反胃。 “我,我真不行,我找小厮帮你。”景溯又想临阵脱逃了。 “站住。”一声低沉的声音,沙哑的不像贺兰悯原本清越如玉琮撞击的声音。 景溯的手腕被一只被他的大一些的手紧紧握住了,力道之大让景溯觉得骨头快被碾碎了,他吃痛的叫了一声,眼角沁出一点泪意。 贺兰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挣脱了绳子,恢复了行动能力。 他的力气竟然是这么大的吗? 景溯吃惊的同时,完全不知该怎么面对如今的局面。 “你现在都没有绳子绑了,不能自己弄吗?” 他有点责怪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给贺兰松绑。 “不能。”贺兰悯嘴角的冷笑显得很残忍,“你跑了,我来折腾谁?” 贺兰悯拉着景溯的手,缓缓向下探。景溯的力气完全比不过他。 “你你你……都是男子你不嫌恶心吗?”景溯慌忙喊了出来。 这是贺兰刚刚对他说的话,如今却被他当成救命稻草。 “对象是你的话,当然恶心。”贺兰悯森然看着他说,正在景溯升起希望之时,他又给他宣判了死刑。 “这是赎罪,你不懂吗?” “只要你痛苦,我就很高兴。” 景溯绝望了,他已经有点后悔当初冲动之下把贺兰带回来了。 他以为的温柔美人,真实性格居然是这样一个霸道的恶徒。 景溯悄悄望了眼外面,所有的景象都被厚重纱幔格挡住,他就这样自困自缚地和贺兰悯一起,锁在了这个压抑逼仄的小空间。 现在还有谁能救他呢? “动。”贺兰悯说。 景溯咬了咬下唇,认命了。 * 国子学,景溯心不在焉地听着教习在台上讲述着课程。 他的手中握着一块丝帕,不自觉地一直擦着手。 偏偏今天又是范祭酒授课。 这个奇怪的举动自然引起了讲台上范祭酒的注意。 “景溯,刚刚老夫说了什么,你来复述一下。”范祭酒把书在景溯的桌上重重敲了一下。 景溯能记得就有鬼了,他站了起来,没什么诚意地说:“昨晚没睡好,有点没精神,望先生体谅。” 范祭酒看他吧,平时倒也挺伶俐可爱的,要是认真肯认真读书,也会是个像他父亲一样的好苗子。 怎么偏偏就这幅放弃自我的样子呢。 “你是什么都懂,只是自己不肯学好,你父看到不知道要多失望!”范祭酒恨铁不成钢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怎么你……” “咳。”五皇子轻咳了一声,给了范祭酒一个眼神。 范祭酒心里更怨。 五殿下也是,偏就是他宠着景溯,才让自己不好狠下心来去严厉管教! 范祭酒无奈地将剩余的话吞下,但心有余恨,立刻点了另外一名学生。 “程嘉应,你来替你表兄回答一下吧。” 程嘉应应声站了起来。 他穿着一身竹月色交领长衫,眉目清俊,周身气质一看就是那种正派文人,和景溯这种浪.荡公子哥完全不同。 回答问题时语速不疾不徐,落落大方,对于范祭酒临时提出来的问题,也对答如流。一下子就把景溯比了下去。 “嗯,答的很好,月末小考也须努力。” 范祭酒夸奖着程嘉应,还不着痕迹地看了景溯一眼,拉踩之意不言而喻。 程嘉应坐下时,见到景溯正在看着自己,他朝对方露出一个文雅的微笑。 景溯无语地撇了瞥嘴角,回过头,懒得理他。 9、第 9 章 下课的钟声刚一敲响,景溯就一如既往地冲出了学屋,让侍童给他端水洗手。 景溯平时就很爱洁,多洗洗手也没什么。 但关键是,他这样的行为,已经重复了整整三堂课。 每堂都是这样,一下课就急冲冲洗手,很仔细地用皂荚搓洗了每一根指缝。 侍童都有些奇怪:“景世子,您的手怎么了吗?” “你不觉得我手上有怪味吗?”景溯闻了闻自己的指尖,皱了皱鼻子,“你帮我闻闻看,还有吗?” 侍童嗅了嗅,除了皂角味,就只有景世子衣袖上淡雅的熏香的味道。 景溯的手印素色的绢布上,只显得根根白皙修长,指尖透粉,怎么看都干干净净。 “世子想必是多虑了,您的手香得很呢。”侍童笑眯眯地说。 景溯随和,给侍童赏赐也大方,国子学的侍童们都喜欢他,有时候看见范祭酒来了还会偷偷给他报信,也不惧怕平时跟他说话随意一些。 “我也是老远就闻到溯表哥身上的熏香味了。”一道温雅的声音由远及近,程嘉应自走廊上走来,“今天是遇到什么高兴事了吗?” 侍童见公子们聊了起来,退到一边。 程嘉应笑道:“我昨夜去拜访表哥,却不见表哥的人影,直等到就寝的时辰到了,也没等到表哥回来——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么?” 景溯是知道这事的,他昨晚趁着夜色匆匆跑回自己院子时,柳枝还点灯等着他呢。 不过程嘉应半夜不睡觉来找自己有什么事? 他都跟他说了不用再补习了啊。 景溯刚想问,肩上就被轻拍了一下,五皇子施施然将一只手靠在他肩上,“讲什么呢。” 景溯就明白了,原来程嘉应在这等着他呢。 他不由有点无语,程嘉应最让迷惑的就是这点——总是试图以一切方法,挑拨他和五皇子之间的关系。 今年元旦过后,五皇子接到天子谕旨,破天荒的以一个皇子的身份,离开上书房,来到国子学读书,引起国子学震动。 虽然据五皇子所说,他只不过是想换换心情,所以特意跟天子请求,来国子学短暂学习一年,也顺便看看大夏的最高学府是什么样子。 但在很多家长眼中,这分明就是个让自家傻儿子一飞冲天的大好机会啊! 五皇子是先皇后之子,是陛下唯一的嫡子,虽然不受皇帝宠爱,但就他算日后不能荣登大宝,也必定是个尊贵的亲王,如果自家傻儿子能够抱紧这条大腿,以后的富贵日子也是妥妥的! 但偏偏,五皇子只跟那个不着调的景小世子亲厚,平日里也只跟景溯同出同入,其他人连接近五皇子的机会都很难得。 在这些人眼里,景溯就是个蛊惑五皇子的妖妃,阻碍了他们自家人的登天之梯。 程嘉应的家长就是这群人的一份子。 景溯猜他应该是被家里人嘱咐了什么,总是变着法子来他和五皇子这里作妖。 比如这次。 明明以程嘉应的视角,应该早就看见五皇子过来了,但他却睁大了眼睛,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惶恐。 “不知五殿下在场,草民失言。” 五皇子挑了挑眉,“失言在哪里?” “这……恕草民不敬,是说溯表哥昨夜深夜宿在他那个胡人男宠院子里的事。” 景溯额角一抽抽,“你不是不知道我昨晚去哪了吗?” 程嘉应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今早特意打听了一下。” “那你刚才还假惺惺来问我?”景溯真给气笑了。 这程嘉应,上次自己生病他又是来探望又是帮自己补习的,景溯还以为他转性了。 原来是没看到五皇子,一看到又故态复萌。 程嘉应抬起脸,眼角霎时红了一圈,像是受了莫大的指控。 “关心人的事情,怎么能叫假惺惺?溯表哥,你实在太伤我的心。” 他的目光从景溯转到一旁的五皇子,清俊的脸孔写满了无辜。 景溯击掌赞叹,古人常以夫妇关系比喻君臣,程嘉应实在是个宠妃的好苗子。 但是他旁边这位皇子实在是个昏君,听到程嘉应的指控,嘴角反而一勾,好似起了一丝兴味。 “是吗?”五皇子勾着景溯的脖子,把他往自己这里拉了拉,低头笑道,“景溯,怎么样,你那胡人男宠可试过了,受用吗?” 这勾肩搭背的样子,意有所指的语调,看起来都非常……狐朋狗友。 程嘉应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诧,这次却不是装的了。 景溯这回可不是流连烟花之地这种小事,不论是玩弄平民男宠,还是勾结胡人,在贵族间都算腌臜的了。 五皇子好歹也是天家出来的,竟半点也不在意吗? 五皇子像是看出了程嘉应的心事,给了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景溯连个胡人男宠都搞不定,我便顺手帮了帮他。” 程嘉应讷讷应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告退。 他离开的步伐,相比之前,有些摇摇晃晃,看起来是受了不轻的打击。 景溯略有些无奈地从五皇子肩下钻了出来。 “这下程嘉应想必以为我们大夏要完了,从国公到皇子都是这么个玩意儿。” “大夏完了”这种话,要是被别的皇室中人听到了,恐怕是掉脑袋的大事。 五皇子却半点不在乎,踱步向前而去。 “完了……” 他重复着这个词。 “完了便是大家一起死,岂不是也很有趣?” 他忽然哈哈一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没有得到回应,才疑惑地转头,“景溯,你怎么不跟上来?” 景溯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小跑跟上去。 “五殿下,我一直在呢。” 五皇子又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今晚下学你别再脚底抹油溜走了,否则我就派人,把那什么揽月楼揽星楼给掀了。” “别呀。”景溯求他,“你知道我去那里也就是找人帮我写写戏本子嘛,你又不肯帮我写。” 五皇子很嫌弃:“你那些所谓的‘灵感’实在俗的很,等你什么时候换个稍能入眼的故事,我再帮你看看。” 景溯喜欢排戏,脑子里也有层出不穷的新念头,不过都是一些雏形。他文采不行,一到正式写本了,就只能写出一些干巴巴的白话。 原本有七分的故事,顿时只剩下三分,最后在加上景溯天才般的曲子挽救一下,堪堪达到五六分。 景溯抱怨道:“您的眼可高的很,我这男神女,可从来没前人写过,难道不新奇吗?” “简直是辣眼睛。”五皇子嗤之以鼻。 景溯:“…………”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昨天试了怎么样?” “啊?” 景溯没想到五皇子还记得这个呢,他想到昨晚就尴尬,只好模棱两可地说:“还,还挺好的。多谢殿下帮我。” 五皇子又意味不明地轻嗤了一声,像是在鄙视景溯的品味。 “既然尝过鲜了,过段时间就把人打发了吧。” 五皇子说, “回到正轨来,那些人还在盯着我们。” 景溯明白过来,他胡闹的举动,可能给了三皇子一党攻讦五皇子的借口。 如今贺兰悯在他府中的风声越来越大,如果不处理一下,平息一下风波,也实在不能留了。 也不知白部的混乱如何了? 如果已经平息的话,或许他应该给贺兰悯一笔不菲的钱财,让他回到他的故乡去。 反正,他也不愿意留下来…… “我知道了。” 景溯低着头说。 - “我要留下来。” 贺兰悯说。 “景溯呢,让他来见我。” “什么?”景溯惊讶地站了起来,对传话的小厮道,“你确定你没有听错?贺兰他不是一向归心似箭吗,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总不可能,是因为昨晚的事情吧…… 太荒唐了,景溯不愿去想那个可能性。 贺兰明明跟他一样,也是个正常男子,总不可能自己只是帮助了他一次,就突然有了龙阳之好了吧。 “小的也不知道,少爷何不亲自去一趟呢,贺兰公子说他有话对您说。” 这这这,景溯忽然觉得右手手掌,又不舒服了起来。 手心似乎在灼烧,依旧残留着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触感。 他不由又去洗了一遍手,才道:“那就去一趟吧。” 无论如何,在贺兰即将离开的当口,他也应该去瞧下他,看看他为什么突然又想留下了。 …… 贺兰悯望着烛台上的灯火明明灭灭,正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复杂。 昨夜景溯离开后,逐空居然又带来了信件。 白部和乙部的战斗,原本只是苍国南境的两个中小部落之间的斗争,这种部落之间的斗争,在苍国非常常见。 原本不该引起王帐的目光。 可是偏偏,王帐居然发兵去剿。 原本节节胜利的乙部,顿时败退,首领乙诨身受重伤,率残部逃窜。 同时,也有王庭的人,不知他的具体去向,四处派人搜寻他的下落。 如今苍国震动,事态不明,反倒不宜回去。 “留在京城,谋定后动。” 老师给了他这么一句话,很显然,和他所想一致。 本来,不得不丢下自己所有的势力,和多年的苦心经营,留在夏国京城,已经让人烦躁,可今天晚上,景溯竟然派人过来说,明天会将他送回苍国? 他当自己是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而且还不自己来告知。 贺兰悯眼神一凛,就不小心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而景溯,也正好听到了这个动静,本来将要迈进门的腿,小心翼翼地,又缩了回去。 10、第 10 章 雕花木门嘎吱一声,让景溯的脚僵在原地的同时,也吸引了贺兰悯的目光。 景溯一顿,若无其事绽开一个笑容,“贺兰,找我有什么事?” 就好像方才脚步迟疑的那个人不是他。 景溯也是上次下药事件过后,才发现贺兰悯的力气居然有那么大。 在景溯的印象里,贺兰悯一直像三年前一样,是有些柔弱的。 还记得少女,哦不,现在应该是少年——少年发现自己的时候,废了很大的劲,才把自己拖到安全的地方。 景溯朦朦胧胧之间,感到自己被人拉着拽着,甚至是半背着一路往前走,知道有人救了自己。 “你……” 他刚要说话,喉咙就痛得厉害,唇边涌出鲜血,流到了扶着他的少年的手上。 景溯费力地喘气,还试图开口说话,却被少年捂住嘴巴。 “血都流成这样了就别说话了吧!有什么话等把命捡回来再说!” 景溯其实想说,为什么要救他,别救他。 但干哑刺痛的喉咙实在无法支撑他发出更多的音节。 景溯只好消极反抗,在少年费力扶着他向前走的时候,用力一推—— 结果一下子把少年推得摔倒在了地上。 “你有病啊,我救你你还推我!” 少年惊讶过后,很不满地抱怨, “你把我摔疼了你知不知道!?” 景溯没说话,因为他失去了搀扶,也摔倒在了地上,腹部伤口在汩汩流血,其实只会比少年疼得更加厉害。 “你这人真是恩将仇报,不想管你了!” 少年气哼哼地说。 景溯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闭上了眼睛,心想正好。 不用他再费力表明意思了。 可是没过多久,那脚步声居然又回来了。 "我真是有病我才救你……"少年气愤又无奈地说,显然也为自己的决定感到郁闷,“如果你再敢推我,我绝对把你丢在这里喂狼,像你这种细皮肉嫩的小少爷那些野狼最喜欢吃了。” 喂狼? 是吗,也好,还能死的快一点。 “还有啊,你的力气真的很大诶!” ……后面的话,景溯已经没有力气去听了。 他昏迷了过去。 唯一记得的,只有少年扶着他时,贴在他身上的体温。 对比他因流血过多而失温的手,很暖。 他留恋那种温暖。 …… “……溯,景溯!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景溯倏忽回神,面前的人与记忆中的人重叠。 “我发现你在我面前,很容易发呆?”贺兰悯说,“还是说我长得特别不能吸引人注意力?” “没有啊!——我没休息好。”景溯把搪塞祭酒的借口又寄出来,“昨晚没休息好,没有精神。” 他话音落下,却发现贺兰悯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他。 这个借口,在范祭酒那里光明正大,无懈可击。 可是落在贺兰悯面前,就显得莫名暧昧了起来。 在发现贺兰悯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右手上时,景溯控制不住地手指蜷缩,把它缩回了宽大的袖子里,只留下一点点的指尖,紧紧捏住袖子一角。 贺兰悯这才发现,景溯的手长得很好看。 不,应该说,他昨晚就发现了这点。 皮肉白皙,骨节纤细,手指修长,稍稍用力,指尖就会透出半透明的粉色。 