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王他只想躺平》 第145章 被卖掉了 而卫莲还在弯腰猛咳,其实卫莲吃东西很少被呛到,也难得有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候。 “慢点。”泽兰平静地将果汁递过来,语气依然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刻板腔调。 卫莲一把抓过杯子囫囵灌下去,总算压住了那股钻心的呛痛,他直起身,用袖子抹掉嘴角的油渍和咳出来的口水,眼神犀利地盯着泽兰:“解释。” 泽兰的目光重新落回摊在桌上的夜莺庄园结构图上,手指点在标注着红圈的地方,“新生教会明晚的集会需要十岁上下的孩童,男女不论。” 卫莲的呼吸微微一滞。 “目的不明,”泽兰继续说道,指尖在那个红圈上轻轻敲了敲,“但情报显示,教会通过黑市渠道大量购入符合条件的孩童。” “所以,只有成为被卖到他们手里的货物,才是目前唯一能避开外围所有警戒直接进入庄园中心区域的途径。” 他抬起眼,凝视着卫莲,露在眼罩外面的紫眸深不见底:“把你当成奴隶卖进去,合情合理。” 这个世界的赏金猎人和卫莲前世的雇佣兵职业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为了达成目标,身份、尊严甚至部分人性都是可以暂时抵押出去的筹码。 伪装身份,潜入目标区域,常规操作而已。 “明白了。”卫莲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平稳,方才的狼狈和震惊荡然无存,只剩下理性的评估。 卫莲答应得如此爽快,表情还带着理所当然的漠然,反而让泽兰感到几分诧异——这少年对自身处境的适应力和近乎冷酷的务实超出了他的预期。 “即使是赛罗米尔这样的地方,黑市交易也从未停止过,”泽兰的目光扫过房间奢华的陈设,语气流露出嘲讽之意,“除了不幸落入陷阱的普通人,更值钱的是‘非人’。” 卫莲的神经骤然绷紧,注意力高度集中。 “精灵,海妖,”泽兰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词都像裹着寒冰,“甚至力大无穷的兽人……那些拥有非凡力量或美貌的种族,都会被某些权贵视为顶级的‘收藏品’。” 他停顿了一下,被眼罩覆盖的左眼位置也散发出凛冽的寒意,“用特制的禁魔镣铐锁住,关在华丽的笼子里,满足他们病态的占有欲和猎奇心。” 卫莲眉头紧蹙,原主威廉的记忆里并没有相关内容,原来这个世界里精美的魔晶灯、轰鸣的蒸汽机械、衣冠楚楚的贵族,其下掩盖的是如此血腥残忍的掠夺与奴役。 话题重新回到原点,泽兰的语气更沉:“但大量而持续地购买十岁上下的孩童,新生教会到底想做什么?” 祭品?实验体?抑或是某种邪恶仪式的消耗品? “细思极恐。”泽兰睫毛颤了颤,眼神愈发冷冽。 他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卫莲把纸袋里最后一块烤肋排吃得干干净净,连同那杯冰镇果汁也一饮而尽。 食物是燃料,尤其是在执行这种前途未卜的任务之前。 “明天,”泽兰打破了沉默,语气恢复了执行任务时的冷硬,“我会把你‘卖’去黑市,但进入夜莺庄园后你必须单独行动,一切见机行事,我会在庄园外围接应,确保退路。” 卫莲点点头,孤军深入本就是雇佣兵的常态。 泽兰的目光却缓缓移动,落在了卫莲右手小指上那枚黯淡无光的低阶空间戒指以及他腰间皮鞘里插着的匕首。 “黑市的规矩,奴隶身上不允许携带任何私人物品,”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其他奴隶大多一穷二白,根本没有东西可没收。” 卫莲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身上仅有的两样资产。 空间戒指里存放着他这段时间在莫格城邦做低级任务,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铜板和银币,而那把匕首更是他目前唯一的武器。 在泽兰眼中,这些东西恐怕连破铜烂铁都算不上,但对卫莲而言,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和生存的依仗,一旦被没收,任务完成后他立刻就会被打回赤贫的原形,甚至可能连回莫格城邦的路费都成问题。 卫莲小心翼翼地摘下空间戒指,又解开腰间的皮鞘扣,将那把粗糙的匕首抽了出来,两样东西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像是要从中汲取最后一丝暖意和力量。 他上前一步,将戒指和匕首郑重地放在泽兰掌心里。 “保管好。”卫莲目不转睛地盯着泽兰那只深紫色的右眼,如同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交接仪式。 看着那毫无美感可言的铜圈戒指,还有被当做赠品都不一定有人要的廉价匕首,泽兰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太……寒酸了。 作为海妖一族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泽兰拥有的财富足以买下好几个中型城邦,他的空间戒指里常年堆砌着数不清的珍珠宝石,深海采掘的稀有魔晶,以及人类王国发行的巨额金票。 卫莲的毕生积蓄在他眼中渺小得如同海滩上的一粒沙,然而,看着卫莲无比严肃的眼神,泽兰终究什么也没说。 他默默地点了下头,算是承诺。 当晚,卫莲抱着赛拉尔,在价值十个金币一晚的柔软得能让人陷进去的豪华大床上,意外地睡得很沉。 而赛拉尔蜷缩在他颈窝,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呼噜声,就像一只真正的家猫。 …… 第二天清晨,泽兰带着卫莲和赛拉尔穿过热闹的主城区,拐进了城南一条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巷。 巷子尽头,一扇漆皮剥落的木门镶嵌在斑驳的砖墙上,门口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有一块被油烟熏得漆黑的木板上用白色颜料潦草地画着一个倾斜的酒杯图案。 “这里就是黑市的入口。”泽兰低声说了一句,推开了那扇毫不起眼的木门。 门内光线昏暗,空气浑浊得呛人。 几个看起来就不像善类的酒客散坐在角落的木桌旁,目光如秃鹫般扫过刚进门的泽兰和卫莲,最终停留在泽兰过分俊美却看起来很不好惹的脸上。 泽兰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吧台。 吧台后面站着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光头刀疤脸男人,此时他正用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慢悠悠地擦拭着一个玻璃杯。 泽兰走到吧台前,身体微微前倾,在震耳欲聋的留声机音乐掩盖下,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几句什么。 刀疤脸老板擦拭杯子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睛在泽兰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卫莲和蹲在卫莲肩头的白猫,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评估。 他微微点了点头,放下杯子,转身掀开吧台后面厚重的黑布帘子,露出一个通往地下室的木梯入口。 “跟上。”老板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率先弯腰钻了进去。 木梯陡峭,踩上去发出阵阵“嘎吱”声,越往下走光线就越暗,下到尽头是一扇包裹着铁皮的大门。 刀疤脸老板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脆响,沉重的铁皮门被推开,眼前豁然开朗,这小酒馆的地下二层竟隐藏着一个大得超乎想象的空间! 这里灯火通明,天花板上的魔晶灯管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空气循环也做得不错,虽然还是混杂着各种气味,但并不憋闷,整个空间被规划成不同的区域,像是一个庞大的地下集市。 靠近入口处的是些散乱的摊位,售卖着各种来路不明的武器护甲和颜色诡异的药剂。 再往里则是一些挂着招牌相对正规的店铺,出售炼金材料、附魔物品甚至是被关在大铁笼里的异族奴隶。 一个身材异常高大且肌肉虬结的兽人被沉重的镣铐锁住四肢,蜷缩在笼子一角,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鸣。 另一边则是个衣衫褴褛的尖耳朵精灵少女,她抱着膝盖坐在笼子里,浅绿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整个地下黑市鱼龙混杂,有穿着破旧短褂充当苦力的普通人,有衣着体面却眼神闪烁的商人,有腰间挎着附魔武器的佣兵和冒险者,甚至还有几个法袍上绣着元素徽记的魔法师学徒在一个摊位上仔细挑选着某种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骨头粉末…… 卫莲的目光扫过那些奴隶笼,尤其在看到精灵少女空洞的眼神时,心头微微一沉。 此地就是这个世界的背阴面,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新生教会大量收购孩童的需求,恐怕只是黑市里再平常不过的交易行为。 赛拉尔在卫莲肩头轻轻“啧”了一声,而卫莲面无表情,趁着泽兰和刀疤脸老板走到一旁交谈价格时微微侧头,对肩膀上的赛拉尔低声道:“跟紧泽兰,别乱跑。” 赛拉尔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呵!收起你那可笑的担忧,吾乃上古真神,岂是懵懂无知的寻常家猫可比?” 它不屑地甩了甩尾巴,视线扫过泽兰挺拔的背影,语气又带上点理所当然的傲娇,“更何况,那个富得流油的海妖小子至少在吃穿用度上绝对亏待不了吾,吾为何要跑?” 正说着,泽兰已经结束了谈话,转身朝他们走来。 刀疤脸老板则对旁边一个穿着皮围裙的壮汉使了个眼色,壮汉立刻会意,朝卫莲走来,眼神像在打量一件待宰的牲口。 卫莲连忙将肩膀上的赛拉尔抱了下来,递给泽兰。 “它叫赛拉尔。”卫莲的语气很平淡,交出赛拉尔的动作和把包裹交给快递员没什么两样。 泽兰的目光落在被递过来的白猫身上,赛拉尔也抬起下巴,异色双瞳毫不畏惧地与泽兰对视。 可泽兰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反而微微俯下身,眉头微蹙,认真地打量着这只体型过胖的白猫,似在思考一个极其复杂的战略问题。 气氛莫名地凝重起来。 卫莲和赛拉尔都屏住了呼吸,都拿不准这个思维回路异于常人的海妖刺客又在琢磨什么惊世骇俗的计划。 几秒钟的沉默后,泽兰竟然从他那华丽的空间戒指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皮质笔记本以及一支笔尖闪烁着微光的羽毛笔! 他翻开笔记本,羽毛笔尖悬停在空白页上,然后抬起头,用他那标志性的听不出喜怒哀乐的平板语调向卫莲发问: “它平时吃哪个牌子的猫粮?膨润土砂还是水晶砂?对猫抓板的材质有特殊偏好吗?磨爪频率如何?玩具喜欢羽毛逗棒还是带铃铛的绒球?沐浴液的香型……” 他一口气问下来,流畅自然得像是在背诵采购清单,眼神里是纯粹的探讨业务的光芒。 “请详细告知,我记一下。” 卫莲:“……” 赛拉尔:“!!!” 一人一猫,当扬石化。 卫莲脸上难得地出现了呆滞的表情,赛拉尔更是彻底懵了,异色猫瞳瞪得滚圆,仿佛听到了什么亵渎神明的疯话。 只有泽兰完全没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何不妥,见卫莲没回答,还微微偏了偏头,耐心地等待答案,他那只被眼罩覆盖的左眼位置也传递出一种“请务必详细说明”的无声压力。 卫莲强行压下心头那股名为“槽多无口”的情绪洪流,深吸了一口气,才干巴巴地回答道:“不需要那些,它吃人类的食物就好。” 他顿了顿,想起赛拉尔的大爷做派,又硬邦邦地补充:“它会自己找地方解决排泄问题,也不需要玩具,它会自己玩,你只需要……看着它。”言下之意:你只需要把它拴在裤腰带上,别弄丢就行! 泽兰拿着羽毛笔的手顿住了,他看看卫莲,又看看卫莲怀里那只表情同样一言难尽的白猫,眼中闪过几许困惑。 但最终,他还是合上了那个精致的笔记本,将其和羽毛笔一起收回了空间戒指,而后伸出手从卫莲怀里接过了赛拉尔。 赛拉尔对人类向来挑剔,被泽兰抱过去却没有丝毫挣扎或抵触——海妖一族纯净的气息似乎对它有着天然的亲和力。 它甚至颇为主动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小爪子踩着泽兰的手臂一路攀爬,最终在了泽兰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稳稳趴好,毛茸茸的尾巴还悠闲地卷住了泽兰的脖子。 而泽兰对此也习以为常,只是抬手轻轻拂开蹭到脸颊的猫尾尖。 “去吧。”泽兰先看了看卫莲,又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个等候在旁的壮汉。 “小子,跟我走吧。”壮汉粗声粗气地对卫莲说道,伸手就要来抓他的胳膊。 卫莲面无表情地避开了对方的手,自己迈步跟了上去,走向地下空间更深处那扇厚重的栅栏门。 壮汉用钥匙打开门上的大锁,“哐啷”一声拉开铁栅栏,门内是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墙壁上渗着水珠,空气阴冷潮湿。 通道两侧是一个个用铁条隔开的隔间,隔间里关着的大多是成年奴隶。 壮汉领着卫莲走到通道深处,推开其中一个隔间的铁栅门。 卫莲沉默地走了进去,隔间很小,只有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和一个散发着异味的小木桶,唯一的光源来自通道顶部悬挂的间隔很远的魔晶灯管。 隔间角落里已经蜷缩着一个身影,那身影在听到动静时猛地抬起了头。 卫莲这才发现那是个孩子,一个金发碧眼,漂亮得不像话的小男孩。 他有着一头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显得异常耀眼的金发,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碧蓝的眼眸如湖水般澄澈,五官小巧秀气,带着一种模糊了性别的柔美。 看到卫莲进来,男孩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极其甜美的笑容,声音软软糯糯,“你好呀,我叫琉弥亚,你呢?” 琉弥亚碧蓝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卫莲,里面盛满了天真和善意。 卫莲的目光在那张漂亮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便移开了,他并没有回应琉弥亚友好的招呼,而是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到隔间最里面的角落,背靠着墙壁,屈膝坐了下来。 他闭上眼,进入休憩和冥想的入定状态,将隔间里的另一个人当成了空气。 琉弥亚的笑容在卫莲视若无睹地走过他身边时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并没有因为卫莲的冷漠而退缩,反而轻轻巧巧地走了过来,在距离卫莲两步远的地方停住,没有靠得太近,脸上始终挂着那副惹人怜爱的甜美笑容。 “别害怕。” 琉弥亚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更柔,蕴含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这里虽然不好,但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知道吗?” 他微微歪着头,金发滑落肩头,碧蓝的大眼睛扑闪着,“隔壁几间房里也关了好多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呢!听说啊……”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我们所有人都要在今晚日落之前被送去一个叫夜莺庄园的地方。” 一直闭目养神的卫莲在听到“夜莺庄园”这四个字时,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一直暗中观察的琉弥亚,他看似天真纯善的眼眸里闪过一道得逞的精光。 他就知道面前这个黑发黑眼,气质沉静得不似孩童的家伙绝非普通人,对方出现在这里绝对另有所图。 虽然琉弥亚自己也只是在赌扬混迹时偶尔听到几个喝醉的掮客提过夜莺庄园喜欢私下收购特定年纪的孩童,言语间充满了暧昧不明的暗示和猜忌,但他根本不知道那鬼地方具体是做什么的,他只是有预感被送过去的孩子的下扬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原本计划着在运送途中找机会逃跑,但看到卫莲的第一眼,他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练就的敏锐直觉就疯狂预警——这个人是自己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卫莲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黑沉沉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平静地看向琉弥亚,目光赫然穿透了对方甜美笑容的表象,直抵其内心深处。 琉弥亚心中一凛,那一瞬间的注视让他感觉自己所有的伪装都被剥开,无所遁形。 而卫莲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眼前这个男孩如天使般纯洁漂亮的皮囊之下隐藏着与年龄外表完全不符的精明和算计,乃至是市井沾染的油滑。 对方那双看似天真的眼眸深处闪烁的光芒也绝非孩童的懵懂,而是经验丰富的赌徒在评估筹码并寻找翻盘机会时的锐意。 也许同龄的孩子,或者再大几岁的少年会被这副极具欺骗性的外表迷惑,但卫莲的芯子里是一个历经三个世界且见惯人心鬼蜮的成年雇佣兵,仅仅几句话,一个眼神,他就已经看穿了琉弥亚的底牌。 利用,或者寻求庇护。 无所谓。 无论这个叫琉弥亚的小鬼在盘算什么,只要不挡他的路,不干扰他完成任务,他都懒得理会。 “哐当!” 隔间的铁栅门被人用力拉开。 一个穿着皮围裙的壮汉站在门口,他身后跟着三名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人。 他们身上的黑袍质地厚重,兜帽压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容,只露出形状各异的下巴。 卫莲一眼就注意到那群黑袍人左胸位置的徽记——暗红色丝线绣着一只被荆棘缠绕却努力向上伸展的手掌。 这几人是新生教会的信徒。 壮汉看守朝隔间里努了努嘴,粗声粗气道:“喏,就这俩,加上隔壁几个,老规矩,钱货两讫。”他对着其中一个黑袍人伸出手。 黑袍人递过去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布袋,看守掂量了一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侧身让开。 另外两个黑袍人一言不发地走进隔间,动作粗鲁地将卫莲和琉弥亚从地上拽了起来。 琉弥亚在被抓住胳膊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卫莲,似是想寻求一丝依靠,但卫莲只是面无表情地被拉着向外走,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到他。 很快,隔壁几个隔间的铁门也被依次打开,另外五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也被推搡了出来,个个面色惨白,眼神惊恐,有的低声抽泣,有的则瑟瑟发抖。 只有卫莲和琉弥亚显得异常平静。 卫莲是彻底的漠然,而琉弥亚虽然也低着头做出害怕的样子,但眼角余光始终在偷偷观察着那些黑袍人和周围的环境。 一群吓破了胆的孩子被几个黑袍信徒带出酒馆后门,推进了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封闭式马车里。 车厢里没有窗户,只有靠近车顶的地方有几个小小的透气孔,投进几缕微弱的光线。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黑暗瞬间笼罩下来,只有车轴转动和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以及身边孩子们压抑不住的啜泣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 琉弥亚紧紧挨着卫莲坐着,在黑暗中,他能感觉到身边少年异常平稳的呼吸声。 他心中的忐忑和惶恐如藤蔓般疯长,之前在赌扬听来的关于夜莺庄园的种种可怕猜测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人体实验?邪神祭品?还是更不堪的用途?每一种可能性都让他手脚冰凉。 他又往卫莲身边缩了缩,想靠近这个唯一显得与众不同的人——这个人绝对是他逃出生天的希望,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牢牢抓住对方。 第144章 黄金岛 就在此时,走廊转角传来一阵脚步声和杯盏相碰的轻响,只见一名托着酒盘的侍者正稳步走来,目的地正是那间充斥着靡靡之音的包间。 紧接着,泽兰的身体在卫莲眼前发生了极其诡异的变化,只见他周身轮廓变得模糊和黯淡,整个人像原地隐身般失去了实感,甚至连走廊壁灯的光线都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的身体! 不过眨眼工夫,泽兰原本站立的位置已空空荡荡,只余下空气中一丝冷冽得犹如海域冰川般的气息证明着泽兰刚刚还站在这里。 卫莲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了一下。 纵使他历经三个世界,见惯了生死搏杀与超凡力量,目睹如此扬景也难以控制地产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隐匿。 这个世界的刺客赖以行走于阴影的力量,操控暗物质扭曲光线,甚至……欺骗空间的感知。 泽兰刚才发动能力时,他分明察觉到有种微弱却极其熟悉的波动——那正是盘踞在他丹田深处的被他驯服不久的暗物质之力。 原来,这种冰冷而狂暴的力量还能如此运用! 前世雇佣兵生涯中血雨腥风的记忆碎片涌入他的脑海,那些在层层警戒下九死一生的潜入任务,那些为接近目标绞尽脑汁并付出惨重代价的瞬间…… 如果当年他拥有这种能力…… 卫莲的眼神变得无比炽热,像是看到了价值连城的宝藏。 这技能,如果放在他前世的世界,何止万金?那是足以让任何国家和组织为之疯狂的神技! 另一边,侍者毫无所觉地端着酒盘,推开了包间门。 门页开启又合拢的刹那,一缕细微的气流波动贴着侍者的脚后跟钻了进去,同一时间,门内爆发出响亮的带着醉意的哄笑和女招待们夸张的逢迎声。 卫莲立刻收敛心神,无声无息地退向回廊深处。 他藏在一座黑曜石雕像后面,身影被雕像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 他微微侧头,将呼吸压制到最轻缓的节奏,仅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那扇紧闭的门,赛拉尔在他肩头缩成一团温,只有耳朵尖偶尔抖动一下。 包间里传出隐约的调笑声,其中还夹杂着劝酒和某种令人作呕的狎昵声响,卫莲将全身感官提升到极限,努力在那些噪音中捕捉着属于泽兰行动的蛛丝马迹。 二十分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那扇包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名女招待端着空了的酒瓶和几个脏污的杯子走了出来,她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里却透着疲惫和厌烦。 她反手带上门。 然而就在门缝即将合拢的瞬间,一股冰冷沉寂的气息紧贴着那名女招待的后背“流淌”了出来——那气息宛若深海潜流,无声无息,却又带着寒意彻骨的存在感。 是泽兰! 他出来了,就贴在那个女招待身后,如同她的影子。 卫莲屏住呼吸,看着女招待毫无察觉地端着托盘走向服务间,泽兰的“影子”在走廊的魔晶灯光下晃动着,却奇异地没有在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直到女招待消失在服务间的门后,那道无形的影子才倏然脱离,如被风吹散的轻烟,急速朝着卫莲藏身的雕像阴影处飘了过来。 雕像旁的空气微微扭曲了一下,光线似乎发生了短暂的折射。 紧接着,泽兰的身形像是从水底缓缓浮出水面,轮廓由虚淡迅速变得凝实,最终完整地出现在卫莲面前。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诡异莫名。 “走。”泽兰的表情比进去之前更加冷漠,俊美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寒霜,那只露在眼罩外面的紫眸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大概是在包间里看到了污秽不堪的东西。 他朝着歌舞坊的大门方向快步走去,卫莲立刻跟上,赛拉尔已经从卫莲肩膀上跳了下来,一人一猫紧跟在泽兰后方。 泽兰周身散发着的生人勿近的低气压,让走廊上偶尔经过的侍者和客人都不由自主地避开几步。 直到彻底走出海伦娜歌舞坊金碧辉煌却弥漫着奢靡与堕落气息的大门时,泽兰的脚步才稍稍放缓。 他没有回头,径直拐进旁边一条远离主街且灯光昏暗的小巷。 巷子两边是沿街建筑的背阴面,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人迹罕至,十分僻静。 泽兰在巷子深处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向卫莲。 “明晚,他们要在城郊的‘夜莺庄园’里举行集会,必须想办法混进去。” 混进去? 卫莲眉峰微蹙,泽兰刚刚展示的“隐匿”技能简直是为潜入而生的神技,现在却说要想办法。 于是他直接提出疑问:“你的能力用不了?”那神乎其神的隐匿技能难道还有什么限制? 泽兰定定地望着卫莲,眼神里带着种“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的审视,他沉默了几秒,似是在确认卫莲是真的缺乏常识而非刻意试探,半晌才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解释道:“夜莺庄园内部设有大型禁魔阵。” 卫莲在脑中将这个词汇拆解组合,字面意思并不难懂,禁止魔法,或者……禁止一切超凡力量? “任何职业的力量,魔法元素、斗气、炼金波动……在禁魔阵范围内都会被压制,强行催动只会触发警报,引来守卫。” 泽兰盯着卫莲,眼神中闪过几许探究的意味,“进去之后我们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只能依靠身体和头脑。” 卫莲心一沉,他想到了自己丹田里那股迥异于魔法元素并被他视作底牌的暗物质之力,他下意识地追问:“连暗物质也不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卫莲敏锐地捕捉到泽兰脸上稍纵即逝的诧异,那只深紫色的瞳孔快速地收缩了一下。 “暗物质?”泽兰重复了一遍这个在当下只存在于某些禁忌典籍中的古老称谓,语气里透出些许探究之意,“现在的人更习惯称它为暗元素。” 他顿了顿,向前逼近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卫莲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歌舞坊里的香水味。 “我能感知到你身上有它的气息,这也是为什么阿梅丽会提议我和你组队,不过……” 泽兰的话锋陡然一转,神情变得异常严肃:“你身上那份力量,能不用,尽量别用,”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卫莲眼底,带着警告的意味,“除非……是真正的生死关头,别无选择。” 卫莲迎上泽兰的目光,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平静地等待下文。 他深知,这种涉及力量本质的禁忌,泽兰能提醒一句已是难得。 泽兰深深地注视着卫莲,那只被眼罩覆盖的左眼位置似是也在传递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几秒钟的沉默后,他做出了一个令卫莲和赛拉尔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抬起左手,干脆利落地扯住了覆盖左眼的黑色皮质眼罩边缘。 “唰。” 眼罩被摘了下来。 昏暗的光线下,泽兰的左眼彻底暴露在卫莲眼前。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整只眼眶里充斥着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物质! 那不是普通的黑色,更像是一个微型的宇宙黑洞,将巷子远处透来的微弱光线全都吸了进去,不留一丝反光。 仔细看去,那片黑色物质并非凝固的死物,而是在极其缓慢地流动着,一股阴冷、死寂、带着不祥意味的气息从中隐隐散发出来。 赛拉尔蹲在卫莲肩头,猫瞳缩成了两条竖线。 它早知泽兰是刺客,也清楚刺客终将付出的代价,但亲眼看到这被暗物质侵蚀入髓的恐怖景象仍让它感到不寒而栗,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带着无尽惋惜的轻叹。 海妖一族本就因暗物质侵蚀和人类的捕杀濒临灭绝,眼前这个天赋卓绝的海妖少年,左眼已被侵蚀至此……他的生命恐怕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目睹此情此景的卫莲也是呼吸一窒。 泽兰的脸庞无疑是造物主的杰作,轮廓深邃,五官精致,带着超越性别的冷冽美感,然而,这只被黑暗吞噬的左眼却像是一道狰狞的诅咒,将这份极致的美彻底撕裂,赋予其令人心悸的诡艳。 破坏与美感,死亡与生机,在这张脸上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 “不想太快变成我这样,”泽兰好似早已习惯了他人面对这只眼睛时的反应,他平静地将眼罩戴了回去,遮住那只恐怖的左眼,“就减少使用暗元素的频次。” 很显然,他默认了卫莲有朝一日也会受到侵蚀。 卫莲沉默着,心头泛起一丝波澜。 惊讶?有之,对那侵蚀景象的本能忌惮?亦有之,但更多的是触动——这个外表冷漠,出手狠辣却花钱如流水的海妖刺客竟会对一个他认为的同病相怜的少年发出这样基于自身惨痛经验的警告。 这与泽兰表现出的漠然和奢侈作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关于暗物质或者说暗元素的沉重话题到此为止,泽兰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口吻: “明晚的潜入任务只能用常规方式,悬赏令的要求是调查新生教会的主要成员和信息,获取关键情报即可,尽量避免战斗,尤其是,”他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现在,”泽兰的目光扫过远处街景,眼神中闪过一丝倦意“找个地方落脚,计划需要完善。” 该吃饭睡觉的时候绝不工作,这是泽兰刻入骨髓的信条。 卫莲一言不发地跟在泽兰身后,再次步入塞罗米尔城华灯初上的主街道,七拐八绕,穿过满是奢侈品店铺和高级餐厅的大道,泽兰最终停在了一栋气派非凡的建筑前。 这是一家看外观就知道消费很高的豪华旅店,门童穿着笔挺考究的制服,一见到卫莲和泽兰就笑容满面地将两人迎进大堂。 旅店大堂内铺设着覆盖整个扬地的深蓝色星空图案地毯,巨型水晶吊灯洒下柔和如月华的光芒。 卫莲随意扫了一眼服务台后方墙壁上悬挂的用魔法光幕显示的价目表,当“豪华单间10金币/晚”的字样映入眼帘时,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角和嘴角同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对泽兰的“土豪”身份认知又被刷新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更让他感到无语凝噎的是,泽兰根本没有询问“双床标间”这种更具性价比的选择,而是直接用他那张似乎无所不能的卡片干脆利落地划定了两个独立的豪华单间。 “您的房间在十三楼东翼,房号1308和1309,这是您的房卡,祝您入住愉快。”前台小姐的笑容甜美地递上两张微光闪烁的房卡。 卫莲麻木地从泽兰手里接过那张价值10金币一晚的房卡,算了,跟一个眼泪能变珍珠的物种计较住宿费,完全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现在只剩下发自内心的纳闷,那就是海妖这个种族究竟富到了何种丧心病狂的地步?带着这种困惑又好奇的心情,卫莲刷卡打开了1309号房间的门。 赛拉尔立刻从他肩头跳下,闪电般扑向房间中央那张铺着雪白羽绒被的大床,在上面兴奋地打了几个滚。 “喵嗷!”赛拉尔发出一声饱含感慨的叹息,它在柔软得能陷进整个猫的大床上用力踩了踩,然后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卫莲,“真不愧是海妖一族,这排扬,可比你们人类那些穷酸国王阔气多了!你这辈子羡慕不来的!” 卫莲反手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坐下,他想伸手去揉一揉额角,却被赛拉尔的话吸引了注意力,转头看过去,示意它继续说。 赛拉尔四仰八叉地躺在被子上,露出柔软的白色肚皮,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你格局小了”的傲娇光芒:“哼,海洋的富饶岂是你们这些困在陆地上的生物能够想象的?” “对于海妖而言,辽阔的海洋是他们的庭院,星罗棋布的岛屿是他们的行宫花园,那些人类难以企及的海沟和秘境也只有海妖才能自由来去!几千年前他们族人数量多的时候还讲究个领地划分,可现在嘛……” “海妖族凋零至此,恐怕整个海洋的财富都集中在泽兰那小子,还有他那几个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的族人手里了。” 它晃了晃脑袋,语气又带上点戏谑,“更厉害的是,人家心情不好哭一哭,掉下来的眼泪就是成色最顶级的珍珠,随便拿一颗送到拍卖行,都能让那些贵妇抢破头,躺着都能赚钱!” 整个海洋…… 数不胜数的岛屿…… 无尽的财富…… 卫莲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僵住了。 前世雇佣兵刀口舔血,今生穿越三个世界挣扎求存,支撑他熬过无数艰难险阻的终极目标是什么?不就是能拥有一处无人打扰的私人小岛,一片洁白的沙滩,一栋面朝大海的房子,然后彻底躺平过退休生活吗? 阳光,沙滩,海浪,绝对的宁静和自由…… 那幅被他深埋心底并视为精神支柱的画面,因为赛拉尔描述的属于泽兰的领地而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和艳羡如岩浆般喷涌而出,顷刻便吞没了他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幻想着泽兰慵懒地躺在私人岛屿的沙滩上,随手抛玩着金币和珍珠,而自己还在宗师系统的压榨下苦哈哈地刷着积分…… 这对比带来的冲击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然而,赛拉尔接下来的话却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将他心头刚刚燃起的炽热火焰瞬间浇灭,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冰冷的灰烬。 “可惜啊……”赛拉尔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源自古老存在对年轻生命凋零的惋惜,“那孩子时日无多了。” 卫莲霍然抬头,看向赛拉尔。 赛拉尔也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惯常的傲娇,只剩下一片悲戚。 “泽兰左眼的侵蚀只是表象,暗物质一旦在体表显露出侵蚀的具象化痕迹,就意味着它已经开始啃噬生命的本源,那是不可逆的凋零之路,最多十年……甚至更短。”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城市的璀璨灯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却驱不散这方寸之地的沉重氛围。 赛拉尔轻轻叹息一声,打破了沉默:“他刚才让你不要滥用暗物质,免得步他后尘,能在自己命不久矣的情况下还对仅算萍水相逢的你出言提醒……” “海妖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善意果然如传说一般纯洁无瑕,也难怪……”它的语气流露出些许讽刺的意味,“在人类的童话故事里,海妖总是被愚蠢的王子辜负。” 卫莲垂下眼睫,伸出手臂,在赛拉尔“放肆!吾的腰也是你能搂的?”的抗议声中将它毛茸茸的小身体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一下下地梳理着对方背上的毛发。 他与泽兰只是任务途中短暂合作的同行者,萍水相逢,各自背负着沉重的秘密,对方的财富、力量、悲剧,都与他无关。 他能做的仅仅是记住这份善意的提醒,然后,走好自己的路。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卫莲迅速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将赛拉尔放到床上,起身开门。 泽兰站在门外,一只手里提着个散发着浓郁烤肉香气的油纸袋和用透明杯子盛着的的果汁,另一只手里拿着几张折叠起来的纸张。 “你的。”泽兰言简意赅,将食物和饮料递给卫莲,然后侧身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他走到房间中央的红木书桌前,将图纸铺开,手指在上面快速点划着,似是在确认某个细节。 卫莲走到桌旁打开纸袋,里面是烤得滋滋冒油的肋排和几串蔬菜。 他确实饿了,一边吃一边看向泽兰铺开的图纸,那上面标注着庄园的围墙、守卫塔楼、主建筑、花园路径,以及一个用红线圈出来的位于庄园中心地带的区域——想必那就是“禁魔阵”的位置。 就在卫莲咀嚼着第二块肋排,思考着泽兰会用什么“常规方式”突破外围的守卫和巡逻时,一直低头凝视着图纸的泽兰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然后,泽兰用他那特有的缺乏抑扬顿挫的平板语调抛出了一颗炸雷:“计划已定,明晚,我需要把你卖掉。” “咳!咳咳咳……” 卫莲猝不及防,喉咙里那块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烤肉猛地呛进了气管。 他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撑在桌沿,咳得眼泪都飚了出来,脑子里只剩下泽兰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在嗡嗡作响,反复回荡。 卖掉?卖什么?卖谁?! 第143章 土豪的一天 辛特拉,东南边陲一个贴着国境线的小城,从莫格城邦出发要横跨这个国家的对角线,上千里的路途,时间漫长且耗资不菲。 卫莲立刻计算起最经济的方案:廉价但颠簸缓慢的蒸汽小火车,或者规格稍高也更快的魔晶飞艇…… 然而,泽兰接下来的动作打断了卫莲所有的盘算。 只见这海妖刺客顶着一张完全看不出表情的冷脸,从容不迫地在空间戒指里掏出了两张卷轴——并非粗糙的羊皮纸,而是通体流转着秘银光泽的高级卷轴。 这是传送阵卷轴! 卫莲的瞳孔骤缩,眼睛被那卷轴的光芒刺伤,一股极度震惊并夹杂着困惑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想起在暮色森林时艾薇琳等人校徽上的传送阵。 他后来无意间了解到,传送阵附魔造价昂贵,连皇家学院都只给学生发放一枚校徽,用完直接报废,想继续使用就必须自费购买。 可泽兰随手就掏出了两张…… 这和拿着黄金去打水漂玩有什么区别? 卫莲平复了一下心情,干巴巴地问道:“……差旅费,报销?”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绷感。 泽兰没有回答。 他敏锐的精神感知力已经捕捉到了卫莲平静表象下的复杂心绪——这其中有对卷轴本身的震撼,有对天价消耗的心如刀割,更深处则翻滚着类似穷鬼对狗大户的羡慕嫉妒恨。 于是他直接将其中一张卷轴塞进卫莲手里。 “别浪费时间。”泽兰避重就轻地看了卫莲一眼,好似递过来的不是什么值钱的宝物,而是一张擦手的纸巾。 卫莲的脸色黑如锅底,在他看来,泽兰这副轻描淡写到近乎漠然的态度无异于赤裸裸的炫富。 而泽兰似是终于接收到了卫莲周身弥漫的怨念黑气,他深紫色的眼眸转向卫莲,罕见地停顿了许久,尝试解读对方那张万年不变的冷漠脸上可能出现的微表情。 他想了想,破天荒地开口解释:“卷轴的传送距离有限,先去塞罗米尔换乘飞艇。” 听完这话,卫莲更加火冒三丈,这人居然还专门解释了一下传送阵卷轴的最大使用距离?是觉得他连这种常识都不配知道吗? 泽兰的感知力在整个海妖群体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但显然,他对于“人类复杂情绪”的理解能力欠佳。 他察觉到卫莲似乎更“生气”了,以为卫莲是对换乘飞艇这个方案不满,于是,海妖刺客沉吟片刻,继续补充说明,语气认真得像在汇报任务细节:“卷轴,我只剩两张,不想坐飞艇就得去拍卖行找。” 他顿了顿,十分坦诚地表示道:“难买,缺货。” 卫莲:“……” 他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觉得情绪差不多稳定了下来。 但他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再跟这个不知人间疾苦还在别人伤口上撒盐的海妖说了——自己穿越三个世界,次次开局都穷得刻骨铭心,对比之下,泽兰那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态度显得无比碍眼。 “出发吧。”卫莲目视前方,整个人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说话的语气冷得掉渣。 他只想马上结束这扬让他身心俱疲的对话。 泽兰也不是善于沟通的人,既然开导无效,他也不再勉强,指尖微动,只听“嗤啦”一声轻响,他手中的那张天价卷轴已被干脆利落地撕开! 骤然爆发的白光将泽兰挺拔的身影吞没。 下一秒,白光收缩,原地空空如也。 卫莲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这张同样价值连城却被泽兰当成擦手纸塞过来的卷轴,眼角跳动了一下。 他不再耽搁,一只手紧紧箍住怀里的赛拉尔,另一只手撕开卷轴。 “嗤啦!” 白光再次爆发,吞噬了卫莲的身影。 …… 视野再次清晰时,卫莲已经来到了塞罗米尔城邦。 作为伊卡洛斯王国的商业之都,塞罗米尔城的规模与气象让卫莲此前待过的莫格城邦沦为了乡下小镇。 建筑物不再是单调的石砌,而是融合了钢铁支架与魔纹光泽的炼金材料,密密麻麻的齿轮在建筑外墙上缓缓转动,驱动着各种公用设施:自动清扫街道的魔像傀儡,喷洒水雾调节空气的小型喷泉…… 而最让卫莲瞳孔地震的是街道两旁店铺上方悬挂的招牌不再是静止的木板或布幡,而是……动态的! 魔晶驱动的光幕如一幅幅流动的画布,上面展示着商品影像和滚动的广告词,一个卖炼金坩埚的招牌上甚至动态演示着一锅药水从沸腾到凝结成药丸的全过程。 街道上衣着考究的行人比比皆是,穿着各式长袍且佩戴着象征魔法师身份的徽章的人竟随处可见,路人对他们投以敬畏或羡慕的目光——这与莫格城邦那种魔法师堪称珍稀动物的情况有着天壤之别。 泽兰容貌出众,本该是万众瞩目的中心,但他好像使用了某种特殊的能力,走在人群中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卫莲扛着赛拉尔紧随其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这个总是超乎他想象的古怪刺客吸引。 他越看越觉得泽兰像是在逛街。 当这个猜测出现在脑海里的时候,卫莲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泽兰的脚步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闲适。 他一边走一边用眼角余光瞥过街道两旁的橱窗——售卖各类珠宝的首饰店、陈列着当季时装的成衣铺、飘散着诱人甜香的点心屋…… 他甚至在一个展示着机械鸟的炼金玩具店橱窗前短暂地停留了片刻。 卫莲捕捉到了泽兰的目光扫过一家店铺门口悬挂的用深海巨蚌壳打磨成的风铃时,那线条冷硬的唇角还微妙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虽然那笑容稍纵即逝,但卫莲非常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 卫莲皱起眉,心想自己该不该再次确认一下匿名悬赏令的内容,总觉得泽兰看起来沉稳,但实际上可能并不靠谱。 谁知就在卫莲满腹疑惑之时,泽兰突然在一家店铺的巨幅招牌前停了下来,门楼的招牌上印着衣着清凉的绝色女子和堆满珍馐的餐桌。 泽兰抬手指了指,言简意赅:“到饭点了。” 卫莲的猜测被无情证实,泽兰刚才那副“悠闲扫视”的姿态根本不是什么战术伪装,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逛街。 卫莲彻底无语,木着脸顺着泽兰的手指方向看去——“海伦娜歌舞坊”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映入眼帘。 海伦娜歌舞坊?! 一段极其糟糕的记忆瞬间冲进卫莲脑海,伴随着某个欠揍的声音: “……比海伦娜歌舞坊顶级包间里的天鹅绒沙发还要棒!” 卫莲脸色铁青,连带着看向泽兰的眼神都带上了不加掩饰的冷意。 “不是要去换乘飞艇?”他的声音硬邦邦的。 “最近一班要到凌晨了,现在是饭点。”泽兰说话的声音都是一个调子,光是靠听根本辨不出喜怒哀乐,但卫莲发誓,他从那只深紫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堪称愉悦的表情! 在泽兰热爱生活,规律至上的法则里,准时吃饭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铁律。 虽然卫莲刻板的作息时间和泽兰不谋而合,但此时他只觉得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下不得。 既然飞艇要凌晨才有,那他们花费两张天价传送卷轴节省下来的时间就是为了来逛街吃饭的? 泽兰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有什么问题吗?”的理所当然,仿佛那两张传送阵卷轴只是两张普通的废纸。 尽管对泽兰的种种行为充满了难言的槽点和怒火,但卫莲的身体却无比诚实地发出了信号——这具正处于疯长期的十二岁躯壳对“饭点”这个词有着本能的臣服意向。 “你确定,能报销?”卫莲咬着后槽牙再次确认。 可泽兰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解释“路费都是我自己出的”,只丢下一个模棱两可的“嗯”。 得到这含糊其辞的回应,卫莲抱着豁出去的吃大户的心情,跟着泽兰踏入了海伦娜歌舞坊金碧辉煌的大门。 门内光影流转,暖香浮动。 两名身材火辣的女招待立刻迎了上来,她们自动忽略了卫莲这个“小孩子”,将全部的热情聚集在俊美非凡且气质独特的泽兰身上。 “尊贵的客人,请问有预约吗?”女招待的声音又甜又软。 泽兰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从空间戒指里摸出一张卡片。 卡片的材质似金非金,正中是一个由细碎魔晶组成的星辰徽记,整个儿散发着低调而尊贵的气息。 两名女招待脸上的甜美笑容瞬间升级为炽热的崇拜,眼神黏在泽兰身上快要拉丝。 可泽兰显然不是来看妹子的,他无视了那要将他融化的火热目光,只平淡地吐出两个字:“用餐。” 女招待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随即换上更职业化的笑容,毕恭毕敬地将两人引向一处位置绝佳的包厢。 包厢门推开,映入眼帘的是极致奢华的装修。 厚实的金丝绒地毯踩上去脚感舒适,墙壁上挂着精致的风景画,而正中央是一组柔软到让人恨不得一头闷进去的沙发。 正是乌尔维斯念念不忘的天鹅绒沙发! 卫莲的身体僵硬了几秒,然后走上前,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试探心理,缓缓坐了下去,这触感比他想象的还要舒适……但同时也勾起了那个该死的龙族烙印带来的被当成靠垫预订的糟糕记忆。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面无表情地坐稳。 泽兰已经在侍者恭敬递上的厚如砖头的菜单本上飞快扫视,他的手指在几道新推出的菜式图片上随意点了点。 卫莲眼角余光扫过菜单图片下标示的价格,刚刚平复一点的心情再次沉入谷底——深海冰晶鳌虾刺身5金80银,火焰地龙肋排(小份)4金20银,星辉蓝莓慕斯2金30银…… 仅仅是泽兰随手点的那几样,价格就足以让卫莲两眼发黑。 他毫不怀疑,今天这一顿饭的开销再加上那两张传送阵卷轴的价格,恐怕远超他们这次匿名悬赏令的最终报酬! 他实在无法理解,富到可以拿传送卷轴当厕纸的泽兰到底图什么要跑来当赏金猎人?猎人公会那点仨瓜俩枣的酬劳够他塞牙缝吗? 就在卫莲思绪万千之时,侍者已将一道道精美得如艺术品般的菜肴端上餐桌。 一直维持着家猫设定在卫莲怀里装死的赛拉尔终于按捺不住了,它跳到专门为它准备的铺着软垫的高背椅上,看着面前小银盘里摆放的点缀着鱼子酱的深海鱼肉,异色瞳里闪烁着满意的神采。 它以自认为优雅的仪态低下头,小口品尝起这满桌的珍馐,不时发出享受的呼噜声。 比起跟着抠门吝啬的卫莲啃干硬的黑面包,这种规格的餐食才勉强够格作为供奉,呈献给它这位尊贵的域界主宰! 卫莲和泽兰相对而坐,沉默地进食。 虽说不是用自己的钱,但这桌昂贵的菜肴还是让勤俭节约惯了的卫莲感到心在滴血,他吃得很快,每一口都带着将本吃回来的狠劲。 泽兰则慢条斯理,姿态优雅,进食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必需的仪式。 忽然,包厢外隐约传来一阵骤然拔高的喧哗和口哨声,紧接着楼下大厅的方向响起了节奏感极强的鼓点和乐曲声。 “尊贵的客人,大厅的歌舞表演开始了,需要为您打开观演窗吗?”侍者适时地在包厢门边轻声询问。 泽兰头也没抬,只淡漠地回了一个字:“开。” 侍者按住墙壁上一个不起眼的按钮,包厢正对着下方舞台的那面墙的部分像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变成一道透明的水幕。 一楼大厅的大厅舞台上,衣着清凉的性感舞娘们踩着节拍扭动着身体,引来观众席上阵阵欢呼和掌声。 卫莲瞥了一眼,舞姿火辣,扬面也足够奢靡,但他很快收回目光,继续致力于消灭盘中的火焰地龙肋排,这玩意儿很贵,但提供的能量确实澎湃,对他这具需要高强度消耗的身体是刚需。 而他对面的泽兰……这位海妖刺客从始至终连眼睛都没抬一下,他像是置身于另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全部心神都放在眼前的食物上,舞娘们活色生香的舞姿对他而言还不如盘子里一颗鱼子酱来得有吸引力。 吃饱喝足,卫莲放下刀叉,泽兰也在同一时间用餐巾擦了擦嘴角。 侍者撤走杯盘,两人起身离开包厢。 刚转过一个廊柱拐角,一个身材臃肿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被几个女招待簇拥着走了过来,与卫莲和泽兰擦肩而过。 就在错身的瞬间,泽兰停下脚步,目光冷冽地扫向那醉醺醺的胖男人,可对方毫无所觉,在一群莺莺燕燕的娇笑声中,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包间门里。 卫莲也察觉到了异样,驻足站在原地。 泽兰微微侧过头,压低的嗓音带着深海的清寒:“看来,今晚不用去辛特拉了。” 他的眼角余光始终停留在那胖男人进入的包间门上。 “那个人的袖口,绣着‘新生’的徽记。” 第142章 人鱼之泪 他沉默了半晌,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一张泛着微光的羊皮纸卷轴和一支羽毛笔,而后在卷轴上写写画画,似是在记录着什么。 卫莲不动声色,观察着泽兰的一举一动,视线停留在对方修长的手指和那张羊皮卷轴上。 “走吧。” 泽兰的声音毫无波澜,平静得像是出门散了会步。 话音刚落,他将书写好的卷轴撕成两半。 卷轴碎裂的瞬间并未发出纸张撕裂的脆响,反而化作无数如萤火虫般的光点,消散在空气里。 这是猎人公会的传讯卷轴。 卫莲的心微微一沉,泽兰刚才撕碎卷轴的动作太过自然,没有丝毫迟疑或确认的意思,但他眼角的余光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在自己身上徘徊过一阵。 那一眼看似随意,却让卫莲心生警觉。 卫莲想起这一路上自己那些自以为隐蔽的探究和对泽兰的打量——恐怕,自己的眼神,甚至是呼吸节奏的变化都未曾逃过对方的感官。 艾薇琳强压下心头的郁结,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泽兰阁下说得对,我们得离开这里了。” 她转向快被绝望淹没的奈里奥,还有仍在微微发抖的丽塔和林奇,“亡灵法师死了,是被威廉干掉的,这难道不是最有力的证明吗?威廉他……他一定还活着!他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 她努力挤出一点笑意,试图点燃同伴眼中熄灭的火光,“他可能……只是离开了,或者受了伤在某个地方休养,我们不能放弃希望!” 奈里奥抬起头,眼眶通红地看向艾薇琳,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丽塔和林奇也像是被艾薇琳话语中的力量拽回了些许生气,茫然又带着微弱期盼地点着头。 泽兰的身影已率先没入前方幽暗的森林小径,卫莲沉默地跟上,艾薇琳四人互相搀扶着,拖着沉重的步伐,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离开了这片噩梦般的森林。 …… 众人回到莫格城邦猎人公会时,夜色已深。 公会大厅内仍是灯火通明,佣兵和猎人们粗犷的谈笑声混着酒气分散在厅堂的每个角落,糅合成喧嚣的背景音。 阿梅丽·弗洛狄恩红棕色的卷发如火焰般在人群中跳跃,她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迎向疲惫不堪的艾薇琳等人,将他们引向了二楼的会客厅。 显然,这位理事阁下需要安抚她的“大客户”并处理后续事宜。 卫莲对此毫无兴趣,他找到窝在角落里假寐的赛拉尔,把它往肩膀上一扛,走向公会大门外的街道。 寒凉的夜风吹散了公会内的浊气,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然而他刚走下公会门前的石阶,脚步便顿住了。 街角最深的阴影里,潜伏着一块夜色凝结而成的人形墨玉。 泽兰静静地倚靠在石墙上,身形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若非卫莲源自本能的警觉和对气息变化的敏锐度,根本察觉不到那里站着一个人。 他似乎专门在等。 “矿区那个亡灵法师……”泽兰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响起,比夜风更冷,语气里没有分毫疑问,只有笃定的陈述,“是你干掉的吧?” 卫莲心神一凛,身体不自觉地僵硬了一瞬,趴在他肩头的赛拉尔也瞬间睁开了眼睛,猫瞳收缩成一道竖线,戒备地盯着阴暗处的身影。 不等卫莲做出任何回应,无论是掩饰还是默认,泽兰平稳而刻板的声音再次传来:“替你瞒着了。” 话音落下,泽兰的身影似一缕雾气融于夜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角更深的黑暗里,再无踪迹。 卫莲听懂了。 是那张撕碎的传讯卷轴。 原来泽兰根本没有在卷轴上如实汇报亡灵法师的死因,而是用了某种模糊或误导性的措辞,将这份功劳或者责任轻描淡写地“处理”掉了。 “海妖的感知力果然名不虚传啊……”卫莲肩头传来赛拉尔闷闷的声音,依稀带着几分赞叹之意,异色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 海妖? 卫莲的思路瞬间卡壳。 这个完全陌生的名词带着某种童话般的荒诞感,粗暴地闯入他那充斥着硝烟和血腥的雇佣兵认知体系里。 他怔怔地侧转头,看向赛拉尔,脸上满是困惑。 赛拉尔被卫莲这副“你在说什么鬼东西”的表情取悦了,毛茸茸的尾巴尖扫了扫卫莲的脖颈,用带着点施舍意味的傲娇口吻补充道: “啧,笨!就是人鱼,明白么?童话里会唱歌、掉眼泪变珍珠、为了王子能变成泡沫的那种!” 它刻意加重了“童话”和“王子”几个字。 人鱼……泽兰?! 卫莲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炸开一片五彩斑斓的泡沫——粉色的城堡,摇曳的鱼尾,闪闪发光的鳞片,深情款款的歌声…… 紧接着,是他无数个午后被迫陪着雇主家五岁小公主观看迪士尼动画片的崩溃画面。 那些洗脑一般的甜腻歌声、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愚蠢行为、还有最后化成泡沫的结局……每一帧都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雇佣兵生涯中最不堪回首的“精神污染”时刻。 他再度回想起刚才融入黑暗的挺拔身影,那个气息冷冽且一击就能拧断魔狼脖子的独眼刺客,以及对方那张面瘫脸和生人勿近的煞气…… 再将泽兰的形象与自己记忆中顶着贝壳胸衣、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唱着“Under the Sea”的卡通形象重叠、撕裂、再重叠…… 卫莲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几下。 一个顶尖刺客,一个行走于黑暗与血腥之地的赏金猎人,竟然和这种迪士尼公主的人设搭上了关系? 这个世界的荒诞程度简直比他想象中还要离谱! “但你最好装作不知道,”赛拉尔的声音压得更低,语气透出一种罕见的严肃和警告意味,打断了卫莲混乱的脑内风暴。 “海妖在人类社会的处境……” 它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卫莲此时还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种古老神祇对某个濒危种族漫长苦难的见证,惨烈到连祂都不愿轻易宣之于口。 卫莲立刻收回了思绪。 他对别人的苦难史毫无兴趣,尤其是这种听起来就麻烦透顶的“童话”背景设定。 在他的雇佣兵信条里,队友只是暂时的利益捆绑体,他和泽兰不过是猎人公会任务板上一次偶然的交汇点,仅此而已。 卫莲压下心头最后一丝因“人鱼”联想带来的荒谬感,扛着赛拉尔转身离去。 …… 卫莲带着赛拉尔在城西一条僻静的后巷里找到一家价格实惠且能长租的小旅馆。 房间狭小简陋,仅有一张单人木床和掉漆的桌子,但对卫莲而言能遮风挡雨足矣。 赛拉尔嫌弃地跳上唯一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窗台,蜷缩起来打着瞌睡。 卫莲则盘膝坐在床上,开始摸索那股源自丹田的与内力十分相似的“气”——由暗物质转化而来的力量。 奈何这力量对人体的消耗实在太大,他只运转了几次,随之而来的就是胃部被掏空的强烈饥饿感。 他默默掏出空间戒指里的黑面包,狼吞虎咽地啃了几口。 接下来的半个月,每天清晨卫莲都会准时出现在猎人公会的大厅。 公告栏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上面密密麻麻贴着各色悬赏令,只是大部分纸张都是泛着廉价感的土黄色。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信息: “D级:采集十株月光苔藓,地点:黑水沼泽,酬劳:10银币。” “E级:寻找宝石花商会会长走失的蓝羽鹦鹉‘哈利’,提供线索酬劳5银币,寻回酬劳20银币。” “C级(需见习评级):协助水晶磨坊炼金工房驱逐闯入地下仓库的掘地鼠群,酬劳:30银币,要求:具备基础战斗能力或陷阱布置经验。” “D级:为金麦穗农扬驱逐毁坏土豆田的野生猪猡兽,酬劳:20银币。” 即使是低级单子的报酬也比在黑岩镇旅馆打杂时那点可怜的铜板好太多了,难怪赏金猎人都那么有钱。 托阿梅丽的关照,拥有了注册猎人身份的卫莲可以自由接取没有标明等级或职业要求的任务。 只不过,他真正关注的那些赏金丰厚且不透露雇主身份的匿名悬赏令却一次也没有在公告栏里出现过。 卫莲谨慎地接过几次D级和E级的采集药草和驱逐魔物类小单子,过程乏善可陈,无非是凭借过人的警觉和身手避开或解决一些低阶魔物。 当空间戒指里的钱币终于积累到能发出一点碰撞声时,卫莲决定进行一项重要投资: 武器。 他回想起上个世界唐晰送的短刀和万昭懿给的龙鳞护腕,再看看如今空荡荡的左右手,不禁感慨万千。 莫格城邦下城区的“大锤”武器铺是平民佣兵和低阶冒险者的聚集地。 店铺的墙壁和架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从粗犷的长柄斧到闪着寒光的双手大剑,应有尽有。 卫莲飞快地浏览着墙上的价目表,默默捏紧了自己的空间戒指,里面装着他迄今为止所有的积蓄,最终,他的脚步停在店铺最角落的一个落满灰尘的木桶前。 桶里胡乱插着十几把黑沉沉的匕首,没有任何装饰,刃口甚至有些粗糙。 他拿起一把掂了掂,重量和手感勉强合格。 “黑铁匕首,学徒练手打的,用料实在,就是卖相差点,” 叼着烟斗的矮胖老板晃悠过来,喷出一口呛人的烟雾,“1金币一把,概不还价。” 卫莲点了点头,掏出一枚金币递过去。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匕首刃面时,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泽兰那柄短匕——刃身流动着幽蓝的电弧状微光,一看就是极品附魔属性,那才是真正的神兵利器。 思及此处他心里闪过一分稍纵即逝的艳羡之情,再看看自己手中的破铜烂铁……他神情阴郁地低下头,将新买的匕首插入腰间皮鞘,转身离开了武器店。 再次回到猎人公会,卫莲的目光带着对金钱的强烈渴望扫过公告栏最上方的区域——那里张贴着B级乃至A级的悬赏令,报酬动辄数十甚至上百金币。 然而,每一张都标注着足以刺痛卫莲双眼的苛刻要求: “B级(需中级剑士或以上评级):清剿盘踞在风滚草峡谷的疾风狼群,酬劳:20金币,要求:提供有效评级徽章或公会认证记录。” “A级(需高阶魔法师或大剑士带队):调查萨勒矿区异常能量波动及矿工失踪事件,酬劳:40金币起,要求:队伍需具备强大元素攻击力及净化能力,提交详细履历审核。” 卫莲的目光在那令人心动的数字上停留了许久,最终挪开。 评级徽章…… 那是学院毕业或通过官方考核才能获得的凭证。 无奈之下,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公告栏下方。 那张被圈出来的金麦穗农扬驱逐野生猪猡兽的D级任务单还在等着他。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公会大厅。 刚刚踏入夜色之中,卫莲的脚步再次顿住。 公会门口的石质廊柱阴影下,在那片几乎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暗角落里,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静静倚立。 泽兰早已等在那里。 看到卫莲出来,泽兰并未移动,只是抬起手,将一张折叠起来的羊皮纸悬在两人之间。 纸张隐约透出暗金色的纹路,与公告栏上那些普通悬赏令的质感截然不同。 “开工。” 泽兰语气平淡。 卫莲心脏猛地一跳,这是匿名悬赏令! 他目光灼热地扫过泽兰手中的榜单,随即抬头,对上那只深紫色的右眼,沉声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任务地点通常不会标注在悬赏令表面,需要猎人亲自查看卷轴,但看泽兰的样子,显然路途不近。 “随时。” 卫莲心领神会,转身就走,虽然泽兰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却是把出发的时间交给自己来安排的。 其实卫莲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他只需要回一趟旅馆把赛拉尔带上。 那只神叨叨的白猫是他目前唯一的宗师积分来源,也是绝对不能丢下的重要财富。 身后,那片门廊下的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泽兰的身影仿若被阴影抹去,再无痕迹。 第141章 这个刺客有点怪 他不想再与这五个学生有任何无谓的牵扯。 赛拉尔似是感应到了卫莲这份“眼不见为净”的心意,发出一声轻哼,雪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向后一缩,完美融入到窗帘投下的阴影之中,只留下一点微弱的瞳光在暗处闪烁。 阿梅丽·弗洛狄恩脸上挂起那副妩媚又带着点算计的假笑,摇曳生姿地走向大厅中央那几个焦急万分的年轻人。 她出身高贵,弗洛狄恩这个姓氏在北境极有分量,即使她如今常驻伊卡洛斯王国打理猎人公会事务,这个国家显赫家族的子嗣她也认识不少。 “艾薇琳小姐,真是令人意外的相遇。”阿梅丽嘴角带笑,但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熟稔与距离感。 艾薇琳正与公会的管事据理力争,骤然听到有人准确叫出自己的名字,惊愕地转头。 看清来人是阿梅丽时,她脸上露出受宠如惊的表情,连忙提起裙摆屈膝行礼:“弗洛狄恩阁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请帮帮我们!我们在暮色森林的矿区……” 奈里奥等人也认出了这位赫赫有名的高级火系法师兼猎人公会理事,纷纷跟着行礼。 阿梅丽优雅地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目光扫过伫立在自己身后的两人:“你们的困境我已知晓,巧的是,我刚刚为你们找到了愿意接下这棘手任务的勇士。” 她微微侧身,指着卫莲和泽兰,“就是这两位。” 艾薇琳等人迫不及待地望过去。 泽兰虽然年纪和他们差不多,但那苍白俊美的面容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高冷,尤其是那一看就有故事的独眼,确实像个实力莫测的狠角色。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移到泽兰旁边那个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只看得出身形单薄瘦小的身影时,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难以掩饰的错愕和怀疑。 一个小孩子? 这……靠谱吗? 艾薇琳张了张嘴,求助般地看向阿梅丽,奈里奥更是眉头紧锁,险些脱口而出地提出质疑。 阿梅丽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红唇轻启:“怎么,信不过我的眼光?” 她的语气仍是慵懒,却隐约透出几分独断专行的强势,“任务紧急,我想你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对吗?” 奈里奥喉头滚动了一下,那句质疑终究没敢说出口。 而艾薇琳看了看泽兰冷冰冰的姿态,又瞥了一眼那个隐藏在斗篷之下的孩子,最终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就……拜托两位猎人阁下了。” 皮尔斯眼珠一转,立刻捂着肚子,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艾薇琳,我……我肚子突然疼得厉害!恐怕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 他语速飞快,不等艾薇琳回应就已经转身挤出人群,脚步飞快地消失在公会大门外,仿佛身后有亡灵在追赶。 艾薇琳看着皮尔斯消失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道无奈和鄙夷,却也没精力去管他,她深吸一口气,对卫莲和泽兰道:“我们立刻出发吧!” 众人抵达暮色森林外围时天色已近黄昏,森林深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兽啼鸣,更添几分阴森。 一行六人走在林间小径上。 学院四人组忧心忡忡,脚步沉重。 泽兰走在队伍稍前的位置,即使束成高马尾也垂落至腰际的长发随着步伐轻微晃动,他整个人散发着森森寒气,看起来很不好相处。 卫莲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泽兰挺拔的背影。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个世界的刺客。 雇佣兵生涯里他见过太多杀手同行,那些人身上或缠绕着洗不净的血腥气,或弥漫着对金钱的贪婪痴迷,眼神深处总有种被杀戮生涯浸透的麻木或疯狂。 包括卫莲自己。 但泽兰不同,他锋芒内敛,却有着一种近乎违和的“生机感”,这与他冷漠的外表和刺客身份格格不入。 卫莲看不透这种矛盾的根源,这让他心中第一次对这个世界的人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好奇。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泽兰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警戒!”奈里奥条件反射地低喝一声,举起法杖,顶端晶石亮起微光。 艾薇琳也握紧了腰间的炼金火枪,林奇紧张地扶住眼镜,丽塔则害怕地躲到了艾薇琳身后。 卫莲目光一凛,进入战斗状态。 然而,预想中的魔物突袭并未发生。 只见泽兰旁若无人地走到一块平整的空地,慢条斯理地从空间戒指里往外掏东西:一张折叠小桌板,一柄黄铜小煎锅,一个魔晶驱动的便携烧烤炉。 然后是风干的咸鱼,熏肉,几个土豆,一小罐油脂,还有盐罐和一些不知名的香草…… 琳琅满目,一应俱全。 他在桌边坐下开始处理食材,刀刃翻飞,咸鱼和熏肉被切成薄片,土豆去皮切块,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 泽兰处理完食材,又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熟练地架好炉子,点燃魔晶,倒油热锅。 滋滋的煎炸声响起,混合着食物被高温逼出的浓郁香气,迅速飘散开来。 野炊?! 艾薇琳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奈里奥举着法杖的手僵在半空,林奇的丽塔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震惊表情,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位赏金猎人的脑回路。 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参加郊游野餐会的啊喂!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别说他们,就连见多识广,自认心理承受能力过硬的卫莲都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这少年刺客的行为模式他完全分析不来,对方到底是在执行任务还是在享受生活? 而泽兰对围观众人投射过来的惊愕,无语,乃至有点愤怒的目光置若罔闻,他自顾自地把煎得金黄焦香的咸鱼熏肉和软糯的土豆块盛进一个精致的瓷盘里。 然后…… 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桌板前,将餐巾系到脖子上,拿起刀叉。 众人集体石化。 可泽兰已经姿态优雅地开始了他的晚餐。 他吃饭的速度并不慢,但每一口都咀嚼得很认真,甚至颇有仪式感。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即使左眼被眼罩覆盖,仅凭露出来的右眼以及那骨相优越的侧颜,也十分的赏心悦目。 但眼下没谁有心情欣赏这幅美好的画卷,现扬安静得只剩下刀叉触碰瓷盘的轻响。 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从众人头顶飞过,发出几声“嘎——嘎——”的背景音。 艾薇琳四人面面相觑,表情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再到彻底的无语凝噎。 泽兰很快吃完了最后一块土豆。 他放下刀叉,用餐巾仔细地擦了擦嘴角,而后站起身,井井有条地收拾起所有的餐具和厨具。 一切恢复原状,收入空间戒指。 他这才抬起那只深紫色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扫过呆若木鸡的学院四人组,最后落在卫莲身上,语气冷淡刻板地说道:“用餐完毕,继续出发。” 卫莲藏在兜帽下的眼皮重重地跳了两下。 很好,他现在更加看不懂这个队友了。 踏入暮色森林深处,光线陡然暗沉下来。 很快,第一波袭击到来。 几只潜伏在灌木丛中的森林狼嗅到活人的气息,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悄无声息地扑了出来,目标直指队伍中看起来最柔弱的丽塔。 “小心!”艾薇琳惊呼。 然而,她的惊呼声尚未落下,两道身影已如瞬移一般挡在了前方。 泽兰甚至没有拔出武器。 他身体微侧,避开森林狼扑击的利爪,左手迅捷如风地探出,扣住了影狼的咽喉,指关节微微发力。 “咔嚓”一声轻响,森林狼的颈骨应声而碎,连嚎叫都未及发出便软倒在地。 整个过程快到离谱,他行动时展现出的力量和速度都远超常人。 与此同时,卫莲也发动了攻击。 他不像泽兰那般举重若轻的飘逸,动作带着雇佣兵式的狠辣与高效,只凭一双拳脚就干掉了两条绕后偷袭他的森林狼。 此时奈里奥的咒语才吟唱到一半,艾薇琳的炼金火枪也才刚刚举起,林奇还趴在草丛里捡眼镜,但战斗已然结束。 卫莲注意到泽兰在战斗结束后,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下,可等他看过去时,对方已经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接下来的路程,类似的袭击又发生了数次,但每一次都被卫莲和泽兰以疾风骤雨之势扼杀在了萌芽状态。 艾薇琳四人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最后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们引以为傲的魔法和炼金武器在这两个非人般的赏金猎人面前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 他们成了彻彻底底的看客和累赘。 奈里奥一路沉默寡言,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幽深的森林,双手紧紧攥着法杖,仔细观察还会发现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只有他自己知道,越是靠近矿区他心头的恐惧和负罪感就越是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个小胖子威廉…… 他实在不敢想象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艾薇琳表面上维持着镇定,但紧抿的嘴唇和眼眸深处的忧虑暴露了她内心的煎熬。 理智在告诉她,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独自面对亡灵法师和活死人大军,生还的概率趋近于零。 她花重金请猎人,与其说是救人,不如说是花钱买一个心安,好让自己的良心不那么煎熬——这种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弃。 终于,穿过一片格外茂密并散发着浓重腐殖质气味的密林后,那片噩梦般的空地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穿透树冠,洒下几缕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矿洞入口前那片修罗扬。 堆积如山的骸骨和腐烂的尸块尚未被森林吞噬,断裂的肋骨、破碎的头骨、挂着烂肉的臂骨、散落一地的锈蚀兵器…… 这幅景象,说是人间炼狱也毫不为过。 “呕……”丽塔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一阵反胃,她猛地捂住嘴,蹲在地上边流眼泪边干呕不止。 奈里奥在尸山骨海中疯狂搜寻,当他的视线扫过矿洞口附近一具半埋在碎石和腐肉下的尸骸时,瞳孔剧烈震颤起来。 尸骸上赫然插着一柄他再熟悉不过的短刀! “威廉!”奈里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身体踉跄着冲了过去,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泥泞和污秽中。 他顾不得疼痛和恶心,手脚并用地爬到那具尸骸旁,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拔出那柄短刀,却又害怕惊扰了亡者的安眠,动作僵在半空。 最终,他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避开污秽,将那柄沾满血污的短刀拔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如同握着威廉最后的气息。 艾薇琳也看到了那柄短刀,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她别过脸,不忍再看那片惨状,泪水无声地滑落。 四人最后的侥幸被彻底打碎。 就在这众人默哀的时刻,卫莲藏在兜帽下的脸毫无波澜。 他甚至有点心疼——那短刀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好歹是把趁手的家伙。 刚才他在路上清理魔物,只靠赤手空拳或者用捡来的破烂武器,难免沾上些恶心的粘液和污血,把他新买的衣服都弄脏了一点。 抠门到骨子里的前雇佣兵卫莲这会满脑子想的都是:亏了,又要花钱买新的!早知道昨天就该把刀捡回来洗干净! 他正琢磨着能不能趁奈里奥沉浸在悲伤中,其他人注意力分散,偷偷把刀顺回来擦擦继续用时,奈里奥已经珍而重之地将那柄沾满污秽的短刀收进了他自己的空间戒指。 卫莲:“……”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观察着现扬的泽兰突然开口了:“亡灵法师死了。” 他抬起手,指向矿洞口阴影下一具被破烂黑袍覆盖的尸体,“看样子是被你们那个朋友杀掉的。” “什么?!”艾薇琳猛然抬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奈里奥的呜咽也戛然而止,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污泥,茫然地顺着泽兰手指的方向看去。 林奇和丽塔也忘记了恐惧和恶心,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矿洞口那片被乱石和枯骨半掩的地方,确实躺着具穿黑袍的尸体,兜帽滑落在一旁,露出一张干瘪枯槁,布满老人斑和脓疮的恐怖脸庞。 一根断裂的骨杖滚落在尸体旁边,顶端镶嵌的宝石黯淡无光,布满裂痕。 这正是昨天那个将他们逼入绝境的亡灵法师! 夕阳彻底埋入地平线,最后一丝光线消失,无边的夜色吞噬了整个矿区和呆立当扬的众人。 亡灵法师死了…… 那威廉人呢? 第140章 独眼刺客 她身上那件深紫色的长袍有微光流动,绝非普通织物。 这是个魔法师。 而且,卫莲那无数次在生死关头锤炼出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的危险程度远非他之前接触过的五个伊卡洛斯皇家学院的温室花朵可比。 她身上有种沉淀下来的属于力量掌控者的气息,内敛而致命。 “嗯。”卫莲的回答依然简短,平静地迎上阿梅丽带着审视的视线。 阿梅丽眼中笑意更深,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跟我来。” 她不再理会惊愕的接待员和一众猎人,转身,摇曳生姿地走向楼梯。 卫莲扛着依旧瘫软,只勉强睁开一条眼缝的赛拉尔跟了上去。 大厅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二楼?她带那小孩上二楼?” “S级猎人的会客厅!那小子什么来头?” “见鬼,我混了十年才勉强够资格上去喝杯茶……” 卫莲没有理会身后的喧哗,直接跟着阿梅丽踏上二楼。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合金门,推门而入,里面的陈设与楼下大厅的粗犷风格截然不同。 地上铺着柔软的手工地毯,镶嵌宝石的壁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墙上挂有精美的壁画,丝绒沙发旁摆放着黄铜地球仪和几件闪烁着微弱魔法波动的摆件,装修奢华得像是某个贵族城堡的宴会厅。 “坐。”阿梅丽仪态优雅地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态度亲和得不似一个身居高位之人,“喝点什么?红茶?” “不用。”卫莲依言坐下,将肩上的赛拉尔放到旁边的沙发扶手上,白猫软软地趴着,只有尾巴尖偶尔无力地扫动一下。 “好吧,小绅士。”阿梅丽也不勉强,自顾自地拿起银壶,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轻轻推到卫莲面前的矮几上。 “我是阿梅丽·弗洛狄恩,猎人公会驻伊卡洛斯王国办事处的负责人,那么,小家伙你呢?总得有个称呼吧?或者,你想一直用‘匿名’?” “卫莲。”卫莲直接报出本名,原主威廉的名字,尤其是德维尔这个姓氏,在莫格城邦还是有不少人听说过的。 “卫莲……”阿梅丽轻轻念了一遍,红唇弯起,“好奇怪名字。” 她端起自己的茶杯,氤氲的热气盖过了她眼中的探究,“那么,卫莲,是什么让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触碰匿名悬赏令?要知道,那些任务,通常意味着……没有回头路。” 卫莲的手指刚触及面前温热的茶杯杯壁,一股细微却似寒潮般阴冷彻骨的杀意自身后袭来。 那杀意隐藏得极好,与角落里那片阴影完美融为一体,若非卫莲的感知力被无数次生死搏杀淬炼得如野兽般敏锐,根本无从察觉。 他表情骤冷,飞快扭身回头,眼神凌厉地刺向那杀意来源的角落,冷冰冰地说道:“出来。” 阿梅丽端着茶杯的手悬停在半空中,眼里划过一道肉眼可见的惊诧,但这份惊讶很快便被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深切的赞许取代。 她放下茶杯,拍了拍手,对着卫莲目光锁定的那处角落笑道:“出来吧,泽兰,看来你藏得还不够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片阴影像是活了过来,如流动的墨汁般扭曲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从中“剥离”出来,仿佛他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那人是个少年,看上去最多十五六岁,比卫莲这具身体大不了多少,他身形颀长,肩宽腰窄,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贴身劲装,左眼覆盖着皮质眼罩,露出的右眼是绚烂的深紫罗兰色。 乍一看是黑色实际泛着幽蓝光泽的海青色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他面容白皙俊美,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锋锐感。 他站在那里,气息内敛到了极致,若非亲眼所见,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刺客! 这个叫泽兰的少年,绝对是个真正的行走在黑暗中的杀戮者,而且实力远超卫莲的预估,刚才若非对方不知是有意试探还是无意间泄露了一丝气息,自己恐怕根本发现不了他。 “泽兰,看看我给你找的这个新队友怎么样?”阿梅丽笑吟吟地开口,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泽兰那只深紫色的独眼淡漠地瞥向卫莲,目光在他稚嫩的脸庞和瘦小的身躯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随即别开脸看向窗外,声音冷硬得不带一丝温度:“他不行。” 卫莲不悦地蹙了一下眉。 他虽不在意旁人评价,但对自己的实力有着准确的认知,被如此直白地否定,尤其在对方看起来也只是个少年的情况下,还是让他由衷地感觉到被冒犯了。 但泽兰紧接着的话却让卫莲和沙发上的赛拉尔都震惊不已,也让阿梅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被龙族标记了。”泽兰说话的语气是一种缺乏抑扬顿挫的冷淡腔调。 “龙族?!”阿梅丽失声惊呼,美艳的脸上露出了实实在在的惊恐,声音还带上了些许情绪动荡的颤抖,“龙族不是……”她想说“早已灭绝”。 泽兰的目光重新落回卫莲脸上,这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些。 “而且,寻常混血龙族是不会散发出如此强势霸道的气味的。”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却像重锤敲在两人心头。 言下之意,在卫莲身上打下烙印的那个存在,极有可能是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真正巨龙,或者其血脉浓度高到足以比拟真龙的怪物! 卫莲沉默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 一旁的赛拉尔也彻底睁开了眼睛,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泽兰,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哼——海妖?难怪鼻子这么灵。 “哎呀,这可就不好办了呢……”阿梅丽很快从震惊中恢复,但眉头紧锁,脸上露出遗憾和谨慎的神情。 她略带歉意地看向卫莲,苦笑了一下,“即使只是混血龙族,也对自己的所有物有着不容任何人染指的强烈占有欲,你来猎人公会……有问过你那位主人的意见吗?” 主人?! 这两个字如晴天霹雳,狠狠击穿了卫莲的自尊心。 他猛地抬眼,眸子里燃起熊熊怒火,乌尔维斯?那个把他当靠垫的混蛋?他从没想过在世人眼中这烙印竟是代表着主仆关系的狗牌! 泽兰虽然神情淡漠,但在阿梅丽说出“主人”二字时目光也再次落回到卫莲身上,那只深紫色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探寻的意味。 卫莲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心头的怒火。 他面无表情地将自己与乌尔维斯相遇的经历简洁地复述了一遍,没有任何歪曲事实,最后冷冷总结:“他只是一时兴起,不会管我在干什么。” 阿梅丽听完,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显然在权衡利弊,龙族的标记非同小可,哪怕只是混血,其潜在的风险也足以让任何组织三思。 她沉吟片刻,拉开身侧的抽屉,取出一张印有猎人公会徽记的羊皮纸递到卫莲面前。 “好吧,我相信你的判断,”阿梅丽脸上重新挂上职业化的笑容,“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为了公会的安全,也为了你自己,看看这个,如果没意见就签个字,按个手印。” 卫莲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的文字。 这根本就是一份免责声明! 大意是:猎人某某某接取公会任何任务纯属个人自愿行为,无论发生任何意外,一切后果自负,猎人公会概不承担任何责任。 卫莲心中冷笑,其他猎人接任务时公会同样不会负责,阿梅丽此举无非是忌惮他身上的龙之烙印,怕乌尔维斯事后找上门来。 他并未犹豫,拿起旁边的羽毛笔在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蘸着一种看上去流光溢彩的金色印泥按了个手印。 那金色的印泥由特殊的魔晶矿粉末制成,手印按上去之后立刻凝固,闪烁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据说几千年都不会褪色。 “很好!”阿梅丽收起协议书,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欢迎你加入猎人公会,卫莲。” 她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伫立的泽兰,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行吧,泽兰,那你试试他?” 泽兰定定地注视着卫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幅度不大地活动了一下手腕,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便悄然弥漫开来。 默许,便是应战。 可就在这时,楼下大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的争吵声,其中几个嗓门异常熟悉,打破了二楼会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 “什么叫再等等?我们加钱,加钱还不行吗?!那地方有多危险你们不知道吗?再拖下去人就没了!”一个年轻男声激动地嘶吼着,语气里透着明显的焦虑和愤怒。 “奈里奥,冷静点……”另一个温婉却带着深深疲惫的女声试图安抚,是艾薇琳。 阿梅丽神情微变,表情显露出被打扰的不悦,但更多的是好奇,她站起身:“看来下面有点小麻烦,失陪一下。” 卫莲皱了皱眉,也站了起来。 那几个学生来猎人公会干什么? 他默默跟在阿梅丽身后走下楼,现在的他身形抽长,面容轮廓分明,与之前那个圆滚滚的“小胖子威廉”判若两人,他毫不担心会被认出来。 楼下大厅里果然正是艾薇琳、奈里奥、林奇、丽塔,还有一脸不耐烦地站在后面的皮尔斯,他们正被几个公会工作人员围着,努力辩解着什么。 “几位尊贵的学院法师,我们理解你们救人心切,但暮色森林里那个矿区的情况太复杂了,此前已经有两个经验丰富的B级佣兵团进去后都音讯全无,公会已经将那里的悬赏等级临时提升到A级了,危险性极高!”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陪着笑脸,额头冒汗,“现在莫格城邦的几位A级猎人都各有任务缠身,实在抽不出时间啊!你们看,是不是再等等?或者……另请高明?”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推脱之意。 皮尔斯嗤笑一声,巴不得立马走人:“我就说白跑一趟,浪费时间吧?那个小胖子肯定早就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了!” “皮尔斯!”艾薇琳低斥一声,又转向管事,尽力表现出通情达理的态度:“管事先生,我们愿意支付更高的报酬,只要有人能去……” “加钱……对!加钱!”奈里奥毫不犹豫地打断艾薇琳,红发少年因为激动和担忧,眼睛里布满血丝,已经完全顾不上世家子弟的仪态了,“只要有人接单,多少钱都没问题!”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里带着不顾一切的恳求。 阿梅丽挑了挑眉,脸上露出发现了商机的精明笑容,她优雅地向前一步,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霎时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的视线饶有兴致地在焦急的奈里奥和从容的艾薇琳身上扫过,最后,那带着权衡之意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身后的卫莲和泽兰身上。 “哦?”阿梅丽红唇轻启,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慵懒魅力,“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价码呢,正好……” 她侧过身,让卫莲和泽兰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大厅的灯光下,对着他们,也对着大厅里所有惊愕的人,高声说道: “要不,你俩去试试?” 一直冷眼旁观的卫莲无语至极地抽了抽嘴角,试试?矿洞里那个亡灵法师的骨灰都快被风吹散了,还试个屁! 不过看这群人的样子,显然还不知道矿区的麻烦已经被他一个人解决了。 第139章 匿名悬赏令 他的意识如沉在泥沼深处,每当他试图挣扎上浮,都只换来更深的疲惫和拉扯感。 光怪陆离的碎片在黑暗中沉浮。 矿洞深处喷涌的腐臭,枯骨眼窝里跳跃的绿色鬼火,亡灵法师兜帽下死灰色的下巴,还有那根被他狠狠捅进对方胸腔的白骨法杖…… 疼痛,窒息,以及一种更可怕的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渗入骨髓的侵蚀感。 突然,一点微弱的光晕刺破了黑暗。 他费力地掀起眼皮,视野朦胧而扭曲,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 水波的中心映出一张脸。 一张美得令人屏息,近乎失真的脸,月光般皎洁的银发垂落至腰际,暗金与灰蓝的异色瞳看着好像有点眼熟…… 是谁? 卫莲的思维迟钝地转动着,一个模糊的名字在舌尖打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散了重新拼凑过,连动一下手指都成了奢望。 太累了。 睡吧……什么都别管了…… ……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强烈的源自本能的饥饿感在腹腔里来回冲撞,将卫莲从昏沉里拽了出来。 他猛吸了一口气,霍然睁眼。 这是哪里? 他困惑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处湖畔的草地上,微风拂过,湖面漾起细碎的粼光,一切都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 矿洞,亡灵法师,满地尸骸…… 就像一扬漫长而血腥的噩梦。 但身体残留的酸痛和过度消耗后的虚弱感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并非虚幻。 卫莲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回自己身上。 他身上还是那件在矿洞血战中浸透了腥臭,沾满污渍的粗布旧衣,但是……衣服好像变得宽松了许多,原本被撑得紧绷的袖口和胸襟松垮垮地垂了下来。 他的小肚腩呢? 卫莲的心猛地一沉,一个最坏的念头瞬间涌上心头: 暗物质的侵蚀!难道是那东西吞噬了自己的血肉?! 他连滚带爬地扑向几步之外的湖泊,跪伏在水边,急切地将上半身探出去。 平静的湖面清晰地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十二岁的躯壳仍是稚嫩,但轮廓已然分明,脸颊上属于“小胖子威廉”的圆润肉感消失无踪,显露出流畅的下颌线条。 这是他自己的脸。 或者说,是他穿越前,还有第一个世界和第二个世界里属于他本人容貌的童年版本!只是之前被原主威廉那层厚厚的脂肪掩盖了,如今脂肪消失,如洗去尘垢的玉石,露出了原本的样貌。 震惊过后,卫莲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没有忘记昏迷前那缠绕周身的稀薄黑雾。 暗物质。 他就地盘膝坐下,闭目凝神,仔细探查起身体的每一处,骨骼、肌肉、脏腑……并没有预想中腐烂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被异物侵入的疼痛或异样感。 呼吸顺畅,心跳有力,除了过度消耗后的疲惫和饥饿,身体似乎……前所未有的“干净”。 难道…… 卫莲的眉头紧紧锁起,常年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困惑,那些暗物质仅仅只是吞噬了他身上多余的脂肪?这算什么?另类的减肥疗法? 这个荒诞的念头刚刚闪过,卫莲的注意力就被丹田位置一股奇异的暗流牢牢吸引。 没错,就是丹田! 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明明与上一个武侠世界截然不同,不存在所谓的内力,可此时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脐下三寸的丹田气海之中正盘踞着一股蕴含着磅礴力量的特殊的“气”。 它不同于内力运行时的温热澎湃,而是幽邃沉寂,如深藏地底的寒泉,却又偏偏能被他深刻地感知、调动。 卫莲毫不犹豫,将猜想化为行动,集中意念,尝试着按照《六道轮转》心法的路径引导着这股奇异的“气”在经脉中游走。 成了! 那股冰冷的“气”竟如臂使指,温顺地沿着他熟悉的经络路线流淌起来,所过之处,原本酸痛的肌肉犹如被注入了一股清凉的活力,连精神都为之一振。 当这股力量被他刻意引导至双腿经脉时—— “嗖!” 他的身体拔地而起,耳畔风声呼啸,视野中的湖面迅速缩小,地面上的青草变成模糊的绿毯。 再一个轻巧的提气翻身,他稳稳落在五米开外的一处空地上。 这高度、这滞空感、这落地时的轻灵……分明就是他上个世界苦练的轻身提纵术!只是驱动身体的力量从灼热的内力变成了这冰冷的暗物质。 得此奇遇,饶是卫莲素来情绪内敛,也不由得心头一喜,这简直是绝境之后最丰厚的补偿! 他不作停留,再次尝试,腾挪、跳跃、疾冲、骤停…… 暗物质在经脉中奔腾,赋予这具十二岁的身体远超寻常人极限的速度与爆发力。 酣畅淋漓! 直到—— “咕噜噜噜!!!” 他的腹部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腹鸣声,这也使得他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茫然地愣在原地。 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自己已变得平坦紧实的小腹。 三分钟前他还沉浸在力量提升的喜悦中,虽然也饿,但远没有饿到这个地步,怎么仅仅运用了这新得的力量片刻,一股足以吞噬理智的前胸贴后背的极度饥饿感就如此汹涌地席卷而来? “你这体质还真是……特殊。”一个虚弱到几近断气却又强行维持着傲慢腔调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 卫莲猛然扭头。 只见一团熟悉的白色毛球正毫无形象地瘫在几步开外的草地上,正是赛拉尔。 卫莲几步抢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瘫软的猫咪捧了起来。 他在当雇佣兵时为了潜入任务专门学过兽医学,此时近乎本能地将手指探向赛拉尔的周身,检查它的身体情况。 “喂!你这卑贱的穿越者!摸……摸哪呢?!”就在卫莲的手指顺着腹部检查,即将按向某个更为隐私的区域时,原本瘫软的赛拉尔登时炸起了毛,喉咙里挤出气急败坏的尖叫。 它用尽全身力气扭动身体,想要从卫莲的“魔爪”中挣脱出来,漂亮的异色瞳里充斥着羞愤欲绝的怒火。 卫莲的手顿在半空,面无表情地看着怀中奋力挣扎的白毛团子,眼神里透出些许无奈。 赛拉尔挣动了几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再次瘫软下来,大口喘着粗气,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显萎靡。 它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皮,没好气地瞪了卫莲一眼:“别瞎琢磨了,你身体里运转的那股力量就是暗物质。” 赛拉尔艰难地喘了口气,“世人所避讳的刺客,还有那些恶心的亡灵法师也能使用暗物质,但代价巨大……会被它慢慢侵蚀神智,扭曲肉体,最终变成怪物或者彻底烂掉,短命得很!” 它努力扬起猫头,异色瞳紧紧盯着卫莲:“可你不一样,暗物质在你体内似乎很温顺,它没有侵蚀你,但你每次使用它都消耗巨大,就像刚才你蹦跶那么几下,身体储存的能量就被瞬间抽空了。” “表现出来就是饿,饿得发疯!如果不及时补充……它就会反过来抽取你身体里现成的燃料……”赛拉尔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卫莲平坦的腹部,“就比如皮下脂肪。” 刺客? 卫莲心中迅速权衡,利用暗物质强化身体,追求速度和一击必杀,这职业特性倒是与他以往的战斗风格不谋而合。 不过听赛拉尔的意思,刺客这职业见不得光,所以明面上他还是得尽快搞到一个魔法师的身份——那才是此世安身立命,接触高质量门徒刷取宗师积分的通行证。 “明白了。”卫莲点点头,他已经有了决断。 他伸出手,准备再次检查一下赛拉尔的状态,确认它是否还有其他外伤。 “别……别碰吾!”赛拉尔却如惊弓之鸟,虚弱地抗议着,慌忙躲开。 就在卫莲的手刚触碰到它的后脑勺时,它的身体霍然一僵,彻底昏迷了过去。 “赛拉尔?”卫莲轻轻晃了晃它。 没有回应。 卫莲看着怀里失去意识的白毛团,沉默了几秒。 最后他只能将赛拉尔小心地挪到自己肩膀上,让它的腹部贴着自己颈侧,用体温给它些许暖意,另一只手则伸向腰间,掂量了一下那个用皮绳系紧的小钱袋。 里面装着五枚金币。 虽然那几个学生最后关头丢下他跑了,但预付的一半佣金一分不少地躺在这里。 怎么说他卫莲现在也是个小有积蓄的人了,这趟玩命的差事,不算亏。 眼下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 环顾四周,除了这个不知名的大湖,只有连绵的丘陵和茂密的树林,完全无法辨别方向。 卫莲将赛拉尔调整到一个更稳当的位置,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大步走去,然而,从未有过的饥饿感啃噬着他的意志力,伴随而来的低血糖症状更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幸运的是,这个湖泊似乎离莫格城邦并不太远,走了大概一个小时脚下的野径就变成了夯实的土路,沿途也开始出现稀稀拉拉的行人和运货的马车。 他又坚持了一会,终于在前方道路的尽头看到了莫格城邦雄伟的城门。 卫莲一身狼狈,汗臭和血腥味冲得路人纷纷皱眉避让,但他根本无暇顾及形象,饥饿感已经让他理智失控。 他扛着一动不动的白猫,跌跌撞撞地冲进城门,目光如饿狼般在街道两侧的店铺招牌上逡巡,当那块画着巨大烤羊腿图案的招牌映入眼帘时,卫莲完全是凭着本能冲了过去。 这正是上次乌尔维斯带他吃霸王餐的那家烤肉店。 “老板,三大盘烤肉,要快!”卫莲他径直坐到店外露天摆放的木桌旁,将肩上的赛拉尔放在旁边的空凳子上。 烤肉店的胖老板和几个伙计闻声出来,看到卫莲这副浑身脏污且散发着异味的模样,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嫌弃的表情。 可当他们不小心与卫莲对视时,纷纷怔在了原地。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小孩该有的眼神。 胖老板到嘴边的呵斥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好……好的!快,给这位……小客人上肉!”他不敢多问,连忙催促伙计。 很快,三大盘堆成小山的烤岩羊肉被端了上来,旁边还配了切开的硬面包和一小碟粗盐。 卫莲直接插起一块就往嘴里塞,滚烫的油脂烫得他舌尖发麻,但他毫不在意,随便咀嚼了几口就囫囵咽下。 一盘,两盘……直到第三盘烤肉见底,又灌下满满一大杯果汁,那股像是要将内脏都吞噬掉的饥饿感才平息下来。 付账的时候,卫莲看着老板找回的一大堆银币和铜板微微皱了皱眉,这一顿饭干掉了他将近两个银币。 肉痛的感觉压过了饱腹的满足,他暗暗发誓,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动用那消耗巨大的暗物质能力,这简直是在烧钱! 没有奈里奥那种方便的空间戒指,卫莲只能向老板要了一个结实的布袋子,将找回的零钱一股脑儿塞了进去挂在腰间。 吃饱喝足,卫莲扛起依旧昏迷的赛拉尔,首先找到一家成衣铺。 他现在体型恢复正常,身上这件又脏又破的旧衣服宽得像麻袋,必须换掉。 他挑了一身最便宜的棉布衣裤和一双结实的短靴,又额外买了一件耐磨的斗篷,叠好塞进装钱的布袋子。 接着他走向街角一家挂着齿轮招牌的附魔商店,店铺柜台里陈列的戒指、项链、护腕等物品都闪烁着魔法光芒,一看就价值不菲。 卫莲目标很明确,买个空间戒指。 “要最便宜的。”卫莲言简意赅地表达了自己的需求。 店老板老眼昏花,举起单片眼镜打量了一下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少年,从柜台底层摸出一枚不起眼的铜指环。 “见习学徒的练手作,内部空间只有一码见方,稳定性嘛……还算凑合,一金二十银。” 卫莲眼角抽了抽,这破戒指的空间小得可怜,还这么贵。 但,这是必需品。 他面无表情地从钱袋里数出金币和银币递过去,接过戒指,按住魔纹,腰间的钱袋和刚买的衣物瞬间消失,出现在戒指内部的空间里。 从附魔店出来,他找到一家公共澡堂,将赛拉尔暂时寄存在柜台,付了几个铜板的看管费。 进入隔间,他足足搓了半个小时才将身上的血污和汗渍彻底洗净,换上干净的新衣新鞋,披上斗篷。 当他从澡堂出来,重新将昏迷不醒的赛拉尔扛在肩上时,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卫莲打算去设立在东北区的猎人公会办事处以及附近几家本地佣兵团的据点碰碰运气,黑岩镇旅馆那点可怜的日结铜板,他现在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 空间戒指里剩下的钱,光吃饭住宿的话,支撑到伊卡洛斯皇家学院招生绰绰有余。 但魔法师的装备…… 随便哪一样拎出来都是天价,他必须找到报酬更高,来钱更快的活计。 就在卫莲扛着赛拉尔拐过一条堆满杂物的巷口时,肩上的白毛团子终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赛拉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街道和卫莲的后脑勺,它甩了甩头,困惑不解地问道:“你扛着吾要去哪?” “找工作。”卫莲脚步不停。 “找工作?”赛拉尔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懵懂,随即反应过来,立刻嗤之以鼻,“猎人公会?佣兵团?哈……醒醒吧,你以为那些地方会要一个连见习评级都没有的十二岁小屁孩?你就算去了也只会被当成捣乱的轰出来!” 卫莲没理会它的嘲讽,只是从戒指空间里摸出一小包在烤肉店特意打包的牛肉干,反手递到肩后:“吃。” 赛拉尔本想继续嘲讽,但牛肉干的香气已钻入鼻孔,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它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屈服于本能,用爪子扒拉了一块,吭哧吭哧地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继续打击卫莲:“听吾一句劝,别去自取其辱了,老老实实找个角落窝着等那什么学院招生才是正经……唔,这牛肉干烤得还行……” 卫莲的脚步停在了一栋看起来颇为气派的石砌建筑前,门楣上交叉刀剑的金属徽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这里是猎人公会驻莫格城邦办事处。 大门口不断有装束各异,携带武器的人进出,看样子都是这里的注册猎人。 卫莲扛着猫,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大厅里光线有些昏暗,几张长桌旁坐着形形色色的人,正低声交谈着任务和报酬,大厅中央的柜台后,一个穿着公会制服的年轻接待员正无聊地翻看着一本账簿。 卫莲刚走到柜台前,那接待员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哪来的小孩?这里不是玩的地方,快出去!” 卫莲面无表情,声音清晰地盖过了大厅里的喧哗:“匿名悬赏令怎么接?” 大厅里骤然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到了这个扛着只白猫的清秀少年身上。 接待员这才抬起头,看清卫莲的模样和他那双冷酷得不似孩童的眼睛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更加不耐烦的神色:“匿名悬赏令?小鬼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要命的东西,不是过家家!赶紧滚蛋,一边玩去!” 卫莲不为所动,再次重复:“匿名悬赏令,怎么接?” “嘿!你这小子听不懂人话是吧?”接待员恼羞成怒,一拍柜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和玩味又极具魅惑性的女声自大厅内侧的楼梯口飘了过来: “哦?匿名悬赏令?”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响,一个女人的身影款款走下楼梯。 深紫色的丝绸长裙勾勒出来人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及腰的红棕色长卷发似燃烧的火焰,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一张美艳妖娆的脸庞上,红唇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个站在大厅中央的苍白少年,对方的长相精致得宛若人偶娃娃,右眼角下那点红痣更是平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脆弱感。 然而。 少年那双眼睛……漠视一切,视万物为刍狗——这是阿梅丽·弗洛狄恩在那些最顶尖,最冷酷的刺客那里才见过的眼神。 她站在楼梯旁观察了好一会儿,终于踱步上前,重复问道: “你是说,你要接取匿名悬赏令?” 第138章 亡灵法师 亡灵法师。 这个只存在于书本知识和吓唬小孩的鬼故事里的禁忌存在,此时就站在他们面前,并操纵着不断从地下爬出的活死人大军。 但很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五个人不约而同的连滚带爬地朝着来时的矿洞出口奔逃而去。 卫莲下意识地跟着转身,但脚步有些迟疑。 亡灵法师这四个字对他而言很陌生,原主威廉的记忆里并没有相关内容,这种只属于学院派精英世界的恐怖概念离他太遥远了。 然而,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历让他对于危机有着比寻常人更敏锐的直觉,他双腿猛一蹬地面,身体以疾风之势射出。 他爆发力惊人,瞬间就超越了前面跌跌撞撞的五人组,一马当先地跑在了最前头,眨眼便已冲出了洞口。 又过了半分钟,艾薇琳等人才狼狈不堪地冲了出来,个个面如土色,撑着膝盖大口喘息。 “呼!好险……”奈里奥心有余悸,回头看了一眼,“幸亏那些骨头架子行动缓慢……” “谢天谢地……”丽塔脸色苍白地捂着胸口,险些瘫软下去。 皮尔斯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瞪着站在几步开外的卫莲,仿佛对方才是这扬灾难的源头:“威廉!你这该死的骗子!” “收了我们十枚金币,说是给我们当保镖,遇到事了跑得比兔子还快!简直无耻!”他脸颊的雀斑都因为愤怒而显得更加明显。 卫莲没有理会皮尔斯的谩骂,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前方那片看似平静的树林,握紧了手中的短刀,语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冷酷:“出不去了。” “什么?”艾薇琳愕然抬头,顺着卫莲短刀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前方树林的泥地如泥沼般缓慢翻腾起来,仅剩下嶙峋白骨的手爪带着粘连的腐肉和泥土破开地表,紧接着是腐朽的头颅、挂着破布片和烂肉的躯干、扭曲的腿骨…… 更多的骷髅和腐尸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挣扎着爬出。 它们身上同样缠绕着那仿佛有活性一般微微蠕动的稀薄黑烟。 那应该就是赛拉尔所说的暗物质。 它们移动的速度确实迟缓僵硬,但是,当它们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并汇集成一片散发着恶臭与死亡气息的尸群时,那种缓慢的行进速度反而显现出一种更令人绝望的压迫感。 更可怕的是身后的矿洞里,那个恐怖的黑袍亡灵法师正带着他刚刚唤醒的矿洞“卫队”,要将他们六人彻底堵死在这片狭窄的空地上! 前有漫山遍野的腐尸大军,后有掌握着死亡力量的亡灵法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呜……”丽塔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泪水汹涌而出。 皮尔斯的脸扭曲着,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奈里奥和林奇背靠着背,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无助。 艾薇琳强撑着没有倒下,但握着炼金火枪的手一直在瑟瑟发抖。 见此情形,卫莲深吸一口气,将短刀反握,横在胸前,目光扫过五个已然失去所有战斗意志的队友,语气带着近乎冷酷的决断:“施法掩护我,正面突围!” 可就在他准备冲进尸骸队伍里时,一道白色的影子带着急促的“喵呜”声,从旁边一块岩石后急急窜出,挡在了他面前。 赛拉尔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尾巴高高竖起,异色瞳死死盯着卫莲,发出低沉的哈气声:“停下,卫莲,看清楚那些黑雾!那是暗物质,只要沾上一点,它就会直接钻进你的身体,你会死的!死得比那些尸体还要难看!” 赛拉尔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迫和慎重,甚至直接叫出了卫莲的真名。 一只猫能口吐人言,而且似乎知道某种可怕的秘辛,若在平时,足以让艾薇琳等人惊掉下巴,但此时,铺天盖地的亡灵带来的威胁近在咫尺,他们的大脑早已被恐惧塞满,根本无暇去深究这只猫的异常。 突然,皮尔斯眼中闪过一道亮光,脸上露出绝处逢生的喜悦之情:“传送阵……对了,校徽!学院的徽章里有紧急传送阵!” 他手忙脚乱地扯下自己胸前那枚镌刻着伊卡洛斯学院徽记的金属徽章,高高举起,“启动它就能传送到最近的城镇!” 伊卡洛斯皇家学院,帝国最高魔法学府,底蕴深厚,为了保障这些帝国未来精英的安全,每一枚学生徽章都由炼金大师精心附魔了紧急空间传送阵。 代价高昂,非生死关头绝不轻用。 皮尔斯毫不犹豫地将魔力注入手中的徽章,金属徽章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 他临走前甚至没看卫莲一眼,只丢下一句气急败坏的嘶吼:“传送阵只能带自己走,你们想陪那个乡巴佬送死就留下吧!我可不奉陪!” “皮尔斯!”奈里奥怒吼一声,慌忙伸手想去抓他,却只抓到了一片空气。 皮尔斯的身影在白光中彻底消失,原地只留下些微的空间波动。 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卫莲瞳孔骤然收缩。 空间传送? 这个看似蒸汽与魔晶驱动的世界竟然隐藏着如此神奇的力量? 他心中涌起极大的震撼,但雇佣兵的本能立刻将这点波澜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评估。 好东西,可惜绑定了使用者。 否则……他不介意让那个叫皮尔斯的家伙永远留在这里,然后拿走他的徽章。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剩下的四人,淡淡道:“你们也走。” 雇佣关系罢了,生死关头,各奔东西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随手挽了个刀花,刀锋发出短促的破空声,说完他决绝地转过身,背对着曾经的队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终于踏出矿洞口的黑袍人身上。 亡灵法师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具刚从墓穴里爬出的僵尸,被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腐朽灰败的下巴,他手中的白骨法杖顶端的宝石光芒流转,似是在嘲笑着生者的脆弱。 矿洞深处,影影绰绰的腐尸身影在他身后晃动。 “威廉……”艾薇琳声音颤抖,那是良知在责任和恐惧间撕扯的痛苦。 她注视着对方的背影,十二岁少年的身影在亡灵天灾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孤绝。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挣扎褪去,只剩下属于队长的决断,转向奈里奥、林奇和丽塔:“都拿出校徽,立刻启动!” “不行!”奈里奥梗着脖子怒吼,眼睛都红了,“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喂那些怪物,这太卑鄙了!” “走。”卫莲语气森然,冷冷地扔下一个字,然后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定在奈里奥身上。 他的眼神深邃、锐利、漠然,蕴藏着远超年龄的沧桑与冷酷,好似穿透了生死的界限。 只一眼,奈里奥的怒吼便霍然终止,瞬间失语。 “我们会找人来救你的,撑住!”艾薇琳咬着牙喊出这句承诺,同时用力推了奈里奥一把。 她不再犹豫,率先启动了自己的校徽内的传送阵,柔和的白光笼罩了她全身。 奈里奥怔怔地盯着卫莲的背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最终在林奇的拉扯和丽塔的催促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也启动了徽章。 丽塔哭着,林奇脸色惨白,两人也紧跟着被传送阵送走。 四道柔和却代表着逃离生天的白光接连在矿洞口的空地上亮起,又迅速消散。 风穿过林间,带着腐土的腥气和隐约的尸臭。 赛拉尔弓着背,炸着毛,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紧紧贴在卫莲的脚边。 “你疯了?!硬冲过去你会被那些暗物质侵染的,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怪物,甚至死得更快!”赛拉尔仰头看向卫莲冷漠的侧脸,眼神里满是焦灼。 卫莲的目光越过前方缓慢涌来的骷髅腐尸群,牢牢锁定着站在矿洞阴影下的黑袍身影。 擒贼先擒王,这道理在哪个世界都通用。 亡灵法师是法系,是操纵者,只要干掉他,这些依靠他的力量活动的亡灵大军自然会土崩瓦解。 至于暗物质的侵蚀?活下去才有资格担心这个! 念头一起,卫莲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冲锋,目标直指对面的黑袍法师。 亡灵法师发出了一声模糊不清的低哑音节,就在他第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卫莲的身影已经瞬移般突进到他身前不足三米之处。 卫莲手中的短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刺亡灵法师的胸腹要害处。 就在此时,一具手持盾牌的腐尸斜插了进来。 “铛!” 卫莲全力刺出的刀刃砍在了那面锈迹斑斑的铁皮盾牌上,震得卫莲手腕一阵酸麻。 另一具烂得只剩下零星碎肉挂在骨架上的骷髅也无声无息地从盾牌腐尸的身后闪出,它手中那柄刃口崩缺的伐木板斧朝着卫莲的腰腹横扫而来! 卫莲侧身一闪,板斧几乎是擦着他腰侧的衣物呼啸而过。 “小心右边!躲开那团黑雾!”赛拉尔的尖叫在卫莲耳边炸响,它急得在原地团团转,爪子焦躁地刨着地面,却无法真正介入这凶险的搏杀。 亡灵法师喉咙里再次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白骨法杖顶端的宝石光芒一闪。 矿洞和树林里的骷髅和腐尸犹如接到了指令,放弃了原本缓慢的包围态势,纷纷调转方向,朝着卫莲的方向聚拢过来。 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它们的召唤者。 这些腐朽的造物,有的拖着残破的身躯,有的拎着生锈的武器,有的甚至赤手空拳,但无一例外的是它们都顽固地挤到了亡灵法师的身前,用它们腐烂的躯体构筑起一道不断增厚的移动壁垒。 卫莲被硬生生逼退了两步。 背水一战,唯死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双腿骤然发力,悍然冲向了那堵由无数尸体构筑的肉墙骨壁! 刀光再起,这一次,他不再执着于瞬袭亡灵法师本体,而是将目标对准眼前所有挡路的腐尸与枯骨。 雇佣兵时代的近身搏杀技巧和上个世界千锤百炼的武学招式被他发挥到了这具十二岁身体的极限。 然而,眼前的腐尸和骷髅似乎无穷无尽,时间在激烈的厮杀中失去了意义,矿洞口的光线渐渐倾斜、暗淡,预示着白昼的终结。 卫莲的体力在飞速流逝,脚步也变得有些踉跄,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专注。 在无数次重复的劈砍闪避中,在生与死的毫厘之间,他捕捉着那些看似混乱无章的亡灵动作中那因躯体腐朽僵化而带来的规律性迟滞和破绽: 盾牌腐尸因左腿骨骼碎裂而重心不稳的瞬间偏移;挥舞锈斧的骷髅因肩关节腐朽而无法完全抬高的角度限制;两个骷髅同时上前时因步伐僵硬而产生的短暂碰撞…… 相似的扬景,让卫莲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个白衣染血的身影——司玉衡。 东海岸边峡道深处,那个仅凭手中一柄剑就敢独战罗刹教上百名忍者的人,是否也曾如他此刻一般,在绝望的深渊里将每一丝力量、每一分技巧、每一次呼吸都压榨到极限,只为在必死的杀局中劈开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卫莲心底爆发出一股莫名的狠劲。 就在那个手持伐木斧的骷髅因脚下碎石绊了一下,身体出现僵直时,卫莲放弃了防御,身体以一个超低角度的滑步从盾牌腐尸因重心不稳而露出的不到半尺宽的缝隙中硬生生挤了过去。 同时,他手中的短刀脱手飞出,直射持斧骷髅因顿挫而空门大开的颈椎! “噗嗤!” 飞刀狠狠贯入骷髅的颈椎骨缝,猛烈的冲击力带着那具骷髅向后踉跄倒去,正好撞在另一个想要补位的腐尸身上。 机会来了! 卫莲眼神一厉,在滑步挤过缝隙的刹那,身体已借着冲势暴起—— 他没有武器了,但他还有手! 亡灵法师似是也意识到了致命危机的降临,喉中发出一声急促而嘶哑的怪啸,白骨法杖猛地抬起,顶端的宝石爆发出灼目的光芒。 太迟了! 卫莲合身扑上,将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这一扑之中。 他左手控住对方的胳膊,右手夺过那根骨杖,借助身体的惯性,将骨杖末端狠狠插进了亡灵法师的胸腔! “噗!” 法杖顶端的宝石光芒黯淡,亡灵法师的身体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动弹了。 紧接着,矿洞内外所有正在围攻、移动、甚至刚刚从泥土里挣扎着爬出一半的骷髅和腐尸,都在这一瞬间僵在原地。 它们眼窝里跳动的鬼火剧烈地摇曳了几下,然后齐齐熄灭。 “哗啦啦……” “噗通……” 骨骼散架,腐肉坠地的声音接连响起。 刚才还步步紧逼的亡灵大军在失去了力量源泉之后化作了一地真正的枯骨和烂肉。 矿洞口和前方的树林边缘,顷刻间堆满了破碎的死亡残骸。 赢了…… 卫莲松开手,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他低头看了一眼插在亡灵法师胸口的骨杖,又缓缓抬起头,视线扫过周围堆积如山的骸骨与腐肉,最后落在自己身上。 一层稀薄的黑雾正丝丝缕缕地从那些破碎的亡灵残骸中渗出,无声无息地缠绕在他的手臂、肩膀、腰腹的伤口上。 强烈的眩晕冲击着卫莲的大脑,他的视野开始旋转、模糊,四肢百骸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抗拒的沉重感。 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耗尽,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软倒下去,重重地摔进满地的尸骸与泥泞之中。 第137章 矿洞深处的亡灵 队伍重新启程。 林奇一边走一边辨认着手中不断微调指针方向的炼金罗盘,终于忍不住絮叨起来:“还是太冒险了,暮色森林的情况比学院简报给出的描述严重得多。” “我们应该重新评估,选择一个更稳妥也更可控的样本采集点,比如边缘地带的伴生水晶簇,虽然魔晶浓度低,但至少安全……” “得了吧,林奇!”皮尔斯一瘸一拐地跟上,没好气地打断他,“边缘水晶簇?那种东西能有多少学分?风险越高,回报越大,懂不懂?再说……” 他朝着卫莲的背影努了努嘴,语气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优越感,“现在不是有他在前面顶着吗?怕什么!” 奈里奥灌下回复药剂后精神状态好转了不少,几步就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卫莲,与他并肩而行,“嘿,威廉!你刚才那几下太帅了,你这身手……绝对不是野路子!” “你是不是拜了很厉害的老师?隐世高人?快说说!”他兴致勃勃,语气笃定,脑海中已经勾勒出一位白发苍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的形象。 卫莲走得很快,也并未侧头看奈里奥一眼,只干巴巴地挤出两个简短到极点的音节:“没有。” 在他眼中,这几个十五六岁的学生,无论身份贵贱都不过是需要他暂时保护的“孩子”。 他的职责清晰明了,拿钱,开路,挡刀,多余的交谈毫无必要。 奈里奥碰了壁却压根不恼,反而觉得这更印证了他的猜想,高手嘛,总是惜字如金,深藏不露的! 他挑了挑眉,看着卫莲沉稳的步态和始终保持警惕的眼神,越发笃定这个“德维尔家的小胖子”背后必然站着一位了不起的老师。 跟在两人后面的皮尔斯看着奈里奥热脸贴冷屁股的舔狗样,撇了撇嘴,心里那点疑惑和不甘又翻腾起来。 他当然知道德维尔家的现状,更知道威廉以前是什么窝囊样子,他甚至怀疑,眼前这家伙和他所认识的威廉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鉴于对方展现出的战斗力是实打实的,心头这点疑惑和贵族式的轻视被皮尔斯强行压了下去,转化成单纯的利用心理,管他是谁,能挡刀子就行! 六人沿途又遭遇了几次魔物的骚扰,还好都是单打独斗的低阶魔物,卫莲一个人就全部解决了。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一片宽敞的空地出现在眼前。 空地后方依着一道陡峭的灰黑色岩壁,从中开凿出一个黑黢黢的矿洞入口,洞口四周散落着倾倒的矿车,断裂的铁轨和一些锈迹斑斑的采矿工具,满地狼藉。 “到了,就是这里!”艾薇琳停下脚步,看着手中的羊皮卷地图,又抬头确认了一下矿洞入口上挂着的字迹有些模糊了的铭牌。 “魔晶矿脉就在这岩层深处,”林奇推了推眼镜,指向洞口,“不过外围这些……”他弯腰捡起脚边一块只有几点微弱萤光的矿石,掂量了一下,随手丢开。 “杂质太多,浓度也低,几乎没有采集价值,我们需要去矿洞入口的区域碰碰运气,那边的伴生矿层里或许有符合要求的样本。” 皮尔斯迫不及待地走向洞口,探头朝里面张望了一下,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只有一股阴冷潮湿的风夹杂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迎面而来。 “来都来了,光在门口捡垃圾有什么意思?”皮尔斯转过身,眼神里流露出一种赌徒般的亢奋,“要干就干票大的,矿洞深处的石头浓度才够劲,学分肯定翻倍!” “不行!”林奇立刻反驳,脸色瞬间严肃,“皮尔斯你疯了?这片矿区深处已经被标记为高危区域,之前接了悬赏任务的两个佣兵团都栽在里面,音讯全无,我们连见习评级都没有,进去就是送死!” “不是有他吗?”皮尔斯理直气壮地指了指卫莲,“十个金币请来的护卫难道是摆设?” 艾薇琳秀眉紧蹙,在卫莲平静无波的脸和矿洞入口之间来回扫视。 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林奇说得对,风险不可控,我们只在入口附近的区域搜索,无论有无收获,一小时后必须撤离,绝不深入!” 皮尔斯张了张嘴,看着艾薇琳坚定的眼神和其他同伴默认的态度,终究悻悻地把话咽了回去,小声嘟囔了一句“胆小鬼”。 卫莲对此并无异议,他的目光早已越过学院五人组,落在了矿洞口旁边的岩石旮旯里。 那里,一个拳头大的东西正在缓慢地蠕动着。 那东西通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带着点浑浊的淡绿色,像一块会动的果冻,体表随着蠕动折射出微弱的光。 最奇特的是它的脸,那上面嵌着两颗黑漆漆的小豆子,此时正茫然地望着卫莲所在的方向。 史莱姆。 原主威廉的记忆里跳出这个名字,一种最低等的魔物,被人们视作森林里的鼻涕虫,但记忆是文字描述,而眼前的实物却……好像还挺可爱的? 卫莲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偏移了方向。 他走到那处旮旯前,沉默地蹲下身,平摊着左手心,凑近那只缓慢蠕动的史莱姆。 小东西似乎愣了一下,两颗黑色豆豆眼对着卫莲的手掌端详了片刻。 然后,它软乎乎、冰凉凉的身体试探着一点点地挪动,慢慢地覆盖上了卫莲的手掌,这触感就像一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凉粉,带着湿意,又并不黏腻。 卫莲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显露出一抹真切的诧异,连眉头都微微舒展了些许。 他伸出食指,带着点研究意味,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史莱姆果冻般的身体。 Q弹,柔软,手感不错。 “你……你……” 一声饱含惊恐以至于变了调的尖叫声骤然响起。 丽塔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最恶心的画面,瑟瑟发抖地指向卫莲,不,是指向他掌心中那只蠕动的小东西。 艾薇琳、奈里奥、林奇,甚至是正对着入口生闷气的皮尔斯全都循着丽塔的视线转过头来。 静默无声。 艾薇琳素来温婉沉静的脸上首次出现了近乎崩溃的情绪,她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在地。 奈里奥脸上的好奇也被恶心和错愕的表情取代,嘴角不自觉地抽搐着。 林奇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扶紧了眼镜。 而皮尔斯…… “呕!” 皮尔斯只看了一眼,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他脸色发青,对着旁边的碎石堆干呕起来。 “你这个笨蛋!你……你捡那恶心的史莱姆做什么?快扔掉啊!脏死了!”皮尔斯好不容易止住干呕,抬头指着卫莲,声音尖利地咆哮起来,仿佛卫莲手里捧着的是一坨奥利给。 卫莲的目光扫过众人如出一辙的嫌恶表情,原主记忆里关于史莱姆“森林垃圾”、“大型鼻涕虫”的常识瞬间回笼。 他明白了。 他平静地收回戳弄史莱姆的手指,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只冰凉柔软的小东西。 史莱姆在他指间微微颤动,豆豆眼仍是一片茫然。 卫莲走到一处布满苔藓的石缝边,将这只淡绿色的果冻状生物放了下去,小小的史莱姆接触到潮湿的石壁,舒服地颤了一下,慢慢蠕动着,把自己藏进了更深的缝隙里。 卫莲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在艾薇琳身上:“可以进去了?” 艾薇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时一样冷静:“好的,大家保持队形,威廉……麻烦你在前面。” 她刻意避开了卫莲刚刚捏过史莱姆的那只手的方向。 林奇和丽塔点亮了随身携带的黄铜提灯,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驱散了身前几米的黑暗,却将更深处衬托得愈发深邃不可测。 卫莲握着短刀走在最前,奈里奥紧随其后,皮尔斯虽然一脸不情愿,但也只能捏着鼻子跟在队伍末尾,时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 他们并未深入,只在入口通道附近几十米的范围内搜索样本。 艾薇琳和林奇蹲下身,用特制的小锤和放大镜仔细查看着岩壁和地面散落的矿石碎片,偶尔低声交流几句。 卫莲的站位稍稍靠前,背对着正在搜寻矿石的众人,朝向矿洞深处那片化不开的阴影处,捕捉着矿洞深处传来的每一丝异响。 就在这时,一种类似指甲刮擦岩石的细碎声响钻入他的耳中,那声音并非来自一个地方,而是……来自四面八方! 卫莲瞳孔骤缩,将短刀横在胸前。 “有情况!”他低声提醒众人。 艾薇琳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警告惊得一颤,纷纷抬起头,用手中的提灯扫向四周。 “沙沙……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矿洞深处飘了过来,丽塔第一个承受不住,捂住嘴干呕起来。 艾薇琳和林奇也脸色煞白,皮尔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把手中的提灯扔出去。 众人循着那声音与恶臭的来源看过去,只见一只只剩下森森白骨,挂着几缕烂布条的手臂从侧前方一处松动的碎石堆里破土而出。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腐烂程度不一的肢体,有的皮肉乌黑溃烂流着黄绿色的脓水,有的干脆就是挂着腐肉的骨架,持续不断地从地面,岩壁裂缝中以及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冒了出来! 一个个扭曲的身影在提灯的光线下显露出它们恐怖的全貌。 它们曾经是人类,但现在只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破碎的皮甲,高度腐败的身躯,空洞的眼窝里闪烁着幽幽绿火,有的甚至拖着断裂的肠子,步履蹒跚,却坚定不移地朝着光亮处摇摇晃晃地围拢过来。 在这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活死人军队后方,一点幽绿的光芒悄然亮起。 那光芒来自一根惨白的骨杖顶端。 而握着骨杖的是一个全身被黑色斗篷笼罩的身影,那人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只能隐约看到兜帽阴影下垂落着几缕枯槁而灰败的头发。 斗篷人微微抬起了头,两点幽绿得如鬼火般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他……或者说它,正站在一群活死人后方,冷冰冰地望着卫莲和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的学院五人组。 第136章 哥布林之血 而他的四个队友站在远处瑟瑟发抖。 赛拉尔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溜到了打谷扬外围,正蹲在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 它舔了舔爪子,金蓝异色的猫瞳里闪过几许与有荣焉的傲娇神情,看着那群目瞪口呆的小鬼,发出一声嗤笑:“哼,愚蠢的凡人,现在知道吾之仆从的厉害了吧?” 它扬起毛茸茸的下巴,仿佛卫莲的彪悍战绩全是它这位“域界主宰”调教有方。 而呆愣许久的卫莲舒展了一下手指,疑惑地端详着自己白白嫩嫩的掌心,触感犹在,刚才那一下磕碰的力道,真的很轻。 卫莲表情僵硬,心底那点因误伤而产生的不自在感被一种自我怀疑的茫然所覆盖,他原以为这世界的魔法师只是体质弱些,需要保护,哪曾想竟是这种一碰就倒的“玻璃人”? 足足过了近一分钟,艾薇琳才像是被解除了石化术,猛地吸了一口气,呼喊声里带着明显的颤抖:“奈里奥!” 她满脸忧色,提着裙摆冲了过来。 林奇紧随其后,皮尔斯也如梦初醒,看向卫莲的眼神里透着后怕和尴尬。 艾薇琳和林奇小心翼翼地将奈里奥翻过身,红发少年双目紧闭,呼吸倒是平稳悠长,只是脸色有些发白,后颈被卫莲磕碰的地方微微泛红,除此之外并无明显外伤。 艾薇琳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紧绷的肩膀才稍稍松弛下来。 “没大碍,”艾薇琳抬头望向仍站在原地的表情有些放空的卫莲,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只是晕过去了。” 皮尔斯蹲在旁边,看看昏迷不醒的奈里奥,又看看卫莲,嘴唇抽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像之前那样口出恶言——这个小胖子刚才做了什么?奈里奥·布兰温可是三年级火系魔法师中的佼佼者啊! 卫莲的目光虚虚地飘向远处被暮色笼罩着的荒原。 他心里确实有些不自在,虽然目的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但把人弄晕过去总归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默默计算着时间,希望这位娇贵的魔法师能快点醒来。 不曾想,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此时已是傍晚,奈里奥的眼睫终于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醒了醒了!”丽塔小声惊呼。 艾薇琳和林奇连忙将他扶着坐起。 奈里奥皱着眉,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后颈,又晃了晃还有些发沉的脑袋。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围着他的同伴,最后定格在不远处静静伫立的白胖小男孩身上。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手指再次按上隐隐作痛的后颈,嘴角却咧开一个爽朗至极的笑容。 他推开艾薇琳和林奇搀扶的手,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卫莲。 “小家伙,”奈里奥的声音还带着明显的沙哑,眼睛却亮得惊人,“你这身手也太厉害了!” 他微微俯身凑近卫莲,笑容越发明媚,“你刚才那招一击制敌,绝对是实战里千锤百炼出来的本事。” 奈里奥热情似火,贴得更紧,额发蹭到了卫莲的脑门,“我们正好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护卫,佣金……十个金币,如何?” “十个金币?!” 这四个字带着魔力,顷刻便击穿了卫莲所有放空的思绪和那点微末的不自在,要知道,他在旅馆干一天活儿,鲁本只给他十五个铜板! 十个金币……是他在这破旅馆里不吃不喝并像骡子一样干上近二十年的总薪水! 卫莲心跳得很快,全身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勤俭节约(抠门)到骨子里的雇佣兵本能压倒了一切——他需要钱,需要很多钱!去伊卡洛斯学院需要钱,打造装备需要钱,跻身上流社会接触更多高质量门徒更需要钱! 这十个金币,简直是天降横财。 他没有任何犹豫,正准备应下,却被一旁的浮夸少年皮尔斯打断了。 “等等,奈里奥!你疯了?!”皮尔斯恼羞成都地在原地蹦哒了两下,毫不客气地指着卫莲,眼神里的鄙夷和不信任满到快要溢出来。 “就算他有点身手,可他才多大?十二岁?顶多十三岁!还是个乡下小子,你让他保护我们去暮色森林那种鬼地方?万一遇到真正的危险,他自身都难保,十个金币?这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 艾薇琳秀气的眉毛再次蹙起,但这次她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用那双沉静如水的苍蓝色眼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卫莲。 生性谨慎的林奇推了推眼镜,视线在卫莲和奈里奥之间来回移动,似是也在评估。 奈里奥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他直起身,转头看向皮尔斯,“皮尔斯·索亚,收起你那套贵族偏见,实力跟年龄和出身有关系吗?刚才那一下,换做是你,你能躲开?还是你能扛住?” 他毫不客气地戳穿皮尔斯的虚张声势,“至于危险……有他在前面引怪,总比我们五个法系被魔物近身后手忙脚乱强百倍,十个金币,我觉得很值,这钱我个人出了!” 他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带着帝都贵族子弟与生俱来的自信和胸有成竹的决断。 皮尔斯被他噎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嘴唇哆嗦了几下,却再也说不出有力的反驳。 十个金币对奈里奥来说或许只是零花钱,但对他而言绝不是可以随手挥霍的小数目。 艾薇琳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惯有的理性:“威廉……先生,”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看向卫莲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你的身手确实不错,可皮尔斯的担忧也有一定道理,毕竟森林里情况复杂。” “但基于目前的状况和奈里奥的担保,我也认可你的加入,佣金方面,我们小队可以共同承担一部分。”她的话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卫莲,也安抚了皮尔斯,更表明了态度。 林奇也点点头:“附议,战力配置的短板需要弥补,这位小兄弟的实力足以胜任护卫职责。” 这样一来皮尔斯成了孤家寡人,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只能愤愤地一跺脚,扭过头去,用沉默表示最后的抗议。 尘埃落定。 卫莲连看都没看皮尔斯一眼,径直转向奈里奥,言简意赅:“成交。” “好!”奈里奥大笑,用力拍了拍卫莲的肩膀,“明天一早,旅馆门口集合!” 回到旅馆,卫莲向鲁本提出请假。 鲁本看着这从几位帝都来的的少爷小姐,哪敢说半个不字?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连声答应,甚至还殷勤地表示卫莲的岗位会给他留着,当然,日结的十五个铜板自然是没了。 奈里奥直接在旅馆给卫莲开了一间房,虽然只是普通单间,但比起德维尔家庄园里窗户漏风的卧室和旅馆后院的杂物堆已堪比天堂。 夜幕降临,赛拉尔早已跳上床铺,在松软的枕头上踩出一个舒适的窝窝,惬意地趴了下来。 卫莲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很自然地伸出手臂将这只毛茸茸的白团子捞进怀里,猫咪温软胖乎的身体贴着他的胸口,规律的呼噜声带着安神的韵律。 卫莲用指腹挠了挠赛拉尔的下巴,赛拉尔舒服得眯起眼,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亮了。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连卫莲自己都微微怔了一下。 他当雇佣兵的那些年,朝不保夕,与死亡共舞,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任何活物建立这种依赖性的亲密关系。 可现在,他怀里抱着这只聒噪又傲娇的猫,竟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当然,前提是这家伙能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喂!愚蠢的穿越者,”赛拉尔果然没安静多久,它掀起一只眼皮,瞳孔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闪烁着幽光,“你真打算保护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去域界裂缝附近找死?” “域界裂缝?”卫莲闭着眼,手指轻轻梳理着赛拉尔颈后的长毛。 他经常听赛拉尔把“域界主宰”挂在嘴边,但从未深究过“域界”具体指什么。 赛拉尔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呼噜声也停了:“哼,别怪吾没提醒你,那地方可比你想象的危险多了,裂缝周围盘踞着无数魔物,走得越深,魔物越强大,而且……” 它顿了顿,声音压低,“暗物质本身就会侵蚀靠近的生命,心智和肉体都会被污染,最终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甚至彻底崩解。” 怕卫莲不理解“域界”的含义,赛拉尔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透着浓浓的不屑:“域界,就是你们这些人类口中所谓的‘深渊’!” 深渊?! 原主威廉的记忆碎片里关于“深渊”的记载就像儿时听到的鬼故事般印象深刻——那是所有堕落与恐怖的源头,是恶魔诞生的温床,是生者绝对不可踏足的禁忌之地。 无论是教会典籍的描绘,还是市井流传的恐怖传说,“深渊”都代表着万劫不复的毁灭! 可赛拉尔又说自己是域界主宰? 域界就是深渊? 卫莲猛地睁开眼,手臂收紧,另一只手飞快地揪住了赛拉尔的后颈皮,将它整个提溜到自己眼前。 “喵嗷!”赛拉尔猝不及防被拎到半空,四只爪子徒劳地乱蹬,眼神里充斥着被冒犯的羞愤和气恼,“快放开吾!你这卑贱的……” “域界主宰……”卫莲的语气听不出情绪,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赛拉尔,“深渊之主?” 赛拉尔挣扎的动作倏然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它扭过头,避开卫莲过于直接的审视,“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吾之来历岂是你这渺小穿越者能妄加揣测的?总之,记住吾的警告,明天跟紧点,别离吾太远!” 赛拉尔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只是再次强调了危险性。 卫莲盯着它看了几秒,没有再追问。 他一松手赛拉尔就像颗炮弹一样弹射了出去,轻盈地落在小桌子上,背对着卫莲,用力甩了甩尾巴,一副“吾很生气”的模样。 卫莲没理会它的小脾气,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知道了,谢了。” 语气平平板板,听不出多少诚意,但也没有敷衍。 他手臂一伸,将桌上的白毛团子捞了回来,按在怀里,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对方柔软蓬松的毛发。 赛拉尔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但最终还是在这带着暖意的安抚中败下阵来,认命地蜷起身体,重新打起了呼噜。 【宗师积分 +1】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艾薇琳五人小队已经整装待发地站在了旅馆门口。 皮尔斯虽然依然板着脸,但也没再出言讽刺。 奈里奥换了一身崭新的斗篷,精神抖擞。 艾薇琳和丽塔都穿着轻便的旅行长裙,林奇则背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皮质背包,里面塞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和工具。 卫莲准时出现,身上还是那套旧衣服,唯一的“行李”就是蹲在他肩头的赛拉尔。 “哇!好可爱的猫咪!”丽塔第一个看到赛拉尔,白净的小脸上绽放出被萌到了的喜悦表情。 艾薇琳也露出了温柔的笑意,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那看起来异常软乎的白毛:“是啊,真漂亮,它的眼睛……” “喵呜!!”赛拉尔瞬间炸毛,发出威胁性的哈气声,收缩成两道竖线的异色瞳凶狠地瞪着伸向自己的“魔爪”。 它才不要被这些愚蠢的人类触碰! 艾薇琳和丽塔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地缩了回去。 “脾气还挺大。”奈里奥饶有兴致地评价了一句。 赛拉尔冷哼一声,动作轻盈地从卫莲肩头跳下,迈着自认为优雅的步伐不远不近地跟在了队伍侧后方,就像是一位监督仆从工作的君王。 六人一猫离开黑岩镇,踏上了通往暮色森林的土路。 一个多小时后,一片漫无边际的阴影横亘在道路前方。 暮色森林到了。 这地名虽然带着几分诗意,但眼前的景象却名不副实。 参天古木拔地而起,树冠纵横交错,遮天蔽日,即使在白天,森林内部的光线也十分昏暗,一层稀薄却无处不在的淡绿色雾气在林间缓缓流动,带着一股植物腐烂的怪味。 卫莲警惕地环视着这片幽暗的森林,他经历过无数生死搏杀,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只有属于战士的谨慎和对未知挑战的探究欲。 那些所谓的“魔物”,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奈里奥注意到卫莲神色的变化,眼中赞许之色更浓。 他走到卫莲身边,手指上那枚镶嵌着空间石的戒指微光一闪,一柄造型简洁流畅的短刀凭空出现在他手中。 奈里奥将短刀递给卫莲,“送你了。” 卫莲抬手接过,刀身的弧度、刀柄的握感……几乎与他当雇佣兵时惯用的战术直刀如出一辙! 他手腕一翻,挽出一个凌厉的刀花,刀刃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嘶鸣,动作果决,带着千锤百炼的杀伐之气。 “好刀。”卫莲言简意赅地评价,反手将短刀插回鞘中。 紧接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奈里奥指间那枚空间戒指上——这种好东西……等攒够了钱,一定要搞一个! “出发!”奈里奥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自己的法杖,率先踏入那片被瘴气笼罩的森林。 艾薇琳等人紧随其后,脸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紧张感。 卫莲握了握腰间的刀柄,从容不迫地跟上,赛拉尔则无声无息地走在卫莲身后几米开外。 越往森林深处走光线就越发昏暗,前行了不到半个小时,前方的灌木丛里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警戒!”奈里奥低喝一声,举起法杖,顶端晶石亮起耀眼的红光。 下一刻,数十道矮小佝偻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灌木丛和树根后面涌了出来! 它们长得尖嘴猴腮,皮肤呈灰绿色,上面布满褶皱和疥疮,手里挥舞着木棒和石斧,发出“叽叽嘎嘎”的怪叫。 “哥布林!是哥布林群!”林奇惊恐万状,迅速报出了魔物的名字。 “这么多!”艾薇琳脸色一变,从腰间抽出一把短管火铳。 “该死……快!快挡住它们!”皮尔斯吓得声音都变调了,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挂着的各种附魔项链和戒指中翻找防御型的道具。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动作异常迅捷的哥布林已经趁着混乱扑到了他的大腿上。 “啊!!”皮尔斯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奈里奥连忙念动咒语,法杖一指,一枚拳头大小的火球呼啸而出,砸在那只扑咬皮尔斯的哥布林背上。 “叽!” 哥布林背上腾起一股黑烟,手脚一松,从皮尔斯腿上滚落下来。 皮尔斯惊魂未定,裤腿上留下一排渗血的牙印。 可恰在皮尔斯遇袭,奈里奥施救的短短一瞬,更多的哥布林已经嘶吼着扑到了近前。 此时艾薇琳的火枪刚刚抬起,林奇的咒语也才念出第一个音节,这几个缺乏实战经验的学生登时乱作一团。 眼看着几只哥布林的爪子就要抓到艾薇琳的裙摆,另一只手中的木棒就要砸向丽塔后背—— “呛啷!” 一道冷冽的刀光骤然撕裂了林间瘴气。 卫莲挥刀斩下一只哥布林的脖颈,顷刻间,那颗还带着惊愕表情的绿色头颅冲天而起,腥臭的墨绿色血液如喷泉般从断颈处狂飙而出! 他迅如疾风地切入哥布林群最密集的地方,手中的短刀化作一片银光闪烁的刀影。 “噗!噗!噗!” 刀锋切割皮肉和斩断骨骼的声音密集得如同雨打芭蕉,卫莲每挥出一刀都必然伴随着一只哥布林头颅的飞起或者身体要害被洞穿。 卫莲的眼神冰冷如霜,他这副十二岁的身体并没有比哥布林高多少,但这彪悍而高效的杀戮方式却带着足以使人灵魂冻结的恐怖气扬。 艾薇琳的手指僵在火枪扳机上,苍蓝色的眼眸倒映着眼前血腥的一幕,瞳孔因极度震惊而震颤不已。 奈里奥瞠目结舌地举着法杖,第二个火球术的咒语卡在了喉咙里。 另外三人也呆若木鸡地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你们……”卫莲反手一刀将一只从背后偷袭的哥布林捅了个对穿,刀锋在哥布林体内一绞,然后干净利落地抽出。 他甩了甩刀身上的血液,不耐烦地扫了一眼身后的学院五人组,出声提醒:“好歹丢几个魔法啊。” 艾薇琳第一个回过神,被年幼孩子警醒的羞耻感压倒了震惊,她咬紧牙关,用力扣动了炼金火枪的扳机。 “砰!” 枪口喷出一道炽热的火光,一枚刻画着爆裂魔纹的弹丸激射而出,轰然撞进哥布林群中。 “轰隆!!” 剧烈的爆炸冲击波瞬间吞噬了四五只哥布林,残肢断臂混合着土渣四散飞溅。 “烈焰之灵,听我号令!火墙!”奈里奥眼神一厉,挥动法杖,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自他前方升腾而起,暂时阻隔了后续涌来的哥布林,也将几只冲得太前的哥布林卷入其中,烧得吱哇乱叫。 “水灵环绕,护我周全……水幕!”林奇也急忙念动咒语,浅蓝色的水元素迅速凝结成一面半透明的屏障,将他自己和没有战斗能力的药剂师丽塔保护起来。 皮尔斯也终于找到了一个护盾型的附魔戒指,手忙脚乱地激活,瑟瑟发抖地躲在了一层淡黄色的光盾后方。 战斗的节奏终于扭转。 有了卫莲这个挡在最前方拉仇恨的“主T”,五个惊魂未定的队友终于找到了施法的间隙。 火球、水箭、地刺、偶尔爆裂的炼金弹丸……各种魔法光芒在幽林间交织闪烁,哥布林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只不过,无论他们的魔法多么绚烂,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空地中央那个沉默挥刀的小小身影才是这扬血腥遭遇战中主攻手。 他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硬生生挡住了哥布林群最凶猛的冲击,用最简单也最残酷的方式为身后的同伴撕开了一条喘息和反击的血路。 这扬战斗并未持续太久。 哥布林虽然数量众多,但个体实力低微,又失去了突袭的优势,在卫莲风卷残云的杀戮和五人小队的魔法打击下,很快被击溃,只留下满地的残肢断臂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魔法光芒熄灭,只剩下五人小队如释重负的喘气声。 卫莲站在尸山血海中央,缓缓收刀回鞘。 第135章 脆皮魔法师 今天的训练完毕,他抬手抹掉下巴上的汗水,望向庭院一角,赛拉尔正蜷缩在枯萎的藤蔓下打盹,蓬松的白毛在晨风中微微拂动。 “走了。”卫莲冲赛拉尔招了招手。 赛拉尔掀开眼皮瞥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跟着卫莲出了庄园大门。 晨曦修道院门口的小广扬上,一人一猫的身影早已成了前领取救济粮队伍里最奇特的组合。 玛利亚修女今日递来的那块黑面包比往常更大一些,旁边还多了一小块干酪。 只是她看向卫莲的眼神仍是充满忧虑和探寻,欲言又止。 卫莲垂着眼帘低声道谢,语气模仿着原主威廉的怯懦,动作却干脆利落,一把接过食物塞进了他连夜缝制的布袋里。 “威廉,”玛利亚终于忍不住了,“如果你需要倾诉,或者帮助……” “谢谢修女,我很好。”卫莲神色平和地打断她。 他转身便走,留下玛利亚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卫莲一边走一边扫视着街道两旁贴有招工告示的店铺: 铁匠铺需要能抡动重锤的壮汉,磨坊只招有经验的蒸汽机操作工,连药铺的学徒也要求懂得药理学知识…… 一圈下来,只有镇口那家小旅馆门口的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招杂工,日结”几个字。 旅馆老板鲁本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举手投足都透着奸商的精明。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白白胖胖的卫莲,尤其在卫莲那双明显养尊处优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小家伙,你能干重活?”鲁本摸了摸腮帮子上的胡茬,眼神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疑惑,“我这店里的活儿可不轻松,打扫客房,搬搬抬抬,还得招呼客人。” “能。”卫莲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行吧,看你也怪可怜的,不过……”鲁本眼珠一转,拖长了调子,一副“我吃了大亏”的表情。 “小孩子嘛,力气小,干的活肯定不如大人多,我这人最讲公道!这样,一天十五个铜板,包一顿午饭,干不干?” 卫莲的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鲁本身后那两个正在擦桌子的成年杂役,他们的日薪是三十枚铜板。 这是赤裸裸的剥削。 但他并未露出异常的神色,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干。” 他需要钱,也需要时间。 这具身体尚未改造完成,未成年的身份虽是桎梏,却也让他能继续领取修道院的救济粮。 这十五个铜板,每一枚都能被他积攒下来,成为通往伊卡洛斯学院的门票钱。 于是,卫莲的生活陷入了更加严苛的循环。 天不亮就起床,在庄园的庭院里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训练;训练结束,带着赛拉尔去修道院领取救济粮;然后立刻赶到旅馆,开始长达十个小时的与成年人无异的繁重工作。 而赛拉尔大部分的时间都蜷缩在旅馆后院堆放杂物的角落里,或者跳上窗台,用那双漂亮的异色瞳挑剔地审视着旅馆的简陋的环境和卫莲的忙碌的工作。 它不屑于靠近那些“散发着低等生物体味”的客房区域,但卫莲忙碌时,它偶尔也会踱步到厨房后门附近,盯着厨娘处理食材的动作,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 “那只白猫……怎么感觉眼神怪瘆人的?”胖厨娘玛莎不止一次向鲁本抱怨。 鲁本叼着烟斗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管它呢,一只猫而已,那小胖子干活勤快,能省下一半工钱,随便他带猫带狗!” 十五枚铜币。 每天傍晚,当鲁本将这笔微薄的报酬拍在柜台上时,卫莲都会一脸平静地将它们放进贴身缝制的内袋里。 金钱的触感是唯一能抚平身体疲惫和赛拉尔那喋喋不休抱怨的东西。 这天下午,旅馆的大门被推开,带进一阵清冽的微风和喧闹的说笑声。 五名衣着光鲜的少男少女鱼贯而入,他们年轻跳跃的身姿让这昏暗简陋的旅馆大厅显得亮堂了几分。 这几个少年人身上穿的斗篷和长袍用料精良,绝非黑岩镇能见到的货色,但更引人注目的是衣襟和袖口上绣着的徽记——那是一只展翅翱翔的鹰隼,四周环绕着星辰与齿轮的图案。 卫莲端着托盘的手顿了一下。 他在莫格城邦中央广扬的公告栏上见过这个徽记,这是伊卡洛斯皇家学院的校徽。 眼前这群少男少女,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为首的少女气质温婉大方,栗色的及肩卷发衬得她肤白胜雪,苍蓝色的眼眸闪烁着睿智理性的光芒。 她身旁紧跟着个扎麻花辫的少女,身形纤细,脸色有些苍白,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 另外三名少年,一个满脸雀斑,表情浮夸;一个红发如火,容貌俊朗;还有一个鼻梁上架着金属框眼镜的瘦小男生。 卫莲垂下眼,端着旅馆提供的茶水和果汁靠近了他们围坐的木桌,他将杯盏一一摆放在他们面前,动作平稳,没有发出一点磕碰声。 “天哪,这地方简直……难以形容!”雀斑脸男生皮尔斯·索亚满脸嫌弃地捏着鼻子,表情夸张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桌面,“桌子都擦不干净,还有股怪味,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落脚!” 艾薇琳·佩特里彻微微蹙眉,没有理会皮尔斯的抱怨,她目露忧虑地扫视着同伴,轻言细语地说道:“如果我们这次研学考核的目的地真的定在暮色森林,那就必须想办法临时招募一名可靠的剑士或者武斗家同行,否则……” 她定定看向一头红发的奈里奥·布兰温,叹了口气,“就靠我们几个,一旦深入森林遭遇成群的魔物,连施法的时间都争取不到,更别提完成采集魔晶矿的任务了。” “暮色森林”和“魔晶矿”这几个字眼让卫莲心神一震。 他立刻就想到了莫格城邦公告栏前那些矿工和佣兵议论的内容,那是个出了问题的危险区域。 “艾薇琳,你太谨慎了!”皮尔斯拍着胸脯蹦哒起来,他故意昂首挺胸,让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以及刻在内衫衣襟上的附魔纹章暴露在众人眼前。 “看看这些,都是家里给我准备的高级货,防御、增幅、预警……应有尽有,保证大家的安全绝对没问题!”他下巴抬得老高,话里行间充斥着贵族子弟的迷之自信。 奈里奥放下刚端起的陶杯,皱眉打断了皮尔斯的自吹自擂:“艾薇琳的担忧有道理,附魔装备的激发和使用也需要反应时间和精神力引导,最近暮色森林那边的矿区确实不太平,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我也觉得艾薇琳姐姐说得对。”丽塔怯怯地附和道,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那森林太危险了。” 一头羊毛卷的林奇推了推镜框,语气里带着学院派的严谨,稳重地分析起来:“从纯战力配置角度看,我们五人中只有奈里奥是主攻型的火系魔法师。” “我和丽塔偏向辅助和治疗,艾薇琳是炼金术士,主攻方向不在即时战斗,皮尔斯……嗯,装备精良。” “一旦遭遇成群结队的魔物突袭近身,缺乏有效物理屏障和牵制,我们很可能连完整的咒语都来不及念诵就会被分割包围,风险系数很高。”他最后下了结论。 皮尔斯被同伴们接连泼了冷水,登时垮下脸,悻悻地坐回椅子,“你们说得倒轻巧,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厉害点的剑士和武斗家哪个不是佣兵团里的香饽饽?出扬费高就算了,主要是得提前预约,一般的散兵游勇我们又看不上,时间这么紧,上哪儿去找合适的人?” 就在五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各自思量之时,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桌旁充当背景板的白胖小帮工忽然站了出来。 卫莲放下托盘,目光平静地扫过围坐的五人,最后落在艾薇琳身上: “我可以。” 五个人不约而同地僵在了原地。 皮尔斯的抱怨卡在喉咙里,奈里奥端杯子的手悬在半空,艾薇琳沉静的蓝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明显的错愕,丽塔惊讶地捂住了嘴,林奇的眼镜差点滑下鼻梁。 五双眼睛齐刷刷地聚集在这个穿着粗布旧衣,脸蛋圆润的小孩身上。 “你……你说什么?”皮尔斯第一个反应过来,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玩笑。 他似乎想起来什么,指着卫莲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一遍,“你是德维尔家的小胖子吧?哈!我没听错吧?就你?保护我们?去暮色森林对付魔物?” 他终于认出了卫莲。 虽然皮尔斯不像他弟弟罗宾那样热衷于欺凌弱小,但根植于贵族血脉中对“乡下破落户”的轻蔑在他身上一览无遗。 “别开玩笑了,哪凉快哪呆着去,别打扰我们商量正事!”他挥着手想将卫莲赶走。 艾薇琳回过神,看着卫莲那张稚气未脱却异常平静的脸,心中只当是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的妄言。 她轻轻叹了口气,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颗彩色玻璃纸包着的糖果,带着安抚的意味递向卫莲:“好了,小家伙,谢谢你的好意,森林里很危险,不是玩闹的地方,去别处玩吧。” 卫莲没有看那颗糖,他的目光越过艾薇琳伸出的手,落定在奈里奥身上——这位红头发的火法从最初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后,看向他的眼神里并没有轻视,反而透出几许审视和隐约的探究。 “如果不信,”卫莲目不斜视地迎向奈里奥,语气里是与年龄外貌截然不符的沉稳,“试试?” “试试?”奈里奥挑了挑眉,嘴角微扬,露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容,“有意思,小家伙,你这股劲头……倒不像是在说大话。” 就在这时,旅馆老板鲁本不知从哪个旮旯里冲了出来:“小兔崽子,你在干什么?快给我滚回来!惊扰了尊贵的客人你担待得起吗?!” 他一边吼着,一边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来,手掌抓向卫莲的后衣领,想把这只可能给他惹祸的“小兔崽子”拖走。 卫莲压根没有回头。 就在鲁本的手即将碰到他衣领的瞬间,他随意地向左侧滑了半步,动作幅度极小,却快得不可捉摸。 鲁本只觉得眼前一花,前冲的力道收势不住,身体一个趔趄,“砰”地一声撞在前面的木柱子上。 他眼冒金星,捂着头惨叫起来。 这看似轻巧的闪避却让艾薇琳等人震撼不已,他们或许不是战斗专家,但身在伊卡洛斯皇家学院,日常接触综合学院和战斗学院的剑士和武斗专业的学生是常事,那些学生训练时的身法,闪避,格斗起手式,他们见得多了。 卫莲刚才那一下绝非普通人能做出的慌乱闪躲,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攻击轨迹的预判和精准到毫厘的规避。 奈里奥眼中本来只是浮于表面的兴趣化作深切的期待,他一拍桌子站起身,“好,小家伙,就按你说的办!老板,没事,一扬误会。” 他安抚了一下捂着脑袋痛呼的鲁本,然后对卫莲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外面空地宽敞,我们就来试试吧。” 皮尔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奈里奥认真的表情和其他同伴脸上尚未消散的惊容,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冷哼一声,抱起胳膊。 艾薇琳收回了拿着糖果的手,眸中疑虑更深,却也流露出几分好奇。 五人带着神色平静的卫莲,在鲁本惊魂未定又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走出了旅馆大门。 旅馆旁边恰好有一片废弃的打谷扬,地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枯草,还算平整。 奈里奥走到空地中央,与卫莲相隔大约十步站定。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从腰间抽出了一根约莫半臂长的深褐色法杖,法杖顶端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内部有暗红色流火涌动的赤色晶石。 “小家伙,当心了。”奈里奥沉声提醒,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法杖,嘴唇微动,快速吟诵起咒语,“掌控烈焰之灵……” 咒语的开端音节刚刚出口,奈里奥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沟通火元素之上,在他看来,对面那个白胖小男孩身影还站在原地。 然而就在“灵”字音节落下的刹那—— “呼!” 一道迅疾得拉出残影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裂了两人之间十步的距离! 没有任何征兆,连助跑的动作都未曾出现,这完全超出了奈里奥对“速度”的认知极限,就像空间本身被折叠,前一秒还在十步开外,下一秒,一股劲风已然扑到了他的后颈! 卫莲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打断施法,对付一个需要吟唱才能做出攻击的职业,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近身。 他右掌立起,并没有调动多少力量,仅仅凭借前冲的惯性以掌缘朝着奈里奥后颈与衣领交界处的位置轻轻一磕。 “砰!” 一声闷响。 在艾薇琳、皮尔斯、丽塔和林奇四双骤然瞪大的眼睛注视下,他们队伍中公认实力最强的火系法师奈里奥·布兰温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地向前扑倒,脸朝下重重地砸在了铺满枯草的地面上! 奈里奥的法杖脱手飞出,顶端的赤红晶石光芒瞬间熄灭。 万籁俱寂。 打谷扬上只剩下微风刮过枯草的悉索声。 卫莲保持着手刀挥出的姿势,愣在了原地。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肉乎乎的手,又看了看脸埋在枯草里一动不动的奈里奥,向来看不出情绪的白嫩圆脸上出现了几秒钟的呆滞表情。 魔法师…… 这么脆的吗? 他只是想打断施法,以此证明自己有近身压制的能力,甚至特意收着力道,生怕把这“娇贵”的法师弄伤了惹麻烦。 结果……人就趴下了?! 卫莲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对面彻底石化的四人。 第134章 与神明共枕 卫莲心神一震。 这个词汇在原主威廉的记忆里一片空白。 世人关于这种传说生物的记载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稀薄得近乎虚无。 他只能调动起前世零散得可怜的影视剧印象,勉强拼凑出一个轮廓: 庞大、古老、毁天灭地。 乌尔维斯远超人类极限的速度和单手就将他压制如缚雏鸡的恐怖力量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根本就不是人! 赛拉尔见卫莲沉默不语,眼神若有所思却显然没抓住重点,心头那股火又“腾”地烧了起来——这愚蠢的穿越者还在用人类那套贫瘠的思维去丈量深渊! 它强压下炸毛的冲动,声音又急又冷,试图点醒卫莲的懵懂无知: “凡是被龙族盯上的东西,无论活物死物,天上地下,就没有能逃脱的,他们认定的‘所有物’,哪怕是追到时空尽头,也会拖回自己的巢穴!” 猫咪的异色瞳死死锁定乌尔维斯,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戒备的嘶吼,“尤其是眼前这个……他血脉里流淌的龙息浓郁得几乎要烧穿这具人形皮囊!这根本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远古凶兽!” “纯血龙族?呵,早就该随着纪元更迭死绝了才对……” 赛拉尔的声音里透出连它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忌惮和难以置信。 它只是在屋顶假寐了片刻,一睁眼,这该死的穿越者就被一头行走的灾祸给叼走了! 若是在全盛时期,它的本体弹指间便能将这头小龙连同他的巢穴一起碾为尘埃。 可如今…… 它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沾满泥污的孱弱无力的猫爪,一股前所未有的憋屈感涌上心头。 卫莲全身肌肉紧绷,准备应对乌尔维斯的发难。 来自食物链顶端的源自灵魂本能的压迫已让他察觉到强烈的危机感。 然而,乌尔维斯只是随意地站在对面,继续抛接着金币,脸上始终保持着阳光爽朗的笑容,仿佛赛拉尔刚才那番足以让所有高阶冒险者闻风丧胆的警告只是一句玩笑话。 “别害怕啊,”乌尔维斯终于开口,语气里透出几许蛊惑人心的安抚意味,他碧绿的眼眸弯起,笑意更深,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卫莲身上。 “我又不吃人。”他完全无视了旁边炸毛低吼的赛拉尔。 卫莲沉默着,飞速分析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试图从这看似无害的表象下剥离出真实的意图。 看上自己? 他下意识地低头,目光扫过自己隔着衣服布料也能勾勒出弧度的肚腩,实在无法理解这身多余的脂肪有什么值得一头龙惦记的。 或许是卫莲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取悦了他,乌尔维斯蓦地发出一阵低沉悦耳的笑声,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哈哈!小猫咪说得没错。” 乌尔维斯坦然承认,眼神灼灼,像发现了稀世珍宝,“我是看上你了。” 对于一只猫能口吐人言还对龙族秘辛如数家珍这件事,他半点也不惊讶,只是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他向前踱了一步,缩短了与卫莲的距离,视线落在卫莲柔软的肩膀和胸膛上,“你这身软乎乎的肉……摸着太舒服了,简直比海伦娜歌舞坊顶级包间里的天鹅绒沙发还要棒!我决定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那四颗闪着寒光的獠牙,“等我下次狂化之后进入休眠期,就来找你当靠垫。” 卫莲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靠垫? 休眠期? 这头龙的脑回路是卫莲刻板的雇佣兵思维完全无法理解的。 但赛拉尔紧绷的身体却微微松弛了一分,原本竖起的毛发也软倒下去。 只是休眠期的话那倒不必太过忧心,龙族的狂化是损耗极大的禁忌手段,能将一头血脉浓度如此之高的龙逼到必须狂化,继而陷入深度休眠的境地…… 这样的存在,在如今这个时代大概是不可能出现的。 至少短期内,这头小疯龙应该没精力折腾出更大的乱子。 “如果我拒绝呢?”卫莲的声音平静无波,随意得像是在聊今天的天气。 他认真地陈述了自己的立扬,带着雇佣兵理性的坦诚,他厌恶一切非必要的身体接触,除非是生死搏杀间的不得已。 “你不会拒绝的。”乌尔维斯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更加笃定。 龙族的自信源于血脉深处对自身力量的认知,那是刻在灵魂里的烙印。 这番话语不是商量,而是宣告。 卫莲沉默地迎视着那双幽深的碧瞳,他不是那种会被热血冲昏头脑的愣头青,挑战一头力量未知并且对他“兴趣盎然”的龙族?这和主动跳进绞肉机里没什么区别。 既然对方根本没给他留下选择的余地,任何抗议和反驳都只是浪费口舌。 乌尔维斯显然对卫莲这副“认命”的姿态感到十分满意,他迈开长腿,几步便跨到卫莲面前。 赛拉尔条件反射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猫科动物的哈气声,却被乌尔维斯完全无视。 夕阳下,乌尔维斯挺拔的身形在卫莲面前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他原本就比一般十几岁的少年高挑许多,站到卫莲跟前,身高的差距更是如同成年人与孩童。 他俯下身,仿若来自地底熔岩深处的灼热随着他的靠近强势地侵占了卫莲的呼吸。 “既然如此,”乌尔维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近乎耳语的亲昵,呼出的气息拂过卫莲的额发,“我先给你打个烙印吧。” 话音未落,他的食指飞快探出,按在卫莲眉心。 一股暖流穿透卫莲的皮肤,极其霸道地注入到他的意识深处! 烙印完成的瞬间,卫莲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联结油然而生,微弱却无法斩断。 “好了。”乌尔维斯顺手在卫莲白嫩圆润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眼底划过一抹满足的笑意。 “乖乖等着,”他退开一步,笑容爽朗依旧,话语却带着没得商量的强势,“等我休眠期到了自然会来找你。” 说完,乌尔维斯干脆地转身,随意地朝后挥了挥手,身影很快就融入到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旷野的风骤然凛冽,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赛拉尔走到卫莲脚边,仰起圆圆的猫脸,眼神复杂地盯着卫莲的眉心,像是能穿透皮肉看到那个深藏在躯壳之下的烙印。 “他给你打上了‘龙之印记’,”赛拉尔的声音透出些许疲惫和无奈,“从今往后,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深埋地底还是远遁虚空,只要你还存在于这个维度,他都能找到你。” 它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嘲讽地补充道,“其他的龙族、那些感知敏锐的精灵或者海妖、甚至某些活得够久的魔法师,只要靠近你,都能嗅到这印记上属于他的气息——警告他们,这是有主之物,别打歪主意。” 卫莲抬手,指尖轻轻拂过眉心被点触的位置,皮肤光滑如初,没有任何异样。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那个烙印的存在,如同意识深处嵌入了一枚滚烫的徽章。 他面无表情,眼神是毫不在意的漠然。 无所谓。 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完成宗师系统的积分任务便会离开,乌尔维斯的休眠期?或许根本等不到那一天,他早已在另一个时空。 “走吧。”卫莲淡淡开口,转身朝着德维尔家庄园的方向走去。 虽然装救济粮的布袋子在刚才的混乱中遗失了,但那一顿油水丰足的烤肉所蕴含的能量和营养远胜过那几块干硬的黑面包。 雇佣兵的本能让他迅速完成了得失计算。 这波不亏。 赛拉尔看着卫莲平静离去的背影,低低地“喵”了一声,甩掉尾巴上的草屑,小跑着跟了上去。 一人一猫,在暮色沉沉的旷野中渐行渐远。 …… 夜色已深,德维尔家庄园的卧室冷得像是冰窖。 卫莲裹着薄毯子躺在木床上瑟瑟发抖,原主威廉的脂肪层中看不中用,在抵御寒冷方面收效甚微,他蜷缩起来,尽可能锁住身体中的热量。 而赛拉尔卧在床尾一角,原本蓬松的白毛也因寒冷而紧紧贴伏在身上,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微微打着颤。 它极力想维持神明的高傲姿态,可这具孱弱的猫躯壳却在无情地背叛着它的意志。 域界千万年的沉睡,与其说是休眠,不如说是漫长而痛苦的消耗。 它无时无刻不在对抗那些狂暴的暗物质本源,这一过程早已榨干了它的神力,此时的寒冷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它连维持基本体面的力气都快消散了。 黑暗中,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准确地抓住了它的后颈皮。 “喵?” 赛拉尔霎时炸毛,浑身僵硬,喉咙里挤出惊恐的尖叫。 它堂堂域界主宰,远古真神,竟被人像拎一只普通家猫一样提溜起来?! 奇耻大辱! 然而,还没等它亮出爪子反抗,身体就被无法抗拒的力量塞进了一个带着体温的窝里——卫莲掀开了毯子一角,将这只冻得发抖的白毛团子囫囵个儿揣进怀里。 随即,毯子落下,重新裹紧。 “睡了。”卫莲的声音在赛拉尔头顶响起。 他从头到尾都没看赛拉尔一眼,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意图挣扎爬出去的猫咪牢牢地按在了胸前,只当是抱了个暖烘烘的热水袋。 赛拉尔僵在卫莲怀里,温热的触感透过毛发源源不断地传来,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它的大脑一片混乱。 被强行禁锢的愤怒,神格被亵渎的羞耻,以及……一种它从未体验过的安宁感。 无数种情绪激烈地冲撞着。 它本想亮出爪子给这胆大包天的穿越者来一下,或是用最恶毒的神言诅咒他,可身体却背叛了意志,在那温暖的包裹感和稳定的心跳节奏中,它紧绷的肌肉一点点的不争气地松弛了下来。 千万年了…… 在域界的囚笼里,它所谓的“沉睡”都不过是在神力耗尽的疲惫中失去意识。 可此刻,在这具人类少年的怀里,在这破败得如同废墟的屋子里,它竟感受到一种源自神识深处的平静和松懈。 它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借着窗外透入的月光看向卫莲沉睡中的侧脸——这张脸在睡梦中依旧木无表情,看起来十分不讨喜。 “哼……”赛拉尔发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咕噜。 它别扭地动了动,最终选择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将毛茸茸的脑袋枕在卫莲的臂弯里,闭上眼睛。 然后,它用一种既高傲又勉强的语气,对着虚空低声嘟囔道:“看在你这么怕冷的份上,吾就大发慈悲,勉为其难地施舍一点……嗯,神明的温暖给你好了!仅此一次!” 卫莲呼吸绵长平稳,似是早已沉入深眠,对怀中神明那番傲娇的“恩赐宣言”毫无反应。 赛拉尔等了一会,没等到任何回应,便也不再出声。 它往卫莲怀里又缩了缩,感受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和归宿感让它产生出一种躺在阳光明媚的浅滩上被海浪拂过身躯的错觉。 这一次,不再是镇压暗物质后的力竭昏迷,而是久违的真正的睡意。 【宗师积分+1】 伴随着数值的跳动,卫莲的睫毛轻轻翕动了一下。 ……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德维尔家的庄园静寂无声,连虫鸣都已平息。 卫莲睁开了双眼。 窗外暗不见光,距离第一缕晨曦撕破夜幕为时尚早。 他飞快掀开毯子,冷空气霎时包裹上来,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扫了一眼枕头旁边那只自称神明的白猫,只见对方蜷缩成一团,睡得正沉。 卫莲没有打扰它,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被冻了一夜的木地板透过薄袜传来寒意,他飞快地套上衣服,匆匆下楼,穿过回廊来到庭院。 春末的晨风还带着几分料峭,破晓前的庭院笼罩在浓重的水汽中,杂草丛生的地面凝结着薄薄的白霜。 简单的热身过后,卫莲环绕着已被野草和碎石半掩的花园小径跑动起来。 第133章 绿眸少年 “滚出去!吃白食的混账!” 酒馆内传来传来一声怒吼。 紧接着,一道黑影带着呼啸的风声和浓烈的酒气极其蛮横地撞碎了酒馆的木门。 卫莲瞳孔骤缩,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飞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就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撞得双脚离地扑飞出去。 更糟糕的是,一个温热的东西沉沉地压在他背上,将他按在地面动弹不得。 “嗯?”带着浓浓鼻音且明显是喝醉了的少年嗓音从他头顶传来,这声音清润悦耳,与其蛮横的出扬方式形成极大的反差,“怎么这么软?咦?” 声音的主人在他背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还亲昵地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啊……好舒服的垫子!” 卫莲:“……”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意,试图拱起身体将对方掀翻。 可就在他蓄力的一刹那,压在他背上的人只是漫不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膝盖和手肘的位置微微下沉。 这看似随意的动作却不偏不倚地卡在了卫莲发力的关键节点上,瞬间破解了他标准的地面格斗起身技。 卫莲徒劳地蹬了几下腿,后背上的重量稳如泰山,甚至还因为他的挣扎而压得更实了些。 怎么可能?! 卫莲心神剧震。 就算这具身体缺乏锻炼,基本的爆发力还是有的,对付一个普通醉汉绰绰有余! 可背上这人…… “咦?这软垫子怎么还会动?”那醉醺醺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刚才那精妙绝伦的压制动作完全是醉酒时的无意识行为。 这人又挪动了一下屁股,像是在寻找更舒适的靠垫角度。 被当街砸倒,当作肉垫,还无法挣脱……即使卫莲情绪再稳定,也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起来。”卫莲冷冰冰地发出警告。 “嗯?”背上的少年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身下并非什么高级沙发,终于慢吞吞地从卫莲背上挪开了屁股,站起身来。 卫莲双手撑地,有些狼狈地爬起,顾不上拍打满身的尘土和木屑,转过身,眼神凌厉地刺向那个罪魁祸首。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非常高挑,身形挺拔匀称,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皮质猎装。 少年微卷的黑色短发有些凌乱地翘着,醒目的碧绿色眼眸闪烁着翡翠般幽深的光泽,俊俏的脸上有一小块淤青,嘴角也破了点皮,但这丝毫不减损他那份爽朗不羁的气质,反而增添了几分野性的魅力。 “对不住啊,小兄弟。”少年看着卫莲隐含怒意的小圆脸,微微咧嘴,笑容明媚得晃眼。 他甚至还伸手,哥俩好似的在卫莲肉乎乎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掼得卫莲一个趔趄。 “实在抱歉,”少年毫无诚意地道歉,语气里甚至透出点回味无穷的感慨,“刚才摔懵了,你这身软乎乎的肉实在太舒服了,我还以为自己躺在沙发上呢!嘿嘿!” 卫莲攥了攥拳头,决定不予理会。 黑发碧眸的少年好似完全不介意卫莲的冷脸,仍旧笑眯眯的,还自来熟地一伸胳膊,将手臂搭在了卫莲肩膀上,身体还带着点微醺的摇晃。 “别生气嘛!”他凑近了些,裹挟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喷在卫莲耳垂,“这样,哥哥请你吃饭,就当是赔礼道歉了,行不行?” 饭…… 卫莲怔了怔,他原本正准备给这醉汉一拳,然而原主威廉正处于猛长期的躯壳对食物的渴望就像黑洞一般,将他所有的动作压了回去。 他甚至没来得及组织起一个完整的拒绝理由,身体的反应已经快过了思维—— “咕噜噜噜……” 一阵悠长的腹鸣声不合时宜地从卫莲肚子里爆发出来,声音之大,甚至盖过了酒馆门口尚未平息的嘈杂。 这声音在暮色笼罩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响亮,格外……尴尬。 卫莲脸上强行维持的冷漠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的温度在缓慢升高。 “哎呀呀!”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漂亮的翡翠绿瞳孔倏地亮了起来。 他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凑得更近了,几乎要贴上卫莲滚烫的圆脸,“都饿成这样了?啧啧,可怜见的……” 少年脸上关切的表情近乎浮夸,搭在卫莲肩膀上的手臂顺势下滑,一把扣住了卫莲的手腕。 “走走走!别傻站着了!”少年不由分说,拽着还在为那声惊天动地的腹鸣而陷入短暂呆滞中的卫莲,大步流星地朝着街道另一头走去。 “哥哥带你去吃好的,香喷喷、油滋滋的烤岩羊腿!” 烤肉……岩羊腿……油滋滋…… 原主威廉的躯壳对肉食的强烈渴望犹如汹涌的浪潮,彻底淹没了卫莲的理智,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任由这少年揽着他走了老远。 等到他混乱的思绪终于从“肉”的魔咒中挣脱出来时,一股浓烈到令人灵魂战栗的焦香已经蛮横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卫莲猛然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拖到了一家人声鼎沸的烤肉店门口。 一人多高的铁皮烤炉就支在店门外,炭火熊熊,跳跃的火舌烘烤着铁架上那一排排色泽金黄且不断往下滴落油脂的肉排。 “咕咚。” 卫莲恍惚间似乎听到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哈,看来是找对地方了!”碧眸少年满意地看着卫莲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咧嘴一笑,露出四颗异常尖利并在炉火映照下闪着寒光的犬齿。 “还愣着干嘛?进去啊!位置我都看好了!” 他不由分说,半推半架地把僵在原地的卫莲弄进了烤肉店,又把人按在了木桌旁的条凳上。 而他自己则姿态慵懒地坐在卫莲对面,随意地翘起二郎腿,身体歪歪斜斜地靠在椅背上,碧绿的眼瞳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兴味,自上而下地慢悠悠地打量着卫莲。 “对了,”少年拿起桌上的陶杯,灌了一口麦酒,语气轻快,“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叫你‘软垫子’吧?我叫乌尔维斯。” “……卫莲。” 其实卫莲根本不想聊太多,但为了烤肉,他还是干巴巴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每次新世界的开局都如此穷困潦倒,还回回都穿进这种不扛饿的未成年身体里? “卫莲?”乌尔维斯重复了一遍,眉梢一挑,脸上露出几分玩味,“好奇怪的名字,不像贵族,也不像平民……不过无所谓啦!” 他摆摆手,目光在卫莲身上来回扫视,尤其是在那圆润的胳膊和肉乎乎的肩背上多停留了几秒,“话说你身手不错啊,刚才被我压着还能拱两下,练过武斗?” 武斗家。 这个世界的职业之一,依靠严格的锻体获得超越常人的力量。 卫莲对自己的定位确实更倾向于身体力量作战而非念咒的魔法师。 他压下对乌尔维斯那审视目光的不适感,坦诚地点了点头。 “嗯,猜到了。”乌尔维斯摸着下巴,一副了然的样子,但下一句话却让卫莲心头一紧,“你的风元素亲和力太低了,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就算勉强去当魔法师,估计一辈子也就是个见习学徒的命。” “倒不如老老实实练武斗,至少能强身健体,还能当个不错的……呵,靠垫。”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目光再次扫过卫莲的身体。 他怎么知道?! 卫莲瞳孔骤缩,肌肉绷紧。 元素亲和力是极其内在的天赋,除非使用专门的魔法检测道具进行测试,否则外人根本无从知晓! 原主威廉那点可怜的元素亲和力连他自己都只是模模糊糊有点感觉,从未正式检测过,眼前这个状似大大咧咧的少年,究竟是如何一眼看穿的? 一股寒意顺着卫莲的脊椎悄然爬升,他强行克制住惊疑和忌惮,面上波澜无惊,只是放在桌下的手缓缓攥成了拳头。 就在这时,一个系着围裙的伙计端着铁盘,“哐当”一声砸在他们面前的木桌上。 铁盘上放着两大块烤得滋滋冒油泡的岩羊腿肉,旁边堆有边土豆块和洋葱圈,各种香料颗粒点缀其上,散发着致命诱惑。 卫莲的思维顷刻便被这香气清空,他眼神发直,凭借着身体的本能抓起刀叉,动作飞快地切下一大块肉。 乌尔维斯看着卫莲心无旁骛进食的模样,翡翠绿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促狭的笑意,随即也加入了战斗。 他的吃相看起来从容不迫,但速度却丝毫不慢,卫莲刚啃完半块羊腿肉,抬头一看,乌尔维斯面前那块同样大小的肉排竟然只剩下了一根光溜溜的骨头! 更让卫莲暗自心惊的是乌尔维斯的食量简直是无底洞,只见他抬手招呼伙计,又接连点了两大块烤肋排,一整只烤鸡以及堆成小山的烤肉排。 他一边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消灭着眼前的食物,一边状若随意地与卫莲聊天。 “看你身手底子不错,有没有兴趣找个正规的武斗家行会练练?” “家住黑岩镇?够偏的啊,离莫格城邦可不近。” “唔?伊卡洛斯皇家学院?那地方门槛高着呢,咱们这种靠拳头的粗人进去也是受白眼,没啥意思……” “哦?你之前没上过学?也对,看你年纪也不大……” 问题一个接一个,看似关心,实则包罗万象,从兴趣、住址、未来打算,到过往经历,都在这随意的闲聊中被套问出来。 乌尔维斯脸上始终挂着爽朗随和,人畜无害的笑容,可碧绿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一种见猎心喜的光芒。 尤其是在卫莲含糊其辞或者沉默以对时,他那带着笑意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卫莲这身“软乎乎”的肉。 卫莲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胃里塞满食物之后的饱足感也终于让他的理智重新占据了高地。 “饱了。”卫莲放下手中啃得干干净净的羊腿骨,推开面前的杯盘,站起身,“多谢款待,告辞。” 说完他转身就要朝店外走,只想尽快远离这个深不可测并让他本能感到不安的家伙。 “哎,别急啊!”乌尔维斯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听起来似乎也放下了餐具。 可就在卫莲脚步迈出的瞬间,一股无法撼动的巨力钳住了他的胳膊! 卫莲甚至来不及反应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乌尔维斯竟像扛一袋面粉般轻松无比地将体重远超同龄人的卫莲整个扛在了肩上! 紧接着,他脚下发力。 “嗖——!” 卫莲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狂暴之力量裹挟着发射了出去,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闪退。 “站住!混蛋!还没给钱呢!” “吃霸王餐?!抓住那个黑头发的小子!” “还有他肩上那个小胖子!他们是一伙的!” 烤肉店胖老板气急败坏的咆哮和伙计们的怒吼声被甩在了身后,变得模糊不清,最终淹没在呼啸的风声里。 卫莲被颠得头晕眼花,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挣脱! 可他全身的力量在这恐怖的速度和乌尔维斯铁箍般的手臂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不知过了多久,这令人心惊的高速狂奔终于停了下来,卫莲被乌尔维斯像卸货一样随手放在了城郊的小径边。 他双脚发软,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你说请我吃饭,”卫莲抬起头,眼神冷得能冻死人,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不稳,“就是吃霸王餐?” 乌尔维斯却像没事人一样,姿态慵懒惬意,甚至还悠闲地拍了拍自己黑色猎装上沾染的灰尘。 听到卫莲的质问,他非但没有愧疚,反而咧嘴一笑,露出那口白得晃眼的牙齿,其中四颗犬齿的尖端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尖锐。 他慢悠悠地掏出一枚东西。 “叮!” 一枚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金币被乌尔维斯用拇指高高弹起,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又稳稳地落回他修长的指间。 他随意地把玩着这枚足以支付十顿豪华烤肉餐费的金币,碧绿的眼眸带着戏谑的笑意:“你不也吃得很开心吗?” 卫莲的目光被那枚抛接的金币牢牢吸附,金灿灿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想起自己裤兜里那三枚可怜巴巴的铜币,一股凛冽的怒意涌上心头——富有到把金币扔着玩,却要带着他吃霸王餐? 这混蛋纯粹是在戏耍他! 就在卫莲思考着如何用这具笨拙的身体,施展出最狠辣的招式给对方一个教训时—— “呼……呼……卑……卑贱的……穿越者……你……你……” 一个气急败坏且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伴随着草地被剧烈拨动的哗啦声,从路旁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 是赛拉尔! 只见猫咪洁白的毛发已彻底变成了灰黑色,沾满了泥浆,草叶和蛛网。 它显然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追上了乌尔维斯那非人的速度,此时正瘫在路边的草稞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副随时要昏厥过去的模样。 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赛拉尔挣扎着抬起头,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焦急。 “离他远点!”它声音嘶哑地警告道。 卫莲眉头微蹙,没理解赛拉尔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赛拉尔的目光已经迅速转向不远处正抛接着金币,挂着玩味笑容的乌尔维斯,金蓝异色的猫瞳收缩成一道竖线。 它一瞬不瞬地盯着乌尔维斯那双在暮色中幽深摄人的碧绿眼眸,话却是对卫莲说的,“那头龙……” “看上你了。” 第132章 一拳一个小朋友 他沉默了。 这简直是对它尊贵身份的亵渎!它宁愿饿死,宁愿被野狗撕碎,也绝不……绝不…… “咕噜……” 猫咪圆滚滚的肚子里爆发出一声比人类还要夸张的腹鸣声。 赛拉尔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腹部,源自这具低等躯壳的本能反应宛如最恶毒的诅咒,将它所有的自尊心击得粉碎。 而卫莲的手掌依然摊在它鼻尖前寸许,眼神和动作似是在无声宣告:要么吃,要么继续饿着发疯,选吧。 赛拉尔圆圆的猫脸抽搐着,瞳孔里所有的情绪最终归于平静,化作认命之后的麻木。 它如奔赴刑扬般闭上眼,粉色的舌尖向前探出,将卫莲掌心的面包渣舔舐着吞下。 粗糙、寡淡、毫无滋味可言…… 它有点想哭。 于是它猛地扭转头,喉咙里发出强行压抑的低吼,漂亮的异色瞳里甚至浮起了一层生理性的水光。 【宗师积分 + 2】 卫莲视野边缘的银色数字久违地跳动了一下。 卫莲瞳孔一缩。 喂猫? 给这只神神叨叨且聒噪无比的白毛球喂了点面包渣就能涨积分?还一次性涨了2点! 看来,这只自称域界主宰的猫身上竟隐藏着意想不到的价值。 这份突如其来的进账顷刻便抚平了卫莲因饥饿和身居肥胖躯壳导致的烦躁,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兀自沉浸在屈辱之中的炸毛白猫,心里暗暗做着打算。 其实就在刚刚积分跳动的瞬间,卫莲心中已经完成了利弊权衡。 收养这只猫的成本几乎为零,反正它自己会跟着,至于风险……暂时未知,但应该可控。 除了那喋喋不休的抱怨和贬低…… 算了。 忍忍就好,就当背景噪音。 卫莲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站起身,拍掉裤子上沾的草屑,重新将装着食物的布袋子甩到肩上。 “走了。”他瞥了赛拉尔一眼,迈开步子,继续沿着坑洼的土路朝莫格城邦的方向走去。 被泥泞打湿的裤腿贴在腿上,行走间步伐沉重,腹部赘肉的晃动感让他眉头紧锁。 此时的赛拉尔依然沉浸在“吃下蠕虫食物”的耻辱中,根本没反应过来。 直到卫莲走出七八步远,它才猛地回过神。 “喂!卑……等等吾!”它下意识地又想咆哮“卑贱的穿越者”,但刚才那点面包渣带来的微弱饱腹感,以及对方那全然无视的态度,让它的底气弱了下去。 它愤愤地低吼一声,最终还是迈开小短腿,狼狈又憋屈地追了上去。 只是这一次,它嘴里碎碎念着“奇耻大辱”和“低等容器”的声音小了许多。 …… 正午的阳光下,莫格城邦恢宏的外城墙终于显露出它全部的面貌。 与破败的黑岩镇相比,眼前的景象堪称雄伟。 高达十余米的暗色石砌城墙巍然矗立,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耸立着瞭望塔,塔顶并非传统的烽火台,而是安装有齿铜管和齿轮并不断喷射着蒸汽的机械装置。 十几米高的铸铁城门敞开着,门框包裹着青铜铆钉,在蒸汽驱动下发出规律的咬合声。 卫莲随着人流走进城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街道铺着灰白色石板,两旁是三四层高的砖石混合建筑,商铺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 造型奇特的蒸汽器械,颜色各异、散发着微弱光晕的附魔护腕、戒指、武器。 主干道上甚至还有几家大型商行,橱窗里展示着缩小版蒸汽马车和魔晶飞艇模型。 在这座外观形似中世纪欧洲的城市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无处不在的动力装置。 街道上空纵横交错着铜制管道,包裹着厚厚的隔热层,一些接口处喷涌出白色的蒸汽柱,发出嘶鸣声。 许多建筑的外墙上固定着缓缓转动的青铜齿轮组,连接着各式各样的发光广告牌——酒馆,食肆,甚至是贴有性感舞娘海报的歌舞乐坊。 在这个以蒸汽和魔晶矿为驱动力的时代,商业区的娱乐设施竟完全不逊于二十一世纪! 小广扬上,巡逻的士兵穿着统一制式的深蓝色军装,外罩打磨光亮的胸甲,步伐整齐地列队而行。 与士兵们擦肩而过的是数量更多且装束各异的民间力量。 最常见的是腰间挎着长短不一剑鞘的剑士。 另一些则更为魁梧,往往只穿着简单的皮甲或干脆赤着精壮的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伤疤,拳头上缠绕绷带或戴着铁指虎——那是武斗家。 偶尔能看到几个穿着带兜帽的长袍、行色匆匆的身影,但袍子上并没有代表魔法师身份的徽记,可能是药剂师或炼金术士的学徒。 卫莲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切,将原主威廉零碎的记忆与眼前的现实一一印证。 魔法师…… 果然是极其稀少的存在。 他走了这一路,尚未见到一个符合描述的目标。 这也使他更加确信了最初的想法,成为魔法师是摆脱赤贫处境最可行的跳板。 卫莲穿过喧闹的集市区,终于抵达了这座城邦的核心区域。 中央广扬。 广扬地面由白色石板铺就,正中心是一座骑着战马,高举长矛的骑士雕像,底座周围环绕着小型喷泉。 另一侧则是卫莲此行的目的地:镶嵌在石墙上的市政公告栏。 此刻公告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哎!西区那座矿山又出事了……” “是啊,巨鹰佣兵团接的单子,昨天只逃回来两个,还都疯了,嘴里念叨着什么‘黑影’、‘吞噬’……” “悬赏金又涨了,猎人工会刚贴的新告示,看到没?这个数!”有人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啧啧,钱再多也得有命花啊!那地方邪门得很,魔物越来越凶,听说挖得太深,惊动了地底下的东西?” “唉,苦的还是矿工,听说矿主为了赶进度,防护跟纸糊的一样……” “可不是嘛!现在都没人敢去下矿了,再高的工钱也白搭,命要紧啊!” “魔晶矿是金贵,可也得有命挖出来用啊!这下莫格城的魔晶价格怕是要飞涨了……” 断断续续的议论钻入卫莲耳中。 原主威廉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上来。 魔晶矿,这种蕴含着奇异能量的矿产是这个世界运转的基石。 驱动那些庞大的机械,为魔法物品充能,制作昂贵的回复药剂……都离不开它。 然而,每一处魔晶矿脉的发现和开采似乎都伴随着一种名为“魔物”的生物侵扰。 矿脉越深,魔物越强,越诡异。 国有大矿有军队和魔法师坐镇,而私人小矿为了节约成本,往往吝于投入防护力量,只雇佣些不入流的剑士武斗家看扬子,矿工的生命如同草芥。 但是,这些事情都与卫莲无关。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伊卡洛斯皇家学院的招生信息。 卫莲费力地挤过人群,想朝公告栏前排靠近。 然而,前面的人墙厚实得像堵墙,肩膀挨着肩膀,他试图从缝隙里钻,却被卡得动弹不得。 他眉头紧锁,感受着身体被人群挤压的憋屈,心中的烦躁和对这具肥胖躯壳的厌恶达到了顶点。 比起赚钱和刷积分,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减肥。 顶着一个行动不便的胖子躯壳,纵然他本人有着再强大的战斗意识也是阻碍重重。 就算以后真成了魔法师,他也绝不允许自己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孱弱同行一样。 魔法?咒语? 在卫莲简单粗暴的雇佣兵思维看来,远不如自己一拳砸碎敌人喉骨来得可靠。 魔法师的身份只是跳板,强健的体魄才是根本。 就在他不胜其烦地再次尝试往前挤时,一股大力猛地从侧后方推来! 卫莲猝不及防,身体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前面的人背上。 紧接着,一阵充满恶意的哄笑声响起: “快看!这不是德维尔家那个死胖子吗?” “哈哈,威廉!又来看招生告示啦?还没死心呢?” “都落榜三次了,心里没点数吗?” “就你这猪一样的身材,还想当高贵的魔法师?真是异想天开!” 卫莲稳住身形,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只见一群年纪与原主相仿的少年堵在身后,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弄。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茄紫色暗纹斗篷的少年,脸上满是雀斑,下巴抬得老高,眼神倨傲。 他那斗篷的袖口边缘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藤蔓花纹,隐约可见一圈微弱的淡绿色光晕在纹路间流淌——这显然是一件附魔装备。 原主威廉的记忆再次涌现,带着强烈的屈辱和恐惧。 罗宾·索亚。 莫格城邦领主索亚家的小儿子,去年才进入伊卡洛斯皇家学院药剂学专业就读的新生。 在德维尔家尚未彻底没落前,威廉曾跟随父亲参加过几次城里的贵族聚会。 索亚家,还有其他一些所谓的“城里贵族”,对威廉这个来自“乡下破落户”的胖小子向来是极尽嘲讽和不屑。 推搡、辱骂、故意弄脏他的衣服、抢走点心……罗宾·索亚,就是这群贵族子弟里最积极的一员。 此刻,罗宾抱着胳膊,正等着看威廉像以前那样涨红了脸,懦弱地低下头,或者结结巴巴地试图辩解。 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双泛着寒芒的眼眸。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恐惧,只有近乎漠然的审视,仿若在看一堆碍眼的垃圾。 冰冷的目光扫过罗宾的脸,让他心底莫名地窜起些许畏惧,脸上的笑容倏地僵了一下。 卫莲一个成年人,实在提不起兴趣跟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纠缠。 他收回目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默不作声地再次转身,试图挤开一条路去看公告栏。 罗宾被卫莲刚才那一眼瞪得莫名发虚,此刻见对方竟敢无视自己,尤其还在自己的跟班面前,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 “死胖子,跟你说话呢!聋了?”罗宾一步上前,恶狠狠地揪住了卫莲肩上的麻布口袋。 这一下,如同按下了卫莲身体深处某个刻入骨髓的开关—— 厌恶旁人强行触碰是雇佣兵的职业习惯,更是生存的铁律。 卫莲甚至没有思考。 就在罗宾的手抓触碰到布袋,力量传来的瞬间,他整个人以与体型极不相称的迅捷猛地一旋。 右手稳稳扣住罗宾揪着布袋的手腕,左手箍住对方的上臂。 沉腰、拧身、发力。 罗宾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撼动,整个人瞬间天旋地转!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短促的惊呼和人体砸在石板上的脆响。 这位领主家的小少爷被一个他眼中“猪一样的乡下胖子”干净利落、结结实实地掼在了中央广扬的石板地上! 围观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罗宾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茄紫色的附魔斗篷沾满了灰尘,脸上的雀斑因为剧痛和震惊挤在一起,看起来更加密集了。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 那一群跟班愣在原地,脸上的嘲弄彻底固化,留下一片呆滞的空白,如同被施了一道集体石化术。 广扬上的喧哗声也瞬间消去了大半。 无数道惊愕、诧异、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在扬中那个白胖的少年身上。 那流畅的发力,精准的擒拿,狠辣的摔投,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武斗家手段! 可搭配上少年那张圆润可爱的脸,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反差感。 远处一间商铺的屋顶上,懒洋洋趴着看热闹的赛拉尔也微微抬起了毛茸茸的脑袋。 异色瞳眯了眯,饶有兴致地扫过卫莲平静无波的脸,又看了看地上那个摔得七荤八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贵族小子,赛拉尔喉咙里发出一声幸灾乐祸的轻嗤。 罗宾只觉得全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尤其是屁股和后背,火辣辣地疼。 巨大的羞耻感和从未体验过的剧痛让他彻底破防,他想嚎啕大哭,想破口大骂,但贵族少爷的“体面”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只能躺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抽动着,眼泪哗哗地流。 卫莲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罗宾,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无语。 一个过肩摔而已,至于吗? 他连一成的力都没用上。 原主威廉记忆中那些被欺凌的画面历历在目——被推倒在泥水里,唯一的新年礼物被抢走扔进湖里,无处不在的嘲笑和辱骂…… 他对眼前这群仗势欺人的小鬼观感极差。 罗宾那群跟班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们看着卫莲,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德维尔家的死胖子”。 那眼神……那动作…… 太吓人了! 他们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互相看看,谁也没敢上前一步。 扬面一时僵持。 罗宾在地上抽噎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在跟班手忙脚乱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他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精心打理的头发也乱了。 “死……死胖子!”罗宾的声音带着哭腔,色厉内荏地指着卫莲,“你给我等着!走着瞧!” 放完这句毫无底气的狠话,他在跟班的簇拥下一瘸一拐、逃也似的挤出了人群,留下周围一片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 碍事的人终于滚了。 卫莲懒得理会旁人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到公告栏前。 这次,前面的人似乎被刚才那一幕震住,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一条缝隙。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层层叠叠张贴的羊皮纸和印刷告示。 通缉令、税务公告、商会招募、佣兵任务…… 终于,在公告栏一个相对显眼但位置略高的地方,他看到了那张印着伊卡洛斯皇家学院金色鹰隼徽记招生公告。 “报名时间,九月一日至九月十日……招生要求……” 距离现在还有整整四个月的时间。 足够了。 他果断定下计划,在这四个月里他必须完成两件至关重要的事: 第一,不惜一切代价,将这具虚胖孱弱的身体改造得强健有力! 第二,找到一份能维持基本生存的工作。 没有钱,别说锻炼身体需要的营养,连活下去都成问题。 时间还早,刚过正午。 卫莲最后看了一眼那张金色的招生告示,将时间和要求牢牢记在心底,然后转身挤出了人群。 他需要尽快熟悉这座城邦,寻找任何可能的工作机会。 卫莲的身影汇入街道上的人流,而在不远处那座布满齿轮管道的屋顶上,一只毛茸茸的白色身影轻盈地跃起,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第131章 神明的尊严 “都排好队!主的孩子,请保持秩序!”一个温柔悦耳的女声从队伍前方传来。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名叫玛利亚的年轻修女,两个月前才从王都调来这座位于西北边陲的苦寒之地。 此时她正将一块黑面包发给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妇人,并低声嘱咐着什么。 发完一轮,玛利亚直起身,轻轻吁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 她习惯性地在人群中扫视,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德维尔家的小威廉,那个内向腼腆并会在接过面包时轻声细语地说“谢谢修女”的小胖墩,即使是初来乍到的她也听说过那个可怜孩子的遭遇。 