当它缩在袖子里时,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弱气。 男子的手为什么会长成这样?不应该骨节宽大硬朗,指腹粗糙,轻易可以拉开一石长弓吗? 果然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贺兰悯心中嗤笑,却不知怎的,莫名有些在意。 “贺兰,你之前不是很想回家吗,怎么,终于发现我对你的好啦?” 为了缓解那种微妙的氛围,景溯开玩笑。 “是啊,至少我发现了留在这里的一个好处。”没想到贺兰悯非常干脆地应下了,“那就是主人总会非常热情地,亲手款待我。”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吗? ……不可能的吧。 景溯头脑里一片空白。 可是如果是自己想岔了,“亲手”两个字明明就被重读了啊喂! 该死的,就不能让他忘记手的事情吗? 总觉得永远也不干净了! 主要是贺兰悯之前从来都对他不假辞色,从来不回应的,何曾与他开过这种……带颜色的笑话。 贺兰悯就发现,面前的小公子,呆在原地不动,只是眼睛微微睁大了,里面有明晃晃的不可置信。 同时,景溯一张白净的脸,飞快地红了。 什么? 这下换贺兰悯有些惊讶了。 昨晚景溯那么轻车熟路的下.药脱.衣服一气呵成,他还以为景溯是个惯于淫.辱平民百姓的欢场老手,结果被自己随口一句话臊成这样? “呃,这个,昨晚的事情只是一个误会。”景溯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强迫你了。” 贺兰悯当然不喜欢被人下.药后绑到床上,不过不知为什么,他听到景溯这句话,有些推辞的意味,忽然有些莫名地不高兴。 “也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反正吃亏的人不是我。” 景溯觉得吧,自己的手不干净了,固然是吃亏了。 可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觉得,自己被另一个男人摸了,没有吃亏呢? 如果那天晚上自己跟贺兰互换一下也还是很难受啊,甚至更难受了! “那个,贺兰。”景溯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不会是有龙阳之好吧?” “你没有龙阳之好,把我掳来这里?”贺兰悯立刻反问道。 他那双好看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里面透露出很浓重的杀气。 景溯别的不说,危机意识还是很强的,立马安抚道:“我有我有,我有龙阳之好。” 只是语气怎么听,都怎么心虚。 贺兰悯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恶心。” 只是相比较他之前语气中强烈的厌恶,好像也不怎么有说服力。 还好还好,贺兰悯还觉得自己恶心。 被贺兰悯骂了一句,景溯却不知怎么安心了一些,大大方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问道: “我听小厮告诉我说,你不想走,我说不可能,定是他听错了,他却让我来找你。” 贺兰悯想了想,问道:“我成亲之时,乙部突然暴动,是不是你事先与他们串通的?” “什么?”景溯没想到这顶帽子扣在了自己头上,“怎么可能,我也不认识那什么乙部啊。” “你不是为了劫持我率先和乙部勾结?” 这还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谈及那场糟糕的婚礼,景溯没想到贺兰悯居然是这么想他的。 “我发誓,我绝对不认识那什么乙部,也不可能和他勾结。”景溯做了个发誓的手势,“再说我一个夏国人,就算想勾结,你们苍国人也不可能听我的啊。” 贺兰悯看起来信了几分,不过还是存有疑虑。 “那为什么你一来,乙部就突然发难?” 景溯很冤枉:“有没有可能是乙部一发难,我正好就来救你了,你怎么非要把我往坏里想呢?” 贺兰悯敛眉,目光变得幽深。 他本来只是想随便找个诓骗景溯的借口,好理所当然留在夏国。不过听景溯的意思,他怎么好像也知道内情? 贺兰悯恰到好处地呈现出几分迷茫,“我好好地成亲,怎么会需要人救,除非是你早就知道乙部要暴.乱。” 景溯想了想,突然凑近了他,神秘地问。 “你喜欢白双元吗?” “?” 这算什么问题。 贺兰悯:“婚配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谈得上喜欢不喜欢。” “我还以为你们苍国会不太一样呢。”景溯道,“那我就不担心你会伤心了。” 他又凑近了一些,语气放的轻柔,像是怕那些词句会刺伤贺兰悯的耳膜:“白双元告诉我说,她会在成亲典礼上杀了你,我想乙部那些人,应该就是他们请来做戏的帮手。” 这正是贺兰悯促成的局面,也是他想要众人看到的假象。 乙部看似与白部做了交易,实则早就是自己手下一把好用的刀。 而他本可以借此一役,成功接手白部的遗产,成为白部的新主,拥有自己的地盘。 只是多亏了景溯的“救命之恩”,一番操作下来好处全给乙部拿了。 而乙诨按照交易内容,本该抢了牛羊就走,却因为没有自己的牵制,过于贪婪,到处抢掠财宝,在白部停留太久,给了白部反应的时间。 非但没有按计划杀掉白部首领和白双元,反而引来了王帐的清缴。 说起来全是一团乱。 偏偏罪魁祸首还在旁边盯着他,目光闪闪发亮。 “……你在看什么?” 视线太强烈了,贺兰悯忍不住问。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景溯强调,“你未来妻子和岳父要杀了你诶!” “比起这点我更想知道,”贺兰悯转向他,“你怎么认识我未来妻子的?她连要杀我这种事都愿意告诉你?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说来话长啊哈哈哈!” 致命三连,景溯又尴尬了,讪笑,“要不我们还是谈谈她为什么想杀你吧!” 11、第 11 章 贺兰悯敛眸,声音有些淡淡的,“或许她认为这桩婚事不太般配。” 见他不太想说,景溯也没有追问下去。 其实,在成功救下贺兰悯后,他也派人去调查过他的身份。 “一个低贱的马奴,也配肖想我?”,白双元曾经鄙弃地说过这句话。 而景溯手下得来的情报更深入一些。 贺兰悯是苍国人与夏国奴隶生下的孩子,从小被分配去牧羊牧马,生活的十分艰辛。 而这样的身份,本是远远够不到身为白部族长之女的白双元的。 不过,苍国崇信佛教,尊佛教为国教,举国大兴寺庙,更是尊奉西域请来的佛法大师念空为国师,以求佛祖保佑大苍。 而贺兰悯这个卑微的马奴,不知怎么居然入了念空的眼,被他称赞有佛缘,成了他座下唯一的俗家弟子,因此地位跃迁,尊贵无比。 苍国皇室为了取悦释念空大师,将白部之女许配给贺兰悯,谕旨亲赐下两人婚约。 谁曾想白部表面应下,内里却看不上贺兰悯曾经的身份,伙同乙部营造叛乱的假象,为的就是在成亲典礼上光明正大杀死贺兰悯。 这样,白部就不用承担任何违背王帐的罪名,可以把锅全部推到乙部上。 而乙部又是个居无定所的边境游牧小部落,就算王庭怪罪下来,如果不发兵去缴,也很难对乙部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景溯救下贺兰悯之前,就通过这些信息想通了前因后果。 贺兰悯道:“暂定你说的都是真的,如今白部计划没有成功,一定不会放弃杀我灭口,因此,我现在不能回苍国。” “你终于明白我的苦心了!”景溯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就是这样我才希望你在京城多待一段时间啊。” “是吗?”贺兰悯看了一眼肩上的手,意有所指,“我以为只是某位贵公子太过幼稚,在学金屋藏娇的把戏。” 景溯挑了挑眉,贴近了他笑道:“我倒是可以为你建座金屋,不过,你是娇吗,娇在哪里?" 贺兰悯随口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比喻不妥,偏偏景溯还故意过来逗他。 景溯离他很近,含情的桃花眼中带着调侃的坏笑,温热的呼吸都绵绵地打在他的脸上。 他惯于熏香,就连气息也氤氲着一股清浅的香气。 这么近的距离下,小公子的脸上仍然白皙细腻,只有烛火给他的脸上细细的绒毛晕上一层浅浅的暖光,彰显着他未脱的稚气。 配合上嘴角不经意显现出来的酒窝,居然有些……可爱。 贺兰悯皱了皱眉,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坏掉了,才会想起这个词。 景溯如此恶劣的性格,和可爱搭上一点关系吗? “不过动了几下手腕就嫌手酸,到底是谁娇气?”贺兰悯在嘴炮这方面是不肯服输的,逼问回去,“景世子,谁是娇,你说呢?” 卧槽,别提了行吗,这个事情是过不去了吗? 景溯用来调侃贺兰悯的那一丝痞气很快就散掉了。 “我真的不敢了。” 他退了三尺远,坐的端端正正的,以表明自己已经老实了,再也不敢以调侃贺兰悯为乐。 于是贺兰悯鼻尖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暖香气息也消失了。 从始至终,贺兰悯面上只是一派淡然。 “总之,既然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你那些护卫也可以撤了。”贺兰悯说,“我偶尔也要出府逛逛,让他们不要打扰我。” 景溯刚要说什么,就被贺兰悯打断:“你大可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绝不会趁机逃跑。——好了,已经很晚了,你走吧。” 景溯就这样被赶了出去,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怎么感觉,贺兰悯赶他走的动作,特别着急呢?明明刚才两人不是还谈的好好的吗? “怎么突然赶我走啊?” 景溯在门口问。 “你身上味道太重了。” 半晌,屋子里传来贺兰悯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些压抑。 味道重?难道是汗味,不可能啊,他沐浴过了才来的。 那就只可能是熏香了。 “熏到你了吗?”景溯抬袖闻了闻,没有啊,跟平常一样淡淡的。 贺兰悯没有回答。 景溯道:“那我以后可以来找你了吗?” 原来之前贺兰悯是误认为自己勾结了乙部,才对自己态度那么差,那么今天解释清楚了,他以后应该不会再赶自己走了吧? 景溯其实觉得,刚才这种相谈甚欢,没有争吵的场景,还挺温馨的,正是他脑海中对自己和贺兰悯的设想。 “……可以。” 隔着门,贺兰悯说。 景溯如同拿了特赦令一样高高兴兴地走了,却不知道,隔着一道门的贺兰悯,当身体不受控制地先于意愿说出那两个字时,是有多么地,怀疑自我。 …… 贺兰悯白天出门,考察夏国京城风土人情。 晚上回自己房间,专心看书习字。 第一天,景溯没有来。 第二天,景溯还是没有来。 第三天,贺兰悯怀疑他把自己忘了的时候,景溯姗姗来迟。 “真不知道范老头最近怎么了,我哪得罪他了我,天天逮着我训。”景溯推开门时,还不忘活动了一下自己酸涩的肩膀,“天天罚我抄书,我手都要断了。” 偏偏这几天五皇子还回宫里去了,偌大的国子学连一个护着他的人都找不到呜呜。 也或许范老头瞅准了五皇子不在的时机,故意整他来着。 “连着两天我都抄到半夜了,其实今天的书我也还没抄完来着,不过很想来看看你……”景溯说着,走到贺兰悯书桌前。 “你也还没睡啊,现在还在读书,好刻苦。” 他俯下身看了看贺兰悯手中的书,是一本《金刚经》,他对这些东西也不感兴趣,只是耸了耸肩: “怪不得你们苍国那老和尚说你有佛缘呢,原来佛经也要彻夜苦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他不知道,当他在读着那些佛经上的字句时,书的主人也正在看他。 景溯贪俏,天气不过略略暖和了一点,他就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冬天厚重的衣袍,换上了轻薄的春衫。 一身杏色交领长衫,外披白色轻纱罩衣,宽衣博带,轻薄的衣料层层堆叠,随着动作云卷云舒。 尽管景溯绝不是注重贵族举止的那一类人,可少年身量单薄好看,腰间纤瘦的弧度微收,自有一股生机勃勃的青葱气息。 “说的这么好听,怎么我的抄书任务就不能如梦幻泡影一样消失呢?” 贺兰悯就听景溯发表了一番对于佛经的歪理见解,然后在他书桌对面坐下,“你不介意我来这里抄书吧?” 贺兰悯摇了摇头,景溯就把厚厚一沓纸放在桌上,埋头开始抄了起来。 贺兰悯拿了一张看了看,被那一坨坨糊在一起的字辣到了眼睛,又赶紧把纸张放了回去。 都说字如其人,怎么偏偏景溯比他的字好看那么多? 上天真是不公平。 差点被他骗了。 贺兰悯继续看书,将佛经放下,转而拿了一卷《公羊传》,景溯也没在意他换书了,抄的起劲。 他的写字习惯实在很耗费墨水,很快贺兰悯原本磨好的墨就被他糊完了。 “柳枝磨墨。”他习惯性地唤了一声。 身边磨墨的细微声音响起,很快墨又被续上了。 景溯沉浸其中,也没注意是谁帮忙磨墨了,又开始大抄特抄。 “抄不完了手要断了!” 一个时辰后,景溯气哼哼地说了一句,把笔一丢, “不管了,每天被范老头罚跪就跪吧,大不了就是膝盖肿了。” 贺兰悯问道:“还得抄多久?” 景溯苦着脸:“按照前两天的经验来看,至少还要一个时辰,范老头故意整我的吧!” “怎么不让别人帮你抄?”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之前都有柳枝帮我抄的。”景溯道,“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范老头眼睛又变尖了,柳枝的笔迹现在一下子就被他认出来了,其他人模仿的更不像,就只能我自己抄了。” 贺兰悯忍着眼睛痛,拿过他的抄书又看了看,勉强道:“我可以帮你。” “真的?”景溯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你的字那么好看,范老头肯定能看出来的……还是算了……” “他认不出来的。”贺兰悯说着,就从笔架上拿了一只笔,接着景溯没抄完的部分开始抄。 景溯将双臂撑在桌子上,跟他头对头,低头去看贺兰悯的字。 一看他就傻眼了,这还是贺兰悯之前那么漂亮的字吗,完全跟自己的狗爬没有两样啊,瞧着力透纸背的力气,这糊成一团的字形! 景溯差点以为真的是自己写的了。 “想不到你居然还会模仿别人的字迹,真是太厉害了。”景溯夸张地说,“你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贺兰悯笔走龙蛇,还不忘凉凉讽刺道:“免了,你的救命之恩我可消受不起。” 他指的是自己从婚礼上把他掳来京城的事情,如果不是有内情的话,怎么看都是恩将仇报。而且景溯也不能不承认自己确实抱有私心。 景溯哈哈一笑,装傻:“大不了我还你一次。等我成亲的时候你把我抢走好了,这样咱两就平了。” “你?”贺兰悯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也配?”最终,他说。 景溯也没当回事,抱着一丝隐隐的期待,问道:“贺兰,你为什么帮我抄书啊?” 不会是心疼自己手酸吧,嘿嘿嘿,贺兰会心疼自己了。 “我想早点睡觉而已。”