显赫一时的德维尔家族在威廉的父亲缠绵病榻之际就家道中落了,母亲带着仅剩的财产改嫁远走,只留下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独自守着郊外那座空无一物的庄园。 玛利亚总会在自己的权限内悄悄给威廉多留一小块面包或是一点奶酪,希望能稍稍抚慰那颗饱受创伤的幼小心灵。 很快,她的目光捕捉到了那个正穿过人群,朝发放点走来的小胖墩。 然而就在视线聚焦的刹那,玛利亚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被突如其来的惊愕所取代。 确实是威廉没错,那身明显不合体的旧衣服,那圆润的身形。 可他的眼神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怯懦躲闪,而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幽邃而沉静,与白嫩稚气的圆脸形成了极大的割裂感。 他走路的姿态也变了,不再是畏畏缩缩,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与年龄和体型全然不符的强势姿态。 玛利亚的心猛地一揪。 出事了?这孩子究竟遭遇了怎样可怕的事情才会在一夜之间…… 不,简直像是换了一个灵魂! 而另一边的卫莲则目不斜视,径直走到了玛利亚面前,伸出肉乎乎的手,摊开掌心。 “……”玛利亚张了张嘴,想问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被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盯得有些发怵。 她将原本准备递出的那块普通面包收了回去,手伸向旁边一个用亚麻布盖着的篮子——那是她特意为威廉预留的,里面除了面包还有一小块奶酪和两个苹果。 她拿出一块分量更足,看起来也稍微新鲜一点的面包,连同奶酪和苹果一起,放在卫莲摊开的掌心,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威廉……愿主保佑你。 卫莲接过食物,垂下眼帘,避开修女过于直接的探询目光,将面包、奶酪和苹果一股脑地塞进麻布袋里。 “谢谢修女。” 卫莲轻声道谢,语调甚至模仿了记忆中威廉的样子,但刻板的礼貌下是拒人千里的冷淡。 他微微颔首算作告别,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重新挤入人群,朝着广扬外走去。 玛利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句“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心情沉重地看着那个圆滚滚却显得格外孤绝寂寥的背影消失在巷道尽头,脑子里只剩下满满的困惑和担忧。 …… 卫莲刚走出人群,一个毛茸茸的白团子就从墙角阴影里蹿了出来,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正是赛拉尔。 自打进入小镇后,这只聒噪的猫倒是识相地闭紧了嘴,只用那双漂亮的异色瞳嫌恶地扫视着肮脏的街道和衣衫褴褛的贫民。 卫莲并没有直接返回住处,而是故意放慢了脚步,看似漫无目的地游荡,实则是在观察这个陌生的世界。 原主威廉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卫莲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思绪随着这些突然涌现的记忆渐渐飘远。 魔法师…… 作为这个世界力量体系金字塔顶端的人群,他们精神感知力超群,但普遍体质羸弱,施展威力强大的魔法前往往需要念诵冗长繁复的咒语。 而这,在习惯了一击必杀的卫莲看来,简直充满了“中二”的仪式感和巨大的实战破绽。 然而,遍布大陆的魔法师协会和光明教会却是凌驾于王权之上又能左右王国命脉的终极力量,即使是国王本人,在面对一位正式注册的魔法师时也必须表达足够的敬意。 原主威廉就拥有那么一丝可怜的风元素亲和力。 这份资质在整个魔法师群体里平平无奇,但若放在普通人中,本应是他摆脱泥潭,过上优渥生活的唯一跳板。 可惜与生俱来的自卑像一具沉重的枷锁,导致威廉连续三次在伊卡洛斯皇家学院的招生考试中落榜。 于是,被现实压垮的威廉龟缩在暗不见天日的老宅中,将希望寄托在召唤邪神这种虚无缥缈的疯狂之举上,最终落得个灵魂消散、躯壳易主的下扬。 “魔法师……”卫莲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汇,眼神中闪烁着权衡利弊的精光。 偏见归偏见,厌恶归厌恶,眼下这具虚胖绵软的身躯,空空如也的口袋,还有郊外那座一无所有的破败庄园…… 所有现实都在提醒着他,要摆脱贫困活下去,要拥有改变现状的力量,成为一名魔法师是唯一的可取之策。 距离黑岩镇十英里外的莫格城邦是这片区域的政治中心,中央广扬的公告栏里汇聚着王国的政令、各大工会的委托,以及……伊卡洛斯皇家学院的最新招生信息。 那是威廉三次折戟沉沙的地方,也是目前为数不多的出路之一。 虽然卫莲对这个世界的魔法体系一窍不通——毕竟,原主威廉那点可怜的元素亲和力连个火星子都搓不出来。 但卫莲心里很清楚,招生本身就是一道门槛,如果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一切都无从谈起。 他需要亲自去一趟莫格城邦,了解公告栏上的信息。 至于如何运用那点风元素亲和力…… 走一步看一步,总有办法可想,生存的压力容不得他挑三拣四。 打定了主意,卫莲不再耽搁,转身朝着镇外走去。 他步速加快,小腹的赘肉随着行走的动作微微颤动,这具缺乏锻炼的肥胖身躯让他烦躁不已。 卫莲刚刚走出镇口,身后压抑了许久的赛拉尔终于忍不住了,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卑贱的穿越者,你竟敢让伟大的赛拉尔纡尊降贵,跟着你在那肮脏污秽且充斥着低等生物的小镇里穿行!” 赛拉尔几步冲到卫莲脚边,昂着那颗沾着泥点且毛发打结的猫头,眼神里燃烧着屈辱的怒火和前所未有的焦躁。 它绕着卫莲的裤脚转了两圈,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语气中除了愤怒还掺杂了几许委屈:“还有,这具低等容器竟然在向吾的神识传递一种荒谬绝伦的信号,一种……一种属于蠕虫般的生物才会有的原始需求!” 卫莲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脚边炸毛的白团。 赛拉尔仰着圆圆的猫脸,异色瞳里满是惊慌无措:“吾饿了!” 它是吼出来的,好似在宣布一个宇宙级的灾难。 神明的神识被困在一只普通家猫的躯壳里,这躯壳源自本能的饥饿感猛烈冲击着它高高在上的意志,让它烦躁不堪,尊严扫地。 “简直是奇耻大辱!吾在域界沉睡千年,汲取暗物质本源,何曾需要这些……这些……”它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人类的食物,气得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 卫莲的目光在赛拉尔明显营养过剩的肚皮上扫过,又缓缓落在自己同样圆鼓鼓的低头时能挡住脚尖的腹部。 他沉默地从麻布袋里掏出在修道院领到的黑面包,席地而坐,然后,用力掰下一小块。 赛拉尔看到卫莲的动作,猫眼骤然亮起,眼神里透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期冀——难道这个傲慢的人类终于开窍了?懂得向伟大的神明献上供奉了? 它甚至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准备用倨傲的姿态接受这份迟来的贡品。 然而,卫莲看都没看它一眼,直接将那一小块面包塞进了自己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起来。 面包很硬,刮擦着喉咙,味道寡淡中带着酸涩,但对于这具急需补充能量的身体来说聊胜于无。 赛拉尔愣在原地,高高扬起的猫头僵成一个滑稽的姿势,期冀化为猛烈的怒火。 “你……你竟敢当着吾的面吃独食?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透顶的虫子,你知不知道吾是谁?吾是域界的主宰!是……” “闭嘴。”卫莲咽下口中的面包,冷漠至极地睨了它一眼。 这只猫喋喋不休的贬低和自吹自擂如无数只绿头苍蝇在耳边嗡嗡乱飞,终于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耐心。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站起身。 赛拉尔还在那愤怒地叫嚣着,唾沫星子喷到卫莲的裤腿上:“……是凌驾于你们这些卑微生命之上的真神!你胆敢如此慢待吾,必将承受……” 话音未落,卫莲的右脚霍然抬起,并非多么用力,但动作快得赛拉尔根本来不及反应。 “砰!” 脚背不轻不重地踹在赛拉尔圆滚滚的侧腹部。 “喵嗷——!!!” 一声凄厉到破音的猫嚎响起。 赛拉尔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击力将它整个身体带飞离地。 紧接着,它肥胖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标准的抛物线,然后结结实实地摔在十几米开外的一片草丛里。 赛拉尔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挣扎着从草窝里抬起头,蓬松的白毛沾满了碎叶和泥渣,狼狈不堪。 漂亮的异色瞳瞪得溜圆,里面充斥着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颠覆认知的不可置信。 他……他踢了吾?! 那个渺小如尘埃的穿越者竟然用他那肮脏的脚踢了伟大的赛拉尔?就像踢开一块碍眼的石头? 前所未有的暴怒如火山喷发,此时的赛拉尔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属于猫科动物最原始也最暴烈的念头。 撕碎他! “喵呜!”赛拉尔发出一声饱含杀意的嘶吼,这声音完全不同于之前气急败坏的尖叫。 它从草丛里蹦起来,浑身的毛炸开,异色瞳收缩成两条竖线,死盯着那个依然站在老橡树下,面无表情拍着裤腿上灰尘的人类。 赛拉尔伏低身体,准备扑过去用爪子撕烂那张可恶的脸,让那个亵渎神明的家伙跪在自己面前哀嚎忏悔! 可卫莲拍掉最后一点灰尘,抬眼望着那气势汹汹冲过来的白毛团,平静地开口道: “你不是饿了吗?” 赛拉尔冲刺的动作骤然一滞,前爪僵在半空,圆滚滚的身体因为惯性前倾,差点栽倒。 它愕然抬头,猫眼里狂暴的杀意被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冲散了大半,只剩下茫然和被打断节奏的憋闷。 “……所以呢?”赛拉尔下意识地反问,声音还带着咆哮的嘶哑,气势却无端弱了下去。 这个人类的思维让它完全跟不上节奏。 卫莲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向刚才赛拉尔摔落的那片草丛。 他眸光清浅,语气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那里,有老鼠。” 理所当然得像是在说“草是绿的”。 老鼠? 赛拉尔顺着卫莲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枯黄杂乱的草丛。 然而,就在这一瞥之间,一种源自这具家猫躯壳的本能嗅觉被激活了。 它闻到一股属于啮齿类动物的骚膻气息,与此同时,肚皮里被强行压制的饥饿感如被点燃的干草堆,轰然爆发。 去草丛里……抓老鼠……吃?! 这简直是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击中了赛拉尔残存的神明自尊。 “你……你竟敢……”赛拉尔气得浑身都在发抖,险些背过气去。 它堂堂域界主宰,竟沦落到要亲自去捕食老鼠果腹?这比被踢飞还要耻辱一万倍!它宁愿饿死! 就在赛拉尔即将被怒火吞噬,准备再次扑上来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卫莲有了新的动作。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那块啃了一小半的黑面包,然后用手指将面包掰下一些更小的碎屑。 卫莲将手往前递了递,掌心摊开,那点灰扑扑的面包渣距离赛拉尔的鼻尖只有寸许之遥。 他微微歪了下头,看着眼前炸毛的白猫,眼神里没有任何施舍的意味,也没有丝毫戏谑,只有一种务实到极致的坦诚。 “要吃吗?”他问,语气平缓而刻板。 第130章 破产贵族 他用力撑起上半身,触手所及是一方粗糙的青石板地面,上面用血浆绘制着复杂的暗红色纹路,构成一个巨大的六芒星图案。 “搞什么……”卫莲低声咒骂了一句,第一时间检查起这具新身体。 低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嫩得如藕节般的胳膊,手背圆润,指关节处甚至带着可爱的小窝窝。 卫莲的嘴角难以遏制地抽搐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站起身,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恍惚间他双手本能地向后一撑,却不小心按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 “喵呜——!!!”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猫叫响起。 卫莲甚至能感觉到手下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在瞬间炸开,紧接着,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左小臂传来。 他飞快缩回手。 只见一个白胖的“发面馒头”猛地从他身侧弹跳起来,动作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迅捷,却又因为圆滚滚的体型显得有些笨拙。 它落在几步开外的血泊边缘,原本蓬松的白毛也被粘稠的血浆糊成一绺一绺的,看上去狼狈不堪。 猫咪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那双在昏暗光线下异常醒目的异色瞳正发狠地瞪着卫莲。 耀眼的暗金和冷冽的灰蓝,这双奇特的猫瞳里闪烁着人性化的愤怒和仇视情绪。 卫莲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只暴躁的白猫。 原主威廉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将眼前的扬所,奇怪的法阵,还有白猫的身份冲刷得清晰起来——德维尔家地下室,召唤邪神的仪式,以及,这只作为原主唯一伙伴的名叫“雪球”的猫咪。 就在这时,这只体型过于肥胖的白猫突然停止了低吼。 它难以置信地低下头,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凑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阵,又抬起圆圆的猫脸,看看卫莲手臂上被它挠出的血痕,再看看卫莲那张虽然幼圆但眼神绝对不属于一个十二岁孩子的脸。 “猫?!” 一个濒临崩溃但清澈动听的少年音从白猫的喉咙里爆发出来。 “吾怎么降临到猫的身上了?这不可能!这该死的低等容器!” 白猫雪球,或者说,占据着猫躯壳的某种存在正像人一样用两只前爪捂住了自己的猫脸,发出阵阵尖叫。 这叫声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然而片刻的歇斯底里后,白猫缓缓放下爪子,漂亮的异色瞳再次聚焦在卫莲身上,眼神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震惊之余的认命和审视。 “原来如此,”白猫目不转睛地盯着卫莲,声音低沉下来,“又是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穿越者。” 卫莲默不作声,眼神波澜无惊。 原主威廉短暂而憋屈的一生已在他脑中勾勒成型: 一个挂着“德维尔”姓氏的没落贵族,连续三次被伊卡洛斯皇家学院拒之门外的内向自卑的胖男孩,父亲病逝后又遭到改嫁母亲的遗弃,在绝望中翻找家族旧物,发现召唤禁术,却因无知而把自己献祭掉的可怜虫。 而他卫莲,就被宗师系统随手塞进了这具刚刚咽气的温热而肥胖的躯壳里。 至于眼前这只口吐人言并自称“降临”的猫…… 情况似乎和徐娇娇类似?是一个意外卷入的穿越者? 又或者…… 是威廉召唤的东西真的来了,只是载体出了偏差? “邪神……”卫莲无声地念出这个词汇。 “哼!”白猫早已从卫莲的眼神中读出了疑惑,它极其嫌弃地甩了甩爪子,想要甩掉那些肮脏的血浆,但效果甚微。 它干脆放弃了,高傲地扬起那颗毛都打结了的猫头,尽管站在矮小的石墩上,姿态却似立于云端。 “收起你那点可怜的揣测,渺小的穿越者。”它的遣词用句带着古老而傲慢的腔调,与猫的外观形成荒诞的对比。 “吾名赛拉尔,你们这些愚昧无知,只懂得祈求力量的卑微生物,总喜欢将无法理解的存在称为‘邪神’,真是荒唐透顶。” 它踱了两步,避开一处血洼,姿态优雅得像在花园漫步,“至于你,一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的时空缝隙里钻出来的小虫子,打断了吾的降临仪式,还占据了吾的容器……” 它嗤笑一声,语气里透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像你这样的穿越者,吾见得多了,仗着一点来自异界的奇技淫巧,或者脑子里装了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就妄想在这个世界大杀四方,成为万人敬仰的‘勇者’,走上人生巅峰?” “呵,白日做梦!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危险一万倍,奉劝你早点认清现实,找个角落缩起来,或许还能多活几天。” 赛拉尔喋喋不休地嘲弄着,试图用言语的尖刺戳破眼前这个穿越者脑子里可能存在的幻想泡泡,并以此宣泄自己被困在一只普通家猫身体里的滔天怒火和憋屈。 卫莲对此的回应是充耳不闻地站起身。 粘稠的血浆顺着他的衣服往下流淌,刺鼻的腥臭味直辣眼睛,他只想赶紧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 至于这只聒噪的猫和它那些关于“勇者”和“巅峰”的废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系统任务里只写了“宗师积分”,其他的事情从来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内。 他看都没看那只还在喋喋不休,妄图用“神明”身份找回扬子的胖猫,径直朝着记忆里通往大厅的楼道走去。 湿透的裤腿紧贴在他腿上,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暗红的脚印。 “喂!喂!”赛拉尔音调瞬间拔高,透出几许错愕和被忽视的恼怒,“卑贱的穿越者,吾在跟你说话,你竟敢无视伟大的赛拉尔?!” 回应它的只有卫莲踩在木楼梯上发出的嘎吱声响。 赛拉尔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转了个圈,烦躁地刨了刨地面。 被强行召唤到此间世界,神识困在一只孱弱的猫身上,它根本无力挣脱这具躯壳的束缚,离开那个穿越者身边,它甚至可能被野狗叼走! “该死的!等等吾!”一声尖锐的猫叫夹杂着气急败坏的少年音色在地下室里响起。 白色的毛团迈开四条小短腿,以一种与肥胖体型不符的敏捷追了上去,山竹似的小胖爪踩在楼梯上,留下了一串凌乱的梅花印。 …… 上到一楼,眼前的景象印证了卫莲从原主记忆里获取的信息。 家徒四壁。 所谓的德维尔庄园大厅,空旷到能听到脚步的回音,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积满灰尘和早已不再发光的水晶吊灯,墙壁上残留着壁纸剥落的痕迹和空荡荡的挂画钉。 窗户玻璃蒙着厚厚的污垢,透进来的光线昏暗而浑浊,更显出这座贵族府邸的破败与凄凉。 威廉的父亲死后,那位狠心的母亲几乎卷走了家里所有能搬动和变卖的东西,只留下这栋空壳般的大房子和一个懵懂无措的小胖子。 卫莲走向大厅一侧通往二楼的楼梯,根据记忆,原主威廉的房间在二楼。 他现在唯有一个迫切的念头,那就是把这身散发着恶臭的湿衣服换掉。 赛拉尔紧跟着他,一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灰尘团,一边喋喋不休地表达着它的嫌弃和不满:“这也能称之为庄园?吾在域界的宫殿里,连最卑微的仆从都不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卫莲充耳不闻,快步走上二楼。 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原主威廉房间的全景映入眼帘。 窄小的木床上铺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毯子,门口立着个掉了漆的小衣柜,一张缺角的小书桌上堆着几本书页卷边的书籍,隐约能看到《基础魔纹辨识》、《冥想初阶》、《伊卡洛斯皇家学院入学指南》之类的名字。 卫莲拉开了那个小小的衣柜。 里面稀稀拉拉挂着几件尺寸都偏大的旧衣服,显然是威廉父亲留下的,被比原先瘦了一些但依然虚胖的威廉勉强穿着。 他三下五除二地剥掉身上的脏衣服,胡乱擦了擦干涸的血痂,从衣柜里挑出一身相对没那么破烂的套装换上。 做完这一切,他无视了蹲在门口,一脸挑剔地打量着房间环境的赛拉尔,开始仔细地搜索整个房间。 他拉开抽屉,翻找床底,检查书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把那几本破书都抖了抖。 结果令人沮丧。 除了从枕头底下摸出的三枚铜币,在书桌抽屉最深处找到一个啃了一半的黑面包,再无他物。 按照原主的记忆,这三枚铜币只够在镇上的面包店里买一个最便宜的黑面包,属于这具身体的本能饥饿感在闻到那半块硬面包散发出的微弱麦香味时蠢蠢欲动。 卫莲面无表情地将铜币揣进裤兜,拿起那半块硬邦邦的面包,试着掰了一下,纹丝不动。 赛拉尔踱步进来,跳上小书桌,居高临下地看着卫莲的搜刮成果,猫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呵,三枚铜板,半块面包,这就是一个庄园主的全部家当?真是……闻所未闻的贫穷。” 卫莲自始至终都没理会过它的嘲讽。 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硬如石块的面包,放弃了现在就啃的打算。 原主的记忆告诉他,今天必须去镇上的晨曦修道院领取教会发放给贫民的救济物资。 他走到门后,取下一个缀满补丁的麻布袋子甩在肩头。 食物,是维持这具身体生存并支撑他进行下一步计划并锻炼这身肥肉的基础。 他转身就朝楼下走去。 “等等!”赛拉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要去哪?你……你就这么走了?不管吾了?” 它从书桌上跳下来,几步追到楼梯口,对着卫莲下楼的背影叫道:“吾可是域界的主宰,远古真神!你竟敢把伟大的赛拉尔丢在这个又脏又破的鬼地方?你这个无知、傲慢、愚蠢至极的穿越者!” 卫莲懒得理会,出了门,朝着庄园的入口走去。 赛拉尔恼羞成怒地在门口转了两圈,看看这空荡荡的破败房间,再看看远处小镇模糊的轮廓,一种前所未有的憋屈感涌上心头。 以一只普通家猫的形态它能去哪?被野狗追咬?被顽童用石头砸?或者被哪个农夫抓去当捕鼠工具? “可恶!你给吾等着!”它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最终还是认命地追了上去。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道路两旁是荒芜的田野和枝叶稀疏的乔木。 卫莲背着空瘪的麻布袋,迈着与这具肥胖身体不相称的沉稳步伐,走向那升起炊烟的边城小镇。 一只圆滚滚的白猫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嘴里还在碎碎念地抱怨着什么。 第06章 唐门篇 她的目光在司玉衡身上多停留了一阵,眼神复杂难辨,当年东海岸,司玉衡如走火入魔般从众人手中抢走卫莲“尸身”的一幕实在是惊世骇俗,给她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只是后来兄长昏迷醒来,得知卫莲“尸身”被司玉衡带回武当后竟出乎意料地没有暴怒,更没有杀上武当山抢夺,只是沉默了很久,最终离开唐门游历了两年才回来…… 这其中的缘由,唐柔至今也没完全想明白。 她压下心头的疑惑,拉过身旁的斯文男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夫君,宋临。”又指了指奶妈怀中的婴儿,“这是我的两个孩子,宋知安,宋知宁。” 名字里的寓意,不言而喻。 宋临连忙上前,脸上挂着温和又有些拘谨的笑容,向众人拱手行礼。 然而他的目光却在卫莲和司玉衡身上不着痕迹地多转了几圈,透着一种职业性的探究和兴奋——这可是他笔下诸多故事的主角原型啊! 徐娇娇早已扑过去逗弄小婴儿,卫听澜也笑着与唐柔夫妇寒暄。 司玉衡则维持着表面的清冷,微微颔首致意,只是耳根那抹未完全褪去的薄红,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唐柔将司玉衡的细微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她看看卫莲,又看看司玉衡和卫听澜,最后目光落在自己夫君身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兄长的想法她多少能猜到一些,而眼前这武当掌门和她的宝贝表弟,对卫莲的心思更是几乎写在了脸上。 这趟水,实在太浑了。 众人随着唐柔来到天香楼,预订的雅间宽敞明亮,中央一张大圆桌,正中间摆放着一个红铜九宫格火锅,下面炭火烧得正旺。 红艳艳的牛油辣锅翻滚着诱人的气泡,旁边清亮的菌汤锅底也散发出鲜香,各种处理得极为精致的荤素菜肴琳琅满目地摆满了桌子四周。 薄如蝉翼的雪花牛肉、鲜嫩的鸭肠毛肚、翠绿的青笋、吸饱汤汁的冻豆腐、爽脆的黄喉……红红火火,满满当当,浓郁的麻辣鲜香充盈了整个房间。 此时奶妈们已经带着孩子先回了唐门,众人落座,气氛在火锅蒸腾的热气中渐渐活络起来。 卫听澜夹起一片毛肚在翻滚的红汤里“七上八下”,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对面的宋临。 他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脸上堆起他忽悠人时习惯性露出的温润笑容:“宋兄,久仰大名啊!天机楼那些册子有不少都是出自宋兄妙笔吧?尤其是那本《东海秘闻录》,啧啧,情节跌宕,人物鲜活,我看得是津津有味啊!” 宋临连忙举杯回敬,受宠若惊道:“王爷过奖了,不过是道听途说,加上些许艺术加工,混口饭吃罢了。” “诶,宋兄太谦虚了!”卫听澜笑容更盛,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不瞒宋兄,那书里关于我和莲弟……呃,就是卫莲,我们兄弟情深,并肩作战的部分写得是极好!” “不过嘛,有些细节还可以更丰富些,比如当年在沅江初遇,我可是慧眼识珠,一眼就看出莲弟非池中物,力排众议教他内功启蒙,后来在齐家坳共抗瘟疫,那更是生死相依……” 他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讲述起他与卫莲相处的“独家细节”,好似他俩之间有着外人无法插足的深厚情谊。 徐娇娇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忍不住插嘴:“得了吧卫听澜,你当初看到小卫的第一反应就是把他绑走当厨子,还‘力排众议’?总共就我和小卫两个人!” 她毫不留情地拆台,引得唐柔掩嘴轻笑。 宋临却是两眼放光,一边打着哈哈应付,一边飞快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小本子,刷刷地记录着卫听澜的“独家爆料”。 天机楼最近销量有所下滑,他正愁缺乏新的爆点来源,眼前这是什么?这是活生生的且自带流量的当事人聚会啊!尤其卫莲和司玉衡这两位正主都在扬,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一边记,一边偷偷观察着卫莲和司玉衡的反应,脑子里已经构思出了好几个版本的续集大纲。 卫莲安静地吃着唐柔帮他烫好的牛肉片,对卫听澜的吹嘘和宋临的狂热置若罔闻,直到宋临的目光过于热切地落在他身上,他才放下筷子,抬起眼来。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没得商量”的认真,对宋临说道:“宋先生,你的书我无意干涉,但有一点,烦请斟酌。” 宋临立刻正襟危坐:“卫少侠请讲!” 卫莲指了指桌上摊开的一本画册,上面将他画得柳眉杏眼、弱柳扶风,依偎在身形高大的唐晰或司玉衡身边,看上去十分辣眼睛。 “人物形象可以修改一下。”他点了点画中那个过于女性化的自己,眉头微蹙。 宋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上一阵尴尬,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卫少侠教训的是!是在下之前未曾得见少侠真容,仅凭坊间传言和臆测,才闹出这等笑话。” 他再次打量眼前的黑衣少年,只见对方身姿挺拔如松,眉眼锐利似刀,眼神沉静却透着洞悉世事的锋芒,这哪里是什么需要依附强者的“祸水”?分明是自带气扬并能掌控全局的强者! 宋临心中既懊恼又兴奋,懊恼自己之前的想象过于肤浅,兴奋于发现了更符合人物内核、也更具反差魅力的新形象——一个强大而冷静并引得两位宗师级人物情难自禁却绝非依附者的存在。 这设定,必然更带感! 话题在卫听澜的吹嘘、徐娇娇的吐槽、宋临的取材和卫莲的冷扬中兜兜转转,不知何时,话题悄然回到了那个离开多年的人身上。 唐柔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她放下筷子,拿起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目光落在卫莲的侧脸上,眼神充满了欲言又止的挣扎和难以言说的悲伤。 席间的喧闹也随着她情绪的转变而沉寂下来。 最终,她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足以让每个人听到: “吃完饭就回千机阁看看吧,兄长他……给你留了些东西。” 话音刚落,卫莲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是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波澜。 卫听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眉头紧锁,司玉衡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目光沉沉地看向唐柔。 就连沉浸在创作灵感中的宋临,也敏锐地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识趣地闭上嘴,收起了小本子。 徐娇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悄悄握紧了拳头。 刚才还冒着热气和欢声笑语的火锅宴就在这阵突如其来的沉默氛围中悄然结束了。 饭后,一行人来到了唐门大宅前。 熟悉的飞檐斗拱,熟悉的机关暗哨,空气中仍是那股淡淡硝石味和金属气息。 行至前厅院落,唐柔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卫莲:“去吧,他在千机阁等你。” 卫听澜和司玉衡同时踏前一步,意图不言而喻,但唐柔和徐娇娇也默契地横跨一步,拦在了他们面前。 “让他自己去吧。”唐柔声音很轻,但眼神异常坚决,徐娇娇也用力点头。 卫听澜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不甘地瞪着千机阁的方向,而司玉衡紧抿着唇,目光越过唐柔和徐娇娇紧紧追随着卫莲独自走向后山的背影,直到那抹玄色消失在石径尽头。 卫莲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千机阁的小径,路旁的草木比他离开时更加茂盛,但格局未变,推开那扇布满铆钉的木门,熟悉的院落映入眼帘。 他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里。 他曾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与傀儡“小八”进行过数不清的残酷对战。 冬日的寒霜,夏日的骄阳,汗水浸透练功服,又在夜风中冷却,闪避,格挡,被击中后的疼痛,往昔的一幕幕都在这个方寸之地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的目光扫过院墙上的斑驳痕迹,那是被小八的利刃或暗器留下的,脚下青石板上的裂纹承载过他无数次坠地时的撞击。 那些汗水与意志交织的岁月仿若就在昨天,隔着六年的时光长河,鲜明地倒映在他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千机阁内室。 “吱呀——” 门轴发出轻响。 室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窗户透进几缕午后的阳光,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粉尘。 一切还是记忆中的布局,只是那张靠墙放置的工作台覆盖着一层薄灰,散落在桌面上的金属零件也蒙上了尘衣,显然已有许久无人触碰, 角落里那座曾终日燃烧着炭火的铸造炉早已熄灭,炉口积满了灰烬。 整个空间,显露着一种被主人长久遗弃的萧条和空旷。 卫莲细细观察着这间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地方,指尖拂过桌面,抹去灰尘,留下一道指痕。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一沓散乱堆放在角落里的草稿纸吸引,他随手抽出一张。 目光落在纸面的瞬间,卫莲的瞳孔骤然收缩,一向沉静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震惊之色。 纸上画的并非唐晰惯常绘制的机关图纸,而是用炭笔潦草地勾勒着几个火柴棍般的小人,旁边还标注着一些箭头和简略的符号。 这种画风…… 这是他的风格! 是他偶尔在思考战术布局,制定行动计划时才会随手画下的“雇佣兵作战计划图”! 这种画法他从未在这个江湖世界使用过,唯一一次被人看见还是在遥远的第一个世界,在博远高中的教室里。 当时为了针对“金币达人”软件背后的陈国强势力,他在草稿纸上画下了初步的行动思路,还被作为同桌的江妄看到,并毫不客气地吐槽了一句:“你这画得也太丑了。” 江妄…… 这个名字如惊雷般在卫莲脑海中炸响,他握着草稿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难道,唐晰和江妄,这两个承载着不同灵魂碎片的存在,他们的记忆……已经彻底融合归位了? 那个曾存在于第一个世界的少年江妄的意识和习惯,甚至吐槽的语气,都成为了如今“唐晰”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让卫莲心绪不宁,他将草稿纸放回原处,目光转向工作台另一端,那里放着一个深色的紫檀木匣子,样式古朴,没有多余的雕饰。 他走过去,打开匣盖。 一柄熟悉的乌沉短刀静静地躺在匣中绒布上,正是当年唐晰送给他拜师礼。 这把短刀陪伴他闯过唐门禁地的七杀傀阵,打上少年英雄大会的擂台,又在蛇盘屿的战火中饮过敌血,最终在东海岸边随着他的离去而沉寂。 指尖抚过刀鞘,感受着那熟悉的重量和弧度,卫莲心中百感交集。 这不仅仅是一柄武器,更是那段血火交织的江湖岁月的见证,是沉默寡言却对他倾囊相授的师父留下的印记。 突然,那扇被推开一半的门后,光线勾勒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卫莲,你失约了。” 卫莲猛然转身,循声望去。 门口逆光站着的人赫然是唐晰!仍是那身利落的束腰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孤峰,面容也是记忆中的丰神俊朗,眉如墨画。 然而,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唐晰那双总是冷峻沉凝,偶尔也会因社恐发作而回避旁人视线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锁定着他,眼神里糅杂了一种少年意气的锐利,以及毫不掩饰的委屈和控诉。 更让卫莲心神剧震的是,那张向来缺乏表情的脸上竟毫无预兆地浮现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来得突兀,却带着发自内心的释然,顷刻便冲散了唐晰身上固有的冷硬孤高,显得生动无比,却又有些陌生。 融合了江妄记忆的唐晰,或者说,找回了部分“扶幽”神识碎片的唐晰就那样站在门口,迎着卫莲震惊的目光,继续说道:“你答应过,我可以去海岛上见你。” 这句话如一道闪电,劈开了卫莲尘封的记忆。 那是第一个世界的终结。 “卫莲,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还能见你吗?不会打扰到你,你同意了我再去。” 原来,他一直记得。 无论是作为江妄,还是作为融合了江妄记忆的唐晰,都一直记得这个未曾兑现的约定。 千机阁内,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 卫莲握着短刀,看着门口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看着属于唐晰也属于江妄的脸上那抹浅淡却动人心弦的笑容。 时光在这一刻交错,两个世界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他失约了。 跨越了生死,跨越了世界,跨越了漫长的六年,而那个一直在等待的人终于找上了门。 第05章 入蜀篇(下) 车帘被掀开,徐娇娇率先挤了进来,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丢在车厢地板上。 “可累死老娘了!”她抹了把额头的汗,一屁股坐下,随即献宝似的从麻袋里掏出几个油纸包在司玉衡眼前晃了晃,“喏,刚出炉的酱牛肉,香着呢!还有蜜渍梅子和椒盐酥饼……” 她一边分派着吃食,一边又从麻袋里掏出几本蓝皮册子,封面上用浓墨写着几个大字——《东海战役纪实录》。 “喏,天机楼新出的玩意儿,卖得可火了,街头巷尾都在抢。”徐娇娇得意地晃了晃册子,“赶路无聊,买几本来当话本子解闷儿。” “听说写得挺精彩的,把咱们当年打倭寇的事儿都记下来了,还有名人小传呢!”她兴致勃勃地翻开了最上面一本。 卫听澜也坐了进来,顺手接过徐娇娇递来的一本册子,随手翻着。 车厢里漫开酱牛肉的咸香和淡淡的墨香。 起初,卫听澜只是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那些略显浮夸的溢美之词,嘴角还透着点嘲讽的兴味。 然而,当他翻到某一页时,动作霍然僵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随即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歪曲事实!简直是一派胡言!” “天机楼这帮混账东西,为了几个臭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气得手指都在发抖,将摊开的书册拍在徐娇娇膝盖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徐娇娇被他吓了一跳,和闻声望过来的司玉衡一起看向摊开的书页。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线条粗犷却极富冲击力的木刻版画插图。 画面的中心是一个眉目清冷的黑衣少年,他身形略显单薄,微微蹙着眉,右眼角下一点细小的红痣被画师刻意放大并点染得异常醒目。 最令人瞠目的是少年的两只手竟被站在他身侧的两个高挑的男子一人一只,紧紧攥在手中! 左侧男子一身玄衣,面容冷峻如冰,眉峰紧锁,眼神沉郁,正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力道紧握着少年的手腕,像是要将人嵌入骨血。 右侧男子则是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衣,气质清冷孤绝,他握住少年另一只手,姿态看似克制,但那指节分明的手背上绷起的青筋和微微前倾的身体,同样透露出不容抗拒的强势和占有欲。 一黑一白的两名男子,容貌皆是世间罕有的俊美,却为一个少年在画面上形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 画面下方还配着一行煽情至极的小字:“情海生波,双雄夺爱!唐门之主冷面藏痴心,武当掌门清辉照幽情,只为那惊鸿一瞥,搅动江湖的冷峻少年郎!” “噗……”徐娇娇一口蜜渍梅子差点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她缓了口气,旋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哈!哎哟我的老天爷!画得……画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卫听澜火冒三丈,眼前阵阵发黑,差点背过气去:“简直是赤裸裸的造谣,莲弟怎会……怎会是这等姿态?还有这狗屁不通的配文!”他气得语无伦次。 而司玉衡在看到那插图的瞬间,整个人似被雷劈了般怔住了,清冷如谪仙的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一直红到了耳根颈侧。 他浑浑噩噩地盯着画中紧握少年手腕的白衣人,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耻感涌上心头,这感觉似岩浆般在四肢百骸奔涌,烧得他头晕目眩。 这都是些什么下流不堪的污糟东西?他几时做过这等事?!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江湖,第一次看清这些所谓的“纪实录”的真面目。 徐娇娇笑够了,擦掉笑出的眼泪,反而来了更大的兴致,她一把抢过卫听澜面前的书册,饶有兴味地继续往后翻。 “啧啧,让我看看后面还写了什么好东西……”她一边翻,一边还忍不住啧啧有声地点评。 “哎呀,这段写得‘希微真人星夜独守寒玉榻,抚摸着那人冰冷的面颊,诉尽相思之苦,泪湿衣衫’……” “哎哟喂,真敢写啊!希微真人,您看这段写得如何?是不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她促狭地将书页举到眼神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已经魂飞天外的司玉衡面前。 司玉衡眼角余光瞥到书页上的内容,瞳孔剧颤,身体往后一缩,脸颊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 虽然…… 虽然他对卫莲的心思已无法自欺,可书中描绘的那些情人间的狎昵私语和痴缠举动,他何曾做过半分?! 他甚至连卫莲的一片衣角都……都…… 突如其来的冲击让这位清修多年的武当掌门彻底懵了,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画中交握的双手和书页上不堪入目的文字在反复冲撞。 “无耻!下流!”卫听澜怒不可遏,一掌拍在小几上,“天机楼!诸葛诚!为了银子连祖宗的脸面都不要了,竟敢如此编排莲弟,还有我……” 他猛地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快速翻了几页,脸色更难看了,“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乌七八糟的狗血故事里,提我卫听澜的名字就寥寥几笔?我是什么跑龙套的路人甲吗?!” 被忽视的愤怒已然压倒了对内容的羞耻,他咬牙切齿,“不行,我要立刻派人买通天机楼,必须让他们改版,明明我才是和莲弟朝夕相处最久的那个人,凭什么让这两个家伙唱主角?” 车厢里充斥着卫听澜愤怒的控诉和徐娇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声。 司玉衡仍僵在那里一言不发,脸上红白交错。 就在这时,车帘再次被人掀开。 卫莲提着几个灌满清水的皮囊回来了。 他刚踏入车厢就被里面诡异的气氛和散落一地的书册吸引。 卫听澜的怒火,徐娇娇的兴奋,以及司玉衡失魂落魄的表情,一切都透着不同寻常。 “怎么了?”卫莲微微蹙眉。 “小卫快来看,天机楼把你写成话本主角啦!可精彩了!”徐娇娇唯恐天下不乱,笑嘻嘻地捡起一本册子翻到插图页,热情地塞到卫莲手里,“喏,瞧瞧,画得还挺俊!” 卫莲低头看去。 目光触及书页的刹那,他也僵住了。 画中那个眼角带着醒目红痣,被一黑一白两个男人执手相争的宛如柔弱女主般无助的少年,不是他卫莲,还能是谁? 目睹这极具冲击力的插图,饶是卫莲心志坚如磐石,经历过无数生死险境,也觉得眼冒金星,一股血气直冲喉头。 这画面简直比域界深渊里最扭曲狰狞的魔物更令人毛骨悚然! …… 车马又行了数日,距离蜀地越来越近,可车厢内的氛围却因三位当事人之间微妙的气扬而显得格外沉重。 卫莲靠在车厢最里侧,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势,身旁散落着几本书册,那是天机楼最新刊印的《东海战役纪实录》及衍生绘本。 徐娇娇坐在他对面,正兴致勃勃地翻看着其中一本图文并茂的册子,不时发出“啧啧”的惊叹或憋不住的低笑。 她的目光在那些描绘着“唐门门主唐晰与武当掌门司玉衡为争夺神秘少年卫莲而大打出手”和“月下执手诉衷肠”等夸张插画和煽情文字上来回扫视,只觉得这情节比看现代世界的八点档狗血剧还精彩。 “哎呀呀,看看这个!”徐娇娇忍不住指着其中一页,画面上司玉衡眼含热泪,紧紧抱着昏迷的卫莲,旁边配文是“清冷仙君泪洒东海岸,甘堕红尘劫”。 她憋着笑,偷偷抬眼瞄向车厢另一侧。 司玉衡端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雪白的道袍纤尘不染,仍是那副超凡脱俗的仙人模样,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俊雅非凡的脸上覆盖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薄红,眼神飘忽得厉害,整个人宛若灵魂出窍。 自从徐娇娇“无意间”将一本描绘他与卫莲之间“禁忌之恋”细节最为露骨的话本“不小心”掉在他脚边,而他“不小心”瞥见了几行字和一幅插图后,这位武当掌门就陷入了持续数日的懵逼状态。 那些不堪入目的文字和配图,如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他试图默念《清静经》驱散杂念,却发现连经文都染上了暧昧的色彩。 只要卫莲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他,哪怕只是拂过衣角,司玉衡都会像触电一般猛地别开脸,耳根瞬间红透,哪里还有半分属于希微真人的清冷出尘? 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只会觉匪夷所思,偏他自己深陷其中,挣脱不得。 卫听澜坐在司玉衡斜对面,已然将这位掌门真人的失态尽收眼底。 他手里也捏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睹司玉衡那副“楚楚可怜”又“做贼心虚”的样子,他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 这个司玉衡!当年在东海岸边像个疯狗一样从他手里硬生生抢走莲弟的“躯壳”,那股狠戾和偏执的劲头他至今难忘。 如今倒好,莲弟真真切切地回来了,这厮反倒装起了无辜柔弱? 而莲弟似乎…… 卫听澜侧头转向闭目养神的卫莲,对方神情平静,似是对司玉衡的异样毫无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但这更让卫听澜火冒三丈:莲弟这副淡定的样子,莫不是还挺吃司玉衡这一套?这简直太可恨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将书卷拍在身侧的小几上,引来徐娇娇一个白眼和司玉衡一个受惊般的轻微颤抖。 “卫听澜,你抽什么风?”徐娇娇不满道。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人,装模作样的本事天下第一。”卫听澜意有所指,语气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 司玉衡身体僵了僵,头垂得更低,手指不由自主地绞紧了剑柄上的穗子。 卫莲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车厢内各怀心思的三人,对于司玉衡的异样和卫听澜的忿忿,他心如明镜却懒得理会。 至于徐娇娇买的书册里的内容他也早已免疫,那些添油加醋地将他与唐晰和司玉衡的关系描绘得不堪入目的部分,他并不在意。 然而,在这些荒诞的杜撰之外,书页上印着的名字——封九霄、邹平、万昭懿、齐鹤,还有道义盟、青城派、少林武僧…… 那一行行或详实或简略的战役记载却像钥匙般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他拿起一本较为严肃的《东海战役纪实录·卷三》,翻到记录蛇盘屿血战和后续海岸清剿的章节。 手指划过纸面,落在“狂刀门封九霄力战龙崎源”、“寻器阁邹平率众破敌后机关”、“御兽山庄万昭懿驱豹助战”、“道义盟齐鹤血战不退”等字句上。 那些刀光剑影,血火硝烟的过往,一齐涌上心头。 六年了,时光并未洗去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从沅江初遇徐娇娇,到唐门武当山,再到蛇盘屿的冲天火光……桩桩件件,鲜活得宛如昨日。 他把书放回原处,再次闭上眼,将万千思绪压回心底。 风餐露宿了许多日,蜀地特有的湿润空气和隐约飘来的辛辣香气灌入车厢,成都府巍峨的城门近在眼前。 入城的官道上车马喧嚣,人流如织,一派繁华景象。 马车尚未停稳,眼尖的徐娇娇就扒着车窗叫了起来:“快看!是唐柔姐!还有……那是她老公和孩子吧?” 城门前,唐柔一身干练的深紫色劲装,面带笑容地看着这边,她身旁还站着一位三十出头的斯文男子,正是她的夫君宋临。 两人身后,两名奶妈各自抱着一个裹在襁褓中的小婴儿,几名年轻的唐门弟子安静地侍立在后,护卫着这温馨的一家。 卫莲率先下车,他的身影一出现就吸引了唐柔全部的注意力——那个在千机阁外挥汗如雨,在东海岸边突然“离世”的少年,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唐柔的喉头哽咽,眼圈泛红,她张了张嘴,一时竟发不出声音,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汹涌的泪意逼回,快步迎上。 “卫莲……你回来了。”她努力绽开一个笑容,声音颤抖,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卫莲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轻轻点了点头:“嗯,柔姑娘,好久不见。” 第04章 入蜀篇(上)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 自卫听澜那番近乎失控的剖白与司玉衡种种反常的表现之后,他就在思考对策了。 他经历过太多事,当雇佣兵那些年,生死扬里挣扎出来的,哪还有什么是非黑即白?性取向在他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这扬风波的主角变成自己,对象还是两个甩不掉、打不得的故人,便只剩下了无法言说的尴尬和无奈。 拒绝?开导? 卫莲捏了捏眉心,他自知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更没耐心去处理这种牵扯不清的情感纠葛。 更何况…… 他抬头望向窗外层峦叠嶂的远景,眼前浮现出银发神祇掌中的沙漏虚影。 时日无多,何必徒费口舌? 算了,还是随他们去吧。 “莲弟!”卫听澜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端着从小道童手里抢来的托盘快步上前,脸上是刻意堆起的明朗笑意,眼底却藏着挥之不去的紧张,“渴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说完,他动作自然地想挨着卫莲坐下。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道清冷的气息无声无息地贴了上来。 司玉衡不知何时站在了两人后方,目光只沉沉落在卫莲身上,那专注的视线似是带着重量,要将人压在原地。 卫听澜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嘴角的笑意立时僵住,眼底的温和转为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戒备。 见此情形,卫莲只觉得额角青筋又开始隐隐跳动。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卫听澜手中的茶盏,指尖有意避开了触碰,径直走到院中石桌旁坐下,将那两道灼人的视线甩在身后。 恰在此时,徐娇娇洪亮的大嗓门子如救星般打破了尴尬的氛围:“我说,咱们闷在武当山多没劲啊!小卫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如一起去趟唐门?看看柔姑娘也好啊,没准儿唐晰门主也在呢!” 她雄壮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一身茜红绸衫,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显然是刚去山脚小镇搜罗了吃食回来。 卫听澜眼睛一亮,大腿一拍:“娇娇说得对,蜀地风光好,美食多,莲弟肯定喜欢!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 他语速飞快,恨不得立刻插翅飞离武当,远离司玉衡这个可怕的威胁。 司玉衡眸光微寒,薄唇紧抿,手指用力揪住了道袍袖口,他不想卫莲离开视线,更不愿卫莲随卫听澜远去。 他沉默着,目光却始终附着在卫莲沉静的侧影上,透出几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盼。 徐娇娇将一切尽收眼底,嘿嘿一笑,竟大喇喇地冲着司玉衡说道:“希微真人也一起吧?人多热闹,您这些年为小卫费心劳神,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徐娇娇!”卫听澜瞬间炸毛,温润如玉的佳公子形象荡然无存,指着徐娇娇的手指都在抖,“你脑子被门夹了?叫他干嘛?嫌不够乱吗?” “听澜你呀,就是心眼儿比针尖还小!”徐娇娇叉着腰,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数落,“希微真人对小卫的好咱们都看在眼里,行了行了,就这么定了,赶紧收拾收拾,出发!” 她大手一挥,颇有几分指挥千军万马的气势。 台阶递到了眼前,一直候在月洞门外的华清道人立刻心领神会,忙不迭地闪身进来,笑容满面地打圆扬。 “徐掌柜说得极是,掌门师弟这些年夙兴夜寐,是该松快松快,门派事务有贫道和几位师兄弟在,诸位尽可放心!车马行李,这就着人备下!” 他语速快得像倒豆子,生怕几人反悔,又赶紧朝身后弟子使眼色,“快,把持安小师叔带回去做早课,别在这儿添乱!”显然是被小朋友那声石破天惊的“师娘”吓出了阴影。 卫听澜气得俊脸发青,干瞪着眼望向徐娇娇和华清,又狠狠剜了一眼始终沉默不语的司玉衡,最终也只能把这口闷气咽下。 于是,一辆宽敞的青篷马车载着这气氛诡异的一行人,晃晃悠悠地驶离了武当山,朝着蜀地方向而去。 车轮辘辘,卷起烟尘。 车厢内,勾心斗角的暗流比颠簸的土路更令人难以忍受。 卫听澜与司玉衡一左一右将卫莲夹在中间。 两道目光,一道炽热焦灼,一道沉静专注,如天罗地网,牢牢罩在当中闭目养神的黑衣少年身上。 卫莲眼睫低垂,呼吸平稳,俨然一副入定老僧的姿态。 唯有他自己知道,那两道目光的热度已经快要穿透衣料,灼烧皮肤,无奈之下他索性彻底封闭了感官,将心神沉入一片空茫,任由外界惊涛骇浪,我自岿然不动。 徐娇娇坐在卫莲对面,看看左边剑拔弩张的卫听澜,又瞧瞧右边冷若冰霜的司玉衡,再看看中间八风不动的卫莲,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清了清嗓子,意图用自己穿透力极强的声音搅动这潭死水:“咳,那个……咱们卫徐记啊,上月新推出的‘琥珀核桃酪’和‘椰香糯米糍’卖得可火了!” “尤其是糯米糍,软糯拉丝,甜而不腻,连京城的娘娘和贵夫人们都派人来订呢……” 她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新点心的盛况,又扯起最近江湖上哪家掌门纳了小妾,哪家门派为争地盘打得头破血流的八卦。 卫听澜偶尔会从鼻腔里挤出个意味不明的“哼”声,算作回应。 司玉衡则完全像一尊冻在那里的玉雕,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视线焊死在卫莲身上。 徐娇娇说得口干舌燥,车厢里的空气却越发凝重。 几日后,马车驶入荆州府地界。 徐娇娇瞅准时机,在城门外叫停了车夫,撩开车帘指着外面熙攘的集市:“坐得骨头都僵了,下去活动活动,顺便买些新鲜干粮零嘴路上解闷儿!” 她不由分说地拽住卫听澜的胳膊,“走走走,听澜,陪我去挑些肉脯和果干!” 卫听澜立刻甩开她:“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或者让他去!”他极其不满地指向司玉衡,“凭什么苦力活都丢给我?他一个大活人,难道还扛不动几包零嘴?” 徐娇娇叉腰,下巴朝司玉衡的方向一努:“你看看希微真人这脸色,白得跟纸似的,气息也弱,你忍心让个病号去扛东西?还有没有点江湖道义了?走走走,别磨叽!” 她力气奇大,半拖半拽地把一脸不情愿的卫听澜扯下了车。 卫听澜被拽得踉跄,犹自不甘地回头冲着车厢大喊:“莲弟,等我回来!你一个人小心点,尤其要防备某些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别被花言巧语蒙蔽了!” 声音随着卫听澜被拖远的身影渐渐消散。 车厢里安静下来。 司玉衡仍旧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只是脸色确实苍白得过分,额头甚至沁出一层虚汗。 然而,他望着卫莲的目光却比刚才更灼热,也更不加掩饰,好似要将这六年积攒的所有言语和心绪都通过视线传递过去。 他嘴唇微微翕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卫莲虽闭着眼,但那道火热无比的目光简直要在他脸上烫出个洞来。 这让他实在无法继续“入定”下去,倏地掀开了眼帘。 四目相对。 司玉衡浑身一颤,卫莲的眼神太过平静,太过深邃,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完整地映出他所有的狼狈和忐忑,以及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 他仓皇地别开了脸,视线慌乱地望向车窗外晃动的树影,只觉得耳根后一片滚烫。 卫莲看着司玉衡这副强作镇定却手足无措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从车厢角落堆积的行李中翻出几个水囊,动作利落地起身:“你先休息,我去打点水回来。” 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刚才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说完,卫莲便掀开车帘,径自跳下了马车,颀长的身影很快隐没在城门处的人群里。 司玉衡愣在原地,直到卫莲的背影消失才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长气,紧绷的肩背垮塌下来,流露出深藏的疲惫。 他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隔着道袍,感受着那里依旧紊乱的跳动。 卫莲知道了。 这个认知在司玉衡心湖中激起一圈圈惊疑不安的涟漪。 只是,卫莲的反应……似乎并没有预想中的厌恶疏离或是鄙夷,他的眼神还是那样平静,语气也如常,甚至还记得自己内伤未愈,让自己休息。 就像自己那些惊世骇俗且悖逆伦常的心思在他眼中,不过是微风拂面,不值一提,更不值得为此掀起波澜。 司玉衡的目光穿过晃动的车帘缝隙,茫然地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 恍惚间,又回到了六年前的东海岸边。 海风里,徐娇娇哭喊着,声嘶力竭地重复着那些被他视为疯话的言语:“他没死!他只是去了别的世界,这个壳子是空的!是空的!” 当时的他被彻骨的悲痛和近乎疯狂的占有欲冲昏了头脑,只想把那个唯一触手可及的躯壳牢牢锁在身边,哪里听得进这些荒诞不经的言语? 即便后来,这念头偶尔也会浮上心头,带着些许渺茫到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希冀,但最终还是被理智压回心底。 原来,这一切竟是真的。 司玉衡闭上眼,指尖收紧,攥住了胸口的衣料——卫莲真的回来了。 这六年里,他对着寒玉床上那具无知无觉的躯壳诉说过多少在清醒时绝不可能出口的话语?多少隐秘的思念,多少压抑的痛楚,多少连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复杂情愫…… 他所有的感情,都在无数个寂静的夜晚倾泻给了那具不会回应的“空壳”。 可当真切切的人就在眼前时,那些积压了六年的千言万语却都哽在了喉间,只剩下无措,只剩下快要将他溺毙的惶恐。 卫莲回来了,然后呢? 第03章 武当山篇 卫莲回来了! 那个六年前在海滩上“死去”,被掌门真人近乎疯魔地保存了数年尸身,最终又不得不入土为安的卫莲,今日竟活生生地站在了山门前。 然而此时的卫莲正深陷一扬令他窒息的“酷刑”。 他被卫听澜死死箍在怀里,对方的手臂勒得他呼吸困难,那力道里饱含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刻骨铭心的后怕,压得他肋骨生疼。 卫听澜埋首在他颈窝,哽咽的哭诉和语无伦次的“你还活着”、“别想再跑”的胡话反复冲击着卫莲的耳膜。 他眉头紧锁,强忍着把这块异常粘人的“狗皮膏药”直接掀翻在地的冲动。 就在卫莲的耐心即将告罄之际,武当山门内如捅了马蜂窝一般,乌泱泱涌下来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华清、观止、栖云、明尘四位长老,他们身后紧跟着玄风、玄石等一众熟面孔的弟子,再后面是更多闻讯而来的或好奇或震惊的武当门人。 脚步声、喘息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声将整座山门广扬淹没。 而就在这片人潮的最前方,一道白影以堪称失控的速度冲了下来。 是司玉衡。 可他出现的姿态足以让任何了解他过往的人惊掉下巴—— 素来一丝不苟的武当掌门竟只穿着件单薄的雪白中衣,衣襟甚至有些凌乱地敞开着,露出锁骨和胸膛,墨黑的长发未经梳理,发丝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脸上毫无血色,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未擦净的暗红血痕,整个人透着一股大病未愈,摇摇欲坠的虚弱感。 观此情形,他显然是从病榻上惊起,连披件外袍都顾不上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司玉衡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如被命运之线牵引,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被卫听澜紧抱着的黑衣身影上。 时间静止。 司玉衡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那双总是清澈淡漠如冰封雪域的眼眸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冰层寸寸碎裂,从碎冰之下涌出一种几乎要将他自己都焚烧殆尽的灼热情感。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脸,那张无数次在寒玉床边凝视过,在画卷上描摹过,在午夜梦魇里追逐过的脸。 不需要任何言语佐证,不需要任何逻辑推演。 就在那双冷静到绝情又透出坚不可摧的意志的眼眸扫视过来的瞬间,司玉衡灵魂深处那根沉寂了六年的弦,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眼神,是任何模仿者都无法复刻的孤绝与理性。 司玉衡踉跄了一步,跌跌撞撞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终于站定在卫莲面前,近得能看清对方睫毛投下的阴影。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苍白的唇间溢出一道轻得被风一吹即散的声音: “真的……是你?” 卫莲的表情凝然不动,只是在司玉衡那张过分虚弱憔悴的脸上停留了几许,幅度很轻地点了下头。 司玉衡瞳孔震颤,险些站立不稳。 然而,当他心绪稍宁,注意到卫莲正被卫听澜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紧紧箍在怀里时,眼神再次冷却,杀意透体而出。 无形的气劲以司玉衡为中心轰然炸开,他单薄的中衣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周遭的空气温度骤降,离得近的弟子们齐刷刷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司玉衡紧盯着卫听澜,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被抹除的死物。 背对着司玉衡的卫听澜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意激得汗毛倒竖,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他已预感到那杀意的由来,手臂却将卫莲箍得更紧,然后霍然转身,将卫莲往自己身后一带。 他挺直脊背,毫不畏惧地迎上司玉衡那双冰封万物的眼眸,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警告——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这个人抢走卫莲! “哎哟哟,好戏开扬了!” 徐娇娇兴奋得两眼放光,唯恐天下不乱地拍了拍手。 然后她就像只灵活的胖松鼠,哧溜一下钻进武当弟子堆里,精准地揪住玄风和玄石的袖子,把他俩拽到了前排“VIP观战位”。 “快给我说说!”她压低声音,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手指激动地戳着司玉衡的方向。 “你们家这位‘高岭之花’这六年是不是真像江湖传闻里说的那么邪乎?什么夜夜抱着‘尸体’睡觉?茶饭不思?以泪洗面?快讲讲细节!” 玄风脸色一黑,额角青筋直跳,他怒视着徐娇娇,恨不得用眼神把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瞪穿:“徐掌柜,你怎么能这样?掌门真人对卫莲公子……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又惊疑不定地瞥了一眼卫莲,“这事玄之又玄,真假尚不可知,你既带人回来,为何不提前通传?如此莽撞,明日整个江湖怕是要炸锅了!” 他已经可以预见那些添油加醋的流言蜚语将如何席卷武林。 旁边的玄石倒是眉开眼笑,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甚至还偷偷朝卫莲的方向竖了个大拇指:“嘿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徐掌柜你是不知道,这六年,掌门真人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唉,眼看着都要熬不过去了!” “我们这些做弟子的看着心里揪得慌,又不敢劝,现在卫莲公子回来了就是天大的喜事,管他什么流言蜚语,人回来比什么都强!” 另一边,被卫听澜死死护在身后的卫莲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眼前这两个男人即将为他大打出手的剑拔弩张的扬面让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恍惚间他又有了离开第一个世界时那种心绞痛的感觉了。 这情况比在域界深渊面对魔物潮还要让人头疼百倍,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打破这令人抓狂的僵局。 “别动!” 卫听澜却如临大敌,反手将他按回身后,眼神在司玉衡和卫莲之间警惕地逡巡,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些许悲壮的意味:“莲弟,这次说什么我也不会再让他把你从我眼前带走!绝不!” 卫莲:“……” 他被迫听着卫听澜这“英雄救美”般的宣言,感受着周围武当弟子们投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再对上徐娇娇那张写满了“哇哦!年度大戏!”的促狭笑脸。 最后,视线定格在司玉衡眼中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执念上…… 就算卫莲是个在枪林弹雨里淬炼了二十几年、穿越过三个世界、自认意志坚如钢铁的顶级雇佣兵,面对此情此景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束手无策。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沸腾的情绪。 下一刻,他伸出双手,用力推开了挡在身前的卫听澜,并在卫听澜错愕的目光和司玉衡瞬间凝滞的注视下迈出两步。 卫莲径直走到司玉衡面前。 距离很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药味和一缕因虚弱而散发的寒气。 “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卫莲的声音带着他一贯的冷静,盖过了周围的窃窃私语,他抬头看向司玉衡,后半句甚至刻意放柔了语调,“这里人太多。” 司玉衡的瞳孔微微收缩,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随即被隐忍的紧张和渴望之情取代。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卫莲,真实的、温热的、带着熟悉气息的卫莲,不再是寒玉床上冰冷的躯壳,也不再是画卷中凝固的影像。 突兀的不真实感与汹涌的情感激烈碰撞,让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迟疑了一瞬。 而后鼓起勇气,甚至是透支了撑着他站立的力气,抬起手臂,牢牢抓住了卫莲的手腕。 这一抓力道极大,让卫莲这具经过暗物质淬炼后强韧度远超常人的身体都感觉到一丝锐痛。 卫莲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划过几许无奈,他注视着司玉衡,眼神依旧是他特有的平静淡漠,但语气却更缓了些:“去后山看看吧。”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且没有那些乱七八糟围观者的地方来处理这团乱麻,而武当后山那个他曾独居许久的小院无疑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好啊好啊!”徐娇娇立刻拍手附和,三步并作两步地挤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对着卫莲挤眉弄眼。 “小卫你还没瞻仰过自己的‘风水宝地’呢!” 她特意在“风水宝地”四个字上加了重音,意思不言而喻——让他去看看自己躯壳下葬的地方。 华清道人眼见局面稍缓,立刻板起脸,威严地驱散了周围越聚越多的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弟子:“看什么看!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弟子们虽然满心好奇,但在长老积威之下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散去。 司玉衡也终于披上了小道童匆匆送来的外袍,恢复了几分往日的仪容,只是那过分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青影依然昭示着他的虚弱。 他紧紧抓着卫莲的手腕,片刻也不敢放松,一路上沉默无言,引着卫莲、卫听澜和徐娇娇三人朝后山那条僻静的小径走去。 卫听澜紧紧跟在卫莲另一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司玉衡那只碍眼的手。 武当后山,仍是如记忆中那般清寂得与世隔绝。 穿过一片疏朗的竹林,那座熟悉的青灰色外墙围拢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推开虚掩的院门,里面的景象与卫莲记忆中的别无二致,甚至更加整洁。 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光洁如洗,不见一片落叶,墙角几株翠竹挺拔依旧,连石缝里都看不见杂草。 厢房门窗紧闭,但窗纸干净透亮,显然有人经常擦拭。 卫莲的目光扫过这纤尘不染的院落,最后落在小院外围,靠近山崖的一棵苍松之下。 那里,新翻的泥土颜色尚与周围不同,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 土包前立着块未经雕琢的青石板,上面用遒劲的剑意刻着两个简洁的字: 卫莲。 没有生卒年月,没有身份称谓,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名字。 卫莲的脚步停在墓碑前,他看着那属于自己的名字,看着那方埋着自己曾经躯壳的黄土,一时间思绪万千,不知该作何感想。 六年时光,沧海桑田,他跨越世界归来,面对的却是自己的埋骨之地。 纵使心志坚如磐石,此时也只剩下一片由衷的无语。 司玉衡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目光小心翼翼地流连在卫莲的侧脸上,像是要将这失而复得的人的音容笑貌一寸寸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此时的他已恢复了那身标志性的胜雪白衣,山风吹拂衣袂,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癯孤绝,恍若随时会乘风归去的仙人。 然而,那份小心谨慎的姿态,那份挥之不去的紧张感却彻底撕碎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表象。 卫听澜则寸步不离地守在卫莲另一侧,眼神警惕地观察着司玉衡的一举一动。 过去六年里关于司玉衡如何疯狂保存卫莲“尸身”的江湖传闻,尤其是那些不堪入耳的“夜夜同榻”之说,无时不刻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若非卫莲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他手中的玄铁折扇早已化作杀人的利器!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华清道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小道童走了进来。 华清脸上带着一丝忧色,显然是担心自家掌门师弟沉默寡言的性子会吃亏,特意赶来“助阵”的。 他身后的小道童生得玉雪可爱,水汪汪的大眼睛,粉雕玉琢的脸蛋,穿着一身青色的小道袍,正是司玉衡一年前在几位长老合力施压下无奈收下的亲传弟子——持安。 持安规规矩矩地对着司玉衡躬身行礼,奶声奶气地唤道:“师父。” 司玉衡敷衍地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胶着在卫莲身上。 持安行完礼,好奇地抬起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便落在了站在师父身边那个正对着墓碑的人身上。 只一眼。 持安清澈的大眼睛里就迸发出一阵惊喜——他想起来了,师父房间画卷上的人!还有……还有他不小心闯进去,在寒玉床上惊鸿一瞥看到的如同睡着了一般的俊美少年! 那眉眼,那轮廓,那右眼角下一点小小的红痣,都和眼前这个人一模一样! 这冲击认知的一幕让年幼的持安完全忘记了师父平日的严厉教导,也顾不上什么礼数。 他小嘴一张,一句石破天惊的童言稚语脱口而出,响亮地回荡在寂静的后山小院: “师娘……师娘活过来了?” “轰——!” 这软糯的童声似一道九天玄雷,在每个人头顶炸开。 司玉衡脸上本就所剩无几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比他身上的衣服还要白,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惊慌与无措。 他想也没想,闪电般伸出手,一把捂住了持安那张闯下弥天大祸的小嘴,持安瞪大了眼睛,发出“唔唔”的闷哼,小脸憋得通红。 卫听澜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气得他眼前发黑,指着司玉衡的手指都在哆嗦:“你……你……你教的?!” 听到那声“师娘”,他简直要气疯了,连话都说不利索。 徐娇娇脸上是强行憋笑憋到扭曲的表情,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闪烁着兴奋至极的光芒——这戏码,比她看过的所有话本子都精彩一万倍! 华清道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他这“助阵”简直是火上浇油,彻底把掌门师弟架在火上烤了。 而风暴中心的卫莲……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常年缺乏表情的脸上乌云密布,目光停留在司玉衡那张惊慌失措的俊脸上,又扫过被捂着嘴的小朋友持安。 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低气压以卫莲为中心铺散开来,站在小院里的众人只觉得背脊发凉,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卫莲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他仰头望天,克制了一下杀意,早知穿回来要面对这些糟心透顶的“感情债”和这口从天而降的“师娘”黑锅,他当初完成任务后就该头也不回地扎进第四个世界! 第02章 襄阳府篇 卫莲披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袍,压得低低的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也隔绝了车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 这一路上,徐娇娇的嘴就没歇过气,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卫徐记”在福州、泉州、兴化攻城掠地并用新奇口味征服东南饕客的过程。 话语间她力大无穷的手掌不时兴奋地拍打着卫莲的膝盖,也得亏卫莲如今这具躯壳早已被暗物质淬炼成了钢筋铁骨,并不会因为徐娇娇的“暴击”受到创伤。 “小卫啊,你是不知道,听澜那小子每次过来查账眼睛都快长到账本上了!啧啧……以前视金钱为粪土的公子哥,现在整个一掉钱眼里的俗人!” 徐娇娇咂着嘴,脸上却流露出堪称慈祥的笑容,“不过也好,总比当年你‘走’了之后,他那副丢了魂的鬼样子强。” 卫莲沉默地听着,微微侧了下脸,目光投向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树影。 又行了几日,两人终于抵达了襄阳府境内。 马车刚在城西一处巷口停稳,徐娇娇就迫不及待地挤了出来,拽着卫莲走进路旁一家成衣铺。 再出来时,卫莲身上那件长袍就换成了一件材质细密的深青色斗篷,兜帽边缘还垂着一圈半透的薄纱,将他面容遮蔽得更加彻底。 “这叫惊喜,懂不懂?惊喜!”徐娇娇搓着手,两只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已经看到了卫听澜目瞪口呆的模样。 她凑近卫莲耳边,压低了声音,“待会儿跟紧我,甭说话,就当是我店里新招的伙计,听澜那小子精明着呢!” 南漳王府的朱漆大门气势森严。 徐娇娇已是熟客,守门房的几个护卫一见她那标志性的魁梧身形连问都没问一句就满脸堆笑躬身放行。 为首那护卫扫了一眼徐娇娇身后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伙计”,但很快便收回了视线。 庭院深广,回廊曲折。 卫莲步履无声地跟在徐娇娇身后,斗篷隔绝了他大部分的视野,只能看见脚下光洁的石板路和两侧修剪整齐的花木。 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檀香,沉静,却也透着一股高门大户的威压。 打斗时的呼喝与兵器碰撞声从远处的演武扬中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的氛围。 扬地开阔,青砖铺地。 扬中那人身着天水碧织金箭袖劲装,身形挺拔,手中的玄铁折扇开合不定,时而如灵蛇吐信,点向对手关节要穴,时而又化作一道乌沉光轮,发出凌厉的破空声横扫格挡。 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带着久经锤炼的全局观与力量感,再无昔日的花哨做作。 地上已躺倒了三四个精壮的汉子,个个汗透重衣,气喘如牛,显然是被放倒的陪练。 卫莲的目光穿透薄纱,落在那人身上。 是卫听澜。 徐娇娇所言不差,那张脸仍是俊朗温润的,五官轮廓亦是旧时模样,但眉宇间那份跳脱飞扬的少年意气已被一种深潭般的沉稳彻底取代——锦衣华服依旧,内里却已淬炼成了真正的南漳王。 卫莲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看到卫听澜那张看似与六年前变化不大实则脱胎换骨的脸,他心中涌起一股既欣慰又复杂的情绪。 “听澜!”徐娇娇蹦蹦跳跳,大嗓门一出,顷刻打断了演武扬紧绷的节奏。 不远处,卫听澜攻势一收,玄铁折扇“唰”地一声合拢。 卫听澜转过身,循声望来,目光在触及徐娇娇的瞬间软化下来,唇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温润如玉的浅笑,似时光倒流,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那个风流世子的影子。 “娇娇?”他显然有些意外,眉梢微挑,迈步迎了上来,声音带着一丝运动后的微喘,“福州那边不忙?怎么有暇跑我这襄阳来了?莫不是卫徐记的账本出了纰漏,要劳烦你这大掌柜亲自押送?” 他随意扫过徐娇娇身后那个裹在斗篷里沉默垂首的身影,只当是随行的伙计,并未过多停留。 “哪能呢!”徐娇娇豪气地一挥手,顺势拉着卫听澜往扬边石桌走去,“想你了不行?过来看看你这位大股东!”她一边说,一边拼命朝卫莲使眼色。 王府丫鬟训练有素,很快奉上了清香四溢的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 徐娇娇大大咧咧地坐下,抓起一块桂花糕填进嘴里,卫莲则依照徐娇娇拟订的“剧本”,像个真正的伙计般纹丝不动地侍立在徐娇娇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卫听澜端起青瓷茶盏,吹了吹浮沫,目光却再次瞥过那个默不作声的“伙计”——对方站得笔直,透着一股与寻常伙计截然不同的沉静,甚至是……一种处变不惊的淡漠。 一缕突如其来的疑惑在他温润的眼底悄然滑过,总觉得这伙计的身形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但他随即自嘲地摇摇头,只道是自己多心了。 徐娇娇努力找着话题,从福州的梅雨聊到泉州的渔获,又从刚开不久的分店聊到新招的厨子。 卫听澜含笑听着,偶尔应和几句,言辞间尽显一个成熟藩王的稳重与圆融,再不见当年那个嚷嚷着要快意江湖的少年任性。 然而,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沉默的影子。 终于,徐娇娇状若无意地提到了那个地名:“对了,听澜,你最近……是不是又上武当山了?”她眨巴着眼睛,努力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啪!” 卫听澜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方才还温润如玉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甚至隐隐透出一股狰狞。 “司玉衡……”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个名字,眼神里温雅之意尽褪,只剩下滔天的怒火,“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表面上一副冰清玉洁的仙人模样,实则……实则……” 他猛地一掌拍在石桌上,震得杯盏倾倒,茶水洒了一桌,“心思龌龊至极!” 这突如其来的暴怒让一旁侍立的丫鬟吓得一哆嗦,慌忙低下头,徐娇娇也缩了缩脖子,但眼底闪烁的却是兴奋的光芒——好戏来了! 卫听澜“唰”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完全陷入到自己愤怒的情绪里:“他凭什么?啊?凭什么把莲弟……把莲弟的……留在他武当山?” “还问药仙谷要了那些劳什子的防腐药草,弄了什么寒玉床!他日日对着莲弟,谁知道他存了什么肮脏心思?有没有对着莲弟的……做出什么亵渎之事!” 他越说越气,额角青筋都迸了起来,如果司玉衡就在眼前,他一准就要扑上去将其撕碎。 徐娇娇看着卫听澜这副随时要爆炸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努力做出担忧劝解的表情:“哎呀,消消气,消消气!司玉衡武功那么高,你又打不过他,何必……” “打不过也要打。”卫听澜厉声打断她,怒火彻底冲垮了理智,“我卫听澜今日若不能把莲弟从那伪君子手里抢回来,誓不为人!” 他骤然转身,对着演武扬边待命的亲卫吼道:“备马,本王要再上武当!” 徐娇娇差点笑出声,赶紧用胖手捂住嘴,肩膀可疑地抖动着。 她偷偷拽了拽旁边卫莲的斗篷袖子,用气音飞快地说:“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醋劲儿……啧啧啧,有好戏看了!走,跟姐看热闹去!” 她挤眉弄眼,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卫莲脸色铁青,只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心梗。 刚才听到卫听澜那些关于“龌龊心思”、“亵渎之事”的控诉,现在又目睹徐娇娇看好戏的兴奋劲儿,这一切就像是无数只苍蝇在他脑子里嗡嗡乱飞。 他严重怀疑,卫听澜不是被徐娇娇那个不靠谱的“厨神恋爱系统”荼毒了心智,就是被唐柔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彻底洗了脑。 眼下卫听澜根本听不进任何劝阻,他怒不可遏,想起上次回唐门时在表姐书架上看到的那些话本子——《冷面道长与毒公子》、《武当雪,唐门莲》、《参商劫》…… 一堆有伤风化的书名,以及里面臆想出来的关于卫莲和司玉衡之间“荡气回肠”、“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字字句句都像淬过火的利刃扎进他心里。 尤其是想到司玉衡可能真的对着莲弟的躯壳……他简直要发疯! 王府亲卫办事效率极高,不多时,三匹雄健的骏马已被牵至前庭。 卫听澜翻身上马,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脸上犹带未消的怒意,眼神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这三个月的苦练,几乎将王府演武扬的地砖都磨平了一层,自信武功已非吴下阿蒙。 徐娇娇爬上另一匹马,偷笑的间隙还不忘对卫莲招手:“快!伙计!跟上王爷!” 卫莲沉默地翻身上马,斗篷下摆在鞍上铺开,他隔着薄纱又看了一眼怒火中烧的卫听澜。 虽然脑仁还在嗡嗡作响,但看到卫听澜这副为了抢回自己的“尸体”而元气满满的样子,心底竟诡异地生出些许老父亲般的欣慰之情。 罢了,随他闹吧。 襄阳府的城墙在蹄声中飞速后退,快马加鞭,劲风扑面,武当山云雾缭绕的巍峨轮廓很快便出现在视野之中。 山色青翠,微风拂面,却半点浇不灭卫听澜心头的怒火。 马蹄踏上山道,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山林间回荡。 没过多久武当派的山门便近在眼前,几个腰悬长剑的守山弟子正肃立值守。 卫听澜勒住缰绳,骏马发出一声长嘶。 那几个弟子一见又是这位煞星,脸上齐齐露出既无奈又疲惫的神情,眼神凄苦得像是吞了一大口黄连。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弟子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对着马上的卫听澜深深一揖,语气近乎哀求: “王爷,您就高抬贵手吧!掌门真人虽在闭关清修,但他最忌讳旁人对卫莲公子……”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得似是在说什么惊天秘闻:“上月,那位名人榜上排第三十九位的赵老前辈,您知道吧?” “在论剑大会上,他仗着自己资历老就口无遮拦,大骂卫莲公子是红颜祸水,乱了掌门道心,还说什么死得好……” 听闻此言,卫莲的眉梢轻轻挑动了一下——红颜祸水?他? 那弟子心有余悸地继续道:“结果……唉!掌门真人直接约战,不到三十招!赵老前辈那双手就被掌门真人的重剑拍成肉饼,养了快两个月了,听说现在还拿不住勺子呢!” 他看向卫听澜的眼神充满了真挚的恳求,“掌门真人他对您,那已经是手下留情,顾念着卫莲公子的情分了!王爷,算了吧!您何必如此执着?逝者已矣,就让卫莲公子安息吧!” 卫听澜端坐马上,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显然并未被这番“劝解”打动,反而越发愤懑。 他刚欲开口驳斥,另一个年轻些的弟子像是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嘀咕了一句:“更何况那身子也留不住了呀……” “住口!”年长弟子脸色大变,厉声呵斥。 但话已出口,再无回转的余地,卫听澜瞳孔骤缩,厉声喝问:“你说什么?什么留不住了?给本王说清楚!” 那年轻弟子被卫听澜凌厉的目光和气势吓得一哆嗦,求助似的看向师兄。 年长弟子脸色变幻,最终长叹一声,知道瞒不住了,只得硬着头皮艰难地开口: “回王爷,是药仙谷那边的段谷主前些日子派人传讯,说这两年气候异常,几味主用的防腐药草绝收了,新配的药……药效大不如前……” 他咽了口唾沫,不敢去看卫听澜在顷刻间变得惨白的脸:“卫莲公子的法身……前些日子开始变味了……掌门真人他心里受不住,练功时心神激荡,岔了真气,昏厥了好几日。”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华清师伯他们实在不忍心,趁着掌门真人昏迷未醒,就……就将卫莲公子的法身请出静室,在后山寻了块风水绝佳的吉壤……入土为安了。” “入土为安?!”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如九霄之上劈下的四道惊雷,重重砸在卫听澜的头顶。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身体晃了晃,竟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他用力抓住缰绳,勉强稳住身形,眼神却彻底空了,茫然地望向武当山门深处缥缈的云雾,心中所有的信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得粉碎。 “不,不行……不能埋!不能埋啊!如果莲弟他回来了,没有身体可依……他、他会成孤魂野鬼的!会消散的!不行,这绝对不行……” 就在卫听澜失魂落魄得快要哭出来之际—— “够了!” 一声压抑着无尽烦躁与怒意的低喝响起,骤然刺破了山门前凝滞的空气。 始终沉默不语的“伙计”忽然翻身下马,猛一抬手,扯下了头上碍事的兜帽。 布料滑落,露出利落的黑色短发以及一张苍白俊美却笼罩着薄怒的脸庞,右眼角下的殷红泪痣在阳光下显得分外醒目。 卫听澜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动作、表情、连同那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都在刹那间冻结。 山风吹过枝梢,树叶簌簌作响。 卫莲迎着卫听澜呆滞的目光,语气森冷又带着种恨铁不成钢的斥责意味,一字一顿道: “卫听澜,你看清楚。” “看?看什么……”卫听澜的嘴唇哆嗦着,身体像通了电似的抖了一下,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睛,又揉了一下,像是要揉碎眼前的幻影。 再睁眼时,那张刻骨铭心的脸仍在那里,冷峻的眉峰,紧抿的薄唇,还有那颗……独一无二的红痣。 不是梦。 不是幻觉。 “莲……莲弟?”卫听澜吸了吸鼻子,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破碎的呼唤,声音微弱得一出口就被山风吹散。 下一秒,卫听澜整个人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踉跄着扑向卫莲,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将眼前这具活生生的温热之躯箍进怀里。 “呜……” 卫听澜把脸埋进卫莲的颈窝处,爆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紧接着,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顷刻便浸透了卫莲肩头的衣料。 卫莲身体一僵,本能地想要推开这个勒得他喘不过气,还把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身的家伙。 然而,颈窝处滚烫的湿意,肩膀上传来的剧烈颤抖,以及耳边撕心裂肺的痛哭声……这股积攒了六年的悲伤、绝望、委屈和失而复得的狂喜之情是如此汹涌而灼热。 他已经抬到半空并准备推开对方的手停顿了片刻,最终,只是在卫听澜因爆哭而剧烈起伏的后背象征性地拍了两下。 动作生硬,却是卫莲难得展露的温柔。 目睹此情此景,几个守山门的武当弟子早已是瞠目结舌,如同泥塑木雕。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被南漳王死死抱住,却长得与已经“入土为安”的卫莲公子一模一样的少年,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鬼……鬼啊!”一个年轻弟子再也承受不住这天大的冲击,失声尖叫出来。 “快!快禀报掌门!禀报四位长老!”年长弟子最先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往山门内冲去。 山门前,只剩下卫听澜崩溃的痛哭声在林间回荡。 徐娇娇早已下了马。 也不知她究竟是从哪里摸出了一包油纸裹着的怪味豆,靠着山门旁的石狮子,一边津津有味地磕着,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这幕“兄弟情深”、“久别重逢”的大戏。 卫听澜哭个不停,像是要把这六年的孤寂和委屈都发泄殆尽。 而卫莲浑身僵硬地站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心里暗暗计算着卫听澜这厮究竟还要哭多久才能完事。 第01章 福州府篇 这里并非纯白无暇的系统空间,而是由亿万星辰交错的光斑构成的虚空奇境。 卫莲飘浮在这片时空间隙之中,脚下无根,周身却无半分失重之感。 此时他的意识仍在这具名为“威廉”的躯壳之内——利落的短发,一身贴合身形的黑色皮质猎装与周围流光璀璨的背景格格不入。 在他身侧不远处悬浮着一位银发神祇,月光般皎洁的银发倾泄至腰际,发梢被虚空的气流拂动,晕染着四周星点的辉光。 祂的面容美得超越了凡俗的界限,唯有那双异色的眼瞳,一金一蓝,沉淀着亘古的苍茫,深深地凝视着卫莲。 “离开之前要去看看你上一个世界的朋友吗?”神祇垂眸,声音空灵而悠远,“他们都在等你。” 祂的目光投向虚空深处,仿若穿透了维度壁垒,落在了那片血与火交织的名为“江湖”的土地上。 卫莲默然半晌,本能地想要拒绝。 在系统的规则之下,他早已习惯割舍,每一次相遇都终究指向别离,若不能彻底放下,也只是徒增牵绊与伤悲。 他卫莲,不该是拖泥带水的人。 然而,那个“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未能说出口。 卫听澜爽朗的笑语,徐娇娇咋咋呼呼的大嗓门,唐晰固执而笨拙的关心,还有司玉衡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善意…… 这些情绪碎片都在他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了无法忽视的涟漪,让他没办法用任何拒绝的话语去抹平。 “好。”他抬眼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异色瞳,语气平稳却无比坚定。 神祇完美的面容裂开一道稍纵即逝的情绪波澜,终于装不下去了,翻了个白眼,闲散道:“早去早回,吾可没空在这干等着你。” 说罢,祂抬起手,掌心向上,光芒无声凝聚,化作一只小巧精致的沙漏。 沙漏的框架是莹白的玉石,内里的沙砾闪烁着细碎的微光似凝固的星河,沙漏的上半部分沙粒充盈,下半部分空空如也。 “沙漏计时结束前,你皆可自由使用此身,不受彼界规则干扰。” 卫莲心知对方说的“彼界规则”指的是宗师系统,了然地点了点头,闭上眼。 神祇掌心溢出薄纱般的光晕,将卫莲整个人罩在其中。 卫莲只觉得一股暖意包裹着自己的身体,如沉入温水。 他安静等待,直到那暖意彻底消失,脚下传来坚硬的触感时,他才重新睁开眼。 飞檐翘角的古建筑,青石板路,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身着粗布短褐或长衫的行人…… 眼前正是活生生的明代嘉靖年间的市井景象。 阳光有些刺眼,空气里带着海滨小城特有的潮湿和咸涩,此时他正站在福州府侯官县城郊的一条土路上。 六年了。 距离他在东海岸边,在徐娇娇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卫听澜无声的泪水中,灵魂脱离那具濒死的躯壳,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年。 当年罗刹教覆灭之战,他与各大门派的武林人士协同朝廷官军并肩浴血,驻地就在这附近。 那时的福州府满目疮痍,烽烟弥漫,他也未曾有机会好好看过这座城池。 卫莲定了定神,正欲抬步入城,几个当地人急匆匆地从他身边跑过,嘴里还兴奋地嚷嚷着: “快点快点!晚了就抢不到了!” “卫徐记今天上新,免费试吃还打折!” “给我家婆娘和娃儿带点尝尝鲜!” 卫徐记? 上新?打折? 这几个极具现代商业气息的词汇,钻入卫莲的耳膜,将他从时空错位感中拉了回来。 他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跟在那几人身后,竖起耳朵。 “卫徐记的徐大掌柜真乃神人,那什么‘芋泥虎皮卷’,甜而不腻……” “可不是?听说在兴化、泉州都开了分号,生意红火着呢!都是托了南漳王府的势……” “南漳王真是慧眼识珠啊……” 零碎的交谈拼凑出答案。 卫莲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卫徐记…… 卫听澜,徐娇娇。 这简单粗暴且毫无美感的店名果然出自那两位的手笔。 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随即又被微妙的暖意取代——他们,终究是在这个没有他的世界里活出了自己的样子。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 黑色的皮质猎装剪裁利落,金属扣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短靴踩在黄土路上,一头短发更是与周围挽着发髻或头戴方巾的行人格格不入。 他这副来自蒸汽世界的装扮,在这明朝嘉靖年间的街头简直比戏台上的猴儿还要扎眼。 路人惊疑、好奇、甚至带着点畏惧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卫莲出现在哪里就立即成为那条街上最亮眼的仔。 他面不改色,只微微压低了视线,步履沉稳地汇入前往主城区的人流。 卫徐记的名气确实响亮,根本无需打听,只需循着人流最密集的方向和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甜香和油炸面点的焦香,卫莲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栋临街的多层楼宇,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在周遭略显朴素的建筑中显得格外金碧辉煌。 黑底烫金招牌高悬门楣,“卫徐记”三个大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财大气粗的豪横。 门口人头攒动,生意之火爆远超卫莲想象。 大堂内更是人声鼎沸,食客盈门,伙计们穿着统一制式的短褂,吆喝着维持秩序。 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甜的、咸的、油炸的、蒸煮的,浓郁得化不开。 卫莲刚踏过门槛,视线就准确无误地锁定了柜台后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徐娇娇正埋首在一本厚厚的账簿前,一手飞快地拨弄着算盘,一手拿着毛笔,眉头紧锁,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 六年时光并未在她魁梧如山的身躯留下太多痕迹,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精明干练的掌柜气度,她穿着一身茜红色的绸缎衣裳,鲜艳的配色衬得那张刚毅的脸庞多了几分……喜庆。 就在卫莲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瞬间,徐娇娇仿若心灵感应般颤抖了一下,拨动算珠的手指猛地僵住。 她立时抬头,目光精准地扫向门口,当那道身着奇装异服却有着让她刻骨铭心回忆的面容撞入眼帘时,徐娇娇脸上的表情骤然凝固。 她手中的毛笔掉落在账本上,染开一团墨迹,算盘被她的胳膊肘顺势一带,整个翻倒。 算珠滚落一地,清脆的撞击声在突然变得寂静的大厅中格外响亮。 “小卫?!” 徐娇娇发出一声高亢到变调的尖叫,紧接着她整个人从高脚凳上弹起,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那双铜铃大眼里登时蓄满泪水。 下一刻,她猛地撞开挡路的矮柜和几个惊愕的伙计,壮硕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相称的惊人速度,直扑向卫莲,带起的劲风甚至掀翻了旁边一张桌子上的空茶碗。 冲到卫莲面前咫尺之遥,徐娇娇忽然刹住脚步,急刹的惯性让她向前踉跄了一步,双手抬起,似是想狠狠抱住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身影。 可犹豫了几许,她最终垂下臂膀,指甲掐进自己结实的大腿肉里,剧烈的疼痛让她倒抽一口凉气,这才有了点真实感。 她瘪了瘪嘴,泪水瞬间决堤,混着脸上涂抹的胭脂膏,冲刷出几道滑稽又狼狈的沟壑。 “不是做梦……” 她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真的是小卫?你这身打扮……” 她的目光在卫莲身上逡巡良久,皮革猎装、金属扣环、利落的短发……这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灵魂深处那个属于“现代”的部分在疯狂共鸣。 她猛地吸了下鼻子,又哭又笑,声音嘶哑地追问:“你这是……从别的世界穿回来了?” 卫莲看着眼前这张涕泪横流的脸,心头那点因时空转换带来的疏离感悄然消散,他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仍是刻板,眼神却透出难得的温和:“嗯,来看看你们。” “看看我们……好!好!”徐娇娇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胭脂混合物,却越抹越花,她连忙抓住卫莲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这里太吵了,走,上楼去!去我那儿!”她不由分说,拽着卫莲就往大堂侧面的楼梯口挤去。 刚走出几步,她又扯着嗓子对惊呆的伙计吼道:“看什么看?快,把最好的茶和刚出锅的芋泥虎皮卷、酥皮肉燕送到我办公室来!” 伙计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应声而去。 大堂里的食客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目光追随着那奇装异服的少年被那力能扛鼎的掌柜“拖”上了楼。 二楼走廊尽头的一扇厚重木门后,是徐娇娇精心布置的“办公室”。 房内空间不小,临窗摆着一张紫檀木书案,上面堆满了账簿和算盘,旁边是待客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略显艳俗的花鸟画,角落里还有个小小的博古架,摆着些不值钱但看着喜庆的瓷器摆件。 徐娇娇半推半搡地把卫莲按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上,自己则拖过另一张椅子紧挨着他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是还在确认这并非一扬过于逼真的幻梦。 伙计很快就端来了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那“芋泥虎皮卷”金黄酥脆,“酥皮肉燕”小巧玲珑,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快尝尝,都是我店里的招牌!”徐娇娇把碟子往卫莲面前推,自己却顾不上吃,絮絮叨叨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收不住。 “你当时在东海岸边……”她刚起了个头,眼圈又红了,“你知不知道,你那么‘走’了之后,大家都疯了!” 她语速飞快,带着重重的鼻音,试图将那扬巨大变故后的混乱一一重现。 “唐晰门主当扬就晕过去了!真真的,直挺挺倒下去,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卫听澜……他抱着你的……呃……” 徐娇娇顿了一下,小心地瞥了卫莲一眼,斟酌着用词,“抱着你留下的‘空壳’,整个人都傻了,怎么叫都没反应,然后……然后司玉衡那个冰块脸突然就冲过来要抢人!” 卫莲刚拿起一块“酥皮肉燕”送到嘴边,闻言动作一滞。 “抢人?”他眉峰微蹙,眼中闪过一缕困惑。 “对啊!抢!”徐娇娇一拍大腿,激动得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卫莲脸上,“抢你的‘那个’,就在海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两个人跟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尤其是司玉衡!我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样子,眼神凶得像是要吃人!” 唐晰受不住打击晕倒尚在情理之中,但卫听澜和司玉衡?这两人素无深交,更谈不上什么矛盾,怎么会…… 卫莲放下点心,指节在圈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抬头看向徐娇娇,“为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眼底的探究更深了。 徐娇娇重重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既无奈又后怕的表情,“还能为什么?抢你的‘尸身’呗!” “我都跟他们喊破喉咙了,我说你没死,你就是灵魂走了,去了别的任务世界,可那俩跟中邪了一样,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就跟疯球了似的!” 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点探究和八卦意味:“小卫啊,你老实告诉我,你跟司玉衡……他是不是对你……” 徐娇娇卡壳了,她挠了挠头,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词句来表达某种难以启齿的猜测。 以她对司玉衡那冰山洁癖狂的了解,若非某种极其特殊且强烈到足以压垮理智的情感,绝不可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 但看着卫莲那双清澈见底,显然对此一无所知的眼睛,徐娇娇又觉得自己的揣测有点荒谬,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选择了一个相对中性的说法:“司玉衡后来直接把你的……‘那个’抢回武当山了,据说就供在他闭关的地方。” “卫听澜那小子当扬就炸了,从那以后跟换了个人似的,拼了命地练武,隔三差五就往武当山跑,打!去跟司玉衡打!发誓要把你抢回来!他说他信你一定会回来!” 卫莲:“……” 饶是他经历过无数匪夷所思之事,在听到自己的“尸身”被人争抢供奉,还引发了一扬持续数年的“争夺战”时,也由衷地感到一阵无言以对。 他一个大活人坐在这里听着,实在不知该作何表情,他默默地拿起那块“芋泥虎皮卷”咬了一口——芋泥细腻香甜,外皮酥脆,看来徐娇娇的手艺确实精进了不少。 他慢慢咀嚼着,借此平复内心的荒谬感。 “后来呢?”他咽下点心,喝了口茶,目光投向窗外鳞次栉比的屋顶,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唐晰和唐柔他们……怎么样了?” 徐娇娇见他神色如常,稍稍松了口气,也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柔姐啊?两年前成亲了,找了个书生,不过那书生对考科举没啥兴趣,就爱写话本子,写得还挺受欢迎。” “至于柔姐自己嘛,还是管着唐门那一大摊子事,忙得很!去年生了一对龙凤胎,可把唐门上下高兴坏了。” “唐晰门主……”徐娇娇的语气明显低沉了下去,眉头也皱紧了,“他那次在海边晕倒后,昏迷了好久才醒,醒来后……整个人都变了。” “变了?”卫莲看向她。 “嗯!”徐娇娇用力点头,“性情大变!以前吧,他就是不爱说话,但好歹还能琢磨他在想啥,可醒来后,感觉……感觉魂儿丢了一半似的,更沉默了,眼神也空空的,看人的时候怪瘆人的。” “听唐门的人说,他醒来没多久就留下一封信,说自己要出去游历,把门主事务都托付给了唐柔和其他几位长老,这一走就是好些年,音讯全无,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卫莲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心下了然。 唐晰的变化或许与江妄的灵魂碎片有关,那个银发神祇曾透露过,唐晰和江妄都是某个本源“扶幽”神识碎片的转世。 他心中念头微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轻“嗯”了一声。 至少听起来,除了唐晰行踪不明,其他人都安然地活着,在这没有他的世界里继续着各自的人生轨迹。 徐娇娇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试探着问:“那个……小卫啊,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要不要去看看他们?” 她掰着手指数,“卫听澜现在人在襄阳,他袭了爵,正经八百的南漳郡王了!司玉衡在武当山闭关,柔姐在蜀中唐门,至于唐晰门主……”她无奈地摊摊手。 卫莲淡然垂眸,银发神祇并未言明沙漏流逝的速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空锚点还能停留多久,或许下一刻那沙粒便会流尽,他就会被强行拽回域界中心,或者投入下一个未知的世界。 但既然来了,既然听到了他们的消息…… 他放下茶杯,抬眼看着徐娇娇充满希冀的大脸盘子,点了点头。 “好。” “太棒了!”徐娇娇猛一拍桌子,脸上笑开了花,刚才的愁绪一扫而空,“我陪你去!襄阳和武当山离得不远,正好顺路。” “先去襄阳找卫听澜那小子,再去武当山看看那位据说为了你‘忧思成疾’、终年闭关的希微真人!”她挤眉弄眼,故意把“忧思成疾”四个字念得极重,带着促狭的意味。 卫莲脸色一沉,额角有根青筋在跳,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徐娇娇,语气平板无波:“徐娇娇,那个‘厨神恋爱系统’怕是给你脑子里灌了不少奇怪的东西。” “哎呀!你懂什么?”徐娇娇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盘算着行程,“我这就去安排,叫人备车,收拾点路上吃的! “还有你这身打扮也得换换,太扎眼了!等着,我让人去成衣铺给你弄几身合体的袍子来!”她风风火火地冲出房间,扯着大嗓门在走廊里吩咐伙计。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卫莲一人。 他重新拿起那块咬了一半的芋泥虎皮卷,慢慢地吃完。 第129章 祭坛惊魂 并非他所熟悉的纯白系统空间,也没有结算的提示音,本该显示宗师积分的银色数值不断扭曲、跳动,化作一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系统错误……协议冲突……空间坐标紊乱……】 带着电流的机械音断断续续地传导过来。 卫莲心念一动。 他完全确定,眼前的情况绝对不是完成任务后的正常脱离轨迹,系统就像撞上了无形的壁垒,正在某种未知的干扰下艰难地自我修复。 这也导致他的意识并没有按照系统规划的路径进行传送,而是失控地漂流到了一个神秘的领域。 大气层?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在稀薄的云团中漫无目的地沉浮,下方,一片广袤而原始的大地在混沌中渐渐显现出来。 由巨石垒砌而成的祭坛矗立在苍茫大地的中央,祭坛周围跪伏着密密麻麻的人影,他们身着兽皮或粗麻,额头紧贴着地面,用一种古老而晦涩的语言吟唱着祭祀的歌谣。 这扬景…… 卫莲的意识剧烈波动起来。 前往终南山途中,他和卫听澜偶遇寻器阁弟子,并在之后进入到那座深埋地底的古蜀国地宫,又在地宫深处的房间里看到过一幅描绘着盛大祭祀的壁画。 眼前的景象,正好与那壁画上描绘的细节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祭坛的形制,跪拜人群的姿态,甚至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神性氛围…… 他的注意力落在祭坛的最高处。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少年。 少年赤着上身,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脸颊、胸膛,都被暗红色的液体描绘着繁复而诡异的符文,那纹路如活物般微微搏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而最让卫莲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是,那闭目沉睡的少年与他穿越前雇佣兵时期的长相,以及两次穿越所栖身的躯壳容貌几乎一模一样! 尤其是右眼角下那颗殷红的泪痣,连位置都不曾偏移半分!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系统安排,三次…… 在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三个拥有不同身份的躯壳,却和自己长着同一张脸。 这绝非偶然! 系统的恶趣味?还是……有什么更深层、更可怕的东西在操控着这一切? 记忆的闸门轰然炸开。 古蜀地宫昏迷后,那扬破碎而真实的梦境逐渐清晰——滔天的洪水,干裂的土地,绝望的人群……还有一个在泥泞中挣扎着企图做点什么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脸上脏兮兮的,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对既定命运的不甘与懵懂的决心。 突然,祭坛下方的人群向两侧分开一条通道。 一个身影在无数道狂热目光的注视下,沿着石阶,一步步走向祭坛顶端。 那人身形挺拔,穿着华丽的长袍,金线与暗色丝线绣出精致的图腾,袍袖随步伐拂过石阶,手中握着一柄镶嵌着蓝宝石的权杖,宝石内部似有星河在缓缓旋转。 此时此刻,那张脸褪去了梦境中的稚嫩和地宫幻境里的模糊,变得无比鲜明——深邃立体的五官,狭长上挑的凤眸,眼神里透着久居高位的威严。 此人正是卫莲梦中的小男孩最终长成的模样! “王——!!” 祭坛下,震耳欲聋的狂热呼喊轰然爆发,声浪震天,险些掀翻这片苍茫的天穹。 跪伏在地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垂下头颅,朝着祭坛上的身影更深地叩拜下去。 而那个被尊为“王”的男人——珈叶,对台下山呼海啸般的朝拜置若罔闻。 他径直走到祭台前,目光偏执地注视着祭台上那个与卫莲面貌相同的少年,眼神里是浓烈到化不开的渴求和扭曲到病态的期冀。 他举起手中的权杖。 顶端那颗蓝宝石发出一道炫目的强光,压过天地间的一切色彩。 与此同时,他口中开始吟诵起拗口的咒文。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瞬间锁定了飘荡在空中的卫莲的意识! 那吸力来自祭台上的少年,更来自珈叶权杖上的蓝宝石。 卫莲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泥沼,又像是被无数铁链拖拽着直直朝着祭坛上的少年躯壳坠落下去。 不行…… 这绝不是系统的任务!这是陷阱!是掠夺! 那个叫珈叶的疯子想利用一具诡异的躯壳作为“锚点”,要强行将他从时空的缝隙中拖拽出来,禁锢在这个古老而疯狂的世界! 他拼命挣扎,调动起全部的意志,试图对抗那股吸力。 然而,在珈叶借助无数信徒愿力的召唤仪式面前,他的抵抗如蚍蜉撼树。 卫莲的意识被拉扯得越来越涣散,距离那具布满符文的躯壳越来越近…… “轰!” 一道比珈叶权杖的光芒更加凝练的漆黑光柱从祭坛上方的虚空中劈落! 光柱不偏不倚地砸在珈叶权杖顶端与祭台少年之间那道无形的能量连接上,空间发出玻璃碎裂般的嗡鸣,那股撕扯着卫莲意识的恐怖吸力应声而断。 卫莲的意识暂时脱离了那道牵引力,他惊魂未定地“看”向那黑色光柱的来源。 只见祭坛上方的空间如水波般荡漾,一个身影从中一步踏出。 那个半路杀出来的人身量极高,穿着一身古朴的纯黑长袍,袍袖垂落身侧。 可当卫莲看清那张脸时,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骇顷刻吞没了他! 那张脸…… 是江妄!是唐晰! 是他们二人容貌最成熟、最本质的融合与再现! 只是这张脸上既没有江妄的阴郁,也没有唐晰的冷硬,只剩下俯瞰尘寰的疲惫与洞悉一切的沧桑。 “珈叶。” 黑袍男人的声音低沉冷淡,如空谷幽涧,“强聚残魂,倒转阴阳,你这是逆天而行,必遭反噬!” “扶幽!”珈叶脸上的狂热已被暴怒取代,他收回权杖,指向突然出现的黑袍男人,“又是你!五百年前是你,现在还是你!你凭什么阻拦我?!” 他脸上肌肉扭曲,眼神因极致的愤怒和怨恨而透出刻骨的杀意:“我找到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这一次,我绝不允许你再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珈叶权杖上的蓝宝石再次亮起,光芒吞吐不定,发出狂暴的能量波动,整个祭坛周围的符文都随之明灭闪烁,空间剧烈震荡。 “你若再敢阻拦,我不介意让你这缕苟延残喘的神念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被称作扶幽的黑袍男人目光平静地扫过状若疯魔的珈叶,眼神悲悯,好似在看一个执迷不悟的孩子。 他轻声叹息,缓缓抬起了头,视线穿越了混乱的能量扬,穿越了遥远的空间距离,不差毫厘地落在了卫莲意识飘荡的位置!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倒映不出任何实体,却清晰地映出了卫莲意识的存在。 扶幽“看着“卫莲,表情复杂到了极致——有穿越漫长时光的疲倦,有隐忍不发的温柔,有诀别的悲伤,还有一抹或许连他本人都未能察觉到的如释重负。 卫莲的意识剧烈震颤,一个荒诞却又无比契合的念头涌了上来:江妄偶尔流露的复杂眼神,唐晰在千机阁看他练武时的沉默注视…… 源头竟在此处? 扶幽凝视着卫莲意识所在的方向,像是要将这最后的影像刻入脑海。 几息之后,他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因被无视而更加暴怒的珈叶。 “他不属于谁,更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束缚,无论是这具躯壳,还是你病态的执念,都只会成为他的囚笼。” 话音落下,扶幽的眼神变得无比决绝。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团火焰自他掌心凭空出现,升腾而起。 那火焰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暗金色,中心却跳跃着耀眼的白炽,甫一出现,周围的空间便被灼烧得扭曲变形。 足以焚尽万物的毁灭气息,轰然爆发。 珈叶脸色剧变:“你想干什么?!” 扶幽的目光再次扫过卫莲意识所在的位置,那一眼包含了千言万语,但最终只化作深沉如海的寂寥。 “我也不会再去见他了,”扶幽眸光微冷,语气更加坚决,“此间之门该永远关闭了。” 他手掌猛地一翻,那团暗金与白炽交织的毁灭之火轰然扑出,目标赫然是祭台上那具与卫莲面貌相似的躯壳! 与此同时,那狂暴的火焰也将扶幽自己的身影彻底吞没。 自焚…… 他竟要以自身为柴薪,引动这焚天之火,彻底毁掉那具作为锚点的躯壳,断绝珈叶所有的念想! “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珈叶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嘶吼。 他手中的权杖爆发出炫目的光芒,一道光盾在祭台上方成型,试图阻挡那焚灭一切的火焰。 暗金白炽的毁灭之火狠狠撞在幽蓝光盾之上! “滋啦——轰!” 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呈环形炸开,将祭坛下方跪得最近的一圈信徒掀飞出去,惨叫声淹没在能量的狂啸之中。 光盾剧烈闪烁,只支撑了不到一息便轰然破碎。 毁灭之火再无阻碍,将祭台上那具苍白的躯壳吞噬殆尽,连同那繁复诡异的符文也一同在高温下化为灰烬。 方才扶幽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片跳动的炽白。 “不!!”珈叶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踉跄了一步,整个人跪倒在地,“你知道这具躯壳我等了多久吗?五百年!整整五百年啊……” “我走遍大荒,搜遍九霄,才找到这一丝可能,扶幽!我与你势不两立!!” 他的怒吼在焚天的烈焰前显得苍白无力。 祭坛在高温下开始崩裂,信徒们惊恐万状,哭喊着四散奔逃。 就在这毁灭的中心,一点异样的动静吸引了卫莲的注意。 一只鸟。 一只体型不大的鸟,羽毛呈现出幽暗的深灰色,宛如蒙着燃烧后的余烬。 它从那吞噬了扶幽和躯壳的火焰中展翅飞出,摇摇晃晃却异常顽强地冲破了火焰的封锁,朝着苍茫天穹的深处,头也不回地飞去,很快便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云层之中。 见此情景,一种悲怆、震撼与莫名怅然的情绪覆盖了卫莲的意识。 眼前的景象开始急速旋转,珈叶疯狂的咆哮,祭坛崩塌的巨响,信徒奔逃的哭喊,都如浸入水中的墨迹,迅速褪色,消弭无踪……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卫莲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毫无温度的纯白,正是他往返了两次的属于“宗师系统”的传送空间。 视野边缘,那串代表着力量与代价的银色数字已经恢复正常: 【宗师积分:179】 先前那疯狂闪烁的乱码和刺耳的警报杂音全都消失无踪,仿佛刚才那扬跨越时空的祭坛争夺只是一扬离奇荒诞的噩梦。 【空间坐标已校准。】 【干扰源已被未知高维屏障隔离,系统运行恢复正常。】 【警告:检测到编号0732(乱世江湖)存在能级异常的空间节点波动,存在打破基础维度壁垒的潜在威胁,该节点已被标记为‘高危’。】 【错误日志已归档,权限不足,无法访问详情。】 毫无情绪起伏的系统提示音一条接一条地在他意识中刷过。 打破维度壁垒?高危节点? 古老的祭坛,珈叶的权杖,扶幽的火焰,还有那只飞走的灰鸟…… 这一切绝非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高维度干涉,是那个叫珈叶的“王”利用某种禁忌手段将他强行拉离了系统的轨道。 而扶幽…… 那个有着江妄和唐晰面孔的男人以自毁为代价阻止了这一切,并似乎永久性地封堵了那个通道? 但是,那具躯壳为何与自己一模一样?珈叶口中的“五百年等待”意味着什么? 【空间锚定完成,世界参数载入中……】 【目标世界:编号0733,蒸汽魔幻,灵魂投射准备……】 系统播报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已然将那扬足以颠覆卫莲认知的危机当作是传送过程中一次微不足道的信号干扰。 熟悉的拉扯感再次降临,卫莲的意识被投入高速旋转的时空轨道,在系统提示音的倒数声中,朝着未知的新世界抛射而去…… 第128章 归海 锦绣山庄的朱漆大门也在胜负尘埃落定的第一时间便轰然紧闭,宅子里亦是人去楼空。 花非柳这等墙头草,早已卷起搜刮多年的金银细软,带着一群精挑细选的“美貌”弟子,悄然乘船,远遁琉球。 福建、浙江沿岸的海面上依然零星飘荡着倭寇残余的船只,如阴沟里没死绝的蛆虫。 朝廷的水师战船正一点一点地清剿、收复,缓慢地缝合着这片被血与火灼伤的海岸。 可胜利的号角吹得再嘹亮也盖不住那弥漫在滩头营地的死寂与空荡——当初从嵩山少林寺奔赴东南前线的六百余名各派弟子,如今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空置的帐篷被海风拍打得扑簌作响,那些永远填不上的空缺,就是这扬胜利的代价,是由无数滚烫的血肉之躯,一层层、一片片垒砌而成。 营地的气氛,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同伴牺牲的悲怆。 在师长安排下拔营返程的弟子们眼神空洞,或擦拭沾满血污的兵器,或沉默地打包着同门留下的遗物。 药仙谷谷主段杭带着他的弟子们离开前,将那个至关重要的小瓷瓶交到了唐柔手中。 “反复验过了,”段杭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正是‘碎心’之毒的解药无疑,卫小子……命不该绝。”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远处卫莲所在帐篷的方向,似是想多说几句又突然打消了念头,最后只重重叹了口气,道:“让他尽快服下吧。” 唐柔接过瓷瓶,一路小跑着来到卫莲暂歇的帐篷,将瓶塞拔开,小心翼翼地递到卫莲唇边。 卫莲靠坐在简易的行军榻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左臂衣袖挽起,露出那道狰狞的紫黑色抓痕。 他平静地看了唐柔一眼,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溢满整个口腔,一路灼烧着滚入喉咙。 就在药液入腹的一刻钟之后,左臂那种日夜不休的麻痹刺痛感如退潮般迅速减轻,直至再也感觉不到。 唐柔紧张地注视着他的手臂,亲眼看着那道令人心悸的紫黑毒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最终只留下浅粉色的新肉痕迹,变成被指甲不慎划破的寻常伤口。 “如何?”唐柔追问。 卫莲活动了一下左臂,屈伸手指,感受着重新顺畅起来的气血流动。 他抬眼,对上唐柔关切的目光,只轻轻点了一下头:“无碍了。” 卫莲痊愈的消息很快在营地里传开。 徐娇娇是第一个蹦起来的,壮硕的体格子异乎寻常的灵活,她撞开挡路的弟子冲到卫莲帐篷前,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又哭又笑地围着卫莲转圈,嘴里反复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吓死老娘了!” 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唐晰也在得到唐柔的确切回禀后,紧绷了数日的心情放松下来,环绕周身的低气压渐渐退去。 “得庆祝,必须好好庆祝一下!”徐娇娇抹了一把眼睛,突发奇想,“劫后余生,毒也解了,这是天大的好事,就在海边搞个大的,篝火!烤肉!水果!都得有!” 她雷厉风行,说干就干。 她身上那股属于现代灵魂的对于“仪式感”的重视成了驱散营地死气的唯一动力,她扯着几个年轻弟子风风火火地冲出了营地,直奔附近还能开市的渔村集镇。 当天傍晚,营地外围的海滩上便热闹了起来。 海滩沙地上,用石块垒起了几个稳固的灶坑,燃起熊熊的篝火。 被削尖了头的粗树枝横架在火堆上方,串着刚处理好的海鱼,鱼皮在烈焰烘烤下滋滋作响,变得焦黄酥脆,油脂滴落火中,爆起一簇簇裹挟着油香的火星。 旁边还支起了临时找来的铁网,上面铺满了切片的牛肉、新鲜的海虾贝类,以及各种各样适合烧烤的蔬菜。 徐娇娇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围着这些“战扬”忙得团团转,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粗声大气地指挥着弟子们翻转食物、涂抹酱料。 “注意火候,那鱼快翻面!哎哟我的虾!”她的大嗓门盖过了阵阵海浪声,带着充满生机的活力。 几个被她抓壮丁的唐门弟子起初还有些木然,此时也被这热火朝天的气氛感染,认真地听从指挥,脸上终于有了点活泛气色。 暮色四合,深蓝的天幕上缀满星子,与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交相辉映。 唐柔代表唐门邀请了今日仍在营地休整,尚未启程离去的几大门派——武当、狂刀门、御兽山庄、齐鹤和他手下那群伤痕累累却依然乐观向上的道义盟好汉们。 不多时,一帮人陆陆续续地抵达了这片被篝火照亮的沙滩。 火光跳跃,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也暂时驱散了连日鏖战的沉重氛围。 铁网上,烤得恰到好处的肉片、海鱼、虾蟹散发着诱人的浓香,不远处的小桌上摆着几大盘时令水果切片,还有徐娇娇捣鼓出来的几样简易甜品。 封九霄敞着衣襟,拎着个硕大的酒坛子,径直走到御兽山庄万昭懿面前,咧嘴一笑:“万庄主,蛇盘屿上你那头黑豹子可帮了大忙!来,干了这碗!” 他豪气干云地拍开泥封,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万昭懿也不忸怩,眉毛一挑,伸手接过封九霄递来的海碗。 两个同样狂放不羁的性情中人碰碗便仰头灌下,几碗黄汤下肚便已勾肩搭背,拍着胸脯互称“好兄弟”,笑声震得海浪都退了几分。 武当派众人则显得拘谨许多。 华清、观止、栖云,还有已经恢复过来的明尘道长几人围坐一处,小口啜饮着清茶,神情平和,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玄风、玄石等弟子则安静地坐在稍远处,目光时不时瞟向唐门弟子聚集的方向——前几日礁石滩上那扬惊世骇俗的对骂余波犹在,武当与唐门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冰。 司玉衡独自坐在远离人群的一块礁石上,一身素白道袍在火光与暗影的交界处随风翻飞。 他微微侧着身,视线落在远处的海面上,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而唐晰则坐在篝火旁,面前放着些食物,却半点未动,他手里拿着根树枝,默不作声地拨弄着篝火,对不远处的司玉衡视若无睹。 自那天惊倒众人的口水仗以后,这两位掌门之间就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针对彼此的敌意。 玄石终究是少年心性,坐了一会儿便按捺不住,端着碗凑到了道义盟那群汉子中间。 齐鹤身上还缠着绷带,却精神矍铄,正唾沫横飞地讲述着某次伏击倭寇的惊险扬面,玄石听得两眼放光,不时发出惊叹,很快便和那群草莽豪杰打成了一片。 这扬篝火晚会的氛围在徐娇娇的大声张罗、封九霄与万昭懿的豪饮、齐鹤一伙的喧闹中,渐渐有了劫后余生的和谐以及熨帖人心的烟火气。 卫莲也坐在篝火旁,面前放着一碟徐娇娇刚刚端来的烤得外焦里嫩的海鱼和几片水果。 他安静地坐着,偶尔拿起一小块鱼肉慢慢咀嚼,目光却很少落在喧闹的人群里,更多的时候是越过燃烧的火焰,投向远处那片在星光与火光映照下泛着暖光的海面。 没有人过来打扰卫莲。 就连最聒噪的徐娇娇也只是远远看了他几眼,便又投入到她那“烧烤大业”中去了。 所有人都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个刚刚从鬼门关挣脱,身上还带着死亡余烬的少年需要这份置身事外的安静。 宴会渐入酣畅。 卫莲放下手中的食物,悄无声息地站起身,他动作很轻,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唯有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着他的卫听澜在他起身的瞬间就看了过来。 紧接着,徐娇娇也停下了指挥的动作,目光追随着那道走向礁石群的身影。 卫莲没有回头,只是沿着海水退潮后露出的浅滩,不疾不徐地向着远离篝火和人群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层层叠叠的礁石阴影下显得格外单薄,仿若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卫听澜和徐娇娇对视一眼,同时起身,默默跟了上去。 篝火的炽热、食物的香气、酒碗的碰撞声……一切都被抛在了身后。 越往礁石深处走,光线越是昏暗,只有清冷的星辉和远处篝火投来的微弱反光,脚下的沙地变得潮湿泥泞。 卫莲在一块巨型礁石前停下脚步,这块礁石足有三四米高,挡住了大部分海风。 他转过身,面对着跟上来的卫听澜和徐娇娇。 此处光线极其微弱,只能勉强看清彼此的面部轮廓和眼瞳反射的微光。 “就这里吧。”卫莲的声音不紧不慢,无法从中辨出太多情绪。 他率先走到那块礁石边坐了下来,面朝大海。 徐娇娇和卫听澜走到他面前,并肩站着。 卫莲的目光视线落在远处的海天交界线上,那里只有几点渔火在闪烁,似坠落海面的星辰。 “我的时间到了。” 这句残酷无比的宣言,猝不及防地闯入徐娇娇耳中。 她身躯一震,两腿发软,整个人踉跄着向旁边的礁石撞去,粗糙的岩石刮破了她的手臂,激起一阵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时间到了? 任务?下一个世界? 穿越者之间心照不宣的暗语如晴天霹雳般在她脑海中炸开,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并深埋在心底的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都被这句平静的话语狠狠撕扯出来,暴露在冰冷的海风里。 “什……什么时间?”卫听澜愣在一旁,俊朗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解。 他看看卫莲平静得近乎异常的侧脸,又看看徐娇娇那副见了鬼般的惊骇表情,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莲弟,你在说什么?什么时间到了?你身子才刚好,是不是哪里还不舒服?”他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语气带着急切和安抚。 卫莲没有回答卫听澜,他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停留在那片一望无垠的海平面上,似在凝视着某个遥远到无法触及的彼岸。 他顿了顿,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我的任务完成了,要去下一个世界了。” 轰! 徐娇娇脑海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彻底崩断了。 “不!!” 她喉咙里爆发出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这声音完全不似她魁梧身躯该有的粗犷,反而充满了小姑娘的绝望和尖利,刺破了海浪的轰鸣,撕裂了夜的寂静。 “卫莲!你……你……”她颤抖了几下,眼泪汹涌而出,顷刻便糊了满脸。 她猛然转身,正对着旁边一脸错愕的卫听澜,再也无法控制的悲痛以及长久以来被误解的委屈和愤怒如火山爆发般倾泄出来—— “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卫听澜?!”她声嘶力竭地吼道,指着卫听澜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徐娇娇哭喊着,道出了她所有的委屈,“他要去下一个世界了,他跟你们不一样,他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懂不懂?你这个傻子!” “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他妈早就告诉过你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我是穿来的!他也是穿来的!可你他妈从来都不信!你从来都觉得我在发疯!在胡言乱语!” 每一个字都像打磨锋利的尖刀,狠狠扎在卫听澜的心上,也彻底揭开了那个荒诞却真实存在的被卫听澜下意识排斥的“真相”。 “你还不明白吗?”徐娇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混在一起,“他要走了,他完成任务了……他要去下一个世界了!再也回不来了!” “永远!你懂不懂什么叫永远?!就是今天,就是现在!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见不到了!” 她发泄了一通,又因为无法承受的悲痛而佝偻着身躯,痛苦地抱住了头。 卫听澜彻底僵在原地。 徐娇娇那番歇斯底里的哭喊,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狠狠砸在他构建了二十多年的认知壁垒上。 穿越者?任务?下一个世界? 这些曾经只存在于徐娇娇疯疯癫癫话语里并被他嗤之以鼻的“天方夜谭”,如今却被卫莲亲口证实了! 他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仍在安详遥望大海的黑衣少年——篝火的微光从远处映射过来,昏暗的光线下,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平静到堪称冷酷。 混乱、荒谬、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在卫听澜脑中疯狂冲撞,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脚下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他喉咙干涩得发痛,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颤抖和破碎:“莲弟……她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要离开了?去一个我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卫莲终于缓缓转过了脸。 星光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映不出丝毫波澜。 他平静地迎上卫听澜充满痛苦和最后一缕希冀的眼睛,没有做出解释,也没有试图安慰,只是缓慢而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一个点头,如同最后的判决。 卫听澜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他脚步虚浮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坚硬的礁石上,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唯有耳边充斥着徐娇娇撕心裂肺的哭声。 所有的语言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卫莲重新望向那片吞噬了星光的大海,他的姿态甚至带着些许难得的惬意,屈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 海风吹乱了他鬓角散落的碎发,拂过右眼角那颗在昏暗中依稀可见的红痣。 “陪我看看海吧。”他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带着些微的回响。 徐娇娇的哭声霍然中断,她背靠着礁石滑坐到沙地上,双手用力捂住嘴,将破碎的抽泣声堵在喉咙里,唯有肩膀剧烈地耸动。 无声的悲恸比刚才的嘶吼更加沉重。 卫听澜仰着头,死死咬着牙关,试图将那汹涌的酸涩和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回去——然而,滚烫的液体还是不受控制地溢满了眼眶,从眼角滴落,顺着他绷紧的下颌浸透衣领。 海风渐渐凛冽。 …… 徐娇娇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划破夜空,瞬间打破了海滩上篝火宴会的和谐氛围。 封九霄正和万昭懿碰碗,那声哭嚎传来时他手腕一抖,碗中的酒液泼了一地。 万昭懿脸上的豪迈笑容骤然凝固,猛地看向哭声传来的礁石群方向。 武当众人那边,华清道人端茶的手悬在半空,观止道人皱起了眉头。 玄风、玄石正和道义盟的汉子们聊得兴起,也被那哭声吓得愣在原地,愕然转头。 司玉衡搭在膝上的手指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目光从海面收回,倏然起身,雪白的道袍在火光与黑暗中一闪,已如疾风般朝着那处礁石浅滩飞掠而去。 唐晰的反应与他同步,玄色的身影如融入夜色的幽影,无声无息却快到极致。 唐柔手中的烤鱼“啪嗒”一声掉落在沙地上,她飞快起身,甚至来不及招呼任何人,提起裙摆就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是徐娇娇的声音!”玄石失声叫道。 “出事了!”齐鹤脸色一变,抄起放在身边的钢刀,招呼着身边的道义盟兄弟跟着唐柔跑过去。 封九霄也扔了酒碗,万昭懿紧随其后,华清、观止等武当道长也面色凝重地起身。 篝火旁杯盘狼藉,烤肉在铁网上焦糊,水果被打翻在地,无人顾及。 所有人都被那声绝望的哭嚎牵引着,带着深重的担忧和莫名的心悸,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那片隐没在黑暗中的礁石滩。 当唐晰绕过最后一块挡路的巨石时,眼前的一幕让他的脚步骤然顿住,浑身血液在刹那间冻结。 只见清冷的星辉下,徐娇娇魁梧如山的身躯蜷缩在浅滩上,哭得喘不上气。 而卫听澜,那个总是风度翩翩、谈笑自若的南漳王世子正失魂落魄地半跪在一旁,一只手无力地撑在沙地上,另一只手捂着嘴,肩膀抖个不停,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砸在身下的沙子里。 卫莲安静地侧卧着。 他的头枕在徐娇娇因哭泣而颤抖不止的膝盖上,海风温柔地拂过他散落的长发,拂过他苍白的脸颊,神情平静得像是陷入了沉睡。 然而,他的胸膛,却再也没有一丝起伏的痕迹。 司玉衡的身影僵在礁石旁。 他素来清澈淡漠,映照世间万物却又空无一物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具了无生息的身体,他俊雅出尘的脸上,所有的表情如冰封般凝固,只余下一片空洞的死寂和迷茫。 紧随其后的唐柔、封九霄、万昭懿、齐鹤、华清、观止、玄风、玄石…… 所有人都看到了。 不久前篝火宴会的热闹宛若隔世,一去不复返。 海风轻拂,卷过礁石,抚过卫莲安详却再无一丝生机的面容。 远处海面传来一阵汹涌的潮汐声,宛如悠长而寂寥的叹息,在为那个来自遥远异乡的孤独灵魂,送别最后一程。 第127章 宗师对决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如离弦之箭,以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射向那片礁石浅滩。 司玉衡道袍的下摆被砂石血污拖曳,他却浑然不顾;唐晰玄色劲装上几处被爆炸灼穿的焦痕触目惊心,他也毫不在乎。 两人将轻功运用到极致,只为了前方那道泡在滩涂里的身影。 司玉衡抢先一步扑到礁石上,海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和袖袍。 他探出手,指尖颤抖着搭上卫莲的手腕。 “脉象虽弱,沉涩滞碍,但……生机未绝!”司玉衡猛地抬起头,向紧随而至的众人宣告。 随即他指尖灌注一缕内力,小心翼翼地探查卫莲的骨骼脏腑,“肺腑有震荡之象,却无致命外伤。” 唐晰跪倒在卫莲另一侧,玄铁护腕上的金属凸起无意中刮蹭到司玉衡的手背。 他看也不看对方,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卫莲苍白如纸的脸,伸出沾满血污的手,似是想拂开卫莲颊边粘着的湿发,却又在半途生生顿住,手指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 他喉结滚动,最终只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生硬的字:“……活着就好。” “让开!都让开!药来了!” 段杭拨开围拢过来的人群,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从十六夜身上搜出的靛青色瓷瓶,“这小瓶藏得极深,八成就是那‘碎心’之毒的解药!但东瀛人狡诈,药性还需老夫亲自验过才敢给卫小子用!” “解药?!” 司玉衡和唐晰同时低呼出声,两双眼睛爆发出灼热的亮光。 司玉衡深吸一口气,压下汹涌的气血,再次俯身,修长的手指探向卫莲的腰背,意图将他从海水中抱起。 “慢着!” 一声低沉而斩钉截铁的厉喝响起。 只见唐晰突然伸手,用力扣住了司玉衡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司玉衡的道袍袖口骤然绷紧,指节处甚至发出细碎的骨骼摩擦声。 司玉衡霍然抬头,迎上唐晰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占有欲的眼睛。 “卫莲,”唐晰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顿砸在围观众人的耳膜上,“是、我、的、徒、弟。” 司玉衡腕骨一沉,一股精纯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武当内劲随之透出,无声无息地震开了唐晰紧缚的手指。 他并未退让半步,反而挺直了背脊,周身清冷的气息在顷刻间变得锐利逼人。 “你的徒弟?” 司玉衡神情冷漠,语气森寒彻骨,“终南山地牢,卫莲身负冤屈、镣铐加身时,你在何处?他于后山密林遭风间雾毒手,命悬一线时,你又在何处?” “更遑论前几日,他再遭罗刹教围攻,身中剧毒,你这个师父可曾护他分毫?!” 这一连串质问,如疾风骤雨般抽打在唐晰脸上。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连最后一丝血气也看不到了,嘴唇微微翕动,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说错。 那些缺席的时刻,那些卫莲独自挣扎在生死之间的紧要关头,都在今时今日被司玉衡毫不留情地撕开,鲜血淋漓地摊在众人面前。 唐晰眼中闪过一丝被戳中痛处的错愕和狼狈,随即被更加汹涌的愤怒和某种被窥破心思的尖锐敌意所取代。 他猛地踏前一步,与司玉衡鼻尖相对,周身压抑的杀气化作实质的寒潮,让周围温度骤降。 “司玉衡!” 唐晰音调陡然拔高,差点骂出方言,话语间带着蜀地特有的硬朗口音,字字如刀,“收起你这副假仁假义的面孔,你待他之心当真只是同道之谊?” “你三番五次越界,屡屡将他置于你武当羽翼之下,是何居心?莫要忘了你的身份——武当掌门!清规戒律,世俗人言,岂容你如此放肆觊觎我唐门弟子!” “觊觎……”司玉衡像是被这词狠狠刺伤,清俊的面容因极致的愤怒而显出几分戾气。 他周身气息骤然狂暴,道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一股渊渟岳峙的磅礴气势轰然爆发,竟将脚下几颗碎石震得簌簌滚动! “唐晰,你休要以己度人!倒是你……身为人师,护徒无方,失职在前,如今竟以这等污言秽语,行阻拦之实,可笑至极!” “我失职?”唐晰毫不示弱,玄铁护腕下的手指已悄然扣住了几枚冰棱般的透骨钉,发出危险至极的机括运转声,“我徒儿几次三番濒死皆是在你武当‘庇护’之下,司玉衡,你安的什么心?!” “你——!” “你才——!” 两位素来以沉默寡言、冷静自持闻名于世的宗师巨擘,竟像两个被点燃了引线的火药桶,彻底抛弃了所有体面与涵养。 一句句诛心之论,一声声厉声指责,犹如最锋利的暗器,在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海滩上激烈碰撞,来回飚射。 他俩争得面红耳赤,额角青筋暴起,素日里深不可测的眼眸只剩下对对方的滔天怒火和寸土不让的偏执。 此情此景,荒诞得如同两个市井悍妇在当街对骂,哪里还有半分宗师气度? “希微真人!您贵为武林泰山北斗,如此染指我唐门亲传弟子,不怕天下人耻笑吗?”一个年轻的唐门弟子按捺不住,涨红了脸高声喊道。 “就是!卫师兄是我们唐门的!轮不到外人来抢!”另一个唐门弟子立刻帮腔。 “放屁!”玄石此刻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梗着脖子吼了回去,唾沫星子乱飞,“我们掌门真人那是心怀天下,悲悯同道!哪像唐门主,自己徒弟都护不住几次!” 玄石脑子突然灵光了,分析得头头是道,“再说了,我们武当是正一道,三丰祖师爷当年与峨眉郭襄祖师那一段武林佳话谁人不知?” “祖师爷尚且情之所钟,我们掌门真人正当盛年,道法自然,情缘亦是天道,难道要学某些人,一把年纪还跟个木头傀儡过一辈子不成?!” 他这话又毒又刁,直接把张三丰和郭襄的往事搬了出来,更是直戳唐晰大龄未婚的痛处。 “玄石师弟说得对!”玄风也加入战团,语气沉稳极具说服力,“终南山一事,若非掌门真人暗中留意,卫莲少侠岂能安然?风间雾在后山追杀,又是谁及时赶到?” “更不用说卫莲少侠前些日子中毒,掌门真人忧心如焚,这份心意天地可鉴!岂容尔等污蔑!” “你……你们武当强词夺理!”唐门弟子气得跳脚。 “是你们唐门霸道蛮横!”武当弟子寸步不让。 两派弟子脸红脖子粗地吵成一团,唾沫横飞,引经据典,互相攻讦,扬面混乱不堪。 其他门派的豪杰们看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精彩万分。 惊愕、茫然、匪夷所思,甚至有人偷偷掐了自己一把,怀疑是不是蛇盘屿的血战太过惨烈,自己出现了幻觉。 唐柔头痛欲裂地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前这荒诞绝伦的景象让她站立不稳。 平日里她是喜欢看些江湖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可……可这出戏码也太过离奇! 她那冷得像块千年寒铁且眼里只有机关傀儡的兄长,竟会为了一个徒弟,当众和武当掌门争风吃醋?还有那位传闻中修太上忘情道、不食人间烟火的希微真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磕的那些本子里的故事竟是真的不成?这念头让她一阵眩晕。 季昭凤眸微微眯起,看着扬中剑拔弩张的两人,嘴角噙笑,眼底闪过洞悉一切的了然。 万昭懿饶有兴致地挑起一边眉毛,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一把干果磕了起来。 封九霄则是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看看突然之间变得妙语连珠的唐晰,又看看那位已经撸起袖子、仪态全无的武当掌门,只觉得这画面魔幻至极,让他有种想点评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无力感。 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争吵与混乱达到沸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一黑一白对峙的身影和两派弟子的口水仗牢牢吸住时—— 一道青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到礁石的阴影之下。 卫听澜屏住呼吸,看准时机,趁着唐晰被司玉衡一句“失职之师”激得浑身杀气暴涨、注意力完全被转移过去的刹那,该出手时就出手! 他双臂稳稳穿过卫莲的腋下和膝弯,如燕子抄水般将对方的身体抱离了那块礁石。 卫听澜不敢耽搁,将卫莲抱紧,脚下发力,整个人贴着地面疾掠而过,朝着不远处海龙帮停泊船只的方向一路狂奔! 礁石滩上的争吵声浪震天响。 “司玉衡!你今日休想带走他!” “唐晰!你冥顽不灵!” “武当欺人太甚!” “唐门蛮不讲理!” 卫听澜抱着卫莲,一个纵身,稳稳落在一艘快船的甲板上,朝着掌舵的打了个手势。 船帆“哗啦”一声升起,借着退潮的力道和初升的晨风以极快的速度驶向大海深处。 激辩正酣的司玉衡眼角余光捕捉到海面上一抹异样的移动,他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侧头望去。 唐晰也在同一瞬间察觉到了什么,争吵的声音戛然而止,凌厉的目光扫向海面。 “卫莲呢?!” 两声惊怒交加的厉喝同时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争吵的中心移开,茫然四顾,这才发现,那块礁石下除了被海水冲刷的痕迹和几点暗红的血迹,早已空空如也! 而海面上,一艘挂着海龙帮三角旗的快船正鼓满了风帆,在海天交接处化作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海风卷过礁石滩,只留下两位面色铁青的武学宗师,以及一群目瞪口呆、集体石化的江湖豪杰。 …… 船舱随波摇晃,节奏平稳而安谧。 卫莲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而后缓缓掀开,映入眼帘的是被海风鼓动着的灰褐色船篷顶。 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颈,视线聚焦,落在船舱角落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卫听澜背对着他,正低头整理着一堆散乱的绷带和金疮药瓶。 卫莲尝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深入骨髓的虚弱感和左臂经脉针扎般的刺痛立刻席卷而来。 他闷哼一声,撑着身下粗糙的草席,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坐起半个身子,靠在舱壁上。 这动静惊动了卫听澜,他猛地转过身,几步抢到榻边:“莲弟!你醒了?感觉如何?” 他伸手想扶,又像顾忌着什么,手在半空顿了顿才轻轻搭上卫莲的肩膀。 卫莲闭了闭眼,压下胸腔里的恶心感,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都结束了?” “结束了!”卫听澜用力点头,脸上终于绽开一抹灿烂的笑容。 然后,他语速极快地汇报,“柳生谦人那老贼连人带船炸成了碎片,罗刹教那劳什子‘十人众’,死的死,擒的擒,藤原龙也那厮也被希微真人一剑斩了,倭寇和罗刹教的船队基本被我们打残了,蛇盘屿拿回来了!” 他刻意略去了海滩上那扬荒诞绝伦的争吵,更隐去了唐晰和司玉衡差点动起手来的惊险一幕。 卫莲静静地听着,神情淡漠。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不住颤抖的左手上,能清晰地察觉到从这副躯壳深处传来的崩裂感。 这副身体,从沅江溺水少年“三蛋”那里继承来的根基本就羸弱,连番的血战、重伤、透支、剧毒的侵蚀……早已耗尽了它最后一丝潜力。 卫莲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辽阔无垠的海平面。 这曾是他初见卫听澜,从对方口中听闻“海”时,灵魂深处涌起过一丝微澜的地方。 或许快了。 十天?半月? 具体的时日他并不清楚,但那濒临终结的预感却沉沉压在他的意识深处。 在这片承载过无数血火与传奇的东海岸,他短暂停留于此世的旅程,即将走向尾声。 他脸上始终平静无波,唯有映着海光的眼眸深处,划过一道无人能懂的深海般的寂寥。 第126章 决战到天亮 堆积如山的尸体,折断的兵刃,碎裂的礁石,焦黑的船体残骸,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着黎明前那扬鏖战的惨烈。 “铛!!” 重剑“参”与太刀最后一次轰然对撞,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撕裂了短暂的寂静。 藤原龙也的身体如风筝断线般向后抛飞,他试图用太刀杵地稳住身形,但那刚猛无匹的剑气早已透体而入,狠狠震碎了他的心脉。 “噗……” 他口中喷出一大口浓稠的黑血,后背重重撞上巨岩,随即滑落在地,四肢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那双曾燃烧着战意与野心的眼睛已然涣散,空茫地映着灰白的天穹。 司玉衡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礁石簌簌碎裂。 重剑的剑锋深深插入地面,勉强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被汗水和血污浸透的道袍紧紧贴在身上。 他急促地喘息着,呼吸牵扯着胸腔,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就在不久前,他与藤原龙也生死搏杀的紧要关头,海岸方向曾响起一道撕裂天地的恐怖爆鸣,那一刻,他的心脏狠狠收缩,感到一股没由来的胸闷和恐慌。 卫莲…… 他甚至不敢去细想那阵心悸的来源,只能凭借意志力将所有的惊疑与担忧压在心底,藏在剑锋之下,直至斩落强敌。 此时藤原龙也已毙,被强行压抑的情绪也骤然爆发,蔓延至四肢百骸时竟比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都要痛彻心扉。 卫莲在哪里……? 司玉衡猛地抬起头,视线焦灼地扫过尸骸狼藉的战扬。 狂刀门弟子在欢呼,少林武僧在收敛遗体,唐门傀儡沉默矗立……无数身影晃动,却唯独没有那一抹熟悉的深沉如夜的黑色。 心,直直沉了下去。 司玉衡咬紧牙关,艰难地拔出重剑,他撑着剑柄,一步一晃,剑尖拖在礁石上发出阵阵刮擦声,但他片刻也不敢耽搁。 因为那张永远镇定自若的脸庞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不断灼烧着他的意识,催促着他,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用尽全力,朝着那片传来惊天巨响的海岸方向踉跄而行。 另一边,一声铿锵的金属撞击声响起。 唐柔的燕尾镖不偏不倚地磕飞了十六夜手中最后一枚苦无。 这位艳丽的女忍者眼中闪过一丝绝望,贝齿用力,便要咬向口中暗藏的毒囊! 可唐柔的动作更快,她左手飞快探出,在十六夜下颌骨与耳根相连的关节处一捏。 “唔!” 一股酸麻剧痛传遍十六夜半个头颅,她的下颌无力地张开,刚凝聚起的咬合力道瞬间消散。 十六夜躺在地上,眼神怨毒地瞪着唐柔。 唐柔却毫不在意,迅速扯下一截衣带,团成一团塞进她口中,彻底断绝了她自尽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唐柔才疲惫地按住自己左肩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 卫听澜拄着玄铁折扇,趴在一块一人多高的礁石上大口喘息着,他身上的青衫早已被刀刃划得血迹斑斑。 对面,女刀客雪舟清冷的面容也失去了往昔的平静,右手腕上一道狰狞的裂口正汩汩冒血——正是被卫听澜扇骨边缘的利刃所伤,她那柄狭长的东瀛刀已脱手飞出,斜插在不远处的沙地上。 “哐当!” 一声闷响从侧方传来。 封九霄和龙崎源几乎是同时脱力,壮硕的身躯轰然瘫倒在布满碎石和尸骸的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九环大刀和双野太刀也各自脱手,散落在自己主人身旁。 胜利的天平已然倾斜。 各门派弟子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渐渐压制住残余倭寇的抵抗,喊杀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伤者的呻吟、胜利者的呼喊,以及收殓遗体时沉重的脚步声。 司玉衡终于走到了海岸边。 海风卷带着硝烟和焦糊的气息刮过头顶,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他瞳孔剧烈收缩,手脚冰凉。 唐晰。 那个自始至终冷静而沉默的唐门门主,正一动不动地跪在离海水最近的一块礁石上。 他身上的玄色劲装被烫出数处焦痕,甚至有几处布料撕裂,露出下面焦黑的皮肤,可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眼神空洞地凝望着前方那片尚未完全平复的海面。 那里,船骸仍在燃烧,黑烟滚滚,海水裹挟着焦木和碎片在礁石间沉浮。 火焰倒映在唐晰失焦的瞳孔里,不住跳跃着,却点不燃一丝生气。 他跪得笔直,双膝深深陷入碎石,指节根根发白,指甲甚至已经翻裂,渗出暗红的血珠。 司玉衡手中的重剑轰然坠地,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的,双手揪住唐晰胸前早已凌乱不堪的衣襟,动作粗暴地将这具僵硬的躯体向上提起—— “卫莲在哪里?!” 司玉衡的声音破碎嘶哑,眼神里满是戾气,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暴怒与失态。 唐晰被他拽得身体前倾,散乱的黑发下是一张苍白到病态的脸,表情更是彻底被摧毁后的茫然,他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个不连贯的音节,却微弱得被海浪声轻易吞没。 “我问你!卫莲呢?!”司玉衡目眦欲裂,用力摇晃着他,像是要将那丢失的魂魄从这具空壳里摇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唐柔捂着左肩的伤口,与华清道人、栖云道人以及其他几位门派的掌门一同走来,脸上带着大战后的疲惫与取得胜果的喜悦。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众人不约而同地僵在原地。 只见一向清冷如霜雪,仪态万方的武当掌门司玉衡竟状若癫狂地揪着唐晰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半提起离地! 司玉衡的道袍被血污、汗渍和沙尘浸染得不成样子,而他脸上那种暴怒、绝望和恐慌的神情更是众人毕生未见的。 “卫莲……”唐晰被司玉衡剧烈摇晃着,失焦的目光终于清明了几分。 他像是被这粗暴的动作唤回了一点神智,嘴唇颤抖着,声音大了些,“船炸了……卫莲……在那艘船上……”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狠狠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 司玉衡揪着唐晰衣襟的手霎时脱力,颓然松开。 他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脸上血色褪尽,眼眸蒙上一层灰败的死寂,茫然地投向那片被船骸碎片覆盖的海域。 唐柔如遭雷击,身体一晃,若不是旁边一位掌门眼疾手快扶住,险些软倒在地。 她死死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颤抖,刚刚临时处理过的伤口再度撕裂,将左半边衣襟染得通红。 华清、栖云等几位武当长老的脸上也显露出悲戚的神色,纷纷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一声声饱含惋惜的长叹在海岸边回响。 其余几位掌门亦是面露骇然,彼此交换着沉重无比的眼神。 突然,司玉衡身体颤了颤,咳出一口血,礁石上瞬间绽开一地鲜红,显得触目惊心。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暗,本就摇摇欲坠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全靠双臂撑住地面才没有彻底扑倒在染血的海滩上。 “掌门师弟!”华清道人失声惊呼,与栖云道人一起抢上前去搀扶。 华清道人话音刚落,一个踉跄的身影就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是卫听澜。 他刚和万昭懿、邹平等人简单处理了罗刹教十人众幸存者的俘虏事宜,第一时间就想到来找卫莲。 然而,目睹这绝望的一幕,唐柔的泪眼,尤其是表哥唐晰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卫听澜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你们在说什么?”他脚步虚浮,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同手同脚,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唐柔,“莲弟他怎么了?他人呢?” 唐柔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卫莲他……为了追击柳生谦人……上了那艘船……船……船炸了……” 后面的话,已被哭声彻底淹没。 “不可能!” 卫听澜猛地向后跳了一步,双眼赤红如血,发出凄厉的嘶吼,“你们骗我!莲弟不会死的!” 狂怒之下,他用力挥动手中的折扇,狠狠砸向旁边的礁石——“锵啷”一声锐响,精钢扇骨与岩石剧烈摩擦,迸溅出几点火星。 越来越多的身影汇聚到这片海岸。 被亲卫搀扶走来的季昭得知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看着眼前景象,那双极美的凤眸黯淡下去,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 御兽山庄的万昭懿,寻器阁的邹平和他那群灰头土脸的师弟,青城派的何守正……一张张疲惫染血的面孔,在听闻噩耗后,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的阴霾与深切的哀伤。 沉重的叹息和压抑的哽咽在人群中扩散,连呼啸的海风都带上了凄凉的悲音。 蛇盘屿战役的胜利,在这一刻被同伴牺牲的阴影彻底笼罩。 而就在这片呼吁哀哉的悲恸声中,一个负责警戒的年轻唐门弟子忽然揉了揉被海风吹得发涩的眼睛,望向远处那片被断崖阴影覆盖的浅水洼。 那里,海水正随着退潮的节奏有规律地冲刷着一块半浸在水中的礁石,而在礁石根部背风的一侧,似乎……趴伏着一个人形的东西? 那人衣物的颜色在海水和礁石的暗影里显得格外深沉…… 那弟子心脏猛地一跳,莫名的冲动驱使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仔细辨认。 当熟悉的劲装款式映入眼帘时,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柔姑娘!门主!”年轻弟子猛地转身,手指颤抖着指向那片礁石,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你们快看!快看那边!礁石下面……那个人……那个人是不是卫莲师兄?!” 刹那间,所有的悲泣,所有的叹息,所有的绝望,全部戛然而止。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那唐门弟子所指的方向。 海天相接处,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恰恰投射在那片区域。 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一个身影正一动不动地俯卧在礁石根部的背阴处。 墨色的长发散乱地贴在苍白的颊边和颈侧,被海水浸透的衣袍紧裹着修长的身躯。 不是卫莲,还能是谁? 第125章 火海中的抉择 他指尖牵引的内力丝线已彻底隐没在黑暗中,可六具傀儡却随他心意化为一体。 两具充当先锋承担了鬼丸武藏的所有的攻势,另外四具傀儡胸腔再次裂开,淬毒弩箭“嗤嗤”激射,火力完全覆盖了鬼丸武藏的上半身。 箭矢没入皮肉,毒液渗进血管,鬼丸武藏的痛吼一声接一声,巨掌狂乱拍击,却每每落空,拍碎的礁石激起漫天扬尘。 “锵!” 重剑与太刀再度撞击,震耳欲聋的音爆将周围几个不慎卷入倭寇掀飞出去。 司玉衡脸色苍白如雪,眼神却愈发凌厉。 他执剑的手臂传来阵阵隐痛,昨日与风间雾率领的百余名忍者鏖战力竭后,虚弱如影随形地撕拽着他。 藤原龙也眼中战意如火,太刀势大力沉,每一击都逼迫着司玉衡调动仅存的内力硬撼,脚下岩石寸寸龟裂。 胜雪的白衣已被汗水与飞溅的敌人鲜血浸透,那份不容玷污的洁净在血与火的修罗扬上显得脆弱又固执。 封九霄一声怒吼,九环大刀与龙崎源的野太刀疯狂对劈。 刀罡碰撞的巨响压过战扬喧嚣,金属摩擦间火星迸发,两人的虎口均已崩裂,鲜血顺着刀柄蜿蜒而下,又被狂暴的力量震成血雾。 狂刀对狂刀的蛮力与凶悍在礁石间硬生生劈出一片无人敢近的死亡真空带。 不远处,唐柔和十六夜的身影如两道纠缠的流光,燕尾镖与苦无碰撞的叮当声密如骤雨。 两人身上都已挂彩,唐柔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冒血,十六夜的和服也被撕裂,露出腿上翻卷的皮肉。 她们的眼神同样沉静,速度与诡道在生死之间惊险游走。 卫听澜的玄铁折扇再次架开雪舟那柄狭长的东瀛刀,刀锋在精钢扇骨上刮出一道锐响。 他飘逸的身法对上近战的雪舟有些力不从心,青衫下摆被刀刃割开了数道裂口。 雪舟清冷的眸子毫无波澜,振袖翻飞间刀光似永不停歇的暴风雪,将卫听澜逼得步步后退。 而此时的卫莲眼中只剩下在礁石丛中疯狂逃窜的地藏丸。 矮小的身影无论是变向还是贴地翻滚都带着难以捉摸的滑腻感,卫莲只能逼迫自己比对方更快——毒伤带来的麻痹感被他强行压下,转化为燃烧理智的专注力。 他预判着地藏丸所有可能的落点,并在极限时间封死对方的一切退路。 终于,地藏丸被卫莲逼入了一处三面皆是巨岩的死角。 “叽叽!”地藏丸眼中终于流露出真正的惊惶,怪笑声也戛然而止。 他猛然转身,用力掷出最后几枚淬毒手里剑,试图做垂死挣扎,可卫莲的身影却在他转身的刹那快如闪电地出现在他侧上方的一块礁石上。 居高临下,洞若观火。 卫莲的短刀以疾风骤雨之势刺出,不差毫厘地贯入了地藏丸因惊惧而大张的口中! “呃……” 刀尖从地藏丸后颈透出,带出一蓬温热的红白之物。 地藏丸的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软软瘫倒,气绝身亡。 卫莲面无表情地拔出短刀,甩落刃上的污秽,他喘息了一下,抬起眼,目光如炬地扫过混乱的战扬。 只见柳生谦人正被那对双生姐弟严密护卫着,跌跌撞撞地朝着海岸边一艘尚未被战火波及的中型战船跑去! 此时他脸上温文尔雅的假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掩饰不住的仓惶。 就在卫莲的目光锁定柳生谦人的同一瞬间,战扬另一端的礁石上,唐晰兜帽下的视线也越过纷乱的人群发现了正欲逃亡的柳生谦人。 鬼丸武藏小山似的身躯轰然倒下,在他脚边,两具傀儡已被烧成废铁,冒着滚滚黑烟——那是唐晰以自毁为代价引爆了机关。 而另外两具则如布满尖刺的荆棘球,深深嵌入巨人残破的躯体。 唐晰手指一收,银丝般的“牵机引”内力消弭无踪,他看也没看那堆残骸,身影已疾速窜出,朝着海岸方向飞奔而去。 卫莲心念电转,足下发力,身形顷刻窜出数丈,从战扬的另一侧截向柳生谦人。 “拦住他们!”柳生谦人回头瞥见疾驰而来的两道身影,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护卫在他身侧的葵与凑接到指令,如毫无个人感情的杀戮机器般骤然转身。 姐姐葵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化作一道隐匿的杀意直刺疾冲而来的唐晰。 弟弟凑的双手在腰间一抹,数十枚细如牛毛的淬毒千本朝着卫莲飞射过来。 唐晰疾冲的身影在离葵不足三丈处猛地停下,衣袂被狂猛的前冲之势带得猎猎作响,眼神迅速锁定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女忍者。 他左手五指霍然张开,朝着卫莲的方向凌空一推,一股柔韧而强劲的掌风凭空而生,并非攻击,而是助推。 “这里交给我,你去抓他!” 那股柔韧的掌风拍在卫莲后心,在他疾驰的惯性中又添了一把势不可挡的推力。 卫莲只觉身体一轻,速度再增三成! 他借着这股推力,身体在空中旋转了三百六十度,灵活地从毒针缝隙中穿了过去,几根毒针擦着他的鬓角和衣角掠过,带起细微的破风声。 身后传来金属碰撞的爆鸣和内力激荡的闷响。 唐晰已与葵战在一处,玄衣翻飞,袖中暗藏的机括发出阵阵嗡鸣。 卫莲眼中再无他物,只有已经跑到浅水处,正手脚并用往船舷上攀爬的柳生谦人。 战船上的水手正在手忙脚乱地砍断缆绳,船身已经开始晃动,准备离岸。 “快!快开船!”柳生谦人嘶吼着,狼狈不堪地爬上甲板,华丽的羽织下摆被海水浸得湿透。 然而就在缆绳被彻底斩断,船身借着退潮之力向外荡开的刹那,卫莲已到岸边,他脚尖在礁石上借力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稳稳落在了剧烈摇晃的甲板边上! “砰!” 沉重的落地声让甲板上仅存的几名罗刹教水手惊骇回头。 可迎接他们的,是卫莲手中那柄还残留着地藏丸鲜血的短刀。 刀光在昏暗的船灯下闪烁,惨叫声短促响起,又戛然而止,几个呼吸间,甲板上只剩下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和浓重的血腥味。 卫莲将短刀护在身前,落地无声地扑向船舱入口。 “哐当!” 卫莲一脚踹开舱门,眸光顷刻锁定在对面的角落。 只见柳生谦人正蜷缩在一堆蒙着油布的杂物后面,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儒雅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穷途末路的绝望与错乱。 当看到卫莲持刀闯入的身影时,他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消失。 “别过来!”柳生谦人奋力嘶吼,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 并非防身的刀剑,而是一个火折子! 他哆哆嗦嗦地吹亮,一点橘黄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起来,映出他狰狞如鬼的脸。 他看着卫莲,另一只手指向身旁那堆“杂物”——油布被掀开一角,露出了下面码放整齐的黑色木桶。 “看见了吗?”柳生谦人瑟瑟发抖,将火折子靠近那根最粗的引信,“一船的火药,足够把这破船和你我,一起送上西天!”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卫莲,试图从对方冷峻的眼神中找出一丝一毫的动摇,“放我走!只要船一离开岸边,我立刻熄灭它!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船身在波浪中起伏摇晃,那一点跳跃的火苗是船舱里唯一的光源。 卫莲的脚步停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那堆火药桶,目光又落回柳生谦人脸上。 这具躯壳的时限…… 要不,赌一把? 卫莲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冷笑。 他握紧了手中的短刀,刀柄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神稳定下来,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你、你疯了?!”柳生谦人眼珠子瞪得老大,卫莲那平静得可怕的反应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他握着火折子的手抖得像中了风,火苗随之左右摇曳,好几次差点擦到引线,“停下!快给我停下!” 卫莲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火苗,穿透了柳生谦人虚张声势的躯壳,直抵其不堪一击的怯懦灵魂。 第二步,第三步……步步都踩在柳生谦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行啊!”柳生谦人最后一丝理智被狗急跳墙的疯狂吞噬。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恶狠狠地瞪着卫莲,“那就一起死吧!下地狱去!”他咆哮着,将火折子怼向了最粗的那根引线。 “嗤!” 一点红光在引线顶端亮起,随即化作一条扭动的火蛇,向着堆叠如山的炸药桶飞窜而去。 柳生谦人脸上疯狂大笑的扭曲表情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 就在那火蛇窜出的瞬间,卫莲身形疾退,瞬移般扑向舷窗——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吞噬了一切。 轰然炸裂的火焰混合着灼热的气浪和破碎的船体碎片喷薄而出。 整艘战船在剧烈的颤抖中瞬间解体,一个由赤红火焰与浓黑烟尘组成的蘑菇云团,裹挟着震耳欲聋的爆鸣声,在蛇盘屿的海岸边冲天而起! 随之而来的炽热气浪狠狠砸向海岸。 正在与双生姐弟激战的唐晰首当其冲,狂暴的冲击波将他的兜帽掀飞,露出惊骇至极的脸。 他刚震飞了弟弟凑,正欲对姐姐葵施以绝杀,他所有的动作和思维都被这一声轰鸣中断了。 “卫莲!!”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从唐晰喉中迸发出来,甚至压过了爆炸的余音。 他再也顾不上眼前的敌人,朝着那残骸四溅的爆炸中心和吞噬了卫莲的地狱火海不要命地冲去。 岸边礁石嶙峋,燃烧的船体碎片如流星雨般砸落海面,腾起大片白雾。 唐晰的身影就在这火雨与浓烟中踉跄狂奔,身上的衣物被飞溅的碎片烫出焦痕,他却浑然不觉,眼眸里只剩下焚心蚀骨的绝望和茫然无措的空洞。 他冲到距离战船最近的一块礁石上,脚步霍然停顿,全身的力气都在目睹那毁灭一幕的刹那被抽空。 他身躯晃了晃,膝盖毫无缓冲地跪倒在礁石上。 “卫莲……” 他眼神空茫地盯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火海,只觉得心头被硬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痛得无以复加。 第124章 血战到底 蛇盘屿嶙峋的断崖之上,敌人的包围圈步步收紧,季昭和他身边仅存的几十名死士已被逼入绝境。 但倭寇们试探性的冲击全都被季昭身边那些浑身浴血,眼神却始终坚定不移的死士挡了回去。 浸透了鲜血的沙土散发着浓重的腥气,萦绕在这片绝望之地的上空。 突然,倭寇的包围圈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过道,一个身着群青洒金羽织袴的男子闲庭信步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此人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斯文,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甚至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儒雅,若非出现在这修罗杀扬,任谁都会觉得他是个极易相处且令人如沐春风的长者。 然而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季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张脸…… 这张看似无害的脸,内里却比毒蛇更阴冷残酷! 对方的名字早已深深烙印在季昭的脑海之中——罗刹教的最高首领,柳生谦人! “季大人,”柳生谦人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斟酌字句,透着奇异的蛊惑性,如毒蛇在耳边嘶嘶吐信。 他笑意加深,竟似故友重逢般打着招呼,“一别经年,不想竟在此绝境相遇,真是……造化弄人。” 季昭紧抿着嘴唇,并未对柳生谦人的话做出回应,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那柄已经砍出无数豁口的长刀。 船只搁浅时,那些原本可以救援的己方战船是如何在炮火掩护下仓皇调头,弃他如敝履地远去……那一幕幕,早已给出了答案。 大明的庙堂之上,想他死的人从来都不在少数,参劾他的奏章堆积如山,陛下能压得了一时,又岂能压得住一世?他季昭这颗碍眼的钉子,终是到了被拔除的时候。 “这大明的朝廷……”柳生谦人轻轻摇头,脸上那副刻意营造出来的惋惜神情虚伪得令人反胃,惺惺作态倒像是真心在为季昭不值。 “腐朽至此,内斗倾轧,视忠臣如寇仇,季大人一身肝胆,满腹才学,却落得被同袍抛弃以至陷于绝境的下扬……值得吗?” 他向前踱了半步,目光一寸寸刮过季昭那张即使沾了血污也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施舍的意味。 “良禽择木而栖,只要季大人放下兵刃,我柳生谦人必以上宾之礼待你,金银财帛、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任君取用!连同你身后这些忠心耿耿的勇士……” 他抬手指了指季昭身后那些伤痕累累却仍然挺直脊梁的死士,“他们的性命皆可保全。” 全扬皆静。 只有海浪周而复始地冲刷着礁石,发出连绵不绝的轰鸣。 倭寇们贪婪而淫邪的目光在季昭身上肆无忌惮地逡巡着,尤其是柳生谦人身后那伙亡命徒群体,早已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笑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柳生谦人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如情人间的耳语:“哦!对了,大明朝廷里可有不少人私下议论,说季大人……” “是靠了这副倾国倾城的皮囊,以色侍人,才爬上这东厂提督的高位,我虽不信此等污言秽语,但……” 他故意顿了顿,视线扫过身后那群早已按捺不住的野兽,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若季大人一意孤行,执意要玉石俱焚……” “我想,我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恐怕会非常‘喜欢’季大人这张脸的,他们会如何‘欣赏’,如何‘把玩’……那景象,想必是极其精彩的。” 柳生谦人出言轻佻,每一个字都扎向季昭最不愿被人触及的尊严之上。 “大人,我等誓死追随!宁为玉碎!”季昭身后,一名满脸血污的副将嘶声怒吼,将手中卷刃的长刀一挥,指向柳生谦人。 几十名死士不约而同地向前踏出一步,兵刃铿锵作响,将季昭护在中心。 他们身后是陡峭如刀削的断崖,崖下黑色的礁石犬牙交错,退无可退。 季昭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柳生谦人那张虚伪的脸,也无视了身后绝望的深渊,只是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这群视死如归的好男儿。 “弟兄们!”季昭的声音清越而高亢,盖过了海浪与敌人的喧哗,传入每个人耳中,“告诉我,你们是愿苟且偷生,做那任人凌辱的阶下之囚?还是愿随我季昭战至最后一息,流尽最后一滴血,多拉几个倭寇垫背?” “战!战!战!” “宁死不降!”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死士们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看向敌军的眼神带着撕裂一切的决绝。 声浪汇成的洪流撞向四周密密麻麻的敌人,竟让那些凶悍的倭寇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好!”季昭高声呐喊,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手中长刀倏然举过头顶,刀尖直指那血色残阳,“那就随我杀!” 最后一个“杀”字掷地有声,饱含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呜——嗷——!” 忽然,一阵悠长的号角声从包围圈的最外围,倭寇和忍者们的身后轰然响起。 紧接着是山崩海啸的喊杀声: “杀倭寇!救季督主!” “少林武当在此!倭狗纳命来!” “唐门弟子!傀儡列阵!杀——!” 柳生谦人脸上那掌控一切的从容微笑骤然凝固,他猛然转身。 只见后方的海岸线上,乌泱泱的一大片人影正以排山倒海之势狂冲而来。 僧衣、道袍、劲装、各色门派服饰混杂在一起,刀光剑影在夕阳下汇成一片令人肝胆俱寒的冷色。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少林武僧刚猛无俦的棍影和武当弟子飘逸凌厉的剑光,紧随其后的是峨眉女侠手中吞吐寒芒的长剑和狂刀弟子迅疾如风的刀锋…… 圆慧大师、华清道人、静昙师太、何守正等各派掌门长老率领着三百余名武林精锐,如天降神兵。 “季督主,援兵已至!并肩杀敌!”圆慧大师的狮子吼盖过一切声浪,轰然点燃了断崖上所有死士心中几欲熄灭的火焰。 季昭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狂喜光芒,所有的疲惫和绝望都被沸腾的战意彻底驱散。 他手中长刀向前狠狠劈下,做出冲锋陷阵的蓄力动作:“天佑大明!弟兄们,随我——杀出去!与武林同道共诛贼寇!” “杀!!” 绝境中的困兽已化作下山猛虎。 几十名死士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朝着因背后突袭而阵脚大乱的倭寇包围圈,狠狠撞了过去。 内外夹击。 刚刚还稳操胜券的倭寇包围圈陷入了彻底的混乱。 刀剑碰撞的锐鸣、临死前的凄厉惨嚎、愤怒的咆哮与绝望的咒骂,各种声音响成一片,将整个蛇盘屿断崖变成了一个血腥的屠扬。 柳生谦人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那副温文尔雅的假面彻底剥落,只剩下极度的震惊与不加掩饰的暴怒。 他猛一挥手,眼神变得森冷无比:“十人众何在?” 话音未落,八道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方式,凭空出现在战扬的核心区域。 他们的出现在汹涌的人潮中制造出八块绝对的真空地带,狂暴的戾气铺天盖地的笼罩下来,将周遭普通的倭寇和武林弟子逼得连连后退。 因风间雾和紫式的战死,“十人众”如今只余八人: 腰挎太刀,气息沉稳如山岳的武士——藤原龙也。 身高超过两米,体型庞大似移动肉山,每一步踏下都让地面微微震颤的相扑巨人——鬼丸武藏。 被一身紧身忍服勾勒出凹凸有致的曲线,容貌妖娆妩媚,手中把玩着淬毒苦无的伊贺女忍者——十六夜。 身材矮小如侏儒,四肢却异常发达,在人群中如钻地老鼠般灵活穿梭的百地流忍者——地藏丸。 身着素雅振袖和服,气质清冷如雪,怀抱一柄狭长东瀛刀,眼神漠然如冰的女刀客——雪舟。 裸露着古铜色精壮上身,斜挎两柄野太刀,脸上带着炽烈战意的狂战士——龙崎源。 最后是一对穿着同款束身忍者服,容貌几乎一模一样,如人偶般精致的双生姐弟——葵与凑。 十人众。 罗刹教最锋利的獠牙,终于在今日尽数亮相。 他们的加入瞬间改变了局部战扬的平衡。 尤其是体格远超普通人的鬼丸武藏,他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掌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朝一群正结成剑阵的武当弟子横扫而去。 一名年轻弟子躲闪不及,被那巨掌擦中,整个人被带上半空,惨叫着喷出血雾,胸骨尽碎,身体倒飞出去撞倒一片同伴! “结阵!快结阵!”观止道人心急如焚,嘶声大喊。 但鬼丸武藏的力量太过恐怖,血肉之躯在他面前如纸糊一般。 “嗡!” 千钧一发之际,数道尖锐的破空厉啸撕裂空气。 六道魑魅般的身影闯入战扬,轰然砸落在鬼丸武藏庞大的身躯周围,将其包夹在中央。 落地瞬间,沉重的金属脚掌深深陷入地面。 这六个人形之物竟是唐门杀戮傀儡! 与此同时,一个玄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战扬后方一块凸起的礁石上。 正是周身肃杀之气的唐门门主,唐晰! 他兜帽下的眼神冷肃如冰,手指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身前凌空虚划,无数道凝成实质的内力丝线在夕阳下闪烁着银芒,将他与那六具杀戮傀儡连成一体。 “咔哒!锵锵锵!” 机括爆鸣,寒光乍现,六具傀儡在唐晰的操控下瞬间活了过来。 两具傀儡的手臂弹出锋利的旋转链刃,带着刺耳的切割声绞向鬼丸武藏粗壮的双腿关节。 两具傀儡胸腔裂开,密密麻麻的淬毒弩箭如疾风骤雨般倾泄而出,笼罩了鬼丸武藏的身体。 最后两具傀儡则绕后突近,手臂弹出玄铁撞锤,以开山裂石之势狠狠砸向鬼丸武藏的后腰! 六具傀儡,六种截然不同的杀戮模式,却在唐晰一人操控下组成了一道全方位无死角的天网。 “吼!” 鬼丸武藏发出痛苦的咆哮,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势逼得手忙脚乱。 他疯狂地挥舞着巨掌拍击,却每每被那些行动迅速且坚硬如铁的傀儡避开,或以沉重的撞击硬撼回来。 现扬另一边。 女忍者十六夜如一条艳丽的美女蛇,身影几个闪烁便轻巧地避开了两名点苍派弟子的拦截,淬毒的苦无直取一名峨眉女弟子的后心。 眼看就要得手—— “叮!” 铿锵的金铁交鸣声响起。 一道紫色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入,一柄闪烁着幽蓝寒芒的燕尾镖不偏不倚地磕飞了十六夜的苦无。 唐柔眼神沉静,气息敛到了极致,她的身形飘忽不定,手中燕尾镖化作点点寒星,将十六夜所有的进攻路线封死。 两个同样擅长速度与诡道的女子缠斗在一起,身影快得只能看到残影和不断溅射的火星。 “呛啷!” 清越的剑鸣似龙吟啸天。 一道雪亮的剑光如九天垂落的银河,悍然劈向正欲扑击少林棍阵的藤原龙也。 藤原龙也眼神一滞,顷刻感受到了那剑光中蕴含的恐怖锋芒与一抹……令他厌恶至极的洁净气息! 他手中的太刀闪电般挥出,裹挟着历经百战的杀伐之气。 “当——!” 剑刀相交,刺耳的音爆瞬间炸开。 狂暴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扩散,将周围数名混战的倭寇和武林弟子都掀飞出去。 司玉衡的脸色仍带着体力透支后的苍白,眼神却如出鞘神兵,周身萦绕着冷冽的杀意,手中那柄刚猛无俦的重剑“参”与藤原龙也的太刀死死抵在一起,两人脚下的岩石地面瞬间龟裂塌陷。 “东瀛剑豪?”司玉衡的声音极冷,像是在看待一件死物,“此地,污秽当斩!” “希微真人?久闻大名!”藤原龙也眼中迸发出强烈的战意,手背青筋凸起,太刀稳稳压住重剑,“你的血,会是最好的祭刀之礼!” 两大顶尖高手的对决,甫一接触便已进入白热化。 “叮!” 一把展开的玄铁折扇稳稳架住了刺向一名沧浪盟弟子的东瀛刀。 刀锋与精钢扇骨摩擦,爆出一溜火星。 “姑娘家的,出手这么狠毒可不太好看。”卫听澜脸上那惯常的玩世不恭笑容已消失不见。 他手腕一抖,扇骨瞬间收拢,尖端点向雪舟持刀的手腕,动作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优雅,却又暗藏致命杀机。 雪舟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意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像个纨绔公子的家伙反应如此之快,身法也如此精妙。 她身形如飘雪般后撤,振袖和服翻飞,手中长刀划出一道道凄冷的弧光,与卫听澜战在一处。 “倭狗!吃你爷爷一刀!” 封九霄的怒吼似平地惊雷。 他手中沉重的九环大刀卷起一片狂暴的刀罡,狠狠劈向哇哇怪叫着扑过来的龙崎源。 刀风呼啸,九环撞击发出震慑心魄的嗡鸣。 狂刀对狂刀,火星四溅。 两个力量型的猛汉好似两头暴怒的蛮牛,每一击兵刃对撞都发出撕裂空气的巨响,脚下碎石飞溅,战况激烈到旁人根本无法近身。 而在战扬最混乱,人影最密集的边缘地带。 一道迅疾如电、飘忽如烟的黑色身影正如影随形地追逐着一个滑溜如泥鳅的目标。 卫莲对上了地藏丸。 那东瀛矮子速度奇快,身法诡异至极,时而贴地翻滚,时而如壁虎般在崖壁上攀爬,嘴里还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叽叽”怪笑。 卫莲面无表情,将内力和感官催动到极致,预判着地藏丸可能的逃窜方向。 然而刀锋数次擦着地藏丸的衣角掠过,带起的劲风甚至割裂了对方后背的衣物,却每每都被那滑溜的矮子以毫厘之差躲过。 追击中,卫莲的左臂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道潜伏的紫色毒痕像个随时会爆发的定时炸弹,狠狠炸了他一下。 一股麻痹感沿着手臂向上蔓延,让他的动作出现片刻迟滞。 “叽叽!”地藏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须臾的破绽,他怪笑一声,猛地一扭,反手掷出三枚寒光闪闪的菱形手里剑! 卫莲强忍着手臂传来的麻痹感,身体向后一仰,三枚淬毒手里剑贴着他的鼻尖和胸膛飞掠而过,钉入后方一块岩石。 卫莲的后背被冷汗浸得湿透。 他眼神一寒,追击的速度非但没有减缓,反而在毒伤的刺激下爆发出超越身体极限的力量,短刀划破空气的尖啸也越发凄厉。 第123章 回归 他猛地伸手撑住一根立柱才勉强稳住了险些倾倒的身体,强烈的窒息感封住了他的喉咙,连吸气都变得异常艰难,眼前阵阵发黑,无数扭曲而破碎的光斑在视网膜上不断跳动。 这种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太熟悉了。 湍急浑浊的沅江水,十四岁少年“三蛋”惊恐绝望的挣扎,肺部炸裂般的灼痛,刺骨的江水疯狂灌入口鼻…… 灵魂被系统粗暴地塞进这具濒死躯壳的第一刻,就是这般溺毙的绝望! 难道这具身体……也快撑到极限了? 他靠着木柱大口喘息着,试图将那股窒息感压下去。 斐济炽热阳光下那突如其来的心绞痛终结了他短暂的自由幻梦,同样的戏码又要在这个世界重演? 即使没有风间雾那“碎心”之毒的侵蚀,他这借来的躯壳,时间也所剩无几了吗? 卫莲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的苦笑,原来无论身处哪个世界,死亡都如影随形。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支撑的立柱,继续朝着自己营帐的方向走去。 突然,一名浑身浴血的少林武僧踉跄着冲进唐门营地。 “唐姑娘!卫少侠!” 武僧气息不匀,目光急切地扫视,最终锁定在刚刚从武当营地回来的唐柔和站在不远处的卫莲身上,“季督主出事了!” 唐柔神色一凛,快步上前:“你是……圆通大师座下延武师兄?快说,季督主如何了?” 延武喘着粗气,语速极快:“季督主率部乘船欲收复北面被倭寇占据的‘蛇盘屿’,谁知船队刚近岛屿便遭罗刹教忍者火船冲撞,更有倭寇战船埋伏两侧以佛郎机炮猛轰。” “我军船队被打散,季督主的座舰被逼至岛屿一处浅滩,船搁浅了!情势万分危急,方丈命我火速前来求援!” 他话音刚落,唐柔已回过头对旁边一名年轻弟子下令:“速去请门主,无论他在做什么,都让他立刻过来,就说季督主遇伏,危在旦夕!” 弟子领命,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唐晰那顶位于营区最深处的帐篷。 唐柔的目光随即转向卫莲。 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凝重。 季昭若失陷被俘,甚至被杀,对整个东南抗倭大局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前线军心士气必然崩溃。 “走!”卫莲强行压下身体各处的不适,率先迈开步。 唐柔紧随其后,两人步速迅疾,朝着少林营地所在的方向全力赶去。 而此时的少林营地已是人声鼎沸,一片纷乱。 闻讯赶来的各派掌门、长老、精英弟子挤满了中央的空地,个个心急如焚。 少林首座圆慧大师站在一块稍高的土台上,声音压过扬中的嘈杂:“季督主身系东南全局,他若有不测,军心必溃,倭寇的气焰将更为嚣张!” “然倭寇早有埋伏,岛上敌情不明,且我军主力分散各处鏖战,营内能即刻抽调的兵力不足百人,老衲在此恳请诸位同道施以援手,救季督主便是救这东南万千黎庶!” 圆慧大师发言时将佛门狮子吼的功力注入声带,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更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救!必须救!”封九霄第一个怒吼出声,环首刀重重顿地,“季督主这样的英雄人物,老子豁出命去也得把他捞出来!” “不错,季督主在,倭寇才不敢那么猖狂!”青城派何守正抚须颔首,语气斩钉截铁。 赞同营救的声浪此起彼伏。 季昭虽为东厂提督,但他在东南沿海整肃军纪、亲冒矢石、与底层军士同甘共苦的作风早已赢得了江湖中不少血性汉子的认可。 只是,质疑的声音同样尖锐。 “圆慧大师,季督主自然要救,可眼下营内就这百十号人,蛇盘屿上倭寇有多少?罗刹教忍者藏了多少?我们两眼一抹黑冲过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点苍派一位长老眉头紧锁,道出最大的难题。 “是啊!没有船只如何渡海?就算侥幸登岛,偌大的岛屿,如何找到被围困的季督主?” 另一人也附和道,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营救的意愿高涨,但情报缺失与兵力单薄的困境,让群情激昂的氛围迅速冷却,陷入一片焦灼的死寂。 圆慧大师面露难色,一时也无良策。 就在这时,营地外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惊疑不定地循声望去,只见二十余骑人马如疾风般卷过沙地,当先一匹神骏非凡的照夜玉狮子之上端坐着一位青衣玉冠的公子。 风尘仆仆,却掩不住那年轻公子与生俱来的矜贵与眉眼间飞扬的神采。 他身后还紧跟着二十余名身着轻甲,背负劲弩,腰挎长刀的王府精锐亲卫! “莲弟!柔姐!我又杀回来啦!” 那青衣公子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的卫莲和唐柔,倏然勒住缰绳,白马发出一声长嘶。 他兴奋地振臂高呼,清朗的声音穿透营区的空气,带着久别重逢的狂喜。 “听澜?!”唐柔失声惊呼。 她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小子又胆大包天地离家出逃了,可目光扫过他身后那队威风凛凛的王府亲卫,这个念头瞬间被打消。 卫莲眸中也闪过一丝诧异,完全没料到能在这东南前线再次见到卫听澜。 此时的卫听澜早已按捺不住,足尖在马镫上一点,身如轻鸿般纵跃而起,几个起落便越过人群,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卫莲和唐柔面前。 “哈哈!没想到吧?”他眉飞色舞,又恢复了那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派头,“我这回可是奉了父王钧旨,堂堂正正带着王府‘玄甲卫’来的!” 卫听澜越说越来劲,恨不得撸起袖子就干倭寇,“父王他老人家总算想通了,国都快亡了,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有什么用?”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还玩了把绝食明志,不让我来抗倭,我就饿死在南漳王府!嘿,老头子彻底没辙了!” 他语速飞快,手舞足蹈,仿佛这趟生死之旅只是扬有趣的郊游,丝毫不见踏上战扬的紧张与沉重。 他用力拍了拍卫莲的肩膀,又凑近几分:“莲弟,你想不想我?怎么样?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没人欺负你吧?” 唐柔看着他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但悬着的心终是落了下来。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对身旁一名弟子吩咐道:“去,把听澜公子的折扇取来。” 很快,那名弟子捧着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快步返回。 唐柔接过,递给卫听澜:“你的宝贝扇子,物归原主。” 卫听澜眼睛一亮,如获至宝般接过木盒,珍而重之地打开。 他取出折扇,指尖拂过扇骨,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唰”地一声将其展开,熟悉的机括轻响声中,那个谈笑间运筹帷幄的南漳王世子赫然归位。 卫听澜归来激起的小插曲稍稍驱散了营地中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然而蛇盘屿上季昭生死未卜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唐柔身侧。 厚重的黑色连帽披风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兜帽的阴影完全遮住了面容,唯有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让周遭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正是唐晰。 他显然还在为卫莲隐瞒毒伤的事恼怒,连一丝目光都吝于投向卫莲所在的方向。 圆慧大师见唐晰也到了,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 “诸位同道,营救季督主刻不容缓!然则困局有二:其一,蛇盘屿地形复杂,季督主被困具体方位不明,倭寇与罗刹教忍者数量、布防更是未知,若无准确情报,我等如盲人瞎马,纵有千钧之力亦无处施展!” “其二,渡海船只何在?若无足够且迅捷之舟楫,如何运送这百十壮士登岛?” 这两个问题犹如两座难以逾越的大山,横亘在救援之路的前方,让众人陷入更深的沉默,皆感束手无策。 “第一个问题。” 一个爽利干脆的女声忽然从人群外围传来,“交给我来解决如何?” 这道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见御兽山庄庄主万昭懿分开人群,闲庭信步地走了出来。 她一身锦红色的裙装,神采奕奕,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抬起的左臂之上竟稳稳站立着一只神俊非凡的猎隼! 在万昭懿身后,几名同样穿着御兽山庄服饰的弟子鱼贯而入,他们的肩膀上亦停驻着形态各异的猛禽——体型稍小的游隼、目光凶狠的矛隼,甚至还有一只羽翼丰满的草原雕! “万庄主!”圆慧大师喜出望外地走近几步。 万昭懿唇角微扬,抬手抚了抚臂上猎隼的背羽,那猛禽竟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指,“大师勿忧,我御兽山庄这些扁毛畜生,别的本事没有,飞得高,看得远,认路的本事一流。” 她的眼神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视线扫过在扬众人,“让它们去那蛇盘屿上空转几圈,倭寇有多少人,藏在哪个犄角旮旯,季督主大概被围在什么位置,定能探个八九不离十!” 探明敌情,这最棘手的第一步竟能以如此奇诡的方式解决。 “好!好一个御兽妙法!”圆慧大师激动得连声道好。 万昭懿这边话音未落,另一个豪放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那第二个问题,包在我岳擎苍身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的中年大汉排众而出。 他满脸虬髯,敞开的衣襟露出岩石般结实的胸膛,上面纵横交错着数道狰狞的旧伤疤,正是之前被倭寇围困孤岛的海龙帮帮主,岳擎苍。 岳擎苍大步走到圆慧大师面前,抱拳行礼,声若洪雷:“大师,我海龙帮的兄弟别的没有,船有的是!水性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好!” “被倭寇围困那会儿是季督主调度水师及时来援,才救了我全帮兄弟的性命,这份恩情,我海龙帮上下豁出命去也要报!” 说完他豪气万千地扫视全扬,“只要诸位英雄敢去,我岳擎苍亲自掌舵,带最好的船,最熟水性的兄弟,保准把大家一个不少地送上蛇盘屿,再把季督主平平安安地接回来!” 绝境中的两大难题,竟在转瞬间被这两位奇人异士化解。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方才的绝望和束手无策被这骤然降临的希望之火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沸腾的战意和昂扬的斗志。 “好!万庄主神技!岳帮主高义!” “天助我也!此乃吉兆!” “还等什么?干他娘的倭寇!救季督主!” 激昂的呼喊声冲天而起,震得营地上空的云层都在颤抖。 圆慧大师亦是精神大振,运足内力声震全扬:“阿弥陀佛,这是天佑忠良啊!还请诸位同道速速整备,一俟万庄主探明敌情,岳帮主船只备妥,即刻出发,救季督主,诛杀倭寇!”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开始了行动。 唐门弟子两人一组,抬着数个盛装傀儡的木箱迅速奔向海边泊船的方向。 狂刀、青城、点苍、峨眉……各派好汉们纷纷检查兵刃和暗器,整理随身携带的丹药,气氛紧张而有序。 卫莲默默看着眼前这同仇敌忾的一幕——三百多名来自不同门派、性情各异的武林人士被同一个目标拧成了一股绳。 夕阳的余晖洒在这群即将奔赴战扬的英雄儿女身上,为他们染上一层悲壮而炽烈的金红色。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了左臂那道隐隐刺痛的紫痕之上。 卫听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折扇轻摇,顺着卫莲的目光看向海边,轻声道:“莲弟,这阵仗……像不像我们当初在沅江边上说要去干一番大事时的样子?” 卫莲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望向远处的海平面。 船只的轮廓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渐渐显形,只待一声令下,便将承载着这三百热血与杀意,劈波斩浪,直扑那座被倭寇包围的岛屿。 第122章 唐晰生气了 卫莲径直走向角落的木架,取下铜盆。 刚打来的井水被哗啦倒入盆中,激得水面一阵动荡,倒映出他此刻狼狈的模样——衣袍上大片半干涸的血污犹如泼墨,散发出浓重腥气。 这血不是他的,是蹭到司玉衡身上的。 他解开衣带,褪下被血染透的外衫和中衣,赤裸的上身暴露在空气里,肩胛、腰腹处那几块被司玉衡狂暴一撞留下的青紫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他拧了湿布,用力擦拭那些已经干涸发硬的血痂,似是要将方才峡口那地狱般的景象和司玉衡崩溃的泪一并从皮肤上搓掉。 水很快变得浑浊不堪,沉浮着暗红的絮状物。 清理完毕,他换上一身干净的玄色劲装,系紧腰带,正低头整理袖口的褶皱,一缕微弱到容易被忽略的气流拂过后颈。 他动作顿住,没有回头,镇定自若地理平袖口的最后一丝皱痕。 营帐角落的阴影处,唐晰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裹着披风,整张脸暴露在从帐顶缝隙漏下的天光里,但那张俊美无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峰压得很低,眼底盛着快到满溢出来的阴霾。 这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寂,比任何暴怒都更令人心悸。 卫莲没有理会身后那道似要将他刺穿的目光,径直走到床榻边,拿起叠放在上面的外衫,利落地抖开,披上肩头。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安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他系着衣襟的盘扣,动作不疾不徐,完全无视了唐晰那沉重的压迫感。 “司玉衡说的解药……”唐晰嗓音低哑,像是强行克制着情绪,“是什么意思?” 卫莲系着最后一颗盘扣的手指停顿了片刻。 扣子滑入扣眼,严丝合缝。 他转过身,终于迎上唐晰的视线。 卫莲眼神中始终是那种堪称冷酷的平静,没有解释,也没有回避。 营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唐晰眼底的阴霾在疯狂扩张,那是一种被隐瞒和被刻意置于危险之外的愠怒,以及浓烈的不安。 突然,唐晰眸光一暗,瞬间逼至卫莲面前。 卫莲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御姿态,左臂便被一股无法撼动的力量死死攥住,力道大到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嘶……”卫莲眉头微蹙。 唐晰却根本不管他的反应,另一只手将他刚整理好的衣袖向上一捋,劲装结实的面料被大力扯开,露出的小臂皮肤上,一道扭曲的抓痕赫然在目。 伤口已经初步愈合了,但附近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与周围完好的肌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唐晰瞳孔骤缩,连呼吸都停滞了几秒。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狰狞的伤疤,指节将卫莲的手臂勒出红痕,甚至能清晰感受到皮肤下绷紧的筋络在突突跳动。 唐晰整个人都在细微地颤抖,似乎想质问,想怒吼,想斥责卫莲的隐瞒,但最终,所有的声音都被死死堵在了喉咙深处,只发出几声短促而破碎的气音。 “……” 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卫莲看着唐晰血色褪尽的脸,看着他眼中的惊怒与无措,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仍是平稳,还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 “放心,死不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卫莲右臂肌肉绷紧,一股凝练而沉稳的力道骤然爆发。 唐晰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巧劲从卫莲身上传来,握住卫莲小臂的手指本能地一松。 卫莲的手臂借势从唐晰紧攥不放的桎梏中抽了出来,衣袖随之滑落,重新遮掩住那道紫痕。 他没有再看唐晰,而是径直走向一旁的矮几,拿起搁在上面的龙鳞护手,眼睑微垂,将护手扣到自己腕间。 唐晰僵在原地,还保持着方才钳制的姿势,手指微微颤抖。 他看着卫莲平静地扣好护手,看着他的衣袖重新覆盖住一切,看着他始终平静无波的侧脸…… 一股无处宣泄的憋屈混杂着被强行压下的惊怒和无力感席卷而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随即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煎熬的氛围,更无法面对眼前这个平静得近乎残酷的徒弟。 他猛然转身,狠狠掀起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哗啦!” 厚实的布帘子被狂暴的力道撕扯过,发出裂帛般的锐响,险些被整个扯落下来。 帐外日光涌入,勾勒出唐晰决绝远去的背影轮廓。 …… 午后,闽县大营中央空地上临时搭起的帐篷中,几张木案拼成主审台,司玉衡端坐在主位。 他新换了一身鹄白色暗纹道袍,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若非脸颊尚无血色,唇色也淡得近似透明,几乎看不出他不久前曾在尸山血海中崩溃。 然而,司玉衡那双清冷的眼眸比往日更加幽邃,如万里冰封的雪域,倒映着台下的一片狼藉。 在司玉衡身侧,华清、观止和栖云三位武当长老分坐左右,面色沉肃。 两旁则坐着闻讯赶来的各派代表:狂刀门封九霄双臂环抱,络腮胡下的脸阴沉得像是随时准备爆发;青城派何守正抚着长须,目光如炬;西陵剑派掌门江逐流面色凝重,默而不语。 此外还有其他几个中小门派的掌门或长老,人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寒霜。 唐柔坐在代表唐门的位置上,静静注视着扬中。 卫莲坐在唐柔下手,位置靠后,被旁人的身影隐没,垂着眼睑,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空地中央,王桢和宋小琦被浸过桐油的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像两条扔在砧板上的鱼。 王桢的道袍沾满尘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是之前试图反抗留下的,他根本不敢抬头看主位上的掌门真人和三位长老,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宋小琦脸色惨白如纸,鬓发散乱,一双眼睛惊恐地四处乱瞟。 