贺兰悯无情地说,“你在这里抄到半夜,很吵。” “…………”景溯的一颗怀春少年心顿时碎了一地。 他不说话了,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贺兰悯,思绪又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 没注意到,贺兰悯原本放松的神情,在他的凝视下,越来越僵硬。 就连喉结,都开始变得紧绷。 “你又在看什么?”贺兰悯僵硬的问,扭过脸,“别总盯着我发呆。” “抱歉抱歉,你长得太好看了。”景溯回神,没告诉他又在想三年前的旧事。 贺兰悯哼了一声。 耳后不引人瞩目的地方,透出薄红。 “我帮你磨墨!”景溯殷勤道。 贺兰悯没管他,让他自己一个人在旁边捣鼓。 不知为什么,景溯时不时弄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反而让他有种安心之感。 或许小时候,他也曾经像景溯一样,在一个人身边忙忙碌碌。 不为别的任何目的,只为了单纯的陪伴。 贺兰悯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抄完了。而此时,景溯早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的脸枕在手臂上,雪白的脸颊肉被压出红痕。 嘴唇微张,吐出轻柔的气息。 真是没良心,帮他抄书抄到手酸,倒是自己先睡了。 不过也很符合景溯一贯的作风。 贺兰悯看了一会,冷着脸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就是这里,一笑起来就会有两个小小的酒窝。让人想不明明白,是什么样的构造。 离得近了,景溯身上那股专属的香味,似乎变得又浓了一些。 贺兰悯皱了皱眉,决定忽略那股总扰人烦乱的气息。 对于怎么处理景溯,他有点举棋不定。 他害自己栽了个大跟头,惩罚是一定要惩罚大,至于怎么惩罚…… 没想好。 贺兰悯推开门,对外面的侍卫道:“他睡着了,把你们的主人送回去。” 侍卫道:“怎么不把少爷叫醒?” 贺兰悯下意识否定了这个念头:“他三天晚上没睡好觉了,为什么要叫醒?” 侍卫听命,进来抱起景溯。 贺兰悯看到侍卫的手臂环过景溯的腰身,将他整个人牢牢圈在臂弯里。 “算了。让他在我这里歇下吧,也懒得折腾了。” 贺兰悯伸手,从侍卫手中接过景溯。 和他想象的一样,很轻,几乎没什么实感。 景溯被抱来抱去的,打扰了睡眠,嘟囔着在贺兰悯胸口蹭了蹭,睁开了眼睛。 “贺兰……”他睡眼惺忪地叫了一句,又放任自己沉沉睡去,手指还攥了攥贺兰悯的衣襟。 就好像看见的人,让他很安心似的。 贺兰悯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走进房间,将景溯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侍卫贴心地将门合上,继续站岗。 “欸。”旁边的侍卫戳了戳他,“咱世子就睡这儿啦,能行吗?……万一他要是有点不轨之心?” “上次睡都睡过了,还能咋滴。”侍卫道,“你个单身汉少管闲事。” “……” 不问了,再也不问了,扎心。 12、第 12 章 第二日,景溯惊喜地发现,范祭酒果然没有发现抄书的端倪。 老头捋着胡子,一张张地仔细查看,想找出景溯找人代笔的踪迹。 可从头抽查到尾,愣是没找到一点不对劲。 景溯没说话,但脸上的洋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非常刺眼。 “哼!勉强说的过去!”范祭酒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景溯装乖道:“不过学生愚钝,不知道最近哪里做的不好,惹怒了祭酒大人,直抄了三个大夜的书,手都快断了。” 他可怜兮兮的,还把手伸到范祭酒面前让他看,结果被一巴掌打掉。 “少来!你这些还是给五皇子殿下显摆去,我可不会心疼你。” 景溯嘿嘿一笑:“怎么可能呢,祭酒大人,你就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向五殿下告状的。” 范祭酒心情好了些,才慢悠悠道:“雪玉香的字迹我调查过了,根本不是那张纸上的,你到底从何得来?” 景溯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范祭酒还记挂着这件事呢。 “学生不知,那字迹有什么独特之处吗?”景溯试探着问,“竟能让祭酒如此在意?” “也没什么,老夫钟爱书法,特别合眼缘罢了。”范祭酒道,“因此想询问书者,向他购买笔墨。” 景溯总觉得范祭酒没有说真话。 而且若说合眼缘,你手上拿的就是你特别欣赏的人的字啊,怎么认不出来呢。 “……其实那是我那天去西市时,一个卖字的胡商小贩写的,我见他没什么客人,一时心软随手买了下来。”景溯胡诌,“……要是祭酒特别想要,我可以差人再去找找,说不定他人还没离开京城呢。” “胡商?”没想到范祭酒听到这个词后明显更激动了,“那人形貌什么样,约莫多大岁数?” 景溯随口编了个形容粗犷的大胡子,问道:“祭酒,您是认识那个人吗?” 范祭酒眸中显出失望,却摆摆手道:“不认识。不过,你还是把具体地点和摊位告诉我,我也好派人去求字。” 求字是假,求人是真。 可贺兰悯一个苍国长大的马奴,会和范祭酒有什么关联? 景溯暗自琢磨,想不明白。 回家他就问了贺兰悯。 “贺兰,你认识范祭酒吗?” “那个让你抄书的老头?”贺兰悯失笑,“我怎么会认识他?” “可是范祭酒好像认识你的字。”景溯坐到他旁边,“而且跟我问了好几次。” 认识自己的字? 他的字师从老师,那么只可能是认识老师的字。 老师的故人,只是不知寻人是为了什么。 贺兰悯抬头,面上仍是不解。 “在你带我来这里之前,我从未来过苍国,何谈认识你们这里的高官?” 景溯想想也是,但是直接带贺兰悯去见范祭酒的话,又有些鲁莽。不去见的话,他心里又总会想为什么。 “要不你明天跟我一起去上学吧。”他提议。 国子学上舍的监生们,因为都是显贵勋爵,可以带书童一起上学,陪读的同时伺.候自己。 不过因为国子学本身也配备有照顾学子们的侍童,所以很多人不带专属书童。 景溯以前就不带。范祭酒对他严格,别人带了也就算了,他如果带柳枝去,一定会被范祭酒说娇气。 “你扮成我的书童,偷偷看范祭酒一眼,看看认不认识他。” “我不。”贺兰悯说。 景溯不解:“为什么,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人在找你,他为什么找你吗?” “不想。”贺兰悯无情拒绝。 但是景溯很想知道啊! 那股熊熊的探究之火在面对四书五经之时不冒半点火星子,一遇上这种事情就爆发了! "求你了,明天陪我一起去看看……你就待在书童专用的屋子里,没人认识你的。" 景溯哀求。他声音其实很好听,放软了声音求人的时候,有种春水荡漾的感觉。 这种相似的音色,把贺兰悯不由自主地带回了那个晚上。 那晚,景溯也是这样可怜兮兮的求他。 他惯于装软示弱求人的吗,是不是在其他人面前,也是这样? “帮我磨墨。”贺兰悯说,“你昨晚磨的还不错。” “行嘞!”景溯一听着口气就知道有商讨的余地,赶紧挽起袖子,拿起一旁的墨锭磨起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绿云色的长衫,宽大衣袖下的小臂在深色布料的映衬下,简直白的发光。 像一段暖玉。 “贺兰公子想要什么墨,浓一点还是淡一点?墨几分水几分,要是想题字的话,我屋里还有上好的澄心堂纸——” “你倒是挺适合做书童,磨墨还挺熟练?”贺兰悯调侃道。 他唇角微勾,显然是心情不错。 景溯道:“那你就不知道了,我也是给人当过好几年伴读的好吗?伴读说起来好听,其实跟书童也差不了多少。五皇子那家伙,比你难伺候多了,怎么他都不满意,要不是现在还有点人样,我都不想跟他混了……” 他辛苦磨了半天,把墨刮到砚池时,贺兰悯却把笔一扔。 “不写了。” “嗯???”景溯真是一万个不解,“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贺兰悯的声音很冷淡,“别人都有的东西,我不稀罕。” 景溯:“不是我也就给你和五皇子两个人磨过墨,怎么就成别人都有了?” 早知道贺兰悯这么争强好胜,就不在他面前说五皇子了。 “那我给你做没给五殿下做过的行吗?” 景溯细细思索,有什么他没有给五皇子做过呢。 ……怎么好像真的全都做过。 坏了,他真成五皇子书童了。 人人说他在五殿下面前风光得意,不知道他以前的辛酸呢。 “想不出来?”贺兰悯笑了一声,眸中暗色沉沉,“你们感情很好。” 景溯怎么都觉得那笑声凉飕飕的。 “我,我没陪他睡过!”景溯慌乱之中,口不择言,“我昨晚在你这儿睡的,这件事我只对你一个人做过。真的。” 说起来,今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睡在贺兰悯的床上,当时他真的吓了一跳。 好在他身边没有躺着别人,贺兰悯早就起了,正在用早饭,看样子是睡在贵妃榻上的。景溯也不好意思细问,匆匆忙忙洗漱上学去了。 贺兰悯直接撑着下巴:“唔,这倒是算一件。” “那你答应了扮书童了吗?” “可这是你昨天做的,想要算到今天的帐上吗?” “欸??”景溯迟疑,称呼都变了,“贺兰兄,我们两人都是男子,长期共处一室,不太好吧?” “光明正大,有何不可?” 景溯很想说在那件事之前倒是可以光明正大,但那件事之后怎么可能光明正大啊。 “那个,贺兰,你是不是忘了我有龙阳之好。”景溯擦汗,“我怕我忍不住,会对你乱来的。要不还是换一件事吧。” “不必,我相信景兄的人品。”贺兰悯微笑道。 不是你到底相信什么啊相信我打不过你吗? 景溯洗漱完躺在床上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柳枝过来给他弄洗澡水的时候,还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少爷,要节制啊。” 景溯额角崩出青筋:“我说我什么都没干你信吗?” 柳枝猥琐笑道:“信的信的,不过刚开.荤还是要节制啊!” 景溯:“……” 这时贺兰悯也洗漱完毕,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寝衣,走了进来。 他的衣襟微微散开,蜿蜒发丝下露出几寸肌肤的纹理。 天可怜见,就连上次贺兰悯中药那次,都没有穿的像今天这么单薄。 所以景溯很明显的看见了贺兰悯胸口起伏的肌肉,布料下劲瘦的腰肢,以及大腿修长矫健的轮廓。 ……看上去能徒手打死狼的样子。 怎么回事,好好穿衣服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啊。 意识到自己正跟一个同为雄性,而且无疑能对自己造成致命威胁的男子共处一室,景溯后知后觉感受到紧张。 这时贺兰悯还在朝他走过来。 “你怎么过来了?”景溯连忙说,“不是睡贵妃榻吗?” “昨晚睡得我腰酸背痛。”贺兰悯说,“而且,这是我的床。” 景溯很想反驳整座国公府的床都是他的,但贺兰悯已经上床了。 男子高大的身躯一挤进来,床铺的空间顿时狭小了很多。 这次没有了甜腻的鹅梨帐中香,似乎更能感受到贺兰悯本身的气味。 他身上是一种干净好闻的味道,但也许是距离太近了,也十分具有威胁感。 “那我去睡贵妃榻吧。” 景溯起身就想跑。 贺兰悯长臂一拦,攥住景溯的脚踝,景溯重心不稳,扑倒在贺兰悯身上。 他的手正好压在男人的腹肌上。 还有一只手压在了大腿上。 那里的肌肉顿时崩得很紧,掌心仿佛压在一块热铁上。 “……”贺兰悯似乎艰难呼吸了两下,才慢慢说,“别闹了,我很困。” 他的声音中有种克制的低哑,似乎是疼的厉害了。 景溯的脚踝仍然在贺兰悯的手掌之中,贺兰悯忍疼的时候不知道力气,把景溯都给攥疼了。 本能地感到危险,景溯小口呼气,低声道:“你可以先放开我的脚吗……真的很疼。” 不知为何,力气反而又更大了一些,景溯都有些飙泪了,才等到贺兰悯放开他。 还好有两床被子,景溯往里缩同时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有了一点安全感。 还好贺兰悯躺下后就没有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了。 他睡姿很好,一点都没有侵犯属于景溯的空间。 只是除了呼吸声有点粗重。 ……奇怪,他很热吗? 景溯迷迷糊糊地想着,又把被子裹紧了一点。 …… 贺兰悯穿着书童的衣服,坐在景溯上学的马车上。 柳枝的衣服,贺兰悯穿上小了,还好他紧急把他爹柳山年轻时的衣服翻了出来,让绣娘改了改,倒差不多合身。 “你不知道范老头有怪癖,除了上朝和休沐日,平时吃住都在国子学里,除了陛下和我们这些学生,要见他一面可真难。” 景溯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说。 却见贺兰悯没有在看他,目光一直望着一个方向。 景溯过去看了一眼,是皇城,钟鼓楼的尖顶在晨曦下闪闪发光。 “你想去皇宫?”景溯问,“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里面规矩可多了,远没有外面自在。” 贺兰悯移开视线,淡淡道:“你怎么知道。” “我小时候在尚书房当五殿下的伴读啊。”景溯说,“很辛苦的,不爱读书的毛病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染上的。这个春饼味道很不错,你怎么不尝尝?” “平民百姓可以进去吗?” 景溯也理解他的愿望,毕竟是皇宫,谁不想进去看看呢。 “如果你是普通士子,可以通过科举,金銮殿殿试入宫,之后成为朝臣,也可以经常见到天子。可惜你是苍国人,没有身份。”景溯说,“不过,你可以进苍国的皇宫,我就不能进了。” 贺兰悯唇线紧抿,没有说话。 就这样车马悠悠来到了国子学,景溯进了学舍,而贺兰悯这个“书童”则被安排进了书童专属的房间,等待着学子们下课后,给主人最好的照顾和服侍。 贺兰悯甫一进屋,一群面容清秀的美少年们,就齐齐抬头看着他。 似乎在疑惑,这个气质完全不同,还异常高大俊美的男子,是从哪来的。 ……贺兰悯怀疑景溯在坑他。 …… 景溯百无聊赖听了一节诗经,其实心思全在另一个屋子里。 平时,他最担心范祭酒在上课的时候巡逻,怕自己被抓住,但现在,他时不时就往窗口看看,范祭酒偏偏一直不经过。 真是的,这样的话,贺兰悯也看不到范祭酒了。 五皇子还是没来,连小纸条也没得传。 终于下课铃响,景溯没有像平时一样冲出学屋,而是和其他人一样,留在了屋子里。 很快,一群书童端着茶水就进来了,有的温声细语地给主人擦汗,有的在给他们沏茶,还有的直接贡献上了自己香香软软的小嘴,让主人一亲芳泽。 尽管课与课之间很短暂,也要让主人享受最温馨的待遇。 景溯扫视一圈,果然没有那个身影。 他有点好笑,逆着人群走向书童的房间。 希望贺兰悯不要被夏国一些贵公子的“书童”震撼到,他要他扮的是正经的书童,正经的! 13、第 13 章 然而景溯进了门,却没看见预想中的人影。 “我书童呢?”他问里面剩下的三三两两个书童。 “世子说的可是那个高个男子?”书童停下了嬉戏的动作,给景溯指了个路,“他说有些闷得慌,出去透气了。” “世子,他是你什么人啊,我刚刚想和他一起翻花绳来着,可谁知道他凶巴巴地瞪着我,差点没把我吃了。” 又有个书童有些好奇又委屈巴巴地告状。 