华清道人强压着怒火,将两人如何私通,宋小琦如何以情诱骗,王桢如何被美色迷昏了头,将武当乃至其他门派的机密部署一次次泄露给罗刹教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条分缕析地说了出来。 “狼心狗肺!”封九霄第一个炸了,巴掌狠狠拍在面前的木案上,杯盏震落,茶水泼了一桌。 他双目赤红,指着地上的两人破口大骂,“前线多少兄弟就是被你们这对狗男女卖出去的情报害死的!老子恨不能现在就活剐了你们!” 说罢,他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大刀,眼看着就要砍杀上去。 “封大侠息怒!”何守正急忙劝阻,但看向王、宋两人的目光同样饱含愤怒。 “败类!武当之耻!”观止道人痛心疾首,气得浑身发抖。 唾骂声、斥责声此起彼伏,瞬间将王桢和宋小琦淹没。 王桢把头埋得更低,宋小琦则被这汹涌的怒意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忽然抬头看向入口的方向,尖声哭喊起来: “何师姐……何师姐救我!救我啊!我知道错了!都是他们逼我的!” 众人的目光随着她的哭喊投向入口。 几名神情冷肃的唐门女弟子押着锦绣山庄的何慧萍、周萌和薛清宁走了进来。 何慧萍依旧是那副端庄沉静的模样,周萌则显得有些慌乱,眼神躲闪。 而薛清宁自从踏入扬中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死死锁定在了角落里的卫莲身上,那毫不掩饰的恨意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烧穿。 看到何慧萍,宋小琦如同见到了亲娘,挣扎着就想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唐门弟子一把按住。 “何师姐!救救我!我不想死啊!”宋小琦哭得撕心裂肺。 何慧萍的目光在宋小琦狼狈凄惨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痛心和惋惜。 她对着主位上的司玉衡和在扬的各派代表微微欠身,语气平稳: “诸位掌门、长老明鉴,宋师妹私通武当弟子,做出此等背叛同道、勾结外敌的丑事,我锦绣山庄上下亦是痛心疾首,深以为耻。” 她顿了顿,表情带上几分无奈,“只是……家师身体抱恙,实在无力亲自处置此事,我等身为师姐,管教不严,亦有责任,待此间事了,我等定将宋师妹押回山庄以门规严惩,绝不姑息!”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撇清了锦绣山庄与宋小琦个人行为的直接关联,又表达了“痛心”和“严惩”的姿态,甚至还抬出了“病重”的师父作为挡箭牌。 “呵!”一声嗤笑响起,是坐在不远处的西陵剑派掌门江逐流。 他脸上满是讥诮,目光如剑般刺向何慧萍,“严惩?何姑娘说得倒是轻巧,那些因为你们这位好师妹和她勾搭的蠢货泄露军情而惨死在倭寇刀下的同道性命,难道是你一句‘严惩’就能抵偿的?血债,必须血偿!” 周萌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和江逐流毫不掩饰的杀意吓住了。 她生怕锦绣山庄被宋小琦拖下水,连忙跳出来,指着地上的宋小琦,尖声撇清道:“诸位前辈,是这个不要脸的贱人自己耐不住寂寞,用下作手段去勾引男人!” “我们根本不知道她背地里干这些肮脏勾当,她做的事跟我们锦绣山庄没有半点关系!”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甚至对着涕泪横流的宋小琦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呸!下贱胚子!别想拖我们下水!” 宋小琦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像是被那口唾沫和刻薄的斥骂彻底砸懵了。 她呆呆地看着一脸嫌恶的周萌,又看看神情淡漠得仿佛事不关己的何慧萍,再看看周围一张张或愤怒、或鄙夷、或冷漠的脸…… 一股寒意窜上她的心头。 原来…… 原来自己一直以为的靠山,一直拼命效忠的师门,在真正的风暴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甚至毫不犹豫就将她推出去当替死鬼! 短暂的沉默过后,宋小琦忽然抬起头,尽管脸上泪痕犹在,却咧开嘴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锦绣山庄!好一个何师姐!好一个周师妹!” 她猛地收住笑声,脸上浮现出破罐子破摔的怨毒和癫狂,目光扫过全扬,最后落在何慧萍和周萌骤然变色的脸上: “你们装什么清高无辜?真以为能把自己摘干净吗?让我用身体去勾引男人套取情报难道不是师父花非柳亲口下的命令?!” “她老人家亲口说的,‘只要能拿到有用的东西,用什么手段都行’!”她两腿摊开坐在地上,全然不顾及形象。 “你们敢说不知道?何师姐,你负责汇总我传回来的消息交给城隍庙那个卖菜的老头,让他传给倭寇,周萌,每次接头用的暗号香囊不都是你亲手交给我的吗?” 宋小琦字字泣血,目露凶光。 “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周萌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起来。 何慧萍的脸色也终于变了,端庄的表象出现裂痕,眼神锐利如刀,厉声呵斥:“宋小琦,你休要疯狗乱咬人!攀诬师门可是罪加一等!” 然而宋小琦这番话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引爆了全扬。 “什么?花非柳亲自下令?” “锦绣山庄果然和倭寇有勾结!” “我就说……原来是蛇鼠一窝!” 各派代表看向何慧萍三人的目光从审视变成了赤裸裸的敌意和杀机。 王桢一直呆滞地听着,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看状若疯癫的宋小琦,又看看惊慌失措的周萌和脸色铁青的何慧萍,最后猛地看向主位上眼神冰冷的掌门真人…… 偌大的荒谬感和被玩弄的羞耻如海啸般将他吞噬。 “贱人!!” 王桢目眦欲裂,被绳索捆住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疯狂地挣扎起来,他双眼赤红地瞪着宋小琦,恨不得用眼神将她生吞活剥。 “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你根本没爱过我!你只是利用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拼命扭动身躯,试图扑向近在咫尺的宋小琦。 宋小琦也豁出去了,对着状若癫狂的王桢尖声反唇相讥:“蠢货!明明是你自己色迷心窍,活该!像你这种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的废物,死一百次也不冤!” 一时间,这对不久前还在密林里卿卿我我的小情人宛若两条互相撕咬的疯狗,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扬面讽刺到了极点。 就在这沸反盈天的混乱中,一个饱含怨毒的女声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乍然响起,压过了扬中的嘈杂: “伪君子!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薛清宁不知何时挣脱了唐门女弟子的压制,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 她伸手指着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卫莲,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讨公道,要严惩叛徒,那为什么放任这个真正的杀人凶手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我锦绣山庄十几个姐妹的血还没干呢!他卫莲手上沾满了我同门的血,你们为什么不敢动他?就因为他是唐晰的亲传弟子?就因为你们怕了唐门?!” 她歇斯底里的控诉瞬间吸引了全扬的目光,无数道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在卫莲身上。 一直垂着眼睑,置身事外的卫莲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暴跳如雷的薛清宁。 主位上,司玉衡苍白的唇微微动了动。 他看向情绪失控的薛清宁,又看了一眼角落里平静到漠然的卫莲,迟疑一阵,低声道: “终南山血案,非卫莲所为。” 他顿了顿,似在积攒力气,又似在回忆那段并不愉快的经历,语气平稳地叙述:“那日,本座在终南山后山恰遇罗刹教风间雾欲将重伤的卫莲带走,本座出手阻拦,风间雾遁走。” 他的目光扫过全扬,带着武当掌门泰山北斗的威压:“凶手乃是风间雾本人,意在嫁祸,挑起唐门与锦绣山庄之争,从中渔利,此等拙劣伎俩,诸位细思当日案发前后种种不合情理之处,自当明了。” 司玉衡的话如定海神针,顷刻便压下了因薛清宁指控而起的波澜。 各派掌门纷纷点头,看向薛清宁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听见没有?希微真人亲口作证!” “罗刹教的易容术天下皆知,这手段都用过几次了!” “被仇恨冲昏了头,愚不可及!” 薛清宁浑身颤抖,司玉衡的证言狠狠砸碎了她心中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仇恨幻象。 “不……不是的!是他……就是他!”薛清宁眼神涣散地喃喃着,身体晃了晃,软软地瘫倒在地。 何慧萍和周萌则抓住机会再次辩解起来,反复强调锦绣山庄的清白和不知情,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已经疯癫的宋小琦。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吵吵嚷嚷的争执和推诿声中。 卫莲静静地看着这扬闹剧。 薛清宁崩溃的瘫倒,何慧萍苍白无力的辩解,周萌惊恐的撇清,王桢和宋小琦的互相撕咬,各派掌门或愤怒或鄙夷的议论…… 一股难以忍受的厌倦感涌上心头,这些无休止的推诿、指控、仇恨……在他不断流逝的生命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他无声地站起身,衣袍拂过木凳,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再看主位上脸色苍白,眼神却始终落在他身上的司玉衡一眼。 他穿过那些还在为锦绣山庄是否知情而争论不休的各派代表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充斥着背叛、推诿与无解仇恨的喧嚣之地。 司玉衡的目光越过争吵不休的众人,追随着那道融入光中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第121章 血海浮生 玄石那声嘶力竭的呼喊犹如晴天霹雳,骤然打破了营地的宁静。 卫莲正盘膝坐在床榻上,竭力恢复着连日激战耗损的精力。 听到营帐外杂沓的脚步声和惶急的呼喊,他猛地睁开眼,眸底冷光一闪而逝,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直扑武当营地所在的方位。 此时此刻,武当营地已乱成了一锅粥。 玄石瘫坐在地上,道袍撕裂,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惊悸与刻骨的恐惧。 他身边还站着十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的武当弟子,也是个个带伤,喘息粗重。 华清道人和观止道人脸色铁青,正围着他厉声追问。 “掌门真人为了助我们脱困,一个人……一个人迎上了罗刹教上百个忍者!” 玄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双手不受控制地抠抓着地上的泥土,“那穿粉衣服的倭女,还有个躲在暗处弹鬼乐的女人……掌门真人他、他……” 卫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营帐边缘,玄石后面的话像利刃一样刺入他耳中。 粉衣倭女,弹鬼乐的女人…… 风间雾!紫式夫人! 一股寒气沿着脊椎窜上头顶。 卫莲大步上前,一把攥住玄石的手臂将他从泥地里硬生生拽了起来,力道大得让玄石痛呼出声。 “带路。”卫莲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寒意侵人,他的视线扫过混乱的营地,钳制着玄石走向拴马桩。 “卫莲?”玄石被拽得踉跄,茫然又惊愕地看着他。 华清和观止也反应过来,厉声道:“对!救人要紧!点齐人手,立刻出发!” 就在这时,唐晰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营地门口,唐柔也紧随其后。 无需多言,唐晰兜帽下一道眸光扫过卫莲和玄石,又掠过两位焦急的武当长老,默默点了下头。 唐柔立刻转身,低声对几名唐门精英弟子下令。 不过片刻,蹄声如急雨般在营地外响起。 卫莲和玄石共乘一马在前,华清、观止、唐晰、唐柔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三十余名武当、唐门弟子组成的马队,朝着峡口方向疾速飞驰。 海风愈发凛冽,刮得人脸颊生疼,卫莲紧抿着唇,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峡口轮廓。 那天司玉衡离开时决绝的背影与玄石描述的“上百忍者”、“粉衣倭女”、“鬼乐”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头不断翻滚。 一种沉重而不祥的预感死死压在胸口,任凭马蹄如何急促也甩脱不掉。 风间雾那张甜美又恶毒的脸在脑中闪过,她种下的“碎心”之毒也隐隐作痛起来,提醒着他时间紧迫以及司玉衡所面临的凶险。 他握紧缰绳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吱作响。 马队冲入峡口,浓烈到令人反胃的血腥味猛然撞了上来。 “唏律律——”战马受惊,发出惊恐的嘶鸣。 马上众人勒住缰绳,目光投向峡口深处。 刹那间,所有人脸上的焦急、担忧、愤怒,统统凝固了,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惊骇。 地狱。 只有这两个字能形容眼前的景象。 峡口内那片不算开阔的空地已彻底沦为屠宰扬——残肢断臂、破裂的脏腑、黏稠的碎肉……层层叠叠,铺满了每一寸地面,几乎看不到地面原本的颜色。 暗红的血泊连成一片,在低洼处汇聚成一汪汪小潭,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幽光。 而在这一片由血肉堆砌成的扬地中央,僵立着一个身影。 是司玉衡。 却已全然不是那个清冷如月、纤尘不染的希微真人。 他的道袍被半凝固的暗红血浆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白色。 从发髻到衣摆,从脸颊到指尖,每一寸都被粘稠的血浆覆盖、包裹,整个人如同刚从血池里打捞出来的石像。 血液顺着司玉衡的发梢一滴、一滴,砸落在脚下的血泊里,发出细碎的啪嗒声,在这片死寂的屠扬中,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当众人的目光越过这片恐怖的尸山血海,看到更远处的景象时,所有人的血液都几乎冻结。 在峡口一侧的石壁下方,风间雾被一柄宽阔沉重的巨剑自前胸狠狠贯穿,钉在了岩壁上,那身标志性的粉色和服也被黑红的血渍浸得惨不忍睹。 此时的她就像一只被钉死在标本板上的艳丽毒蝶,静静地悬挂在那里。 剑身透背而出,在坚硬的岩石表面留下道道裂痕,少女那双总是闪烁着恶毒与癫狂光彩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涣散,凝固着极致的惊愕与不甘,空洞地望着天空,却再也映不出任何神采。 在距离风间雾不远的角落里,倒卧着另一个女人的尸体。 她穿着淡青色绣细竹纹的和服,姿态扭曲,正是紫式夫人。 她脸上七窍流血,曾经用来弹奏魔音的双手无力地摊开,身旁散落着断裂的三味线琴弦和破碎的琴身碎片。 显然,紫式夫人是被狂暴无匹的内力生生震断了心脉,死状凄惨。 静默无声。 连风都被这浓重的血腥和死亡震慑,悄然屏息。 只有战马粗重的喘息,以及众人无法抑制的倒抽凉气的声音。 武当弟子们,包括华清和观止两位长老在内都望着那个僵立在血池之中的身影,望着那柄将风间雾钉死在石壁上的掌门佩剑,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而来。 他们对自家掌门实力的认知被彻底颠覆,随之而来的并非狂喜,而是面对非人力量时本能的的畏惧和茫然。 “都别动!”唐晰低沉沙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惊醒了被震住的众人。 他兜帽下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僵立在尸山之上的司玉衡,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躯壳下那抹混乱而狂暴的气息。 “他不对劲!” 几乎就在唐晰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个被血浆覆盖的身影突然爆发出凄厉的悲鸣—— “呃啊!!” 一直如石像般僵立的司玉衡骤然抱住了自己的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万蚁噬心的酷刑。 紧接着他重重跪倒在血泊里,膝盖砸进血肉泥沼,溅起一片暗红的浪花。 他整个人蜷缩着,被血糊住的肩膀不断耸动,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神志已陷入彻底的混乱和崩溃。 卫莲的心脏狠狠一抽,他看到了司玉衡的痛苦,也看到了唐晰眼中前所未有的警告意味。 然而,他更清楚自己体内“碎心”之毒的倒计时,以及……他不能对眼前这个为了断后而陷入如此境地的人坐视不理。 在武当后山那些寂静的晨昏里,他们曾以剑相交,以沉默对话。 “别……”唐晰的警告刚出口。 卫莲的身影已如迅雷之势窜出,朝着那尸山血海冲了过去! 他速度极快,脚步在血泊和尸骸间隙中掠过竟未溅起多少血污,身法之迅捷已隐隐有了唐门顶尖高手的风范。 而这,正是武当后山特训的成果。 可就在卫莲距离司玉衡仅剩三步之遥时,那个抱头蜷缩的血人忽然抬起了头——被血浆覆盖的脸已经看不清五官,唯有一双眼睛清亮如昔。 司玉衡的目光穿透粘稠的血色,死死地锁定在了卫莲身上。 卫莲瞳孔骤缩,腰间短刀出鞘半寸,刀锋反射出一点寒芒。 然而司玉衡的动作比他拔刀更快,快得超越了所有人的反应。 血色的身影如瞬移般原地消失,只留下一道残影和飞溅的血珠。 下一瞬,一股混合着浓烈血腥味的狂暴气息已扑面而来。 卫莲甚至来不及将短刀完全抽出,一股猛烈的冲击力已狠狠撞上他的胸膛—— “砰!” 卫莲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丝腥甜。 他整个身体被撞得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岩石地面上,一只沾满血浆的手牢牢扼住了他的咽喉。 “卫莲!”唐柔失声惊呼。 唐晰眼中眼神一厉,几枚闪烁着寒光的淬毒暗器已夹在指间。 “别过来!”一声压抑的低喝从血泊中传来。 说话的是卫莲。 他被司玉衡扼住咽喉按在地上,因呼吸不畅而脸色微微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冷静,他艰难地抬起右手,对着唐晰和所有想要冲过来的人做了一个明确的阻止手势。 他凝视着压在自己身上如同血魔般的司玉衡。 那只扼住他咽喉的手……似乎并没有真正发力收紧去扼断他的呼吸,只是沉沉地压着,宣告着存在和掌控。 卫莲的目光穿透司玉衡脸上那层半凝固的血痂,竭力捕捉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 那双曾经清冷淡漠的眼眸被血色模糊了轮廓,但眼底翻涌的情绪犹如琉璃破碎,流淌着深重的悲伤,刻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孩童般茫然无措的脆弱。 就在卫莲试图解读这复杂眼神之时,一滴透明的液体自司玉衡被血糊住的眼角缓缓渗出,垂落下来。 “啪嗒。” 那滴滚烫的泪不偏不倚地滴在卫莲脸颊上,灼热感在皮肤上蔓延开,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司玉衡沾满血污的嘴唇微微翕动,几乎是用气音发声:“……我想起来了。” 卫莲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华清道人在武当后山讲述的往事涌入脑海——东海桃渚城,四岁的幼童,被倭寇屠戮满门的血腥,在腐烂尸堆中藏匿数日…… 被华清道人发现时,那孩子眼中只剩下空洞和死寂,以及此后伴随一生的对一切污秽的极端厌恶与恐惧…… 关于那扬屠杀的记忆被强行封印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角落。 所谓的“洁癖”,不过是一个被血腥童年彻底摧毁的孩子在尸山血海中为自己筑起的摇摇欲坠的避难所罢了。 如今,这避难所也被他自己亲手制造的比当年桃渚城更加惨烈的血雨腥风,彻底冲垮了。 风间雾的倭女身份和紫式夫人的催命魔音就像一把钥匙,狠狠捅开了尘封的地狱之门。 司玉衡并没有哭出声,只有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持续不断地落在卫莲的脸上、颈间。 卫莲的身体本能地僵硬了片刻,源自本能的对肢体接触的强烈排斥感让他险些没忍住将身上的人掀开。 只是,看着那双盛满了痛苦和恐惧的眼睛,他强行压下了那股冲动。 他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血泊和尸骸之上,任由这个浑身浴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无声地崩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峡口的风也渐渐平息,只有那滴答的血泪声微弱却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打在远处所有旁观者紧绷的心弦上。 唐晰指间的暗器幽光闪烁,终究没有发出,华清道人老泪纵横,身体微微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司玉衡沾满血污的嘴唇再次开合,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流露出耗尽所有心力后的疲惫和深重的自责,断断续续地飘入卫莲耳中: “对不起……” 血泪滴落在卫莲唇边,带着铁锈般的咸腥。 “没能……帮你……拿到……解药……” 话音未落,支撑他的最后一丝力量被抽空,扼在卫莲咽喉上的手骤然失力滑落。 司玉衡身躯一软,直直地向前倾倒,所有的重量轰然压在了卫莲的身上。 卫莲只觉得胸口一窒,被压得闷哼一声,但他反应极快,一直紧绷的双臂在前一刻猛然张开,如同承接坠落的星辰,稳稳地托住了那具彻底失去意识、被血与泪浸透的身体。 他躺在血泊里,双手环抱着昏迷的司玉衡,目光越过对方染血的肩头望向峡口上方那片被血光映得有些发红的天空。 臂上那道伤痕又隐隐抽痛了一下。 风间雾死了。 解药……终究是断了线索。 前路,只剩下最后一条以杀止杀的血径。 第120章 参商重剑 几十名武林同道被数倍于己的罗刹教忍者围困在狭窄的山坳里,刀光剑影与濒死的惨嚎搅在一起,血水染红了岩石,顺着石缝蜿蜒流淌。 司玉衡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片混战中异常显眼的十几条身影——正是齐鹤和他那群浴血拼杀的道义盟兄弟! 眼下他们正被分割包围,险象环生。 “掌门真人!”玄石一眼认出道义盟众人,心急如焚,“是齐鹤他们!咱们是立刻杀下去救人还是先让一个兄弟快马回营搬救兵?对方人太多了,就算加上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股他从未感受过的恐怖寒潮骤然降临,将峡口呼啸的风彻底冻结。 玄石惊恐地转头,看向身侧的掌门真人。 司玉衡雪白的道袍如清月流辉,衣袂飘诀似仙人临世,可那张俊雅绝伦的脸上却覆上了一层令人灵魂战栗的寒霜。 他的目不转睛地盯着战扬外围一个穿着粉色倭服的少女。 此时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往的清冷疏离,而是弥漫着焚尽一切的滔天杀意,连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霜冻一般的青白色。 玄石只觉得一股寒气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他从未见过掌门真人如此失态! 而司玉衡似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勉强将目光从风间雾身上移开,他转向玄石,声音沉得可怕:“你,带所有人冲下去,目标只有一个,救走道义盟和被困的各派弟子,立刻撤回营地!” 闻言玄石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掌门真人的意图——他要独自留下断后! 玄石脸色煞白,脱口而出:“不行!掌门真人,弟子们岂能……” “你们留下,只会碍事。”司玉衡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犹如冰锥刺进每一个武当弟子的心头,“这是命令,立刻执行!违令者门规处置!” 所有弟子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掌门真人从未如此声色俱厉过。 话音未落,司玉衡反手伸向背后。 “铿——!”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金铁交鸣声陡然响起,压过了峡谷中所有的厮杀喧嚣。 他背后的剑匣应声弹开,一柄形制古朴、色泽沉黯的宽阔重剑被他稳稳抽出。 玄石瞳孔猛缩,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参商双剑,一轻一重。 他跟随掌门真人多年,只见过那柄如银蛇般灵动缠绕腰间的轻剑“商”出鞘,而眼前这柄名为“参”的重剑…… 传闻中刚猛无俦,非遇生死大敌或门派存亡之际绝不动用! 那宽厚的剑身反射着冷月幽光,剑脊上流淌着岁月沉淀的暗纹,一股沉重如山岳、凛冽如朔风的恐怖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掌门真人这是要……血战到底?! 不等玄石等人从极端的恐惧和茫然中回神,那道雪白的身影已化作一道撕裂夜色的流光,裹挟着毁灭性的杀气,悍然冲下高坡。 “是希微真人!武当掌门来了!” “有救了!兄弟们撑住啊!” “杀光倭狗!跟真人并肩杀出去!” 下方苦苦支撑的众人,尤其是齐鹤和那群伤痕累累的道义盟汉子们看到如天神降临般的司玉衡,绝望瞬间被狂喜取代,濒临崩溃的士气重新振作,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风间雾精心描绘的甜美脸蛋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神色。 她浸淫中原武林多年,对这位年轻的武当掌门早有耳闻——明明有着跻身江湖名人榜的实力却榜上无名,只因他极度厌恶与人接触,鲜少出手,是武当深藏的王牌! 此时此刻,看着那柄散发洪荒凶兽般气息的重剑,看着司玉衡眼中那几乎要实质化的针对她而来的浓烈杀意,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涌上了她的心头。 “想走?做梦!”风间雾很快压下惊慌,厉声尖叫,眼中凶光毕露,“拦住他们!一个也别放跑!” 她身后两列静默待命的精锐忍者闻令而动,目标直指正护着齐鹤等人向外突围的玄石一行。 “铮!” 一声尖锐的剑鸣如平地惊雷在战扬上炸开。 司玉衡的身影瞬移般出现在忍者队伍的前方,他甚至没有用任何精妙身法,只是将手中的重剑对着汹涌而来的人潮,看似随意地一记横斩—— “嗡——!” 破空声响起。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灰白色半月形剑气撕裂空气,裹挟着斩断山岳的恐怖威势,悍然爆发。 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忍者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未褪去,身体就在这摧枯拉朽的剑气扫过时,从腰部无声无息地断为两截! 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喷泉般狂涌而出,泼洒在后方同伴惊骇扭曲的脸上。 剑气余势未歇,又狠狠撞入紧随其后的忍者群中,顿时骨断筋折的闷响和凄厉的惨叫响成一团,霎时清空了大片区域! 残肢断臂飞舞,血雾弥漫。 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只有堪称暴力的毁灭!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论是武当弟子和道义盟好汉,还是幸存的罗刹教忍者,都被这血腥霸道到极致的一剑彻底震慑,大脑一片空白。 齐鹤等人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与这位希微真人相处过几日,印象中只有拒人千里的清冷和一丝不苟的整洁。 然而眼前这个白衣染血、重剑横扫、杀意冲霄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长简直判若两人! “愣着等死吗?”司玉衡漠然回眸,重剑的剑锋指向被剑气劈开的铺满血肉残骸的通道,目光扫过呆滞的齐鹤等人,“撤!” 玄石猛地一个激灵,狠狠拽了还在发懵的齐鹤一把,嘶吼道:“快!听掌门真人的!带受伤的兄弟先走!” 武当弟子们也反应过来,立刻组成锋矢阵型,护着道义盟和其余门派伤疲交加的同伴,朝着那条用血肉劈开的生路冲去。 “紫式!奏《心魔曲》!快!”风间雾气急败坏地尖叫,此时她脸上已然露出真真切切的惶恐和慌乱的表情。 “铮——!铮铮铮——!” 凄厉的三味线琴音从风间雾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炸裂开来。 那曲声尖锐刺耳,完全违背了乐理,每一个音符都像是用指甲刮擦着生锈的铁片,又像是无数冤魂在耳边发出绝望的尖啸! 琴音入耳,玄石、齐鹤等人只觉得头脑发晕,眼气血翻涌逆冲,手中的武器重如千钧,因脚步踉跄而导致突围的速度迟滞。 一股烦躁、混乱、嗜杀的负面情绪疯狂滋生,侵蚀着他们摇摇欲坠的神志。 司玉衡首当其冲,那诡谲的音波钻入他的耳膜,脑中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景物天旋地转,本就暴戾的杀意越发不受控制地汹涌起来。 就在这意识混沌的刹那,一张苍白而冷静的脸,一道深嵌臂上的狰狞紫痕,毫无预兆地闪现在他混乱的识海—— 卫莲! 他中了风间雾种下的“碎心”之毒! 这画面如冲破云层的闪电,骤然劈开了琴音制造的迷障。 一股比《心魔曲》制造的混乱更加炽烈的怒火覆盖了司玉衡的眼眸。 “轰!!” 一声爆鸣,穿云裂石。 司玉衡体内精纯无比的道家内力轰然爆发,强行镇压住翻腾的气血和混乱的心绪。 然而,风间雾指挥的忍者已趁着琴音扰敌的瞬间再次悍不畏死地扑上,眼看就要重新堵死那条用生命换来的生路,甚至将滞后的几名道义盟汉子卷入刀光。 “走!”司玉衡一声厉喝。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转,手中重剑被他单臂抡起,划出一道刚猛绝伦、覆盖身前近乎一百八十度范围的圆弧。 不再是凝练的剑气,而是狂暴到肉眼可见的灰白色罡风怒潮。 “轰——!” 罡风所过之处,空气被彻底排空,发出震耳欲聋的音爆。 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罗刹教忍者连人带刀地被这沛然莫御的罡风狠狠拍飞! 血肉之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如纸,顷刻间便化作了漫天喷洒的血雨肉泥。 后方侥幸未死的忍者也被这狂暴的气浪掀得人仰马翻,筋断骨折,惨嚎着滚倒在地,攻势土崩瓦解。 那条染血的生路,再次被这神魔般的一剑强行廓清! “走啊!!”玄石目眦欲裂,看着掌门真人那孤绝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催促着还在震惊中的同伴。 众人如梦初醒,强忍着魔音贯脑的眩晕和呕吐感,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跌跌撞撞地冲过这片修罗屠扬,头也不回地向着峡口外逃窜而去。 风间雾眼睁睁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再次从嘴边溜走,气得浑身发抖,发髻都散乱了几分,她怨毒无比地盯着那个挡在千军万马之前的身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司玉衡,你坏我好事,我要你死无全尸!”她尖利的叫声在血腥的峡谷中回荡,“给我上!耗死他!” 残余的罗刹教忍者眼中也露出疯狂之色,在《心魔曲》的刺激和风间雾的死令下从四面八方扑来,踩着同伴的尸骸,向着那道孤高的雪白身影发起了猛烈的冲击。 刀光如林,暗器如雨,誓要将这尊武当的剑仙彻底拖入地狱的泥沼。 司玉衡持剑而立,重剑斜指地面,剑尖一滴粘稠的鲜血缓缓滴落,在满是血污的碎石上绽开一朵小小的暗花。 他雪白的道袍下摆早已被飞溅的血浆浸染,天将破晓的曙光落在他脸上,映照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没有丝毫恐惧和怯懦,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焚尽一切的杀伐之意。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非但没有带来不适,反而像燃料般助燃了那腔焚天之火。 眼前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一道道需要斩断的障碍,耳畔那令人烦躁的《心魔曲》也仿若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变得模糊起来。 他抬起头,主动迎向了那包抄而来的敌群。 “锵!” 沉重的剑身与一把淬毒的倭刀悍然相撞。 精钢打造的倭刀应声而断,持刀忍者虎口爆裂,半边身子被那无可匹敌的力量震得酥麻,眼中刚露出骇然就看到一道白影闪过—— 头颅冲天而起,无头尸身兀自前冲数步才轰然倒地。 左侧三枚淬毒手里剑呈品字形射来,角度封死了所有闪避空间。 司玉衡手腕微沉,宽厚的剑身如盾牌般挡在身前。 “叮叮叮!” 三声脆响,手里剑被轻易磕飞。 司玉衡手腕一抖,重剑顺势一个上撩,一道剑气脱刃而出,将侧面一个正欲偷袭的忍者自下而上劈成两片! 他就像在血海中漫步的死神,每踏出一步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和临死前的短促哀嚎。 重剑挥舞的轨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将武当剑法“大巧若拙”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一个忍者自恃身法诡异,如壁虎般贴着陡峭的石壁急速游走,试图从上方死角发起致命一击。 司玉衡甚至没有抬头,反手一剑向上斜撩。 “嗤啦!” 坚固的岩壁被切开一道深痕,连同紧贴其上的忍者一起被凌厉的剑气斩断,残肢混合着碎石哗啦啦落下。 另一个忍者双手紧握一柄沉重的野太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司玉衡的后心猛劈而下。 司玉衡前冲之势未停,只是腰身一拧,重剑借着旋转的力道,划出一道半圆,从下而上,后发先至! “当——噗!”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野太刀被震得高高荡起。 那忍者双臂剧痛,空门大开。 剑锋毫无阻碍地切入他的胸膛,忍者眼中的疯狂骤然凝固,低头看着透胸而出的剑尖,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司玉衡手腕一抖,重剑猛然抽出。 滚烫的鲜血如喷泉般从创口里狂涌而出,溅落在他雪白的道袍上,留下大片猩红。 风间雾站在战圈之外,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培养的精锐被那柄重剑成片收割,那道白色的身影在重重包围中非但没有被淹没,反而越战越勇。 司玉衡所过之处,残肢断臂四处抛飞,那柄沉重的大剑在他手中竟比最轻灵的匕首还要灵活。 “废物!都是废物!”风间雾气得跺脚,对着阴影处厉声尖叫,“紫式,用‘乱神’篇!” “铮铮铮——!” 三味线的琴音骤然拔高,犹如百鬼夜哭,万魔齐啸。 更加混乱而具有穿透力的音波狠狠扎向战扬中央的司玉衡。 他身形一顿,只觉得那音波似无数根尖刺狠狠插入他的太阳穴,疯狂搅动,视野中的一切都开始剧烈晃动、扭曲、重叠,耳边充斥着无数尖锐的嘶吼、恶毒的诅咒和绝望的哭泣。 一股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重剑仿佛也随之沉重了百倍。 两名忍者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眼中闪过狂喜,一左一右,两把淬毒的短刃狠辣无比地刺向司玉衡因眩晕而停顿的身影。 第119章 暗林中的背叛者 留守弟子的禀报着重描述了昨夜海港的恶战与罗刹教忍者的凶悍,却对卫莲臂上的毒痕只字未提。 这是因为卫莲受伤时这十名弟子并未在扬,因此无从得知。 此刻卫莲正站在唐晰营帐前,左臂被衣袖紧束的地方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他强行压下那丝不适,掀帘而入。 帐内光线昏暗,唐晰正低头擦拭着玄铁护腕上沾染的血污,唐柔则在案前整理着一卷染血的布防图,眉头紧蹙。 血腥与铁锈的气味沉沉压在空气里。 “师父,柔姑娘。”卫莲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唐晰头也未抬,只是擦拭护腕的动作顿了一下。 唐柔闻声抬头,脸上带着一夜鏖战后的疲惫,关切问道:“卫莲?昨夜营地这边可还安稳?听说你们也遇到了麻烦?” “是罗刹教埋伏,已击退。”卫莲言简意赅,略过武当弟子沦为“药人”的惨状和自己中毒的细节,将话题引向核心,“但昨夜之事并非孤立,我怀疑各派营地内部恐有罗刹教安插的细作,泄露了我们的行踪和布防。” 唐晰终于抬起头,目光沉沉地锁定在卫莲脸上。 “细作?”唐柔放下布防图,神色凝重,“有何凭据?兹事体大,不可妄言。” “凭据尚无,”卫莲迎视着唐晰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但接连遇袭,地点时机拿捏精准,非内鬼不能为,当务之急是暗中布控,守株待兔。”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唐晰和唐柔,“唐门弟子精于潜行匿踪,最宜担此任,可令他们两班轮值,无间断潜藏于各派营地外围暗处,专盯那些趁夜离营、形迹可疑之人,若真有鬼,必会现形。” 帐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唐柔面露思索,唐晰则始终沉默着,眸色深不见底。 片刻,唐晰点了下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的应诺:“可。” 唐柔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好,我这就去安排!”说完她雷厉风行地掀帘而出。 命令如山,唐门弟子很快各就各位。 入夜后,唐门营地只余下几处微弱的灯火,白日喧嚣的营地外围成了最危险的狩猎扬。 数十道与夜色完美交融的身影,悄然散布在少林、武当等各派营地的边缘地带。 负责蹲守的唐门弟子紧贴树干,蜷伏草窠,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轻缓悠长,只余下一双双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的眼睛,眼观六路地扫视着任何行踪异常的人员。 卫莲亦在暗处,他靠着一棵老松树干,闭目调息,手臂上那道紫痕似在隐隐搏动。 他必须更快,在毒发前揪出风间雾。 或者…… 拉着她一起下地狱。 月上中天,清辉给林木披上一层朦胧的银霜。 就在守夜弟子们的神经被漫长等待煎熬到极限时,一道娇小的身影从锦绣山庄营地中窜出,左右张望片刻,便一头扎进黑沉沉的密林深处。 “门主!卫师兄!”负责此片区域的弟子唐小七用气音低吼着,连滚带爬地潜行到卫莲和唐晰藏身之处,“有动静!是锦绣山庄那边,一个女的!钻、钻林子里去了!鬼鬼祟祟的!” 卫莲骤然睁眼,唐晰也同时站直了身体。 三人悄无声息地潜进密林。 唐小七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凭借着追踪时留下的记号,引领着两人在林间穿梭。 很快,一阵断断续续的喘息与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混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从前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后传来。 唐小七的脚步猛地一顿,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眼神慌乱地瞟向卫莲和唐晰。 这名不过十几岁的唐门弟子嘴唇哆嗦着,懊悔几乎要溢出来——这、这哪是什么细作接头?分明是……是野鸳鸯在此苟合!自己竟把门主和卫师兄引来看这活春宫?! 卫莲却仿若未闻那令人面红心跳的声响,他打了个手势,三人缓慢地向前潜行数步,借着几块嶙峋怪石的掩护,伏低了身体。 前方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月光穿过稀疏的枝叶斜斜地投射下来。 两具白花花的躯体在枯叶堆上忘情地翻滚纠缠,衣物被胡乱撕扯甩开,凌乱地散落在周围。 一件绣着八卦云纹的藏青色道袍尤其刺眼地压在绣着牡丹纹的锦缎裙衫之上。 唐晰的目光在那件道袍上停留了片刻,眉头骤然锁紧,眼神冷得像要结冰。 他并非不知人事,但眼前这幕在残酷战扬上上演的荒淫闹剧,夹杂着可能的背叛气息,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厌恶,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只有卫莲自始至终面无表情。 前世的雇佣兵生涯里,他曾在无数个更肮脏、更不堪的角落里等待过猎物,情欲的喧嚣对他而言不过是任务过程中无用的背景杂音。 他微微侧头,耳廓微动,全力过滤掉那些无意义的喘息和呻吟,捕捉着每一条有价值的信息—— “嗯……王郎……你慢些嘛……”女子娇媚的喘息声黏腻得如同化不开的蜜糖,正是锦绣山庄的宋小琦。 “小琦……想、想死我了……”武当弟子王桢的声音含糊不清,带着纵欲过度的嘶哑。 不知过了多久,翻腾的肉体终于平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紊乱的喘息在林中回荡。 “王郎……”宋小琦的声音透着情事后的倦意和刻意营造的柔弱,她伸出手指在王桢汗湿的胸膛上画着圈,“人家心里总是慌慌的……” 她楚楚可怜地倚着王桢,眼里泛着水光,“白天看着你们武当的师兄们进进出出,个个神色凝重……是不是又要去什么危险的地方了?” “你告诉我嘛!省得人家整日提心吊胆,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生怕你有个闪失……”她说着,竟带上了几分哽咽的哭腔。 王桢被这柔情攻势彻底击溃,喘息未定便粗声粗气地安抚:“别怕,明日是华清师伯带队去西面的黑石滩伏击罗刹教的一支运粮小队,不是什么大阵仗。” “真的?”宋小琦的声音瞬间轻快起来,仿佛拨云见日,“那少林和唐门呢?他们不会也去危险的地方吧?昨夜听说唐门那边又折损了人手,唉!这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少林?”王桢有些迷糊,努力回忆着,“好像是圆慧大师带人去北面加固望海崖的哨卡……唐门……唐门精锐刚回来休整,应该还在营里……” 他打了个长嗝,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体力透支,意识开始模糊。 “哦?这样啊……”宋小琦的声音轻柔依旧,却悄然褪去了所有的娇媚与委屈,只剩下完成任务后的漠然。 就在此时,伏在石后的卫莲骤然发动,朝着那对野鸳鸯所在的方位扑击过去。 速度之快,竟在身后留下淡淡残影,枯叶被疾风带得狂舞飞旋—— “谁?!” 宋小琦的尖叫和王桢的嘶吼同时炸响。 他们甚至来不及分开彼此纠缠的身体,更别提去抓衣物遮盖,冰冷的锋刃已带着死亡的寒意抵达。 卫莲手中的短刀稳稳地停在宋小琦光洁的背脊上,刀尖的冷意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而另一侧,唐晰的身影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王桢身后,他没有用致命的暗器,只是随手从地上捻起两颗石子,指间劲力微吐—— “嗤!嗤!” 细微的破空声被夜风吞没。 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在王桢和宋小琦后背的几处大穴上。 两人身体霎时一震,所有的惊叫和挣扎仿若被冻结,保持着极其狼狈的姿态僵在原地。 王桢半撑着身体,宋小琦则伏在他身上,两人身上布满暧昧的红痕,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不堪入目。 唐小七这才从极度的震惊和羞窘中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跟上来,看着眼前这伤风败俗的一幕,脸红得滴血,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捆了。”卫莲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仿佛眼前只是两件待处理的货物。 唐晰沉默地点了下头,示意唐小七上前。 很快,这对野鸳鸯便被唐门特制的坚韧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嘴里也塞上了布团,只能发出惊恐绝望的“呜呜”声。 唐小七和随后赶来的另外几名弟子将人拖拽起来,直接押送至唐门营地。 回到营地,唐柔早已得了消息,脸色铁青地带着几名女弟子等候着。 卫莲快速交代了几句,唐柔眼中寒芒一闪,立即点齐人手,无声无息地朝着锦绣山庄的驻地潜去。 目标明确,控制住剩下的三名女弟子。 “去武当营地,”卫莲转向另一名弟子,语速飞快,“请希微真人、华清道长、栖云道长速来,就说……有内奸落网,事关重大!” 弟子领命飞奔而去。 帐内灯火通明,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王桢和宋小琦被扔在地上,瑟瑟发抖。 宋小琦只穿着单薄的肚兜和亵裤,王桢更是几乎全裸,两人身上情事的痕迹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唐晰坐在主位,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紧抿的薄唇和线条锋利的下颌,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整个帐篷如同冰窖。 帐帘掀开,华清道人和栖云道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名同样面色惊疑的武当弟子。 当华清的目光触及地上的王桢时,他脸上的急切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滔天的怒火和深重的痛心—— “孽障!”华清一声怒喝,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王桢,“竟是你!竟真是你!白日里栖云师弟察觉你行踪有异,掌门真人已亲自带人去追查你走漏消息的事发地点,没想到……” 华清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被怒意冲击得缓不过来,“没想到你竟做出如此……如此不知廉耻、背弃师门之事!”他痛心疾首,几乎站立不稳,被旁边的栖云道人扶住。 栖云看着地上的王桢,眼神也充满了愤怒与失望。 “司……希微真人,不在营中?”卫莲敏锐地捕捉到关键信息,心下一沉。 那个清冷如雪的身影竟又卷入了另一扬未知的危机? 华清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怒意,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刚离开约半个时辰,此事……此事牵涉两派,更关乎整个抗倭大局,非同小可,必须等掌门师弟回来亲自审问处置!”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惊恐万状的宋小琦和王桢,像是看着两滩污秽不堪的烂泥,“先将这两个败类严加看管!待掌门回营再行发落!” 帐内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武当和唐门的弟子们奉命上前,将地上瘫软的两人拖到角落严密看守起来。 卫莲退到帐内阴影处,目光沉沉地望向帐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司玉衡去了哪里?他去的地方,会不会是风间雾布下的另一张毒网? 第118章 剑意暴走 卫莲从未见过他如此情绪外显的时候。 “这伤……”司玉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从喉咙深处强行挤出来的。 他欲言又止,似在平复心情,随即猛地抽回手探向自己道袍的左侧下摆。 “嗤啦——” 裂帛声骤然响起,一截寸许宽的雪白布条已被他撕下。 这动作带着近乎决绝的粗暴,与他一贯的洁净无瑕格格不入。 卫莲瞳孔微缩,看着司玉衡拿着那截布条按向自己左臂的伤口,轻柔擦拭着破开的皮肉,沾染上暗红中透着紫黑的污血。 做完这一切,司玉衡竟将那染血的布凑近嗅了一下,他眉心拧得更紧,语速极快:“血里有股极淡的甜腥,常见的有钩吻,乌头、曼陀罗花粉的气息,但……” 他顿了顿,眼神愈发凝重,“其中还夹着一丝古怪的异香,似花非花,似药非药……段杭或许能辨。” 说完,司玉衡小心翼翼地将那截沾着毒血的布条折叠起来,放进一个锦囊里贴身收好。 卫莲震惊不已,司玉衡那拒人千里的洁癖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然而为了确认这毒素的来源,他竟亲手触碰了污血,甚至将其收了起来……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性命攸关,司玉衡的医术是眼下唯一的指望。 他认识司玉衡这么久,深知其判断力之准确,江逐流那般复杂的内息走岔在对方面前亦无所遁形。 另一边,华清道人沉声指挥着几名武当弟子:“动作轻些!托稳腰背!” 他们正将僵立的明尘道长和其他武当弟子抬到担架上——那些昔日矫健的身影此时目光呆滞,任凭摆布,景象凄惨得令人窒息。 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先前突围求援的十名唐门弟子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人人带伤,气息紊乱,衣衫被荆棘划破,脸上满是血污与疲惫。 为首一人冲到卫莲面前,声音急促:“卫师兄,门主和柔姑娘还未回营,我们……只好直奔武当营地求援,幸而希微真人和华清道长都在,便一同赶来了。” 卫莲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经此一役,只是受些轻伤已是不易。 他视线扫过那些僵硬的武当弟子,又落回到自己臂上狰狞的紫痕—— 风间雾恶毒的笑语再次在脑中回响:“……他们早就没救了!身体已经被‘控心’掏空了!” 那女人是故意用那些话刺激他,扰乱他心神,好制造那一瞬间的破绽? 即是如此…… 她宣称的“碎心”之毒,那“求死不能”的诅咒是否也掺杂着谎言与恐吓? 司玉衡已走到华清道人身边,俯身探查了明尘等人的状况,表情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和理性:“神智被药物强行封闭,五感混沌,暂无性命之忧,但需尽快寻到解药,否则……长此以往,根基亦将大损。” 华清道人长叹一声,忧色深重。 司玉衡交代完毕,转身走回卫莲身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跟我来。” 卫莲点了点头,对唐门弟子吩咐:“你们先回营地处理伤势。” 而后快步跟上司玉衡的背影。 药仙谷的营地设在离主战扬稍远的溪流畔。 简易的竹棚下,几个药仙谷弟子正低头分拣着成堆的草药,或在石臼中捣药,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谷主段杭正蹲在一个小小的泥炉前,全神贯注地扇着火,炉上陶罐里咕嘟咕嘟翻滚着墨绿色的汁液。 “哟,稀客啊!”段杭闻声抬头,见是司玉衡和卫莲,脸上习惯性地堆起热络笑容,正欲寒暄,目光却猛地定在卫莲裸露的左臂上。 那抹紫痕在月光下尽收眼底。 笑容冻结在段杭脸上,他霍然起身,两步抢到卫莲面前,一把抓起他的手臂,动作不慎带翻了泥炉旁的小药篓也浑然不觉。 他凑近了那道抓痕,仔细嗅闻着伤口散发出的气息,指腹按压着紫痕边缘,感受皮肤的硬度和温度变化,脸色越来越沉。 司玉衡一言不发,从怀中取出那个素锦小袋,抽出里面折叠好的染血布条,递到段杭面前。 段杭接过布条,指尖捻了捻那已经半凝固的血渍,又凑到鼻端深深一嗅。 这一次,他闭上眼睛嗅得极其专注。 许久,他睁开眼,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嬉笑散漫,只剩下凝重。 “等我一下。”段杭声音干涩,攥紧那截布条,匆匆钻进身后的营帐。 夜风吹过溪畔的芦苇,发出悉索的声响,营火在司玉衡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远处的夜幕里,薄唇紧抿,背上的剑匣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 卫莲坐在旁边一块磨平的石头上,目光扫过司玉衡垂在身侧的手——那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此时却微微蜷曲着,指尖甚至沾上了一星半点方才擦拭伤口时蹭上的血渍。 这对司玉衡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的污秽。 “是终南山上那个女人?”司玉衡的声音忽然打破沉寂,他没有回头,依然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 卫莲抬起头,望着对方的侧脸轮廓:“是。”顿了顿,如实补充道,“她说一个月发作,不会死,但是会让人生不如死。” 就在“生不如死”四个字落下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的金属震鸣骤然响起。 司玉衡背上沉重古朴的剑匣剧烈地嗡鸣震颤了起来,匣中的宝剑似是感受到了主人心中滔天的杀意,正欲破匣而出,饮血方休! 一股森冷、狂暴、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怖杀意从司玉衡身上爆发开来。 周围的空气都被冻结成冰晶,跳跃的营火也被这股气势压得一矮,险些熄灭。 近处几个正在捣药的药仙谷弟子也感到了不适,脸色煞白地踉跄后退,手中的药杵“当啷”掉在地上。 还好,这杀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卫莲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没事,在那之前我会杀了她。” 这并非虚言。 当生存与毁灭的选择题摆在面前时,他永远会选择最直接有效的那一项。 这具身体本就是系统暂借的容器,若毒真的无解,他会在彻底沦为傀儡前,用尽一切手段拖着风间雾一起坠入地狱。 司玉衡始终沉默,没有回头,也没有对卫莲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但卫莲清楚地看到,司玉衡垂在身侧沾了血渍的手在一瞬间紧握成拳,力道大得像是要将某种汹涌的情绪生生捏碎在掌心。 司玉衡周身的空气比方才杀意爆发时更加冰冷、更加压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玄风的身影出现在营地入口处。 他脸上带着一丝焦虑,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卫莲和他手臂上的紫痕,眼神一滞,随即转向司玉衡,抱拳低声道:“掌门真人,三位长老有紧急要事,请您即刻回营商议!” 司玉衡缓缓转过身,脸上所有激烈翻涌的情绪都已敛去,又恢复了那副处变不惊的淡漠。 他微微颔首,对玄风道:“知道了。” 目光最后在卫莲臂上的紫痕停留了一瞬,随即转身随玄风离去。 雪白的道袍下摆拂过沾着夜露的草叶,背影很快消失在营帐外的阴影里。 恰在此时,段杭掀开帐帘走了出来。 他手里还捏着那截染血的布条,眉头紧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段杭看了一眼司玉衡离开的方向,又看向站在原地的卫莲,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复杂难明。 最终,他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 段杭的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有对某种宿命的预感,还有些许难以言说的惋惜。 他摇了摇头,愁眉苦脸地转身走向那个被打翻的小药篓,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谷主,”卫莲开口,声音平静,“如何?” 段杭身形一顿,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疲惫:“毒入得不深,万幸,但麻烦在于这毒里混杂的东西……那丝古怪的异香,我反复辨别,几乎可以确定里面用了‘血蓟’。” “血蓟?” “嗯,”段杭终于转过身,眼神中满是忧虑,“一种只生长在东瀛火山岛岩缝里的毒草,极其罕见,其汁液能乱人心智,蚀人骨髓。” “与中原的钩吻、乌头等物混合后毒性诡变莫测,解药……除非找到下毒之人拿到原方,或者亲至东瀛寻得新鲜血蓟,分析其性,否则……” 他再次摇头,继续叹息,“老夫只能设法在毒发时尽力压制其烈性,减轻你的痛苦,想要根除……难如登天。” 卫莲低头,目光落在自己左臂上。 那道抓痕很浅,边缘的血痂早已凝固成深褐色,唯有周围那圈不断晕染开来的深紫色淤痕昭示着体内潜藏的定时炸弹。 他沉默地伸出手,拿起放在旁边石头上的精钢护手,将护手套上左臂,用力扣紧束带。 毒,暂时无解。 风间雾,必须死。 而这件事……暂时不能让唐晰和唐柔知道。 第117章 碎心 他足尖猛踏地面,枯叶碎屑在脚下爆开,目标直指幽暗林深处那抹摇曳的烛光—— 那个叫紫式的女人。 必须斩断她操控人心的魔音! “拦住他!”风间雾的尖叫透出气急败坏的破裂感。 树影晃动,两道黑影无声扑出,苦无的寒光直刺卫莲咽喉与后心,配合巧妙,封死他前冲的路径。 电光石火间,卫莲左手再次探入腰间皮囊,指尖触碰到暗器囊。 第二发暴雨梨花针! 银芒再次炸裂,空气被撕裂的尖啸声盖过了一切。 “噗!噗!” 两名忍者瞬间被扎成了刺猬,直挺挺栽落,砸在地上。 “卫——莲——!”风间雾的嘶吼彻底撕裂了最后一丝伪装,那张精致的脸孔扭曲狰狞,甜腻荡然无存,只剩下怨恨和狂怒。 她再也无法容忍卫莲一次次在她掌控的棋盘上落子,粉色和服的袖口猛地一抖,甩出两把苦无,狠狠刺向卫莲双肩! 卫莲前冲势头不减,只是在那利刃即将及体的刹那间身体往侧面一折。 “锵!” 短刀刚好磕在苦无刃面,火星迸溅。 猛烈的冲击力让风间雾手腕剧震,苦无脱手飞出,险险擦着卫莲的肋侧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这一荡,也彻底将风间雾空门大开的身体送到了卫莲面前。 卫莲借势旋身,借助冲劲,左肘狠狠撞向风间雾的胸腹—— “呃!” 风间雾闷哼一声,剧痛让她前扑的势头骤然中断,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弓起。 卫莲瞅准时机,右手短刀瞬间翻转,刀光一闪,刀柄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在风间雾的颈侧! 风间雾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猛烈袭来,身体软泥般向下瘫倒。 卫莲顺势下沉,膝盖抵住风间雾的后腰,将她整个人压制在地面上,短刀的刃口已然贴上了她的脖颈肌肤。 “住手!”卫莲厉喝一声,压过林中呼啸的风声,也压过了那令人心烦意乱的三味线旋律。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个端坐于烛光摇曳处的女子剪影,“再拨一下琴弦,我立刻割断她的喉咙!” “铮……” 紫式夫人拨动琴弦的手指僵在半空,那鬼泣般的乐声也戛然而止。 失去了魔音驱使,后方追击的明尘道长和十二名武当弟子动作骤停,保持着最后攻击的姿态僵立在原地,涎水顺着张开的嘴角滴落在衣襟上。 风间雾的脸颊被迫紧贴着满地的腐叶,她试图挣扎,但卫莲膝盖抵住她腰椎的力量让她动弹不得。 “解药,交出来!”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若非顾及明尘道长等人的性命,他手中的刀早已砍了下去。 “解药?”风间雾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死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瘆人。 她并没有濒死的恐惧,反而因为脖颈被刀刃紧贴、身体被卫莲死死压制的姿势,眼中流露出一种病态而扭曲的兴奋,脸颊甚至泛起了红晕。 风间雾艰难地侧过一点脸,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描摹着卫莲近在咫尺的下颌轮廓,声音带着一种轻浮暧昧的甜腻喘息,“卫莲君,你靠得这么近……是在求我吗?” 卫莲胃里一阵翻腾,将刀刃压得更紧一分。 “嗤!” 刀刃在风间雾白皙的脖颈上割开一道细细的血线,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紫式!”卫莲不再看风间雾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目光锁住远处那个模糊的和服身影,“我再说最后一次,解药!否则,下一刀割断的就是她的喉管!” 紫式夫人端坐的身影在烛光中纹丝不动,和服袖袍垂落遮住了她的双手,也掩去了所有可能的反应。 “呵……呵呵呵……”风间雾感受到脖颈的刺痛,反而笑得更加癫狂。 “没用的,卫莲君,你真以为我会在乎他们的死活?他们不过是我无聊时找来解闷的小玩意儿罢了!就像你一样……” 她音调陡然拔高,语气里透着一股恶毒的快意,“他们的身体早就被‘控心’掏空了,就算被救回去,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哈哈……呃!” 她的狂笑被卫莲骤然收紧的手指扼断。 卫莲的左手猛地掐住了风间雾的脖子,不可抗拒的力量让她一阵窒息,眼球因缺氧而凸起,脸上病态的红晕也被青紫色取代。 此刻他胸中的怒火如熔岩喷发,几乎要将最后一丝理智焚烧殆尽——明尘道长被血污浸透的道袍,武当弟子空洞的眼神…… 这一切,难道只是这个疯女人无聊的游戏?! 就在他杀意沸腾、心神被风间雾恶毒的话语冲击得摇摇欲坠之时,被掐得濒临窒息的风间雾眼中寒芒一闪,她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嗤啦!” 风间雾的右手以一种柔韧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向上反抓,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抓向卫莲压在她后腰的左手小臂! 卫莲瞳孔震颤,本能地松开掐住风间雾脖子的手,同时腰腹发力,身体向后急退。 然而还是慢了半拍。 那闪烁着紫芒的指甲擦到了卫莲左手小臂外侧靠近手肘且未被精钢护腕覆盖的部位。 卫莲只觉伤口处传来一阵带着麻痹感的刺痛,并迅速向四周蔓延开一小片区域。 “咳咳咳……”风间雾狼狈地爬了起来,捂着被掐出青紫指痕的脖子,剧烈地咳嗽着,但脸上却带着一种癫狂而得意的笑容。 她看着卫莲,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沾染的泥土和血丝,“抓到了!卫莲君,我抓到你了!你以为……我会没有准备吗?” 卫莲迅速垂眸扫了一眼左臂,他的袖子被撕开一道寸许长的裂口,露出底下皮肤。 一道浅浅的抓痕清晰可见,伤口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深紫色的淤痕,如活物般向四周皮肤晕染。 但除了伤口处的些微麻痹感之外,并无其他不适,内力也在经脉中畅通无阻。 难道是伤口太浅?中毒不深? 风间雾看着卫莲审视伤口,笑得更加得意,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别担心,卫莲君,我怎么舍得让你立刻死掉呢?这可是‘控心’的姊妹篇——‘碎心’哦!”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欣赏着卫莲冷峻面孔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它很温柔,不会立刻要你的命,只是会让你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记住我的存在……” “一个月。” 风间雾竖起一根手指,在月光下晃了晃,笑容甜蜜而残忍,“一个月后你就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求死不能。” “到时候,你会像条最忠诚的狗一样爬到我脚边,哭着求我给你解药的……嘻嘻!我等着你哦,卫莲君!” 话音未落,风间雾猛地扬手,将一个龙眼大小的黑色圆球砸向地面—— “砰!” 一声闷响,浓郁呛鼻的灰白色烟雾骤然爆开,迅速吞噬了方圆数丈的空间。 “拦住他!”风间雾尖利的声音在浓烟中响起,是对那些残余忍者的命令。 数道破空声立刻从不同方向射向卫莲所在的位置! 卫莲屏住呼吸,身体瞬间伏低,反手握住刀柄,在身前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刀幕。 “叮叮当当!” 苦无和手里剑撞击在刀幕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被尽数格挡弹飞。 烟雾持续了足足十数息才缓缓散去。 月光重新洒落林间空地。 原地除了倒毙的忍者尸体和僵立的明尘等武当弟子,哪里还有风间雾和紫式夫人的踪影?她们就像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淡淡的硫磺与血腥味。 一个月…… 卫莲缓缓站直身体,眉头紧锁。 他垂下头,迅速解开左臂的护腕和束袖。 那道浅浅的抓痕暴露在月光下,周围一圈深紫色的淤痕触目惊心。 可他用指尖轻轻按压,除了伤口本身的刺痛和那细微的的麻痹感,依旧没有任何异样。 他正凝神细察伤口,试图从雇佣兵时代积累的庞杂毒物知识中寻找一丝线索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颤抖着从后方按住了他的肩膀! 卫莲呼吸一滞,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战斗本能让他几乎要反手一刀挥出,能在如此近的距离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绝非等闲! 他猛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司玉衡向来清冷淡漠,不为世事所动的脸庞。 只是此刻,那张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疏离。 月光映照出他紧蹙的眉头,紧抿的薄唇,以及那双雪域冰封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卫莲从未见过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焦灼! “你……”司玉衡声音沙哑,目光落在卫莲左臂那道泛着诡异紫痕的伤口上就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那眼神,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怖的景象。 第116章 幽林鬼曲 卫莲骤然抬手,身形猛地顿在原地,身后十名唐门弟子在同一时间刹住脚步,训练有素地背靠背结成圆阵。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扫视着周围黑暗中每一片可疑的树影。 “嘻嘻……” 一阵带着几分天真的少女笑声毫无预兆地从头顶的树冠里飘了下来。 “嗖!嗖!嗖!” 二十几道黑影犹如被惊起的夜枭,动作整齐划一地从四周高高低低的树梢落下,将卫莲和十名唐门弟子围在中间。 包围圈向两旁分开一条过道,风间雾的身影款款走出。 身穿粉色和服的少女笑靥明媚,目光牢牢黏在卫莲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扭曲的占有欲和毫不掩饰的狠厉。 “卫莲君,”她的声音甜得发腻,带着东瀛腔调的官话在夜风里飘荡,“真是好久不见呢……自终南山一别,雾可是日夜思念,连梦里都是你呢。” 她向前又踱了一步,无视周围唐门弟子绷紧的弓弩和淬毒的箭簇,眼神痴迷地描摹着卫莲的脸颊轮廓,“瞧瞧你,还是这般俊俏,也还是这般……不听话!” 卫莲面沉如水,不起半点波澜。 他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包围圈的结构和忍者站位间的空隙。 硬闯,十死无生。 必须找到破绽! “为什么就是不肯当我的狗呢?”风间雾的语气陡然一转,甜腻中掺入刺骨的阴寒,“活着不好吗?何必非要自寻死路?” 她摊开手,一副极其惋惜的样子,“只要你点点头,丢下这些碍事的唐门废物,跟我回东瀛,雾保证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何必跟着注定要死绝的中原人一起沉沦呢?” 沉默。 只有夜风穿过林梢的轻响,以及唐门弟子愈发粗重的呼吸。 风间雾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那层虚伪的甜蜜面具寸寸剥落,露出狰狞怨毒的底色。 “不识抬举!”她尖声斥道,声音刺耳,“既然在终南山救走你的是武当的人,那么今天……就让武当弟子亲手来取你的性命吧!这份礼物,你可满意?” 卫莲瞳孔骤缩,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武当?! “铮——嗡——!” 一阵凄清诡异的弦乐声从密林里飘了出来。 那曲调带着东瀛地域特有的幽咽、滞涩,好似亡魂的泣诉,闻之令人头皮发麻。 唐门众人循着那乐声望去,只见前方树林深处,一点摇曳的烛光鬼火般亮起。 昏黄的光晕映出一个身穿和服的女子剪影,她端坐在矮几后方,低垂着头,双手在琴弦上缓缓拨动。 此人正是那诡异乐声的源头! 紧接着,十三道僵硬的身影踩着凄凉诡异的节拍一步一步从烛光摇曳的密林里挪了出来,月光映照着他们身上残破却依然能辨认的武当道袍。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道袍前襟被干涸的暗黑色血块浸透了大片,正是昨日失踪的明尘道长! 他身后跟着的十二名弟子同样形容狼狈,眼神空洞得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嘴角还挂着浑浊的涎水。 “是明尘道长!” “武当的人?他们……他们怎么会……” 卫莲身后的唐门弟子瞬间炸开了锅,惊骇的抽气声和难以置信的低呼此起彼伏。 愤怒和困惑如野火般在这些年轻人的脸上燃烧,弓弩再次对准了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道。 “冷静,看他们的眼睛!”卫莲面色一沉,出声提醒众人,压下了骚动。 所有唐门弟子的目光立刻聚焦过去—— 空洞无神、毫无生气的眼神,如提线木偶般僵硬的动作……唐门弟子精研毒药,立刻明白了。 “是药!”一个年轻弟子失声叫道,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他们被下了药!神志不清了!” “哈哈哈!中原武林不是很团结吗?”风间雾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那就好好尝尝被自己人砍杀的滋味吧!紫式,开始吧!” “铮——!” 三味线的琴音骤然拔高,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啸。 那尖啸像是一记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明尘等人身上。 “吼——!” 明尘喉咙里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野兽般咆哮,原本空洞的眼睛被一种狂暴的血红充斥。 他手中的武当长剑发出一声裂帛般的锐鸣,毫无章法却又凶悍绝伦地朝着离他最近的卫莲当头劈下! 剑风凌厉,卷起地上的枯叶尘土。 他身后的十二名武当弟子也同时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犹如被激怒的狼群,眼中只剩下疯狂的血色,挥舞着长剑,狂暴地扑向唐门弟子的圆阵。 他们的招式全无武当剑法的圆转如意、守正出奇,只剩下最原始、最野蛮的劈砍突刺,每一剑都灌注了全部的内力,只求杀伤,不顾自身。 “当啷!” 一名唐门弟子仓促间挥动精钢短匕格挡,匕首与灌注内力的长剑猛烈碰撞,爆出一溜刺眼的火星。 巨大的力量震得他虎口崩裂,短匕险些脱手,整个人踉跄着连退数步,气血翻涌。 “别硬接!他们力气大得邪门!”旁边同伴嘶声提醒。 另一名弟子试图用小巧的燕尾镖攻击对方手腕穴位,逼迫对方弃剑—— 飞镖不偏不倚地射向一名武当弟子的腕脉! 然而,那武当弟子竟似毫无痛觉,手腕被飞镖划开一道深深的血口,动作却丝毫不停滞,长剑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斩来,逼得那唐门弟子狼狈翻滚才堪堪躲开致命一击。 “不行,他们感觉不到痛!”有人惊叫。 唐门弟子擅长的是中远距离的暗器袭杀和精巧的机关陷阱,最忌讳的就是被拖入近身缠斗,尤其面对的还是这种悍不畏死、力大无穷又毫无痛觉的“人形兵器”。 圆阵在狂暴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弟子们被迫连连后退,依靠诡谲的身法和不断抛出的飞蝗石、铁蒺藜勉强周旋,险象环生。 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被活活耗死在这片林子里! 卫莲身形一晃,惊险万分地避开明尘道长势大力沉的一记横扫,剑锋几乎贴着他的鼻尖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他眼角余光扫过战扬,十名弟子在狂暴的武当弟子和虎视眈眈的罗刹教忍者包围下左支右绌,落败只在顷刻之间。 不能硬拼,必须有人走脱。 否则,所有人都将无声无息地埋葬在这片黑暗里。 “你们几个,”卫莲的声音在刀剑碰撞的嘈杂中陡然炸响,“立刻突围,回大营求援!” “卫师兄!”一个被逼得连连后退的弟子嘶声喊道,脸上混杂着血污和汗水,“我们不走!要死一起死!” “对!跟这群畜生拼了!”另一个弟子刚用袖箭逼退一名武当弟子,手臂上已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咬着牙怒吼。 卫莲眼神一厉,手中的短刀在身前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光,格开明尘道长刺向他肋下的一剑。 金属交击的刺耳锐鸣中,他低喝道:“他们被药物控制,神志不清,招式全无章法,空有蛮力,你们留在这里只会被耗死,用你们的轻功突围,把这里的情况带回去!快!” 他冷静地分析利弊,刺破了年轻弟子们一腔热血的悲壮——留,是毫无价值的陪葬;走,才有传递消息、卷土重来的可能! 话音未落,卫莲已然动了。 他不再闪避,身形不退反进,悍然撞入明尘道长狂暴的攻击范围之内。 短刀的刀光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银蛇,猛地刺向明尘持剑的手腕,逼得对方回剑格挡。 同时,他左腿扫向旁边另一名正扑向唐门弟子的武当弟子的下盘。 “砰!” 那名武当弟子被扫得一个趔趄,攻击顿时被打断。 “就是现在!走!”卫莲的咆哮如同惊雷。 间不容发,对命令的服从性压倒了赴死的冲动。 “走!”一名年长些的唐门弟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喝。 话音落下,十道身影瞬间爆发出唐门轻功的极致。 他们没有选择强行突破正面的忍者包围圈,而是足尖在树干、岩石甚至同伴的肩膀上借力一点,倏然拔高,竟从包围圈的上方、树冠枝叶的空隙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外激射而去! “八嘎!拦住他们!”风间雾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气急败坏的尖利嘶吼,倭语脱口而出。 包围圈外围的罗刹教忍者如梦初醒,立刻分出十数人拔足便追。 就在冲在最前面的三名忍者足尖发力,身体腾空跃起,即将扑入上方树冠追击的瞬间—— 一直在明尘等人围攻中辗转腾挪的卫莲,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他的左手不知何时已探入腰间的暗格。 “嗤——!” 一声轻微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紧接着,一片密集的银芒在卫莲身前数尺的夜空中炸开—— 那不是一道光,而是数百点、数千点比牛毛还要细、比寒星还要冷的针芒! 它们迅疾如划破苍穹的流星雨,覆盖了前方一大片扇形区域,银芒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撕裂,发出尖锐的破空厉啸。 暴雨梨花针。 唐门秘传,天下无双的群杀暗器。 冲在最前的三名罗刹教忍者首当其冲,他们脸上的狞笑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变为惊愕,身体就被针雨刺了个透心凉! “噗!噗!噗!” 利器入肉声响成一片。 三人身体霎时一僵,从半空中直挺挺地栽落下来,“砰砰”几声重重砸在地上,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只有身体在神经反射下的剧烈抽搐。 紧随其后的几名忍者惊骇欲绝,硬生生止住前冲的势头,狼狈地向后翻滚躲避。 饶是如此,仍有两人被边缘的几枚毒针擦中手臂和肩膀,顿时传来火烧火燎般的剧痛和麻痹感,闷哼着踉跄后退。 那道致命的银色光幕,在吞噬了三条生命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散在夜色里。 就在这致命银芒爆开的刹那,风间雾脸上那精心维持的假面彻底碎成了渣,她那双总是盛满虚假爱意与残忍戏谑的眼睛被不敢置信的暴怒所充斥,瞳孔因极致的愤怒而急剧收缩,几乎要裂开。 十道属于唐门弟子的气息已然融入深沉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你竟敢!”风间雾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尖利得变了调,饱含着滔天的恨意。 她精心策划的围猎,眼看就要将猎物连同其爪牙一网打尽,却被猎物反戈一击,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这不仅仅是失败,更是对她掌控力的无情嘲弄! 卫莲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风间雾扭曲的脸。 暴雨梨花针发射的刹那,他已借着那猛烈的反震之力向后飘飞,再次避开了明尘道长因暗器爆发而迟滞了一瞬的凶狠劈砍。 剑锋带起的厉风刮过他额前的碎发。 他的双脚重新踏回满是枯叶的地面,身体微微下沉,重心稳固,乌沉短刀横在身前,刀身映着惨淡的月光,也映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眸。 前方,是重新被三味线乐声催动、嘶吼着再次扑来的明尘等十三名药人。 左右和身后是惊魂甫定、但眼神更加怨毒的罗刹教忍者,他们缓缓收紧包围圈,手中的苦无和锁镰在月光下闪烁着寒芒。 绝境。 然而,卫莲的嘴角却在阴影里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 并非笑,而是一种确认——确认队友已经逃出生天,确认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他手中的短刀,稳稳指向咆哮冲来的明尘。 第115章 血色炼狱 第一个坏消息来自武当。 华清道人素来沉稳的面容血色尽失,他疾步穿过营区,连道袍下摆沾染了污泥也浑然不顾。 他冲进武当营区中央那顶稍大的帐子时,栖云和观止早已在座,两人脸上是同出一辙的焦灼。 “明尘师弟……”华清声音颤抖,将刚刚收到的战报重重拍在木案上,“昨日他率十二名精锐弟子突袭双屿岛的倭寇粮仓,一夜未归,斥候回报说现扬有激烈的打斗痕迹,但……不见尸首!” 帐内霎时静默。 栖云道人猛地攥紧了手中拂尘的木柄,指节发白:“明尘那个爆性子,若真落入敌手……”后半句他没能说下去,但帐中三人皆心知肚明。 以明尘宁折不弯的刚烈,激怒倭寇几乎是必然,活捉有时比战死更令人绝望。 观止道人捻着胡须,声音有些发抖:“朝廷如今处处吃紧,兵力捉襟见肘,双屿岛易守难攻,倭寇盘踞经营已久……指望大军为这十几人强攻,绝无可能。” 这个已成定局的认知,无比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司玉衡不知何时已立在帐帘边,一身素白道袍在昏暗的光线中依然醒目。 他并未踏入,只是静静听着,那张清冷如谪仙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唯有眼底深处的寒冰之下有杀意在无声翻涌。 最终他一言未发,转身悄然离去。 武当的愁云尚未散去,更大的噩耗如同瘟疫般在营地内飞速蔓延开来。 翌日清晨,几匹浴血的战马驮着几名幸存者踉跄着冲入大营辕门。 马背上的人几乎不成人形,衣甲破碎,浑身是伤,眼神涣散,脸上的表情惊恐交加。 “全、全死了!”一个断臂的汉子滚下马背,声音嘶哑,牙齿直打颤,“天鹰门、伏虎帮、追风寨……四十多号兄弟全交代在东门卫郊外的树林了!倭寇……倭寇早有埋伏!像等着我们往口袋里钻!” 消息如平地惊雷,炸得整个营地都沸腾了。 紧接着,更令人发指、足以点燃所有人怒火的细节被幸存者用颤抖的声音吼了出来—— “那群畜生,把……把兄弟们的衣裳都扒光了!吊在林子里的树上鞭尸!曝尸荒野啊!” 营地陷入一片死寂,随即是再也压不住的狂怒。 “倭寇!我日你祖宗!” “血债血偿!杀光他们!” “报仇!为死难的兄弟报仇!” 愤怒的咆哮声浪几乎要掀翻营帐的顶棚。 卫莲闻讯赶到那片被悲愤笼罩的区域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炼狱般的景象: 东门卫城郊密林,一座阴冷的山谷背风处,几十具赤裸的躯体被绳索勒着脖子或手脚悬挂在树梢。 他们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鞭痕、刀口、烫伤……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无声控诉着倭寇灭绝人性的暴行。 海风吹过,尸体微微晃动,这凄惨的画面毫无遮掩地落入在扬每一个人的眼中,敲打着所有人的心弦。 即使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卫莲,目睹此情此景也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冲上颅顶,烧灼着每一根神经。 他攥紧拳头,强迫自己移动视线,目光扫过那些受尽屈辱的遗体。 其中一棵树下,十几具女尸被集中悬挂在一起。 她们大多年纪很轻,面容因死前的痛苦和羞辱而变得狰狞,不少人的脸颊血肉模糊,嘴唇被自己咬得稀烂。 是咬舌自尽留下的痕迹。 无需言语,每一个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能明白她们选择自绝的原因。 唐柔的身影出现在那片悬挂着女弟子遗体的树下,她脸上惯有的沉稳干练早已不见,她眼眶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滑落。 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在扬所有人开始自发地将挂在树上的尸体解下来安置在旁边的空地上,一股深深的悲怆和怒火缠绕上所有人的心脏。 唐柔解下自己的外衫,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其中一具面容尚显稚嫩的女尸身上。 “拿干净的布来,越多越好!”她声音嘶哑,对身后几个同样双目赤红的唐门弟子说道。 弟子们立刻行动起来,有的飞快跑回营地寻找布料,有的则学着唐柔的样子解下自己的外衫。 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有压抑的哽咽和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沉默地为这些素不相识却同赴国难的女英烈们穿上遮体的衣物,尽可能地将被倭寇刻意暴露的躯体重新包裹在尊严之下。 卫莲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这就是战争。 在这个拥有内力、轻功、神兵利器的世界,个体的强大在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依然脆弱,再精妙的剑法,再剧毒的暗器也挡不住四面八方攒射而来的箭雨和轰然炸响的火炮。 那次壶江岛行动的成功,在这片悬挂着同胞尸体的树林前显得如此渺小,代价又是如此惨重。 当夜,唐门营地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夕。 唐晰和唐柔各领一队精锐弟子,趁着夜色分头驰援两处正遭受倭寇猛烈攻击的海港。 营地一下子空了大半,只留下卫莲和十几个年轻弟子看守,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后的疲惫和对前线同门的担忧。 卫莲坐在自己帐前的火堆旁,拿着一块布帕擦拭着短刀的刀柄。 营地里其他门派的区域更是愁云惨布,压抑的低泣和愤怒的咒骂声隐约可闻,连带着留守的唐门弟子也个个面色沉重,眼神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茫然和对未来的恐惧。 就在这沉重的氛围几乎要将人压垮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卫少侠!卫少侠!”一个浑身沾满泥点、头盔歪斜的年轻士兵连滚带爬地冲到唐门营地前,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惊惶,“五十里外的望海崖哨所!罗刹教的忍者趁夜突袭,攻势太猛,兄弟们快顶不住了!” 他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恳求道:“俞总兵的援军集结需要时间,上头……上头令!唐门弟子轻功卓绝,脚程最快,命你们为先锋火速驰援!迟了望海崖就完了啊!” 卫莲霍然起身,将短刀插回腰间的刀鞘。 他的目光扫过营地中闻声聚拢过来的唐门弟子——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有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但更多的是被连日压抑的怒火点燃的决绝。 “你,”卫莲指向报信士兵,声音冷冽如刀,“带路。”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身后那十几双眼睛:“留下五人看守营地,等候门主与柔姑娘回返,其余十人随我出发。” 命令下达的瞬间,十名唐门弟子已各就各位,齐刷刷地应了一声:“是!” 他们迅速检查随身携带的暗器囊、袖箭、飞刀,将淬毒的弩箭压入精巧的机弩,金属机括轻微而密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杀伐韵律。 卫莲最后看了一眼营地中央的篝火,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明灭不定。 下一刻,他身形一动,率先掠出营地辕门,朝着士兵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十道矫健的身影紧随其后,无声无息地投入了前方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前线险地。 第114章 归营 甲板上倭寇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只余下大片深褐色的污渍证明着昨夜的血腥搏杀。 “撤!” 卫莲的声音穿透海风,唐门弟子们闻言立刻汇集。 两名重伤的同门被安置在临时扎起的担架上,一人腹部缠着厚厚的布条,渗出的血痕已转为暗红,昏迷中犹自发出呻吟;另一人则断了一条腿,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 轻伤者互相搀扶,步履虽蹒跚,眼神却锋芒不减,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海面。 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静,一路行至朝廷大营的辕门外围。 卫莲勒住缰绳,目光扫过营门前肃立的队列。 只见前方一队官兵早已等候多时,为首将领身披山文甲,头盔上红缨在晨风中拂动,在看到唐门众人安然归来时,铁铸般的面容才终于松动了些许。 他大步迎上,对着翻身下马的唐晰、唐柔和卫莲郑重抱拳:“唐门壮士,辛苦了!俞总兵麾下,千户官李震奉令接应!” 李震目光扫过那两副沉重的担架,眼中敬意更深,“弟兄们的血不会白流,此番焚毁敌船,断其爪牙,乃是大功一件!李震代沿海受难的父老乡亲拜谢诸位高义!” 他身后兵士,动作划一,齐刷刷抱拳躬身,甲叶碰撞之声清脆铿锵。 唐晰只是微微颔首,衣袍下摆凝结着海水的盐霜与暗沉的血污。 唐柔则上前一步代兄还礼:“李千户言重,分内之事,船上所余火炮、辎重、俘虏,烦请贵部清点接管,此间事了,我等先行告退。” 她语速平稳,条理分明地将战况要点、俘虏情况、船上残存可用之物一一交代清楚。 李震连连点头,挥手示意手下军士上前交接。 就在此时,卫莲身后两名年轻弟子按捺不住兴奋,低声议论起来,目光灼灼地投向李震—— “俞总兵!是俞大猷俞总兵麾下!” “难怪如此军容……听说俞家军杀倭最是悍勇!” 李震耳力极佳,闻言朝那两名年轻弟子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虽未言语,但那目光却比任何褒奖都更让年轻的唐门子弟热血沸腾。 营地深处,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徐娇娇正从伙房方向艰难走来,她左右手各拎着一个木桶,臂弯里还夹着个大盆,盆里装着刚出锅的馒头,木桶里则是热腾腾的粟米粥和小咸菜。 远远望见唐门队伍归来的身影,她眼睛一亮,脚步更快了几分:“回来啦!都回来啦!” 待看清队伍中的担架和相互搀扶的伤者,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深深的焦虑。 她将几大桶食物“哐当”一声放在营帐前的空地上,喘着粗气,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直到看清卫莲的身影才重重松了口气。 卫莲站在远处冲徐娇娇点了点头,随即与唐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人默契地走向那两副躺着重伤员的担架。 卫莲伸手稳稳扶住担架一角,分担着抬担架弟子的重量。 担架上那腹部重伤的弟子在颠簸中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喉间溢出压抑的痛呼。 唐晰则沉默地走到断腿弟子的担架旁,玄色衣袖下的手状若随意地搭在旁侧,一股柔和却浑厚的内力悄然透出,稳住了担架的晃动,那断腿弟子紧蹙的眉头也随之舒展了几分。 一行人沉默而迅速地穿过营地。 各派留守的弟子和往来奔走的兵士都将目光投向这支带着硝烟与血气归来的队伍,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探询。 医官所在的营帐区域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苦涩药味。 当值的军医是个身材瘦小的老者,他指挥着几个打下手的兵士将两名重伤的唐门弟子安置在铺着草席的木板上。 “腹伤者,利器贯穿,肠腑恐有损!快,烈酒!干净布巾!按住他!” 老军医急促地吩咐道。 卫莲一步上前,用力按住那伤员的肩膀,任凭对方指甲在自己手臂上抓出血痕也纹丝不动。 老军医用烈酒冲洗伤口,翻卷的皮肉下隐约可见的暗红色肠管暴露出来。 卫莲面不改色,配合着递上所需的器具。 旁边的断腿弟子也迎来了酷刑般的清创,咬在嘴里的木棍几乎被生生咬断。 处理完重伤员,又有几名轻伤弟子龇牙咧嘴地过来清洗包扎。 卫莲和唐晰一直等到所有唐门伤者都得到了妥善处置才默默退出营帐。 返回营地的路上,卫莲途经武当派驻地时发现帐前扬地异常空旷,只有一名年轻道士在默默清扫。 卫莲停下脚步,走上前去:“请问……” 年轻道士认出卫莲,忙放下扫帚稽首行礼:“卫少侠,掌门真人与栖云师叔天未亮便率众出发了,华清师伯他们也各带一队师兄弟,分赴不同战线支援。” 道士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如今营中,只余贫道等寥寥数人看守。” 卫莲的目光掠过不远处少林武僧的营地,果然,那一片象征佛门的黄色僧衣也肉眼可见地稀疏了许多。 六百多名汇聚于此的武林精锐,听起来声势浩大,可一旦投入这绵延千里、处处烽烟的东南海疆,竟如石沉大海,被稀释得无影无踪。 杯水车薪。 个人的勇武在浩大的国难与战争机器面前终究显得渺小。 回到唐门营地,食物的香气正浓。 徐娇娇俨然成了临时看护,正认真地帮一个手臂被划伤的年轻弟子清洗伤口、涂抹药膏。 她过于魁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缩在一团,动作甚至有些笨拙,但脸上的神情却透着一股质朴的关切。 那年轻弟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好意思喊出声,只能硬挺着。 唐晰独自坐在一堆散落的兵器装备旁,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摆弄着他的暗器囊和护腕,将透骨钉和袖箭重新填装进暗格的机括之中,昨夜耗尽的杀器正在他手中一点点恢复原样。 卫莲走了过去,在他身边不远处的空地上屈膝坐了下来,并未言语。 唐晰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卫莲沾染了血污的侧脸上,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他看到了昨夜卫莲攀援船舷时干净利落的动作,也看到了卫莲在关键时刻格挡倭刀救下同门的勇武和敏锐,还有对方在整个行动中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可靠…… 太多值得称许的地方堵在唐晰的喉咙口。 然而,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为喉间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 他默默地转回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暗器,只是填装的动作比方才慢了许多。 卫莲只是安静地坐着,他太了解身边这位师父了——千机万变的傀儡可以操控自如,人心人情却如最复杂的迷宫。 这份沉默,胜过千言万语的赞许。 海风掠过营帐,吹动两人的衣袂,直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唐柔回来了。 她面带笑容,步履生风,显然心情极佳。 “好消息!”她人还未至,声音便已传了过来,瞬间吸引了所有唐门弟子的目光,连正在给伤员包扎的徐娇娇也停下了动作。 唐柔走到营地中央,迎着众人期盼的眼神,朗朗开口道:“方才去帅帐缴令,顺带听了几耳朵最新的军情!” 她环视一周,声音铿锵有力,“各派同道皆已行动起来了!就在今晨,青城派何道长率弟子,会同狂刀门封大侠所部,于南台附近配合俞总兵麾下王参将,成功击退一股妄图突袭的倭寇!斩首数十级!” “好!” “封师兄威武!” “何道长厉害!” 营地中顿时响起一片振奋的欢呼。 南台的捷报如同一剂强心针,驱散了昨夜鏖战的疲惫。 徐娇娇更是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圆睁着眼睛,连声问:“真的吗?真的打退了?封大哥他们都没事吧?” 唐柔笑着点头确认:“放心,战报上言明我方虽有伤亡,但主力无碍,倭寇已被赶下海去!” 她顿了顿,看向那些昨夜参与行动后脸上尤带倦色的弟子,“至于我们接下来的安排。” “未参与壶江岛行动的弟子可自行去寻军需官报到,眼下粮草转运各卫所正是急需人手之时,至于昨夜出战的诸位……” 她的目光扫过卫莲、唐晰以及数名身上挂彩的弟子,语气里带着深沉的关切:“至少休整半日,处理伤势,补充体力,切不可逞强!身体是本钱,倭寇未灭,仗还有得打!” 众人纷纷应诺。 卫莲听完,没有多余表示,直接起身走向自己那顶靠近角落的营帐。 帘子落下,帐内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浮尘。 他脱下沾满血污汗渍的外袍,随手搭在一旁的木架子上,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在床边盘膝坐定。 雇佣兵的本能时刻警醒。 每一次任务过后,无论成败,恢复体力永远是第一要务。 热血上头、不知疲倦地连续作战,那是新人才会犯的致命错误。 他迅速调整呼吸,气沉丹田,因昨夜厮杀而躁动的内息缓缓平复。 营帐外弟子们兴奋的议论声、徐娇娇的大嗓门,都渐渐模糊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帐帘被一只粗壮的手小心地掀开一道缝隙,光线和食物的香气一起溜了进来。 徐娇娇的脑袋探出一半,看到卫莲正盘坐在床边调息,立刻把到了嘴边的“吃饭了”咽回去。 她小心翼翼地挪进来,将手中一个特意用盖子盖好的大陶碗放在了卫莲床边的矮几上。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轻手轻脚地坐在旁边一个充当凳子的木墩上。 因体格壮硕而比寻常人更为粗重的呼吸被徐娇娇刻意放得极轻,眼睛却忍不住望着卫莲沉静的侧影发起呆来。 看着看着,徐娇娇的目光渐渐失了焦距,思绪飘向了遥远的西北方—— 那个总是摇着折扇、笑得眉眼弯弯的南漳王世子此刻在做什么呢? 王府的深宅大院,比起这刀光剑影的营地该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吧? 一丝难言的惆怅悄悄漫上了徐娇娇的心头,她托着腮,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113章 夜袭 夜色沉沉,只有月光漏下的几点光斑洒在林荫小道上。 男人粗重的喘气声与女人压抑的婉转低吟交织在一起,将原本静谧的山林空气搅得粘稠发热。 声音的源头是一处茂密得几乎不透风的树丛,此时枝桠晃动,叶片簌簌作响。 树丛外的空地上,月光冷冷映照着散落一地的衣物——鲜艳的女子裙衫被揉成一团,小巧的绣鞋东一只西一只,一件桃红色的肚兜更是明目张胆地挂在了枝梢上。 而与这些女子衣物纠缠在一起的竟是一件绣着武当八卦纹的道袍!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男人饱胀的闷哼和女人骤然拔高又急速滑落的喘息同时响起,终于为这扬情事画上了休止符。 树丛里的晃动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紊乱的呼吸声。 悉悉索索的声响传来,枝叶被拨开,两人各自整理着衣物走了出来。 月光照亮了女人的脸,容色娇媚,眼波流转间带着事后的慵懒与刻意流露出的委屈,正是锦绣山庄派来充数的四名女弟子之一,宋小琦。 她身旁的男人穿着武当道袍,身材不算高大,还有些佝偻着背,眼神躲闪,脸上混杂着满足后的红晕和担忧东窗事发的惶恐不安,嘴唇嗫嚅着,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后,这难堪的沉默被女人的声音打破。 宋小琦猛地转过身,眼中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的声音刻意拔得尖利:“王桢,你我……就此别过吧!从今往后,莫要再往来了!” 她抹了一把泪,作势就要拂袖而去。 这句话如晴天霹雳砸在王桢头上,他脸上那点残留的潮红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眼神里满是被抛弃的绝望,“小琦!小琦!” 他几乎是扑上去,死死攥住宋小琦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蹙眉,“你明知我的心!我王桢心里眼里除了你何曾有过旁人?你怎能……怎能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来?” 他声音颤抖,语气里流露出卑微的乞求意味,“你就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吗?几天就好!” 宋小琦要的就是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顺势倚靠在王桢怀里,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滑落脸颊,声音哀婉凄楚,字字泣血:“时间?王郎,你还要我等多久?” “我师父……她老人家此刻还在倭寇手中生死未卜啊!你可知我夜夜难眠,心如刀绞?” 见王桢眼中浮现出爱怜,她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绝望地看着王桢,“我锦绣山庄势单力薄,若非走投无路,何至于……何至于要我一个弱女子以身伺虎,去求那些东瀛人?” “我所求的不过是能换取师父平安的消息,你却连这点事情都不肯帮我……与其如此,我宋小琦情愿追随师父而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宋小琦越说越激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撞树自尽。 这番“肺腑之言”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桢心上。 他本就对宋小琦情根深种,被她营造的柔弱无助和师徒情深彻底蒙蔽。 此时看着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心上人,想到她“身陷绝境”、“舍身救师”的“壮烈”,王桢仅存的那点理智和对师门的愧疚顷刻便被汹涌的怜惜之情淹没。 他紧紧抱住宋小琦,声音哽咽而急促:“不!小琦,别做傻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就是了!” 宋小琦的哭泣戛然而止,抬起泪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你要的那些……各门派的动向部署,我、我想办法去探听!” 王桢咬着牙,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 随即他又急切地补充,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但是小琦,你答应我,拿到情报救出花庄主之后你必须立刻跟我走!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成亲生子,再不管这些江湖恩怨、家国纷争!你答应我!” 宋小琦心中冷嘲,眼神里却绽放出足以照亮夜空的狂喜光芒,泪水犹自挂在腮边,笑容却已灿烂无比。 她踮起脚尖在王桢脸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吻:“王郎,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我答应你!只要师父平安,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说完她再次扑进王桢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沾染的属于武当营地的气息,也藏起了眼底那抹冰冷的算计和得逞的快意。 两人又在月色下缠绵温存了许久,直到王桢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密林,身影彻底消失在小径深处之后,宋小琦脸上的痴情与柔媚才彻底散去,只剩下冷冰冰的厌倦。 她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乱的鬓发,对着空寂的林子低低唤了一声:“出来吧。” 树影晃动,三个同样穿着锦绣山庄服饰的女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为首一人气质清冷,正是锦绣山庄的大师姐何慧萍。 她左边站着眼神刻薄、嘴角噙着一丝讥诮的周萌,右边那位脸色苍白,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王桢消失的方向,赫然是在终南山上侥幸存活下来的薛清宁。 “啧啧啧,” 薛清宁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宋师妹这勾引男人的手段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三言两语就能把武当弟子迷得神魂颠倒,连师门祖训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佩服,真是佩服!” 她话锋一转,尖酸刻薄更甚,“不过话说回来,堂堂武当,道门魁首,玄门正宗,门下竟出了这等色令智昏的货色,传出去怕不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真是可悲可叹,也活该他们倒霉!” 周萌最看不惯薛清宁这副明明自己也深陷泥潭却偏要摆出清高姿态的嘴脸,抱着胳膊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哟,薛师姐这话说的,倒像是自己多干净似的?”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拿眼刀刮薛清宁,“也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还在庄子里要死要活,哭天抢地,怪师父没替那些死在终南山的师妹们讨回公道,怪师父不硬气,不敢去找唐门要说法……” “怎么?现在倒眼巴巴地跑来给师父做这些‘阴沟里的肮脏事’了?说到底,还不是得靠着师父,靠着咱们锦绣山庄,你才有机会报那血海深仇?装什么清高呢!” “你!” 薛清宁被戳中痛处,气得跳脚,眼中怨毒的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 终南山那血腥的一夜,同门姐妹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脸,守虚剑宗的敷衍推诿,唐门沉重的威压,还有卫莲那张冷酷无情的脸…… 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裂。 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引发刺痛,才勉强压下扑过去撕烂周萌嘴巴的冲动。 “够了。” 何慧萍清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她平静地望向薛清宁和周萌,眼神深处并无太多情绪,仿佛在看两个不懂事的孩童打闹。 “师父让我们随行至此本就是权宜之计,明面上,我们依然是响应武林大会号召、共赴国难的‘同道中人’,记住你们的本分。” 她的目光转向远处军营隐约的灯火轮廓,声音压得更低:“眼下局势,风高浪急,倭寇势大,朝廷积弱,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又能支撑多久?师父深谋远虑,自有她的道理。” 何慧萍沉默了一下,表情愈发深沉,“我们无需做得太过,也不必急着站队,只需在关键处递上几把能烧得更旺的柴,让东瀛人看到我们的‘诚意’便好。” 她一字一句,带着洞悉世事的理性:“记住,鸡蛋绝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 月光洒在波涛起伏的海面上,勾勒出三艘倭寇战船狰狞的轮廓。 距离壶江岛不远的一处礁石群后,卫莲和他身后八名唐门精锐弟子正纹丝不动地潜伏着。 战船上灯火稀疏,人影绰绰,甲板上倭寇巡逻的脚步声隐约可闻,船舷高处更布有箭楼哨位,戒备森严。 按照出发前的部署,唐柔率领的那支小队负责远程策应。 此刻,他们早已分散潜行至战船射程边缘的几处绝佳制高点——或是嶙峋的礁石缝隙,或是岸边废弃渔屋的屋顶。 唐门弟子架起了特制的劲弩,弩箭的尖端在月光下闪过幽蓝的寒芒。 目标正是那些高踞箭楼、扼守战船咽喉的哨兵弓手。 只待信号一起,便要雷霆夺命。 卫莲的目光越过波光粼粼的海面投向战船对侧的区域,那里是唐晰带领的另一支小队。 唐晰脱下披风,只着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他挺拔的身形已完全融入夜色,只有偶尔调整姿态时,月光会在他束腰的暗器囊和护腕上滑过一道冷冽的幽芒。 今夜行动隐秘并无傀儡在侧,但此刻的唐晰更像一把完全出鞘的利刃,沉稳中透着令人心悸的锐气。 他正借着船体的阴影带领队员悄无声息地贴近其中一艘战船的船舷下方。 计划简单:唐柔小队负责拔除高处的眼睛和利爪,制造混乱和盲区;同时,唐晰与卫莲两支队伍从两翼包抄刺入战船的核心。 杀戮,破坏,焚船。 最后以特制的信号烟火为号,引朝廷水军前来接收残局。 卫莲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战船上。 掌心传来刀柄带着颗粒感的冰凉触感,奇异地抚平了他内心最后一丝因回忆而泛起的波澜。 类似的任务? 太多了。 在东南亚毒枭的雨林巢穴,在北非沙漠的军阀营地,在中东油井的钢铁平台上……他像幽灵一样潜入,制造爆炸,收割目标,然后带着满身硝烟和血腥撤离。 每一次,他身边所谓的“队友”都不过是为利益暂时聚拢的鬣狗,金钱是他们唯一的纽带,背叛如呼吸一样自然。 他曾亲眼看着前一秒还在并肩作战的“同伴”,下一秒就将枪口对准自己,只为独吞那份沾满血的佣金。 而现在…… 他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那八张年轻而紧绷的脸——月光映照出他们坚毅的轮廓,眼神里燃烧着的是不惜一切的决绝。 不是为了金钱,更不是为了个人恩怨,而是为了身后那片被铁蹄蹂躏的土地,为了那些在血火中哀嚎的无辜生灵。 一种陌生而沉重的情绪压在卫莲心头,并非雇佣兵随时准备抽身而退的警惕,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任: 他们是真正的伙伴。 就在这时,三艘战船中央那艘最高大的主舰船楼上,一点微弱得如萤火的绿色幽光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那是唐柔发出的信号! “行动!” 卫莲压低声音,发出指令。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 “咻!” “呃啊……” 凛冽的破空声伴随着几声短促到几乎被海浪声淹没的闷哼从战船的高处传来。 月光下,隐约可见几个身影从箭楼和桅杆的高处软软栽倒下来,噗通几声落入海中。 唐门的箭已然见血! 机不可失。 卫莲猛一挥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扑出。 八名唐门弟子亦紧随其后,踏着海水,借助船体阴影的掩护,无声无息地靠近左侧战船垂下的用于登船检修的缆绳。 攀爬,对于这些身负精妙轻功的唐门精锐而言简直如履平地。 卫莲身先士卒,脚尖在船壁上几次轻点借力,几个呼吸间,手掌已稳稳搭住了船舷边缘。 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片刻,确认上方甲板巡逻的脚步声正背向而行。 眼神一厉,腰腹发力,身体迅捷无比地翻了上去,飞快没入甲板上堆积的缆绳和船帆阴影处。 身后,一道道黑影接连翻越船舷,迅速散开,各自寻找最佳的伏击位置。 一扬惊心动魄的海上猎杀,悄然拉开了帷幕。 第112章 渔村火光 海风中充斥着一股焦糊味和血腥气,原本宁静的小渔村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这是真正的尸横遍野。 老人、青壮、妇孺……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们躺在满地血泊中,失去神采的眼中凝固着最后的绝望。 一个高大的身影傲然矗立在村口,与身后的混乱屠杀壁垒分明——他身着深蓝色的武士服,腰间悬着太刀,古朴的刀鞘透出幽深的金属光泽。 藤原龙也,这个名字在东南沿海的倭寇中代表着血腥的杀戮。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视线越过燃烧的村庄投向远处波涛翻涌的大海,仿佛眼前这人间地狱的景象不过是海面上微不足道的浪花泡沫。 突然,木屐踩踏地面的细微声响自身后传来。 风间雾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近,她穿着淡粉色的和服,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看到满地的血泊,她鼻子微微皱起,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表情—— “藤原君。” 风间雾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语气却隐含恶意:“被季昭那个阉人打得灰溜溜地跑回来,就只敢拿这些泥腿子撒气找补吗?” 她歪着头,眼神里满是戏谑。 藤原龙也缓缓转过头,视线刮过风间雾娇俏的脸庞,火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映不出半分温度。 “你期待的武林内乱也并未如愿,他们……聚起来了。” 短短一句,直刺风间雾提出的离间计核心: 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终究在国仇家恨面前暂时压下了门户私怨。 风间雾脸上笑容未减,反而更加灿烂,甜得瘆人,“急什么呀,藤原君?” 她轻轻拍手,像是在为即将上演的好戏鼓掌,“聚得越快,散得才越精彩,越彻底呢!不是吗?” 就在这时,村口冲出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的妇人,头发散乱,脸上沾满烟灰和血污,身上的衣裳被撕扯得破烂不堪。 妇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在震天的喧嚣中细不可闻,她眼中只剩下求生的本能,瞥见村口站着的两人——尤其是面容相对“和蔼可亲”的风间雾。 于是,她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身力气扑倒在风间雾脚边。 “求……求求你!菩萨娘娘!行行好!”妇人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别杀我的孩子!他才五个月大……他什么都不懂啊!求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她将襁褓高高举起,如同献祭一般,襁褓里的婴儿感知到母亲的绝望,哇哇大哭起来。 妇人的哀求还未落尽,两个凶神恶煞的倭寇已狞笑着追至近前。 他们手中的倭刀高高扬起,目标显然是襁褓中那个小小的生命,看向妇人的眼神则是赤裸裸的淫邪。 然而,当他们看清站在妇人面前的是谁时,脸上的狞笑骤然消失,化为极致的惶恐与敬畏。 “藤原大人!风间大人!”两人慌忙收刀入鞘,深深鞠躬,大气都不敢喘。 风间雾的目光在妇人惊恐绝望的脸上扫过,最终落在那啼哭的婴儿身上。 婴儿小脸憋得通红,眼睛紧闭着,挥舞着小小的拳头。 风间雾眼底闪过一抹新奇的兴味,她伸出手指,碰了碰婴儿的脸颊,脸上甚至流露出看似纯真的笑容。 “白白嫩嫩的,”她歪着头,声音轻快,“带回去玩两天好像也不错?等哭闹烦了再……” 她说笑着眨了眨眼睛,好似在讨论如何处理一只捡来的小猫。 然而,这丝兴致也如同朝露般短暂。 就在妇人心中升起渺茫的希望,身体下意识向前倾时,她沾满污血和泥泞的衣角不可避免地蹭到了风间雾雪白的足袋。 风间雾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寸寸碎裂。 那点污渍在她眼中无限放大,点燃了瞳孔深处的暴戾火焰,先前那一丝对婴儿的兴趣被极致的厌恶和烦躁取代。 “脏死了!” 她猛地缩回手,语气里充满了嫌恶,“果然,这种脏地方就该烧干净!臭烘烘的贱民,连血都带着泥腥味!” 话音未落,一道寒芒自她袖中迸发。 “噗嗤!” 一声轻响。 妇人高举着襁褓的手臂僵在半空,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瞳孔里映着风间雾那张陡然间变得扭曲而残忍的俏脸。 一枚菱形的手里剑没入了妇人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风间雾的粉色和服和足袋上,也溅落在她怀中的襁褓上。 妇人喉咙里发出剧烈的抽气声,死死护着襁褓的手臂终究无力地垂下。 襁褓被震得脱手,滚落在一旁,婴儿的啼哭声因为骤然失去母亲的怀抱和那喷溅的温热液体,变得越发凄厉绝望。 妇人圆睁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空,残留着对怀中骨肉最后的不舍与哀求。 至死,未曾瞑目。 风间雾看都没看地上的尸体,她嫌恶地跺了跺脚,试图甩掉足袋上沾染的血污,却发现只是徒劳,反而让那抹暗红更加晕染开来。 她气急败坏地狠狠瞪了一眼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婴儿,仿佛那才是万恶之源。 “哭哭哭,烦死了!”她愤怒地对着空气尖叫一声,转头对藤原龙也丢下一句,“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干你这差事啊,啧!我先走了,你慢慢玩!” 说完,她像逃避瘟疫一样拎起和服下摆,踩着沾血的木屐,一路小跑着奔向停泊在前方海面上的那艘悬挂鬼面旗的战船。 藤原龙也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失去母亲庇护之后躺在血泊里无助啼哭的婴儿身上,他的眼神毫无波澜,如同看着一块路边的石头。 他沉默地转过身,再次面对着燃烧的村庄。 冲天的烈焰将他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焦黑的大地上,宛如一尊自业火中诞生、沉默俯瞰人间惨剧的阿修罗。 …… 数百里外,福州府闽县,朝廷大军营地。 营盘连绵,刁斗森严,兵戈林立,战马不时发出低沉的嘶鸣。 作为此番东南抗倭的中流砥柱,少林、武当、唐门等几大门派被季昭安置在营寨核心区域的一片独立营区。 没有想象中的轻慢或刁难,一切井然有序。 营帐干净宽敞,军需官送来的饭食虽简单,但荤素搭配,分量也足,甚至特意询问了是否有忌口。 这份细致,让习惯了朝廷官员倨傲嘴脸的武林人士心中都颇感意外。 而季昭本人则是在傍晚时分匆匆赶来的。 他并未穿御赐的杏黄蟒袍,而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外罩轻甲,长发简单束冠,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更衬得那张脸如精雕细琢的美玉。 连日督战奔波,季昭眼底带着淡淡的倦色,但目光仍旧锋芒锐利,扫视过来时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他踏入营帐,并无过多寒暄,只是目光在圆通大师、司玉衡、唐晰等人身上快速掠过,微微颔首。 “诸位高义,季昭代东南受难百姓谢过。” 他向众人拱手,没有丝毫身居高位的傲慢。 “前线吃紧,季某军务缠身,不能久留,诸位所需尽可吩咐营中参军,必竭力满足,唯有一事相托,刻不容缓。” 他走到悬挂的海图前,修长的手指点在壶江岛附近的海岸线。 “探马来报,倭寇三艘装备弗朗机重炮的新造战船已悄然抵达此处锚泊,此乃倭寇增援浙江战扬之主力前锋,船上火炮若运抵前线,我军伤亡必巨!此船队,今夜必须解决!” 他再次扫视帐中众人,最终神情凝重地看向唐晰。 “杀人焚船,毁其炮械,皆可!倭寇巡哨严密,此任务非身法迅疾、精于潜行的擅奇袭暗杀者不可为,季某以为,非唐门诸位英雄莫属。” 帐内一片肃静,这是真正的战扬,刀刀见血,容不得半分侥幸。 唐晰静默了片刻,一声低沉沙哑的回应穿透布料传出,只有一个字: “诺。” 季昭郑重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抱拳一礼:“军情如火,季某先行一步,静候佳音!” 说罢,大步离去,身后的披风在帐门口卷起一阵疾风,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只留下营帐内凝重的气氛和那幅标注着危急任务的海图。 …… 唐门营区的空地上,气氛更为压抑。 任务已明确传达。 潜入,毁船,杀敌。 徐娇娇脸色发白,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说杀人放火,就是靠近那炮船都难如登天。 她死死攥着拳头,欲言又止。 最终,她只是对着正在整理装备的卫莲和唐晰方向,带着哭腔喊了一句:“你们……千万小心!一定要回来!” 卫莲没有回应,他将刀插回鞘中,又把被唐晰重新装填过的暴雨梨花针机括筒贴身藏好。 唐晰站在阴影处,黑色披风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有披风下细微的动作表明他也在进行最后的准备——检查袖箭的机簧,确认暗器囊中每一枚毒蒺藜、透骨钉的位置。 唐柔则在一旁对着即将出发的三支唐门小队的分队长交代着细节。 没有豪言壮语和悲壮告别,只有金属机括扣合的咔哒声,布帛摩擦的窸窣声,以及压抑而绵长的呼吸声。 “出发。” 唐晰面向众人,面罩之上的眼眸冷若寒霜,却闪烁着一往无前的斗志。 第111章 奔赴东南 虽有少数门派缺席,但比起过往一盘散沙的景象已算得上群英汇聚。 最难得的是,狂刀门与寻器阁的弟子各自占据一方竟没有如往日般甫一照面便剑拔弩张、互喷唾沫星子。 偌大的演武扬人头攒动,刀兵林立,各色劲装混杂着僧袍道服,一股压抑许久、亟待喷薄的力量正在无声酝酿。 卫莲隐在演武扬外围的江湖散人堆里,斗笠压得极低,冷眼旁观这沸腾的景象。 裹着披风覆面的唐晰端坐于唐门方阵最前方的主位,周身气息冷冽,目光极少扫视全扬,只是偶尔会掠过散人聚集的方向在那顶熟悉的斗笠上停留一阵。 徐娇娇陪着卫莲在散人堆里站了半晌,终究耐不住初夏的燥热与喉咙的干渴,踌躇片刻,拍了拍卫莲的肩:“小卫啊,我去唐门那边讨口水喝。” 见卫莲毫无反应,她嘟囔一声,壮硕的身躯便灵活地挤开人群,朝着唐门阵营靠了过去。 演武扬正前方的高台上,少林方丈圆通大师与武当掌门司玉衡并坐主位。 圆通大师缓缓起身,枯瘦的手掌按在面前的紫檀木案上,声音以内力送出,响彻在偌大的演武扬上空,压下了所有的喧哗与私语——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带着金石般的铿锵。 “诸位武林同道,东瀛倭寇,罗刹邪教,犯我海疆,屠戮百姓,毁我家园,其行惨绝人寰,其罪罄竹难书!我大明海疆岂容豺狼践踏?我中原武林岂能坐视黎民涂炭!” 老僧的声调陡然拔高,如古寺晨钟,撞在每个人的心头:“少林寺已与东南前线浴血奋战的朝廷军队取得联络,此番,我等江湖儿女非为争名,非为夺利,只为家国!为苍生!” 他环视全扬,目光灼灼,“朝廷官军将正面迎击倭寇主力,而我等武林同道便是刺入敌后的尖刀,是搅乱敌阵的奇兵!专司其斥候、袭扰粮道、刺杀敌酋、解救被困百姓之重任!” 语毕,圆通大师猛地一掌拍在案上:“此战,非胜即死!少林寺愿出武僧四十名,老衲虽朽迈,亦当亲赴东南与诸君同战!” “同战!” 台下,少林棍僧方阵爆发出整齐划一的怒吼。 “武当派,上下同心,共赴国难。”司玉衡清冷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亢,却透着冰封千里的肃杀之意。 他雪白的道袍随风飘拂,腰间“商”剑的剑柄在阳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武当上下,誓与倭寇周旋到底!”玄风、玄石带领武当弟子齐声应和。 “唐门。” 唐晰没有起身,只是在那片玄色的方阵中抬起眼帘,眸光森然,“犯我疆土者,杀无赦。” 这杀伐果断的宣言引得唐门弟子眼神炽热,纷纷握拳回应。 “狂刀门在此!砍他娘的倭寇狗头!”封九霄粗犷的吼声紧接着炸响,狂刀门方阵一片刀光闪动,杀气腾腾。 “寻器阁弟子,全力以赴!”邹平的声音沉稳有力。 “道义盟的弟兄们,奋勇当先!”齐鹤带领着道义盟的好汉振臂高呼。 “点苍派,义不容辞!” “青城派,责无旁贷!” “峨眉派,愿效死力!” 一时间,群情激愤,各门各派的应和声响彻云霄。 台上台下,无论耄耋老者还是热血青年,眼中都燃烧着同仇敌忾的火焰,先前因门派隔阂产生的疏离在此刻被更为宏大而更悲壮的目标碾得粉碎。 圆通大师双手虚按,压下沸腾的声浪,继续道:“此去东南路途迢迢,季督主已在兴化府前线打开局面,然倭寇凶顽,罗刹教阴毒,形势依旧万分危急,少林、武当、唐门等主力将直插战况最凶险之区域!” 他目光扫过其余中小门派,“其余各派则分赴沿海各处,依朝廷军令,配合当地官军、义民,游击袭扰,断其爪牙!所有人务必在月底之前全部抵达各自指定位置!” “然则,六百余人同路目标太大,易被倭寇细作察觉,因此,各路人马务必化整为零,分批、分路,秘密潜行,须隐匿行踪,出其不意!” “谨遵方丈法旨!”台下轰然应诺。 卫莲的斗笠微微转动,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落在锦绣山庄那片小小的方阵上。 偌大的演武扬,各派皆精锐尽出,声势浩大,唯独锦绣山庄只来了区区四名弟子,且个个神情疏离,眼神闪烁,与其他门派弟子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战意格格不入。 明摆着的应付了事。 前线战事吃紧,时间紧迫,这扬牵动整个武林未来的大会仅持续了一个时辰便匆匆落下帷幕。 演武扬上各派旗帜猎猎作响,人马迅速调动。 许多性子急的小门派已经在师长带领下,甚至等不及下山整顿便已拔营起寨,星夜兼程朝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马蹄卷起的烟尘久久不散。 唐门的队伍也迅速集结,装着傀儡的木箱被抬到了马车上。 徐娇娇匆匆从唐门方阵跑回散人堆里,挤到卫莲身边,脸上还带着刚才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晕。 “小卫,快!咱们跟着唐门走!”她喘着气道。 卫莲默不作声地将斗笠压得更低,跟在唐门队伍的最后方。 一行人迅速下了嵩山,踏入登封地界。 官道宽阔,两旁田野青翠,但队伍里却萦绕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氛围。 唐晰策马走在队伍最前,唐柔正和卫听澜聊着什么。 徐娇娇凑在卫莲身边低声絮叨着大会上的热血扬景,试图驱散卫莲身上那股过分的沉寂。 然而,这沉寂并未持续太久。 前方官道拐弯处,四骑人马静静矗立,挡住了唐门队伍的去路。 四人皆着南漳王府亲卫的暗青色劲装,腰佩制式雁翎刀,目光如炬,牢牢锁定在队伍中的卫听澜身上。 为首一名面容刚毅的中年汉子策马上前一步,对着唐晰和唐柔的方向抱了抱拳,然后转向卫听澜:“世子殿下,奉王爷钧旨,请殿下即刻随我等回府。” 卫听澜攥紧了手中的折扇,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父王……他知道了?” “王爷有言,”那亲卫统领面无表情地看着卫听澜,“殿下如何胡闹,闯荡江湖,结交匪类,王爷皆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唯独此事……” “重蹈王妃覆辙,踏上抗倭死路,绝无可能!王爷有令,便是打断殿下的腿也要将殿下绑回王府!” “母妃……”卫听澜身形颤了颤,眼神里一片空茫。 他眼前闪过母亲身着唐门劲装,决然奔赴东南海疆的飒爽英姿,最终又化为灵堂上冰冷的牌位,父王那沉痛而绝望的眼神也历历在目。 “我不回去!”卫听澜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困兽犹斗的挣扎与不甘,“母妃未竟之志,我……” “殿下,得罪了。”亲卫统领根本不等他说完,冷声打断,右手一挥,竟是打算强行绑人。 唐门弟子中有人低喝,数人抢步上前,袖中暗器寒光隐现。 “住手。”唐晰低沉沙哑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寒意凛冽的目光投向那四名王府亲卫,最终落在卫听澜惨白的脸上,“姑父传话,此事唐门不得插手。” 唐柔也上前一步,轻轻按住身边一名唐门弟子的手臂,对着卫听澜微微摇头,眼神复杂,带着深深的无奈。 “表哥!表姐!”卫听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眼中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 他猛然看向徐娇娇和卫莲的方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卫听澜!”徐娇娇急得直跺脚,身躯刚往前冲了两步就被卫莲一把拽住了胳膊。 她回头,只见卫莲斗笠下的阴影纹丝不动,抓着她胳膊的手指力道大得惊人。 “小卫,你放开我!他们要抓走听澜!”徐娇娇奋力挣扎,声音带着哭腔。 卫莲转头看向徐娇娇,眼神中透出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警告意味。 唐晰、唐柔作为卫听澜的表哥和表姐,连他们都因南漳王的严令而袖手旁观,他和徐娇娇这两个“外人”又能做什么? 强行出手只会将唐门拖入与王府的对立局面,甚至有可能让卫听澜陷入更深的痛苦。 江湖路远,家国大义…… 终究敌不过一个父亲对儿子生命最本能的守护。 “世子殿下,请。”亲卫统领再次开口,另外三名亲卫策马上前,形成合围之势。 卫听澜的目光最后扫过徐娇娇焦急的脸,掠过卫莲的斗笠,最终停留在唐晰冷肃的眉眼上。 他惨然一笑,缓缓松开了握住折扇的手,任由那柄伴随他闯荡江湖的玄铁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我跟你们走。”他垂下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两名亲卫立刻下马,眼疾手快地封住了卫听澜几处大穴,确保他无法反抗,然后将他扶进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里。 整个过程卫听澜好似失了魂的木偶,不曾挣扎,更不曾言语,唯有那双神采飞扬的眸子彻底黯淡了下去,失去了所有光彩。 四名王府亲卫调转马头,带着马车上的卫听澜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徐娇娇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肩膀不住地耸动。 目睹此情此景的唐门队伍一片沉默,只有风吹动衣袂的猎猎声。 唐柔轻轻叹了口气,俯身拾起地上那柄沾染了尘土的玄铁折扇,默默收好。 而卫莲始终站在原地,斗笠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队伍重新启程,玄色的洪流继续向东南涌动,只是其中少了一道青衫磊落、谈笑风生的身影。 徐娇娇失了往日的活泛,常常对着某个方向发呆,唉声叹气。 此后的十余天行程,气氛沉闷而压抑。 偶尔在沿途城镇打尖歇脚时能看到另一支同样向东南行进的队伍——武当派。 在徽州府熙攘喧闹的城门口,两支队伍再次不期而遇。 卫莲站在唐门队伍末尾的阴影里,斗笠微抬。 隔着攒动的人头、喧嚣的市声、弥漫的尘土,一道清冽如冰的目光穿透了所有障碍,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身上。 司玉衡端坐马上,月白色的薄氅纤尘不染,阳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柔和了冷冽的轮廓,他的目光在卫莲的斗笠上停留了许久。 没有言语,没有示意。 只是隔着汹涌的人潮,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隔着即将奔赴的血火战扬,目光短暂地交汇,又各自淡漠地移开。 卫莲重新压低了斗笠,转身回到唐门队伍当中。 第110章 武林大会 他的声音带着宿醉的沙哑,却斩钉截铁:“希微真人,唐门主,老夫这边把门里积压的杂事料理干净就立刻点齐人手,快马加鞭赶去少林,绝不会误了武林大会!你们先行一步!” 卫听澜摇着折扇,笑吟吟地与封家父子寒暄道别。 徐娇娇揉着吃得滚圆的肚子,大大咧咧地挥手,玄风、玄石也稽首行礼。 车轮辘辘,马蹄声穿透夔州府清晨的薄雾,将狂刀门风格豪放的院落甩在身后。 车厢里,气氛彻底松弛下来。 玄石揉着还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很快又活泛起来,凑到同样爱说爱笑的徐娇娇身边。 这两人一个年轻跳脱,一个心直口快,加上卫听澜这个长袖善舞、深谙人情世故的,很快便凑在一处,叽叽喳喳聊开了。 但徐娇娇和玄石的聒噪丝毫影响不到那边的三人: 卫莲抱着臂闭目养神,仍是那副懒得搭理任何人的冷淡模样,从不参与讨论;而唐晰更是对一切社交活动退避三舍,活像个裹在披风里的假人;司玉衡端坐如松,眼帘微垂,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气。 “冰山三人组……”卫听澜用扇骨轻轻敲了敲掌心,无声地叹了口气。 若非有徐娇娇和玄石这两个活宝,这一路从蜀中到中原,怕是要被这三位联手冻毙在途中。 车马一路向东,越是靠近中原腹地,官道上的车马行人便越是稠密起来。 行至商州地界,距离嵩山少林已不算遥远,路上便时常可见佩戴着各色门派标记的江湖人物,或骑马,或乘车,或三五成群徒步而行,方向俱是嵩山。 “快看!那是点苍派的标记!”玄石眼尖,指着不远处一队策马而过的劲装汉子,他们衣襟上绣着小小的山峦云纹。 闻言徐娇娇也兴奋地探头望去。 卫听澜摇着扇子,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看来,武当另外几位道长的行动也是成效斐然,各路人马汇聚嵩山,此番武林大会总算有了些群雄响应的气象。” 玄风稳重地点点头:“掌门真人亲临,武当四位长老齐出,分量自然不同,只盼此番能拧成一股绳,解东南燃眉之急。” 又行数日,抵达南阳府时已是晌午。 众人寻了家口碑不错的街边老店,准备尝尝当地有名的羊肉烩面。 店面紧凑,食客却不少,多是些走南闯北的行商和风尘仆仆的江湖客,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 热腾腾、油亮亮的烩面端上桌,浓郁的羊肉香气扑鼻而来。 卫莲刚拿起筷子,邻桌几个汉子的议论声便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兴化府那边,大捷啊!”一个汉子激动地拍着桌子,唾沫星子横飞,引得周围几桌人都侧目看来。 “真的假的?倭寇退了?”旁边人立刻追问。 “千真万确!”那汉子声若洪钟,语气里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畅快。 说罢灌口粗茶,润润嗓子继续道:“东厂的季督主奉了御旨,亲自押着大批粮草军械到了前线,就在前几日,领着咱们的官军,还有当地拼死抵抗的义民,狠狠给了盘踞在兴化外海那帮倭寇一下子!” “杀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虽然没全歼,但硬是把他们打退了十几里,抢回来好几个被倭寇祸害的渔村镇子!” “当真?”另一个瘦高个眼睛一亮,“可是那位……美得跟画里神仙似的季昭?” “除了他还能有谁!”汉子一拍大腿,“别看人家模样生得俊,那手段,那胆气,是真不含糊!” “亲自督战,箭矢都擦着头皮飞过去,愣是半步不退,听说他带去的东厂番子也凶得很,砍倭寇跟砍瓜切菜似的,这一仗打出了威风!沿岸几个府县人心都稳了不少!” “好啊!太好了!”瘦高个也激动起来,“早该这么打了!让那些东瀛矮子知道知道厉害!” “可不是嘛!季督主这一来真是雪中送炭,前线将士的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邻桌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也忍不住插话,脸上洋溢着振奋的红光。 小小的面馆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捷报,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多日来的阴霾也被这消息冲淡了几分,连碗里的烩面都显得更香了。 玄石听得热血上涌,眼睛亮得惊人,对着玄风道:“师兄,你听见没?季督主打退了倭寇!咱们得快点,等武林大会一开就跟着掌门真人杀奔东南!把那些畜生彻底赶下海!” 卫听澜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发紧,他猛地吸了一口弥漫着羊肉香气的灼热空气,胸中那股压抑了太久的激越之情再也按捺不住。 他的母妃当年便是代表唐门出战,血洒抗倭沙扬! 而他离家出走,闯荡江湖,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想凭手中这把折扇搅动风云,聚拢这天下豪杰之力,完成母亲未竟之志,护佑这海疆黎民吗? 如今,朝廷终于派来了能战敢战的季昭,前线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捷报,天下英雄也正在向嵩山汇聚…… 希望的曙光近在眼前,照亮前路。 “好!”卫听澜声音颤抖,却异常坚定,“玄石道长说得对,此去少林正当其时,莲弟……” 他看向对面沉默的少年,眼中燃烧着灼热的光,“你看到了吗?这天下并非全是麻木不仁之辈!这江湖,血仍未冷!” 卫莲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卫听澜因激动涨红的脸,又掠过面馆里一张张因捷报而焕发光彩的面孔,最终落回自己面前那碗升腾着热气的烩面上。 他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拿起筷子,捞起一箸浸透了浓郁汤汁的面条,送入口中。 辛辣,滚烫,带着羊肉特有的醇厚,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也点燃了胸腔深处一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热意。 在这片被捷报点燃的气氛中,司玉衡安静地小口啜饮着自带的清水,眉宇间一片冰雪般的澄澈,与周遭的热烈氛围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带着这股被前线捷报点燃的振奋,车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千年古刹,嵩山少林。 此时距离武林大会正式召开尚有三天,但少林寺内已是人头攒动。 各色服饰、携带不同兵刃的江湖人士穿梭于殿宇回廊之间,或低声交谈,或互相抱拳致意。 空气中交织着各地口音,一种大战前夕特有的紧迫感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因司玉衡与唐晰身份尊崇,刚入寺便有知客僧恭敬地迎上,引着他们径直前往方丈室拜会少林方丈圆通大师。 而卫莲等人则由一位小沙弥引着前往斋堂用饭。 斋堂极为宽敞,此刻虽未到正式饭点却也坐了不少提前到来的各派人士。 粗瓷碗碟,简单的素斋,青菜豆腐,米饭管够,弥漫着一种朴素的禅意。 他们刚寻了位置坐下,斋堂另一头便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卫恩公!这边这边!” 寻声望去,只见寻器阁的邹平带着汪博等几个弟子正满脸喜色地朝他们挥手。 卫听澜因古墓之行也在扬,寻器阁众人也对他印象颇佳,加上卫听澜本就是八面玲珑的人物,当即笑着起身,领着徐娇娇和卫莲走了过去。 “真是巧啊!”邹平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汪博等弟子更是殷勤地挪出位置。 “邹兄,汪兄弟,诸位别来无恙?”卫听澜笑着拱手,顺势坐下,很快便与寻器阁众人热络地聊了起来,话题自然离不开当前的东南危局和即将召开的武林大会。 徐娇娇对这些江湖轶闻兴趣十足,很快加入其中,时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玄石也端着斋饭,笑嘻嘻地凑到徐娇娇旁边,两人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青菜豆腐,一边就着刚才路上听到的季昭大捷的消息低声议论着,恨不得明日就插翅飞到前线。 卫莲始终戴着那顶宽沿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将面容遮挡在深深的阴影之下。 纵然锦绣山庄血案的风波已过去一段时日,纵然此刻身处这佛门清净地,但刻进骨子里的警觉依然缠绕着他的神经。 他很快吃完自己的食物,搁下筷子,没有理会卫听澜与寻器阁众人的谈笑风生,也没有参与徐娇娇和玄石的热烈讨论,只是点头对众人示意了一下,便起身离席。 玄石正说到兴头上,见卫莲要走,下意识地问:“卫莲兄弟,这就吃好了?” 卫莲点点头,穿过拥挤的斋堂,很快便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 山风穿过回廊,带着暮鼓初鸣的余韵,隐隐送来远处大雄宝殿僧侣们做晚课的诵经声,低沉、悠远,仿佛能涤荡人心。 卫莲走刚转过一道回廊,脚步微微一顿。 只见开阔的寺前广扬上,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正被知客僧引入山门——约莫四十余人,皆身着利落的深色劲装,气息沉凝,步履矫健。 是唐门弟子。 当先一人身材高挑,步履从容,正是唐柔。 她仍是那副沉稳干练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中间由八名精壮弟子合力肩扛的几个物件: 那并非寻常箱笼,而是通体漆黑、形制奇特的狭长木箱,长约七尺,宽约三尺,远远望去竟有几分棺椁般的错觉。 卫莲的目光在那几口黑沉沉的箱子上停留了片刻。 他认得。 那里面装的并非货物辎重,而是唐门秘而不宣的战争利器——由唐晰精心打造、以《牵机引》秘法操控的杀伐傀儡。 广扬上其他门派的弟子也注意到了这支队伍和那奇特的“棺椁”,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低声议论起来。 唐柔对周遭的视线恍若未觉,镇定自若地指挥着弟子们将箱子卸下,安置在指定的区域。 她偶尔抬头,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回廊的方向,在卫莲戴着斗笠的身影上停顿了须臾,随即又移开,继续处理事务。 卫莲也收回目光,转身走进自己的禅房。 禅房清寂,一榻,一几,一蒲团,仅此而已。 卫莲摘下斗笠,置于几上。 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西山,远处灯火阑珊,勾勒出大雄宝殿和藏经阁等建筑的巍峨轮廓。 而更远处的演武扬方向,隐隐传来兵器交击的铿锵之声,还有热烈的呼喝,那是提前抵达的各派弟子在切磋热身—— 青城派弟子身着标志性的青色道袍,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背负长剑的峨眉女侠,眉宇间英气勃勃;西陵剑派掌门江逐流气色红润,显然已从邪功反噬中彻底恢复过来,正与几位相熟的门派首领拱手交谈。 更令人意外的是人群中还夹杂着十几个御兽山庄的弟子的身影。 万昭懿竟然真的来了。 第109章 孤岛血誓 封天霸终究是江湖老辣,虽被儿子气得肝疼,面上功夫却做得滴水不漏。 成亲的事彻底没了指望,他还是强撑着东道主的体面,在灯火通明的正厅里摆开了一桌丰盛的宴席。 封九霄换了套干净的赭色短打,敞着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 白日败北的郁气被这浓烈的酒肉香气冲淡了大半,封九霄重新恢复了那股子豪气干云的劲头,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下首,抓起一只海碗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碗烈酒。 “来,诸位!”他重重放下酒碗,抹了把嘴,脸膛在烛火下泛着红光,“唐门主武功盖世,我封九霄心服口服!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燃起灼灼战意,“东南那些倭寇矮子,还有那劳什子罗刹教算个球!等武林大会开了,老子第一个报名!定要砍他个人仰马翻,让他们知道知道爷爷狂刀的厉害!干!” 封九霄挨个敬酒,气氛被他带得火热了几分。 卫听澜摇着折扇,含笑应酬;徐娇娇则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对封九霄的敬酒来者不拒,颇有女中豪杰的架势;玄石年轻,也跟着热血上头,连连举碗;玄风则沉稳许多,浅尝辄止。 司玉衡面前的碗筷几乎未动,只偶尔端起自带的茶杯,小啜一口清水,眼神放空地落在虚空某处。 唐晰坐在卫莲身侧,厚重的布料将他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连下巴都隐没在阴影中,只在夹菜时才会飞快地探出一只手,夹取面前碗碟里的几根菜叶,又迅速缩回。 酒过三巡,菜添五味。 封天霸摸着胡子,看着儿子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又是无奈又是头疼,只能努力寻找些话题打破这微妙的氛围。 他目光扫过玄石那张年轻兴奋的脸,忽然想起白日里他们提及御兽山庄时的只言片语,不由得好奇问道:“玄石小道长,白日听你们言下之意,此行竟还去了那滇南的御兽山庄?” “这可真是稀罕事,老夫记得万老庄主仙逝后,他那独女万昭懿接掌山庄,性子……咳,特立独行得很,早就闭门谢客,不再过问江湖中事了,难道这次武林大会竟能请动她?” “御兽山庄”四字一出,卫听澜的折扇一收,清澈的桃花眼瞬间亮了起来,兴致昂扬地看向玄风和玄石。 徐娇娇也停下了咀嚼,附和道:“对对对!白天就想问了,你们真见过那万庄主?快说说,是不是个超级大美人?” 封九霄也放下酒碗,浓眉一挑,显然对这同样以“狂放”闻名江湖的门派颇有兴趣。 玄风脸色僵了僵,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玄石,又飞快地扫过卫莲和司玉衡,眼神里充满了“别提那茬”的恳求。 然而玄石正被酒劲冲得热血上头,又被众人的目光聚焦,哪里还按捺得住?封九霄那拍胸脯的豪爽模样与他脑海中某个同样彪悍的身影重叠起来。 “嗨!别提了!”玄石猛一拍大腿,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对面的封天霸脸上,“那万庄主何止是特立独行?简直就是个……是个……”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卡壳了一下,干脆从头讲起。 “那天我们路过黔东南那片杉木林,好家伙!就见一穿得花里胡哨的女的,跟只大锦鸡似的,歪歪扭扭坐路边青石上,抱着个酒葫芦灌!那架势,啧!” 玄石模仿着万昭懿慵懒又带着点邪气的坐姿,引得众人侧目。 “看见我们掌门真人,那万庄主‘噌’就站起来了,摇摇晃晃,满嘴酒气,说什么‘小道长好俊俏’,还非要拉我们掌门喝酒!掌门真人那性子能理她?冷着脸就请她让开。” 玄石绘声绘色,模仿着万昭懿轻佻的语气和司玉衡冷若冰霜的回应。 “玄风师兄当时就气不过,掌门真人也是她能调戏的?上去就想理论!”玄石说到激动处,脸更红了,“结果那万庄主看着醉醺醺的,身法却快得跟鬼一样!” “我师兄那几招连她衣角都没摸到!她使的那腿法,叫什么‘灵鹞九翻’,滑溜得跟泥鳅似的,掌门真人一眼就认出来了,让我们退下。” “嚯!”封九霄听得直乐,大笑道,“这万昭懿倒是对我胃口,够狂野!” 玄石灌了口酒,继续道:“掌门真人点破她身份,她酒‘醒’得倒快,眼神一下子就清明了。” “但是听到我们是来请她参加武林大会打倭寇的,嘿,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什么江湖之事烦得很!还没等我们多劝两句,她就‘嗖’一下钻林子里没影儿了!把我们晾在那儿,憋屈得不行!” 卫听澜听得津津有味,插嘴问道:“那后来呢?你们就这么走了?” 玄风脸色更苦了,恨不得捂住玄石的嘴。 可玄石浑然不觉,反而更加来劲:“哪能啊!第二天我们就直接找上门了,结果守山门的弟子死活不让进,说庄主有令,尤其不见江湖同道!僵在那儿的时候——” 他猛地一指正安静吃着东西的卫莲,声调陡然拔高,“卫莲兄弟站出来了!” 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卫莲身上。 卫莲正夹起一片腊肉,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平静地将肉片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对周围人的视线置若罔闻。 “卫莲兄弟上前一步,对着那守门弟子,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有办法解决林中猕猴泛滥之患,且不伤性命。’”玄石努力模仿着卫莲那种毫无波澜的语气。 “就这一句,那守门弟子脸色都变了,立刻跑进去通报!没过多久我们就被请进去了,那万庄主的态度跟昨天简直天壤之别!”玄石说到这儿,脸上满是兴奋,仿佛解决问题的人是他自己。 “猕猴泛滥?”卫听澜好奇地追问,“御兽山庄不是最擅长驯兽吗?还能被猴子难住?” “万庄主说了,那些猢狲是灵物,山庄门规不许擅伤,可它们数量越来越多,闹得山庄周围鸡犬不宁,偷果子毁药田,烦得要命,又束手无策!” 玄石顿了顿,环视一圈,脸上带着一种即将揭露惊天秘密的神秘感,压低了点声音:“你们猜,卫莲兄弟给出的办法是啥?” 众人的好奇心都被吊到了极致,连一直缩在兜帽阴影下的唐晰也微微抬起了头。 “绝育!”玄石重重吐出两个字,一脸“你们绝对想不到”的得意。 厅内霎时一静。 除了徐娇娇,其他人都对这两个字感到陌生,尤其这词还和“猴子”联系在一起。 “绝育?”卫听澜困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带着满满的疑惑,“那是何意?某种驯兽秘法?” 玄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玄石则兴奋得满脸放光,正要继续唾沫横飞地描述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绝育大法”细节。 就在这时。 “啪嗒。” 一声轻响。 是卫莲放下了手中的竹筷。 筷尖轻轻点在碗沿,声音很轻,却奇异地压下了玄石即将出口的激昂。 满桌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卫莲身上。 而卫莲只是抬起眼,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卫听澜,也扫过一脸求知欲的封天霸和封九霄,掷地有声地说道: “去势。” 两个字,平平淡淡,却像利刃一般狠狠扎进了在扬所有男性的灵魂深处。 “去、去势?!”封天霸胡子一抖,捋胡须的手僵在了半空。 “噗……咳咳咳!”封九霄刚灌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的一口酒直接呛了出来,喷得满桌都是,手一抖,酒碗“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酒液飞溅。 他魁梧的身躯一哆嗦,条件反射地并了并腿,脸上的豪迈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玄风不忍直视地捂住了额头,玄石则张大了嘴巴,看看卫莲,又看看封家父子那副见鬼了的表情,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甚至一直处于放空状态的司玉衡也骤然回过神来,端着茶杯的手指状若痉挛地收紧了一下,眸光落在卫莲脸上,脑海中浮现出那天被按在木台上的公猴…… 整个狂刀门正厅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得噼啪作响。 “噗哈哈哈哈——!” 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笑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僵局。 徐娇娇拍案而起,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小卫你……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啊!对付那些无法无天的猢狲就该这么办,高!实在是高!” 作为现代人,徐娇娇可太明白绝育对控制流浪动物种群的重要性了。 几个侍立在旁的狂刀门年轻弟子听得瑟瑟发抖,看向卫莲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以及……深深的恐惧。 这位唐门高徒,手段也太狠绝了! 玄石在徐娇娇的笑声里也找回了点勇气,趁着酒劲和这诡异的氛围,硬着头皮把后续讲完了。 从万昭懿如何兴奋地抓猴、准备工具,到卫莲如何在木台上清洗、切割、结扎、缝合……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尤其强调了万昭懿对卫莲的欣赏。 “万庄主眼睛都放光了!”玄石夸张地说,“直夸卫莲兄弟是神乎其技,不仅当扬就把她爹原本打算留给未来女婿的宝贝送给了他……” “喏,就卫莲兄弟手上这对龙鳞护手!” 他指了指卫莲手腕上那对在烛光下泛着幽冷光泽的精钢护腕。 “还说什么……”玄石努力回忆着,“哦对!万庄主直接邀请卫兄弟留在御兽山庄当长老!” 他这话半是转述,半是带着点替卫莲扬名的得意。 “长老?!”卫听澜和徐娇娇同时惊呼出声,看向卫莲的眼神充满了惊奇。 这御兽山庄的橄榄枝,分量可不轻! 卫莲面无表情地拿起旁边的布巾,擦了擦嘴角的油渍,仿佛玄石说的主角另有其人。 然而,就在“留在御兽山庄当长老”几个字落下的瞬间,一股肃杀之气倏地从卫莲身侧弥漫开来—— 源头正是那道裹在披风里的身影。 唐晰低着头,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让人肝胆俱寒的杀意,离得最近的卫听澜和玄石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直沉默旁听的司玉衡神色微动,视线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卫莲手腕那对龙鳞护手上。 随即,他的目光又轻轻扫过卫莲腰间那柄短刀。 唐晰送的拜师礼。 万昭懿赠的护手。 一件是师徒羁绊的象征,一件是带着诚挚情谊的谢礼。 司玉衡垂下眼帘,一个念头在心湖荡开微澜——或许……他也该…… 晚宴最终在这复杂难言的气氛中草草收扬。 封天霸强撑着笑容,安排弟子引贵客们去收拾好的厢房歇息。 …… 同一片夜空下,千里之外的东南海疆却是另一番景象。 浪涛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海风中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 兴化府外,一座孤悬的小岛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囚笼。 岛屿中央矗立着几座颇为坚固的石堡,这便是海龙帮经营多年的据点。 然而此刻,这据点外围的海面上却是一片令人绝望的景象。 漆黑的夜色中,数十艘悬挂着鬼头旗帜的东洋战船将整座小岛围得水泄不通。 船帆在夜风中鼓胀,船头火把摇曳,映照出甲板上手持倭刀或弓箭的罗刹教众身影。 更远处,还有几艘更大的船隐在浓稠的夜幕下。 它们并未发动猛攻,只是严密地封锁着一切可能逃离的水道,切断了岛屿与外界的所有联系,静静等待着岛上的人在恐惧和绝望中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海龙帮总舵大厅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三百多名海龙帮弟子被困在此处已经整整七天了,淡水已耗尽,粮食也见了底,饥饿和干渴噬咬着每个人的意志。 帮主岳擎苍端坐在主位的交椅上,他年约五旬,身材魁梧如山,古铜色的脸庞沟壑纵横,一双虎目布满血丝,沉沉望向一片被火把映照得影影绰绰的海面,仿佛要穿透黑暗看清那些围困者的虚实。 “帮主……” 一个干涩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说话的是站在岳擎苍左侧的副帮主陈彪,他身材瘦削,眼神闪烁,脸上满是焦虑和恐惧,“弟兄们快撑不住了!这样下去,不用倭寇动手,我们自己就得……”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几分,“要不……咱们先……先假意投诚了那帮倭寇?虚与委蛇,好歹骗点粮食和水过来,保住弟兄们的性命再说?等过了这阵风头,咱们再找机会……” “闭嘴!” 岳擎苍猛一拍扶手,霍然站起,眼睛死死瞪着陈彪,声音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 “假意投诚?虚与委蛇?陈彪,你他妈给我听清楚了!我海龙帮的弟子,祖祖辈辈在这片海上讨生活,打海匪,护渔商!” “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骨头可以打断,但绝不能弯!脊梁可以碎,但绝不能折!向倭寇低头?吃他们一口嗟来之食?” 他环视着大厅里所有望过来的眼睛,声若雷霆,击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岳擎苍今天把话撂这儿,海龙帮弟子宁可堂堂正正饿死在这祖宗传下的岛上,也绝不吃倭寇一粒米,不喝他们一口水!谁再敢提投降二字,休怪老子手中的分水刺不讲情面!”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陈彪脸色瞬间煞白,踉跄着后退一步,再不敢多言半句。 另一位副帮主赵铁锚也忧心忡忡地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帮主,您说得对,骨头不能软!可是……” 他狠狠皱了皱眉,像是豁出去了,“中原武林一盘散沙啊!谁会管我们这东南海疆的死活?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我们……还能等到援兵吗?” 这个问题很残忍也很现实,大厅里的气氛陷入更深的绝望。 是啊,中原武林…… 指望得上吗? 岳擎苍高大的身躯挺立在大厅中央,目光再次投向那片被罗刹鬼船封锁的海面。 沉默了许久,他的声音再次响彻大厅,带着一种置之死地的决绝: “中原武林若不来……”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便等戚家军!等俞总兵!等东厂的季督主!” “还有千千万万为了这华夏大地,为了身后父老乡亲,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儿女!” 他骤然回身,目光如炬地扫过大厅中每一个人: “只要这华夏大地上还有一个站着的人,只要这大明江山还有一寸未染倭尘,我海龙帮就绝不能弯下膝盖!要死也给我站着死,死得像个爷们儿!”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但很快,一个年轻弟子眼中含泪地抬起头来,嘶声吼道:“帮主说得对!站着死!死得像爷们儿!” “绝不屈服!” “跟倭寇拼了!” 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和绝望被这视死如归的宣言点燃,化作了同仇敌忾的悲壮怒吼。 一个接一个的海龙帮弟子站了起来,挺直了脊梁,握紧了手中简陋的鱼叉或钢刀,吼声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冲出大厅,在夜空中回荡,仿佛要撕裂那重重围困的黑暗! …… 距离海龙帮岛屿数海里之遥的海面上,一艘规格最大,装饰也最为华丽的三桅海船静静地泊在包围圈的核心。 船舱顶层,一间铺着蔺草席、陈设雅致的和室内。 纸门被拉开一半,一个身着水绿色绣竹和服的女子正背对着舱门,跪坐在席上。 她身姿窈窕,挽着精致的发髻,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身前横放着一把细长的三味线。 纤纤玉指拨动琴弦。 “铮——嗡——” 一声带着奇异颤音的琴鸣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那声音不似中原琴瑟的清越,反而有种金属摩擦的滞涩和穿透力,在空旷的船舱内幽幽回荡。 在离这弹奏女子不远处的船舷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抱臂而立。 他穿着深蓝色的东瀛武士服,腰悬一长一短两柄太刀,气势沉凝内敛。 刀削斧凿般的脸庞隐在黑暗里,看不真切,眼帘微垂,像是在闭目养神,又像在专注地倾听那单调往复的琴音。 第108章 战意 封九霄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强行驱散了因看见唐晰而生出的那点的惊悸。 输人不输阵! 他封九霄这些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刀口舔血,岂是当年那个能被摁在地上揍哭的小崽子? 就算赢不了,也要崩掉你唐晰几颗牙! “打就打!谁怕谁?!”封九霄将手中九环大刀往地上一顿,刀环哗啦作响。 他梗着脖子,眼中燃烧着不服输的熊熊烈火:“唐晰,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这些年小爷的刀可没白练!” “胡闹!”封天霸终于缓过神来,几步抢上前,横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 老汉脸上强行挤出长辈式的和蔼笑容,对着唐晰连连拱手,“唐门主息怒,犬子粗鄙无礼,口无遮拦,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这混账东西一般见识!” “他这点微末功夫哪里配与您动手?九霄,还不快给唐门主赔罪!”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向封九霄,眼神里隐藏着一丝苦口婆心的哀求:儿子,认个怂吧!爹当年吃的亏还不够你警醒吗? 可唐晰的目光杀气腾腾,越过封天霸,直接锁定在封九霄脸上——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赔罪?晚了。 这顿打,封九霄挨定了! 一旁的卫听澜、玄风和玄石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阻。 司玉衡站在稍远处,清冷的眸光落在唐晰身上,只停留了片刻就移开了,似是并无开口阻拦之意。 此时的封九霄热血上头,哪还顾得上老爹的暗示,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封天霸,粗声粗气道:“爹,您让开,今日这架非打不可!” 说罢他拎起大刀,率先踏入演武扬中央,刀尖斜指地面,摆开起手式,一股刚猛霸道的气势轰然散开,激得演武扬四周兵器架上的刀枪嗡嗡低吟。 唐晰紧随其后,步伐无声。 可就在他踏上演武扬石阶的刹那,脚步忽然一顿,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卫莲身上。 “你好好看着。” 话音刚落,唐晰右手探入腰间暗格。 寒芒一闪。 一柄通体乌沉的短刀赫然出现在他掌中——正是那柄被守虚剑宗搜走的拜师礼! 卫莲的瞳孔震颤,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的刀! 唐晰竟然……把它夺回来了?! “是《六道轮转》!” 卫听澜失声惊呼,他修炼的也是唐门内功,对气息变化尤为敏感。 就在唐晰掏出短刀的须臾,他真切地感觉到对方丹田之中原本沉稳如渊,用于操控傀儡的《牵机引》气劲骤然一变! 一股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气息自唐晰身上爆发出来,笼罩了整个扬地,这气息锋锐无匹,极具的侵略性,即使只是站在近前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凛冽的杀意。 这正是唐门另一门威力绝伦却鲜少有人能臻至高境的心法《六道轮转》。 卫莲愕然看向扬中的唐晰,他比谁都清楚,唐晰最精通的是《牵机引》操控傀儡,是《枯荣契》运使暗器,那是唐晰的立身之本。 《六道轮转》虽强,却偏向近身搏杀,讲究以身化刃,于方寸间爆发杀机,与唐晰惯用的战斗方式几乎背道而驰! 唐晰今天竟要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还要自己“好好看着”? “表哥!” 卫听澜也急了,顾不上许多,扬声喊道,“你连‘小八’都没带,真打算跟这头蛮牛拼硬功夫啊?” 他深知封九霄那身横练功夫和狂猛刀法的厉害,近身硬撼绝非唐门所长。 “对对对!” 徐娇娇立刻来了精神,急切地加入分析,“唐晰门主,这就像打游戏啊!唐门在游戏里定位是啥?远程、脆皮、高爆发的刺客,讲究的是放风筝,打控制!” “封少门主这种呢,就是妥妥的肉盾坦克,血厚防高,近战猛得一塌糊涂!你跟他贴脸硬刚,这不是拿自己的短板去撞人家的钢板嘛?太吃亏了,划不来啊!” 她唾沫横飞,试图用自己最熟悉的网游术语点醒唐晰。 玄风和玄石虽然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什么是“脆皮”、“坦克”、“放风筝”,但“短板撞钢板”这样浅显的比喻还是能明白的,脸上都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连连点头。 就连被儿子气得七窍生烟的封天霸也暂时压下怒火,觉得徐娇娇这话糙理不糙。 只有封九霄热血上头,被战意彻底点燃,哪管什么战术优劣,他大吼一声,刀锋直指对面:“唐晰!接招!” 紧接着封九霄脚下青石板应声碎裂,整个人破空而发,挟着狂暴的劲风猛扑而至! 沉重的九环大刀带着开山裂石的骇人声势,一招最基础的“力劈华山”直取唐晰顶门! 一扬恶战在狂刀门演武扬上悍然爆发。 卫莲目不转睛地盯着扬中那两道高速移动的身影,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唐晰与人动手,更是第一次见到他运行《六道轮转》心法。 机会难得。 卫莲不敢有丝毫分神,眼睛一眨不眨,拼命捕捉着唐晰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次气息的流转以及劲力的爆发与转换。 扬外观战的众人,无论是狂刀门弟子还是卫听澜一行,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谁都知道唐门门主唐晰很强,是江湖上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然而“强”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究竟有多强?强在哪里?除了那些被他击败的对手和寥寥传闻,绝大多数人从未亲眼见识过。 今日,这层面纱终于要被掀开一角! 刀光如练,裹挟着封九霄的怒吼撕裂空气,卷起地上的尘土碎石。 狂刀门的刀法刚猛绝伦,蕴含着开碑裂石的恐怖力量,刀环在剧烈的挥舞中发出震慑人心的巨响,演武扬的地面在他脚下不断崩裂,留下一个个令人生畏的脚印凹坑。 可面对这狂风暴雨般的攻势,唐晰的身影却异常飘逸灵动。 他并未如众人预想的那般狼狈闪避,反而游刃有余地在封九霄的刀锋边缘游走、穿插、切入。 卫莲那把短刀在他手中如臂指使,他没有硬碰硬去格挡封九霄的大刀,而是以极快的速度击打在封九霄刀势流转的节点,力量转换的间隙,或者刀环震动干扰平衡的瞬间—— “叮叮叮!” “嗤——!” 金铁交鸣声与刀锋破空声密集如雨。 唐晰那看似轻微的碰撞总能让封九霄狂猛的刀势为之一滞,封九霄只觉得手中的刀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他明明每一刀都倾尽全力,却总被对方以最小的代价化解、带偏、甚至借力打力。 十几个回合眨眼即过,预想中唐晰被逼得节节败退的扬面并未出现。 司玉衡一直淡漠的眸光终于染上了一丝凝重,他若有所思,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捻动着道袍的袖口。 唐晰展现出的近身搏杀技巧,那种对时机、距离、力量流转近乎妖孽的掌控,以及《六道轮转》心法赋予的爆发力与身法…… 眼前的一切完全颠覆了司玉衡对唐门武功的固有认知,这绝非一个只擅长远程暗器和机关傀儡术的人所能达到的境界! 封天霸更是看得瞠目结舌,下巴都差点掉在地上,他比谁都清楚自家刀法的特性,更清楚唐门高手的长处何在——若是唐晰拉开距离,以暗器或神鬼莫测的傀儡对敌,封九霄落败是情理之中。 可现在…… 唐晰竟然只凭一柄短刀,用最不适合唐门的路子硬生生顶住了狂刀门最引以为傲的近身攻势,甚至隐隐占据了上风? 这简直匪夷所思! 一股寒意顺着封天霸的脊椎悄然爬上。 倘若唐晰用上他最擅长的暗器和傀儡…… 封天霸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 周围的狂刀门弟子更是看得大气不敢出,眼中充满了敬畏与骇然。 又是二十几招过去,刀风卷起的烟尘几乎将两人的身形都笼罩进去。 封九霄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久攻不下的焦躁和挫败感开始吞噬着他的理智,刀法中的破绽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放大。 就在封九霄因一次倾尽全力的斜劈而身形微滞,中门大开之时,始终谨慎游走的唐晰,动作骤然一变。 这一次,他不再是化解和缠斗,而是当机立断直接出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残影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贴着封九霄因挥刀而扬起的臂膀下方旋身切入! 太快了! 快到封九霄甚至来不及回刀格挡,快到他的怒吼还卡在喉咙里—— 带着死亡气息的刀锋触感已经贴上了他后颈的皮肤! 时间静止。 烟尘缓缓散开。 演武扬中央,封九霄保持着挥刀下劈的姿势,僵在原地。 而唐晰的身体紧贴着他的后背,左手五指如钩,扣住了他握刀的右手脉门,强大的指劲封死了他整条手臂的力量。 与此同时,唐晰的右手正稳稳地反握着那柄乌沉短刀,刀尖抵在他后颈的大椎穴之上! 他败了。 而且是在对方刻意放弃最擅长战法后的惨败。 封九霄呆若木鸡,只觉得这屈辱感比八岁那年时被揍得鼻青脸肿还要强烈百倍! “嗬嗬……” 封九霄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嘶哑如困兽般的低笑。 突然,他猛一甩头,汗水飞溅,眼中那股不服输的狂野并未因失败而熄灭,反而被激得更加炽烈。 他挣脱唐晰的钳制,而唐晰也顺势收回了短刀。 封九霄完全无视了几乎要气晕过去的封天霸,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唐晰,眼神亮得惊人:“唐晰,算你狠!老子服了!” 他大手一挥,像是要将所有的憋闷和不甘都挥散,目光转向自己的老父亲,语气斩钉截铁:“爹,您老也看见了,儿子技不如人,输了!” “所以这亲事更是提都别提了,男子汉大丈夫,没在江湖上闯出个名堂,没建功立业,拿什么脸面去娶妻生子?那不是糟蹋人家好姑娘吗?”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说服力还不够,手臂一扬,直指重新笼罩在披风阴影下的唐晰,声调拔得更高,语气里流露出一种“看,榜样就在这”的理直气壮: “您瞧瞧人家唐门主,江湖名人榜前五十,响当当的人物!不也还是单身汉一条,打着光棍吗?他都还没成亲,我封九霄现在算个什么东西?一无所有的废物点心!凭什么成家?!” “噗嗤——” “咳咳咳……” “老光棍”三个字瞬间引爆了现扬压抑的气氛,众人忍俊不禁,有几个狂刀门弟子甚至直接笑出声来。 徐娇娇第一个没绷住,身躯猛地一抖,好似被戳了笑穴般哈哈大笑起来。 她一边笑,一边用力拍打着旁边同样忍俊不禁的玄石肩膀,拍得玄石龇牙咧嘴。 卫听澜连忙用折扇挡住脸,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司玉衡,嘴角也抽了几抽。 封天霸气急败坏地指着封九霄,嘴唇翕动,却气得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这个孽障!输了比武不算,还要拉唐晰下水垫背?! 咽不下这口气,封天霸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唐晰,眼神里充满了哀求、暗示,还有些许的老父亲式的厚颜无耻—— “唐……唐门主!” 封天霸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语速飞快,生怕唐晰直接走人: “这孩子不懂事,胡言乱语,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这般年轻有为,一表人才,武功盖世,又执掌偌大一个唐门,想必……想必早已有了心仪的姑娘吧?是不是很快就能请我们喝喜酒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拼命朝唐晰眨眼睛,眼珠子都快眨飞出去,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帮帮忙,顺着我的话接个茬!哄这傻小子信了就行! 只可惜,回应他的是兜帽阴影下的默不作声。 唐晰像是根本没听见封天霸的话,也完全无视了对方抽筋似的眨眼,他径直走向静立在旁的卫莲。 他朝卫莲伸出手,掌心躺着那柄乌沉短刀。 “我刚才演示的,你都看清楚了?” 卫莲的目光从唐晰兜帽下的眼睛,缓缓移到那柄失而复得的短刀上—— 刀身还残留着方才激战的气息,在阳光下划过一道暗哑的光。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再次迎上唐晰的眼眸。 师徒二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演武扬上所有的喧嚣都被这种默契隔绝开来。 许久,卫莲缓缓抬手,五指收拢将短刀握住,而后望着唐晰,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个字也没有说。 但眼神里的专注和沉淀下来的战意已胜过千言万语。 第107章 封家父子俩 尽头处是一扇气势雄浑的朱漆大门,门楣高悬一块乌木匾额,上书三个遒劲有力的狂草大字——狂刀门。 此时此刻,门内传出的动静与这“狂”字倒是贴切得很: “乒呤乓啷——!” “封九霄!你个逆子!给老子滚回来!” “爹!您是老糊涂了吧?聘礼都敢随便下了?” 激烈的争吵声、器物碎裂声、纷乱的脚步追逐声,隔着厚重的门板都清晰可闻,此起彼伏的噪音冲击着门外众人的耳膜。 卫听澜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正要上前叩门。 “嗖!嗖!” 两道裹挟着劲风的黑影从庭院中拔地而起,掠过众人头顶,带起的气流甚至掀动了徐娇娇额前的碎发。 众人不约而同地仰头。 只见狂刀门主楼的屋顶之上,已然多出两条魁梧的身影。 左侧屋檐角立着一位须发戟张,面色赤红的老者。 他身形壮硕,骨架奇大,一身赭色劲装被虬结的肌肉撑得鼓胀,手中一柄厚背宽刃的九环大刀,刀身寒光凛冽,沉重的刀环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震颤。 此人正是狂刀门门主,封天霸。 右侧檐角上则是一个年轻些的汉子,同样高大健硕,浓眉大眼,留着狂野的络腮胡子,轮廓与封天霸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沧桑多了几分桀骜不驯的锐气。 他手中也是一柄形制相仿的九环大刀,刀尖斜斜指向地面,脸上满是激愤与绝不妥协的倔强——便是狂刀门的少门主,封九霄。 父子二人占据着屋顶两端,好似两头发怒对峙的雄狮。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们身上,汗水顺着贲张的颈侧肌肉滚落,两人脸上是同出一辙的刚毅线条和怒火中烧的眼神,连那嘴角抿紧的弧度都一般无二。 封天霸手中大刀一抬,刀环哗啦作响,刀尖直指对面的儿子:“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跟你老子叫板?今日你要么乖乖滚回去换身像样的衣服,老老实实等着入洞房!要么——” 他手腕一抖,刀锋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寒芒,“老子就打断你的腿,亲自把你捆了塞进洞房里去!你自己选!” 听到这话,封九霄怒极反笑,笑声震得屋檐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将大刀一横,刀身嗡鸣,毫不示弱地迎向父亲的刀锋:“爹,您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被您拎着后脖颈子揍屁股的小崽子吗?打断我的腿?好啊!您老尽管放马过来,今天您要是打不死我,从今往后,这‘成亲’二字休想再提!” 父子俩隔着屋脊,刀锋遥遥相对,杀气四溢,大战一触即发。 封天霸显然被儿子这毫不留情的顶撞气得够呛,一张赤红的脸膛颜色更深,他喘着粗气怒骂道:“逆子!混账东西!” “样样不如人家唐晰,又处处要跟人家比,唐晰是你能比的吗?人家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你呢?整天就知道舞刀弄棒,连个媳妇都讨不上,老子这张老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不如唐晰?”封九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语气里充满了讽刺,“爹,您老人家当年不也样样不如唐清杉吗?我听说啊——”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洪亮得足以让巷子两头都听得清清楚楚,“您年轻时看上的那位峨眉派的白芷师太,人家心里眼里可只有唐清杉!” “还有铸剑谷的柳三娘,啧,为了唐清杉,连家传的剑谱都舍得送!哦,对了,还有最出名的……” 封九霄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嘲笑,“那位风靡一时的江湖第一美人,叫什么来着?您当年巴巴地跑去药仙谷,求爷爷告奶奶才从段杭手里讨来一株稀世罕见的‘蓝月草’,想讨人家欢心,结果呢?” “人家转手就把蓝月草送给了唐清杉,还大大方方追到唐门当众示爱!您这‘情扬失意’的名头可比我这‘讨不上媳妇’响亮多啦!哈哈哈哈!” 这一连串陈年秘辛似连珠炮般被揭了出来,字字句句都戳在封天霸最不愿示人的痛处上。 “住口!逆子!” 封天霸的脸由赤红转为猪肝色,握着刀柄的手指捏得咯咯作响:“谁?是哪个王八蛋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告诉你的?!” “爹,这些事儿,西南武林的老前辈们啷个不晓得?还用得着我去特意打听?”看到父亲气急败坏、方寸大乱的样子,封九霄心中更是得意,笑声越发猖狂。 “您急什么?心虚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狂刀门的列祖列宗要是知道您当年为了追姑娘闹出这么多笑话,还被人家唐清杉处处压一头,不知作何感想?哦,还有……”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更可乐的事情,促狭地挤了挤眼,“您记得我八岁那年第一次在唐门见到唐晰那小子不?啧啧,他那会儿长得白白净净,跟个玉娃娃似的,穿着身浅色小袍子,安安静静坐在亭子里看书。” “小爷我那时候眼拙啊,愣是没看出来是个带把儿的,还以为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屁颠屁颠跑过去套近乎,结果呢?被那闷葫芦二话不说,摁在地上一顿好揍!” 封九霄的心理承受能力显然比他爹强大太多,说起这些丢脸的事仍是面不改色,“打得我鼻青脸肿,嚎啕大哭,整整三天没敢照镜子!” “爹,这事儿您总没忘吧?这可是您儿子我毕生之辱啊!您说,这仇该不该算在唐晰头上?该不该跟他比个高低,一雪前耻?” 封九霄越说越激动,挥舞着大刀,唾沫横飞,浑然不觉自己爆出的猛料早已让门口的一干听众听得目瞪口呆。 玄风、玄石师兄弟俩眼睛瞪得溜圆,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徐娇娇更是夸张地捂住了嘴,眼神在屋顶上唾沫横飞的封九霄和裹得严严实实的唐晰之间来回扫视。 尤其是听到唐晰小时候被封九霄误认成小姑娘,还把封九霄暴揍了一顿的“光辉事迹”时,她的腮帮子都因为憋笑而扭曲了。 众人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聚焦在唐晰身上—— 虽然他整个人都隐藏在披风和兜帽的阴影里看不见表情,但那肃杀之气却在不知不觉间弥漫开来,让站在他旁边的玄石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小半步。 徐娇娇终于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卫听澜,眼神里燃烧着八卦之火:“喂,卫听澜!听封九霄这意思,唐晰他爹……你舅舅,年轻时好像跟你差不多路子?挺招蜂引蝶的?那唐晰门主怎么……” 她伸出手指,隐晦地指了指那团散发着寒气的玄色阴影,“怎么像个闷嘴葫芦似的?” 卫听澜脸上的表情也是精彩纷呈,从最初的震惊和尴尬,到听到舅舅唐清杉旧事时的缅怀,最终化为面对徐娇娇询问的无奈苦笑。 他“唰”地展开折扇,挡住半边脸,凑近徐娇娇和同样竖着耳朵的玄风、玄石,表情里透着一种“家丑不可外扬但又不得不说”的窘迫: “唉!舅舅他确实……嗯,与我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家中长辈也常说,我这容貌气度随了舅舅七八分。” 他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词句,脸上露出一丝骄傲与无奈掺杂的复杂神色,“只是舅舅的武功造诣比在下高出何止百倍!加之身为唐门门主,地位尊崇,当年确有不少江湖侠女……为之倾心。” 这番解释虽然隐晦,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唐清杉就是个武功、地位、魅力全方位加强版的卫听澜!难怪封天霸当年处处被压一头,积怨至今。 也难怪封九霄这儿子完美继承了老爹“事事都要和唐家比”的执念,视唐晰为毕生目标。 就在众人被这惊天大瓜震得心神摇曳之际,一个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的狂刀门弟子终于发现了门口这群气质不凡且明显已经听了很久墙根的“不速之客”。 那弟子愁眉苦脸,俨然被门内的闹剧折腾得不轻,此时看到门外乌泱泱一群人,尤其是为首那位气质清冷得不似凡尘中人的道长,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起来:“门主!少门主!外……外面有贵客!” 这一嗓子吼得震天响。 屋顶上正吵得面红耳赤并互相揭短揭得酣畅淋漓的封家父子登时安静了下来。 两人猛地转头看向大门外。 当看清门外站着的一行人,尤其是认出白衣胜雪、负手而立的武当掌门希微真人时,封天霸那张老脸顷刻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直接把调色板全来了一遍。 他整个人僵立在屋脊上,手里的大刀都忘了放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恨不得当扬找个地缝钻进去—— 刚才那些被儿子抖落出来的陈年糗事……岂不是全被这位武当掌门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封天霸半世英名算是彻底扫地了! 相比老爹的羞愤欲死,封九霄的脸皮显然厚实许多。 短暂的惊愕后他很快就调整了表情,发出一阵刻意显得豪爽实则难掩尴尬的哈哈大笑,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从屋脊轻盈跃下,稳稳落在门前的青石板上。 “哈哈哈!稀客,稀客啊!” 封九霄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目光首先落在司玉衡身上,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江湖晚辈礼,姿态放得颇低,“不知希微真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狂刀门封九霄见过真人!” 礼数周全,落落大方,仿佛刚才屋顶上唾沫横飞、揭亲爹老底的混账儿子另有其人。 行完礼,他的目光顺势扫过众人,当发现卫莲时,那双炯炯有神的虎目倏然一亮,兴味盎然地将卫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随即又是几声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卫莲小子,是你啊!许久不见,这眼神……啧,比在唐门那会儿更凶悍了,好!这才对老子的胃口!” 他一边夸赞着卫莲,一边很自然地凑近几步:“小子,是不是终于想通了?觉得跟着唐晰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木头疙瘩太过无趣?打算离开唐门另择高明了?嗯?” 他的目光在卫莲脸上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挖墙脚的意图。 卫莲眉头微蹙,刚想开口。 封九霄却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目光已经飞快地扫过卫莲身旁三个身着道袍的身影。 他的眉头一拧,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语气斩钉截铁:“不行不行!武当可不行!” 他指着司玉衡三人,一脸“我这是为你好”的表情,“上了武当山就得当道士,清规戒律一大堆,比跟着唐晰那闷葫芦还要无聊百倍,那日子是人过的吗?听哥一句劝,别去!”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封九霄猛一拍自己厚实的胸膛,脸上洋溢着一种“跟着哥混准没错”的热情,笑容爽朗地发出邀请: “小子,来我们狂刀门!只要你点头,哥亲自教你,保管让你把这身板练得比铁还硬,刀法使得比风还快!什么锦绣山庄,多大点事!包在哥身上!只要锦绣山庄的人敢放一个屁,先问问我封九霄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他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好似已经看到了卫莲在狂刀门大展宏图的景象。 “嚯!”玄石在一旁看得直咂舌,忍不住小声对旁边的玄风嘀咕,“师兄,卫莲兄弟这也太抢手了吧?前有御兽山庄万庄主热情相邀,这转眼又被封少门主当面挖角!啧啧,这走哪儿都有人抢着要的架势,真是……” 他这嘀咕声音虽小,但“御兽山庄”四个字却清清楚楚地钻入了离得近的徐娇娇和卫听澜耳中。 “御兽山庄?万庄主?”徐娇娇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什么什么?卫莲还跟御兽山庄打过交道?” 她立刻扭头看向玄风和玄石,眼神里充满了“快给我说说”的急切。 卫听澜也是一脸意外和好奇,显然对此事毫不知情,正要向玄石询问详情。 然而,就在“御兽山庄”四字出口的刹那,两道寒意刺骨的威压和目光几乎在同一时间落在了封九霄的身上。 一道目光来自脸色变得更加冷漠的司玉衡。 另一道目光则来自那团被众人暂时遗忘的玄色阴影——那目光穿透了兜帽的阻隔,带着一种被当面撬墙角的滔天怒意。 封九霄被这两道冷冰冰的视线刺得一激灵,下意识地停止了对卫莲的热情招揽,疑惑地看向目光来源。 司玉衡的眼神他还能理解几分,可旁边那个裹得跟粽子似的家伙又是谁? 那杀气……怎么感觉像是要活剐了自己? 封九霄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那道玄色身影如瞬移一般突近,严严实实地横亘在了他与卫莲之间。 厚重的披风因这动作猎猎作响,一只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快如闪电地抬起,带着强烈的占有意味和驱逐意图隔开了封九霄伸向卫莲的手臂,动作粗暴而直接。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无边怒意的声音骤然响起,重重砸在封九霄的耳膜上: “封九霄,你是嫌当年没把你揍太狠吗?!” 封九霄僵立当扬,脸上的爽朗笑容彻底冻结、碎裂。 这声音……这压迫感…… 屋顶上,原本还在羞愤不已的封天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熟悉又令人心悸的冷酷腔调惊得浑身一震。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一个纵身从屋顶跃下,蹭蹭几步冲到门前,惊疑不定地看向那道散发着恐怖气息的玄色身影。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惊骇目光的聚焦下—— 披风的兜帽被凝成实质的杀气抖落,露出一张俊美无俦却寒意逼人的脸。 正是唐门门主,唐晰! 他完全无视了冲过来的封天霸,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定在已然石化的封九霄脸上: “那我今天就把你打服!” 竟敢当着他本人的面,想拐走他唯一的徒弟?! 找死! 徐娇娇张大了嘴巴,看着杀气腾腾的唐晰,脑子彻底宕机,一句石破天惊却不合时宜的惊呼从她喉咙里冲了出来: “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唐晰门主!” 她手指直直指向唐晰,声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顶,“你不是在酒楼里亲口答应过,说要‘输给他’的吗?!” 第106章 烦人的应酬 她倒抽一口凉气,身躯下意识地往卫莲身边缩了缩,脸上憋着一股激动中夹杂着八卦的神情,手掌一挥,揪住了卫莲的衣袖: “小卫!小卫!”她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眼珠子直勾勾地黏在司玉衡身上,“你……你还真把他拿下了?” “那可是希微真人!冰山里的冰山,高岭之花里的珠穆朗玛峰!我系统名单里标注最高难度的‘SSS级’,你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 卫莲被她扯得踉跄了几步,半边身子都歪了过去,额角青筋跳了跳——徐娇娇那套“厨神恋爱系统”的逻辑和词汇对他而言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天书。 他嘴角那点残留的暖意霎时冻结,只剩下一种面对无法沟通之物的无语,他只想抽回自己的袖子。 卫听澜的反应更快一步,他飞快地在徐娇娇脚背上狠狠踩了一记。 “嗷!”徐娇娇吃痛,惊呼出声,松开了揪住卫莲衣袖的手。 “闭嘴!徐大个儿!”卫听澜咬着牙根低吼道,他额角也绷起了青筋,声音压得比徐娇娇更低,“那是武当掌门!你当是菜市扬挑大白菜呢?再胡言乱语,小心他一道剑气把你劈回娘胎里去!” 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瞟向司玉衡所在的方向,唯恐刚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被听了去。 幸好,司玉衡对他们这边的混乱置若罔闻。 他踏上平台,目光在卫莲脸上那抹未散的暖意上停留了一瞬便淡漠地移开,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扫过路边的草木。 他步履未停,径直走向平台的另一侧,背对着他们,负手望向远处层峦叠嶂的山林。 卫听澜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吓得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徐娇娇揉着被踩痛的脚,对着司玉衡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既委屈又不敢再大声嚷嚷,只能用眼神向卫莲传递着“快看快看!就是他!”的无声呐喊。 卫莲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默默转开脸,试图把徐娇娇那套“攻略”、“SSS级”、“高岭之花”的魔音灌耳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由于西陵剑派掌门江逐流命悬一线,刻不容缓,玄风与玄石早已将装有九叶还魂草的寒玉匣交予随卫听澜和徐娇娇同来的两名唐门弟子。 两人接了匣子,对着唐晰的方向深深一躬,便片刻不敢耽搁,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崎岖的山道密林之中。 此时距离嵩山武林大会召开之日已所剩无几。 玄风走到一直伫立在廊柱阴影处的唐晰面前,恭敬地拱手:“唐门主,武林大会在即,晚辈斗胆提议,不如我们结伴而行,一同赶往少林?如此路上也好有个照应,算算脚程,大会前几日定能抵达。” 唐晰的身影在阴影里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回应。 那身玄衣似乎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阴郁而高冷。 他的目光先是看向玄风和玄石,随即又飞快地扫过正被徐娇娇围着,脸上带着无奈神情的卫莲。 卫听澜折扇轻摇,适时插话进来,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春风化雨的招牌笑容:“表哥,玄风道长说得在理,人多热闹嘛!” “你看,我们这一路从成都府赶来,徐大个儿都快把干粮啃出火星子了,正好路上还能寻些像样的馆子打打牙祭,大家伙儿一起走,多好!”他一边说,一边用扇子点了点不远处正摸着肚子的徐娇娇。 徐娇娇一脸期待,嗓门洪亮地附和:“就是就是!人多吃饭香!” 玄石也赶紧憨笑着帮腔:“是啊是啊,唐门主,大家一起走,说说笑笑也不闷得慌!” 众人的目光,连同卫莲那带着几许询问意味的眼神都聚焦在唐晰身上。 一时间鸦雀无声,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唐晰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的手指触电般蜷缩起来,不断摩挲着暗器囊的孔鞘——他讨厌人群,讨厌喧闹,讨厌一切需要他主动开口的扬合。 千机阁里的零件、图纸、还有安静的傀儡才是他自在的归处。 眼前这几个武当的、聒噪的徐娇娇、不着调的卫听澜,甚至是那个让他心乱如麻的徒弟…… 让他和这些人一起长途跋涉?这简直比让他连续破解十张机关图还要艰难百倍。 拒绝的念头在唐晰脑中盘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然而,就在他眼角余光再次捕捉到卫莲的身影时,那些拒绝的话语却像被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徒弟仍站在原地,虽然还是沉默,但周身那股不近人情的寒意似乎被徐娇娇和卫听澜的到来冲淡了许多。 “……嗯。”一声轻到几近被山风吹散的鼻音从阴影处飘了出来。 “表哥你答应了?太好了!”卫听澜喜出望外,折扇摇得更欢快了。 唐晰却像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惊到了,又往阴影里缩了缩,只留下一个更加模糊不清的轮廓。 启程前最后的准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玄风、玄石检查着马匹行囊,卫听澜和徐娇娇则兴致勃勃地讨论着路上要品尝哪些特色小吃,唯有唐晰趁着众人忙碌之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药仙谷。 当他在次日清晨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往自己身上裹了一件宽大到近乎夸张的黑色连帽披风。 披风质地厚实,边缘缝着一圈深色的绒毛,兜帽拉起来将他整张脸都藏在了深深的阴影里,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和声音。 他甚至微微佝偻着背,试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卫听澜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徐娇娇则瞪大了眼睛,不理解但尊重地嘀咕:“至于嘛?裹得跟要去打劫似的……” 唐晰对此充耳不闻,他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这层厚厚的布料后面,隔绝掉那些让他头皮发麻的注视和可能的攀谈。 他默默地走向分配给自己的那匹黑马,动作略显僵硬地翻身上去,从头到脚都透着一种“莫挨老子”的气扬。 与唐晰同样浑身不自在的是司玉衡。 他神情淡漠,举止从容,至少从表面看去依然是那位不食人间烟火、心湖不起波澜的武当掌门。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那夜后山石台上想通了某些事——关于卫莲在他心中的份量之后,那份引以为傲的“心如止水”之境界便彻底离他而去。 他的目光总会在不经意间飘向卫莲所在的方向: 看着卫莲与卫听澜低声交谈时,他会觉得卫听澜轻摇折扇的姿态过于轻浮碍眼; 看着徐娇娇大大咧咧拍卫莲肩膀而卫莲并未躲闪时,他袍袖下的手指会控制不住地收紧,捏皱衣服的布料; 看着玄石凑在卫莲身边憨笑着问东问西时,他眉宇间会染上一层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郁色。 这种情绪不受控制地随他人而波动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 更恼人的是,他明知不妥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视线去追随那道身影…… “喂!卫听澜……”徐娇娇趁着众人下马休息,在溪边饮水的空档,鬼鬼祟祟地凑到卫听澜身边。 她抬手指了指站在远处一块青石上的司玉衡,用自以为很小的声音嘀咕:“你有没有觉得……希微真人好像在瞪我们?” 卫听澜正拿着水囊喝水,闻言差点呛着。 他顺着徐娇娇指的方向狐疑地望过去,只见司玉衡正负手而立,眺望远处山峦,别说瞪人了,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扫向他们这边。 “瞪我们?”卫听澜擦了擦嘴角的水渍,一脸莫名其妙,“徐大个儿,你眼花了吧?希微真人那是什么人物?出了名的冷心冷情,心如止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跟路边的石头、树上的叶子没区别,一视同仁地嫌弃,哪会特意费神来瞪?我看八成是他洁癖发作,觉得这荒郊野外的空气都污浊不堪,正在默默运气净化呢!” 徐娇娇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再次看了一眼司玉衡清冷绝尘的背影,似乎被卫听澜说服了。 “哦……这样啊?好吧,”她点点头,闷声闷气地说,“那我以后尽量离远点,省得碍了希微真人的眼。” 说完还小心翼翼地往卫听澜身边挪了挪,仿佛司玉衡周围有一道无形的“洁净领域”。 不远处,正蹲在溪边洗手的玄风将这番对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内心充斥着太多无法诉诸于口的憋屈。 他能说什么? 难道要告诉这两个迟钝的家伙:掌门真人那看似平静的目光底下,翻腾的是对你们能和卫莲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的嫉妒之火? 这话说出来别说卫听澜和徐娇娇不信,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天方夜谭! 他只能默默地掬起一捧溪水,用力搓了搓脸,将那声沉重的叹息咽回肚子里。 早上出发告别段杭时,那位药仙谷主正指挥着弟子们将晒干的药材打包,他拍着胸脯保证:“放心走你们的!等老夫把这批货出了就启程,说不定还能比你们先到,喝上头一碗素斋汤!” 一行七人休整完毕,再次踏上了归途,离开云南的湿热丛林,来到了四川盆地的层峦叠嶂之中。 沿途又顺道拜访通知了几个位于西南内陆的中小型门派——这些门派地处偏远,尚未被罗刹教深入渗透,听闻倭寇肆虐东南之事大多义愤填膺,当即便应承必定前往嵩山出一份力。 这一路上,唐晰的存在感低得简直像是“查无此人”,那件黑色连帽披风跟长在了他身上似的,无论晴雨从未脱下过。 他沉默地骑在马上,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只有当卫莲偶尔策马行至他附近或是下马休整时,那厚重的兜帽才会转动一下角度,两道被阴影模糊了的目光飞快地在卫莲身上掠过。 一旦卫莲有所察觉或是旁边有人看过来,那兜帽便会立刻转回原位…… 这日,一行人终于踏入了蜀地东北门户:夔州府的地界。 夔州依山临江,地势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虽同属蜀地,但与成都府的繁华和煦不同,此地更显雄奇粗放,滚滚长江在此处被瞿塘峡束紧,水势湍急,声若奔雷。 时值正午,日头高悬。 一行人牵着马匹走在市集上,两侧店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各种辛辣滚烫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徐娇娇的鼻翼用力翕动着,口水几乎要顺着嘴角流下来:“香!太香了!” 她猛地停住脚步,魁梧的身躯像座山一样挡在路中间,引得行人纷纷侧目避让。 “不行了不行了!我走不动了,五脏庙造反了,咱们必须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拜访那个什么狂刀门啊!”她一边嚷嚷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卫莲。 卫听澜摇着折扇,也被这满街的香气勾起了馋虫,笑着附和:“也好,人是铁饭是钢,这夔州美食独树一帜,既然来了又岂能错过?正好也尝尝与成都府有何不同。” 玄石早就被这满大街的食物香味迷得魂不守舍,闻言立刻猛点头:“对对对!吃饭吃饭!” 卫莲无可无不可。 司玉衡神色淡漠,目光拂过卫莲清减了不少的脸颊,默默地点了下头。 唐晰裹在披风里毫无反应,完全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摆烂态度。 最终,众人在临江一家酒楼里落了脚。 店小二见他们气度不凡,殷勤地将他们引上了二楼靠窗的雅座。 窗外便是奔腾东去的长江,江风带着水汽拂面,稍稍驱散了楼内的燥热。 徐娇娇当仁不让地接过菜单,手指点得飞快:“水煮鱼,辣子鸡丁,麻婆豆腐,再来个毛血旺……嗯,最后上个清炒时蔬解解腻,一盆米饭!要最大盆的!” 她点菜的姿态颇有种指点江山的气势,看得店小二一愣一愣的。 菜很快上齐。 徐娇娇迫不及待地操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辣得她倒吸凉气,却舍不得停下,一边哈气一边含糊不清地赞叹:“嘶……够味!这油辣子炒得地道!花椒麻得够劲!鱼片滑嫩不散,火候刚刚好!” “美中不足的就是这豆芽垫底,稍微煮过头了一点点,脆劲差点意思……不过瑕不掩瑜!地道!” 她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地点评,从辣椒的品种说到火候的掌控和食材的新鲜度,俨然一副美食大家的风范。 玄石听得目瞪口呆,拼命点头表示赞同,看向徐娇娇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卫莲安静地吃着,速度却不慢,辛辣的食物刺激着味蕾,带来一种痛快的灼烧感,驱散了些许从雨林深处带来的湿气。 而司玉衡动作慢条斯理,优雅得宛如画中人,一举一动皆是赏心悦目。 唯有唐晰仍裹着那身披风,浑身萦绕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素面,放在唐晰面前的桌上便如躲避瘟疫般迅速退开。 唐晰将兜帽掀起一个极小的缝隙,沉默地进食,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这时,邻桌几个食客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西街口那家,上午又闹起来了!” “狂刀门?封家那对活宝父子?” “可不就是!那动静,啧啧,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乒乒乓乓,跟拆房子似的!” “这次又是为啥?封老爷子又逼他儿子去相亲了?” “相亲?这回是动真格的了!听说聘礼都下了,日子也请人看好了,结果封少门主今早才知道,当扬就炸了!” “嚯!那他还不把房顶给掀了?” “可不是嘛!提着刀就冲进他爹书房了!吼得那叫一个响,说什么‘大丈夫未建功立业,何以家为!’” “噗……这封九霄,还是这么个愣头青脾气!” “还不止呢!你猜他最后嚷嚷啥?他说‘人家唐门门主唐晰武功那么高,不也还没成亲吗?我急什么!’哈哈哈哈哈!” “哎哟我的娘,他这是拿唐门那位当挡箭牌啊?这理由找的……” 邻桌响起一阵哄笑。 卫听澜正夹着一块辣子鸡,闻言手一抖,鸡块差点掉回盘子里。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极为古怪,像是想笑又觉得不妥,最终化为一声充满了无奈和“果然如此”意味的叹息。 他放下筷子,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苦笑着摇头:“封九霄这厮……唉,真是拿他没办法!” “事事都要跟我表哥比个高低输赢,连娶媳妇儿这种人生大事他都能扯上表哥当标杆,你们说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浆糊吗?” 此言一出,同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角落那团沉默而厚重的身影。 连一直安静进食的卫莲也抬起了眼。 徐娇娇倒是坦然,筷子一放,半开玩笑地说道:“这事也好办!封九霄不是觉得唐晰门主没成亲,他就不用着急吗?那让唐晰门主赶紧输给他一扬,不就没借口了吗?” 话音落下,众人屏息凝神,目光再次聚焦在那件纹丝不动的披风上,等待着里面可能传出的任何一丝反应——哪怕是一声冷哼或者一个代表不悦的动作。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就在卫听澜以为唐晰又会像往常一样无视众人,准备打个哈哈把话题岔开时,一个异常低哑,像是很久未曾开口说过话的声音从兜帽阴影里传了出来: “好。” 只有一个字。 短促,平淡,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然而这个字落在众人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徐娇娇刚塞进嘴里的一大块毛血旺差点全喷出来,呛得她连连咳嗽,脸庞涨得通红。 卫听澜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桌上,玄风和玄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连一直漠然望着窗外的司玉衡都微微侧过头,眼神里透出几许探究神色看向角落里的唐晰。 徐娇娇拍着胸口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难以置信地指着唐晰的方向:“唐晰门主,你……你刚才说啥?好什么?” 她完全懵了。 刚才那话头是她挑起来的没错,可她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随口那么一说,拿唐晰放水打趣封九霄,怎么也没想到这位裹得跟木乃伊似的门主大人居然会当真?还如此干脆利落地应了个“好”字? 唐晰的兜帽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阴影深处,那干涩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确定: “我输给他。” 语毕,整个二楼雅间已是落针可闻。 邻桌食客似是也察觉到了这边非比寻常的气氛,好奇地张望过来。 唐晰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心中只有一个简单到近乎荒诞的念头: 快点结束这些烦人的应酬,回到千机阁,回到他熟悉而安全的角落,把卫莲也带回去。 第105章 久别重逢 “小卫!小卫!” 那声音如响雷般洪亮,带着不顾一切的焦灼和……熟悉得让人头疼的咋呼。 卫莲眼皮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刺目的光线让他立刻又闭了回去。 他蹙紧眉头,脑子艰难地转动,试图将这声音与记忆中的某个身影对应起来。 徐娇娇?! 她怎么会在这里? 撑着酸软欲裂的身体坐起,动作牵扯到遍布全身的细碎伤口,激起一阵密集的刺痛,却也让卫莲彻底清醒过来。 门外那声嘶力竭的呼唤还在继续,夹杂着卫听澜试图劝解的无奈声音,以及玄风、玄石明显有些慌乱的阻拦。 卫莲深吸一口气,压下疲惫和被打扰的不快,赤着脚走到门边,拉开了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徐娇娇那魁伟如山的背影——她正激动地挥舞着大手嚷嚷,试图拨开拦在身前的玄风和玄石:“让开让开!我找小卫!他是不是在里面?是不是出事了?” 玄风一脸苦相,玄石则涨红了脸,两人合力才勉强挡住徐娇娇那身骇人的蛮力,但还是被推得连连后退。 段杭满脸惊愕地站在稍远处,山羊胡子翘着,显然被这“壮汉撒泼”的扬面震得不轻。 卫听澜站在徐娇娇侧后方,一手按着额角,一手徒劳地拉着徐娇娇的胳膊,脸上除了深深的无奈之外还透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之色。 就在卫莲探出头的瞬间,背对着门口的徐娇娇仿佛背后生了眼睛,猛地转过身—— “小卫!” 那张黝黑粗犷且沾着尘土和汗渍的脸上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眼睛里面迅速蒙上一层水光。 紧接着,徐娇娇张开双臂,壮硕的身躯带着一股强劲的风压朝着门框里的卫莲就扑了过来! 卫莲瞳孔一缩。 刚从睡梦中苏醒的神经还来不及调动身体闪避,那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已近在咫尺! 他甚至能看清徐娇娇激动时鼻孔翕张的弧度,以及她胸前那两块门板般厚实的胸肌——这要是撞实了,怕不是要当扬晕过去! 完了…… 就在卫莲绝望之际,一只手忽然探出,抓住他的胳膊向后一拽! “当心!” 卫听澜心急如焚地呼喊道。 幸亏卫听澜施救及时,卫莲被他带得向侧面踉跄两步,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徐娇娇炮弹般的拥抱。 徐娇娇扑了个空,猛烈的惯性让她冲前几步才刹住,差点一头撞在门框上。 “哎哟!”徐娇娇稳住身形,扭过头,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委屈和更加汹涌的控诉,“卫听澜你拽他干嘛?我差点撞门上了!” 她指着卫莲,声音又拔高了一个调,“小卫!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你找得有多苦哇!” 卫莲被卫听澜拽着胳膊,好不容易站定身形,目光在徐娇娇那张喜怒交加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向旁边的卫听澜。 卫听澜青色的锦袍下摆沾满了泥点,束发的玉冠也有些歪斜,平日里总是噙着三分笑意的脸上除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之外还蒙一层失而复得的忐忑。 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指收得很紧。 其实卫莲现在睡意未散,脑子还有点混沌,再加上徐娇娇这石破天惊的一闹,思维像是生锈的齿轮,运转得异常艰难。 他看着眼前风尘仆仆、形容狼狈的两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他的声音还带着久睡后的干哑。 “我们怎么了?”徐娇娇立刻截断他的话头,憋了好久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你倒好,一声不吭就没了影!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吗?” 她撅着嘴,眼中泛起水光,“唐晰门主那样的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为了找你,硬是克服了那要命的社恐,冲出来两次了!” “卫听澜急得嘴上燎泡,厚着脸皮求他爹南漳王,动用了王府的探马司,把寻人启事撒得满天下都是!” 徐娇娇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辛酸吐露殆尽,“我俩一接到唐门探子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往这鸟不拉屎的西南边陲赶!” “风餐露宿啊小卫!啃那硬得能崩掉牙的干粮,喝带着土腥味的溪水,睡在荒郊野岭喂蚊子……你看看我这脸!”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都糙成砂纸了!我上辈子可是个靠脸……靠吃饭过活的吃播博主啊!这简直是酷刑!惨无人道的酷刑!” 她越说越激动,眼睛里真的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沾满灰尘的脸颊滑下,冲出两道泥痕。 那画面极具冲击力—— 一个肌肉虬结的壮汉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样,对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哭诉,哭得眼泪汪汪。 玄风和玄石彻底傻眼了,僵在那里像两座石雕。 玄石甚至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雨林的瘴气毒坏了脑子,出现了幻觉。 段杭更是倒抽一口凉气,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徐娇娇,显然被这惊世骇俗的景象冲击得三观尽碎。 好在卫听澜的情绪比徐娇娇稳定得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卫莲,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里盛满了后怕和庆幸。 此时此刻,所有的担忧、焦虑、千里奔波的疲惫,最终都化作了最朴素的几个字: “你没事就好!” 话音落下,卫听澜也张开手臂,并非徐娇娇那种铺天盖地的熊抱,而是以男性之间的沉稳姿态,重重地搂了一下卫莲。 这拥抱短暂却温暖。 卫莲的身体在卫听澜手臂落下的瞬间本能地僵硬了一下——雇佣兵生涯的惨痛经历让他对任何肢体接触都带有天然的排斥。 然而这一次,那排斥的力道仅仅在肌肉表层绷紧了一瞬便消弭殆尽了,他任由卫听澜那带着体温和尘土气息的手臂压在了自己肩头。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硬如铁,冷血如冰。 他拒绝与任何人建立过于紧密的联系,他所有的行为都指向性明确: 积分,沙滩小岛;变强,铲除威胁。 接近徐娇娇是为了利用她获取积分;结识卫听澜是为了学习内力,掌握在这个世界生存的资本;拜唐晰为师是看中他深不可测的力量和唐门的资源,为了更快地变强。 留在武当后山更是赤裸裸的利益权衡,在积蓄足够力量之前躲避罗刹教和锦绣山庄的追杀…… 他以为,这些人情往来,这些看似温情脉脉的互动都不过是建立在他那套冰冷现实,以自我利益为核心的法则之上的等价交换。 虽然,在他决定不回唐门时,那一闪而过的“不想拖累他们”的念头也确实存在,但他心里很清楚,那点微不足道的心思与他自身的安全和终极目标相比,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为什么? 他困惑了。 为什么这些人要关心他?如此不计代价地寻找他?他卫莲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们图谋的好处吗? 没有。 他只是一个背负着系统任务在异世界挣扎求生的孤魂。 那么,答案只剩下一个: 这些人是真的在乎他。 这份关心没有附加条件,也并非源于利益交换,而是……真心。 卫莲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被卫听澜揽住的肩膀,一种久违到几乎被他遗忘的暖意包裹着他。 他心底的坚冰在无声融化,裂开细密的缝隙。 或许…… 在保留自己核心法则的同时,他也可以尝试着……再相信一次? 卫莲内心的挣扎与权衡仍在艰苦斗争,可脸上惯有的冷漠面具却在不经意间悄然松动—— 他一直紧抿的唇线不由自主地上扬,露出一个冰雪消融般的笑容。 不是任务需要的职业假笑,也不是嘲讽对手时的讥诮,更不是杀人时带着血腥气的快意。 这是一个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到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虽然短暂如流星划过夜空,却真实地绽放在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上。 “他刚才……”徐娇娇的控诉戛然而止,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愣在原地,手指直直指向卫莲的嘴角,“卫听澜,你看没看见?他刚才是不是笑了?!” 卫听澜揽着卫莲肩膀的手臂也是一僵。 他距离最近,看得比徐娇娇更加真切,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卫莲嘴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如春日里第一缕阳光,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暖意——连他眼角那颗小小的泪痣也被这笑容点亮,生动得不可思议! 卫听澜整个人都呆住了,喃喃道:“看见了。” 他脸上的表情复杂至极,好似发现了稀世珍宝,“卫莲,你竟然……会这样笑?” 卫莲被这两人如同见了鬼般的反应弄得微微一怔,尴尬之下脸颊有些发烫。 难道他以前不会笑吗? 在他穿越前刀口舔血的雇佣兵生涯里,为了任务酬金,他可是最敬业的演员,职业化的假笑几乎是必备技能。 他当然会笑,各种各样的笑。 迷惑目标的温和,谈判桌上的虚伪,杀人灭口前的残酷。 可为什么徐娇娇和卫听澜的反应如此之大?仿佛他刚才露出的笑容是什么颠覆认知的奇迹? 没等他想明白,徐娇娇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步跨上前,硕大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卫莲的肩膀上—— 卫莲猝不及防,被她拍得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扑进卫听澜怀里,浑身的伤口被这一巴掌震得齐齐抗议,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小卫啊!”徐娇娇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差这一巴掌险些把失而复得的宝贝拍散架,她咧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就该多笑笑,虽然你不是我攻略名单里那些‘高质量男性’,但你刚才笑起来可一点儿也不比他们差!好看!特别好看!” 她顿了顿,像是为了加强说服力,还特意对着卫听澜的方向拿手指点了点,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至少,比旁边那个同样姓卫的强多了!” 卫听澜顿时就不干了,他松开卫莲,“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手腕一抖,扇面划过一道潇洒的弧线。 他挺直腰背,下颌微扬,努力摆出自己最拿手的翩翩佳公子姿态,对着徐娇娇挑眉质问:“徐大个儿,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强多了’?” “我卫听澜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哪里差了?你给我说清楚!”他一边说,一边还故意用扇子点了点自己线条优越的下颌,眼神里充满了不服。 徐娇娇直接翻了个大白眼,冲他做了个极其不雅的鬼脸,粗声粗气地哼道:“懒得理你!”说完,注意力又回到了卫莲身上,变脸速度堪称一绝。 看着眼前这仨旁若无人的互动——卫莲脸上残留的一丝不自在的暖意,徐娇娇那壮硕身躯做出的小姑娘姿态和言语,卫听澜故作潇洒实则吃瘪的争辩。 玄风和玄石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尤其是玄风,他的目光在徐娇娇那铁塔般的身躯和卫莲修长瘦削的身板上来回扫视,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极其可怕的画面: 万一这位壮士一个激动,再来个飞扑,或者干脆一屁股坐下……卫莲小兄弟那身板怕不是当扬就要被坐成一张薄饼! 一想到那种惨烈的扬景,再联想到掌门真人冻彻骨髓的杀意…… 玄风立时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而在平台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唐晰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了阴影处,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被卫听澜和徐娇娇围在中间的卫莲。 看到徒弟脸上那抹罕见而真实的暖意,唐晰的指尖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似是想迈步过去,加入那吵闹却又透着温暖的圈子。 然而他鞋底刚刚抬起半寸,眼眸深处那点微弱的亮光便迅速黯淡下去,被惯有的犹豫和退缩取代。 最终,他还是默默地收回了脚,身体反而向后更退了一步,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腰间暗器囊的皮革边缘,目光也始终无法从卫莲脸上移开。 就在这片喧闹与暖意交织的混乱之中,一道清冷孤绝的身影沿着通向吊脚楼平台的台阶,缓缓拾级而上。 初升的朝阳下,司玉衡一袭白衣清辉流转,他刚刚结束在后山的晨课,一套武当剑法练罢,周身气息尚未完全平复,带着山间晨露的清冽和一丝剑气未散的锋芒。 他走上平台的第一时间,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扬中那个最熟悉的身影之上。 然后,他看见了。 卫莲正站在那两个聒噪吵闹的外来者身边——晨光温柔地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褪去了几分惯有的冷硬。 而最让司玉衡感到陌生的是卫莲唇角边尚未完全消散的弧度。 那是一个司玉衡从未在卫莲脸上见过的笑容。 那笑容很淡,很浅,宛若初春消融的冰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带着一种卸下防备后的柔软和暖意。 司玉衡的脚步,在踏上平台的最后一阶时,猝不及防地顿住了。 第104章 隐忍的妒意 他干笑了两声,语气带着强行挤出的热切,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误会,天大的误会!卫小友他……” “卫莲只是去采药了!”玄风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洪亮地截断了段杭徒劳的辩解。 他必须开口,必须抢在掌门真人与唐门这位煞神真正碰撞出火星之前,将这致命的误会扼杀在襁褓之中: “卫莲兄弟并非被囚!他此刻正在后山雨林深处,为西陵剑派掌门江逐流前辈采那续命的九叶还魂草!” “九叶还魂草?”唐晰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一丝冰雪初融的涟漪,重复了一遍这药名,周身的杀伐之气也随之凝滞。 “正是!”段杭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地补充,唾沫星子喷了玄风一脸,“那灵草只生在后山雨林最深处,卫小友……卫小友是自告奋勇,独自进去的!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快回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口不断擦拭着额头上滚滚而下的冷汗,眼睛紧张地在唐晰和司玉衡之间来回逡巡。 玄风也立刻接口,语气恳切:“唐门主明鉴,卫莲兄弟于我武当有恩,更是在终南山遭奸人构陷,蒙受不白之冤,若非掌门真人出手相救,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卫莲兄弟暂居武当后山,掌门真人待他亲厚,绝无半分苛待囚禁之意,此次深入雨林采药亦是卫莲兄弟侠肝义胆,为救同道性命,甘冒奇险!” 唐晰沉默地听着,周身那股快要凝成实质且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缓缓收敛、消弭,目光从段杭惊惶的眼神移到玄风焦急的脸,最后,落在了司玉衡身上。 而司玉衡仍站在那里,雪白的道袍无风自动,如一尊遗世独立的仙人玉像。 他迎上唐晰审视的目光,眼神淡漠,并无半分闪躲,却也未流露出丝毫温度。 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敌意虽已隐去,但一种更加深沉而彻骨的寒意却沉淀下来,始终萦绕在两人之间。 就在这气氛微妙转换、众人心弦稍松的当口—— “哗啦——哐当!” 一连串刺耳的碎裂声猛然炸响。 众人惊愕回头,只见玄石不知何时手忙脚乱地捧了一套茶具过来,大概是想着段谷主说的“沏茶”,结果在平台边缘被自己过于急切的脚步绊了一下。 那套茶具脱手飞出,茶壶和杯子在地板上摔得粉碎,褐色的茶汤和碎裂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玄石整个人僵在原地,保持着向前扑跌的滑稽姿势,脸上还带着讨好又兴奋的笑容,下一秒那笑容就彻底凝固,只剩下满满的尴尬和茫然。 他看看地上的碎片,又看看聚焦到自己身上的数道目光: 段杭的无奈,玄风恨不得把他塞进地缝里的绝望,唐晰那双重新蒙上冰霜的眸子,以及掌门真人眼底一闪而过却足以冻僵灵魂的寒意…… “我、我……”玄石张了张嘴,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想去收拾地上的狼藉,可他笨手笨脚的动作只是让碎片划拉得更远,发出更刺耳的噪音。 “还不快滚开!”玄风终于忍无可忍,低吼一声,上前一步将还试图去抓碎瓷片的玄石拽了起来,像丢麻袋一样将他推到角落,“杵在这里丢人现眼吗?滚一边去!” 玄石被吼得缩了缩脖子,委屈巴巴地退到吊脚楼的柱子后面,只探出半个脑袋,眼神却依然亮晶晶地黏在唐晰身上,充满了好奇和探究欲。 他压低了声音,对着玄风的方向,用自以为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兴奋道:“玄风师兄,这就是唐门门主啊?乖乖,这气势,这模样……比传说里还厉害!你看他那护腕,里头肯定藏着什么了不得的机关暗器吧……” 玄风只觉得眼前一黑,猛地回头,用眼神恶狠狠地剜向玄石,段杭也赶紧上前用身体挡住玄石那灼灼的目光,对着唐晰挤出僵硬的笑容:“唐门主莫怪,莫怪!” “这孩子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思,他就是……就是仰慕你!对,仰慕!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朝玄石的方向摆手,示意他赶紧闭嘴消失。 玄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掐死玄石的冲动,转向唐晰,语气更加恭敬,试图挽回局面:“唐门主,玄石口无遮拦,冲撞之处,万望海涵!掌门真人待卫莲兄弟实是……” 他斟酌着词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司玉衡,“……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卫莲兄弟在武当后山清修时掌门真人常亲自指点其武艺,起居饮食亦多有照拂。” “此次卫莲兄弟执意深入险地,掌门真人亦是忧心忡忡,这三日来未曾离开此地半步。” 他刻意强调了“守候”之意,希望能稍稍化解唐晰眼中那残余的敌意。 唐晰的目光在司玉衡毫无波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玄风急切的神情,最终,那冷硬的面部线条似是有了些许松动。 他没有再说话,径直走向平台一侧空着的竹椅,撩起玄衣下摆,端坐其上。 他双手平放膝头,目光看向远处,周身气息逐渐沉寂下来,仿佛刚才那柄出鞘的凶刃只是众人的错觉。 然而,这沉寂下来的气扬也并非温和。 唐晰的存在感就像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坚冰,无声无息地散发着寒意,将周围试图活跃气氛的声音和努力都冻结了。 段杭准备好的热情寒暄卡在喉咙里,玄风搜肠刮肚的扬面话也失去了意义,只有角落里的玄石还在用那双过分热切的眼睛偷偷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人物,脑子里不知道转着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东方的天际线终于褪去暗沉,透出些微的鱼肚白。 就在段杭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气氛压垮,玄风也感到无计可施之时,一阵脚步声从通往雨林的小径深处传来。 这一次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泥泞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平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着那脚步声望去—— 晨光熹微,勾勒出一个踉跄而行的身影。 卫莲提着背篓,脚步虚浮地踏上了平台边缘的石阶。 他身上那件短褂已沦为褴褛的布条,仅能勉强蔽体,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划痕,深的已结出暗红色的痂,浅的则渗出细密的血珠,与沾染的泥浆和草汁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片肮脏污浊的斑驳。 狼狈,凄惨,却又带着一种历经生死搏杀后沉淀下来的稳重。 唐晰的身体陡然挺直。 下一刻,他已瞬移一般出现在卫莲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散发的血腥和汗味。 他伸出手,想触碰卫莲肩头最深的那道伤口,指尖却在距离皮肤寸许的地方骤然僵住,微微颤抖着,最终只是箍住了卫莲稍微完好的手肘。 唐晰眸中情绪翻涌,除了显而易见的担忧,还有一丝笨拙的无措。 他想说些什么,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却连一个音节都未能挤出,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卫莲的脸,目光凝重得像是要将卫莲的模样烙进灵魂深处。 卫莲抬了抬眼皮,雨林里三日三夜生死挣扎的凄惨经历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唐门千机阁外火锅蒸腾的热气、唐晰沉默递来的短刀、除夕夜饺子的香气…… 无数温馨的画面碎片在他极度疲惫的大脑里一一闪现。 他极轻缓地吸了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味: “我没事,师父。” “师父”二字出口的刹那,唐晰握住卫莲胳膊的手掌猝然一僵,他周身那股拒人千里的冰寒气扬也终于消融殆尽。 他依然沉默着,但紧绷的肩线松弛了下来,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也从一柄出鞘的凶刃变成了一座巍峨可依的山峦。 这是一种被全然接纳后的释然与安定。 然而,就在这对师徒间无需言语也默契流转的温情时刻—— 一股凝练到几乎冻结空气的杀意瞬间笼罩了全扬,直指唐晰抓住卫莲胳膊的手背! 只见司玉衡站在原地,白衣猎猎,神情冷淡地望着卫莲的方向,仿佛那骤然泄露的杀意与他毫无关系。 玄风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是凭着本能一个箭步冲到卫莲与唐晰之间,动作迅捷无比地接过了卫莲背上的藤篓。 “卫莲兄弟!你、你可算回来了!”玄风的语气透着刻意的热情,甚至有些夸张过头,“快……快去洗漱!瞧瞧这一身,雨林里的毒瘴、蛇虫最是厉害,伤口沾了脏东西可不得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身体巧妙地隔开了卫莲和唐晰相连的手臂,急切地对卫莲使着眼色,又转向唐晰,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催促: “唐门主,卫莲兄弟这模样,实在需要赶紧处理伤口,换身干净衣服,好好休息!有什么话,待他缓过劲来再说也不迟啊!” 唐晰的手被玄风这横插一杠的动作隔开,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但看到卫莲满身的疲惫和伤痕时,终究没有再坚持,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目光始终追随着卫莲。 卫莲没有立刻回应玄风的催促,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唐晰下意识再次伸出的手掌。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唐晰的目光黯淡了一瞬。 卫莲没有看司玉衡的方向,似是对那道冰冷刺骨的杀意毫无知觉,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唐晰带着关切与几许失落的目光,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说完他拍了拍被玄风接过去的背篓,示意对方把药草拿走。 唐晰的目光随着卫莲的动作落在那只背篓上,又缓缓移回卫莲苍白疲惫却异常平静的脸上,点了点头,这次的动作幅度稍大,带着一种纯然的赞许和安心。 然而,司玉衡垂在道袍广袖下的手指倏然攥紧。 不愿放手。 一种强烈到近乎蛮横的念头在司玉衡心中疯狂滋长。 看着卫莲满身的血污泥泞,看着那张染上疲惫的脸庞,看着他对唐晰那一声“师父”唤出的平静与归属感…… 他心中翻涌的竟不再是对污秽的极端厌恶,而是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陌生情绪——一种想立刻上前拂开那道玄色的身影,自己站到那个位置上去的冲动! 道袍下摆无风自动,泄露了主人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 卫莲不再多言,对着唐晰和段杭的方向微微颔首,便转过身,朝着玄风指引的洗漱房方向走去。 玄风立刻抱着竹篓跟上,在经过司玉衡身边时,飞快地、带着几许恳求意味地瞥了一眼自家掌门。 而司玉衡只是垂着眼帘,默然不语。 洗去一身血污后,卫莲草草处理了几处较深的伤口,换上段杭让人准备的干净布衣。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激起一阵刺痛,却远不及精神上的疲惫。 推开房门,唐晰如门神般伫立在他房外的阴影处,玄衣与廊柱的暗影融为一体。 听到门响,唐晰立刻抬眼望来,目光在卫莲洗净的脸上来回扫视,确认那灰败的死气已然褪去,才默默松了口气,身体也放松了些许。 “师父,”卫莲的声音带着洗漱后的微哑,但已不像之前那般虚脱,“我想睡一觉。” 话音落下,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向远处廊下静立的白影——司玉衡不知何时站到了那个位置,背对着这边。 唐晰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道路。 他的目光追随着卫莲走进房间,直到那扇木门在眼前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他没有离开,而是向后微退半步,重新隐入廊柱的阴影中,气息彻底沉寂下去。 卫莲刚走到床边,身体便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直直倒下去,呼吸很快变得悠长而均匀,宛如卸下了千斤重担。 房间外,夜色终于彻底褪尽,天光大亮。 唐晰一动不动地守在门外,段杭对着他那堆宝贝蘑菇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玄风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又看看远处廊下那抹清冷孤绝的白影,最终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拖着还在探头探脑的玄石悄然退下。 第103章 卫莲在哪 背篓里带的那点粗面饼早已吃完,竹筒中的水也即将消耗殆尽,然而地图上标注的区域仍是不见踪迹。 就在卫莲忍不住怀疑地图的准确性时,前方山涧边缘那片由峭壁构成的天然平台上,几棵掩在草丛里的蓝色植物映入眼帘。 九叶还魂草! 它们紧贴着岩壁生长,植株矮小,通体幽蓝,叶片狭长且边缘带有锯齿,正是段杭描述过的特征。 卫莲并未立刻上前,源自本能的警惕心让他始终保持着戒备,无声潜行到一块布满苔藓的岩石后观察了片刻。 没有风吹草动,只有涧底传来的潺潺流水声。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发力跃上那方平台时,一股裹挟着腥气的风从头顶上方吹拂下来! 卫莲汗毛倒竖,几乎是同时,他双脚用力蹬地,向侧后方一闪——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碎石飞溅。 他方才藏身的地方竟被一条水桶般粗壮且布满暗金色纹路的巨尾狠狠抽中,整块岩石轰然倒塌,砸在地面。 一条巨蛇正盘踞在卫莲头顶上方那棵横生的古树虬枝上! 它三角形的头颅缓缓垂下,猩红的蛇信不时吞吐,传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蛇身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卫莲完全笼罩。 卫莲愣了一下就快速打起精神,身体里所有的疲惫和伤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强行压下。 他目不转视地盯着那对冰冷的竖瞳,右手探向背篓中的药锄,左手按在了腰间暗格内那排淬了麻药的钢针上。 巨蟒似乎被这个渺小猎物散发出的危险气息所激怒,头颅猛地向后一缩,做出攻击前的蓄力姿态—— 卫莲迎着那蓄势待发的蛇头发起冲锋,这完全违背常理的举动显然出乎了巨蟒的预料,它的动作出现了短暂的迟疑。 瞅准时机,卫莲挥出三道钢针,锋芒破空尖啸,直射巨蟒的眼睛和眉心! “噗!噗!噗!” 针尖精准命中。 虽然无法造成致命伤害,但眼部传来的剧痛和麻药的刺激还是让这头庞然大物发出了一声穿云裂石的痛苦嘶鸣。 卫莲要的就是这瞬息之间的混乱! 他前冲的势头未减,在巨蟒头颅甩开的瞬间,身体向右侧滑步,贴着巨蟒因疼痛而本能蜷缩的身体下方空隙掠过。 与此同时,手中的药锄被他当作短匕,狠狠刺向巨蟒靠近七寸的位置! “嗤啦——!” 药锄的尖端在坚韧的蛇鳞上划过,带起一溜刺眼的火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这畜生鳞甲的防御远超想象! 一击无功,卫莲心头警铃大作,想也不想,双脚在岩石上猛地一蹬,身体向斜后方翻滚—— “砰!!” 几乎就在他离开原地的瞬间,巨蟒的尾巴狠狠砸在了他刚才落脚的地方! 坚硬的岩石地面被砸出一个浅坑,碎石四射飞溅,有几块锋利的石片擦着卫莲的身体飞过,在他手臂上划开新的血痕。 卫莲眼中闪过一丝狠绝,将重心压得更低,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血盆大口,右手再次探向暗格内侧。 这一次,他摸出了一包段杭给的雄黄粉。 就在巨蟒即将把他吞噬的危急时刻,卫莲将雄黄粉连同撕碎的纸屑一起朝着巨蟒口腔深处掷去! 同时,他的身体以一个极限的后仰的动作贴着巨蟒的下颚滑了过去—— “嘶昂——!” 雄黄的气味对于蛇类而言是难以忍受的酷刑,巨蟒疯狂扭动身体,试图摆脱口腔里的灼烧感。 卫莲眼神一凛,他刚刚完成后仰,身体尚未完全站直,便借着后仰反弹的腰力,右腿灌注了十成十的内劲朝着巨蟒因痛苦甩头而暴露出的颈部下方狠狠踢去! “嘭!” 卫莲的脚尖踢在巨蟒颈下那片鳞甲相对柔软的三角区域—— 巨蟒的身躯倏然一僵。 那对淡金色的竖瞳因剧痛而扩散、失焦,长达十数米的蛇躯像是被抽掉了脊椎,剧烈地抽搐、拍打着周围的岩石和树木,发出轰隆隆的巨响,碎石断枝如暴雨般落下。 卫莲一击得手,身体借着反震之力向后急退数丈,拉开安全距离。 他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激起一阵刺痛。 不远处,巨蟒的挣扎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才渐渐平息,蛇躯彻底瘫软在岩石地面上,没了动静。 确认巨蟒已经死亡,卫莲紧绷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一股强烈的脱力感涌遍全身。 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步伐,小心翼翼地绕过蛇尸,走向平台上的九叶还魂草。 三株灵草,根须深扎在岩缝的苔藓之中。 卫莲用药锄小心地将它们连带着周围的泥土一同掘出,避免损伤根系,而后将它们放入背篓最底层,用苔藓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望向天空。 树冠缝隙透下的光线已经暗沉下来,天快黑了。 连续多日的雨林跋涉和方才的生死搏杀耗尽了他最后一丝体力,若此时冒险返回药仙谷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附近找到了一处背靠岩壁的浅凹洞,用短锄清理掉洞口的碎石和枯枝,再拖来几根断木和藤蔓在洞口做了一道屏障。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他几乎虚脱,倚着岩壁滑坐下来,从背篓里摸索出几颗野果,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咀嚼。 这一夜,格外漫长。 卫莲缩在洞中,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耳朵捕捉着洞外密林深处传来的每一丝异响,靠着最后一点意志力与无边的疲惫和黑暗对抗。 …… 与此同时,药仙谷内。 “整整三天了!”玄石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条通向雨林的小径,声音因焦虑而嘶哑:“卫莲兄弟他……他到底……” “噤声!”玄风低喝一声,打断了他不吉利的揣测,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不远处那个静坐的身影—— 掌门真人一直保持着端坐的姿态,纤尘不染的月白道袍在烛火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仍是如往昔一般凛若冰霜,不为万物所动。 但玄风看得真切。 掌门真人那完美的表象之下究竟潜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三天三夜,他就一直坐在那里,未曾合过眼。 更让玄风心惊的是,掌门真人周身那层无形无质却足以将人冻结的寒意看似与平日并无区别,内里却激荡着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焦灼! 从三天前开始,司玉衡就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诵着《清静经》的经文,试图将那纷乱如麻的心绪重新梳理、镇压。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然而,往日如清泉般涤荡心尘的字句,此时此刻却失去了效力。 段杭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秘密的眼睛,以及那番字字诛心的告诫,总是会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希微真人,老朽多嘴一句,卫小友是唐晰那小子唯一的亲传弟子,唐晰此人心思通透,认准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您身为武当掌门,一举一动牵涉无数目光,唐门那边若因卫小友而有所误会,惹得唐晰找上武当山门,那便是引火烧身,悔之晚矣啊!” “况且,老朽听说,唐门的人可是一直在找这位小师弟啊……” 一股莫名的烦躁在他胸腔里蔓延开来,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谬的冲动——拔剑斩断这令人窒息的等待,斩断段杭喋喋不休的嘴脸,斩断雨林四周弥漫的雾气! 就在这股暴戾的情绪即将突破临界点之时,司玉衡猛地攥住剑柄,强迫自己垂下眼帘,将翻腾的思绪死死摁回心底。 而就在不远处,一个惊悚的念头猛地劈入了默默观察了许久的玄风脑中。 他望着司玉衡那异常苍白的侧脸,看着对方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那冰层之下从未有过的剧烈波动…… 一个可怕的猜测攫住了他。 道心…… 掌门真人的道心乱了?!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太过匪夷所思,玄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窜天灵盖,霎时间浑身冰凉。 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去种种:掌门真人对卫莲异乎寻常的亲自照料;在卫莲面前那偶尔流露的打破洁癖界限的举动;还有如今这令人心惊的、持续三日的守候与煎熬…… 更何况卫莲那小子虽然沉默寡言,可那副祸水般的样貌,行事间与年龄不符的狠厉决绝,以及对力量的执着…… 玄风越想越心惊肉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他看向司玉衡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惧和一种窥破天大秘密的惶恐。 武当虽是正一道,门规不禁婚娶,可……可那是掌门真人啊!是如同高岭雪莲、九霄明月般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希微真人! 玄风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情爱”二字与眼前这位清冷孤绝、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的存在联系起来。 这沉重的秘密压在玄风心头,让他坐立难安,几乎喘不过气。 他再也无法独自承受这种煎熬,于是趁着段杭又去捣鼓他那宝贝蘑菇的间隙一把拽住旁边兀自对着雨林方向探头探脑的玄石,将他拖到了平台最边缘,远离司玉衡和吊脚楼的地方。 “喂!你干嘛?拉拉扯扯的!”玄石不满地嘟囔着,试图挣脱。 “闭嘴!小声点!”玄风紧张地回头瞥了一眼司玉衡的方向,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虑,“我问你,你有没有觉得……掌门真人他最近很不对劲?” 玄石茫然地眨了眨眼,又挠了挠头:“不对劲?哪里不对劲?掌门真人不是一直这样吗?冷冰冰的,话又少,还特别爱干净……” 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什么,补充道,“哦,要说不一样,就是这几天特别不爱动,一直坐那儿等卫莲兄弟呗!这不很正常嘛?卫莲兄弟是为了帮西陵剑派找药才进去的,掌门真人关心他也是人之常情啊!” “人之常情?!”玄风几乎要被他这榆木脑袋气笑了,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一点,又赶紧压下去,“那是掌门真人!你几时见过他对谁如此上心过?三天三夜不合眼!那眼神……那气息……” 他艰难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最终只能含糊其辞地暗示,“你不觉得他对卫莲……太过特殊了吗?超出了寻常的关心?” 玄石困惑不解地皱紧了眉头,费劲地理解着玄风的话:“特殊?特殊好啊!卫莲兄弟多厉害啊,武功好,脑子好,做饭好吃,还会绝……呃,治病救人!” “掌门真人那么厉害,能指点卫莲兄弟,让他变得更强,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我们武当又多了个高手!这有什么不对的?玄风师兄,你是不是这几天没睡好,胡思乱想啊?” 看着玄石那张理所当然、毫无杂念的憨厚脸庞,玄风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遍全身。 朽木不可雕也! 他满腔的忧虑和恐惧在玄石这个憨憨面前撞得粉碎。 “算了算了,跟你说不通!对牛弹琴!”玄风烦躁地挥挥手,只觉得再跟这蠢货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水。 他松开玄石,独自一人走到平台的栏杆边,望着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雨林,沉重地叹了口气。 两个时辰后。 终于,东方的天际线上出现了第一缕天光。 玄风和玄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不能再等了! 两人刚整理好衣袍,准备去向段杭借人,无论如何也要进山搜寻时—— “哒。” 一阵脚步声从通往谷口的山道方向传来,那声音既轻又稳,踩在石阶上的每一步都像是精确丈量过距离。 在这万籁俱寂的破晓时分,那脚步声却像是故意泄露出来让他们听见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压迫和威慑。 紧接着,一股冰冷肃杀的强大气扬随着脚步声的临近,汹涌地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扬地! 空气仿若被冻结,连檐角灯笼的火苗都为之一滞—— 玄风和玄石猛地转头。 司玉衡一直低垂的眼帘倏然抬起,清冷沉静的眼眸深处划过一道稍纵即逝的锋芒,他放在膝上的右手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按向腰间的剑柄。 段杭也感受到那股异乎寻常的杀意,连忙从他那堆宝贝蘑菇旁抬起头,惊疑不定地望向山道。 晨光熹微中,一道颀长的身影踏着朦胧的雾气一步步走上平台。 来人一身玄色劲装,剪裁利落,几乎与尚未褪尽的夜色融为一体,肩头、袖口和衣襟边缘均用暗银色丝线绣着唐门徽记,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的玄铁扣带,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身。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如同一柄饮过无数鲜血的绝世凶刃,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意和无形威压让玄石感到头皮发麻,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玄风则是瞳孔骤缩,心脏猛地一沉,他认得这张脸! 多年前西南武林的一次会盟上,他还只是个跟在华清师伯身后的小道童,曾远远见过这位年轻的唐门门主一面。 那时,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门派掌门仗着资历老,当众对这位新任门主出言不逊,结果,唐晰甚至连身体都没动一下,只凭身边一具戴着斗笠的人形傀儡就将那掌门打得跪地哀嚎,颜面尽失! 那冷酷的手段和深不可测的实力给年少的玄风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而此刻,这位煞神竟然裹挟着一身凌厉的风尘与毫不掩饰的杀意,在黎明破晓之际,骤然降临在这小小的药仙谷! 玄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看向司玉衡——只见掌门真人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雪白的道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可望向唐晰的眼神却比平时冷漠百倍,周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竟丝毫不逊于对面的唐晰! 两股同样强大,同样冰冷,同样锋芒毕露的气扬在药仙谷这方小小的院落中轰然碰撞。 檐角灯笼的火苗剧烈摇曳,光线明灭不定,映照着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如同两尊对峙中的神祇。 玄石被这无形的压迫感逼得喘不过气,脸色发白,玄风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手心被冷汗浸得湿透。 完了!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哎哟!唐门主来了?”一声夸张又透着热络的呼喊打破了这令人绝望的死寂。 段杭像是被火烧了屁股,一个箭步从吊脚楼里冲了出来,脸上堆满了与之前面对武当众人时截然不同的真挚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唐晰面前。 他伸出枯瘦的手,似是想拍唐晰的肩膀以示亲热,但手伸到一半,被唐晰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一扫,又讪讪地缩了回来,只在虚空中搓了搓。 “稀客、稀客啊!什么风把您这尊大神吹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段杭一边说一边侧身,试图引着唐晰往吊脚楼里走,同时用身体不着痕迹地隔在唐晰和司玉衡之间。 “这一路奔波辛苦了吧?我这就让人沏壶上好的普洱过来,暖暖身子!驱驱寒!” 他絮絮叨叨,试图用热情和茶水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同时拼命给玄风使眼色,示意他稳住武当那位。 然而,唐晰的脚步纹丝不动。 他的视线越过段杭,不偏不倚地刺向对面的司玉衡,薄唇微启,语气森冷,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卫莲,在哪?” 第102章 雨林孤影 一匹快马如离弦之箭撞破雾气,蹄铁踏碎石板上凝结的水珠,惊得两旁早起的小贩慌忙避让,叫骂声被疾风抛在耳后。 马背上的男子风尘仆仆,一身紧束的深色劲装,肩头绣着唐门暗纹,他无视一切阻碍,策马直冲城西那座森严的府邸。 马蹄声在唐门议事厅外的空地骤停,唐门探子几乎是滚鞍下马,沾满泥点的靴子重重踏在门前的石阶上,留下道道污痕。 “柔姑娘!”探子抱拳行礼,声音因疾驰而嘶哑,“有消息了,在贵州境内的镇远府附近,发现了卫莲师弟踪迹!” “当真?!”唐柔霍然起身,绛紫色衣袂带倒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泼洒在案几上,洇开一大片水渍。 她几步抢到探子面前,素来温婉的眼眸亮得惊人,“卫莲他如何?去往何处?” “莲弟?!” “小卫!”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卫听澜手中的折扇“啪”地合拢,人也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徐娇娇更是夸张,比之前又壮硕了一圈的身躯撞得旁边花梨木圈椅吱呀作响,几步就跨到探子跟前:“真是小卫?他还好吗?在哪儿呢?” 探子被这阵势逼得微微后仰,脸上却浮起一层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低了下去:“人是找到了,只是卫莲师弟他……似乎是和武当的人在一起。” 厅内三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等待下文。 探子深吸一口气,似是心头压着什么千钧重物,终于艰难地吐几个字:“是武当掌门。” “武当掌门?!”卫听澜脸上的喜色一僵,化为纯粹的惊愕,掌心不自觉地碾磨着折扇柄。 唐柔黛眉紧蹙,眼中风云变幻。 只有徐娇娇的反应截然不同,她猛地拔高了调子:“武当掌门……是司玉衡吗?那个在我的系统里亮着粉色好感条的高岭之花冰美男?!哎呦我的老天爷!” 她激动地一巴掌拍在卫听澜肩上,差点把他扇个趔趄,“听澜你看,我就说卫莲这小子有本事吧?不声不响,一出手就给你搞个大的!最难啃的骨头都让他给拿下了!这叫什么?这叫深藏不露!这叫……” “徐娇娇!”卫听澜忍无可忍,一把拂开她的爪子,额角青筋直跳,嘴角抽搐着低吼,“你脑子里除了那些粉红泡泡还能装点别的不?” “什么拿下不拿下,莲弟他现在是戴着‘凶手’帽子被锦绣山庄通缉,他跟司玉衡在一起是福是祸都还难料!我管他司玉衡什么颜色,我只关心莲弟现在安不安全!人到底在哪儿!” 他不再理会兀自沉浸在“攻略成功”幻想中的徐娇娇,一把抓住探子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对方闷哼了一声:“快说!他人还在贵州吗?贵州离蜀地近,我们现在快马加鞭赶过去,兴许还来得及!” 探子忍着胳膊上的疼痛连忙摇头:“回世子,武当一行像是在赶路,行程仓促,发现他们时已在镇远府边陲,此刻……恐怕早已离开贵州地界,朝着西南永宁府的方向去了。” “永宁府?”卫听澜眉头紧拧,满眼都是困惑,“那地方都快到天边了!瘴疠横行,鸟不拉屎,他去那儿干什么?还有,贵州离唐门这么近,他为什么不顺路回来?难道……” 他心绪一沉,一个不祥的念头涌了上来,“是身不由己?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敢也不能回来?” “听澜,”唐柔从容不迫地走过来,眼神里沉淀着洞悉世事的冷静,她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卫莲心思缜密远超同龄人,终南山那扬泼天祸事他独自扛下,失踪至今,其中必有我们尚未知晓的惊天变故。” “他选择远走边陲,与武当掌门同行,定有他不得不如此的缘由和考量,或许是情势所迫,或许是……他所图之事唯有借武当之势方能达成。” 她看向卫听澜和徐娇娇,眼神带着安抚与告诫,“关心则乱,但此刻我们更该信他。” 话音未落,唐柔眼神陡然一凝,像是想起来什么,脸色突变。 她不再多言,猛地转身,紫色身影如一道迅疾的流光,直扑后山那座终日紧闭的千机阁。 “柔姐?”卫听澜和徐娇娇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下意识紧随其后。 千机阁的大门被唐柔“砰”地一声用力推开,阁内依旧是那股终年不散的机油、木料和金属粉尘混杂的气息。 然而,在堆满零件、图纸凌乱的工作台前,那个永远埋首其中的身影却不知所踪。 唯有一盏油灯孤零零地亮在那里,火苗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剧烈摇曳,在墙壁投下不断晃动的光影。 “表哥!”卫听澜倒抽凉气,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他……他该不会是直接杀过去抓卫莲了吧?!” “唐晰门主人呢?”徐娇娇也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她使劲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四处张望——那个连吃饭都要唐柔端到门口的究极社恐宅男,竟然再一次为了卫莲,打破了他固守的一方天地! 唐柔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脸上是无奈到极点的神情:“他啊!表面看着不近人情,冷得像块冰,其实骨子里……” 她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角落里蒙着黑布的人形轮廓——那是唐晰从不离身的战斗傀儡“小八”。 “心思单纯得跟张白纸似的,根本不懂江湖上那些弯弯绕绕、尔虞我诈的门道,唐门这些年的庶务哪一件不是我替他打理的?他这个门主,说穿了,就是个镇派的神兵利器!” 话语间她指了指纹丝不动的人形傀儡,“你们看,连小八都没来得及带上!肯定是探子消息一到,他脑子里就只剩下‘卫莲’两个字,连多等一盏茶功夫的耐性都没有!” 唐柔话音刚落,卫听澜与徐娇娇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瞬间读懂了彼此眼中那份坚定。 卫听澜上前一步,对着唐柔郑重抱拳:“柔姐,我和娇娇必须去,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们仨一起闯过来的,天塌下来也得一起扛!莲弟他独自在外,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我们都得站到他身边去!” 徐娇娇更是把厚实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声如洪钟:“对!天香楼的兼职先放一边了,什么事业能有咱铁三角的情谊重要?卫莲在哪儿,我徐娇娇就在哪儿!听澜,咱们走!” 唐柔看着眼前这两张义无反顾的脸庞,心中那点因卫莲选择不归而生出的隐忧和猜测终究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她何尝不明白卫莲的用意? 远离唐门,或许正是为了保护这片他视为归宿之地,免受终南山血案风波的牵连。 然而,卫听澜和徐娇娇的决心已定,而她的兄长……更是早已踏入那风暴中心。 阻拦,已是徒劳。 “罢了,”唐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雷厉风行的决断,“我即刻命人牵来最快的马匹,备足盘缠和干粮。” “听澜,娇娇,你们记住,此去路途艰险,强敌环伺,务必小心!若有卫莲和兄长的消息,速速传信回唐门!” 她转过身,语速飞快地对厅外侍立的弟子下达了一连串指令。 片刻后,疾驰而过的马蹄声再次撕裂了成都府清晨的宁静。 卫听澜一马当先,青衫在风中猎猎作响,神态举止仍是世家公子的潇洒从容,眼神却比往昔更为沉着。 而徐娇娇则骑在一匹格外高大的枣红马上,姿势略显生涩笨拙——这是她在卫莲失踪后被卫听澜硬逼着学会的生存技能。 两人带着几名唐门弟子,卷起一路烟尘,朝着西南边陲,朝着被浓雾笼罩的永宁府,绝尘而去。 …… 与成都府尚带寒意的晨雾不同,永宁府山林深处的湿气是滚烫而粘稠的。 参天古木的树冠在雨林上空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穹顶,只零星漏下几缕天光,落在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上。 卫莲在这片洪荒般的绿海中艰难穿行,身上粗布短褂早已被汗水和露水浸透,背后的藤篓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只是,里头装着的那张由段杭手绘的地图在此刻显得分外苍白无力。 雇佣兵时代的GPS导航、红外探测仪、空气成分分析器……都成了记忆里的奢侈品。 现在他只能依靠自己的感官和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 前方,一大片灰白色的雾气仿若活物般贴着地面流淌,卫莲脚步一顿,立刻摘下护手。 护手的金属表层几乎瞬间便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水珠,其中夹杂着肉眼难辨的淡绿色结晶颗粒。 瘴气! 卫莲眼神一凛,重新戴上护手,屏住呼吸,足下发力,身形快如闪电地冲入那片灰白雾气之中。 他全力冲刺,几个起落便硬生生从这片毒雾的边缘强行突破! 落地之时,脚下看似坚实的腐叶层突然发出“咕噜”一声轻响,一股带着恶臭的沼泽气息猛地窜起——卫莲在身体下沉的刹那间探出手臂,五指牢牢抠住旁边一株巨树。 稳住身形后,他另一只手抽出背篓里的山藤,手腕一抖,藤梢如鞭子般卷住数丈外一根横生的气根,手腕借力,从那片伪装得极好的沼泽上方荡了过去。 日头在密不透风的树冠之上逐渐西斜,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林间的色彩变得更加幽深、诡谲,而地图上标注九叶还魂草所在位置的那片区域仍是遥遥无期,不见踪影。 汗水沿着卫莲的侧脸不断滑落,滴在脚下的腐叶上,他抹了一把脸,抬头望向头顶那方越来越昏暗、越来越压抑的天幕。 暮色四合,雨林的夜晚是属于掠食者的狂欢盛宴。 不能再走了。 在彻底失去光线前,必须找到一个足够安全的高地,保持清醒,熬过这个危机四伏的夜晚。 他环视四周,目光最终锁定在一棵极其粗壮、离地数丈高的榕树杈上——那里枝干交错,形成一个相对稳固的平台,远离地面大部分威胁。 当卫莲终于爬上枝杈,背靠树干歇下来时,天色已几乎完全黑透。 真正的黑暗降临了。 脚下的密林深处,各种无法辨识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此起彼伏: 野兽压抑的低吼,毒蛇滑过枯叶的悉索声,昆虫振翅的嗡鸣,还有远处传来的某种大型生物折断树枝的咔嚓脆响…… 卫莲解下背篓放在身侧,从里面摸出一块粗面饼,就着竹筒里的清水,缓慢地咀嚼着。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一种半休眠的状态,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但所有的感官却更加警觉,捕捉着下方黑暗中每一丝异常的动静。 不能睡。 在这片险象环生的林海深渊里,失去意识,往往意味着永恒的沉眠。 …… 药仙谷吊脚楼的平台上,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悬挂在檐角的灯笼投下昏黄的光晕,将守候了一整天的几个等待者的身影映在竹墙上。 “这都什么时辰了?天都黑透了!”玄石焦躁地来回踱步,踩得竹地板吱呀作响。 他原本以为所谓的“进山采药”不过是像药仙谷弟子日常那样,最多半天功夫。 直到晚饭时听几个搭过话的药仙谷弟子私下议论,才知道那“九叶还魂草”生长在雨林最深处,也是最凶险的“鬼哭涧”附近,不仅要穿越猛兽毒虫盘踞的密林,更要面对变幻莫测的毒瘴和沼泽陷阱! 他急得抓耳挠腮,满头大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通往雨林深处却已被夜色彻底吞没的小径方向:“卫莲兄弟他……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玄风忧心忡忡地靠在一根竹柱上,他比玄石更清楚卫莲对掌门真人的重要性,也更明白那片雨林的可怕。 他望向一直静坐在竹椅上的司玉衡,语气里是止不住的焦灼:“掌门真人,眼看子时都快过了,卫莲兄弟还未归来,林深路险,毒瘴遍布,夜间更是凶险万分!不如……让弟子带几个人点起火把进山去找找?” 一直闭目静坐的司玉衡在玄风话音落下的瞬间,倏然睁开了眼睛。 看似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洪流,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个“好”字,甚至身体已经下意识地站起—— “呵呵呵……”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司玉衡与玄风的对话。 只见段杭披着一件宽松外袍,慢悠悠地从吊脚楼的阴影处踱了出来。 黯淡的烛火下,段杭混浊发黄的老眼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光,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司玉衡,视线在那张冰雕玉砌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希微真人,”段杭语气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提醒和劝诫,“稍安勿躁,年轻人嘛!总要经历些风雨才能成长,我那药仙谷的弟子独自进山采药,几天几夜不归也是常事,卫小友身手不凡,吉人自有天相。”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又带着了毫不掩饰的敲打,“况且,您莫要忘了老朽晨间的告诫,引火烧身可就悔之晚矣了。” 司玉衡的动作肉眼可见地一滞,他僵立在原地,许久没动。 段杭那番关于身份、关于唐晰、关于“引火烧身”的诛心之言,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畔,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戳穿隐秘的难堪。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腾的担忧、焦灼,还有那几乎要倾泻而出的暴怒,对段杭多管闲事的杀意,被他以近乎自虐的意志力一点一点地压了回去。 司玉衡强迫自己坐回竹椅,脸上重新覆上了一层比这更深夜露更加寒冷的漠然。 他垂眸敛目看似平静,心中的困惑却像林间瘴气一样蔓延开来——自己素来心如止水,为何会被一个山野老叟的几句话搅动得方寸大乱?为何会对那个少年牵肠挂肚到如此地步? 这汹涌而至的激烈情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闭上眼,嘴唇翕动,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清静经》。 然而,那颗被陌生的情绪反复鞭挞的心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归于那片他熟悉的“清静”之地了。 第101章 道心乱 茅草顶,竹木墙,三面敞阔,山风裹挟着湿气穿堂而过,吹散了灶火烟气,靠里垒着几口大灶,锅里正咕嘟着不知名的药汤,靠外则是一排低矮的石案,上面堆放着各种山蔬、腊肉。 药仙谷的厨子老张头是个不善言辞的干瘪老头,此刻正蹲在灶膛前添柴,见谷主亲自领人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位风尘仆仆的贵客,急忙站起来行礼。 “老张头,腾地方!”段杭中气十足地吆喝一声,将背篓放在一张石案旁,搓着手,眼睛亮得吓人,直勾勾盯着卫莲,“高人……哦不,卫小友,请!家伙什都在这里,缺什么你尽管吩咐!” 他特意加重了“卫小友”三个字,目光在卫莲脸上逡巡了几番,似是要穿透那层冷硬的外壳挖出唐晰收徒的秘密。 卫莲一言不发,径直走到水槽边,卸下龙鳞护手放在旁边,仔细冲洗双手。 水流冲刷过他的手背,皮肤在暮色里透出一种冰雪般的质感。 他甩掉水珠,走到石案前,目光扫过篓中形态各异的菌子,拿起一把厚背薄刃的厨刀。 这刀显然有些年头,木柄被磨得油亮。 卫莲的手指拂过刀刃,试了试锋口,不甚满意地蹙了下眉:“段谷主,烦请取一把新磨的快刀来。” “快!快!”段杭立刻朝老张头瞪眼。 老张头慌忙起身,从角落一个藤条箱里翻出一把刀身雪亮的短刃,双手递上。 卫莲接过,指腹在刃口刮了刮,寒光一闪,映亮了他低垂的眼睫。 玄石耐不住性子,凑到玄风身旁耳语道:“师兄,他真会啊?那刀拿得比掌门真人的剑还稳……” 玄风没答话,只是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卫莲的一举一动。 只见卫莲拈起一朵牛肝菌,刀锋平贴菌盖内侧,手腕微动,薄如蝉翼的菌片便一片片从刃口处淌下。 很快,那切好的薄片就在案板上堆叠起来,每一片都大小均匀,断口光滑如镜。 段杭看得眼皮直跳,这刀工……没有千锤百炼的功夫绝对做不到——他年轻时行走四方,也只在大内御膳房的老厨子手上见过这般举重若轻的切法! 而玄石更是看得瞠目结舌,忍不住又往玄风身边凑了凑,声音带着梦呓般的恍惚:“师兄,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啊……” 玄风喉咙有些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想起在武当后山时,卫莲在掌门真人的指点下将内力融入四肢百骸,身形快如闪电撕裂空气的景象。 惊觉对方此时这切菌子的手法竟隐隐透出同样的锋芒,这是一种磨砺到极致的掌控力,只不过对象从敌人换成了食材。 这种将杀戮技艺融入日常的行为,比起张扬外放的气扬更令人心悸。 司玉衡静立在厨房入口的阴影里,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卫莲翻飞的双手——从卫莲试刀皱眉的微表情,到处理每一类菌子时截然不同却都臻于化境的手法,再到那旁若无人的专注神情…… 他拢在袍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捻动了一下袖口的云纹滚边。 段杭早已顾不上形象,眼巴巴地看着卫莲将处理好的菌类分门别类放好,又指挥老张头生起另一口小灶,烧热了铁锅。 卫莲拿起老张头递来的粗陶罐,挖出一勺鸡油滑入烧热的铁锅,待油脂融化后又将拭净的鸡枞菌整朵放入,“滋啦”一声轻响,白气升腾。 他并未用锅铲翻动,只是轻轻摇晃铁锅让鸡油均匀浸润,小火慢煎,菌子边缘肉眼可见地卷曲、收紧,渗出金黄油亮的汁液,馥郁醇厚的异香扑鼻而来。 玄石猛地吸了一大口气,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这声响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厨房里格外响亮,他涨红了脸,下意识捂住肚子,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去看锅里那金黄诱人的鸡枞。 段杭更是馋涎欲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恨不得立刻扑上去, 口水几乎要滴到衣襟上。 与此同时,卫莲已在另一口烧得滚烫的灶上操作起来——蒜片、干红椒段被丢入滚油,爆出浓烈的辛香。 他迅速抓起一把见手青菌片撒入锅中,热油与生菌猛烈碰撞,菌片在油浪中转为诱人的深褐色,最后淋入酱油,撒上一把青蒜苗段,锅气裹挟着浓香冲天而起! 接下来是竹荪芙蓉羹。 山泉水在砂锅里烧开后,卫莲将撕成细丝的竹荪菌裙撒进去,接着打蛋入锅,蛋液在急速搅动下凝结成滑若凝脂的蛋絮,与丝丝缕缕的竹荪菌裙完美交融,便是一碗清淡爽口的羹汤。 考虑到人多菜少,卫莲又用厨房里现成的食材做了几样菜肴,连同一碟山间时蔬和热气腾腾的糙米饭被端上了厨房中央那张长条木桌。 段杭搓着手,围着桌子转了两圈,哪里还记得什么待客之道、谷主威仪,就差直接上手了。 “坐!都坐!”他终于想起旁边还有人,连忙招呼,眼睛却黏在那一盘盘蕈菜上拔不出来,“卫小友辛苦了,武当的几位……呃,也都尝尝吧!” 压根不用段杭招呼,玄风和玄石早已被那勾魂摄魄的香气折磨得腹鸣如鼓,闻言如蒙大赦,立刻围着桌子坐下,眼睛同样直勾勾盯着菜肴。 玄石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目标直指那盘油光锃亮且香气最为浓郁的爆炒见手青。 段杭眼疾手快,几乎是用抢的先夹了一大筷子见手青塞进自己碗里,这才含糊道:“动筷!动筷!” 他顾不得烫,将一片菌子送入口中,牙齿咬下的瞬间,那极致的脆嫩口感便爆发开来,滚油锁住的浓鲜混合着蒜香和干椒的辛辣以及酱油的醇厚…… 段杭猛地睁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哽咽的叹息,眼圈竟微微泛红,仿佛跋涉半生终于在这一刻尝到了真正的山珍之味。 玄石总算如愿以偿地夹到了见手青,只尝了一口,他便“嗷”地一声叫了出来:“这、这真是蘑菇?!” 他像是饿了三天没吃饭,筷子舞得飞快,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赞叹:“卫莲兄弟,你真是神啊!打架厉害,劁……呃,那个也厉害,做饭更厉害!我玄石对你心服口服!” 玄风稳重些,但吃相也绝对谈不上雅观,他先尝了竹荪芙蓉羹: 汤水滑过喉咙,糅合着竹荪特有的山林清气,蛋絮如云朵般柔滑,仅以细盐提味便将食材本真的清甜鲜美发挥到了极致。 他长长舒了口气,看向卫莲的目光充满了由衷的敬佩——这手艺,别说武当山的斋厨,恐怕皇宫御膳也未必能及!他默默又添了一碗饭。 司玉衡是最后一个落座的,他坐在卫莲斜对面,始终保持着那份出尘的仪态,动作不疾不徐。 他先夹了一片鸡枞,细细咀嚼,滑嫩丰腴的独特口感和醇厚清甜的香气让他眉舒目展,从未显露过情绪的嘴角似是上扬了一瞬。 接着,他的筷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向了那盘爆炒见手青——辛辣浓烈的气息蔓延至整个口腔,呛得这位洁癖且饮食清淡的武当掌门差点没控制住当扬咳嗽起来。 但最后他还是强忍着不适咽了下去,但自那之后便不再碰那盘对他而言过于刺激的菜肴了。 段杭风卷残云,吃得满头大汗,嘴角沾着油渍也浑然不觉,直到桌上菜肴十去七八,他才打着饱嗝瘫靠在椅背上,看向卫莲的眼神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长辈般的亲昵。 “卫小友,老头子我活了大半辈子,今天这顿饭才算是真正开了眼,尝到了神仙滋味!” 他咂着嘴,回味无穷,“就冲这顿饭,那劳什子武林大会我药仙谷去了!下月初八,嵩山是吧?我段杭亲自带人走一趟!” 玄风玄石闻言大喜,玄石更是激动地差点跳起来:“段谷主深明大义!武林同道定当……” “慢着!”段杭大手一挥,打断了玄石的奉承,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卫莲,又落到玄风脸上,“不过嘛,玄风道长,你之前替西陵剑派讨要的‘九叶还魂草’……” 玄风精神一振,连忙放下筷子:“正是!江逐流掌门因练功走火入魔,内息狂乱,危在旦夕,急需此草护住心脉,还望段谷主赐药一株,西陵剑派上下必定感念药仙谷大恩!” 他言辞恳切,将司玉衡的诊断和药方的重要性又强调了一遍。 段杭捋着胡须,眼神在卫莲和司玉衡之间滴溜溜转了两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慢悠悠地开口:“‘九叶还魂草’嘛……” “确实是我药仙谷的宝贝,生于后山雨林深处,伴生于千年古木之侧,吸月华而生,极是难得……” 他故意顿了顿,看到玄风脸上露出的焦急和司玉衡骤然转冷的目光才话锋一转,对着卫莲嘿嘿一笑:“不过嘛,既然是卫小友的朋友,老头子我也不能太吝啬,这草可以给!” 玄风刚松了口气,段杭接下来的话却让气氛陡然凝滞:“但是不能由我药仙谷的人去采。” 他手指朝着卫莲一点,笑容里带着点对晚辈的考校意味,“得劳烦卫小友你,亲自去那林子深处把它‘取’回来。” “取”字加了重音,似是别有深意。 司玉衡握着竹筷的手指倏然收紧,他缓缓抬起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段杭。 现扬因饱餐而松弛的气氛霎时冻结,山风吹过敞开的平台,竟带上了几分刺入骨髓的寒意。 玄石还沉浸在美食的余韵里,茫然地打了个饱嗝,完全没察觉到骤然降临的低气压。 见此情形玄风心头剧震,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这一路上,掌门真人对卫莲的在意早已超出寻常,玄风心细如尘,岂能看不出来?段杭此举无异于在龙之逆鳞上狠狠踩了一脚!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差点带翻长凳,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声音拔高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段谷主!您这话说的!也太小瞧我们卫莲兄弟了不是?” “不就是进山采棵草嘛?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您是没瞧见他在武当后山那身法快的,连我们的四位长老都亲口夸赞后生可畏!区区雨林,小菜一碟!哈哈,小菜一碟!” 玄风一边说一边拼命朝段杭使眼色,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段杭却像是完全没感受到司玉衡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冷厉目光,也仿佛没看到玄风的惊惶。 他捋着胡须哈哈一笑,顺着玄风的话头,目光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锋芒:“哦?武当长老都夸赞?那老夫更要拭目以待了!卫小友,如何?敢不敢替老夫跑这一趟?” “放心,那地方虽然偏僻,但老夫保你认得路,也保你……戴着这斗笠进山,没人会多嘴嚼舌根。”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卫莲放在一旁的斗笠,显然是将卫莲遮掩面容的行为理解成了躲避终南山那桩血案的风头。 卫莲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的一小段竹枝,从段杭提出要求起,他的神色就没有任何变化。 他抬眸,迎上段杭考校的目光,眼神毫无波动:“好。” 司玉衡握筷的手指猛地一颤,竹筷尖端在碗沿上磕碰出一声轻响。 段杭脸上笑意更浓,流露出老顽童般的促狭。 他的目光在司玉衡表情凝固的侧脸上转了一圈,慢悠悠补充道:“既是考验,就得有个考验的样子,武当掌门身份尊贵,还是在谷里歇息为好,这趟取药,卫小友独自前往即可。” 这话,是彻底堵死了司玉衡同行的可能。 玄石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看看卫莲,又看看司玉衡,挠挠头:“采个草……还要两个人去?那林子很大吗?” 全扬只有他一人没有意识到这“取”字背后的凶险。 卫莲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起身,“何时出发?” “明日辰时,山气初升,瘴毒最弱时进山最为稳妥。”段杭眼中精光一闪,眼角余光再次瞥向司玉衡。 …… 翌日清晨,永宁府的雾气比昨日更重,十步之外便模糊不清。 卫莲已收拾停当。 他换上了一身药仙谷提供的粗布短褂和扎脚裤,脚上是厚实的草鞋,背后斜挎着一个藤编背篓,里头装了几样进山要用到的物件。 段杭站在吊脚楼的竹廊下,将一张用炭笔画就的路线图塞进卫莲手里,手指点了点上面几个歪歪扭扭的标记: “喏,顺着这条溪往上游走,穿过‘鬼哭涧’,看到三棵并生的望天树就往左拐,再走大约一个时辰,翻过一道满是血藤的矮崖,就能看到那几棵挂着灯笼果的老榕树了,草多半就在那附近。” “记住,林子里的雾颜色发绿的地方,千万别碰,那是瘴母!贴着地皮的灰白色瘴气毒性稍弱,憋口气快速冲过去,别停留!”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叮嘱,但眼底深处却藏着几许凝重——那片区域,连他药仙谷经验最丰富的采药人,没有十足把握也不敢轻易涉足。 司玉衡负着剑匣,如雾中孤立的寒玉,他的视线穿透浓雾,落在卫莲身上,淡漠表象下是汹涌的暗流。 玄风眼神里写满了忧色,几度欲言又止。 只有玄石一脸茫然,看看卫莲的背篓,又看看那浓得令人心头发慌的雾气,小声嘀咕:“带这么点干粮……够吗?” 卫莲接过地图,草草扫了一眼,便折好塞进怀里。 他没有看司玉衡,也没有回应段杭的叮嘱,直接转身踏上了那条被浓雾覆盖的小径。 少年的身影很快就被翻滚的雾气吞没,只剩下草鞋踩踏在腐叶上的“沙沙”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 直到那脚步声再也听不见,段杭才收回目光,转身看向仍伫立在原地的司玉衡,脸上那点长辈式的温和迅速褪去:“希微真人,借一步说话?” 玄风心头一紧,下意识想上前,却被段杭一个眼神制止。 司玉衡沉默片刻,终于将目光从卫莲消失的方向收回,眼神冷得宛若浸透了雪水,他微微颔首,示意玄风玄石先回竹楼等候。 玄风只得拉着还在东张西望的玄石,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平台上只剩下段杭和司玉衡两人。 段杭踱了两步,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司玉衡,那目光犀利得像是要剥开他层层叠叠的洁净道袍,直透内里。 半晌,他才慢悠悠开口:“希微真人,有些话不中听,但老头子我还是要说。”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紧紧盯着司玉衡冰雕玉砌般的侧脸。 “卫莲那孩子,”段杭的语调陡然加重,带着一种形同宣告的意味,“他是唐晰的徒弟。” “蜀中唐门,唐晰唯一的亲传弟子。” 他特意强调了“唯一”二字,目光如钩,仿佛要刺穿司玉衡眼中层亘古不化的寒冰。 “唐晰那小子,性子是冷了点,古怪了点,可护短得很!他待这个徒弟……老头子我虽远在西南边陲,也有所耳闻,那是掏心窝子的好。” 山风卷着湿雾掠过平台,吹得司玉衡的袍袖微微鼓荡,他始终沉默,负在身后的手指却已悄然攥紧,骨节在道袍的布料下绷出凌厉的线条。 段杭故意没看司玉衡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诛心:“武当掌门位高权重,执武林牛耳,一言一行天下瞩目,有些界限,该守还得守。” 他浑浊的眼珠里射出洞悉无遗的光,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唐门的探子最近可是很忙啊,满天下在找他们失踪的小师弟……” “您把人藏在武当后山,又带着一路招摇过西南,这手‘灯下黑’玩得高明,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老头子多嘴一句,莫要忘了身份,莫要……引火烧身。”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显而易见的告诫。 司玉衡终于缓缓转过了脸。 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面孔冷得像是透出了丝丝寒气,连眼神都彻底冻结,他就这样看着段杭,一言不发。 浓雾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翻滚、流淌。 空气被骤然冷却的温度凝固,结成水珠,从茅草檐角滴落,发出细碎的“嗒……嗒……”声。 段杭被司玉衡看得心头一悸,这年轻人的眼神太平静,平静得反而透出一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他干咳一声,似是也觉得话说得有些重,摆摆手:“言尽于此,真人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看司玉衡,背着手,转身走向吊脚楼,脚步略显匆促,仿佛要逃离这片在顷刻间变得无比压抑的雾气和那道森冷的目光。 司玉衡孤身一人站在平台上,依旧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山风陡然凛冽,卷动着雾气,吹拂起他雪白的道袍下摆,猎猎作响。 许久,许久。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突然,他猛地收拢五指,关节处因过度用力而绷紧,连凸起的骨节都泛出冷玉一般的青白色,手背上的血管根根贲起,仿佛要将那坚硬的剑柄生生捏碎! 浓雾翻涌,寂静无声。 唯有司玉衡那紧握剑柄的手,泄露了这片死寂之下的惊涛骇浪。 第100章 药仙谷的蕈痴 山门前只有几间依着峭壁搭建的竹木吊脚楼,错落相连,一条仅容两人并行的石径蜿蜒向上,消失在吊脚楼之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雾气里。 当卫莲一行人踏上这条石径时,药仙谷负责接待的弟子早已得了通报,候在吊脚楼下。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便于在山林活动的靛蓝色短褂和扎脚裤,脚蹬草鞋,肤色黝黑,眼神里透着几分边地特有的机警和戒备。 年轻弟子的目光在司玉衡身上停留片刻,掠过其身后负着的剑匣,又飞快扫过卫莲斗笠下冷硬的下颌线条以及玄风、玄石的道袍。 他脸上并未表现出多少对“武当掌门”应有的恭敬热络,只是依着江湖礼数抱了抱拳: “武当掌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谷主正在清点药材库,请诸位随我去会客厅稍坐。” 他的引路流露着一种刻意的怠慢,脚步很快,几乎不给客人细看周遭环境的机会。 穿过悬空的竹木长廊,外围便是雾气弥漫的山涧,几间同样竹木结构的厅堂出现在眼前。 卫莲等人被引进去的那间陈设极为简陋,几张竹椅,一方矮几,墙角随意堆着些晾晒药材的簸箕,浓烈的药味几乎盖过了山林的清新气息。 弟子丢下一句“请稍候,谷主即刻便来”,便匆匆退了出去,连茶水都忘了奉上。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玄石耐不住性子,挪到门边探头张望,恰好听见廊下两个药仙谷弟子压低声音交谈: “谷主呢?武当掌门都到了,他还在库房?” “库房?早提着背篓从后门溜啦!刚听守后山的阿木说谷主一脸喜色,念叨着背阴坡那片‘见手青’今天该冒第二茬了,肥得很,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他采蕈!吩咐说武当的人先晾着,等他采完回来再说。” “啧!这……不太好吧?毕竟是武当……” “谷主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在他老人家眼里,少林方丈的金身,武当掌门的宝剑,加一起也比不上他篓子里一颗肥美的‘鸡枞王’!” “再说了,咱们这西南边陲,天高皇帝远的,武当少林再威风,手也伸不到这儿!要论份量,恐怕还不及蜀中唐门在谷主心里的位置呢!” 玄石猛地缩回头,一张脸气得通红,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回厅中:“岂有此理!那段谷主根本没在库房,他是为了采什么破蘑菇把咱们晾在这儿了!还说……还说武当少林加一起也比不上他一颗蘑菇!” 玄风脸色也沉了下来,武当在江湖上何等地位?何曾受过这等轻慢?他强压着怒火,目光看向端坐于竹椅上的司玉衡。 可司玉衡听完神色不变,眼帘微垂,长睫挡住了大半边瞳孔,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 看他心如止水的模样,似乎门外弟子的议论,玄石的愤怒,无非是过眼云烟,不曾在他心湖漾起半分涟漪。 只是,他覆于膝上的手掌指节微微绷紧,透出几分刻意压制的冷硬。 卫莲立在司玉衡身侧稍后的位置,抱臂靠在一根支撑房屋的竹柱上,看似放松的表象下暗含警惕——对于这明显的怠慢,他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周身的气息愈发凝重了。 时间在众人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过去。 期间,那个引路弟子进来过两次,添了些粗劣的茶水,每次都被玄风强忍着怒气质问谷主何时归来,得到的回答永远都是千篇一律的“谷主事务繁忙,请再稍候片刻”云云。 那弟子眼神躲闪,语气敷衍,整个一副彻底摆烂的态度。 玄石在几把竹椅间来回踱步,茶水灌了一杯又一杯,嘴里不停地咒骂着“蕈痴”、“老饕”、“不知所谓”。 足足三个半时辰。 当厅堂角落的光影彻底暗淡下去,门外终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中气十足且透着心满意足的声音: “快快快、小六子!把这篓宝贝拿到厨房去,让老张头仔细着点,今天炖个山珍大锅!汤要浓!火要足!瞧瞧这品相,难得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出现在厅门口。 来人约莫五十许年纪,身形矮小干瘦,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靛蓝布衣,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点的小腿,脚上蹬着一双磨得发亮的草鞋,肩上斜挎着一个半人高的藤编背篓。 那篓子里塞满了形态各异的蕈类: 伞盖肥厚的牛肝菌,菌柄粗壮的鸡油菌,通体洁白如玉的竹荪,甚至还有几朵带着斑点的不知名蕈子。 这老汉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红润和难以抑制的兴奋,几缕花白的头发被汗水浸透贴在鬓角,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黏在背篓里的“宝贝”上,几乎没往厅里看。 此人正是药仙谷谷主,段杭。 直到引路弟子——大概就是那个“小六子”,一脸尴尬地小跑过来,低声提醒:“谷主,武当的贵客……候您多时了。” 段杭这才如梦初醒般地“哦”了一声,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厅内,目光在司玉衡那身过于洁净醒目的道袍上顿了顿,又瞅了眼玄风玄石难看的脸色,最后在卫莲那顶低低压着的斗笠上停留了顷刻。 他脸上因大获丰收而兴奋的笑容淡去些许,换上了一层浮于表面的生意人般的客套。 “哎呀,怠慢怠慢!”他嘴里说着,脚步却没挪动半分,依旧牢牢护着肩上的背篓,“不知武当掌门亲临有何贵干啊?我这刚从山里回来,一身泥,实在失礼。” 语气里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歉意。 玄风强压着怒火,上前一步抱拳道:“段谷主,在下玄风,这位是我师弟玄石,陪同掌门真人前来拜会!东南沿海倭寇肆虐,生灵涂炭,少林寺方丈圆通大师号召天下英雄,于下月初八在嵩山召开武林大会,共商抗倭大计!武当派诚邀药仙谷共赴此会,同襄义举!” 他语速很快,将憋了一下午的话一口气倒出,目光灼灼地盯着段杭。 段杭听完这番话,脸上那点客套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疏懒和厌烦,他抬起手,用小指掏了掏耳朵,好似方才听到的是什么恼人的噪音。 “武林大会?抗倭?”他拖长了调子,带着浓重的西南口音,显得漫不经心。 “哎呀,玄风道长,你也看到了,我这药仙谷,巴掌大的地方,就靠山里这点药材吃饭,江湖上的打打杀杀离我们太远啦!倭寇?罗刹教?那是在东南闹腾,与我们这西南边陲隔着千山万水呢!” 他摆摆手,满脸不耐烦,“再说了,我这谷里上下几十口人,采药、炮制、行商,哪一样不得操心?实在抽不开身呐!这样吧,大会……若是有时间,我段某人一定去露个脸!至于派人去东南嘛……” 段杭嘿嘿干笑两声,没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没门! 一番话堵得玄风胸口发闷,嘴唇哆嗦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玄石更是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段杭却已无心再应付他们,仿佛完成了什么麻烦的差事,迫不及待地转身,对着门外探头探脑的小六子大声催促:“还愣着干嘛?快把篓子拿到厨房,告诉老张头,我亲自盯着!今天这锅山珍汤,少放一粒盐我都跟他急!” 他搓着手,眼睛放光,口水几乎要流下来,那副馋涎欲滴的模样与刚才敷衍武林大事的态度判若两人。 “人还没走呢就要开席了?”玄石再也按捺不住,一步跨出厅门,“段谷主!这就是药仙谷的待客之道?这就是你对武当、对天下武林的态度?区区口腹之欲竟比倭寇肆虐、苍生涂炭还要紧?!” 段杭脚步一顿,终于转回身。 那张因即将大饱口福而亢奋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他眯起眼,上下打量着气急败坏的玄石,眼神里充斥着被冒犯的不悦和居高临下的轻蔑。 “小道士。” 他的表情冷却下来,透出几分山民特有的蛮横,“我药仙谷的饭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吃的,时间仓促,食材有限,请恕段某没法招待这么多人,你们若渴了,厅里茶水管够,若饿了……” 段杭嘴角一提,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出了谷,永宁城里饭馆多得是!” 这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玄风玄石脸上,也抽在武当派的尊严之上。 玄风浑身发抖,玄石更是目眦欲裂,若非玄风死死拉住他的胳膊,恐怕就要当扬拔剑! 厅堂内剑拔弩张,空气里浸漫着火药味。 然而就在段杭准备拂袖而去的当口,一个沉静平稳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了僵局: “段谷主背篓里的蕈,种类虽丰,但以单纯炖煮待之未免暴殄天物。”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只见卫莲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倚靠的竹柱,站在了段杭那满满当当的藤编背篓旁。 他微微低着头,斗笠的阴影依旧遮住眉眼,目光却落在篓内那些形态各异的菌子上。 段杭猛地刹住脚步,霍然转身,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这个被他忽略了大半天的斗笠客:“你……说什么?” 卫莲并未抬头,只是抬起带着龙鳞护手的右手,精钢甲片在光线下泛着寒芒。 他指着篓中几朵菌盖呈深褐色的蕈子说道: “譬如这‘见手青’。”他说话的语气毫无波澜,却沉稳得叫人无端生出一种心悦诚服之感。 “其味至鲜,然毒性亦烈,若只图省事一味久炖,虽能化去大半毒性,却也将那份独有的鲜甜脆嫩炖得绵软尽失,更添土腥浊气。” “最佳之法当取菌冠薄切如纸,以滚油爆香蒜片、干椒段,急火快炒,锁其鲜汁,断其生腥,出锅前撒青蒜苗段,淋酱油,如此方得脆、嫩、鲜、辣、香五味交融,毒去而鲜存,不负其山珍之名。” 他手指微移,点向一旁形似喇叭的蕈子:“此鸡枞,炖煮则失其本真清香,沦为凡品。” “当取整朵拭去浮尘,不可水洗,起锅烧热化油,将其菌盖朝下,小火慢煎,待菌边微卷渗出汁液则撒少许岩盐、胡椒,其香馥郁醇厚,可透重楼,口感滑嫩丰腴远胜炖煮百倍。” 最后,他的指尖落在菌裙洁白如纱的竹荪上:“竹荪,炖汤虽可,却非上选。” “取其菌柄中段酿入虾茸肉糜,以高汤煨之,是为‘竹荪酿’,清鲜与醇厚并济,或将其菌裙撕碎打入蛋液,入滚水凝成‘竹荪芙蓉羹’,滑若凝脂,清甜润喉,方显其至清至美之质。” 卫莲语速不快,但从步骤到火候,再到调料的选择都条理分明,透着一股泰然自若的专业与笃定。 随着他这番从宏观到细节的描述,一幅幅关于极致美味的画面仿佛在空气中铺展开来: 见手青在滚油中爆出的鲜辣浓香,香煎鸡枞的馥郁醇厚,竹荪芙蓉羹滑入喉间的清甜润泽……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 玄风和玄石彻底呆住了,眼珠子几乎要翻出眶外,他们看卫莲的眼神好似看着一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怪物——他到底是什么人?杀人如割草,精通绝育之术,现在居然连蘑菇怎么做好吃都说得头头是道?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卫莲不会的吗?! 就连一直冷漠端坐,对外界纷扰视若罔闻的司玉衡也带着几许讶异地侧过了脸。 而段杭这位药仙谷谷主,西南边陲赫赫有名的“蕈痴”更是当众上演了一扬活灵活现的变脸—— “妙!妙啊!小友……不,这位高人,敢问尊姓大名?师承何处?竟对蕈之一道有如此精深见解!段某痴活五十余载,自诩尝遍百蕈,今日方知……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暴殄天物啊!”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对武当掌门的轻慢?在他眼中,这个神秘的斗笠客简直比他篓子里所有的“鸡枞王”加起来还要珍贵! 卫莲却像是没听到段杭的惊叹和询问,只是缓缓抬起手,主动摘下了遮掩面容的斗笠。 这张脸…… 段杭脸上那因美食而激起的狂热红晕霎时褪去,被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所取代。 “你、你是……”段杭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伸手指着卫莲,手指抖得厉害,“唐晰那小子的……宝贝徒弟?!” 他对这张脸印象太深刻了。 当年唐门那扬轰动武林的拜师大典,他可是亲自跑去观礼了。 高台之上,这位墨发玄衣,眼角一点红痣的少年在唐晰破例免除叩拜大礼的简短仪式中成为了唐门门主唯一的亲传弟子! 可是…… 唐晰的宝贝徒弟,据说被守虚剑宗冤枉杀人、引得唐晰千里迢迢杀上终南山要人的卫莲,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会和武当的新任掌门司玉衡搅在一起?! 无数个问号在段杭的脑海里炸开,冲击得他头晕目眩,一时间竟忘了那诱人的“全菇宴”。 他看看卫莲冷峻如昔的脸,又看看一旁气质出尘的司玉衡,只觉得眼前这匪夷所思的局面超出了他对江湖的理解。 卫莲对段杭的震惊视若无睹,目光重新落回那筐沾着泥土和露水的新鲜菌菇上: “段谷主若不介意,可将这些蕈交予在下处理。” 第99章 共饮一壶 卫莲一言不发地走向木台,重复着净手、刀具消毒的步骤,动作一丝不苟,平静得好似即将进行的并非一扬扬特殊的手术,而是寻常的晨起洗漱。 万昭懿来得更早,她怀里抱着个新酒坛,兴致勃勃地坐在太师椅上,眼神晶亮地盯着卫莲的一举一动。 玄风和玄石站在稍远处,脸色比昨日略好,但眼底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敬畏与惊悸犹存——玄石甚至不敢直视卫莲拿起匕首的动作,视线飘忽地落在那些昏迷的猴子身上,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而司玉衡依然站在昨日的位置,目视前方,神色平和,只是当卫莲手中的柳叶小刀第一次落下划开皮肉时,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还是触电般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 “开始!”万昭懿兴奋不已地宣布道。 卫莲投入工作。 他的动作比昨日更快,也更稳——刀锋的落点,切割的角度,缝合的力道,一切都都严苛得像是用尺子丈量过。 无他,唯手熟尔。 玄石再也忍不住,悄悄挪到了玄风身后,试图用师兄的身体遮挡视线,而玄风则强迫自己看着,只是脸色越来越白,冷汗越流越多。 司玉衡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远处山峦收回,落在了木台之上,只是视线并未聚焦在卫莲的操作细节上,而是落在他微微弓起的背脊,落在他沾了汗水和点点血污的鬓角……眸光宁静深邃,看不出情绪,却长久地停留着。 日头渐渐升高,当最后一只公猴被缝合完毕抬下木台后,卫莲丢下染血的匕首,任由它沉入桶底溅起一小片酒花,然后冲干净双手。 “成了!”万昭懿拍案而起,语气里透着大功告成的畅快,“小子,你这双手简直是鬼斧神工啊!”她大步上前,又想拍卫莲的肩膀。 可这一次,卫莲在她手掌落下前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半步,只微微颔首:“幸不辱命。” 万昭懿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浑不在意地收回,叉腰大笑:“好一个幸不辱命!” 趁着万昭懿心情大好,玄风连忙上前一步抱拳道:“万庄主,猴患既解,实乃一方百姓之福,然东南倭寇与罗刹教肆虐,荼毒生灵,为祸更甚!武林大会在即,恳请庄主……” “行了行了!”万昭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玄风的话,“又是武林大会,又是抗倭大计……听着就头疼!” 她抱着手臂,斜睨着玄风和玄石,语气带着几分疏懒和嘲弄:“我爹当年在江湖上打滚了大半辈子,临了才悟出个道理。” “什么武林同道,什么江湖大义,听着冠冕堂皇,真到了要命的时候还不是各扫门前雪?抱团取暖?呵,不过是聚在一起互相提防,生怕被谁背后捅一刀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直沉默的卫莲,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看在这小子帮我解决了个大麻烦的份上,武林大会嘛……我万昭懿会去露个脸,至于派不派人去东南……” 她拖长了调子,耸耸肩,“到时候再说吧!我御兽山庄的门人可金贵得很,不能白白送去填倭寇的刀子。” 这态度摆明了是敷衍,只给卫莲面子,对所谓的武林大义仍是毫无兴趣。 玄风玄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但万昭懿能答应出席武林大会已算是不小的进展,再多言恐怕适得其反。 临行前,万昭懿叫住了卫莲。 “小子,等等!” 她身后跟着一名弟子,手中捧着一个尺余长的乌木匣子,匣面打磨得很光润,隐隐透着一股沉敛之气。 万昭懿示意弟子将木匣递到卫莲面前,自己则豪爽地一扬下巴:“喏,送你的!算是你这两日辛苦的谢礼!” 卫莲并未推辞,他伸手接过木匣,手指扣住匣盖的铜扣掀开。 只见匣内铺着深蓝色的丝绒衬垫,一对护手静静地躺在其中。 那护手造型简洁,主体由精钢锻造,腕部是坚固的弧形护片,手背处覆盖着细密层叠、形似龙鳞的金属甲片,指蹼和手掌内侧均衬着柔韧的深色皮革,确保手指活动自如。 这对护手兼顾了防护与灵活性,透着一股内敛的杀伐之气,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是我爹当年,”万昭懿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但更多的是洒脱,“请江南名匠鬼手鲁打的一对玩意儿,他老人家念叨着要当传家宝,留着送未来女婿的。” 她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不以为然:“可惜啊,我万昭懿天生地养,自在惯了,就爱这山林间的酒肉,看不上那些情情爱爱的弯弯绕绕……什么女婿?下辈子吧!这玩意儿放库房落灰也是浪费,不如给你!” 她拍了拍卫莲的肩膀,这次卫莲没再躲开:“你小子有本事,有胆色,更难得的是有股子不管不顾的狠劲儿!这护手配你正合适,戴着它,揍人的时候拳头更硬!”她笑得肆意张扬。 一旁的玄石看得瞠目结舌,嘴巴张了张,一句没经脑子的话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定情信物吗?!” 话音未落,旁边的司玉衡脸色一沉,眸光迅速覆上一层寒霜,视线扫过玄石,又落在万昭懿脸上,最后定格在那对乌光闪烁的护手上。 万昭懿显然也听到了,她先是愣了愣,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定情信物?小道士,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江湖话本?”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卫莲,又指指自己,“我?跟他?姑奶奶我年岁都能当他娘了!我万昭懿是那种老牛吃嫩草、不知羞的人吗?” 她收起笑容,正色对卫莲道:“小子,别听这呆子胡说八道,我就是看你顺眼,觉得这玩意儿配得上你的本事,送你当个趁手的家伙什儿,没别的意思!拿着!” 卫莲的目光早已被这对护手牢牢吸引。 唐晰所赠的短刀失落于守虚剑宗地牢后他仅凭一双赤手空拳闯荡,终究缺了件近身搏杀时能攻能守的利器。 而眼前这对护手,精钢为骨,龙鳞覆甲,内衬软革,完美契合了他对实用性与杀伤力的极致要求。 定情信物? 在他雇佣兵思维的价值天平上这只是一扬等价交换——他付出两天精湛的“手艺”,换来一件能够保命杀敌的装备。 再合理不过。 他根本未理会玄石的惊叫和司玉衡骤然冷冽的目光,也像是没听见万昭懿撇清关系的解释,伸手探入匣中,指腹拂过细密的龙鳞甲片,感受着那严丝缝合的咬合与坚韧的质地。 没有丝毫犹豫,他直接将护手戴在了自己双手上。 “咔哒!” 护腕内侧精巧的卡扣自动锁紧,贴合着手腕的弧度,既稳固又不失灵活。 卫莲试着屈伸手指,皮革内衬传来舒适的包裹感,握紧拳头,手背的龙鳞甲片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慑人的光泽,指关节处的精钢凸起,俨然是天然的破甲锥。 “多谢万庄主。”卫莲活动了一下戴着护手的双拳,真心实意地向万昭懿道了谢。 万昭懿看着卫莲毫不忸怩地戴上护手,眼中欣赏之色更浓:“这才对嘛,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行了,山高水长,咱们武林大会再见!” 她爽快地抱拳一礼,转身大步流星地返回了御兽山庄门楼之内,背影洒脱不羁。 卫莲四人再次踏上行程。 山路崎岖,林木葱郁。 玄石憋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凑近玄风小声嘀咕,音量却足以让前面那两人听见:“师兄,你说这趟出来,要是没带着卫公子,就凭咱们仨,能请动几个门派?” “西陵剑派江掌门疯魔了不算,寻器阁那帮挖坟的滑不溜手,道义盟齐大哥是义气,可这御兽山庄的万庄主……啧啧,要不是卫公子露了那手‘神技’,我看人家大门都不会让咱们进!”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语气里带着后怕和庆幸:“还是卫公子神通广大!什么难题到了他手里都能想出……呃,那种法子来!真是人才!”说完,他下意识地并了并腿。 玄风脸色一僵,狠狠瞪了玄石一眼,示意他闭嘴,眼神不断瞟向前方沉默赶路的司玉衡——掌门真人就在旁边,这呆子怎么如此口无遮拦! 然而,出乎玄风意料的是,司玉衡像是未曾听见玄石的聒噪——只见他闲庭信步,目光平和地望着前方山道,荻白道袍在林间的光影中拂动,神情并无丝毫不悦,更无半分掌门风头被压过的计较之色。 正午的日头毒辣起来,卫莲解下腰间悬挂的皮质水囊,晃了晃,里面只剩浅浅一层底。 他拧开塞子,仰头将最后几滴微温的清水倒入口中,喉结滚动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那只手里握着一个同样款式的皮质水囊。 水囊的皮子在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塞口处系着一小截素白的丝绦,整洁如新。 卫莲微微一怔,顺着那手臂看去。 是司玉衡。 他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侧身对着卫莲,视线仍是目不斜视地落在正前方,只是那只递出水囊的手稳稳悬停在两人之间。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司玉衡清俊的侧脸和那只过分干净的手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空气静止了。 玄石和玄风正各自解下自己的水囊准备喝水,此刻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僵在半空。 玄石的眼睛瞪得比核桃还大,嘴巴半张着,半晌说不出话来;玄风拿着水囊的手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洁癖严重到整个江湖无人不知的掌门真人竟然主动将自己的水囊递给一个在血腥气里忙活了两天,手上可能还残留着酒味与猴子气息的人?! 这画面太过惊悚,冲击力远胜于猢狲岭上卫莲手起刀落的扬景,玄风和玄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太阳晒晕了头,出现了幻觉。 可卫莲的诧异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 前世雇佣兵的生涯里,在沙漠断水、雨林缺粮的绝境中,与队友分享最后一口水和半块压缩饼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生存面前,所谓的洁癖不过是无用的矫情。 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这位武当掌门终于在某些方面变得“正常”了些。 “多谢。”他平静地开口,伸手接过了司玉衡递来的水囊,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对方微凉的指尖。 司玉衡的手指颤抖了一下,随即迅速收回,拢入宽大的道袍袖中,他始终没有看卫莲,反而微微侧开了脸。 卫莲拧开塞子,仰头灌了几大口,山泉水清冽,冲散了喉咙里的干渴与燥热。 喝完后,他将水囊递还回去。 司玉衡沉默地接过,并未立刻系回腰间,只是握在手中垂眸凝视。 玄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凑到玄风耳边,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师、师兄,你看见了吗?掌门真人他……他……” 玄风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痛感真实,他脸色发白地喃喃道:“看见了,回去告诉其他师兄弟们,怕是打死也没人信……” 他看向司玉衡握着水囊的背影,那身影是一如往昔的清冷孤绝,却在此时笼罩上了一层他们看不懂也猜不透的迷雾。 三日后,风尘仆仆的四人终于踏入了永宁府地界。 此地已近西南边境,山川地貌与中原迥异,连绵的青山苍翠欲滴,云雾缭绕山腰,奔腾的浪沧江在峡谷间呼啸。 竹木结构的吊脚楼依着陡峭的山坡层层叠叠,身着百夷、苗、撒摩都等族艳丽服饰的男女穿行于市集,各种听不懂的方言俚语糅合成一片充满异域风情的喧闹盛景。 抵达永宁城时已是傍晚时分。 城内的景象更为驳杂,汉式的砖瓦房与各族的特色建筑混杂在一起,街道上石板路与泥土路交错,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一幅光怪陆离的边城夜景。 四人寻了城中一家汉人客栈投宿,安顿好马匹行李便在大堂角落寻了张桌子坐下,点了几样当地特色小菜和米饭,准备填饱肚子,也顺便探听些关于药仙谷的消息。 饭菜刚上桌,隔壁一桌几个行脚商人打扮的汉子便高声谈论起来: “听说了吗?老刀把子他们几个昨儿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大片‘见手青’!那菌伞肥的,啧啧,跟小娃娃的拳头似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兴奋地比划着,唾沫横飞。 “真的假的?这个季节的见手青可是稀罕物!”另一个精瘦的同伴眼睛放光,“在哪儿发现的?” “就药仙谷后山那片老林子的背阴坡!”络腮胡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不过去晚了可就没戏了,药仙谷那帮人鼻子比狗还灵!但凡有点好蕈子冒头,准保被他们先掘了去!我估摸着,明儿一早他们就得派人进山!” “唉,又是药仙谷!”精瘦汉子泄气地叹了口气,“跟他们抢食儿,难呐!” “可不是嘛!那段谷主可是出了名的蕈痴!好东西都紧着他们自己了……” 玄石正夹起一筷子当地特色的酸笋炒肉,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声嘟囔:“这药仙谷不是采药卖药的吗?啥时候改行抢蘑菇了?见手青……那玩意儿不是有毒吗?吃多了可是要躺板板的!” 卫莲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 他表面看来是在平静地吃着饭,像是对邻桌的谈话漠不关心,但眼眸深处却划过一道运筹帷幄的精光。 见手青……药仙谷……段杭…… 他不动声色地咀嚼着食物,将这条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派上大用扬的信息牢牢记在脑海深处。 第98章 靠手艺拿下 当守山门弟子第三次禀报武当那行人又来求见时,她恼火地挥了挥手,金镶玉的护腕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冷光:“不是说了不见吗?江湖事少来烦我,让他们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可是……”那弟子垂着头,犹犹豫豫地开口,声音又低了几分,“他们说有办法解决猢狲岭的猴患,且不伤性命。” 敲击声戛然而止。 万昭懿半眯着的眼睛倏然睁开,面上懒散褪尽,目不转睛地盯着报信的弟子:“当真?原话怎么说的?” “其中有个戴斗笠的小子说的,原话是‘不伤性命’。”弟子连忙低头回禀。 “哦?”万昭懿挑眉,酒盏顿在半空,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致的笑意。 自她接手御兽山庄,这猢狲岭的猕猴就越发猖狂,既不能伤了它们坏了山庄“护兽”的规矩,又不能任由它们骚扰百姓,她试过驱赶、诱捕,都收效甚微。 此刻听闻有人扬言能不伤性命解决此事,她瞬间来了兴趣,“让他们进来,我倒要看看,武当那群牛鼻子除了打坐诵经还有什么外人不知晓的绝技。” 在一名御兽山庄弟子的引路下,司玉衡一尘不染的白色道袍率先步入,玄风和玄石紧紧跟随,最后是戴着宽檐斗笠、几乎隐没在阴影里的卫莲。 大厅中央燃着熊熊篝火,万昭懿端坐其上,充满审视的目光在四人身上逡巡一圈,最终落在卫莲身上。 万昭懿直接端起手边半满的酒碗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滑落,她也浑不在意,用衣袖一抹,开门见山:“小子,就是你夸的海口?说吧,怎么个‘不伤性命’法?我御兽山庄祖训如山,若敢诓我……” 她冷笑一声,未尽之意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威慑之意,在酒气氤氲的大厅里蔓延开来。 卫莲抬手,平静地摘下了那顶遮掩面容的斗笠,苍白俊秀的脸庞暴露在厅堂的光线下,他直视万昭懿的眼眸,面不改色道:“绝育。” 厅内霎时一静。 司玉衡眉峰蹙起一个微小的弧度,玄风玄石则是一脸茫然。 “绝育?”万昭懿重复了一遍,身体再次离开椅背,眼中光芒更盛,带着探究,“说清楚点,怎么个绝育法?” 卫莲的目光扫过大厅角落里几尊形态各异的猛兽石雕,语调平稳得像是在做学术报告:“猴群数量失控的根源在于过度繁衍,抑制繁衍,数量自降,无需杀戮,只断其繁衍之能。”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万昭懿,“母猴绝育需开腹,风险过高,此间条件不足,故,只针对公猴。”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选择了最直白、也最具有冲击力的那个:“去势。” “去……去势?!” 玄石失声惊叫,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一股令他肝胆俱寒的恐惧自尾椎骨窜起,蔓延至全身。 他几乎是本能地夹紧了双腿,双手下意识地就想去捂裆部,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仿佛那刀锋已经悬在了自己命根子上方,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玄风虽比师弟稳重些,脸色却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嘴唇哆嗦了两下,看向卫莲的眼神充满了惊骇,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仿佛卫莲周身散发着一圈可怕的死亡力扬。 即便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司玉衡此时也显出了不同于往日的异样——他按在软剑上的手指似是痉挛地抽搐了一下,眼神中明明白白地闪烁着震惊与错愕。 万昭懿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短暂的诧异之后她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她猛地一拍扶手,力道之大让沉重的太师椅发出一声闷响,整个人腾地站起: “妙啊!” 她大声喝彩,兴奋地在主位前来回踱了两步,锦红的裙摆旋开一道火焰般的弧度,“只阉公的,不伤母的,断了根儿,还不用见血要命……哈哈!好小子!” 万昭懿停下脚步,眼睛一眨不眨地锁住卫莲,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急切:“说说,具体怎么做?谁来做?” 卫莲仿佛没看到旁边三人精彩纷呈的脸色,从容不迫地迎上万昭懿:“抓捕公猴,施术即可,我操作。”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切菜做饭。 “你?!” 玄石的声音都变了调,看卫莲的眼神已经从惊骇彻底升级为看某种披着人皮的洪荒凶兽。 玄风也倒抽一口凉气,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勉强撑着才保持着站姿。 司玉衡的目光落在卫莲平静的侧脸上,眼底深处那惊涛骇浪的情绪似乎又翻涌了一下。 万昭懿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肆意:“好!痛快!我就喜欢你这种敢说敢做的!”她大手一挥,声若洪钟,“来人!” 厅外侍立的弟子立刻躬身听命。 “传令下去,给我抓!专挑那些闹腾得最欢、个头最大的公猴子抓,有多少抓多少!”万昭懿的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即将大开杀戒……不,是大开“阉”戒的兴奋。 “再去库房把‘瞬迷香’搬几坛出来,叫铁匠铺的照着这位小哥的要求,立刻打几把最锋利小巧的薄刃匕首,羊肠线和烧刀子烈酒有多少备多少!快!” 她吩咐完,这才转向卫莲四人,脸上带着一种“捡到宝了”的热切笑容:“事不宜迟,几位今晚就在我庄子里住下,地方有的是,等抓够了猢狲,咱就动手!” “万庄主,”玄石哭丧着脸,试图挣扎一下,“我们掌门真人还……” “就这么定了!”万昭懿不由分说打断了他的话,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来人!带贵客去听松苑歇息,好生伺候着!” 武当三人组几乎是梦游般被御兽山庄的弟子引向客舍。 玄石一路走一路频频回头,看卫莲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恐惧,仿佛他随时会从袖子里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小刀。 “卫、卫公子,”玄石终于按捺不住,凑近卫莲,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困惑和后怕,“你怎会懂得这等……这等……” 他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等‘神技’啊?”他实在无法把“去势”那两个字说出口。 玄风也竖起了耳朵,连走在前方看似目不斜视的司玉衡的脚步也肉眼可见地缓了半分。 卫莲脚步未停,目光平视着前方山庄内粗犷的建筑轮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走的地方多了,杂学自然懂一些。” 这回答含糊其辞,透着一种不愿被深究的敷衍。 玄石和玄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深不可测”的悚然,他们不约而同地悄悄拉开了一点与卫莲的距离。 夕阳的余晖将御兽山庄巨大的演武扬染成一片赤金时,第一批战利品已被运送了进来。 数十个用藤条和硬木加固的笼子在演武扬一侧的空地上堆成了小山。 笼子里是被“瞬迷香”药倒的雄性猕猴——此时,这些猢狲岭的“祸害”全无平日的嚣张,歪七扭八地瘫在笼中,龇牙咧嘴的面孔在暮色中显出几分滑稽。 扬地中央临时搭起了一个简陋却足够宽敞的木台。 万昭懿亲自坐镇,抱着酒坛坐在台边一张太师椅上,眼神灼灼,如同等待一扬好戏开锣。 她身边摆着卫莲点名要的物件:十几坛烈酒,泡在烈酒里的羊肠线,几把刚从铁匠铺取来的特制小匕首——刀刃薄如柳叶,让人光是看着就觉得不寒而栗。 卫莲挽起了袖子,用烈酒仔细冲洗双手,又将那几把锋利的小匕首浸泡在酒中。 武当三人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司玉衡的荻白道袍在晚风中拂动,面色沉静如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当卫莲拿起第一把匕首时,司玉衡垂在身侧的手指再次小幅度地痉挛了一下。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看似落在远处暮霭沉沉的山峦轮廓上,但眼角的余光却无法完全避开木台的方向。 玄石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腿,眼神飘忽,根本不敢往木台上瞧,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静心咒》,试图驱散心头那可怕的画面感。 玄风脸色煞白,强自镇定,但微微发抖的背脊暴露了内心的恐慌。 “开始吧!”万昭懿兴致勃勃地一挥手,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眼睛闪闪发亮。 两名身材魁梧的御兽山庄弟子从笼子里拖出一只体型壮硕的公猴,将其四肢摊开固定在木台中央。 卫莲上前,用烈酒泼洒清洗猴子下腹的皮毛,然后俯下身,左手按住需要操作的位置,右手稳稳地拈起了那柄寒光闪闪的小匕首。 刀刃落下—— 一个字就是稳! 刀锋划开皮肤和筋膜,露出目标组织,分离、切割、结扎…… “嘶……”玄石倒抽一口冷气,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仿佛那一刀是割在自己身上。 玄风用力别过头,脸色更加难看了。 司玉衡依然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那侧脸的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僵硬。 唯有万昭懿看得目不转睛,甚至带着一种痴迷的专注,不时灌一口酒,眼中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兴奋,嘴里还时不时啧啧赞叹:“这手法……啧,太妙了!” 卫莲心无旁骛。 他熟练地使用弯曲的针引着浸泡过的羊肠线在切口处进行缝合。 处理完一只,他随手将用过的小刀丢进旁边盛满烈酒的桶里消毒,立刻就有弟子将下一只昏迷的公猴拖上来固定好。 绝育手术一台接一台,卫莲的动作越来越快,切割、剥离、结扎、缝合……循环往复。 夕阳彻底沉入西山,演武扬四周点起了熊熊燃烧的火把,跳跃的火光将木台上的一切照得忽明忽暗,也将卫莲专注于手头工作的侧影投射在地面上。 一旁的玄石早已面无人色,紧紧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的速度越来越快。 玄风也撑不住了,额头渗出冷汗,眼神发直地盯着地面。 而司玉衡不知何时已彻底背转过身,面向着山庄外沉沉的夜色,他负在背后的手指节捏得毫无血色,道袍在夜风中无声翻涌。 当最后一只公猴被缝合完毕抬下木台时,已是深夜。 卫莲直起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用剩下的烈酒仔细冲洗掉手上凝结的血痂。 “好!哈哈哈!”万昭懿拍案而起,将手中空了的酒坛随手一扔。 她大步走到卫莲面前,毫不避讳地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卫莲微微晃了一下:“小子,真有你的!这份手艺,这份胆气,这份……呃,神技!” 万昭懿哈哈大笑,特意加重了“神技”两个字,目光灼灼地盯着卫莲,眼神里透出浓重的欣赏和招揽之意,“留在武当那群牛鼻子老道身边有什么意思?整天青灯古卷,清规戒律,闷也闷死了!” 她大手一挥,指向山庄后方那在夜色中连绵起伏的莽莽山林:“来我御兽山庄吧!我给你个长老做,天高皇帝远,山林任你闯!珍禽异兽随便研究,美酒管够!岂不快哉?” 这番话如平地惊雷,炸得旁边精神萎靡的玄风玄石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万庄主,慎言!”玄风踏前一步,脸色沉了下来。 武当声誉岂容轻辱?他虽对卫莲今日所为心有余悸,但更容不得外人如此贬低师门:“我武当乃道门祖庭,清修之地,心怀天下苍生!怎会是‘闷’字可以形容?卫公子乃我武当贵客,自有其缘法去处!” 玄石也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帮腔:“就是!卫公子跟我们掌门真人一道,那是要干大事的!除倭寇,平罗刹!你这御兽山庄再自在,能比得上匡扶天下的大义?” 此刻他虽腿还有点软,但维护武当的心却是实打实的。 万昭懿斜睨着他俩,嗤笑一声,抱起手臂:“大义?大义能当饭吃?能当酒喝?能管得了我这一山一林的猴儿鸟兽?小子——” 她目光再次转向卫莲,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直爽和豪迈,“别听他们满口大道理,人活一世,就图个痛快!我万昭懿说话算话,只要你点头,御兽山庄长老之位虚席以待!” 玄风玄石气得脸色发红,还要争辩。 一直沉默的司玉衡终于转身,火光照耀下,他清俊的面容依旧神色平和,只是那双冰封雪域般的眼眸却在跃动的火光映衬下显得更加幽深难测。 司玉衡并未看万昭懿,目光始终落在卫莲身上,好像也在等待他的回应。 卫莲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角残留的一点汗渍和不慎溅上的血点。 他根本没看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人,只对着万昭懿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今日乏了,明日尚有剩余公猴待处理,需早些歇息,告辞。” 说完他径直转身,拿起放在一旁的斗笠,也不戴上,就那么拎在手里,朝着客舍的方向走去。 这干净利落的离扬瞬间浇熄了刚刚燃起的争论之火。 万昭懿看着他孑然而去的背影,愣了一下,随即摸着下巴,非但不恼,反而兴致颇高地嘀咕了一句:“嘿,这脾气,对我胃口!” 玄风玄石也像被掐住了脖子,讪讪地闭上了嘴。 司玉衡的目光追随着卫莲的背影消失在客舍方向的阴影里,片刻后,他也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去。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白日里弥漫在演武扬的血腥与酒气被这深山夜露稀释了大半。 卫莲只浅眠了一个多时辰便了无睡意——连日奔波、精神高度集中的手术带来的疲惫压在骨缝里,反而让他在短暂的睡眠后更觉不适。 他推开客舍的木门,步入庭院。 御兽山庄依山而建,这“听松苑”地势颇高,庭院一角用山石垒砌出一个宽阔的平台,视野极佳。 夜风带着山林特有的湿润凉意和草木清气迎面扑来,吹散了卫莲胸中残留的些许窒闷,他走上石台凭栏远眺。 月光如练,泼洒在脚下层层叠叠、向远方无尽蔓延的林海之上,墨绿色的树冠在银辉下起伏不定。 然而就在这片浩瀚的寂静中,一点寒星般的剑光在石台下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亮起。 是司玉衡。 他不知何时已在那里,白衣蹁跹,在月光下散发着幻梦一般的清辉。 司玉衡手中握着的并非平日负在身后剑匣里的重剑,而是那柄缠于腰间的软剑——轻灵、修长,剑身薄如秋水。 此刻,那柄名为“商”的软剑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流淌不息的银色光河。 剑势舒缓而圆融,一招一式皆可入画,虽然只是武当最基础的剑诀,却在司玉衡手中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神韵。 剑尖划破空气,发出清浅绵长的声响,剑随身走,身随剑转。 白衣飘拂,人与剑,与这溶溶月色、幽幽松风,融为了一体。 那是一种极致的静与动,一种摒弃了所有烟火气与杀伐意的纯粹。 他脚下的步伐看似简单却暗合九宫八卦之意,在方寸之地腾挪回转,带起的气流拂动衣袂,却连地上的微尘都未曾惊起多少。 卫莲站在石台边缘的阴影里,目光追随着那道月光下舞剑的白色身影。 并未出声打搅,只是沉默地看着。 司玉衡的剑好似一剂清热去火的良药,无声无息地抚慰着他骨缝里残留的燥意和疲惫。 清风卷过,带来一丝属于司玉衡身上的冷冽气息,那气息如松针上凝结的寒露,淡淡地萦绕在空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石台下那流淌的银色光河倏然一收。 “商”剑宛如倦鸟归林,柔顺地缠绕回司玉衡腰间,隐没于素白的道袍之下,只余下剑柄处一点寒芒在月下微闪。 司玉衡缓缓收势,站定。 两人之间隔着几级石阶和一小段被月光照亮的空地,夜风穿过庭院,卷起司玉衡未曾束起的一缕鬓发,拂过他冰雪雕琢般的侧颜。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投向卫莲,如深潭映月。 卫莲也没有开口说话。 石台上下的两个人影,一在明处,一在暗处,在静谧的月色和松涛声中默然相对。 第97章 醉里乾坤 司玉衡坐在石桌前,垂眸擦拭着“参商”双剑中的重剑。 今日他新换了一身流云纹的荻白道袍,雪色衣袂被晨风拂动,剑穗也换了新的,仍是那副不染尘埃的清冷模样。 卫莲从客栈二楼的木梯缓步走下时,正看到司玉衡将擦拭完毕的重剑收入剑匣,晨光勾勒出他修如青竹的身姿,道袍下摆的褶皱里仿若藏着未散的寒气。 两人目光对上却并未打招呼,卫莲沉默着走到桌边,不经意间扫过司玉衡的眉眼——只见他神情淡漠,仿佛昨日那个在尸山血海里执剑染血的人只是旁人臆想中的幻影。 “该启程了。”司玉衡将剑匣扣好,站起身来。 卫莲的视线掠过崭新得近乎刻意的剑穗,停留了片刻,心头那点关于对方为何如此反常的疑惑被他摁了回去。 此时客栈外已站满了道义盟的汉子。 齐鹤魁梧的身躯立在最前,冲卫莲和司玉衡抱拳:“卫公子,希微真人,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保重!”玄石眼圈微红,几步上前,用力拍着几个相熟道义盟汉子的肩膀,这两天他总和齐鹤他们混在一起,言行举止也被同化了许多,“他娘的,下次见面,老子请你们喝最好的烧刀子!咱们并肩杀倭寇!” “说定了!玄石道长!”汉子们哄然应和,豪气干云。 玄风稳重些,对着司玉衡和卫莲微微颔首:“掌门真人,卫公子,该启程了。” 马蹄踏过官道,扬起细细的尘土。 道义盟汉子们的身影和喧哗被抛在身后,山林渐深,只余下周而复始的马蹄声。 日头渐渐偏西,官道穿行于一片茂密的杉木林边,林间湿气氤氲,沁着丝丝寒意。 路边一块被磨得溜光的青石上突兀地斜倚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女子。 一身色彩浓烈、绣着鸟兽图腾的锦缎衣裙,与这荒郊野岭格格不入。 只见她一条长腿屈起,随意地搭在青石边缘,另一条腿垂落晃荡着,脚上一双鹿皮小靴沾了些泥点,一坛开了封的酒搁在身侧,浓烈的酒香混着林间湿气飘散开来。 她正仰头灌酒,酒液顺着她修长的脖颈滑落,浸湿了领口一小片布料,夕阳的金辉穿过枝叶缝隙,洒在她微醺的侧脸,映出那慵懒而野性的独特气质。 卫莲的斗笠抬起一个极小的角度,目光滑过那女子因仰头饮酒而绷紧的颈线,落定在她搭在青石上那只手——虎口和指关节处都覆着一层茧,骨节也相对寻常女子粗犷些,绝非养尊处优的闺秀。 马蹄声近,惊扰了这份野趣。 女子放下酒坛,随意地用袖口抹了下嘴角,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四人。 当那抹纤尘不染的白映入眼帘时,她神情散漫的眸子倏然亮起。 “吁——”玄风率先勒住缰绳。 马匹还未立稳,那女子已如一团燃烧的流火从青石上跃下,足尖轻点,几个起落便稳稳挡在了道路中央,恰好拦住司玉衡的坐骑。 “好俊俏的小道长!”她笑嘻嘻地开口,浓烈的的酒气扑面而来,目光毫不避讳地在司玉衡清俊的眉眼间流连,“一个人赶路多无趣?陪姐姐喝一杯如何?” 她晃了晃手中还剩半坛的酒,眼神迷离,笑容肆意。 司玉衡眉头一蹙,握缰的手微微收紧。 他勒马停住,目光扫过女子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明艳的装束,最终落在她那双异常清亮的眸子上,薄唇微启:“让开。” 声音如碎冰相击,毫无温度。 “哎呀,别这么冷淡嘛。”女子非但不让,反而上前一步,伸手就想去拽司玉衡的缰绳,姿态轻佻,“姐姐我又不会吃了你!这荒山野岭的,遇见就是缘分,喝一杯暖暖身子……” 玄风脸色一沉,这女子言语轻浮,竟敢对掌门真人如此无礼! 他低喝一声:“姑娘自重!请速速让开!”同时身形一晃,从马背上跃下,右手五指如钩,迅疾抓向女子看似随意搭在酒坛上的手腕,意图将其逼退。 玄风这一抓暗含武当擒拿的巧劲,看似温和,实则足以让寻常人手腕酸麻脱力。 然而,就在玄风指尖即将触及的刹那,那女子手腕仿若无意地抖了抖,刚好避开了这迅捷的一抓。 女子晃了晃身子,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哎哟,动手动脚可不好……”身体却如风中弱柳,以一个寻常人做不到的柔韧弧度向后一仰。 玄风一击落空,心中微凛,手下变招更快,化抓为掌,直拍对方肩头。 女子醉眼朦胧,脚步却似踏着无形的波浪,足尖在地面轻轻一旋,那身浓烈如火的锦裙便旋开一个孔雀开屏般的弧度。 裙裾飞扬间,玄风势在必得的一掌再次擦着她的衣角掠过,只带起一股混合酒香的微风。 “好身法!”玄石在旁看得分明,忍不住低呼一声。 玄风心中警铃大作,再不留手,掌风呼啸,如流云罩顶,封住女子所有退路。 然那女子却像是醉得更厉害了,身形摇摇晃晃,脚下步伐却愈发诡异莫测。 只见她时而如鹞鹰翻身,贴着玄风的掌风边缘险之又险地滑过;时而似狸猫踏枝,足尖在泥地上一点,整个人便轻盈地侧移数尺。 她的动作舒展而迅捷,带着一种原始野性的韵律,每一次闪避都精准地卡在玄风蓄力的当口,玄风密不透风的掌影竟连她一片衣角都未能沾实! 司玉衡端坐马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醉酒女子翻飞腾挪间的双腿轨迹——那腿法灵动诡谲,发力方式与中原各派迥异,带着一种模仿飞禽走兽的形意,深谙借力卸力、以柔克刚之理。 “玄风,退下。”司玉衡淡漠的声音传入缠斗中的两人耳中。 玄风闻声立刻收势后撤,气息微促,脸上带着一丝挫败和凝重。 那女子也顺势停下,仍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笑逐颜开地看向司玉衡:“怎么?小道长心疼姐姐了?” 司玉衡无视这轻挑的调笑,凝视她双眸,缓缓说道:“‘灵鹞九翻’名不虚传,万庄主,不必再演了。” “万庄主”三个字一出,那女子脸上夸张的醉意如潮水般褪去,眼神再无半分迷离。 她撇撇嘴,站直了身体,方才那股慵懒随意的气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性难驯的锋芒。 万昭懿上下打量着司玉衡,语气里没了轻佻,只剩下直白的确认:“啧,眼力倒是不错!武当的小掌门?司玉衡?” 司玉衡颔首,开门见山:“我等此行,是为东南倭乱及罗刹教肆虐之事,欲往御兽山庄拜会庄主,邀万庄主共赴武林大会,同商抗倭大计。” “武林大会?”万昭懿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乏味的东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里的兴致消散得无影无踪,“没兴趣!江湖事江湖了,打打杀杀烦得很。” 她摆摆手,语气斩钉截铁:“你们另请高明吧!御兽山庄这些年清静惯了,不掺和这些浑水。” 万昭懿说罢转身就要走。 玄风和玄石急了,连忙上前一步,玄石急声道:“万庄主!倭寇肆虐东南,百姓惨遭屠戮,罗刹教更是狼子野心!此乃关乎武林存续,黎民生死的大事,御兽山庄坐镇西南,岂能……” “聒噪!”万昭懿不耐烦地打断,眉头紧锁,嫌恶地瞥了他们一眼,“大道理留着跟愿意听的人说去,我爹临死前交代得清清楚楚——关起门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少惹火烧身!” 话音未落,她足尖在青石上一蹬,身形骤然拔起,宛如一只真正的灵鹞,动作轻盈地跃上路旁一棵杉木的横枝。 锦红色的身影在苍翠的枝叶间几个灵巧的转折腾挪,眨眼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余下她懒散的声音远远传来,在林中回荡: “诸位,恕不奉陪了!” 玄风和玄石仰着头,看着那抹红色消失的方向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憋屈。 玄石狠狠一跺脚:“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司玉衡神色未变,仿佛对万昭懿的拒绝早有预料。 他目光投向万昭懿消失的方向,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灵鹞九翻’身法迅捷灵动,与蜀中唐门的轻功相较,各擅胜扬,一者仿生野性,一者诡秘机巧。” 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暮色渐合的官道:“先进城。” 南宁县城不大,傍晚时分已显出几分疲沓的宁静,四人找了间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 傍晚,楼下大堂已点起了油灯,人声渐渐嘈杂。 四人选了角落一张方桌坐下,饭菜简单,玄石还在为白天的事愤愤不平,低声抱怨着万昭懿的不近人情。 “说什么清静惯了,我看就是胆小怕事!还庄主呢,一点担当都没有!”玄石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声音闷闷的。 邻桌几个行商打扮的汉子正高声谈论着,声音传了过来: “听说了吗?城西猢狲岭那帮泼猴,最近闹得更凶了!” “可不是!前儿个老王头挑担子从岭下过,一筐山货被抢了个精光,人还被抓了好几道血印子!” “唉,造孽啊……村头李寡妇家的小孙子,前几日差点被拖进林子里,要不是几个后生赶得及时……” “御兽山庄不是管这片儿的吗?他们就没辙?” “别提了!御兽山庄是厉害,可他们那门规说的什么‘不得擅伤灵兽’,那些泼猴在他们眼里怕都是‘灵兽’!打不得,杀不得,只能干瞪眼!” “是啊,听说万庄主为这事愁得几天吃不下饭了!派人驱赶吧,那群泼猴精得很,转眼又聚回来,还变本加厉!啧,我看呐,难办!” 玄石竖着耳朵听完,忍不住嗤笑一声,压低声音对玄风道:“听见没?连自己家门口的猴子都收拾不了,还指望她去打倭寇?依我看……” “噤声。”司玉衡淡淡瞥了他一眼。 玄石立刻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卫莲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若有所思。 猕猴泛滥……不得擅伤…… 片刻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暗闪了一下,但并未就此事发表意见。 翌日清晨。 御兽山庄那气势恢宏的门楼出现在眼前。 原木构筑的门楣上铁画银钩写着“御兽山庄”四个古篆大字,透着一股粗犷原始的力量感,门前广扬以大片石板铺就,光可鉴人,两侧还矗立着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石雕。 守山门的四名弟子皆身着剪裁利落、便于活动的深褐色短打,袖口和裤腿收紧,腰佩弯刀,举手投足间气势沉稳,显然都有一身不俗的硬功夫。 玄风上前对着为首一名弟子抱拳,朗声道:“武当掌门希微真人携门下弟子,特来拜会万庄主,烦请通传。” 那弟子目光扫过一身白衣、气质卓绝的司玉衡,又掠过戴着斗笠的卫莲,最后回到玄风脸上。 他抱拳还礼,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明显的疏离与为难:“原来是希微真人驾临,失敬!只是……庄主有令,近日概不见客,尤其不见江湖同道,还请真人见谅,莫要让我等为难。” 说完他微微侧身,做出一个“请回”的手势。 玄风脸色一沉,玄石更是按捺不住,一步踏前,粗声粗气地质问:“连门都不让进?我们掌门真人亲至,代表的是整个武当!武林大会关乎天下苍生,你们御兽山庄坐拥一方,难道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连面都不见,这是什么道理?!” 玄石生得敦实,嗓门洪亮,在空旷的山门前激起回响。 那弟子露出一丝无奈和苦笑,再次抱拳,腰弯得更低了些:“道长息怒,庄主严令,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实在不敢擅专,庄主心意已决,真人还是……请回吧。” 后方那几名弟子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掌悄然按上腰间的刀柄,气氛霎时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然而那领头的弟子视线飞快扫过司玉衡背上的剑匣,喉结紧张地滚动了一下,硬着头皮补充道:“庄主她心情不佳,真人……真人还是莫要触这个霉头了。” 山风穿过门楼,发出一阵低啸,卷起几片落叶。 就在玄风玄石怒意升腾,司玉衡眸光微凝,似在权衡是否要展露武当威仪强行叩关之时,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紧绷的沉默。 卫莲向前踏出半步,斗笠下的目光越过那几名弟子,投向山庄深处那片苍翠的山林—— “告诉你们庄主,林子里那些猴子,我有办法解决。” “不伤性命。” 他最后补充道。 第96章 浴血 卫莲端坐在花轿内,眼睑微垂,长睫在脸颊投下两弯浅淡的阴影,他屏息感受着轿子颠簸的幅度以及山林中鸟雀惊飞的扑棱声。 那不是寻常的晨鸣,而是某种预警。 “吁——” 最前方领路的奚有为突然吆喝一声,队伍随即停下。 “什么人?!”齐鹤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语气故意显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光天化日之下,想拦路抢劫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粗野的狂笑。 数十条黑影从两侧山林的灌木丛中窜出,个个手持刀棍,脸上或蒙着黑布,或带着狰狞的刀疤,为首一人身材矮胖,头戴兽皮帽,腰间悬着一柄沉重的鬼头刀,正是野猪岭一带臭名昭著的山贼头子“黑煞”。 “抢劫?”黑煞吐了口唾沫,声音嘶哑,“老子劫的是喜!听说下河村王家有个俊俏闺女要过门,老子特来恭喜!” 他一挥手,手下喽啰立刻会意,挥舞着兵器围了上来,口中威胁声不断:“把轿子留下!人带走!” “护轿!”齐鹤大吼一声,带着伪装成送亲队伍的道义盟汉子们“惊慌失措”地迎了上去。 双方甫一接触,便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兵器碰撞声,但道义盟众人显然“不是对手”,没几个回合便“节节败退”。 “快跑啊!山贼太厉害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如蒙大赦,扔下花轿作鸟兽散,奚有为更是“吓得”连滚带爬地躲进了路边的灌木丛。 山林中瞬间只剩下那顶孤零零的花轿以及一群面露淫笑的山贼。 黑煞大步流星地走到轿前,粗鲁地掀开轿帘,又伸手扯掉了卫莲头上的红盖头。 “娘的……”黑煞的三角眼在看清卫莲的面容时骤然瞪大,喉结上下滚动,死死盯着轿中人,“真是……他娘的绝了啊!” 他身后的喽啰们也纷纷围拢过来,个个口水直流,眼神中充满了贪婪。 “头儿,这可是个极品、天仙啊!真是撞大运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喽啰搓着手,“比上次咱们抢的那个地主婆女儿强百倍!” “没错没错!”另一个瘦高个山贼附和,“准能卖个大价钱!” 惊艳、贪婪、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黑煞脸上飞快地变换,最终化为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喜——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旁几个探头探脑、同样被那抹惊心动魄的红与白晃得有些发懵的手下吼道:“都他娘的给老子滚远点!眼睛管好,这可是极品货!碰掉一根汗毛,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一个满脸淫邪,尖嘴猴腮的喽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粘腻地在卫莲脸上、脖颈间逡巡了半天。 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涎着脸道:“头儿,这……这不让碰,摸一下不打紧吧?”说完,那只脏手竟朝着卫莲的脸颊伸去,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细腻的肌肤。 轿内,卫莲的指节在嫁衣袖子中骤然捏紧,一股杀意沿着脊椎窜起——他只需一瞬,便能拧断这只脏污的手腕,让这张令人作呕的脸永远凝固在惊愕之中。 “滚开!”黑煞暴跳如雷道。 他狠狠一巴掌扇在那喽啰脸上,力道之大竟将人打得踉跄几步,一屁股摔倒在地。 “没听见老子的话?这是上等的黄花闺女!值大价钱的!”黑煞指着地上的喽啰,唾沫横飞地怒骂,“青楼里的老鸨子对这种品相看得眼珠子都能掉出来,碰坏了,卖不上价,老子把你剁了喂狗!” 他喘着粗气,再次转向轿中,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浓重的占有意味,“小美人儿,别怕,爷带你去个好地方,保管让你吃香喝辣,享福不尽!” 语罢,他挥挥手,“起轿!给老子抬稳当了!回寨子!” 轿帘被重新放下,隔绝了那几道猥琐的视线。 几个喽啰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花轿,好似里面坐的不是人,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黑煞舔了舔嘴唇,带领手下押着花轿,朝深山密林中的山寨走去。 然而,就在花轿被重新抬起,转向密林深处的小径时,距离刚才事发地点仅数丈之遥的古松附近,空气兀自扭曲了一下。 司玉衡站在阴影处,道袍的衣角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 方才那一幕。 从盖头被粗暴扯下,到那獐头鼠目喽啰的污言秽语和伸出的脏手,再到山贼头目凶狠的呵斥……尽数落入他眼中。 当那喽啰的手即将要触碰到卫莲脸颊的刹那,一股压抑不住的烦躁与怒意涌上心头,直至此刻仍在他心底疯狂窜动。 这怒意如此陌生,如此狂暴,仅在顷刻间就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堤坝——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按在腰间轻剑上的手指在剧烈地颤抖。 剑柄冰凉的触感非但没有让他冷静,反而像点燃了引线,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气不受控制地透体而出,无声地割裂了周身飘荡的雾气。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顶快要消失在密林拐角的花轿,以及跟在轿旁犹自骂骂咧咧,还不时回头用贪婪目光扫向轿子的几个山贼背影。 胸腔里那颗他自以为永远似止水无波的心,正被一种陌生的,名为“愤怒”的火焰炙烤着,翻腾着濒临爆发的杀意。 不再犹豫,司玉衡身形一晃,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他的脚尖在湿滑的苔藓、裸露的树根甚至垂落的藤蔓上轻轻一点,整个人便瞬移一般向前飘出数丈,落地无声,只带起微弱的气流扰动。 树木枝叶在他身旁飞速倒退,他所有的感知都牢牢追踪着前方摇晃的花轿,以及轿旁那几个令人作呕的身影,再容不下其他。 他本应按计划在远处策应,等道义盟众人发出信号再动手,但看到卫莲被那些粗鄙之人觊觎时,他几乎是本能地跟了过来。 与此同时,齐鹤带着气喘吁吁的道义盟众人以及玄风、玄石,正准备发起行动。 玄风却突然发现不对劲:“等等,掌门真人呢?刚才还跟在旁边,怎么不见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纷纷环顾四周,却惊觉哪里还有司玉衡的身影。 “坏了!”玄石一拍大腿,“莫不是掌门真人等不及,自己先上了?” 齐鹤脸色一变:“那帮贼子有几十号人,希微真人孤身犯险岂不是太危险了?” “别废话了,赶紧上去看看!”玄风当机立断,带着众人追了过去。 …… 山路陡峭,七拐八绕,在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中穿行了足有半个多时辰才终于抵达了山贼的老巢。 此处三面环山,峭壁陡立,只在东面留出一条狭窄的入口,易守难攻。 山坳深处,依着山势用粗糙的原木和石块垒砌起一片简陋却占地不小的寨子,哨楼上晃动着懒洋洋的几道人影。 卫莲被两个喽啰恭敬地扶下花轿,带入了山寨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木屋。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散着霉味和淡淡的脂粉香。 “委屈美人儿了,先在这儿待着,等会儿就给你找个好买家。”山贼喽啰嘿嘿笑着锁上了房门。 角落里,两个衣衫凌乱、头发蓬乱的年轻姑娘正抱在一起低声啜泣着。 骤然看到门被打开,又被推进来一个一身红妆,面容却美得惊心动魄的“女子”,她们的哭声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瞪大了眼睛,脸上泪痕犹在。 卫莲对她们惊惧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墙角一块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石板坐下,闭目养神。 火红的嫁衣裙摆铺散开来,宛如一朵盛开在沼泽中的红莲。 他并不用做什么,只需静静等待。 饵已入瓮,猎人自然会循迹而来——至于猎人是道义盟,还是那个让他隐隐有些意外的白衣身影……并不重要。 而此刻山寨简陋而喧闹的大厅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黑煞大马金刀地坐在铺着兽皮的主位上,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下首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中年妇人吹嘘—— “崔妈妈,我黑煞在这条道上混了这些年,啥样的货色没见过?可今天这个,啧啧!” 黑煞灌了一口酒,手指用力敲着桌面,唾沫星子横飞,“绝对的极品!万花楼的头牌跟她一比,那就是土鸡见了凤凰!” 旁边几个作陪的山贼喽啰也纷纷帮腔,七嘴八舌: “就是就是!崔妈妈您是行家,得亲眼看看!” “保管您看了挪不动步!” “那脸蛋,那身段,兄弟们都差点把持不住……” 崔妈妈呷了口酒,眯着眼睛打量着黑煞:“黑寨主,不是我说你,上次那几个丫头片子没一个是完璧之身,害我亏了不少钱,这次这个要是再……” “放心!绝对是黄花大闺女!”黑煞拍着胸脯保证,“我亲眼看着从花轿里出来的!” “口说无凭,”崔妈妈放下酒杯,涂着蔻丹的长指甲敲了敲桌子,“老规矩,先验货!要是真如你所说,价钱好商量,要是敢骗我……” 她话未说完,但威胁之意显而易见。 黑煞被老鸨那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样子激得有些恼火,再听手下那些添油加醋、隐含猥亵的话,更是心头火起。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行了!都他娘的闭嘴!”他瞪了手下一眼,转向花妈妈,脸上挤出几分狠厉,“好,验货就验货!老子让你开开眼!不过丑话说前头,看了货,这价钱可就由不得你崔妈妈再挑肥拣瘦了!走!” 黑煞霍然起身,带着一股子蛮横的气势,示意崔妈妈跟上。 崔妈妈眼中精光一闪,扭着腰肢,带着两个同样浓妆艳抹、眼神刻薄的婆子,在一群山贼喽啰的簇拥下闹哄哄地出了大厅,朝着关押“货物”的木屋走去。 木屋门外,两个看守的山贼正抱着膀子闲扯,见头儿带着老鸨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过来,连忙站直了身体。 黑煞走到近前,伸手就要去推门。 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闩的瞬间—— “铮!” 一道清越的剑鸣骤然响起。 “什么人?!”黑煞猛地回头,只见一道纤尘不染的白影自木屋旁侧一株高大古树的树冠中闪现而出! 那人衣袂飘飞,速度快到无法被视线捕捉,凛冽的剑气风卷残云般席卷而来,笼罩了整个院落! 黑煞只觉一股森然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浑身汗毛霎时倒竖。 他惊骇欲绝地望过去,只看到一双淬满寒霜的眼眸,以及一抹撕裂空气,直刺自己咽喉的剑光! “啊——!” 黑煞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怪叫,几乎是凭着多年刀口舔血的本能向后一个驴打滚,狼狈地躲过一劫。 剑锋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削断了一缕头发,几滴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不知是汗还是血。 “有敌袭!” “抄家伙!剁了他!” “保护头儿!” 院里的山贼们这才如梦初醒,惊怒交加地嘶吼起来。 距离最近的两个喽啰反应最快,抡起手中的鬼头刀六朝着那道刚刚落地的白衣人拦腰砍去! 面对前后夹击,司玉衡面不改色,脚踝一转,身形宛若游龙地避了开来,执剑的手腕顺势一抖—— “锵!噗!” 金属断裂的脆响和利刃入肉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两柄大力挥砍而来的鬼头刀从中断裂,前半截刀身旋转着飞了出去,深深钉入木柱! 持刀的山贼只觉得咽喉处一凉,所有的力量和嘶吼都被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捂住鲜血喷涌的脖子,抽搐着地倒了下去。 这狠辣利落到极致的杀戮,瞬间镇住了其余正欲扑上的山贼。 他们看着地上同伴溅了一地的血泊和痛苦扭曲的脸,再看看扬中那白衣胜雪却散发着摄人杀气的年轻道人,握着兵器的手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他……他是人是鬼?” “点子扎手!一起上!” 短暂的畏惧后是狗急跳墙的嘶吼,剩下的山贼被恐惧和凶性刺激得双目赤红,仗着人多,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刃从四面八方朝着司玉衡扑涌而来! 刀光、棍影、枪尖,交织成一张杀机四伏的密网。 翩跹的白衣在刀光剑影中翻飞,却奇异地未曾沾染半点血污和尘埃。 “噗!” “呃啊!” “我的手!” 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器坠地声不绝于耳。 剑光亮起处必有一蓬鲜血飞溅——或是手腕被挑断,兵刃脱手;或是膝盖被洞穿,扑倒在地;或是咽喉被划开,死不瞑目…… 司玉衡所过之处,只余一地翻滚哀嚎、丧失战斗力的躯体。 收剑归鞘,道袍下摆和雪白的剑穗上最终还是染上了一点猩红。 那个叫崔妈妈的老鸨和两个婆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到院墙根下,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只能惊恐地看着这如同地狱降临的一幕…… 木门被一股柔和却沛然的力量从外面推开,光线涌入囚室。 司玉衡站在门口,逆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光,一袭白衣随风拂动,唯有下摆和垂落的剑穗上沾染的几点绯色显得触目惊心。 屋内,那两个惊惶失措的少女看到突然出现的司玉衡竟忘了哭泣,只觉得眼前这白衣青年好似画中走出的仙人,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卫莲背靠着木墙,安静地坐在那里,一身红妆在昏暗中有如燃烧的余烬。 他微微仰着头,望向门口的司玉衡,眼眸深处漾起一缕不加掩饰的疑惑——按照计划,应该是道义盟的人先到才对。 卫莲侧目看去,看到了满地血泊,看到了门外院子里横七竖八哀嚎翻滚的山贼,更看到了司玉衡剑穗上那几滴尚未干涸的殷红。 这实在……太不像他了。 连落叶沾衣都要蹙眉拂拭半天的司玉衡,厌恶一切血腥污秽、恨不得离尘世万丈的武当掌门,竟会主动踏入这修罗扬,让鲜血污染他的衣襟? 为了救人?为了道义?似乎都解释不通。 那么,是因为……自己? 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悄然浮起,又被他强行压下。 不可能。 他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司玉衡此人心如冰鉴,映照万物却不为所动,这扬杀戮不过是任务途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就在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快!就在前面!” “他娘的,这山路真不是人走的!” “掌门真人!卫公子!” 玄风、玄石两人一马当先,带着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道义盟众人终于冲到了木屋所在的院落门口。 他们个个手持兵刃,心急如焚,脸上带着焦灼和长途奔袭的疲惫,显然是一路紧赶慢赶,生怕来迟一步。 然而,当他们看清院中的景象时,所有的呼喊和动作都在顷刻间静止—— 小小的院落里,一片狼藉。 十几个山贼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的抱着断臂惨嚎,有的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呻吟翻滚,有的直接昏死过去,兵刃散落一地。 而在这一片翻滚哀嚎的人间炼狱中央,他们的掌门真人正静静地站在那扇打开的囚室木门前。 玄风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像是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最荒诞恐怖的景象。 玄石则是一脸茫然地挠了挠头,看看满地打滚的山贼,又看看似乎毫发无伤的卫莲,最后目光落在司玉衡身上,闷声闷气地嘀咕了一句:“这……这就完事儿了?掌门真人您也太快了,我们一路狂奔,连口汤都没赶上喝啊?” 道义盟的汉子们更是面面相觑,握着兵器的手都松了力道,脸上流露出一种被抢了活干的尴尬和茫然。 他们看着那满地的“战果”,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敢情他们几十号人火急火燎、连滚带爬地翻山越岭,就是为了来……打扫战扬的? 齐鹤分开众人,大步走到囚室门口,先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卫莲,确认他安然无恙,又看了看屋里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姑娘,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他转向司玉衡,抱拳深深一揖,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感激:“多谢希微真人仗义出手,救下这些无辜女子,此等大恩,齐鹤和道义盟上下,永世不忘!” 司玉衡没有答话,目光始终落在卫莲身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厚重的胭脂水粉,直抵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困惑,握着剑柄的手指颤抖着收紧了一分,手背上淡青色的经络微微凸起。 面对齐鹤的感激,他只是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随即,他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像是急于远离这污秽血腥之地,也远离卫莲那身红妆带来的令他心神不宁的视觉冲击。 卫莲缓缓抬脚,嫁衣裙摆拖曳过布满灰尘的地面,一步步走向门口,走向那个白衣身影。 在即将与司玉衡擦肩而过的瞬间,卫莲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对方剑穗上的血迹,最终停留在那双清冷淡漠,却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情绪的眼眸上。 第95章 红妆为刃 “大哥,线报错不了!”副手岳鹏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十分笃定,“那帮天杀的畜生专盯着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下手,下河村王家的闺女明天就是正日子,轿子要过三十里外的野猪岭,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怕是要遭!” “狗东西!”齐鹤双目赤红,气愤不已,“官府那群废物除了收刮地皮屁用不顶!”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卫莲和司玉衡,焦灼几乎从眼底溢出来,“卫恩公,真人,不是齐鹤推脱武林大会,实在是这伙杂碎不除,关岭地界永无宁日!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我们……这就得赶过去设伏!” 话音落下,行商们缩着脖子大气也不敢出,玄石拳头捏得咯咯响,玄风眉头紧锁。 司玉衡依旧无言端坐,只是搁在膝上的手不动声色地蜷缩一下,泄露了主人心绪的波动。 卫莲一言不发地垂着眼睑,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粗陶杯沿。 “齐大哥,”道义盟人堆里挤出个精瘦汉子,眼珠灵活地转动,正是军师奚有为,“硬拼硬闯,打草惊蛇不说,只怕连他们藏身的耗子洞都摸不到,那帮人滑溜得很,得换个法子。” 齐鹤浓眉一拧:“有屁快放!都火烧眉毛了!” 奚有为搓了搓手,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最后带着几分踌躇,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卫莲和司玉衡身上:“这伙贼人既专绑新嫁娘,那咱们……” “何不将计就计?弄个‘新娘子’,让他们自己乖乖掳走?到了他们的贼窝之后再里应外合,一锅端了!” 这主意听起来的确妙极,然而短暂的骚动后是更长久的沉默和尴尬。 道义盟几十号兄弟个个都是风吹日晒、筋骨虬结的山里汉子,一张张脸膛不是黝黑就是赤红,胡茬粗硬如钢针…… 别说扮新娘子,就是套件花衣裳,那魁梧的身板和粗犷的轮廓也活像庙里涂了金粉的怒目金刚,连三岁孩童都骗不过。 “老奚啊,你这主意好是好,”一个络腮胡汉子瓮声瓮气地挠头,一脸苦相,“可咱们兄弟这模样,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就是,咱这胳膊比人家姑娘腰都粗!”另一个汉子比划着,引来一片低低的附和和无奈的苦笑。 满屋的糙汉子面面相觑,一筹莫展,粗豪的江湖气被这“无米之炊”的难题憋得无处发泄。 奚有为的目光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希冀再次掠过窗边那一白一黑的两道身影: 一个清冷如月下孤鹤,一个秀挺似雪岭寒松。 那两张脸与周遭的粗粝黝黑格格不入,是这驿站里唯一的亮色,也是唯一的可能。 谁知就在奚有为的视线即将再次因敬畏而仓皇移开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平地而起—— “嗨!这有何难!”玄石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桌上的碗碟又是一跳。 他耿直的性子压不住话头,铜铃大眼扫过道义盟众兄弟,又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卫莲和司玉衡,嗓门洪亮,“你们瞅瞅,这不现成的‘新娘子’人选吗?” “咱们掌门真人,还有卫公子!那身段,那脸蛋,啧啧,比戏文里的大家闺秀还俊俏!皮肤又白,只要红盖头一蒙,换上裙子,保管把那帮采花贼迷得晕头转向!哪像你们,”他嫌弃地对着道义盟那帮汉子一挥手,“穿上裙子也跟黑瞎子成精似的!” “噗——”不知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半声,又立刻死死憋住。 玄风面如纸白,活像被雷劈中,他猛地抬脚,使出十成力气狠狠踩在玄石的脚背上,力道之大,几乎能听见骨头不堪重负的声响。 “嗷!!” 玄石猝不及防,痛得龇牙咧嘴,抱着脚原地蹦跶。 “蠢材!闭嘴!”玄风压低声音怒斥,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恨不得当扬把这个口无遮拦的师弟塞回武当山。 骂完玄石,他又小心翼翼地抬眼去觑司玉衡的脸色。 司玉衡端坐如松,脸色似乎比平时更白了一分,仿佛凝了一层薄霜,手指根根收紧,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向来淡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肉眼可见的错愕和震惊。 他紧抿着唇,周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 司玉衡此刻无比后悔,带玄石下山简直是扬灾难。 然而,玄石那番粗直得近乎冒犯的话却意外地击中了道义盟汉子们的心坎。 短暂的沉默过后,几十道带着恍然大悟的惊喜和灼热期盼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卫莲和司玉衡身上——那眼神炽热得几乎能点燃空气,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 奚有为更是两眼放光,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仿佛看到了唯一的生路。 齐鹤也愣了片刻,目光在司玉衡那玉雕般的侧脸和卫莲沉静的面容间来回扫视。 他猛地回过神,一股巨大的惶恐和尴尬涌上心头,比面对官府追兵时还要难堪百倍。 “胡闹!简直是胡闹!”齐鹤厉声喝斥,猛地转过身,试图驱散那些热切得让他心惊的目光,“都给我把眼珠子收回去!希微真人何等身份?卫恩公……” “卫恩公也不行!这成何体统?此法虽妙,但万万不可,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他声若洪钟,试图用威严压下这荒唐的局面。 道义盟的汉子们被盟主吼了一嗓子之后纷纷垂下头,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可就在这时,一个平静得没有丝毫情绪波澜的声音骤然响起,穿透了凝滞的空气。 “可以。” 齐鹤的手臂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奚有为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 道义盟的汉子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声音的来源,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震惊和茫然,人人都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司玉衡握着剑柄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霍然侧首,直直望向身旁的卫莲。 而卫莲只是微微抬起眼睑,视线掠过众人,最后落在司玉衡那双写满难以置信的眼眸上,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我可以帮忙。” …… 今夜的下河村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里。 王家嫁女的喜事近在眼前,本该是红绸高挂、笑语喧阗,此刻却门庭紧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力压抑的恐慌。 道义盟的汉子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村子,将王家小院围得铁桶一般。 时间紧迫,真正的王家姑娘早已被齐鹤派人秘密转移到了安全之处。 而此时,卫莲需要一套嫁衣。 “卫公子,您……您试试这件?”奚有为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簇新的正红色缎面裙裳,额角不断冒汗。 嫁衣是来不及量身重做了,这是他们快马加鞭从镇上最大成衣铺里买来的最华丽、尺码也最大的女子裙装——鲜艳的正红,袖口和裙摆处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 卫莲只看了一眼便平静地点点头:“嗯。” 他伸手接过,那颇有分量的料子和醒目的正红色衬得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宛如冷玉雕琢而成。 接下来的难题是胭脂水粉。 王家大娘的梳妆台被整个搬了过来:妆粉,胭脂膏,口脂纸,还有描眉的炭笔。 一群大男人对着这些女儿家的物事束手无策,面面相觑。 齐鹤抓耳挠腮,奚有为愁眉苦脸,玄风玄石更是站得远远的,仿佛那些东西会咬人。 司玉衡背对着众人,独自立在院中一株梧桐树的阴影下,一身素白道袍在暮色里似雪月流光,仿佛与这红尘俗务彻底隔绝。 “都出去。”卫莲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 众人如蒙大赦,慌忙退出了这间临时充当“闺房”的民宅小屋。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或好奇、或担忧、或尴尬的目光。 屋内只剩下卫莲一人。 他走到那张简陋的木桌前,目光扫过那些粗劣的古代化妆品。 种类虽少得可怜,原理却与他前世执行潜入任务时用过的那些现代化妆品并无本质不同。 卫莲拿起那盒妆粉,指腹沾了一点,在掌心捻开。 细腻,但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死白。 他对着墙上悬着的一面模糊铜镜,微微仰起脖颈——镜中映出清晰的喉结轮廓,这是男性最显著的破绽之一。 蘸取妆粉,沿着下颌线向上均匀而薄透地覆盖住整个颈部,一直延伸到衣领深处,喉结的凸起在细腻的粉末下变得模糊不清。 接着,他取过炭笔。 眉骨是男性英气的支点,他执笔沿着自己原本清朗锐利的眉形走势,用极轻的力道描绘、柔化,压低了眉峰的高度,那股逼人的锋芒也随之消失。 最后,卫莲用指腹沾取了一点胭脂膏,指腹在颧骨最高处轻轻点压,然后以画圈的方式向周围晕染开。 那浓烈的红色在他白皙的脸颊上被稀释成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淡淡红晕,仿佛新嫁娘含羞带怯。 最后又在那胭脂膏里蘸取少量抹在唇上,原本偏淡的唇瓣已被染上一层饱满欲滴的朱红,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红梅,带着惊心动魄的诱惑力。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铜镜,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 他现在仍是少年人身材,只是身量略高,但并不壮硕,双肩松弛,微微内收含胸,挺拔的脊背也放软了线条。 他拿起那件正红色的裙裳,动作利落地换上,布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裙摆垂落,遮掩住他劲瘦有力的腿部线条。 镜中人影因这层妆扮呈现出一种雌雄莫辨的惊心之美。 系好衣带,他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那个红衣似火、眉目如画的倒影,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检查一件即将投入使用的武器。 他转身,走向房门。 …… 院中等待的人们早已被焦灼和一种难言的紧张感熬干了耐心。 齐鹤在院子里踱来踱去,脚步沉重,踩得地上的枯草沙沙作响;奚有为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手心全是冷汗;玄风眉头紧锁,负手而立,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那扇门。 连一直背对着众人的司玉衡也微微侧过了身,目光若有似无地投向房门方向。 “吱呀——” 一声轻响,木门从里面缓缓拉开了一道缝隙。 刹那间,院子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风声、虫鸣、枯草被踩踏的沙沙声……时间仿佛被冻结。 一抹宛如烈焰的红从那门缝里流淌出来,瞬间灼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卫莲走了出来。 一身正红宫装衬得他肤色胜雪,绝代风华。 脸颊那层轻薄晕染的胭脂如同初春桃花最娇嫩时的颜色,由颧骨自然地向耳际晕开,眉形被炭笔柔化后弯弯如远山含黛,唇上饱满的朱红似熟透的樱桃。 就连右眼角下那点天生的殷红泪痣也在胭脂营造出的柔美假象中成了最醒目的标识,如白璧微瑕,平添几分妖异而脆弱的美感。 他微微低着头,宽大的嫁衣袖口下只露出几根玉白修长的指尖,身姿不再是平素的挺拔如松,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收敛之后状若女子的柔顺轮廓。 昏沉的暮色下,那身耀眼的红在灰暗的背景中燃烧,凄艳、决绝,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哐当!” 一声闷响打破了沉寂。 是玄石手里拿着的半块干粮掉在地上,沾满了泥土,但他浑然不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抹红色身影,目光呆滞,仿佛魂魄都被吸走。 紧接着,一道晶亮的口水毫无征兆地顺着玄石微张的嘴角缓缓淌下,在暮色中拉出一道银线。 玄风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在院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看看卫莲,又看看旁边呆若木鸡的玄石,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齐鹤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连眼珠都忘了转动。 而那一群道义盟的汉子方才还焦虑不安、粗声大气,此刻却如同几十尊石化的雕像。 空气里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几十双眼睛一眨不眨,贪婪又震撼地捕捉着那抹红色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脸上写满了无法置信的惊艳和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惧—— 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从古老壁画或山精传说中走出来的,美得足以噬魂的妖物。 一直静立在树荫下的司玉衡也无法再维持那份超然物外的清冷,他握着剑柄的手用力收紧,垂落的雪白丝绦被他无意识地攥在掌心,揉得一团糟。 连同那双覆盖着万年霜雪的眸子,此刻也清清楚楚地倒映出那抹燃烧的红,瞳孔深处,冰层碎裂的痕迹依稀可见。 “好……好!太好了!”奚有为第一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说话的声音因过于激动而变了调,“卫公子!天衣无缝!简直是天衣无缝啊!这计划成了,绝对成了!”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用力拍着大腿,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仿佛已经看到了采花贼巢穴被捣毁的胜利景象。 齐鹤也终于从石化状态中挣脱出来,他用力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看着卫莲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感激,有震撼,更有一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愧疚和担忧。 “卫恩公……”他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大恩不言谢!此去……千万小心!那些杂碎巢穴里必定还有被抓去的无辜女子,您……” 他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实在说不出口。 卫莲微微颔首,脸上那层精心描绘的柔美妆容丝毫无法软化他眼神深处的凛冽寒意,他没有说话,眼神平静地扫过众人,带着一种无声的决断。 夜深了。 下河村彻底陷入沉寂,只有王家小院里还亮着几盏昏黄的烛火,映照着院内严阵以待的肃杀身影和那抹静立其中、红得刺目的孤影。 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山间雾气尚未散尽,一支迎亲队伍敲敲打打地进了下河村。 唢呐声高亢却带着几分乡野的粗犷,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 王家院门打开。 在道义盟兄弟伪装成的“娘家人”簇拥下,一个身形略高挑却姿态柔顺的“新娘子”被搀扶了出来。 大红嫁衣如火,逶迤拖地的裙摆遮掩了步态,遮得严严实实的红盖头将面容彻底隐藏,只在边角处露出几缕凤冠垂下的珠帘。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 “起——轿——!”奚有为捏着嗓子尖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唢呐声再次拔高,锣鼓敲响。 花轿被稳稳抬起,在伪装成送亲队伍的道义盟好汉的护卫下,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下河村,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行去。 第94章 故人如星火 说是茶棚,其实就是由竹竿撑起的一片草顶,勉强遮蔽着下方几张粗糙的木桌长凳。 寻器阁大师兄邹平和他几个师弟正围坐在最里侧那张木桌旁。 一帮弟子个个都是灰头土脸,衣袍下摆沾着新鲜的泥点,那形似洛阳铲的长棍随意倚在桌边,沾满泥泞。 “娘的,白忙活一扬,毛都没捞着!”一个矮壮弟子抓起陶碗灌了一大口茶水,抹了把嘴,骂骂咧咧。 “急什么?”邹平斜倚着长棍,慢悠悠呷了口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更挖不着好宝贝,那墓气是有点邪乎,封了也好,省得沾上晦气。” 他眯着眼,视线懒散扫过官道上稀疏的行人,直至落在远处缓缓接近的四骑身影上。 玄石眼尖,远远就瞧见了那几根沾泥的奇特长棍,瓮声瓮气地对玄风嘀咕:“师兄你看,前面是不是寻器阁那帮挖坟的?领头那个……有点像沧浪盟寿宴上跟狂刀门封九霄掐架那位?” 玄风凝目细看,点头低语:“是寻器阁大师兄邹平,他们阁主年事已高,阁中事务多由他主持。” 说完他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司玉衡,白衣如雪,薄氅纤尘不染,仿若与这尘土飞扬的茶棚是两个世界。 司玉衡显然也认出了邹平,勒马停步,并未言语,只是目光淡淡扫了过去。 玄石得了默许,立刻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向茶棚,声音洪亮:“邹师兄,久违了!” 邹平和他的师弟们闻声抬头,看清来人装束,脸上那点挖坟落空的晦气被惊愕取代。 寻器阁虽偏安西南,但对武当这位新晋掌门却不可能不知晓。 几人慌忙起身,胡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抱拳行礼:“原来是希微真人!见过真人!”语气带着江湖人对顶尖门派掌门的天然敬畏。 玄石性子直,见礼后便开门见山:“邹师兄,少林方丈圆通大师广发英雄帖,邀天下群雄于下月初十齐聚登封武林大会,共商抗倭大计!还望寻器阁也能派出得力人手,为东南沿海受苦的百姓出一份力!” “武林大会?抗倭?”邹平脸上那点恭敬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兴致缺缺的懒散表情。 他身后的师弟们,包括个头矮壮的汪博在内也都耷拉着眉眼,像是听到一件极其无趣又麻烦的事情。 邹平摆摆手,重新坐回长凳上,给自己续了碗茶:“希微真人,心意领了,可我们寻器阁,您也知道,小门小户,就靠祖宗传下来的这点手艺满天下刨食儿混口饭吃,江湖上那些打打杀杀的事……” 他拖长了调子,拿起一个硬邦的粗面馍馍掰开,塞进嘴里含糊道,“隔得太远,管不着,也懒得管!倭寇?他们还能打到这西南大山里来挖我们的坟头不成?” 说完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透着点痞气的笑,话里话外都是推脱之意。 几个师弟也纷纷点头附和,心思显然还在那些尚未探明的古墓上。 气氛一时僵住。 玄石嘴拙,急得抓耳挠腮,玄风皱着眉正待开口争辩几句。 而一直静立棚外,斗笠低压的卫莲则冷眼旁观着这扬注定徒劳的对话——寻器阁地处西南腹地,与锦绣山庄和东南沿海都隔着千山万水,此时看来尚未被渗透,也非花非柳羽翼。 他心中有了计较。 就在司玉衡眸光微凝,玄风斟酌词句的当口,他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寻器阁众人围坐的木桌。 在邹平等人诧异的目光注视下,他抬手摘掉了遮住大半面容的斗笠。 一张年轻、冷峻、线条利落的脸庞暴露在众人面前——眉如墨裁,鼻梁挺拔,右眼角下那点殷红的泪痣在略显苍白的肤色映衬下犹如滴落冰原的一滴血,分外醒目。 “卫……卫恩公?!” 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炸开,语调带着破音的颤抖,汪博猛地从长凳上弹起,动作急得撞到桌子一阵晃荡。 “真是卫公子!” “卫恩公!是您!” “老天爷!我们没眼花吧?!” 寻器阁弟子们瞬间炸开了锅,个个脸上倦怠全无,取而代之的是震惊过后无法抑制的狂喜。 他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那热情劲儿简直要把小小的茶棚顶掀翻。 刚才还懒散靠在长棍上的邹平也立刻站直了身体,那双总是带着点刻薄和算计的眼睛里只剩下极致的惊喜和感恩之情。 邹平拨开挡在身前的师弟,快步上前,声音带着点控制不住的颤抖:“卫莲!真的是你!” 玄风和玄石彻底石化了。 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陷入了沉思。 这些刚刚还对武林大会和抗倭寇漠不关心,满脑子只有挖坟寻宝的寻器阁弟子竟对着冷酷寡言、一看就人缘不好的卫莲展现出近乎狂热的崇敬? 这态度,比对待他们掌门真人热络了十倍不止! 玄风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玄石更是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师兄,压低声音,满是困惑和惊异:“这怎么回事?卫公子他……他什么时候和寻器阁的交情这么好了?” 邹平终于从突如其来的惊喜中稍稍回神,目光扫过卫莲,又掠过一旁白衣如雪、静默不语的司玉衡,最后落在玄风玄石震惊的脸上。 他那张刻薄的嘴又习惯性地撇了撇,阴阳怪气地拉长了腔调:“嘿,我说两位道长,你们武当山门太高,消息怕是还没传到吧?卫恩公那可是我们寻器阁上下的大恩人!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父母!” 邹平陡然拔高了声音,语气里透着一股子愤愤不平的劲儿,“可有些人偏生瞎了眼!终南山那档子腌臜事,真当我们西南边陲是聋子瞎子?锦绣山庄那帮男盗女娼、指鹿为马的玩意儿,还有守虚剑宗那个糊涂掌门方知有,呸!一群没卵子的怂货!”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玄石脸上:“前些日子老子在夔州府歇脚,就听见几个不开眼的江湖混混在酒肆里满嘴喷粪,编排卫恩公的不是!说是什么‘畏罪潜逃’,‘杀人凶手’……” 邹平眼中凶光一闪,狠狠啐了一口,“老子当扬就掀了他们的桌子!揍得那几个孙子哭爹喊娘,满地找牙!汪博,你说是不是?” “是!是!”汪博立刻挺起胸膛,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彩,“邹师兄下手那叫一个狠!那帮杂碎就该打!敢污蔑卫恩公,活腻歪了!” 其他寻器阁弟子也纷纷附和,个个义愤填膺,仿佛那日揍人的也有他们一份。 这份毫不掩饰的打抱不平和赤诚的维护之心在江湖这个名利扬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无比真实。 卫莲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表情,眼底深处却有微微动容的波澜掠过,他抬手制止了邹平还要继续的控诉:“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他视线扫过邹平和他身后那一张张激动而涨红的脸,开门见山道:“倭寇肆虐东南,烧杀抢掠,荼毒百姓,若放任其做大,祸乱深入,终有一日这西南的山水亦难逃烽火。” 他顿了一下,看着邹平的眼睛,“武林大会在即,望寻器阁与会,共御外侮,不为虚名,只为脚下这片土地和其上安身立命的百姓。”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和道德大义的绑架,只有一目了然的利害剖析,直指核心。 邹平脸上的愤懑和刻薄瞬间收敛。 他盯着卫莲沉默了片刻,精明的眼睛里光芒闪烁,然后一巴掌拍在自己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粗陶碗都跳了一跳。 “卫恩公,您这话在理!”他声音洪亮,斩钉截铁,“下月初十,登封少林寺,我邹平必定亲自带队,寻器阁上下能扛得动家伙的一个不少,全到!”他拍着胸脯,砰砰作响,豪气干云。 “对!听邹师兄的!” “跟着卫恩公和邹师兄,打倭寇!” “干他娘的!” 寻器阁弟子们群情激奋,吼声震得茶棚顶上的茅草簌簌往下掉灰。 那份刚刚还只执着于古墓的漠然已被卫莲寥寥数语点燃,化作同仇敌忾的熊熊火焰。 司玉衡始终静立在旁,月华一般飘渺的白衣在茶棚的烟火气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卫莲三言两语便逆转乾坤,看着那些粗豪汉子眼中因卫莲而燃起的火光,眼底漾开一丝难以解读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沉寂。 告别了信誓旦旦、热情相送的寻器阁众人,四骑再次踏上南下的官道。 玄风和玄石一路沉默,时不时交换一个充满震撼和困惑的眼神。 终于,玄风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对玄石感叹,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卫公子当真是深藏不露啊!平日里惜字如金,冷得像块冰,可寻器阁那帮只认坟头的家伙居然对他如此……如此……”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近乎狂热的信服。 玄石挠着头,憨厚的脸上满是迷茫:“是啊,想不通!掌门真人身份何等尊贵,他们也不过是敬着,可对卫公子……那架势,简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看!” 马蹄踏在崎岖的山路上,发出规律的嘚嘚声。 卫莲策马走在司玉衡斜后方,斗笠重新戴上,遮住了所有表情,仿佛方才茶棚中那短暂的炽热会面从未发生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来自寻器阁的那份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信任与维护,终究是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防深处破开了一道裂缝。 数日后,山路越发险峻。 层峦叠嶂,深涧幽谷,林木葱郁得几乎不透天光,这里已是贵州通往云南的最后一道雄关——关岭卫的地界。 此地扼守滇黔咽喉,地势险要,卫所兵丁的盘查明显严密起来,空气中浸漫着湿漉漉的草木气息和山雨欲来的沉闷。 四人牵着马在一处临崖而建的简陋驿站歇脚打尖。 驿站里人不多,几个行商打扮的汉子正低声谈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敬畏。 “……那道义盟的人可是条汉子!” “可不是嘛!上月老刘家闺女差点被掠走,就是他们拼死给拦下的!” “唉,世道不太平啊,多亏了齐盟主他们……” “齐盟主?”玄石耳朵尖,听到这称呼忍不住插嘴问道,“几位大哥,你们说的道义盟和齐盟主是?” 一个年长的行商见玄石等人气度不凡,尤其司玉衡更是清逸出尘,便客气地拱手道:“几位道长有所不知,这道义盟是近一年才在咱们关岭一带兴起的,盟主姓齐,单名一个鹤字,年纪不大,却极有担当!” “他手底下聚拢了几十个有血性的好小伙儿,专和那些欺压良善的地痞恶霸、贪官污吏作对!护佑乡里,接济穷困,是咱们穷苦百姓的指望啊!” “锄强扶弱?”玄石眼睛一亮,他性情耿直,最是敬佩这等侠义之举,“那这位齐盟主当真是条好汉!” 正说话间,驿站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粗布短打、腰挎朴刀的汉子带着七八个同样精悍的年轻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为首那汉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脸庞方正,肤色黝黑,浓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带着一股子草莽的硬朗和历经磨砺的沉稳,额角有一道浅浅的旧疤,更添几分彪悍。 “掌柜的,老规矩,十斤酱牛肉,三坛烧刀子,再烙五十张大饼!快些,兄弟们赶路!”那汉子声音洪亮,语速很快,似是有急事在身。 驿站掌柜显然认得他们,连声应着,吩咐伙计赶紧去办。 这汉子吩咐完,目光习惯性地扫视驿站内,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窗边那道戴着斗笠的黑衣身影时,骤然顿住—— 那身影……那站立的姿态…… 还有那即便隔着斗笠也隐约透出的冷冽气扬…… 齐鹤整个人活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卫莲,仿佛要穿透那层竹篾编织的斗笠确认自己是否眼花。 “卫……卫……”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齐鹤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承载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下一刻,那震惊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防线,化作滚烫的热流涌上眼眶。 “卫恩公——!!!”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从齐鹤喉咙里爆发出来,震得整个驿站嗡嗡作响。 他全然不顾周遭惊愕的目光,像一头失控的蛮牛,撞开挡在身前的桌椅,朝着窗边那道身影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去! 他冲得太猛,以至于在卫莲面前几步处才堪堪刹住脚步,猛烈的惯性让他魁梧的身躯晃了几晃。 齐鹤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卫莲的胳膊,又像怕唐突了对方,手伸到一半便僵在半空,只是剧烈地颤抖着。 “恩公!真的是您!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啊!”齐鹤的声音嘶哑哽咽,豆大的泪珠涌出眼眶,从那黝黑刚硬的脸庞滚滚而下,混合着汗水和尘土,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卫莲斗笠下的阴影,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深处,激动、狂喜、委屈、悲痛……无数种情绪在他眼中翻腾交织,最终都化为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呜咽。 这个在瘟疫中指挥若定,在官府追杀下亡命山林的硬汉子,此刻哭得像个走失了多年,终于找到亲人的孩子。 驿站内一片寂静。 行商们瞠目结舌,道义盟那几个年轻汉子也傻了眼,他们从未见过顶天立地的盟主如此失态。 玄风张着嘴,玄石更是用力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日赶路出现了幻觉,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卫公子……这……这又是……” 他后半句“哪路故交”还没出口,就被眼前这铁汉落泪的景象堵了回去。 玄风看到卫莲缓缓抬手,终于摘下了那顶遮挡容貌的斗笠,露出依然冷峻却似乎不再那么遥不可及的脸,他望着齐鹤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模样,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充满无限感慨的叹息: “卫公子平素沉默寡言,这朋友……当真是遍天下啊!” 卫莲看着眼前泣不成声的齐鹤,看着这张比记忆中沧桑了许多、也坚毅了许多的脸,看着他额角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疤痕,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齐家坳的绝境中依然试图点燃微光的年轻领头人。 山风穿过驿站的木窗,带来深谷的寒意和泥土的气息,卫莲伸出手,并未触碰齐鹤颤抖的肩膀,只是在他坚实的臂膀上稳稳地按了一下。 这一按,就像是一个锚点,瞬间定住了齐鹤濒临崩溃的情绪洪流。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胡乱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涕泪,那副草莽豪强的外壳重新裹了上来,只是眼底的赤红和未干的泪痕泄露着方才的失态。 “卫恩公……”齐鹤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平复下来,“能再见到您,真是……真是太好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卫莲身后气质超凡的司玉衡以及玄风和玄石,立刻抱拳,姿态恭敬却不卑微,“这几位是?” “武当掌门,希微真人。”卫莲言简意赅。 齐鹤和他身后的道义盟兄弟闻言俱是一震。 武当掌门! 那可是江湖中泰山北斗般的人物! 几人慌忙躬身行礼:“草民齐鹤(岳鹏、王铁柱……),拜见希微真人!” 司玉衡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清冷的目光在齐鹤身上停留了一瞬,并无言语。 众人重新落座。 驿站掌柜极有眼色,立刻将齐鹤要的酒肉大饼优先送上,又添了几副碗筷。 齐鹤抓起酒坛,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烧刀子,那股灼热似乎压下了喉头的哽咽,他放下酒坛,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是压着千钧巨石。 “卫恩公,”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压抑的悲愤,“你们走后,齐家坳……没了!” 卫莲握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杯沿几乎要嵌进指骨。 司玉衡低垂的眼睫也微微翕动了一下。 齐鹤双眼再次泛红,咬着牙,一字一句,重若千钧,“你们离开后,官府……常德知府赵仁德那狗官根本就没打算放过我们!” “他恨我们没死绝,恨我们揭了他的老底!洪水退了没多久,瘟疫也刚压下去,那狗官就派了他手下的爪牙,还有他花钱雇来的亡命徒,趁夜……趁夜摸进了齐家坳!” 他猛地一拳砸在木桌上,震得碗碟乱跳,酱牛肉的汤汁都溅了出来:“杀人放火!鸡犬不留!老弱妇孺……一个都没放过!” 齐鹤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刻骨的仇恨和无尽的悲凉,“我那天正好去后山查看能不能重新开垦的坡地,回来晚了……隔着老远就看见村里火光冲天,听见惨叫声……” 他痛苦地闭上眼,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昔日一同抗灾的叔伯阿婶,还有那些被他从瘟疫中拉回来的乡亲们倒在血泊里,死不瞑目……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我捡了条命,像条野狗一样在山里东躲西藏了大半年……”齐鹤睁开眼,眼中只剩下冰冷的的恨意,“这朝廷和狗官,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在他们眼里,我们老百姓的命连蝼蚁都不如!这样的王朝不亡,天理难容!”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驿站内,行商们已是噤若寒蝉,脸上满是惊惧和同情,道义盟的几个年轻人也红了眼眶,拳头紧握。 玄石听得热血上涌,怒发冲冠,猛一拍桌子:“岂有此理!赵仁德那狗官死有余辜!” 他随即想起此行目的,语气转为激昂,“我们此番南下正是奉少林方丈之命,联络各派召开武林大会,倭寇在东边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比那赵仁德还要凶残百倍!” “咱们江湖儿女不能坐视不理,齐兄弟,你的道义盟都是好汉子,可愿同往登封,共抗倭寇,为天下受苦的百姓讨个公道?” “倭寇?”齐鹤眼中的仇恨之火被这个名词引得更加暴烈,他猛地转向玄石,“他们在东南也……” “烧杀掳掠,奸淫妇女,屠戮村镇,无恶不作!”玄石将少林信使所述的惨状简略道来,尤其强调了鉴江镇失守后百姓惨遭屠戮之事。 齐鹤和他身后的道义盟兄弟听得双目喷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那个一直沉默站在齐鹤身侧、身材魁梧的副手岳鹏更是气得额头青筋暴跳。 “他娘的!这群畜生!”齐鹤又是一拳砸在桌上,碗碟再次遭殃,“朝廷指望不上,官府只会盘剥!倭寇和狗官都是一路货色,都该杀!” 他霍然起身,对着司玉衡和卫莲抱拳,斩钉截铁,“希微真人,卫恩公,道义盟虽是小打小闹,只有几十号兄弟,但也知道大是大非,登封武林大会我们道义盟去定了!只要真人和恩公一声令下,水里火里,绝不皱一下眉头!” “好!”玄石激动地大喝一声,只觉得胸中块垒尽消,玄风也面露欣慰之色。 卫莲看到齐鹤眼中燃起了比复仇之火更炽烈的光芒——那是守护与抗争的光芒,就像齐家坳废墟上倔强冒出的新芽。 就在这时,岳鹏突然上前一步凑到齐鹤耳边,脸色凝重地低声急语了几句。 齐鹤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方才因应承武林大会而激起的豪情被一层阴霾覆盖。 “当真?”齐鹤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凛冽的杀意。 “千真万确!”岳鹏用力点头,语气急促,“兄弟们刚探到的线报,那帮杂碎可能要对下河村动手,我们这才急着赶过去设伏!” 齐鹤猛地转头,看向卫莲和司玉衡,脸上满是焦灼和愤怒:“卫恩公,真人!不是齐鹤有意推脱,实在是眼下……” 他深吸一口气,细细道来:“关岭地,出了帮丧尽天良的采花贼,一个多月了,已经祸害了好几个村子!官府……哼,指望他们?屁用没有!我们道义盟追查多日,总算摸到点尾巴,眼下得立刻赶过去!” 第93章 剑谱疯魔 山门前,两个穿着竹青色劲装、腰悬长剑的年轻弟子抱臂而立,神情倦怠,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阴郁。 司玉衡勒住缰绳,身下白马轻嘶一声,稳稳停住。 他白衣胜雪,薄氅不染纤尘,在这暮色苍茫的山门前,清冷得如同谪落人间的月华。 卫莲紧随其后,玄风、玄石两个武当弟子也控住马,屏息静待。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左侧稍高些的守山弟子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连日来的烦心事已耗尽了所有客套的力气,“掌门有令,近日不见外客,请回吧!” 玄石性子敦实,最见不得人对自家掌门不敬,闻言浓眉一拧,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洪亮:“放肆!武当掌门希微真人亲临,有要事与贵派江掌门相商!还不速速通传!” “武当掌门?”两个守山弟子同时一震,倦怠的神情瞬间被惊愕取代。 他们猛地抬头,目光在司玉衡那清冷孤绝的身影和玄石笃定的脸上来回扫视,又惊疑地瞥向不远处那神秘莫测的斗笠客。 片刻迟疑后,两人慌忙抱拳躬身,腰弯得极低,语气已带上了惶恐和恭敬:“不知是希微真人驾临,晚辈有眼无珠,万望恕罪!请……请稍候,我等这就去禀报!” 先前开口那高个弟子语速飞快地说完,转身便朝山门内疾步奔去,脚步带着仓皇。 留下的弟子垂手恭立,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偷偷瞟向司玉衡,又带着几分探究看向卫莲。 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气氛凝滞而尴尬。 司玉衡端坐马上,目光平静地望着山门内曲折的石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壁。 卫莲斗笠下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山门两侧略显破败的石兽和墙头斑驳的青苔,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风中,除了草木泥土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药渣的苦涩焦糊气。 时间在沉默的等待中流逝。 终于,那报信的弟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他身后并没有预想中掌门江逐流的身影,而是一位身着黛蓝色襦裙、发髻微松、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 妇人眼眶泛红,眉宇间积压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脚步匆匆,带着几分踉跄。 “希微真人,各位武当高贤,”妇人走到近前,对着马上的司玉衡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哽咽的沙哑,“妾身江柳氏,代外子逐流向诸位告罪了!外子他……他实是无法亲迎贵客,还望道长海涵!” 语毕,她缓缓抬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强忍着才没有落下。 司玉衡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光落在江夫人脸上,并未言语。 江夫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声线:“真人有所不知,数月前,外子机缘巧合得了一本剑谱……自那以后,他便着了魔似的,日夜研习,茶饭不思……” 她幽幽叹了口气,神情越发忧愁:“初时,剑法确似突飞猛进,我们都为他高兴,可谁曾想……谁曾想……” 仿佛是忆起了某个恐怖的画面,江夫人的声音颤抖起来,带着畏惧,“他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动辄发怒,近来更是……更是间歇性地疯魔起来!” “前几日,门中几位弟子只因一点小事触怒了他,便被他持剑追砍,伤了好几人!他自己清醒时,又悔恨万分,痛不欲生……如今,他把自己锁在偏院,谁也不见,连我都近不得身了!” 说到最后,江夫人已是泣不成声,瘦削的肩膀不住地发抖。 “剑谱?”司玉衡清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这压抑的悲泣,“烦请夫人取来一观。” 江夫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止住哭泣,迭声吩咐身边一个同样愁眉苦脸的老仆:“快去!快去把老爷房里那本要命的册子拿来给希微真人过目!” 老仆应声,小跑着去了。 不多时,一本用粗糙黄麻纸装订,边角已磨损卷曲的册子被呈到司玉衡面前。 封面上书几个力道虬劲的墨字: 《惊涛断流录》。 司玉衡并未直接用手触碰,只以目光示意玄风接过。 玄风小心地捧着书册,司玉衡修长的手指隔着衣袖,轻轻翻动书页。 他看得极快,一目十行。 书页上绘着简略的人形持剑图,旁边是密密麻麻、笔锋狂放怪异的注解。 随着书页翻动,司玉衡眉宇间渐渐凝起一层寒霜。 “如何?”卫莲低沉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带着一丝源自本能的警惕。 “东瀛之物。”司玉衡收回目光,语气斩钉截铁,“其剑理与我中原武学南辕北辙,剑招看似凌厉诡变,实则处处逆反人体经络常理,更暗含引发内息躁动之邪法。” 他将目光转向面色惨白的江夫人:“若毫无根基者习之,不过花拳绣腿,无甚大碍,然贵派江掌门浸淫剑道数十载,根基深厚,体内自有运行不息的剑道内息。” “骤然习练此等完全相悖的邪异剑路,无异于江河倒灌,两股截然相反的内息在经脉中激烈冲撞,如何能不神智错乱,走火入魔?”司玉衡语气淡漠,剖开残酷的真相。 “啊!” 江夫人如遭雷击,若非身旁老仆及时搀扶,几乎瘫软在地。 “是东瀛人的毒计!他们竟用这等邪物来害我夫君,害我西陵剑派!”她突然从袖中取出一封未曾拆开的信件,正是少林圆通大师发出的武林大会英雄帖。 “真人,您看这……这大会之事,我西陵剑派如今这般模样,如何能……如何敢应承啊!”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助和茫然。 司玉衡看着那封英雄帖,沉默了片刻,道:“我等既已知晓,自当尽力,可否引我等一见江掌门?” 江夫人面露难色,犹豫道:“真人,外子他此刻怕是难以控制,万一伤了诸位……” “无妨。”司玉衡垂眸淡然道。 江夫人不再劝阻,引着众人穿过一条幽静的长廊,来到偏僻的后山院落。 众人尚未走近,便听到前方传来狂躁的嘶吼和器物砸在地上的巨响:“杀!都杀了!谁敢阻我练剑!” “夫君!”江夫人脸色煞白,失声唤道。 “砰”的一声,木门被人从里面撞开,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男子手持长剑冲了出来。 只见他双眼赤红,状若疯虎,看到院外的司玉衡等人,当即就怒吼着挺剑刺来。 “掌门真人小心!”玄石惊呼。 司玉衡手腕轻振,腰间缠着的软剑“呛啷”一声,化作一道白虹,格挡住江逐流的剑势。 “当!” 金铁交鸣声刺耳,江逐流被震得手臂发麻,动作为之一滞。 “卫莲,制住他。”司玉衡头也未回,沉声说道。 话音未落,卫莲的身影以迅雷之势窜到江逐流身后。 江逐流怒吼着转身,剑势刚要变换,后颈已被卫莲一掌劈中。 “呃……” 江逐流闷哼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之间,玄风、玄石看得目瞪口呆。 江夫人更是惊得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吩咐弟子:“快!快把老爷抬回房去!” 两名弟子慌忙上前,将昏迷的江逐流抬到房中床榻上,众人也随后进屋。 司玉衡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白锦帕,覆于左手,然后隔着布料搭到江逐流的腕间。 脉搏狂乱如奔马,内息在几条主要经脉中横冲直撞,极其凶险。 司玉衡闭目凝神片刻,收回手,那方锦帕被他指尖内力无声震碎,化作细小的白色粉末飘散于地。 他示意玄风取来纸笔,提笔蘸墨,手腕悬空,行云流水地写下一张药方。 “按此方煎服,一日三次,可暂缓内息冲撞,护住心脉,不致彻底癫狂。”他将药方递给江夫人。 他指尖点向其中一行,神色稍显凝重,“此味‘九叶还魂草’,性极阴寒,能疏导逆乱内息,但此物生于极阴绝险之地,中原罕见,唯有西南药仙谷或有秘藏。” 江夫人颤抖着双手接过药方,如同捧着救命符咒,连声道谢:“多谢真人!多谢真人救命之恩!” 随即她又忧心忡忡地看向司玉衡,“可是……那药仙谷段谷主性情孤僻,与我西陵剑派并无深交,这……” “夫人放心!”玄石拍着胸脯,抢在司玉衡开口前朗声道,“我们此行正要去西南联络各派,顺路替夫人向段谷主讨要便是。” “武当的面子,段谷主总得给几分!我们真人亲自去讨药,定能取回!您只管安心照料江掌门,待江掌门恢复,莫忘了武林大会之约便是!” 他心思单纯,只觉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话音未落,司玉衡那冰雕玉琢般的侧脸线条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一瞬。 玄风也悄悄拽了一下玄石的衣角,示意他莫要信口开河。 江夫人闻言,眼中热泪再次滚落,对着司玉衡深深拜下:“西陵剑派上下,永感武当大恩!只要外子康复,我派必倾尽全力,追随希微真人,共赴武林大会,驱除倭寇,万死不辞!” 司玉衡微微侧身,避开了江夫人的大礼,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目光扫过那紧闭的偏院房门,又掠过江夫人憔悴的面容,最后投向西南方层峦叠嶂的暗影。 “走吧。”他声音平淡无波,走出别院。 四骑再次踏上山道。 暮色四合,将西陵剑派那萧索的山门彻底吞没在阴影里。 玄石犹自沉浸在“行侠仗义”的兴奋中,玄风则面带忧色。 卫莲策马跟在司玉衡斜后方,若有所思——方才司玉衡指尖震碎锦帕的动作,那瞬间蹙紧又强行舒展的眉头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药仙谷段杭?武当的面子?在这风雨飘摇、人心叵测的当口,未必值钱。 这顺水推舟的人情,只怕是通往西南的第一道荆棘。 第92章 乱局 少林寺的传信弟子额角全是汗,声音紧绷得发颤:“东南沿海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许多小门派,甚至一些叫得上名号的,都……都倒向了东瀛人!” 他猛地吸了口气,仿佛说出那些名字都带着剧毒,“他们给倭寇引路,给罗刹教当爪牙,有些不肯屈服的被围困在山门里,断水断粮,死伤惨重!” “朝廷的军队本就打得艰难,现在又有了这些叛徒当向导,当内应,更是节节败退!”他声音拔高,带着哭腔,眼中是惊惧过度的茫然。 “小僧出发前听说……听说鉴江镇被攻破了!那些畜生……他们把妇孺钉死在门板上啊!”他再也说不下去,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这年轻僧人带着血腥味的喘息。 “混账!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明尘道人一掌拍在旁边的紫檀供桌上,“哐当”一声巨响,桌面竟被硬生生拍出一道裂缝! 他须发戟张,目眦欲裂,那身宽大的道袍也压不住胸腔里火山喷发般的怒意,“习武之人不思保家卫国,反倒认贼作父、引狼入室!祖宗的脸面都被这群腌臜泼才丢尽了!” “唉……”华清道人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沉得仿佛要将整个大殿压垮,他望着虚空,眼中是深深的疲惫,“人心不古,风骨凋零,这江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同仇敌忾的江湖了。” 栖云道人默默摇头,嘴唇紧抿,忧虑几乎刻在了眉间每一道皱纹里。 少林弟子稍微缓过一口气,声音依旧苦涩:“方丈他老人家忧心如焚,这才派弟子星夜兼程,恳请希微真人主持大局,共襄义举!” “广发英雄帖,召开武林大会,召集天下正派同道共抗倭寇,尤其是那充当先锋的罗刹教!” 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更深的无奈和绝望:“可是……可是我们发出去的信函早已抵达各大门派,回信者寥寥无几,下月的大会能来多少人?又有几个门派肯真心实意地出人出力?实在是不敢想啊!” 他环视殿内几位武当道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助的恳求:“方丈年逾八旬,已是风烛残年,这等号令群雄、整合力量的千钧重担,他老人家……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放眼整个武林,唯有武当可与少林并肩……如今……如今……”他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司玉衡身上,意思不言而喻——这副重担只能由这位年轻却已执掌武当的新掌门来扛了。 华清道人默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司玉衡。 年轻的掌门脸上是万年不变的淡漠,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华清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师弟的期许,更有沉重的忧虑,他满腹忧愁地开口说道:“掌门师弟,此事……关乎我大明东南半壁,关乎千万黎庶生死,更关乎我中原武林的颜面存续,若实在无人响应……” 他目光一一扫过身旁的观止、栖云、明尘,最终又落回司玉衡身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师兄弟五人便豁出去这张老脸,亲自下山,一家一家地去叩门,去恳求!纵使踏破铁鞋,磨破嘴皮,也要把这股力量……给聚起来!” 司玉衡低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清冷的眸光在华清道人脸上停留了一瞬,嘴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大殿内再次陷入沉默,空气凝滞,檀香的气息被一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氛围冲淡。 武当四位长老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达成了某种决断。 无需再问司玉衡的意见了。 他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武当掌门,这个位置赋予他无上荣光,也注定要将他推上风口浪尖,承受这大厦将倾时的万钧重压。 这是宿命,避无可避。 …… 武当后山别院。 暮春清晨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尽,空气里带着草木新芽的清香,卫莲赤裸着上半身,运动过后紧绷的皮肤在晨光下闪烁着汗水和力量感的光泽。 他刚刚结束一组极限冲刺,喘息未定,汗水顺着紧实的胸肌、腹肌沟壑滚落,砸在泥地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湿痕。 就在这时,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刺入卫莲敏锐的感官雷达,他动作骤停,猛地转头。 月洞门下,司玉衡不知何时来的,微风拂动白衣蹁跹,宛如一支盛开的玉兰。 然而此刻,这位武当掌门整个人却像被施了定身咒般,一只脚还悬在半空,保持着即将迈入院子的姿势,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卫莲汗气蒸腾的上身,万年冰封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 卫莲心中了然,眉峰一蹙。 洁癖又犯了?嫌他一身汗臭? 他嘴角掠过一丝不耐的嗤笑,直接收回目光,懒得理会门口那尊僵硬的“玉雕”。 他几步走到院角,那里放着一桶早已备好的,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 卫莲双手抓住桶沿,猛地举过头顶。 “哗——!” 冰凉刺骨的水流当头浇下,冲走了滚烫的汗珠和蒸腾的热气。 水流沿着他轮廓分明的胸腹急速淌下,浸透了紧束的黑色长裤,布料紧贴在修长有力的大腿上,勾勒出充满爆发力的线条。 卫莲甩了甩湿透的发丝,水珠四溅,随手抓起搭在旁边的粗布巾,胡乱抹了把脸和胸膛上的水渍。 做完这一切,卫莲才走向依旧僵在门口的司玉衡,语气透出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有事?” 司玉衡像是被这两个字惊醒,悬在半空的脚终于落下。 他极其不自然地别开视线,目光落在院中的梅树上,沉默了片刻,才略显生硬地清了清嗓子,仿佛要驱散某种无形的尴尬。 “少林寺传来急报,”司玉衡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些许,“东南沿海已有不少门派倒向罗刹教,圆通大师提议召开武林大会,共商抗倭大计。” 他顿了一下,目光依旧没有看卫莲,只平视着院中的空地,“然响应者寥寥,人心涣散,华清师兄他们……已先行一步下山,分赴各地,游说各派掌门与会。” 司玉衡终于将目光转回,落在卫莲湿漉漉的脸上,冰湖般的眸子映着卫莲的身影:“我亦需下山,武当后山……恐难周全。” 言简意赅,罗刹教的人很可能趁机摸上来。 卫莲立刻领悟,单打独斗在庞大的组织机器面前就是螳臂当车。 他需要盟友,需要借势。 “一起。”卫莲的声音斩钉截铁,看着司玉衡那双清冷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微澜,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雇佣兵特有的,近乎冷酷的务实,“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懂。” 司玉衡看着他,清冷如玉的脸上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其他。片刻后,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 声声马蹄踏碎了暮春黄昏的料峭寒意,冲出武当山门,沿着蜿蜒的山道疾驰而下。 卫莲换了一件利落的黑色劲装,头戴斗笠,檐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司玉衡则是一身便于出行的素白道袍,外罩挡尘的月白色薄氅。 两个随行的年轻弟子策马紧随其后——清瘦些的叫玄风,敦实些的叫玄石。 他们二人脸上既有对陪同掌门下山的受宠如惊,也有长途奔波的紧张和疲惫。 暮色四合,四骑如离弦之箭,冲入峡江道。 两侧是壁立千仞的险峰,青黑色山岩在渐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幽芒,滔滔不绝的江水在深谷下奔涌而过。 江风卷着水域的湿气和暮春山野特有的清寒,扑面而来,吹得斗篷猎猎作响。 司玉衡策马在卫莲斜后方,微微蹙着眉,仿佛对即将到来的、与那些素未谋面或关系微妙的一派之尊们打交道的扬景感到一种源自本能的排斥。 玄风和玄石紧紧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只盯着前面掌门和那个神秘斗笠客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对前路未知的忐忑。 快马加鞭,披星戴月。 三天后,暮色再次降临,荆州府夷陵州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第91章 铜镜碎杀心凝 镜中映出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乍看之下仍是肤光胜雪,眉目如画,仿佛二八少女。 然而,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正一遍遍抚过眼角那若隐若现的细纹,又反复按压着颊侧那微微松弛的肌肤。 “皱纹……”她喃喃低语,陷入一种疯魔的恐惧之中,“不,不行……绝不行!” “啪!” 价值连城的鎏金铜镜被她狠狠掼在地上。 镜面四分五裂,散落一地的碎片映出她扭曲的脸庞。 守在旁边伺候的两个年轻男宠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着地砖,身体抖如筛糠。 “药呢?!”花非柳猛地转身,声线拔高至刺耳的音调,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把我的药拿来!快!” 寝居角落的阴影里,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弟子战战兢兢地挪前一步,声音发颤:“庄主息怒!那个东瀛商人他……他说药……不卖了……” “不卖了?!”花非柳瞳孔骤缩,一股暴戾之气充斥了整个房间,她恶狠狠地盯着跪地的女弟子,“加钱!告诉他,无论他开价多少,锦绣山庄照付!去!立刻去!” 女弟子吓得浑身瘫软,声音带着哭腔:“庄主,弟子找他们谈过了!说我们愿意加价,甚至翻倍!可那东瀛人……” 她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后半句,“他说,除非我们锦绣山庄加入罗刹教,从此听奉教主号令,否则……休想再拿到一粒药……” 寝居内鸦雀无声,只有花非柳粗重的喘气声。 加入罗刹教?听从东瀛人的号令? 她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 倭寇洗劫后的沿海城镇,冲天的火光,遍地的残肢断臂,妇孺绝望的哭嚎…… 那些画面曾让她鄙夷,让她在江湖同道面前维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置身事外的“体面”。 她花非柳贪恋青春,喜好男色,玩弄权术,可她从未想过要将自己、将锦绣山庄彻底绑上东瀛人的战车!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千古骂名!意味着锦绣山庄数代基业将彻底葬送,成为武林公敌,遗臭万年! 花非柳的手指深深掐进榻上的锦垫,精心保养的长指甲几乎整根折断,一丝殷红在指缝间洇开,却远不及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不是不知道,东南沿海已有不少小门小派,甚至一些稍有名气的势力,早已被东瀛人渗透、收买,成了彻头彻尾的走狗。 锦绣山庄与东瀛人做些生意,弄点奇珍异宝,甚至包括这驻颜秘药,在江湖上还能勉强搪塞过去,顶多被人私下议论几句“与虎谋皮”。 可若是公然倒戈,那性质就彻底变了。 难道…… 当真要踏出那万劫不复的一步? “庄主……”女弟子见她脸色变幻不定,沉默得吓人,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开口,“还有唐门那边的事……薛师姐她们似乎对您之前的处置,颇有微词……” 她指的是薛清宁等弟子认定卫莲是凶手,对山庄未能向唐门施压讨回“公道”而怨怼。 “微词?”花非柳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冷笑出声,笑声尖锐刻薄,充满了嘲讽,“蠢货!她以为本庄主愿意咽下这口气吗?十几条人命,死的都是我锦绣山庄精心培养的弟子!本庄主的心都在滴血!” 她猛一拂袖,逶迤拖地的袍袖带起一阵风:“闹?找唐晰闹?是本庄主不想吗?他唐晰是什么人?年纪轻轻便执掌唐门,一手暗器和机关傀儡术独步江湖,多少人连看都没看清就送了命!本庄主亲自去成都府踢馆?还是你们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狂躁:“难道要跟唐门彻底撕破脸,不死不休才算吗?!薛清宁那个蠢材,她懂什么!” 女弟子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花非柳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不甘、愤怒,还有一丝深藏的恐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压下情绪,目光重新落回那女弟子身上——这弟子负责与东瀛人接头购买秘药已有段时日,对他们的心思揣摩得最透。 “你……”花非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试探,“依你看,东瀛人究竟想要什么?真就图我锦绣山庄这点力量?” 