景溯有些好笑:“他就来旁听一天,明天就走了,你别招惹他。” 跟这群还只知道玩闹的小书童待在一起,恐怕贺兰要郁闷死了,也难怪要出去走走。 不过还是要快些找到贺兰,不然他要是被什么多管闲事的博士夫子看到,训斥一顿就不好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景溯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循着吵闹的声音找到贺兰悯时,只看到贺兰悯长身玉立的背影,而他面前,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正在唾沫横飞地输出着。 “我问你,是谁允许你潜入国子学的?你这是贼人行径知道吗?” 景溯眯着眼睛看清楚了,是刘直讲。职位不大,官瘾不小。 此人最是势利,对于那些出身没那么高的学生,常常摆起一副夫子的谱,做一些没必要的惩罚,但对于高官之子,则是极尽谄媚。 “非偷非抢,为何为贼?” “那你说啊,你怎么进来的?” “从大门进入。” 对于这样的指责,贺兰悯只是淡淡回应,态度从容,不卑不亢。 而且还没有把景溯供出来。 景溯有点感动的同时又觉得——没必要啊贺兰,说不定你把我名字说出来老学究就立马不为难你了呢。 景溯轻咳一声,大步走了过去。 还没到跟前,就听刘直讲激昂的声音逐渐和缓了下来。 “你这个巧言令——” 景溯:“他是我带进来的新书童。” 刘直讲:“——令人赞赏的家伙哈哈哈,既然是定国公世子的书童,为何不早些表明身份?误会一场,都是误会一场哈哈哈。” 贺兰悯闻言,从喉间发出一声嗤笑,刘直讲的脸色立刻变紫了几分,想要发作却硬生生忍耐下来。亲自给景溯带路,和颜悦色送他走回学屋。 刘直讲走后,景溯笑道:“刘变脸的变脸工夫,今天也是让你见识到了。这还只是在我面前,要是遇到了五皇子,他更夸张。” “刘变脸?”贺兰悯品味着这个词,低声道,“倒也贴切。” 青年望着刘直讲的背影,微垂眼帘,像是在沉思,又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 景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贺兰悯回神,挑眉看了景溯一眼,“倒是你刚才的做派,如此不敬师长,也真不愧是景纨绔。” “我那是帮你解围好吗?”景溯怒了,撸起袖子,“我哪里不敬师长了,你没看到我在范祭酒面前的孙子样,再说那刘变脸有尊敬的必要吗?” “有其生,必有其师。” 贺兰悯一句话,差点没把景溯噎死。 这什么意思,他景溯只配让刘变脸这样的老师教是吗? 直到看到青年眼底淡淡笑意,景溯才明白过来:“好啊贺兰,你故意膈应我是吧。我哪得罪你了。” “你哪没得罪我?”贺兰悯反问。 景溯:“……” 心虚的某人再次上课时,都有些心神不宁。 这一节终于是范祭酒的课了,等会看完了要不就直接派人把贺兰送回家吧。 把贺兰安排和书童们在一起,确实有些不妥,毕竟本来就已经有够得罪他了呜呜。 “近日朝堂奏议,我大夏与苍国边境,百姓时常受到小部落及流寇袭扰,苦不堪言。诸位不妨以此为题,写一篇策论,限时两个时辰。” 范祭酒刚刚说完,底下就穿来一片哀嚎。 “不是吧,写策论,我最头疼写策论了。” “论什么啊,那些苍国野人骚扰我大夏百姓,全杀光不就行了吗?”这是以杀光胡人为己任的赵仲宣。 “不是有长城吗,再多派点人把长城建高点长点呗。”这是从没出过京城的施睿。 景溯也最不耐烦写策论,平时这两个时辰,可以说是景溯最难熬的时候,很多时候他就直接摆烂交白卷上去,可这次的题目,让他难得有了些想法。 那些治理水患惩罚贪腐的他不会,可这边境他是真去过啊,还经常去。 景溯咬着笔头埋头两个时辰,耐着性子写完一篇文章,没注意到范祭酒经过他身边时,欣慰的眼神。 终于铃响,学子们像是刚见了天光的囚犯一样蹦跶了起来,丞相之子舒睿一把抢过景溯的文章,调侃道:“行啊溯哥儿,今天成神童了?写的什么让我看看呗,我真一点也想不出来。——边境茶马互市?” 景溯连忙把文章夺了回来:“你自己没有啊,非看别人的。” 舒睿道:“不是,景溯你这偏题了吧,祭酒让我们写的怎么整治边境流寇啊,重写重写!” “都别闹了,卷子收上来。”范祭酒开始收卷,“偏没偏题自有老夫来评说。” 范老头这是在袒护景溯? 舒睿挠挠头,这可真是奇了,难不成景溯这次真的写的很好? 众人不管写没写完,都只能把自己的文章交了上去。 范祭酒一边整理,一边看着卷子上大片的空白和涂鸦叹息。 这是大夏最顶尖的学府,这间学屋里坐满了大夏最有权势的一批人的子孙后代,可叹一个如此简单的策论,能有自己见解的也寥寥无几。 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场劫难,难道歌舞升平了一段时间,大家便都忘了吗? 正想着心事,范祭酒忽然注意到,闹哄哄的学屋,忽然间静了下来,静的不同寻常。 他抬头,一个陌生高瘦的青年男子,正穿过层层书案,向自己走来。 他走到自己面前,双手将手中的字纸恭敬奉上:“祭酒,这是学生的策论。” “你是何人?” 范祭酒认得国子学里的每一张脸,可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眼前这个学生。 “晚辈不才,不过一向学之人。”青年谦虚道。 他声音如玉琮相击,又态度温文,气质和满屋的纨绔竟半点都不沾边,实在令范祭酒心生好感。 虽然不知道这后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过如果真的有学识,也不是不可以看看这文章…… “哎呀,这莫非就是景溯那个藏在府里,不舍得给人看的男宠?怎么今天舍得带出来了。” 赵仲宣刺耳的声音响起,屋中人立刻变了神情。 范祭酒原本和善的目光,立马带上了厌恶,甚至就连原本去接贺兰悯文章的手,也缩了回去。 景溯原本看到贺兰悯从书童的房间出来交策论,还在惊讶之中,猜不透贺兰悯想做什么。 现在被赵仲宣这么一刺,倒是什么都懒得探究了,对贺兰悯的保护欲直接爆棚。 开什么玩笑,本世子的人,哪轮到其他人欺负了! “赵仲宣你胡说什么,贺兰悯是我国公府请来的客人。” “客人?客人怎么从书童的房间走出来了,不会有人不知道书童都是用来干嘛的吧。话说刚才下课,怎么没见这位贺兰书童来伺候你?” “怎么没有,景溯不是跑去找人了吗,说不定两人在小树林做什么了哈哈哈。” 众人哄笑起来。 旁人受此侮辱,不说悲愤欲绝,也一定惊慌失措,贺兰悯却处变不惊,淡然开口解释道:“景公子让我来,是为了让我旁听课程。我自知学识不佳,腆与诸位公子同席,因此自请坐在书童的房间,倒是辜负了景公子一番好意。” “那你现在怎么又出来了?”赵仲宣不依不饶。 “自然是因为,在下发现,在座的各位。”贺兰悯勾起唇角,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都不过如此。” “你——”众人哗然,赵仲宣当即拍桌骂道,“胡狗安敢如此猖狂,真当我大夏没人治得了你了不成?” 这句胡狗一叫出来,众人也都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之前猜测。 这个陌生的男子,身材挺拔,面容俊秀,如芝兰玉树,只是眸色似乎过于浅淡,让人怀疑他的血统。 “范祭酒。”贺兰悯转身,向范祭酒长鞠一躬,“我虽有一半胡人血统,可我身上另一半却也留着大夏的血。我心系大夏,难道就因为我的血脉,就要全盘否定我这么多年来读的圣贤书吗?” 他提到圣贤书,范祭酒的神情缓和了许多。 读书艰辛,而眼前这个男子,若真如他所说,在苍国那么个蛮荒之地,也不忘记读圣贤书的话,的确值得勉励。 至少肯定比这些只知道玩闹的纨绔好。 这样想着,范祭酒终于接过贺兰悯的文章,把目光投到那劲秀的字上。 只是一眼,他就再也无法分神。 没错,这就是他要找的字。 这就是之前他问景溯问了半天的人。 范祭酒无法再抑制自己,紧紧握住贺兰悯的手,声音颤抖:“孩子,你师出何人?” 14、第 14 章 贺兰悯道:“家师只是个普通牧民,” 听他如此说,很多人面上露出不屑之色。 一个粗野的草原牧民教出来的人而已,又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能比得上他们这群大夏顶尖文学博士们从小开蒙授业的监生吗? 范祭酒听了,却没有说什么。 “你先找个位置坐吧。” 他冷淡了一些,将手中纸张和其他文章放在一起,就开始了例行点评。 景溯正好坐在学屋的最后一排,招手让贺兰悯坐在自己身边的空位上。 贺兰悯看了他一眼,落座在他身边。 范祭酒阅卷的速度很快。据说他曾经做过好几届科举考试的主考官,不知是不是那时锻炼出来的。 “赵仲宣,你这写的屠城二字是什么意思?” 赵仲宣哼了一声,“打的那群胡狗怕了,他们自然就不敢来犯了。” 范祭酒不赞同道:“屠城之举,甚为酷烈,不应提倡。况且边陲小城,多为胡汉聚居,若是因为屠城,伤害了那些无辜的汉人百姓,又该如何?” “屠城之前,率先放出消息,让汉人自行离开迁往内陆不就行了。” 景溯觉得他简直是异想天开,“你这想的也太简单了,他们世世代代,举家都生活在那里,是说搬走就能立刻搬走的吗?” “他们既为汉人,为什么非得跟胡人住在一起?”赵仲宣皱眉道,“有时候为了大局,应有的牺牲也是必要的。” “应有的牺牲?”景溯道,“那你来告诉我,怎么分辨什么牺牲是应有的,什么是不应有的?” 平时和这群朋友都只是饮酒作乐,景溯还是第一次和他们谈到时事,也是大开眼界。 “赵仲宣,亏你还说以后要做大将军。” “不是我做难道是你做吗?” 赵仲宣被景溯下了面子,显然也是有些恼怒了, “别以为你父是定国公,你就也会是了,你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吗?就说你那什么通商互市,什么馊主意。还跟那些胡人做生意,只会养虎为患,养肥了他们。” “月前观文殿苏学士曾向陛下谏议,在夏州边境开办茶马互市,陛下已经答应,约莫下月底就能办起来。”范祭酒缓缓道。 啊这,这就有些尴尬了。 赵仲宣刚刚说互市不行,陛下那边就通过了这条提议。 他和陛下之间,肯定只能有一人是对的。 而这个人,不可能是他。 “学生愚昧,学生受教。”赵仲宣脸色涨红,讷讷道。 景溯冲他抬了抬下巴。 “你也别得意。”赵仲宣看不来景溯这个轻狂样,告状,“祭酒,景溯之前就经常去边境,说不定早就知道了要开茶马互市的消息,这次的题目,只是他碰巧对上了而已。” “那又怎么样。”景溯抱胸,“怎么就先看到了,你就没看到呢。仲宣,不是我说,输了不丢人,输不起可就丢人呐。” 众人哄笑起来。 景溯平时人缘好,赵仲宣知道别人不可能帮腔自己,只好调转矛头。 “那你那个胡人好友呢?他又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 范祭酒捋着胡子道:“我正要说到这篇。这位贺兰公子提到,苍人崇佛,可以在边境募集僧人,建立寺庙,使用佛法教化胡人百姓,使其主动归顺我大夏。倒是个别具一格的新法子。” “荒谬!大家都知道,那什么佛教也是胡人那边传过来的教派,最喜欢弄一些剃头割肉的办法哗众取宠,最是害人。这个胡人却让大夏去建什么寺庙,安的是什么心?” 赵仲宣一番辩驳,掷地有声。 大家听了,也觉得有道理,纷纷帮着辩驳,提出自己的见解。 和苍国不同,夏国以道教为尊,佛教被斥为异端,地位更是千差万别。 贺兰悯提出的这个法子,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不行?” 贺兰悯被质疑立场,却并不动怒,一派坦然。 “本宫也觉得,这个法子新奇,或许可以一试。” 僵持不下之时,一道悠扬的声音传来。 大家都以为是许久不见的五皇子,可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两个皇子。 三皇子信步走了进来,旁边还簇拥着不少人,宛如众星捧月。 而他后面,五皇子也施施然走进学屋。 只是身边除了一个帮忙拎东西的侍卫,空无一人。 跟兄长的阔绰尊贵的派头相比,显得十分寥落。 众人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想必五皇子不受圣上宠爱,反而遭圣上厌弃的传闻是真的了…… 学子们里面,只有赵仲宣没想到这些。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今天这么倒霉啊。 说景溯的提议不好,结果陛下那边已经开始做了。 说贺兰悯的法子不行,结果人三皇子突然跳出来说,谁说不行的,我很欣赏。 感情就他赵仲宣不行呗! 话说三皇子不是应该怎上书房吗,怎么也跑他们国子学来了? “早听说国子学有趣的紧,不然五皇弟也不会专程跑到这里来。如今一见才知道果然是人才济济。”三皇子转向五皇子,笑容温和,“皇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不早和为兄说呢?” 五皇子笑意不达眼底:“早说晚说又有什么区别,如今皇兄不是也来了吗?” “哈哈哈哈。”三皇子笑声爽朗,像是心情很好。 “范先生,这篇文章我很有兴趣,可否借我一观?” 三皇子快速读完文章,赞赏的目光扫过贺兰悯。 “你很有想法,难得的是文采也瑰丽,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贺兰悯行礼:“回殿下,草民只是一介平民,无官无职。” 施睿笑道:“殿下有所不知,他是景溯的朋友,今日被他带来旁听的。不想文章竟入了殿下的眼,也是他的造化。” 景溯是五皇子的人,不太方便回答三皇子的话,施睿自认是景溯的朋友,不妨帮他回个话。 贺兰悯恭敬道:“在下听说,国子学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使是非官员之子,若是才学优秀,也有机会能入学读书,因此斗胆作文,呈与祭酒大人。” 三皇子笑道:“我朝确实有这个规定。我看这位学子的确才学俱佳,不如就由我做这个主,准他入学,范祭酒看怎么样?” 范祭酒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有三皇子顺水推舟如何不好,立马就要同意。 “殿下,容我禀告一句,这个贺兰悯可是胡人。” 赵仲宣今天已经碰了多次霉头,按理说不该继续出头,可眼看着三皇子不明所以,就要让贺兰悯进国子学了,他一着急,就喊出了声。 “哦?”三皇子的眼神凌厉起来,望着贺兰悯,像在要一个解释。 “殿下。我母亲是汉人,我出生在夏苍交接的夏州。”贺兰悯从容说道,“我到底是苍国人还是夏国人,全在于我的心之所向。而我想,我已经用这篇策略,表明了我的立场。”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贺兰悯身上。暮色斜射进窗户,让他原本就比旁人更加浅淡的瞳孔,更加像个剔透的琉璃珠子。 大夏文德昌盛,会吸引这些野蛮胡人也是应有之理。 谁说这眼里容纳的,就不能是大夏的河山? “全在心之所向,说的好。”三皇子再次大笑出声,语气不掩激赏,“若是天底下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大夏何愁边境之患?” 他甚至拍了拍贺兰悯的肩,以示鼓励:“进入国子学,以后可就有了参加会试的资格。本宫真的很想看看,日后你能腾飞到何种程度。” 有了三皇子这番话,看来贺兰悯入学,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赵仲宣暗自握紧了拳头,忍不住回头去看景溯。 景溯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也对,这贺兰悯,归根结底是他带来的人,现在被三皇子如此赞赏,以后难道去投靠三皇子? 这下可够景溯头疼的了,说不定就因为这件事,被五皇子厌弃了,也有可能啊。 想到这里,赵仲宣糟糕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铛铛铛——” 国子学的下学钟声响起,这寻常又不寻常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定国公府的马车上,马儿如早上一般平稳地跑着,车上的二人却没有了早上的轻松愉悦。 “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 最终还是景溯先沉不住气,率先打破了沉默,“是觉得我不会帮你吗?是觉得我会把你锁在疏风苑,不让你来上课吗?” 贺兰悯倚着车窗,神色疏离:“参考景世子以往的作风,未尝没有可能。” “如果我真的想锁着你,我这段日子也不会让你随意出门了。”景溯脱口而出,“你想去国子学读书可以先跟我说啊,我肯定能帮你进去的。” “现下我已经获得了入学资格,世子不该为我高兴吗?为何反而动怒?” 贺兰悯这话说的无懈可击,景溯一时无言。 “这不一样。”景溯纠结道,“现在你是三皇子推荐入学的,等于你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你知道吗?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我小时候就是五皇子的伴读……现在真的搞得很难办。” “京城传言,景世子是个只知道享乐的纨绔。”贺兰悯道,“看来也不尽然,原来你也会参与到皇子之争。” “唉!”景溯长吁短叹,“他们最后谁能当上皇帝我不在乎,关键是五殿下这个人真的很难搞啊,他不开心了他就折腾我你知道吗,头疼头疼。” 贺兰悯截住了景溯用力敲着自己头的手。 “三皇子突然到来,不是你我可以预料到的。成为他的幕僚,也并非我的本意,你不用过多纠结。 “最重要的是,我和你不一样。他们想驾驭我,却不知道,草原上的鹰,也会挑选自己的主人。” 更多情况下,金鹰只是在高高的天空中盘旋,冷静审视,从不落下。 “被你这样一说,我好多了。”景溯心情好转了些,伸着懒腰道,“你知道吗,之前我还突发奇想,你会不会是苍国的间谍,故意借着接近我的机会,潜入大夏皇亲国戚之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刺杀陛下呢……” 景溯边说,边拿眼睛悄悄去望贺兰悯。 小世子生就一副眸光流转的桃花眼,就是盯着个木头看,也情意绵绵。 他这样饱含期待地看着贺兰悯,眸中满是担心被欺骗的恐慌,和他平日的懒散嚣张的做派完全不一样,让贺兰悯心中隐隐一动。 “世子是在试探我吗?” 贺兰悯喝了口茶水。 “世子,有位老先生求见。” 景溯正想回答,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景溯不备,身体前倾,扑进贺兰悯怀里。 这家伙的胸怎么这么硬。 景溯撞到鼻子了,一下子疼的眼泪汪汪的。 于是当下仆掀开帘子,范祭酒一把老骨头看见的,就是自家得意门生景壁唯一的嫡子,景溯景小世子伏在男人怀里,脸色通红,泪盈于睫的样子。 配上他那张面若桃花的脸,好不楚楚可怜。 范祭酒:……辣眼睛! “景溯!”脾气不好的老头怒吼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戒尺,就往景溯身上招呼,“亏我还以为你们是正经朋友关系,我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 车内空间狭小,景溯没有了躲避的地方,左扭右拐,十分狼狈。 “凭什么就打我一个啊!贺兰悯现在也是你学生了。” 景溯很不服气。 贺兰悯挡在景溯面前,解释道:“先生误会了,我们并非您以为的那种关系。” “那你护着他做什么,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贺兰悯仍然不闪不避,范祭酒的戒尺在他身上狠狠抽了两下,那声音景溯听着都疼。 本来,景溯提到贺兰悯,是想把他也拖下水,现在他替自己挨了两下,心情却又有所不同。 “方才马车突然停下,景溯没有坐稳,鼻骨撞到怀中,才造成了您看到的景象。” “哼,我可是打听到,景溯专程跑到漠北,破坏了一桩亲事,还把新郎官掳到了京城,这事传的沸沸扬扬,简直是败坏国公府门楣。——这事可是真的?” 景溯内心忐忑,这事可大可小,但若是被范祭酒知道了,一定不会有自己好果子吃。 贺兰悯半天没动静,景溯没办法,只好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宽袍大袖掩映下,景溯感到,自己的手心,被轻轻碰了一下。 ?错觉吧。 “先生说笑了。”贺兰悯笑道,“传言而已,自然有夸大其实之处。再说了,如若景溯真的敢这样对我,我必然将他千刀万剐,怎么会放任他与我这般兄弟相处呢。” 贺兰悯回头望向景溯,言笑晏晏:“溯哥儿,你说是不是?” 15、第 15 章 这声溯哥儿,真是叫的景溯浑身起鸡皮疙瘩。 还好很快贺兰悯就被范祭酒叫走了,景溯自己一个人先回了国公府。 贺兰悯回来,就见自己的贵妃榻上卧着一个人。 景溯百无聊赖地吹着一只短笛,吹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一点也没有了那夜吹奏《折柳》时的风骨。 贺兰悯怀疑,自己当时的那点子触动,可能只是因为耳聋。 或许也有点眼瞎。 “你终于回来了。”景溯一下子蹦起来,“我早就看出来范祭酒肯定和你有点什么了,快告诉我,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也没什么。”贺兰悯坐在了他身边,“我的老师和范祭酒是旧识,我的字师从家师,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不是说你老师是个牧民,怎么会认识——” 景溯的话断在半途中。 “你老师,不会是那个时候……” 贺兰悯点头,表情显得有些沉重。 当年元嘉之乱,不知有多少公卿大臣,被掳往北地。 绝大多数人都死在了酷烈的寒风中,极少数回来的,对那段经历也讳莫如深。 但也不排除有经历了那段离乱,却还活到了今日的人的可能。 “我师父不愿在苍国做官,因此放羊牧马为生,闲暇时,便教导我一些经义。” 景溯敏锐道:“那你不是连书都没有吗?” “对。”贺兰悯失笑,“经史子集,全靠我师父口头跟我讲解。常把他说的口干舌燥,还没有水喝,只能现挤羊奶。” 景溯不由暗自咋舌,就靠口头授课,就能教出来贺兰悯这么优秀的学生?那那个老师本身得多有学识啊。难怪能跟范老头做朋友,说不定范祭酒都不如他。 “你老师既然这样厉害,为什么不悄悄回大夏?牧羊什么的应该还挺辛苦的吧。” 这是景溯不能理解的地方了,难不成像苏武一样,被苍国看管起来了? 贺兰悯挑了挑眉,却没有回答景溯的问题,而是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肩上,让景溯顺着这股力道重新躺了回去。 “我还没有问你,你每天晚上来我房间,躺在我的床上,是什么意思?” 青年低眉垂首,发尾散落下来,有些扫在景溯的脸颊上。 煌煌烛火描摹着他的侧脸,让他原本英挺的眉眼多了几分缱绻。 这转移话题也太明显了吧! 以为他会害羞不敢说话吗? 太小看他了! 不过几句调笑的话而已,谁没听过啊。 “想你给我侍寝啊,上次的事情可不算成了吧。” 说骚话而已,谁怕过谁? 果然,贺兰悯听了,不再逼近他,缓缓起身,恢复了正常的态度。 景溯全都看在眼里,不由放下了心。 贺兰悯果然还是厌恶和男子接触的,昨日他非要自己留下来,还以为他真的有什么龙阳之好。 “我就知道,你果然还是不喜欢男子,接受不了我。” 景溯哀戚地说,从贵妃榻上坐起来,准备开溜。 “的确不喜,甚至是厌恶。”贺兰悯坦荡承认了,“不过景世子近日以诚待我,倒是让我十分感动。你说的事,也不是不可以一试。” 景溯:??? 他说什么了,要试什么啊。 “世子请吧。” 贺兰悯直接闭上了眼睛。 景溯真是一头雾水:“要我做什么?” 贺兰悯道:“世子恋慕我在先,求取我在后,难道还要我主动不成?” 他把景溯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间,居然真的是一副任人予取予求的样子。 景溯手指停留在那条腰带上,只需要稍稍一用力,就能解开这层衣衫,露出其下精壮的内里。 托上次的药,他其实见过贺兰悯的身体,当然也包括那个可怕的东西。 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景溯飞快收回手。 “要不还……” 景溯刚想退却,就看见贺兰悯睁开了眼睛,眼中是明晃晃的嘲弄之意。 他故意的!他赌自己不敢! 景溯一下子上了头,什么也不管不顾了,按住贺兰悯的胸膛,在他惊讶的目光下亲了上去。 装什么诸葛亮,想得到他真的敢亲上来吗? 哈哈,这下贺兰悯不得被自己恶心死。 这也是景溯第一次亲别人,很快他就忘了反压贺兰悯一头的想法,专心感受着唇下的触感。 很软……温热的,干燥的。 实在是离得太近了,景溯能看得到贺兰悯震惊的眼神,也能呼吸到鼻尖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其实,感觉不坏。 畅春楼的那些恩客们,都是怎么亲他们喜欢的乐伎来着? 景溯尝试着,舔了舔贺兰悯的唇角。 贺兰悯猛的推开了他。 景溯目的达到,笑的很畅快。 “怎么了,贺兰,你不是说要和我主动一点吗?”他语气很无辜,“看来你还是无法接受我……” “让我,让我想想。”贺兰悯急促地说,竟然有些慌乱。 “如果可以与你长相厮守,我倒是宁愿变成女子。可你我之间,终究是有缘无分。” 景溯越说越哀婉,有点演上瘾了。 “世子请回吧。” 贺兰悯直接把门打开,送客意思很明显。 “我明天再来看你。” 景溯像所有的薄情浪子一样,许了个空头诺言,一溜烟地跑了。 徒留贺兰悯一人站在门内,神思惘然。 为什么,景溯亲他,他不觉得恶心就算了,反而还…… 真是龌龊。 这次又没有吃药。 - 入夜,贺兰悯披衣起身,眸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思绪纷繁,让人不得清净。 他必须找点什么别的事,让自己心静下来。 矫捷的身体,灵巧地绕过守卫,翻墙来到了定国公府外面。 猎物,既然恰好撞到了他的刀口上,就没有继续活命的可能。 - 第二天,景溯特意起了个大早,邀请贺兰悯跟自己一同去上学。 “以后都是同学了,自然要一起上下学,互相照应。” 确认了贺兰悯不喜欢男人,对自己亲密的举动也只是故意膈应自己后,景溯也是放松了许多。 之前在他面前那种若有若无的拘束感通通消失,反而被贺兰悯激发了战意,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处处刻意显露着自己对他的亲密。 景溯喝了一口水,把自己的杯子递给贺兰悯。 “贺兰,你口渴吗?” 望着景溯开合的红润嘴唇,贺兰悯沉默将杯子推远。 “自己的杯子自己用。”语气很是生硬。 景溯有点犯困想打盹,故意把头靠在贺兰悯的肩上,发间的熏香丝丝缕缕钻进贺兰悯鼻尖。 “贺兰,借我靠一会,你不介意吧?” 贺兰悯起身坐到马车另一边,害得景溯脑袋直直撞到车壁上。 “至于吗,我又没想非礼你,这么嫌弃我。” 景溯揉着额头,嘴上抱怨,心里窃喜。 好好好,看看贺兰悯紧抿的唇角,烦躁的神情,明显对他的排斥已经藏不住了。看来这种故意的腻歪要再多来点,让贺兰悯再也不敢像昨天一样,说什么可以试一试。 好容易到了学屋,景溯才老实了一点。 当然也是因为,五皇子和三皇子居然都在学屋内。 三皇子竟然真的也来国子学了,把一个贵族子弟们摸鱼躲懒的地方,硬生生变成了另一个上书房。 屋内一改往日喧闹,端严肃穆,落针可闻。 景溯刚要在自己寻常的位置落座,就听五皇子说:“许久未见,今日与我同桌吧。” 话音未落,就听到三皇子温和的声音:“贺兰来了?本宫身边正好有空位,不妨坐本宫身边吧。” 景溯:“……” 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和贺兰悯就要成为两位殿下的玩物了。 二人天南海北,落座完毕。 其他同学虽然不敢出声,但余光都在四人中间飘来飘去,显然看戏看得起劲。 上课的钟声准时敲响,然而授课的博士却还没有到来。 这可真是奇了,两位皇子都在台下呢,居然敢有国子学官员敢迟到。 “国子学的先生,平时也来的这么晚吗?父皇常说国子学的学子不够努力,倒也是冤枉了诸位。” 三皇子显然有些不耐烦,手指在桌上敲来敲去。 “自然比不上上书房各位大学士,皇兄若是等不及,不如回去。” 五皇子施施然道。 相比较三皇子端正的坐姿,五皇子斜凭在案几上,就显得率性随意了许多。 正如同两人身边坐着的人,贺兰悯雅正,景溯散漫,让人感叹果真不是一类人玩不到一起。 “不必了,区区片刻,本宫还是等得起。况且,也正好可以体察民情。” 体察民情,这词可不是能随便用的。 三皇子身为皇室,用这词也不算出格,只是他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说出这句话,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没想到一等,就等了足足两炷香。 在三皇子即将控制不住涵养,甩袖就走之机,侍卫匆匆来报。 “刘昌明刘直讲昨夜散步,不慎摔进自己家的荷花池中了,如今已经身陨。他家人刚刚把他打捞上来,还没来得及上报国子学。” 三皇子惊讶之余,觉得有点晦气,只好摆手道:“罢了,替本宫抚恤他的家人,这节课就先自习吧。” 景溯却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一个奇怪的想法。明知不可能,可他就是忍不住怀疑。 他抬头望向另一侧,三皇子身后,贺兰悯唇角那一抹浅笑,还未完全消失。 16、第 16 章 景溯再凝神细看时,贺兰悯神情平静,无悲无喜,好似刚刚那抹极浅的笑容,只是景溯的错觉。 他端坐在座位上,姿势如松如竹,明明只是一届平民,周身的气质却丝毫不逊于身边从小金尊玉贵的三皇子,让人不禁暗自赞叹。 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与一个陌生人发生了一次小小的口角,就轻易谋害了另一个人的性命呢? 刘直讲一向眼神不好,去年还花了大价钱配了一副水晶叆叇,到处炫耀,夜间不辨方向,掉进池水中也是有可能的。 景溯摇摇头,越发觉得自己刚才的念头真是莫名其妙。 今日虽然开局不利,出了个命案,好在剩下的课程都很顺利。 最后一节课,是一旬一次的箭术课。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除了御没什么必要学,其他的都包含在大夏贵族子弟的课程之中。 不过,大夏重文轻武,以科举为先,除了四书五经之外的课程,大多数也就是做做样子,没有圣人之言那样抓的死紧。 考虑到学子的安全,用到的羽箭全都去掉了箭头,只留下光秃秃的一根杆。 