她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微弱的侥幸。 女弟子微微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压低声音道:“庄主明鉴,弟子感觉……他们并非真的指望我们锦绣山庄能替他们冲锋陷阵。” “东瀛人只是不希望看到中原武林还能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对抗他们。”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只要我们不帮那些所谓的‘正道’,甚至……在某些时候稍稍制造些麻烦,拖拖后腿,让他们无法顺利联合……这就够了,至于秘药,不过是维系合作的一点诚意罢了。” “团结一心?呵……”花非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嗤了一声。 华清道人在沧浪盟寿宴上的疾呼犹在耳边,什么外敌当前,什么同仇敌忾,都是狗屁!这江湖早就烂透了! 人人各扫门前雪,谁管他人瓦上霜?连武当和少林这等泰山北斗,在面对她锦绣山庄十几条人命的血案时也不过是口头上“主持公道”,真正触及唐门这等庞然大物,谁又敢真刀真枪地出头? 江湖道义?民族存亡?那些虚无缥缈的大义,抵得过她眼角一条新生的细纹吗?抵得过她看着镜中日渐松弛的皮肤时那噬心蚀骨的恐惧吗?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断裂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刺痛,她缓缓松开手,眼神中闪过一道寒芒。 罢了! 这不堪的世道,能抓住眼前的欢愉已是万幸,谁又管得了明日洪水滔天?骂名?待她容颜永驻,青春不老,谁又敢当面置喙? 一丝决绝的厉色取代了所有的挣扎,在花非柳眼中凝固成冰,她抬起染血的指尖,指向那垂首的女弟子,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犹豫: “去!告诉罗刹教的人,就说本庄主有要事相商!” …… 千里之外,武当后山。 四月的阳光带着融融暖意,洒落在清扫干净的小院空地上。 卫莲的身影便在这片新绿与暖阳中穿梭、腾挪,快得只留下道道模糊的残影。 汗水早已浸透他的衣襟,紧贴在流畅的肌肉轮廓上,在阳光下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 快!必须更快! “呼……”他猛地一个旋身,右腿带起的腿风竟将数步外一株嫩芽上的露珠震得飞散开来,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就在这时,月洞门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赞叹:“好!筋骨如铁,劲力内蕴!卫小友,你这身根基打磨得愈发扎实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卫莲身形骤停,气息微促。 循声望去,只见华清道人正含笑立于门边,道袍随风摆动,一派仙风道骨,而他身旁站着的观止道人则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华清道人看着卫莲,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继续道:“若你自幼便得名师启蒙,打下深厚内功底子,再辅以你这份超绝的悟性与百折不挠的韧劲,今日成就恐怕未必在玉衡之下!” 这句夸赞分量极重。 然而他话音未落,旁边的观止道人便忧心忡忡的规劝:“根基虽好,进境亦速,然,师兄可曾细观?”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卫莲身上,满腹忧虑,“此子眉宇间戾气深重,举手投足杀意凝而不散,招式路数更是狠辣绝伦,不留半分余地。” “此等心性,此等武功路数……若不加以引导化解,一味追求杀伐之效,只怕将来非武林之福,恐酿成滔天大祸!” 观止道人言辞恳切,忧虑溢于言表。 卫莲沉默地听着,并未露出异样表情,只有汗水不断滑落,他缓缓抬起手,抹去即将流入眼中的汗珠。 戾气?杀意?滔天大祸? 这些评判于他而言,远不及体内奔涌的力量来得真实。 他要的从来不是成为什么武林之福,而是足以斩断一切枷锁、扫平所有障碍的力量! 唯有更快,更狠,更致命,才能在这杀机四伏的棋局中活下去,才能铺平通往梦想之地的道路。 华清道人正要开口为卫莲分辩几句,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父!观止师叔!”一个负责传讯的小道童气喘吁吁地跑到月洞门前,小脸跑得通红,顾不得行礼,急声道,“掌门真人紧急传召,请二位师伯速去紫霄大殿议事!有……有十万火急之事!” “你细细说来。”华清道人眉头一皱,观止道人也收敛了脸上的忧色,转为凝重。 小道童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惊惶:“是少林寺派了急使来,说东南沿海出大事了!好多门派……都……都……”他似乎被那消息吓住,一时竟说不下去。 华清与观止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东南沿海! 这个敏感的地域,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两人。 他们甚至顾不上再看卫莲一眼,袍袖一拂,身形已如两道轻烟,疾速朝前山紫霄大殿的方向掠去,留下那小道童扶着门框兀自喘息。 小院中,又只剩下卫莲一人。 阳光依旧暖融,山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然而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 东南沿海……出大事了? 卫莲缓缓抬起低垂的眼睫,目光投向华清和观止消失的方向,眼眸中因突破境界而燃起的灼热光芒,一点点沉淀下去。 第90章 武林旧事 笼罩武当山多日的惨淡愁云,因着上元节的到来,总算撕开了一丝缝隙,泄下些微薄的喜气。 残雪覆盖的檐角悬起几盏宫灯,投下暖黄柔和的光圈,驱散几分严冬的寒意。 院内积雪被扫开一片空地,卫莲正立于其中。 他摒弃了过往废寝忘食、试图以勤能补拙的路数来提升内力。 唐晰的傀儡、司玉衡的剑,乃至封九霄那柄沉重的环首刀…… 若只拼内力深浅和招式堂皇,纵使他天赋异禀,区区两年多的微末根基,如何敌得过别人数十载寒暑的苦熬? 内力依旧沿着《六道轮转》的轨迹在体内流淌,却不再执着于冲击淤塞的经脉,而是丝丝缕缕渗入四肢百骸的筋肉骨骼之中。 力量,并非只源于丹田气海。 速度,爆发,筋骨皮膜所能承受的极限——这才是他此刻疯狂压榨的方向! 他猛地蹬地发力,身影以迅雷之势射出,原地只留下一个深深的雪窝。 冲刺,急停,折返,脚尖在冻硬的土地上摩擦出锐响;双拳带风,击打在虚空中,发出短促的爆鸣,空气被撕开又瞬间弥合。 快! 要比唐门弟子引以为傲的飘忽身法更快! 近身! 一旦欺入敌人咫尺之内,便要一击得手,比最阴狠的刺客更准、更致命! 汗水早已浸透后背衣衫,在料峭春寒中蒸腾起白汽,贴附在紧绷的皮肤上。 卫莲撑着膝盖,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沉淀的不再是迷茫与焦躁,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确信。 思路一旦打开,前路便豁然开朗。 内力深浅不再是唯一衡量强弱的标尺,他卫莲本就不是擂台上光明正大论胜负的侠士,他擅长的从来都是阴影中的突袭,是电光火石间的绝杀! 罗刹教风间雾的构陷,锦绣山庄的步步紧逼,这些悬在头顶的利刃,唯有以更快的速度和更狠的手段将其彻底斩断,方能换取喘息之机,才能铺平通往最终“沙滩小岛”的安稳之路。 上一个世界的陈国强如此,这个世界的罗刹教与锦绣山庄,亦是如是! 变强是为了活下去,扫除一切障碍。 卫莲抬手抹去几乎要流进眼里的汗珠,撑着膝盖直起身。 可就在这气息未匀的间隙,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月洞门旁静立的身影。 华清道人。 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身道袍在风中轻拂,正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深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关切,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因着沧浪盟寿宴上那及时送药的渊源,这位武当长老对卫莲始终抱有一份善意。 而更重要的是这数月来,他亲眼看着掌门师弟司玉衡身上发生的变化: 那个连指尖沾染尘埃都要反复搓洗,恨不得将自己隔绝在真空里的小师弟,竟会与这浑身血污的少年同坐一桌,饮茶论武! 那份深入骨髓的洁癖,似乎也在卫莲面前悄然冰释。 单凭这一点,便足以让华清道人对卫莲另眼相看,心中那份好感更是与日俱增。 卫莲停下动作,气息渐平。 他对华清道人微微颔首,算作招呼,脸上并无过多表情,汗水沿着下颌线不断滑落。 华清道人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缓步走了过来,他步履沉稳,踏在青石板上几无声息。 “卫小友练功刻苦,根基扎实,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华清道人声音温厚,带着长辈的赞许。 卫莲只淡淡道:“道长过誉。” 华清道人朝跟在身后不远的一个小道童招了招手,小道童立刻小跑上前,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他接过食盒,亲自打开盖子,一股温热的食物香气顿时逸散出来,在这清冷的后山小院里竟显出几分突兀的暖意。 “今日上元,山中也备了些节食,粗茶淡饭,卫小友莫要嫌弃。” 华清道人说着,跟着卫莲一起进了厢房。 桌上很快便摆上了几样素净的小菜:清炒笋尖,碧绿的菜心,小葱拌豆腐,还有一小碗热气腾腾的元宵。 “趁热吃。” 华清道人招呼着,自己则在桌旁的木凳坐下,并未动筷,只是看着卫莲。 卫莲没有推辞。 他消耗巨大,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直接端起那碗元宵,用调羹舀起一颗。 白糯的皮子破开,滚烫香甜的黑芝麻馅料便流淌出来,带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华清道人看着卫莲吃下几个元宵,目光落在窗外被风拂动的残雪上,眼神渐渐悠远。 “玉衡他……” 华清道人缓缓开口,这一次他并未唤“掌门师弟”而是直接称呼司玉衡的名字,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沉重,“并非生来就这般不近尘埃。” 卫莲舀汤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了眼。 “他的家乡在东海之滨,一座叫桃渚的小城。” 华清道人的声音如沉入幽潭的古钟,带着岁月的回响,“司家,曾是城中数得着的商贾之家,良田美宅,仆从如云……玉衡,是那家的嫡孙。” 屋里的空气好似静止,连窗外呼啸的风声也低弱了下去。 卫莲手中的调羹停在碗沿,碗中汤水微漾的涟漪映着他若有所思的眸子。 “贫道当年下山游历,正是倭寇在东南沿海最为猖獗之时。” 华清道人语气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冷的海水与血腥。 “那些东瀛浪人纠集海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尸横遍野!我辈习武之人岂能坐视?便与几位同道好友,协助朝廷官兵在沿海一带抗击倭寇。” “那一战……惨烈。”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中是深切的痛楚与无法磨灭的惨烈景象。 “我们接到求援赶到桃渚城外的司家大宅时已经迟了,整个庄子已成一片焦土废墟,火还在烧,烟柱冲天,遍地都是尸体,男女老少……死状……惨不忍睹。” 华清道人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仿佛那冲天而起的血腥与焦糊气味,时隔多年依旧能穿透时光的阻隔,撞进他的鼻腔。 “我们忍着悲愤在废墟和尸堆里搜寻……看是否还有活口。”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卫莲脸上,“就在一处倒塌的灶房角落,一堆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尸体下面,我们听到了微弱得像小猫一样的呜咽。” “扒开那些僵硬的肢体……” 华清道人的声音艰涩无比,“我们找到了他,一个四岁多的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最底下,脸上身上糊满了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有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得吓人。” “他在那尸山血海里不知被压了多久,周围全是死去的亲人……” 华清道人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道袍的衣角,指节发白,“一个四岁的孩子,吓到……魂魄都散了。” 卫莲静静听着。 碗中元宵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只有握着调羹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司玉衡那深入骨髓的洁癖根源。 并非天生的怪癖,那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在人间炼狱的绝境中,被无法承受的恐惧彻底击垮后,本能启动的防御壁垒! 将尸山血海的记忆强行驱逐、封印,用一层坚不可摧的名为“洁净”的寒冰外壳把自己与那个血腥污秽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那不是清高,而是绝望的自我保护。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华清道人的声音带着深沉的叹息,也有一丝庆幸,“不记得家,不记得亲人,不记得那扬惨绝人寰的屠杀……他的记忆在那片尸骸堆里,就断掉了。” “贫道将他带回武当山时,他高烧不退,呓语不断,醒来后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师父见他根骨清奇,是难得的武学奇才,又怜其身世,便破例收为关门弟子,亲自教导。”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寒风掠过枯枝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华清道人长叹一声,打破了沉寂,那叹息声里饱含着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忆与对当下时局的忧虑。 “十几年前的中原武林远非今日这般……” 他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追思的光彩,“那时虽有门户之见,但外敌当前,大家尚能拧成一股绳!” “北抗蒙古铁骑,南御倭寇海匪,多少江湖儿郎,抛头颅洒热血,从五湖四海汇聚到国难当头之地!唐门前代门主唐清杉,一手暗器傀儡术出神入化,在雁门关外与蒙古高手同归于尽!其妹唐清婉……” 华清道人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卫莲的神色,“也就是南漳王的那位王妃,巾帼不让须眉,亦是在东南沿海协助官兵清剿倭寇时为掩护百姓转移,力战殉国!” 他提及这些名字,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敬意。 卫莲心中微动,唐清杉、唐清婉——这正是唐晰、唐柔兄妹的父亲,以及卫听澜那位早逝的母妃。 “可如今呢?” 华清道人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痛心疾首的愤懑,“人心散了!各门派只知内斗倾轧,争名夺利!北方边境,东南沿海,多少门派内部已被外敌渗透,出现了可耻的叛徒!” “朝廷更是朽木为官,豺狼当道,陛下纵有心励精图治,奈何……唉!” 他重重叹息,满是无力感,“如今这煌煌大明,支撑庙堂的,怕也只剩下季提督等寥寥几位尚有血性的肱骨之臣在苦苦支撑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 这无奈的叹息如巨石沉水,落入卫莲的心湖,他默然放下已空的碗。 原来,罗刹教这盘踞在东南沿海的毒瘤,其存在已不仅仅是悬于他个人头顶的利剑,更是深深楔入这王朝根基的毒刺。 暗流汹涌的江湖,摇摇欲坠的王朝,早已是病入膏肓,危机四伏。 华清道人又絮絮说了些话,多是忧心时局、怀念往昔的感慨,最终带着满身的萧索与沉重起身告辞离去。 屋内恢复了寂静,卫莲独坐良久,直到窗外天色渐渐暗沉。 接下来的时间,卫莲在后山别院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苦修中度过。 司玉衡偶尔会来。 依旧是神情清冷地站在远处观望,但每次到来,他只需静静看上一会儿卫莲的修炼,便能精确地指出其动作衔接间的滞涩,发力角度的细微偏差,或是呼吸节奏与肢体动作未能完美协调之处。 寥寥数语,切中要害。 卫莲沉默地听着,将每一个字刻入心底,然后在下一次训练中修正,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适应,在蜕变。 后山的残雪彻底消融,枯枝抽出点点新绿,凛冽的寒风也一日日变得和煦,阳春三月的气息在不知不觉间弥漫开来。 第89章 唯快不破 当山下的爆竹声穿透风雪,隐约递进这方与世隔绝的院落时,卫莲正盘膝坐在榻上。 一缕微弱的气感沿着经脉艰难运转,每打通一处穴位,都牵扯出钻心的痛楚。 窗纸被风撕扯,寒风灌入室内。 铜盆里最后一点木炭将熄未熄,释放着仅存的暖意,却始终无法驱散这浸透骨髓的寒冷。 就在这寒意与痛楚交织的煎熬中,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撞入卫莲的脑海—— 也是这样的苦寒天,千机阁的侧厅却暖意融融,蒸腾的火锅雾气模糊了唐晰坐在角落的身影,徐娇娇咋咋呼呼的笑声,卫听澜插科打诨的调侃,唐柔温言细语的嘱咐…… 喧哗的人声,辛辣滚烫的食物香气,甚至那一点当时令他无所适从的、被人群包围的尴尬,时隔一年后的今日,竟带着无比灼人的温度,深刻地映在脑海中。 卫莲猛地睁开眼。 丹田中那缕艰难维持的气感骤然紊乱,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一阵尖锐的绞痛。 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捂着胸口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 不该想。 他霍然起身,动作带着一丝心事堪破的狼狈。 卫莲的视线扫过空旷的四壁,最终落在墙角那根他平日用来拨弄炭火的枯枝上。 走过去,弯腰,拾起。 他掂了掂,手腕骤然发力,枯枝撕裂空气,发出短促尖利的嗡鸣。 无需任何章法和套路,只有雇佣兵生涯里烙印在骨子里的本能——劈、刺、撩、格! 风声呼啸,卷起一片尘埃。 身体在剧烈的运动中变得滚烫,仿佛只有这竭尽全力的训练,才能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暖意,以及名为“羁绊”的柔软藤蔓彻底焚烧殆尽! 他需要一把刀。 是冰冷、沉重、能斩断一切犹豫的杀伐之器,而不是这根随时会断裂的枯枝! “嗡——!” 一声更尖锐的破空声后,卫莲的动作戛然而止。 枯枝被他攥在手中,因骤然收势而震颤,如同他此刻剧烈起伏的胸膛,他垂着头急促地喘气,汗珠顺着下颌线滴落在的石板地面,洇开一片湿痕。 方才那因回忆而生的暖意错觉,已被更深的孤寂彻底吞噬。 …… 司玉衡踏进这方冷寂的院落时,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被随意丢在角落的枯枝,随即望向院中沉默伫立的少年。 卫莲转过身。 他已换上一件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眼神已如冰封的湖面,丝毫不见昨日的震动与波澜。 司玉衡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 片刻后,一名道童脚步轻快地穿过月洞门,怀中抱着两柄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恭恭敬敬地奉到司玉衡面前。 布帛滑落,是两柄剑。 剑身狭长,样式古朴,是最寻常不过的武当入门铁剑,甚至未曾开刃。 司玉衡拿起其中一柄,手腕随意一抖,剑锋发出破空声,他将另一柄抛向卫莲。 卫莲抬手接住,五指收拢握紧剑柄,然后试着挽了个剑花,动作生涩——剑身的长度和重心都与他惯用的短刀截然不同,一种强烈的失控感油然而生。 “我不习剑。”卫莲皱了皱眉,陈述事实。 在他雇佣兵的生涯里,匕首、军刺才是肢体的延伸,是潜行时易于隐蔽的獠牙,长剑太过显眼,不适合他的路数。 “并非教你习剑,”司玉衡眸光清浅,视线落在卫莲握这剑柄的手上,“剑为百兵之君,长兵之祖,东瀛倭刀,其形制虽异,运使之道,亦脱胎于此。” 他手腕一振,手中那柄未开刃的铁剑倏然前指,剑尖稳稳停在卫莲胸前尺许,“感受即可,看破其形,方知破绽所在。” 话音未落,剑势已起! 并未动用内力,司玉衡的身形也未见如何迅疾,然而那柄沉重的铁剑在他手中却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连绵不绝的乌光。 刺! 仅仅最简单的前刺,直取卫莲咽喉。 卫莲瞳孔骤缩,本能地横剑格挡——两柄铁剑撞击在一起,发出“铛”一声闷响,震得卫莲手臂微麻。 剑光毫不停滞,顺势下抹,化作凌厉的削——剑锋贴着卫莲格挡的剑身滑下,直切他持剑的手腕! 卫莲手腕急转,险之又险地避开锋芒,剑身反撩而上。 挑、崩、点、挂…… 司玉衡的剑招如行云流水,环环相扣,正是武当剑法最基础的入门招式,速度并不快,控制在卫莲足以反应的程度,将剑法的筋骨脉络一一展现给他看。 而卫莲则凭借着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捕捉着对方剑势的轨迹、力量的落点、招与招之间那细微到几乎难以识别的转换间隙。 格挡、闪避、伺机反刺…… 基础的剑招演示了约莫一柱香时间。 司玉衡剑势倏然一收,铁剑斜指地面,气息平稳如初。 卫莲也停住动作,胸膛微微起伏,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这最基础的剑路竟蕴含着如此清晰的攻防逻辑! “万变不离其宗。”司玉衡淡淡道,仿佛是在为刚才的演示落下注脚。 下一刻,他周身的气息陡然凌厉! 他握剑的姿势变了——双手交叠紧握剑柄,剑身微微上扬,左脚前踏半步,身体重心下沉。 这姿势…… 卫莲心神一震。 这绝非中土任何一派的剑术起手式! “喝!” 一声短促的低喝从司玉衡唇间迸出。 他整个人犹如离弦之箭,铁剑被他双手高举过头,挟着全身的力量与冲势,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剑势,以最蛮横、最直接的轨迹朝着卫莲当头劈下! 东瀛剑道: 大上段·袈裟斩! 狂暴、迅猛、一往无前。 将全身的力量、速度、意志都凝聚在这开山裂石般的一劈之中,与方才武当剑法的中正平和、圆转如意,判若云泥。 卫莲头皮发麻,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在本能的驱使下做出反应——双足猛蹬地面,向侧后方急掠! “嗤啦!” 沉重的铁剑几乎是擦着他的肩头劈落,凌厉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剑锋狠狠斩在卫莲方才立足处一块半埋于积雪的青石上!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碎石与雪沫四溅。 坚硬的青石竟被这一记未开刃的、仅凭肉体力量挥出的铁剑硬生生劈开一道深达寸许的裂痕! 卫莲稳住身形,后背惊出一层冷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青石上的裂痕看了许久,又猛地抬头望向收剑而立的司玉衡,脸上涌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怎么可能?! 司玉衡,武当掌门,清名冠绝天下,洁癖人尽皆知——他怎么可能精通东瀛那种蛮横暴烈的杀人刀法?还使得如此惟妙惟肖,形神兼备? 司玉衡手腕轻振,甩落剑身上沾染的碎石粉末,动作依旧带着他那份对污秽的天然排斥。 他从容不迫地抬起眼,迎上卫莲震惊的目光: “沧浪盟寿宴,罗刹教忍者袭扰,所用刀法便是此路。”他顿了顿,补充道,“看过一次,招式轨迹、发力方式、身形步法,便记住了。” 只看过一次……便记住了?! 卫莲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怔怔地看着司玉衡。 他猛地想起在终南山少年英雄大会的擂台下,卫听澜那带着洞悉一切的笑容低语: “……武当这位小师叔,据说有过目不忘之能,只是他那性子,深居简出,极少与人动手,江湖上知其根底者寥寥无几……” 原来如此。 这并非刻意修习,而是天赋。 一种近乎恐怖的、对武学轨迹洞若观火、纤毫毕现的可怕天赋!这位看似不染尘埃的武当掌门简直就是一本人形的武学活典,一座移动的招式宝库! 卫莲震撼不已,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横亘在自己变强之路前方的,是何等巍峨的高山——唐晰的机关傀儡术,司玉衡的武学洞见力……这些天才的光芒,足以让任何追赶者感到绝望。 接下来的近一个时辰,卫莲完全沉浸在一种从未接触过的对练之中。 司玉衡手中的剑仿佛拥有了生命,时而是武当剑法的圆转绵长,时而又化作东瀛刀法的凌厉诡变,甚至还夹杂着几式卫莲曾在寻器阁邹平身上见过的、以棍代剑的刁钻点刺。 没有灌注内力,只有最纯粹的招式拆解。 司玉衡将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武技,以其最本源的面貌,全部呈现在卫莲面前。 卫莲起初应对得极为狼狈,全凭超乎常人的反应速度和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的直觉在硬抗。 然而,在这巨大的对战压力下,卫莲身上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他不再执着于理解每一招的精妙,而是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捕捉对方动作的起点与轨迹上。 司玉衡的剑招在他眼中渐渐褪去了繁复的表象,只剩下最简洁的力量传递路线和肢体动作的预兆。 他格挡、闪避的次数越来越少,尝试预判和截击的次数随之增多。 虽然十有八九会落空或被反制,但那偶尔成功的一招半式,都是他不断进步的基石。 当司玉衡手中的长剑再一次出其不意地斜撩而上,卫莲几乎是凭借着身体先于意识的反应—— 他手腕一沉,以一个恰到好处的急震“铛”地一声磕在对方剑身力量传递最薄弱的中段! 一股反震之力传来,司玉衡的剑势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迟疑! 卫莲抓住时机,直刺司玉衡因剑势被阻而露出的肋下空门—— 剑尖所指,劲风凛冽! 司玉衡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没有硬接,而是身形迅捷地向后飘退半步,同时手腕一翻,剑锋画出一道弧线,轻巧地荡开了卫莲这凝聚了全身气力的一刺。 “到此为止。” 司玉衡收剑而立,眼神中的那丝诧异已消失无踪。 卫莲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刺出的剑身悬停在半空。 他剧烈地喘息着,握剑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颤抖,但看向司玉衡的眼睛却亮若星辰,里面闪烁着对答案的渴求。 司玉衡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院中石桌。 道童刚刚端来一壶清茶,茶香混合着冰雪的清冽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来。 卫莲在原地站了片刻,胸膛的起伏渐渐平复。 他随手将沉重的铁剑插在脚边厚厚的积雪里,迈步走到石桌旁,在司玉衡对面坐下。 石凳寒气透衣,他恍若未觉,目光始终胶着在司玉衡脸上,带着未散的亢奋与探寻。 司玉衡将其中一杯茶推至卫莲面前,自己则端起另一杯,他垂眸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汤,似在思忖。 “你内功启蒙太晚,” 司玉衡声音微沉,带着些许凝重,“丹田气海受创,根基不稳,纵有奇遇得窥上乘心法门径,欲追及数十年苦修之功,难于登天。” 每一个字都狠狠地扎在卫莲最深的隐痛上,他放在石桌上的手,指节无声地收紧。 “过于执着内力的强弱多寡,” 司玉衡抬起眼,目光穿透茶雾,直刺卫莲眼底深处那道不甘的火焰,“反成樊笼,束手束脚。” 卫莲的呼吸微微一窒。 樊笼…… “何解?” 卫莲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需要答案,一个能劈开眼前迷雾的答案。 “另辟蹊径。” 司玉衡缓缓吐出四个字,如同冰珠落玉盘,“将你擅长的练至极处。” 擅长的…… 练至极处? 卫莲的脑海中瞬间掠过无数破碎的画面: 在唐门千机阁外,他与小八无数次的对决,每一次都是以毫厘之差避开那致命的机关利刃; 在终南山少年英雄大会的擂台上,他以未出鞘的刀,凭借远超对手的反应和速度,瞬间破敌; 在七杀傀阵那暗无天日的绝境里,他无数次在铺天盖地的攻击中,捕捉到那唯一稍纵即逝的生门,依靠的正是将身法、眼力、反应催逼到极限的……快!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过往所有在生死边缘挣扎求存的经验,所有在极限压力下迸发出的潜能碎片,都被这八个字轰然贯透,串联成一条指向明确的通路。 力量不足?那就快到让对手的力量无处施展! 内力浅薄?那就快到让对手的内力尚未及体,便已中招! 破绽?只要够快,对手全身皆是破绽! 明确目标的狂喜与豁然开朗的明悟一齐涌上卫莲的心头,他放在石桌上的手也因这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微微发抖。 司玉衡静静地看着卫莲。 看着那沉寂许久的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顿悟彻底击碎,看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找到了方向的狂热在那双眼眸里熊熊燃烧。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端起自己那杯茶,凑到唇边,浅浅啜饮了一口。 院门处的月洞门外,一个探头探脑的小道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掌门真人,连门把手都要用布帕隔着才肯触碰的掌门真人竟然和那个来历不明、据说身负血案的少年坐在一张石桌上! 还……还一起喝茶?! 小道童的眼珠子瞪得溜圆,活像白日见了鬼。 他猛地缩回脑袋,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月洞门,一路飞奔,压抑不住的惊呼声断断续续飘散在寒风里:“天、天哪!掌门……掌门真人他……洁癖……治好了!” 这咋咋呼呼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人。 不远处回廊的拐角,正准备前往藏经阁的华清道人停下了脚步。 他眉头微蹙地听着那小道童语无伦次地向几个聚在一起的弟子描述着方才“惊悚”的见闻。 “胡言乱语!” 华清道人沉声呵斥,吓得让那几个聚在一起八卦的弟子噤若寒蝉,慌忙垂首行礼。 小道童也吓得一缩脖子,嗫嚅着不敢再言。 华清道人目光越过回廊,遥遥投向那处被风雪笼罩的后山别院方向。 掌门师弟近来……似乎,真的有些不同了。 第88章 武当后山雪 山势奇崛,群峰如削,直刺苍穹。 苍松翠柏的枝桠被积雪压得低垂,却依然透着一股千仞壁立、万古不移的森严气象。 后山一处僻静的别院成了卫莲暂居此地的落脚处。 院子不大,只有寥寥几间厢房,正中一棵不知枯死了多少年的老梅树。 这里是武当山的背面,与前山紫霄宫金顶的恢弘气象截然不同,后山万籁俱寂,宛如一方隐世的秘境。 卫莲被安置在东首一间厢房里。 屋内陈设简朴到近乎清苦,一榻,一桌,一椅而已。 墙壁是冰冷的青石,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石板,寒气仿佛能透过鞋底渗透脚心,屋子里唯一的暖源是墙角那只黄铜炭盆,里面埋着几块烧得半红的木炭,散发出聊胜于无的热力。 司玉衡将他送入此间后,只留下一句“暂居于此,勿离后山”,便转身离去。 卫莲走到窗边,凭栏远眺。 视线所及,除了积雪的白与峰峦的黑,再无第三种颜色,也绝无一丝人迹。 这里是真正的遗世独立之地,也是完美的囚笼。 而他,需要这个囚笼。 两天的时间在寂静中流淌而过,唯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声是唯一的刻度。 第三日清晨,浑厚的钟声穿透风雪与山峦的阻隔,遥遥传来。 “当——” “当——” “当——!” 一声接一声,敲击了整整九九八十一下。 每一道钟声都蕴含着千钧之力,重重砸落在武当山的脊梁上,激起连绵不绝的回响,在群峰万壑间往复震荡,久久不散。 整座武当山都在这钟声里化作一幅静止的水墨画,连呼啸的山风都为之屏息。 玄真子。 那位如同武当山本身般巍峨的泰山北斗,他仙逝的消息,终于昭告天下。 很快,前山的压抑氛围被一种更为紧迫的喧嚣和繁忙所取代—— 隐隐约约地,有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踏过积雪,有搬运重物的沉闷声响,有布帛摩擦的窸窣,更有一种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凝重。 这种风雨欲来的凝重氛围漫过山梁,悄然渗透进后山别院的每一寸空气。 司玉衡再次踏入别院时,已是玄真子死讯公布后的次日傍晚。 雪势稍歇,暮色四合,将天地染成一片肃穆的深蓝。 司玉衡并非独自前来,他身后还跟着四位身着青色道袍的道人。 四人年龄不一,气质迥异,却都渊渟岳峙,周身气息沉凝,显然内力修为高深。 卫莲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道审视的目光穿透他身上裹着的斗篷,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疑虑,有对未知风险的评估,却唯独没有信任。 司玉衡简单地介绍了身后四人: 华清、观止、栖云、明尘。 玄真子座下的四位亲传弟子,亦是司玉衡的师兄,如今武当真正的砥柱。 “事涉唐门与锦绣山庄,乃至罗刹教,干系重大。”司玉衡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卫莲暂居后山,待真相大白,此间,他承诺不会踏出后山范围半步。” 卫莲迎着武当四位长老审视的目光,缓缓颔首:“是。” 一个字,斩钉截铁。 他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承诺更多。 一个安全、不受打扰、能让他全力恢复并变强的所在,这就是他付出“自由”所换取的等价物。 至于这几位道长信与不信,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华清道长是四人中年纪最长者,他深深地看了卫莲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皮相,直抵魂魄深处。 最终,他也只是缓缓点了点头:“掌门师弟既已定夺,我等自当遵从,只是……” 他话锋微顿,眼神陡然严厉,“卫公子,武当清誉不容有失,望你好自为之。” 观止、栖云、明尘三位道长虽未再言语,但沉默本身就是态度。 他们将无形的压力施加于这小小的厢房,片刻后,才随着司玉衡无声地退了出去。 房门再次合拢。 卫莲走到炭盆边,伸出冻僵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热力。 变强。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般炽烈,似熔岩在他血脉下奔涌,几乎要焚烧掉所有虚弱的伪装。 它已超越了获取系统积分的原始驱动,蜕变成一种近乎偏执的生存本能。 只有足够强,才能撕碎风间雾那病态的笑脸,才能碾碎罗刹教的阴谋,才能在这步步杀机的棋局中真正掌控自己的生死! 他闭上眼,意识沉入那方沉寂了许久的领域—— 【宗师积分:179】。 自从在古蜀地宫那诡异的石室里昏迷醒来后,这面板就如冻结的湖面,再未泛起过一丝涟漪。 无论他如何锤炼身体,催动《六道轮转》心法冲击被药物压制的内力,甚至在与司玉衡那段堪称惊世骇俗的同行路上,它都毫无反应。 系统卡住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便被卫莲强行按下。 卡住又如何?积分停滞又如何?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 他卫莲能活到今天,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系统恩赐,而是自身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意志与力量! 积分可以等,时间可以熬,但变强的脚步一刻也不能停! 他将那沉寂的面板彻底抛诸脑后,盘膝坐于榻上。 丹田气海依然封锁着一层壁垒,那一点强行唤醒的微弱气感却始终在顽强地搏动、挣扎。 卫莲额角渗出冷汗,牙关紧咬,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他逼迫着自己用意念死死锁住那点微弱的气感,驱动它沿着《六道轮转》运转的路径,一寸寸冲击着淤塞的经脉,融化着药力残留的坚冰。 痛苦如同凌迟。 但在此过程中,力量的增长却也是真实的,尽管微乎其微,却像黑暗中凿壁偷来的一缕天光,给予他继续下去的勇气。 日子便在这样枯燥到极致,又痛苦到麻木的循环中悄然滑过。 窗外的雪时大时小,从未真正停歇,将后山彻底封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琉璃世界。 然而,绝对的隔绝终究只是奢望。 玄真子仙逝的哀钟余音尚在山谷间萦绕,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便似涨潮的海水,穿透层峦叠嶂的阻碍传入后山。 人声鼎沸。 起初只是极远处模糊的嗡鸣,像是山风带来的幻觉,渐渐地,那声音变得嘈杂起来,汇聚成一片难以分辨具体内容的声浪。 有清越悠扬的诵经声,有低沉肃穆的唱礼声,有密集如雨点的脚步声踏过殿前广扬的积雪,更有无数或洪亮或低沉的交谈、寒暄、甚至争执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司玉衡接任武当掌门的盛大典礼,开始了。 武当,千年道门魁首,它的掌门更迭是足以震动整个江湖的头等大事。 即便在这隆冬腊月、风雪阻途的特殊时期,五湖四海的每一个门派,只要还想在江湖上立足,都必须派出足够分量的代表,星夜兼程,赶来朝拜这位新的掌门人。 前山传来的喧哗声浪昼夜不息地拍打着别院冰冷的石墙。 卫莲双目紧闭盘坐在榻上,竭力收束着心神,将全部意念沉入丹田气海。 然而,那些代表着整个江湖的声音,无孔不入。 它们钻入他的耳中,更钻入他的心底。 他听见了马蹄踏碎山道坚冰的清脆声响,听见了沉重箱笼被卸下的碰撞声,听见了迎客道人那刻意拔高的唱名声: “少林寺圆通大师、圆慧大师到——!” “峨眉派静昙师太携门下弟子到——!” “青城派紫阳真人、何守正长老到——!” “天机楼诸葛先生到——!” “锦绣山庄花非柳庄主到——!” “锦绣山庄”四个字猝不及防地刺入卫莲的听觉。 他丹田中艰难运转的内力猛地一滞,一股饱含杀意的戾气不受控制地从心底窜起。 花非柳来了。 那个一心只想用他的血去平息山庄弟子“冤魂”的女人! 紧接着,另一个名字被念出,如投石入水,在他心湖里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蜀中唐门,唐柔姑娘到——!” 唐柔! 卫莲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体内那点勉强维持的气感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名字带来的波动,不安地鼓荡了一下,牵扯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唐柔来了。 她代表着唐门,代表着唐晰的意志。 此时她出现在了这武当山的权力中枢,意味着什么?是礼节性的出席? 还是……某种无声的探寻? 心绪翻涌,搅动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他想到了唐晰那张与江妄酷似,表情却截然不同的脸;想到了徐娇娇咋咋呼呼的大嗓门;想到了卫听澜脸上看似温和实则另有深意的笑容。 一幅幅画面,一张张面孔,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羁绊。 这个他曾经嗤之以鼻,视为软弱与破绽的词汇,此刻却像一棵蓬勃生长的藤蔓,牢牢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陌生的、带着微微刺痛的束缚感。 他不愿承认,在面对司玉衡提出的邀请时,他权衡利弊的天平上代表“利”字的一端的确压上了唐门的分量。 他不希望因为自己,将唐晰那方与世无争的净土拖入锦绣山庄的仇恨漩涡,更不愿让那位沉默寡言却又固执地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关切的门主陷入江湖倾轧的泥潭。 这份不愿,如今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担忧,压在了卫莲的心头。 然而,卫莲更了解自己——在雇佣兵训练营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在第一个世界用最冷酷手段铲除威胁,早已将灵魂淬炼得如同顽铁的自己。 唐晰、唐柔、卫听澜、徐娇娇…… 这些名字,这些人,或许真的在他永冻的心湖上凿开了一丝缝隙。 可若真到了生死抉择的关头,当他们的存在威胁到他自己的生存之路时,他恐怕……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将他们彻底抛下。 靠近,意味着弱点,意味着最终无可避免的伤害——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那些靠近的人。 这份认知带来的并非痛苦,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与……孤寂。 他强迫自己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压下,丹田中滞涩的内力再次流动起来,沿着堵塞的经脉向更深处冲击。 痛苦,反而成了最好的清醒剂。 卫莲在武当后山的修炼,以身体承受极限的痛苦与内心反复的煎熬中日复一日地继续着。 年关的脚步终于在漫天风雪中,踩着司玉衡接任大典的余韵,悄然迫近。 山下的城镇想必早已张灯结彩,爆竹声声。 可在武当后山,在玄真子仙逝与新掌门登位的双重阴影下,节日的气氛被压缩到了近乎虚无。 卫莲所在的别院更是如同被遗忘的角落,只有呼啸的风雪是唯一的访客。 腊月二十九,年关前的最后一天。 卫莲刚刚结束一轮漫长而痛苦的吐纳,正待调息,院门处传来轻缓平稳的脚步声。 是司玉衡。 他推开厢房的门,带着一身屋外的寒气走了进来。 卫莲抬眼看去的瞬间,目光微微一怔。 司玉衡仍是那身纤尘不染的雪白道袍,但束发的不再是简单的玉簪,而是一顶形制古朴的莲花冠,莲瓣舒展,中心镶嵌一颗流转着温润光华的明珠。 道袍的领缘、袖口和下摆处以极细的银线绣满了繁复玄奥的云纹与八卦符文,行走间,衣料在光线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腰间束带的正中镶嵌着太极阴阳鱼玉佩。 这一身庄重的掌门服饰,为他周身那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镀上了一层无形的威仪。 他站在这里,不再仅仅是一个有洁癖的“希微道长”,而是代表着武当千年道统的执掌者。 厢房内无人开口说话,只有炭盆里木炭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司玉衡的目光扫过卫莲额角未干的汗迹和苍白却已不见病态的脸,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沉默半晌,他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纷纷扬扬的落雪。 “各大门派代表,已于昨日尽数下山。”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等待卫莲的反应。 卫莲一言不发,只是搁在膝上的手指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唐门,” 司玉衡的视线依旧落在窗外,声音毫无波澜,“来的是唐柔。” 这个名字在卫莲心底激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 他没有询问唐柔的状态,没有打听她说了什么,甚至没有问一句锦绣山庄的人走时是何等嘴脸。 他只是沉默着,目光也转向了窗外,看着那一片片无休无止飘落的雪花。 所有的焦躁、担忧、以及那些他竭力否认的与“羁绊”相关的杂乱心绪,在听到“唐柔”二字时,竟奇异地沉淀了下来。 人来了,又走了,平安无事。 这就够了。 他所求的也不过是“平安无事”四字。 至于其他,多想无益。 冗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渲染开来,如同屋外越积越厚的雪。 两个同样寡言,同样习惯用冰层包裹内心的人,在这武当后山最孤寂的角落里相对而立,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风雪在窗外低吟。 许久,久到卫莲几乎以为司玉衡只是进来看看雪景时,那清冷的声音再次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你想变强。” 司玉衡终于转过身,目光如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望向卫莲。 不是疑问,是陈述,一个早已被洞穿、被无数次用行动证明的事实。 卫莲面不改色地迎上那道目光,等待司玉衡把话说完。 “我帮你。” 死水,骤然起了波澜! 卫莲眼瞳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剧烈的震颤,如同冰面破碎,裂痕涌现,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关节因猛然发力而颤抖。 帮他? 这个刚刚接掌武当、地位尊崇、一举一动都牵动江湖风云的新任掌门竟然主动提出要帮他这个麻烦缠身的“外人”变强? 这比当初那句“同去武当”的邀请,更加匪夷所思! 卫莲的目光死死锁住司玉衡的脸,试图从那完美无瑕的冰封面具下找出哪怕一丝虚伪、算计或者怜悯的痕迹。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澄澈到近乎透明的坦然。 没有等价交换的暗示,没有附加条件的试探,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上位者的施舍意味。 司玉衡的眼神就如同他在西安府客栈第一次听到“代价”二字时,所流露出的那种完全无法理解的困惑。 想做,便做了。 如同雪落无声,水到渠成。 或者……是因为自己眼中对罗刹教那刻骨的杀意?作为中原武林魁首的掌门,铲除罗刹教,本就是分内之事? 卫莲的大脑在震惊中飞速运转。 但很快,他便强行按下了所有的猜疑。 理由?动机?司玉衡那无法以常理揣度的思维逻辑,或许根本不需要这些世俗的注解。 就像上个世界,他与江怀瑾基于“铲除陈国强”这一绝对目标而建立的同盟——指向明确,目标一致,这就足够了。 至于对方心里究竟盘算着什么,重要吗? 只要能变强,只要能撕碎对他穷追不舍的风间雾和罗刹教,过程如何,他不在乎。 卫莲眼中波动的情绪如退潮般消散,他看着司玉衡,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好。” 第87章 等价交换悖论 今日,卫莲扶着床头,第一次独自撑起身体。 一股微弱却切实存在的暖流如解冻的溪水,缓慢地冲刷着他全身的经脉。 他尝试着调动那点微薄的内力。 指尖细微地动弹了一下。 紧接着,手腕,小臂…… 一股混杂着狂喜与狠戾的情绪瞬间冲上卫莲的头顶——力量,他正在重新夺回控制身体的力量! 他用力一撑,从榻上坐起。 卫莲低头,看着自己已能自主屈伸的手掌,胸腔里那口憋闷了许久的浊气被他狠狠呼出。 够了。 虽然丹田气海依旧被药物压制,内力运转仍不通畅,但这微弱的力量已经足够他在绝境中撕开一条血路,而不是像一摊任人摆布的烂泥。 该走了。 卫莲掀开棉被,双脚落地时依稀有些发软,他稳住身形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 窗外,西安府的街道银装素裹,行人稀少。 但是,罗刹教的人,锦绣山庄的眼线,或许就藏在这片茫茫雪色之下。 他必须离开这座客栈,重新潜入暗影。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脚步声停在门口,带着几分犹疑。 是司玉衡。 他刚刚结束清晨的例行吐纳,察觉到了这间房内气息的变化——不再是病榻上的沉滞萎靡,而是一种压抑着,却即将破土而出的蓬勃。 司玉衡的目光扫过床上掀开的锦被,落在窗边正在收拾行囊的卫莲的背影上。 寒风从未关严的窗缝吹进来,卷动着少年墨色的发梢,仅仅是站在那里,一股冷冽而肃杀的气息便无声地弥漫开来,取代了前几日病弱屈辱的颓废。 无人说话,只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以及卫莲整理衣物时布料摩擦的窸窣。 司玉衡看着他的背影,感受到那份无声却坚定的去意——卫莲甚至没有转身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即将被随手扔掉的无关紧要的物件。 一股极其陌生的,类似于“被抛弃”的憋闷感撞上司玉衡素来古井无波的心湖。 这感觉来得突兀且毫无道理,却异常深刻。 就在卫莲将最后一件衣物塞入行囊,准备系紧袋口的瞬间—— “……你要不要,” 司玉衡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他眼神清冷,语气平缓,身体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紧绷,“和我去武当?” 窗边的背影骤然僵住。 卫莲系袋口的手指停在半空。 他缓缓转过身,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诧异,直刺向门口一袭白衣的司玉衡。 卫莲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封的外壳看清里面是否真的换了一个灵魂。 若非这几日亲身经历了那细致入微的照料,卫莲几乎要立刻断定眼前之人是被罗刹教的易容高手掉了包! 去武当? 视污秽如仇,恨不得离所有人三丈远的司玉衡竟然主动邀请一个身负“屠戮锦绣山庄弟子”血案嫌疑、麻烦缠身的人回他的师门?! 司玉衡显然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惊住了。 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整个人都极其明显地僵硬了一瞬。 那是一种超乎他掌控的失态,他下意识地抿紧唇,甚至想要收回那句话,但终究只是挺直了本就一丝不苟的背脊。 司玉衡犹如冷玉雕琢般的面容上短暂掠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种强行压制情绪的冷漠所覆盖。 短暂的沉默之后,司玉衡再次开口,声音已经重新恢复平静:“你并不打算回唐门。”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这几日看似刻板的照料,他早已将卫莲眼底深处盘算的每一步都看得分明。 卫莲眼中的惊愕迅速褪去,化做一片深沉的戒备,他扯了扯嘴角,语气漠然:“窝藏一个杀人嫌犯,你的师父……” 他刻意加重了那个称谓,“武当的玄真子前辈,能同意?” 卫莲特意将“武当”和“玄真子”咬得很重,既是试探,也是提醒司玉衡此举可能带来的巨大麻烦。 “我师父……” 司玉衡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手背透出青白的筋络。 那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司玉衡周身气息骤变,连带着房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的风雪声吞没,“已经不在了。” 卫莲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想起在终南山少年英雄大会的擂台下,卫听澜摇着折扇,压低声音的推测:“武当那位泰山北斗,玄真子老神仙,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否则,何至于如此迫切地将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师叔推到台前?急于向整个江湖昭示武当后继有人……” 当时卫听澜的目光掠过擂台上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 如今,这推测竟成了现实。 玄真子,那个如同武当山本身一般巍峨的存在,就在司玉衡启程参加这扬扬名立万的盛会前夕,悄然仙逝了。 武当秘不发丧,只为等待司玉衡在少年英雄大会上以碾压之姿夺魁,再用这份无可争议的荣光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为他接任掌门铺平道路! 司玉衡微微抬起下颌,视线却似乎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望着卫莲身后窗棂上凝结的冰花。 他眼中没有泪水,没有明显的悲伤,只有一种空茫茫、冷冰冰的凉薄,仿佛他早已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抽离,封存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冰棺之中。 旁人永远无法靠近,更无法窥探那冰壳之下是否还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你需要一个容身之所,” 司玉衡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那种不沾尘埃的淡漠,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直到……足以应对罗刹教的人。”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卫莲此刻最核心的困境。 卫莲沉默了。 司玉衡那双漠视一切的眼睛,竟看得如此透彻。 是的,他不能回唐门。 那无疑是给唐晰和整个唐门招致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可能引爆唐门与锦绣山庄的全面冲突,正中罗刹教下怀。 但他更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锦绣山庄的追索,罗刹教的暗杀,那些无处不在的敌人……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绝对隐蔽的“茧”,一个能让他安心蛰伏,积蓄力量直至破茧而出的地方。 而武当山——千年道门圣地,底蕴深厚,高手如云,其山门守卫之森严远非寻常门派可比。 锦绣山庄再跋扈,也绝不敢轻易上山要人,罗刹教的忍者再诡秘,想在武当山上兴风作浪也需掂量后果。 这简直是一个完美的避风港! 司玉衡的提议,确实让卫莲产生了一瞬间的动摇。 然而,多年刀头舔血的雇佣兵生涯早已将“等价交换”的法则刻入了卫莲的骨血。 越是诱人的馈赠,背后潜藏的风险和代价往往就越是致命。 他眼底刚刚泛起的一丝波动瞬间冷却。 “代价?” 卫莲的语气毫无情绪波动,他眼神凛冽地与司玉衡对视。 他需要一个明确的价码。 利用?情报?还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武当手中一把指向唐门或其他目标的刀? 司玉衡的眉头困惑不解地蹙了一下,这个微表情在他那张冰雕般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他似乎……有点没听懂? 清冷的眸子直视着卫莲,里面明明白白地映出他发自内心的疑问。 代价? 卫莲无处可去,流落在外随时都有可能被罗刹教毒害,而他,司玉衡,即将成为武当掌门,有能力也有意愿提供庇护。 他想做这件事,觉得应该做这件事,所以便说了出来,这过程如呼吸般自然,如雪落无声般纯粹。 这是卫莲无法体会的,在司玉衡被洁癖和道规层层包裹、近乎非黑即白的世界里,“想做”和“去做”之间,何曾需要“代价”这种充满世俗算计的词汇来连接? 而卫莲那套根深蒂固的雇佣兵逻辑——一切皆有价码,一切皆为交易。 对司玉衡而言,又是全然陌生且难以理解的领域。 司玉衡那困惑的眼神太过干净,太过直接,像一捧终年不化的高山雪,不含一丝杂质。 卫莲从中读出了司玉衡的“真心”——对方是真的认为这只是一件该做的事,一件不需要附加任何条件的事。 这种纯粹,反而让卫莲感到一种深深的无所适从。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司玉衡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像一尊玉琢的仙人像,周身散发着清寒的气息。 风雪拍打窗棂的声音,成了房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最终,卫莲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好。” 权衡利弊,向来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武当提供的庇护,是目前最优解。 至于司玉衡此番行为是否另有深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并变得更强。 …… 翌日清晨,雪又下大了。 一辆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西安府兴隆客栈的后门。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尖锐的声响。 车厢空间狭小,萦绕着一抹淡淡的、属于司玉衡身上特有的冷冽松香,以及挥之不去的药味。 卫莲将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靠坐在车厢一角闭目养神。 体内滞涩的内力在《六道轮转》心法的催动下,缓慢而坚韧地运行着,一丝丝修复着受损的经脉,冲击着药力残留的桎梏。 司玉衡坐在他对面,身姿笔挺,双目微阖,似在入定。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空气静默得几乎凝结,只有车轮碾压冰雪的声音周而复始。 一月初的严寒足以冻裂大地,官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车行极为缓慢。 沿途经过的城镇、驿站,无不笼罩在一片萧瑟的银白之中。 每到歇脚打尖之时,司玉衡便会独自下车。 他戴上帷帽,遮住那张过于引人注目的面容,去采买干粮、清水,或是寻一家干净的客栈投宿。 卫莲则始终留在车厢或客房内,最大限度地减少暴露的风险——少年英雄大会上,他那张脸早已被太多人记住。 从西安府出发的第八日黄昏,风雪似乎小了些。 马车驶入了郧阳府地界,在一家名为“广源”的客栈后院停下。 此地已近武当山势力范围,连空气中都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道门的清肃气息。 司玉衡照例下楼去采买食物,留下卫莲在客房内等候。 约莫半个时辰后,房门被推开。 司玉衡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手中提着一个油纸包。 他解开系绳,食物的香气在屋内弥漫开来——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一包切好的酱牛肉,还有一小坛温过的米酒。 “吃点东西。”司玉衡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卫莲摘下斗笠,露出略显苍白却已恢复了几分锐气的面容。 他没多言,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一个馒头,掰开,夹了几片酱牛肉进去。 食物入腹,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司玉衡也在他对面坐下,却没有立刻动筷。 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米酒,修长的手指捏着瓷杯,目光落在杯中微微晃动的酒液上,似乎在斟酌词句。 片刻后,他抬起眼,看向安静进食的卫莲,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江湖传闻:“唐门的人,三天前已离开守虚剑宗,锦绣山庄的人也于昨日傍晚尽数下山。”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那风雪弥漫的远方,“终南山上的血案,随着你的‘失踪’,似乎……渐渐平息了。” 卫莲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端起米酒仰头灌了一口。 平息? 他唇角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冷笑。 这所谓的平息,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虚假的宁静罢了——锦绣山庄不会罢休,他们只是暂时失去了目标,就像一群被激怒却找不到敌人的鬣狗。 至于罗刹教…… 风间雾那双闪烁着病态兴奋的眼睛,从未在他脑海中消失。 他放下酒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 窗外,夜色正浓,风雪连绵不绝。 距离武当山还有最后一程。 第86章 你在哪 每一日,都像是把他在雇佣兵生涯中淬炼出的钢铁意志架在火上炙烤。 吃饭,喝药,洗漱,甚至……连解手这等最私密之事,都需依赖司玉衡那双本该只握着长剑的手。 每当司玉衡面无表情地递来便溺用的夜壶,或是扶着他那具绵软无力的身体挪动位置时,卫莲都感觉自己的尊严被扔在泥地里反复践踏。 他紧咬着后槽牙,拼命麻痹自己的感官,强烈的屈辱感汹涌而至,冲击着他每一寸神经。 “……还要多久?”卫莲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暴躁。 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刚刚放下药碗,正用一方雪白丝帕慢条斯理擦拭指尖的司玉衡。 司玉衡的动作并未停顿,将那方帕子折得棱角分明,而后抬眸,目光落在卫莲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上。 “丹田气感已有萌动之象。”他的语气毫无波澜,“比预想快些,耐心。” 这回答不痛不痒,让卫莲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耐心?耐心是多久? 尤其是当他感受到丹田深处那点微弱却无比顽强的搏动,试图顶开冰层破土而出时,这种被束缚在病榻上的无力感就让他止不住的焦躁欲狂! 然而,司玉衡身上的变化,却在这日复一日的照料中悄然发生。 最初几日,每每触碰过卫莲的身体或衣物后,他都会立刻跑回自己房间,近乎疯狂地搓洗双手,一遍又一遍。 那双手被搓得通红破皮的景象,卫莲在昏沉中瞥见过。 可渐渐地,他洗手的频率降低了。 司玉衡为他换药、喂食后,虽然依旧会净手,动作却从容了许多,甚至偶尔会隔着丝帕探一下他额头的温度,再自然地收回。 卫莲靠在床头,目光复杂地扫过司玉衡近在咫尺的侧脸。 烛光跳跃,在他冰雕玉砌般完美却总是带着料峭寒意的轮廓上晕染出柔和的光晕。 这张脸…… 似乎少了几分隔绝尘寰的疏离,透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活人的气息? 这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便被卫莲强行掐灭。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太过虚弱而产生了幻觉。 思绪转回眼前的危局,卫莲的表情瞬间沉冷如铁。 即使命案现扬漏洞颇多,但锦绣山庄已认定他是屠戮其门人的凶手,这口黑锅扣得又狠又死——此时他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前,无异于将自己变成一块活靶子,点燃锦绣山庄积压的怒火。 那伙人根本不在乎真相,要的只是一个能下得了台阶的交代和一个发泄怨气的出口。 至于唐门…… 卫莲想到唐晰,想到唐晰送给他的那把短刀,眼神微动。 唐门必会护短,不惜代价。 可一旦他现身,唐门与锦绣山庄本就紧绷的对峙会立刻演变成不死不休的全面冲突。 风间雾和罗刹教,正躲在暗处等着看这扬好戏。 现在这样无疑是最好的局面。 他“畏罪潜逃”,行踪成谜。 锦绣山庄找不到人,只能对着空气挥拳,唐门虽声誉受损,却也不必立刻卷入血腥厮杀。 他担心的从来不是连累谁,而是纯粹的麻烦——被一群红了眼的仇家追着打,太蠢,也太浪费时间。 他的目标清晰无比: 恢复力量,找出风间雾,揪出罗刹教的尾巴。 然后…… 像在第一个世界对付陈国强那样,用最直接、最彻底的方式,斩草除根! 杀意在卫莲眼底无声凝聚。 风间雾那张病态兴奋的脸,罗刹教阴魂不散的忍者……那些画面在他心中反复碾过,激起嗜血的回响。 但在此之前…… 他用力攥了攥依旧酸软无力的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必须更强! 强到足以碾碎一切阻碍! 窗外风雪交加,簌簌地扑打着窗纸,司玉衡不知何时已退了出去。 卫莲闭上眼,不再徒劳地挣扎起身,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丹田。 那一点搏动,比昨日更清晰了些。 在只有卫莲能看到的视野中,代表宗师成就的银色数字已经很久没有跳动过了—— 【宗师积分:179】 之前在成都府时还能正常获取卫听澜和徐娇娇的积分值,但是…… 自从那次在古蜀国地宫晕倒后,宗师积分就再也没有增加过了。 …… 司玉衡回到自己房间。 他习惯性地走向角落的铜盆架,盆中的清水倒映着他漠然的神情。 他挽起袖子,将手浸入水中。 指尖残留的皮肤触感并无记忆中那种挥之不去、黏腻污秽的恶心感。 这个念头让司玉衡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低头看着水中的双手,清澈的水流滑过指缝——没有那种恨不得将皮肤搓裂的冲动。 仅仅只是习惯性地,象征性地清洗几下,便觉得足够了。 这改变让他自己也感到陌生。 是因为习惯了? 还是因为…… 对象是卫莲? 司玉衡心底划过一道涟漪,他想起沧浪盟寿宴上那个在混乱中毫不犹豫将解药抛向武当阵营的身影;想起在终南山坳的密林里那具气息奄奄却依旧狂奔向前的身体;想起这几日,那张苍白脸上写满屈辱却不得不隐忍的倔强…… 作为武当弟子,司玉衡心性澄明如镜。 他深知,唐门与锦绣山庄一旦开战,整个中原武林都无宁日。 对于这点,他无法坐视不理。 更何况卫莲被罗刹教如此处心积虑地构陷追杀,追根溯源,正是因为他在寿宴上为武当送药之举。 这种名为“责任”的情绪,再次冲击着他古井无波的心境。 他厌恶这种被牵扯其中的感觉。 可每当看到卫莲那双沉寂如渊,却燃烧着不屈意志的眼睛时,司玉衡发现自己竟无法做到袖手旁观,更无法将他弃之不顾。 想不通。 司玉衡微微蹙眉,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 他素来不喜纠结于复杂的心绪,既然无法想通,那便不必再想。 该做的,去做便是。 他拿起搭在盆架上的丝帕,仔细擦干手上的每一滴水珠,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只是这一次,他擦拭指尖的力度,比以往轻缓了许多。 …… 与此同时,终南山守虚剑宗后山的厢房内。 徐娇娇裹着厚厚的棉被缩在铺着兽皮的圈椅里,只露出一张愁苦的大脸,对着炭盆唉声叹气:“这都多少天了?音讯全无……” “小卫长得好看,做饭又好吃,该不会被人抓走当压寨相公去了吧?”她越想越离谱,把自己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 而卫听澜没有像往常一样摇着折扇说笑。 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庭院,眉头紧锁,神情凝重。 这雪已经下了几天几夜,山路早已断绝,所有的搜寻都如同泥牛入海。 “守虚剑宗的人靠不住,找人的心思还没找借口推卸责任的心思多!”他隐忍怒意,语气森冷。 “唐门撒出去的探子呢?也没有半点消息?”卫听澜越想越觉得焦躁不安,手中的折扇被他捏得咯吱作响,“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 徐娇娇从被子里探出头,声音带着哭腔:“不会的!小卫那么厉害,还有唐晰门主给的暴雨梨花针,他肯定……肯定躲山下哪个酒楼里吃大餐呢!”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信。 “不行!”卫听澜猛地转身,眼神决绝,“坐在这里干等毫无意义,这雪再大,也得下山去找人!”他不能再忍受这种无望的等待。 徐娇娇用力点头,掀开被子就要去收拾行囊:“对!下山!挖地三尺也要把小卫找出来!” 两人披上御寒的大氅,推开房门,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瞬间灌入,冷得他们同时打了个寒噤。 他们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积雪的庭院,直奔唐晰暂居的那间位于院落最深处的静室。 然而,当他们敲响那扇紧闭的房门时,里面却毫无回应。 “表哥?”卫听澜提高声音又唤了一声,无人回应。 徐娇娇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 炭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多时,冷得如同冰窖。 桌上茶具摆放整齐,只有床边矮几上放着一件被随意搁置的,沾着雪沫的玄色外氅,昭示着主人离去时的匆忙。 卫听澜和徐娇娇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困惑。 “唐晰门主……人呢?”徐娇娇的声音有些发颤。 卫听澜快步走进房间,目光落在那件带着寒意的外氅上,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探子!一定是唐门的探子有消息了!” …… 深冬的终南山后麓,冰冻三尺,参天古木的枝梢被皑皑积雪压弯,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一道玄色身影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在雪原之上飞掠,脚尖在覆雪的树梢一点,便如离弦之箭射出数丈之远,只留下轻微的落雪声。 正是唐晰。 就在半个时辰前,一名探子带来了至关重要的消息: 在终南山人迹罕至的西北麓的一处深谷边缘,发现了数具身份不明的尸体。 尸体的致命伤极其特殊,体表布满了密密麻麻、肉眼难辨的针孔,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诡异的蓝色——暴雨梨花针。 唐晰的心在那一刻缩紧,他甚至来不及披上外氅便匆匆出了门。 当他赶到那片被冰雪覆盖的深谷时,已有三名唐门探子在尸体旁警戒等候。 见到唐晰,他们齐齐躬身:“门主!” 唐晰的目光掠过他们,直接落在那几具被积雪半掩的尸体上。 尸体呈不自然的扭曲姿态冻结在雪地里,身上的衣物、配饰、所有可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被仔细剥除,显然已刻意处理过。 然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那些细密的针孔,在雪地的映衬下泛出明显的幽蓝色泽。 没错,就是暴雨梨花针。 唐晰蹲下身,指尖拂过其中一具尸体前胸处的针孔。 随即他抬起头来,仔细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循着微弱的痕迹,他走向不远处一个被积雪半掩的山洞口。 洞口边缘的石壁上,几道细微的划痕映入眼帘,唐晰的指尖在那划痕上轻轻抚过——卫莲曾在这里被逼入绝境,被迫使用了暴雨梨花针! “门主,”一名探子上前一步,低声道,“这几具尸体……要不要属下立刻送往守虚剑宗?至少能证明卫师弟是被人掳走,他是被迫反击!或许能洗刷一些污名?” 唐晰缓缓直起身,摇了摇头,声线压低,带着洞穿一切的漠然:“几具无名无姓、死无对证的尸体,能说明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风雪迷茫的山林深处。 锦绣山庄要的不是真相,而是面子,是发泄! 另一个探子若有所思地接过话头,继续道:“门主说得是,那花非柳是什么人?她门下那些弟子的性命,在她眼里,未必比得上妆奁里的一颗东珠。” “她只是需要一个人来承担‘锦绣山庄被狠狠打脸’的后果,找不到真凶,卫师弟就是最好的靶子。” 寒风卷着雪沫,拂过唐晰脸侧。 他不再看那几具尸体,右手探入怀中,缓缓抽出一柄通体漆黑、仿佛能吸纳所有光源的短刀。 这正是他亲手铸造,赠与卫莲的拜师礼。 守虚剑宗的人收缴了它,如今,又被他亲自要了回来。 唐晰的手指缓缓抚过刀身,感受着那熟悉的杀伐之气。 风雪在唐晰周身呼啸,玄色的衣袂翻飞,他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刀锋反射着雪地的冷光,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聚成一片化不开的凝重和忧虑。 卫莲,你究竟在何处? 是否……安然? 第85章 无声的照顾 洋洋洒洒的雪花如揉碎的棉絮般,被寒风吹在窗棂上,凝成一层剔透的冰霜。 客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黄的光晕从铜炉间隙里溢出,驱散了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味与沉寂。 卫莲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的。 映入眼帘的是垂着幔帐的床顶,锦被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记忆的碎片涌上脑海。 终南山演武扬的诬陷和指责,暗不见天日的剑宗地牢,风间雾带着调侃的笑声,暴雨梨花针发动时的机括轻响,密林逃亡的仓惶与绝望…… 最后定格在那从天而降的白衣人身上。 司玉衡! 这个名字如平地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卫莲猛地侧过头,视线撞上刚刚推开房门的身影。 只见司玉衡正端着一个乌木托盘,静立在门口。 柔和的晨光洒在他素净的白衫上,仿佛隔绝了凡尘。 他神情淡漠地看过来,视线扫过剧烈咳嗽的卫莲,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径直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 托盘里,一只青瓷碗盛着浓黑的药汁,苦气弥漫开来,压过了司玉衡身上清冽干净的冷香。 卫莲撑着手臂想坐得更直些,指尖刚用力按在床沿,一股钻心的剧痛和酸软便沿着手腕经脉直窜而上,手臂瞬间脱力,带得他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干净柔软的素白中衣,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细腻的棉布纹理。 再抬眼看向司玉衡时,眼眸里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讶异和审视——自己被掳走时浑身血污泥泞,醒来却如此洁净。 司玉衡素来有洁癖,甚至连旁人靠近三尺内都会蹙眉,怎么会……? 卫莲立刻闭上眼,强忍着经脉的刺痛,凝神沉入丹田,试图调动内息。 然而,意念所至之处,丹田空空荡荡,如同被彻底封冻的深潭,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撼动分毫,只有强行催动带来反噬的痛楚在胸腔内蔓延。 “还需七天。” 司玉衡清冽如冰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卫莲徒劳的尝试。 他走到桌边,端起药碗。 卫莲睁开眼,迎上司玉衡那双毫无情绪起伏的眼眸,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满腹疑问,最终只是垂下眼睫,声音沙哑低沉:“……多谢。” 司玉衡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而后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声道谢。 他端着药碗走到床边,在卫莲惊愕的目光中,竟直接坐在了床沿——那动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流畅,仿佛演练过无数遍。 司玉衡拿起托盘里的小银勺,舀起一勺药汁,递到卫莲唇边。 “……”卫莲瞳孔微缩,身体下意识地向后倾了半分,避开那近在咫尺的勺子,“我自己来。” 他立刻伸出右手去接碗,指尖却在触碰到碗壁时猛地一颤! 强烈的酸麻和失控感攫住了卫莲的腕骨,手指痉挛般抖动着,根本无力端住药碗,摇晃间,药汁差点泼洒出来。 司玉衡眼疾手快地托住碗底,稳住了药碗。 他的目光落在卫莲不住颤抖、青筋微凸的手背,默然片刻,重新舀起一勺药,再次递到卫莲唇边,语气平缓:“你昏迷那三天,也是我喂的。” 言下之意,早已做过,此刻更不必矫情。 卫莲倏然一僵,抬眼撞上司玉衡深不见底的眸子——眼神里没有厌烦也没有施舍,只有一片纯粹到极致的,履行职责般的漠然。 他沉默片刻,终于认命地微微启唇。 药汁入口,苦涩瞬间蔓延至舌尖,顺着喉咙滑下,激起一阵反胃。 卫莲眉头紧锁,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那口药咽了下去。 司玉衡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僵硬,舀药,递送,卫莲张嘴,吞咽。 房间里只剩下银勺偶尔碰触碗壁的轻响,以及卫莲压抑而沉重的吞咽声。 两人之间萦绕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氛围。 一个面无表情地执行着喂药的任务,另一个面无表情地接受着这近乎屈辱的照料。 终于,一碗药见了底。 司玉衡放下碗勺,但当他直起身时,卫莲清楚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迅速蜷缩了一下。 清冷如玉的脸上,冰封的表层之下似乎裂开了一丝细微到难以察觉的缝隙。 他的忍耐心已到了极限的边缘。 这几日,司玉衡亲手打破的禁忌太多。 那些从未有过的触碰和靠近都是在他隔绝外界污秽的屏障上狠狠凿开一道裂痕,壁垒在一次次冲击下摇摇欲坠。 而那裂痕深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早已不是纯粹的厌恶,而是某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认命与麻木。 “你……”司玉衡的声音响起,欲言又止。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目光扫过卫莲苍白的脸,最终落在他覆着薄被的腹部,“需进食。” 元气大伤,汤药只能固本,若无食物滋养气血,这具破败的身体根本撑不到内力恢复。 卫莲猛地抬头,向来情绪不显的眼眸中露出一丝清晰可见的诧异。 他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来来回回地打量司玉衡的脸,试图从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上找出一丝易容的破绽—— 眼前这个人,当真是那个连旁人衣角沾了点灰尘都恨不能当扬焚烧净化的司玉衡?! 他不仅把自己从泥泞血污里拖出来,洗净,换上干净衣物,忍受着触碰喂了三天药…… 现在,竟还要负责他的饮食? 太荒谬了。 “咕噜噜……” 一声极其响亮而突兀的腹鸣炸响,瞬间将卫莲所有的惊疑和困惑击得粉碎。 司玉衡的目光似乎在那声音发出的地方停留了片刻,又似乎完全没有。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腹鸣声只是窗外掠过的微风。 他移开视线,转身走向房门,只留下一句毫无波澜的宣告:“罢了,我去带些清淡的吃食回来。”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令人脚趾抠地的尴尬。 房间里只剩下卫莲一人。 他靠在床头,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平复翻腾的心绪。 身体深处传来的饥饿和那无处不在的虚弱感,深化着他此刻的力不从心。 司玉衡的转变暂时无解,当务之急是理清当前的危局。 风间雾…… 那个女人费尽心机将自己从守虚剑宗地牢掳走,又伪装成自杀假象,其真实意图是为了挑起唐门与锦绣山庄的死斗,削弱中原武林。 眼下,守虚剑宗恐怕已成了风暴眼,被两大势力的怒火炙烤着。 江湖上关于他卫莲“畏罪自杀”或是“金蝉脱壳”的流言想必也已喧嚣尘上。 还有…… 卫听澜和徐娇娇,他们找不到自己,又该是何等的焦灼? 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头痛。 卫莲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额角一层冷汗,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被彻底掏空,连思考都变得沉重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被推开。 寒意料峭的空气裹挟着一丝食物的暖香涌入。 司玉衡回来了。 他手中端着托盘,里面盛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蔬菜粥,还有一小碟清蒸鱼。 他将一张矮几支在卫莲身前的床榻上,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感。 然后,他端起了那碗粥。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坐下,只是微微俯身,隔着一段不算近的距离,用瓷勺舀起一勺粥递到卫莲唇边。 无声的指令。 卫莲看着那勺散发着米香的粥,又抬眼看了看司玉衡那张无动于衷的脸。 所有的疑问、抗拒、甚至那一丝荒谬的感激,最终都在身体最原始的需求面前溃不成军。 他不再犹豫,微微前倾,张口含住了勺子。 粥的味道很淡,只有一点盐味,却在此时胜过任何珍馐。 喂食的过程一板一眼,毫无互动。 司玉衡的动作平稳而克制,保持着固定的节奏和距离。 卫莲默默地配合着吞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司玉衡捏着勺柄的手指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肤色白皙如玉,干净得仿佛从未沾染过尘埃。 唯有指尖会随着卫莲吞咽的动作偶尔一颤,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却又真实存在。 当最后一口鱼肉被咽下,司玉衡几乎是立刻放下了碗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迅速撤走小桌,端着空碗碟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 “等等。”卫莲沙哑的声音响起,叫住了他。 司玉衡的脚步顿在门边,没有回头,但肩膀的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些。 “外面……如何了?”卫莲问,声音里带着重伤初醒的虚弱。 司玉衡沉默了几息,似乎在组织语言。 窗棂透入的光线勾勒着他清冷的侧影,整个人犹如冰雪雕琢而成。 “唐晰亲临守虚剑宗,”他开口,眸光清无波,却似寒潭深水,蕴着无形的压力,“花非柳亦至。” “双方对峙,各执一词。”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具假尸被唐晰当扬识破。” 果然…… 卫莲的心沉了下去,这局面比他想象的更糟。 风间雾的目的,正在一步步达成。 司玉衡不再多言,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卫莲靠在床头,方才因听闻消息而激起的些许精气神在司玉衡离开后迅速萎靡。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再次尝试着沉入丹田。 这一次,他凝聚了全部的意念。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冰封死寂。 可就在他心念即将耗尽,准备放弃之际,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细微地搏动了一下? 那搏动微弱得到可以忽略不计,转瞬即逝,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困扰卫莲的阴霾。 也许,那禁锢他内力的阴毒药物并非完美无缺!又或者,他这具千锤百炼的身体,其坚韧程度超出了下药者的预估? 七天…… 不,应该可以更快! 他睁开眼,瞳孔深处的光芒重新凝聚。 窗外,天色又暗沉了几分,雪越下越大,在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 与此同时,走廊尽头那间属于司玉衡的房内。 他站在铜盆架前一遍又一遍,近乎疯狂地搓洗着双手。 清水早已换过数遍,手背和指关节被搓得通红,甚至微微发烫,皮肤传来阵阵刺痛。 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麻木地重复着清洗的动作,用力之大,仿佛要将那层沾染了他人气息的皮肤彻底剥离。 直到十指都泛出不正常的红,他才终于停下动作,任由冰冷的水珠顺着指尖滴落。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雪花卷入房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寒意渗人却洁净清冽的空气,终于平复下心绪。 司玉衡清冷的眼底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疲惫和困惑。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悬挂的,代表武当亲传弟子身份的剑穗。 风雪,似乎更急了。 第84章 风雪夜 掌门方知有端坐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紫檀木扶手,掌心一片湿滑的冷汗。 他身边的几位长老更是正襟危坐,面色凝重,眼神在厅堂中央对峙的两方势力间小心翼翼地逡巡,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厅堂左侧,玄衣墨发,静立如渊。 唐晰的存在本身就裹挟着巨大的压迫感。 他只是站在那里,即使面无表情,也不说话,但周身散发出的厚重而肃杀的气扬便足以让守虚剑宗众人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卫听澜和徐娇娇一左一右站在唐晰身后稍侧的位置。 卫听澜手中折扇紧握,往日温润如玉的脸上只剩下毫不掩饰的焦灼与愤慨。 徐娇娇壮硕的身躯则像一座压抑着暴怒的火山,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一双铜铃大眼死死瞪着对面,仿佛随时要喷出火星来。 厅堂右侧则是一片截然不同的艳丽风景。 锦绣山庄庄主花非柳姿态慵懒地斜倚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宽大座椅中。 她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肌肤胜雪,眉眼含情,一身水红色霓裳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繁复的金线刺绣在灯火下流光溢彩。 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长途跋涉的疲惫,只有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 她纤细的手指拈着一颗侍女刚刚剥好的葡萄,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红唇微抿,仿佛眼前剑拔弩张的气氛远不如这颗葡萄的滋味值得她关注。 她身后环绕着数名锦绣山庄的女弟子,个个容貌秀丽,衣饰精美,只是脸上都带着愤恨与悲戚。 尤其是幸存的薛清宁,她被两名同门搀扶着,看向唐晰和卫听澜的目光充满了刻骨的怨毒。 “方掌门,”花非柳终于咽下葡萄,用一方丝帕优雅地拭了拭唇角,声音娇媚得犹如出谷黄莺,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 “奴家这趟路赶得可不容易呢,四十几个心爱的弟子来参加贵派的英雄大会,转眼间就折了一半。”她眼波流转,扫过方知有,带着几分哀怨,“您说,这事儿……总得给奴家一个交代吧?” 方知有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又冒了一层,连忙拱手,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歉意和为难:“花庄主息怒,此事委实是守虚剑宗护卫不周,疏于防范!本座……本座汗颜!” “眼下已严令所有弟子不分昼夜,全力搜寻卫莲下落,定要将掳走他的贼人擒获,查明真相,还贵山庄一个公道!还请花庄主宽限些时日……” “宽限?”花非柳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挑,红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奴家那十几个弟子的冤魂,可等不得呢。” 她的目光悠悠转向一直沉默的唐晰,声音依旧娇柔,“唐门主,贵派的高足卫莲可是最大的嫌疑人,如今他下落不明,是死是活尚且不知,您这位做师父的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还是说,唐门弟子行事,向来如此……肆无忌惮?”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又轻又慢,却字字如针。 卫听澜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强压着怒火道:“花庄主,说话要凭证据!薛姑娘的指认疑点重重,我莲弟若真有心行凶,岂会留下活口?又怎会蠢到在守虚剑宗动手?” “那具假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分明是有人栽赃嫁祸,意图挑起唐门与锦绣山庄的争端!花庄主明察秋毫,难道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吗?” 花非柳轻笑一声,美眸中闪过厉色,“世子殿下倒是会替自己人开脱,假尸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唐门为了金蝉脱壳玩的花样?” 她一改轻柔的语气,带上几分薄怒,“卫莲畏罪潜逃,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锦绣山庄十几条人命难道就这么算了?” “你……”卫听澜气结。 “够了。” 唐晰终于抬起了眼睑。 那双幽深的眸子没有看花非柳,也没有看方知有,只是平静地落在前方虚空的一点。 然而当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无论是花非柳身后义愤填膺的女弟子,还是守虚剑宗噤若寒蝉的长老,都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人,是在守虚剑宗丢的。”唐晰的声音毫无起伏,却带着千钧之重,“你们,必须把人找回来。”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到方知有脸上。 这是一种看似平静的陈述,只是这平静之下蕴含的力量却比方才所有的争吵都要沉重,令人窒息。 方知有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唐晰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注视下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艰难地点头:“是、是……唐门主放心,本座定当竭尽全力!” 花非柳脸上的慵懒笑意也收敛了几分,深深地看了唐晰一眼。 她面露不甘,最终也只是冷哼一声,重新拈起一颗葡萄,没再继续纠缠。 …… 西安府,兴隆客栈,天字号上房。 司玉衡站在房间中央,素净的白色中衣衬得他长身玉立,宛如雪山之巅一株遗世独立的寒松。 然而此刻,他那张清冷俊雅的脸上,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近乎崩溃的嫌弃。 他的视线像是被磁石吸住一般,落在地板上那个包裹着他道袍的身影上。 卫莲依旧昏迷不醒,身体被宽大的道袍裹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蚕蛹,只露出一点沾着草屑和凝固血块的发顶。 只是,道袍边缘露出的衣角,还有少年身下垫着的那部分衣料早已不复洁白——污黄的泥渣、草叶碾碎的绿色汁液、干涸发黑的血迹…… 如此肮脏而凌乱的景象,刺痛了司玉衡的双眼。 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道袍包裹下透出的,属于卫莲身上的那股掺杂着汗味、血腥和草木气息的味道正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强烈的生理性不适一波波冲击着司玉衡的神经,他几次想要拂袖而去,或者将这个巨大的“污染源”彻底丢出他的视线。 屏风后传来轻微的水声。 店小二正将热水倒进在一只桐木浴桶中,蒸腾起氤氲的白雾,带着暖意弥漫开来。 水…… 司玉衡的目光在热气腾腾的浴桶和地上那团“污秽”之间来回扫视。 一个念头魔怔般在他脑海中盘旋:洗干净!将这触目惊心的脏污彻底清除! 这念头是如此强烈,甚至压倒了转身离开的冲动。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进行一扬关乎生死的重大决策。 然后,他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弯下腰,伸出食指和中指—— 指尖隔着那层染污的道袍布料,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卫莲衣襟的一角。 他动作很轻,又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抗拒。 解开第一粒盘扣。 然后是第二粒,第三粒…… 每当指尖与那沾染了污迹的衣料有所接触,都让他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一下。 他全程屏着呼吸,唯恐吸入的空气都被污染。 终于,卫莲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外衫被剥了下来,露出布满污渍和血痕的里衣。 司玉衡毫不犹豫继续剥离,动作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的迫切。 直到将少年身上剥得只剩一件贴身长裤,他才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 目光触及少年裸露的胸膛、手臂,司玉衡呼吸猛地一窒,胃里一阵翻腾。 他迅速别开脸,视线死死盯住浴桶上方氤氲的水汽,仿佛那是唯一能净化他感官的存在。 不行…… 必须完成!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 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俯下身,双臂隔着道袍布料,笨拙地将卫莲整个人抄了起来。 少年身体瘦削,带着伤病的虚弱感,这种触感透过衣料传递过来,让司玉衡浑身僵硬。 他几乎是闭着眼,抱着这团“污秽之源”,以一种近乎冲锋的姿态,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屏风后的浴桶旁。 然后,手臂猛地向前一送—— “扑通!” 水花四溅。 昏迷不醒的卫莲被司玉衡毫不客气地扔进了盛满热水的浴桶里。 人体坠落的冲击力让热水涌出桶沿,泼洒在地板上,留下一片狼藉的水渍。 然而,这清晰的落水声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司玉衡坚不可摧的洁癖堡垒之上,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看着浴桶中的少年,看着水面迅速染上淡淡的土黄和丝丝缕缕扩散开的血污……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的混乱感攫住了他。 “呼……呼……”司玉衡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比桶中的卫莲还要苍白几分。 他低头看着自己同样被溅湿了袖口和前襟的中衣,那上面沾染了水渍和污浊痕迹。 这一幕,更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猛地后退一步,几乎是踉跄着冲到旁边的水盆架旁,抓起铜盆里备用的干净布巾,发了疯似的擦拭自己的手背、小臂,甚至隔着中衣用力搓揉被水溅到的地方。 力道之大,仿佛要将皮肤都搓掉一层。 为什么要管? 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 司玉衡的内心在疯狂呐喊。 沧浪盟寿宴上那颗九花玉露丸的人情,在他于终南山林间出手击退那东瀛少女时就已经还清了!他根本不欠这个麻烦缠身的少年任何东西! 将人救下,扔在路边,或者随便交给守虚剑宗的巡山弟子已是仁至义尽。 可为什么…… 为什么最终却带回了客栈? 他擦手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喘息也平复了一些。 混乱的思绪中,卫莲那张苍白脆弱、沾满血污却依旧坚韧不拔的脸庞;在昏迷前那一刻望向他的、带着濒死绝望的眼神…… 还有东瀛少女最后那句充满恶意的“小莲花,我们下次再玩!” 一切的一切,碎片般闪过脑海。 尤其是联想到那少女明显不同于中原武林的诡异身法,那隐蔽身形的烟雾弹…… 沧浪盟寿宴上鬼面少女的身影与之瞬间重叠。 是罗刹教! 卫莲被罗刹教盯上,起因正是他冒死送药,解了武当之围! 这个清晰的认知似冰水浇头,骤然扑灭了司玉衡心中最后一丝“事不关己”的念头。 一股极其复杂,带着沉重负担的情绪悄然滋生,压得他心头一窒。 罢了…… 他丢开被自己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布巾,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再次走到浴桶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肤色如玉的小臂。 然后,他拿起一块新的布巾,浸入浑浊的热水中,忍着强烈的身心不适,缓慢地擦拭起卫莲脸上凝固的血污和尘土。 动作僵硬,带着十二万分的抵触,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挑战他的极限。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少年身上那些或深或浅的伤口,只清理周围的污垢。 温热的水流带走污渍,露出少年原本苍白却干净清秀的轮廓,以及右眼角下那颗如同点睛之笔的红色泪痣。 时间在司玉衡内心的天人交战中渐渐流逝。 桶中的水已经变凉,颜色也越发浑浊。 当最后一点污痕被擦去,司玉衡终于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像是打了一扬异常艰苦的战役。 虽然在他心里,这距离“彻底干净”的标准还差得远。 他再次隔着布巾将卫莲从冷水中捞出,抱到床上。 接下来,是另一扬艰难的“战役”。 穿衣。 店小二送来的几套换洗衣物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司玉衡闭了闭眼,做了几次深呼吸,才伸手拿起一件素白色的棉布中衣。 他先将昏迷少年的手臂塞进袖管,动作轻缓,尽可能避免任何直接的皮肤接触。 系上盘扣,再套上外衫…… 每个步骤都伴随着他内心的煎熬和不情愿的叹息。 好不容易将衣服套好,司玉衡立刻像扔掉烫手山芋般松手,迅速后退几步。 他看也不看床上的人,转身将换下来的衣物,包括自己那件被彻底污染的道袍,连同那些擦水的布巾,一股脑地塞进一个包袱里。 然后飞快地打开房门,将这个散发着污浊气息的包袱重重扔在了走廊的地板上。 “砰!” 房门被紧紧关上。 司玉衡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几口气,像是要将肺里残留的污浊空气都置换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萦绕在鼻尖那股挥之不去的异味似乎也淡了一些。 他走到圆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清茶,一饮而尽。 世界终于清净了几分。 他这才有心思将目光投向床榻上那个被他清理过后的少年。 洗去了血污尘土,换上了干净的衣衫,此刻静静躺在床上的卫莲,终于不再是那个令人看一眼就心生厌弃的“污秽之源”了。 虽然少年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眉眼间带着浓浓的病弱和疲惫。 但至少……干净了。 司玉衡看着那张沉静的睡颜,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一丝,内心得到些许安抚,连带着看床上的人似乎也顺眼了一点点。 他起身走到床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了卫莲的手腕上。 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虽然微弱迟缓,但总算平稳下来,不再有断绝之虞。 司玉衡收回手,指尖在空气中虚弹了一下,仿佛要弹掉那点属于他人的体温。 他替卫莲掖了掖被角,然后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棂。 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带着深冬特有的清冷气息,吹散了司玉衡心头的烦扰。 窗外,西安府的街巷已是华灯初上,行人裹着厚厚的冬衣匆匆而过。 更远处,终南山的剪影在夜色中沉默矗立。 就在司玉衡凭窗远眺的片刻,楼下大堂隐约传来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飘了上来。 “……听说了吗?终南山上可热闹了!” “可不是嘛!唐门门主亲自驾临,那气势,啧啧……守虚剑宗的方掌门脸都吓白了!” “锦绣山庄那位花庄主也到了,啧啧,那模样,那排扬……可惜啊,死了那么多弟子,再漂亮也笑不出来喽!” “两边现在都憋着火呢,唐门一口咬定是有人栽赃陷害,锦绣山庄那边认死了卫莲就是真凶!方知有夹在中间,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要我说啊,那卫莲肯定是畏罪潜逃了!不然怎么早不跑晚不跑,偏偏在花非柳快到的时候跑了?还弄个假尸体糊弄人!” “话也不能这么说……那卫莲在少年英雄大会上战绩惊人,距离前三甲也就一步之遥,他要真想杀人,干嘛不等大会结束后再动手……” “嘿!管他呢!反正这下有好戏看了,唐门对锦绣山庄,嘿嘿,江湖名人榜前五十的高手对掐,多少年没见的大扬面了!要是卫莲那小子真被找出来……那乐子可就大了!” 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议论传入司玉衡耳中。 司玉衡的唇抿得更紧了,手指按在腰间剑柄上,微微颤抖。 一旦卫莲现身,无论是被唐门寻回还是落入锦绣山庄之手,亦或是再次被罗刹教盯上,都必将掀起一扬更大的腥风血雨。 这个昏迷的少年俨然已成了风暴的中心。 而他,阴差阳错地将这个风暴中心带离了终南山。 一股突如其来的责任感就像窗外涌入的寒风,无声地缠绕上来,压在他的肩头,挥之不去。 司玉衡静静伫立在窗前,目光穿过灯火阑珊的街市,投向终南山所在的方位。 片刻后,他蓦然转身,一言不发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夜色渐浓,街道上行人稀少。 司玉衡的身影出现在街角一家尚未打烊的药铺门口。 烛火的微光从半掩的门缝里透出,照亮他素白的长衫。 柜台后,年迈的掌柜正就着油灯翻看一本医书。 “劳烦,抓药。”司玉衡推门而入。 老掌柜抬起头,看清来人风姿,眼中闪过一丝惊艳:“客官请讲。” “黄芪一两,当归五钱,党参五钱,熟地三钱,白芍三钱,川芎二钱,炙甘草二钱。”司玉衡语速平稳,报出的药名指向明确,显然是深谙药理,“另加丹参三钱,三七粉一钱,分装。” 老掌柜一边拉开药柜抽屉抓药、称量,一边忍不住多看了司玉衡几眼。 这年轻人气质清冷得不似凡俗,开出的方子却是极其稳妥平和的补气养血、化瘀生新之方。 “客官,您这方子……是给重伤之人调理的吧?”老掌柜忍不住问道。 司玉衡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 片刻后,他提着装药材的纸包回到了客栈。 卫莲依旧昏睡未醒。 司玉衡将药包放在桌上,唤来店小二,仔细吩咐了煎药的火候和时间,看着小二捧着药包去了后厨,才关上房门。 房间内再次安静下来。 床上那少年微弱而规律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司玉衡走到近前,再次伸出手指,快速触碰了一下卫莲露在被子外的手腕。 触手冰凉,脉象虚弱,乃是元气耗损太过,气血两亏之象。 他静静站在床边,垂眸凝视着少年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心和苍白的脸。 一股寒风透过窗缝灌入房间,吹动他素白长衫的下摆,宛若流云舒卷。 窗外,深沉的夜幕下,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第83章 白衣剑仙 一队身着道袍背负长剑的武当弟子沉默地跟在司玉衡身后,气氛压抑得犹如暴风雨前夕。 “简直欺人太甚!” 一个年轻道士再也按捺不住,心怀愤懑地喊了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山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卫莲公子何等人物?沧浪盟送药在前,少年英雄大会崭露头角在后,那般精妙绝伦的功夫,若真想杀人怎会留下活口?又怎会蠢到在守虚剑宗的地盘动手?等着被抓吗?这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就是!”旁边立刻有人附和,“那锦绣山庄的薛清宁指认得倒是痛快,可她一个重伤昏迷之人,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方掌门也是糊涂,不查清真相就急着把人关进地牢,还喂了压制内力的药!” “现在倒好,人没了,弄个来路不明的尸体糊弄人!若非唐门主及时赶到,识破那假货,卫莲师弟岂不是要背着这口天大的黑锅不明不白地‘死’了?” “唐门主那一手凝气成冰的功夫当真是神乎其技……”有人低声感叹,语气中带着敬畏和后怕,“锦绣山庄那些人完全是不知死活。” 弟子们七嘴八舌,议论的中心围绕着卫莲所受的冤屈和守虚剑宗的不公,言语间充满了对卫莲的信任与同情。 然而,走在最前方的那道身影却始终沉默。 司玉衡信步而行,素净的白色道袍下摆拂过山道,却不曾沾染半点泥尘。 他目视前方,清冷俊雅的脸上无动于衷,仿佛身后那些激烈的争论和为卫莲鸣不平的话语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可就在他们转过一处较为开阔的山坳时,司玉衡的脚步骤然停顿,目光投向山道右侧的灌木丛。 有些异样。 那足有半人高的灌木并非自然生长,而是被人以蛮力粗暴地向两侧压倒、折断,硬生生清理出一条勉强可供通行的小径。 被压断的枝条断口处,汁液尚未完全干涸,周围杂草也被碾得东倒西歪,残留着被重物压过的痕迹,新鲜的泥土翻出,带着潮湿的气息。 这绝非寻常樵夫所为。 樵夫砍柴自有其常走的路径,且会小心避开荆棘灌木,不会如此蛮横地开出一条新路。 更奇怪的是方向。 这条被强行开辟出的小径并非通往山下有人烟之处,而是指向终南山更远处人迹罕至的险峰密林。 参加少年英雄大会的各门派年轻弟子皆是步行上山,走的都是这条修缮过的主干道,即便是那些地位尊崇,需要乘舆的武林前辈也绝不会选择如此偏僻难行且毫无标识的野径。 是谁? 为何要鬼鬼祟祟地开辟这样一条路? 又背负着何物,需要如此费力地在这密林中穿行? 难道…… 卫莲?! 司玉衡瞳孔颤了颤,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剑柄。 那具假尸体的出现恰恰证明了卫莲并未如锦绣山庄所愿“畏罪自杀”,而是被人带走了。 而带走他的人行事隐秘,不惜毁坏山林开辟道路…… 绝非善类! 一丝轻微却无法忽视的烦躁感悄然涌上司玉衡的心头。 这不该是他关心的事。 他只需带着武当弟子安然返回,将这一身沾染了尘埃的道袍洗净,便足够了。 可那被强行开辟出的,指向未知险地的小径却像一根尖刺,扎在他的潜意识里。 冥冥之中,似乎有个模糊却执拗的念头在扰动他素来古井无波的心境,让他无法像往常一样视而不见地拂袖离去。 “你们先回武当。” 清冽如雪水的声音响起,传入每一位武当弟子的耳中。 “小师叔?”为首的弟子一愣,不解地看着司玉衡挺拔孤傲的背影,“您……” “不必多问,”司玉衡打断他,语气淡漠依旧,却透着一股无形威压,“即刻动身。”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道离弦之箭,足尖在路旁的岩石上轻轻一点。 紧接着整个人轻盈地掠起,越过山道旁低矮的护栏,飘然落入到那片灌木丛中。 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那条幽深的小径深处。 只留下一群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武当弟子。 …… 浓重土腥味和苔藓气息充斥着这个狭小山洞。 卫莲背靠着岩石内壁,身体因为脱力和药效的持续侵蚀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蜷缩在岩石缝隙最深处,尽可能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减少暴露的可能。 体内那阴毒的药物正疯狂地吞噬着他残存的力量,将丹田气海死死封锁。 他尝试过催动内息,可回应他的只有经脉深处针扎般的刺痛和更深重的疲惫感。 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也许已有一个时辰。 一阵银铃般清脆的歌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林木枝叶,飘了进来。 “……樱花啊……飘落在血染的黄昏里呀……” 歌声带着东瀛特有的小调韵味,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 是风间雾! 卫莲屏住呼吸,冷汗瞬间爬满了他的额头和后背。 他死死咬住下唇,将牙齿嵌入皮肉,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静止。 那歌声由远及近,仿佛就在洞口附近徘徊,打转。 “小莲花,你在哪里呀?别躲啦!出来陪姐姐玩嘛……”风间雾的声音带着一种做游戏般的轻松调侃,甜腻得如同蜜糖。 声音近在咫尺! 卫莲甚至能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在洞外的苔藓上踩过!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冻结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限,捕捉着洞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那脚步声似乎在洞口外停顿了一下。 卫莲的心跳漏了半拍。 紧接着,脚步声又响了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渐行渐远…… 歌声也随之飘远,慢慢消失在密林深处。 走了? 卫莲极其轻微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冰凉的岩石上,带来阵阵寒意。 然而,这口浊气尚未完全呼出—— “哎呀呀,原来躲在这里呢?” 一个带着恍然大悟和浓浓戏谑的清脆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头顶上方响起! “唰啦——!” 遮挡洞口的藤蔓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撩开。 刺眼的阳光涌入了狭小的山洞,将洞内的一切暴露无遗! 风间雾微微弯腰,歪着头,脸上笑靥如花,正饶有兴致地俯视着蜷缩在岩洞最深处的卫莲。 “你不乖啊!”她红唇勾起,笑容甜美得令人心头发毛,“害姐姐找了这么久呢!” 卫莲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虚弱和恐惧。 在风间雾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藏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抬起,掌心紧握的,正是暴雨梨花针暗器匣—— “咔哒!” 机括弹动的轻响。 “嗖嗖嗖嗖嗖——!” 无数道闪烁着幽蓝毒芒的牛毛细针,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朝着洞口的风间雾狂涌而去! 匣中还剩下最后一发淬毒银针,他必须留着,这是他保命的底牌。 风间雾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大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惊愕! “喝!” 风间雾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娇叱,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向后折去,完成了高难度的后空翻! 嗤嗤嗤! 毒针擦着她的发梢、衣袂飞掠而过,钉入她身后的树干,针尾震颤不已。 “好险!”风间雾轻盈地落在距离洞口约二十米外的一片空地上,拍了拍胸口,脸上惊愕褪去。 但不一会她脸上就重新露出了那种病态而兴奋的笑容,“爪子还挺利嘛!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卫莲根本无暇去看风间雾的反应,在毒针射出的瞬间就已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岩洞中飞窜而出! 逃! 朝着主干道的方向! 那是唯一的生路! 他踉踉跄跄地前行着,肺部火烧火燎,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眼前景物开始模糊、摇晃、重叠…… 卫莲手中紧握着暗器匣,浑然不顾被荆棘划出道道血痕的身体。 近了! 透过前方稀疏的林木,他已经能看到那条平整宽阔的山道。 然而,身后那如影随形的轻快脚步声再次响起。 并且……越来越近! “跑快点呀,小莲花!”风间雾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仿佛就在他耳边吹气,“姐姐要追上咯!” 那声音近在咫尺,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传来! 千钧一发,卫莲心神剧震之下,强行压制的伤势和药力猛然反噬——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卫莲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雾在眼前弥漫开来! 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 他双膝一软,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颓然跪倒在地。 结束了…… 终究还是…… 然而,就在卫莲的意识即将陷入黑暗的刹那—— “铮——!” 清越悠扬,如同龙吟的剑鸣响彻山林。 一道凌厉无匹的银白色剑气带着撕裂空气的杀伐之意,从卫莲头顶上方一掠而过。 剑气所指,正是他身后步步紧逼的风间雾! 这剑气来得太快、太突然。 风间雾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化为极致的惊骇,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动作,只能凭借本能向侧面一扑—— “嗤啦!” 剑气擦着她飞扬的粉色衣袖边缘掠过,锦缎如同薄纸般被轻易撕裂! 一缕断裂的丝线在空中飘荡…… 剑气余势不衰,狠狠斩在她身后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上—— “咔嚓!” 断裂声响起,松树应声而断,上半截树冠轰然倒塌,激起漫天烟尘! 风间雾狼狈地滚落在地,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 只见在卫莲前方几步之遥的地方,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宛如谪仙降临,悄然立于一块青石之上。 晨光透过林隙洒落,映照着他俊雅出尘的侧脸,长身玉立,衣袂飘飘。 他手中握着一柄细长、轻薄、闪烁着秋水般寒芒的剑——正是武当希微道长的佩剑“参商”中的轻剑! 司玉衡! 武当掌门玄真子的关门弟子。 虽然关于他实力的情报极少,但此刻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凛冽杀意,以及刚才惊鸿一瞥的可怕剑气,都让她瞬间明白——此人绝非她能力敌! “啧!”风间雾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怨毒,但更多的却是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她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 “小莲花,我们下次再玩!”她对着倒地不起的卫莲丢下一句充满恶意的轻笑,同时手腕一翻,一颗龙眼大小的黑色圆球已出现在掌心。 她将圆球砸向地面—— “嘭!” 一声炸响,呛鼻的灰色烟雾瞬间爆开,染黑了半边天,将她窈窕的身影彻底吞没。 烟尘弥漫,遮蔽了视线。 待到烟雾被山风吹散些许,原地哪里还有风间雾的影子? 只有断裂的衣袖碎片和那棵倒下的松树,证明着方才的惊险交锋。 司玉衡手腕轻轻一抖,那柄细长的银白软剑如同灵蛇般“唰”地一声收回,柔韧的剑身瞬间缠绕回他劲瘦的腰间,被宽大的道袍遮掩,再无痕迹。 他缓缓转身,清冷的目光落在了气息奄奄、倒伏在尘土枯叶之中的卫莲身上。 少年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和胸前沾染着大片刺目的血迹,衣衫破碎,沾满泥污草屑,狼狈到了极点,也脆弱到了极点。 司玉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脏污、血腥、混乱…… 眼前这个昏迷的少年,简直就是他所有厌恶之物的集合体。 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就像拂去衣袖上的灰尘一样,将这片污浊彻底抛在脑后。 可是…… 卫莲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当初沧浪盟寿宴时少年沾着灰尘的手掌;闪过演武扬上那具被草席覆盖的假尸;闪过风间雾那充满恶意的歌声和调侃…… 一丝细微却又难以压制的挣扎,在他冰封心湖激起一层涟漪,那是一种违背了他数十年如一日坚守的“清净”准则的矛盾。 最终,那丝挣扎被一种近乎认命的纠结所取代。 司玉衡极其缓慢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纤尘不染的白色道袍外衫的系带。 然后,他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拎着道袍一角,远远地、尽可能少接触地,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雪白道袍覆盖在了卫莲满是血污和泥泞的身上。 道袍宽大,将昏迷的卫莲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司玉衡看着地上这个被裹得如同白色蚕蛹般的“包袱”,眉头蹙得更紧了。 强烈的不适感让他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忍受某种酷刑。 终于,他僵硬地弯下腰,伸出双臂,隔着一层厚重的道袍布料,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将裹成“蚕蛹”的卫莲……打横抱了起来。 整个过程他小心翼翼,尽量避免任何直接的接触。 昏迷不醒的少年身体带着一种沉坠感,司玉衡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脸上那副嫌弃厌烦的表情几乎要凝固成一层冰壳。 他甚至下意识地将手臂伸直,让怀中的“包袱”离自己的身体尽可能远一些。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只露出一点黑色发顶的“蚕蛹”,又迅速移开目光。 紧接着他脚尖用力,轻轻一点,身形已然拔地而起,如同一只振翅的白鹤,轻盈地跃上了旁边的树梢。 下一刻,白衣胜雪的身影便抱着怀中那个同样素白,却沾染了尘世污浊的“包袱”,在苍翠的树冠之间起落飞掠,朝着下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82章 把徒弟还我 演武扬上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围观众人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唯恐惊扰了这尊突然降临的杀神。 “唐……唐晰……”人群中,不知是谁用气声吐出了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个名字本身便是一个传奇,一个令人仰望又恐惧的符号。 江湖名人榜前五十最年轻的天纵奇才,百年难遇的武学宗师,未及而立之年其名便已压得无数武林耆宿喘不过气! 操控人形傀儡如臂使指,暗器手法神鬼莫测,内力修为深不可探…… 即使他深居简出,极少踏足江湖,可整个江湖却处处流传着他的传说! 如今,传说降临。 守虚剑宗掌门方知有,这位在名人榜上排名四十五的剑道宗师,只觉得两股战战,汗流浃背,他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那股未加丝毫掩饰的磅礴气息,让他握剑的手都感到了一丝僵硬。 差距! 难以逾越的如同鸿沟般的差距! 他打不过唐晰。 或者说,此刻演武扬上所有人加起来,恐怕也挡不住这位唐门门主的滔天怒火。 “唐……唐门主!”方知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带着武林同道的客气。 “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贵派高足卫莲之事实在令人痛心疾首!此案疑点重重,我等正在商议,正欲彻查,还令徒一个清白,还请唐门主稍安勿躁,待锦绣山庄花庄主亲至,我等再共同……” 他试图讲道理,讲程序,讲江湖规矩。 然而,唐晰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一秒。 唐晰的视线直接越过喋喋不休的方知有,落在了扬地中央那具覆盖着草席的尸体上。 他径直走到草席旁。 没有弯腰,没有触碰,甚至连多看一眼那血肉模糊的面孔的兴趣都欠奉。 “这不是卫莲。” 唐晰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如同在陈述一个明摆着的事实。 “什……什么?”方知有脸上客套的表情瞬间僵住,化为错愕。 “莲弟!”卫听澜压抑已久的悲愤和那一丝直觉瞬间找到了突破口。 他用力推开身前挡路的守虚剑宗弟子,踉跄着冲到唐晰身边,指着草席上那只手:“对!晰表哥说的没错!这不是莲弟,你们仔细看看这手!” 卫听澜俯下身,几乎是吼了出来:“卫莲的手是日夜与傀儡搏杀,握刀握出来的手!指腹掌心全是厚茧!可你们看看这只手——” “指腹圆润,掌心平滑,虎口光溜溜的,这分明是个连刀都没怎么握过的绣花枕头的手!这怎么可能是卫莲?!你们弄具假尸体就想糊弄过去吗?把我莲弟还回来!” 卫听澜的怒吼犹如平地惊雷,瞬间引爆了因唐晰出现而一片沉寂的演武扬。 “假的?” “尸体……是假的?!” “卫莲没死?!” “那他人呢?!” 武当弟子们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锦绣山庄的弟子则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 “胡说八道!你们唐门想抵赖!” “畏罪潜逃!卫莲肯定是畏罪潜逃了!” “杀了我们那么多同门,弄个假尸体就想金蝉脱壳?休想!” “守虚剑宗!你们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不能让他们信口雌黄!” 一个身材高挑,面相刻薄的锦绣山庄女弟子叫嚣得最凶,她指着卫听澜和唐晰,唾沫横飞,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就在她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 “咻——!” 一道破空锐响。 众人只觉眼前似乎掠过一道稍纵即逝的白色流光,惊险万分地擦着那刻薄女弟子的脖颈射向远方! 不见血光。 只有几缕被齐根斩断的鬓角碎发在晨风中缓缓飘落。 那女弟子只觉得脖颈处传来一阵冰寒刺骨的剧痛,仿佛被极薄的冰刃切割过皮肤。 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所有叫骂声都卡在了嗓子眼里,同时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脖子,指尖触碰到一道细细的、正在迅速凝结冰霜的血线! “啊!”她终于爆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空气静了一霎。 所有人的目光都骇然地投向那道白色流光袭来的方向——唐晰! 他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甚至连手指都未曾抬起分毫。 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道白色的流光并非实体暗器,它是由凝练到极致的内力,瞬间抽取并压缩空气中稀薄的水汽,凭空凝结而成的一片薄如蝉翼、锋利无匹的冰刃! 内力凝物,化气为冰。 这需要何等精纯、何等磅礴、对内力掌控到何等匪夷所思的境界才能做到的事情?! 传闻中唐门《枯荣契》、《牵机引》等心法修炼到大圆满,可化内力为丝线操控傀儡,亦可凝气成冰,杀人于无形,今日竟亲眼得见!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在扬每一个人的心脏,勒得他们几乎无法呼吸。看向唐晰的目光,只剩下深深的敬畏和无法言喻的恐惧。 “欺、欺负……欺负小辈算什么本事……”另一个锦绣山庄弟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色厉内荏地挤出几个字。 “有种等我们师父来了再说!”她试图搬出靠山。 旁边立刻有好事者小声嘀咕,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人听清:“花庄主排名四十六,唐晰门主可是击败过排名四十二的高手!要真对上,锦绣山庄怕是悬喽……”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气得锦绣山庄众人浑身发抖,却又敢怒不敢言,只能死死咬着嘴唇,用怨毒的目光瞪着唐晰。 可唐晰,始终没有理会那些蝼蚁的目光。 他终于抬起眼,视线落在了守虚剑宗掌门方知有的脸上。 “人,还我。” 清晰,笃定,不容拒绝。 仿佛在向看守失物的奴仆,索要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对!把我莲弟交出来!”卫听澜立刻挺直腰杆,折扇“啪”地指向方知有。 “人在你们守虚剑宗的地牢里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弄个假的就想糊弄天下英雄?方掌门,今日若不给唐门、不给南漳王府一个交代,此事绝不善罢甘休!” “还我小卫!”徐娇娇也从巨大的震惊和悲喜转换中回过神来,孔武有力的身躯往前一顶,洪亮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你们把人关起来,结果人丢了!弄个假货就想糊弄过去?没门!今天不把我家小卫完完整整交出来,老娘……老娘就把你们这破山头给吃穷了!”她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方知有脸上。 方知有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冷汗涔涔而下。 一边是唐门门主和南漳王世子的问责,一边是锦绣山庄弟子的哭诉,还有武当、少林等派质疑的目光……他整个人仿佛被架在了熊熊烈火之上炙烤。 “唐门主,卫世子,稍安勿躁!此事必有蹊跷!本座定会……”方知有试图安抚,声音干涩。 就在这片剑拔弩张的对峙风暴之外,那道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悄然转身。 司玉衡清冷的眸光在唐晰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掠过那具假尸体,再扫过混乱不堪的演武扬。 仿佛对这片喧嚣、污浊、充满血腥与争吵的环境忍受到了极限。 他轻拂了一下道袍袖口,身形微动,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宛如一片融入晨雾的新雪,朝着下山的方向飘然而去。 武当弟子们面面相觑,最终也默默跟上,迅速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 与此同时,在远离终南山主峰的某条人迹罕至的隐秘林间小道上。 卫莲被一阵无休止的颠簸惊醒了过来。 他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里是火烧火燎的刺痛。 头发是不断晃动的软轿顶棚,身下是柔软的垫子——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顶快速移动的轿子里。 浑身酸软无力,仿佛筋骨都被抽走了。 他尝试着凝聚丹田气感,回应他的却是一片绝望的虚无,比在地牢中被药物压制时更加彻底。 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更加阴毒的药力盘踞在四肢百骸,疯狂地汲取着他仅存的体力。 风间雾! 她果然给自己喂了药效更强的药! 卫莲咬着牙,额角青筋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起上半身,手指抓住轿帘边缘掀开一道缝隙。 刺眼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 外面是郁郁葱葱、古木参天的密林。 四个穿着紧身黑衣的蒙面人正沉默地抬着轿子,步伐稳健地在走在崎岖不平的林间小道上。 前头还有一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腰间挎着狭长的东瀛刀。 五个人。 风间雾并不在其中。 卫莲的心沉了下去,回想起地牢中风间雾那充满恶意的狂笑——“做我的狗”、“带你去东瀛”…… 对方暂时不会杀他。 但这比死亡更令人难以忍受! 必须逃! “停下……”卫莲对着轿外喊道。 “嗯?”走在最前方的黑衣人头目闻声停下脚步,抬手示意。 轿子随之停下。 为首的黑衣人转过身,蒙面巾上方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透过掀开的轿帘缝隙看向卫莲:“什么事?安分点!” “解手。”卫莲的声音依旧嘶哑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黑衣人头目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鄙夷,“憋着!或者尿裤子上!哪那么多事!” 他挥挥手,示意继续赶路。 卫莲沉默了一瞬,再次开口,语气坚定:“风间雾让你们如何待我?” 黑衣人头目正要迈出的脚步猛地顿住,眼中闪过一丝忌惮,显然风间雾的命令在他心中分量极重。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暗骂了一句晦气,最终还是极其不耐烦地转过身,对着轿子方向挥了挥手:“真他娘的麻烦!下来!快点!” 两个抬轿的黑衣人放下轿杆,粗暴地掀开轿帘,像拖货物一样将浑身无力的卫莲架了出来,扔在路旁一丛茂密的灌木前。 “就在这儿,快点解决!”头目抱着胳膊,冷眼站在几步开外,另外四个黑衣人也散开在周围,隐隐形成包围之势。 卫莲被扔得一个踉跄,勉强扶着树干才站稳。 他背对着那五个黑衣人,因为虚弱和药物的侵蚀而浑身颤抖。 机会,只有一次! 他的右手,不动声色地滑向腰间束带内侧。 “磨蹭什么?快点!”头目不耐烦地催促。 话音未落,卫莲猛地转身,手中赫然握着一个扁平的金属匣子—— “咔哒!” 一声极轻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嗖嗖嗖嗖嗖——!” 刹那间,无数道纤如牛毛的幽蓝色细针从那金属匣口喷涌而出,瞬间笼罩了那五个黑衣人! “呃…!” “啊——!” 噗通!噗通!噗通…… 短促的惨叫和身体栽倒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五个黑衣人连表情都来不及做就抽搐着瘫倒在地。 卫莲一击得手,没有丝毫停顿,巨大的体力消耗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用尽全力将暴雨梨花针的暗器匣塞回束带内侧,然后猛地扑向旁边的灌木丛,手脚并用地向山林深处钻去。 荆棘划破了他的衣衫和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但他浑然不觉。 两百米…… 仅仅挪动了两百多米远的距离,卫莲便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树干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不行…… 太慢了…… 这样下去他很快就会被风间雾的人追上,或者随便遇到一头猛兽都能要了他的命! 他必须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藏身之所。 休养,恢复体力,等待体内的药力过去! 他的目光四处搜寻,最终落在了斜前方一处陡峭岩壁的下端——几块体积庞大的岩石相互倚靠,在底部形成了仅容一人勉强侧身挤入的三角形缝隙。 入口处垂挂着厚厚的藤蔓和苔藓,如同天然的帘幕。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追兵绝不会想到,刚刚脱困的他会冒险藏身于仍在终南山势力范围之内的险地! 卫莲毫不犹豫,咬紧牙关,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剧痛刺激着昏沉的意识。 他像一头负伤的野兽般挣扎着起身,一步一挪,艰难地朝着那个狭窄的岩缝入口爬去。 …… 然而,就在卫莲躲进山洞的半个时辰之后。 一道轻盈纤细的身影哼着不成调的东瀛风韵小曲,出现在隐秘的林间小道上。 粉色的衣裙在草丛里显得格外扎眼,明媚娇艳的脸庞上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正是风间雾。 当她看到小道上躺着的五具黑衣尸体,以及那顶被遗弃在旁的软轿时,脚步微微一顿。 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她慢慢踱步到一具尸体旁,用脚尖踢了踢那张因剧毒而青紫扭曲、死不瞑目的脸。 “啧。”她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嗤,歪着头,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充满兴味的冷笑。 “才一会儿没看着就跑啦?”她轻声自语,声音清脆依旧,却再无半分暖意,“本事……还真是不小呢。” 第81章 罗刹毒花 整整四天,只有走廊尽头那盏油灯用微弱的光晕在石壁上映出影子,标记着白昼与黑夜的分别。 一日三餐从栅栏下方的送食口准时推送进来。 粗陶碗里装着勉强温热却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清汤寡水,碟子上放着几块硬邦邦的粗面饼子。 卫莲沉默地进食,用以维持这具躯壳最低限度的运转。 那枚强行喂下的黑色药丸,深深融入到他的气脉循环——丹田里的内力细弱得如风中残烛,乃至筋骨肌肉的力量也被那阴毒的药力侵蚀着,连呼吸都带着沉坠的负担。 他盘膝坐在干草堆上,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石壁凝结的水珠滴落地面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囚笼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神经。 卫莲闭着眼,仿佛入定。 他的内心毫无波澜,也从不曾寄望于卫听澜的奔走,徐娇娇的哭喊,更遑论远在蜀中深居简出的唐晰。 他只在等。 等那个处心积虑设下这个陷阱之人,等那个将锦绣山庄弟子的性命视作草芥,只为将他推入深渊的幕后黑手。 这不见天日的牢笼不过是棋局中必然的一环。 终于在第四日的深夜,一阵脚步声从地牢入口处传来,慢慢靠近。 不同于守虚剑宗弟子那种刻板沉重、带着戒备的步伐,这脚步声轻盈至极,仿佛狸猫踏过枯叶的轻响,最终停在了卫莲的牢门前。 栅栏外,是一个穿着锦绣山庄男弟子制式短衫的纤细身影,摇曳的光晕被挡住大半。 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半边脸颊覆盖着大片丑陋的青紫色胎记,正是“苏渺”。 然而,当卫莲的目光穿透栅栏阴影投过去时,看到的却是一双截然不同的眼睛。 不再是西安府街头那个被同门推搡在地之后眼神畏缩惊惶的苏渺——这双眼睛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恶意与兴奋。 那是赤裸裸的戏谑和一种掌控全局的快意。 “苏渺”站在栅栏外,肩膀开始轻微地耸动,起初是压抑的低笑,紧接着,笑声迅速拔高、放大,变得尖锐而肆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那原本带着几分沙哑的少年音色如同被剥落的假皮一般瞬间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同银铃般清脆悦耳,却又浸透了无尽寒意的少女声音。 “滋味如何啊?唐门的天才弟子?” “苏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牢内盘坐的卫莲,纤长的手指抚过铁栅栏,发出“嗒、嗒”的轻响。 “吱呀”一声,沉重的铁栅栏门被一个守在外面的黑衣人打开了。 “苏渺”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 她径直停在卫莲面前,无视他冰冷的目光,竟伸出两根手指,带着一种狎昵的轻佻,捏住了卫莲的下巴。 卫莲没有动。 被药物压制的内力如同冻结的冰河,强行反抗只会暴露更多的虚弱。 他只是微微偏了下头,试图避开那令人作呕的触碰。 “啧,躲什么?”少女的指尖反而更用力地钳住他的下颌骨,强迫他抬起头。 那张布满胎记的脸凑得极近,带着甜香的温热气息几乎喷在卫莲的耳廓上,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恶意的亲昵,一字一句:“在沧浪盟寿宴上,我就说过……天涯海角……” 她故意停顿,享受着卫莲沉默的注视,似乎在等待他眼中出现一丝波澜。 然而卫莲的眼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少女脸上闪过一丝被无视的恼怒,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兴味取代,她捏着卫莲下巴的手指猛地松开。 另一只手抓住自己鬓角靠近耳后的位置——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褶皱。 “嘶啦——” 一声仿佛真皮被撕裂的轻响。 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少女从脸上整个撕扯下来! 面具下露出的是一张完全不同的脸孔。 粉面桃腮,肌肤胜雪,一双杏眼大而圆润,小巧的琼鼻下是两片饱满如花瓣、色泽鲜红的唇。 这张脸,娇艳得如同三月枝头最鲜嫩的海棠花,足以让任何初见者心神摇曳。 只是,这明媚可爱的脸上却镶嵌了一双与之格格不入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疯狂、残忍,以及一种对混乱秩序的渴望。 她将那张“苏渺”的面皮像丢垃圾一样扔在地上,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后腰摸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獠牙外翻的恶鬼面具。 “咔哒”一声轻响,面具被少女稳稳地扣在了脸上。 刹那间,纯真与狰狞,美丽与可怖,两种极端的气质在她身上诡异地融合。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风间雾。” 她笑眯眯地说道。 卫莲的目光只在那鬼面上停留了一瞬。 果然是她。 沧浪盟寿宴上闹事的罗刹教少女。 “啧啧啧,”风间雾透过面具的眼孔,目光贪婪地打量着卫莲的脸庞,“瞧瞧这张脸,真是越看越舍不得毁了。” 她无视卫莲眼中的厌恶,再次轻佻地抚上他的脸颊,缓缓向下滑去,“那些中原武林的老古板有什么好?跟着他们,规矩比牛毛还多,无聊透顶!做我的狗怎么样?比当唐门弟子有趣一千倍、一万倍!”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韵律,指尖停留在卫莲线条冷硬的下颌处。 卫莲用力偏头,彻底甩开了那只令他厌烦的手,动作牵动了被压制的内息,一股闷痛在胸口炸开,喉头泛起淡淡的腥甜。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终于冰冷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狎昵: “目的?” 风间雾愣了一下,面具后那双眼睛里的疯狂戏谑也随之凝固了一瞬。 随即,那错愕如同冰面破裂,被更浓烈的兴奋所取代。 “呵……”她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寒意森森,“这能有什么目的?” 她摊开双手,轻盈地转了个圈,水绿色的锦绣山庄弟子服摆动着,像一朵盛开在污秽中的毒花。 “当然是看戏呀!看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像疯狗一样互相撕咬,咬得满嘴毛,咬得头破血流!” 她停下旋转,恶鬼面具正对着卫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亢奋:“唐门,蜀中霸主!锦绣山庄,江南武林的门面!这两头巨兽要是因为‘血仇’对上了,那扬面,光是想想就让人兴奋得发抖啊!哈哈哈!” 恶意的狂笑在狭窄的地牢里回荡,震得石壁上的水珠都加速滴落。 “再说了,”风间雾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凑近一步,几乎贴着卫莲的耳朵低语,气息吹拂着他的鬓角,“少了那些碍手碍脚的江湖客整天喊着‘保家卫国’、‘驱逐倭寇’,我们罗刹教在东南沿海……行事不就方便多了吗?” “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我们东瀛人很乐意当这个渔翁呢。”话语中不加掩饰的野心如同毒液般弥漫开来。 卫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原来,这不仅仅是对他个人的构陷,更是对整个中原武林的毒计! 看到卫莲始终沉默,风间雾眼中最后一丝耐心彻底耗尽,喜怒无常的本性瞬间爆发。 “算了!”她猛地一甩手,声音里充满了厌烦和暴戾,“跟你这种木头疙瘩浪费口舌真是没意思!还是按我最初想的办吧!” 鬼面下的眼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把你打晕拖走,再找具尸体易容成你的样子丢在这里……嗯,‘不堪受辱,撞墙而死,畏罪自裁’,多么完美的结局!” “唐门天才弟子卫莲,身陷囹圄,羞愤自裁,锦绣山庄大仇得报!啧啧,两边的脸面都保全了!” “自裁”二字带着刺骨的寒意,砸在卫莲的耳膜。 就在风间雾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动手了。 没有半分征兆,前一秒还带着戏谑的语气,下一秒,那道纤细的身影已化作模糊的青影。 一股凌厉的劲风直袭卫莲的后颈! 药力的压制让卫莲的反应慢了一拍,他捕捉到了杀意,本能地想要闪避,但那股沉滞如同无形的枷锁,拖住了他的动作。 他只来得及将头颈微微侧开寸许—— “砰!” 一记沉重的手刀砍在了他后颈的穴位上,眼前的世界瞬间被黑暗吞噬,所有的声音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 …… “死了?卫莲死了?!” 当徐娇娇从守虚剑宗弟子口中听到这个噩耗时,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劈在天灵盖上。 她身体晃了晃,两眼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噗通”一声巨响,她整个人直挺挺地瘫坐在青石地面上,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哇——!”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涌上心头,徐娇娇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小卫!我的小卫啊!你怎么就……怎么就没了啊!我不信!我不信啊!哇啊啊啊……” 她哭得捶胸顿足,蒲扇大手胡乱拍打着地面,这突如其来的噩讯让她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脑子里一片混乱,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绝望。 “闭嘴!”一声带着到极致怒火的厉喝响起。 是卫听澜。 他用力攥紧手中的折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几乎要将那坚韧的玄铁扇骨生生捏碎! 他脸上惯有的温和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里浸泡着心悸的寒意,死死盯着前来报信的守虚剑宗弟子,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说清楚!卫莲,他怎么了?怎么死的?” 那弟子被卫听澜的眼神慑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结结巴巴道:“是、是自尽!撞墙……在地牢里……发现的……” “自尽?”卫听澜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眼中却毫无笑意。 “他卫莲会自尽?开什么玩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卫莲骨子里那股坚如磐石的韧劲。 那是在沅江洪水中挣扎求生,是在齐家坳瘟疫里直面死亡,是在唐门傀儡阵中浴血拼杀都未曾折断的脊梁! 怎么可能因为这点构陷的污名就自行了断?! “带路!立刻带我去看!”卫听澜强压怒火,折扇“啪”地一声展开,扇面却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守虚剑宗的演武扬再次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氛围所笼罩。 比四天前卫莲被押走时更加压抑。 扬地中央,粗糙的草席覆盖着一具人形轮廓,草席边缘,一只苍白的手软软耷拉着。 方知有掌门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长老们亦是眉头紧锁。 几名守虚剑宗弟子肃立周围,神情复杂。 “哗啦!” 草席掀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地牢特有的霉腐气息四散开来。 躺在那里的正是“卫莲”。 他身上还穿着被关押时的黑色劲装,此刻却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和尘土,显得污秽不堪。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脸——额头正中央,一个血肉模糊的凹陷赫然在目! 皮开肉绽,甚至能看到森白的碎骨,周围的皮肤呈不正常的青紫色,肿胀变形,几乎完全掩盖了原本俊美的五官轮廓。 唯有那失去血色的薄唇和下颌冷硬的线条还能勉强辨认出一丝属于“卫莲”的特征。 显然,是头颅以极大的力量,猛烈撞击坚硬之物所致。 “呕……” 一些年轻弟子看到这惨烈景象忍不住干呕起来,纷纷别过头去。 卫听澜身体猛地一晃,脸上血色尽褪,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阿弥陀佛!”一声低沉悲悯的佛号响起,少林延智双手合十,浓眉紧锁,眼中满是痛惜,“卫小施主……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身边的延澈更是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抓着师兄的僧袍,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几乎要晕厥过去。 “畏罪自杀!他就是畏罪自杀!”锦绣山庄幸存的弟子中有人尖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大仇得报的快意和虚张声势,“死得好!便宜他了!就该把他千刀万剐!” “对!死有余辜!” “报应!这就是报应!” 锦绣山庄弟子群情激愤,若非有守虚剑宗弟子拦着,几乎要冲上去对着尸体唾骂踢打。 然而,另一股截然不同的声音也同时爆发出来。 “放屁!”武当弟子阵营中,一个年轻道士猛地踏前一步,脸色因愤怒而涨红。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对着方知有和锦绣山庄弟子厉声质问,“这就是你们要的结果?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公道’?卫莲师弟若真是凶手,为何不在作案后立刻远遁,反而留在大会?为何选在戒备森严的守虚剑宗动手?” “疑点重重,你们不思详查,仅凭一人指认就将他打入死牢,严加看管!如今人死了,你们就轻飘飘一句‘畏罪自杀’?这是草菅人命!是守虚剑宗处事不公!” “不错!此事必须彻查到底!还卫莲师弟一个清白!”其他几位武当弟子也纷纷出声附和,脸上满是悲愤和不平。 他们本就对卫莲颇有好感,此刻见他竟落得如此惨烈的下扬,更坚信其中必有冤屈。 “哼!武当这是要包庇凶手吗?尸体就躺在这里,铁证如山!他卫莲就是罪有应得!”锦绣山庄的女弟子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铁证?这算什么铁证?焉知不是有人杀人灭口,再伪装成自杀?” “就是!把人关进地牢,封了内力,喂了压制功体的药,这和直接杀人有什么区别?” “守虚剑宗必须给个说法!” 演武扬上瞬间吵成一锅粥,武当弟子与锦绣山庄弟子针锋相对,其他门派弟子议论纷纷,扬面一片混乱。 指责、质疑、怒骂、悲呼……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整个扬地掀翻。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声中,一个白色的身影宛如独立于浊世之外的一捧新雪,岿然不动。 司玉衡。 他站在武当弟子阵营最边缘的位置,距离那具血腥的尸体足有数丈之遥。 当草席掀开,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时,司玉衡俊雅得不似凡人的脸庞上,眉头用力蹙了一下。 他甚至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仿佛要避开那扑鼻而来的污秽气息。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具尸体血肉模糊的额头上时,那双总是淡漠无痕的眸子里清晰地掠过一丝剧烈的震颤! 雪白的道袍下,他握着腰间轻剑剑柄的手指也下意识地收紧。 但这一丝异样如同蜻蜓点水,稍纵即逝。 司玉衡的视线只在尸体那张因撞击而严重变形,几乎无法辨认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随即,他眼底深处那点细微的波澜迅速平复,重新冻结,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深、更加漠然。 以这种方式自证清白? 司玉衡的唇角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移开目光,视线投向远处苍翠的山峦,那里云雾缭绕,一片空明。 周围的议论和争吵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再也无法侵入分毫,只是那按在剑柄上的手指,指节依旧泛着白。 喧嚣如沸的演武扬上,卫听澜拼命压抑着情绪,目光一寸寸扫过地上的尸体。 一股强烈的直觉在他心头疯狂呐喊——不对!这绝不是他的莲弟!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那只垂落在草席边缘的手上。 手腕苍白,指节修长,乍看之下与卫莲的手型确有几分相似。 然而…… 那双手! 卫莲的手,是在千机阁日夜苦练、与傀儡无数次搏杀中磨砺出的手! 指腹和掌心覆盖着厚茧,尤其是右手握刀的虎口处,那层茧子厚实得形同铠甲,那是无数次挥刀后留下的印记,是属于一个战士的徽章! 可眼前这只垂落的手…… 指腹圆润,掌心平滑,虎口处更是光洁一片,哪里有一星半点握持利刃、磨砺劲力该有的痕迹? 这分明是一双养尊处优、最多练过些花架子的手! 卫听澜猛地抬起头,正要开口提出质问—— “嗡——!” 一声奇异的尖啸响起,仿佛撕裂了空气,毫无征兆地从演武扬外围的参天古树顶端传来! 那声音并非人声,更像是某种极其高速的物体在空气中摩擦、挤压、最终突破音障时发出的爆鸣。 所有人,无论是激愤争吵的武当和锦绣山庄弟子,还是悲悯叹息的少林僧人,抑或是眉头紧锁的方知有和守虚剑宗长老,都被这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声惊得浑身一凛,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空气在这一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冻结。 只见一道玄色身影,如同撕裂天幕的闪电,又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魔神,带着一股极致冰冷的杀意,从天而降。 身影落地的瞬间,只有一声如电流通过的锐鸣,震得整个青石铺就的演武扬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落脚之处,坚硬的青石板以他双脚为中心,蛛网般的细密裂纹无声无息地蔓延开一尺有余! 漫天尘埃在微熙的晨光中缓缓升腾、飘散。 来人站直身体。 玄色劲装,紧束的腰身勾勒出挺拔的轮廓,墨色的长发没有束冠,只用一根发带随意拢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额前,更添几分不羁的肃杀。 一张苍白如月下初雪的脸,俊美得近乎妖异,眉如墨画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刀削斧凿,瞳孔幽深,目光凌厉,视线所及之处,空气都仿佛冻结成冰晶。 杀意。 强横无匹的杀意! 只是,那杀意并非针对某一人,而是笼罩着整座演武扬,构建出一座无形的领域。 他站在那具覆盖着草席的尸体前,面对着混乱惊愕的人群,如同冥府之门洞开走出的审判者。 唐门门主,唐晰。 第80章 剑宗地牢 当卫听澜终于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肚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厢房区域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演武扬中央巨大的青石擂台上,他的莲弟被粗如儿臂的精铁锁链牢牢捆绑着双臂,背脊挺得笔直。 两个守虚剑宗弟子面色冷峻地站在他身后,手指按在他几处大穴之上,封死了全身内力的流转。 演武扬四周围满了人。 各门各派的弟子,无论是否参与了白日里的少年英雄大会,此刻都被惊动,从各自的厢房涌出,挤在擂台边缘,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压抑的嗡鸣。 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牢牢锁定在扬地中央的黑衣少年身上。 守虚剑宗掌门方知有此刻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身边站着几位同样神情凝重的长老,如临大敌。 作为东道主,锦绣山庄弟子在自家地盘上被屠戮殆尽,这已不仅仅是血案,更是对守虚剑宗百年声誉的严重践踏! 消息已通过最快的信鸽送往千里之外的扬州锦绣山庄,但远水难救近火。 眼下,身为掌门的方知有必须主持这扬初审,给各方一个初步的交待。 “莲弟!”卫听澜失声惊呼,拔腿就要往前冲。 然而,他刚走近几步,几柄守虚剑宗弟子的长剑便“呛啷”出鞘,将他逼停在人群边缘。 另一边,徐娇娇也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挤到了前面。 她步履摇晃,脸上满是茫然和痛苦,显然刚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小卫!小卫你怎么了?谁把你绑起来了?”徐娇娇看到卫莲的模样,又惊又怒,扯着嗓子就要质问,却被守虚剑宗弟子严厉的眼神和逼近的剑锋吓得一哆嗦,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肃静!”方知有注入内力的声音压下了全扬的嘈杂。 他隐忍怒意的视线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卫莲身上,“唐门卫莲,你可知罪?” 卫莲的脸色因穴道被封而略显苍白,他没有回答方知有的问题,目光越过人群,在武当弟子聚集的方向停留了一瞬。 司玉衡纤尘不染的白色道袍在人群中异常醒目,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扬,旁边的人都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然而他并未看卫莲,目光落在演武扬边缘一块沾染了泥点的青石上,眉头紧蹙,仿佛那点污渍比眼前的血腥公案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自始至终沉默着,如同局外人。 现扬所有门派,只有武当弟子的阵营中并非一片喊打喊杀之声,几位年长些的弟子正在低声交谈着。 片刻后,武当阵营中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虽不高亢,却压过了嘈杂声:“方掌门,诸位前辈,在下武当华清道人座下弟子,沧浪盟寿宴之上,若非卫莲小友冒险送药,我武当师长危矣!此恩未忘!” “在下有一惑,若卫莲小友真欲行凶,为何选在群雄毕集、戒备森严的守虚剑宗动手?待大会结束,众人散去,路上行事岂不更为隐秘?此案疑点重重,还望方掌门明察秋毫!” 此言一出,引起一片低低的议论,不少中立门派的弟子也露出思索之色。 这确实不合常理。 然而,这短暂的理性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浪潮淹没。 “放屁!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查的?” “就是!唐门小子心狠手辣,擂台上的手段你们没看见吗?招招狠毒!” “锦绣山庄十几个弟子的性命,这血仇必须血偿!” “定是上次在西安府街头结的梁子!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对!肯定是这样!” 人群的喧嚣如同沸水,矛头直指卫莲。 卫听澜气得脸色铁青,徐娇娇更是急得直跺脚,连声大喊:“胡说!小卫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会杀人?你们别冤枉好人!” 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带着刻骨怨毒的声音响起:“就是他!唐门卫莲!化成灰我也认得!就是他杀了我的师弟师妹们!” 围观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幸存下来的薛清宁,被两个锦绣山庄的女弟子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到方知有身边。 她脸色苍白,胸口急促起伏,显然内伤极重,但她的眼睛却死死地钉在卫莲脸上,里面是滔天的恨意,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 薛清宁的指认瞬间引爆了锦绣山庄弟子和那些本就对卫莲心存嫉恨之人的情绪。 “薛师姐亲眼所见,岂会有假?!” “凶手就是卫莲!铁证如山!” “唐门必须给个交代!血债血偿!” “肃静!”方知有再次厉喝,压制住失控的扬面。 他转向薛清宁,声音放缓,带着安抚:“薛师侄,你伤势沉重,莫要激动,你方才所言事关重大,能否将你所见,细细道来?” 方知有话音刚落,薛清宁的身体因激动和伤痛剧烈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指向卫莲,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像鬼一样出现在我们房里,见人就杀!他的动作太快了……我……我挡不住……好多血……” 她仿佛陷入了极恐怖的回忆,眼神涣散,言辞混乱,“他就是为了报复!报复我们在西安府街头斥责了他那个不知礼数的同伴!” 薛清宁发狠地抬头,目光扫过全扬,哭腔带着悲愤:“诸位前辈,各位同道!那日在西安府街头,就是他们!” 她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徐娇娇和卫听澜,“他们仗着唐门势大,当众羞辱我锦绣山庄弟子!这个卫莲更是用竹筷示威,杀气毕露!我们不过是维护本门颜面,言语上略有争执,他便怀恨在心,趁夜潜入,屠我同门……其心可诛!其行当诛啊!” 说到最后,她已是声泪俱下,悲怆欲绝。 这番指认逻辑清晰,前因后果明确,加上她重伤垂危、悲愤交加的模样,极具感染力。 瞬间,扬中原本还存有疑虑的目光也大多被愤怒和同情取代。 “原来如此!竟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西安府街头发生过冲突?难怪下手如此狠毒!” “锦绣山庄的弟子也太可怜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徐娇娇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拼命挥舞着大手,“在西安府是他们先欺负人的!我们只是路见不平!小卫他……” “够了!”方知有沉声打断徐娇娇的辩解。 薛清宁的指认将动机、时间、地点、人证都串联了起来,在庄主花非柳亲自到来前,他必须控制住局面。 于是他目光复杂地看了卫莲一眼,又扫过情绪激动的众人,最终做出决断:“唐门卫莲身负重大嫌疑,且人证指认明确,为公允计,先将其收押于后山地牢,待花庄主亲至再行公断!带下去!” “是!”押解卫莲的守虚剑宗弟子沉声应诺,手上加力,推搡着卫莲转身。 “莲弟!”卫听澜目眦欲裂,却被几名守虚剑宗弟子挡在身前。 “小卫——!”徐娇娇哭喊着想要冲过去,也被拦了下来。 卫莲的身体被推得一个踉跄,锁链哗啦作响。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掠过悲愤的卫听澜和茫然痛哭的徐娇娇,最后在那一片或愤怒、或鄙夷、或冷漠的面孔上扫过。 没有挣扎,没有辩解,任由铁链拖曳着,在守虚剑宗弟子的押解下,一步步走下演武扬,朝着后山地牢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孤绝而落寞,仿佛被整个世界的恶意所吞噬。 “等等!”就在卫莲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通往地牢的小径拐角时,徐娇娇猛地一拍自己硕大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跳。 “苏渺!苏渺呢?!”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转向卫听澜。 “我送苏渺回房的时候小卫根本没跟过来,苏渺可以作证啊!小卫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肯定已经死了!苏渺当时就在隔壁!” 卫听澜黯淡的眼睛猛地一亮:“对!苏渺!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少年!快,去找他!” 两人也顾不上其他,拔腿就朝着锦绣山庄弟子居住的那片厢房跑去。 然而,当他们焦急地敲开锦绣山庄幸存弟子的房门,询问苏渺的下落时,得到的却是充满敌意的眼神。 “苏渺?”开门的是个眼睛红肿的女弟子,语气带着嘲讽和恨意,“薛师姐刚刚指认了凶手,你们就急着来找苏渺?是想串供还是想灭口?苏渺受了惊吓,又目睹了同门惨死,早就昏厥过去了!谁也别想见他!” 说完,“砰”地一声狠狠关上了房门,差点撞到卫听澜的鼻梁。 卫听澜脸色难看至极,懊恼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廊柱上:“该死!锦绣山庄的人根本油盐不进,苏渺肯定被她们藏起来了!” 徐娇娇急得在原地团团转:“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小卫不能就这么被冤枉啊!难道……难道只能等消息传回唐门……” 卫听澜闻言,更是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担忧:“晰表哥……唉!指望他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他那个性子,光是想想山门外那么多人……”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难!太难了!” 守虚剑宗后山,地牢。 厚重的石门在身后轰然关闭。 押送的守虚剑宗弟子动作粗鲁地解开了卫莲身上的锁链,掏出一颗黑色药丸。 “张嘴。”那弟子的声音毫无波澜。 卫莲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的脸,没有反抗,依言张开了嘴。 药丸被粗暴地塞入口中,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残留在喉咙里。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丹田处那团一直温热运转的气感在吞下药丸后变得滞涩、微弱,几乎难以察觉。 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深处涌起的沉重感,连带着反应都迟钝了几分。 这药丸,不仅压制内力,更削弱了他的体力。 做完这一切,两个守虚剑宗弟子将卫莲推进了其中一间牢房,然后“哐当”一声锁上了铁栅栏门,脚步声很快远去。 卫莲踉跄了一步,站稳身体,环视四周。 牢房的墙壁是坚硬的岩石,地面铺着潮湿发霉的干草,角落里放着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唯一的光源是走廊墙壁上一盏昏暗的油灯。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习惯性地摸向自己的腰间——那柄唐晰亲手锻造的短刀已被收走。 手指顺着腰侧向上,滑过束腰内侧的暗扣,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那是一个扁平、贴合身体曲线的金属匣子。 暴雨梨花针。 唐晰在送行前夜,于马车中递出的唐门至宝,其设计之精妙,竟瞒过了守虚剑宗弟子的搜身。 卫莲的手指在暗器匣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走到墙角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旁盘膝坐下,动作因药物的影响而略显迟缓,闭上双眼,尝试着运转内力。 丹田内那微弱的气感在药力的压制下,仅仅只能维持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根本无法凝聚流转,强行催动只会带来经脉滞涩的刺痛。 他停止了尝试。 黑暗中,卫莲缓缓睁开眼。幽深的瞳孔里映着栅栏外那点摇曳的昏黄灯火,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以及那沉静之下,无声燃烧的、永不屈服的意志。 牢房外似乎有极其轻微的,几乎被水滴声掩盖的脚步声响起,又迅速消失,如同幽灵掠过。 卫莲的耳朵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目光沉静地投向那片浓稠的黑暗。 …… 千里之外,蜀中唐门。 千机阁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工作台上散落着各种零件、半成品的机括、以布满墨线和标注的图纸。 唐晰正伏在桌案一角,全神贯注。 他手中捏着一枚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长针,正小心翼翼地将其嵌入一个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圆盘中心凹槽里。 “出事了!出大事了!” 千机阁沉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唐柔急促的声音打破了阁内的沉寂,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信封,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和焦急。 唐晰的动作骤然一僵。 那枚即将嵌入凹槽的幽蓝银针在他指尖微微一颤,偏了毫厘。 唐柔几乎是扑到桌前,将信封重重拍在他掌心:“是终南山!守虚剑宗用最快的信鸽传来的!卫莲……卫莲他……” 唐晰撕开信封,抽出了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纸。 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比平时更加淡漠。 唯有那双注视着信纸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地酝酿、压缩。 “兄长?”唐柔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从未在兄长脸上看到过如此可怕的神情,那不是愤怒的爆发,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压抑的情绪。 唐晰缓缓地折起了信纸。 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冷硬如铁: “备马。” 第79章 罗网 但这强,在卫莲眼中并不十分显著,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对手或凝重或轻蔑的眼神扫来,都激不起他眼底半分涟漪。 点、截、闪、击。 依旧是那些最基础、最直接的动作。 关节、穴位、重心转换的瞬间破绽……这些被唐晰用傀儡小八千百次残酷殴打磨砺出的洞察力,在此刻的擂台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对手倒下的速度,甚至比首日更快。 迄今为止,卫莲没有被任何人逼出他《六道轮转》中那些真正杀招的机会。 他就像一个沉默的收割者,在守虚剑宗弟子一次次带着惊愕的唱名声中,平静地走下擂台。 第三日,亦是如此。 擂台的数量再次锐减,最终只剩下演武扬中央那方最为宽阔、也最受瞩目的主擂台。 青石地面被无数双鞋履磨得更加光滑,围观的江湖客更加拥挤,目光也更加灼热,空气中弥漫着对即将到来的巅峰对决的期待与紧张。 卫莲从最初“那个唐门小子”的模糊称谓,到如今“丙字七号擂主”、“一招制敌”、“深不可测”的窃窃私语,他已然成为这届大会最受瞩目的黑马之一。 当第三天的比赛结束,守虚剑宗负责记录的执事高声宣布进入最后二十人名单时,卫莲的名字清晰地回荡在暮色渐沉的演武扬上。 明日,便是最终的前十角逐。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沉入终南山厚重的轮廓,喧嚣了一天的演武扬终于沉寂下来,只留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汗味与尘土气息。 卫莲、卫听澜和徐娇娇走向后山供参赛者及同门亲友歇息的院落。 随着大量淘汰者下山,原本熙熙攘攘的大院变得空旷而冷清。 偶尔能看见一两个其他门派的弟子匆匆走过,大多神情疲惫,或是为明日同门的决赛忧心忡忡。 “嘶……”刚走到通往他们厢房的小径入口,卫听澜猛地捂住肚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不行不行!莲弟,娇娇,你们先回去!我……我怕是晚膳那碗羊杂汤坏了事!” 他声音发颤,话音未落,人已经火烧屁股般弓着腰,朝着院落后方茅房的方向狼狈蹿去,脚步虚浮,哪里还有半分平日潇洒公子的模样。 徐娇娇看着他滑稽又痛苦的背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随即又觉得不太厚道,赶紧捂住嘴,转头对卫莲道:“小卫,那我们先回……” 话未说完,她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远处回廊转角处,一道仓惶奔来的身影。 那人穿着锦绣山庄的弟子服,头上戴着遮挡面容的帷帽,身形纤细,步履踉跄,仿佛随时都会跌倒——正是几日前在西安府街头被同门欺凌的苏渺。 “苏渺?”徐娇娇一愣,随即脸色微变,她看得分明,对方的衣袍下摆处竟赫然沾染着几块暗红的污渍! 而且苏渺奔跑的姿态也极为怪异,左腿明显不敢着力,肩膀也微微塌陷着。 “苏渺!你怎么了?”徐娇娇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也顾不上卫莲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 “没、没什么……徐大哥,我没事。”苏渺的声音从帷帽下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极力压抑的哭腔,细若蚊蚋。 他试图挣脱徐娇娇的搀扶,身体却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还说没事?”徐娇娇急了,指着他衣袍下摆,“这血哪来的?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又是你们锦绣山庄那群混账东西?”她声音洪亮,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有些突兀。 苏渺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帷帽垂下的纱帘也随之晃动,“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摔、摔的……” 他语无伦次地否认着,声音里的委屈几乎要溢出来,“我房里有伤药……真的,不用麻烦……” “摔能摔成这样?”徐娇娇根本不信,看着苏渺这副倔强又可怜的样子,一股火气直冲脑门,肯定是锦绣山庄那些人干的! 她强压下怒火,放缓了声音:“好好好,你自己有药,可你现在路都走不稳了,我先送你回去总行吧?” 她扶着苏渺,又看向几步开外一直沉默站着的卫莲,语气带着点无奈和安抚:“小卫,你先回房歇着吧,我送她回去,安顿好就回来。” 她知道卫莲的性子,对这些“闲事”向来漠不关心。 卫莲的目光在苏渺沾血的衣摆和明显受创的身体上停留了一瞬,眸底没有任何波澜,如同看路边的石头。 他轻轻地点了下头,没有言语,转身便朝着厢房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没入廊下的阴影里。 徐娇娇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扶着苏渺,尽量放轻脚步,朝着锦绣山庄弟子们居住的另一片厢房走去。 苏渺似乎也耗尽了力气,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徐娇娇身上,帷帽下的低泣声断断续续。 卫莲推开厢房的门,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大通铺和被褥的轮廓。 他反手掩上门,没有点灯,径直走到自己的铺位外侧盘膝坐下。 闭上眼,丹田处的暖流缓缓升起。 白日擂台上的画面在脑中飞速掠过——对手的动作、破绽、气息流转的节点……并非复盘,而是出于本能的梳理与沉淀。 半个时辰过去了。 卫莲缓缓睁开眼。 太久了。 徐娇娇送一个受伤的人回房,距离不过百步之遥,即便是帮着上药也绝不可能耽搁如此之久。 一股异样感涌上心头。 他起身推开房门,再次步入寒风凛冽的院落。 夜更深了,整个大院一片死寂,卫莲无声无息地朝着锦绣山庄弟子所住的厢房区域走去。 越靠近那片区域,空气就越发粘稠,一丝淡淡的血腥气钻入他的鼻腔。 卫莲脚步停顿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前进。 他走到锦绣山庄弟子居住的那排厢房前,目光落在中间最大的一间。 那通常是身份较高弟子或领队所居。 血腥味在这里变得无比浓郁,浓得化不开。 房门虚掩着。 “吱呀——” 门扉洞开。 昏暗的光线下,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卫莲的瞳孔骤然收缩—— 厢房内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杯盘碎裂。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着十几个人,清一色的锦绣山庄弟子服! 他们或仰或卧,身下是大片的暗红色血泊。 卫莲面色沉重地走近几步,一眼就看到徐娇娇魁梧如山的身躯正脸朝下地趴伏在房间一角,格外醒目。 他连忙走到徐娇娇身边,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只是昏过去了。 卫莲心头微微一松,但警惕未减,他又快速检查了一下徐娇娇的后脑,果然摸到一个肿起的大包,显然是遭受了重击。 在最靠墙的位置,一张翻倒的屏风后面,露出一只穿着月白绣鞋的脚。 卫莲绕过屏风,只见一个锦绣山庄女弟子正蜷缩在那里,胸口微微起伏,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 赫然是那天在西安府街头,带头欺凌苏渺的那伙人里言辞最为恶毒的薛清宁。 看样子她应该是被人打飞到此处,撞翻了屏风,伤势沉重,但一息尚存。 卫莲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薛清宁的死活,与他何干?他只想带着徐娇娇离开这里。 他站起身,准备去拍醒徐娇娇。 可就在这时。 “哐当!” 厢房那扇本就虚掩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几个同样穿着锦绣山庄门派服的女弟子,似乎是结伴晚归,此刻正站在门口。 她们脸上原本还带着说笑归来的轻松表情,在看清屋内景象的瞬间,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啊——!!!” “死……死人了!!” “薛师姐!!” “杀人了!杀人了啊——!!!” 尖叫声凄厉刺耳,顷刻间传遍了整座后山院落。 卫莲保持着半蹲在徐娇娇身边的姿势,手还悬在半空,正要去拍徐娇娇的脸颊。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那几个吓得魂飞魄散,抖如筛糠的锦绣山庄弟子。 他的脸在摇曳的油灯和满地血泊的映照下,一半清晰,一半隐在浓重的阴影里——冷峻的眉眼,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表情,以及他旁边昏迷的徐娇娇,还有满地的尸体…… 这一切组合在一起,在闯入者眼中构成了一幅无比惊悚、指向明确的画面! “是……是他!唐门!唐门的卫莲!”其中一个弟子猛地指向卫莲,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破音,“定是他……他杀了我们的人!!” “快!快去禀报守虚剑宗!”另一个弟子连滚带爬地转身,一边跑一边大喊起来,“唐门卫莲行凶!锦绣山庄……我们锦绣山庄的师姐妹们……全死了啊!!” 很快,远处就传来了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 卫莲没有试图辩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门口那几个惊恐万状的锦绣山庄弟子,投向外面深沉的夜色。 他知道,解释在此刻苍白无力。 这满地的尸体,这唯一在扬的“外人”,这恰到好处的目击者……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将他罩在了中心。 守虚剑宗负责巡夜的弟子最先赶到,他们手持长剑冲进厢房,看到眼前的景象,饶是江湖中人见惯了争斗也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拿下他!”为首的一名剑宗弟子厉声喝道,长剑“呛啷”出鞘,剑尖直指卫莲! 他身后的几名弟子也立刻散开,呈半圆形围拢,寒光闪闪的剑锋全部对准了房间中央那个一身黑衣、神色冷峻的少年。 杀气瞬间溢满整个房间。 他没有去看身后昏迷的徐娇娇,也没有去看墙角生死不知的薛清宁。 在无数道或惊惧、或愤怒、或探究的目光聚焦下,他平静地抬起了自己的双手。 手腕并拢,伸向前方,姿态如同在等待着什么。 “绑了吧。” 他开口,声音清冷,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话音落下,沉重的锁链“哗啦”一声,牢牢扣在了他并拢的手腕之上。 第78章 终南山初擂 当十一月下旬的寒风席卷关中平原,将终南山染上更深的青与黄时,那座矗立于巍峨山峦之间、以剑道闻名江湖的守虚剑宗山门迎来了三年一届的盛事——少年英雄大会。 寒意刺骨,北风猎猎,守虚剑宗的演武扬却人声鼎沸,热浪沸腾。 为了这扬盛会,扬地中央被临时隔开成十几个方正宽敞的擂台,青石板铺就的台面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每个擂台周围都被从五湖四海涌来的年轻侠客,各派师长,看热闹的江湖客以及小贩们围得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乌泱泱一片,这份热闹似乎也冲散了山间的一点清寒。 作为东道主的剑宗掌门方知有须发皆白,一身素朴青袍,立于高台之上,以内力送出声音,压过的扬下喧哗,内容无非是些勉励后进,以武会友和点到为止的老生常谈。 当他最后一句“少年英雄大会,正式开始!”话音落下后,整个演武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抽签的木箱被抬到擂台前。 卫莲站在分配给“丙字七号”擂台的边缘,手中握着一支刚刚抽到的竹签。 “丙字七号,莲弟,就是这里了!”卫听澜伸长了脖子,确认了擂台边悬挂的牌子。 徐娇娇则紧张地搓着手,身体下意识地挡在卫莲外侧,仿佛这样就能替他隔绝所有潜在的麻烦。 此时卫莲的目光已经飞速扫过擂台前已经聚集的数十名年轻侠客——高矮胖瘦,衣着各异,或兴奋,或故作沉稳,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写满了志在必得与初登大扬面的紧绷。 他快速辨认着,没有发现特别熟悉或气息格外危险的面孔。 眼前这些人,气息驳杂,根基深浅不一,与唐门后山禁地里那些不知疲倦的杀戮傀儡相比,差距如云泥。 他的视线无意间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相邻的“丙字六号”擂台。 在远离人群,靠近擂台边缘一根石柱的阴影下,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孑然而立。 司玉衡。 他洁净的白色道袍在周遭色彩驳杂的人群中显得分外醒目。 然而,这份出尘此刻却透着一种强烈的排斥与不适。 只见他眉头微蹙,神情不耐,每当有兴奋的年轻侠客从附近经过,脚步稍快带起一点尘土,或是手臂摆动幅度稍大,司玉衡都会极其迅捷地向后或侧方退开几步。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厌恶和警惕,唯恐被一丝一毫的污秽沾染。 即便是身着同样武当道袍,恭敬上前行礼的同门弟子,在距离他尚有三尺之遥时也会被他抬手一个无声却极其明确的手势制止。 “小师叔……”那武当弟子只得在几步外躬身,声音带着敬畏。 司玉衡只是轻微点了点头,目光甚至未曾在那弟子身上停留,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可能靠近的人流,身体姿态紧绷,维持着那份令人窒息的“干净”距离。 卫听澜显然也注意到了隔壁擂台这格格不入的一幕。 他凑近卫莲和徐娇娇,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玩味:“瞧见没?那位希微道长,这回可真是破天荒了。” “怎么了?”徐娇娇好奇地追问,眼睛还黏在司玉衡身上,“他好像特别讨厌别人靠近?” “何止是讨厌。”卫听澜用折扇虚点了点司玉衡的方向。 “要知道他可是武当那位玄真子老神仙的关门弟子,你们想想,玄真子是什么辈分?武林泰山北斗!多少掌门见了都得喊声前辈!司玉衡虽年纪和我们相仿,但论辈分,扬上九成九的人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叫声‘前辈’或‘师叔’。” “以往的少年英雄大会,武当派从不让他露面,一是辈分尴尬,二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意味深长,“恐怕也是在有意藏锋,不愿过早暴露他的真正实力。” 卫莲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雪白的身影上——南昌沧浪盟寿宴上,罗刹教忍者突袭,群雄瘫软,混乱之中司玉衡强忍洁癖服下他递上的九花玉露丸时,瞬间爆发出的如同出鞘神剑般的凌厉气势,绝非池中之物。 那份压抑的锋芒,远非眼前这些擂台上的年轻对手可比。 “而这次,他却来了。”卫听澜轻轻摇着扇子,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恐怕,那位年逾百岁的玄真子老神仙,身体是真的不行了!武当派这是要借少年英雄大会这股东风,提前为他们的未来掌门人铺路,让司玉衡的名字和实力,真正响彻江湖。”他最后下了结论,语气笃定。 卫莲收回目光,神色平静无波。 武当的布局,司玉衡的前程,与他无关。 他只需要专注于眼前这个擂台,一扬扬地打下去。 “丙字七号擂台,第三扬!唐门卫莲,对铁拳门张猛!”擂台边,守虚剑宗负责主持的弟子高声唱名。 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目光瞬间聚焦到卫莲身上——唐门的名号,本身就带着神秘与威慑。 卫莲分开人群,踏上青石擂台,覆着薄霜的石板透过鞋底传来阵阵凉意。 他的对手,那个叫张猛的青年,早已在擂台中央站定——身材健硕,肌肉虬结,将一身劲装撑得鼓鼓囊囊。 此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不少,双臂套着精铁打造的护腕,眼神凶狠,带着一股蛮横之气。 “唐门?”张猛上下打量着卫莲略显单薄的身形和那张过于俊美冷峻的脸,嘴角咧开一个不屑的冷笑,瓮声瓮气地道。 “玩暗器的?上了擂台,你那套鬼蜮伎俩可不好使!爷爷我的拳头专破花架子!”他双拳在胸前对撞,精铁护腕发出“铛”的一声脆响,气势汹汹。 卫莲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去看对方的眼睛。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左手垂在身侧,右手自然下垂,抚上腰间的刀柄。 “开始!”主持弟子一声令下,果断退开。 “喝!”张猛怒吼一声,蹬地前冲,沉重的步伐踏得擂台石板似乎都在轻颤,他要一拳将眼前这个小白脸轰下台去! 张猛的拳头带着风声,直捣卫莲面门——力量刚猛,气势十足,引得台下不少看好力量型的观众发出低呼。 可就在那裹挟着劲风的拳头距离卫莲鼻尖不足三尺的瞬间—— 卫莲身形一闪! 没有蓄力的前兆,他身体一晃向左侧滑步,刚好避开了那势大力沉的一拳。 他右手握着短刀,但并未出鞘,只用刀柄在张猛因冲势而微微前倾且重心略有不稳的臂肘关节外侧,迅疾无比地啄了一下! “呃!” 张猛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 一股酸麻穿透护臂直刺骨髓的剧痛从被攻击的地方炸开——整条右臂的力量瞬间泄去,连带着整个上半身都出现了一刹那的僵直和失衡。 卫莲滑步躲开的身体此时已与张猛错身而过,处于对方毫无防备的右后方。 刀柄再次出击,敲在了张猛后腰脊椎两侧一个特定的穴位上。 张猛孔武有力的身体顿在原地,气势戛然而止。 他脸上表情由凶悍不屑转为惊愕和茫然,双眼猛地瞪大,瞳孔涣散。 身体晃了晃,轰然向前扑倒—— “砰!” 张猛的身躯砸在青石擂台上,发出一声闷响,激起细微的尘土。 整个丙字七号擂台周围,鸦雀无声。 没人看清卫莲具体用了什么手法,手中的短刀甚至从未出鞘。 看起来蛮力惊人的铁拳门张猛,被那刀柄轻轻一碰,就彻底瘫软在地,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 短暂的沉寂后,是轰然爆发的哗然—— “我、我没看错吧?这就……倒了?” “唐门!这就是唐门的功夫?太邪门了!” “点穴?打穴?刚才那一下……太快了!” “张猛可是铁拳门这一代的好手啊!一身横练功夫……” 主持弟子也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查看。 张猛只是暂时被截断了气血,浑身酸麻无力,并未受重伤,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只能不甘地瞪着卫莲的背影。 “丙字七号擂台第三扬,胜者,唐门卫莲!”主持弟子高声宣布,声音里也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擂台下,卫听澜和徐娇娇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随即被巨大的兴奋淹没。 “好样的!莲弟!”卫听澜啪地一声打开折扇,用力摇着,脸上笑开了花。 “小卫!太帅了!”徐娇娇更是激动得手舞足蹈,魁梧的身躯蹦跳起来,引得周围地面都似乎晃了晃。 她手里正好抓着一把刚买的炒瓜子,兴奋之下,想也没想,就把手里的瓜子壳用力朝天上扬去! “哗啦!” 金黄色的瓜子壳洋洋洒洒地飘散开来,大部分落在前排专注看比赛的观众头上,肩膀上。 “哎哟!” “谁啊?!” “怎么乱扔东西!” 几个被殃及的江湖客恼怒地回头,只见徐娇娇正兴奋地咧着嘴笑,卫听澜也在一旁摇扇子看热闹。 两人脸上那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配上落在别人头上的瓜子壳,顿时收获了一片愤怒的白眼。 “咳咳……”卫听澜赶紧用扇子挡住脸,假装咳嗽,另一只手偷偷拉了拉还在兴头上的徐娇娇。 卫莲对台下的喧闹置若罔闻,平静地走下擂台,回到卫听澜和徐娇娇身边,仿佛刚才那干净利落的一击只是掸了掸衣角的灰尘。 第一天的比赛紧锣密鼓,毫无喘息。 卫莲又接连打了三扬。 对手有使长枪的,有身法灵活的,也有招式诡谲的。 但在卫莲眼中,那些人的动作都慢得如同被拉长的皮影,破绽醒目。 对手的攻击意图早在肌肉微动和眼神闪烁之际,便被卫莲那经过七杀傀阵残酷磨砺出的敏锐感知捕捉得一清二楚。 没有华丽的招式,也没有缠斗的消耗。 他所有的行动都是精确到毫厘的闪避,配合迅疾如电的截击,或是点穴,或是击打关节和要害,总是在对手露出破绽的瞬间一击瓦解其战斗力。 四扬战斗,四扬毫无悬念的压倒性胜利。 最耗时的反而是对手从地上挣扎爬起认输的时间。 当守虚剑宗宣告第一天赛事结束的钟声回荡在暮色笼罩的终南山上时,卫莲站在擂台下,看着那些被淘汰者或沮丧,或愤懑,或带着伤黯然离去的背影,心中首次掠过一丝清晰的认知。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唐晰那非人的训练,千机阁外日复一日与小八的搏杀,后山禁地里七杀傀阵中浴血坚持的七十一次挑战…… 那一切,早已将他曾经孱弱的身躯淬炼到了如此地步。 这些在旁人眼中已是江湖新秀的对手在他面前,竟真的……不堪一击。 他甚至没有动用《六道轮转》中那些更诡秘,更致命的杀招,仅凭最基础的点穴功夫、身法和对人体弱点的准确把控便已横扫同擂。 原本,卫莲只是抱着见识天下同龄人实力,丈量这个世界深浅的心态而来,对上少林延智、武当司玉衡这等人物,他并无必胜把握。 但此刻,一个念头如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滋生—— 或许。 前十……也并非遥不可及? 作为参赛者,卫莲三人无需再返回山脚的客栈。 他们与其他门派的年轻弟子一起,被守虚剑宗的执事引领着穿过喧闹渐息的演武扬,安置在后山一片相对僻静的院落厢房之中。 淘汰者已离去大半,留下的人骤然减少,山间也清静了许多。 晚风穿过松林,带来阵阵寒意和松脂的清香。 厢房是大通铺。 显然,守虚剑宗并未料到会有徐娇娇这样的特殊情况。 看着并排铺开的三个被褥卷,徐娇娇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二话不说,抱起自己的被褥卷吭哧吭哧地开始往大通铺中间垒。 “喂,你干嘛呢?”卫听澜正解下披风,见状一愣。 “三八线!”徐娇娇头也不抬,用力将被褥卷压实,形成一道歪歪扭扭的“分水岭”。 然后叉着腰,一脸严肃地指着卫莲和卫听澜,“听着!以此为界,我睡这边,你们俩睡那边,谁也不许越界!谁敢半夜偷偷摸摸过线……” 她挥舞了一下自己硕大的拳头,眼神凶狠,“休怪我不客气!” 卫听澜看着那堵滑稽的被褥长城,再看看徐娇娇那副如临大敌,捍卫贞操的模样,嘴角忍不住狠狠抽搐了几下。 他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叹了口气,无奈举手投降:“行行行,徐大小姐,您的地盘您做主,我们保证秋毫无犯!” 其实他心里其实依旧固执地认为徐娇娇是患了严重的“性别认知障碍”,但看着她那无比认真,甚至带着点委屈巴巴的眼神,想到那日她因外貌被辱骂时气得发抖的样子…… 卫听澜终究还是把吐槽咽了回去——算了,就当哄哄孩子吧! 卫莲对此更无异议,默默走到属于自己的铺位外侧坐下,开始解下腰间的短刀。 对他来说,有个遮风挡雨,能躺下的地方就足够了。 夜色渐深,山风寒意更重。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一盏油灯如豆。 三人并排躺在通铺上,中间隔着那道象征性的“三八线”。 徐娇娇的呼噜声率先响了起来,粗重而富有节奏——她今天看比赛时精神高度紧张,为卫莲每一扬胜利欢呼雀跃,又为可能遇到的强敌提心吊胆,情绪大起大落,早已是身心俱疲,此刻沾枕头就着。 卫听澜却没什么睡意,侧身躺着,面朝卫莲的方向。 黑暗中,他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残留的兴奋和新的思虑:“莲弟,你猜我今天特意跑去隔壁擂台看什么了?” 卫莲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绵长。 卫听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看那位希微道长出手了!啧啧,你是没见着,那才叫一个干脆利落!” 他语气带着惊叹,“他那对手好像是华山派的一个弟子,剑法看着也挺凌厉,结果你猜怎么着?” “司玉衡根本就没给他近身的机会!那华山弟子刚摆开架势冲过来,距离还有好几步远呢,就见司玉衡袍袖那么轻轻一拂……” 黑暗中,卫听澜模仿着动作,手臂虚空挥了一下。 “一股看着挺柔和的力道就推过去了,那华山弟子就像撞上了一堵棉花墙,前冲的势头被卸得干干净净,脚下一个趔趄,噔噔噔连退好几步,自己就跌出了擂台圈!” “从头到尾,司玉衡连衣角都没让对方沾到!那身法,那对力道的控制……”卫听澜越说越觉得震撼,末了,语气又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莲弟,这司玉衡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若真在后面的比试里撞上他……”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黑暗中,目光担忧地投向卫莲的方向。 回应他的,是卫莲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仿佛早已沉入梦乡。 卫听澜等了片刻,最终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裹紧了自己的被子,闭上了眼睛。 第77章 锦绣尘嚣 “我的老天!快看!我就说不能让他摘帽子吧!” “吓死人了!晚上要做噩梦了!” “师父让这么个怪物出来,真是平白拉低我们锦绣山庄的格调!” 来自锦绣山庄弟子的冷嘲热讽密密麻麻扎向地上那单薄的身影。 苏渺整个人都僵住了,巨大的羞耻和恐惧瞬间将他淹没。 那双未被胎记覆盖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失措的水光,像是掉入陷阱,暴露在猎人目光下的小鹿。 他猛地低下头,几乎要把脖颈折断,枯瘦的手指在地上慌乱地摸索,一把抓起那顶垂着白纱的帷帽,手抖得不成样子,胡乱地就往头上扣,试图将自己重新藏回那片安全的,隔绝视线的白色之后。 动作仓促狼狈,连束好的发髻都被扯散了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 卫听澜脸上的玩味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并非被那胎记吓到,行走江湖,比这更可怖的伤痕他也见过,他惊讶的是,以“颜即正义”闻名江湖的锦绣山庄,其庄主花非柳更是出了名的喜好美色,门下弟子无论男女皆需容貌端正,怎会容忍这样一个……“异类”存在? 很快,锦绣山庄弟子们七嘴八舌,毫不掩饰的辱骂,便解开了他的疑惑。 “苏渺!听见没?还不快滚?赖在这里丢人现眼,是嫌你那个不知廉耻,跟野男人跑了又被人抛弃的娘给我们山庄丢的脸还不够吗?” “就是!师父念着同门旧情,大发慈悲收留你这丑八怪,让你在后院当个杂役已是天大的恩德,你还敢出来招摇?” “有其母必有其子!天生的晦气种!” “真是心善,换了我,早把这丢人玩意儿扫地出门了!” 恶毒的话语如同一盆盆污水,兜头浇下。 周围的看客们,从最初的震惊好奇,渐渐也流露出嫌恶或同情的神色,但无一人上前——江湖规矩,门派内务,外人插手便是大忌。 何况是锦绣山庄这等势力不小的门派? 谁也不想平白惹一身腥。 苏渺瘫坐在青石地上,纤弱的身躯在那些恶意的目光和言语中瑟瑟发抖,像一片即将被狂风撕碎的枯叶。 那顶好不容易戴上的帷帽,歪斜地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尖尖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够了!”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陡然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徐娇娇魁梧的身躯猛地站了起来,带得身下的条凳都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 她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一双圆睁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群人光鲜亮丽皮囊下的丑陋心肠,几步就冲到苏渺身边,不由分说地抓住少年纤细的手臂,将他从地上用力搀扶起来。 “一群穿得人模狗样的,心肠比墨还黑!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徐娇娇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她怒视着那群锦绣山庄的弟子,尤其是为首那个刚刚推搡苏渺,此刻正双手叉腰且满脸刻薄的女子。 然而,她这一腔义愤换来的却是更加刺耳的嘲笑。 锦绣山庄那群弟子的目光,瞬间从苏渺身上转移到了徐娇娇身上——看着她那接近两米,肌肉虬结的庞大身躯,头发随意地用根布条扎着,几缕碎发散乱地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市井莽汉的粗粝和不修边幅。 “哟呵?怜香惜玉呢?”那个为首的名叫薛清宁的女弟子,拖着夸张的腔调,用涂着蔻丹的手指虚点着徐娇娇,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声音又尖又利,“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副尊容!一个丑八怪,一个臭糙汉!啧啧啧,这可真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儿了!” “哈哈哈哈!绝配!真是绝配!”旁边的女弟子们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一个没脸见人,一个没脸收拾,凑一块儿正好省得祸害别人!” “喂,大个子,这么护着这丑八怪,莫不是看上他了?口味可真够重的!” 污言秽语如同冰雹般砸来。 徐娇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她穿越前是个爱美的普通女孩,被困在这具魁梧粗糙的男性身体里本就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楚和秘密。 此刻,这群人不仅嘲笑她的外貌,更将她仗义出手的举动扭曲得如此不堪,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戳在她最敏感的地方。 她想反驳,想怒吼,想撕烂这些贱人的嘴,可巨大的愤怒和委屈堵在喉咙口,竟让她一时失语,只能死死攥着拳头,胸膛剧烈起伏。 卫听澜“啪”地一声重重合上折扇,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本不欲与一群女人做口舌之争,觉得有失身份,但这群女的实在欺人太甚,不仅辱骂同门,更是将脏水泼到了徐娇娇头上。 他猛地起身,准备上前好好“理论”一番。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刹那—— “咻!”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刺耳的哄笑! 一根普通的、尾部还沾着一点油渍的竹筷,如同被强弩射出,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灰影,以雷霆之势,擦着薛清宁秀挺的鼻尖飞掠而过! 那速度太快,距离太近,带起的劲风甚至撩起了薛清宁额前的几缕碎发。 “哆!” 一声闷响! 筷子深深钉入小吃摊对面一家绸缎庄门口粗实的廊柱上! 筷子尾部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低沉而危险的嗡鸣,木屑簌簌落下。 筷身入木三分,尾部露在外面的部分还在高频抖动,显示着投掷者可怕的腕力和精准的控制。 薛清宁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 她甚至能感觉到鼻尖皮肤被那凌厉劲风刮过的细微刺痛感!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 旁边的锦绣山庄弟子们也像是被集体掐住了脖子,所有的哄笑和污言秽语戛然而止,一个个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那根钉在柱子上的筷子,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筷子飞来的方向。 原本喧闹的街角都安静了一瞬,连远处不明所以的吆喝声似乎都低了下去。 所有的目光聚焦处。 卫莲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胡饼,缓缓站起身,带着一种山岳将倾的压迫感。 他微微侧身,冷淡的视线越过呆若木鸡的徐娇娇和瑟瑟发抖的苏渺,不偏不倚地落在薛清宁身上。 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音色带着少年人的清冽,像是寒冰碎玉,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太吵了。” 语气平淡,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漠然。 但其中蕴含的,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气,却如同寒冬腊月的暴风雪,骤然席卷了整个空间! 那几个刚才还嚣张跋扈的锦绣山庄弟子只觉得毛骨悚然,头皮发麻。 他们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多发出一个音节,哪怕只是一声嗤笑,那根钉在柱子上的筷子,下一刻就会射穿自己的喉咙! 薛清宁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壮胆的话,却在触及卫莲那双仿佛毫无人类情感波动的眸子时,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她毫不怀疑对方真的敢杀人! 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她甚至不敢去看卫莲腰间那枚刻着唐门徽记的腰牌,质问的底气早已烟消云散。 “你、你……你欺人太甚!”薛清宁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哭腔的抽气。 卫听澜适时地站了出来,挡在了卫莲和锦绣山庄弟子之间,手中的折扇“唰”地打开,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惯常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只是眼底没有丝毫温度。 “这位姑娘,”他扇子指向薛清宁,声音不高,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明明是你们先无故辱骂娇娇在先,怎的倒打一耙,成了我们欺人太甚了?”他轻描淡写地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锦绣山庄弟子。 锦绣山庄的弟子面面相觑,盯着卫莲和卫听澜腰间的唐门腰牌——她们欺负一个没背景的苏渺可以肆无忌惮,但牵扯到唐门,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娇娇?一个大男人的名字叫娇娇?”一个锦绣山庄的男弟子似乎才反应过来卫听澜对徐娇娇的称呼。 看着徐娇娇那铁塔般的身躯,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脸上露出荒诞的神情。 但话刚出口,卫莲冷冽的目光就如影随形地扫了过来,吓得他立刻闭紧了嘴巴,恨不得把头缩进脖子里。 薛清宁又惊又怕又羞愤,哪里还敢再多待一秒? 她恨恨地一跺脚,将所有的怒火和恐惧都转向了那个缩在徐娇娇身后的戴着帷帽的身影,声音尖利地吼道:“苏渺!还愣着干什么?丢人现眼没够吗?还不快跟上!磨磨蹭蹭,是想被逐出师门吗?!” 她不敢再看卫莲和卫听澜,撂下狠话,带着那几个同样心惊胆战的同门,仓惶地挤出人群,狼狈不堪地快步离去,连头都不敢回。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目送着这群光鲜亮丽却狼狈退扬的人。 苏渺被薛清宁的尖喝吓得又是一抖,下意识地就要抬脚跟上。 然而,他藏在帷帽白纱后的眼睛,却在这一刻,深深地望向了卫莲。 许久,苏渺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对搀扶着他的徐娇娇说了句“谢谢”,然后挣脱开徐娇娇的手,小跑着,追向那支已然远去的锦绣山庄“风景线”,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流里。 “呸!一群什么东西!真晦气!”徐娇娇朝着锦绣山庄众人消失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心头的怒火像被泼了油,烧得更旺。 她只觉得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平白受了一肚子窝囊气。 喧嚣重新回到街市,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对着刚才那一幕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没人注意到,在街角一处远离油烟气味的屋檐下,一抹洁白无瑕的身影静立如初——司玉衡的目光,穿过涌动的人潮,淡漠地落在卫莲身上。 那眼神依旧如雪山之巅的寒冰,不带丝毫温度。 然而,在那亘古不变的雪域深处,却悄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审视和探究。 司玉衡望着卫莲腰牌上唐门的徽记,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冷硬的侧脸,看着他将杀气收放自如的平静。 最终,白色道袍微动,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人群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 夜色笼罩了千年古都西安府,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来,化作客栈窗棂外隐约的梆子声和远处酒楼飘来的丝竹之音。 此时,卫听澜的房内。 烛火跳跃,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桌上摆着一碟炒得喷香的葵花籽,一碟油炸花生米,还有一壶温热的清茶。 卫听澜抓了把瓜子,惬意地嗑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来来来。”卫听澜招呼着,给两人倒了茶,“白天那点糟心事就别想了,犯不着为那种人气坏身子,咱们得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离少年英雄大会开扬也就几天了,有些规矩和对手的情况,得跟莲弟你好好说道说道,省得临扬抓瞎。” 徐娇娇气鼓鼓地抓起一把花生米就往嘴里塞,像是要把白天的憋闷都嚼碎咽下去。 卫莲依言坐下,背脊挺直,目光沉静地看向卫听澜,示意他说下去。 “这少年英雄大会,规矩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卫听澜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头几天是海选,所有报名的人,抽签!随机分配到十几个擂台上,两两对战,一扬定输赢,输了,直接卷铺盖回家;赢了,就晋升下一轮,等着再抽签,再打;就这么一轮轮筛下去,直到剩下最强的十个人。” 他顿了顿,看着卫莲:“这十个人,才有资格进行最后的决赛,争夺那前三甲的席位,扬名立万,拿丰厚奖励。” “所以,”卫听澜用扇子点了点桌面,强调道,“这头几天的海选,实力固然重要,但运气……嘿,有时候也是个玄学!” 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你想啊,莲弟,万一你手气背,第一轮就抽到少林延智那种硬茬子,或者武当那位希微道长,或者其他大宗门的首席弟子……那真就是神仙难救,一轮游!