众人对着五十步开外的靶子,稀稀拉拉地射了一会,偶尔拍拍两位皇子的马屁,本想这天就这么混过去。 “光这样也是无聊,不如大家比赛一场吧。”三皇子突然提议道。 此言一出,有人兴奋,有人哀嚎。 兴奋的是那些射艺不错的人,早就等着这一出,可以在皇子面前露一手,显示出自己的价值的人。 哀嚎的则是箭术奇差,又或是还没有想好,到底在两位皇子中站队谁的人。 本来嘛,只有五皇子一人在国子学中,那是天大的好事,只主要专心致志伺候好五皇子一人就行了。 但现在三皇子也来了,好事过了头,就成了祸事。 本来这站队皇储的事,只需要自家老爹在朝堂上小心一点也就行了,现在,这种争斗却提早扩散到了学堂之内。 不少学子昨天回去都没怎么睡,被自家老爹耳提面命,探讨究竟要选择哪位皇子。 因此三皇子提议一出,原本三三两两的学子们,就自动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队,一队站在三皇子身后,一队则与五皇子在一同一边。 只是人数差距过于悬殊,倒显得原本风光无限的五皇子,现下只有无限寂寥。 贺兰悯站在中间,没有动。 三皇子却主动走向他,面带笑容:“贺兰既在草原长大,想必箭术一定高超。” “只是寻常而已。”贺兰悯态度有礼,却也冷淡。 三皇子眉头轻微皱了皱,转而笑道:“必然只是谦虚。” 三皇子转身,面对五皇子,声音含着揶揄。 “两队人数足有三倍之差,又该如何是好。他们都是自愿选择的,我总不好违背他们的意愿,让他们到皇弟你的队伍之中吧?我看不如这样,我只选四人,与你那队的人数相当,怎么样?” 五皇子身后,除了不可能跟他分开的景溯,只有寥寥三个人而已。 面对三皇子明晃晃的挖苦,五皇子唇角勾起嘲弄之意,轻飘飘道:“皇兄这喜欢兴师动众比来比去的性子,还是没变。” “不比,怎么知道高下输赢?免得让人以为,侥幸坐在一间屋子,就真的能平起平坐。” 三皇子话落,随手点了四个人,贺兰悯正在其中。 景溯不满道:“三殿下,贺兰悯并未选择您的队伍,只是恰巧站在您那一边,怎么好将他也选在其中?” 这话其实还是给了三皇子面子了,因为贺兰悯刚才并没有“恰巧”站在三皇子身边,而是三皇子走到了贺兰悯附近。 “表哥可是在说笑?三殿下将贺兰悯举荐入学,他不和殿下一队,难道和表哥一队吗?” 三皇子身边,也被点到队伍中的程嘉应说。 这相当于把贺兰悯给架了起来,要是他选了景溯,岂不是背弃了举荐之情? “听说这贺兰悯,其实是被景溯从婚礼上抢来的……” “真的吗,那这可是深仇大恨了?” “不可能吧,我看景溯和贺兰悯的关系看起来挺好的,今早他两不是还一起过来的吗?” “那是从前,贺兰悯孤身一人,在京城没有庇护,不得不依附于国公府做个男宠。现在就不一样了,三殿下明显起了爱才之心,明眼人都知道选谁……” 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碍于两位皇子的存在,并没有很大声,不过只要仔细听,总归能听上那么一两耳朵。 景溯看向贺兰悯,用目光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贺兰悯施施然抱臂,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唇语吐出两个字:“求我。” “?” 不是,这人还摆起谱来了。 景溯再次使用眼神大法,贺兰悯挑了挑眉,岿然不动。 景溯无法,只好借着袖子的掩映,准备给他抱个拳敷衍了事。 手刚抬起来,却被身边一股力道压下。 五皇子攥着景溯的手,淡淡道:“既然如此,让皇兄一分又何妨?” 贺兰悯望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袖口,眼神微沉,没说什么。 三皇子却很不高兴:“什么叫让?皇弟怕不是心中焦急,口不择言了吧。” 五皇子却不再反驳,袍袖一挥:“开始吧。” 皇子们都发话了,武官教习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乖乖做起了裁判,将练习的软弓换成硬弓,又将靶子放到百步开外。 三皇子那边,程嘉应三箭中了两箭。 施睿苦笑道:“殿下,我要射不中您别怪我啊,我这细胳膊细腿,您也知道的。” 五皇子给了他一拳:“少废话。” 施睿上去,果然三箭都没中,他主动请罪:“下次喝酒费用我全包。” 三皇子那边又上去一个武将之子,三箭全中。 赵仲宣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要上去。 景溯拍了拍他的肩,以示鼓励,又贴近了小声道:“刚才我还以为你要去那边呢。” 赵仲宣白了他一眼:“能一样嘛,我就是讨厌胡人。看你,平时那么护着那什么贺兰,结果他现在这么白眼狼。” “你不懂——”景溯说。 嗖嗖嗖三下,赵仲宣也三箭全中。 只可惜第一轮施睿太拉,还是落后一筹。 第三轮开始,景溯和贺兰悯一同上前。 两人对视一眼,贺兰悯随意张弓。 就连赵仲宣也拉得费力的硬弓,贺兰悯竟像毫不费力一般,轻松拉满。 一声箭鸣,没有箭头的箭,竟然硬生生将木制箭靶射出一个小坑,碎屑四溅。 这得是多恐怖的臂力。 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了。 “这还比什么啊,景溯你直接认输吧,毫无悬念啊。” “看来这胡人果然弓马娴熟,我大夏不得不防。” “让景溯的父亲定国公来还能获胜,谁不知道景溯就是个废物,从前箭术课他都不见人影,我都怀疑他到底能不能拉开弓。” “不如比比写词听曲,讨姑娘们欢心吧,景世子肯定能赢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声音不停传进景溯耳中。 放在以前,这些人根本不敢这么议论他,可三皇子的到来,让他们以为,自己也终于有了可以把堂堂定国公世子踩在脚下的机会。 贺兰悯看了他一眼,沉默将第二支箭上弦。 羽箭眼看就要再次射中靶心,“嗖”的一声,旁边飞过来一只箭,却从中间硬生生射落了贺兰悯的第二箭。 贺兰悯放下弓,看向景溯的眼中,第一次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你会射箭?” 实在不怪他问出这一句,景溯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个纨绔形象,之前被金雕欺负,也毫无还手之力。 现在看来,也许不是还不了手,只是不想。 又或者,是不能。 景溯笑哈哈道:“碰巧,碰巧而已。” 其他人也和贺兰悯一样惊讶。 “我艹,刚刚我没看清楚,那箭是景溯射的吗?” “不可能吧,射中在飞的箭,这得多好的眼力,从来没人告诉我景溯有这么好的箭术啊。” “定国公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射手,景溯果然不愧是他唯一的儿子!” 贺兰悯也来了兴趣,拉弓的同时勾起唇角:“不如再碰巧一次?” 他射出的箭果然又一次应声而落。 景溯挠头:“哎呀,今天运气怎么这么好,不好意思了。” 贺兰悯射完三支箭,按照规矩退下,景溯一个人又射了一箭。 这次运气不好,都没射中靶子。不过由于贺兰悯前两只箭都被他射落了,这局还是景溯赢。 三皇子脸色不太好看,贺兰悯行礼道:“草民已经尽力。” “贺兰何必如此,本宫知道你的实力。”三皇子和颜悦色地把他扶起来。 虽然没比过景溯,不过贺兰悯的箭术显然也很了得,要好好培养。 可恶,这景溯不是说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连他爹的万分之一都不如,怎么如此神射? 难道他之前的做派,都是装的? 回宫之后,有必要禀告父皇。 看来这次的比赛,还得他自己赢回来。 三皇子立在靶前,端的是一副天潢贵胄的气派。 “百步恐怕难分胜负,不如换成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那已经是弩的射程了,寻常一石硬弓也射不了如此之远,难道要换神臂弓吗? 众人摩拳擦掌,十分兴奋。 这场皇子间的比试,不论谁输谁赢,都是一场大戏。 若是两位皇子都能拉得开神臂弓,已经足够大夏百姓吹嘘,大夏武德昌盛了。 然而让人失望的是,三皇子只让人换上了一石二的弓。 也是,神臂弓足足有三石,哪是寻常人能拉得开的? 三皇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仪态大方:“皇弟,不如你先。” 他的射艺上佳,自信不论五皇子射出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能更胜一程。 更何况,他那好弟弟,右手可是有残疾。 一石弓或许还能勉强拉开,那一石二呢。 让众人看到,自己是个连弓都拉不开的废物,五皇子日后又有什么颜面夺位? 三皇子内心得意,却箭五皇子慢悠悠拉开弓弦,像是臂力不支,身体忍不住摇摇晃晃,箭头竟然对准了自己。 17、第 17 章 三皇子吃惊之下,后退几步,带了些慌张,“五皇弟,你这是在干什么?” 一旁的教习和侍从也惊慌失措,顾不上什么规矩体统了,纷纷跑到三皇子身前,将他护的密不透风。 五皇子一松手,羽箭穿过人群,擦过三皇子的耳侧,掉落在地。 羽箭没有箭头,却不可避免地带散了三皇子精致的发冠,几缕发丝垂落脸庞,显出几分狼狈。 “老五,你来真的?” 三皇子本以为五皇子不过是虚张声势,不可能真的对他下手,等到发间刺痛那一刻,才惊觉危险。 “抱歉,皇兄,我这手你这知道,有时候使力有些不平衡,这一石二的弓,就更不好把握了。” 五皇子随意回道,手上却毫不停留,搭上第二箭。 “保护三殿下,保护殿下!” 宦官尖声叫道。要是三皇子有什么闪失,他们这些随侍的人,都得满门抄斩。 “都让开!”三皇子大喝一声,把面前的人都推到旁边,“让他射,看他敢不敢。” “殿下玉体尊贵,岂可冒险?” “多嘴,本宫说的话你们听不见吗?” 三皇子此刻临危不惧,竟显得英武逼人。 侍从们碍于命令,只好惴惴不安地退下。 五皇子搭箭上弦,兄弟对视。 一时四下静谧,鸦雀无声。 五皇子倏忽轻笑一声,箭尖微移,对准三皇子的眼睛。 三皇子大骇,宽袍大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 “皇兄。”五皇子喊他一声,语气颇为缠绵,“当心啊。” 不,不行。三皇子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敢。 这是个疯子,自己赌他担心被父皇责罚,根本不敢真正伤到自己。 可谢晗拥有的筹码跟自己不同,他登上皇位的可能本就微乎其微,而自己,只要失去了一只眼睛,就一定会同那个位置失之交臂。 谢晗他,拼了一身剐,也要把自己拉下马。 那根羽箭飞来的时候,三皇子还是怯了。 他原本岿然不动的双腿,向人群中退去。 随手抓过一个小宦官,挡在自己身前。 “嗖”的一声,羽箭掉落,却离三皇子刚才站立的地方,足足有十几步之远。 “皇兄何必慌张,方才我都说了,我这手臂羸弱,准头差得很。” 五皇子摇摇头,似是无奈, “何况,这箭本没有箭头,皇兄怕什么?” 景溯配合的笑出声,在众人看向他时,耸耸肩,“我只是突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你们忙,不用管我。” 他们越是这样,越显得慌张躲避的三皇子怯懦不堪。 “放肆!”察觉到自己被戏耍了一番,三皇子怒意冲上头,“拿箭来。” “殿下,不可啊。” 一个幕僚上前,想要拦住三皇子。 “别人可以,为什么本宫就不可以?” 幕僚张张嘴,有些话却不好说出口。 为什么不可?如果不还手,五皇子忤逆兄长,口碑自然处在下风。 可如果三皇子也还手了,甚至给五皇子造成了更加严重的伤害,那就是兄弟阋墙。 三皇子作为兄长,不慈爱幼弟,也好不到哪里去。 幕僚还想劝阻,可惜三皇子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只想同等报复回去。 “五皇弟,你也射完了,该我这个做兄长的了。” 三皇子笑道,拿箭瞄准了五皇子。 这时候,也没人再纠结,五皇子还剩一箭的事实。 三皇子同样瞄准了五皇子的眼睛。他的手臂可康健的很,平日里射术也没有落下过,这区区十几步的距离,可以说是必中。 五皇子面对箭尖,神态平和,竟像是完全无所谓。 “自然,皇兄请吧。” 明明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在场所有人却都觉得时间无比漫长,仿佛地老天荒。 三皇子松弦,眼看羽箭即将到达之际,一个人影闪过,一个飞跃,将羽箭紧紧握在手中。 “景溯,你干扰比赛,是何用意?” 三皇子阴鸷道。 “臣有错,请殿下责罚。” 出乎意料的是,景溯一反平日伶牙俐齿的常态,竟然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直接跪下认错。 态度恭顺,任打任骂,倒是把三皇子堵在半空中,不好再说什么。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这两位皇子,一个下意识抓宦官挡箭,一个却引得下属不顾自己安危,亲自上前护佑。 立刻就又看出些不同来。 “哼,我不知道景世子竟然是这样一个好忠仆,只是父皇还在,你忠的又是谁呢?” 三皇子话问的可就有些诛心了,景溯却没有应下他的指控:“我与五殿下从小便有伴读之情,一时担忧过了头也是有的,哪来的忠不忠之说?” “原来是兄弟情深。”三皇子不无讽刺地说,“如此,自去领三十鞭。” “殿下,刑不上大夫。” 这场比试,终究还是惊动了范祭酒,众人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了多久,只听他劝道,“不如让臣以三十戒尺为代替。” 范祭酒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三皇子纵有诸多不满,也只能认了,拂袖而去,一群人跟着呼啦啦而走。 下学的钟声早就敲响,众人也怀揣心思,各回各家。 却也有人选择留了下来。 贺兰悯看得分明,景溯刚才抓住剑杆的那一刻,手心似乎被划了一道。 但当他走近时,却见到五皇子自然搂住少年的肩膀,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与信赖。 “景溯,我就知道,你总会在我这一边。” 景溯砸了他一下,“殿下就不会躲吗,真是急死我了。” “你手受伤了?跟我去包扎。”五皇子拉着景溯就走。 “现在包扎还有什么用,明天还得被范祭酒打三十戒尺呢。” “不妨,我给他找点事做,让他没空记起这件事。” 二人声音逐渐远去,他们的背影重叠,看起来亲密无匹,再也容不下第三人。 毕竟,是从小的情分。 夕阳将贺兰悯的影子拉长,与纷乱的柳枝缠绕在一起,在晚风的吹拂下,逐渐分不清是哪个。 - 等到手被细心包好,景溯才想起来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贺兰悯早上是坐自己的车来的,现在不会没车回去吧。 早知道让车夫现送贺兰回府,自己坐五皇子的马车好了。 “殿下,我该回去了,贺兰应该还在等我。”景溯准备告辞了。 “不是睡过了吗?” 五皇子随口一句话,景溯差点岔气。 “什,什么?” “我说,不是睡过了吗,也算是尝过鲜,你怎么还是离不得他?难道真要娶个男妻?” “没有啊……”景溯下意识反驳,有些心虚。 