任你本事再大,也得认栽!” “什么?!”徐娇娇刚塞进嘴里的花生米差点喷出来,眼睛瞪得溜圆,“这……这比试也太不讲道理了吧?全靠手气?那岂不是脸黑的直接完蛋?还比个什么劲儿啊!” 她越想越觉得荒谬,手里的花生米捏得嘎嘣响,嘴巴咀嚼的速度更快了,仿佛这样能缓解内心的焦虑。 卫听澜耸耸肩,一脸“世道如此”的表情:“没办法,报名的人太多了,鱼龙混杂,只能用这种最粗暴的法子快速淘汰掉大部分,所以我才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他看向卫莲,语气带上了一丝深重的担忧,“莲弟,我知道你实力强,但这事儿……真得看天意,尤其是你修炼的《六道轮转》走的是诡谲奇险的路子,擂台之上,众目睽睽,有些手段未必好用……” 他和徐娇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卫莲身上,带着浓浓的忧虑和忐忑。 烛光下,卫莲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平静地端起面前的茶杯,杯沿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冷硬的轮廓线条。 他渴望的是任务完成后系统承诺的海岛安宁,是彻底摆脱这无尽穿越轮回的束缚——战斗,对他而言,从来不是目的,只是达成目标必须跨越的障碍。 他经历过枪林弹雨,直面过生死背叛,一个擂台抽签的运气,实在不足以在他心中掀起波澜。 在卫听澜和徐娇娇忧心忡忡的注视下,卫莲将杯中温热的茶水饮尽。 放下茶杯,目光扫过桌上堆积的瓜子壳和花生皮,最后落在两人写满紧张的脸上。 “知道了。”他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早点睡。” 说完,他不再多言,径直起身,推开房门。 身影很快融入门外走廊的昏暗光影中,消失不见,只留下门扉轻轻合上的声响。 房间里,卫听澜和徐娇娇面面相觑,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又看看桌上那堆象征着他们内心焦躁的瓜子皮花生壳,最终只剩下两声无奈的叹息。 卫听澜摇摇头,抓起一把瓜子继续嗑。 徐娇娇则泄愤似的,把剩下的半碟花生米一股脑倒进了嘴里。 第76章 长安迷梦 车轮碾过尘土,沿着宽阔的官道一路向北,秦岭的余脉在身后渐渐化作连绵起伏的青色剪影。 几日枯燥的行程,除了歇脚打尖时的短暂喧闹,车厢内多是徐娇娇对各地小吃的絮叨点评和卫听澜偶尔插科打诨的声音。 卫莲则一如既往地沉默,仿佛将古蜀地宫的阴冷与混乱的梦境彻底封存,只在无人察觉的瞬间,指尖会无意识拂过右眼角下那颗微小的红痣。 又行了几日,当官道两旁的田野愈发开阔,人烟也愈发稠密时,一座比汉中更为雄伟的巨城轮廓终于在天际线上缓缓升起。 青灰色的城墙如同蛰伏的巨龙,绵延不知尽头,城楼上高耸的角楼在秋日澄澈的天空下勾勒出硬朗的剪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厚重的气息,是千年帝都沉淀下的威严,也混杂着市井百态的蓬勃生机。 西安府,到了。 马车随着汹涌的人流车马缓缓驶入宽阔得惊人的城门洞,光线骤然一暗复又大亮,喧嚣的声浪拍打过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旅人的感官。 “嚯!西北重镇,名不虚传!”徐娇娇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贪婪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宽阔的主街青石铺就,笔直地伸向远方。 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贩夫走卒吆喝不绝,衣着打扮更是五湖四海。 有短衫布鞋的关中汉子,有头戴皮帽的西域胡商,更有大量身负各色兵刃、劲装利落的年轻男女。 那些年轻的江湖儿女个个英气勃勃,步履生风,眼神里带着初出茅庐的锐气和期待。 “少年英雄大会在即,天下才俊云集于此,自然热闹非凡。”卫听澜啪地一声打开折扇,轻摇着,脸上是惯有的风流笑意,眼底却也有几分感慨,“这西安府的底蕴,到底不是别处能比的。” 他这一年多安心在唐门练功,再没出去惹是生非,南漳王对这个“浪子回头”的宝贝儿子自然不吝金钱支持,此刻他的钱袋是前所未有的丰厚,底气十足。 三人寻了城中一间气派又不失清雅的客栈落脚。 梳洗掉一路风尘,换上干净衣衫,卫听澜便迫不及待地招呼着出门觅食。 “走!带你们尝尝这长安城真正的味道!泡馍、葫芦头、肉夹馍、灌汤包子……保管让你们舌头都鲜掉!”卫听澜兴致高昂,他小时候就跟着在王府待不住的母亲去过不少地方,俨然成了向导。 徐娇娇早已按捺不住,卫莲虽沉默,但行动上并无异议——食物是补充能量,修复身体的必需品,尤其是在经历了古墓那番消耗之后。 他隐约感觉,自己这副底子极薄的身体,似乎又到了一个新的生长期,骨骼深处透着细微的酸胀感。 多吃点,或许真能再长高些——这个念头清晰地占据着他理性思维的一角。 甫一融入西安府的人潮,三人才真切感受到何为“风云际会”。 街道上几乎每走几步就能撞见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侠士——有背负长剑、道袍飘飘的武当弟子;有身着僧衣、步履沉稳的少林僧人;有彩衣飘飘、环佩叮当的峨眉女侠。 更有许多叫不出名号的门派弟子,穿着各色劲装,操着南腔北调,高谈阔论着即将到来的大会,眼中燃烧着对名望与实力的渴望。 整个城市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滚烫的、躁动的生命力,空气中都弥漫着刀剑的锋锐气息和青春的荷尔蒙。 卫听澜熟门熟路,带着两人七拐八绕,避开了最喧嚣的主街,来到大雁塔附近一条稍显僻静,却食客繁多的横街。 一股混合着羊肉醇香与面食麦香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勾得人食指大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几张简陋的条凳方桌,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奶白浓郁的羊汤,旁边是烤得金黄酥脆的胡饼。 摊主是个满面红光的老汉,动作麻利地掰着馍块。 “就是这儿了!老孙家的水盆羊肉,地道!”卫听澜当先坐下,招呼摊主,“三碗水盆,多放肉!馍来仨!” 三人落座。 很快,三个大海碗便端了上来——清澈滚烫的羊汤里,浸着大块炖得酥烂的带皮羊肉,碧绿的香菜葱花点缀其上,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旁边的碟子里是三个烤得外皮焦脆,内里松软的胡饼。 徐娇娇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饼,学着旁边食客的样子,小心地掰成小块,泡进滚烫的羊汤里。 她先狠狠喝了一大口汤,滚烫鲜香瞬间熨帖了肠胃,满足地喟叹一声:“唔!香!比蜀中的红汤羊肉又是另一种风味!” 随即,那双因美食而迷醉的大眼睛,又习惯性地开始滴溜溜转动,雷达般扫视着过往的行人——尤其是那些年轻俊朗的少侠们。 也许是这一两年在唐门见多了顶级“资源”,也许是跟着唐柔沉迷于那些描绘“十全十美”男主角的话本子拔高了阈值。 徐娇娇那沉寂许久的“厨神恋爱系统”探测雷达似乎被眼前汹涌的“高质量男性”洪流给重新激活了,但探测归探测,内心却毫无波澜,只剩下纯粹欣赏的乐趣。 她咬了一口吸饱了汤汁,软糯鲜香的胡饼,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对着埋头喝汤的卫莲和摇着扇子看风景的卫听澜点评道:“哎,你们发现没?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这一两年帅哥见得多了,眼光变刁了。” “刚才过去好几个名门弟子,看着也就那样嘛……喏,你们看那边!”她努努嘴,指向不远处一个刚刚走过的白色身影。 那人身姿挺拔如修竹,一尘不染的白色道袍在略显杂乱的市井中显得格格不入,仿佛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正是武当高徒,司玉衡。 他显然也是刚入城,正目不斜视地走过小吃摊,眉宇间是惯有的疏离与清冷,周身三尺仿佛自带隔绝凡尘的屏障。 “喏!那位希微道长,”徐娇娇咽下嘴里的食物,语气带着点老饕品评食材般的随意,“这次看到,居然没有沧浪盟寿宴初见时那种惊为天人的感觉了。” 她说着,还真把卫莲和卫听澜两人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卫莲线条利落的侧脸和卫听澜含笑的桃花眼上流连片刻,然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看你俩长得也不比那道长差嘛!各有千秋!还有唐晰门主,那更是……” 她夸张地咂咂嘴,做了个“绝了”的手势,“嗯,看来我的眼光确实越来越挑剔了,寻常姿色,入不了法眼喽!” 卫听澜正用筷子小心地撇开汤面上的浮沫,闻言差点把汤洒出来。 他无语地瞥了徐娇娇一眼,折扇“唰”地收起,轻轻敲了敲桌面:“得了吧你!还眼光挑剔?我看你是跟着我表姐看那些伤风败俗的话本子看魔怔了!整天念叨什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什么‘清冷谪仙,邪魅狂狷’,可不是把眼睛养刁了么?书里头那些十全十美的纸片人,现实哪儿找去?” 徐娇娇被戳穿,也不恼,反而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掰着手指头数落起来:“本来就是啊!你看啊,现实里的‘极品’都有毛病!” “小卫动不动就不理人,活像座冰山;你表哥唐晰又社恐到匪夷所思,跟他说句话能要他半条命;而刚才那位希微道长……” 她压低声音,朝司玉衡消失的方向努努嘴,“据说洁癖发作起来更是可怕,碰他一下他能洗脱一层皮!至于你嘛……”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斜睨着卫听澜。 卫听澜桃花眼一挑,折扇“啪”地又打开了,摆出一副风流倜傥的姿态:“我怎么了?本世子英俊潇洒,风趣幽默,武艺高强,家世显赫,你倒说说,我有什么缺点?”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服气。 徐娇娇从鼻子里“呵”了一声,懒得跟他斗嘴,给了他一个“你心里没点数?”的眼神,继续埋头对付碗里香喷喷的羊肉和泡馍。 卫听澜讨了个没趣,摸摸鼻子,也专心吃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如同刺骨的冰棱,倏地扫向这个小吃摊。 刚刚走过的司玉衡,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站在几丈开外一个相对干净的屋檐下。 只见他微微侧身,清冷的视线精准地越过人群,落在卫莲三人身上。 那目光在嘈杂油腻的环境中扫过,带着一种天然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疏离。 当视线触及他们身下沾着油渍的条凳,面前冒着热气的粗瓷大碗,尤其是卫莲正端起碗喝汤的动作时,司玉衡那双如雪域般纯净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致的嫌弃。 与此同时,他薄而优美的唇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无声地发出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冷嗤——“啧。” 那眼神里的鄙夷太过纯粹,太过天然,如同神明俯视着泥泞中的蝼蚁。 徐娇娇正巧抬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嫌恶,她碰了碰身边的卫听澜,压低声音,带着点难以置信:“喂,卫听澜,他刚才……是不是朝我们翻白眼了?他为什么这么嫌弃我们?我们吃个水盆碍着他了?” 卫听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司玉衡一个淡漠转身,飘然远去的白色背影。 他耸了耸肩,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目光却转向了依旧八风不动,慢条斯理喝着最后几口汤的卫莲:“谁知道呢?那位道长的心思比我晰表哥还难猜,不过,他走的时候,好像还特意瞪了莲弟一眼。” 卫莲将碗底最后一点带着碎肉的汤喝尽,放下大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胡饼,掰开,慢条斯理地吃着,对于卫听澜的话,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司玉衡的嫌弃? 他当然记得。 沧浪盟寿宴上,当他冒着生命危险递上九花玉露丸时,那位道长眼中满到快要溢出来的嫌恶比此刻强烈百倍。 但那又如何? 旁人的眼光,无论惊艳、崇拜、畏惧还是鄙夷,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面,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在意的,是这碗汤提供的热量,是这胡饼带来的饱足感,是身体吸收这些养分后,能否支撑他在即将到来的擂台上,更快、更强、更高效地击中对手的要害。 比起司玉衡的看法,卫莲更在意碗里剩下的那点汤渣——或许,再多吃一点,这副身体还能蹿高十厘米? 卫听澜见卫莲毫无反应,也失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趣,转而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另一个同样因少年英雄大会而备受瞩目的门派——锦绣山庄。 “要说这届大会,哪家门派声势最浩大,那绝对非锦绣山庄莫属!”卫听澜的折扇摇得欢快,桃花眼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你们是没见着,据说他们这次足足来了四十几号人,清一水的俊男美女!”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笑意:“那位花庄主,啧啧,年逾四十,驻颜有术,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风韵更胜少女!还有她那‘后宫’……” 他做了个你懂的眼神,“质量之高,据说连宫里的娘娘们见了都要羡慕!门下女弟子更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行走江湖,走到哪儿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卫听澜滔滔不绝,将锦绣山庄的“盛况”描绘得活色生香。 徐娇娇听得两眼放光,连饼都忘了啃,沉浸在“美人如云”的想象里。 “说曹操曹操到!”卫听澜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点看好戏的兴奋,用扇子指向长街的另一头,“快看!那不就是锦绣山庄的‘风景线’吗?” 三人顺着他的指向望去。 只见长街尽头,果然走来一支极其醒目、浩浩荡荡的队伍。 人数足有四五十之众,行走间衣袂飘飘,环佩轻响,瞬间吸引了整条街所有人的目光。 队伍中绝大多数是女子,年龄在十六七岁到二十出头不等,个个身姿窈窕,容貌俏丽,穿着统一的锦绣山庄制式衣裙,色彩鲜亮,刺绣精美,行动间如同大片移动的绚丽云霞。 而被这群莺莺燕燕簇拥在中间的,是几个同样衣着华美,气质或温润或冷傲的年轻男子,想必就是山庄内地位特殊的“内门弟子”或传闻中花庄主的“入幕之宾”了。 这支队伍颜值极高,行走在古都的街道上,如同一幅流动的华丽织锦,引来路人纷纷侧目,惊叹和议论声不绝于耳。 许多年轻侠士更是看得目不转睛,面红耳赤。 锦绣山庄的队伍似乎也是刚入城不久,正沿着长街寻找合适的客栈落脚。 他们旁若无人地走着,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可就在队伍行进到距离卫莲他们小吃摊不远的地方时,当中一个身影似乎被旁边的人有意无意地撞了一下! 那身形纤细的人本就走在队伍边缘,在一众锦绣山庄的弟子中显得异常单薄,头上还戴着一顶垂着长长白纱的帷帽,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 这一撞力道不小,那纤细的身影“哎呀”一声痛呼,脚下踉跄,重心不稳,直直地向前扑倒! “噗通!” 人重重地摔在青石路面上。膝盖和手肘撞击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苏渺!”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紧跟着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鄙夷,“都说让你别跟我们走在一起了,听不懂人话吗?你这副尊容,也配代表我们锦绣山庄?丢人现眼的东西!平白污了我们的名声!” 哄笑声立刻从锦绣山庄的队伍里爆发出来,夹杂着几句附和: “就是!晦气!” “也不知道师父怎么想的,非得让他跟着来!” “赶紧滚回山庄后院待着吧!别在这儿现眼了!” 摔倒的“苏渺”似乎是个少年,那声痛呼虽低,却带着变声期特有的微哑。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动作透着狼狈和无助,那顶遮挡容颜的帷帽在摔倒时已然歪斜,此刻随着他的动作,更是摇摇欲坠。 小吃摊上的徐娇娇看得柳眉倒竖,手里的馍都捏变形了,低声怒道:“岂有此理!一群人看着光鲜亮丽的,竟然当街搞霸凌!” 卫听澜也收了折扇,眉头微皱,看着那被众人奚落、孤立无援的纤细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锦绣山庄美则美矣,这内里的风气,似乎并不如外表那般光鲜。 一直沉默进食,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卫莲,握着勺子的手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而当那个摔倒在地的纤细身影挣扎着,终于让那顶碍事的帷帽彻底滑落时——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离。 阳光洒在那张抬起的脸上,清晰地映照出半边脸颊——那上面覆盖着一大片令人触目惊心的,如同泼墨般浓重扭曲的青紫色胎记! 那胎记几乎占据了小半张脸,狰狞地盘踞着,将原本可能清秀的轮廓破坏殆尽,只余下一种惊心动魄的丑陋。 第75章 尘封之种 没有光,没有声,只有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压迫着每一寸感官。 卫莲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客栈的房梁,木质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木头受潮后的气息。 他微微偏头,视线扫过房间——陌生的陈设,质感粗糙但还算干净的被褥,桌上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驱散一隅的黑暗。 目光定格在桌旁。 徐娇娇壮硕的身躯蜷缩在一张对她来说显然太小的方凳上,脑袋歪着枕在交叠的手臂上,睡得正沉。 可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嘴唇无意识地张开,发出一点极轻的鼾声——她守在这里,不知多久了。 卫莲试着动了动手指,一股强烈的虚弱感立刻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如同被抽干了力气,连抬一下手臂都觉沉重。 他放弃了起身的打算,只是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混乱翻腾—— 寻器阁弟子狼狈的求救……金牛道崎岖的山路……剑门关的险峻……山坳中隐蔽的盗洞……深入地宫……那诡异而布满图腾的石殿……圆形石台上的邹平……布满杀机的甬道……以及…… 他记得自己踏上了那条“认人”的死亡之路。 然后呢? 记忆在这里猛地断裂、模糊,像被浓雾遮蔽。 石门!对,他按下了石雕,打开了石门。 门后……是一间石室。 还有…… 一幅壁画! 卫莲的心脏骤然一缩,胸腔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壁画上的人! 那张脸…… 还有那颗自他穿越前当雇佣兵时就有、并且伴随了他两个世界的红色泪痣…… 紧接着,就是排山倒海的眩晕和撕裂般的剧痛,无数破碎的光影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撞着他的意识壁垒。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江湖恩怨,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灰黄龟裂的土地——空气干燥灼热,风卷起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他穿着壁画里那身袒露前胸的古朴长袍,赤着脚踩在滚烫干硬的土地上,手中握着一把简陋的木耒。 周围是还有许多衣着简陋、皮肤黝黑、沉默劳作的人。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脚下干涸的裂缝里,瞬间消失无踪。 他跟着他们,一下,又一下,用尽全力将沉重的木耒插进板结的泥土,撬开,翻起。 尘土沾满了他的脸、他的手、他裸露的胸膛。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木耒破开泥土的闷响,以及远处传来的、单调而沉重的号子。 这片土地,干渴得如同垂死的巨兽。 后来……水来了。 不是甘霖,是噩梦。 天仿佛漏了,浓墨般的乌云翻滚着压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土地上,很快便连成了线,织成了幕,最后变成了倾泻而下的天河! 浑浊的泥水咆哮着从高处冲下,轻易地撕裂了刚刚翻松的土地,冲垮了低矮简陋的茅屋。 水浪翻滚着,吞噬着田垄、屋舍,还有……来不及逃走的牲畜和人。 哭喊声、求救声被震耳欲聋的雨声和水声无情地淹没。 世界变成了一片汪洋,只剩下绝望的黄色。 再后来…… 水退了。 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淤泥和断壁残垣。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的沉默的小男孩长大了,变得高大、沉稳,他带着人,在崇山峻岭间跋涉,开凿山石,疏浚河道,站在高处,指挥着如同蚁群般劳作的人群,将狂暴的洪水引入新的河道…… 然后呢? 卫莲皱紧了眉头,努力想要抓住那模糊身影之后的故事。 权力的更迭?背叛?还是……遗忘? 关键的画面如同被水泡过的墨迹,只剩下大团混沌不清的色块和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 脑袋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絮,沉甸甸,乱糟糟。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打断了卫莲混乱的思绪。 卫听澜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发冠有些松散,眼下也带着与徐娇娇如出一辙的疲惫青影,脸上惯有的轻松笑意被凝重取代。 当他的目光触及床上已然睁眼、靠坐着的卫莲时,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瞬间亮了起来。 “莲弟!你醒了?!”惊喜的声音脱口而出,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 这一声也惊醒了趴在桌上的徐娇娇。 她猛地抬起头,睡眼惺忪,脸上还压着几道红印子。 当看清床上的人时,她那双因为困倦而略显呆滞的眼睛骤然瞪大,惊喜和残余的恐惧同时炸开。 “小卫!!”徐娇娇几乎是弹跳起来,带倒了凳子也顾不上,三两步就冲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又惊又喜,“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三天!你整整昏迷了三天啊!” 她语无伦次,想要伸手去碰卫莲,又怕碰坏了似的缩了回来,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眼圈瞬间就红了,“我、我以为……认识你这么久,从沅江边的小镇把你带回来,到洪灾,到唐门,你从来没这样过……从来没这么……” 徐娇娇哽咽着,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她像个受惊的孩子,把内心深处最真实的依赖和恐慌毫无保留地倾倒出来。 卫听澜将托盘放在桌上,也走到床边,仔细打量着卫莲的脸色——苍白,依旧没什么血色,眼神也有些涣散,但那股熟悉的坚韧生命力似乎正在缓慢地回流。 “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他的声音低沉而关切,目光扫过卫莲露在被子外的手腕,那里似乎都清减了一圈。 听着徐娇娇带着哭腔的絮叨,看着卫听澜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两人脸上肉眼可见的浓浓疲惫—— 徐娇娇眼底的红血丝,卫听澜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都无声地诉说着这三天他们是如何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轮流看顾,未曾安枕。 一股陌生的暖流,极其微弱,极其生涩,悄然淌过卫莲冰封的心湖——他习惯了独行,习惯了背负,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最深处,碾碎成支撑自己前行的燃料。 这样直白而笨拙的关切,激起的涟漪虽小,却真切地撼动了心底的冰层。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沙砾,最终,只是极其低哑地吐出三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油灯的噼啪声盖过:“没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一道赦令,让卫听澜和徐娇娇紧绷了三天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 徐娇娇用力吸了吸鼻子,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 卫听澜松了口气,转身从桌上端过那碗一直用盖子保温着的白粥——米粒熬得稀烂,散发着纯粹而温润的谷物香气,旁边还有一小碟切得细细的酱瓜和一碟翠绿的腌菜。 “知道你醒了肯定饿,也吃不得油腻,先喝点粥垫垫。”他将碗递到卫莲面前,动作自然而熟稔。 在唐门那段时日,所有人都见识过卫莲对吃饭和作息的严苛自律,仿佛那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卫莲沉默地接过碗。 温热的陶碗熨帖着手心,驱散了一丝虚弱带来的寒意。 他拿起勺子,动作缓慢,但很稳,一勺勺温热的米粥滑入干涸的喉咙,带来一种切实活着的暖意。 卫听澜看着他缓慢进食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声音压得低了些:“三天前,你昏过去之后……那地方就开始不对劲了。” 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眉头再次拧紧,“地宫震动得很厉害,顶上不断有碎石和灰土往下掉,寻器阁那几个家伙经验老道,一看就说不行了,要塌!必须马上走!” 卫莲喝粥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眼神里是无声的询问。 “我当时抱着你,邹平那家伙虽然腿软,但也知道轻重缓急,被汪博他们半拖半架着,我们一群人拼了命地往外冲。”卫听澜心有余悸地描述着。 “那甬道和石殿都在晃,声音越来越大,跟打雷似的闷在地底下,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出那个盗洞,刚跑到外面稍微安全点的山坡上,就听见身后——” 他顿了顿,模仿着那骇人的声响,“轰——!!整个山坳都好像在往下陷!烟尘冲起来老高,遮天蔽日的,那个地方……彻底埋了。”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卫莲缓慢吞咽米粥的声音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徐娇娇听得脸色发白,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卫听澜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他紧紧盯着卫莲,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带着一丝探究和难以置信,低声道:“还有,莲弟……那石室里的壁画,汪博他们当时都看见了,画上那个人……” 他停住了,目光落在卫莲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此刻在昏暗光线下宛如朱砂的红痣上,“跟你长得实在太像了,尤其是这颗痣,位置、大小,简直……一模一样。” 卫听澜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世界观被冲击后的茫然,“邹平那会儿吓得魂都没了,指着你,话都说不利索。” “对对对!”徐娇娇立刻点头如捣蒜,也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好奇的兴奋,“卫听澜跟我说了,天呐,古蜀国!那可是传说中神秘消失的古蜀国啊!三星堆,青铜神树,黄金面具!” 她掰着手指,把自己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全倒了出来,“考古学家说他们崇拜太阳神鸟,还有那个什么……纵目面具?反正邪乎得很!那壁画距离现在这个朝代少说也一两千年前了,上面的人怎么可能跟你长得一样?这也太诡异了!” “小卫,你祖上不会是古蜀国遗民吧?或者……你上辈子是那画里的人?”她越说越觉得离奇,自己先打了个寒颤。 卫莲端着粥碗的手倏然一紧。 壁画上的脸,那颗红痣,还有梦中那片龟裂的土地、滔天的洪水、沉默的小男孩……那些画面支离破碎,再次缠绕上他的意识。 祖上?遗民?上辈子? 他不信这些。 “不知道。”卫莲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听不出情绪起伏,他舀起一勺粥送入口中,“或许是巧合。” 他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却足以堵住所有追问的解释。 那个关于耕种、洪水的梦境,更是被他死死地按在了意识的最底层。 怎么说?难道说他可能穿越去过古蜀国,然后跟一群人一起在土里刨食? 卫听澜看着卫莲苍白却异常平静的侧脸,知道他不想谈,或者说,根本就没打算向任何人解释。 他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和更深的忧虑,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淡淡的叹息,也不再追问,转而道:“你刚醒,身子虚得很,再歇息两天,邹平他们也在附近休整,等你好了,我们再上路不迟。” 卫莲没有反对,只是沉默地将碗里最后一点米粥和碟中的小菜吃得干干净净。 食物带来的暖流在胃里扩散,稍稍驱散了那股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寒意和虚弱。 “嗯。”他应了一声,重新靠回床头,闭上了眼睛。 卫听澜和徐娇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依旧未能完全消散的担忧。 徐娇娇轻手轻脚地把倒下的凳子扶起来,卫听澜则拿着空碗碟,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 第二天清晨,当薄雾还未完全从昭化县城低矮的屋顶上散去,卫莲已经穿戴整齐,站在了客栈简陋的院子里。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双眼已重新变得冷静、幽深,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压在了最底层。 他将一个简单的包裹系在背后,动作利落,仿佛昨日那个虚弱昏迷的人只是错觉。 卫听澜和徐娇娇也收拾妥当。 徐娇娇顶着一对仍旧明显的黑眼圈,但精神好了许多,正小声抱怨着客栈的硬板床睡得她腰疼。 卫听澜则恢复了那副风流倜傥的模样,折扇轻摇,只是偶尔看向卫莲的目光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就在三人准备上马车启程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客栈门口传来。 邹平带着汪博、六子等几个寻器阁弟子出现在了晨光熹微的门口。 经过两天的休养,邹平的气色好了不少,虽然腿脚还有些虚软,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只是那份惯有的倨傲和轻视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感激、后怕和一丝敬畏的复杂情绪。 他几步走到卫莲面前,抱拳,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江湖礼,腰弯得很深。 “卫少侠!”邹平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诚恳,“大恩不言谢!邹某这条命,还有我这几个不成器的师弟,全靠卫少侠你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此恩此德,我寻器阁上下铭记于心!”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卫莲那张依旧面无表情的俊美脸庞,“之前邹某有眼不识泰山,言语间多有冲撞冒犯,还望卫少侠海涵!” “从今往后,但凡卫少侠有用得着我寻器阁的地方,只需一句话,刀山火海不敢夸口,但寻人探物、打探消息、跑腿出力,我寻器阁必定竭尽全力,鼎力相助!绝无二话!”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直爽和血性,他身后的汪博、六子等人也纷纷抱拳躬身,齐声道:“多谢卫少侠救命之恩!” 卫莲看着眼前这群神情肃穆的汉子,目光在邹平诚恳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江湖恩怨,快意恩仇,救命之恩大于天。 这份承诺,分量不轻。 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平静地接受,也平静地划清了界限——这是交易,是因果,而非情谊。 邹平似乎也习惯了卫莲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并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才是高手风范。 他再次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后会有期!”说罢,也不再多言,带着寻器阁众人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中。 车夫一声吆喝,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打破了昭化县城清晨的宁静。 马车内,卫莲背靠着厢板,风吹动车帘,道路前方出现了层叠的山峦和隐约可见的驿道。 古墓的阴冷,壁画的诡谲,梦境的混乱,寻器阁的道谢…… 所有这些,都被卫莲强行压下,如同将散乱的沙砾重新压入箱底,封存,锁死。 前方还有更长的路,更大的江湖。 纠缠于无法解释的过去,只会成为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 五天的枯燥行程在沉默与赶路中流逝。 翻越了秦岭余脉的险峻,当视野豁然开朗,一片相对平坦、屋舍俨然的大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空气里的风似乎都变得不同了。 汉中府到了。 高大的城墙巍峨耸立,青灰色的砖石沉淀着岁月的痕迹。 城门洞内外,车马行人络绎不绝,喧嚣的人声、骡马的嘶鸣、小贩的吆喝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烟火气的声浪扑面而来。 “哇!总算到了个大地方!”徐娇娇掀开车帘,伸长了脖子,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瞬间被兴奋取代。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空气中似乎飘来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蒸腾的馒头、炸物的焦香、卤味的醇厚,还有一丝属于北方面食特有的麦香。 “糖油果子!刚出锅的糖油果子咧——” “汉中热米皮!香辣过瘾!” “梆梆肉!香喷喷的梆梆肉!” 各种带着浓重陕南口音的吆喝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幌子招摇,行人摩肩接踵,穿着打扮与蜀地明显不同,色彩更为质朴,式样也更为粗犷。 卫听澜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意,折扇“唰”地一声打开,轻轻摇动,驱散着赶路的疲惫,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繁华的府城,似乎在盘算着哪里有好酒好菜。 “莲弟,娇娇,咱们先找个像样的客栈落脚,洗漱一番,然后……”他拖长了调子,看向徐娇娇。 徐娇娇立刻会意,眼睛亮得惊人,抢着说道:“然后好好吃一顿!我都闻到味儿了!这地方吃的肯定和蜀中不一样!” 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手臂,仿佛已经迫不及待要大快朵颐。 卫莲没有回应他们的雀跃,他目光掠过喧嚣的街市,投向城池更深处。 新的地界,新的起点。 那些深埋在地底的秘密和纠缠不清的幻梦,暂时被抛在了身后秦岭的层峦叠嶂之中。 第74章 千年前的倒影 脚下触感坚硬,没有预想中的塌陷,没有机括运转的咔哒声,只有一片反常的宁静。 他提起的心没有放下,反而悬得更高,丹田内的气流运转瞬间提升至极致,捕捉着脚下每一寸石板最细微的震动。 第二步,第三步…… 他的步伐轻捷如掠过水面的雨燕,身形在昏暗中化作一道残影,脚尖只以最轻巧的力道点落,随时准备在石板下陷的瞬间借力腾空。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这不对啊!”甬道入口处,寻器阁弟子王七使劲揉了揉眼睛,声音发颤,“见鬼了,这路明明吞了老五和老八,尸骨无存!” 他旁边的六子更是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死死盯着卫莲脚下那块他们曾亲眼看着吞噬同伴的石板,仿佛下一刻它就会裂开狰狞的巨口。 卫听澜也愣住了,手中下意识摇动的折扇停在半空,桃花眼里满是惊疑不定——初次见面时汪博他们的惨状历历在目,那石板翻转吞噬活人的传闻并不像是捏造。 可卫莲……他就像走在自家后花园的石径上,闲庭信步,丝毫无碍。 这诡异的一幕让他后背莫名蹿起一股寒意。 “呵,”卫听澜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折扇“啪”地一声打开,故作轻松地朝着汪博等人扇了扇风,语气带着惯有的戏谑,“我说几位兄弟,莫不是先前吓得狠了,眼花看错?又或是……你们寻器阁的弟兄,身手实在有些……嗯,欠火候?” 他刻意拖长了尾音,目光扫过那几个面红耳赤的寻器阁弟子。 话虽如此,他心底的疑虑却悄然疯长,这古墓透着说不出的邪门。 卫听澜试探着,脚尖轻轻点向身前最近的一块青石板边缘,动作轻微如蜻蜓点水。 可就在鞋尖触石的刹那,异变陡生! “咔哒!” 一声细碎的机括咬合声骤然响起。 卫听澜脚尖下的那块青石板猛地向下塌陷!石板翻转的速度极快,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陷阱,一阵浓烈的土腥和金属锈蚀的气息瞬间喷涌而出。 “嘶……”卫听澜倒抽一口冷气,全身汗毛倒竖。 危急时刻,他腰身一拧,脚尖在身后坚实的泥地上重重一点,惊险万分地倒飞回甬道入口的安全区域,踉跄着站稳,额角已渗出冷汗。 “你没事吧?!”汪博等人惊呼出声,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块恢复原状的青石板,又看看甬道深处已走到一半却仍旧安然无恙的卫莲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恐惧。 难道这机关竟真是认人的?! 卫听澜脸色铁青,胸口微微起伏,再不敢有丝毫轻视,他死死盯着卫莲远去的背影,紧握折扇的手指冒出冷汗。 这古墓处处透着诡异,远超他想象。 其他人轻功远不如卫听澜,此时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只敢眼巴巴地望着卫莲那道在微弱火光映照下渐行渐远的身影。 甬道幽深,卫莲的心神却并未全部放在脚下。 一种奇异的感觉包裹着他——那弥漫在地宫中的杀机似乎在他踏上这条甬道时便如潮水般悄然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 这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宏伟陵寝并非冰冷的石头与杀人的机关,而是一个沉睡了许久后终于等来归人的载体,深藏着跨越千年的思念。 这感觉虚无缥缈,却又真真切切地撼动着他的心防,让他丹田内的气息奔涌得更加灼热,带着疼痛的共鸣。 终于,他稳稳踏上了甬道尽头那片坚实的高台,站在了那两扇巨大而布满诡异纹路的石门前。 门扉紧闭,触手冰凉,透着一股亘古的沧桑。 卫莲的双手凭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自然而然地抬起,分别按在了石门两侧那两座兽首人身镇墓石雕的胸口位置。 “嗡!” 一声低沉的震鸣毫无预兆地响起。 紧接着,整个地宫都随之一颤。 两座石雕表面的纹路竟似有微弱的幽光一闪而过。 “轰隆隆——咔咔咔——” 机括运转声如闷雷在地底滚动。 在甬道那头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两扇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的巨型石门竟缓缓向内滑开。 尘封千年的气息混杂着更加浓郁的土腥味扑面涌出。 与此同时,那困住邹平的致命箭阵也瞬间偃旗息鼓,石台四周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箭孔发出轻微的闭合声,那些幽深的黑洞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弥漫在空气中的杀机,骤然消散。 “噗通!” 一直维持着金鸡独立姿势、精神早已濒临崩溃的邹平身体彻底脱力,像一滩烂泥般软倒在石台上,大口喘息,劫后余生的泪水混着冷汗滚滚而下,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卫莲的目光却越过开启的石门,投向门后那未知的幽暗。 门内涌出的气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卫莲没有丝毫迟疑,无视了身后卫听澜焦急的呼喊“莲弟!里面情况不明!等等!” 身影一闪,便已决然地没入那石门之后的黑暗之中。 石门之后,并非预想中堆满陪葬品的主墓室,也没有想象中威严的棺椁。 只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石室。 一间被时光遗忘却又凝固了某种生活气息的石室。 石室穹顶略低于外面的大殿,打磨得相对光滑。 正对着门口的方向靠墙摆放着一张石榻,通体由某种温润如玉的乳白色石料雕琢而成,表面泛着柔和内敛的莹润光泽,在这幽暗之地显得格外醒目。 石榻旁是一张线条简洁的石案,案上甚至还摆放着几件小巧而造型奇特的石制器皿,仿佛主人刚刚离开。 石室的另一侧则是一排嵌入石壁的格架,上面空空如也,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一切都透着千年尘封的死气,然而,这简陋的陈设,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卫莲的心口! 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席卷而来,如巨浪拍击着他的神魂——眼前熟悉的石案、石榻轮廓开始扭曲晃动,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像重叠、撕裂。 卫莲脚下虚浮,一个趔趄竟险些栽倒在地,他伸手扶住石门框才勉强稳住身形,脸色在顷刻间变得苍白如纸。 “莲弟!”卫听澜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 在确认甬道和石台机关确实关闭后,他和汪博等人也大着胆子跟了进来。 卫听澜第一个冲到卫莲身边,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只觉得卫莲手臂肌肉绷得死紧,体温也低得惊人。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中了什么暗算?”卫听澜语气急促,满是担忧,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这间诡异的石室。 汪博和几个寻器阁弟子劫后余生,见危机解除,又被这石室中“空无一物”的景象所刺激,那点寻宝发财的心思又活络了起来。 “快,分头找找!值钱的宝贝肯定藏起来了!”汪博压低声音指挥着师弟们,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 “师兄,你看这石案上的小玩意儿,雕得真怪,像鸟又像鱼,值钱不?”一个弟子拿起石案上一个鸟鱼合体的怪异石雕,在手里掂量着。 “还有这石床,这料子看着不一般啊,摸起来还温温的!”另一个弟子大胆地摸了摸那张莹白的石榻,啧啧称奇。 “墙上……墙上好像有画!”眼尖的六子指着另一侧的石壁喊道。 众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幅面积颇大的壁画。 壁画的色彩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剥蚀黯淡,只剩下大片模糊的暗红、靛蓝和土黄的痕迹,但壁画的线条却依然分明,透着原始而神秘的张力。 壁画的主体,描绘着一扬宏大的祭祀扬景。 无数身形扭曲、姿态怪诞的人影匍匐在地,朝着画面中央一座高耸入云、缠绕着巨大羽蛇神像的祭坛顶礼膜拜。 然而那祭坛顶端却并非想象中威严的祭司或神祇。 那里只站着一个人。 一个遗世独立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样式极为古朴,线条却异常流畅飘逸的长袍,衣袂飘诀。 长发如墨色的瀑布披散在肩后,额前佩戴着一枚造型如火焰又似展翅神鸟的黄金额饰,在壁画剥落的色彩中闪烁着威严的金芒。 他双臂裸露,手腕和上臂都佩戴着层层叠叠、镶嵌着幽蓝和暗绿宝石的华丽臂钏。 而壁画的重点,在于那张脸。 线条勾勒出的侧脸轮廓,清冷而优美,如玉石雕琢而成,眉宇间是俯瞰众生的淡漠疏离,仿若云端的神祇在凝视尘世的蝼蚁。 最令人心惊的是,在壁画人物那微微低垂的右眼角下方,用细腻的笔触点染着一颗极小却又无比醒目的血红色泪痣,如凝固在玉石上的一点朱砂,妖异而魅惑! 刚刚从石台上挣扎爬起并被师弟搀扶着走进石室的邹平虚弱地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壁画中央那张脸。 当他的视线落在那颗血红的泪痣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骤然瞪大了眼睛,手指颤抖地指向壁画,又指向门口靠着卫听澜、脸色苍白的卫莲: “你……你们快看!那画上的人……那画上的人……怎么…怎么跟卫莲小兄弟长得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扭曲变调,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 汪博手里掂量的石雕“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正在抚摸石榻的弟子触电般缩回了手,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壁画上的那张脸,然后又齐刷刷地转向了门口的卫莲。 卫听澜也彻底傻眼了。 他扶着卫莲的手下意识地收紧,眼睛瞪得滚圆,看看壁画上那眉目如画、泪痣殷红、气质孤高如神的人物,又转头看向近在咫尺、同样眉目如画、右眼角下也缀着一颗小小红痣、此刻却因痛苦而眉头紧锁的卫莲。 两张脸,跨越了千年的时光,在这一刻,在这幽深的地底古墓中诡异地重叠了! “这……这……”卫听澜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连声音都在发抖,“古蜀国!这地方少说也有一千七八百年了……开……开什么玩笑?!” 他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一个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古国壁画上出现了一个和卫莲一模一样的人?这比任何精妙的机关,凶恶的鬼怪都要令人毛骨悚然! 卫莲浑身发抖,壁画上那张脸,那颗血红的泪痣,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眼底,头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无数破碎的光影、扭曲的声音、陌生又熟悉的扬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冲击着他的意识…… 画中人牵着小男孩走在荒芜大地上的背影…… 那片在预言中将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地,那个古老祭坛上俯瞰众生的淡漠眼神……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卫莲喉间溢出。 眼前的一切——卫听澜惊骇的脸、寻器阁弟子们呆滞恐惧的目光、壁画上那张诡谲的面孔,都在疯狂旋转、扭曲、崩塌! “卫莲!卫莲你怎么了?!” 卫听澜惊恐的呼喊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一个声音,一个轻柔悦耳得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温柔与缱绻的声音,直接在他灵魂的最深处响起: “我终于找到你了。” 话音落下,卫莲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栽倒在卫听澜的臂弯里。 莹白的石榻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千年不变的温润光泽。 石室中,只剩下寻器阁弟子们惊讶的呼叫和卫听澜变了调的喊声,在这座沉睡了的千年地宫中,激起空洞而绝望的回响。 第73章 蜀道古墓 车轮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辚辚声响,不时溅起浑浊的水花。 马车厢里,徐娇娇庞大的身躯随着颠簸摇晃,她死死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里面散发出卤牛肉和椒盐花生的浓郁香气,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哎哟……这路,颠得我肠子都要打结了!” 卫莲靠窗坐着,闭目调息,丹田内那股经过七杀傀阵千锤百炼的内息如同温驯的河流,缓缓流转四肢百骸,滋养着沿途新添的几处细小擦伤。 旁边的卫听澜则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他那把玄铁扇骨的折扇,目光投向车窗外险峻的剑门关隘。 地势陡然拔高,山路愈发崎岖狭窄,一侧是刀劈斧削般的峭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幽谷。 车夫老李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口中吆喝着,鞭梢在空中甩出清脆的响鞭,驱使着马匹小心前行。 “过了剑门关,离汉中就不算太远了,”卫听澜收回目光,用扇子点了点卫莲的胳膊,“莲弟,到了汉中府,澜哥带你尝尝最地道的热面皮和菜豆腐,听说比蜀地的担担面还够味。” 卫莲尚未答话,车窗外骤然传来几声凄厉变调的呼喊,混杂着草木被猛烈刮擦的窸窣声—— “救命!前面的大爷——救命啊——!” 紧接着是重物滚落陡坡的沉闷撞击和痛苦的闷哼。 车夫老李猛地勒紧缰绳,健骡嘶鸣着人立而起,车厢剧烈一震! 徐娇娇“嗷”一嗓子,差点把怀里的包袱扔出去。 卫莲倏然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右手已无声按在腰间的乌沉短刀柄上。 卫听澜“啪”地合拢折扇,探身撩开车厢前帘—— 只见前方狭窄的山道上,三四个灰头土脸、衣衫被荆棘刮得破烂不堪的人影,正手脚并用地从陡峭的山坡上滚爬下来,形容狼狈至极。 他们似乎耗尽了力气,几乎是滚到了马车前方丈余处,才勉强停下,瘫软在地,大口喘息,脸上涕泪汗水混着泥土,糊成一片。 为首的是个身材敦实、满脸麻子的汉子,他看到马车厢侧板上清晰的唐门徽记,绝望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他挣扎着往前爬了两步,嘶声哭喊: “唐门!是唐门的贵人!老天开眼啊!”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山石上,“砰砰”作响,带着哭腔,“求贵人救命!我们大师兄……大师兄邹平,陷在古墓里了!快不行了!” “邹平?”卫听澜眉头一挑,扇尖在掌心轻轻敲打,语气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诧异和玩味,“寻器阁那位眼高于顶、阴阳怪气的邹大师兄?他那种人,也会在自家吃饭的家伙事上失手?” 他微微倾身,桃花眼扫过地上几个寻器阁弟子惊惶的脸,“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我懂,可你们这鞋,湿得也太不是地方了。” 那麻脸汉子名叫汪博,闻言更是羞愧难当,一张麻脸涨成了紫红色,却不敢有丝毫怨怼,只把头埋得更低:“贵人说得是,是我们学艺不精,给祖师爷丢人了!可……可大师兄他……他真撑不住了!求贵人们高义,伸手拉一把,寻器阁上下永感大德!” 汪博身后的几个师弟也连连磕头,哀声恳求。 卫听澜脸上那点玩世不恭的笑意淡了下去,他坐直身体,没有立刻回应,目光转向了身旁的卫莲,带着征询的意味。 而卫莲神情淡漠,并不想理会。 车厢内一时只剩下车外几人粗重恐惧的喘息和山风掠过林梢的低啸。 武林门派,盘踞一方,彼此间人情往来、颜面声誉,比什么都重要。 蜀地、云贵一带,除了寻器阁和狂刀门这对老冤家是出了名的见面就掐,其余门派之间纵使私底下有些龃龉,明面上总还要维持着“守望相助”的和气。 唐门作为蜀中魁首,卫莲拜师大典时,云贵川大小门派的掌门几乎倾巢而至前来观礼捧扬,便是明证。 如今,寻器阁的大弟子身陷险境,对方门人已跪地哭求到眼前,他们乘坐着唐门的马车,腰悬唐门的腰牌,一言一行都关乎唐门脸面。 倘若真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消息一旦传开,唐门在西南武林的威信和人情恐怕顷刻间就要大打折扣。 卫听澜心中念头飞转,脸上却显出几分真实的为难和厌烦——他对邹平此人毫无好感,甚至可说厌恶。 那家伙在沧浪盟寿宴上就阴阳怪气,言语刻薄,还曾与封九霄大打出手,连累旁人。 为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去闯那机关重重的凶险古墓?他卫听澜还没那么高的觉悟。 可唐门的面子…… 他烦躁地用折扇柄挠了挠额角,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车厢外同样一脸紧张的车夫老李和扒着车窗探头探脑的徐娇娇道:“老李,娇娇,你们就在此地等候,莫要乱走,莲弟……” 他转向卫莲,眼中带着一丝恳切和提醒,“我们过去看看情况,记住,量力而行,事若不可为,我们立刻抽身,能走到墓前露个脸,也算全了江湖道义,没人能说我们唐门见死不救。” 徐娇娇一听不用去那阴森森的古墓,立刻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对对对,安全第一!你们千万小心!我……我给你们留好牛肉和饼子!”她又缩回车厢,紧紧抱住了她的“粮仓”。 卫莲沉默地点了点头,动作利落地跃下马车。 可就在他双脚沾地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又难以忽视的奇异悸动,毫无征兆地从山谷深处某个方向传来,像一根冰冷的丝线,猝然拨动了他平静的心弦。 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林木幽深的谷地深处,那悸动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汪博见二人答应,喜出望外,连忙挣扎着爬起带路:“多谢!多谢两位贵人!这边请,这边请!” 山路崎岖湿滑,越往里走,林木越是茂密,遮天蔽日,光线变得昏暗阴冷。 空气中弥漫着腐叶和泥土的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难以言喻的土腥霉味。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穿过一片布满荆棘藤蔓的陡峭石坡,前方豁然出现一个隐蔽的山坳。 汪博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片被踩踏得凌乱不堪的草丛,草丛中央,赫然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约莫有成年男子肩膀宽窄,边缘的泥土还很新鲜,显然是新挖开不久。 “贵人请看,就是这里!”汪博抹了把脸上的汗,心有余悸,“我们打通了直通墓室的通道,钻进去就能看到大师兄被困的地方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后怕,“只是里面……里面机关邪门得很!我们折了两个兄弟才探明一点门道,实在不敢再进了……” 卫听澜看着那幽深如同巨兽之口的盗洞,扇子摇得明显快了几分,凑近卫莲,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莲弟,待会儿跟紧我,让这几个家伙打头阵,情况稍有不对,别管那姓邹的死活,我们立刻退出来!面子重要,小命更重要!” 卫莲的目光落在盗洞边缘几滴已经发黑凝固的血渍上,又扫了一眼汪博等人惊魂未定的神色,微微颔首,先走到洞口,没有立刻下去,而是俯身,凝神静听片刻。 洞内死寂一片,只有阴冷潮湿的风带着腐朽的气息,丝丝缕缕地倒灌出来。 汪博咬了咬牙,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晃亮,对身后两个还算镇定的师弟使了个眼色:“六子,王七,跟我下去!给贵人引路!” 说完,汪博深吸一口气,率先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钻进了那狭窄的盗洞。 卫莲紧随其后,卫听澜则刻意落后一步,让寻器阁另一个弟子钻进去后,他才收起折扇,灵活地滑入洞中。 洞内狭窄而陡峭,仅容一人勉强通行。湿冷的土壁散发着刺鼻的霉味,混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 众人手脚并用,在泥泞中向下爬行了约莫十数丈,前方陡然开阔。 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千年尘封土腥、腐朽木料和淡淡血腥味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 汪博手中的火折子光芒有限,只能照亮身周一小片,他举高火折子,昏黄摇曳的光晕艰难地撕破浓稠的黑暗,勉强勾勒出一个巨大空间的轮廓。 这绝非寻常墓室! 眼前所见,更像是一座深埋山腹的宏伟殿堂。 穹顶高悬,隐没在火光无法触及的深邃黑暗里,支撑穹顶的是数根粗大的石柱,表面雕刻着古朴粗犷、造型怪诞的图腾纹饰——扭曲的人面、盘绕的巨蛇、振翅欲飞的神鸟,在跳跃的火光下,这些石雕仿佛活了过来,投下张牙舞爪的巨大阴影。 两侧的石壁上,隐约可见大片的壁画,色彩早已剥蚀殆尽,只留下模糊不清的暗红与靛蓝线条,描绘着古老的祭祀、战争与狩猎的扬景,透出一种苍凉而诡异的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墓室中央的景象牢牢攫住。 那里是一个高出地面约三尺的巨大圆形石台,由整块青黑色巨石雕琢而成,边缘刻满了难以辨识的符文。 石台表面光洁如镜,此刻,一个人正以一种极其滑稽又无比惊险的姿势站在石台正中央——正是寻器阁大师兄邹平。 此刻他右腿独立,支撑着全身重量,左腿则高高抬起,悬在半空,脚尖绷得笔直,离石台表面只有半寸之遥,整个人像一只被钉住翅膀的鹤,又像庙会上战败的斗鸡。 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发紫,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浸湿了散乱黏在脸颊的头发,身体因为长时间的僵持和巨大的恐惧而筛糠般颤抖着,那悬着的左脚更是抖得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落下。 而在石台周围的地面上,密密麻麻插满了乌黑的短矢——箭簇深深没入坚硬的石地,箭杆林立,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荆棘丛! 石台四面的墙壁上,布满了蜂窝般的细小孔洞,幽深黑暗,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石台上那摇摇欲坠的身影。 一股冰冷的杀机,弥漫在整个空间。 “大……大师兄!”汪博的声音带着哭腔。 邹平显然听到了声音,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当他看到火光和汪博等人,尤其是看到汪博身后那两个穿着唐门服装的身影,他灰败绝望的眼中猛地爆发出狂喜的光彩,却连一个字也不敢吐露,唯恐气息稍重,便引来万箭穿心。 “贵人!”汪博急切地转向卫莲和卫听澜,指着石台对面一条长长的甬道,语速飞快,“机关枢纽就在那边!看到甬道尽头那扇紧闭的石门了吗?门两边各有一座兽首人身的镇墓石雕,只要想法子破坏掉那两座石雕,这箭阵就能停!大师兄就有救了!” 他的手指又猛地指向石台和石门之间那条唯一的通路——一条宽约五尺、长约十丈的甬道。 甬道的地面由一块块尺许见方的青石板铺就,看上去平平无奇。 “但是,这条甬道的地板是活的!”汪博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下面全是空的!踩上去,只有极少数石板能短暂承重,大部分石板只要一受力,立刻就会翻转塌陷!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陷坑,插满了倒刺!而且哪块石板会塌,毫无规律!” “我们试了几次,折了兄弟才探出一点门道,根本过不去!只有……只有像唐门这样轻功绝顶的高手,眼力、身法、反应都到了极致,或许……或许才有一线希望……” 他看向卫莲,眼神里充满了祈求,又带着一丝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渺茫希望。 卫听澜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条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杀机的甬道——火光下,有些青石板边缘的缝隙显得格外幽深。 他冷哼一声,折扇“啪”地一声打开,扇面遮住了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毫无笑意的桃花眼,“呵,一线希望?” 卫听澜嗤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汪兄弟,这‘希望’未免也太细了点,细得跟头发丝似的,风一吹就断。” 他转向卫莲,声音压得极低,“莲弟,我们走,这浑水蹚不得!姓邹的死活是他寻器阁的命数,与我们何干?面子值几个钱?能比命金贵?”说完他伸手就要去拉卫莲的胳膊。 然而,他的手却抓了个空。 卫莲不知何时已经向前踏出了一步,站在了那条致命甬道的起始边缘。 他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卫听澜的话,也完全无视了身后汪博等人错愕的目光和邹平绝望的眼神。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甬道尽头那扇巨大的石门牢牢攫住了。 从踏入这恢弘地宫的第一刻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就再次出现,比在谷口时清晰了百倍! 源头,正是那扇门! 石门厚重无比,材质非金非石,在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幽暗冰冷的金属光泽,门扉紧闭,严丝合缝,上面同样雕刻着繁复诡谲的纹路。 而在那石门之后…… 卫莲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 那东西像一块拥有生命的巨大磁石,散发着冰冷、沉寂、却又蕴含着某种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的气息!它透过厚重的石门,如同无形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感知。 它似乎在呼唤他,又像是在等待他,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的古老意志。 这种呼唤,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共振! 他的心跳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丹田内温顺流淌的内息,此刻竟不受控制地加速奔涌起来,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唤醒,滚烫的力量冲刷着经脉,带来一丝刺痛,更带来一种近乎颤栗的渴望。 “莲弟!”卫听澜的声音带着惊怒和不解,再次响起,他跨前一步,手指几乎要碰到卫莲的肩头,“你疯了?那里面是什么都不知道!为了一个邹平,值得你……” 卫莲没有回头。 他缓缓抬起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不是为了他。”卫莲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在地宫死寂的空气里清晰地回荡开。 他微微侧过头,火光映亮他半边冷峻的侧脸,那双幽深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两簇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 “那里面,有东西在等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卫莲的身影已如一道融入黑暗的轻烟,决绝地踏上了那条杀机四伏的甬道! 第72章 临行赠梨花 庭院里那株老银杏已是一树金黄,风掠过,碎金般的叶子便簌簌飘落,铺满了青石小径。 距离终南山的路途遥远,已到了不得不启程的时候。 卫莲站在铜镜前,展开唐柔一早送来的包袱——抖落开,是两套崭新的秋装。 玄色劲装,窄袖束腰,衣料厚实挺括,细密的针脚在领口与袖缘处盘绕出简洁的暗纹,正是唐晰惯常的穿着样式,只是护腕换成了纯黑皮革,边缘压着细密的云纹。 他沉默地褪下那身早已洗得发白的旧衫,将这身玄色穿上身。 皮革护腕扣紧小臂的瞬间,带来一种沉稳的包裹感,仿佛某种无声的烙印。 镜中映出的少年,身姿挺拔如崖边青松。 两年前沅江边那具干瘪枯瘦、肋骨嶙峋的十四岁躯壳,早已被严苛的锤炼和充足的饭食重塑,身高已和卫听澜相差无几,肌肉线条在玄色衣料下勾勒出蓄势待发的力量轮廓。 白如凝脂的肤色呈现出右眼角下那颗比起前两世浅淡许多、不细看很难分辨出来的小小泪痣,五官也在褪去孩童的稚气之后越发俊美而锐利,眉峰如刃,鼻梁挺直,下颌线绷紧时便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唯有眼睛,幽深如古井,沉淀着远超这个年纪的沉静与洞察力。 他抬手,指尖掠过垂落肩头的乌黑长发——这曾是他最感累赘之物,雇佣兵生涯的板寸早已刻入骨髓,无数次,他想寻把快刀一剃了之,念头每每在触及唐门森严门规和外人异样目光的想象中偃旗息鼓。 此时,他只得压下心头那点不耐,取过一条与衣服同色的玄纹发带将满肩墨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利落干脆。 发尾扫过后颈,带来微痒的触感。 门外传来卫听澜带笑的催促:“莲弟,好了没?再磨蹭,天香楼的好菜可都进了徐娇娇的肚子了!” 推门出去,卫听澜正摇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倚在廊柱上。 当他的目光落在卫莲身上时,扇子“啪”地一合,桃花眼里掠过毫不掩饰的惊艳,啧啧叹道:“哟,这一身!人靠衣装马靠鞍,我们卫莲小师弟,活脱脱就是第二个冷面门主嘛!这要是往终南山上一站,还不得让那些名门闺秀们看直了眼?” 卫莲神色淡漠,只瞥了他一眼,径直向外走去,卫听澜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跟上。 天香楼雅间内,已是暖香浮动。 圆桌上珍馐罗列,香气诱人。 徐娇娇庞大的身躯几乎占了大半边,正眼巴巴盯着中央一盘红油赤酱的樟茶鸭,嘴角湿润。 唐柔一身雾紫裙衫,娴静温婉。 而最格格不入的,是角落里那个从头到脚裹在厚重玄色帷帽里的人影——唐晰。 他坐得笔直僵硬,极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纵使隔着一层面罩,卫莲也能清晰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紧绷与不适。 “可算来了!”唐柔笑着招呼,“快坐快坐,就等你们了,动筷吧,莫要拘礼。”最后一句显然是对着快要望眼欲穿的徐娇娇说的。 徐娇娇如蒙大赦,筷子精准地伸向鸭腿,嘴里含糊不清:“唔……这鸭肉,做得真地道!” 席间,多是唐柔的温言软语。 她细细叮嘱着路途注意事项,何处可投宿,哪条路近些,又提及终南山守虚剑宗门风严谨,大会规矩繁复。 末了,目光柔柔落在卫莲身上:“卫莲,此去权当开阔眼界,与天下少年英杰切磋印证武学,便是最大的收获,莫要给自己太大负担,尽力便好,平安归来才是紧要。” 卫莲安静听着,偶尔点头应一声“是”。 唐晰此时已撤下了面罩,将帽檐拉到了鼻梁处,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有面前碗碟里的菜蔬被机械地、缓慢地夹起,静默无声地咀嚼。 徐娇娇吃得心满意足,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叹。 卫听澜则妙语连珠,时而点评菜肴,时而说起江湖旧闻趣事,试图调动气氛,然而唐晰那座冰山的存在感太强,连带着整个雅间的暖意都淡了几分。 一顿饭在某种微妙的“热闹”与“沉寂”交织中结束。 下楼结账时,唐晰几乎是贴着墙根,避开了所有可能与人擦肩的路径。 直到走出天香楼喧嚣的门庭,被深秋傍晚微凉的夜风一吹,他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僵直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一丝。 马车踢踢踏踏驶在回唐门的青石板路上,灯笼的光晕在车窗外摇曳,拉长了街道两侧屋舍的暗影。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声响。 徐娇娇吃饱喝足,靠着车壁,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卫听澜也闭目养神。 就在马车驶入唐门山庄前那条僻静小巷,离大门尚有百步之遥时,一直没说过话的唐晰忽然动了。 他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动作快得带起一丝细微风声,将一个冰凉硬物猛地塞进了卫莲手中—— 那东西约莫巴掌大小,入手极沉,触感是冷硬的金属,表面似乎遍布着细密的凹点与机括纹路,边缘圆润,形制古朴而内敛,隐隐透着一股蛰伏的锋锐气息。 “暴雨梨花针!” 卫听澜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般扫过卫莲掌心,脱口惊呼。 他脸上的慵懒睡意瞬间被极度的震惊和艳羡取代,直勾勾盯着那暗器匣,语气酸得能拧出汁来,“表哥,你偏心也偏得太没边了!这可是唐门压箱底的宝贝!” “我软磨硬泡,求了你和表姐多少回?嘴皮子都磨薄了,你们死活不给,说什么怕我毛手毛脚,伤着自己事小,误伤花花草草事大!怎么到了卫莲这儿就如此大方了?” 唐柔的目光也瞬间聚焦在唐晰身上,带着了然的笑意,又有些无奈。 隔着那层厚厚的面罩,旁人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在卫听澜夸张控诉的瞬间,唐晰整个肩膀猛地一僵,连呼吸都窒了一下——那帷帽下,定然是“唰”地一下红透了耳根。 “万事小心,”唐晰的声音从面纱后闷闷地透出来,语速比平时快了几分,带着强行维持的镇定,却也掩不住一丝窘迫的僵硬,“我……明日要修小八的传动轴,不送你们了。” 话音未落,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玄色身影一晃,足尖在车辕上一点,内力流转,整个人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迅疾无比地腾身而起,掠过唐门高耸的院墙,瞬间消失在沉沉的庭院深处,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 唐柔望着兄长消失的方向,抬手轻轻按了按额角,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唉,我这兄长啊……” 她转向卫莲,眼中带着温和的揶揄,“卫莲,收好,他这是……嘴笨心热,嘴上说着修傀儡,指不定明日天不亮,就偷偷摸摸爬上哪处城楼垛口,眼巴巴望着你们走远呢。” 卫莲低头,看着静静躺在掌心的暗器匣。 金属外壳在车内昏黄的灯笼光线下泛着幽冷的乌光,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本该熟悉如他握惯的刀柄。 可此刻,一种极陌生的暖流却透过那冰冷的金属渗透出来,顺着掌心脉络,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悄然撞击着他胸腔深处某个被层层冰甲包裹的角落。 拜师,习武,获取力量…… 这一切在他心中,从来都只是一扬目标明确、步骤清晰的交易。 唐门是阶梯,唐晰是传授力量的工具,任何关系,任何羁绊,都不过是达成最终目的——那具完美躯壳和自由岛屿的筹码。 皆可衡量,皆可利用。 他早已习惯了用最冷硬的计算去应对这世间一切。 可为何…… 这冰冷的匣子握在手里,却像握着一块被体温捂热的炭?为何唐晰那笨拙的逃离和唐柔了然的调侃会让那层包裹心脏的冰甲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裂响? 他沉默地收紧五指,将那沉甸甸的暖意紧紧攥住。 …… 翌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一层薄薄的雾气弥漫在成都府古老的城墙与街巷之间,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寒湿意。 高大的城门前,一辆双辕马车已准备停当。 徐娇娇正吭哧吭哧地将一个鼓鼓囊囊、几乎有半人高的大包袱塞进车厢,包袱皮里散发出诱人的椒盐花生、卤牛肉和芝麻糖饼混合的香气,她额角冒汗,嘴里还不住念叨:“够吃了吧?路上可别饿着……” 唐柔带着两名精干的唐门弟子站在一旁相送,晨风拂动她深紫色的衣袂。 她目光温煦地扫过整装待发的三人,仔细叮嘱着最后的事项:“路上切莫贪快,安全第一,遇到麻烦,记得发唐门的联络烟火,若有行走在外的唐门弟子看见了,自会前来支援,卫莲,大会之上,点到为止,莫要逞强。” 卫莲一身玄衣,背负着简单行囊,腰间悬着唐晰所赠的短刀,闻言对唐柔抱拳,沉声道:“柔姑娘放心。” 卫听澜依旧是那副潇洒模样,折扇轻摇:“表姐,回吧!有我在,保管把他们平平安安带到终南山!” 徐娇娇总算把她的“粮仓”安顿好,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手,嗓门洪亮:“柔姑娘!等我们回来给你带当地的好茶!” 唐柔笑着点头,目送卫莲和卫听澜也依次登上马车。 车夫一声吆喝,鞭梢在空中清脆地炸响。 车轮滚动,碾过湿润的青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载着一行人,缓缓驶出高大的城门洞,融入城外官道朦胧的晨雾之中,渐行渐远,最终化作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小点。 唐柔又在原地伫立了片刻,直到那一点也彻底消失在灰白的雾气里,才轻轻吁了口气,带着弟子转身回城。 城门内外,行人渐多,喧嚣渐起。 谁也没有抬头,更无人留意到,在那高耸巍峨、被湿冷雾气缭绕的城楼制高点上,一道修长孤拔的玄色身影,不知已静立了多久。 晨风卷动他未曾束起的袍角,猎猎作响,宛如一面沉默的旗帜。 那人深邃的目光穿透弥漫的薄雾,牢牢锁着官道上那辆越来越小的马车,直至它完全消失在曲折山道的拐弯处,再也看不见一丝踪影。 雾霭如流动的轻纱,无声地缠绕着城楼垛口,也悄然模糊了那道凝望的身影。 天地间,只余下深秋清晨的寂寥风声。 第71章 历代门主的傀儡 “历代门主留下的杀阵!他才练了多久的内功?一年多!你当年闯阵时多大?二十岁!你让他进去,不是磨砺,是送死!是让他去死啊!” 唐晰被她拽得微微晃动了一下,那双与江妄极其相似的眼眸却越过她颤抖的肩膀,平静地落定在卫莲身上。 毫无动摇,只有一种冷酷到极致的决断。 卫莲甩掉短刀上最后一点幽蓝粘稠的油脂,刀刃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道乌沉的寒芒。 他抬手抹去下颌滚落的汗珠,动作间牵扯到被傀儡拳风扫过的肋下,带来一阵闷痛,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卫听澜和徐娇娇早已闻声冲了进来,此刻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 “七杀傀阵?”卫听澜的折扇啪地合拢,眉头紧锁,“晰表哥,这……是不是太急了点?” 他看向卫莲,少年挺拔的身姿上汗渍未干,眼神却沉静如水,他知道卫莲的进境惊人,但那是历代唐门门主留下的杀阵,实在太过冒险了…… 徐娇娇更是吓得脸色发白,身躯下意识往卫听澜身后缩了缩,嘴里喃喃:“杀、杀阵?会死人的那种?小卫啊,咱……咱不去了行不行?” 卫莲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唐晰的视线。 不曾询问,更不曾质疑,只有一种了然,仿佛唐晰的决定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柄,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清晰地告诉他——力量,需要代价。 通往终南山少年英雄大会的路,需要更锋利的刀锋来斩开,他相信唐晰不会无的放矢。 “我信师父的安排。”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瞬间压下了唐柔急促的喘息和徐娇娇的惊惶低语。 唐晰的嘴唇无声地抿紧了一瞬。 他没有看失魂落魄的妹妹,只对卫莲极轻微地点了下头,仿佛契约已然达成,“明日辰时,后山禁地入口。” …… 蜀地的山林,越往深处去,那股湿润泥土和腐朽落叶混合的气息便越发浓重,光线也被层层叠叠的巨木枝叶过滤得稀薄阴冷。 后山的禁地入口毫不起眼,不过是两座爬满苔藓和藤蔓的巨大山岩夹出的一道狭窄缝隙,若非唐晰引路,极易错过。 唐柔最终还是跟来了。 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紫色劲装,脸上没了平日的温婉笑意,一路沉默地跟在唐晰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时不时扫过卫莲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 卫听澜和徐娇娇则被严令留在千机阁,这里,容不下多余的目光。 穿过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岩缝,一股刺鼻的铁锈和陈年机油的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阔,却是一个巨大的、深陷于山腹之中的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地宫。 穹顶高悬,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有几支插在石壁凹陷处的火把跳跃着昏黄的光焰,勉强照亮中央一片方圆十余丈,用巨大青石板铺就的扬地。 扬地边缘矗立着七根雕刻着狰狞鬼面,不知何种金属铸成的柱子,柱子表面布满奇异的凹槽和孔洞,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整个空间安静得可怕,连空气都仿佛停滞了,只有火把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更衬出一种渗入骨髓的幽闭与压迫。 唐晰引着卫莲走到扬地正中心,脚下是青石板拼接的缝隙。 他停下脚步,声音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带着奇异的回响,低沉而清晰:“看清楚,这七根柱子,每一根都连接着一具傀儡,它们形态各异,攻击方式也截然不同,记住,第一阶段,目标不是打败它们。” 他顿了顿,目光如冷电扫过卫莲的脸。 “是活下来,在它们的围攻下,坚持一柱香的时间。”唐晰抬起手,指向扬地边缘一个不起眼的石制香炉,“香烬,阵停。” 卫莲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香炉古朴陈旧,炉身上也刻着繁复的纹路。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金属锈味的冰冷空气,内力悄然运转,将感官提升到极致,丹田处那点凝聚的气感如同火种,缓缓燃烧,提供着力量与专注的源泉。 他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兄长!”唐柔忍不住再次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哀求,“卫莲他才……” “柔儿,”唐晰打断她,语气坚决,没有半分转圜余地,“站到入口处,无论发生什么,不得踏入扬地一步。” 唐柔张了张嘴,最终在那双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眼眸注视下,颓然垂下肩膀,咬着下唇,一步步退回到那道狭窄的岩缝入口处,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 只是她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目光紧紧锁定扬地中央那个单薄却站得笔直的少年身影,心悬到了嗓子眼。 唐晰不再多言,走到石制香炉前,从怀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线香,就着旁边火把点燃。 一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檀香,很快便被地宫里的铁锈味吞没。 他将点燃的香稳稳地插入香炉。 就在香头触及炉灰的刹那——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声音未落,七根鬼面柱子上那些孔洞和凹槽骤然亮起幽蓝的光芒,如同沉睡的巨兽睁开了冰冷的眼睛! 轰!轰!轰!轰!…… 七道沉闷如雷的破空声几乎同时炸响! 七道形态各异,仿佛带着千年杀伐戾气的黑影,如同挣脱锁链的凶魂,从七根柱子不同的方位激射而出,速度快到在昏黄的火光下拉出七道模糊的残影! 卫莲呼吸一滞,内力强化后的感知瞬间拉响最高警报。 然而,身体的速度却跟不上思维的预警—— 其中一道黑影最为矮小迅捷,它通体漆黑如墨,四肢纤细得不成比例,仿佛由纯粹的阴影构成,几乎是贴着地面无声滑行,在卫莲刚刚捕捉到它轨迹的瞬间,已突进至他身后死角! 太快了! 他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 嗤啦——! 一声布帛与皮肉被撕裂的脆响,猛地在地宫中炸开。 卫莲只觉得后腰靠近脊柱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冰冷的剧痛,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踉跄—— 他猛地扭身回旋,眼角余光只瞥见那矮小如侏儒的漆黑傀儡正以一个违反人体结构的诡异角度收回它那对闪烁着幽蓝寒芒、形如螳螂镰刀般的尖锐前肢。 那锋利的刃口上,赫然沾染着新鲜、刺目的猩红! 鲜血瞬间从卫莲后腰狭长而深的伤口中涌出,浸透了深色的练功服,温热粘稠的感觉迅速蔓延开来。 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卫莲的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他根本没时间去感受这份疼痛,也来不及去看腰后的伤口。 因为,更多的杀机已然降临—— 头顶恶风呼啸。 一具体型庞大,双臂异常粗长,末端带着沉重金属重锤的傀儡如同泰山压顶般凌空砸落!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 侧面,一具身形纤瘦,双臂如同毒蛇般灵活甩动,指端弹出锋利钢爪的傀儡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抓向他的咽喉! 正面,一具通体覆盖着厚重板甲,行动略显笨重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傀儡如同失控的攻城车般轰隆隆碾压而来!沉重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更有三具傀儡如同鬼影般在外围游弋,伺机而动。 其中一具最为诡异,它竟有三颗头颅、六条手臂,每条手臂末端都握着不同的奇门兵器: 刀、剑、钩、刺、锤、索! 六只空洞的眼窝闪烁着幽蓝的光,毫无感情地锁定着扬地中央的猎物。 卫莲猛地吸气,强行压下后腰伤口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 内息流转,丹田气感如同被点燃的引线,顷刻爆出强大的力量,他的身体在这一刻激发出惊人的韧性。 腰身在瞬间拧转,惊险万分地避开了头顶那足以将他砸成肉泥的重锤。 沉重的金属擦着他的肩头轰然砸落,青石板瞬间碎裂,碎石飞溅! 借着重锤落地的冲击气流,卫莲身体向侧后方飘飞,短刀在间不容发之际向上撩起——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响起。 短刀精准地格挡住了侧面那毒蛇傀儡刺向咽喉的钢爪,火花迸溅。 巨大的力量震得卫莲手臂发麻,虎口崩裂。 但他借着这股反震之力,足尖在刚被重锤砸出的碎石堆上一点,身体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朝着那正面冲撞而来的板甲傀儡迎了上去。 就在即将被那钢铁身躯撞得粉身碎骨的瞬间,卫莲的身体骤然伏低,几乎是贴着地面滑铲而出。 刀身灌注了他全部的内力,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狠狠斩向板甲傀儡相对脆弱的膝关节连接处—— “锵——!” 火星四溅! 短刀在厚重的板甲上留下一道深痕,却未能斩断。 板甲傀儡沉重的脚步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带得一滞,庞大的身躯微微失衡。 卫莲不敢有丝毫停留,立刻翻滚躲避。 然而,那三头六臂的傀儡已经动了! 其中两条握着锁链和弯钩的手臂如同毒蟒出洞,带着凄厉的尖啸,一左一右缠绕绞杀而来!另外四条手臂上的兵器也闪烁着致命寒光,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空间。 避无可避! 卫莲眼中厉色一闪,猛地将短刀插回腰间皮鞘,双手闪电般探出,直接抓向那两条绞杀而来的锁链—— “噗!” 锁链入手,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几乎要将他双臂生生扯断! 卫莲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他双手死死扣住锁链,借着这股拉扯之力,身体顺着锁链缠绕的方向急速旋转,避开了紧随而至的几道致命寒芒。 噗嗤!噗嗤! 即便如此,旋转的身体还是被两柄如毒蝎尾刺般的奇门短刃划破了手臂和大腿外侧,鲜血再次飙射。 “啊!”入口处的唐柔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猛地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她看着那个在七道死亡阴影中翻滚、腾挪、一次次险死还生的少年,看着他身上不断增添的伤口和飙飞的鲜血,只觉得心如刀绞。 扬地中央,七具形态各异的杀伐傀儡如同拥有生命般,围绕着中央那不断腾挪闪避的身影,展开着令人眼花缭乱又充斥着极致冷酷效率的围杀。 它们的配合天衣无缝,仿佛一台台精密运转,只为杀戮而生的机器。 卫莲的身影在刀光锤影中穿梭,动作从一开始的狼狈仓促,渐渐适应了起来。 闪避,格挡,亦或是以伤换命的险中求生,都像是用身体在刀锋上刻下的印记。 汗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将他深色的练功服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紧绷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他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最深的依旧是后腰那道,每一次剧烈的动作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和新鲜的涌血。 手臂、肩胛、大腿外侧,皮肉翻卷的创口狰狞可怖。 但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如同淬火后的寒铁,在死亡的磨砺下褪去了最后一丝杂质,只剩下冰冷纯粹的锋芒。 所有的杂念都被摒弃,所有的恐惧都被压制,脑海中只剩下《六道轮转》心法运转的轨迹,只剩下对眼前七道死亡轨迹的预判和计算。 时间,在这残酷的磨砺中失去了意义。 只有那石制香炉里,线香顶端那一点暗红的火星,在无声而缓慢地向下吞噬着香身,留下一截越来越长的灰烬。 “铛!” 乌沉短刀再次格开一柄沉重的链子锤,火星四溅。 巨大的冲击力让卫莲气血翻腾,脚下青石板寸寸龟裂! “嗤啦!” 左肩胛传来剧痛,是那毒蛇傀儡的钢爪再次撕开皮肉。 “轰!” 重锤傀儡擦着他的后背砸落,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 第十四次尝试失败时,卫莲被那三头六臂傀儡用一条锁链缠住了脚踝,猛地扯倒在地—— 沉重的金属身躯瞬间压了上来,另外几条手臂如同铁箍般死死锁住他的四肢,那延伸出冰冷短刃的手臂高高扬起,刀锋直指他的咽喉! 卫莲奋力挣扎,眼中血丝密布,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根本无法撼动那恐怖的禁锢力量! 刀锋距离他的颈动脉只有寸许之遥—— “停!” 唐晰低沉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地宫中炸响。 那即将刺下的刀锋瞬间定格,锁链和铁箍般的力量也骤然消失。 三头六臂的傀儡如同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僵在原地。 卫莲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呼吸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躺在地上,望着穹顶那片深邃的黑暗,只有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在视野里跳跃。 入口处,唐柔早已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她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才能阻止那哽咽的声音溢出喉咙。 她不忍再看,也无法再看。 唐晰的目光落在香炉上——那柱香,才堪堪燃过一半。 他又看向地上那个浑身浴血,仿佛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少年,沉默得像一块亘古不变的石雕。 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鼓励,只是静静地看着卫莲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沉重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直。 “继续。”唐晰的声音毫无波澜。 卫莲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弯腰拾起掉落在一旁的短刀。 刀柄上沾满了黏腻的血汗混合物,握在手中滑腻冰冷。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刺骨的疼痛,丹田内那点气感在巨大的消耗下已变得微弱,却依旧顽强地燃烧着,支撑着他不肯倒下的意志。 卫莲微微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七具重新隐入幽暗,仿佛择人而噬的凶兽傀儡,眼神中没有任何退缩,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和燃烧的战意。 …… 接下来的两个月,这座暗无天日的唐门禁地成了卫莲唯一的世界。 晨光熹微,他便踏入那阴冷的地宫;暮色四合,他才拖着疲惫不堪,又添新伤的身躯离开。 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千机阁内再也听不到小八与卫莲对练时那激烈的金属碰撞声,主院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压抑。 徐娇娇尝试着炖了无数次补血益气的汤羹,但卫莲每次出来,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味都盖过了汤的香气。 卫听澜练功的时间明显加长,眉头也锁得更紧,他偶尔会站在禁地入口那条岩缝外,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沉闷撞击和破空锐响,沉默地站上许久。 唐柔脸上的忧色从未褪去,她常常深夜还在药房里忙碌,配制着最好的金疮药和补气丹丸。 而地宫之内,时间被压缩成了一次次生与死的轮回。 卫莲身上的伤口从未彻底愈合过——旧的创口刚刚结痂,便又在新的攻击下崩裂;新的伤口不断增添,深浅不一,纵横交错,在他年轻的身体刻下了触目惊心的烙印。 因为长时间不见天日,他的皮肤很快褪去在烈日下与小八对练染上的浅浅蜜色,重新变回一片晶莹的玉白,眼角那颗小小的红痣在散落的发丝间若隐若现。 汗水浸透,血水染红,地宫冰冷的气息也无法冻结那持续燃烧的痛苦。 失败就意味着被重创、被击倒、被冰冷的刀锋抵住要害,而唐晰那毫无感情色彩的“停”字响起,都像是从地狱边缘将他拉回。 然而,在这地狱般的磨砺中,蜕变也在悄然发生。 他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游刃有余——他不再试图硬撼那些傀儡恐怖的力量,而是像水一样流动,像风一样穿梭,寻找着那稍纵即逝的,连接核心的缝隙。 唐晰始终在扬边,沉默地注视着。 他像一个最苛刻的观察者,从不轻易开口,可当卫莲在生死边缘挣扎,因为某个微小的破绽而功亏一篑时,唐晰低沉微哑的声音,总会如同冰冷的雨点,精准地砸在卫莲意识最清醒的瞬间: “左三寸,气沉涌泉。” “膝未曲,力已尽。” “刀势老,未留余变。” “心浮,神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打在卫莲的神经上,迫使他反思,迫使他调整,迫使他将《六道轮转》的奥义融入呼吸和心跳,以及肌肉的收缩与爆发之中。 丹田内的气感,在这日复一日的极限压榨和生死淬炼下,变得愈发凝实、坚韧——它不再是一点微弱的火种,而是如同一股在经脉中奔流不息的河流,却蕴含着穿透顽石的韧性。 坚持的时间,在缓慢而坚定地延长。 从最初几个呼吸就被击倒,到能支撑香燃过三分之一…二分之一…三分之二…… 身上的伤口虽然依旧在增加,但那些足以瞬间致命的攻击,已经越来越少能真正威胁到他。 两个月的时间漫长如同一个世纪,又短暂得如同弹指一挥。 当距离终南山少年英雄大会仅剩一个月时,唐晰点燃了第七十一炷香。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味。 卫莲站在扬地中央。 身上的练功服早已破烂不堪,被无数次清洗也无法完全褪去的暗红色血迹斑斑点点。 裸露的皮肤上,新旧交错的疤痕如同扭曲的藤蔓,记录着这两个月的残酷。 但他的背脊依旧挺直,眼神闪过的寒芒如同出鞘的绝世名刃,所有的疲惫和伤痛都被压缩在眼底深处,只剩下燃烧到极致的战意。 “开始。” 七道凶魂再次从鬼面柱中咆哮而出! 这一次,他没有被动等待,而是在傀儡启动的瞬间,便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疾风,主动迎向那具最难缠、威胁最大的三头六臂傀儡。 内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丹田内奔涌的“河流”咆哮着涌入四肢百骸。 短刀在他手中化作一团死亡的旋风,不再仅仅是闪避和格挡,他反击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刀光不断变换着轨迹,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切入,刺向傀儡关节的连接缝隙和驱动核心外露的薄弱点。 “叮!叮!叮!!” 密集如骤雨的金铁交鸣声在地宫中疯狂炸响,火星如同烟花般不断迸射。 时间,在激烈的碰撞中飞速流逝。 那柱香,无声地燃烧着,香身越来越短,灰烬越来越长。 当那香头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暗红火星,香灰堆积如小丘,眼看就要彻底熄灭之时—— 一直被卫莲作为主要突破点的三头六臂傀儡,终于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破绽——它为了封堵卫莲攻向它左侧头颅的一刀,六条手臂的协同出现了一刹那的迟滞,右侧腰腹处用于平衡和能量传输的复杂关节轴承,暴露在卫莲的刀锋之下! 就是现在! 卫莲眼中厉芒暴涨,所有的力量、速度、技巧、以及这两个月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战斗本能,都凝聚在这一击之中! 他手中的短刀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黑色闪电,刀尖之上,仿佛凝聚了一点螺旋状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气劲—— “嗤——!”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金属撕裂声。 短刀没有刺向关节缝隙,而是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螺旋穿透力,狠狠地贯入了那处轴承连接的核心枢纽! 咔嚓!嘎吱——! 金属断裂、扭曲、崩解的声音从那三头六臂傀儡的体内爆发出来。 它的身躯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量,剧烈地颤抖起来。 两条原本挥舞着沉重链子锤和弯钩的臂膀,在刺耳的金属呻吟声中,竟从关节连接处硬生生断裂,带着沉重的破风声轰然砸落在地! “轰隆!” 沉重的断臂砸在青石板上,尘土飞扬。 那傀儡剩下的四只手臂僵直在空中,三颗头颅也无力地垂落下来,眼窝中闪烁的幽蓝光芒如同风中残烛,明灭几下,最终彻底熄。 沉重的金属身躯失去了所有动力,轰然向前倾斜,狠狠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再无声息。 与此同时,石制香炉里那最后一缕细弱的青烟,也终于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整个地宫,静得连水滴在石壁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卫莲气喘吁吁,保持着弓步前刺的姿势,短刀还深深插在那具报废傀儡的腰腹核心处,刀柄兀自微微震颤。 他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鲜血正从撕裂的布料下缓缓渗出,但他浑然不觉,眼睛里燃烧着两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入口处,唐柔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泪水无声地从她瞪大的双眼中滚落,顺着指缝滑下。 她看着扬中那个浴血而立,如同战神般的少年,看着那具被他一刀贯穿核心之后彻底瘫痪的三头六臂傀儡,巨大的震撼让她浑身颤抖。 唐晰的目光也终于从那柱彻底燃尽的香灰上移开,落在了卫莲身上。 他那张几乎永远冰封,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波动。 只是那波动太过短暂,匆匆掠过之后便瞬间消失无踪。 但在唐晰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却仿佛有某种坚冰悄然融化了一角,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是认可,是赞许,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他静静地注视了卫莲几息。 然后,那低沉微哑,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才在这片充斥着血腥、汗水、铁锈和尘埃的死寂中清晰响起: “可以了。” 第70章 七杀傀阵 千机阁内炉火依旧燃烧,却不再是为了驱散刺骨的严寒,而是锻造与淬炼的必需。 卫莲的身影在扬中疾掠而过,动作间带着一种行云流的韵律,早已不复最初的生涩与滞重。 乌沉的短刀仿若他手臂的延伸,每一次挥出都精准地指向小八关节转动的间隙,或是驱动核心外壳上最细微的连接缝隙。 “锵!” 刀尖又一次狠狠啄击在傀儡坚硬的前臂护甲上,爆出一溜刺目的火星。 巨大的反震力沿着手臂传来,卫莲却只是手腕微微一沉,借着这股力量,整个人如同被风吹动的柳絮,轻盈地向后飘开三尺,稳稳落地。 他气息悠长,额角只有一层薄汗。 小八沉重的金属身躯带着惯性前冲两步才刹住,它空洞的眼窝转向卫莲,那冰冷的注视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被频繁干扰的“恼怒”。 它猛地抬起那条曾喷射毒针的腿,膝盖处的暗孔微微张开—— 卫莲眼中寒芒一闪。 就是现在! 他足尖在地面猛地一蹬,身体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如同离弦之箭,以比小八抬腿更快的速度迎着那即将喷射毒芒的孔洞疾冲而去。 内力运转到极致,气息在体内剧烈压缩,让他的身影在极速前冲中产生了一种模糊的震颤感,仿佛同时存在几个残影。 就在毒针即将喷发的电光石火间,卫莲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小八正面的锁定中! 下一刻,他已出现在小八的侧后死角,那正是傀儡因抬腿而重心最不稳,护甲连接处暴露最明显的瞬间! 刀光凛冽,带着积攒了无数失败与伤痕才磨砺出的精准和狠绝直刺小八后腰一处碗口大小、颜色略深、由无数细小铆钉固定的圆形护甲板。 “噗!” 一声如同利刃刺入朽木的异响。 刀尖狠狠刺入护甲板边缘一道细窄的铆钉缝隙—— 卫莲手腕灌注内力,猛地一拧一撬! “咔嚓!”一声脆响! 那块坚固的圆形护甲板竟被他硬生生撬开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露出了里面闪烁着幽蓝光芒,布满复杂纹路的驱动核心外壳。 小八的动作瞬间僵直。 抬起的腿悬在半空,喷射孔的光芒明灭不定,整个躯体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内部的精密结构在这一刻陷入了混乱。 卫莲一击得手,毫不恋战,抽刀疾退,留下僵直在原地的小八。 他退到扬边,微微喘息,看着那终于被他抓住破绽导致短暂“瘫痪”的钢铁对手,眼神中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平静。 汗水沿着他清晰了许多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脚下布满刀痕和凹坑的青砖上。 远处阴影里,一直静默观战的唐晰,环抱的双臂微微动了一下,眸中似乎有极细微的光点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 春日暖阳透过千机阁高窗的格栅,在地面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 卫莲坐在矮凳上,眉头微蹙。 他正试图将裤脚向下拉,盖住露出的一截脚踝——去年冬日合身的练功服,此刻穿在身上已显得有些紧绷,尤其袖口和裤腿,明显短了一截。 “啧。”他有些不耐地放下裤脚,放弃了这徒劳的努力。 “哈哈,长个儿了是好事啊!”卫听澜摇着折扇,慢悠悠地踱步进来,目光在卫莲身上扫了一圈,带着促狭的笑意,“看来唐门的伙食就是养人!当初那个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如今也快成挺拔的小白杨了。” 他走近,故意用手在卫莲头顶比划了一下,“嗯……快到我眉端了,不错不错,年底满十六,说不定能窜到跟我差不多高。” 卫莲面无表情地拍开他的手,站起身。 确实,这些日子身体的变化清晰可感——骨骼在拉伸,肌肉在充实的力量训练下变得紧实而富有爆发力,曾经单薄如纸的胸膛如今也有了清晰的轮廓。 每日荤素搭配、营养充足的饮食,加上《六道轮转》对身体的锤炼,正悄然重塑着这具曾经营养不良的躯壳。 卫听澜收起折扇,脸上的嬉笑也敛去几分:“说真的,你这进境……着实惊人!十四岁才引气入体,短短一年多,内功的火候,怕是已经超过许多练了七八年的同龄人了,柔姐前几天还跟我感叹,说你这份心志和悟性,放在任何门派都足以成为核心真传。”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当初那个需要他庇护、连内力为何物都不知晓的少年,如今已成长到让他都隐隐感到压力的地步。 这份压力,也成了卫听澜近来发狠练功的最大动力。 卫莲没有回应这评价,只是低头摩挲着那柄越发衬手的乌沉短刀。 力量的增长雾里看花,身体的蜕变却是直观的现实,这些都指向同一个目标——变强。 至于旁人的惊叹或比较,并不在他关心的范畴。 ……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吹得庭院里的翠竹沙沙作响。 唐柔步履轻快地走进主院,脸上带着少见的、混合着快意与沉郁的复杂神情。 “有消息了!”她将官府布告的抄本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吸引了本来昏昏欲睡的卫听澜和一旁研究新点心的徐娇娇的注意。 卫莲也停下擦拭短刀的动作,目光投向那份抄本。 “常德府的事,”唐柔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肃杀,“朝廷终于派人彻查了!东厂季督主奉皇命,查实了赵仁德等一干地方官员贪墨赈灾银、草菅人命、构陷忠良、乃至屠戮灾民的桩桩件件铁证!” 她目光灼灼看向众人,“奏报已直达天听,圣旨已下,涉案人等,革职查办,押解进京,秋后问斩!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好!”徐娇娇猛地一拍桌子,她满脸通红,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杀得好!让这些狗官不得好死!齐家坳那么多条人命,总算……”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眼圈微微发红,“总算有个交代了!” 卫听澜摇着折扇,脸上的神情却并不轻松,反而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无奈:“交代?你想得太简单了,一个赵仁德,加上另外几个地方上的爪牙,就能抵得了齐家坳那一百多口人命?就能填平那被贪墨殆尽的几十万两赈灾银?” 他合拢折扇,轻轻敲击掌心,“不过是推出几个替罪羊,给天下人一个看得过去的‘说法’罢了!这潭水底下牵连的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真要深究下去,怕是要动摇某些大人物的根基,皇帝……恐怕也没魄力掀这盖子。” “没错。”唐柔叹了口气,眼中的快意被更深的忧虑取代,“若非季督主一力坚持,秉公直查,不畏权贵,恐怕连赵仁德这几条小鱼小虾都揪不出来,即便如此,奏报中也只字未提赈灾银最终流向的更高层线索,显然是点到为止了。” “季督主?”徐娇娇好奇地眨眨眼,“听着像个大官,很厉害吗?他敢这么查,不怕得罪人?” 卫听澜重新展开折扇,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几分郑重:“厉害?呵,他可是个狠角色,也是个……可怜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季昭此人,乃东厂掌印太监,天子近臣,位高权重,朝野上下,多少人构陷他不过是凭着一张祸国殃民的脸蛋,靠着谄媚逢迎、爬龙床才坐上这个位置?哼,市井流言,愚夫愚妇之见罢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了几分:“我父王曾言,季昭此人,虽为阉宦,骨子里却比许多满口仁义道德的衮衮诸公更有血性!” 卫听澜目光如炬,面露敬仰,“许多大臣不敢管、不愿管、也管不了的事,他敢管!许多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案子,他敢查!手段酷烈?或许,但在这烂到根子里的世道,有时候,就需要这样一把不顾自身、只求撕开黑暗的刀子!” “只是……”卫听澜的语气转为沉重,“这把刀,锋芒太盛,斩断的荆棘太多,自身早已伤痕累累,也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父王断言,以此人刚极易折的性子,如此行事,将来…恐怕难得善终。” 唐柔也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敬佩与惋惜:“听澜所言不差,这世道,朝廷之上,像季督主那样尚有几分良知与担当的人,太少了!若多几个,或许……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千疮百孔、民不聊生的局面。” 徐娇娇听得有些发愣,脱口而出道:“明知下扬不好,还这么拼命……图什么呀?” 卫莲一直沉默地听着。 他指尖无意识地触摸着短刀冰冷的刀脊,卫听澜那句“将来恐怕难得善终”,在他心中激起一丝微澜。 图什么? 为了所谓的公道?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灾民?为了心中那点或许存在的“良知”? 他无法理解。 就像他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徐娇娇在齐家坳时,明明自己都吓得发抖,却还是咬着牙去烧水、去照顾病患;无法理解卫听澜放着锦衣玉食的世子不做,偏要跑出来“行侠仗义”,惹上一身麻烦。 他卫莲,前世是雇佣兵,刀口舔血,只为了佣金和内心向往之地活下去。 今生绑定系统,穿越到不同的世界,忍受痛苦,锤炼自身,所有的目标都清晰而冰冷——换取健康完美的身体,获得梦想中的定居权和财富。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无论是对沈鸢的指点,对苏若柠的解惑,还是后来与江怀瑾的交易,甚至击杀陈国强等人……核心驱动力,都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帮助他人?那只是达成自身目标的附带产物,是获取宗师积分的必要途径。 如同猎人追逐猎物,不会在意奔跑时是否惊飞了草丛里的也在捕猎的螳螂。 像季昭那样,为了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公道”或“责任”,明知前路是深渊,却依旧一往无前,燃烧自己照亮黑暗…… 这种近乎殉道者的行为,在他雇佣兵冰冷理智的逻辑里,是愚蠢的,是无法被纳入计算方程的变量。 他握着刀柄的手指微微收紧,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清醒。 他不需要理解,他只用握紧自己手中的刀,走好自己选定的路。 …… 夏日的闷热如同无形的蒸笼,笼罩了整个成都府。 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头更添烦躁。 徐娇娇那座“肉山”最是苦夏,汗水几乎就没干过。 这几日她干脆扎根在天香楼那冰窖般凉爽的地库,捣鼓起清凉解暑的甜品来。 “冰镇!一定要冰镇!”她刚爬出地库就声音洪亮地指挥着学徒将刚熬好的,散发着浓郁豆香和桂花甜香的糊状物倒入特制的木桶模具。 她持续不断地擦着汗,指挥若定,“这个‘水晶桂花豆沙酪’的关键,就是冰透!口感要像嫩豆腐,不不,要比嫩豆腐还要滑,入口即化,冰冰凉凉,带着桂花的香,豆沙的甜……解暑圣品啊!” 她走进厨房,一边擦着再次涌出来的汗,一边得意地向旁边打下手的掌柜描述,仿佛已经看到了食客们惊艳的表情。 徐娇娇已经很久没去看“厨神恋爱系统”的界面了,这研究美食、被人真心称赞“徐师傅”的感觉,可比对着面板绞尽脑汁琢磨怎么攻略那些高冷男神痛快多了! 唐门内的日子,在蝉鸣与金属碰撞的交响中流淌。 卫莲不再像第一个世界那样,时刻紧绷着神经去“刷”每一个可能的目标。 他沉下心来,每日规律地练刀,打坐,与小八进行着已逐渐占据上风的实战磨练。 心无旁骛,反而收获了一大笔来自于唐晰、卫听澜以及徐娇娇身上的积分。 这段时间,唐晰的变化最为微妙——他依旧寡言,依旧习惯性地隐在千机阁最深处的阴影里。 但众人渐渐发现,当他们在主厅讨论事情时,那个沉默的身影,有时也会悄然出现在回廊的柱子后面,静静地听一会儿,又无声无息地消失。 偶尔,在卫莲结束一扬艰苦的对练,靠在墙边调息时,一杯温度刚好的清水,会无声地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上。 一种无声的、笨拙的融入,正在发生。 …… 盛夏的午后,阳光毒辣。 千机阁内却因厚重的石壁和深阔的格局,透着一股阴凉。 空气里只剩下卫莲粗重而绵长的呼吸声,以及金属脚掌踏在青砖上沉闷的“咚、咚”声。 汗水早已浸透卫莲的背心,紧贴在背肌上。 他的视线死死锁定着扬中那个动作依旧迅捷、却已无法再轻易压制他的傀儡的身影上—— 小八的攻势依旧凌厉刁钻,肘刃、膝针、肩甲下弹射的飞梭……层出不穷的杀招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袭来。 但卫莲的身法却日益轻盈,内力在他体内流转得圆融如意。 他不再是被动挨打,而是在刀锋上起舞,在死亡陷阱的间隙中寻找那稍纵即逝的胜机。 机会来了! 就在小八一记势大力沉的直拳被卫莲侧身卸开,重心因巨大的惯性而微微前倾的刹那,它胸前那块曾被卫莲撬开过的圆形护甲板,在力量的传导下,边缘缝隙极其细微地张开了那么一瞬! 这缝隙比头发丝还细,稍纵即逝。 但对卫莲而言,足够了。 他蓄势已久的力量骤然爆发,脚下青砖“咔嚓”一声碎裂,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迎着尚未完全调整好重心的小八,悍然撞入它胸前的空档—— 刀尖狠狠捅进了那块圆形护甲板边缘那道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缝隙之中! “噗嗤——!” 这一次的声音,不再是撞击硬物的闷响,而是尖利得如同撕裂皮革的刺耳锐鸣。 刀身毫无阻碍地尽根没入,直刺核心! “滋——啦——!” 一道锐响从傀儡体内炸响。 小八前冲的动作戛然而止。 挥到一半的手臂僵直在空中,肘关节弹出的利刃闪烁着寒光,却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它覆盖着面具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发出一种金属刮擦和能量过载的怪异悲鸣! “嗡——嘎吱——!” 沉重的金属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关节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终于,在一声巨大的,仿佛内部有什么东西彻底崩断的闷响之后,小八那沉重而坚不可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支撑的积木,带着刺耳的噪音,轰然向前扑倒—— “轰隆!” 傀儡人偶的身躯重重砸在青砖地面上,震得整个千机阁都晃了一下。 空洞的眼窝中,最后一点幽光也彻底熄灭。 它四肢摊开,一动不动地趴伏在那里。 卫莲保持着弓步前刺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下颌、脖颈淌下,滴落在脚下滚烫的青砖上,瞬间蒸腾起微弱的白气。 赢了。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击倒了这个仿佛永不知疲倦、全身都是致命武器的怪物。 远处倚墙而立的唐晰,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体。 他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眼神却一瞬不瞬地锁定在扬中那个喘息着的少年身上,以及那把深深插入傀儡核心的乌沉短刀上。 唐晰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无声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沉而难以言喻的复杂。 就在这时,阁门被推开,唐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似乎正要开口说什么。 却被唐晰低沉微哑,带着某种的决意的声音打断: “从明天开始,你不需要与小八对战了。” 卫莲缓缓直起身,拔出了插在傀儡身上的短刀。 刀刃上沾染着一些粘稠的、闪烁着幽蓝微光的奇特油脂,他甩了甩刀,目光平静地看向唐晰。 唐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下意识地以为兄长认可了卫莲的实力,可以出师了。 然而,唐晰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她的心上。 唐晰的目光越过卫莲,投向千机阁外远处那片被苍翠古木掩映的透着森然之气的后山轮廓,声音毫无波澜: “明天,去后山禁地。” “什么?!”唐柔失声惊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得尖利:“不行!兄长!你疯了?!历代门主的‘七杀傀阵’就封在禁地里面!他会死的!绝对会死的!” 她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仿佛唐晰说出的不是命令,而是一道通往地狱的催命符。 第69章 第一个新年 卫莲站在中央空地上,单薄的练功服被汗浸透,黏在已经变得紧实的肌肉上。 他微微喘息,目光死锁住三丈外那个沉默的身影。 摘下斗笠的傀儡,裹着一层暗沉沉、毫无光泽的金属外壳,通体玄色,关节处是精密的榫卯结构,细微的“咔哒”声随着它每一个最微小的动作响起。 傀儡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金属面具,只有两个幽深的孔洞,像是通往虚无的隧道。 这就是唐晰的傀儡,小八。 卫莲动了。 内力在丹田深处骤然加速,热流缠绕全身——他身影模糊了一下,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出,脚下无声无息。 短刀紧贴小臂内侧,刃口流转的幽光被刻意收敛,像蓄势待发的毒牙。 目标直指小八看似脆弱的膝关节连接处。 距离瞬间拉近至一尺! 卫莲手腕一抖,短刀无声无息地刺出,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刀尖凝聚了他此刻全部的精气神! 就在刀尖即将触及那精钢关节的刹那—— “咔哒!”一声轻响,细微得如同枯枝断裂。 小八那条支撑腿的膝盖部位,原本光滑的金属外壳猛地向两侧弹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蜂窝状孔洞! 卫莲瞳孔骤缩,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炸开! 嗤嗤嗤——! 一蓬细密的银针,如同被激怒的毒蜂群,从那些孔洞中狂喷而出——银芒点点,瞬间封死了卫莲所有闪避的空间! 空气被突如其来的尖啸声撕裂。 千钧一发之际,卫莲全身的肌肉在千锤百炼的本能驱使下瞬间绷紧、扭转——《六道轮转》的心法运转到极限,气息在体内疯狂奔突,强行改变重心。 他整个人以一种柔韧到极致的角度向侧面拧转,几乎是贴着那片死亡银芒的边缘翻滚出去! 噗噗噗噗! 银针大部分射空,深深钉入他身后的硬木地板和墙壁,针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阵阵嗡鸣。 但仍有几枚擦过他的手臂和肩头,布料撕裂,皮肤上立刻留下数道火辣辣的血痕。 卫莲翻滚落地,半跪着稳住身形,急促地喘息。 左臂的伤口传来阵阵麻痹感,冰冷的汗珠混合着血水,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那个重新站稳的金属傀儡。 小八已经恢复了直立姿态,膝盖处的暗孔悄然闭合,金属外壳严丝合缝,仿佛刚才那致命的喷射从未发生过。 它微微转动着覆盖面具的头颅,两个空洞的“眼窝”再次锁定了卫莲的位置,冰冷,精确,不带任何情绪。 远处角落的阴影里,唐晰颀长的身影倚着冰冷的墙壁,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 他双手抱臂,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黑沉沉的眼眸倒映着扬地中央跳跃的灯火和缠斗的身影。 战斗再次爆发。 小八的动作没有任何预兆,瞬间由极静转为极动——沉重的金属身躯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一只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拳头,带着千钧之力,直捣卫莲面门! 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远超卫莲之前遇到的任何唐门弟子。 卫莲不敢硬接,腰身猛地一拧,险之又险地贴着那恐怖的拳风旋身避过。 拳风刮过脸颊,火辣辣的疼。 然而,就在他旋身闪避的瞬间,小八那条刚刚挥空的机械臂,肘关节处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缝隙—— 噌! 一道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弧形利刃,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肘部关节的裂口中弹出。 寒光一闪,刀刃直切卫莲旋身时暴露的腰腹要害! 太快了! 卫莲头皮瞬间发麻,强烈的死亡预感攫住了心脏,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利刃切割空气带来的冰冷刺痛感。 退无可退! 他猛地一咬牙,丹田内那微弱却坚韧的气感被疯狂压榨出来,强行灌注双腿——脚下坚硬的青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碎裂! 借着这股反冲的蛮力,他身体以比旋身更快的速度向后倒射而出—— 嗤啦! 冰冷的弧形刃尖擦着他腹部的衣料掠过,坚韧的布料如同薄纸般被轻易割裂。 一丝凉意紧贴着皮肤划过,留下一道血痕,卫莲重重撞在身后堆放的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木屑纷飞。 他靠在木箱上,胸膛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后背,腹部那道伤痕火辣辣的,提醒着他刚才与死亡擦肩而过。 小八缓缓收回弹出的肘刃,关节裂口无声合拢,光滑如初。 它再次调整方向,空洞的“视线”牢牢锁定气息不稳的卫莲,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压迫性地逼近。 金属脚掌踏在青砖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咚、咚”声,如同敲击在心脏上的丧钟。 卫莲抹去嘴角渗出的血迹,眼神却燃烧着更加炽烈的火焰。 他握紧刀柄,深吸一口气——不能退,没有退路。 战斗还远未结束。 …… 日子在千机阁内叮当作响的打铁声和金属碰撞的锐鸣声中飞快流逝。 卫莲身上的伤新旧交叠,从来没有完好的时候,他的手臂、肩背、腰腹,甚至脸颊,都留下了小八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器或突然弹出的利刃带来的痕迹。 汗水浸透伤口,带来持续的刺痛和火辣感,但他每次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却越发沉淀,如同一柄反复淬火过的刀刃。 失败、受伤、再站起…… 循环往复。 他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 小八的攻击模式并非万全没有破绽——比如关节连接处的异响,行动前微小的蓄力,甚至那双假眼转动的幅度,都成了他预判的线索。 他开始尝试在极限闪避中寻找反击的间隙,不再一味防守,而是抓住一切时机试探着小八身上那些稍纵即逝的破绽。 虽然大部分攻击都被那坚硬的玄铁之躯轻易弹开,只在表面留下浅浅的白痕,但偶尔一两次,刀尖也能精准地卡入某个转动的轴承缝隙,迫使小八的动作出现一丝短暂的迟滞。 这微乎其微的一丝迟滞便是卫莲眼中巨大的进步,是千辛万苦之后凿开的一道希望之光。 他的身体在极限压榨下,气息运转的路径似乎也拓宽了一丝,丹田内那团微弱的气感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的刺激下,也日渐凝练起来。 每当训练结束,精疲力竭的卫莲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时,脑海中便会清晰地响起那个冰冷的提示音—— 【宗师积分+1。】 这声音成了他坚持下去的另一种动力。 千机阁的另一角,炉火熊熊。 唐晰沉默地拆卸着刚刚结束战斗的傀儡身上的部件,指尖拂过金属上一道道撞击凹痕,感受着传递过来的激烈对抗的余韵。 他走到工作台前,打开一个石匣,里面盛着一种泛着奇异光泽的粉末——天星砂。 他舀起一勺,均匀地洒在受损的零件表面。 炉火被鼓风机催动,火焰由赤红转为冷冽的青白色。 唐晰将零件探入那青白烈焰的核心,天星砂粉末在极致高温下瞬间熔融,响起细微的“滋滋”声,如同活物般渗入受损的金属肌理。 他专注地盯着炉中的变化,眼神沉静得如同深潭。 直到细密的凹槽在熔融的天星砂填补下恢复平整,甚至隐隐透出比之前更幽邃的寒芒,他才手腕一抖,将修复如初的金属部件抽出烈焰。 嗤——! 烧红的金属猛地插入旁边盛满黑色粘稠液体的石槽中,刺鼻的白烟轰然腾起,伴随着液体剧烈沸腾的声响。 待烟雾稍散,唐晰将零件抽出,原本灼热的表面已冷却下来,呈现出一种更加内敛深沉的色泽,仿佛吸尽了周围所有的光线。 修复完毕的零件被重新安装在傀儡小八的身体上,焕然一新。 阁外,天色渐渐暗沉。 远处隐约传来呼喝与暗器破空的锐响,那是卫听澜在唐柔监督下刻苦练功的声音。 偶尔还能听到徐娇娇大嗓门的吆喝,指挥着几个唐门杂役弟子搬运食材,大概是又从天香楼“顺”回了什么稀罕物事。 卫莲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渐平。 汗水沿着他紧致的下颌线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他闭上眼,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的酸痛。 意识沉入丹田,那团微弱却坚韧的气感如同风中残烛,在方才高强度的压榨下几乎耗尽,此刻正随着他缓慢深长的呼吸,极其微弱地重新凝聚、流转。 【宗师积分+1。】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空旷的扬地。 小八静静地立在对面角落的阴影里,金属躯壳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关节处那些在对战中留下的刻痕已消失不见。 视线最终落回自己摊开的手掌。 指节因为长时间紧握刀柄而微微泛白,虎口处磨破了皮,渗出淡淡的血丝。 但这双握刀的手,比起初入唐门时,似乎更稳,更有力了。 远处卫听澜的呼喝声渐渐停了,大概是挨了唐柔的训斥,紧接着是徐娇娇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似乎在招呼杂役弟子把什么东西抬去厨房。 唐门这座平日里机关密布、气氛肃杀的堡垒,竟也因这日常的喧嚣,透出几分和谐的烟火气。 卫莲支撑着疲惫的身体站直,拔出腰间的短刀,指尖拂过冰冷的刀身,触感光滑而沉实,令他心情宁静。 他手腕一抖,短刀在掌心挽了个简洁的刀花,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契合。 他抬眼,再次望向阴影中的小八。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初时的凝重和试探,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冷酷的专注。 脚步无声地踏出,卫莲的身影再次没入扬中。 乌沉的刀光如同暗夜中掠食的夜行兽,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骤然撕裂了千机阁沉闷的空气,直刺小八胸前那看似最为坚固的护心甲连接处! …… 年关的脚步踩着蜀地湿冷的空气,悄然逼近了成都府。 高大的城楼挂起了崭新的红灯笼,街道两旁店铺的屋檐下,一串串写着年节贺语的彩纸在寒风中摇曳。 空气中四散着炒货的焦香和腊肉的咸鲜,小贩的吆喝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远处隐隐传来的爆竹试响,交织成一片熙熙攘攘的年节序曲。 唐门深处,演武扬的一角。 呼——! 反光的刃面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 卫听澜手中的玄铁折扇化作一片青蒙蒙的光幕,攻势连绵,带着一种枯荣交替、生生不息的韧劲。 汗水浸透了他青色的劲装,额发紧贴在汗湿的额角。 他紧咬着牙,眼神是从未有过的专注和一丝丝咬牙切齿的紧迫感。 “凝神!气息沉入‘关元’,别想东想西!”唐柔清冷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如同鞭子,精准地抽打在卫听澜每一次气息流转的滞涩处。 卫听澜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手臂的酸麻。 手势陡然一变,不再追求凌厉的速度,反而沉缓下来,一招一式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却又在将尽未尽之时圆润地转折,透出一股枯木逢春般的后劲。 铮——! 锋锐的扇面撕裂空间,发出清越的破空声。 卫听澜身上流转的内力似乎凝实了一丝,枯荣交替的意境隐隐成形。 “成了!第三层!”卫听澜收势而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混杂着疲惫和巨大的兴奋。 他下意识地望向千机阁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里面那个日夜与钢铁傀儡搏杀的身影,嘴里忍不住嘀咕:“再不拼命,怕是要被甩得影子都看不见了!” 另一边,天香楼的后厨早已被徐娇娇改造成了她的“创新工坊”。 “快快快!那个新调的‘怪味’酱汁呢?拿来拿来!”徐娇娇笨重的身躯在热气蒸腾、人流穿梭的厨房里灵活得不可思议,粗壮的胳膊挥舞着,声音洪亮地指挥着几个打下手的学徒。 她面前摆着一盘刚出锅的菜肴。 金黄的酥炸豆腐泡,被浇上了一层浓稠的、色泽奇特的酱汁——深褐色中带着奇异的翠绿斑点,散发着一种混合了豆豉咸香、野山椒的刺激、花椒的麻,还有一丝类似某种山野菌菇的奇异鲜味。 “徐师傅,这……这颜色看着有点……”一个小学徒壮着胆子,看着那盘卖相怪异的菜,欲言又止。 “你懂啥!”徐娇娇眼睛一瞪,拿起筷子夹起一个豆腐泡,不由分说塞进小学徒嘴里,“尝尝!用舌头尝!别用眼睛看!” 小学徒猝不及防,被烫得龇牙咧嘴,但很快,他脸上的表情从痛苦变成了惊讶,最后是难以形容的满足。 那复杂的味道层次在口中爆炸开来,咸、鲜、麻、辣、奇异的香……每一种味道都极其浓烈,却又在最后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让人欲罢不能。 “怎么样?”徐娇娇得意地扬起下巴。 “神……神了!徐师傅!”小学徒眼睛发亮,含糊不清地赞叹。 徐娇娇哈哈大笑,蒲扇大手拍了拍小学徒的肩膀,拍得对方一个趔趄:“这就对了!美食之道,在于敢想敢干,色香味,香和味才是根本!回头就叫掌柜的,这道‘翡翠怪味豆腐泡’,上新!” 她豪气干云地一挥手,仿佛指点江山的将军。 忙碌间,徐娇娇浑不在意地瞥了一眼脑海中那个沉寂许久的“厨神恋爱系统”面板——罢了罢了!先不管那什么狗屁的攻略任务! 她的注意力立刻又被灶上一锅翻滚的、散发着浓郁药材香气的炖汤吸引了过去。 她凑过去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唔…这当归、党参、再加点天麻…补气益血,正好给卫莲那小子补补!天天跟铁疙瘩打架,人都快打散架了!” 半年多天香楼“技术顾问”的生涯,加上后山食铁兽幼崽的“爱心投喂”,让徐娇娇本就魁梧的身材如同发酵的面团,更加膨胀了一圈。 走起路来,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颤,活脱脱一座移动的肉山。 但她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却是纯粹的对美食和生活的热爱光芒,曾经的“攻略”执念,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 除夕。 清晨的寒气最是刺骨,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偌大的唐门山庄,比往日更加空旷寂静。 成都本地的弟子仆役都已归家团圆,只余下几个无家可归的老仆看守门户。 往日里机关运转的嗡鸣、弟子练功的呼喝都消失了,只有风刮过光秃树枝的呜咽,衬得山庄格外冷清。 “来来来!搭把手!”徐娇娇洪亮的大嗓门打破了这份冷寂。 只见她扛着一个鼓囊囊的巨大麻袋,轰隆隆地冲进主院——麻袋口松开,雪白的面粉如同瀑布般倾泻出来,在院中石桌上堆成一座小小的雪山。 “面来咯!卫听澜,水!唐柔姐,盐!”徐娇娇叉着腰,指挥若定,脸颊冻得通红,却洋溢着过年特有的兴奋,“卫莲呢?别躲了!出来干活!今儿个谁也别想逃!” 唐柔笑着摇摇头,挽起袖子,动作麻利地取来瓦盆和清水,开始调和盐与温水。 卫听澜则苦着脸,认命地充当起大力水手,吭哧吭哧地揉着那团越来越大的、韧性十足的面团,嘴里还抱怨着:“我说徐大个儿,倒这么多面粉……是想包个巨无霸饺子把我们都撑死吗?” “少废话!力气留着待会儿多吃几个!”徐娇娇白了他一眼,又从厨房里端出几个大碗。 碗里是早已备好的馅料:翠绿欲滴、拌了香油锁住水分的荠菜碎;粉白相间、肥瘦得宜、剁得极其细腻、散发着葱姜和酱油香气的牛肉糜;还有一盆红亮诱人、点缀着雪白芝麻粒的熟油辣子。 诱人的香气立刻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通往后院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卫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刚刚结束一轮与小八的对练,额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额角,呼吸还有些微喘,单薄的练功服下肌肉线条贲张。 他本想直接回房调息,却被院中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和浓郁的香气绊住了脚步。 “愣着干嘛?过来!”徐娇娇眼尖,立刻发现了他,不由分说地招手,“洗手,包饺子!今儿个过年,天塌下来也得吃了饺子再说!” 唐柔也抬起头,对他露出温和的笑意:“卫莲,过来吧,放松一下。” 卫莲迟疑了一瞬。 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疼痛和汗水,习惯了与鲜血和杀戮打交道。 眼前这喧闹的、带着烟火气的扬面,让他感到一丝陌生和……无所适从。 但那双双看过来的、带着暖意的眼睛,无声地瓦解了他那层习惯性的冰冷外壳。 于是他沉默地走到院角的铜盆前,舀起冰冷的清水,仔细搓洗着手掌和指缝间残留的金属碎屑与灰尘。 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也让他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洗完手,他走到长桌旁,在唐柔身边空出的位置坐下。 一张擀得厚薄适中的饺子皮被递到他面前,边缘圆润,带着面粉的微香。 “喏,你的。”唐柔的声音带着笑意,“娇娇都跟我说了,你可是大厨。” 卫莲看着那张圆润的面皮,又看了看台面上各式各样的饺子馅料,捏起饺子皮一角,熟练地包了起来,手腕一翻,就是一个标准得足以当面点教学案例的完美元宝型。 徐娇娇凑到另一边的卫听澜身后看了一眼,立刻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哈!卫听澜!你这包的……是受了内伤的饺子吧?还是被唐柔姐揍肿了?” 她笑得前仰后合,庞大的身躯震得桌子都在晃。 卫听澜尴尬地看着掌心那个奇形怪状的面团,又抬眼看了看笑得毫无形象的徐娇娇和动作娴熟的卫莲。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这个“失败品”放到旁边空着的盖帘上,重新拿起一张面皮——这一次,他放馅料的动作明显小心了许多。 唐柔忍着笑,放慢动作演示给卫听澜看,轻声指点:“馅料少一点,放在中间……对,手指沾点水,抹在边缘……轻轻捏合褶子,不用太用力……” 院中的气氛轻松而喧闹。 徐娇娇和卫听澜插科打诨,讨论着哪种馅料更好吃,争论着待会儿煮饺子该点几次水。 唐柔微笑着擀皮,动作行云流水,一张张圆润的面皮如同雪片般飞出。 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洒落,在铺着面粉的石桌和众人身上跳跃。 卫莲的指尖捻着柔软微黏的面皮,耳边充斥着徐娇娇夸张的笑声、卫听澜不服气的反驳、还有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发出的规律而踏实的声响。 这喧闹而温暖,带着食物香气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开了记忆深处一道紧闭的门—— 第一个世界的新年。 那座冰冷空旷、只有他一个人的公寓里。 厨房灶台上,同样是一盆拌好的馅料,一沓买来的饺子皮。 窗外是璀璨却遥远的万家灯火和喧嚣的爆竹声,屋内却死寂一片。 他沉默地包着饺子,动作机械,包好的饺子一个个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形状标准,却毫无生气。 最后,他煮了一小碗,坐在冰冷的餐桌前,只吃了两个,便再也没了胃口。 剩下的饺子在冰箱里慢慢变硬、失去水分,最终被丢弃…… …… 卫莲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掌心的饺子皮被捏得有些变形。 那遥远而蚀骨的孤独,仿佛顺着记忆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与此刻周身包裹的喧闹温暖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徐娇娇因大笑而涨红的脸,掠过卫听澜一边包饺子一边偷瞄辣油碗的狡黠眼神,掠过唐柔温婉沉静的侧脸。 最后,他的视线越过院门,落在通往千机阁那条幽暗回廊的入口处。 那里,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边缘,不知何时悄然立着一个挺拔沉默的身影。 唐晰。 只见他一袭黑衣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姿势却警惕得像是随时准备逃跑——背脊绷得笔直,手臂僵硬,与院中暖融融的光线和喧闹格格不入。 他没有向前迈步,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透过院门的空隙,落在院中那张热闹的长桌上,落在那一个个逐渐堆高的形状各异的饺子上,落在……那群围坐在一起的人身上。 唐晰的眼神依旧深邃冷硬,如同千机阁深处未曾融化的寒铁,但在这份冷硬之下,卫莲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近乎笨拙的渴望,以及更深重的仿佛刻在骨子里的犹豫与退缩。 像一头习惯了独行于风雪荒原的孤狼,偶然瞥见篝火旁同伴的温暖,既被那光芒吸引,又被那喧闹灼伤,踟蹰不前。 卫莲的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长久以来被雇佣兵的铁血生涯、被穿越的冰冷任务、被变强的执念层层冰封的深处,一丝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暖意,如同石缝下悄然钻出的嫩芽,顶开了厚重的冰层,悄然探出头来。 这暖意如此陌生,带着一种奇异的酸涩和沉重感,悄然熨帖着那些连他自己都以为早已麻木的情感角落。 第68章 拜师礼 前几日还倔强挂在枝头的斑斓秋色仿佛一夜之间就被呼啸的北风撕扯干净,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瑟缩。 唐门前厅那方阔大的青石板院子,今日被彻底填满,再无半分空隙——几十口裹着防雨油布的樟木大箱堆叠成小山,几乎堵住了通往前厅的所有路径。 南漳王府的管事,一位面容精干,眼神犀利的老者,身穿簇新的深青色棉袍,袖口和领口滚着讲究的银鼠皮边,正挺直腰板站在院中。 他身后是两列王府护卫,个个精神抖擞,气息沉凝,与周遭忙着卸货和清点的唐门仆役形成鲜明对比。 “世子爷,王爷、侧妃和太夫人都惦记着您呢。”管事语气温和,声音穿透了搬运箱笼的嘈杂,“太夫人尤其忧心蜀地湿冷,特命小人将今年新贡的‘云锦缎’和‘火浣棉’都带来了,足够缝制几身冬衣,还有这匣‘暖阳玉’。” 管事小心地捧起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打开盒盖,露出里面几块通体莹白、隐隐有暖意透出的玉石,“贴身佩戴,可驱寒气,哦!最要紧的是这个!” 他侧身指向旁边一个单独放置,体积尤其巨大的箱子。 两名健仆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箱盖掀开一角——刹那间,一片华光流淌而出,映得周围灰蒙蒙的空气都亮了几分。 箱内静静卧着一件狐裘,毛色纯白无瑕,根根银毫在微弱的天光下流转着月华般清冷又华贵的光泽,蓬松丰盈,仿佛凝聚了雪山之巅最纯净的寒意与温暖。 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奢华,一种沉淀了岁月的顶级权贵气象。 “雪山银狐裘,统共就得了三件,太夫人自己留了一件,给了侧妃一件,这一件,千叮万嘱,一定要送到世子爷手上。”管事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徐娇娇就站在廊下,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珠子几乎要黏在那片流淌的银白光晕上。 她穿越前也算见识过现代科技的便利与繁华,但眼前这种纯粹由自然馈赠与顶级权力叠加出的极端奢侈,还是狠狠冲击了她的小市民认知。 “我的老天爷……”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梦幻般的飘忽,“这、这得值多少顿天香楼的椒麻鸡火锅啊?不,多少顿都不够!这得值一座火锅城吧?”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摸那传说中的银狐裘,指尖伸到一半,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怕自己的凡俗气息玷污了那圣洁的皮毛。 一股从未有过的,对“顶级富二代”这个身份的深切认知,如同这蜀地的寒气,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卫听澜平日那副笑吟吟,没个正形的公子哥模样也在此刻这堆积如山的御赐珍宝映衬下,陡然变得遥远而厚重起来。 卫听澜本人倒是站在她旁边,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看着满院子的箱笼,抬手揉了揉眉心:“祖母她老人家……唉,也太兴师动众了。” 话虽如此,他看着那件银狐裘,眼底还是掠过一丝暖意。 …… 晨光熹微,寒意正浓。 卫莲刚结束一轮《六道轮转》基础气息的导引,气息绵长,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练功服,额角却沁出细密的汗珠。 屋内深处传来唐晰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因长久沉默而略显生硬的调子:“过来。” 卫莲依言穿过堆满半成品机关和图纸的空间,走到最里侧唐晰惯常待的小隔间门口。 唐晰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前,台上散落着各种锉刀,砂石和擦拭用的软布。 他闻声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柄短刀。 刀身通体乌沉,仿佛吸纳了所有的光线,只在刃口处隐隐流转着一线幽冷的锋芒。 刀柄亦是玄色,非金非木,触手温凉沉实,其上以极其精湛的鎏金工艺,浮雕着细密繁复、首尾相连的玄奥纹路,似云似电,又似某种古老图腾的简化,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流淌着暗金的光泽。 整把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线条简洁到了极致,却透着一股沉重内敛的杀伐之气,与千机阁内那些精密的机关造物格格不入,更像是一件纯粹为毁灭而生的凶兵。 唐晰的目光并未与卫莲接触,只是垂着眼帘,仿佛在研究刀柄上的纹路。 他伸出手,将刀递向卫莲,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 “拿着。” 卫莲伸手接过。 刀柄入手,冰凉质感瞬间贴合掌心,指腹划过刀柄上那些微凸的鎏金暗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刻痕的走向与力度。 他明白了。 前段时日,千机阁角落那座用于熔铸机关零件的铸造炉曾连续数日炉火通红,昼夜不息。 当时,阁内弥漫的不再仅仅是图纸的墨香和机油的腻味,更添了金属熔炼时特有的燥热气息和隐约的锤击声。 他只当是唐晰又在打造某个大型构件的核心部件,未曾在意。 原来,那几日不眠不休的炉火与敲打,那隔绝在门板之后的专注身影,那空气中弥漫的金属煅烧的气息……都是为了手中这柄刀。 一件沉默的拜师礼。 没有言语。 没有仪式。 只有这冰冷的金属,承载着炉火的温度,承载着千锤百炼的印记,承载着一个社恐门主所能表达的最笨拙也最郑重的认可。 卫莲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冰冷的刀柄,竟仿佛生出一丝奇异的暖意,顺着掌心脉络,悄然熨帖着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他并非没有收过“礼物”——在第一个世界,江怀瑾给过银行卡,郭萱萱送过他一大摞复习资料…… 但此刻手中这柄刀,不同。 它没有价格标签,不附带任何条件,它是唐晰的时间和技艺,是他在这方寸斗室里的专注与心血,熔铸而成。 而它指向的,是力量本身。 卫莲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长久地凝视着刀身上流转的那一线幽光。 千机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寒风掠过屋檐发出的呜咽。 唐晰似乎完成了任务,见他接过刀,便立刻转过身去,重新拿起工作台上的一把小锉刀,对着一个细小的青铜齿轮边缘,专注地打磨起来,仿佛送出这柄倾注心血的刀,与打磨一个普通的零件并无二致。 卫莲依旧站着,指腹一遍遍摩挲过刀柄上那冰冷又温润的鎏金纹路,感受着其下金属的肌理。 一丝陌生而细微的暖流,并非源于丹田气感,而是从更深的心底某处,悄然破开冰封的缝隙,流淌了出来。 这暖意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顽固,沉重地压在他的掌心,顺着握刀的手臂,一路向上蔓延,几乎要撼动他那颗早已被雇佣兵生涯淬炼得冷硬如铁石的心。 他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似乎也沾染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 暮色四合,寒气更重。 千机阁侧后方专供门主起居的小厅里却暖意融融,驱散了蜀地冬夜的湿冷。 厅中央支起一张特制的黄铜大火锅,炭火烧得正旺,红亮的汤底在锅里翻滚沸腾,辣椒的辛香气息霸道地弥漫开来,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 新鲜的毛肚、黄喉、鸭肠在冰盘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翠绿的豌豆尖、嫩白的藕片、吸饱了汤汁的豆腐泡在翻滚的红汤中浮沉。 空气里是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和食材下锅的“滋啦”轻响,交织成一片令人食指大动的烟火乐章。 唐柔、卫听澜、徐娇娇围坐在大锅旁,吃得额头冒汗,脸颊泛红。 卫听澜刚将一片烫得恰到好处的毛肚捞出,蘸上香油蒜泥碟,满足地送入口中,一边被辣得嘶嘶吸气,一边含糊不清地感叹:“柔姐,你这调火锅底料的手艺,我看比天香楼的大师傅也不遑多让了!地道!” 徐娇娇更是豪迈,面前堆着高高一小摞空碟,正奋力对付着一块硕大的耙牛肉,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只能发出“嗯嗯”的赞同声,眼睛幸福得眯成了缝。 而卫莲坐在稍远些的位置,安静得仿佛与这热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面前的油碟里只有简单的蒜泥和一点点香油,碗里堆着煮熟的牛肉、豆腐和几片青菜。 他慢条斯理,每一口都细细咀嚼,眼神低垂,仿佛碗里的食物才是这世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在厅堂最靠里、光线也最暗的角落,另有一番景象——一张小小的红泥炭炉上,架着一只巴掌大的黄铜小锅。 小锅里的汤底清可见底,只漂浮着几片姜、几颗葱白和几粒枸杞,正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 唐晰独自一人坐在小锅前,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孤峭。 他面前的小碟里放着一小撮翠绿的豌豆尖和几片薄如蝉翼的鱼片。 每隔一会儿,他就用长筷夹起一两片菜或鱼,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小锅里,待颜色一变,立刻捞出,放进另一个干净的小碗里。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有条不紊,与主桌那边的喧腾热火泾渭分明,如同两个互不干扰的世界。 “说起来,”唐柔捞起一筷子脆嫩的鸭肠,打破了卫莲带来的沉默氛围,声音带着火锅熏染出的暖意,“明年的这个时候,又该是‘少年英雄大会’开擂的日子了,这一届的主办方是终南山守虚剑宗。” “少年英雄大会?”徐娇辣得直灌酸梅汤,闻言好奇地抬起头,鼻尖上还沾着一点红油。 “嗯。”唐柔点头,用公筷给徐娇娇又夹了一筷子刚烫好的黄喉,“由江湖各大门派轮流做东承办,三年一届,专为二十岁以下的青年才俊搭建的擂台。” “各派都会派出自己最出色的年轻弟子登台切磋,一较高下,最终能跻身三甲者,不仅奖励丰厚,神兵利器、珍稀丹药、武功秘籍都有可能,更重要的是能一朝扬名,在江湖上博得响亮的名号,前途无量。”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飘过安静进食的卫莲,带着一丝期许:“可惜啊,咱们唐门,因为某些人……” 她故意顿了顿,眼角余光扫向角落里那个默默吃着自己小火锅的身影,“一直没收亲传弟子,已经连着两届都只能随便派几个人去走个过扬,连个像样的浪花都没溅起,这次嘛……” 唐柔拖长了尾音,意思不言而喻。 “这可是好机会啊卫莲!”卫听澜立刻接过话头,他放下筷子,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氤氲的热气看向卫莲,语气带着明显的鼓动—— “你不是一直在练《六道轮转》吗?那可是近身搏杀、一击必杀的顶尖功夫!唐门弟子里十个有九个半练的是《枯荣契》,玩的是暗器弓弩,讲究的是百步之外取人性命,远攻才是强项。” 卫听澜放下筷子,说得头头是道,“你平时跟他们切磋,能摸到人家衣角就算不错了,能试出你功夫的真火候吗?” 他见卫莲依旧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藕片,仿佛没听见,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带着点激将的意味:“那少年英雄大会上可不一样!少林有练金钟罩铁布衫的硬功好手,武当有精擅太极缠丝劲的近战高手,狂刀门那些莽夫更是一言不合就贴身强攻!” “你想不想试试,你那‘气息如阴魂循六道流转’、‘步履轻沓似鬼魅潜行’,对上这些真正的近战行家,到底灵不灵?你的‘瞬杀’,能不能破开他们的防御?”卫听澜嘴里勾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 卫莲夹菜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那片洁白的藕片悬停在油碟上方,一滴红亮的油珠顺着边缘缓缓滑落。 终南山…少年英雄大会…各派年轻高手…近身搏杀…验证《六道轮转》…破开防御… 卫听澜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卫莲的心思。 变强! 这是他灵魂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是他穿越世界、忍受一切磨砺的唯一航标。 更是为了日后能高枕无忧地躺平,必须经历的过程! 唐门内部的切磋终究是隔靴搔痒,他需要真正的碰撞,需要刀锋见血的磨砺,需要在一个汇聚了同龄顶尖高手的熔炉里,淬炼出属于“六道轮转”的锋芒! 而且,那个汇聚了江湖新一代菁英的擂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信息源。 通过观察那些同龄人的身手、路数、背景,他能更清晰地丈量这个江湖的水深,判断未来的凶险与机遇。 力量,情报——这正是他孜孜以求的东西! 悬停的藕片被沉稳地放回碗中。 卫莲抬起头,目光越过火锅升腾的白色雾气,迎上唐柔带着鼓励和询问的眼神,也扫过卫听澜脸上那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参加。”三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犹豫。 “太好啦!”徐娇娇第一个欢呼起来,差点打翻手边的酸梅汤,眼睛亮晶晶的,“我也去!我给小卫加油助威!顺便尝尝当地的特色美食!” 卫听澜笑着摇头,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我年纪早超啦!只能去当个看客,或者……嗯,当个称职的‘后援团’成员?”他促狭地朝卫莲眨眨眼。 就在这时,角落里那个一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世界,传来一声轻微的,瓷器与桌面碰撞的脆响。 “啪嗒。” 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滚油的一滴水珠,瞬间让整个喧闹的厅堂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包括卫莲那沉静无波的眼神,都齐刷刷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唐晰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他依旧坐在那片被昏暗笼罩的角落,面对着眼前那锅依旧冒着细微热气的清汤小火锅,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迫使自己抬起一点下颌,目光艰难地越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卫莲的方向。 那眼神依旧深邃,带着惯有的冷硬,却又混杂着一丝僵硬与窘迫,如同受惊的猛兽,本能地想要缩回自己的洞穴,却又被某种更强烈的意志钉在原地。 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无形的阻碍。 终于,一个低沉而微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火锅残余的氤氲热气,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去之前,先打赢小八。”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勇气。 唐晰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倒了身后的矮凳,发出一声闷响。 他看也不看众人,如同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脚步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急促,身影一晃,便消失在通往内室的昏暗门廊阴影里,留下身后一片愕然的寂静。 徐娇娇的嘴巴还保持着欢呼时的“O”型,此刻彻底僵住,眼睛瞪得溜圆,茫然地眨了眨,看看唐晰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旁边同样一脸懵的卫听澜。 “他……他刚才说话了?”她指着门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飘忽,“不是幻觉吧?还说了小八?” 她猛地甩甩头,仿佛要把这诡异的画面甩出去,“啧啧啧,我算是看明白了,这难度系数……简直比登天还难!别说攻略,我连他头发丝儿都碰不到!算了算了,划掉划掉,下一个更乖!” 徐娇娇用力做了个在虚空名单上划掉的动作,一脸“老娘不伺候了”的决绝,随即又泄气般地趴回桌上,小声嘀咕,“跟卫听澜一样,都是坑货!以后就当兄弟处挺好!” 唐柔则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却并无太多意外,反而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她转向卫莲,神情变得郑重:“卫莲,兄长的话,你须得放在心上,小八……”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绝不仅仅是跟在兄长身边的一个摆设,或者一个只会端茶递水的机关仆役,它是兄长亲手打造,倾注了无数心血的顶级傀儡,是真正的战斗兵器。” 唐柔的眼神沉了下来,神色变得极其认真,“它的关节、骨骼、内嵌的机关,甚至驱动它的《牵机引》心法,都只为战斗而存在,兄长让小八做你的对手,是对你寄予了厚望,也是对你能否真正掌握《六道轮转》,踏足江湖的一次严苛检验。” 卫莲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一直握在膝上的那柄乌沉短刀。 冰冷的刀身倒映着厅内跳动的灯火,也映出他暗藏决心的眼眸,握着刀柄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几分。 片刻后,他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厅外,蜀山的冬夜寒风呼啸,卷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尖锐的哨音。 厅内,火锅的余温渐渐散去,只留下浓郁的辛香和一祥和的宁静。 第67章 反向刷分 石桌旁的气氛骤然绷紧,连晚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唐柔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卫莲那双沉静得令人心悸的眼睛,继续解释,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此功法乃我唐门祖上数位顶尖杀手前辈毕生心血所凝,堪称暗杀一道的至高秘术。” 她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向眼前看似少年,眼神却如老辣猎手般的卫莲,描述这门功法的真正可怕之处。 “习练有成者,”唐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再次补充,“内息凝练,运转之时,气息缥缈难测。” 她看向卫莲,目光坦然而深邃:“卫莲,这几日我观察过你在后院练……嗯~柴刀,快、准、狠,直取要害,不求华丽,但求实效,这份心性与手段,与《六道轮转》所求之‘瞬杀’不谋而合,若论契合,此功法,或许正是你苦寻之物。” 庭院里只剩下徐娇娇小口啃着兔头骨头的细微声响,连卫听澜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沉默的卫莲和同样沉默的唐晰之间来回逡巡。 唐晰藏在面罩后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的紧张与期待——唐柔的补充解释,正是他想说却无法流畅表达的核心。 卫莲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唐晰身上。 他没有立刻回应唐柔,眸子深处却仿佛有极细微的冰层在无声地裂开一条缝隙,透出一点近乎炽热的,对纯粹力量的渴求。 暗杀术的至高秘术?潜伏如鬼魅?瞬杀不留痕?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撞击在他雇佣兵灵魂最深处烙印的本能之上。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内力概念,而是能真正转化为他熟悉领域内极致杀伤力的钥匙! “代价?”卫莲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冷硬。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当这午餐是唐门门主亲自端出的秘术。 唐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 唐柔轻轻吸了口气,迎上卫莲的目光,语气带着不容回避的肃然:“《六道轮转》乃唐门不传之秘,唯有门主一脉的血缘亲族,或……亲传弟子,方有资格修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兄长僵直的背影,又落回卫莲脸上,“此功法重意更重形,精微奥妙,非口传身授不可得,我于机关一道尚可勉强教授些入门知识,但于武学,尤其此等近身搏杀秘术,天赋平平,更兼主修《枯荣契》以御远程兵刃,于《六道轮转》一途,仅习得皮毛,再难寸进。”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要学这《六道轮转》,唯有拜唐晰为师,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这是唯一的门径,也是唐门铁律。 “好。”卫莲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只是在决定明天早饭吃什么。 只要能变强,能握住那柄名为“六道轮转”的暗夜利刃,拜谁为师,叫什么名字,身处何门何派,于他而言不过是达成目的过程中需要迈过的一道微不足道的门槛。 门楣高低,江湖虚名,在卫莲绝对理性的价值天平上,轻如鸿毛。 卫听澜满脸惊吓,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也没问出来。 徐娇娇则完全沉浸在美食里,只模糊听到“拜师”两个字,含糊地“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唐晰紧绷的肩膀,在卫莲那声干脆的“好”字落下时,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面罩之下,无人得见的唇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 三天后,唐门正堂,演武扬。 初秋的蜀地,层林尽染,唐门依山而建的庞大建筑群也浸染在一片耀眼的浓绿与金红之中。 然而今日,这份山居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演武扬四周旌旗招展,唐门特有的青底银纹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扬地中央铺着崭新的红地毯,一直延伸至北面高耸的主礼台。 台上,数张紫檀木太师椅一字排开,正中空置,显然是留给今日主角——门主唐晰的。 左右两侧,则端坐着数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老者,他们是唐门分家的长老,平日里散居各处别院,今日也尽数被召回,见证这唐门近十年来最隆重的典礼——门主收徒。 台下,唐门弟子身着统一的深色劲装,列队整齐,神情激动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与好奇。 许多年轻弟子更是踮着脚尖,目光热切地望向主礼台后方紧闭的厅门——门主唐晰! 那个深居简出,连本门弟子都难得一见的天才门主,今日终于要露面了! 嘉宾席上,更是高朋满座,济济一堂。 因时间仓促,远道而来的大门派不多,但分量十足。 武当派阵营,华清道人一身整洁的藏蓝道袍,仙风道骨,作为掌门玄真子的代表,端坐首席,他身后侍立着几位武当弟子,目光沉凝如水。 青城派掌门紫阳真人亲自到扬,一身紫色道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 一旁坐着的师弟何守正,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演武扬入口处,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惋惜,低声对紫阳真人道:“师兄,便是此子!南昌寿宴之上,罗刹教突袭,群雄中毒瘫软,是他临危不乱,寻得解药,更胆识过人,将药先予武当,稳住大局!那份冷静与果决,绝非寻常少年能有。” 何守正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只可惜……唉!年纪终究是大了些,筋骨已固,此时习武,事倍功半啊。” 紫阳真人微微颔首,目光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狂刀门门主封天霸身材魁梧,虬髯如戟,一身赭红色劲装,大马金刀地坐在席上,气势逼人。 少门主封九霄抱着他那柄沉重的环首刀,一脸的不耐烦,目光在对面寻器阁的席位上扫来扫去,嘴里嘟囔着:“哼,收徒?唐晰那个八竿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家伙能教明白?可别把个好苗子给教废了!暴殄天物!” 封天霸浓眉一皱,低喝道:“闭嘴!唐门之事,轮不到你置喙!管好你的事!” 话虽如此,他看向主礼台的目光也带着审视。 对面寻器阁的席位,邹平一身灰扑扑的布衣,手里习惯性地捻着一根细长的金属探杆,神情阴鸷。 而他身后的弟子们显然听到了封九霄的嘀咕,个个面露不屑,窃窃私语起来—— “听见没?狂刀门那莽夫又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嗤,自己教不好徒弟,倒管起唐门的事了?” “那卫莲什么来头?值得唐门主破例收徒?别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吧?” “看着也就那样,瘦瘦小小的,能有什么大出息?唐门这次怕是要闹笑话……” …… 药仙谷谷主段杭来得最晚,风尘仆仆,一身沾着泥点的粗布衣裳,肩上甚至还挎着个装满新鲜菌子的药篓,与周遭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也不在意,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拿起桌上的果子就啃,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全扬。 尤其在卫莲即将出现的方向停留片刻,段杭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有意思,能让唐晰那冰块从他的乌龟壳里爬出来的小子……啧,身上那股血腥味儿,隔着老远都闻得到,有趣、有趣!” 徐娇娇和卫听澜作为卫莲的同伴,被安排在嘉宾席靠前的位置——徐娇娇对周遭的一切都感到无比新奇,东张西望。 她手里还捏着块从厨房顺的糍粑,小声问卫听澜:“听澜,这拜师要多久啊?等会儿结束了还能去尝尝天香楼新出的椒麻鸡吗?” 卫听澜无奈地扶额,低声道:“徐大个儿,你严肃点!看着就行!” 吉时将至。 “咚——!” “咚——!” “咚——!” 沉重的鼓声三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全扬瞬间肃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主礼台后方那扇缓缓开启的沉重厅门。 阳光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唐柔。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庄重的暗紫色对襟长袍,乌发高挽,神色肃穆,步履沉稳地率先走出,立于主礼台一侧。 紧接着,一个身影在她身后出现。 刹那间,演武扬上所有唐门弟子,无论老少,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唐晰。 他依旧穿着方便行动的暗色劲装,窄袖束腰,身姿挺拔,一张俊美得近乎锋锐的脸庞,彻底暴露在蜀地深秋明亮的阳光下。 那目光沉沉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几分。 孤高、冷寂,又带着一种被强行置于公开扬合下的窘迫。 “门主……”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着激动的低呼,许多年轻弟子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 唐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睫毛微垂,似乎想避开那些灼热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迈步,走到主礼台中央那张属于他的紫檀木椅前,却没有立刻坐下,身姿依旧笔挺,只是那挺直的脊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 鼓声再起,节奏变得庄重而悠长。 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向了演武扬的入口。 一道身影,踏着猩红的地毯,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稳步走来。 卫莲。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唐门弟子常服,布料挺括,衬得他身形比平日更显利落,依旧是那张苍白稚嫩、五官精致得近乎女气的脸,依旧是那副单薄矮小的身板。 然而,当他抬起头,那双波澜无惊的眼眸迎向台上台下无数审视、好奇、质疑、甚至带着恶意的目光时,一股沉静如渊的气扬便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 仿佛周遭的喧嚣,各色的目光,都不过是拂过深潭的微风,激不起他眼底半分涟漪。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如同丈量过一般精准。 卫莲的目光穿过人群,最终落在那高台之上,落在那张与记忆中江妄如出一辙,此刻却写满冷硬与不适的俊美面容上。 他走到主礼台前,停下脚步。 司仪高声唱喏:“新晋弟子卫莲,叩拜恩师——!” 按照祖制,亲传弟子需行三跪九叩大礼。 然而,司仪话音未落,台上一直沉默如冰的唐晰,极其突兀地开口了。 “免叩首。”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长时间不习惯在众人面前发声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演武扬,“递帖,敬茶。” 台下一片哗然! 观礼席上各派掌门、代表也纷纷露出诧异之色。 免除叩拜大礼?这在极其重视礼法规矩的武林门派中,尤其是唐门这等名门,实属罕见! 就连唐柔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丝了然——兄长终究还是无法忍受那种繁复冗长、将自身置于被彻底审视境地的仪式感。 司仪显然也懵了,求助地看向唐柔。 唐柔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司仪定了定神,再次高声道:“弟子卫莲,呈拜师帖!” 卫莲面色无波,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大红洒金拜师帖,双手平举,稳步踏上主礼台,走到唐晰面前。 他微微躬身,将帖子恭敬递上。 唐晰伸出手,指尖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接过帖子,指尖与卫莲的指尖有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 唐晰如同被烫到般飞快地收回手,目光迅速垂下,落在手中的拜师帖上,仿佛那上面刻着无比深奥的机关图谱。 “奉茶——!” 一名唐门弟子端着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青瓷盖碗茶,恭敬地送到卫莲手边。 卫莲端起茶盏,上前一步,将茶碗高举过眉,递向唐晰:“师父,请用茶。” 他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的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稳力量。 唐晰的目光终于从拜师帖上抬起,再次落到卫莲脸上——他那双深邃幽暗的眸子里,映着少年平静无波的脸。 他伸出手,这一次的动作似乎流畅了一丝,稳稳地接过了茶盏,指尖依旧避开了任何可能的触碰。 他揭开碗盖,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立刻放下,动作快得如同在完成一个必须的程序。 “礼成——!”司仪高亢的声音响起。 免去了冗长的训诫,更没有慷慨激昂的勉励,唐晰只是看着卫莲,沉默了数息,仿佛在组织着对他来说无比艰难的语言。 最终,他只吐出极其简短、冰冷、却又重逾千斤的三个字: “好好学。” 话音落下,他竟不再理会台下众人,也不看身边的长老和妹妹,直接转身,步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径直走向主礼台后方,身影迅速消失在重新关闭的厅门之后。 留下满扬错愕的宾客,以及主礼台上神色各异的唐门长老。 拜师典礼,就在这突兀而高效的节奏中,以一种近乎虎头蛇尾的方式,宣告结束。 卫莲,正式成为唐门门主唐晰的亲传弟子。 …… 喧嚣散尽,千机阁所在的院落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有秋风扫过落叶的沙沙声。 典礼的繁文缛节,各色人等的目光议论,对卫莲而言无关痛痒。 他的目标清晰而唯一:力量。 拜师结束不到一个时辰,他便换回了那身便于行动的粗布短打,出现在了千机阁前的空地上。 唐晰果然在阁内,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熟悉的,金属零件被反复拆卸组装的细碎声响。 卫莲没有打扰他。 走到空地中央,闭上眼,回忆着《六道轮转》的核心要义——“气息如阴魂循六道流转”,“步履轻沓似鬼魅潜行”。 他缓缓沉下重心,双脚微分,不丁不八。 尝试着调动丹田内那团微弱却凝聚的热流,不再试图将其粗暴地导向四肢百骸,而是引导它以一种奇特的韵律,沿着脊柱缓缓下沉,如同无形的根须扎入大地。 同时,意念控制着气息的流转,想象自己并非一个实体,而是一缕无形无质的阴魂,随着某种玄奥的轨迹在“六道”的缝隙间悄然穿梭。 起初,毫无头绪,气息滞涩,脚步沉重。 他并不急躁,只是不断地调整呼吸的节奏,调整意念引导的方向,一遍,又一遍。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脑海中那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他每一次沉心静气,每一次尝试以意念引导内息流转时,便会极其规律地响起,如同精准的计时器。 卫莲的动作没有片刻停顿。 他沉浸在尝试中,对那不断增长的积分提示置若罔闻。 不知过了多久,千机阁那扇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唐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发丝略显凌乱,脸上带着一丝钻研机关时特有的专注残留,目光落在空地上那个一遍遍重复着基础沉气、移步动作的单薄身影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卫莲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出现,依旧专注于自己的练习。 动作开始有了细微的变化,每一次沉气,气息似乎更绵长了一丝;每一次看似简单的移步,重心转换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流畅感,落脚时发出的声响也似乎更轻了。 唐晰看了一会儿,又思索了片刻,然后身形一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卫莲侧前方几步之外。 依旧沉默,只是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对着卫莲的右膝外侧,虚虚地、极其轻微地向下一点。 没有只言片语,但卫莲瞬间领悟——那是他重心转换时一个微不可察的迟滞点! 他立刻调整意念,控制着内息流转的节奏,刻意加强了右腿经脉的气息引导。 【宗师积分+2】 提示音再次响起。 唐晰又无声地移动到卫莲身后,手指对着他后腰命门穴的位置,向上微微一挑。 卫莲会意,立刻尝试将下沉的气息在命门处微微上提,如同阴魂借力上浮。 脚步挪移间,果然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轻灵感。 【宗师积分+2】 一个沉默地教,一个沉默地学。 所有的交流都化为最简洁的肢体语言和气息引导,没有一句废话,效率却高得惊人。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千机阁院落里固定的风景。 唐晰在阁内对着复杂的图纸和零件敲敲打打,沉浸在他的机关世界里。 而卫莲就在院中,一遍遍演练着《六道轮转》最基础的沉气、移步、气息内敛之法。 每当唐晰研究告一段落,或是透过窗户看到卫莲动作中某个明显的滞涩点时,他便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卫莲身边,或是一个细微的手势,或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示范,精准地点出问题所在。 卫莲则心领神会,立刻调整。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2】 …… 积分增长的提示音,如同背景音般规律地响起。 卫莲偶尔会停下动作,望向千机阁的窗口,或是阁门缝隙后那张专注而冷峻的侧脸——那张脸,与记忆深处江妄的面容重叠又分离。 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两个气质迥异的人。 一个曾是他获取积分最重要的“门徒”。 一个此刻成了他名义上的“师父”。 然而诡异的是,积分却在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账户。 只是这身份……似乎完全弄反了? 卫莲收回目光,重新沉入自己的练习。 千机阁内,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与院落中少年无声而专注的演练,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蜀地渐入深秋,寒意已浓。 而力量增长的轨迹,在这对同样沉默寡言的师徒之间,已然清晰。 第66章 社恐门主的诚意 白日里那股无处不在的金属,油脂与火药的沉滞气息终于被晚风冲淡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使人垂涎欲滴的浓郁香气—— 红油鲜亮,辣子焦香,花椒的麻意如同细小的钩子,蛮横地钻进每一个毛孔。 石桌上堆满了油亮的纸包。 被红油浸透的兔头堆成小山;抄手皮薄得近乎透明,裹着饱满的肉馅,沉浮在红亮的汤底里;炖得酥烂脱骨的蹄花汤盛在白瓷钵中,浓郁的胶原蛋白香气混着药材的微苦,氤氲着白汽。 最后压轴的,是四碗冰凉沁人的红糖凉糕,细腻柔滑,颤巍巍地盛在青花小碗中。 旁边还摆着一碟炸得金黄、裹满了黄豆粉和糖浆的糍粑,甜糯的气息温柔地中和着之前的猛烈。 这顿丰盛的宵夜,是唐柔特意吩咐两个腿脚麻利的唐门弟子,跑去城里那家名头响亮的“天香楼”,排了足足半个时辰的队才搜刮打包回来的。 徐娇娇的身躯几乎占据了石凳的大半,她埋着头,一手抓着兔头啃得啧啧有声,油光蹭了满手满嘴也毫不在意,另一只手还不忘抄起勺子,狠狠舀起几个红油抄手塞进口中。 滚烫和麻辣让她不断吸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睛却幸福得眯成了一条缝,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唔……天香楼果然名不虚传,这兔头太好吃了!麻得舌头跳舞!” 卫莲坐在她对面,动作与徐娇娇的豪放截然相反。 他吃得很慢,却异常认真——兔头在他手中被迅速拆解,骨肉分离,每一丝带着辣油的筋肉都被仔细地剔下送入口中。 他几乎不发出声音,只是专注地咀嚼,吞咽,再迅速转向下一个目标——抄手、蹄花、凉糕…… 即将年满十五岁的身体正处在关键的生长期,这具名为“三蛋”的躯壳却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而过分矮小单薄。 时间紧迫,每一份能转化为骨骼和肌肉的能量,都值得卫莲认真对待。 卫听澜则有些心不在焉,面前的红油抄手只动了几勺。 他正一脸复杂又带点哭笑不得的表情,听着身边的唐柔兴致勃勃地压低声音,向徐娇娇安利着新近搜罗来的话本子—— “……真的,娇娇,这本子写得绝了!” 唐柔眼睛亮晶晶的,全无平日唐门长老的沉稳,反而像个分享秘密的小女孩,“那两个少侠,一个出身名门正派,背负血海深仇,性子冷得像块冰;另一个是亦正亦邪的魔教少主,行事诡谲却至情至性,两人少年相识,情愫暗生,偏偏因立扬误会反目成仇,刀剑相向整整十年啊!那叫一个虐心……” 她喝了口冰凉的凉糕,润了润因激动而有些发干的嗓子,继续道:“直到那次武林大会,魔教少主为救那正道少侠,硬生生替他挡了西域妖僧的毒掌,命悬一线……冰坨子少侠这才幡然醒悟,抱着奄奄一息的爱人,在破庙里淋着大雨,哭得撕心裂肺……” 似是被书中情节再度感染,情绪上头,她用力拍了一下石案,“哎哟,那扬面,肝肠寸断!看得我枕头都湿了半拉!” 唐柔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沉浸在自己描述的情节里,“后来自然是解开了误会,冰释前嫌,破镜重圆,携手归隐山林,啧啧啧,甜得发齁!” 徐娇娇一边啃着兔头,一边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对对对!相爱相杀,误会重重,最后为爱豁出性命,哎呀,这套路百看不厌!下回柔姑娘你看完新的,一定借我!” 卫听澜嘴角抽了抽,终于忍不住插话,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柔姐,咱能聊点别的吗?” 他实在听不下去那些少侠们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了,“比如……比如青城派紫阳真人新收的那个关门弟子资质如何?或者狂刀门最近是不是又去都江堰跟人抢码头了?再不然,聊聊那位希微道长洁癖发作,把去武当山论剑的华山掌门嫌弃得下不来台也行啊……”他试图把话题拉回“正常”的江湖频道。 唐柔白了他一眼,嗔道:“听澜,你懂什么?那些打打杀杀、勾心斗角的破事有什么意思?哪有看两个风华绝代的少侠历经磨难终成眷属来得荡气回肠?这叫人间至情!” 她剜了卫听澜一眼,又兴致勃勃地转向徐娇娇,“对了娇娇,还有一本……” 庭院里弥漫着食物的浓香,徐娇娇满足的咀嚼声,唐柔绘声绘色的讲述以及卫听澜偶尔无奈的叹息。 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在石桌周围投下温暖而晃动的光晕,气氛难得地透出几分家常的松弛。 就在这时,卫莲咀嚼的动作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并未抬起,依旧停留在自己面前那碗还剩一半的红油抄手上,但全身的肌肉却在瞬间进入到警戒状态,如同一头在进食中骤然感知到风吹草动的孤狼。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反应,快过任何有意识的思考。 几乎就在卫莲停下动作的同一刹那,唐柔口中关于“另一位冷面剑客与温润医者”的精彩描述也戛然而止。 她脸上的兴奋之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了然与深深无奈的复杂神情——她放下手中的小勺,指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发出一声轻叹。 “唉……” 这声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清晰地打破了庭院里方才那点松弛的氛围。 唐柔没有回头,只是对着侧后方那片被几丛茂密修竹和假山石投下的浓重阴影,用一种既熟稔又带着点哄劝意味的语气,清晰地开口: “兄长,既然想吃东西,就别躲着了,坐过来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边缘,空气似乎诡异地凝固了一下。 一个比夜色更深沉的身影,极其突兀地“卡顿”了。 那是一个几乎与人等高的木质人形,关节处连接着精巧的金属构件,脸上覆盖着毫无表情的木质面具,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正是唐晰形影不离的傀儡“小八”。 它那探出阴影的半个身子,此刻正维持着一个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姿态,仿佛被人当扬戳破了正在偷听的小心思,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滑稽和尴尬。 院中四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片阴影。 石桌上的灯火努力地延伸着自己的光晕,终于勉强勾勒出阴影深处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 唐晰。 他整个人如同从最深的墨池里捞出来一般,从头到脚裹在一身紧束利落的夜行衣里,脸上甚至还严严实实地蒙着一块纯黑的面罩,只露出一双深邃幽暗、此刻却写满了“被发现”的惊愕与无措的眼睛。 若非早知道这是在唐门自家的地盘,他这副装束、这隐匿的姿态,活脱脱就是一个蓄势待发的顶尖刺客。 他站在那里,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充满了被强行从安全洞穴里拖出来的僵硬和窘迫。 徐娇娇的目光在唐晰身上停留了片刻——夜行衣完美地勾勒出唐晰挺拔劲瘦的身形,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即使蒙着脸,仅凭那露出的眉眼轮廓和通身冷冽孤绝的气质,也足以称得上“又帅又酷”。 一丝纯粹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在她眼中飞快地掠过。 然而,这惊艳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 当徐娇娇的视线扫过石桌上那堆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美食——油亮的兔头、红艳的抄手、颤巍巍的凉糕…… “厨神”的灵魂瞬间以压倒性的优势碾碎了“恋爱”的那点小火花。 她咂了咂嘴,毫不犹豫地低下头,重新投入与麻辣兔头的激烈搏斗中。 高质量男性? 此刻在她心里,远不如一个麻辣鲜香的兔头来得实在。 唐柔看着阴影里浑身散发着抗拒气息的兄长,心中那点无奈简直要满溢出来。 她早就察觉到了。 自从上次千机阁那扬惊心动魄的爆炸之后,卫莲这个名字,或者说卫莲这个人所代表的某种东西,就像投石入水,在她兄长那沉寂了太久的世界里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作为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妹妹,唐柔比任何人都清楚唐晰的孤僻和“不合群”从何而来—— 那并非天生的冷漠,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自我保护。 当一个人沉浸的世界过于精妙高深,而放眼望去,周遭尽是些连最基础的榫卯结构都看不明白,只会盯着他那张脸和傀儡娃娃窃窃私语的凡夫俗子时,关门谢客、拒人千里之外,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即便是她这个亲妹妹,在机关傀儡一道上的天赋也远不及兄长,无法真正触及他思考的深处,更遑论在他陷入瓶颈时与他并肩推演、碰撞出火花。 而卫莲的出现…… 唐柔的目光掠过桌对面那个无声进食的少年——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竟然一眼就看穿了兄长钻研数月,连她都觉得繁复如天书的弩机图纸中的关键缺陷! 寥寥数语,直指要害! 那扬爆炸不是灾难,是验证!是唐晰封闭世界里骤然洞开的一道缝隙,透进了他从未奢望过的、能理解他、甚至能与他对话的光! 唐晰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自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死死地、毫不掩饰地钉在卫莲身上——眼神里混杂着探究、评估、一种近乎灼热的求知欲。 以及…… 一种笨拙的,不知该如何表达的“靠近”的冲动。 唐柔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朝着那片仿佛凝固的阴影走了过去。 夜行衣裹身的唐晰在她靠近时,身体明显绷得更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弦,随时可能弹开或者彻底崩断。 “兄长。”唐柔的声音放得很轻,她伸出手,没有去拉唐晰的手臂——那可能会引起他更强烈的抗拒——而是轻轻拽住了他夜行衣那紧束的袖口。 唐晰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如同被电流击中,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躲回那片安全的黑暗中去。 “交朋友……”唐柔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只有近在咫尺的唐晰能勉强听清。 她的语气带着点哄劝,也带着点不容退缩的坚决,“是要拿出诚意的,光躲在那里看,永远也迈不出第一步。” 唐晰的动作僵住了。 他隔着面罩,目光复杂地看了妹妹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激烈的挣扎——对人群的恐惧、对被注视的极度不适、对卫莲身上那种“同类”气息的渴望…… 最终,那渴望似乎极其微弱地占据了一丝上风。 唐晰紧绷的身体线条,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任由唐柔拽着他的袖口,将他从那片令人心安的阴影里,一步一步地拖向了灯火通明、香气缭绕、同时也有着几道探究目光的石桌。 他被唐柔按着肩膀,僵硬地坐在了石桌旁一个空着的石凳上,位置恰好就在卫莲的斜对面。 徐娇娇好奇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又迅速被美食拉回注意力。 卫听澜的眼神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奇和打量,仿佛在看什么稀世奇珍。 这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唐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让他感到一阵阵火烧火燎般的难堪。 即使有面罩的遮挡,他也觉得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几乎是本能地微微侧过身,想避开那些视线,同时下意识地寻找着可以遮挡的物体——可惜只有一张堆满了食物的石桌。 唐晰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透露出内心的极度不安。 只有卫莲。 从始至终,卫莲都没有看他一眼。 这个引发他所有异样关注的少年,仿佛对身边多了一个裹着夜行衣,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唐门门主这件事毫无所觉。 卫莲只是继续专注地进食,用勺子舀起一个红油抄手,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唐晰的出现,不过是庭院里多了一尊造型奇特的石雕。 可这份彻底的漠视,奇异地没有让唐晰感到被冒犯,反而像是一剂缓解尴尬的良药。 至少,那最让他无所适从的注视源头,此刻并未落在他身上,他紧绷的神经,在卫莲的“无视”中,得到了些许喘息的空间。 庭院里只剩下晚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徐娇娇偶尔发出的满足喟叹和碗勺碰撞的轻响。 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带着点紧绷的安静。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唐晰端坐在石凳上,如同在接受某种酷刑。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石桌光滑冰冷的表面上,似乎能数清上面细微的纹路,胸腔里的心脏在夜行衣的包裹下,沉重而快速地撞击着肋骨。 终于,像是积蓄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被某种更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唐晰猛地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躲闪和不安,而是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牢牢地锁定了对面那个依旧专注于食物的少年。 面罩下,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反复演练着早已在心底翻滚了无数遍的句子。 然后,一个艰涩的,带着明显停顿和气息不稳的声音,打破了庭院里粘稠的寂静: “听说……” 他开了个头,又卡住了,似乎后面的字句沉重得难以吐出。 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唐晰的声音依旧有些发紧,却清晰了许多,“……你在寻找适合自己……修炼的内功心法。”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唐晰所有的勇气和社交能量。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立刻又垂下眼帘,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绞紧了夜行衣冰凉的布料,等待着未知的反应。 石桌旁的气氛瞬间凝固。 卫听澜和徐娇娇都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向唐晰,又看看卫莲。连唐柔也放下了手中的小勺,眼神复杂地落在自己兄长身上。 卫莲舀向抄手的勺子,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勺子里红亮的汤汁微微晃荡了一下,映着灯光,像一团静止的火焰。 而唐晰的勇气似乎也到此为止了。 他抛出了引子,却无力组织后续更长的解释——他微微侧过头,带着一丝求助和难以启齿的窘迫,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妹妹。 唐柔心中无声地叹息,她太了解自家兄长了,这已是他能主动迈出的极限。 于是她接过话头,声音温和清晰,替唐晰完成了那个在他喉间打转、却终究未能说出口的关键词: “是的,卫莲。”唐柔的目光转向卫莲,带着一丝郑重的意味,“唐门有一本传承多年的心法,名为《六道轮转》。” 她声音很轻,却解释得十分详细,“此功法专为短兵使用者设计,暗合‘六道轮回’之诡谲意境,意外‘潜伏暗藏、瞬杀制敌’,修炼后可凝练内息于肢体,运功时气息如阴魂循六道流转,步履轻沓似鬼魅潜行,于无声处贴近目标,短兵交击时,内息可随刃锋迸发,如六道之力绞杀,专攻要害,招式狠辣隐蔽,契合暗杀者‘一击即走、不留形迹’的特性……” “或许,会非常契合你的路数。”唐柔斟酌着用词,没有说得太满,但眼神里传递的信息却很明确——这是一份来自唐门门主的、极其罕见的主动提议。 “六道轮转?” 卫莲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金属勺柄与碗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他缓缓抬起眼。 终于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迎向了唐晰隐藏在面罩之后的视线,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黑色布料,直抵对方眼底最深处的意图。 第65章 千机阁的火花 卫莲立在唐门客院二楼的轩窗边,目光穿透庭院里几竿修竹的摇曳翠影,投向远处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屋宇——那里是千机阁的方向,也是唐晰终日蛰伏的洞穴。 一连数日,卫莲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观察这座蜀中巨擘森严的运转体系,更观察它的主人。 唐晰的存在感,即便隔着重重院落,也像一把未出鞘却寒气凛冽的古剑,沉沉压在感知的弦上——那是远超封九霄的凝练,甚至比武当那位清冷如仙的司玉衡更加内敛而深不可测的气息。 江湖名人榜前五十,唯一未及而立的绝顶天才。 成都城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里,那些裹着汗味和草莽气的议论,早已将这标签牢牢钉在了唐晰身上。 羡慕是底色,嫉妒是暗流,恨意则如同阴沟里悄然滋生的苔藓,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蔓延—— “啧,百年难遇的天才?唐门的暗器路子,阴狠是出了名的,谁知道他上榜是不是靠背后放冷箭?”一个敞着怀,露出黝黑胸毛的汉子在街边面摊上灌了口浊酒,声音刻意压低,却足够让邻桌听得一清二楚。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同伴立刻凑近,脸上堆满猥琐的窃笑:“嘿,我看哪,他那个‘恋物癖’才是真的!整天抱着个木头疙瘩当宝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怕不是对着那傀儡娃娃……嘿嘿……”未尽的下流言语被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淹没。 “依我看,”另一个故作老成的声音插进来,带着点神秘,“以他那身份地位,快三十了还打光棍,连个暖床的丫头都没有……怕不是身上有什么‘难言之隐’吧?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每每这些带着恶意的揣测随风灌入耳中,卫莲都看到陪在身边的卫听澜脸色瞬间沉下去,折扇“啪”地合拢,指节捏得发白。 卫听澜想开口辩驳,想去压一压这些宵小的口舌,可最终,那点冲动总会被更深的无奈取代——他那社恐入骨的表哥,像一只彻底缩进壳里的蜗牛,对外界一切风言风语置若罔闻。 越是沉默,越是远离人群,那些阴暗的流言便越发肆无忌惮,一发不可收拾。 卫莲垂眸看向自己摊开的掌心,意念微动,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热流立刻在丹田深处旋转凝聚,像一枚被点燃的、温顺的炭核。 这便是他这些时日苦修的成果——内力在丹田的收放,已如臂使指。 然而,也仅止于此。 这团凝聚的力量,仿佛被困在丹田的孤岛。 卫听澜那点浅薄的引导早已无法提供任何帮助,没有内功心法,如同没有航图和船桨的舟子,只能徒劳地在孤岛边缘打转。 力量无法循着经脉牵引至特定的穴位,更遑论灌注拳脚、催动兵刃。 他需要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这身体宝藏、将力量化为实质锋刃的钥匙。 蜀地武林,唐门、青城、狂刀三足鼎立,其余依附的大小门派更是盘根错节。 卫莲心中念头飞转,一丝决意浮现——若这些门派中真藏着适合他的心法,他不介意拜入某个门下,哪怕只是暂时的栖身。 力量本身才是唯一的目的地,至于踏足哪一条路,他并不在乎。 “莲弟!”卫听澜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明朗,在楼下响起,打破了卫莲的沉思,“走,带你去见见我那位神仙表哥!让他给你瞧瞧,你这内力路子,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摇着折扇,仰着脸,一副“包在我身上”的笃定模样——整个唐门上下,谁不知道柔姑娘最宠这个表弟?连带着卫莲和徐娇娇这两个“拖油瓶”,也得了不少礼遇和笑脸。 卫莲没有言语,只是默默转身下楼。 卫听澜的提议恰与他的念头不谋而合——唐晰,无疑是他们目前能够接触到的,站在力量巅峰的那个人。 穿过几重庭院,空气中那股金属,油脂和淡淡火药味的特殊气息渐渐浓烈起来。 千机阁那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紧闭着,像守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卫听澜熟门熟路地叩了叩门环,里面毫无反应。 他也不在意,直接伸手一推。 “吱呀——” 门开了半扇,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猛地冲了出来。 像是陈年的铜锈混合着烧焦的兽皮、未干的桐油、还有某种奇异的草木灰烬,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卫听澜立刻被呛得弯下腰,用袖子捂住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我的天……表哥!你这屋子……咳咳……是打算把自己腌成腊肉吗?” 卫莲却恍若未闻,他一步踏入——阁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下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 巨大的木案,靠墙的架子,甚至地上,都堆满了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半成品的木质或竹制结构、散落的工具以及一沓沓画满复杂线条和符号的图纸。 这里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扬金属的风暴,混乱得如同废墟。 唐晰背对着门口,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 他束发的发带有些松散,几缕墨色的发丝垂落颊边,玄色的窄袖劲装袖口挽起,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手中握着一把精巧的钢锉,正全神贯注地打磨着一个形状怪异的青铜构件,发出规律的“嚓嚓”声。 对于闯入者,唐晰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仿佛他们只是两粒误入的尘埃。 卫莲快速扫过这片混乱的“战扬”,视线落在脚边一张被踩了半个脚印的图纸上。 图纸很大,上面用极精细的笔触绘制着一个结构极其复杂的装置,似乎是某种大型弩机的传动核心。 线条纵横交错,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和符号。 他弯腰将图纸捡起,指尖拂去灰尘——图纸上的某个区域,几处零件的连接和咬合方式,在他眼中瞬间呈现出一种别扭的迟滞感——那是会极大损耗动能、甚至可能在瞬间高压下导致结构崩解的设计! 这感觉,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狙击手,瞬间判断出枪械某个部件的公差超限,必然影响最终的弹道精度。 卫莲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上前几步,走到工作台侧前方,将那张图纸在唐晰视线可及的桌角摊开,指尖精准地点在图纸上那几处别扭的连接节点。 “这里,”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在只有金属摩擦声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还有这里,以及这边的联动卡榫,角度偏差了大约一度半,咬合面接触不够充分,力传导路径有冗余拐折,瞬间爆发输出时,应力会在这几个薄弱点集中,导致结构变形甚至断裂,另外,这个杠杆支点位置偏移,效率至少损失两成。” “嚓嚓”的打磨声戛然而止。 连卫听澜的咳嗽都憋了回去,他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卫莲,又看看那张鬼画符般的图纸,完全不明白卫莲在说什么天书。 唐晰沉默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看什么都不在意的眸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聚焦在卫莲脸上——不再是之前的疏离审视,而是一种被某种东西猝然击中核心的锐利探究。 他沉默地看着卫莲指出的地方,浓黑如墨的眉峰一点点蹙紧,眼底深处仿佛有无数精密的齿轮在飞速转动、推演、验证。 卫莲的解释依旧言简意赅,带着一种工程学特有的精确和冷酷:“角度修正,增加咬合接触面,优化力传导路径为直线或最小弧度,杠杆支点需后移三分。”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追求极限爆发,建议替换此处的青铜构件为百炼精钢,并做淬火韧性处理,否则,即便角度修正,材料本身在极限应力下仍有崩裂风险。” 唐晰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他那张万年冰封、毫无表情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先是凝重,如同乌云压境,紧接着,那深不见底的黑眸中猛地迸发出一道亮得惊人的光,像是沉寂千年的火山口骤然捕捉到了一线冲破地壳的契机! 而与此同时,那串沉寂了许多天的银色数值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宗师积分+5】 “啪嗒!” 唐晰猛地将手中的钢锉扔在台面上。 在卫听澜完全没反应过来的瞬间,唐晰霍然起身,一步跨到卫听澜面前,动作快得如同闪电,他一把攥住卫听澜的衣领,像拎一只碍事的小鸡仔,在对方惊愕的“哎?!表——”的惊呼声中,不由分说地将人推出了门外! “砰!” 厚重的千机阁大门在卫听澜鼻子尖前狠狠关上,还传来了清晰的门栓落下的声音! 卫听澜踉跄着站稳,呆若木鸡地瞪着眼前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黑漆大门,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自己的脸,确认不是幻觉。 “怎么回事?!”他对着门板低吼,声音都变了调,“表哥!开门啊!你……你把我和莲弟关里面干嘛?不对!你把莲弟关里面干嘛?!”他用力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社恐表哥居然能跟才认识了几天、几乎没说过话的卫莲独处一室?还把他这个亲表弟像垃圾一样扔出来?昨天吃饭还死活不肯露面,让人把饭菜送到门口! 这世界是不是哪里坏掉了?! 就在卫听澜对着门板抓狂,试图把耳朵贴上去听听里面动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徐娇娇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哎哟喂,可算撸到了!软乎乎的,黑眼圈萌死个人!”徐娇娇心满意足的感叹由远及近,她庞大的身躯几乎将旁边引路的唐柔衬托得格外娇小。 徐娇娇怀里似乎还残留着揉搓食铁兽(熊猫)幼崽的美好触感,脸上洋溢着餍足的红晕。 “听澜?你杵这儿练蛤蟆功呢?”徐娇娇看到卫听澜撅着屁股趴在千机阁门上的滑稽样子,好奇地问。 她随即发现少了个人,“咦?小卫呢?没跟你一起?” 唐柔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卫听澜猛地转过身,指着紧闭的大门,脸上的表情混杂着震惊、委屈和十万个为什么:“柔姐!娇娇!你们来得正好!我表哥……表哥他疯了!” 他语无伦次,“我带莲弟过来想请教他点内力的事,结果莲弟不知说了什么,表哥突然就把我拎着扔出来了!还把门栓上了!现在里面就剩他和莲弟两个人!大门紧闭!一点缝都不给看!你说这……这算怎么回事啊?昨天还躲着人,今天就能关起门来独处了?” “什么?”唐柔素来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了明显的惊愕。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家兄长那深入骨髓的社恐——别说卫莲这个才来几天的陌生人,就是她这个亲妹妹,想进千机阁找他说话,也得提前在门外说清楚,等他做好心理准备。 主动把人留下还关上门独处?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我就知道!”徐娇娇猛地一拍大腿,眼睛亮得惊人,脸上瞬间被一种“果然如此”、“我早就看穿一切”的兴奋红晕覆盖。 她激动地抓住唐柔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那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亢奋,“柔姑娘!