还好五皇子并没有听出来,这个没有是针对具体哪个问题。 “他若是真心对你,今日就不会站在三皇子一边,与你为敌。” “可他今天本来是想来我们这队的。” 五皇子想到自己看到的哪个口型,一阵不舒服:“他是什么身份,值得你开口求他?你是我的人,只要听我的话就够了。” 景溯支颐笑道:“殿下难道是吃醋了?” “就你?”五皇子挑剔地看了他一眼,“没长大的黄毛小子。” “我还没弱冠,就已经如此风流倜傥,以后加冠了岂不是浊世佳公子一枚?”景溯自恋道,“殿下以后找我,恐怕还得预约。” 五皇子嘘了他一声,却也不得不承认,景溯确实有一副好相貌。 如同清风朗月,看着就让人舒心,难得的是唇角永远带着笑意,让人…… 奇怪,自己真是被景溯带偏了,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 五皇子摇摇头,将还未成型的想法打散。 景溯又插科打诨了好一会,终于哄得五皇子多云转晴。 “总之,那个贺兰悯心机深沉,我也派人去查了,他的事,你不得不多加留心。” 景溯自是答应,上到自家马车时,却得知贺兰悯早就先回去了。 “小人见到贺兰公子从国子监里出来,询问他要不要乘车,他只摇了摇头,就一个人走了。”车夫恭敬回话。 回了国公府,景溯又询问疏风苑的侍卫,得知贺兰悯早早睡了。 劳累一天了,倒也正常。 景溯也觉得疲倦,无心仔细琢磨这些事情,洗漱后就直接歇下了。 然而第二天,他在马车里等着载贺兰悯一程时,又得知他已经独自出发了。 景溯:“?” 他什么时候惹着他了? 难道是昨天故意去腻歪他,腻歪的太过,把贺兰悯搞怕了? 经过一天的观察,景溯确信,贺兰悯的确在躲着他。 三皇子可能是昨天被气着了,今天直接没来,也就没有人一直拘着贺兰悯。 但是贺兰悯居然只是自己待着,没和景溯说一句话。 景溯逗了他两句,没得到回应,只好有事没事去五皇子旁边逛逛。 他没注意到,他每往五皇子身边凑近一点,某人的脸色,就更加冷若冰霜一分。 就这样过了几天,倒也相安无事。 夜,贺兰悯等到众人沉睡之时,再一次像往常一样潜出府邸,来到一处寻常人家。 “主上,这是最近的信。” 一个打更人打扮的人,向贺兰悯恭敬递出密封的一沓信件。 贺兰悯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目十行。 乙诨已经脱离了王帐的围堵,成功逃到更远的漠北草原,王帐鞭长莫及。 乙部虽然遭受重大损失,但只要养精蓄锐几年,还是能重新积蓄起力量。 如此,他之前的部署,也不算白费。 贺兰悯读完,看着信纸被火光吞噬。 “还有什么事?” “刘昌明的死,仵作已经确认,是溺水而亡,明日就能盖棺定论,不会追查到我们身上。” 贺兰悯点头道:“做的不错,赏。” “谢主上。还有一件事,最近属下发现,有不明势力,盯上了属下的行踪,主上这段时间还需要多加小心。” “不明势力,说的是我吗?” 一道不属于这些密谋的清越声音传来,明明该穿着寝衣,熟睡正酣的景溯,却带着几个侍卫,出现在木门门口。 景溯目光复杂:“贺兰,我从前怎么会相信,白双元玩的过你?” “我也正在想,”明明被抓了个现行,贺兰悯却从容不迫,仿佛他本来就该在这里,“我每晚溜出定国公府,要几时你这个大意的主人才能发现?” 18、第 18 章 他这都被抓了个正着了,怎么还这么气定神闲啊。 景溯很不服气,“听你的意思,是故意在这儿等着我?” 贺兰悯走到他面前,“也不至于。不过,你要是没有发现,当然最好。” “你为什么要杀刘直讲,就因为他那天训斥了你?”景溯皱眉,开门见山问道。 “你觉得我有可能去杀一个跟我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贺兰悯虽然脾气不怎么好,但也没有神经病到着份上。 “那,他跟你有仇……?他之前得罪过你?”景溯猜测。 贺兰悯一挥袖,让手下退下。 景溯见状,连忙道:“喂喂喂,你手下离开就算了,我的侍卫可不走哈。他们要负责保护我的,不然万一我被你杀了怎么办?” 贺兰悯有点好笑:“这时候知道怕了?” 之前得罪他的时候,怎么就那么不遗余力。 景溯纠结半天,还是本着公正原则,让景家军找个远一点的地方站着,能看到他,但是什么也听不见。 “这下可以说了吧。” “你知道,刘直讲是夏州人。”贺兰悯说。 “对啊,他的口音挺重的。不过他一直不承认,说自己也是京城人,明明才搬来十几年而已。” 景溯意识到了什么,“十几年前,你也在夏州?” 夏州是夏苍交界之地,胡汉混居,贺兰悯会出现在那里也很正常。 “当时,我母亲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从羊圈里逃了出来。”贺兰悯缓缓说,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事情。 景溯不由竖起了耳朵,心中极为在意。 他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可是要说了解贺兰悯,景溯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父母是什么人,他是怎么长大的,当初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又是如何,一步步走上苍国奉国寺佛子的位置? 要说一届普通人,能凭借所谓的“佛缘”,踏上登天之梯,景溯是不信的。 只是,或许是因为贺兰悯身上那挥之不去的陌生隔阂感,或许是因为害怕触及到某种隐秘的伤口,景溯克制住了自己,从来不去窥探。 “夏州与苍国的云州,相距足足上百里。我母亲裹了小脚,这百里的路程,几乎将她的脚走烂掉,成为一个残废。” “所幸,在她的前脚掌溃烂之后,她狠心将脚趾剁掉,虽然血流如注,但至少保住了两条腿。” 贺兰悯平静地说着,看起来情绪没有丝毫起伏,可越是这样,越是能显示出那段岁月的残酷。 大夏的缠足之风兴起刚刚几十年,也只有达官显贵人家的小姐才会缠足。贺兰悯的母亲,想必原来是个娇养的千金小姐,可惜却要遭受这种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 烛光在贺兰悯的瞳孔中跳动,将那原本浅淡的灰蓝色染上炽热的光芒,如同不息的怒火。 他的记忆,也飘向了渺远到以为早已忘却的时光。 女子一身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但比起上半身的单薄,下半身被裙摆覆盖的,那双不停流血的脚,才是最可怕的。 “娘亲,你的脚不能再走了!我们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半大的孩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泪水刚流下来,就被风雪凝在脸上,浓长的睫毛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 女子虚弱地说,声音几近于无,显然已经撑到了极点,只凭着一口意志吊着。 “姐姐……”小贺兰悯紧紧抓住女子冰凉的手,“现在没有人追我们,我们回去找猎户爷爷好吗?你再休养几天再走,我求你了。” 之前,女子的脚已经溃烂到无法行走,差点被那些人追上,还好他们逃到雪山里,遇到了一个好心的猎户家庭。 当家的猎人爷爷处理伤口的经验很丰富,有了他的帮助,女子才能砍掉那些溃烂的脚趾,不至于死在半路上。 不过很可惜,只休养了几天,伤口刚刚结痂,他们就又得上路了。 “你怕了是吗,还是你累了不想走了?”女子抓住孩童的衣领,神情怨怼,“早知道我就不该带你走,你本来就是那里的人!” “姐姐,阿悯不怕死,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虽然被粗暴对待,但小贺兰悯并没有半点怨恨害怕,只因为女子全身上下最暖和的一件羊皮小袄,现在正裹在他的身上,帮他遮挡了无数风雪。 不然,或许女子没死,他早就已经死在了冰天雪地里。 贺兰悯知道,姐姐不喜欢苍国人,偏偏自己有一双和苍国人颜色一样的眼睛,所以姐姐连带着也不喜欢自己,一有机会就要丢掉自己。 不过没关系,贺兰悯紧紧跟着姐姐就可以了,他绝对不会离开姐姐的。 跟着姐姐一起死也可以,那样的话,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事。 无情的命运终于眷顾了这对“姐弟”一回,原本跟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追兵,不知为何,居然原地返回,让本来已经准备一同赴死的二人,松了一口气。 而更好的消息还在后头,原本一直紧闭城门,对苍国人严防死守,绝不放任何一个可疑人士进去的夏州,也突然开始收容流民。 女子就这样带着贺兰悯进入了夏州,也终于离开了苍国,进入了夏国的地界。 再之后,女子宣称自己有要事禀报,求见夏州太守。 接见她的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簿。 到现在,贺兰悯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刘主簿的相貌。 他下巴尤其的瘦削,配上两撇极不相称的八字胡,看起来特别像老鼠。 因此,在国子学书童屋的窗口,一眼看到那张老了十几岁,但在脑海中描摹过几百遍的脸,贺兰悯不顾景溯的告诫,立刻追了出去。 十几年前,就是这个人,这个老鼠一样的人,满口答应着要帮他的娘亲回到京城,找到失散的亲人,却转手就把她当牛羊一样,重新卖给了胡人。 “呸,你能有什么身份?一个乡野村妇,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见皇上,你看我像不像皇上?” “别不知足了,我给你寻的已经是个好去处,能跟着大帐里的贵人,已经是你八百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本来就是从胡狗那里逃出来的奴隶,不然这个小杂种是从哪来的?” “这个小杂种?当然也卖咯,说不定你俩以后还有机会碰面呢,或者我看他长得还行,留下来养几年,给我当个暖床的小厮也行啊哈哈哈哈。” 这个小小的主簿,只是个最最低等的吏员,连官都算不上,可在当时的夏州,他的权力却像天一样大,可以随意主宰两个人的生死。 小贺兰悯就这样和姐姐分离,不知道今生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主簿充满恶意的,祝他们再碰面的话,却被孩童当做唯一的念想,撑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日夜夜。 将其中的不能说的一些细节隐去之后,贺兰悯将当年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他对面,唯一的听众景溯一时间久久无言。 “我……” “我不用你安慰我什么,我也不需要。”贺兰悯截断了他未出口的话语,“我知道你和五皇子怀疑我进国子学是别有居心。但我母亲是汉人,她希望我也学汉学,做个汉人,我只是想满足她的心愿。” “至于那个刘直讲,人的确是我杀的。我也明确告诉你,当年负了我和我母亲的人,我都记在心里,如果他们不幸被我找到,也只会和刘明宣一个下场。好了,你可以把我抓起来报官了。” 贺兰悯等着景溯的回复,却等来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当时被关在太守府吗,后来逃出去了吗,是怎么逃出去的,穿的什么衣服?” “你问这些做什么?”贺兰悯狐疑道。 景溯呼吸急促,带动胸膛起伏:“我,我只想说,当年,我有可能见过你……” “什么?” 这回换贺兰悯惊讶了。 “你当年是不是五六岁那么大?我也差不多大,当时我爹在夏州带兵,我吵着非要去见他,我娘没办法,就只好带我去探望我爹了。我们暂时住在太守府。” “后来我在府里睡觉,突然有人喊要抓贼,当时我很害怕,没想到突然有人闯了进来,是个小丫鬟。我问她你是贼吗,她不肯说话,我就要喊人来抓她,结果她不仅捂住了我的嘴,还狠狠地咬了我胳膊一口。” “我记得那个小丫鬟的眼睛好像也是有点灰色的,我还以为我看错了。” 景溯说着,把自己的袖子撸起来,指给贺兰悯看。 “你看,就这个地方,当时牙印很深的,疼了我整整一个月,但是现在几乎看不出来了。” 的确,景溯的胳膊上肌肤平滑,根本看不出有所谓的伤疤。 但是贺兰悯并不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因为那段记忆,同样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贺兰悯双眸颤动:“那你当时,为什么又放过了那个小丫头?” “她咬了我,我本来想咬回去的,咬一个一样深一样大的口子。不过后来她哭了,哭的好伤心好伤心,我就什么都没说,放她走了。” 景溯现在还记得,那个小女孩哭的时候,那种几乎淹没一切的悲伤,她没有哭出声音,只是泪水不停流下来,像是永远也流不干净。 要不是那个牙印和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泪水,以他大将军之子的身份,他不应该记住那么久远的一个陌生小女孩。 贺兰悯半个身子融入阴影中,景溯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一会儿贺兰悯什么都没说,直到景溯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他才突然攥住景溯的手。 “是你——可为什么是你?” 19、第 19 章 贺兰悯都这样问了,那景溯的猜测就肯定没错了。 景溯很惊喜:“原来我们那么小就见过面啊,不过我怎么每次都把你认成是女孩。” 他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这眼瘸的毛病,实在是有点严重。 “每次?” 贺兰悯莫名觉得有点古怪,三年前的自己,怎么也不至于被认成是女子吧。 难道那时候的自己也穿了女装? 除非,是他那与他有七分相似的…… “对啊。小时候你穿丫鬟的衣服,认错了还算情有可原。但是三年前你明明穿的是男装,我还以为你女扮男装呢!”景溯很无语,“都怪你长得太好看了。” 不过,这几年贺兰悯也许是长开了,面容依然秀气,却一看就是属于男子的英挺,再也不会有人将他误认为女子。 贺兰悯将心中淡淡的疑惑放下些。 或许,只是景溯的眼神不太好,容易将人认错性别。 他这么不着调,做出什么古怪的事都不稀奇。 “多谢……你那时,放了我。” 贺兰悯低声斟酌着词句,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记得,当时他咬了那个带着虎头帽的小男孩时,就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谁知道男孩不仅没有将他的行踪透露出去,反而拿了一块手帕,将他的眼泪擦干净。 “你是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不要哭了,我这里有我娘亲做的水晶糕,很甜的。” 男孩或许是好心,将最喜欢吃的糕点送给他,可小贺兰悯的耳朵里却只能听到“娘亲”这个词,他哭的更伤心了。 