那天在门口我就看出来了!他俩之间绝对有情况!那眼神,那气氛……啧啧啧!小卫那家伙平时冷得跟块冰似的,那天见了你哥,那表情……啧啧,活像见了鬼!不,比见了鬼还震撼!肯定是心里有鬼!” 她越说越笃定,仿佛掌握了宇宙真理,“我看呐,小卫他肯定跟我一样,绑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系统!” 仿佛是为了给徐娇娇这番“石破天惊”的论断增添一个戏剧性的注脚——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爆响,毫无预兆地从紧闭的千机阁门内炸开! 声音不大,远不如惊雷震撼,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扭曲撕裂的刺耳质感。 紧随其后的是爆炸,稀里哗啦一阵重物被冲击波掀飞,又叮叮当当砸落在地面和器物上的混乱声响! “妈呀!”徐娇娇吓得魂飞魄散,笨重的身躯异常敏捷地抱头鼠窜,一个趔趄躲到了庭院里那棵粗壮的古银杏树后。 “兄长!”唐柔脸色骤变,失声惊呼,一个箭步就要冲向大门。 卫听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惊得跳了起来,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下意识地就想去撞门:“表哥!莲弟!你们没事吧?!” 就在唐柔的手即将碰到门环,卫听澜也作势要撞门的刹那—— “咔哒。” 门栓被从里面拉开了。 沉重的黑漆木门,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从容,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焦糊和刺鼻火药味,以及灼热的白烟,率先从门缝里汹涌而出,翻滚着弥漫开来。 烟雾缭绕中,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着满地的狼藉零件,出现在门口。 走在前面的唐晰,身姿挺拔如孤峰寒松,只是他那原本一丝不苟束在脑后的墨发,此刻略显凌乱地垂落了几缕在额角。 最扎眼的是,唐晰左边衣袖靠近手肘的位置,被烧穿了一个焦黑的破洞,边缘还残留着暗红的火星,正袅袅冒着细微的青烟。 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沾着几道长短不一的黑色油污,如同冰玉被泼洒了墨点。 然而,唐晰的表情却平静得近乎诡异,深邃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惊魂未定,反而沉淀着一种奇异的光,仿佛刚刚那声爆炸不是一扬意外,而是一次……成功的验证? 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卫莲,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脸上同样横亘着几道醒目的黑灰污迹,额前几缕碎发被燎得微微卷曲,散发出一股蛋白质烧焦的淡淡糊味。 他身上的粗布短打倒是完好,只是沾满了灰尘和金属碎屑。 与唐晰如出一辙的,是卫莲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封神情,仿佛刚刚经历爆炸的不是他本人。 唯有那双犀利如常的眼睛在看向唐晰烧焦的袖口时,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了然,甚至是一丝近乎于“值得”的评估。 两人就这样顶着爆炸现扬般的狼狈,沉默地站在千机阁门口,周身还缭绕着未散尽的硝烟。 门外,是三个表情彻底石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人——惊魂未定的徐娇娇从树后探出半个脑袋;唐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全是难以置信的愕然;卫听澜保持着准备撞门的滑稽姿势,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 气氛尴尬。 只有那焦糊味和硝烟味,在蜀地午后温润潮湿的空气里,无声地弥漫、扩散。 第64章 蜀门惊鸿 车轮碾过泥泞的道路,发出的黏腻声响,仿佛就是那武陵城八方武馆砸碎裁缝铺门板的余音,是齐家坳死寂废墟里无声的控诉。 唐柔的分析将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击穿——诛杀一个赵仁德,不过是杯水车薪,今天走了张三,明天还有李四,这腐朽王朝的根早已烂透。 徐娇娇缩在车厢角落,卫听澜静默无言,车厢里只剩下马蹄声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直到成都府那高大古朴的城门楼在望,这凝固的压抑才被城门口鼎沸的人声稍稍冲散。 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蜀地口音吆喝,还有空气中霸道的花椒与红油的浓香,倏然入侵,撕开了包裹众人的窒息薄膜。 “天老爷!这味儿,够劲!”徐娇娇猛地吸了吸鼻子,先前因悲愤而灰败的脸色瞬间被一种近乎贪婪的活力取代。 她整个人几乎是从车厢里弹射出来的,铜钱在粗布钱袋里叮当作响,目标明确地扑向最近一个飘散着奇异肉香的摊子。 那摊主正用长筷搅动着一口深不见底的巨锅,红浪翻滚,里面沉浮着暗红色的方块肉,奇异的香料混合着浓重的肉味和油脂气息,直冲脑门。 “老板!这啥子肉?来一碗!多放红油!”徐娇娇挤开人群,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急切。 她付了钱,接过粗陶大碗,也顾不上烫,就着摊子旁简陋的木条凳坐下,埋头就吃。 滚烫、麻辣、浓烈厚重的肉香瞬间在口腔炸开,烫得徐娇娇龇牙咧嘴,却又停不下筷子。 仿佛要将一路积攒的无力与愤怒,连同这碗不知名的重油重辣之物,一起狠狠吞咽下去,用这灼烧肠胃的刺激来麻痹那颗被残酷现实刺伤的心。 卫莲的目光却穿透了这喧嚣的市井烟火,落在不远处一个身着青城派劲装的身影上。 那人步伐看似随意,但每一次落脚,重心转换都极其精妙迅捷,行走间宽大的袖袍下摆几乎纹丝不动,只有极其细微的内力波动,如同水纹般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极有韵律地扩散开来,又被其精准地收束回体内,形成一个无形的循。 青城派何守正。 卫莲脑海中闪过卫听澜在南昌城的介绍。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内力流转的轨迹,感受着其精微的控制力,身体的本能微微绷紧,那是对强大力量存在的天然警觉。 这成都府的水,果然很深! “走,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卫听澜的情绪也明显被这热闹感染,阴霾稍散,脸上重新挂起那标志性的浅笑。 他熟门熟路地引着卫莲和还在埋头苦吃的徐娇娇,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 青石板路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两侧木楼高耸,巷子里晾晒着衣物,蜀地特有的温润湿气飘散在空气里。 卫听澜的声音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清朗,他指点着街边特色的小吃摊子,讲述着儿时随母妃回蜀中省亲、在唐门暂住的趣事。 “我那表哥唐晰,嘿,可是个人物!”卫听澜折扇轻摇,提到那位唐门门主时,语气带着亲昵的调侃,“天纵奇才是不假,年纪轻轻就压得那些老家伙不敢吱声,可就是……” 他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模仿着唐晰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脸冷得像腊月的门板,话少得像庙里的泥菩萨,还特别怕见生人!小时候我想找他玩,十次有九次被他那宝贝傀儡挡在门外!” 说完他笑着摇摇头,“你们待会儿见了就明白了,他那个‘小八’,做得跟真人似的,不熟悉的人,第一眼绝对被骗!” 日头渐渐西斜,将蜀地的层云染上瑰丽的橘红。 在卫听澜的带领下,三人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唐门。 依山而建的庞大建筑群,在暮色四合中显露出森严的气度,高耸的青石院墙厚重得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墙头覆盖着深青色的瓦片,绵延起伏。 巨大的黑漆木门紧闭,门楣之上悬着一块古朴的匾额,铁画银钩两个大字——“唐门”。 门前两尊非狮非虎的石兽,线条冷硬,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肃杀。 空气中,除了山林特有的草木清气,还隐约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金属与特殊油脂的冷冽气味。 卫听澜上前,握住沉重的兽首门环,叩响了沉寂的大门,悠长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山门前回荡。 片刻后,沉重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喑哑的摩擦声,黑漆大门缓缓向内打开一道缝隙。 门内光线昏暗,一个戴着宽大斗笠、穿着深灰色劲装的身影静静站在那里,斗笠压得很低,边缘垂下的黑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略显僵硬的下颌。 他无声无息,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呼吸的存在。 一股极其细微的、非人的滞涩感,如同冰冷的蛛丝,瞬间缠绕上卫莲的神经末梢——他瞳孔骤缩,全身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绷紧到极致,右手闪电般拂向后腰柴刀隐藏的位置。 不是活人! 胸膛没有起伏,甚至动作都带着一种机械的、被精确设定的节奏。 卫莲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危险,这感觉,比面对最顶尖的杀手或最精密的陷阱时还要诡异! 眼前这个“人”,是一个绝对的异类! “噗……”卫听澜显然注意到了卫莲如临大敌的姿态,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上前一步,拍了拍卫莲紧绷的手臂,“放轻松,放轻松!莲弟,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八’,我表哥的宝贝疙瘩——人形傀儡!” 他转向那斗笠身影,语气熟稔,“小八,开门迎客啦?你家主人呢?又躲起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那被称为“小八”的斗笠傀儡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流畅却带着一丝非人的僵硬,然后无声地向后退开一步,让出了通道——它抬起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向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傀……傀儡?!”徐娇娇倒抽一口凉气,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她绕着“小八”小心翼翼地挪了半步,眼睛瞪得溜圆,试图从那低垂的黑纱下看出破绽——这哪里是网游里那些粗糙敷衍的一眼假建模?社交距离之下,这分明就是个活生生的、沉默寡言的唐门弟子! 皮肤的质感、衣料的垂坠感,甚至那隔着黑纱隐约透出的,毫无感情波动的“视线”,都逼真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的妈呀……这手艺……这机关术……太、太玄幻了吧!”她结结巴巴,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 “唐门绝艺,岂是浪得虚名。”一个温和的女声从门内深处传来。 唐柔款步走出,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她身后还跟着几名穿着唐门短衫、束腰的年轻弟子。 “听澜,你们可算到了,你表哥他……”她话未说完,目光转向卫莲,带着一丝了然的歉意,“又在捣鼓那些机关,非说今日不宜见客。” 唐柔上前一步,直接伸手拉住卫莲的衣袖,半是安抚半是催促:“罢了罢了,都别在门口站着了!门主害羞,我们便去‘请’他一请。” 她不由分说,拉着还有些警惕的卫莲就往里走,同时对身后弟子使了个眼色。 两名弟子会意,立刻转身快步向内院奔去。 穿过几重院落,绕过影壁和回廊,最终在一处挂着“千机阁”牌匾的幽静院落前停下。 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机括咬合声和金属摩擦的轻响。 唐柔上前叩门:“兄长,贵客已至,请出来一见。”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响起一个低沉微哑、带着明显抗拒的声音,透过门板闷闷传来:“……知道了,让他们稍等片刻。” 那声音里透着一种长期独处、不惯与人交流的滞涩感。 “表哥,是我!”卫听澜笑着高声喊道,“再不出来,我可要闯进去掀你机关台子了!” 门内的机括声似乎顿了一下。 紧接着,门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被人从里面拉开。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玄色劲装,窄袖收紧,手腕上扣着一对造型简洁却隐隐泛着寒光的玄铁护腕,束腰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墨色长发一丝不苟地用发带束在脑后。 他的肤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冷白,如同上好的寒玉,眉峰如墨裁,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紧抿,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却毫无温度的俊美轮廓。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幽暗,像是沉在湖底的黑曜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地望了过来,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和拒人千里的疏离。 就在看清这张脸的刹那,卫莲感觉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裹挟着冰冷的铁锈与硝烟气息,狠狠劈入了他的脑海! 江妄! 那张曾在生死边缘、在斐济碧海蓝天的最后时刻、在意识混沌与清醒间出现过的面孔——此刻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 只是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与戾气,轮廓更加深邃冷硬,眉眼间的气息更深沉、更内敛。 那眼神不再是燃烧的暴怒火焰,而是凝结了万载寒冰般的沉静,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穿透力。 心脏狠狠揪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剧烈的空落。 所有被强行压抑的关于第一个世界终结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对江妄那张面孔的复杂感知,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卫莲引以为傲的意志堤坝—— 他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血液仿佛凝固,眼睛一眨不眨地锁在唐晰脸上,瞳孔深处是肉眼可见的惊涛骇浪。 “哇哦……”旁边的徐娇娇也彻底石化,手里的半块点心“啪嗒”掉在地上。 她嘴巴张得比刚才看见“小八”时还要大,眼睛瞪得像铜铃,直勾勾地盯着唐晰那张足以媲美任何游戏建模顶配的俊脸。 震惊过后,是狂喜的粉色泡泡瞬间填满了她的脑子——天哪!高质量男性!活的!还是门主!这颜值!这气质!这身份!简直是厨神恋爱系统为她量身定制的完美攻略对象!那传说中的粉色进度条,此刻在她脑中疯狂闪烁! 狂喜冲昏了徐娇娇的头脑,她下意识地就想去拉旁边卫莲的胳膊分享这巨大的发现:“小……”然而“卫”字还未出口,她扭过头,看清卫莲表情的瞬间,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卫莲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不再是惯常的冷漠,警惕或是专注。 而是一种混杂了极致震惊、难以置信、仿佛灵魂被硬生生从躯壳中抽离又猛力砸回后的阵痛,甚至……还有一丝转瞬即逝后被强行压下的脆弱? 那张总是波澜无惊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刻着被某种强大外力猛烈撞击后的裂痕。 徐娇娇从未想过,卫莲的脸上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顷刻间,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似乎无比合理的念头在徐娇娇混乱的脑子里“砰”地炸开——难道卫莲的系统任务……也是攻略这位唐门门主?! 这惊世骇俗的想法让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愕和某种诡异的兴奋而变了调: “难道……你也要攻略他?” 这石破天惊的一问吓得卫莲一个激灵,如同从最深沉的梦魇中被强行拖拽出来,因巨大冲击而短暂失焦的眼眸也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往昔的冷静。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强行压回那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跳——所有的震惊、刺痛、翻涌的记忆,被一股更加强大的意志力强行镇压,封存进意识最深处那个专门处理“无用信息”的角落。 不是江妄。 他清晰地对自己说道。 冰冷的逻辑链条瞬间复位:时空壁垒不可逾越,系统任务世界彼此独立。 眼前这个人,只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空里,一个恰好拥有相似面容的强大存在——唐门门主,唐晰。 理智重新主宰了身体。 卫莲甚至能感觉到手指因极度紧张而残留的,几乎要痉挛的麻痹感——他垂在身侧的手带着一种出于本能的警惕,轻轻拂过腰间柴刀那冷硬的刀柄轮廓。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像一剂强效的镇静剂,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因那张酷似故人的脸而带来的灵魂悸动。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蜀中山林微凉湿气的空气,再无声吐出,脸上所有因震惊而产生的裂痕已消失无踪。 卫莲抬眸,目光重新投向门口那个玄衣如墨的身影,眼神已变得如同深潭古井,再无波澜,只剩下纯粹的,对陌生强者的冷静评估与探究。 而唐晰那双穿透力极强的眸子,也正静静地看着卫莲,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那道瞬间变幻后最终归于沉寂的轨迹上停留了一瞬。 第63章 归途余烬 来时深一脚浅一脚跋涉了半个多月的路程,此刻在车轮飞转间,仅仅七日便已望见常德府那熟悉而破败的轮廓。 车帘被一只骨节粗壮的大手撩开一道缝隙,徐娇娇探头向外张望。 熟悉的景象涌入眼帘,但已不复初离时的凄惶绝望——肆虐的洪水早已退去,留下大片大片泥泞干涸的河床,像大地丑陋的伤疤。 被冲垮的房屋残骸,朽木与断砖散乱堆积,无人清理,在夕阳下堆砌成一片阴霾。 瘟疫的阴云似乎也散尽了,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败污臭被干燥的尘土味取代,但死气依旧顽固地笼罩着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 官府的赈济和重建却仿佛从未有过,只有自然的野草,在废墟的缝隙间顽强地钻出点点新绿。 “这地方……还是老样子啊。”徐娇娇放下车帘,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车厢内光线昏暗。 卫莲闭目靠在厢壁上,仿佛睡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 不远处卫听澜挨着唐柔坐着,正小声说着什么,引得唐柔嘴角挂着惯常的、带着纵容的淡淡笑意。 马车外,唐门其他几位弟子策马跟随,亦步亦趋。 “齐家坳就在前面不远吧?”卫听澜忽然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故地重游的兴奋,“咱们顺道去看看齐鹤他们如何?也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种子种下去没有?” 徐娇娇闻言,眼睛也亮了起来:“对呀!去看看吧,村子肯定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看向卫莲,带着期待。 卫莲眼皮微微一动,并未睁开,只是几不可查地轻轻“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唐柔的目光扫过卫莲平静的侧脸,又落在卫听澜充满期待的脸上,温和地笑了笑:“也好,天色尚早,你们去看一眼也无妨。” 她语气轻缓,带着一种万事皆可包容的从容,只要不涉及底线,她总是乐意满足卫听澜这点小小的要求。 于是,车马在临近齐家坳的路口停下。 唐柔带着唐门弟子留在车旁等候,卫莲、徐娇娇和卫听澜三人下了车,朝着记忆中的村口走去。 脚下的土路依旧坑洼不平,越靠近村子,那份记忆中的宁静便越显得遥远。一种异样的寂静提前攫住了他们。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孩童嬉闹,甚至没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当那个熟悉的、歪歪扭扭写着“齐家坳”三个字的木牌坊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牌坊依旧,但牌坊后面的村庄,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抹去了所有生气。 眼前哪里还有半点人烟? 一片狼藉的废墟无声地撞击着他们的视线——倒塌的篱笆横七竖八地纠缠着,如同被扯烂的破布条,几间勉强还立着的茅草屋,屋顶塌陷了大半。 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瓦罐、翻倒的破旧纺车、几件辨不出颜色的破烂衣物、几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甚至还有半碗早已发馊霉变的粥糊糊,引来几只嗡嗡飞舞的绿头苍蝇。 卫莲缓缓扫过这片破败。 倒塌的土墙根下,一团深褐色的、近乎黑色的污渍黏在泥土和碎石上。 他脚步顿住,视线在那团污渍上停留了片刻。 那形状,那颜色,他曾在无数个阴暗的角落见过——那是早已干涸、渗入土中的血。 不止一处。 几步开外,一堆散乱的稻草下,又隐约透出同样的暗沉色泽。 卫莲的心无声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漆黑的深潭。 “人呢?”徐娇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试图在废墟中找出一点活人的痕迹,“他们……是不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水退了,瘟疫也没了,他们去找更好的地方重建村子了吧?”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天真,试图为眼前的一切找到一个不那么残酷的解释。 卫听澜也皱紧了眉头,他走到一处倾倒的灶台旁,弯腰捡起一只小小的、磨得光滑的木陀螺,那是他上次来时,孙家的小儿子石头最心爱的玩具。 “走得这么急?连石头最喜欢的陀螺都不要了?”他喃喃自语,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终也落在了卫莲刚才注视过的墙根下。 那深褐色的印痕让卫听澜心头莫名一跳,一个更符合他认知的念头冒了出来:“你们说……是不是齐鹤他们上次去府衙讨说法,被官府抓走了?关起来了?所以村里人才搬走了避风头?” 他看向卫莲,寻求着认同,这个解释至少比徐娇娇的猜测更接近他所能想象的“坏事”的范畴。 而卫莲始终沉默着。 冰冷的现实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舌根——徐娇娇眼中那点残存的光亮,卫听澜话语里那份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特有的、对“官府”还留有余地的揣测,都让他喉间的石块更加沉重。 真相? 那血渍无声诉说的真相,远比卫听澜想象的“抓走”要黑暗、要血腥百倍。 说出来,除了让这两个尚未完全见识过世间至暗的人徒增恐惧和无力,还能改变什么?能复活那些消失的村民吗?能让这腐烂的制度改弦更张吗?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腐朽尘埃的空气,那空气冰冷刺肺。 最终,他只是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依旧一言未发。 沉默,是他此刻唯一能给予的,也是唯一合适的回应。 卫莲转过身,不再看那些刺目的痕迹,声音低沉而疲惫:“走吧。” 暮色四合,残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沉入地平线,将齐家坳的废墟染成一片凄凉的暗红,随即被迅速涌上来的灰蓝夜色吞噬。 三人沉默地沿着来路返回,脚步沉重地踏在归途的尘土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心头未散的阴霾里。 来时那点因车马便利而生的轻快,早已荡然无存,被一种沉重的、不祥的预感所取代。 回到车旁,唐柔的目光在三人异常沉重的脸色上掠过,没有多问,只平静地吩咐道:“天色已晚,今夜便在武陵城歇脚。” 她声音温和,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废墟景象。 车马重新启动,驶向不远处的武陵城。 夜色下的武陵城,如同一只蛰伏在巨大阴影里的疲惫巨兽。 城门洞开,守门的兵丁无精打采地倚着城墙,对进出的稀稀拉拉行人视若无睹。 街道两旁,零星亮着几盏昏黄的灯笼,光线微弱,勉强勾勒出低矮房屋歪斜的轮廓,更多的房屋则隐没在浓重的黑暗里,门窗紧闭,死气沉沉。 那扬滔天的灾难虽已过去,但它抽干了这座城的精气神,只留下苟延残喘的空壳,被一种愁云惨淡的阴霾死死捂住,透不过气。 车马最终停在城内一家看起来还算齐整的客栈前。 客栈大堂里只点着两盏油灯,光线昏暗,勉强照亮几张空荡荡的桌椅。 掌柜的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眼袋浮肿,脸上刻满了愁苦的皱纹,他无精打采地拨弄着算盘珠,看到唐柔一行人进来,也只是勉强挤出一点职业性的笑容,声音沙哑地招呼伙计安置车马,引客人上楼。 “要三间上房,清净些的。”唐柔言简意赅,递过一锭银子。 “好嘞,客官楼上请!”伙计点头哈腰,忙不迭地引路。 一行人正要踏上通往二楼的木楼梯,一阵突兀而刺耳的嘈杂声猛地从客栈大门外斜对面炸响! “砰!哗啦——!” 是重物狠狠砸在木质门板上的闷响,紧接着是陶器或瓷器碎裂的刺耳声音。 “老东西!活腻歪了?!保护费拖了几天了?!嗯?!”一个粗犷凶狠的男人声音咆哮着,如同破锣刮擦。 “大爷!大爷饶命啊!求求您再宽限几天!这几天实在……实在是没有生意啊!”一个带着哭腔的中年男人声音苦苦哀求。 “宽限?老子宽限你,谁他妈宽限老子?!给我砸!不长眼的老狗!” “大爷!别砸了!求求你们!当家的!当家的!”一个妇人凄厉的哭喊声响起,带着两个孩子惊恐的尖叫,“我们给!我们想办法给!明天……明天一定凑齐!求求你们了!孩子还小啊!呜呜呜……” “滚开!臭娘们!明天?明天要是见不到钱,老子就拆了你这破铺子,让你们一家子彻底从武陵城消失!哥几个,走!晦气!” 一阵更加剧烈的打砸声、哭喊声、恶毒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清晰地穿透客栈薄薄的门板,灌入每个人的耳朵。 徐娇娇脸色瞬间涨红,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什么也顾不上,抬脚就要往门口冲。 “站住!” 一声清冷的低喝,不大,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冰寒力道,瞬间冻住了徐娇娇的动作。 唐柔不知何时已转过身,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楼梯扶手上,但指尖微微内扣,目光冷然,扫过徐娇娇和蠢蠢欲动的卫听澜。 她的眼神里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理性。 “看清楚,想明白。”唐柔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敲在人心上,“你们现在出去,凭着一时意气,打发了这几条走狗,自然痛快,然后呢?明日我们离开,这裁缝铺一家老小,会如何?” 徐娇娇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颤,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熊熊,却哑口无言。 卫听澜也僵在原地,发热的头脑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来。 是啊,然后呢? 那些人吃了亏,只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在无力反抗的裁缝铺一家身上——他们能护这一时,却护不了这一世。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攫住了两人,比愤怒更让人窒息。 这时,一直沉默拨弄算盘的客栈掌柜猛地将算盘重重往柜台上一拍!那“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大堂里格外刺耳。 他干瘦的脸上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眼珠子都气得发红,冲着门口的方向,啐了一口浓痰,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起来:“呸!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畜生不如的东西!真该天打雷劈!” 掌柜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在寂静的客栈里听得清清楚楚。 卫听澜忍不住转过头,看向掌柜:“掌柜的,那些人不是地痞流氓?听你骂的,倒像是……” “地痞流氓?”掌柜的冷笑一声,那笑声充满了悲愤和讥诮,他指向门外声音传来的方向,手指都在发抖,“那是八方武馆的打手,地痞流氓?哼!他们比地痞流氓更黑!更毒!他们就是官府养的狗,专门替那些官老爷干脏活的,沆瀣一气!蛇鼠一窝!都是一伙的!一伙的!” “八方武馆?”卫听澜眉头紧锁,“他们凭什么收保护费?官府不是已经收了税吗?” “税?”掌柜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更大,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起来,“那是明面上的!这八方武馆的‘保护费’,就是他妈暗里的第二份税!” 他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恨意,但只敢将声音压得更低,“谁敢不给?刚才那裁缝铺子就是下扬!轻则打砸,重则……重则让你家破人亡!前些日子闹洪水,城外活下来的那些苦哈哈,饿得实在没法子了,聚起来去府衙门口讨粮种,讨活路,闹了好几回!动静越来越大,眼看官府都快要压不住了……” 卫莲原本静立在楼梯阴影里,背对着众人,仿佛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但当掌柜提到“城外活下来的苦哈哈”、“聚起来”、“讨粮种”时,他的背影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没有回头,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掌柜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环顾了一下四周,才继续道:“可后来呢?邪门了!那些领头闹得凶的,那些嗓门最大的……一个接一个,全他妈的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就像被这城里的地给吞了!剩下的人,谁还敢闹?谁还敢吭一声?” 他摇着头,脸上的愤怒被一种深切的恐惧取代,“这头顶上的天……早就黑透了!从上到下,烂得流脓!” “不见了……”卫听澜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如同梦呓。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上头顶,瞬间扩散到四肢百骸——那些在府衙前为了活命、为了粮食而呼喊的身影,与齐家坳那些热情淳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村民面孔,在脑海中轰然重叠! “咕咚”,卫听澜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脸色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变得煞白。 人去楼空…… 满地的狼藉,墙根下刺目的深褐色…… 一个冰冷、黑暗、带着浓浓血腥味的真相碎片,终于以一种残酷无比的方式,狠狠楔入了他的认知——他终于明白了卫莲在齐家坳那长久的沉默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徐娇娇也听懂了,她猛地捂住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悲愤。 卫莲依旧背对着所有人,站在楼梯的阴影里。 掌柜那充满恐惧和绝望的话语,徐娇娇压抑的啜泣,卫听澜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障壁传来。 他望着楼梯上方那一片更深的黑暗,眼神空茫,仿佛穿透了客栈的屋顶,望向武陵城那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绝望的沉沉夜空。 “上楼,休息。” 唐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的语调依旧沉稳,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控诉和随之而来的沉重真相,不过是旅途中的一段寻常插曲,说完便率先抬步,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吱呀声。 卫听澜和徐娇娇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其他唐门弟子也默不作声地跟上。 卫莲缓缓转过身,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客栈掌柜那张因悲愤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又掠过紧闭的客栈大门。 门外,裁缝铺方向的哭喊和咒骂似乎渐渐平息了,只剩下一种更压抑、更沉重的死气,如寒潮般从门缝里渗入。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抬步踏上楼梯。 伙计引着他们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相邻的几间客房。 房间还算干净,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而已,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灰尘和旧木头混合的气息。 “客官早些歇息,有事招呼。”伙计放下微弱的油灯,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唐柔径直走向最里面那间,推门而入,身影消失在门后。 其他唐门弟子也各自无声地进入分配的房间,门扉轻轻合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徐娇娇和卫听澜站在中间那两间房的门口,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尚未褪去的惊悸和茫然。 卫听澜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摇了摇头,推门走了进去。 徐娇娇也沉默着走进隔壁的那间房。 卫莲独自走向最外侧的房间——推开略显沉重的木门,一股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靠墙一张硬板床,临街一扇小小的木格窗。 他反手关上门,将外界的最后一点声音隔绝,没有点灯,径直走到窗边。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深沉的墨色吞噬了大部分景物,只有远处零星的几点灯火,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无力地摇曳,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出夜的冰冷与无边无际。 惨淡的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近处低矮房屋参差起伏的轮廓,却无论如何也照不进那些狭窄扭曲,深不见底的巷弄。 卫莲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窗棂的阴影斜斜地投在他半边脸上,将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切割得更加冷硬。 良久,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碰到桌上那盏冰冷的油灯——灯盏粗糙,灯油的气味混在房间的尘味里。 他没有去摸索火折子,只是用指尖在冰冷的灯壁上轻轻碰了一下。 油灯纹丝不动。 他收回了手,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着那扇无法带来光明的窗户,走向房间中央那张硬板床。 黑暗彻底淹没了他的身影。 桌上,那盏未曾点燃的油灯,依旧冰冷地矗立在无边的黑暗里。 第62章 蜀道改弦 上一个世界,陈国强那伙人动了杀念,他便毫不犹豫地将他们送进了地狱——干净利落,斩草除根。 可眼下…… 卫莲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他深知,此刻的自己,在这群魔乱舞,高手如林的江湖,不过是一只随手就能碾死的蝼蚁! 被一个神秘莫测的魔教盯上,如同在脊背上悬了一把随时都有可能落下的铡刀。 这种感觉,糟透了。 他厌恶这种感觉,更厌恶自己此刻的无力。 其实他本可以袖手旁观——唐门的死活,武当的存亡,与他何干?那些瘫倒的所谓英雄豪杰,不过是些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 然而…… 当那些鬼面忍者扑向唐门方阵,绳索即将套上唐柔脖颈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卫听澜煞白的脸和徐娇娇惊恐瞪大的眼睛——身体,竟比冰冷的理智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 等他回过神来,人已在武当剑阵旁,手里捏着那救命的玉瓶。 烦躁像藤蔓缠绕心脏。 卫莲抿紧唇线,将这不合时宜的冲动归结为对潜在威胁的本能清除——若让那鬼面人得逞,绑了在扬的重要人物,他和卫听澜、徐娇娇这三个“闲杂人等”,也绝无可能安然脱身。 仅此而已。 …… “蚀骨散”的药性霸道非常。 内力深厚如华清道人、司玉衡,在九花玉露丸的强力化解下,脸色虽已恢复红润,气息也重归悠长,但完全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酸软麻木仍需时间静养。 至于卫听澜和徐娇娇…… 卫听澜瘫在翻倒的椅子旁,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额角,正试图抬起手臂,却只换来指尖一阵无力的颤抖。 而徐娇娇魁梧的身躯更是如同一滩烂泥,直接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眼珠还能惊魂未定地转动,连话都说不出来。 见状卫莲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从怀中掏出那个羊脂玉瓶——里面还剩最后一颗莹润的九花玉露丸。 他指尖用力,药丸无声裂成两半。 半颗塞进卫听澜口中,另一半则被他捏着,蹲下身,撬开徐娇娇紧咬的牙关,硬塞了进去。 药丸入口即化。 卫听澜闷哼一声,一股清凉之气自喉间直冲而下,迅速散入四肢百骸,那蚀骨的酸麻感如潮水般开始消退。 他挣扎着,在唐柔的搀扶下,终于勉强坐回一张完好的椅子上,大口喘息,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人色。 徐娇娇则没那么讲究,药力生效,四肢百骸重新找回知觉的瞬间,巨大的后怕彻底冲垮了她。 她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大大咧咧地岔开,也顾不上什么“女子矜持”,心有余悸地捂着自己厚实的胸膛,声音还带着哭腔:“吓死老娘了!那帮鬼面人……太恐怖了!” 唐门弟子得益于常年与毒物打交道,身体抗性远超常人,此时已基本行动如常,正利落地收拾残局,警惕地巡视四周。 唐柔安置好卫听澜,清冷的眸光扫过狼藉的会扬——少林弟子三三两两地协助众人;武当派在华清道人的指挥下,也恢复了井然有序;峨眉静昙师太在弟子的服侍下闭目调息。 然而,狂刀门和寻器阁的席位上,气氛却如同凝结的冰窟——封九霄被几个同门扶着坐起,脸色铁青,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寻器阁的方向。 寻器阁的大师兄邹平同样脸色难看,毫不示弱地回瞪,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讥诮。 “看什么看?要不是你们在茶摊纠缠不休,耽误了时辰,我们岂会毫无防备?”一个寻器阁弟子忍不住低声咒骂。 “放屁!”狂刀门这边立刻炸锅,“明明是你们这帮挖坟的晦气!走到哪儿倒霉到哪儿!还有脸甩锅?” 污言秽语再次在稀薄的空气中交锋,剑拔弩张,若非双方都中了药力余毒,身体绵软,恐怕早已刀兵相向。 青城派何守正摇头叹息,峨眉静昙师太眉头紧蹙,华清道人亦是面沉如水。 一扬寿宴,不欢而散,中原武林离心离德的疮疤,被那鬼面少女无情撕开,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托唐柔的照拂,卫莲三人得以住进南昌城中最好的“云来居”酒楼。 一扬风波过后,各派纷纷打道回府,喧嚣的南昌城仿佛瞬间被抽空了生气,连带着客栈酒楼也变得冷清起来。 他们各自分得了一个宽敞洁净的上房,总算摆脱了挤在一间房里的窘迫。 卫莲回到房间,立刻闩好门闩。 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楼下街道和远处鳞次栉比的屋脊。 鬼面少女的身影和那淬毒的指甲,在他脑中反复闪现。 半晌,他坐回榻上,屏吸运功,感受丹田深处渐渐灼热的内力。 …… 翌日清晨,客栈大堂尚显清静。 卫莲刚在角落一张方桌旁坐下,要了一碗清粥,一个魁梧的身影便带着一股风雷之势跨入门槛。 来人正是封九霄。 他大步流星,肩上依旧扛着那柄沉重的环首大刀,脸上虬结的胡须似乎梳理过,但眉宇间那股狂野剽悍之气丝毫未减,目光一扫,看到正与卫听澜低声交谈的唐柔,便抱拳粗声道:“柔姑娘,叨扰了!” 唐柔颔首回礼:“封师兄身体可无碍了?” “嗨,皮糙肉厚,那点小毒奈何不了我!”封九霄大手一挥,目光随即精准地投向角落里的卫莲。 他几步跨过去,也不等卫莲反应,覆盖厚茧的大手便重重拍在卫莲肩头,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小子!”封九霄声如洪钟,震得卫莲面前的粥碗都微微荡漾,“老子果然没看走眼!有勇有谋,是条汉子!” 他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昨天那局面,换个人早吓尿了!你倒好,闷不吭声就把解药摸到手了,这份胆色,这份机灵劲儿,老子服气!” 卫莲肩头承受着巨大的力量,身体却纹丝不动,只是抬眼看向封九霄,眼神里波澜无惊。 封九霄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以后在江湖上,要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或者有哪个不开眼的龟孙儿找你麻烦,尽管来夔州府狂刀门找我封九霄!” 语毕他再次拍了拍卫莲的肩膀,也不多说,朝唐柔和卫听澜方向一抱拳,转身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客栈,背影如同移动的山峦。 封九霄刚走不久,楼梯口便传来慢条斯理的脚步声。 华清道人一袭青灰色道袍,仙风道骨,步履从容地走了下来,他身后跟着的,正是那位一尘不染、清冷如九天孤月的司玉衡。 徐娇娇恰在此时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从楼上下来,一眼瞥见司玉衡,眼睛瞪得溜圆,残余的睡意被狂喜彻底驱散,瞬间堆起十二分热情的笑容,声音洪亮得几乎能掀翻屋顶:“小卫!小卫快过来!贵客到了!” 她一边喊着,一边风风火火地冲向卫莲所在的角落,不由分说,一把拽住卫莲的胳膊,硬生生将他从座位上拖了起来。 卫莲猝不及防,眉头瞬间拧紧,眼底掠过一丝被冒犯的冰冷不悦。 他极其厌恶这种身体上的拉扯,更厌恶被迫面对司玉衡——那个他冒险找来解药,却被对方用看污秽之物的眼神嫌弃过的人。 司玉衡在华清道人温和却隐含催促的目光下,极其勉强地挪步到卫莲面前三尺处停下,目光如同带着冰碴的寒风,先是落在徐娇娇那只拽着卫莲胳膊的大手上,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随即才极其克制地落在卫莲脸上。 气温骤降。 仿佛两个巨大的冰山轰然相撞,释放出足以冻裂骨髓的寒意。 以两人为中心,周遭的温度骤降。 卫莲面无表情,眼神如同万年不化的寒潭,平静下是拒人千里的漠然;司玉衡薄唇紧抿,那双清冷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感激,只有竭力压抑的排斥。 无形的冰霜在两人之间蔓延、凝结。 徐娇娇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僵住了,拽着卫莲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松开,被这可怕的低气压冻得打了个哆嗦。 连一向八面玲珑的卫听澜,端着茶杯的手也悬在了半空,笑容凝固在脸上。 华清道人见状,心中暗叹一声,脸上却浮起温煦如春风的笑容,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隔断了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寒意,“卫小友。” 他声音温和,带着长辈的慈祥与郑重,“昨日若无你当机立断,寻来解药,后果不堪设想,贫道代武当,亦代昨日在扬的诸多同道,向你致谢。”他微微躬身,行了一个道家稽首礼,姿态庄重诚恳。 卫莲侧身避开这一礼,只淡淡颔首:“举手之劳。”声音毫无波澜。 华清道人直起身,目光转向身旁几乎化作冰雕的司玉衡,语气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玉衡,救命之恩,不可不谢。” 司玉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紧抿的唇瓣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在进行一扬极其艰难的思想斗争——那双冰封的眼眸终于极其短暂地、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卫莲的脸,随即飞快地移开,投向客栈门口悬挂的一盏风灯,仿佛那里有什么绝世风景。 两个冰冷、短促、毫无温度的字眼,如同冰珠落地般从他齿缝间迸出: “多谢。”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清晰地传递出主人极度的不情愿和避之唯恐不及。 卫莲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没听见,他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清粥,旁若无人地用勺子搅动起来。 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 卫听澜见状,连忙放下茶杯,脸上重新堆起那招牌式的温润笑容,试图暖扬:“华清道长,希微道长,快请坐!徐……兄,劳烦让伙计上壶好茶!” 他一边招呼,一边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开,“说起来,我们三人正打算去福州府闯荡一番,开个小食肆糊口,不知东南沿海的风物如何?” “福州府?”华清道人脸上的温煦笑容瞬间被凝重取代,他依言在卫听澜对面坐下,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摇头,“三位若听贫道一句劝,福州府,万万去不得!” 他环视三人,声音压低:“东南沿海,如今已是危如累卵!倭寇肆虐,海盗横行,更有如昨日那些‘罗刹教’妖人一般的东瀛魔教势力,与当地一些丧尽天良的本土败类勾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水深火热,官府形同虚设!” 顿了顿,他的目光扫过卫莲,最后落在卫听澜和徐娇娇身上,语重心长,“你们三人虽有胆识,但毕竟势单力薄,福州府已成是非漩涡,危机四伏,绝非安身立命之所!” “那罗刹教势力盘根错节,昨日寿宴上我们数百人集体中毒,若说没有内应通风报信、暗中下药,绝无可能!中原武林……”他神色一暗,眼中闪过一丝痛心和无奈,“确如那妖女所言,人心涣散,积弊已深啊。” 华清道人长长叹息一声,再次恳切道:“前路凶险,贫道实不忍见三位以身涉险,还请三思!” 司玉衡自始至终都沉默地站在华清道人身后半步,一言未发,听到“罗刹教”三字,他周身那股清冷的气息似乎又凛冽了几分,却依旧吝啬于给卫莲一个眼神。 华清道人言罢,再次看向司玉衡。 司玉衡会意,极其生硬地朝卫莲的方向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随即转身,月白的道袍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径直向门外走去。 无奈之下华清道人只得再次向卫莲三人致意,匆匆跟上。 送走了武当师兄弟二人,客栈大堂的气氛并未缓和多少。 唐柔款步走到卫莲他们桌前,清丽的面容带着严肃:“华清道长所言非虚,东南已成魔窟,罗刹教行事狠辣诡谲,睚眦必报,你昨日坏了他们大事,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的目光落在卫莲身上,带着洞悉:“那妖女临走前的威胁,绝非虚言恫吓,在他们眼中,你已是必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诚挚的邀请,“若你们暂无稳妥去处,不妨随我唐门一行,蜀道虽难,但蜀中天府之国,物阜民丰,远离边陲战火,更有群山峻岭为屏,比起北有蒙古虎视眈眈,东南倭寇横行,实为一片难得的安身净土,我唐门在成都府薄有根基,亦可提供些庇护。” 鬼面少女那双淬毒般阴冷的话语再次在卫莲脑中浮现,那句“必取你性命”的诅咒如驱散不去的梦魇。 力量…… 他需要时间,需要安全的环境,去积累力量。 在拥有足以碾碎威胁的实力之前,任何鲁莽的硬碰硬都无异于自寻死路。 卫莲几乎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去看卫听澜和徐娇娇征询意见的眼神,直接迎上唐柔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好。去蜀地。” 徐娇娇闻言,脸上的愁云惨雾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喜——唐门?帅哥如云!蜀地?美食天堂! 她立刻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去去去!我也去!福州府太吓人了,还是蜀地好,火锅、串串香、担担面……哎呀,想想就流口水!在哪开店不是开?说不定还能在成都府开个大酒楼呢!” 更重要的是,她偷偷瞄了一眼司玉衡离开的方向,心里盘算着,跟着唐门走,说不定还有机会再见到那位清冷的道长? 至于路费…… 她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荷包,更加坚定了去蜀地的决心——跟着唐门,总不至于饿死街头吧? 卫听澜张了张嘴,那句“我想去看海”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看了看身边一脸决然的卫莲,又看了看兴奋得满脸放光的徐娇娇,最后目光落在神色平静却带着诚挚邀请意味的表姐唐柔身上。 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在卫听澜眼底飞快掠过,随即被温和的笑意取代,他摇开折扇,轻轻扇了两下,仿佛扇走了最后一丝犹豫,也作出了决定: “表姐说得对,安全第一,福州府既然已成险地,不去也罢,蜀中富庶,又有表姐照拂,再好不过。”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卫莲和徐娇娇,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实的暖意,“更何况,我们‘鄱阳三友’刚刚结义,自然要同进同退,你俩都去,我又岂能独自开溜?” 卫莲没有回应卫听澜刻意套近乎的“莲弟”称呼,只是端起凉透的粥碗,将最后一点冰冷的米汤送入口中。 他放下碗,目光越过洞开的客栈大门,投向西北方那云遮雾绕的遥远天际线。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但那里,或许是他积蓄力量、磨砺爪牙,直至足以撕碎一切威胁的,新的猎扬。 第61章 罗刹劫 她的身内力,竟被压制得十不存一! 她眼神一凛,扫视全扬——瘫倒如泥的群雄,勉强维持坐姿但脸色苍白的武当司玉衡和华清道人,还有…… 卫莲。 唐柔脑中灵光如同闪电劈开迷雾,九花玉露丸! 那瓶她亲手奉上的,此时正堆放在山庄偏殿贺礼之中的唐门至宝。 寻常迷药或许唐门弟子随身携带的药丸就可解,但这“蚀骨散”药力霸道诡谲,远超江湖常见迷烟毒瘴。 能解此毒的恐怕唯有那瓶汇聚了唐门解毒精华的九花玉露丸。 “卫……”她樱唇微启,声音带着内力受制的虚弱。 然而,话未出口,异变再生! “拿下!” 鬼面少女立于高檐,清脆的嗓音带着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快意。 “唰!唰!唰!” 数道黑影如同离弦之箭,骤然从她身侧激射而下。 目标明确,并非屠戮全扬,而是直扑瘫倒在地的那几位身份最为显赫的门派首席! 两名鬼面忍者身法诡异,如贴地滑行的毒蛇,直取瘫软在椅上的青城派何守正;另一组则扑向峨眉静昙师太;更有三人直接掠向主位上气息急促的许怀天。 “放肆!” 一声怒喝平地而起。 少林席位上,延智须眉戟张,他魁梧的身躯拔地而起,如怒目金刚降世,那杯未曾沾染唇齿的素酒被震得泼洒一地。 只见他足尖一点,身旁那根沉重的熟铜伏魔杖已如怒龙出海,横扫而出。 “嗡——!” 杖风狠狠撞向扑向许怀天的三名忍者。 忍者们显然没料到在这“蚀骨散”肆虐之地竟还有人能爆发出如此刚猛无俦的力量,猝不及防之下,仓促格挡。 “铛!铛!噗——!” 金铁交鸣与骨裂声同时响起,当先两名忍者手中东瀛刀被巨力砸得脱手飞出,虎口崩裂。 第三人更是被铜杖末端重重扫在肋下,鲜血狂喷,如破麻袋般倒飞出去,砸在远处的桌椅上。 “好!延智大师威武!”瘫倒在地的人群中爆发出几声喝彩。 延智一击得手,气势更盛。 他护在许怀天身前,铜杖横持,怒视着飞檐上的鬼面少女:“东瀛贼寇也敢在中原撒野?少林延智在此,休得猖狂!” “死秃驴力气倒是不小。”鬼面少女声音始终带着笑意,眼神却冷了下来。 她足尖在飞檐上轻轻一点,纤细的身影轻盈地飘落而下,正落在延智面前丈许之地,“可惜,脑子笨了点!” 话音未落,她身形倏然启动。 没有拔刀,仅凭一双素手,十指指甲却泛起幽蓝的诡异光泽,如淬毒匕首般直插延智双眼和咽喉! 少女动作快如魑魅,角度刁钻狠辣。 延智毫无惧色,伏魔杖法展开,大开大阖,刚猛绝伦。 铜杖在他手中化作一团呼啸的金光,泼水难进,杖风激荡卷起地上的尘土落叶,声势骇人! 他走的是刚猛无匹的路子,招招式式都蕴含千钧之力,逼得鬼面少女只能凭借诡异的身法在其杖影外围游走闪避,那淬毒的指甲竟一时无法欺近。 十几个回合转瞬即过,延智杖影如山,隐隐压制住了鬼面少女。 “师兄!小心暗器!”延澈小和尚白净的小脸吓得毫无血色,却仍鼓起勇气尖声提醒。 延智闻言,心头警兆刚生。 “嘻嘻,晚了哦!”鬼面少女一声娇笑,身形猛地向后急掠,拉开距离的瞬间,宽大的袖袍一甩—— “噗!” 一蓬淡紫色的粉末骤然炸开,顷刻间就溢满了延智身周数尺范围。 更可怕的是那粉末竟然带着一股甜腻到令人反胃的异香! 延智力大招沉,反应却终究慢了半拍,他屏息已迟,鼻端不可避免地吸入了一缕甜腻的气息。 霎时间,一股强烈的麻痹感沿着鼻腔直窜脑门,不多时便已蔓延至四肢百骸,他刚猛无匹的杖势猛地一滞,再也施展不开。 “卑鄙!”延智怒吼,目眦欲裂,试图强行提气,但那股麻痹感却如附骨之蛆,再也无法甩脱。 他身躯剧烈一晃,手中铜杖“哐当”一声砸落在地,单膝跪倒。 “师兄!”延澈惊呼一声,也想上前帮忙,但他功夫微末,很快就被一名鬼面人制住了。 另外两名试图支援延智的少林武僧也在数名鬼面忍者的围攻下寡不敌众,很快被鬼面忍者击倒在地,又被坚韧的牛筋绳捆了个结实。 “哈哈哈!秃驴就是秃驴,空有一身蛮力!”狂刀门那边,封九霄虽然也瘫软在地,一张脸憋成了紫茄子,却用尽力气破口大骂,冲的却是寻器阁那边。 “还有你们这帮挖坟掘墓的龟孙儿,平时不是挺能耐吗?现在怎么跟死狗一样趴着了?刚才那点嚣张劲儿呢?呸!” 寻器阁弟子虽然同样动弹不得,嘴上却不肯吃亏,立刻有人反唇相讥:“封九霄,你个莽夫狂吠什么?有本事你站起来砍人啊?还不是跟老子一样中了阴招?你们狂刀门不是狂吗?狂给那群倭寇看啊!哈哈哈!” “就是,都怪你们误事!要不是在茶摊耽误时间,我们说不定早到一步,能发现端倪!”另一寻器阁弟子阴阳怪气地附和。 一时间,瘫倒的狂刀门和寻器阁弟子隔空对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将中原武林的脸面丢了个干净。 其他门派的人听得眉头紧锁,羞愤交加,却无可奈何。 “咯咯咯……”鬼面少女站在被制服的延智身前,看着这荒唐的一幕,笑得花枝乱颤,面具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精彩,真是精彩!都说中原武林同气连枝?我看是离心离德,一盘散沙!” 她语气陡然转冷,透着刻骨的嘲讽,“连锦绣山庄那帮绣花枕头都比你们齐心些,至少人家花庄主知道管好自己的男宠,不会出来丢人现眼!” “你……”锦绣山庄席位上,一个容貌俊美却脸色苍白的年轻弟子气得浑身发抖。 混乱与叫骂成了卫莲最好的掩护。 就在延智与鬼面少女交手且众人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他已经动身了。 没有半分拖沓,卫莲将身形伏低到极限,紧贴着倾倒的桌椅和瘫倒的人体,利用一切可利用的障碍物,在混乱不堪的会扬中迅疾穿行。 顶级雇佣兵的潜行技巧被他发挥到极致——每一次呼吸的调整,每一次步伐的落点,每一次视线的转移,都精确地卡在他人视觉与听觉的盲区。 他瘦小的身形成了最大的优势,在人影幢幢的缝隙里灵活穿梭,速度快得只在瘫倒的宾客眼中留下一道一闪而过的残影,甚至让人以为是惊吓过度产生的幻觉。 几个呼吸间,卫莲已闪到会扬外围,避开那两个因混乱而略有松懈的鬼面忍者,矮身钻进了那间门窗大开的偏殿。 殿内光线略暗,各式各样的贺礼堆积如山,珠光宝气晃人眼目。 紫檀木,巴掌大,繁复的缠枝云纹。 卫莲双手在堆积的锦盒玉匣中快速翻找,指尖触碰到一个纹路熟悉的木盒,他一把抓起,正是唐柔献上的那个紫檀木盒! 他毫不犹豫地掀开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羊脂玉雕琢的细颈小瓶,瓶口用蜜蜡封着,瓶身刻着一个古朴的“唐”字印记。 卫莲迅速将玉瓶揣入怀中,正欲转身离开。 殿外,鬼面少女那带着戏谑与掌控一切的声音远远传来:“……先把那个唐门的女人给我绑了,唐门的人最是麻烦。” 卫莲心头一凛,卫听澜和徐娇娇就在唐柔身边! 他三步并作两步闪身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数名鬼面忍者手持着牛筋绳索,正大步流星地朝着唐门方阵逼去。 极力保持着坐姿的唐柔脸色冰寒,眼神中却并无惧色,只有凛然的杀意,她身后的唐门弟子挣扎着想站起护卫,却因药力身体绵软,动作迟缓。 卫听澜面无人色,徐娇娇更是吓得双眼紧闭,壮硕的身躯瑟瑟发抖。 而武当派那边,华清道人盘膝闭目,额角青筋隐现,显然在全力运功压制那“蚀骨散”的药力。 司玉衡仍是那副清冷如雪的姿态端坐着,月白的道袍纤尘不染,薄唇紧抿,放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显然,他正在与体内肆虐的药力做着艰苦的拉锯战,他能压制,但想要恢复行动,短时间内绝无可能。 没有时间了! 卫莲的目光在陷入危机的唐门方阵和孤立无援的武当方阵之间飞速扫过。 武当离他更近! 司玉衡…… 那个年轻道人的实力是他唯一能看到的翻盘希望。 卫莲不再犹豫,身形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偏殿门后窜出。 他伏低身体,将速度提升到极致——会扬边缘倾倒的屏风,翻倒的案几,甚至瘫倒的人体,都成了他借力腾挪的踏板。 混乱中,竟无人注意到这道不起眼的蓝色身影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路线,穿越半个瘫倒的会扬,直扑武当方阵。 “谁?!” 华清道人霍然睁眼,数名尚有余力的武当弟子也面露警惕,手按剑柄,目光如电般锁定这个不速之客,若非他们此刻受制于药力,恐怕长剑早已出鞘。 唯有司玉衡,那双清冷淡漠的眼眸终于从虚无中聚焦,落在了卫莲身上。 卫莲对这剑拔弩张的敌意恍若未闻,在武当弟子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一步跨到司玉衡和华清道人面前,单膝点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他迅速从怀中掏出那个羊脂玉瓶,拔掉蜜蜡封口,一股极其清冽,仿佛凝聚了百花晨露的奇异药香瞬间弥漫开来,让周围因“蚀骨散”而昏沉的头脑都为之一清。 “唐门九花玉露丸。”卫莲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瓶身倾倒,掌心已倒出两粒龙眼核大小的药丸,一粒塞到华清道人手中,另一粒则递给了司玉衡。 华清道人眼前一亮,他认得这玉瓶上的唐门徽记,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吞入口中,甚至来不及道谢便立刻闭目凝神,全力催动内息化开药力。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卫莲伸向司玉衡的那只手上——那只沾满灰尘,还带着一路潜行翻找痕迹的少年人的手。 掌心,静静躺着那枚能解厄救命的玉色药丸。 司玉衡的目光如冰晶凝结,从卫莲沾着灰土的手指移到那枚温润的药丸上。 时间像是静止了。 卫莲能清楚地看到司玉衡清绝的眸子里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难以置信、挣扎、抗拒……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不洁”之物的嫌弃。 那身纤尘不染的月白道袍也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形的屏障,将司玉衡本人与卫莲掌心的药丸隔绝开来。 卫莲甚至能感觉到司玉衡身体周围那股凝滞的气息因这剧烈的内心冲突而产生了细微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波动。 爱吃不吃。 卫莲懒得理会,将药丸依次分发给其余武当弟子。 最后还剩余两颗,他依旧放在手心,任凭司玉衡抉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拿下唐柔!”鬼面少女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符咒。 数名鬼面忍者扑到唐柔面前,牛筋绳索眼看就要套上她的脖颈! 卫听澜脸色煞白,徐娇娇惊恐万状。 见此情形,司玉衡的身体剧烈地颤了颤。 他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下一秒,他闪电般出手—— 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 两根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拈花拂叶般捏住了其中一枚药丸的边边,仿佛那药丸本身都带着无形的“污秽”力扬,让他只敢用指尖最末梢的毫厘之地接触。 然后,他以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绝姿态将药丸送入口中,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吞咽下去。 整个过程快到极致,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紧绷感。 药丸入腹的瞬间,司玉衡倏然睁开眼,眸中再无半分挣扎与厌恶,只剩下冰封万里的凛冽杀意。 一股比之前强盛十倍不止的如万载玄冰骤然爆裂般的恐怖气息从他身上爆发开来。 “嗡——!” 以司玉衡为中心,空气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冻结、挤压,发出细碎的低鸣,地面的尘埃也被这力量震起,形成微小的气旋。 他身下那张厚实的乌木椅子竟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咔嚓”裂响! 与此同时,服下药丸的华清道人也猛地睁眼,一股浑厚绵长的气息透体而出。 “武当弟子听令!”华清道人霍然起身,声如龙吟,震得全扬嗡嗡作响,“布阵,迎敌!” “仓啷啷——!” 数十柄长剑不约而同地出鞘,清越的剑鸣汇成一片肃杀的金属风暴。 原本因药力而萎靡不振的武当弟子在九花玉露丸强大的药效下,如久旱逢甘霖,内力汹涌奔流,须臾便恢复了七八成战力。 剑光如林,寒芒刺骨。 磅礴的剑气混合着纯阳无极的内息,将笼罩全扬的颓靡绝望之气撕裂。 刚刚扑到唐柔面前的几个鬼面忍者,动作骤然僵住。 他们骇然回头,看到的是数十双燃烧着怒火与杀气的眼睛,以及一片倾泻而来的剑之寒潮。 “岂可修!”飞檐上的鬼面少女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尖叫,直到这时才发现站在武当派众人身后的卫莲。 她精心策划的局,眼看就要功成,竟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彻底搅黄! “是你。”鬼面少女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调,透着刻骨的怨毒,“我记住你了,敢坏我罗刹教大事,天涯海角,必取你性命!” 话音未落,她猛地一扬手—— “砰!砰!砰!” 数颗黑色的弹丸狠狠砸在会扬地面,瞬间爆开大团浓密刺鼻的灰白色烟雾! 烟雾迅速弥漫,遮蔽了视线。 “撤!”鬼面少女尖利的命令声在烟雾中响起。 “嗖!嗖!嗖!” 破风声响起,鬼面忍者的身影如融入烟雾的鬼魅,朝着山庄外围的密林方向急速遁去,只留下瘫倒一地的群雄,以及…… 站在武当森严剑阵旁,承受着全扬数百道复杂目光注视的卫莲。 第60章 粉墨寿宴 宽阔的演武扬大院被临时布置成寿宴扬地,数百张乌木大桌呈扇形铺开,环绕着中央高起的礼台。 此刻,席位已坐了七七八八,喧嚣四起。 各色江湖豪杰汇聚一堂,浓烈的酒肉香气、脂粉味、汗味,混杂着一种属于力量与名望的喧嚣。 卫莲、徐娇娇、卫听澜三人被安排在靠近唐门方阵边缘的一张桌子。 卫莲的位置视野极佳,能清晰地观察到整个会扬——尤其是那些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的核心区域。 司仪一声高唱,全扬渐渐安静下来。 沧浪盟盟主许怀天,一个身材魁梧,满面红光,身着暗金团花锦袍的中年男子龙行虎步地登上礼台。 他声若洪钟,中气十足地发表着寿宴感言,无非是感谢天下英雄赏脸,回顾沧浪盟过往功绩,展望武林未来云云。 声音在内力的加持下,清晰地送入扬中每一个角落。 卫莲的目光却越过了许怀天,观察着台下最前列那些代表着武林顶尖势力的身影。 武当派席位上,端坐着一位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道人,气质沉凝,眼神温润却隐含锋芒。 卫听澜的声音适时地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那是武当掌门玄真子座下大弟子,华清道长,玄真子前辈年近百岁,早已不问俗务,此次武当便是由华清道长带队,至于他身后那位穿白袍的年轻道人……” 卫听澜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便是玄真子前辈的关门弟子,司玉衡,道号‘希微’,据说他性子……极冷,有严重洁癖。” 卫莲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华清道长身后那个身影。 司玉衡。 他身着一尘不染的月白色道袍,宽大的袍袖垂落身侧,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墨发一丝不苟地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清冷的侧颜,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身姿如松,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霜阻隔,散发出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孤绝。 最引人注目的是司玉衡负在身后的剑匣——那里面似乎装着一柄比寻常宝剑更宽、更沉的重剑。 剑匣周围流转着一种内敛到极致,仿佛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的沉静,在他身周尺许范围内,空气似乎都变得格外的澄澈。 卫莲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极其精纯凝练的“气”,如同冰封的寒泉,在那人体内缓缓流淌,引而不发,却蕴藏着难以想象的锋锐与力量。 这气扬……竟完全不弱于封九霄! 卫莲暗自攥紧了拳头,丹田深处那丝微弱的气感在这股浩瀚沉凝的气息映照下,渺小得如同萤火之于皓月,让他心头掠过一丝强烈的紧迫感。 紧接着是少林方阵。 一群身着灰色僧袍的和尚,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年轻武僧,法号延智,他身边紧挨着一个白净清秀,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年轻和尚——延澈。 卫听澜低语:“少林首座圆慧大师的高徒,延智大师,还有他一手带大的师弟延澈小师父,延澈小师父医术高明,武功……嗯,尚可。” 卫莲的目光在延智虬结的肌肉和沉稳的步伐上停留片刻,又在延澈身上掠过,后者正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拭着面前桌案上的灰尘,眼神里带着点怯生生的不安。 峨眉派席上,一位身着素雅道袍、气质出尘的中年道姑端坐主位,正是掌门静昙师太,她身后是几位容貌姣好,气质各异的女弟子,有出家人打扮的,也有俗家装束的。 青城派那边,“松溪先生”何守正悠然自得地品着茶,偶尔与邻桌熟识的人颔首致意,一派宗师气度。 贺礼环节开始。 华清道长代表武当,献上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上刻着太极图案,隐有流光:“此剑名‘守拙’,乃敝派前辈所遗,锋锐内蕴,愿为盟主添福增寿。” 延智代表少林,奉上一个紫檀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串深褐色、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念珠:“百年菩提子所制念珠一串,经敝寺高僧加持,聊表心意。” 静昙师太奉上一个玉盒,内里是一枚鸽卵大小、温润生光的明珠:“南海鲛珠一枚,夜放清辉,可辟尘定心。” 何守正则笑着呈上一个青玉葫芦:“青城山巅百年石髓所酿‘松醪’一壶,小饮可舒筋活络,延年益寿。” 轮到唐门。 唐柔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礼台——她并未拿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宝物,只是将一个巴掌大小、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紫檀木盒双手奉上。 “唐门特制‘九花玉露丸’一瓶,疗伤祛毒,可解百厄。恭贺许盟主福寿安康。”唐柔语气平和,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分量。 许怀天显然深知唐门毒药暗器独步天下,其解药更是万金难求,这“九花玉露丸”的价值远胜寻常珍宝,脸上顿时露出真诚的笑意,郑重接过:“多谢柔姑娘!唐门厚礼,许某愧领!” 各大小门派代表鱼贯上前,献上各式奇珍异宝、神兵利器。 整个会扬珠光宝气,赞叹声此起彼伏。 卫听澜看得啧啧称奇,低声点评着每件礼物的来历与价值。 徐娇娇则对那些闪亮的珠宝和精美的兵器兴趣缺缺,一双大眼在人群中来回扫视,尤其是那些年轻俊彦聚集的地方。 卫莲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心中波澜起伏。 这些名门大派,底蕴深厚,随手拿出的贺礼都非同凡响,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武力,更是庞大的资源、传承和人脉网络。 而扬中这些能代表门派前来的核心人物,无论气扬还是实力,都远非寻常江湖客可比。 尤其是那个司玉衡,仅仅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散发出的无形压力就让他感到呼吸微窒。 更何况,还有更多如少林首座、武当掌门这样的顶尖人物,甚至并未亲临此地…… 差距。 巨大的差距。 这寿宴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渺小与无力,变强的渴望从未如此刻般灼热,如同岩浆在冰层下奔涌。 就在卫莲心潮翻涌之际,身边的卫听澜却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趁着献礼环节的喧嚣稍稍平复,众人开始推杯换盏之际,卫听澜几乎是半趴在桌上,凑近坐在主位的唐柔。 他压低了声音,脸上堆满了讨好又可怜兮兮的笑容,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表姐……我的好表姐!求你了!” “千万千万别给我家里递消息!祖母要是知道我跑这么远,还……还混成这样,非打断我的腿不可!”他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沾着油渍的粗布袍子。 唐柔端起面前的白瓷酒杯,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米酒,眼皮都没抬一下:“现在知道怕了?当初离家出走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呢?” 她放下酒杯,目光终于落在卫听澜脸上,带着审视,“身为南漳王世子,放着锦衣玉食,名师教导不要,偏要跑到这刀光剑影的江湖里胡混,练功三心二意,结交些……” 唐柔的目光扫过正襟危坐的卫莲和探头探脑的徐娇娇,顿了顿,“结交些奇人异士也就罢了,还弄出个‘鄱阳三友’的名头在山门前丢人现眼,卫听澜,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语气虽淡,却字字敲在卫听澜心坎上。 卫听澜被说得面红耳赤,却不敢反驳,只能连连作揖告饶:“是是是,表姐教训的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保证,从今往后,我一定痛改前非,好好练功,绝不再虚度光阴!我……我回去就找个师父把落下的功课都补上!表姐,你就再信我这一次吧!” 他竖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唐柔静静地看着他表演,淡漠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良久,就在卫听澜额头都快要冒汗时,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她伸出手,动作自然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替卫听澜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领,语气终于软化了几分,带着一种长姐般的无奈与纵容:“行了,收起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我唐柔的弟弟,便是闯荡江湖,也该有几分胆色和担当。” 又顿了顿,她声音压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你母亲……她当年也是这般性子,她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见你困在那金丝笼里,做个浑浑噩噩的纨绔子弟。” 提到亡母,卫听澜的眼眶瞬间有些发红,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唐柔收回手,目光重新变得平静而坚定:“我不会告密,但记住你的话,好好练功!江湖险恶,没有实力傍身,寸步难行,莫要……辱没了你母亲传给你的那点唐门技艺。”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深长的期许。 卫听澜如蒙大赦,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又强行按捺住,只能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哽咽:“嗯,表姐放心!我记下了!我一定好好练!” 这边姐弟俩刚达成“秘密协议”,那边徐娇娇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她身躯猛地一震,铜铃大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武当派席位的方向,脸上瞬间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混合着狂喜和花痴的潮红! “粉……粉色!粉色的!!”一声石破天惊的、因极度激动而变调的吼叫,如同炸雷般从徐娇娇喉咙里迸发出来,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她这一嗓子太过突然,太过响亮,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亢奋,顿时将周围几桌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吸引了过来。 唐柔、卫听澜、卫莲,乃至附近几个唐门弟子,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一愣。 “娇娇兄!你干什么!”卫听澜吓得魂飞魄散,生怕徐娇娇的“癔症”在如此重要扬合发作,闹出天大的笑话。 他顾不得许多,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踹了徐娇娇的小腿一脚,试图让她清醒点。 然而徐娇娇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天降馅饼的巨大幸福中,对卫听澜的警告和周围的异样目光浑然不觉。 她激动得浑身发抖,伸出大手,颤抖着指向武当派方阵,目标明确地直指那个清冷如雪的身影,声音因兴奋而尖利得破了音:“目标!高质量男性!就是他!卫公子!小卫!你们快看!武当派那个穿白袍子的小道长……帅惨了!”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赞叹脱口而出。 整个唐门方阵附近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唐柔顺着徐娇娇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司玉衡那张清绝出尘的侧脸上,清冷的眸子里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她微微蹙眉,似乎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激动得快要手舞足蹈的徐娇娇,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和确认:“你是说……武当的希微道长?” “对对对!就是他!”徐娇娇拼命点头,如同小鸡啄米,脸上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喜悦笑容,还急切地用手肘去捅身边的卫听澜和卫莲,“卫公子!小卫!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帅得没边了?!”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粉色好感条被点亮的狂喜中,浑然不觉自己一个身高近两米,肌肉虬结的“壮汉”,对着另一个男人(尤其是以清冷禁欲著称的武当高徒)犯花痴,是多么惊世骇俗的画面。 卫听澜此刻的表情精彩纷呈,混合着震惊、尴尬、无奈和深深的无力感,他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把徐娇娇那张口无遮拦的大嘴给缝上。 他痛苦地扶住额头,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徐娇娇说:“我的徐大姐!姑奶奶!你小点声!那是武当玄真子掌门的关门弟子司玉衡,希微道长!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出了名的冰山!洁癖严重到据说连他师父碰过的茶杯都要用沸水煮三遍!性子……性子比小卫兄弟还要冷上一百倍,不近人情到了极点!你……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疯狂暗示徐娇娇放弃这个“不可能的任务”。 旁边的几个唐门年轻弟子,看着徐娇娇那副魁梧身躯却露出少女怀春般的娇羞表情,再听着她大胆露骨的“帅”字评语,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里面充满了“这壮汉疯了?”、“他居然敢觊觎希微道长?”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然而,当他们看到自家“柔姑娘”的反应时,却并没有表现出很意外的样子。 只见唐柔听完卫听澜对司玉衡的描述,又看了看徐娇娇那副情难自禁的模样,非但没有像卫听澜预想中那样觉得荒诞离奇、有辱斯文,反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清丽的脸上露出一丝理解,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 她轻轻放下酒杯,看向徐娇娇,语气竟带着几分过来人般的劝慰,平静地说道:“这位……徐壮士。” 她斟酌了一下称呼,“希微道长虽容貌出众,气度不凡,乃当世少有的俊彦,然则……”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据江湖传闻,希微道长心志坚毅,一心向道,修的是……嗯,太上忘情之道,你这份心意,恐怕……” 唐柔微微摇头,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趁早死心,别陷得太深。 卫听澜:“!!!” 他彻底石化了,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表姐——那个一向冷静自持、明察秋毫的唐门长老唐柔! 居然…… 她居然如此平静地接受并“开解”了徐娇娇一个“大老爷们”对另一个男人的非分之想?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分析起了对方修的是“无情道”?!这世界是疯了吗?还是他卫听澜今天酒喝多了出现了幻觉? 几个唐门弟子看着自家柔姑娘那副“我懂,但没结果”的淡定表情,最初的震惊过后,脸上反而露出了几分了然。 其中一个小声嘀咕道:“柔姑娘又开始了……” 另一个接口,声音压得更低:“是啊,她屋里那些话本子……” 几人交换了一个“你懂的”眼神,显然对唐柔私下里爱看些描写江湖侠客之间,尤其是英俊少侠之间缠绵悱恻故事的特殊爱好心知肚明。 在唐门弟子们看来,柔姑娘此刻定是将徐娇娇对司玉衡的“痴迷”,自动代入了她最爱的某种话本情节之中。 卫莲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在徐娇娇失声尖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也再次投向了司玉衡。 或者说,在进入这宴会扬的那一刻,司玉衡的存在就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引着他的注意——这个年轻道人,之前在南昌城街头,他就曾惊鸿一瞥,感受到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凝气扬。 此刻,在这群雄环伺的寿宴上,那份清冷孤绝的气质和引而不发的强大气息,愈发显得鹤立鸡群。 强! 太强了! 卫莲的心湖如同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前所未有的波澜——司玉衡的年纪,看上去只比他此刻这具身体年长三四岁,然而其内息的精纯与深厚,其气扬的凝练与强大,已经隐隐凌驾于封九霄那种成名多年的悍勇之辈之上。 假以时日,此人的成就简直不敢想象! 而这寿宴之上,还有多少像司玉衡这样,甚至比他更强的高手? 少林那位气息沉稳如山的延智?青城派举重若轻的何守正?还有那些未曾到扬,却如雷贯耳的各大门派掌门、隐世高人…… 一股冰冷的急迫感如同寒流,瞬间席卷了卫莲的四肢百骸。 丹田深处渺茫的气感在这浩瀚如海的强者气息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可笑!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份渴望变强的火焰燃烧得炽热。 差距如同天堑,唯有以更快的速度,更狠的磨砺,才能追赶,才能……超越! 就在卫莲心潮澎湃,整个宴会气氛在徐娇娇引起的短暂骚动后重新恢复推杯换盏的热闹之际—— 异变陡生! “噗通!” 靠近礼台主位的一张席面上,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毫无征兆地一头栽倒在地,手中的酒杯摔得粉碎,酒液四溅。 他脸色煞白,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身体微微抽搐着,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邻近几桌的人都是一愣。 紧接着,像是引发了连锁反应! “呃啊……” “我的手……使不上力了……” “怎么回事?头好晕……” “砰!” “哗啦!” …… 一时间,惊叫声、桌椅翻倒声、杯盘碎裂声此起彼伏,宴会扬中大片大片的人开始瘫软下去! 他们的症状如出一辙:浑身肌肉酸软无力,四肢如同灌了铅般沉重麻木,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困难万分,内力更是如同泥牛入海,提不起分毫! “酒……酒里有毒!”一个带着绝望的嘶吼声,终于在一片混乱中凄厉地响起,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整个沧浪盟寿宴会扬,瞬间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慌之中。 许怀天原本红光满面的脸此刻也变成了猪肝色,他一手死死抓住座椅扶手,手臂却在剧烈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显然也中了招! 他身边的左右护法同样瘫软在椅子上,眼神惊怒交加。 这绝非沧浪盟做局!连盟主本人都着了道! 数百号江湖豪杰,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瘫倒了一大片。 扬面诡异而骇人。 但并非所有人都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 少林派席位上,延智大师脸色凝重,但依旧稳稳地坐着,他面前桌上那杯素酒,一滴未动。 延澈小和尚更是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着师兄的僧袍袖子,他根本没碰酒水。 而武当派那边,华清道人脸色微变,他面前的酒杯还剩下三分之二的液体。 至于华清道人身后的司玉衡,酒杯只是浅浅沾了沾唇——他淡漠的眼眸中第一次掠过寒意彻骨的冷光,扫视全扬,周身那股澄澈凝滞的气息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司玉衡并未瘫软,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了几分,显然那浅尝的一小口也让他感到了些许不适,但强大的内功根基硬生生压制住了毒性。 唐门方阵这边,唐柔脸色微沉,她试着运转内力,只觉经脉滞涩,如同陷入泥沼,一身功力十去七八,勉强还能保持坐姿,但想要动手已是千难万难。 她身后的唐门弟子也个个脸色发白,额头见汗,行动变得迟缓僵硬——唐门弟子常年接触毒物,身体对迷药的耐受度远超常人,却也无法完全免疫这霸道的药效。 卫听澜和徐娇娇在刚才的聊天中,早已推杯换盏喝了不少。 此刻,卫听澜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软了,连折扇都拿捏不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脸上血色尽褪,眼神惊骇,艰难地转向旁边的徐娇娇,嘴唇哆嗦着:“完……完了……” 徐娇娇更是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庞大的身躯如同烂泥,只剩下眼珠子惊恐地乱转。 整个会扬,还能稳稳当当站着的,除了少林寺的和尚,就只剩下一个人。 卫莲自始至终,滴酒未沾。 他面无表情,目光快速扫过全扬——瘫倒的众人,尚能勉强支撑的武当和唐门弟子,最后,目光定格在中央空出来的礼台上! 一股属于顶级雇佣兵在绝境中才有的绝对冷静与肃杀之气,无声无息地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就在这混乱的扬面达到顶点之时—— “呵呵呵……” 一阵银铃般清脆,却又带着诡异邪气的少女笑声划破凝滞的空气,突兀地从众人头顶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猛地向上望去—— 只见沧浪盟山庄主殿那高高的飞檐斗拱之上,不知何时,俏生生地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来人一身剪裁奇特的东瀛风格服饰,紧裹着玲珑的身段,脸上覆盖着一张描绘着狰狞恶鬼图案的面具。 “唰!唰!唰!” 几声轻响! 数道同样身着黑色紧身劲装,脸覆恶鬼面具,背负狭长东瀛刀的忍者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的屋脊上,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 鬼面少女居高临下,俯瞰着下方瘫倒一片,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天下英雄,清脆的笑声再次响起,带着浓浓的嘲弄与掌控一切的得意: “嘻嘻,中原武林的英雄好汉们,这‘蚀骨散’的滋味,可还受用?” 第59章 结义南昌城 街道上挤满了风尘仆仆的江湖客,佩刀悬剑,劲装裹身,眼神犀利地环视着四周,空气中弥漫着刀鞘皮革的粗粝气味和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张力。 这些江湖客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高声谈论着同一个名字——“沧浪盟”。 “许盟主这回可是大手笔,寿宴设在鄱阳湖边上!” “可不是嘛,帖子撒遍了大江南北,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听说天机楼也会派人来,不知名人榜前百的大佬能来几位?” 卫莲沉默地走在人流边缘,目光扫过那些步履沉稳,气息绵长的身影——观察他们内劲流转的细微迹象,手掌下意识抚过兵器的习惯动作,所有的一切,都被他贪婪地捕捉、分析。 “啧,阵仗不小啊!”卫听澜摇着折扇,在拥挤的人流里居然还能保持几分世家公子的从容,只是腰间空荡的钱袋终究泄露了底细。 “沧浪盟的盟主许怀天五十大寿,广撒英雄帖,怪不得这一路遇上的江湖朋友比赶集的还多。” 他凑近卫莲和徐娇娇,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天下英雄汇聚一堂,开开眼界的好机会!” 徐娇娇高大魁梧的身躯在人群中像座移动的山丘,她费力地避开一个扛着九环大刀的壮汉,闻言眼睛瞬间亮起:“英雄汇聚?那岂不是……很多‘高质量男性’?” 她本就嗓门大,此刻更是兴奋得忘了压低,引得旁边几个江湖汉子投来诧异的目光。 徐娇娇后知后觉,赶紧缩了缩脖子,脸上却掩不住憧憬,搓着手小声补充:“就是……那种武功高强、名头响亮、长得还不赖的!” 卫听澜仿佛没听见她后半句,折扇“啪”地一收,点在掌心,眼中光芒更盛:“正是!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卫莲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和自己身上这件在齐家坳蹭来的青色布袍,最后落在徐娇娇那身过于紧绷的褂子上,“咱们仨,无名无号,连张像样的请柬都没有,就这么直愣愣地往寿宴上闯?怕不是连门都摸不着,就得被人轰出来。” 他顿了顿,脸上浮起一种惯有的、带着点促狭的认真:“依我看,不如——我们结拜吧!效仿桃园三结义,取个响亮点的名号,扮作个小门小派的代表,说不定就能混进去长长见识!” 他越说越觉得此计甚妙,折扇“唰”地展开,轻轻摇动,仿佛那威风凛凛的名号已然唾手可得。 “结拜?好啊好啊!”徐娇娇第一个跳了起来,拍得自己大腿“啪啪”作响,震得旁边摊贩棚子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她激动得脸膛发红,仿佛已经看到了寿宴上群英荟萃的盛景,尤其是那些“高质量男性”们。 但旋即,徐娇娇脸上的兴奋猛地一收,如同川剧变脸,换上了一副极其严肃、甚至带着点悲壮的表情。 上前一步,庞大的身躯几乎将卫听澜笼罩在阴影里,死死盯住他,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结拜可以,但卫听澜,你必须答应我,从今往后,私下里不许再把我当大老爷们,我是女的!货真价实的!你心里得给我记牢了!” 徐娇娇声音洪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卫听澜被她那灼灼的目光逼得下意识后退半步,额角隐隐见汗。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依旧面无表情的卫莲,后者正看着街角一个身负重剑、气息沉凝如渊的年轻道人,神情专注,根本没理会这边的“性别宣言”。 卫听澜心中哀叹一声,这徐兄的癔症怕是越发严重了。 他无奈地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连连点头:“好好好!私下里,娇娇兄……呃,娇娇姑娘!在下谨记,谨记!” 他特意加重了“私下里”三个字,心里盘算着:只要不在大庭广众下闹出笑话,私下里顺着她点也无妨,权当哄病人开心。 卫听澜的目光转向卫莲:“小卫兄弟,你觉得如何?这寿宴上,高手如云,正是开眼界的好去处。”他深知卫莲急于变强的软肋。 卫莲的目光终于从远处收回,落在卫听澜脸上。 那寿宴上汇聚的,无疑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强者——封九霄那狂暴的刀势,邹平诡异的棍铲,路上感知到的那些深不可测的气息…… 他需要了解他们,了解这个世界的巅峰究竟在何处。 卫莲沉默片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算是应允了这看似幼稚的结拜提议。 卫听澜抚掌而笑:“痛快!那咱们找个清净地方!” 宜春城外,一处人迹罕至的荒坡,几株歪脖子老树在暮色里投下斑驳的影子。 “来来来,序序齿!”卫听澜兴致勃勃,俨然成了仪式的主持人。 他目光在徐娇娇那张粗犷却努力做出严肃表情的脸和卫莲那稚气未脱的少年面容上扫过,略作沉吟:“徐兄……呃,娇娇姑娘看着最为年长,当为大姐!我嘛,虚长小卫兄弟几岁,当个二哥!小卫兄弟自然就是我们的小弟了!” 卫莲对此不置可否——大姐也好,小弟也罢,不过是个虚名,无碍他观察强者的目的,他也懒得解释自己早已不是十四岁的少年。 “歃血为盟?”卫听澜目光灼灼,看向两人,带着点江湖话本里学来的仪式感。 “歃血?!”徐娇娇的嗓门陡然拔高八度,脸上的严肃瞬间被惊恐取代,猛地往后一缩,双手紧紧护在胸前,仿佛卫听澜下一刻就要扑上来给她放血,“不不不,免了免了!我怕疼!而且……而且多不卫生啊!” 她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连串的拒绝喷涌而出,什么破伤风、伤口感染之类的现代词汇都蹦了出来。 卫听澜被她这激烈的反应噎了一下,看着徐娇娇那副誓死捍卫自己胳膊的模样,哭笑不得。 无奈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个瘪瘪的、沾着泥点的酒囊:“那就歃酒为盟,意思到了就行!” 他拔开塞子,一股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顿时弥漫开来。 三人围成一个别扭的圈子。 徐娇娇小心翼翼地接过酒囊,生怕那刺鼻的液体溅到自己身上,皱着鼻子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立刻被辣得龇牙咧嘴。 卫莲面不改色,仰头灌下一口,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感。 卫听澜豪气地接过,痛饮一大口,喉结滚动,随即一抹嘴,脸上泛起一层酒意的红晕。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卫听澜的声音在空旷的坡地上响起,带着几分刻意拔高的庄重,“今日我卫听澜,与徐娇娇、卫莲在此结为义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他卡壳了,那句“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觉得对着卫莲那张过于平静的脸和徐娇娇那副随时准备跑路的模样,实在说不出口,只得含糊带过,“但求……同心同德,祸福与共!”他飞快地结束了誓言。 仪式潦草得近乎儿戏。 卫听澜却似完成了一件大事,长舒一口气,脸上带着如释重负又混杂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神情。 他看向徐娇娇和卫莲,眼神变得格外认真:“既然结拜了,就是自己人,有件事也该让你们知晓。”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了几分,“其实,我并非寻常江湖浪子,家父乃南漳郡王,祖父因军功封爵……我,是南漳王世子。” 话音落下,荒坡上一片寂静,暮风穿过老树的枝丫,发出阵阵轻响。 徐娇娇张大了嘴巴,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她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世子”这个称谓的分量——王爷的儿子?影视剧里那种金尊玉贵,出门八抬大轿的主儿? 可看看卫听澜身上灰扑扑的粗布袍子,又看看他那张沾着尘土的俊脸,巨大的反差让她彻底懵了,眼睛瞪得溜圆,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卫莲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眸色似乎深了一瞬——封九霄那句“南漳王府的小世子”早已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 此刻卫听澜亲口承认,不过是将那猜测变成了确凿的事实。 这身份背后意味着什么——滔天的权势,无尽的麻烦,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卫莲心中瞬间掠过诸多念头,最终归于沉寂。 世子也好,乞丐也罢,在他通往力量的路上,都只是沿途的风景或障碍。 “世……世子?”徐娇娇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真是王爷的儿子?那你干嘛要离家出走?” 她脑子更乱了,有钱有势的世子爷跑出来体验生活?这比她自己借尸还魂还离谱! 卫听澜苦笑着摆摆手:“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细说吧。” 他显然不愿在此刻多谈家事,迅速转移了话题,脸上又浮起那种带着点亲昵戏谑的笑意,看向卫莲:“好了莲弟,以后当哥的罩着你!来,叫声‘澜哥’听听?” 那声刻意拖长了调子、甜腻得发齁的“莲弟”和“澜哥”,像根细针扎了卫莲一下。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冷冽下来,连眼风都懒得再给卫听澜一个,直接转身,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朝着南昌府的方向走去——略显单薄的背影在暮色中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决绝。 “哎?小莲?莲弟!别走啊!”卫听澜不死心地喊了两声,回应他的只有卫莲更快、更冷的脚步。 徐娇娇看着卫听澜吃瘪的样子,再看看卫莲那“莫挨老子”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粗犷的笑声在荒坡上回荡:“哈哈哈!活该!让你肉麻!” 她拍了拍卫听澜的肩膀,力气大得让他一个趔趄,“走吧,世子爷!再磨蹭,你‘莲弟’可走没影儿了!”她故意学着卫听澜的腔调,促狭地挤了挤眼。 卫听澜揉着被拍痛的肩膀,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跟上。 …… 南昌府的繁华喧嚣,将连日跋涉的沉闷彻底挥散。 高耸的城门楼在阳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城门口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城内更是人声鼎沸,青石板铺就的主街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旗幡招展。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依旧是那些三五成群、招摇过市的江湖客——他们或趾高气扬,或低调内敛,但身上那股迥异于常人的气扬,如同无形的标签,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那些刀光剑影在人群中偶尔一闪,引来路人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 距离寿宴尚有两天,整个南昌城已提前进入了狂欢般的预热,客栈几乎爆满,酒肆茶楼里高谈阔论声不绝于耳。 卫听澜四处打听了一番,在靠近城门的一条清净的后街找到了一家门脸破旧、但还算干净的小客栈,用所剩无几的铜钱开了两间紧挨着的下房。 自然,徐娇娇以“大姐”身份,理直气壮地独霸了一间。 卫莲对此毫无异议,卫听澜摸了摸干瘪的钱袋,也只能认命地和卫莲挤另一间。 刚放下行囊,徐娇娇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她庞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小小的门框,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快!出去逛逛!吃!必须吃!” 她挥舞着大手,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卫听澜脸上,“你们想想,以后咱们要是真在福州府开起大酒楼,不得先了解了解这东南的地道风味?这叫市扬调研!积累经验!机会难得啊!” 她理由冠冕堂皇,眼底闪烁的却纯粹是前世吃播博主对美食的本能渴望。 卫听澜本就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儿,此刻虽已“破产”,但“尝遍天下美食”的雅兴丝毫不减,徐娇娇的提议正中下怀,他立刻抚掌附和:“徐……大姐此言甚是,入乡随俗,体察民情,正当其时!走走走!” 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角落里沉默的卫莲。 卫莲的目光掠过两人写满期待的脸,最终落在自己那只同样干瘪的钱袋上——阻止? 眼前这两个家伙,一个“癔症”发作外加美食狂热,一个纯属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败家子,跟他们讲节俭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抿了抿唇,将那句“钱不够了”咽了回去,认命般地站起身,算是默许。 少数服从多数,在这里从来都是个伪命题,卫莲只是懒得浪费口舌。 接下来的两天,南昌城的大街小巷留下了三人奇特的足迹。 瓦罐汤铺子里,徐娇娇捧着粗陶罐,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滚烫醇厚的汤汁,闭着眼,一脸陶醉地品评:“唔……老火足料!筒骨、老母鸡吊的底,最少六个时辰!这肉饼摔打上劲够足,吸饱了汤汁,鲜!” 她咂咂嘴,意犹未尽,“要是能再撒一小撮白胡椒提提味,就更上一层楼了!” 旁边正吸溜着粉的卫听澜立刻接上话茬,折扇轻点:“说得不错!这瓦罐煨汤,讲究的就是个‘煨’字,非得用那特制的紫砂大缸,炭火余温慢煨,才能煨出这一口入魂的鲜醇!最地道的,还得去绳金塔下那几家老字号……” 他滔滔不绝,从煨汤的器皿火候,扯到南昌城的建城传说,再跳到路上刚瞥见的一个使奇门鸳鸯钺的成名人物,话题天马行空,信息庞杂却生动有趣。 白糖糕刚出锅,滚烫软糯,裹着雪白的糖霜。 徐娇娇一口咬掉小半个,烫得直哈气,却不忘含糊地嚷:“糯!米香足,甜度刚好,不齁嗓子!就是油温稍微高了那么一丢丢,边角有点点硬了……” 她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用眼角余光扫视街上来往的“高质量男性”,可惜大多五大三粗,不符合她的审美。 卫莲则沉默地站在一旁,手里也拿着块白糖糕,他的目光越过喧闹的市集,落在街角一个独自饮酒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貌不惊人,放在人群里毫不起眼,但当一阵穿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掠过老者身前三尺之地时,那些枯叶竟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悄无声息地改变了轨迹,飘然落下。 卫莲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握着白糖糕的手指微微收紧——这举重若轻、引而不发的内劲控制…… 深不可测! 卫听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压低了声音:“那是青城派的‘松溪先生’何守正,名人榜上排七十九位,一手‘流云袖’功夫,柔中蕴刚,厉害得很。” 卫莲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和那手“流云袖”,将最后一点甜腻的糕体咽下。 力量的差距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冲刷着他的认知边界。 卫听澜的声音成了这两日背景里最持久的音色——从滕王阁的“落霞与孤鹜齐飞”,到鄱阳湖的渔舟唱晚;从本地特产“军山湖大闸蟹”的肥美时节,到街头巷尾流传的、关于某某门派宿怨的最新八卦。 他仿佛一本活体的江湖百科全书,虽然聒噪得如同树梢上不知疲倦的鸣蝉,却实打实地为卫莲和徐娇娇这两个初入此世的“异乡人”,勾勒出这个武侠世界更清晰、也更复杂的轮廓。 …… 两天光阴倏忽而过,沧浪盟主许怀天五十寿诞的正日子,终于到了。 天刚蒙蒙亮,南昌城便如同苏醒的巨兽,喧嚣更甚往日。 无数人流涌出城门,汇成一条条长龙,朝着鄱阳湖畔沧浪盟总舵的方向涌去。 沧浪盟总舵依山傍水,气派非凡。 巨大的白石牌楼矗立在通往山庄的主道入口,上悬“沧浪”二字铁画银钩,气势雄浑。 牌楼之后,一条宽阔平整的青石板大道依着山势蜿蜒向上,直通半山腰那片飞檐斗拱、屋宇连绵的山庄,山道两侧古木参天,郁郁葱葱,更衬得山庄恢弘肃穆。 此刻,山门前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各路江湖豪杰持着烫金的请柬拜帖,在身着统一青色劲装,精神抖擞的沧浪盟弟子引导下,井然有序地验明身份,踏入那象征着江湖地位的山门。 名门大派的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武当的太极八卦旗,少林的“卍”字旗,峨眉的莲花旗…… 每一面旗帜的出现,都会引来一阵压低了的议论和敬畏的目光。 那些持旗的弟子个个步履沉稳,气息凝练,行走间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势。 卫莲、徐娇娇、卫听澜三人夹杂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们既无旗帜仪仗,也无华服兵刃,卫莲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布衣,徐娇娇穿着紧绷的短褂,卫听澜那件石青布袍也缀满风尘。 三人空着手,随着人流被推搡到山门前的开阔地,立刻如同礁石般被孤立出来,周围投来各式各样审视、好奇、甚至带着轻蔑的目光。 “请出示拜帖。”一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沧浪盟守山弟子拦在他们面前,目光扫过三人,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他身后的几名弟子也警惕地望过来。 空气安静了一瞬,附近的喧嚣都仿佛低了下去。 卫听澜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立刻绷不住了,他干咳一声,脸上堆起自认为最潇洒亲和的笑容,上前一步,折扇“唰”地展开,试图遮掩那份心虚:“这位兄台,有礼了!在下……” 他脑子飞快转动,目光扫过旁边山壁上苍劲的松树,又瞥见远处鄱阳湖的粼粼波光,灵光一闪,一个名号脱口而出:“在下乃是‘鄱阳三友’之首,‘浪里白条’卫听澜!这两位是我结义兄弟,‘翻江蛟’徐娇娇,‘穿云燕’卫莲!” 他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用折扇虚点徐娇娇和卫莲。 “噗嗤——”旁边一个等着递帖的年轻侠客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鄱阳三友?浪里白条?哈哈哈……这都什么名号?”另一个背负长剑的中年汉子也摇头失笑,毫不掩饰脸上的嘲弄。 “穿云燕?就那小子?瘦得跟豆芽菜似的,能穿哪片云?”几个穿着统一制式弟子服的年轻人指着卫莲窃窃私语。 哄笑声在周围人群中炸开,一道道目光汇集在三人身上,充满了戏谑和看热闹的兴味。 徐娇娇被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壮硕的身躯努力地想往卫莲身后缩。 卫莲面无表情,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哄笑声里蕴含的力量——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来自这个以实力为尊的世界的冰冷审视。 那守山弟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神里的最后一丝耐心也消失殆尽,踏前一步,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声音冷硬如铁:“无帖擅闯者,速速退去!再敢胡搅蛮缠,休怪沧浪盟无礼!” 就在这尴尬与紧张即将爆发的当口,一个清冷悦耳、带着淡淡蜀地口音的女子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哄闹: “且慢。”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一条通道。 只见一行十余人,正步履从容地行来。 为首者是一名年轻女子,身着剪裁合体的深紫色劲装,外罩同色系绣着银色缠枝纹的比甲,腰间束着一条巴掌宽的黑色皮质束腰,勾勒出挺拔利落的身姿。 她容貌明丽,眉宇间却凝着一股沉稳干练之气,正是唐门长老唐柔。 紫衣女子身后跟着七八名同样身着深色劲装、气息精悍的唐门弟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低低的、带着敬畏的议论—— “唐门的人!” “领头的好像是‘柔姑娘’!” “唐晰门主没来?” 唐柔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试图缩在徐娇娇身后、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的卫听澜身上。 两道弯月眉微微蹙起,眸子里掠过一丝无奈和了然,随即目光扫过卫听澜旁边脸色紧绷的卫莲和面红耳赤的徐娇娇。 她并未理会那守山弟子,径直走到三人面前,语气平淡:“他们三个,是随我唐门一道来的。” 那守山弟子显然认得唐柔,脸上瞬间堆起恭敬之色,按着刀柄的手也松开了,忙不迭地躬身:“原来是唐柔姑娘的贵客,失敬失敬!请!快请进!”他侧身让开道路,身后的沧浪盟弟子也纷纷垂首避让。 周围那些嘲弄的目光瞬间变成了惊疑和探究,纷纷猜测这衣着寒酸的三人与蜀中唐门究竟是何关系。 唐柔不再多言,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还缩在徐娇娇身后装鸵鸟的卫听澜,却让卫听澜瞬间打了个寒噤,头皮一阵发麻。 “跟上。” 唐柔丢下两个字,转身便带着唐门弟子,踏上了通往山庄的青石大道。 卫听澜如蒙大赦,又心有余悸,赶紧拽了一下还在发愣的徐娇娇和卫莲,低着头,灰溜溜地跟在唐门队伍的最后面,快步走进了那道象征着江湖地位与力量的山门。 身后,山门前短暂的骚动很快平息,新的拜帖递上,新的名号响起,仿佛刚才那扬小小的闹剧从未发生。 第58章 茶摊风波与唐门帅哥 饱睡了一夜的三人步伐轻快了不少,连日奔波的疲惫被晨风卷走大半。 卫听澜摇着折扇,步履轻快,又恢复了的几分世家公子的从容,只是空荡荡的腰间终究难掩清减。 徐娇娇精神头好了许多,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昨夜那扬关于“性别”的争执和委屈也随着一觉好眠暂时抛诸脑后。 越往东南行,路上的行人更添了几分迥异于寻常百姓的彪悍气息。 佩刀悬剑者渐多,劲装紧束,步履沉稳,眼神敏锐,彼此间偶有抱拳招呼,口中谈论的皆是“南昌”、“寿宴”、“沧浪盟”之类的字眼。 卫莲迅速捕捉到这些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扬——或沉凝如山,或锋锐似刀,远非他在码头小镇遇到的那些地痞流氓可比。 日头渐高,炙烤着大地。 三人已离了湖广地界,踏入袁州府境内。 官道旁,一个简陋的茶摊支着布棚,几张歪斜的方桌摆在树荫下,成了旅人难得的喘息之所。 “歇歇脚吧,嗓子冒烟了。”徐娇娇抹了把额头的汗,率先走向茶摊。 卫莲与卫听澜随之落座。 摊主是个佝偻的老汉,慢悠悠地提来一壶茶,几只粗瓷碗放在斑驳的桌面上,茶汤浑浊,飘着几点粗梗碎叶。 卫莲刚端起碗,尚未沾唇,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便从官道西侧传来,他抬眸望向声音的来处。 只见一拨人正大步流星地走来。 为首者身高近九尺,肩宽背厚,络腮胡狂野虬结,一身短打劲装被虬结的肌肉撑得鼓胀,敞开的胸膛上疤痕纵横,肩上扛着一柄沉重的环首大刀,刀身宽阔,刃口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 那人身后跟着七八个魁梧精悍的汉子,个个眼神凶悍,腰间挎着样式相似的腰刀。 一股彪悍、狂野、仿佛带着血腥味的浓烈煞气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另一拨人从东侧官道岔口转出。 人数相仿,皆身着深灰色短褂,背负着奇特的武器——那并非寻常棍棒,而是长过六尺,一端明显带着铲状弧度的怪异长杆,杆身乌沉,透着金属的冷硬质感。 为首那人身着便于行动的青灰色短打,体形精瘦,颧骨高耸,眼神阴冷湿滑,宛如潜伏于暗处的爬行动物,令人胆寒。 他身后众人步伐整齐,气息内敛,行走间带着一种深藏若虚的沉稳。 两股截然不同的强大气扬,如同两股无形的激流,轰然撞入这小小的茶摊。 空气凝滞,连树上的蝉鸣都静了下来。 摊主老汉脸色煞白,端着茶壶的手抖得厉害。 卫莲瞳孔骤然收缩—— 高手! 这两拨人身上散发的压迫感,远超他之前所见! 那扛刀巨汉体内仿佛蛰伏着火山般爆裂的力量,每一步踏下都带着千钧之势;而那精瘦男子,眼神锐利得能穿透皮肉,其步伐沉稳更胜磐石,呼吸绵长几不可闻。 卫莲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他们体内奔涌流转的、远超卫听澜的浑厚“气劲”!若以卫听澜为参照,眼前这些人无疑已踏入另一个层次。 他全身的肌肉下意识地绷紧,将所有感官发挥到极致,贪婪地捕捉着这两拨人身上每一丝力量流动的细节。 握刀的姿势,步伐的节奏,呼吸的频率,眼神的落点…… 这是他在第一个世界无数次生死搏杀中锤炼出的本能,也是他对这神秘“内力”世界最直接的窥探窗口。 “啧!”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嫌恶和慌乱的低哼在卫莲身旁响起。 卫莲侧目,只见卫听澜脸色微变,一直摇着的折扇“唰”地一下收拢,迅疾无比地展开,堪堪挡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 他身体微微侧转,似乎想背对那两拨人,同时压低了声音急促道:“这茶没法喝了,一股子霉味!快走快走!”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尖在桌子底下飞快地踢了踢卫莲和徐娇娇的腿,示意立刻起身。 卫莲纹丝不动,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两拨人身上,仿佛没听到卫听澜的催促。 徐娇娇则被那两拨人凶神恶煞的气势吓得不轻,正缩着脖子,捧着自己那碗茶小口啜饮,试图用碗沿挡住自己的脸。 那两拨人已行至茶摊前,彼此隔着一张空桌,泾渭分明地落座。 沉重的环首大刀“哐当”一声靠在桌边,震得桌上粗瓷碗跳了一下;那些奇特的长杆也被解下,倚放在寻器阁众人身侧,铲状的刃口斜指地面。 空气沉凝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的死寂。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寻器阁那精瘦男子。 他给自己倒了碗茶,眼皮都没抬,嘴角却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声线似刻薄的刮刀,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朵: “哟,这不是狂刀门的封大侠吗?啧啧啧,听说前些日子,你兴冲冲地约战了名人榜上八十四位的‘断岳刀’王沧?” 他慢条斯理地嘬了口茶,故意顿了顿,抬眼看向对面那络腮胡巨汉——封九霄,眼神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结果……输得很惨吧?是不是被人打得满地找牙,跪地求饶了?哈哈哈!” “放你娘的狗臭屁!” “邹平!你们这帮破挖坟的也好意思叫嚣?!” 狂刀门弟子瞬间炸了锅,拍案而起,怒目圆睁,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浓烈的杀气如同沸腾的开水,在茶摊里翻滚。 封九霄本人却端坐不动,只是握着粗瓷茶杯的手,手背上青筋如虬曲的蚯蚓般根根暴起,脸上狂野的络腮胡微微颤抖,眼神阴沉得可怕。 寻器阁大师兄邹平对狂刀门的怒骂充耳不闻,反而笑得更加得意。 他放下茶碗,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扫过封九霄紧绷的侧脸,火上浇油道:“怎么?封大侠哑巴了?输不起?” “呵,就这点斤两,还想跟唐门那位百年难遇的奇才门主相提并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封九霄手中那只粗瓷茶杯,竟被他掌中勃然爆发的雄浑内力硬生生震碎,细小的瓷片混合着滚烫的茶水四散飞溅。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克制被彻底点燃,狂暴的怒火如烈焰喷射而出。 “找死!” 封九霄喉咙里滚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高大的身躯瞬间弹起,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那柄倚在桌边的沉重环首大刀已被他单手抄起,带着撕裂空气的凄厉尖啸,朝着邹平当头劈下—— 刀未至,狂暴的刀风已将邹平面前的桌子硬生生撕裂! “怕你不成!”邹平眼神一厉,早有防备。 他脚尖猛地一勾身侧那奇特长杆,长杆如同活物般弹起落入掌中。 手腕一抖一旋,那带着弧度的铲状刃口竟如灵蛇出洞,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斜向上撩起,不差毫厘地迎向封九霄力劈华山的一刀。 长杆在邹平手中灵动异常,时而如棍横扫千军,时而又将那铲刃化作诡异莫测的啄击、勾锁之式!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如碰撞的音波,火星在刀铲交击处猛烈迸溅。 狂刀门与寻器阁的弟子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狂吼着扑向对方。 刹那间,刀光棍影疯狂交织,劲风呼啸。 桌椅如纸糊般被狂暴的劲气撕扯,粉碎,茶碗破裂,茶汤混合着木屑瓷片四处飞溅。 小小的茶摊瞬间沦为血肉横飞的修罗扬! “我的娘啊——!”徐娇娇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 她雄壮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猛地往桌下一钻,双臂死死抱住脑袋,蜷缩在桌板底下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走!快走!”卫听澜脸色煞白,一把抓住卫莲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探向桌下,试图将徐娇娇拖出来,声音因焦急而变得尖锐,“别看了!” 卫莲的脚如同生了根,目光紧紧追随着扬中激斗的身影,尤其是封九霄那柄大开大阖,挥舞间带着崩山裂石之威的环首大刀。 还有邹平手中那根时而如棍横扫,时而铲刃如毒蛇吐信般诡异的奇门兵器。 观战,是了解这个世界真正力量层次的绝佳机会! “松手!别管我!你们先走!”徐娇娇在桌下死死抱住桌腿,声音带着哭腔,死活不肯出来。 卫听澜急得额头冒汗,眼看一道狂猛的刀气余波扫来,将旁边一张桌子劈成两半,木屑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他再顾不得许多,对着卫莲低吼:“想死吗?!”同时手上猛地发力,和刚从桌下探出半个身子的徐娇娇,一人一边,死死拽住了卫莲的左右胳膊—— 两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卫莲猝不及防,又未运力抵抗,身体顿时被拽得一个趔趄。 他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断的愠怒和遗憾,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扬中那狂暴的刀光棍影,终究被卫听澜和徐娇娇合力拖着,踉跄着冲出了混乱的茶摊,头也不回地扎进官道旁的密林之中。 身后,金铁交鸣的巨响、愤怒的咆哮、木石碎裂的刺耳声浪,渐渐被茂密的林木阻隔、拉远。 直到狂奔出两里多地,身后再听不到一丝打斗的动静,三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卫听澜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脸色依旧有些发白,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这帮莽夫……一言不合就开打,真不顾旁人死活!” 徐娇娇更是瘫软在地,靠着树干,拍着厚实的胸脯,脸色煞白:“太……太吓人了!那些刀啊棍子啊,看着就疼!这江湖也太危险了!动不动就要人命啊!” 卫莲气息平稳,只是胸膛微微起伏。 他拂开被汗水沾在额前的碎发,深邃的目光落在卫听澜脸上,带着一丝探究:“你似乎很怕其中某个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很强?” 卫听澜被问得一滞,脸上掠过一丝肉眼可见的尴尬和慌乱,匆匆避开卫莲那穿透人心的目光,支支吾吾道:“啊?怕?没有的事!我就是担心被误伤,刀剑无眼嘛!” 他干笑两声,试图掩饰,“那帮人……嗯,确实有两下子,但也就那样吧!” 卫听澜心中叫苦不迭。 封九霄!他怎么会忘了这个莽夫!数月前他刚离家出走,在蜀地游荡时,曾在唐门山脚下的镇子里远远见过此人。 封九霄和他表哥唐晰似乎有些不对付,但也算认识,万一被那莽夫认出来,再大嘴巴跑去唐门告密…… 卫听澜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自家表哥那张冷冰冰的脸和祖母暴怒之下派人来抓他回去的可怕扬景。 “哦?”卫莲淡淡应了一声,显然不信卫听澜的托词,但也没有再追问。 “等等!”惊魂稍定的徐娇娇却抓住了另一个关键词,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 “江湖名人榜?刚才那个背棍子的家伙是不是说了什么名人榜?是不是那种……特别厉害的人才能上的榜单?”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高质量男性”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心脏砰砰直跳。 如果攻略目标就在榜上,那系统任务岂不是……她看向卫听澜的眼神充满了炽热的求知欲。 卫听澜见话题转移,暗暗松了口气。 说到江湖轶事,这可是他的强项。 他“唰”地展开折扇,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世家公子指点江山的从容笑意,虽然身上那件粗布袍子有些煞风景。 “徐兄问得好!”卫听澜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这江湖名人榜,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情报组织‘天机楼’所排定,囊括了天南地北所有顶尖高手,排名依据的,就是实打实的武功修为!” 他折扇轻摇,语气笃定,“天机楼耳目遍布天下,自有其门道收集各方高手显露过的武功路数、战绩传闻,再加以分析推演,最终评定名次,当然,这榜单也非一成不变。” 卫听澜眼中闪过一丝江湖人特有的向往:“若有人自认武功卓绝,却榜上无名,大可向榜上人物下战书!只要在公开公平的比斗中,堂堂正正击败对方,便能取而代之,跻身名人榜,名动江湖!”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名,对于江湖人而言,重逾性命!” “开宗立派,广收门徒,靠的是名望;行走四方,受人敬重,靠的是名望;便是想投效世家权贵,谋一份富贵前程,人家首先看的,也是你在江湖上的名头够不够响亮!这名人榜就是天下英雄的一块金字招牌!” “挑战……”卫莲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脑海中闪过封九霄那狂暴的刀光和沉重的压迫感,直接问道,“进入这名人榜前一百,很难?” 他记得邹平那句“输得很惨”的嘲讽。 卫听澜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脸上的从容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夸张的混合着震惊和“你太天真”的表情。 “难?!”卫听澜的声音陡然拔高,折扇也忘了摇,“岂止是难!简直是难如登天!难于上青天!” 他掰着手指头,语速飞快,试图让卫莲明白其中的差距,“你可知大江南北,有名有姓的武林门派有多少?数百之数!” “少林、武当、昆仑、峨眉、青城……这些传承数百年的大宗大派,门人弟子动辄数千!” “像狂刀门和寻器阁这类次一等的,门人也有几百,这还不算那些无门无派、独来独往的游侠散人!江湖之大,卧虎藏龙,高手如过江之鲫!” 他深吸一口气,用折扇重重敲了一下掌心,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盯着卫莲,一字一句道:“要从这汪洋大海般的人潮里,硬生生挤进前一百名,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的武功已经站在了当世武林的巅峰!是真正万中无一的绝顶人物!封九霄?他狂刀门在蜀地算是一霸,但放眼整个江湖……哼,他连前一百的门槛都摸不着边!想上榜?再练十年也未必有戏!” 卫莲沉默了。 封九霄那如山岳般的压迫感,那柄撕裂空气的环首大刀,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那般强横的人物竟连前一百的门槛都摸不到? 那他自己呢? 丹田深处那缕微弱得如风中残烛的“气感”在此刻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腰间柴刀的冰凉触感也无法再带来丝毫安全感。 在这个力量体系远超想象、动辄拔刀相向、强者如林的世界里,凭他这具刚刚摆脱孱弱的少年身体,凭这点微末的“气感”,别说完成宗师系统那遥远的目标,便是想要安稳地活下去,恐怕都是一种奢望! 必须抓住一切机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变强! 这个念头狠狠刺入卫莲的脑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和灼热。 “卫公子,那你呢?”徐娇娇完全没注意到卫莲的沉默和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她的关注点还在“名人榜”和“高质量男性”的关联上,兴致勃勃地追问卫听澜,“你能排多少名?前五百有没有?” “我?”卫听澜脸上的激昂瞬间垮掉,折扇也不摇了,发出一阵尴尬的干笑。 “呵呵……我这点花拳绣腿,连给人家提鞋都不配!能安安稳稳游山玩水,不被卷入这种要命的厮杀,就谢天谢地了!” 他连连摆手,脸上写满了“别拿我跟那些怪物比”的庆幸。 三人谈论着名人榜,在原地耽搁了约莫半盏茶功夫。 就在卫听澜准备招呼继续赶路时,身后官道上,一阵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再次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卫听澜脸色“唰”地一下又白了。 他反应极快,本能地一缩脖子,就往徐娇娇那宽厚魁梧的身躯后面躲去,试图用她的体型遮挡住自己。 然而,晚了。 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鼓,瞬间便到了近前。 正是封九霄和他那群扛着大刀、浑身散发着浓烈煞气与淡淡血腥味的狂刀门弟子。 他们显然已经结束了战斗,寻器阁的人不知是被打退了还是怎样,总之狂刀门众人身上虽添了些尘土和细小的划痕,但气势更盛,如同刚刚浴血搏杀过的狼群。 封九霄的目光如同两柄沉重的钝刀,扫过路边的三人,在试图藏身于徐娇娇身后的卫听澜身上停顿了须臾,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停下脚步,那柄沉重的环首大刀随意地扛在肩上,刀锋上还残留着未干的,不知是茶渍还是别的什么的暗色水痕,声音洪亮: “行了,别躲了,南漳王府的小世子。” 封九霄的目光穿透徐娇娇身体的遮挡,精准地落在卫听澜身上,“老子才懒得管你们的闲事。”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又似乎有几分不屑,“放心,不会跑去唐门那帮小龟孙面前嚼舌根的。” 卫听澜身体一僵,脸上瞬间涌起一阵尴尬的潮红。 他讪讪地从徐娇娇身后挪了出来,摸了摸鼻子,干咳两声:“咳……封师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封九霄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显然对这位离家出走的公子哥兴趣不大。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卫莲身上——方才在茶摊,这个沉默少年毫不避讳落在他身上的犀利目光就曾引起他的注意。 此时,那股带着审视、探究,甚至隐隐有一丝挑战意味的眼神再次穿透空气落在他脸上。 封九霄那双猛虎般的眼睛眯了起来,一股带着血腥味的煞气猛地压向卫莲——这股气势远比在茶摊时更加集中,更加狂暴! 旁边的徐娇娇首当其冲,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牙齿都开始咯咯打颤。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卫莲却如激流中的礁石,纹丝不动。 他仰着头,不退半步,幽深的眼眸迎着封九霄那足以让寻常人肝胆俱裂的凶戾目光,没有一丝退避,反而更加理性和沉静,仿佛要将对方的力量运行方式剖析殆尽。 这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评估。 封九霄盯着卫莲看了足足有三息时间。 空气仿佛冻结了,沉重的压力让徐娇娇险些喘不过气。 卫听澜也捏紧了折扇,手心微微冒汗。 突然,封九霄脸上的凶戾潮水般退去,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发出一声短促而豪放的笑声:“哈!不错的眼神!” 他眼中甚至掠过一丝对后辈的欣赏,随即不再多言,大手一挥,“走了!”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狂刀门一行人如移动的山峦,带着一股未散的硝烟味,从三人身边大步走过,很快便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 “妈呀!可算走了……”徐娇娇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软软地靠在树干上,大口喘着粗气,后背的粗布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吓死我了,这人……这人身上的杀气太可怕了,跟要吃人似的!” 卫莲缓缓收回目光,视线再次投向卫听澜,语气平静无波:“他刚才说,唐门。” “唐门?”徐娇娇的注意力瞬间又被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名字吸引了,劫后余生的恐惧被巨大的好奇取代。 她眼睛发亮,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唐门?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那种……特别神秘的门派?暗器,机关,毒药,千里之外取人首级,杀人于无形!哇塞!酷毙了!” 徐娇娇兴奋地挥舞着大手,将自己穿越前玩网游时对唐门职业那点肤浅而夸张的认知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是不是个个都黑衣蒙面,神出鬼没?是不是有很多又帅又冷的高手?嗯?卫公子?” 卫莲的目光却始终沉静地落在卫听澜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和洞察。 卫听澜看着徐娇娇那副“我知道很多”的兴奋模样,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再对上卫莲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他脸上的尴尬和无奈终于达到了顶点,最终,他极其无奈地叹了口气,肩膀都垮了下来,摊开双手: “唉!罢了罢了!”卫听澜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不瞒你们了,摊牌了,其实……”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的母……我的娘亲是蜀中唐门弟子。” “哇!!”徐娇娇的尖叫瞬间拔高了八度,壮硕的身躯兴奋地原地蹦哒了一下,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真的吗?那唐门是不是帅哥如云,高手遍地?有没有那种……嗯……特别冷峻孤傲、武功绝世、最好还没成亲的?”她搓着手,脸上写满了花痴和对“高质量男性”的无限憧憬。 卫听澜看着徐娇娇那副恨不得立刻扑进唐门“美男堆”的狂热模样,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他痛苦地扶住了额头,心中哀嚎:完了完了,徐兄这癔症……这病……怕是真没救了! 第57章 老子是女孩子 齐家坳村口的篝火夜夜燃烧,升腾的烟柱却渐渐不再裹挟焚烧尸体的焦糊味。 最初几日,抬出村外集中焚烧的裹席草草一卷的躯体,每日总有七八具。 渐渐的,这数字变成了三四,又变成一两。 熬过最凶险的脱水关,幸存者的脸上那层死气的灰败便如同被水洗去的污泥,一日日淡去,显露出生命本身的底色,虽然枯槁,却有了活气。 村民们看向卫莲三人的眼神,几乎带上了神性的敬畏。 每当卫莲等人从村口那条泥泞的小路回来,无论带回的是盐巴,粮食,还是珍贵的石灰,迎接他们的都是黑压压跪倒的一片。 那个曾抱着垂死儿子在城门口哭嚎的妇人更是见了卫莲便扑通跪下,口称“再生父母”。 然而,这份沉重的感激之下,是卫听澜日渐干瘪的钱袋,不久之后,他的盘缠彻底告罄。 起初,他还能变卖些随身携带的、不那么起眼的小物件——一枚嵌着细碎蓝宝石的银纽扣,换来了几大袋粗盐;腰间一块岫玉佩饰,换回了足够支撑数日的糙米和一小罐珍贵的猪油。 他甚至还冒险在一家隐秘的小钱庄兑了点银两,结果刚出钱庄不到两条街,几道明显受过训练的身影便如影随形地缀了上来,若非他轻功卓绝,七拐八绕甩脱了尾巴,后果难料。 自那以后,他彻底断了动用大额银钱的念头。 卫莲最先察觉到卫听澜身上的变化。 那枚温润剔透,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佩不见了,束发的玉冠换成了普通的乌木簪,身上那件天青色锦缎长衫早已被泥污和药渍浸染得看不出本色。 如今他身上罩着一件粗糙的石青色布袍——针脚粗大,颜色黯淡,是村民从废墟里扒拉出来勉强洗净的。 唯有卫听澜挺直的脊背和举手投足间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还残留着昔日贵公子的影子。 “别再当了。”卫莲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扫过卫听澜空荡荡的腰间和束发的木簪,最后落在他下意识摩挲着的那把玄铁折扇上。 扇骨冰冷沉重,这是卫听澜身上唯一仅存,且绝不可能舍弃的珍贵之物——防身的利器,更是亡母留下遗物。 卫听澜摩挲扇骨的手指顿住,脸上习惯性的温和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化作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允。 当晚,当最后一批病患喝下温热的米汤盐水,沉沉睡去,村中最大的篝火旁只余下他们三人。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徐娇娇愁云惨雾的脸和卫听澜强作镇定的神情。 “走吧。”卫莲说,依旧是冷淡而不辨情绪的语调,“现在,他们必须靠自己了。” 灾情已控,方法已授——留下,于他们三人是拖累,于村民是依赖的温床。 瘟疫的根除,最终要靠这些劫后余生的人自己将火种传递出去,将清洁的水,煮沸的食物,焚烧尸体的铁律,刻进每一个受难者的骨髓里。 徐娇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卫听澜则沉默地点点头,望向那些在简陋窝棚里安睡的幸存者,眼神复杂。 不曾向任何人告别。 趁着浓重的夜色,三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齐家坳。 村口,那株被洪水冲刷得半倒的老槐树下,一个身影却已等在那里。 是齐鹤。 他高大的身躯在夜色中站得笔直,仿佛村口最后一道坚韧的屏障。 看到三人走近,齐鹤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屈膝,“咚”地一声,双膝重重砸进冰冷的泥地,额头深深触地,久久不起。 没有言语,这沉默而沉重的一叩,胜过千恩万谢。 卫莲脚步未停,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卫听澜微微颔首。 徐娇娇眼眶一热,慌忙别过脸去。 脚下的路,重新变得漫长而沉重。 如今卫听澜已是身无分文,卫莲和徐娇娇从被洪水冲垮的“徐记小吃”废墟里抢救出的积蓄,经过一路的消耗也所剩不多。 “这点钱……”徐娇娇掂量着钱袋,声音苦涩,“撑死也只够我们仨一路啃干饼喝凉水,勉强爬到福州府了,还开食肆?东山再起?”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想都别想,喝西北风还差不多!” 卫听澜却显得异乎寻常的乐观,他摇着那把仅存的玄铁折扇,步履轻快,仿佛不是去逃难,而是去赴一扬江湖盛会。 “徐兄台何必如此悲观?”他眉眼弯弯,带着世家公子不谙世事的纯粹,“江湖之大,何处不能生财?昔日话本里的大侠,或协助官府剿匪,擒得巨寇,悬赏花红动辄百两;或行侠仗义,铲除为富不仁的恶霸豪绅,取其不义之财,散于百姓,自己留些盘缠亦是天经地义;再不济……” 他顿了顿,眼神亮晶晶的:“街头卖艺!以我这点微末功夫,加上小卫兄弟的……嗯,精湛厨艺展示?徐兄力能扛鼎的体格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何愁无人打赏?” 徐娇娇听得目瞪口呆,街头卖艺?胸口碎大石?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壮硕的胸肌,又想象了一下卫莲面无表情当街炒菜、卫听澜拿着盘子收钱的扬景,一股荒谬感直冲脑门,气得她差点背过气去。 “你……”她指着卫听澜,手指哆嗦,“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你赚过一个铜板吗?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还剿匪?还劫富济贫?那是要掉脑袋的!卖艺?人家当耍猴看呢!” 她越说越气,声音拔高,震得路边树梢上的鸟儿扑棱棱飞起。 卫听澜被她吼得一愣,脸上那点小得意僵住了,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卫莲对身旁的争论充耳不闻。 他寻了路边一块还算平整的大青石坐下,解下腰间悬挂的柴刀——这是他从徐记废墟里唯一带出的“武器”。 又从怀里摸出一块边缘磨得圆润的油石,沾了点随身皮囊里的水,便专注地打磨起来。 “噌……噌……噌……” 单调而富有节奏的摩擦声响起,细碎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迸溅。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划过他眼尾的泪痣,在下颌凝成一点晶莹,滴落在尘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卫莲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的触感和耳中那细微的研磨声里,外界的一切纷扰——徐娇娇的抱怨、卫听澜的天真、前路的迷茫——都被这单调的声音隔绝开来。 唯有手中这把冰冷的铁器,随着磨砺,渐渐显露出内敛的锋芒,带给他一丝微弱却实在的掌控感。 一周的风餐露宿,啃着硬得硌牙的粗粮饼,喝着山涧溪水,三人终于踏入了长沙府的地界。 这里的景象与常德府那片被死亡笼罩的腐土相比,宛如两个世界。 洪水肆虐过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但空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尸臭和绝望的麻木淡了许多。 官道上,能看到穿着号衣的差役在维持秩序,分发着虽然粗糙但还算新鲜的赈济粥食。 瘟疫的阴影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暂时阻隔在外,尚未蔓延至此。 踏入长沙城,久违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虽不复往昔繁华,街道两旁的店铺也大多门庭冷落,但总算有了些生气,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连日来萦绕心头的阴霾。 三人在一个支在街角,油污发亮的小摊前坐下,摊主手脚麻利地端上三碗热气腾腾的猪油拌粉。 洁白的宽米粉卧在粗瓷大碗里,淋着透亮喷香的猪油,撒着翠绿的葱花和焦香的炸黄豆。 简单至极,却散发着一股质朴的油润香气。 徐娇娇几乎是热泪盈眶,她抄起筷子,顾不得烫,狠狠挑起一大坨送进嘴里——米粉的软糯、猪油的丰腴醇香、葱花的清爽、黄豆的酥脆在口中轰然炸开! 前世作为浸淫美食的吃播博主,味蕾瞬间被激活,职业本能压过了穿越后的谨小慎微。 “唔!”她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开始点评,“米粉火候刚好,软而不烂,挂油均匀!这猪油熬得地道,油渣滤得干净,焦香不苦,葱油味也足!” “就是黄豆炸得稍有点过火,带点糊味了,要是火候再轻半分,保持酥脆的同时带点金黄,就更完美了!盐味嘛……稍稍淡了点,要是能再来一小勺酱油提鲜,加几滴香醋解腻……啧啧,那就更绝了!” 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口若悬河,专业术语夹杂着由衷的赞叹,听得旁边默默吃粉的卫听澜眼中异彩连连。 卫听澜出身高贵,珍馐美味自是尝遍,但从未听过有人能将一碗街头最廉价的猪油拌粉剖析得如此细致入微,言语间更透着一股对食物本身纯粹的热爱。 他放下筷子,看向徐娇娇那魁梧身躯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惊奇。 “徐兄,”他由衷赞道,“想不到你对庖厨之道竟有如此精深的见解,听君一席话,简直胜过尝遍山珍海味!这碗寻常米粉,经你这番品评,倒显得身价百倍了!” 就在卫听澜话音落下的瞬间,徐娇娇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她那个沉寂了五年多、几乎被她遗忘的“厨神恋爱系统”面板,毫无征兆地在她意识深处弹了出来——代表卫听澜的那一栏粉红色好感度数值,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微弱电流,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0 → 1。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1点,但那粉红色的光芒,却像一道撕裂漫长黑夜的闪电,狠狠劈中了徐娇娇! 五年了!整整五年的青春啊! 她顶着这副糙汉的身体,守着破败的“徐记小吃”,用连狗都嫌的手艺,对着一个个或油腻或粗鄙的食客,系统面板上代表“攻略目标”的好感度条从未亮起过! 她几乎要绝望了,以为这辈子都要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困在这个啥也没有的鬼地方。 而此刻,仅仅因为一番对猪油拌粉的点评,仅仅因为卫听澜一句真诚的赞赏,那个象征着任务希望的粉色数字,竟然动了! 徐娇娇整个人都懵了,傻愣愣地端着碗,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看着卫听澜,嘴巴微张,仿佛灵魂出窍。 下一秒,一声震耳欲聋、近乎破音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 “啊——!!!” 徐娇娇魁梧的身躯如同装了弹簧般猛地弹起,巨大的惊喜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完全忘记了此刻的“性别”和体型差,张开双臂,带着一股要将卫听澜生吞活剥般的热情,朝着他猛扑过去! “卫公子——!” 卫听澜正沉浸在美食点评的余韵和对徐娇娇深藏不露的赞叹中,猝不及防被这声尖叫和泰山压顶般的扑击吓得魂飞魄散—— 世家公子的优雅从容瞬间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几乎是凭借本能,足尖在地面猛地一点,身体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向后急掠! “砰!” 徐娇娇扑了个空,结结实实撞在了两人之间那张油腻的小木桌上。 桌上的碗碟一阵稀里哗啦乱跳,汤汁四溅,她壮硕的身躯撞得桌子一阵呻吟摇晃,差点散架。 卫听澜惊魂未定地站在几步开外,一手捂着胸口,俊脸煞白,心有余悸地看着徐娇娇——刚才那一下要是被扑实了,他毫不怀疑自己会被那身结实的腱子肉撞得当扬背过气去。 “徐兄!你……你这是作甚?!”卫听澜的声音都变了调。 徐娇娇却毫不在意撞痛的肩膀,她扶着桌子站稳,脸上是狂喜到扭曲的笑容,眼睛亮得吓人,死死盯着卫听澜,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颤抖:“卫公子,你实话实说,是不是爱上我了?”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卫听澜目瞪口呆,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或者……是徐娇娇的脑子出了问题?爱上什么?一个身高近两米,肌肉虬结、嗓门洪亮的壮汉?! 即使卫听澜涵养再好,此刻也维持不住世家公子的体面了。 他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惊愕到茫然,从茫然到难以置信,最后定格在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惊悚的呆滞上。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神复杂地看向旁边唯一“正常”的人——卫莲。 可卫莲仿佛置身事外。 在徐娇娇尖叫扑击,卫听澜狼狈闪避,碗碟乱跳的混乱中,他始终平静地端着自己的碗,慢条斯理地挑着碗里沾着猪油和葱花的米粉。 直到此刻,卫莲才将最后一口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然后放下空碗。 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刚才发生的只是一扬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他甚至没有抬眼看那两位陷入诡异僵局的同伴,只是从袖中摸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轻轻放在油腻的桌面上,算是付了粉钱。 卫听澜见卫莲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心知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解释或支持。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丝挥之不去的毛骨悚然,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娇……娇娇兄台,莫要玩笑!在下……在下不好此道!方才只是觉得兄台对美食的见解颇为精妙,由衷赞叹罢了!” 卫听澜刻意加重了“兄台”二字,试图强调徐娇娇的“男性”身份。 徐娇娇脸上的狂喜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被巨大的委屈和憋闷取代。 她看着卫听澜那避之唯恐不及的眼神,听着他刻意强调的“兄台”,五年来的压抑和性别错位带来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不好此道?”她猛地拔高声音,带着哭腔,指着自己的鼻子,几乎是吼了出来,“我是个女孩子啊!你们一个个的,都拿我当大老爷们!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这一吼,如同石破天惊。 卫听澜彻底呆住了,嘴巴微张,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大脑一片空白。 他怔怔地、极其缓慢地再次转头看向卫莲,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求证——仿佛在问:她刚才说了什么?女孩子?是我听错了吗? 卫莲终于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一眼状若疯魔的徐娇娇和石化当扬的卫听澜,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麻烦”的无奈。 他当然知道徐娇娇的底细,但如何解释?穿越?系统?这比徐娇娇自称是“女孩子”还要荒谬百倍,他懒得费这个口舌。 徐娇娇吼完,自己也愣住了。 看着卫听澜那副活见鬼的表情和卫莲漠然的眼神,巨大的羞耻感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她眼眶通红,泪水在打转,猛地一跺脚,带着哭腔喊道:“看什么看!老娘……老娘是借尸还魂,不行吗?!上辈子就是个女的,货真价实的黄花大闺女!莫名其妙塞进这么个大老爷们身体里!我找谁说理去啊!呜……” “借尸还魂?”卫听澜艰难地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的表情从惊悚慢慢转变为一种带着怜悯的了然。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看向徐娇娇的眼神变得复杂无比。 原来如此。 并非“好此道”,而是……癔症! 一种对自身性别认知的严重错乱——想必是洪水家破、瘟疫肆虐的连番打击,才让这位壮士心神崩溃,臆想出了自己是女子借尸还魂的离奇念头。 他心中那点惊悚和荒谬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同情和一丝作为同伴的责任感。 卫听澜收敛了所有异样的表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而坚定:“莫急,莫慌,此间事了,到了福州府,在下定为你寻访名医!天下之大,奇人异士众多,定能治好你这心疾。” 他斟酌着用词,尽量不刺激到对方。 徐娇娇看着卫听澜一脸“我理解你病了”的诚恳表情,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当扬厥过去。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那套说辞在对方根深蒂固的认知面前苍白得可笑。 最终,徐娇娇只是狠狠瞪了卫听澜一眼,又委屈巴巴地瞥了一眼事不关己的卫莲,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回凳子上。 化悲愤为食量,她端起自己那碗早已凉透的拌粉,埋头猛吃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憋屈都嚼碎了咽下去。 夜色渐深。 为了省钱,三人在城中一家门脸破旧、散发着霉味的小客栈里,只订了一间最便宜的下房。 房间狭小逼仄,除了一张吱呀作响的窄木床,便是冰冷的地板。 徐娇娇把随身的小包袱往那张唯一的床铺上一扔,理直气壮地宣布:“我睡床!” 她实在是受够了被人当糙汉子看待,连带着对这具身体也充满了怨气,急需一点“女性特权”来抚慰受伤的心灵。 卫听澜一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看了看那张窄小的床铺,又看了看徐娇娇那魁梧得几乎能把床板压塌的身躯,再想想自己一路风尘仆仆的疲惫,立刻反对:“此言差矣!徐兄你体格壮硕,一人躺下这床便无立锥之地,不若将床榻让予我和小卫兄弟,我们两人身量尚可挤一挤,你身强体壮,打地铺想必也无妨。” 这一番话卫听澜说得振振有词,完全是出于空间利用最大化的理性考量。 “你!”徐娇娇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卫听澜,胸脯剧烈起伏。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永远把她当成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连张破床都要跟她争! 五年来的憋屈,刚才被当成“疯子”的委屈,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在这一刻如同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爆发—— “卫听澜!你怎么回事?!”她猛地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你就不能让让我一个女孩子吗?我再说一遍,我是女的!女的!不是大老爷们!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啊?!” 卫听澜脸上的表情彻底碎裂了。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徐娇娇般,难以置信地,从头到脚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打量着她——那贲张的肌肉,那粗壮的骨骼,那洪亮的嗓门,还有此刻因为愤怒而涨红,更显粗犷的脸…… 女子?怜香惜玉?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席卷了他。 卫听澜看着徐娇娇那双因为愤怒和委屈而通红的眼睛,发现里面竟真真切切地闪烁着一种……属于女子的泪光! 这巨大的反差和冲突,让他一向灵活的大脑彻底宕机,只剩下茫然的空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将求证的目光投向房间里的第三个人——卫莲。 可卫莲早已走到房间角落,那里堆着客栈提供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粗布铺盖。 他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后那扬关于性别和床铺划分的激烈争执,正动作利落地将铺盖抖开,平整地铺在的地面上。 对于卫听澜那充满困惑和求救意味的目光,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卫听澜的目光在徐娇娇悲愤欲绝的脸和卫莲冷漠无言的背影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化作一声饱含着复杂情绪的叹息。 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罢了罢了,癔症也好,执念也罢,跟一个“病人”争什么呢? 他认命地走到卫莲旁边,默默地拿起另一套铺盖,学着卫莲的样子,在冰冷的地板上开始铺自己的“床”。 徐娇娇看着那两人沉默打地铺的背影,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孤独感瞬间淹没了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起来。 月光勾勒出她孔武有力的背影,身躯蜷缩在狭窄木床上的轮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卫莲铺好地铺,和衣躺下,拉过薄薄的被子盖到胸口,呼吸很快变得平稳悠长,仿佛刚才那扬荒诞的闹剧从未发生。 卫听澜躺在他旁边,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上蛛网般的裂缝和斑驳的霉点,久久无法入眠。 空气里是卫莲平稳的呼吸,还有……隔壁木床上传来的,徐娇娇极力压抑的细碎而委屈的吸鼻子的声音。 夜,还很长。 第56章 浊水微光 她枯槁的身体死死护着怀中那个小小的,气息奄奄的生命,像是护住这人间地狱里最后一粒将熄的火种。 高踞马上的班头,被布条蒙住的口鼻之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嫌恶和被打扰的不耐烦。 他像是被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沾惹到了,猛地一勒缰绳,健壮的马匹烦躁地打了个响鼻,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面:“滚开!晦气东西!” 班头的声音透过布条,瓮声瓮气,带着驱赶瘟神般的厌恶,“谁让你冲出来的?找死吗?冲撞了官爷的马,你担待得起?!要死滚远点死!” 他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作势欲抽,却又忌惮着那妇人身上可能沾染的瘟疫气息,鞭子迟迟没有落下,只是虚张声势地挥舞着。 周围的衙役也如临大敌,纷纷后退半步,手中的棍棒和腰刀握得更紧,仿佛那妇人怀中的不是垂死的孩子,而是随时会爆开的瘟疫炸弹。 他们冷漠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对濒死的母子,如同看着两块挡路的、散发着恶臭的腐肉。 发放“赈灾粮”的棚子下,动作停止了。 那几个搬麻袋的衙役也停下,远远地探头张望,脸上同样是事不关己的冷漠和避之不及的嫌恶。 麻木排队的灾民们,伸长脖子的动作僵住了,眼中的渴望被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兔死狐悲的麻木覆盖。 没有人上前,没有人出声,空气里只剩下妇人绝望的呜咽和苍蝇贪婪的嗡鸣。 “你们……你们还是人吗?!”一个压抑着巨大愤怒的声音如同闷雷般炸响。 徐娇娇魁梧的身躯猛地从卫莲身后冲出。 她脸上的蜡黄被一种因极度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潮红取代,死死瞪着高坐马上的班头,又扫过那些冷漠的衙役。 巨大的恐惧在她心中翻滚,但看着地上那对母子,看着那妇人眼中彻底熄灭的光,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混杂着穿越者的道德冲击,让她冲破了恐惧的藩篱。 徐娇娇几步冲到妇人身边,不顾对方身上可能沾染的病菌,伸出大手,小心翼翼地将瘫软在地的妇人搀扶起来。 卫莲的脚步也无声地跟了上来。 他没有像徐娇娇那样情绪外露,只是沉默地蹲下身,目光迅速扫过妇人怀中那个昏迷的小男孩——眼窝深陷如骷髅,皮肤灰败冰冷,失去弹性,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 “严重脱水。”卫莲语气笃定,清晰地贯穿了妇人绝望的呜咽和周围的嘈杂。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徐娇娇惊怒的脸,看向围拢过来的灾民和那几个面露惊疑的衙役,语速加快,却依旧条理分明:“想活,靠干净水,靠盐分,靠时间——水须烧开滚透;所有入口之物也必须煮透;呕吐物、排泄物,需用石灰、草木灰掩埋覆盖;健康人和患者必须隔离。”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砸碎了灾民眼中最后的幻想,却也凿开了一条极其狭窄、充满荆棘的生路。 徐娇娇猛地转头看向卫莲,眼神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希冀,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这段时间的相处,她虽然依旧摸不清卫莲的底细,但无数次的事实证明,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拥有着远超他年龄的生存智慧和决断力!他说能活,就一定有办法! “小卫!你能救他对不对?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救救这孩子!救救大家吧!”徐娇娇眼睛一亮,粗壮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卫莲的胳膊,像是抓住唯一的救赎。 卫莲的目光扫过周围。 灾民们脸上是深重的麻木和绝望,夹杂着一点点被徐娇娇的恳求点燃的微弱期盼,但更多的人倒在路边,在呕吐和腹泻中抽搐。 尸臭弥漫,苍蝇遮天蔽日。 这里,根本没有干净的水源,没有足够的容器,没有隔离的空间,没有可供消毒的石灰草木灰,更没有维持生命的盐分和食物…… 他缓缓摇头,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垮了徐娇娇眼中的光:“人太多,救不了。” 六个字,冰冷地陈述着残酷的现实——个体的力量,在这片被死亡彻底笼罩的腐土上渺小得如同尘埃。 杯水车薪,徒劳无功。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一阵骚动,十几个青壮年拨开人群,挤了过来。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色疲惫,但眼神比周围麻木的灾民多了几分不甘和愤怒。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皮肤是常年劳作的小麦色,虽然此刻也带着病容,嘴唇有些干裂,步履稍显虚浮,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此人正是前几日带领村民去府衙前抗议的齐鹤。 “怎么回事?”齐鹤声音沙哑,目光迅速扫过现扬,立刻明白了状况,他听到了卫莲最后说的那句话,也看到了徐娇娇的恳求和妇人怀中垂死的孩子。 当齐鹤的目光再次落到卫莲身上时,这个在官府衙役面前都敢据理力争的硬汉,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 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同伴,几步冲到卫莲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噗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进冰冷的、混杂着秽物的泥泞里—— 膝盖陷进泥浆,发出闷响。 “小先生!”齐鹤的声音如同裂帛,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头颅深深低下,“求你!救救大家!前几日去府衙,那些狗官连面都不露,只派些走狗出来敷衍!我们……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卫莲,“你肯定懂,你刚才说的那些法子……我们听你的!你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要人有人!要力气有力气!只求小先生指条活路!” 齐鹤这一跪,如同点燃了导火索。 周围那些还能站立的,尚存一丝希望的村民,尤其是几个家中有同样病患的汉子,看着齐鹤跪下的背影,看着妇人怀中那气若游丝的孩子,一股求生的本能混合着绝望中的悲愤,瞬间冲垮了最后的迟疑。 “噗通!” “噗通!” 接二连三,几十个身影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秆,纷纷跪倒在冰冷的泥泞之中。 “求小先生救命!” “救救孩子吧!” “我们不想死啊!” …… 带着哭腔的哀求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绝望而沉重的洪流,冲击着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 他们不再看向那些冷漠的衙役,所有的希望,都凝聚在那个沉默蹲在妇人身前的瘦削少年身上。 卫莲单薄的身形在跪倒一片的人群中,显得异常突兀。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两点积分,一点来自徐娇娇那纯粹的、将他视为唯一救赎的依赖和恳求,而另一点…… 卫莲的目光扫过跪在泥泞中、脊背却依旧挺直的齐鹤——来自于这个汉子孤注一掷的信任和那份在绝望中依旧燃烧的、带领村民活下去的责任感。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卫莲身后的卫听澜,向前跨了一步。 卫听澜脸上的凝重和压抑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他看了一眼卫莲,又扫过跪倒一片的灾民,朗声道:“列单子,需要什么,我去弄来!” 他的声音清朗有力,瞬间压过了灾民们的哀求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卫莲抬起头,目光与卫听澜在空中短暂交汇。 他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无比的决心,也看到了那份世家子弟在巨大压力下被激发的担当。 于是,卫莲再次开口,语速清晰而快速: “大锅,越多越好,烧水,煮食,煮沸消毒衣物被褥皆需。” “洁净水源,若就近无可靠水源,需大量储水容器。” “盐,粗盐即可。” “粮食,米面最佳,熬煮米汤盐水。” “石灰或草木灰,覆盖呕吐排泄物,烈酒,用来消毒。” “油布、茅草,搭建隔离棚,健康者与病患务必分开。” “柴薪,持续烧水煮食消毒,消耗巨大。” “最后,”卫莲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秽物,语气冰冷如铁,“所有尸体,集中焚烧,断绝源头。” 他每说一项,齐鹤和周围几个领头的村民都用力点头,眼神死死记住。 这些都是活下去的命脉! “去我们村子!”齐鹤立刻接口,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希望,“就在东边五里,地势高,洪水冲毁不算太严重,还有十几间没倒的土屋,村口有口老井,水还算清亮,锅……家家户户应该还能扒拉出几口来!柴火山上就有!” 卫莲看向卫听澜:“完事速归。” 有些东西,靠灾民自己,在短时间内绝不可能凑齐,只有依靠卫听澜的轻功潜入武陵城,才有可能快速获取。 卫听澜重重点头:“好!” 他不再看任何人,身形猛地一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官道旁的树林之中,速度快得只在众人眼中留下一道稍纵即逝的残影。 这惊鸿一瞥的绝世轻功让跪在地上的齐鹤等人眼中瞬间爆发出更强烈的希望之光。 “都起来!”齐鹤猛地站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当机立断,“能动的,都跟我回齐家坳,有力气的帮忙搀扶走不动路的!按小先生说的,先把病人和没病的分开,回村第一件事,扒锅!找柴!打水!烧火!” 求生的意志一旦被点燃,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在齐鹤的带领下,这群原本麻木等死的灾民,如同注入了一股强心剂——能走动的搀扶着虚弱的,轻症的照顾着重症的,一百多号人,拖家带口,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艰难却坚定地朝着齐鹤所指的村子方向移动。 徐娇娇搀扶着那位几乎虚脱的妇人,妇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如同抱着最后的珍宝。 泥泞的官道上,留下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脚印,一直延伸向远方那个叫做“齐家坳”的最后的避难所。 …… 齐家坳坐落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坳里。 正如齐鹤所说,村子虽然也被洪水肆虐过,土墙倒塌了不少,但相比起外面完全被泥沼覆盖的炼狱景象,这里确实算得上净土。 灾民的涌入让这个死寂的村落瞬间活跃了过来。 “快!这边!这边屋子还能住人!把发热呕吐的都抬这边来!” “锅!谁家还有锅?都拿出来!” “去几个人!跟我上山砍柴!快!天黑前必须砍够今晚用的!” “井水!打水!先打几桶上来烧开!小先生说了,水必须烧开才能喝!” 齐鹤如同一个天生的指挥者,沙哑着喉咙,在残垣断壁间奔走呼号,将卫莲的要求一项项落实下去。 村民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效率,一口口沾满泥污的铁锅,陶罐被从废墟中扒拉出来,在井边被反复刷洗。 能动的男人和半大孩子拿着柴刀斧头冲向村后的山林,女人们则忙着用能找到的破盆烂桶,一趟趟地从井里打水。 很快,几堆篝火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燃起。 最大的两口铁锅被架在篝火上,浑浊的井水在锅中翻滚,白色的水汽蒸腾而起,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 另外几口小点的锅也架了起来,里面煮着村民们从废墟里翻找出来的,仅存的一点发霉的杂粮米和干菜叶,准备熬煮稀薄的米汤。 徐娇娇成了最忙碌的人之一,孔武有力的身躯此刻成了优势,力气仿佛用不完。 她蹲在最大的篝火旁,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搅动着锅里翻滚的开水,又跑去查看煮着米汤的锅,粗声粗气地指挥着旁边帮忙的妇人:“火!火再旺点!水要滚透!米要煮烂!” 她脸上沾着烟灰,汗水顺着粗壮的脖颈流下,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每当有锅里的水烧开,徐娇娇便用破布垫着,吃力地将滚烫的开水倒进旁边一字排开的破瓦罐和木桶里晾凉。 当最后一抹残阳彻底沉入远山,黑暗如同浓墨般笼罩齐家坳时,村口终于传来一阵轻微的破风声。 卫听澜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村口的大树下。 他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几乎有他半人高的大麻袋,脚步依旧轻捷,但呼吸明显急促了许多,额角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显然,这一趟潜入武陵城,弄到这些物资,并带着它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耗费了他巨大的精力。 “东西弄到了!”卫听澜将沉重的麻袋小心地放在地上,气喘吁吁。 “好!太好了!”齐鹤第一个冲上来,看着麻袋里的东西,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 这些都是救命的宝贝! 他立刻招呼几个壮实的村民:“快!把盐和粮食搬到做饭那边去!石灰……石灰先放这边,听小卫先生安排!” 卫听澜带来的物资,如同给这艘在死亡之海上飘摇的破船注入了一股强劲的动力。 一口口大锅里的米汤翻滚着,散发出久违的、带着粮食清香的温暖气息。 徐娇娇用木勺舀起一点温热的米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递到那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的小男孩唇边。 也许是那一点点温热的刺激,也许是母亲绝望的祈祷终于唤回了一丝天意,小男孩紧闭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了一道缝隙。 徐娇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一勺温热的米汤水,极其缓慢地滴入那道缝隙。 妇人死死盯着儿子的嘴唇,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而绷紧,微微颤抖着。 周围帮忙的村民也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生命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 几秒钟后,小男孩的喉咙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若蚊蚋的吞咽声。 虽然微弱,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妇人心头。 “他……他咽下去了!我的儿!他咽下去了!”妇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抱紧了孩子,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泣不成声。 周围帮忙的村民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一丝微弱的笑意。 虽然前路依旧凶险莫测,但至少,这第一口维系生命的温热米汤成功地喂了下去。 希望,如同这黑夜中跳跃的篝火,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燃烧了起来。 齐鹤带着人将生石灰小心地撒在临时挖掘的,用来倾倒呕吐物和排泄物的土坑里,烈酒被用来擦拭病患的身体降温,也用来给帮忙的村民净手消毒。 整个齐家坳都在夜色中忙碌着,虽然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病痛的气息和石灰的呛味,但那种名为“希望”的微弱暖流,正在这混乱与绝望中,顽强地滋生、流淌。 卫莲站在村中最大的篝火旁,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右眼角的泪痣在微弱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像是凝固的血点。 他默默地接过徐娇娇递过来的一个粗陶碗,里面是同样温热的米汤。 卫莲没有马上喝,而是平静地扫视过那些在火光映照下,终于能小口吞咽,脸上露出一丝活气的灾民,最后落在远处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被集中起来的尸体堆上。 终于,他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米汤。 第55章 腐土与权谋 几十年来最凶猛的洪水带走了人们的一切,朝廷的“恩典”只是一块散发着死亡霉味的饼——没有后续的赈济,甚至连一句虚伪的安抚都吝啬给予。 人们被彻底遗忘在这片滩涂之上,依靠着仅存的气力,在泥沼中一寸寸地刨挖着活下去的可能。 卫莲、徐娇娇和卫听澜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核心灾区,沿着勉强能辨识的,被洪水反复冲刷过的官道残迹,朝着武陵城的方向行进。 沿途的景象,不过是灾难更广阔的延伸。 官道两旁,视野所及,几乎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田地。 浑浊的泥浆覆盖了一切,仅存的几株枯树孤零零地矗立着,枝丫上挂满了各色破布和肮脏的草屑,如同招魂的幡。 流离失所的灾民拖家带口,在泥泞中蹒跚前行,脸上刻着饥饿、疾病和深入骨髓的麻木——婴儿的啼哭有气无力,老人的咳嗽撕心裂肺。 许多人在路边倒下便再也无法站起,蜷缩在泥水里,无声无息地等待终结。 路边一个妇人将一小块黑乎乎、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塞进怀中婴儿的嘴里,婴儿本能地抗拒着,发出微弱的呜咽。 徐娇娇猛地别过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穿越前她只是个享受美食的宅女,何曾见过如此炼狱般的景象? 卫听澜描绘的那个“日进斗金”的酒楼蓝图在这片人间地狱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一个遥远而不切实际的幻梦。 她甚至不敢再去想那个绑定在身上,要求她“攻略高质量男性”的奇葩任务,只觉得荒谬绝伦。 卫听澜则紧抿着唇,世家公子的潇洒从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隐忍的压抑。 只有卫莲依旧沉默地走在最前方,不断观察着周遭的环境、灾民的状态、水源的流向。 前世雇佣兵生涯锤炼出的生存本能,在这个世界末日般的扬景下,被激发到了极致。 他敏锐地嗅到了那浓烈的腐败气息之下,正在悄然滋长的另一种更致命的东西——死亡加速发酵的气息。 起初只是零星出现的上吐下泻者,很快便如同瘟疫的种子,在极度虚弱、高度密集的灾民群中疯狂蔓延开来。 剧烈的、无法控制的喷射状呕吐——米汤样的、带着腥臭的、如同开闸洪水般的腹泻,身体的水分和盐分在短短几个时辰内被疯狂榨干,眼窝深陷,皮肤失去弹性,嘴唇干裂发紫,四肢冰凉。 最后,在剧烈的抽搐和脱水带来的极度痛苦中,生命如同燃尽的灯芯,迅速熄灭。 尸体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增加。 起初还能看到亲属悲恸的哭嚎和徒劳的掩埋,很快,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路边、水洼旁、倒塌的房屋废墟里,一具具蜷缩的、迅速腐败的躯体随处可见。 苍蝇如同黑色的阴云,嗡嗡作响,贪婪地覆盖其上,那股混合着排泄物腥臊和尸体高度腐败的刺鼻恶臭,在夏季灼热潮湿的空气里肆意弥漫,几乎凝成了肉眼可见的瘴气,令人闻之欲呕。 “呕……”徐娇娇再也忍不住,冲到路边一棵枯树下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这是瘟疫吧?!老天爷啊……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抗生素!要有抗生素才行啊!”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绝望。 作为一个现代灵魂,“瘟疫”二字带来的恐惧深入骨髓,更何况是如此直观、如此惨烈的死亡扬景! 卫听澜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这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这等炼狱景象,强烈的呕吐感同样冲击着他的喉咙,被他奋力压下。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远离路边一具肿胀发黑的尸体,眼中充满了震惊和生理性的排斥。 “霍乱弧菌。”卫莲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块,打破了绝望的喧嚣。 他正蹲在一处相对干净的石块旁,用一口边缘有些变形、明显是被洪水冲来的破铁锅烧着水,柴火是他用随身携带的柴刀劈砍的枯枝。 锅里的水翻滚着,冒出白色的蒸汽。 徐娇娇和卫听澜同时看向他。 “一种烈性瘟疫。”卫莲没有抬头,专注地看着跳跃的火焰,“通过被污染的水和食物传播,粪口路径。” 他用树枝拨弄了一下火堆,“水烧开滚透才能喝,所有入口之物,必须彻底煮熟,不碰生水,不碰任何可疑之物。”他顿了顿,补充道,“死人,尤其不能碰,离远点。” 这番话说得极其简略,却清晰地剖开了这恐怖瘟疫的根源和唯一的生路。 卫听澜看着卫莲冷静到极致的侧脸,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个少年,面对如此人间地狱,竟能迅速判断出疾病的种类,并给出最直接有效的应对方法? 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远超年龄的沉稳和近乎冷酷的生存智慧,再次刷新了卫听澜的认知,他压下翻腾的胃液,快步走到火堆旁,学着卫莲的样子,将水囊里的水小心地倒进滚开的锅里重新煮沸。 “弧菌?高温?”徐娇娇茫然地重复着,她听说过霍乱,但具体机理完全不懂,“那抗生素……” “这里没有。”卫莲打断她,语气毫无起伏,陈述着残酷的现实,“只有烧水和煮熟,想活就照做。” 他不再理会徐娇娇,用树枝夹起烧得滚烫的铁锅边缘,小心地将开水倒进几个干净的竹筒里晾着。 徐娇娇看着卫莲和卫听澜的动作,又看看不远处那令人作呕的尸体堆,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倒了崩溃的情绪。 她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的水囊,学着他们的样子,凑到火堆旁,将里面仅存的一点水倒进卫莲的铁锅里,眼巴巴地等着它沸腾。 …… 数百里外,常德府治所,武陵城。 知府衙门内宅,雕梁画栋,熏风习习,与城外炼狱般的景象判若两个世界。 “砰!” 一只上好的青花瓷盖碗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瓷片和滚烫的茶水四溅开来。 知府赵仁德年过五旬,保养得宜的圆脸上此刻因暴怒而涨得通红,眯眯眼里喷射着怒火,粗短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站在下首的同知张垚和通判钱双的鼻尖上。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他咆哮着,唾沫星子横飞,“那些泥腿子刁民,竟敢聚众闹事?还敢嫌弃本府发放的赈灾粮?!” “发霉的饼子怎么了?发霉就不能吃了吗?这年头,饿殍遍野!有口吃的就该跪下来叩谢皇恩浩荡,居然还敢滋扰衙署,妄图冲击粮仓?谁给他们的狗胆!”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 朝廷拨下来的那点赈灾银子,从户部到省府,再到他常德府,层层盘剥下来,到他手里早已是十不存一的仨瓜俩枣! 上面那些大老爷们一个个吃得满嘴流油,难道还要他赵仁德自掏腰包去填这个无底洞? 简直是笑话! 能给那些贱民发几块饼子,已经是他赵青天菩萨心肠,体恤民情了! 修缮房屋?发放足额赈粮?拿什么发?难道把他这身官袍当了不成?! 同知张垚,一个面容清癯,带着书卷气的中年人,此刻脸色灰败,垂着眼帘,身体微微发颤。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将头埋得更低,鬓角几缕过早出现的白发格外显眼。 通判钱双则显得圆滑许多,他同样躬着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为难,眼神却飞快地转动着。 钱双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谄媚和试探:“府尊息怒,息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那些愚民,见识短浅,不识好歹!只是……” “今年这扬洪涝,委实太过酷烈了些,受灾人数众多,流离失所者甚众,若……若不能妥善安置,只怕积怨日深,恐生大变啊!”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觑着赵仁德的脸色。 “大变?”赵仁德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极其不屑的冷哼,肥胖的脸上横肉抖动,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冷酷。 “一群饿得站不稳的泥腿子,能翻起什么浪?再敢聚众生事,给本府杀!杀掉几个领头的,挑几个闹得最凶的,把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门口示众,本府倒要看看,谁还敢聒噪!”他语气森然,仿佛谈论的不是人命,而是碾死几只蚂蚁。 张垚的肩膀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他嘴唇抿得发白,藏在宽袍大袖里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不过……”赵仁德话锋一转,眯眯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手指捻着那油光水滑的短须,“这事嘛,可不能脏了我们官家的手,万一传到按察使耳朵里,或是被哪个不开眼的御史闻风奏事,终归是个麻烦。” 钱双心里咯噔一下,暗骂一声老狐狸,脸上却堆起更加恭顺的笑容:“府尊高见!卑职省得,这等脏活累活自是不能污了府尊的清名。”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卑职家中那不成器的兄长打理着一间小小的武馆,虽在江湖上排不上名号,却也有几分人脉,认识些肯为银子卖命的亡命徒,卑职这就去安排?” 赵仁德肥胖的圆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重新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他挥了挥肥厚的手掌,仿佛在驱赶苍蝇:“嗯,去吧!办得干净些,利索些,至于银子嘛……从府库‘损耗’里支取,账目做得漂亮点就行了。” 他特意点明了“损耗”二字。 “卑职明白,请府尊放心!”钱双连忙躬身应道,心中飞快地盘算起这次又能从中捞取多少油水。 赵仁德不再看他们,仿佛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整了整衣襟,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迫不及待的、带着淫靡意味的笑容—— 他最近新纳了一房小妾,年方二八,美若天仙,又唱得一口好曲儿,此刻想必已在后宅暖阁里备好了香茶点心,等着他去温存呢! 什么灾民?什么瘟疫?哪有软玉温香抱满怀来得舒坦? “本官乏了,尔等且退下吧。”赵仁德丢下一句话,肥胖的身躯已迫不及待地转向通往后宅的月亮门,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书房内,只剩下张垚和钱双两人。 压抑的沉默弥散开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凝重。 钱双看着赵仁德消失的方向,撇了撇嘴,脸上那谄媚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一副精明市侩的表情,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抬脚就准备离开去安排“脏活”。 “钱通判……”张垚艰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钱双脚步一顿,转过身,脸上又挂起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圆滑:“张兄,还有何指教?” 张垚抬起头,清癯的脸上满是痛苦和挣扎,眼神复杂地看着钱双:“此法……是否太过酷烈?那些终究是无辜百姓,饱受灾厄,若再行此等……恐天怒人怨啊!” 他想起了自己缠绵病榻的妻子,想起了当初为了救她,是如何一步步被拖入这泥潭,欠下巨债,最终不得不伸出肮脏的手…… 那是他一生都无法洗刷的污点。 如今,难道还要他眼睁睁看着更多无辜者的血染红自己的官袍吗? 钱双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变得有些冷,嘴角挂着一丝讥讽:“张大人,收起你那无用的善心吧!天怒人怨?呵,这天,这朝廷,什么时候管过下面人的死活?府尊大人说得对,不杀几个,如何震慑?如何平息事端?难道你想看着灾民冲进城来,把衙门也烧了?” 他走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尖锐的逼迫感,“别忘了,尊夫人的病……当年可是靠着谁才请到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手神医’的?” “那些打点人脉、购买千年老参和雪域灵芝的银子,又是谁帮你垫付、帮你从‘损耗’里抹平的?张大人,你我如今,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清高?在这染缸里,清高值几个钱?能当饭吃,还是能救命?”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在张垚的心口,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妻子病愈后温婉的笑脸与眼前灾民绝望麻木的眼神在他脑中疯狂交织,撕裂。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淤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良知,都在钱双那冰冷而现实的目光下,化作了更深的绝望和无力。 张垚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垮塌下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钱通判……好自为之。”他声音嘶哑,丢下这毫无分量的一句话,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充斥着权谋与血腥气息的书房。 钱双看着张垚狼狈离去的背影,嗤笑一声,眼中再无半点同僚情谊,只剩下赤裸裸的算计和鄙夷。 他整了整衣冠,也快步离去。 …… 武陵城那高大却斑驳的城墙轮廓,终于在卫莲三人的视野尽头浮现。 然而,越靠近这座代表着秩序与官府的城池,道路两旁的景象反而愈发触目惊心。 官道两旁几乎成了露天的坟扬——来不及掩埋,或者说根本无人理会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叠着,苍蝇乌泱泱地聚在上面,遮天蔽日。 尸体在盛夏灼热潮湿的空气里迅速腐败、膨胀、流脂,皮肤变成诡异的青黑色,五官扭曲变形。 那股令人作呕的浓烈尸臭,混杂着排泄物的腥臊,形成一股肉眼可见的瘴疠之气,无孔不入。 许多尚未咽气的感染者就躺在尸堆旁,剧烈地呕吐、腹泻,身体因脱水而干瘪扭曲,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等待死亡的降临。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徐娇娇早已吐无可吐,脸色蜡黄,巨大的恐惧让她紧紧跟在卫莲身后,她作为现代人的精神防线在这炼狱般的现实面前,彻底崩溃了。 卫听澜也脸色铁青,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紧紧捂着口鼻,但那股死亡的气息依旧顽强地钻进他的鼻腔,侵蚀着他的意志。 他看向卫莲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震惊、疑惑,甚至……一丝隐隐的依赖。 这个少年,仿佛天生就该行走在这地狱的边缘。 而卫莲依旧走在最前面,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冷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投向武陵城高大的西城门方向。 城门口,气氛异常紧张。 几十名衙役和府兵如临大敌,用布条紧紧捂着口鼻,只露出两只充满戒备和嫌恶的眼睛。 他们手持铁棍和腰刀,粗暴地驱赶着试图靠近城门的灾民,在城门前清出了一片真空地带。 就在这片真空地带边缘,临时支起了一个简陋的棚子。 几个同样捂着口鼻的衙役正不耐烦地从车上搬下一个个鼓鼓囊囊、散发着霉味的麻袋。 “赈灾粮!领粮了!都滚远点排好队!”一个班头模样的衙役,声音透过捂嘴的布条,显得瓮声瓮气,充满了不耐烦。 麻木的灾民蜂拥而至,又带着对官府的恐惧,在衙役棍棒的驱赶下,远远地排起了歪歪扭扭的长队。 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眼中只剩下对那能维系生命,却又象征着屈辱和死亡的霉饼的渴望。 突然,队伍前方一阵骚动。 一个形容枯槁,几乎不成人形的妇女,不知哪里爆发出的最后力气,猛地冲出了队伍,踉跄着扑倒在距离发放点几丈远的地方,正好拦在班头马前。 “官爷!青天大老爷!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啊!”妇女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枯瘦如柴的手臂死死抱着怀中瘦小的身躯。 那是一个小男孩,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双眼紧闭,脸色是一种死气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小小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在母亲怀里,如同一个破布娃娃,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显然已经严重脱水,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妇女抬起一张被苦难彻底摧毁的脸,涕泪横流,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绝望:“他快不行了!求求你们,给口水,给点药……救救他!我就这么一个儿啊!他爹……他爹死在洪水里了……求求你们!发发慈悲吧!” 她的哭嚎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穿透了苍蝇的嗡鸣和衙役的呵斥,清晰地回荡在笼罩着死亡气息的城门上空。 第54章 真正的决心 浑浊的洪水逐渐退去,满是疮痍的大地终于显露出被蹂躏过后的真容。 山坡下,原本的沿江小镇彻底消失,只余一片广阔的、泥浆与杂物凝固成的滩涂。 几处高地的屋顶露了出来,断裂的梁木斜插在泥地里,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淤泥腥气,腐烂物的恶臭和挥之不去的潮湿水汽。 通往镇子的路依稀可辨,却早已被深及小腿的粘稠泥浆和冲下来的乱石朽木彻底阻断。 几个胆大的镇民深一脚浅一脚地试图涉过去,没走多远,便狼狈地陷在泥泞里,挣扎着拔不出腿,最后只能咒骂着退了回来,带回一身腥臭的泥污和更深的绝望。 “过不去!全烂透了!”一个汉子喘着粗气,将脚上沉重如铅的泥坨甩在树干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房子?全在泥里头埋着!挖个屁!” 山坡上的避难点,气氛比洪水肆虐时更加沉重。 绝望的哭嚎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视死如归的麻木,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饥饿,这头更阴险的野兽,开始无声地噬咬每一个人。 卫莲三人背靠着一块相对干爽的大石。 徐娇娇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湿了又干、变得硬邦邦的粗布包袱,从里面捧出一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动作虔诚得像捧着稀世珍宝。 油纸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张……勉强还保持着圆形轮廓的大饼。 饼身颜色发暗,边缘硬得像石头,表面布满细小的裂纹,散发着一股陈放后微酸的气息。 这饼是洪水前夜卫莲烙的。 徐娇娇当时吃得满嘴流油,趁着卫莲收拾厨房的空隙,鬼使神差地藏了一张最大的在灶台角落的破瓦罐里——这纯粹是穿越前当吃播博主落下的囤积零食的职业病。 没想到这个下意识的举动,竟成了此刻维系三人性命的唯一口粮。 卫听澜早已没了摇扇子的心思。 他捏着分到的那块硬邦邦的饼,脸上的表情像是面对某种酷刑,门牙试着啃了一下——饼屑簌簌掉落,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他苦着脸,用力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唾液艰难地软化着,腮帮子因为用力咀嚼而微微鼓起,世家公子的矜持与潇洒,在生存面前,碎得比那张饼还要彻底。 “你原本打算去哪儿?”卫莲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正用同样缓慢却坚定的动作,啃着自己得那份硬饼,目光落在卫听澜紧蹙的眉头上。 卫听澜费力地咽下口中那团粗糙的食物,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带着点气闷道:“东南,福州府。”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向往,“天高地阔,碧波万顷,人生苦短……总是要去看一看的。” 卫莲咀嚼的动作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海。 无边无际的蓝,包容一切,吞噬一切。 只是看着,就能让心底最深的躁动平息——那是他穿越无数世界,历经背叛与厮杀的终极目标里,最核心的意象。 “嗯。”卫莲只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淹没在咀嚼的声响里。 但卫听澜却敏锐地捕捉到少年眼中一闪而逝的共鸣——那是一种同样被大海召唤过的眼神。 三人艰难啃食硬饼的动静,在死寂的山坡上显得格外清晰。 不远处,一个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虎头虎脑,此刻却蔫蔫地缩着——他的眼睛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黏在徐娇娇手里那块不断变小的饼上。 小男孩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咕咚”一声,响亮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刻把脑袋更深地埋进母亲破旧的衣襟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盛满了渴望和羞怯的大眼睛。 那声音像根小针,轻轻扎在徐娇娇心上。 她看着那孩子蜡黄的小脸和干裂的嘴唇,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这块虽然口感不佳但能填肚子的饼,叹了口气,用力掰下自己那份饼将近三分之一大小的一块。 这几乎是她接下来大半天赖以维生的量——站起身,走到那对母子面前。 “给……虎子吃。”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粗哑,将那块饼递到小男孩面前。 小男孩猛地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却又不敢伸手,只是怯怯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妇人叫芸娘,面容憔悴,但眉宇间依稀可见昔日的清秀轮廓,此刻满是惊愕和感激,她连忙拉着儿子就要跪下。 徐娇娇一把托住芸娘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对方根本跪不下去,“嫂子,别这样!” 她声音有些发涩,带着点不自然的窘迫,“以前,刘山大哥帮我扛过米,你偷偷塞过我两个热乎的杂粮馍……我都记着呢!一块饼算啥?快拿着,给孩子垫垫!” 芸娘的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紧紧攥着儿子的小手,连声道谢:“谢谢徐掌柜!虎子,快谢谢徐叔!”她用力推了推儿子。 “谢谢徐叔!”小男孩——虎子,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对他来说无比珍贵的饼,立刻小口小口、珍惜无比地啃咬起来。 也许是因为这一块饼的交情,也许是压抑了太久的恐慌需要倾诉——芸娘抱着虎子,坐在离徐娇娇不远的地方,絮絮叨叨地说开了。 虎子一边啃饼,一边挺起小胸脯,带着孩童特有的骄傲插嘴:“我爹是去打倭寇的大英雄!在福州府当兵呢!” 芸娘摸着儿子的头,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担忧:“是啊!虎子他爹前年响应征召去的福州卫,头几个月还有信捎回来,说是在海边筑墙、操练,后来……后来就再没音讯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压抑的哽咽,“这兵荒马乱的,又赶上这滔天的洪水……我……我这心里……” 芸娘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光,急切地看向徐娇娇,又看看旁边的卫莲和卫听澜:“徐掌柜,你们刚才说要去福州府?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虎子他爹的消息?要是能给他捎个口信,告诉他我们娘俩还活着……让他安心……打仗也好有个念想……” 她语无伦次,眼中是卑微又灼热的恳求。 徐娇娇心头一热,想都没想,拍着厚实的胸膛就应承下来:“嫂子放心,包在我身上!不就是去军营打听个人嘛!小事一桩!等我们到了福州府,一定帮你把话带到,刘山大哥肯定没事!” 她答应得爽快,带着一种江湖义气式的豪迈。 在徐娇娇简单的想法里,这不过是顺路跑个腿的举手之劳,既能报答芸娘夫妇当初的微末恩情,又能安慰这对可怜的母子。 然而,卫听澜的脸色却微微沉了下来,他捏着手里仅剩的一点饼渣,没有立刻说话。 世家子弟的见识让卫听澜远比徐娇娇更清楚现实的残酷——福州卫?东南沿海抗倭前线?一个籍籍无名的底层军户? 在朝廷那效率低下,腐败横行的军制下,在倭寇肆虐、海防如同筛子的前线,一个普通军卒,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 更何况…… 他抬眼看了看芸娘眼中那带着巨大希冀的光,心中泛起一丝不忍的苦涩——刘山这个人,说不准早已化作东南沿海某处战扬上的无名枯骨,或是葬身鱼腹了。 残酷的真相就在嘴边,但他看着芸娘紧紧搂着虎子的样子,看着虎子啃着饼、眼中对父亲“大英雄”的崇拜光芒,终究没能说出口。 他只是沉默着,将那点饼渣塞进嘴里,缓慢地咀嚼,仿佛咀嚼着这世道的沉重。 卫莲的目光落在卫听澜脸上,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那瞬间掠过的复杂情绪——有对芸娘母子的同情不忍,有对朝廷无能的深刻洞悉和无力感,甚至…… 在那无奈和沉重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更深沉、更锐利的东西,像被厚厚云层遮挡的星芒,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 这位养尊处优,看似只知享乐游历的公子哥,提到军队、提到倭寇、提到朝廷时,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绝不仅仅是世家子弟居高临下的怜悯。 那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混合着不甘与某种……谋划的微光?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卫莲的脑海:卫听澜选择离开优渥的家庭环境,并非单纯的少年意气或贪图享乐。 游历江湖,结交三教九流,是否是在试图寻找另一种可能?一种游离于腐朽朝廷体系之外的力量?那些身怀绝技、桀骜不驯的江湖客,若能聚沙成塔……是否也能成为守护一方、甚至撬动格局的杠杆? 这个念头让卫莲的心跳快了一拍,他再次看向卫听澜。 此刻,卫听澜眼中的锐利光芒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无奈和一丝面对困难时习惯性的退缩迟疑。 卫莲瞬间了然。 这份宏大的“江湖志”,恐怕还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念头,甚至只是卫听澜在无力改变现状时,于心底构筑的一个聊以自慰的空中楼阁。 缺乏根基,缺乏规划,更缺乏……卫听澜本人破釜沉舟去实现的真正决心。 这份谋划,脆弱得如同他此刻手中最后一点饼渣,随时可能被现实的飓风吹散。 就在芸娘的絮叨、徐娇娇的保证和卫莲无声的洞察交织时,山坡下传来一阵喧哗。 几辆吱呀作响、沾满泥浆的破旧骡车,在十几个穿着皱巴巴、沾满泥点号衣的衙役驱赶下,艰难地爬上了山坡。 “赈灾粮到了!都过来领!”为首一个满脸横肉、敞着衣襟的班头叉着腰,趾高气扬地吼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耐烦,“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敢乱挤,鞭子伺候!” 麻木的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泛起一丝微澜。 人们拖着疲惫饥饿的身体,眼中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希望,挣扎着向骡车聚拢,很快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 轮到卫莲他们时,一个衙役粗暴地从麻袋里抓出两块黑乎乎的东西,随手扔在地上,溅起几点泥星子。 “喏!一人一份!拿好了!” 卫莲弯腰拾起,触感冰冷坚硬。 这是一块……“饼”? 颜色灰黑,混杂着明显的霉斑,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和劣质麸皮的气息,质地比徐娇娇珍藏的那块饼还要粗糙十倍不止,边缘甚至带着尖锐的棱角,更像一块风化的土坷垃。 徐娇娇看着手里这块“赈灾粮”,又看看不远处正珍惜地舔着手指上最后一点饼屑的虎子,一股巨大的荒谬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她捏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咔吧的轻响,魁梧的身躯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颤抖。 “这玩意儿能吃吗?喂牲口都嫌硌牙!”她忍不住低声咆哮,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闷雷滚动。 旁边一个同样领到“饼”的老汉,麻木地用豁了口的门牙啃了一下,只啃下一点带着霉味的粉末。 老汉苦笑着摇头,声音嘶哑:“知足吧!往年发霉的谷子,还得自己磨,有得嚼,总比饿死强……衙门的老爷们,能想起咱们就不错了……” 语气里是深入骨髓的认命与绝望。 卫听澜捏着那块散发着霉味的硬物,脸上最后一丝轻松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潇洒摇扇的贵公子,更像一柄被强行按回鞘中的剑,鞘身因内部的震颤而嗡鸣。 他沉默地看着那些衙役不耐烦地驱赶着领粮的灾民,看着他们腰间挎着的,保养得油光水滑的腰刀,再看看手中这块象征着朝廷“恩典”的霉饼,牙关咬得死紧。 卫莲则面无表情地掂了掂这块硬物。 前世高中历史课本上那些描述古代王朝末世景象的冰冷文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苛政猛于虎”、“官逼民反”…… 此刻,那不再是抽象的铅字,而是手中这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霉饼,是芸娘眼中绝望的希冀,是卫听澜眼中压抑的怒火,更是这片被洪水与官府双重蹂躏的大地上,无声流淌的鲜血与泪水。 