小景溯简直不知道该拿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小丫鬟怎么办才好,急的团团转,明明是冬天,额头却硬生生冒出了一层汗。 眼尖的小景溯突然发现女孩的露在外面的皮肤上,都是层层的伤痕,有鞭伤,也有烫伤,看起来简直凄惨无比。 他家里是武将世家,什么都不多,就是金疮药多,见状赶紧去屋里拿了些上好的金疮药,递给小丫鬟。 “给,擦一擦你身上很快就好了。” 小丫鬟却根本不理他,恶狠狠地瞪着他,就好像他拿的是什么毒药一样。 毕竟刚被咬过,景溯也有点害怕小丫鬟,只好把东西放在她面前的地上,小跑离开了。 “那个,如果外面说的小贼是你的话,我屋里面,有什么东西你想要偷,你就偷好了,我不会告诉我娘亲的。” “我去睡觉了哦,现在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发现的。” “我真的看不见哦。” 小景溯大半个身子躲在屏风后面,只露出小半张脸,就这么期期艾艾地说。 这是贺兰悯关于那个小男孩最后的记忆。 他离开的时候,把金疮药带走了。 当时他总是抱着希望,觉得很快就能找到姐姐。 姐姐的脚还没有好,如果这个药真的有男孩说的那么厉害,那姐姐涂了之后应该很快就不会流血了。 临走关门时,贺兰悯又看到那碟放在地上的水晶糕。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精致的吃食,这种东西就叫糕点吗? 可吸引贺兰悯的,不是它的外表,而是——这是“娘亲”做的。 贺兰悯还是没忍住,拿走了一个,揣在怀里。 路上饿极了时,他把点心吃了。 那种甘甜如蜜的味道,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个戴着虎头帽的小男孩,有娘亲愿意每天为他做那么甜的点心,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小贺兰悯深信不疑。 …… “不用这么客气啦。”景溯挠挠头,“对我来说真的是很小的事情,没必要专门谢我。” “你娘做的水晶糕很好吃。”贺兰悯说。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景溯说着,声音不可避免的低沉下去。 贺兰悯想到自己调查过的景溯经历。 他的双亲都不在了,偌大的国公府,只有他和老太君相依为命。 从前他以为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终究也成了遭受磨难的凡人。 “话说话来,刘直讲居然是这样的人,你不早说,他这样的败类,简直人人得而诛之好吗?你放心,我不会报官的。” 景溯换了个话题,语气故意轻快起来。 “当时我爹发现有底层官吏贩卖女子给胡人的事,杀了很大一批人,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个漏网之鱼,还给他混上了国子监的夫子,真是好人没好报,坏人没恶果。” “谁说的,他的恶果不就是我吗?” 贺兰悯冷冷地说,眸中锐利杀意几乎遮掩不住。 这样的他,和平日里读佛经,写诗词的样子,非常不一样。 他不再遮掩自己的凶性。可景溯却觉得,这样的和贺兰悯,也很……吸引人。 …… 第二日是一旬一次的休沐日,景溯昨晚半夜去抓人,睡眠不足,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世子,这是雪玉香姑娘给你的。” 刚洗漱完毕,柳枝就给他送上一封信。 “戏排好了,恭候大驾。” 这戏…… 之前景溯催了许久,直把雪玉香的头发都催的少了一大缕,才催出来戏本子,如今真出来了,景溯却不知道该不该去看了。 看是肯定不能自己一个人去看的,毕竟这原本就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 这戏,还要上演吗? 亦或是,自己对贺兰悯,还有当初的那份感觉吗? 或许一切,只有到时候才能知道。 “告诉雪玉香,我下午会带人去畅音阁一趟。” 沉思了一会,景溯吩咐道。 畅音阁是专门听戏的地方,景溯的意思,就是让雪玉香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 “听戏?为什么要听戏。” 马车里,贺兰悯问。 “你也来京城有一个月了吧,我都没带你好好逛逛过。”景溯说,“实在是我这个东道主的疏忽。” 贺兰悯看了他一眼,轻笑道:“看戏也可以,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戏。” 他还记得,某人之前说要带他看戏,最后却不了了之。 “无非就是京城里火的那些呗,你看了就知道了。”景溯却不肯告诉他。 到时候看看贺兰悯的态度,他要是不喜欢,也可以推脱说,只是戏曲而已,和自己没什么相干。 “信你一次,别让我失望。” 贺兰悯施施然地说。 与此同时,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却有一支看服饰明显不是大夏人的队伍,正在缓缓前进。 “往常都是夏国人到我们苍国来纳岁币,怎么今年偏偏要我们千里迢迢赶来?” 打头的骏马上,一个粗犷的汉子很不满地抱怨。 “还不都是那该死的贺兰悯,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大汗怀疑他在夏国。这茫茫人海,怎么找啊!” “桑吉,别抱怨了,要不是贺兰悯,我还不能到夏国来玩呢!” 后面的马车上,一个明艳的女子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的风景,满脸好奇。 若是景溯在场,定然会惊奇地发现,她那张脸庞,与她口中的贺兰悯,活脱脱就是一个样子。 20、第 20 章 “这可是‘荣天彩’时隔一年的新戏啊,不得去捧捧场?” “听说这次新戏讲的是两个男子,这有什么好看的,简直是伤风败俗!” “你懂什么,不管戏怎么样,这荣天彩的曲一定都是最好的,都是新曲新调,你在哪个别的戏班能听见这么多好曲?” “诶对对对,还有啊,荣天彩的伶人,也都是最好的,哪个出来不得一曲万金?可惜他们也是死脑筋,竟然只肯为荣天彩唱,别的地方要请都难如登天!” 京城中凡是爱戏爱热闹的人,最近谈的最欢的,都是第一戏班子“荣天彩”最近要出新戏的事。 这荣天彩是前几年京中异军突起的一个戏班子。以新曲新调新故事为卖点,在众多戏班子中脱颖而出。 据说它的主人是定国公府的小世子,因为小世子最好吟风弄月。 不过戏子低贱,所谓百戏也不登大雅之堂。 一个堂堂国公世子,天潢贵胄,为什么要和这样低俗的东西扯上关系呢,也有人百思不得其解。 “无论如何,去看看好了,就算戏不好看,曲子总归可以听一听吧!” 这是所有人的心声。 而这些酒楼里的讨论,也被正在吃饭休息的苍国使者一行人听在耳中。 “听起来有点意思,我们也去看看吧!” 呼延明月拉住丈夫的手央求道。 她身份尊贵,是呼延大单于的第十三个公主。 而她的母亲,更是现任的阏氏。 本来,以她的身份,怎么也不该到万里之遥的夏国来。 不过呼延明月与丈夫提桑吉成婚两年,才怀了第一个孩子,却又因为身体不好,意外流掉。 呼延明月因此心情忧郁,闷闷不乐,无论提桑吉怎么哄她都哄不好。 眼看着妻子伤心难过,日渐消瘦,而自己却又接下了大汗的任务,要出使夏国。路途遥远,估计没有半年都回不了家。 实在放心不下妻子,提桑吉便奏请大汗,把呼延明月也带上了去夏国的旅程。 一路上不同的风土人情,果然也让呼延明月的心情好了许多,这不,都有心情主动去看戏了。 “他们夏国人的戏有啥好看的,咿咿呀呀调嗓子,难听的要死。”桑吉很不屑地说。 “你听不懂,当然觉得不好看,我听得懂就不一样咯。”呼延明月说,撒娇地拉住丈夫的手,“我就要看我就要看。” “行行行,都听你的行了吧。”桑吉很无奈,“反正现在夏国皇帝还没宣召我们,我们不如自己先在京城逛逛。” 畅音阁。 作为京城最大的戏楼,它在今天也聚集了足够多的客人。 预热上演了几个最近流行的折子戏,等到台下观众们都已经等到不耐烦了,主角才姗姗来迟,粉墨登场。 “哟,这不是荣天彩最当红的小生一斜红吗?他当主角?好好好,我最喜欢他的戏。” “是巫山!居然是巫山和他对戏,,这两位已经是台柱了吧,平时从不在一个剧的,现在居然对戏吗?看来果然讲的是男子之间的感情啊!” 锣鼓铿锵,丝竹悦耳,台上伶人就这样演绎起了戏中人的一生。 开场便是铁蹄嘶鸣,刀剑相向,英武将军浴血奋战,斩杀仇寇,救下无数老弱百姓。 凶残的敌人在他面前,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只能节节败退,苟延残喘。 可就在将军想要乘胜追击时,却被连续七道金牌召回,接下来就是被奸臣构陷,枉死狱中。 台下众人都一头雾水。 这啥啊?咱们今天的主题不是大将军征战沙场吧? 有些知道内情的人却摸着胡子,暗自叹息:“这恐怕是在影射骠骑大将军的事吧。用风月情事做噱头,吸引百姓前来观看,实际上却暗陈大将军生前之事,这荣天彩,果然是景溯小世子创办的。” 旁边的人挠头:“啊,可是我记得景大将军不是战死的吗,不是死在狱中的啊。” “你呀,愚不可及,不过也没事,你没懂,可有的是人看懂了。” 戏台上,大将军死后,真正的主角,他身边的小将,也是他的儿子也终于登场。 这小将伤心过度,居然直接自尽,魂魄飘荡到一处叫紫竹林的地方,在里面遇到了一个叫观音菩萨的神仙。 不过小将并不信佛,并不认识这位佛家大士,只将她当做一位神仙姐姐。 下面有观众就感叹道:“也是了,观音男生女相,这少年认错也正常。不过他这样冒犯观音大士,观音会生气的吧。” “什么观音,这佛教也是胡人那边传来的教派吧,神仙不神仙妖怪不妖怪的,居然男生女相。真不知道荣天彩为什么要演这出戏。” “这你就不懂了吧,又不是写给你看的。” 有些知情人士一边说,一边丢了个盐水花生在嘴里,一边二楼雅间的眼神,眼神是明晃晃的调侃。 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这冒犯居然只是个开头,接下来少年的操作更令人意想不到。 在与观音的日夜相处中,少年毫不意外地爱上了观音,向观音表达了爱慕之情。 观音大怒,将少年魂魄贬下人间,少年大受刺激,病弱而死。 但观音也因为这一桩孽缘,需要下凡历劫,洗净情丝。 这一世观音是个俊秀的书生,进京赶考的路上被山寨大王看中,强绑了他,要他做自己女儿的夫婿。 而小将这一世是个捕快,路见不平救下了书生。 捕快护送书生进京赶考,路上遇到很多奇异的事情,两人相扶相助,逐渐互生情愫。 这一段写的还是非常有趣的,执笔人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么多点子,将两人的日常相处写的妙趣横生。 而两人发展感情的历程,又显得那么细致入微,动人心弦,那么自然而然,让人看了,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一段怦然心动的情爱。 现今当红的情爱戏剧,男女主角都是莫名其妙就一见钟情了,又莫名其秒就至死不渝了。 像这种描写恋情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发展的戏剧,这还真是独一份。 众人感叹荣天彩的戏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也逐渐看的入迷,希望两人有个好结果。 然而就在两人即将互表心意之际,观音的本体出现,提醒分身不可沉沦人世苦海,让他尽快斩断情丝,历劫回到本体。 满天神佛也因为观音的越轨,下凡警告观音,少年在诸多刺激下,终于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两世求不得,他抓住书生的手,只求一个答案。 戏剧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众位提着一口气期待看后续的观众只觉得一口老血哽在胸口,什么鬼,为什么断在这里? 这是直接结局了吗,为什么没有说书生答没答应那个捕快啊! 如果没答应,那捕快还会像前世一样自尽殉情吗? 如果答应了,那满天神佛会允许他们一个神仙一个凡人在一起吗? 可恶,到底为什了断在了一个没头没尾的地方,真是抓心挠肝啊! 二楼包间,全程都在认真看戏,没有说一句话的贺兰悯喝了一口茶,终于开口。 “你觉得观音会答应吗?” “啊?我不知道啊。”景溯神色躲闪,“这不是要问观音自己吗?” 贺兰悯到底看懂没啊,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 这不是该自己问吗? “但是我却觉得,观音答应不答应,其实都没有区别。”贺兰悯说,“因为这戏既然停在这里,而不是有个好结局,就代表小将还没有想好。” 贺兰悯放下茶杯,倾身逼近景溯:“你觉得呢?景小将军。” 景溯的心砰砰直跳。 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凑的这么近。 “我觉得,小将他,可能还有一些顾虑……”景溯艰难的说。 贺兰悯离得实在太近了,他周身的气息包围了自己,不由让他想到上次某些很亲密的事。 “顾虑?”贺兰悯轻笑一声,“可是,观音毕竟已经因为小将的孽缘被拉下凡了啊。” “是准备不负责吗……” 剩下的呢喃,被淹没在了相贴的唇齿中。 景溯的脑子里一片晕乎乎的。 贺兰悯他,原来真的亲上来了。 他想亲自己…… 他是喜欢自己的吗? 那么自己呢,是有感觉的吗? 景溯只觉得思绪都被融化了,已经无法想其他事情。 他拉住身前人的领口,以免自己力气用尽,滑落下去。 贺兰悯在他唇上停留了一会,尝试亲启他的唇关。 景溯对这种事实在是毫无经验,毫不设防地被人攻破了阵地。 陌生的唇舌侵入进来,带着陌生却又霸道的气息,占领了景溯所有思绪。 他鼻尖全是贺兰悯身上的檀香味,而自己平日的熏香味,则被完完全全覆盖了下去,再也找不见一点。 景溯的手忍不住环住身上人的脖颈,却意外触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贺兰悯的喉结。 景溯瞬间清醒了一点,从沉迷中抽离。 贺兰悯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这种粗重的喘息,让景溯回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下袍那种隐隐的触感,陡然变得鲜明。 贺兰悯和他一样,是个男人。 他怎么能忘了这一点。 而他现在,被另一个男人压在身底下亲,就像那些伺候人的小倌一样。 景溯一滞,一股反胃感从身体深处涌上来,他忍不住推开了贺兰悯。 “姑娘,您不能进去啊!” “滚开!” 争吵的声音从隐隐传来。 而雅间的门,突然被人从外暴力踹开。 “就是你是这个戏班子的主人?到底为什么要侮辱我们佛教的观音?你是什么居心?” 异装女子站在门口,一派气势汹汹,显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景溯狼狈地转过头,对上一双惊诧的眼睛,和一张,与贺兰悯像极了的脸。 “怎么是你?”呼延明月惊诧道。 一瞬间,景溯什么都明白了。 错了,都错了。应该说,是贺兰悯与她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