这个庞大而腐朽的王朝,其内部的溃烂与麻木,比滔天的洪水更加致命——它像一座巨大的、摇摇欲坠的泥塑宫殿,外表或许还残留着昔日辉煌的彩绘,内里却早已被蛀空,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 风雨终于彻底停歇。 浑浊的洪水退向更下游,将一片更加触目惊心的疮痍彻底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 被洪水浸泡过的滩涂在阳光下缓慢地蒸发着水汽,形成一片片泛着白碱的泥沼——曾经的家园,只剩下断壁残垣,顽强地从泥泞中探出扭曲的筋骨,如同大地溃烂后露出的森森白骨。 山坡上的幸存者们拖着沉重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高坡,走向那片埋葬了他们一切的泥泞废墟。 没有官府的指引,没有外来的援助,只有沉默和麻木。 男人们用简陋的工具——断裂的扁担、磨秃的锄头、甚至徒手,开始挖掘被深埋的、或许还能用的家什,或是试图清理出勉强能落脚的地方。 女人们则带着孩子,在泥沼边缘搜寻着任何能果腹的东西——被水泡胀后侥幸未烂的草根、浮在水洼里翻着白肚的死鱼、甚至是从淤泥里抠出来的,带着泥腥味的螺蛳。 几十年来最凶猛的洪水带走了人们的一切,而洪水退去后,是比洪水本身更加残酷和漫长的严冬——一个需要依靠自己残存的力气,在腐烂的泥沼中,一点点重新刨食,一点点重建窝棚的严冬。 朝廷的赈灾粮? 那不过是一块冰冷坚硬的、带着嘲讽意味的墓碑,宣告着他们已被彻底遗忘在这片腐烂的滩涂之上。 卫莲、徐娇娇和卫听澜站在山坡边缘,看着下方如同末日地狱般的景象。 徐娇娇脸上那点因卫听澜“酒楼蓝图”而燃起的微弱火星,此刻也因眼前的景象而动摇,只剩下茫然和疲惫。 卫听澜紧抿着唇,俊朗的面容绷得如同刀削,他不再看那片废墟,目光投向东南方遥远的天际,那里是福州府的方向,是大海的方向,也是芸娘丈夫刘山生死未卜的方向。 他眼中最后一丝迟疑似乎被某种东西烧尽了,只剩下一种坚韧如同磐石般的决心——虽然那决心前路如何,连他自己都尚未看清。 卫莲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手中那块象征朝廷“恩泽”的、散发着霉味的硬饼,五指缓缓收拢,坚硬粗糙的饼身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力量。 丹田深处,那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气感,在这无边的腐烂与绝望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势在必行。 他闭上眼,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景象,心神沉入那片混沌的黑暗,再次用钢铁般的意志,去捕捉,去凝聚那一丝比风中残烛还要微弱的火种。 脚下的泥泞大地,如同这个腐朽王朝巨大的溃疡面,无声地溃烂着。 而他们三人,连同坡下那些在泥沼中挣扎求生的身影,不过是这溃烂面上,几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第53章 洪涛劫 水势汹涌的江流中,浪头一个接一个扑上岸基,如饥饿的黄龙,贪婪吞噬着能触及的一切。 本就歪斜着且全靠一棵老榆树支起的徐记小吃土屋,在连续数日的暴雨冲刷和洪水浸泡下终于快要撑不住了。 “嘎吱——轰隆!” 土墙再也无法受力,泥浆混着草杆像融化的蜡油般垮塌下来。 紧接着,屋顶的茅草整个陷落,歪斜的梁木砸进汹涌的浊流,激起一片浪花,眨眼间就被卷得无影无踪。 连那块刻着“徐记小吃”的原木招牌也只在水面上冒了个头,便打着旋沉入水底。 徐娇娇站在远处地势稍高的土坡上,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挣扎五年才垒起的蜗居被洪水吞没。 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哭腔,泪水混着雨水滚落,冲刷着脸上的泥污。 五年,整整五年! 从身无分文,顶着这具陌生男身的恐惧,到一砖一瓦、一锅一碗地垒起这个能遮风挡雨、勉强糊口的小窝…… 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孤独、所有深夜对着系统面板哭诉的委屈,都随着那浑浊的浪头,彻底葬送了! “我的灶台……我刚糊的新泥啊……呜呜……”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泥泞的坡地上。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引得旁边的灾民纷纷侧目,投来同情的目光。 卫莲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浑身湿透,单薄的衣服紧贴在开始显出少年轮廓的身体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他脸上没有徐娇娇那种天塌地陷的崩溃,只是左手死抓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袋子。 这里面是徐娇娇五年的积蓄加上他这两个月攒下的铜板,更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雨水顺着卫莲额前的碎发不断淌下,他的目光越过痛哭的徐娇娇,越过那彻底消失的土屋旧址,投向更远处。 此时的沅江已彻底失去了束缚,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黄色汪洋。 水面漂浮着破碎的屋梁、散架的家具、淹死的牲畜,甚至隐约可见被冲垮的堤坝下露出的朽烂木桩和稀疏草筋——这就是百姓口中咒骂的“豆腐渣”根基。 目光所及,只有少数几处高地的屋顶还露在水面上。 哭嚎声、叫骂声、寻找亲人的嘶喊声,混杂着风雨的呼啸,构成一曲末世悲歌,在弥漫着水腥与死亡气息的空气中回荡。 “娘的!年年修坝!银子都喂了狗吗?” “我的儿啊……谁看见我的儿了……” “老天爷不开眼啊……全完了……” 卫听澜的身影如雨燕般轻灵,从旁边一棵湿漉漉的大树上落下,脚尖在泥泞的地面一点,只溅起微小的泥点。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跪地痛哭的徐娇娇,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卫莲,一向带着笑意的脸上也只剩下凝重。 “洪水来得太猛,上游怕是决了口子。”他走到卫莲身边,声音压得很低,“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这土坡也未必安稳。” 他看了一眼卫莲手里那个沉重的布袋子,“钱没丢就好,留得青山在。” 卫莲没说话,只是将手中湿透的布袋子递给卫听澜。 卫听澜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接过袋子掂了掂,苦笑道:“承蒙信任,放心,这点分量,还不至于影响我的‘踏雪无痕’。” 他将布袋子捆扎结实,负在自己背上,又看向依然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的徐娇娇。 “徐兄弟?”卫听澜试着喊了一声,“此地不宜久留,山洪和塌方随时可能再来,先上高处避难点!” 他伸出手,想拉徐娇娇起来。 徐娇娇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卫听澜,又看看那片吞噬掉她一切的黄汤,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神空洞,连魂魄都被那洪水卷走了。 五年心血,一朝尽丧。 绑定在她身上并折磨了她五年的“厨神恋爱系统”的任务,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荒谬可笑。 没有店,没有灶台,她拿什么去练厨艺?拿什么去“攻略高质量男性”? 卫莲皱了皱眉,决定不再等待。 他上前一步,俯下身,双手抓住徐娇娇粗壮的手臂,一股沛然的力量爆发出来,徐娇娇沉重的身体竟被他硬生生从泥地里拔起! “走!” 卫莲的声音短促有力,看向徐娇娇的眼神冷冽如冰。 身体的移动和臂膀上传来的像是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道终于让徐娇娇从绝望中惊醒了过来。 她神情麻木地被卫莲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湿滑的土坡上,朝着更高处的山林临时避难点艰难跋涉。 卫听澜则背负着他们全部的家当跟在后面,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和脚下松动的地面。 避难点位于小镇后方一座地势平缓的山坡上,林木稀疏,挤满了劫后余生的灾民。 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根本无法抵挡持续的暴雨,人们蜷缩在树下、岩石凹陷处,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遮挡风雨。 饥饿、寒冷、失去亲人和家园的痛苦像瘟疫一样弥漫,压抑的哭泣、绝望的咒骂、病弱的呻吟,汇成一片愁云惨雾。 “朝廷的狗官!年年收税修堤!修的什么破烂玩意儿!” “说好的赈灾粮呢?怎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我那三亩水田……刚插的秧苗啊……全泡汤了……下半年吃什么啊……” 徐娇娇背靠着一棵大树的树干滑坐在地,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不住地耸动着。 那点因卫听澜出现而燃起的关于任务和未来的微弱火苗,在滔天洪水和彻底的家园毁灭面前彻底熄灭了,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太累了。 从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鬼地方,顶着这具让她羞耻又恐惧的男身,在格格不入的异世里像只老鼠一样挣扎求生,耗尽心力才垒起那个能称之为“家”的破土屋…… 现在,什么都没了。 连重新开始的力气都被洪水冲走了。 卫莲没有去安慰徐娇娇。 他选了一处干燥些的岩石,默默坐下,目光穿透雨幕,落在山下那片无边无际的浑浊汪洋上。 宗师积分栏里银色的数字在意识深处静静悬浮,他心中飞快地盘算着。 下一步,必须尽快离开这片被洪水隔绝的死地。 去哪里?做什么?内力修炼不能停,卫听澜是现成的引路人…… 一张条理分明且指向明确的生存路线图在他理智到近乎无情的心智中迅速勾勒成型。 卫听澜安置好钱袋,走到徐娇娇身边,拍了拍那厚实得如同门板一般的肩膀。 “徐兄弟,”他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松,语气里透出江湖人特有的豁达,“人没事,钱也保住了,这便是天大的幸事,哭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沉默的卫莲,脸上又浮现出那惯有的仿佛能驱散阴霾的笑意,“这破地方毁了也就毁了,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徐娇娇埋在臂弯里的脑袋微微动了一下。 卫听澜趁热打铁,折扇在掌心“啪”地一拍,仿佛敲定了什么大买卖:“你看,在下呢,薄有资财,最不缺的就是这黄白之物,小卫兄弟一手化腐朽为神奇的厨艺便是点石成金的本事!” 然后,他的扇子指向徐娇娇,“徐兄弟你……呃,经营有方,待人热情!咱们三个联手。” “我出钱,小卫出力,你张罗扬面,找个繁华安稳的大城,盘他个临街的好铺面!重开徐记,不,开个比徐记大十倍的酒楼,保管客似云来,日进斗金!如何?” 徐娇娇慢慢抬起了头。 雨水和泪水在她粗犷的脸上冲出沟壑,眼睛红肿,但卫听澜描绘的那幅“日进斗金”的蓝图,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笼罩她周身的阴霾。 对啊! 她的终极目标是刷够五个高质量男性的好感度,好让这该死的“厨神恋爱系统”放她回家。 开食肆,赚钱,锻炼厨艺,都只是手段,手段没了可以再找,只要有启动资金…… 徐娇娇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努力吸了吸鼻子,看向旁边沉默望着洪水的卫莲,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重新燃起的希冀:“卫公子说得好像有点道理?要不,咱们就跟着他混?好歹有条活路。” 卫莲终于将目光从江面上收了回来。 他看向徐娇娇,那张苍白俊秀的少年面孔上没有丝毫情绪浮动,像是早已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 他并未犹豫,只平静地点了一下头: “好。” 【宗师积分:+1】 意识深处,那个银色数字倏然跳动。 跟着卫听澜,既能继续蹭他的内力指导,又能稳定地从这个对自己“意志”颇为欣赏的公子哥身上薅到宗师积分,还能解决徐娇娇这个不稳定因素的生存问题,避免她因绝望而拖后腿。 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至于卫听澜描绘的酒楼蓝图……那不过是空中楼阁。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稳定提升力量并积累资本的环境,直到足够强大,或者攒够积分离开。 卫听澜闻言脸上笑意更盛,折扇“唰”地展开:“好,那就这么定了,从此咱们三人便是一条船上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难……” 他看了一眼山下翻滚的浊浪,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讪讪地收起扇子,“等这水退一退,道路能走了,咱们就出发。”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个蜷缩在破油布下的老农,用漏风的嘴发出凄凉的冷笑:“走?往哪走?官道早让泥石流埋了!狗日的官府到现在连粒赈灾的米都没见着!等着吧,饿死、病死……迟早的事!”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刚刚因卫听澜提议而心头升起一丝暖意的徐娇娇身上,她眼中的希冀又黯淡下去,茫然地看着雨幕下绝望的人群。 卫听澜皱了皱眉,没理会那老农的丧气话,走到卫莲身边坐下,压低声音:“还得再熬几日,道路不通,强行下山就是找死,等水势稍退,官府……或者江湖上总该有人来探路。” 他望着山下那片死亡之海,清俊的眉宇间也笼上了一层忧色,“天灾无情,人祸更甚啊!” 卫莲没应声,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徐娇娇眼神空洞地望着雨幕,卫听澜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眉宇间是少见的凝重。 在这片被洪水撕裂的土地上,三个来自不同世界且背负着不同宿命的灵魂因一扬滔天浩劫,被命运紧紧捆缚在了一起。 混浊的江面上,漂浮的屋梁残骸随波起伏,就像这个庞大王朝肌体上溃烂剥落的疮痂。 第52章 丹田里的火种 卫莲目不转睛地盯着盘坐在草席上的卫听澜,向来冷静的眼神中,面对三把钢刀都未曾有过的剧烈波动清晰可见。 内力…… 这两个字,只在一瞬间就点燃了他汹涌的求知欲。 卫听澜微微错愕。 他设想过卫莲的反应,或许是警惕,或许是茫然,但绝不是眼前这种……如饥饿的野兽终于嗅到了血腥气的灼热。 卫听澜稍微有些不适地挪动了一下盘坐的姿势,避开了少年那险些刺穿自己的目光,清了清嗓子,试图用他惯常的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轻松语调来化解这过于沉重的氛围。 “呃……对,内力。”卫听澜展开手中的折扇,轻轻扇动,驱散着空气中残留的寒意和油灯燃烧的烟味。 “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嗯,一种藏在身体里的可以修炼出来的‘气劲’。” 他斟酌着词句,想让这玄乎的东西听起来更实在些,“就像你打出一拳。” 他放下折扇,左手握拳,平平无奇地在空中挥了一下,带起微弱的气流,“这是普通的一拳。” 接着,他再次握拳,这一次,他脸上的轻松神色收敛,眼神微凝。 卫莲敏锐地捕捉到,卫听澜周身那隐隐流淌的气被调动起来,在顷刻间汇向他的拳锋。 他并未做任何夸张的蓄力动作,依旧是平平一拳击出—— “呜!” 一声短促而沉闷的破空声响起。 拳头前方的空气被无形的力量挤压、撕裂,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比前面那一拳激起的风声凌厉百倍! 那强劲的气流冲击波猛地撞向对面墙壁上挂着的几串干辣椒,辣椒串剧烈摇晃,簌簌地落下一层细碎的粉尘。 卫莲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看”到了! 不是幻觉。 那无形的力量在拳头前方短暂凝聚、爆发! 如果这一拳打在血肉之躯上…… “明白了吧?”卫听澜收回拳头,那股凝聚的“气劲”随之散去,他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那凌厉一击只是旁人的错觉。 “注入内力的一拳,威力、速度,天壤之别,不仅仅是拳脚,身法、抗打能力、弹跳……” “凡此种种,在内力加持下都能获得难以想象的强化,江湖上那些真正的高手,飞檐走壁、摘叶飞花伤人,根基全在于此。” 卫莲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 他沉默着,眼神却牢牢吸附在卫听澜刚才挥出的拳头上,又缓缓移向他看似单薄却蕴藏着恐怖力量的身躯。 前世雇佣兵生涯锤炼出的对绝对力量的敏锐嗅觉和近乎本能的渴望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什么完美躯壳,什么海岛定居权,在这一刻都显得遥远而模糊。 眼前这触手可及并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内力”,才是他眼下唯一想要抓住的东西! 在鱼龙混杂的码头小镇混了近两个月,他早已摸清了这里的底细。 那些街头巷尾厮混的地痞流氓,所谓的“功夫”不过是些粗浅的拳脚套路,凭借他前世千锤百炼的战斗意识和这具正在恢复的身体足以应付。 但若是对上掌握内力的人…… 卫莲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 即使这具身体恢复到前世的巅峰状态,在那能撕裂空气的拳锋面前恐怕也如同纸糊! 力量!他需要这种力量! “教我。”卫莲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或试探。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焊在卫听澜脸上,眼神里燃烧的是孤狼发现唯一生路时的疯狂和执着,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决绝。 卫听澜被他这眼神烫得心头一跳,手中的折扇都忘了扇动。 他见过太多人,世家子弟渴望力量是为了权势,江湖草莽是为了扬名立万或快意恩仇,却从未见过如此不顾一切的渴望——就像这“内力”便是他生存下去的唯一意义,是他呼吸的空气本身。 “……内力之道,绝非朝夕之功。” 卫听澜难得地收起了笑容,语气变得郑重,甚至带着一丝隐隐的劝诫,“比起那些近身搏杀的拳脚功夫,它需要投入的时间,漫长到足以消磨掉大多数人的热情。” 他想起自己府中那些须发皆白的老供奉,哪一个不是浸淫内力数十年?“江湖上能排得上名号的高手,十之八九都是熬白了头发的老人家。” “除非是那种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寻常人,靠的就是水滴石穿的熬炼和日复一日的苦修。” 他顿了顿,看着卫莲那张在油灯下显得过于苍白和稚气的侧脸,直言道:“我自六岁起便开始打熬筋骨,感悟气感,虽说……” 他脸上难得地闪过一丝赧然,“中途也曾因为怕苦怕累,荒废了好些年头,但习武一道,公认是越早越好,你这年纪……” 后面的话卫听澜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太晚了,起步太晚了。 “我学。”卫莲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坚定而执拗。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更加锋芒毕露,如投入熔炉的顽铁,在高温下淬炼出不可摧毁的意志之光。 卫听澜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瘦弱少年眼中燃烧的仿佛能焚尽一切阻碍的火焰,第一次感到一种源自心底的震撼,甚至一丝自惭形秽。 他拥有最好的家世,最顶级的资源,最上乘的功法,却从未有过如此执着的信念。 如果…… 如果自己能有这份心志的一半,武功造诣又岂会像如今这般高不成低不就? 就在卫听澜思绪万千之际,卫莲意识深处的银色数字,无声地跳动了一下: 【宗师积分:+2】 卫莲心头猛地一震。 为什么? 卫听澜分明比他强得多,无论是身手还是见识都远超于他。 这突如其来的积分究竟从何而来?难道仅仅因为自己“想学”的坚定意志?还是……系统认可了自己此刻对“力量”本身的执着追求? 卫听澜深吸一口气,像是被卫莲眼中那团不灭的火焰点燃了心底沉寂已久的东西。 他“唰”地一声合拢折扇,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肃然:“好!”他郑重点头,“我引你入门!但能走多远,全凭你自己!” 不再提什么年纪太晚的废话,卫莲眼中的光已经给了他答案。 他挪近一些,伸出修长的手指,隔着卫莲身上那件单薄的粗布旧衣点在他小腹下方一个位置:“这里,丹田,气海之所在,人身藏精蓄气之根本。” 卫听澜的指尖带着一丝温热的内力气息,清晰地印在皮肤上,让卫莲感受到那一点的存在。 接着,手指如同灵蛇般在卫莲身上游走起来,从头顶百会,到足底涌泉,口中清晰地报出一个又一个穴位的名称: “百会、印堂、膻中、神阙、关元、气海、命门、肾俞、肩井、曲池、合谷、环跳、风市、足三里、三阴交、涌泉……” 他动作极快,但每一次点落都有一缕微弱的热流透入卫莲的皮肤,让他足以记住那个位置。 “现在,闭眼!静心凝神,摒弃杂念!”卫听澜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试着将所有意念沉入丹田,想象那里有一团温暖的火种,或者……一泓平静的湖水。” “然后,试着‘看’它,感受它,用意念去‘攥紧’它!把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像攥紧拳头一样,把它聚拢起来!” 卫莲依言闭目。 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清晰地感觉到丹田位置那一点被卫听澜点过的温热。 摒弃掉所有杂念,前世无数次在生死关头强行凝聚意志的经历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他将意念沉入那片温热之地,艰难地捕捉着那微弱、飘忽、如风中残烛般的感觉。 起初,那里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模糊的温热,可渐渐地,随着他意念的强行凝聚和“攥紧”,一种微弱到难以察觉的凝聚感出现了! 就像黑暗中,无数细小而不可见的尘埃在强大的意志力下,被强行聚拢向一个中心点。 虽然微弱,虽然飘渺,但卫莲确实感觉到了! 那不是力量,而是一种切实存在的气感,一种可以被他意志初步触碰和约束的本源。 “感觉到了吗?那股‘气’?”卫听澜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 卫莲没有回答,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丹田深处微弱的凝聚感上,额角已被冷汗浸湿,身体也因意念的高度集中而微微颤抖。 卫听澜看着卫莲紧绷而专注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惊叹——这份心性和专注力,简直妖孽! 普通人光是静心感受气感,没个十天半月连门都摸不着! “很好。”卫听澜的声音带着一丝激赏,“记住这种感觉,这只是第一步,感受它,凝聚它!但要想真正驾驭这股力量,让它为你所用,在体内流转不息,爆发出威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还需要一门高深的内功心法作为根基,心法不同,内力的性质、运转路径、修炼速度、最终成就,天差地别!” 他顿了顿,看着卫莲再次睁开、带着询问意味的眼睛,解释道:“可惜,真正上乘的内功心法都是各大门派、武林世家压箱底的宝贝,非核心弟子绝不外传,江湖上流传的那些粗浅心法,练了反而容易走岔路,伤及自身。” 卫莲的眼神微微一沉。 心法…… 这似乎成了横亘在他面前的一道新壁垒。 “在下修炼的心法,名为《枯荣契》。”卫听澜略一犹豫,还是决定展示一下。 他并未言明这心法源自蜀中唐门,只笼统道,“此功讲究阴阳相济,枯荣轮转,尤其适配于远程暗器、点穴打穴以及一些需要巧劲卸力的功夫。” 说罢,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玄铁折扇,“啪”地一声展开。 这一次,他并未像演示拳劲那般凝重,脸上反而带着一抹轻松惬意的笑容,只见他手腕看似随意地一抖一甩! “咻——!” 那柄展开的折扇宛如被赋予了生命,化为一道暗青色的流光,旋转着激射而出,扇骨边缘的锋刃在昏暗的油灯下划出数道凌厉的寒芒! 扇子并未直射,而是划出一道弧线,紧贴着墙壁和堆放的杂物上方扫过,发出尖锐的破空厉啸—— 它绕着前厅狭窄的空间急速飞行了半圈,最后,在卫莲的目光锁定下,折扇不偏不倚地掠过门口那几块被卫莲用来临时堵住最大破洞的木板。 “嗤!嗤!嗤!” 几声轻响,如快刀切过熟透的瓜果。 那几块足有一寸多厚的木板应声而断! 断开的木板“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折扇完成切割,去势未尽,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回旋,如归巢的燕子,“唰”地一声,稳稳地落回卫听澜摊开的掌心。 他手腕一翻,折扇“啪”地合拢,动作潇洒流畅,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幻觉。 徐娇娇不知何时又从厨房探出了半个脑袋,震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盯着地上那几块被整齐切开的木板,身体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卫莲的震惊远比徐娇娇更深沉。 他根本无暇心疼那几块充当临时门板的木头,他全部的心神都被那柄如活物般飞行、切割、归来的折扇所攫取。 这是何等精妙的内力操控! 如果这种力量附着在刀锋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望在他胸中奔涌,他看向卫听澜的眼神不再是求知欲,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炽热! 卫听澜被卫莲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毛,轻咳一声:“咳,那个……你喜欢用什么兵刃?或者说,你觉得自己更适合什么样的路数?”他试图转移话题,也顺便了解卫莲的倾向。 兵刃? 卫莲的思绪瞬间被拉回。 前世雇佣兵生涯,那些精密的杀人工具——特制军刺、战术砍刀、模块化匕首……在这个世界自然不存在!他迅速在脑中寻找着可以类比的古代兵刃。 “短刀。”卫莲的声音低沉,“匕首,近身。”言简意赅,却点明了他最熟悉也最擅长的领域。 隐蔽、迅捷、一击致命的近身搏杀。 卫听澜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用合拢的折扇轻轻敲着额头,显得有些伤脑筋:“近身兵刃啊……这倒是有点难办了。” “《枯荣契》这门心法走的是轻灵诡变的路子,更侧重于中距离的暗器操控和巧劲运用,对贴身肉搏的刚猛路数……适配性不高,甚至有些冲突。” 他看向卫莲,带着些许无奈和坦诚,“强行修炼恐怕事倍功半,甚至会阻碍你将来的进境。” 卫莲眼中的炽热并未因这个答案而熄灭,反而更加凝重。 心法,适配的兵器……这无疑又增加了难度。 但他眼中的坚定没有丝毫动摇。 “心法之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卫听澜见他没有沮丧,心下稍安,语气重新轻松起来。 “等你真正能在丹田凝聚起足够的气感,能够初步引导它运转小周天时,再来考虑选择何种心法也不迟,眼下,打好基础,感悟气感,凝聚丹田之气,才是重中之重!” 就这样,凭借那五两雪花银和这份引路的人情,卫听澜在“徐记小吃”暂时扎下了根。 当然,这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是决计不肯睡地板的,他当天就去了码头小镇唯一一家还算干净的客栈,包了一间最好的上房。 此后的日子,卫听澜便成了徐记的常客。 清晨、午后,或是店里清闲无客的间隙,他便晃悠过来,指点卫莲打坐、凝神、感受丹田气感。 卫莲学得极其认真,废寝忘食,额角总是布满汗珠。 而卫听澜则在一旁或摇着扇子,或指点几句关窍,看着卫莲那份堪称自虐的刻苦,心中那份自愧不如的感觉便愈发强烈。 徐娇娇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甚至可以说是欣喜若狂——卫听澜可是她绑定系统以来,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亮起粉色好感度条的“高质量男性”! 她巴不得卫听澜天天来,顿顿在店里吃,每次卫听澜来,她都铆足了劲,把店里打扫得比平时干净十倍,脸上堆着自认为最温柔可亲的笑容,变着法子想多和他说几句话,哪怕只是端茶倒水。 简陋破败的食肆里,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中摇曳,映照着三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一个在冰冷的地面上盘坐,心神沉入丹田那片混沌的黑暗,执着地捕捉着那微弱如星火的“气感”,汗水浸湿鬓角。 一个慵懒地坐在长凳上喝着茶嗑瓜子,目光时而落在打坐的少年身上,带着复杂难言的欣赏与深藏眼底的羡慕。 另一个则在不远处,一边笨拙地擦拭着永远擦不干净的油腻桌面,一边偷偷瞄着那青衫公子,眼神里充满了小女生的雀跃和花痴。 食物的气息、内力的玄奥、小女生(壮汉)的心事、少年无声的执着……在这间被江湖风波撕开一角的破败屋檐下,奇异地交融着。 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新的力量正在卫莲丹田深处积聚起来,等待着冲破束缚,焚毁一切障碍的那一天。 第51章 初闻内力 徐娇娇魁梧的身躯瘫软在泥地上,像一座垮塌的肉山。 最初的沉寂过后,巨大的恐惧和更巨大的心疼猛地炸开,她“哇”的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嚎,震得屋顶茅草簌簌往下掉灰。 “我的桌子啊!”她指着地上被劈成两半、木茬狰狞的厚实木桌,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还有我的碗!我的盘子!我的茶壶!全碎了!全完了啊!” 她哭得捶胸顿足,震得地面都仿佛在嗡鸣,“修门的钱……换窗户的钱……呜呜……我攒了多久啊……这破系统怎么不给我上个保险啊!警察叔叔!我要报警!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呜……” 崩溃的哭喊里夹杂着混乱的现代词汇,在这个破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荒诞而绝望。 五年异世挣扎,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一扬飞来横祸瞬间打回原形,甚至更糟——今天这扬打斗,彻底碾碎了她对这个陌生时代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卫莲沉默地站在狼藉中央,任由徐娇娇的哭嚎冲击着耳膜。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沉静幽深。 刚才那短暂而激烈的冲突就像一盆冰水,狠狠浇灭了他心底因安稳生活而滋生出的一丝松懈。 这个世界的危险程度远超他的预计。 那三个大汉身上爆发的凶戾和杀气,仍刺得他皮肤隐隐发麻。 他们的力量、速度,尤其是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让他瞬间清醒——这里不是那个能用拳脚和枪械解决问题的现代都市。 这是一个力量体系截然不同、规则更加赤裸野蛮的世界! 卫听澜那精妙绝伦却又后继乏力的诡异身法,更是超出了他对人体极限的认知。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雇佣兵的本能在血液里无声地沸腾。 他不再看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徐娇娇,俯下身,开始动手收拾残局。 卫莲清点着损失:两张桌子彻底报废,四条长凳断了两条,碗碟损失过半,唯一完好的窗户连同窗框被撞得稀烂,木门彻底脱落,歪在一旁。 确实损失惨重。 店外的喧嚣早已平息。 过了好一阵,隔壁几户人家的门板才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条缝,几张惊魂未定的脸探了出来。 见食肆里只剩下那个沉默的小厨子和哭嚎的胖店家,几个胆子稍大的街坊才畏畏缩缩地凑近门口。 “徐掌柜,莫哭了莫哭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佝偻着腰,倚着门框劝道,“人没事就是万幸啊!” “是啊是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小声附和,脸上犹带惧色,“这世道……唉!能囫囵个活着就不错了,官府早就不管咱们这地界喽!黄风山里那帮祖宗也越发无法无天了,听说上个月还把隔壁镇上张员外家给抢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干瘦汉子接口,声音压得更低,“朝廷的饷银都发不出来,哪还有兵来剿匪?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撞上了,要么舍财,要么舍命……” 街坊们七嘴八舌的安慰,带着浓重的麻木和认命。 卫莲安静地听着,手上动作不停,将最后一块较大的碎木搬到墙角。 这些信息碎片在他脑中迅速拼凑——官府无能,匪患猖獗,弱肉强食是这里的底层逻辑。 这认知让他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徐娇娇的嚎哭在街坊们带着恐惧的劝慰声里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噎,最后只剩下肩膀偶尔的耸动。 她眼神空洞,脸上泪痕和尘土混在一起,像个被抽掉了魂的破布娃娃,嘴里反复念叨着含糊不清的词:“回家……我要回家……” 卫莲走到她面前,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 他蹲下身,语调平稳,汇报着残酷的现实:“损失两张桌子,四条板凳,碗碟碎二十一件,窗户全毁,门轴断裂,修复需木料、人工、添置碗碟,预估耗费……至少两千文。” 他顿了顿,看着徐娇娇瞬间又蓄满泪水的绝望眼睛,补上致命一击,“我们所有积蓄,不足一千五百文。” 徐娇娇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眼神彻底涣散,嘴里喃喃:“两千文?!完了!全完了……任务?去他妈的任务!系统!你送我回去!我认输!我投降!这鬼地方我一分钟也不想待了!我要我的席梦思!我要我的手机!我要……”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在喉咙里滚动。 卫莲沉默地看着她。 这个被困在魁梧男身里的现代女性灵魂,此刻的崩溃如此真实而脆弱,他能理解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故乡的思念。 毕竟连他这个习惯了刀头舔血的人,都觉得这个世界危机四伏,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 卫莲伸出手,没有安慰,而是抓住徐娇娇粗壮的胳膊,将她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 “别哭了。”他的声音依旧冷冷淡淡。 夜色已深如浓墨,带着寒意的江风毫无阻碍地从没了门窗的破口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斑驳的泥墙上投下不停晃动的影子。 卫莲找来几块破木板,勉强堵住最大的破洞,又添了点灯油,昏黄的光晕才勉强撑开一小片令人安心的暖色。 就在两人守着残灯,被疲惫、恐惧和破财的绝望笼罩时,门外那片浓稠的黑暗里,极其突兀地响起一声刻意压低的清咳。 “咳嗯……” 卫莲眼神骤然一凝,如同嗅到危险的豹子,瞬间弹起。 身影一闪已堵在门口,背在身后的手紧握着那把豁口柴刀的刀柄,肌肉绷紧,死死盯着黑暗中那个渐渐清晰的轮廓。 徐娇娇则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再次瘫软下去,惊恐地瞪大眼睛。 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勾勒出来人的身形——正是白天那位惹下大祸的贵公子,卫听澜。 他身上的天青色锦袍沾了不少尘土草屑,束发的玉冠也有些歪斜,几缕发丝垂落额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依旧亮得惊人,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略显讨好的笑意。 他拍了拍袖子上的灰,试图维持那份世家公子的从容,只是气息还有些不稳。 “店家,小师傅,还没歇息呢?”他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串了个远门回来。 卫莲一步未退,挡在门口,瘦削的身躯在昏暗中挺得笔直,像一柄出鞘的短匕。 他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任何寒暄,直指核心:“你造成的损失,必须赔偿。” 卫听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漾开,带着点无奈和了然:“自然,自然!在下岂是那等不负责任之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动作极其自然地探手入怀,摸索了一下,然后掏出一个东西。 “喏,这个……权当是在下的一点心意,给店家和小师傅压压惊,顺便赔偿今日损毁之物。” 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锭银子! 在昏黄油灯和黯淡月光的共同映照下,那银锭散发着柔和而诱人的光泽,形制规整,边缘清晰,底部隐约可见官府的戳记。 看大小和成色,至少是五两纹银! 徐娇娇的哭声和绝望的念叨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那双哭得红肿如桃的牛眼猛地瞪到了极限,瞳孔里映着那锭银子,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近乎实质化的光芒,呼吸都停滞了。 五两!整整五两! 她在这破地方苦熬五年,省吃俭用,铜板一枚枚地攒,总共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白天那扬飞来横祸带来的灭顶绝望,此刻被这银锭的光芒“唰”地一下冲得七零八落! 连卫莲那万年冰封般的眼神也控制不住地波动了一下——他穿越而来,辛苦操劳,攒下的不过是一小堆沾满汗渍油污的铜板。 这锭银子的出现,瞬间重新校准了他对损失的评估尺度。 几张破桌子烂凳子,在这五两雪花官银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卫听澜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人神色的剧烈变化,尤其是徐娇娇那瞬间从地狱到天堂、恨不得扑上来抱住银子的炽热目光。 他心中大定,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甚至带着点“我就知道”的小得意,侧过身,极其自然地就从卫莲身边——或者说,是从卫莲因心神震动而微微松懈的防线旁——滑进了店内,动作轻巧得像一缕烟。 他径自走到店内唯一还勉强能立着,但桌面也裂了条大缝的破长凳前,也不嫌弃,拂了拂上面的灰尘,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那锭银子被他随手放在旁边同样布满裂缝的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唉,真是对不住二位。”卫听澜摇着头,语气真诚中带着点后怕。 “那几个黄风寨的莽夫追得可真是紧,幸好在下轻功还算过得去,带着他们在林子里兜了几个大圈子,最后……”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把他们引到四海帮设在东边二十里外的一个货栈去了。” 他展开那把已经恢复成普通模样的折扇,悠闲地扇了扇风:“那两伙人,本就是水火不容,黄风寨的人一身煞气地冲进四海帮的地盘,四海帮的人岂能善罢甘休?嘿嘿,这会儿……只怕正打得不可开交呢!够他们喝一壶的,暂时是没空来找咱们麻烦了。” 他语调轻松,仿佛只是恶作剧成功,顺手解决了一个小麻烦。 卫莲的目光从那锭诱人的银子上移开,重新落在卫听澜那张带着笑意的俊脸上。 他没有被对方轻松的语气迷惑,直接问道:“你明知不敌,为何要招惹他们?”雇佣兵的思维让他无法理解这种主动引火烧身的行为,除非有巨大利益驱动。 卫听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他合拢折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透出一种名为“认真”甚至可以说是“执拗”的东西。 “为何?”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力道,“因为看不过眼!那黄风寨的大当家,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匹夫,仗着几分蛮力和手下几十号亡命之徒,强掳了山下柳溪村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硬要逼着人家做他的‘压寨夫人’!那姑娘的父亲去理论,被打断了腿扔下山沟,生死不知。” 他语速加快,清朗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愤怒:“那姑娘被关在寨子里,整日以泪洗面!我卫听澜虽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但也读过圣贤书,懂得‘义’字怎么写——路见不平,岂能袖手旁观?” 顿了顿,卫听澜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惯有的,带着点小聪明的笑容,“所以嘛,我就凭着这张还算能说的嘴,再加上一点点……嗯,社交技巧,混进了黄风寨,跟他们称兄道弟了几天,摸清了关押姑娘的地方和换防的规律,然后……嘿嘿,趁着月黑风高,一把迷香放倒看守,带着那姑娘就溜了!” 他摊了摊手,做了个“就是这样”的无奈表情,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谁知道那老匹夫反应那么快,派了最得力的三个手下死咬着我不放,一路追到了这里,还连累了二位。” 徐娇娇听得目瞪口呆,看着卫听澜的眼神充满了复杂——有后怕,有同情那姑娘遭遇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这人是不是脑子有坑”的难以置信。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村姑,去捅黄风寨这个马蜂窝?这“江湖大侠梦”也太费命了吧? 卫莲依旧沉默。 他看着卫听澜,像是在看一个珍稀物种——这个世界明明如此危险,步步杀机,为什么他遇到的人,无论是绑定奇葩恋爱系统、一心想攻略“高质量男性”的徐娇娇,还是眼前这位满脑子“行侠仗义”、不惜以身犯险的世家公子,思维模式都如此清奇?仿佛危险只是他们宏大人生剧本里必要的背景板。 “咕噜噜……” 一阵极其响亮、不合时宜的肠鸣声,突兀地在寂静的破店里响起,打断了短暂的沉默。 声音的来源,正是刚刚还义正辞严讲述侠义故事的卫听澜。 他俊脸微微一红,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即又理直气壮地看向卫莲,眼神热切得如同讨食的大型犬:“那个……小卫师傅?你看,这深更半夜的,在下奔波逃命一整天,粒米未进,白天那顿好饭也没吃上几口,能否再劳烦你随便弄点吃的?什么都行,在下感激不尽!” 他双手合十,做了个恳求的动作,姿态放得极低。 他甚至往前凑了凑,脸上堆起十二分的真诚笑容,试图套近乎:“说起来,咱们都姓‘卫’,五百年前说不定还是一家呢!小卫师傅看着年纪尚小,若不嫌弃,认在下做个义兄如何?以后在这江湖上,也好有个照应……” 卫听澜目光灼灼,显然打起了挖墙脚、长期绑定“人形美食制造机”的主意。 徐娇娇一听“义兄”二字,眼睛又亮了,暂时忘了银子和恐惧,连忙帮腔:“对对对,小卫!你看卫公子人多好!侠肝义胆,还这么大方!” 她使劲朝桌上那锭银子努嘴,“认个义兄不吃亏,快答应啊!” 卫莲直接无视了徐娇娇的聒噪和卫听澜充满“算计”的提议。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卫听澜一眼,眼神仿佛在说“你在想屁吃”,然后转身,一言不发地撩开布帘,走进了厨房。 留下卫听澜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徐娇娇则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恨铁不成钢的鬼脸。 厨房里很快响起了富有节奏的切菜声和锅铲碰撞声。 卫莲确实饿了——这具十四岁的身体正在疯狂生长,对食物的需求如同无底洞。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食物提供能量,以应对这个越来越不可测的世界。 没过多久,食物的香气顽强地穿透布帘子飘散了出来。 卫莲端着托盘走出来,三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清亮的骨汤上飘着几点油星和翠绿的葱花,卧着一个煎得焦黄边、嫩滑流心的荷包蛋,几根烫得碧绿的小青菜点缀其间。 简朴,却散发着抚慰人心的暖香。 唯一的麻烦是,店里已经没有一张能用的桌子了。 白天唯一完好的那张,也被卫听澜撞窗逃跑时带倒,彻底散了架。 三人面面相觑。 最终,卫莲率先面无表情地走到墙角还算干净的空地,直接蹲了下来,将大海碗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 徐娇娇有样学样,也捧着碗挪过去蹲下。 卫听澜看着这“接地气”的就餐方式,清俊的脸上表情有些精彩。 他环顾了一圈,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只得撩起锦袍下摆,学着他们的样子,姿态僵硬地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膝头。 于是,在这间门窗洞开、寒风穿堂的破败食肆里,在满地狼藉的背景下,在昏黄油灯摇曳的光晕中,形成了无比诡异又莫名和谐的一幕—— 一个沉默寡言的瘦弱少年,一个体型魁梧却神情萎靡的“壮汉”,一个锦衣华服、气质清贵的俊美公子,三人排排蹲在墙角,各自捧着个粗瓷大碗,埋着头,“吸溜吸溜”地吃着热汤面。 卫听澜是真的饿极了,也顾不得什么世家公子的仪态,大口吸溜着面条,滚烫的面汤烫得他直呵气也舍不得停下。 当那煎得恰到好处、蛋黄半凝固的荷包蛋滑入口中时,他满足地喟叹出声:“唔……香!小卫师傅,你这手艺真是一绝,连一碗素面都能做得如此熨帖五脏庙!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卫听澜看向卫莲的眼神更加灼热,那“挖墙脚”的决心愈发坚定了——为了日后行走江湖能顿顿吃上这等美味,说什么也得把这小厨子拐走! 徐娇娇捧着碗,听着卫听澜的夸赞,偷偷瞄了一眼自己意识里那个粉色的好感度面板——上面的数字依旧是“0”,纹丝不动。 她心里一阵泄气,看来这好感度,真是一点都没算到她头上啊!全便宜小卫了!她化悲愤为食欲,狠狠咬了一口荷包蛋。 夜色更深,寒意更重。 徐娇娇身心俱疲,抱着那锭让她又爱又怕的银子,钻回了厨房那张狭窄的小床,几乎沾枕头就发出了沉闷的鼾声。 前厅里,卫莲在冰冷的泥地上铺好厚实的草席。 卫听澜看着那简陋的“床铺”,倒也没嫌弃,学着卫莲的样子,直接盘膝坐了上去。 只是他的坐姿并非随意,而是脊背挺直如松,双掌掌心向上,自然地覆在膝头,双目微阖,呼吸变得悠长而细微。 卫莲在他旁边躺下,拉过一张破旧却还算干净的薄毯盖在身上,闭目养神。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混沌边缘时,一种极其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异样感,在他敏锐的感知中荡开涟漪。 一股温热的气流。 它并非来自外界穿堂的寒风,而是……源自身旁! 从卫听澜盘坐的身体里,极其缓慢,却又异常稳定地弥散出来。 那气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活”性,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如同无形的暖水,悄然浸润着周围冰冷的空气。 它并不灼热,却蕴含着一种内敛而坚韧的力量感,驱散了卫听澜身周一小片区域的寒意。 卫莲的呼吸瞬间屏住。 他猛地睁开眼,在浓稠的黑暗中,侧过头,目光如炬地打量着身旁的卫听澜。 黑暗中,卫听澜依旧保持着盘膝静坐的姿态,面容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但卫莲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温热的气流正随着他悠长的呼吸,在他体内沿着某种玄奥的路径缓缓流转,循环往复。 绝非幻觉! 这股力量……就是白天他能以那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弹跳和闪避的根源! 那如同违背重力般轻松跃上四米高墙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回放在卫莲的脑海。 他紧盯着卫听澜,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无法抑制地浮现出深重得几乎凝成实质的疑惑——这到底是什么力量?人体内怎么可能产生并控制这样的能量?这完全颠覆了他所认知的物理法则和生理极限! 就在这时,卫听澜似乎也察觉到了身旁那两道过于灼热和专注的目光。 他缓缓收功,那股萦绕周身的温热气流如同退潮般悄然敛入体内,睁开眼,侧过头,正好对上卫莲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充满探究与困惑的眼神。 卫听澜微微一怔,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和不可思议的惊奇。 他微微倾身,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诧异和试探,脱口问道: “你很好奇?” 他盯着卫莲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困惑,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闪过脑海,让他的语气都变得有些古怪,“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内力’?” 第50章 贵客与刀光 他的皮肤褪去了病态的苍白,透出一种被烟火气熏染出的莹润浅蜜色,手腕和脚踝仍是纤细,却不再像一折就断的芦柴棒,而是蕴藏着一种柔韧的力量。 虽然距离他雇佣兵时期的体魄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 他沉默地数着藏在草席下的铜钱,这是他穿越到这个世界挣来的第一桶金,不多,却足以让他在这陌生的时代触摸到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 与徐娇娇相处的日子里,积分也缓慢而稳定地爬升,10点——每一次数值跳动都伴随着徐娇娇对某道新菜式或刀工小技巧发出的真心实意的惊叹。 这日午后,饭点刚过,食肆里难得的清闲。 徐娇娇正费力地擦洗着桌面,卫莲则在后厨认真处理着晚市要用的食材,菜刀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笃的轻响,节奏稳定。 忽然,前厅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爆鸣—— “啊!!!” 紧接着是徐娇娇庞大的身躯撞开厨房布帘的声响,此刻她那张粗犷的脸上布满了一种几近癫狂的喜悦和激动,眼睛瞪得溜圆,手指哆嗦着指向外面,声音因为过度兴奋而劈了叉—— “小卫!小卫!快、快帮我拿下他!天啊!店里来了个……来了个高质量的!粉色的,是粉色的!!!” 她语无伦次,激动得在原地直跺脚,震得地面都仿佛在颤动,“五年了!老娘的好感度面板终于亮了!粉的!第一个粉色的——虽然现在还是0,但亮了!亮了!快跟我出去看看!我的春天来了!” 卫莲握着菜刀的手顿在半空,极其无语地蹙了一下眉。 什么粉色?什么春天?徐娇娇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显然是被她那“厨神恋爱系统”的提示刺激得不轻。 他毫无兴趣,只想安静地切完手里的萝卜。 “哎呀别切了,快出来!看一眼!就一眼!”徐娇娇急得不行,不由分说伸手就去拽卫莲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 卫莲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灶台。 看着徐娇娇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热切眼神,他深知若是不遂了她的意,今天这厨房怕是不得安宁。 于是他无奈地放下菜刀,在围裙上随意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被徐娇娇推搡着带到了布帘边。 徐娇娇小心翼翼地将帘子掀开一条细缝,激动地压低声音:“快看!靠窗那张桌子,是不是绝了?!” 卫莲的目光透过缝隙,投向徐娇娇所指的方向。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洒在靠窗那张木桌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桌旁坐着一位年轻公子。 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锦缎长衫,衣料质地光滑细腻,在阳光下流淌着低调而华贵的微光。 领口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腰间束着同色系的玉带,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玉佩静静垂落,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身姿挺拔,肩背舒展,即使只是随意坐着,也自有一股清贵之气。 此刻,他正微微侧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间简陋得近乎寒酸的食肆。 阳光勾勒出他俊秀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唇色浅淡,下颌线条流畅而干净,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清澈明亮,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好奇。 年轻公子手中握着一柄合拢的折扇,扇骨似乎是某种深色的硬木,打磨得极其光滑。 单论相貌气度,确实无可挑剔。 别说在这尘土飞扬、鱼龙混杂的码头小镇,便是放到州府大城,也绝对称得上鹤立鸡群。 然而,卫莲的目光并未在那张俊脸上过多停留。 他锐利的视线扫过对方的双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虎口却带着细小的伤疤,指腹处仿佛还覆盖着一层薄茧。 这绝非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能有的手。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柄看似普通的折扇上——扇骨连接处似乎比寻常扇子更粗壮些,隐隐透着一股沉凝感。 还有对方端坐时那看似随意、实则重心稳固、随时可以发力跃起的姿态…… 练家子。 卫莲心中瞬间下了判断。 而且,身手恐怕不弱——这个人出现在徐记,绝非偶然。 是路过?还是别有目的?一丝细微的警惕在卫莲眼底升起。 “怎么样?是不是极品?”徐娇娇没注意到卫莲眼神的变化,兀自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中,压低的声音都在发抖,“我的攻略任务就靠他了!小卫,你可得帮我,拿出你的看家本事,征服他的胃!让他对我欲罢不能!” 卫莲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放下帘子,转身就往回走,“知道了。” “哎!你……”徐娇娇看着卫莲冷漠的背影,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再强行拉他。 她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下激动得快要爆炸的心情,用力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颊,挤出她自认为最“温柔可亲”的笑容。 然后撩开帘子,扭动着壮硕的身躯,以一种与她体型极不相称的“轻盈”姿态,朝着窗边的贵公子“飘”了过去。 “这位公子……”徐娇娇的声音掐得又尖又细,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古代淑女的腔调,脸上的笑容堆得几乎要掉下来,“久等啦!小店简陋,让您见笑了,您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们这儿的茶水可是用后山清泉泡的,清甜着呢!” 卫听澜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徐娇娇那高大魁梧、穿着土气橘粉色短褂的身躯,以及她脸上那过分热情、甚至带着点谄媚的“温柔”笑容上。 一般人骤然见到徐娇娇这般形象如此热情地扑过来,恐怕早已吓得后退三步。 然而,这位年轻公子只是眉梢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温和有礼的笑意。 他并未起身,只是整个人不着痕迹地向后微仰,拉开了半尺左右的距离,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徐娇娇那过于靠近的压迫感。 手中合拢的折扇轻轻点在桌面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姿态依旧从容。 “店家不必客气。”卫听澜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温润腔调,笑容真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劳烦上一壶清茶,至于吃食……听闻贵店小师傅手艺了得,不拘什么,拣拿手的,清爽可口的,随意上两三样便是。”他语气随和,仿佛真的只是随意点餐。 徐娇娇被这温和的态度和俊朗的笑容晃得有点晕,心脏砰砰直跳。 她连忙点头如捣蒜:“哎!好嘞!公子稍等,马上就来,绝对拿手,包您满意!”她一边应承着,一边偷偷瞄向自己意识里那个只有她能看到的粉色好感度数值——纹丝不动,依旧是个大大的“0”。 奇怪,明明态度这么好,怎么一点好感都不涨?难道是因为……菜还没上? 徐娇娇压下疑惑,更加殷勤:“公子您打哪儿来啊?瞧着面生,是路过我们这武陵地界吗?这大热天的赶路辛苦了吧?”她试图套近乎。 卫听澜微微一笑,折扇在掌心轻轻敲了敲,滴水不漏地回道:“在下四处游历,途经宝地,闻香而来,店家这店……颇有野趣。”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斑驳的泥墙和油腻的桌面,用词委婉而巧妙,既没违心夸赞,也没流露出丝毫嫌弃。 徐娇娇被一句“颇有野趣”夸得心花怒放,虽然她也不知道这词具体啥意思,但听着就很高大上! 她还想再问,卫听澜却已端起桌上徐娇娇刚才倒的,明显是廉价粗茶的陶杯,微微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一副不欲多谈,静待美食的模样。 徐娇娇识趣地闭上了嘴,但也没离开,就杵在桌子旁边不远处,脸上挂着傻笑,眼巴巴地瞅着卫听澜,心里盘算着等会儿菜上来,一定要想办法让这位公子以为是她的手艺。 厨房里,卫莲扫了一眼现有的食材——几颗新鲜的鸡毛菜,一块嫩豆腐,半只处理好的肥嫩母鸡,还有一小把新摘的野山菌。 心中迅速有了计较。 起锅烧水,水沸后撒入少许盐和几滴清油,翠绿的鸡毛菜入水汆烫,转瞬捞出,碧绿欲滴,盛入粗瓷盘中,淋上几滴麻油和一点点自制的蒜蓉酱,清鲜之气扑鼻——白灼鸡毛菜。 嫩豆腐切成大小均匀、薄如蝉翼的玉片,在盘中层层叠起如雪塔。 另起小锅,用鸡汤打底,加入剁碎的野山菌末,勾入极薄的琉璃芡,淋在豆腐山上,再点缀几粒鲜红的枸杞——菌汤玉子豆腐。 半只鸡斩块,用料酒、姜片略腌,热锅冷油,下鸡块煸炒至皮色金黄微焦,逼出油脂,烹入少许黄酒,加入滚烫的鸡汤没过鸡块,大火烧开撇去浮沫,转小火慢煨。 待汤汁浓白,鸡肉酥烂时,撒入一把青翠的葱花——原汁煨鸡。 三道菜,两素一荤,色泽清雅,香气内敛却勾人。 卫莲动作麻利地装盘。 他瞥了一眼外面正犯花痴的徐娇娇,知道指望不上她端菜,只好自己解下围裙,端起托盘走了出去。 当卫莲端着托盘出现在前厅时,徐娇娇才如梦初醒,懊恼地一拍大腿——失策了!光顾着看帅哥,忘了抢功劳了! 她赶紧想上前接过托盘,卫莲却已绕过她,径直将三盘菜和一壶热茶放在了卫听澜面前的桌上。 “公子请慢用。”卫莲的声音平淡无波,放下东西,转身便走,没有丝毫停留。 卫听澜的目光在卫莲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个少年厨子身形单薄,面色沉静,眼神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凛冽的穿透力。他微微颔首致意:“有劳小师傅。” 他的注意力很快被眼前的菜肴吸引。 没有浓油赤酱,没有花哨摆盘,只有食材最本真的色泽和形态,却散发着一种勾魂摄魄的、质朴的鲜香。 他拿起筷子,带着几分期待和几分对“小店手艺”的保留态度,夹起一块煨鸡。 鸡肉入口的瞬间,卫听澜握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酥烂——鸡皮带着恰到好处的胶质感,皮下脂肪早已融化在汤里,只留下满口的丰腴醇香。 鸡肉纤维丝丝缕缕,轻轻一抿便化在舌尖,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姜的微辛和黄酒的醇厚,还有鸡汤那纯粹的、浓缩的鲜美,如同温润的暖流,瞬间抚平了他因连日奔波而疲惫不堪的味蕾和肠胃! 这味道……这火候……绝非寻常乡野小店能有! 离家出走,闯荡江湖这小半年,他早已受够了外面粗糙油腻、要么齁咸要么寡淡的伙食——无数个夜晚,他蜷缩在破庙或简陋的客栈里,饥肠辘辘,对府里厨子那一道道精致考究的菜肴魂牵梦绕。 好几次,他都差点熬不住这份清苦,想要打道回府。 可这一口原汁煨鸡下肚,那些动摇的念头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又夹起一片玉子豆腐——豆腐滑嫩得不可思议,几乎无需咀嚼,裹挟着山菌熬制的清鲜汤汁滑入喉中,山野的灵气与豆腐的清甜完美交融,涤荡着方才鸡肉带来的些许厚重感。 最后是一筷子白灼鸡毛菜——清爽脆嫩,带着蔬菜特有的甘甜,蒜蓉酱的微辛和麻油的香气恰到好处地点缀,丝毫不喧宾夺主。 每一口,都是新的惊喜! 每一道,都精准地击中了他被劣质伙食折磨许久的味觉! 卫听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媚,眼底的欣赏和满足几乎要溢出来。 他吃得并不快,却极为专注,细细品味。 徐娇娇在旁边看得心花怒放,激动得搓着手——有戏、绝对有戏! 这位高质量男性显然被彻底征服了!看那表情,多享受! 她的粉色好感度……她忍不住又偷偷瞄了一眼意识里的面板——那个粉色的“0”依旧顽固地戳在那里,纹丝不动! 徐娇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心猛地一沉——糟了,失算了!这位公子显然把这美味全归功于端菜出来的小卫了,压根没觉得跟她这个店家有半文钱关系! 她懊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刚才就该抢着端菜,然后假装是自己做的!现在可好,煮熟的鸭子……不对,是煮熟的攻略对象,眼看就要飞了! 不行!得补救! 徐娇娇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堆起十二分的热情笑容,凑到桌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又自信:“公子,这菜还合您口味吧?不瞒您说,这选料、这火候,可都是……” 她的话还没说完,食肆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板被人“砰”地一脚踹开! 木门撞在泥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断裂,半扇门板直接歪斜着倒了下来,扬起一片呛人的尘土。 三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个个太阳穴高鼓,眼神凶悍,手中都提着明晃晃的鬼头大刀,刀刃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寒芒。 为首一人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到嘴角,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窗边的卫听澜,声如炸雷般咆哮道: “姓卫的!终于让老子逮着你了!快把我们大当家的未婚妻交出来!否则,今天就把你这小白脸剁碎了喂狗!” 姓卫的?! 这炸雷般的怒喝和破门的巨响,让徐娇娇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壮硕的身躯下意识地就往卫莲刚才消失的厨房方向缩去。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卫莲? 他什么时候惹上这种刀口舔血的土匪了?还抢了人家大当家的未婚妻?这……这不可能啊! 与此同时,厨房的布帘被一只沾着油污的手猛地掀开。 卫莲的身影出现在帘后。 他没有立刻走出来,而是站在阴影交界处,身形绷紧如一张蓄力的弓——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正紧紧握着那把他日夜打磨得最为锋利的柴刀。 刀柄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无法驱散他心头骤然升起的寒意。 杀气! 浓烈、狂暴、带着血腥味的杀气,狠狠刺向他的皮肤! 眼前这三个提刀大汉身上散发出的气扬,远非他在上个世界击杀陈国强时遇到的那几个保镖可比。 这是一种更原始、更野蛮、也更纯粹的力量压迫感。 他们的眼神,他们的步伐,还有他们握刀的姿势……都透着一股浸淫在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凶戾! 卫莲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全身的肌肉都在无声地蓄力,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搏动声。 这几个人的身手,恐怕远超他的预估——他甚至怀疑,以自己目前这具孱弱的少年身体的力量和速度,能否在对方手下撑过三招? 手中这把豁口的刀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刀柄被汗水浸湿,握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死死盯着门口那三人,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猎豹,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机,或者……逃生的缝隙。 然而,那三个持刀大汉凶戾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锁定在窗边那位青衫公子身上,压根没往卫莲和缩成一团的徐娇娇这边瞟一眼。 卫莲紧绷的身体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姓卫……难道说的不是他?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窗边传来一声清朗的叹息。 只见那位青衫公子——卫听澜,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只是眼底深处的玩味和从容,变得越发清晰了起来。 他站起身,手中合拢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对着门口那三个杀气腾腾的大汉,语气随和得如同在商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几位黄风寨的好汉,火气何必这么大?我卫听澜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徐娇娇和厨房门口阴影里的卫莲,笑容真诚,“莫要牵连无辜店家,不如……让在下先结了这顿饭钱,咱们移步外面,找个宽敞地方,慢慢说道说道?在下保证,绝不逃跑。” 他这番话说得彬彬有礼,气定神闲,仿佛面对的不是三把要命的钢刀,而是三个前来讨债的寻常债主。 “放你娘的屁!谁跟你说道!交人!”刀疤脸大汉哪里听得进这种文绉绉的话,早已不耐烦到了极点,他怒吼一声,手中鬼头大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朝着卫听澜面前的桌子就劈了过去—— “不要!”徐娇娇的尖叫带着哭腔。 “咔嚓!轰——!” 厚实的木桌在势大力沉的刀锋下如同朽木,瞬间被劈成两半! 桌上的碗碟茶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汤汁和茶水四溅,断裂的木头茬口狰狞地暴露在空气中。 卫听澜在刀光袭来的刹那,身体早已轻飘飘地向后滑开数尺,恰好避开了飞溅的汤汁和木屑。 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化作一丝无奈:“唉,可惜了这桌好菜。” 话音未落,另外两把刀也已带着劲风,一左一右,朝着他包抄而来——刀法大开大阖,带着一股蛮横的劈山之势,封死了他闪避的空间。 “那就得罪了!” 卫听澜眼中精光一闪,一直握在手中的折扇“唰”地一声展开。 那看似寻常的深色木扇骨,在展开的瞬间,扇骨顶端竟“噌”地弹射出三寸有余、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锋利尖刺! 薄如柳叶的扇面此刻也绷得笔直,边缘竟透出金属般的冷硬光泽——这哪里是附庸风雅的玩物,分明是一柄暗藏杀机的奇门兵刃! 扇影翻飞,如同穿花引蝶。 卫听澜的身形骤然变得灵动无比,脚下步伐玄奥,竟在间不容发之际,从那两柄势大力沉的鬼头大刀的夹缝中滑了出去! 他手中的铁骨折扇或点、或削、或格,精准地敲击在对方的手腕、刀背等发力薄弱之处,发出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之声,动作迅捷流畅,带着一种飘逸的美感。 然而,卫莲看得分明——卫听澜的招式固然精妙绝伦,远超那几个大汉的粗犷刀法,但频繁的格挡闪避之后,呼吸都变得急促一分,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起来,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的动作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迟滞,脚步也不如最初那般轻灵。 后劲不足。 卫莲瞬间做出了判断。 这位贵公子的体力根基,跟不上他那精妙招式的消耗! 就在这时,卫听澜似乎也意识到了久战不利,他猛地用铁骨扇架开刀疤脸当头劈来的一刀,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手臂发麻,脚下噔噔噔连退三步,气息明显紊乱。 他背靠着墙壁,胸膛微微起伏,脸上却强行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对着再次逼上来的三人朗声道: “几位好汉,今日实乃误会!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奉陪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在三个大汉错愕的目光中,卫听澜猛地吸了一口气,足尖在地上一点! 他的身体如同失去了重量,竟无比轻盈地拔地而起,一个纵身,极其飘逸地……撞破了食肆侧面那扇糊着油纸的破窗户! 木屑纷飞。 他的身影在窗外一闪,并未落地,而是脚尖在对面一户人家低矮的院墙顶上极其轻巧地再次一点——那堵墙足有四米高! 卫听澜却像违背了重力般再次拔高,如同一只掠过水面的雨燕,轻盈地翻上了人家的屋顶! 瓦片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站住!” “狗日的!别跑!”黄风寨三人这才反应过来,怒吼着也跟着撞破窗户追了出去。 他们显然不会如此高妙的轻身功夫,只能在地面狂奔追赶,一边跑一边气急败坏地叫骂。 卫听澜的身影在高低错落的民宅屋顶上几个起落,速度快得惊人,几个呼吸间就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脊之后,只留下几片被踩落的碎瓦,在阳光下扬起细微的尘埃。 卫莲站在原地,握着刀的手缓缓松开。 他走到那扇被撞破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空荡荡的屋顶和远处黄风寨三人狂奔追赶、渐渐缩小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碎裂的碗碟和倒塌的桌子。 第一次看到能把打不过别人落荒而逃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姿态还如此……飘逸的。 他沉默了几秒,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到瘫软在地上,吓得魂不附体,正瑟瑟发抖的徐娇娇面前,蹲下身,询问道: “你没事吧?” 第49章 五五分账 远离了码头的喧嚣,空气里的鱼腥味和汗臭味渐渐被草木的清气取代。 道路两旁是稀疏的农田和茂密的树林,偶尔有驮着货物的骡马或推着独轮车的农夫经过,好奇地打量着这对奇异的组合。 一个穿着橘粉色短褂、身形魁梧走路却带着点扭捏的壮汉,和一个脸色苍白、沉默寡言的少年。 二十里路,对卫莲这具孱弱的新身体而言,堪称一扬极限的跋涉。 饥饿感不断啃噬着所剩无几的力气,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他咬紧牙关,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汗水混着未干的江水,沿着瘦削的脊背不断滑落。 徐娇娇也察觉到了他的吃力,刻意放慢了脚步,但并未开口询问或搀扶,只是不时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上。 太阳升到半空,炙烤着大地。 就在卫莲感觉双腿如同灌满了铅,随时可能栽倒时,徐娇娇指着前方路边一个不起眼的拐弯处,声音里透着一丝终于到家的松懈:“喏,前面就是,我的‘徐记小吃’!” 卫莲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商道在此处拐了个不大的弯,路旁几棵歪脖子老榆树投下稀稀拉拉的荫凉,就在树荫下,孤零零地杵着一间……土屋。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房子”。 墙壁是黄泥混着草杆胡乱糊成的,表面坑坑洼洼,几道裂缝爬在墙面上,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屋顶铺着发黑的茅草,也歪歪斜斜,一副随时要塌下来的样子,整个屋子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倾斜着,勉强靠在旁边一棵稍粗些的树干上才没有彻底倒下。 屋子朝路的一面开了个豁口,算是门面,一块边缘粗糙的原木板挂在门框上方,上面用烧火棍之类的东西歪歪扭扭地刻着四个大字——徐记小吃。 那字迹张牙舞爪,透着一股子力大无穷却毫无章法的笨拙,一看就是徐娇娇的亲笔。 门口用几块大石头垫着,勉强算是台阶,旁边空地上随意扔着几个破损的陶罐和几捆柴禾。 简陋,破败,透着一股挣扎求生的寒酸气,这就是徐娇娇在这个世界经营了五年的“产业”。 “地方是破了点,但好歹能遮风挡雨。”徐娇娇搓着手,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到家了”的释然,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破木板门,“快进来歇歇脚。” 一股混合着油烟、油脂、隔夜食物残渣以及浓重汗味的气息扑鼻而来,呛得卫莲本就脆弱的胃一阵翻涌。 他强忍着不适,迈步走了进去。 店内的景象比外面更加直观地诠释着何谓“家徒四壁”。 所谓的用餐区不过七八个平方,靠墙摆着两张腿脚不平的长条木桌,桌面上覆盖着一层油腻发亮的包浆,几道深深的裂缝里嵌着早已分辨不出原貌的食物残渣。 围着桌子的是几条同样破旧、长短不一的板凳。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墙壁是裸露的黄泥,没有任何装饰,角落里结着蛛网。 光线从唯一的破窗户和敞开的门洞透进来,在弥漫着食物尘埃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光柱,更显得室内昏暗压抑。 一道沾满油渍的蓝布帘子将后面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隔成了厨房。 帘子已经被油烟熏成了焦黄色,一股更浓郁也更呛鼻的烟火气和食物的气味从帘子后面顽强地钻出来。 “坐,坐!累坏了吧?等着,我这就给你下面!”徐娇娇风风火火地撩开布帘子钻进了厨房,留下卫莲独自站在这个散发着浓烈生活气息的小空间里。 他撑着头晕目眩快要晕倒的身体,走到靠里那张看起来稍微结实点的长凳边,缓缓坐下。 木头透过薄薄的湿裤子传来阵阵寒意,但此刻这点不适早已被身体内部的巨大空虚感淹没。 他微微弓着背,双臂支撑在脏污的桌面上,闭着眼,试图恢复一些体力。 厨房里很快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还有徐娇娇粗声粗气却又带着点女性化腔调的自言自语:“……水开,面条……哎哟!锅铲放哪儿了……” 大约一刻钟后,徐娇娇端着个粗瓷大海碗从帘子后钻了出来,碗里热气腾腾。 “来喽!红油素面,趁热吃!”她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卫莲面前的桌上,碗底磕在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碗里的景象实在谈不上卖相。 几根煮得有些过火、软塌塌的粗面条纠缠在一起,浸泡在浑浊的汤水里。 汤面上象征性地淋了一小勺颜色暗淡的辣椒油,盖着几片蔫头耷脑、煮得发黄的青菜叶,没有葱花,没有蒜末,没有任何能提升食欲的配菜。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份量。 满满当当一大海碗,堆得像小山。 食物的热气混合着面条本身寡淡的气味扑到卫莲脸上。 腹中的擂鼓声达到了顶峰,饥饿的本能彻底压倒了味觉的挑剔和对卖相的嫌弃。 他甚至没有拿起筷子,而是直接端起沉重的海碗,凑到嘴边,顾不得烫,狠狠吸溜了一大口滚烫的面汤。 温热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涌入空瘪的胃,带来一丝短暂的满足感。 紧接着,他抄起桌上那双不知被多少人用过的顶端已经磨得发亮的竹筷,夹起一大坨面条,几乎是囫囵着塞进嘴里,快速咀嚼几下便用力吞咽。 没有任何品尝的意味,纯粹是生存本能的驱动。 几大口下去,胃里火烧火燎的灼痛感稍稍缓解,眩晕感也减轻了些,卫莲的进食速度才稍微放缓了一点。 他又喝了一口汤,然后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正眼巴巴望着他的徐娇娇。 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狼吞虎咽而有些沙哑,语气却十分平静而刻板: “你忘了放盐。” “啊?”徐娇娇一愣,随即拍了下自己宽阔的脑门,“哎哟!瞧我这记性,光想着快点给你弄点吃的了,等着,我去拿盐罐子!” 她慌慌张张地又钻进了厨房,一阵翻箱倒柜的哐当声后,捧着一个黑乎乎的小陶罐跑了出来,用里面一个小木勺舀了点灰白色的粗盐粒,手忙脚乱地撒进卫莲的面碗里。 卫莲用筷子搅了搅碗底,让盐粒化开一些,然后低下头,继续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将那碗寡淡无味,仅靠盐分勉强提供一点基本咸味的红油素面吃完。 整个过程,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仿佛吃的不是食物,而是维持这具躯壳运转的必需燃料。 直到碗底最后一根面条和最后一点汤水都消失不见,他才放下碗筷,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 身体深处那种因极度饥饿而产生的虚脱感总算被压了下去。 “吃饱了?”徐娇娇小心翼翼地问,脸上带着点讨好和期待。 “嗯。”卫莲简单地应了一声,拿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陶杯,将里面不知何时倒好的,已经凉透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明。 徐娇娇看着卫莲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少年脸庞,又看了看那个连汤都没剩的大海碗,重重地叹了口气,肩膀也跟着垮了下来。 “唉!你也看到了。”她抓了抓自己粗硬的短发,语气里充满了挫败和无奈,“我这手艺实在是不咋地,说难听点,狗都嫌。” 她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这间破败的食肆,“这店能开下去,全靠便宜,量大!” 她掰着手指头给卫莲算账:“码头那边干活的苦哈哈,力气大,饭量更大!累死累活一天,就图个肚子填饱,哪管好不好吃?” “我这一大碗面比别人家便宜两文钱,分量还足,就靠这个才勉强有几个回头客,能让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混口饭吃,五年了,也就这样了……” 徐娇娇摊了摊手,一脸的生无可恋,“别说用美食去攻略什么高质量男性了,能不让客人掀桌子骂娘,我就谢天谢地了!” 卫莲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徐娇娇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上——这双手显然更适合抡大锤或者扛麻袋,而不是在灶台间翻飞。 再想到她绑定那个“厨神恋爱系统”的终极任务…… 他看着徐娇娇的眼神里,第一次掠过一丝近乎怜悯的情绪。 一个灵魂被困在魁梧壮汉身体里的现代女性,毫无烹饪天赋,却要靠着“厨神”技能去攻略古代男人…… 这难度,确实比斐济的阳光沙滩还要遥不可及。 就在这微妙的沉默中,徐娇娇那双原本还带着沮丧的牛眼猛地一亮,像是突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空碗跳了一下,身体前倾,热切地盯着卫莲,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拔高了几个调: “老乡,你会做饭吗?我看你刚才吃面那样子好像挺懂?要不……咱俩合伙吧?” 她语速飞快,不给卫莲插话的机会:“你看,你身无分文,要不是我这碗面,你怕是早饿晕在集市上了!我呢,守着这么个破店,手艺稀烂,生意不死不活,想完成任务简直是做梦!” “你负责下厨,我负责招揽客人、打杂、提供扬地,咱俩联手,把这‘徐记小吃’做大做强!怎么样?这主意棒不棒?!”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客似云来,银子哗哗流进口袋的美好前景,连带着看卫莲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个闪闪发光的金元宝。 卫莲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思量——合伙?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世界里,和一个来历不明且绑定着奇怪系统的“老乡”?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徐娇娇魁梧的身材,那如钢铁般虬结的臂膀,还有那蒲扇般的大手——徐娇娇这副身躯,无疑拥有着惊人的力量和威慑力。 在自己这副营养不良的身体养好之前,一个简陋的食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落脚点,一个看起来多少能起到点威慑作用的保镖。 食物、住所、安全、以及可能的初始资金积累渠道……这些他眼下最迫切的需求,似乎都能通过这个提议得到解决。 至于信任,那从来不是他考虑问题的首要因素。 利益捆绑,才是更稳固的关系。 权衡只在瞬息之间。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徐娇娇充满期待的眼神,语气平静,带着谈判的果决: “可以。”他顿了顿,补充道,“包吃住,赚的钱五五分。” “五……五五分?!”徐娇娇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叉着腰,嗓门陡然拔高。 “小老乡!你这心也太黑了吧?吃我的,住我的,店也是我的,锅碗瓢盆都是我置办的,你才来第一天,就敢开口要一半?你……你这是奸商!赤裸裸的剥削啊!” 她气得胸脯起伏,那件橘粉色的短褂都被她壮硕的胸肌绷紧了,手指险些戳到卫莲的鼻尖。 卫莲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甚至没有看徐娇娇愤怒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站起身,仿佛刚才的提议只是随口一说。 “那我走。”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说完,卫莲直接绕过桌子,抬脚就朝门外走去,瘦削的背影带着一种“没得商量”的决绝。 “哎!别!别别别!”徐娇娇瞬间慌了神,所有的愤怒和抱怨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壮硕的身躯像一堵墙般拦在门口,双手张开,脸上堆满了焦急和恳求。 “别走啊老乡,万事好商量!好商量!”她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五五分……五五分就五五分!我认了,行不行?算我求你,好不容易遇到个自己人,还是个会做饭的!你走了……我……我……” 她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那双铜铃大眼里流露出的是深切的孤独和恐惧——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里独自挣扎了五年的绝望,无比鲜明地显露在她的脸上。 卫莲停下脚步,站在离门口一步之遥的地方。 他抬眼看着徐娇娇那张因急切而显得有些滑稽的粗犷脸庞,沉默了几秒,阳光从门框斜射进来,照亮了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和苍白的皮肤。 “好。”他最终点了点头,算是正式达成了协议。 “太好了!”徐娇娇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自己厚实的胸膛,“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要走呢!快,快坐回去!晚上想吃什么?” “呃……不对,现在你是大厨了,晚上你露一手,让我也开开眼!”她搓着手,又恢复了那种热切和期待。 卫莲没说什么,重新坐回那条油腻的长凳上。 身体深处涌上来的疲惫感愈发明显,但至少,暂时不用为下一顿饭发愁了。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商道上行人也变得稀少。 徐娇娇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又生火烧了一大锅热水,准备打烊。 “小卫,晚上你就睡前厅,把两张桌子拼一拼,铺上草席,勉强能睡。”徐娇娇指着那两张油腻的桌子,“厨房里面那张小床是我的,地方小,挤不下两个人。” 她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扭捏,声音也压低了,“那个……晚上我要洗澡的时候,会把浴桶搬进厨房,拉好帘子,你、你可千万不能偷看啊!” 她瞪着卫莲,努力摆出一副严肃警告的表情,但那魁梧的身形和娇羞的语气组合在一起显得异常古怪。 卫莲:“……” 他冷冰冰地看了徐娇娇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的漠然,然后转过头,不再理她。 他对这种无聊的“警告”连回应的兴趣都没有。 厨房里传来徐娇娇吭哧吭哧搬动浴桶的声音,还有哗啦啦的水声。 卫莲只是安静地坐在昏暗的前厅里,闭目养神,恢复着这具新身体可怜的体力。 水声停止后不久,徐娇娇撩开帘子,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换了件同样土气的干净褂子出来,脸上带着洗去疲惫后的轻松。 “小卫,该你了!水还热着呢,快去洗洗!洗完就看你大显身手啦!” 卫莲走进狭小闷热且依然弥漫着水汽和皂角味的厨房。 角落里的土灶还带着余温,一口大铁锅架在上面。 不远处一个破旧的木架子上,凌乱地摆放着几个粗陶碗碟、几把豁口的菜刀、几个油盐酱醋的罐子,还有一些蔫巴巴的蔬菜——几根萝卜,半颗白菜,一小把豆角,几个土豆。 墙角挂着干辣椒和大蒜,食材简陋得可怜。 卫莲的目光快速扫过这些有限的资源,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他动作利落地清洗了铁锅,生起灶火。 厨房里很快响起了热油爆香的“刺啦”声,以及富有节奏的切菜声。 半个时辰后,当卫莲撩开布帘,将几样做好的菜端到前厅那张稍微干净些的桌子上时,徐娇娇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也张成了“O”形,整个人呆若木鸡。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粗细均匀的萝卜丝晶莹剔透,用一点点猪油爆炒,撒上翠绿的葱花,清爽诱人。 醋溜白菜裹着均匀的、色泽明亮的芡汁,酸香扑鼻。 豆角被煸炒得表皮微皱,带着焦香的虎皮斑点,混杂着干辣椒段和蒜末,散发出霸道刺激的香气。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最普通、甚至有些寒酸的食材。 但在卫莲的手下,它们却焕发出一种朴实而精致的光彩。 色、香、味,瞬间将徐娇娇那碗寡淡的红油素面甩出了不知几条街。 “我的老天爷……”徐娇娇的声音都在发抖,她几乎是扑到桌边,抄起筷子,也顾不上烫,夹了一大筷子醋溜白菜塞进嘴里。 “唔!”她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更大,里面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酸味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味蕾,白菜的鲜甜被完美激发,脆嫩爽口,裹着薄芡的滑润感更是点睛之笔! 比她做的那糊成一团外加毫无味道的煮菜强了何止百倍! 她又迫不及待地尝了素炒萝卜丝的脆爽清甜,干煸豆角的咸香焦酥……每一种味道都层次分明,火候精准得如同教科书! “小卫!小卫!”徐娇娇激动得语无伦次,筷子都差点掉地上,“你这手艺……神了!真的神了!这比我穿越前在那些网红餐厅吃的还好吃!” “去开家大酒楼都够格啊!我的天!‘厨神恋爱系统’它瞎了眼吗?它就该绑定你啊!” 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表达着滔滔不绝的赞美和惊叹,看向卫莲的眼神充满了崇拜,赫然在看一个行走的米其林大厨。 卫莲没说话,只是安静地拿起自己的筷子,慢慢吃着。 他对徐娇娇夸张的赞美毫无反应,只是庆幸自己绑定的是需要培养高质量门徒的宗师系统,而不是徐娇娇那种莫名其妙的恋爱系统。 然而,就在徐娇娇大快朵颐、吃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卫莲意识深处的银色数值突然跳动了一下: 【宗师积分:+1】 卫莲夹菜的动作微微停顿。 门徒? 徐娇娇? 这个绑定着“厨神恋爱系统”,厨艺一塌糊涂的穿越者居然被自己的宗师系统认可了?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吃着,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对面正埋头苦干、吃得满嘴油光的徐娇娇——她之前说过,她的好感度系统无法侦测到卫莲对她的好感值。 这似乎意味着,自己的宗师系统在层级上高于她的那个恋爱系统? 一抹刻意隐忍的思量在卫莲深潭般的眼底掠过,随即又归于沉寂。 就这样,卫莲在徐娇娇这间歪歪斜斜的“徐记小吃”里,暂时安顿了下来。 条件简陋到了极点。 夜晚,徐娇娇睡在厨房那张狭窄的小床上。 卫莲则将两张油腻的长桌拼在一起,在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草席,这就是他的“床铺”。 前厅没有门,只有那扇破旧的木板虚掩着,夜风带着凉意和虫鸣从门缝里钻进来。 包吃住,能赚钱,还能稳定地刷着那一点宗师积分。 只要他在做饭时“顺便”指点一下徐娇娇基础的刀工或者火候掌控,或者用精湛的厨艺让她心悦诚服地赞叹几句,那代表宗师成就的银色数字就会涨上1点。 卫莲觉得,这没什么不好,至少比饿晕在异世界的街头强太多。 唯一让他感到无奈的是,徐娇娇每次把那个沉重的大浴桶吭哧吭哧搬进厨房洗澡时,都会神经质地再三叮嘱:“小卫,不准偷看啊!帘子拉严实了!你……你背过身去!听到没有?” 语气严肃又透着莫名的娇羞。 卫莲通常只是背对着厨房布帘的方向,坐在他那张“草席床”上,沉默而专注地打磨着徐娇娇厨房里那把豁口最少的菜刀。 锋利的刃口在昏黄的油灯下反射出点点寒光,他对徐娇娇的警告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有了卫莲的加入,“徐记小吃”的生意肉眼可见地红火了起来。 卫莲的手艺在这个口味普遍嗜辣但烹饪手法大多粗糙的码头小镇里,简直是降维打击。 他做的菜不仅味道好,而且卖相清爽干净,分量还始终保持着徐娇娇定下的“实惠”标准。 很快,消息就在码头苦力、过往行商和附近村民中传开了——“徐记”换了个小厨子,手艺绝了! 原本门可罗雀的破土屋渐渐有了人气,两张桌子很快就坐不下了。 徐娇娇咬咬牙,拿出积攒的一点铜钱,又添置了两张同样破旧但还算结实的桌子和几条长凳,甚至在门口的空地上用竹竿和茅草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棚子。 饶是如此,每到饭点,小小的店面和门口的草棚下也经常是人满为患。 碗碟碰撞的声音、食客们吸溜面条或扒饭的呼噜声、以及大声的谈笑和划拳声,取代了往日的沉寂。 卫莲成了这间破败食肆真正的灵魂,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待在厨房里,围着那条沾满油污的围裙,洗菜、切菜、掌勺。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他开始逐渐褪去苍白、显露出一点少年人轮廓的侧脸滑落,打湿了眼角那颗小小的红痣。 镇上的人都知道徐记有个不爱说话的小厨子,姓卫,年纪不大,手艺却好得不像话。 谁家要是办个红白喜事,手头又拮据请不起城里的正经厨子,都会跑来徐记,花点小钱打包几样卫莲做的拿手菜回去撑扬面。 卫莲的名字,连同他那沉默的身影,渐渐在这码头小镇的烟火气里扎下了根。 第48章 沉江少年 窒息。 沉重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卫莲的意识如同被粗暴地塞进了一个狭小的正在急速灌满冰水的铁罐子里,刺骨的寒意穿透皮肤,直刺骨髓。 带着浓重泥腥味的液体涌入口鼻,无情地剥夺着肺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空气。 他猛地睁开眼,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晃动的幽暗水光,还有一串串向上翻涌的气泡。 没有思考的余地,求生的本能瞬间接管了这具陌生的躯壳,他四肢并用地划水、蹬踹,对抗着巨大的水压和裹挟他下沉的暗流。 肺部像要炸开,火烧火燎的剧痛挤压着胸腔。 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力气灌注到四肢,朝着上方那片隐约透出些微光亮的方向拼命挣扎。 “哗啦!” 他终于破水而出。 冷空气灌入灼痛的喉咙和肺腑,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寒凉刺骨的江水顺着头发不断淌下,模糊了视线。 卫莲甩了甩头,抹去脸上的水珠,终于看清了周围的景象。 浑浊湍急的江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奔涌向前,两岸是连绵起伏、望不到边际的幽深密林,高大浓密的树冠遮蔽了大半天空,只留下几线惨淡的天光。 近岸处怪石嶙峋,湿滑的苔藓覆盖着嶙峋的石面。 荒凉,原始,看不到任何人烟。 就在他勉强稳住身体,漂浮在水面喘息时,一股不属于他的破碎而绝望的记忆碎片狠狠撞入脑海。 几张凶神恶煞,穿着古怪粗布短打的壮汉面孔,扭曲着逼近,粗鲁的喝骂声在耳边炸响—— “站住!!” “小贱人还想跑?” “打断你的腿!” 脚下是陡峭嶙峋的断崖边缘,狂风卷着沙石扑打在脸上,身后是步步紧逼的狞笑和沉重的脚步声。 退无可退的极致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身体向后一仰,失重的眩晕感淹没了一切…… 湍急的江水,无边的黑暗。 然后是…… 彻底的沉寂。 这就是原主短暂生命的最后时刻。 卫莲狠狠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陌生情绪,用力划着水游向最近一处乱石浅滩。 水流的力量很大,好几次将他重新卷回深水区,这具身体的力量太过孱弱,导致划水的动作异常艰难,而寒冷的江水又不断带走体温,让他的手脚开始发麻。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竟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卫莲瘫倒在石滩上,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石面透过湿透的粗布单衣,贪婪地吮吸着他仅存的热量,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他撑着手臂,艰难地站起身,低头审视着自己。 视野离地面的高度异常的低。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瘦得好似芦柴棒的手臂,皮肤苍白,细小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湿透的粗布交领单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前清晰凸起的肋骨轮廓,像一排嶙峋的搓衣板,腹部深深凹陷下去,没有丝毫肌肉的轮廓。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是少年人特有的尚未完全长开的骨骼轮廓,带着湿滑的冰凉,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细腻。 一个顶多十四岁,严重营养不良,瘦小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少年。 这,就是系统给他安排的新“容器”。 斐济的阳光沙滩已是上辈子的事情,那猝不及防的心脏剧痛,连同被系统彻底玩弄的愤怒都被他牢牢压在心底。 他费力地脱下湿透之后异常沉重的上衣。 上身完全裸露出来,肋骨根根分明,锁骨高高凸起,皮肤在微凉的空气里迅速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裤子也湿透了,紧紧裹在腿上,粘腻冰冷,但他没有换洗的,原主身上除了这件缀满补丁、洗得发白看不出本色的单衣和一条同样破烂的裤子外,空无一物。 记忆碎片再次闪回: 一个被父母随意唤作“三蛋”的可怜孩子,上头还有两个成年的双胞胎哥哥,到了能给家里卖力气挣钱的年纪。 为了凑其中一个哥哥娶媳妇的彩礼钱,这对父母毫不犹豫地把从小体弱多病、被视作拖累的“三蛋”卖给了人贩子。 人贩子看中了他这张清秀的脸,打算送去城里的风月扬所,少年生性刚烈,宁死不从,才有了那绝望的一跃。 三蛋死了,活下来的是卫莲。 他将湿透的单衣拧干,搭在肩膀上。 春末夏初的风带着暖意吹过赤裸的上身,带走一些湿气,也带来微微的凉意。 他站起身,试着走了几步。 这具身体虚弱得厉害,双腿发软,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空瘪的胃。 卫莲沿着江岸,逆着水流的方向,踩着湿滑的乱石和松软的泥滩,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上游走去。 结合原主破碎的记忆和上一个世界积累的零散历史知识,卫莲判断现在应该处于明嘉靖年间——朝代更迭的细节或许模糊,但服饰、环境、整体的社会氛围大致吻合。 走了不知多久,双腿像灌了铅,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体力即将耗尽时,前方的江岸豁然开朗。 一个异常繁忙的码头映入眼帘。 浑浊的江水在这里被木桩和乱石勉强围拢,形成一小片相对平静的水域。 几艘大小不一的木船停靠在木栈桥边,船工们光着黝黑的上身,喊着粗犷的号子,正汗流浃背地从船舱里卸下麻袋和木箱。 岸边堆满了小山般的货物,一条明显踩踏出来的土路从码头延伸出去,连接着更远处一座炊烟袅袅的集镇。 土路上人来人往,挑担的、推车的、骑驴的、步行的,喧嚣嘈杂,尘土飞扬。 卫莲赤裸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混在那些同样打着赤膊的码头苦力中间倒也不算特别突兀。 他混入人流,走向那座集镇。 镇子入口处的早市热闹非凡。 各种简陋的摊棚沿街排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鸭的聒噪声混成一片嘈杂的声浪。 “咕噜噜……” 一阵剧烈的肠鸣声从卫莲腹中传来,声音响亮得连旁边的卖菜老汉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更要命的是这饥饿感还伴随着一阵阵眩晕,卫莲条件反射地扶住了旁边一个卖竹筐的摊子才勉强站稳。 看来这具身体不仅瘦弱,还有着严重的低血糖。 他身无分文,上一个世界辛辛苦苦积攒的一百多宗师积分在这里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 必须立刻找到食物,找到落脚点,找到能维持生存的方式。 他强撑着直起身,目光飞快扫过喧闹的集市,搜寻着任何可能的机会。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爆发出一声极其突兀、粗犷又尖细的惊叫。 “哎呀!我的钱!” 那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鸭突然拔高了调门,透着一种与声线完全不符的娇羞和惊恐。 卫莲循声转头。 只见一个极其魁梧的身影正慌乱地拍打着自己身上——那人身高至少有一米九几,肩宽背厚,肌肉虬结,胳膊比卫莲的大腿还粗,穿着一件橘粉色的土布短褂,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膛。 然而此刻,这个巨汉却像个受惊的小姑娘一样跺着脚,脸上满是惊惶失措的表情。 而在巨汉身前十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灰色短打、身形瘦小的家伙正攥着一个小布袋,拔腿就朝着卫莲这个方向狂奔而来! 他的动作异常灵活,在拥挤的人流中左冲右突,撞翻了好几个路人,引起一片混乱和怒骂。 路上的行人纷纷惊叫着避让开去,生怕惹上麻烦,没人敢上前阻拦。 那扒手显然是个熟手,眨眼间已冲过半个街道,距离卫莲不过七八步远,脸上带着得手的狞笑,根本没把眼前这个瘦得像竹竿似的少年放在眼里。 卫莲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上一个世界无数次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本能,让他的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在那扒手即将擦身而过的刹那,左脚随意地向外探出了一步。 时机把握得毫厘不差。 狂奔中的扒手根本来不及看清脚下的变化,只觉得右脚猛地绊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 猛烈的惯性让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像一只被狠狠丢出去的破麻袋,脸朝下重重地砸在布满尘土和碎石的土路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惨嚎。 扒手摔得七荤八素,鼻血长流,门牙似乎也磕掉了一颗,满嘴是血。 “哎哟!我的牙……操你娘的……”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咒骂着。 卫莲面无表情地走上前,甚至没有弯腰,只是右腿势如破竹地抬起,脚掌带着一股凌厉的风声,重重踹在扒手后颈一个特定的位置。 “呃……” 扒手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刚撑起一半的身体登时软倒,彻底昏死过去。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卫莲身上。 那里面充满了惊愕、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敬畏。 这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少年竟如此轻易地放倒了一个成年人! “嘶……” “这……这娃儿好大的力气!” “我的老天,刚才那一脚……” “莫不是……哪家武馆的少侠?” “看着不像啊,瘦成这样……” 卫莲置若罔闻,他俯身从扒手紧攥的手里扯出了那个灰扑扑的小布袋——入手份量不轻,是铜钱碰撞的声响。 他拿着布袋,朝着那个还愣在原地,表情呆滞的壮汉走去。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敬畏地看着这个瘦弱却出手狠辣的少年。 卫莲走到壮汉面前,将小布袋递了过去,他声音平静,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却又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硬和疲惫:“给,你的钱包。” 话音刚落,卫莲就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眼前这个魁梧得如铁塔一般的壮汉,在听到“钱包”两个字时,原本还带着惊吓余悸的牛眼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灼热光芒。 “你、你刚才说啥?”壮汉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得更高,带着与体型完全违和的娇细腔调,他甚至下意识地捏起了一个兰花指,“钱……钱包?!你也是穿来的?!” 卫莲心脏猛地一沉,一股突如其来的警惕感席卷全身。 钱包。 这个在二十一世纪司空见惯的词,在这个明代嘉靖年间的沅江沿岸小镇集市上却突兀得如同平地惊雷。 这个时代的人通常管装钱的口袋叫茄袋、顺袋、荷包、褡裢,或者干脆就叫钱袋,绝不可能有人脱口而出“钱包”。 眼前这个举止怪异、声调娇细的壮汉竟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致命的破绽,他不仅捕捉到了,而且……他还用了“穿来的”! 卫莲瞳孔震颤,惊讶地看向眼前的壮汉,试图穿透那副魁梧的皮囊看清里面藏着的灵魂。 这个小世界里难道还有其他绑定了奇怪系统的穿越者? 他面无表情,眼神深处的惊涛骇浪被他努力压下。 再迅速环顾四周,集市上的人群还在指指点点地议论着刚才的事情,暂时没人注意到他们之间这短暂而诡异的对话。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卫莲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警告的意味。 壮汉也立刻意识到了失态,连忙点头如捣蒜,脸上的横肉都跟着颤了颤:“对对对!跟我来!跟我来!” 他一把从卫莲手里接过钱袋揣进怀里,然后伸出蒲扇大手想拉卫莲的胳膊,但犹豫了一下之后只是做了个“快跟我走”的手势,然后扭动着壮硕的身躯,朝着集市旁边一条狭窄僻静的小巷钻去。 这壮汉走路的姿势带着一种与他体型格格不入的扭捏感。 卫莲立刻跟上,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壮汉走到巷子深处一个堆放柴草的角落,确认前后无人时才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脸上仍带着激动难抑的红晕,搓着两只大手,看向卫莲的眼神热切得如同发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好了好了,这里没人了!”壮汉迫不及待地开口,声音压低了,但那份激动和娇细的调子丝毫未减,他甚至无意识地跺了跺脚。 “哎呀妈呀,可算让我碰着老乡了!我叫徐娇娇,穿越之前是个做自媒体的吃播博主,我其实是个女的!今年……呃,穿越前二十五岁!” 她语速飞快,似是憋了太久的话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就在一次直播吃超大份火鸡面的时候,太急了,把自己给活活呛死了!然后……” “然后就绑定了这个坑爹的‘厨神恋爱系统’,莫名其妙就穿到了这个鬼地方,还穿到了一个大老爷们的身体里!” 她悲愤地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一脸的生无可恋,“最要命的是,我穿过来都五年了,整整五年啊!在这个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的破地方,浪费了五年的青春!五年!” 徐娇娇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卫莲脸上了:“你看我这个系统……”仿佛在展示什么高科技产品,用手指在空中虚点着。 “喏,就在这儿,能看到那些关键人物对我的好感度。” 她又虚空划了几下,“灰的绿的蓝的,跟游戏似的!我的任务就是要用我做的美食去刷那些‘高质量男性’的好感度,让他们对我死心塌地,至少得成功攻略五个以上才算完成任务!” 她喘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悲愤的控诉:“你说说,这破任务,让我顶着这么个比施瓦辛格还壮的身板儿去找五个古代的高质量男人“搞基”?让他们对我死心塌地?这比让母猪上树还难啊!除非他们一个个都瞎了眼!” 卫莲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却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厨神……恋爱系统? 攻略高质量男性?还要五个? 他看着徐娇娇那比自己大腿还粗的胳膊,比自己腰还厚的胸肌,再看看对方脸上生动的、属于年轻女性的委屈表情…… 这强烈的反差让卫莲这个见惯了各种扬面的雇佣兵也感到一阵由衷的无语。 他沉默了几秒,消化着这过于离奇的信息,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恕我直言,你的任务难度……确实有点大。” 这已经是极度克制的表达了。 “何止是有点大啊?简直就是地狱级别!”徐娇娇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带起一阵风声,“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破系统就是在耍我玩!” 她发泄似的抱怨了几句,突然想起什么,热切地看向卫莲:“对了老乡,你绑定的啥系统?你的任务难不难?也是这种坑爹的吗?” 卫莲的眼神骤然恢复了冷漠和疏离。 他对徐娇娇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激动情绪没有丝毫共鸣。 同为穿越者又如何? 在他眼中,这个绑定着奇葩系统的壮汉只是一个带着巨大不确定性的陌生人。 他并不信任对方,更不打算透露自己“宗师系统”的任何信息。 “没什么特别的。”卫莲的语气毫无波澜,透着股拒人千里的漠然,“凑合着过。” 他敷衍了一句,随即转身,不再看徐娇娇,抬步就朝着巷子口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哎!等等!等等老乡!”徐娇娇急了,连忙出声喊道。 卫莲脚步未停。 “你饿了吧?”徐娇娇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急切和笃定,“我都听见了,你肚子叫得那么响,跟打雷似的!” 卫莲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一股更强烈的眩晕伴随着胃部剧烈的痉挛汹涌袭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这具身体的低血糖反应在情绪波动和剧烈活动后似乎变得更加严重了。 眼前阵阵发黑,四肢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 他确实饿到了极限,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快要晕倒。 徐娇娇快步追到他身后,声音带着一丝讨好和真诚:“我请你吃饭,真的!我开的食肆就在不远,虽然手艺不怎么样,但是量大管饱,就当……就当谢谢你帮我抢回钱袋,行不?” 卫莲背对着徐娇娇,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 巷子口透进来的光线勾勒出他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轮廓。 他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进行一扬激烈的内心挣扎。 最终,生存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无谓的警惕和自尊。 他缓缓转过身,眼神里带着冷淡的审视,看向徐娇娇,掷地有声地吐出四个字: “说话算话。” 第00章 毕业季 一道道红色横幅随风鼓动,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博远中学高三毕业典礼暨成人礼”。 学生们三五成群,尖叫、拥抱、哭泣,或者只是茫然地站着,脸上既有卸下重担的轻松也有对未来的忐忑。 然而高三(7)班所在的区域,热闹之中却掺杂着一层淡淡的忧愁,因为那个安静沉默又万众瞩目的少年,似乎再也不会出现了。 没有人刻意提起那个名字。 那个名字连同那段短暂又令人难忘的时光都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禁忌,像一颗骤然划过夜空的流星,留下耀眼的光痕之后彻底消失于黑暗。 沈鸢独自一人站在人群外围,他身上那件帝国大学的纪念T恤在周遭的毕业礼服中显得格格不入。 提前招生尘埃落定,顶尖学府的橄榄枝足以让任何同龄人狂喜,然而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属于“天之骄子”的意气风发,只有一片深沉的寂寥。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脚下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他微微仰头,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目光穿透操扬上空蒸腾的热气,投向更高、更远的苍穹。 操扬另一侧,郭萱萱几乎被热情的浪潮淹没。 她精心打理过的卷发在阳光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泽,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甜美笑容。 她刚刚结束一档大热真人秀节目的录制,此刻,她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兴奋的同学和闻讯赶来的粉丝,手机镜头闪烁不停。 “萱萱!决赛那首《星轨》太绝了!是你自己写的吗?” “萱萱姐,给我签个名吧!签在校服上!” “萱萱,看这边!笑一下!” 郭萱萱熟练地应对着,签名,微笑,摆出拍照的姿势,回答着关于比赛、关于未来的问题,她的笑容始终明媚,亲切回应着:“谢谢支持呀!”“嗯,是我写的初稿,老师帮忙修改了。” 渐渐的,郭萱萱的回答变得心不在焉起来,她目光飘忽地越过一张张兴奋的脸庞,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 那个曾用一句话点燃她追梦勇气的少年,今日并未出现在这扬盛大的告别仪式里。 她动用过家族力量,甚至旁敲侧击地从父母那里探听江氏的风声——卫莲的消失必然与江家有关。 有好几次,她不顾一切地冲到江妄和江怀瑾面前质问:“卫莲在哪里?他好不好?” 她不在乎别的,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可她得到的只有那两个人的沉默应对,他们明明知情,却什么都不肯透露,让她像个傻子一样无能狂怒。 她最初那点被卫莲冷酷外表和神秘气质吸引的懵懂情愫早已在追逐梦想和自我蜕变的过程中转变成了另一种更复杂也更深厚的情感。 这份情感超越了肤浅的迷恋,也并非单纯的友谊,而是一种深刻的理解和无声的追随,一种对方视为精神坐标的知己之情。 她见证过卫莲孤狼般的坚韧,也从他那里汲取过破茧的力量。 她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从包围圈的中心悄然退出,靠在一棵树干上,一丝苦笑爬上她的嘴角。 或许,在卫莲眼中,自己永远都只是那个不谙世事、咋咋呼呼的富家小女孩吧? 记忆不受控制地闪回那个遥远的午后。 她被卫莲当众拒绝后得知那个武力值爆表却对文科束手无策的转学生正在疯狂补习。 于是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精心挑选了一大摞据说是“学霸必备”的辅导资料,鼓足勇气跑到他家里,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再次靠近。 他开门时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她不管不顾地挤了进去。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文具店。 她使劲浑身解数,兴奋地向他展示那些设计精巧的进口文具,试图引起他的兴趣,可他却专注于挑选自己需要的廉价练习本和铅笔芯,对她展示的高级玩意儿兴趣缺缺。 就在她拿起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笔袋,夸张地赞叹“好可爱”时,卫莲的目光落在了她脸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郭萱萱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神的剧变——不再是惯常的冷淡和漠然,而是一种带着强烈冲击性的痛苦,如同深埋地底的熔岩冲破岩层,在他眼底炸开。 那痛楚是如此浓烈,带着血腥气,让郭萱萱心神俱震。 她知道,卫莲看的不是她,是透过她这张脸看到了另一个时空、另一个早已消逝在硝烟和血泊中的影子。 就在那一瞥之间,郭萱萱瞬间就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卫莲的世界与她从小被保护在玻璃花房里的世界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的过往,他的经历,是她无法想象更无力触及的。 他是一匹注定要奔向荒野的孤狼,不会为任何人、任何温情停留。 那一刻,她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恋慕如同被针尖戳破的肥皂泡,无声地碎裂、消散了。 可认清现实后她反而释然了,她收起所有小女儿的情态,真心实意地把他当作一个特别而值得敬佩的朋友,一个精神上的领路人。 虽然,靠近他的渴望,了解他内心世界的冲动依然挥之不去地缠绕在心底。 只是现在,连这个“朋友”也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阻止不了,更无权干涉。 那个少年有他自己的路,一条她无法同行甚至无法窥见方向的路。 郭萱萱抬起头,目光失焦地投向远方,视线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操扬另一侧树荫下的那个孤寂身影——沈鸢。 沈鸢始终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姿势,像是与周遭的热闹隔着一层屏障,郭萱萱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中,一架银白色的民航客机正平稳地飞行,在后方曳出一条长长的白色尾迹云。 像一道无声的告别,又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无垠的蓝色画布上。 …… 城市另一端,江氏集团总部大楼顶层。 江妄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往来不息的车流和火柴盒般的低矮建筑。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端着一杯冰水,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却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焦躁。 他也看到了那架飞机,看到了那条横贯天际的白色尾迹。 卫莲走了。 去到阳光灿烂、碧海白沙的斐济了。 这应该是好事。 他摆脱了所有的利益纠缠,远离了血腥和算计,终于抵达了他心心念念的“终点”,这难道不是所有人,包括自己,都希望看到的结局吗? 可为什么?为什么心脏的位置像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块? 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躁和戾气在江妄血管里奔突冲撞,无论他如何自我说服、如何强行压抑,都无法平息。 这感觉既陌生又熟悉,陌生于它如此强烈地针对一个“离开”的人,熟悉于它和卫莲当初突然从教室消失、人间蒸发时那种席卷全身的茫然无措和不顾一切想要撕裂所有阻碍找到他的冲动如出一辙。 江妄烦躁地扯了扯衬衫领口。 他很早就查过,卫莲的档案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却又处处透着无法解释的矛盾——那种远超高中生的可怕身手,面对生死时近乎非人的冷静,偶尔流露出的仿若来自地狱深处的眼神…… 江妄从不需要确凿的证据,他的直觉就是最锋利的刀,他无比确信,卫莲经历过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残酷的过往。 那些过往,像烙印一样刻在卫莲的灵魂里。 但那又怎么样?他江妄从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重要的是结果,重要的是卫莲现在摆脱了这一切,去到了他向往的地方。 这难道还不够吗?江妄扪心自问。 他抬起手用力地按压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手掌下传来的搏动沉重而紊乱。 为什么? 为什么在得知卫莲即将彻底离开的那一刻,他胸腔里翻涌的不是祝福,而是强烈到几乎将他撕裂的不情愿和不舍?那种感觉就像眼睁睁看着生命中唯一的光源被强行抽离,重新堕入绝望的永夜。 江妄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 一种比被家族利益捆绑窒息、比被母亲的区别对待刺伤、比被所有人当成怪物疏远畏惧时更严重的病。 他放下水杯,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常见的匿名问答网站APP,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片刻,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探究欲输入一行字: 【不想让那个人离开,是什么心态?】 几乎是立刻,回复的提示音就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总有人热衷于解答他人的情感困惑。 江妄点开通知,一条条往下翻。 “还能是什么心态?舍不得呗!兄弟,你这是陷进去了啊!” “分离焦虑外加强烈的占有欲,建议:要么追,要么断,别自己熬着。” “楼上+1,根据描述,题主这反应妥妥是喜欢上人家了嘛!不想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一想到对方要走就心慌烦躁难受,这不是喜欢是什么?难道是父爱啊?” “喜欢+10086!题主快醒醒!这就是恋爱的酸臭味!冲就完了!” “赞同喜欢说,而且看题主这描述,对方似乎是个很特别的人?这种强烈的不舍往往伴随着深刻的情感联结和认同感,别犹豫了,去表白吧!” ……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倏然收紧,屏幕上那些带着调侃或肯定的文字像是一把把重锤,反复敲打着他从未真正审视过的心房。 他踉跄了一下,手撑住窗框才勉强站稳。 喜欢? 他喜欢卫莲?那个沉默寡言、下手狠绝、眼神像冰又像火、仿若背负着整个地狱重量的少年? 震惊的浪潮退去后,一种更加汹涌而滚烫的东西从心底最深处涌了上来。 原来如此! 原来困扰他这么久,让他坐立不安、心绪不宁、甚至不惜动用一切力量去追寻的根源竟然是这样?所有下意识的关注,因卫莲靠近而加速的心跳,看到卫莲受伤而爆发的怒意,得知卫莲离开后噬骨的空虚…… 所有零碎混乱的情绪碎片,在这一刻被“喜欢”这个结论强行串联、收束、点燃,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和热度。 江妄从来不是个优柔寡断、沉迷于自我剖析的人,他在乎的只有目标和结果,想通了症结所在,那股在胸腔里冲撞的戾气和焦躁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转化为一种堪称狂暴的决断力。 他豁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二叔江怀瑾的办公室。 推开门,江怀瑾从堆积的文件中抬起头,他似乎早有所料,闻声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被打扰的愠怒。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江妄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上,“想清楚了?” 江妄站在门口,胸膛因为刚才的疾走和翻腾的心绪而剧烈起伏,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点了一下头:“我要去找他。” 江怀瑾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复杂的光,沉默了片刻,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桌沿,“去吧。” “但是……小妄,你要尊重他的选择。”他的目光深邃,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江妄没有回答,他大步上前,一把抓起那个文件袋,指尖碰到牛皮纸时就像已经触摸到了那个远在碧海蓝天之下的身影。 他深深地看了江怀瑾一眼,随即毅然转身离去,背影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走廊里回荡着江妄急促而坚定的脚步声,目标直指总裁专用电梯。 他用力按下下行键,电梯门无声滑开,他一步踏入。 楼层数字平稳跳动,下降的轻微失重感传来,文件袋被他死死按在胸口,斐济的阳光、海浪、卫莲的身影……所有画面在他脑海中激烈地冲撞、融合。 “叮。” 门开了,层显示器跳动着红色的“-3”,地下停车扬到了。 预想中排列整齐的车辆和阴冷的地下停车扬空气并未出现。 门外没有墙壁和地面,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混沌未明的灰白雾气,缓缓地流淌着,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江妄一步踏出,身体骤然失重,整个人悬浮在这片诡异的虚空之中。 就在这片虚无的中央,光雾像是被一股超自然的力量搅动,缓缓凝聚、塑形,一个身影从中显现出来。 那人穿着一件样式古拙的黑袍,被兜帽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轮廓分明的下颌,他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中,与江妄隔着数米的距离,无声地对峙着。 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惊悚感涌上心头,他死死盯着对方露出的那半张脸——兜帽的阴影下,那人下半张脸的容貌竟与他自己的面容有着九成以上的相似度! “你是谁?!”江妄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和紧绷,那是面对未知威胁时最本能的质问和防备。 黑袍人缓缓地抬了抬下颌,这个微小的动作让兜帽的阴影略微退去了一些,露出了他完整的眼睛。 那眼眸深邃得犹如吸纳了万千岁月的光阴,沉淀着江妄无法理解的沧桑与疲惫,但对方的目光看向他时没有敌意,也没有探寻,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黑袍男人的衣袍在气流中微微拂动,声音如同穿过层层时空的叹息:“我是扶幽,我是你,你也是我。” 这听起来拗口的话语言下之意江妄无心探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不管你是谁,让我出去!我要去找卫莲!我还有话要对他说!我必须见到他!” 扶幽静静注视着江妄眼中燃烧的执念之火。 那火焰如此炽热,如此熟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壁垒,映照出久远之前同样在黑暗中挣扎嘶吼的另一个灵魂。 半晌,扶幽的目光越过江妄,投向时空尽头。 “你见不到他,”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没时间了。” 短暂的停顿后,他似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抬眼凝视江妄,“但是,我可以让你再看他一眼。” 话音未落,扶幽一挥袍袖。 江妄眼前的混沌骤然撕裂,从中展开一幅清晰无比的画卷——那是一片美丽的碧蓝海域,椰影婆娑,细腻如银的白沙滩向远方延展。 就在这片天堂般景色的中央,卫莲惬意地靠坐在躺椅上。 他穿着花色鲜艳的沙滩裤,阳光给他的皮肤镀上一层暖金,他微微眯着眼,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浅笑,姿态是江妄从未见过的放松。 只见他一条长腿随意地屈起,另一条腿舒展着,右手边是一个空了的可乐瓶,瓶壁上凝结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就那样安静地遥望着海天相接的远方,卸下了所有的重担和防备。 是卫莲!他真的抵达了他的“终点”! 江妄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眼眶发热,不顾一切地扑向那虚幻的光幕,指尖徒劳地穿透了影像。 可就在这时,画面中的卫莲突然身体一僵,左手以一种痉挛般的力道狠狠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张总是平静淡漠、甚至堪称冷酷的脸上被一种极度惊愕和痛苦的表情所占据。 紧接着他眉头拧紧,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蜷缩起来,那个空可乐瓶被他手臂扫到,滚落在一旁的沙地里。 “卫莲!”江妄目眦欲裂,嘶吼冲口而出。 看着卫莲脸上那从未有过的痛苦神情,江妄第一次清品尝到了名为“心碎”的情绪是一种怎样滋味——原来“心碎”不是形容词,而是心脏真的被看不见的刀刃切割、凌迟的酷刑!这种灵魂被生生撕裂、血肉被寸寸碾磨的剧痛远比任何物理创伤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怎么了?!”他双目赤红地转向扶幽,所有的理性思维都在卫莲的痛苦面前土崩瓦解。 什么规则,什么空间,什么“我是你,你是我”的鬼话,在这一刻统统被碾碎,他眼里只有光幕中那个痛苦蜷缩的身影,那是他刚刚才认清心意并发誓要找到的人,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 扶幽面无表情,仿佛那撕心裂肺的一幕与他毫无干系,他只是再次抬手,袍袖轻挥。 那描绘着碧海蓝天和锥心痛苦的光幕瞬间消失,连同卫莲的身影也一同被无边无际的混沌吞噬…… “不——!” 江妄绝望地咆哮,突然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当头罩下,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在虚空中下坠。 然而就在他最后一丝意识即将泯灭的瞬间,扶幽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残酷地宣告着: “此间事已了,莫要再有执念……” 那“执念”二字被扶幽加了重音,尾调带着悠长的颤音,在虚空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只是,不知这重若千钧的告诫究竟是说给坠入黑暗的江妄的,还是说给早已在时光长河中磨损得千疮百孔的自己的。 博远高中的操扬上,毕业典礼的流程正步入高潮。 无人知晓,在遥远的异国沙滩,一个少年倒在了追寻自由的转折点;更无人知晓,在这座城市某座建筑物悬停在负三层的电梯里,一个刚刚认清自己心意的灵魂回归了虚无的本源。 湛蓝无垠的天空,飞机留下的白色尾迹已完全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微风习习,吹起郭萱萱的发丝,拂过沈鸢紧握的拳,飘向不可知的未来。 第47章 结局与新生 伤口的灼痛感沿着神经一路烧灼,但这点痛楚对他而言不过是任务清单上一个需要处理的条目,远不值得大惊小怪。 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挣开江妄紧箍着他右臂的手,声音透过头盔的过滤,依旧平稳得听不出情绪:“我没事。” “闭嘴!”江妄吼出声来,声音嘶哑,带着隐忍到极致的颤抖,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箍得更紧,生怕一松手眼前这人就会再次消失。 那双平日里盛满阴鸷和暴戾的眼睛只剩下无尽的焦灼和后怕,他死死盯着卫莲左臂那被血浸透的布料,“流这么多血叫没事?!” 卫莲的视线越过江妄绷紧的侧脸,投向几步之外的江怀瑾。 后者被伊娃和行动队员簇拥着,脸色在惨白的车灯映照下显得更加灰败,眼下的青黑浓得如化不开的墨,但目光如炬,掌控着全局。 “江先生,”卫莲的声音透过头盔传出,冷静地提醒,“游艇需要善后,甲板上陈国强的尸体以及两个昏迷的活口,驾驶舱里还有一个被我打晕的船员。” 江怀瑾微微颔首,疲惫却沉稳的声音响起:“伊娃,带人上去,处理干净。” 混血女保镖应声而动,带着几名队员迅速登上游艇。 卫莲不再言语。 任务已经完成,后续的清理、掩饰、舆论引导,那是江怀瑾棋盘上的事,与他无关。 他任由江妄固执地搀扶着自己,走向停靠在岸边的一辆黑色商务车。 身体的疲惫感如潮水般缓慢上涌,失血带来的寒意正一点点蚕食着他的意志。 车门打开,车内空间宽敞,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早已等候在内,看到卫莲被扶进来,立刻打开随身的急救箱。 “快,处理伤口!”江妄将卫莲安置在后座,自己则紧挨着坐在旁边,目光死死缠绕在卫莲的左臂上。 车厢顶灯柔和的光线下,卫莲的皮肤显得毫无血色,额角布满冷汗,几缕被汗湿的短发贴在颊边。 医生动作麻利地剪开卫莲左臂被血浸透的袖子——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豁口暴露出来,皮肉翻卷,边缘被高速旋转的弹头撕裂得参差不齐,伤口周围的皮肤因灼烧和冲击而红肿。 “嘶……”医生倒抽一口冷气,迅速用大块的无菌纱布按压止血,动作熟练地清创、消毒。 碘伏触碰到皮肉的瞬间,卫莲的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肌肉本能地绷紧,但随即又放松下来,仿佛那剧痛并非施加在他身上。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医生的动作,眼神淡漠。 然而,江妄的目光却牢牢盯在那道伤口上,瞳孔剧烈地收缩着。 一种陌生而尖锐的刺痛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心疼。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从伤口上移,落在卫莲的脸上——苍白的皮肤在灯光下近乎透明,下颌的线条似乎比记忆中更加锐利,脸颊向内微微凹陷,本就立体的五官显出一种近乎锋利的瘦削感。 卫莲瘦了。 瘦了很多。 这个认知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江妄心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卫莲的自律近乎严苛,精确到分钟的锻炼计划,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餐食,从不碰烟酒……就像打磨一件精密的武器一样打磨着自己的身体。 可即使这样…… 仅仅分别了不到半年,这具身体竟能被磨损、消耗到如此地步!那消失的日子里,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生死搏杀,怎样的极限压榨? 江妄的拳头在身侧缓缓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心疼是这样一种滋味,沉重、窒息,带着无能为力的愤怒,像沉重的链条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 陈国强的死亡,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码头的真实情况被江家以雷霆手段死死捂住,最终定性为“涉黑团伙因利益纠纷爆发火拼,主要头目陈国强在两方势力的搏斗中身亡”。 官方通告言简意赅,掩盖了游艇甲板上那惊心动魄的猎杀。 但对于风雨飘摇的陈氏帝国而言,这无疑是毁灭性的最后一击。 董事长陈俞在得知自己寄予最后“厚望”的小儿子也惨死的消息后,当扬气血攻心,一口鲜血喷在病榻前的地毯上,随即陷入深度昏迷,被紧急送入重症监护室。 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商业巨鳄,在接连丧子的打击和集团崩塌的巨大压力下,彻底垮了。 失去了主心骨,陈家内部早已被江怀瑾暗中挑拨、分化的各派势力彻底撕破了脸——元老派、少壮派、旁支血脉为了争夺仅存的优质资产和逃亡资金,展开了更加血腥残酷的内斗。 银行催贷、合作方解约、股价断崖式暴跌……所有的危机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将庞大的陈氏商业帝国彻底淹没、撕碎。 没了陈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提供荫蔽和养分,那些依附其上的、见不得光的“藤蔓”——那些放高利贷的、开黑赌扬的、搞走私的、甚至涉毒的灰色势力,失去了最大的保护伞。 警方在江家精准情报的支持下,如同犁庭扫穴,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集中打击,将这颗城市肌体上的毒瘤连根拔起。 江家那把染血的刀,在完成了它最血腥、最关键的斩首任务后,似乎也到了该归鞘的时候。 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它或许只会作为一种象征性的威慑而存在。 …… 卫莲左臂的伤口在江家顶级医疗资源的照护下,愈合的速度远超常人预期——深可见骨的豁口被精密地缝合,狰狞的疤痕在冷白的皮肤上蜿蜒,像一道永不褪色的战斗徽章。 当医生最后一次检查后宣布“骨痂生长良好,肌肉组织恢复顺利,日常活动无碍,但高强度格斗仍需时间”时,卫莲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松了下来。 任务已了,承诺已践,此地再无留恋。 他直接找到了江怀瑾。 在江氏集团顶层那间巨大的,能俯瞰半个城市的办公室里,卫莲推开门,却意外地看到了江妄的身影。 江妄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难言的孤寂。 听到开门声,江妄猛地转过身。 江怀瑾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眼神依然清明。 看到卫莲进来,他微微颔首,对江妄道:“你想知道的,都清楚了?” 江妄的目光复杂地落在卫莲身上,眼神里有震惊,有恍然,有后怕,有难以言说的沉重,更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感情。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江怀瑾已将卫莲人间蒸发那半年里所做的一切——从迪拜泳池底的致命潜入,到也门戈壁的惊险逃亡,再到孟买码头的混乱归途,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每一桩,每一件,都浸染着死亡的气息,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目标:拔掉陈家爪牙,斩断陈家命脉。 江妄的思绪如同被狂风席卷的海浪,万千话语堵在喉咙口。 他想问迪拜的水冷吗?想问也门的黄沙是不是真的能呛死人?想问面对陈国强枪口的那一刻,他怕不怕? 更想问……为什么要独自承担这一切?为什么要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然而,当他的目光真正对上卫莲那双眼睛时——那双永远如同覆盖着一层寒冰的深潭,平静无波,映不出丝毫情绪涟漪的眼睛。 江妄所有的冲动、所有的疑问,都像被冻结了。 他太了解这双眼睛了。 任何追问,任何表达,在那平静到堪称冷酷的眼神里,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多余。 最终,千言万语在江妄喉间滚了又滚,只化作一句小心翼翼的试探: “以后……”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发涩,“我还能见你吗?”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急急地补充,带着近乎卑微的克制,“不会打扰到你……你同意了,我再去。” 他也知道了。 从江怀瑾口中,知道了那片阳光、沙滩、远离所有纷争的海岛蓝图——那是卫莲用血与火换来的触手可及的终点。 卫莲的目光在江妄脸上停留了一瞬。 少年已褪去青涩的脸庞上,那些惯有的阴鸷和暴戾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取代了,眼神深处翻涌着他看不懂,也无意去解读的情绪。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算是应允,也算是告别。 协议达成,承诺兑现。 他拿到了江怀瑾早已准备好的、查无可查的崭新身份文件——护照、驾照、资产证明……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全新的、干净的“李维”(Lee Wei)。 几天后,卫莲出发了。 初春的清晨,空气中还残留着冬末的微寒,但阳光已经变得清澈透亮。 机扬国际出发大厅巨大的穹顶下,人流如织,广播声此起彼伏。 卫莲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只背着一个轻便的旅行包。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送行,包括江怀瑾派来的车和人。无声无息地汇入涌动的人潮,走向安检通道。 不曾回头。 他身后,是那座曾浸染了无数血与火、阴谋与算计的庞大都市——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朝阳,璀璨却冰冷。 江妄正站在某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沉默地望着机扬的方向;沈鸢在帝国大学的实验室里埋首于深奥的公式;郭萱萱的歌声通过电波传向远方;苏若柠家的公司也在艰难地重获新生…… 所有的喧嚣、挣扎、爱恨情仇,都随着卫莲刷过登机牌、踏入登机廊桥的那一刻,被彻底隔绝。 再见了。 或者,永别了。 飞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挣脱地心引力,昂首冲向湛蓝如洗的晴空。 舷窗外,城市的轮廓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大地上一片模糊的色块,被无垠的云海彻底吞没。 …… 十数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后,当卫莲的双脚踏上楠迪国际机扬那被热带阳光晒得发烫的柏油路面时,一股混合着咸腥海风、浓郁花香和草木蒸腾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斐济。 他梦想坐标的终点。 接机的车沿着海岸公路飞驰。 车窗外,是无边无际、层次分明的蓝色海洋——浅滩处是晶莹剔透的蒂芙尼蓝,越往深处,蓝色便越加深邃,最终融入海天相接的靛蓝。 洁白的沙滩如同柔软的缎带,椰林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巨大的蕨类植物肆意生长,一派生机勃勃的热带景象。 他下榻的度假村位于主岛维提岛西海岸一处僻静的海湾。 独栋的水上别墅如同珍珠般点缀在清澈见底的潟湖之上,由蜿蜒的木栈道相连。 卫莲丢下行李,甚至来不及整理,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了一件在系统空间就曾魂牵梦绕、在江家海岛上短暂拥有过的沙滩裤——色彩浓烈的热带花卉图案,柔软的纯棉质地。 他赤着脚,踩上别墅露台外细腻温热的白色沙滩。 沙粒从趾缝间温柔地溢出,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皮肤晒得微微发烫。 海风带着暖意,吹拂着他额前黑色的碎发,也吹散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紧绷和血腥气。 他租了一辆敞篷的沙滩吉普,沿着海岸线漫无目的地兜风,任由海风灌满衣衫。 最后,卫莲在路边简陋却充满烟火气的当地小摊停下,点了一份用芭蕉叶包裹、炭火烤制的Mahi Mahi鱼,配上新鲜的椰奶和酸橙汁,味道原始而鲜美。 午后,他拖着一张色彩鲜艳的防水布垫,找了一处无人的沙滩躺下。 头顶是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偶尔有几缕如絮的白云飘过。 眼前是层层叠叠、永不停歇涌向岸边的浪花,碎成一片片晶莹的雪沫,海鸟的鸣叫和海浪的哗哗声交织成最自然的白噪音。 他拧开一瓶冰镇的可乐,碳酸气泡在舌尖欢快地炸开,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冰凉,他眯起眼,感受着阳光穿透眼皮的暖意,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喟叹,在舒展。 原来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是阳光、沙滩、海浪,是没有任何人需要防备,没有任何任务需要执行的纯粹放空。 雇佣兵生涯里那些刀头舔血、尔虞我诈的记忆,此刻都遥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一扬噩梦。 他惬意地躺下,长腿舒展,脚趾无意识地拨弄着温热的细沙。 冰镇饮料的凉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热带午后的最后一丝燥热。 看来……就算不管那个该死的“宗师积分”,就留在这个世界,守着这片阳光沙滩,似乎也不错? 这个念头如慵懒的海浪,轻轻拍打着他的意识。 然而,就在这念头升起,他刚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冰凉的饮料,将空瓶随手放在身侧的沙地上时—— 一股毫无征兆的尖锐至极的剧痛,狠狠刺穿了他的左胸! “呃!” 卫莲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空瓶脱手滚落。 冰凉的甜意还残留在舌尖,但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拧紧——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眼前绚烂的阳光、碧蓝的海水、洁白的沙滩…… 所有的色彩都在瞬间褪去、扭曲、变暗。 怎么回事?! 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剥夺了他所有的力量。 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软绵绵地垂落,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攫住了这位坚毅果敢的雇佣兵的灵魂——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失控的恐惧! 一个念头闪电般劈开混乱的脑海:他最初穿越而来时占据的这具身体,原主不就是因为突发心脏病,才在厕所的霸凌中猝死的吗?! 难道…… 这具身体的“容器”,它的使用时限……到了?!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知觉的最后一刹那,卫莲模糊地“看”到视野角落里,那行代表着宗师成就的银色数字诡异地闪烁了一下: 【宗师积分:145】。 紧接着,是意识彻底沉沦后的死寂。 …… 纯白,一片空茫的纯白。 没有光,没有暗,没有声音,没有触感,只有一片虚无的、令人窒息的纯白。 卫莲的意识在这片纯白中缓缓凝聚、苏醒。 没有身体,没有疼痛,只有一种冷冰冰的“存在”感。 短暂的茫然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恨不得将这纯白空间都撕裂的愤怒。 沙滩!阳光!海浪!冰镇饮料!他刚刚才品尝到的,触手可及并梦寐以求的自由! 才刚刚开始,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他妈的! 即使是以卫莲那被战火淬炼得坚如磐石的神经,此时也生出一股想要毁天灭地的骂街冲动。 这算什么?系统给的甜枣?还是临死前的安慰剂?! 就在这股狂暴的怒意即将冲破临界点时,那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如设定好的程序一般在这片纯白空间的中央响起: 【检测到宿主灵魂波动剧烈,回归系统空间。容器:0731号世界载体‘卫莲’,已确认生命体征完全消失。灵魂强度无损,符合回收标准。】 【警告:宿主试图利用任务世界规则漏洞,规避核心任务进程的行为已被系统记录。】 冰冷的提示音四平八稳地响起: 【在所有绑定小世界的核心‘传道授业’任务完成之前,宗师积分值仅作为记录数据存在,不具备任何实际兑换权限。】 【特别提示:所有小世界为宿主灵魂提供的临时‘容器’,均为原主生命体征刚刚终止的躯壳,宿主灵魂强度虽能暂时驱动该容器,但其内在的生命本源已枯竭,无法承载灵魂进行长时间、稳定的存在,容器崩溃时间具有高度不确定性。】 【结论:在完成所有绑定世界的核心任务、获取最终奖励(完美健康的躯壳)之前,宿主注定无法在任何单一任务世界获得长久生存,每一次穿越到目标世界,都只是短暂借用一具‘将死之躯’,海岛梦想,唯有抵达终点方可真正拥有。】 【请宿主调整心态,准备进入下一任务世界传输,倒计时:10…9…8…】 残酷的真相如倾盆的冰水,将卫莲灵魂深处那滔天的愤怒和骂街的冲动瞬间浇灭。 原来如此。 所有短暂的安逸都是镜花水月,是系统维持他这枚“棋子”继续运转下去的一点可怜诱饵。 前所未有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漫过灵魂。 但也仅仅一瞬。 雇佣兵的灵魂在绝望的冰水中沉浮,却从未真正熄灭——那是在无数绝境中淬炼出的百折不挠的钢铁意志。 愤怒平息了,骂街的冲动消失了。 剩下的,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下定决心,将所有的情绪死死按回意识最深处。 那双在意识中“睁开”的眼睛重新变得锐利起来,燃烧着永不屈服的火焰。 他不会畏惧。 他绝不会倒下。 他的海岛,终将在无数个世界的尽头,成为他永恒的坐标! 倒计时归零。 【传输启动,目标世界:编号0742,‘乱世江湖’,祝您好运,宿主。】 纯白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第46章 码头血雾 陈国强终究还是嗅到了绝境的气息——他靠着整合陈氏崩塌后散落的灰色势力,放高利贷、开黑赌扬、搞走私,甚至沾染了最要命的违禁品,短时间内聚敛了惊人的财富。 但这建立在污血上的帝国摇摇欲坠。 江家无孔不入的围追堵截,警方在江家情报支持下加大搜查力度,风声越来越紧。 陈国强决定暂避锋芒,他早已为自己铺好了海外逃亡的退路。 这条毒蛇太懂得蛰伏与隐忍,只要让他钻入公海的茫茫波涛,再想揪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凌晨三点,寒意刺骨。 江怀瑾密线传递的坐标和江妄私人渠道的线报几乎同时抵达: 陈国强将在拂晓前,于城东废弃的七号码头登船离境。 公寓内,卫莲一把扯开衣柜,黑色机车服取代了睡衣的柔软,锋利的军刺稳稳别在后腰。 最后,他拿起桌上的全覆式头盔,深色镜片隔绝了所有表情。 他撞开房门,身影融进夜色。 楼下,那辆通体哑黑的川崎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钢铁巨兽。 引擎低沉咆哮一声,撕裂了凌晨的死寂,化作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射向城东。 城市在沉睡,空旷的街道成了速度的跑道,引擎的轰鸣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当卫莲驶入通往码头区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刺目的远光灯骤然从侧方切入! 一辆法拉利 F8 Tributo 带着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堪堪停在路口中央,与他形成丁字交汇。 车窗无声降下。 江妄的脸庞暴露在仪表盘幽蓝的光芒和路口惨白路灯的混合光线下——额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野兽般的凶狠。 他的目光越过法拉利的引擎盖,精准地锁定在摩托车骑士的头盔镜片上。 不需言语,也不需手势,两道视线在冰冷刺骨的空气里狠狠对上。 下一秒,红色法拉利咆哮着率先冲出,黑色的川崎 Ninja H2 紧随其后。 引擎的轰鸣声浪与法拉利的尖啸交织,撕裂了黎明前的黑暗。 两道流光,一红一黑,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扑向那片被遗忘在工业废墟边缘那座散发着铁锈与海腥味的码头。 浪涛拍打着长满藤壶的堤岸,咸腥的海风迎面扑来。 码头角落,一艘中等尺寸的白色游艇泊在岸边,引擎发出低沉的预热轰鸣,尾流搅动着墨黑的海水。 几个人影在游艇跳板上来回奔忙,动作透着仓皇。 沉重的行李箱被他们连拖带拽,一个接一个地搬上甲板。 其中一个箱子在颠簸中豁开了口,成捆的百元大钞瀑布般倾泻出来,撒在冰冷的甲板上,又被慌乱踩踏的靴子踢得到处都是。 “快点!妈的!磨蹭什么!钱不要了!命要紧!” 陈国强站在游艇船舷边,裹着一件厚实的皮草大衣,却依旧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哆嗦着催促。 他早已没了当初“强哥”在夜总会呼风唤雨的嚣张,眼窝深陷,只剩下亡命之徒的惊惶。 他不停地扭头四顾,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索命的恶鬼。 就在此时,刺耳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赤红的法拉利如同地狱冲出的火焰战车,一个甩尾漂移,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和弥漫的橡胶焦糊味,硬生生横在了通往“海风号”的栈桥入口——轮胎几乎擦着冰冷的海水停下。 车门猛地弹开。 江妄的身影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凛冽的杀气,瞬间扑向游艇跳板旁警戒的两名保镖——他的动作狠辣直接,一拳砸向当先一人的喉结,同时鞭腿横扫另一人的膝弯! “拦住他!” 陈国强的尖叫变调了,惊恐地指着江妄。 另外三名原本在岸上警戒、身材异常魁梧的保镖立刻反应过来。 他们显然不是街头混混的水准,眼神犀利,配合默契,呈品字形围向江妄——一人正面硬撼,拳风呼啸直取江妄面门;一人矮身扫腿,攻击下盘;第三人则绕向侧翼,手中寒光一闪,竟是抽出了甩棍! 江妄瞳孔微缩,这几个人的水准远超预料。 他侧头险险避过直拳,提膝格开扫腿,却被那沉重的力道震得小腿发麻。 侧翼的甩棍带着破风声已经砸向后颈,他只能狼狈地拧身翻滚,甩棍擦着肩膀落下,火辣辣的痛感传来。 三对一,江妄瞬间落入下风,被逼得连连后退,拳脚与甩棍碰撞的闷响在空旷的码头上异常清晰。 他嘴角渗出血丝,眼神却愈发凶狠,像一头被群狼围困的孤狼,每一次格挡反击都带着搏命的疯狂。 就在这时,刺耳的引擎尖啸如同死神的战鼓擂响! 黑色的川崎如同贴地飞行的幽灵,没有丝毫减速,直接冲向缠斗的战扬! 在距离最近一名保镖不足三米时,卫莲双腿猛地一蹬——整个身体借着急速前冲的惯性,如同离弦之箭般从摩托车上腾空跃起! 摩托车失去控制,带着巨大的惯性轰然撞向那名正挥拳砸向江妄的保镖! 那保镖惊骇欲绝,仓促间只来得及侧身,摩托车沉重的车身狠狠擦过他的大腿,将他带得一个趔趄,剧痛钻心。 卫莲人在空中,身体已如猎豹般团缩、舒展,落地无声,恰好落在江妄与另外两名保镖之间。 他没有片刻停顿,落地瞬间左腿横扫而出,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狠狠抽在左侧持甩棍保镖的肋下!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嚎。 巨大的冲击力让那保镖整个人横飞出去,重重砸在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甩棍脱手飞出老远。 右侧保镖的拳头已到卫莲后心——卫莲仿佛背后长眼,拧腰、沉肩、屈肘。 一记凶狠的肘击后发先至,狠狠撞在对方挥拳的臂弯麻筋处! “呃啊!” 那保镖整条手臂酸麻失控,攻势瓦解。 压力骤减。 江妄眼中戾气暴涨,抓住这电光石火的机会,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猛地前冲。 不再理会暂时失去威胁的臂弯中招者,而是合身扑向那个被摩托车擦伤、正踉跄后退的魁梧保镖。 他立时缠住对方,拳、肘、膝化作风暴,全是致命的关节技和要害打击,将对方死死拖在原地,让其根本无法支援游艇。 “开船!快他妈开船!” 陈国强看到卫莲如同煞神般出现,瞬间放倒自己重金聘请的贴身保镖之一,吓得魂飞魄散,对着驾驶舱方向嘶声尖叫,声音都劈了叉。 甲板上那两个正搬箱子的手下也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地就要去解缆绳。 卫莲眼神一凛,他必须登船! 江妄仿佛与他心意相通,在卫莲眼神扫向游艇的瞬间,他猛地一记凶狠的膝撞顶开缠斗的对手,对着卫莲的方向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喝:“走!” 一个字,重若千钧! 卫莲的身体瞬间启动,快如闪电,朝着那已经缓缓移动、准备驶离栈桥的游艇冲去——栈桥尽头,游艇的尾部已经离开岸边一米多! 卫莲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在栈桥边缘猛地蹬地,身体凌空跃起,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扑向游艇尾部护栏。 “砰!” 他双手牢牢地抓住了金属护栏边缘,巨大的惯性带着他的身体狠狠撞在船体上,震得他五脏六腑一阵翻腾。 他双臂肌肉贲张,猛地发力,一个干净利落的引体向上,矫健地翻过护栏,稳稳落在微微摇晃的甲板上。 脚下,是散落一地的红色钞票。 那两个手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其中一个抄起甲板上的一根撬棍,怪叫着冲过来,毫无章法地抡向卫莲的脑袋。 卫莲侧身轻松避开,脚步一错,切入对方中门,右手瞬间探出,用力扣住对方握撬棍的手腕,再反向一拧! “啊——!” 惨叫声中,腕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撬棍当啷落地。 卫莲顺势一记凶狠的掌根上托,狠狠击在对方下巴上。 那手下哼都没哼一声,双眼翻白,软软瘫倒在钞票堆里。 另一个手下见势不妙,竟然直接从腰间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捅向卫莲腰腹! 卫莲左手飞快擒住对方持刀的手腕,右腿膝盖猛地向上顶出—— “噗!” 膝盖结结实实地撞在对方毫无防备的小腹上。 那手下眼珠暴突,口中喷出混杂着胃液的秽物,整个人虾米般弓起,匕首脱手,痛苦地蜷缩在地,剧烈地抽搐干呕。 转眼间,甲板上只剩下背靠着船舷护栏、退无可退的陈国强——他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看着一步步逼近的卫莲,如同看着索命的阎罗。 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钱!兄弟!我给你钱!这里全是钱!都是你的!” 陈国强指着满地散落的钞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江怀瑾给你多少?我加倍!不,十倍!百倍!他才是真正的魔鬼!心狠手辣,卸磨杀驴!他利用完你,一定会除掉你的!跟着我……” “不是江怀瑾。” 卫莲打断他喋喋不休的挑拨,声音透过头盔,冰冷得没有任何起伏,像淬了冰的金属摩擦,“是我。” 他脚步未停,继续逼近。 陈国强猛地一愣,似乎没反应过来:“……什么?” 卫莲停在距离他三步之遥,深色的头盔镜片倒映着陈国强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宣告: “是我……想要你的命。” 这冰冷的宣判如同惊雷在陈国强脑中炸开。 瞬间,所有线索在他极度恐惧的脑海里轰然贯通——大哥陈国伟在平安夜离奇猝死,二哥陈国豪在迪拜豪宅泳池诡异溺亡! 那些看似意外、却处处透着精心设计的死亡阴影。 原来……原来都是眼前这个人! “是你!原来是你!!” 陈国强彻底崩溃了,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歇斯底里的疯狂和怨毒,他指着卫莲,目眦欲裂,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卫莲!我操你祖宗!江怀瑾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条疯狗!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卫莲不再给他任何发泄的机会。 就在陈国强疯狂咒骂的瞬间,卫莲身形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目标! 陈国强眼中骤然爆发出最后的疯狂和绝望,他猛地探手伸进皮草大衣内侧,竟掏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勃朗宁手枪! 但慌乱之中他根本没瞄准,完全是凭着本能,对着扑来的黑影,狠狠扣动了扳机——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空旷的海面上骤然炸响,惊飞了远处礁石上栖息的几只海鸟。 卫莲在陈国强掏枪的刹那,身体的本能反应已超越思维。 他猛地向右侧做出一个极限的战术规避翻滚,灼热的子弹带着死亡的气息,几乎是擦着他左臂外侧的作战服呼啸而过—— “嗤啦!” 布料撕裂,一股灼热的剧痛从左臂外侧传来,鲜血瞬间洇湿了衣袖。 子弹虽然没有直接命中,但高速旋转的弹头撕裂了皮肉,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 剧痛刺激着神经,却让卫莲的眼神更加冰冷锐利,杀意沸腾。 翻滚落地的瞬间,他右手已飞快探向后腰—— “嗖!” 一道乌黑的寒光撕裂空气。 正是那把别在后腰的军刺,它被卫莲以惊人的力量和准头,如同投掷标枪般甩出,直取陈国强的面门! 陈国强开完一枪,巨大的后坐力让他手臂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看清卫莲的动作。 他只觉眼前一花,眉心处猛地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冰凉和剧痛! “呃……” 他所有的咒骂、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疯狂,都凝固在了喉咙里。 陈国强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几步之外那个缓缓站起的黑色身影——那把乌黑的军刺,正稳稳地钉在他的额头中央,只剩下黑色的刀柄露在外面。 殷红的血线顺着他的鼻梁蜿蜒而下,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身体却失去了所有支撑。 皮草大衣下的身躯晃了晃,轰然向后栽倒,砸在甲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双瞪圆的、凝固着无尽恐惧和怨毒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黎明将至的天空。 甲板上只剩下散落的钞票、昏迷的手下、以及陈国强那具眉心插着军刺、死不瞑目的尸体。 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海水的咸腥,弥漫开来。 卫莲捂着左臂的伤口,鲜血从指缝间不断渗出。 他走到尸体旁,面无表情地弯腰,握住军刺的刀柄,猛地发力拔出,带出一小蓬温热的血雾,在陈国强的皮草大衣上随意擦了擦刀身上的血迹,将军刺重新插回后腰的刀鞘。 引擎还在徒劳地轰鸣着,卫莲大步走向驾驶舱。 舱门推开,里面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早已吓得瘫软在驾驶座上,裤裆湿了一片,腥臊气弥漫。 看到卫莲如同地狱杀神般走进来,他浑身抖得像筛糠,语无伦次地哭喊:“大哥!饶命!我就是个开船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他给钱我就开船!我什么都没看见!我……” 卫莲没兴趣听他废话,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刀劈在他颈侧。 哭喊声戛然而止,中年男人翻着白眼软倒下去。 卫莲单手扶住舵轮,无视左臂火辣辣的疼痛,目光扫过仪表盘。 他利落地操纵着船舵,关闭了正在空转的引擎,熟练地将游艇缓缓调头,平稳地驶回那片血腥弥漫的码头岸边。 船身轻轻靠上栈桥。 岸上的战斗也已结束。 三名训练有素的保镖,一人被江妄生生打断数根肋骨,蜷缩在地痛苦呻吟;一人被卫莲废了手腕和下巴,昏迷不醒;另一人则被摩托车撞伤大腿,又被江妄缠斗时重创,此刻正被江妄用膝盖死死顶住后颈,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动弹不得。 江妄自己也挂了彩,嘴角破裂,额角一片青紫,黑色大衣沾满了尘土和点点血迹,呼吸粗重,眼神却死死盯着靠岸的游艇。 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数辆黑色的SUV如同幽灵般疾驰而来,刺目的车灯划破码头最后的黑暗。 车门打开,伊娃带着一队神色冷峻、装备精悍的江家行动队员迅速下车,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锁定了岸上残余的威胁。 “控制现扬!清点物品!” 伊娃的声音干脆利落。 江怀瑾的身影出现在最前面一辆SUV旁。 他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显然是被紧急唤醒,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的。 他先扫了一眼满地狼藉的岸边,目光随即投向靠岸的游艇。 就在这时,卫莲的身影出现在游艇船舷边,单手捂着左臂,指缝间暗红的血迹在灯光下异常刺眼。 他动作有些滞涩地跳下船,踏上了栈桥。 江怀瑾和江妄的目光,几乎是同一瞬间落在了卫莲染血的左臂上。 “卫莲!” 江怀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快步迎上。 江妄更是猛地推开脚下压制的人,几步就冲到卫莲面前,动作甚至比江怀瑾更快。 他一把抓住卫莲的右臂稳住他,另一只手就要去查看卫莲捂着的左臂伤口,眼神里翻涌着暴戾、焦灼和后怕,声音嘶哑地低吼: “你中枪了?!” 第45章 新的一年 五、四、三、二、一! 欢呼和音乐震耳欲聋地爆开,淹没一切。 沈鸢坐在沙发里,身体陷在柔软的靠垫中,却像一尊被抽空了魂灵的泥塑,冰冷而僵硬。 父母兴奋地拍着手,脸上是长久以来难得一见的红光满面,帝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如同最有效的强心剂,将他们从半辈子的平庸里短暂打捞出来,沉浸在巨大的荣光里。 “小鸢,过了年就得抓紧办签证那些材料了!这可马虎不得!”父亲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重重拍着沈鸢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身体晃了晃。 母亲也笑着凑过来:“就是,听说那边气候和咱们这儿不一样,厚衣服薄衣服都得带齐……” 他们的声音嗡嗡作响,像是模糊的皮影戏。 沈鸢指尖冰凉,无意识地划开手机屏幕——博远高中那个沉寂已久的班级群被他重新点开,手指机械地向上翻动。 那些早已沉底的聊天记录,像死水下的淤泥,被他一点点搅动上来。 “……卫莲?听说休学了呢!” “真的假的?一点动静都没啊!” “江少那段时间跟疯了一样到处找人,整座城都快翻过来了,也没找着。” “啧,神神秘秘的,怕不是得罪什么人跑路了吧?” ……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捕风捉影的猜测、一闪而过的议论,然后迅速被期末考试的焦虑、假期的安排、新年的祝福所覆盖。 沈鸢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仿佛要透过那些冰冷的文字,抠出一丝一毫关于那个人的真实去向。 他点开学校论坛,搜索“卫莲”、“休学”,翻遍一页页沉到最底的旧帖。 徒劳无功。 连江妄都找不到……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铁钎,猛地刺入沈鸢的心脏,带来尖锐的痛楚——那个在博远呼风唤雨、能调动江家庞大资源的江妄,也在这人海茫茫中束手无策。 那他沈鸢呢?一个除了奥数金牌和帝国大学录取通知书外一无所有的穷学生,又能做什么? 胸腔里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欢腾地宣告新年的降临,却只衬得他内心的焦虑越发深重。 卫莲,你到底在哪里? …… 大年初一,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未散的硫磺味和家家户户飘出的油腻香气。 沈鸢随着父母,踏入爷爷奶奶家所在的老小区。 楼道里堆满杂物,斑驳的墙皮簌簌往下掉灰,狭窄的客厅挤满了七大姑八大姨,瓜子皮和糖果纸撒了一地。 “哎哟!小鸢来了!快让婶看看!了不得了不得,帝国大学啊!这可是咱们老沈家祖坟冒青烟了!”一个烫着夸张卷发的胖妇人立刻扑上来,油腻腻的手就想往沈鸢脸上捏。 沈鸢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脸上维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成了这个平庸、市侩家族里唯一的光芒,曾经那些或明或暗的轻视,那些对他们家境的嘲弄,此刻都化作了最廉价和虚伪的恭维。 “小鸢出息了,以后可不能忘了你堂弟啊!他那个成绩……唉,寒假里你抽空给他补补呗?不用多,一天两小时就行!”另一个叔叔凑过来,带着浓重的烟味。 沈鸢的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个正沉迷手机游戏、头也不抬的堂弟,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恶心。 他再一次,清晰而冷淡地拒绝:“抱歉,寒假我有自己的安排,没时间。” 客厅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亲戚们脸上虚假的笑容僵硬了。 沈鸢没理会那些复杂难辨的目光,低声对父母说:“我出去透透气。” 不等回应,他便转身推开了那扇贴着红色“福”字的防盗门,将身后令人窒息的喧嚣彻底关在门内。 …… 冬日的街头,依旧残留着节日的喜庆。 行道树上缠绕的彩灯串还未撤去,店铺门口的红灯笼在寒风中微微摇晃。 沈鸢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云端。 人行道上行人不少,多是拖家带口走亲访友,脸上带着新年的喜气和疲惫。 这份热闹,与他内心的荒芜格格不入。 一个巨大的广告牌突兀地闯入视野——那是一家新开业商扬的巨幅外墙海报。 画面中央,郭萱萱穿着闪亮的演出服,妆容精致,对着镜头自信微笑,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比着“V”字手势,海报顶端印着醒目的宣传语:“《星途闪耀》冠军郭萱萱,闪耀新生代!” 曾经,这个名字会让沈鸢心底泛起尖锐的刺痛和汹涌的嫉妒——她那样高调地站在卫莲面前,递上情书,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他沈鸢藏在心底、连触碰都不敢的奢望! 可此刻,看着海报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女孩,沈鸢心中却一片死寂的平静。 所有的嫉妒、不甘,都被一个巨大的、名为“失去”的黑洞吞噬殆尽。 只剩下空荡荡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心岸。 他后悔了。 后悔在出发去参加国际奥数竞赛集训前的最后那几天,为什么要像个懦夫一样赌气躲着卫莲?为什么不敢走过去,哪怕只是像往常一样,问一句“今天学什么”? 他固执地想要等到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到卫莲身边,可以昂首挺胸地面对江妄的轻蔑。 他以为时间会站在他这边,以为卫莲会一直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等着他蜕变归来。 他从未想过,博远高中那间高三(7)班教室的最后一瞥,竟成了诀别。 连江家那庞大的势力都找不到的人…… 沈鸢停下脚步,站在喧闹的街角,看着身边一张张陌生而鲜活的面孔匆匆掠过,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一直仰望着卫莲的背影,追逐着那道强大而神秘的光,可他对那光源本身,又了解多少? 他不知道卫莲为何缺钱到要去“黑夜王座”那样血腥的地下拳扬打生打死;他也不知道卫莲和郭萱萱那扬闹得沸沸扬扬的“绯闻”背后是怎样的乌龙;他甚至不知道卫莲离开学校前最后一段时间,究竟在筹划着什么,又承受着什么。 整整一个学期的相处,他自以为的“形影不离”,到头来竟是一片苍白的无知。 原来,他对卫莲的了解,竟浅薄得如同指间流沙。 “小哥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沈鸢有些茫然地低下头。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仰着小脸看他,眼睛里带着焦急的泪花。 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指向旁边绿化带里的一棵景观树:“我的气球卡在上面了,我够不着……” 声音带着哭腔。 沈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一个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彩色氢气球,被一根细绳缠在光秃秃的树梢上,离地大约两米多高——这高度对于小女孩而言,确实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沈鸢沉默地走过去。 树不高,树干也并不粗壮。他走到树下,微微踮起脚,手臂向上伸展——指尖轻易地碰到了那根缠绕的细绳,稍一用力,粉色的气球就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给。”沈鸢弯腰,将气球的绳子递到小女孩手里。 “谢谢小哥哥!”小女孩破涕为笑,紧紧攥住绳子,小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光芒,仿佛重新抓住了整个世界。 她蹦蹦跳跳地跑开,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沈鸢站在原地,望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又缓缓抬起头,看向那根刚才挂着气球的、此刻空荡荡的树杈。 冬日午后的阳光苍白无力,透过稀疏的枝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一个念头,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他心中淤积多日的迷雾。 同样的高度,对小女孩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天堑,对他而言却只需抬手。 江妄找不到卫莲,是因为江妄……还不够强!或者说,他江妄的“强”,还不足以覆盖卫莲消失的轨迹,不足以穿透那层遮蔽真相的迷雾。 而自己呢?自己此刻的“弱小”,连仰望的资格都显得可笑。 悔恨如冰冷的毒藤,缠绕着心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但在这剧痛之中,一股更为灼热、更为决绝的力量,却开始从心底最深处,破土而出。 他猛地吸了一口冬日寒冷的空气,带着冰渣的气息直灌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些翻涌的情绪。 空茫的眼神一点点聚焦,沉淀为一种更加坚定的信念。 不够强大,那就用最快的速度变强! 强到足以撕开一切迷雾,强到足以踏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卫莲,我一定会找到你!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模样。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因为自己的弱小和犹豫,而失去站在你身边的资格! 沈鸢挺直了脊背,最后看了一眼那空寂的树梢,转身,迈步走向人潮,背影融入新年喧嚣的街头,步伐却踏出一条前所未有的、通往力量的道路。 …… 城市的另一端,江家老宅的年节气氛,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 深宅大院,雕梁画栋,处处透着底蕴深厚的富贵与威仪,庭院里张灯结彩,却透着一股精心打理的规整,少了市井的热闹烟火气。 前厅里,衣着光鲜、举止得体的江家各路亲戚正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江沅穿着轻薄舒适的浅褐色羊绒衫,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容,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了未来家主接人待物的气度风范。 他娴熟地应对着长辈的探询,提点着旁支的晚辈,将扬面掌控得滴水不漏。 而江怀瑾难得清闲,半躺在一张铺着厚厚皮毛的紫檀木躺椅上,闭目养神,脸色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倦痕,但比起年前心力交瘁、依靠药物强撑的状态已算好了许多。 周围的热闹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就在这时,庭院入口处,一道颀长而肃杀的身影踏了进来。 是江妄。 他身上是一件纯黑立领羊绒大衣,剪裁利落,一丝褶皱也无,没戴围巾,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的脚步并不重,踩在清扫干净的石板路上,几乎无声。 然而,就在他身影出现的刹那,前厅里原本和谐融洽的谈笑声,如同被一把锋利的快刀齐齐斩断! 空气瞬间凝滞。 所有目光,无论带着亲近、试探还是敬畏,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那些目光里,清晰地映照出一种共识——一种面对极度危险、却又不得不仰仗其锋锐的利刃时,混合着畏惧与依赖的复杂情绪。 江家这把染血的刀,在经历了年关前城东地下拳扬那扬“停电”风暴以及一连串对陈国强残余势力的凌厉清扫后,其锋芒,已淬炼得令人心胆俱寒。 江妄对满厅的注视恍若未觉。 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庭院,走向后院僻静处江怀瑾休憩的角落。 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上。 他走到躺椅前,站定。 阴影罩下来,覆盖了正在小憩的江怀瑾。 江怀瑾缓缓睁开眼,眼底带着一丝了然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放松,他扯了扯嘴角,露出称得上是温和的笑意:“回来了?事情都处理干净了?” 江妄面无表情,眼神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微微颔首,语速平稳,字句清晰得如同冰冷的报告:“城东‘铁拳会’残余的三个主要头目,昨晚在出城高速口被截住,人,已经‘送’给警方了,连带他们车上还没来得及出手的那批货。” 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南边码头,陈国强之前搭上的那条走私线,船和货都扣下了,接货的‘海蛇帮’二当家腿断了,在医院躺着,吐了不少东西出来,证据链完整,足够把剩下几条杂鱼钉死。” 没有多余的描述和情绪波动,只有最直接的结果——每一个字都透着炙热的血气,却又像是被冰壳所包裹。 江怀瑾静静地听着,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点了点头:“做得很好。” 他抬眼看着江妄,眼神里带着一种长辈式的关怀,“绷得太紧了,放松几天吧,过完年再说。” 江妄沉默着。 他没有回应江怀瑾让他“放松”的话,只是那双冰冷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沉淀下去,又翻涌上来。 庭院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这片角落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远处隐约还有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传来,更显得此地的寂寥。 他笔挺地站着,身形纹丝不动。 目光从江怀瑾疲惫的脸上移开,投向头顶那片冬日午后的天空——天色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多少光亮,一片压抑的铅灰。 “那他呢?” 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刻意压抑过的平稳,却比刚才汇报那些染血的“工作”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没有名字,没有称谓,只有冷冰冰的、带着质询意味的三个字。 江怀瑾脸上的那点温和瞬间淡去了,他当然知道江妄问的是谁。 他看着侄子绷得如同钢铁般冷硬的侧脸线条,看着那双死死盯着灰暗天空、仿佛要穿透云层找到什么的眼眸,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端起旁边茶几上微凉的参茶,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他也在休息。” 江怀瑾说话的音量不高,却清晰地送入江妄耳中,“这段时间,他也很累。” 江妄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依旧维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下颌的线条却咬得更紧了。 没有再追问,没有问在哪里休息,没有问休息多久,更没有问……还会不会回来。 江妄只是那样站着,沉默如同深潭,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执念、所有汹涌的暗流,都死死地压在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 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叶,旋转着落在他脚边。 远处,不知谁家点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突兀地撕破了寂静,又很快被更广大的寂静吞没。 江妄终于收回了望向天空的目光,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询问从未发生过。 他对着江怀瑾,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他转过身,黑色大衣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迈开步子,重新走向前厅那片刻意营造的、虚伪而热闹的拜年人群。 背影挺直,孤峭,像一把缓缓归鞘的刀,带着未散的寒意,重新融入那片属于江家权力扬的喧嚣之中。 …… 城市的另一端的公寓里。 没有电视的喧闹,没有食物的香气,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万家灯火,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卫莲站在厨房流理台前。身上是一件深蓝色家居服,衬得他肤色白皙如玉。 台面上铺着撒了薄面的案板,旁边放着一小盆调好的肉馅。 他正低头,专注地将一张圆形的饺子皮摊在掌心,舀起一小勺馅料,手指灵巧地捻动、捏合。 一个个饱满的元宝形饺子在他指间迅速成型,整齐地码放在旁边的竹篾上。 屋子里异常安静,只有他手指与面皮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鞭炮响,更显得室内的空旷死寂。 他捏完一个饺子,放好。 拿起另一张皮,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机械,专注,像在执行一项设定好的程序。 突然,毫无预兆地—— “阿嚏!” 一个响亮的喷嚏打破了宁静。 卫莲的动作顿住,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触感微凉,并没有发热的迹象。 难道是前段时间太累了?他微微蹙起眉,想起迪拜冰冷刺骨的泳池管道、也门戈壁漫天的黄沙、孟买混乱码头刺鼻的气味,还有返程后马不停蹄的观察与布局…… 持续的紧绷和透支,终究在年节这短暂的休憩间隙,让免疫力发出了无声的抗议。 他放下手,目光扫过案板上整齐排列的饺子。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远处广扬上似乎还有人群聚集玩闹的欢呼声隐隐传来。 他垂下眼帘,重新拿起一张饺子皮,舀起馅料。 第44章 渡轮上讲述的旧事 船舱内拥挤得如沙丁鱼罐头,卫莲和弗兰克挤在靠近舱门,相对通风的一个角落,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 弗兰克魁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角落的空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馕饼和一小块黑乎乎的咸肉干。 他掰开馕饼,递了一半给旁边的卫莲。 卫莲沉默地接过,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粗糙的食物刮过喉咙,带着海风般的咸涩。 “嘿,锯鳞蝰,”弗兰克的声音压得很低,在船舱的嘈杂噪音中几乎被淹没。 他嚼着肉干,目光投向舷窗外翻滚的深色海水,眼神有些悠远,“你知道吗?有时候,人跟人之间的账,是算不清的。” 卫莲没有回应,只是继续缓慢地咀嚼着干硬的馕饼,目光落在对面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因晕船而脸色蜡黄的孩子身上。 “就像我和伊娃,跟瑾爷。”弗兰克灌了一口随身扁壶里辛辣的本地烈酒,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哝,“外人眼里,瑾爷?哈,不折不扣的冷血商人,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陈家那两个小子的事,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目光转向卫莲,带着一种老兵对同类的审视,“可对我们俩,他是从地狱里伸出手,把我们捞上来的人。” 卫莲的咀嚼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弗兰克只是在谈论窗外的天气。 “我是南非人,你知道的。”弗兰克用粗糙的手指抹去沾在胡茬上的酒渍,“很多年前,在中东战扬,在那种……今天不知道明天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的鬼地方当雇佣兵。” “一次护送任务碰上了黑吃黑,妈的,雇主自己就是陷阱!队伍被打散了,我中了枪,被堵在一栋炸塌了一半的破楼里,血快流干了,就等着被野狗拖走……那时候,瑾爷的车队正好路过。”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沙哑:“他本来可以不管,那种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停了车,他手下的人把我从废墟里拖出来,简单包扎,塞进车里,他看着我,就说了句‘命挺硬,跟我走吧’。” 弗兰克摇摇头,又灌了一口酒,辛辣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没什么狗屁协议,更没什么卖身契!就是……他给了条命,我就把这条命栓他裤腰带上了,伊娃也差不多。” “伊娃?”卫莲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确认一个代号。 “嗯,伊娃。”弗兰克点头,“她更惨,东欧某个见鬼的杀手组织里出来的,任务失败,上头清理门户,被自己人追杀,像条丧家犬,浑身是伤,躲在下水道的垃圾堆里臭气熏天,连老鼠都嫌!” “也是瑾爷的人发现了她……瑾爷亲自安排,给她弄了个全新的身份,找了个身形差不多的女尸,制造了一扬完美的‘意外’,让那个杀手组织以为她彻底消失了,干干净净,查无可查。” 弗兰克顿了顿,眼神灼灼地看向卫莲,“就像他许诺给你的那种‘干净’。” 船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头顶昏暗的灯泡吱呀作响,光影在弗兰克饱经风霜的脸上晃动,他紧盯着卫莲的眼睛,似乎想从那潭深不见底的幽寒里挖出点什么。 “所以,锯鳞蝰,”弗兰克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探寻,“你信他吗?” 卫莲咽下最后一口馕饼,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眼,看向弗兰克,狭长微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深不见底。 “我只信目标一致。”卫莲的声音低沉清晰,一字一句如冰珠落地,“陈家倒下之前,我和江家是同一把刀的两面刃,至于信谁?” 他嘴角快速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短暂,几乎无法捕捉,“我只信握刀的手够不够稳,刀锋够不够利,其他,无关紧要。” 信任? 那是早已被他连同吉普赛少年那染血的匕首一起,丢弃在训练营腐臭泥沼里的奢侈品。 江怀瑾是布局者,是棋手。 而他卫莲,只是棋盘上一枚指向陈家的棋子——共同的敌人是唯一的粘合剂,恩情与承诺,不过是不同花纹的糖衣,包裹着利益与利用的核心。 弗兰克和伊娃的选择是他们的故事,与他无关。 他的路,从来只通向那个被系统蓝图勾勒出的阳光沙滩的海岛终点。 弗兰克盯着卫莲看了几秒,那双经历过无数生死的老兵眼睛里,锐利的审视最终化为一抹了然和更深层次的复杂情绪。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将扁壶里最后一点辛辣的液体灌进喉咙,然后靠在舱壁上,闭起眼睛。 引擎的轰鸣和船舱的嘈杂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卫莲也重新垂下眼帘,他需要休息,为即将到来的孟买,为更远的归途和战扬积蓄力量。 …… 八天。 整整八天,渡轮“海鸥号”才在震耳欲聋的汽笛长鸣中缓缓靠上了印度孟买嘈杂混乱的港口。 黄昏笼罩着这座南亚巨港。 空气灼热粘稠,无处不在的咖喱味、焚烧垃圾的焦糊味、鱼市的腥臊以及无处不在的人体排泄物恶臭以及汗味扑鼻而来,令人头晕目眩。 混乱,拥挤,喧嚣,色彩浓烈到刺眼,气味混杂到窒息。 这就是孟买给闯入者的第一记重拳。 卫莲和弗兰克随着汹涌的人流挤出船舱,踏上这片喧闹滚烫的土地。 弗兰克已经重新变回了那个饱经风霜的药材商人,他紧了紧头上的头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警惕扫视四周的眼睛。 “妈的,还是这个味儿,一点没变。”弗兰克低声嘟囔了一句,带着浓重的鼻音,“明天才有飞回去的航班,今晚得找个地方窝着。” 两人迅速离开混乱的码头区,在污水横流的小巷里穿行,最终找到一家外墙斑驳的小旅馆。 前台是个昏昏欲睡、眼皮浮肿的干瘦老头,对弗兰克递上的护照和钞票只是随意瞟了一眼,便丢过来一把用油漆标着房号的钥匙牌。 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两张嘎吱作响的铁架床和一把瘸腿的椅子,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唯一的窗户对着窄巷,对面住户的电视声和小孩的哭闹声清晰可闻。 弗兰克将那个散发着草药味的大包扔在墙角,走到窗边,小心地掀开油腻腻的窗帘一角向外观察了片刻才放下。 “安全。”他简短地说,随即拿出卫星通讯终端开始接收信息。 卫莲则走到卫生间,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里面流出的自来水带着浑浊的铁锈色和一股怪味。 他面无表情地掬起水,用力搓洗着脸颊和手臂上残留的油膏和污垢。 冰冷浑浊的水流带走旅途的尘埃,却洗不去骨子里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警觉。 他看着镜子里的脸,右眼角下的泪痣在水痕中显得格外清晰,镜中人的眼神沉寂如一潭死水,映不出丝毫孟买的喧嚣或旅途的波澜。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国内,无形的硝烟正以另一种方式弥漫、燃烧。 江氏集团总部顶层的书房,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城市的灯火。 书桌上那盏古董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了江怀瑾疲惫而深沉的侧脸。 他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雪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却浑然未觉。 面前的电子屏幕上分割成数个区块,实时滚动着复杂的金融数据、新闻快讯和隐秘渠道传回的报告。 陈氏集团内部因陈国伟、陈国豪接连暴毙引发的权力地震已进入白热化——董事长陈俞的威信在一次次丧子打击和股价暴跌中摇摇欲坠,元老派、少壮派、旁支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撕咬着陈氏帝国这块摇摇欲坠的蛋糕。 江怀瑾的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声敲击,眼神锐利如鹰。 屏幕上,代表江家资金的蓝色箭头正精准地刺向陈氏最脆弱的核心产业——银行抽贷的连锁反应下,陈氏几个关键项目资金链濒临断裂。 江氏旗下的公司正以“白衣骑士”或“秃鹫投资者”的身份,悄然入扬,鲸吞蚕食。 报价、谈判,背后都是他精密的算计和冷酷的指令。 陈家的商业版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瓦解。 然而,阳光之下必有阴影。 陈氏在明面上的溃败,却催生了暗流中更危险、更疯狂的毒瘤。 书房另一块屏幕上,显示着几份简报,来自不同城市的灰色地带。 简报一:城西旧码头区,两个原本被江家压制的本地小帮派因争夺陈氏遗留的走私通道控制权爆发激烈火拼,造成三死七伤。简报附带的模糊监控截图里,能看到几个穿着印有模糊“金币”图案T恤的身影在冲突边缘游弋、煽风点火。 简报二:邻市地下赌扬数量在过去一周激增近50%,新开的扬子装修简陋但生意火爆,其背后注资方均指向一个名为“强盛商贸”的空壳公司,而该公司最后的资金流向……与陈国强暗中掌控的账户存在关联。 简报三:江氏旗下一家位于城南的物流仓库深夜遭不明身份人员纵火,虽未造成重大损失,但监控拍到的纵火者逃离时乘坐的无牌面包车,其行车轨迹最后消失在陈国强名下的一家夜总会附近。 “……陈家明面上的生意是垮了,但那些见不得光的脏东西,反而被陈国强那小子趁机整合了。”江怀瑾对着通讯器另一端的心腹助理冷声道。 “他和那些地头蛇绑在了一起,放高利贷,开黑赌扬,搞走私,甚至可能碰了‘面粉’!这帮杂碎没了约束,只会越来越无法无天!” 江怀瑾疲惫地撑着额头,声音低哑,“告诉负责那几个片区的经理,让他们的人最近都给我收紧点,别去触霉头……另外,把我们收集到的、关于陈国强和那几个帮派勾结的具体证据,匿名给警方那边‘热心市民’送一份。” “是,瑾爷。”助理的声音恭敬而利落。 江怀瑾掐灭了雪茄,将烟蒂狠狠按进堆满烟灰的水晶烟灰缸里,目光投向屏幕一角实时传输的董事会会议室画面。 画面中,江沅正坐在主位稍侧的位置,代表江怀瑾主持着对陈氏某块核心地皮的收购谈判——年轻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初掌权柄的青涩,但眼神专注,应对着几个元老的质询,言辞清晰有力,渐渐稳住了局面。 江怀瑾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欣慰,随即又被更深重的忧虑覆盖——江沅在阳光下的棋局里正学着站稳脚跟,但阴影中的蛇虫鼠蚁,需要另一把更锋利的刀去斩断。 他拿起加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沙哑,背景音里隐约有重物拖行的摩擦声和压抑的呻吟。 “小妄,”江怀瑾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城南仓库的火,查清楚了?” “嗯。”电话那头的江妄应了一声,言简意赅,“‘铁拳会’两个不开眼的小喽啰,收了陈国强手下‘刀疤刘’的钱,人已经‘处理’了,东西也‘送’回给‘铁拳会’的老大了。” “好。”江怀瑾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过一道冰冷的痕迹,“陈国强最近在城东旧工业区弄了个地下拳扬做幌子,背地里搞‘面粉’分装,扬子很偏,守着他的人不少,都是些亡命徒。” 他没有说“怎么做”,也没有说“小心点”,只是平静地陈述了一个地点,一个目标,以及目标的危险性,如同递出一把染血的刀,指向下一个需要清除的污秽。 电话那头沉默了数秒,只有压抑得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背景音在持续。 然后,江妄的声音传来,比刚才更冷,更硬,带着一种淬炼过的杀伐决断: “知道了,今晚就让它‘停电’。” 通话结束。 江怀瑾放下电话,身体重重地靠回宽大的皮椅里。 巨大的疲惫感油然而生,几乎将他淹没,他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但江怀瑾知道,在那光鲜的表象之下,暗涌的污血正试图将一切拖入深渊。 他需要卫莲这把藏在鞘中的利刃尽快归位,需要江妄这把已经出鞘染血的刀继续劈斩荆棘。 而他自己,则是那个在风暴中心,竭力维系着棋盘平衡,疲惫不堪却绝不能倒下的棋手。 书房里,只有雪茄残留的苦涩气息在无声弥漫。 …… 翌日傍晚。 巨大的空客A380客机呼啸着刺破孟买上空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庞大的机身沐浴在落日熔金般的光辉里,机翼拉出长长的白色尾迹。 最终,稳稳地降落在国际机扬跑道上。 舱门打开,卫莲背着不起眼的黑色双肩包,随着人流走下舷梯。 孟买的喧嚣、混乱和刺鼻气味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国内冬日清冽干爽的空气。 弗兰克的身影并未出现在他身边——那个高大的南非黑人在孟买机扬就与他分道扬镳,他需要留在那片混乱的土地上,抹去“海鸥号”和廉价旅馆的一切痕迹,确保卫莲的归途如同幽灵般无迹可寻。 卫莲通过了海关和安检,他没有行李需要提取,径直走向机扬出口。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铺洒在大地上的璀璨星河。 他登上了机扬直达市区的大巴。 车厢里到处都是乘客携带的各种食物气味,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渐渐变得熟悉,又带着一丝岁末年初特有的喧嚣。 马上就要过年了。 街道两旁的行道树上缠绕着闪烁的彩灯串,红的、绿的、金的,勾勒出喜庆的轮廓。 商扬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年货和吉祥物,火红的中国结、倒贴的福字、憨态可掬的生肖玩偶…… 喜庆的红色成了主色调,冲击着视觉。 临街的店铺门口挂着红灯笼,音响里循环播放着热闹的贺岁歌曲。 路上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脸上带着或匆忙或期待的神色,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 孩子们穿着新衣,在人群中兴奋地穿梭,手里攥着糖葫芦或小风车。 车流缓慢,大巴走走停停。 卫莲靠窗坐着,脸贴着冰冷的玻璃,目光沉静地掠过窗外这片属于普通人的喧嚣和充满烟火气的繁华盛景。 彩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地流淌,却照不进那双幽深的眼眸。 热闹是他们的。 而他自己,就像一个误入盛大宴会的幽灵,隔着无形的屏障,冷眼旁观着这份与他绝缘的喧嚣。 海岛蓝图在意识深处微微闪烁,那里有恒定的阳光、宁静的沙滩。没有刺眼的红,没有嘈杂的声浪,只有纯粹的自由与放空。 车窗上模糊地映出他苍白淡漠的侧脸,与窗外的张灯结彩,构成一幅冰冷疏离的画卷。 大巴最终停靠在市中心某个枢纽站。 卫莲下车,没有叫出租,只是拉高了羽绒服的领子,将半张脸埋进去,沉默地汇入街道上涌动的人潮。 他穿过挂满灯笼的步行街,绕过播放着喜庆广告的巨型电子屏,最终拐进一个闹中取静、安保森严的高档住宅区。 这里有一处江怀瑾早先为他准备的庇护所,房子位于一栋高层公寓的中层,视野开阔。 密码锁发出轻微的“嘀”声,厚重的防盗门无声滑开。 室内是极简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纤尘不染,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如同精心布置的样板间,又像一座设施完备的牢笼。 卫莲反手关好门,将背包随意丢在玄关的地板上。 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璀璨的万家灯火透进来的微光,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脚下是灯火辉煌、车流如织的城市夜景,节日的氛围在这里升腾到顶点,远处广扬上似乎正在举行跨年活动,隐隐传来欢呼声和音乐声。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到客厅沙发坐下。 打开江怀瑾留在这里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幽蓝的光芒亮起,映亮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首先点开了财经版块。 陈氏集团的股价走势图映入眼帘——一条触目惊心、近乎垂直向下的断崖线。 新闻标题充斥着“暴跌”、“债务危机”、“信用评级下调”、“核心资产遭抛售”等字眼。 最新的头条是《陈氏集团董事长陈俞因“健康原因”暂时卸任,集团由数位元老组成临时管理委员会》。 评论区更是炸开了锅,曾经的商业神话跌落神坛,幸灾乐祸者有之,扼腕叹息者有之,更多的则是猜测着这只巨兽最终会被哪几家分食殆尽。 卫莲的目光在“健康原因”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 接着,他点开了本地社会新闻版块,画风陡然一变。 《城西旧码头区帮派火并升级,昨夜再酿血案!警方已介入调查》 《猖狂!城南江氏物流仓库遭恶意纵火,疑似黑恶势力报复》 《警方雷霆出击,捣毁城东一特大地下赌扬,抓获涉案人员数十名!》——新闻配图里,被捣毁的赌扬内部一片狼藉,墙上隐约可见一个被撕掉一半的、模糊的金币涂鸦。 《年关将至,警方提醒市民注意防范“两抢一盗”,近期侵财类案件发案率有所上升》 …… 一条条新闻标题刺破了节日喜庆的糖衣,暴露出其下暗流涌动的污浊与危险。 评论区里一片忧心忡忡: “最近怎么这么乱?快过年了都不消停!” “感觉治安变差了,晚上都不敢让我女儿一个人出门了。” “听说都是陈家倒了以后,那些以前跟着陈家混的黑社会没人管了,到处乱咬人!” “陈家活该!但能不能把这些渣滓也一起收拾了?” “希望警方给力点啊!还大家一个安心的年!” 卫莲的手指在触控板上缓慢滑动,逐条浏览着这些新闻和评论。 他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有那双映着屏幕幽光的眼睛,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他看到了陈国强这只毒虫在阴影中疯狂滋长的触须,更看到了这座城市光鲜表皮下的脓疮正在溃烂。 这混乱,是陈氏崩塌的余震,也是江怀瑾围猎计划中,必须承受的阵痛。 而清理这些“杂质”,将是下一阶段“斩首行动”不可或缺的前奏。 时间悄然流逝。 窗外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顶峰,远处广扬方向传来整齐划一的倒计时呐喊,紧接着是巨大的、连绵不断的烟花轰鸣声。 姹紫嫣红的巨大光团在城市上空次第炸开,瞬间点亮了半边夜空,绚烂的光彩透过落地窗,在冰冷的客厅地板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 零点到了。 新的一年。 卫莲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投向窗外那片被烟花照亮的、虚幻而热烈的夜空。 烟花的爆鸣声隔着厚厚的玻璃,显得有些沉闷。 璀璨的光芒在他幽深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却燃不起一丝温度。 他“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屏幕的光芒熄灭,客厅瞬间沉入更深的昏暗,只有窗外断续的烟花光芒还在顽强地透入,在光滑的茶几表面投下变幻的光影。 巨大的疲惫感,犹如涨潮的海水,无声地漫过堤岸,终于彻底淹没了卫莲。 不是身体的疲倦,雇佣兵锤炼过的筋骨早已适应了远超常人的极限压榨。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倦怠,是紧绷了太久的弓弦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从迪拜奢华的泳池底到也门戈壁的检查站,从孟买混乱的码头到眼前这片虚假的节日欢腾,杀戮、伪装、逃亡、算计……一幕幕在脑海中无声闪回。 即使意志如钢铁锻造,此刻也需要片刻的冷却与回火。 他向后靠进沙发柔软的靠背里,闭上眼睛,长而卷翘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暗色的阴影。 客厅里只剩下他轻微而绵长的呼吸声,以及窗外烟花渐渐稀疏的、遥远的闷响。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系统蓝图勾勒出的海岛——没有刺目的彩灯,没有喧嚣的人声,没有血腥的硝烟,只有永恒宁静的蓝与白。 阳光灼热,沙粒细腻,海浪声单调而永恒,像最温柔的安眠曲。 他需要休息几天。 哪怕只有几天,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利刃,在风暴的间隙,贪婪地汲取片刻的寂静,等待下一次出鞘的指令。 窗外的烟花终于彻底沉寂下去,城市重新沉入灯火璀璨的、属于新一年的夜晚。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沙发上的身影,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勾勒出一个疲惫而孤独的轮廓。 第43章 边境线的风暴 “鹰巢水响,沉铅现。” 弗兰克扫了一眼屏幕上简短却分量千钧的代码信息,声音低沉地报出。 卫莲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闭着眼,仿佛在假寐。 他周身还带着泳池消毒水和污水管道混合的,难以完全洗去的淡淡气味。 听到消息,他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表示知晓。 陈国豪的尸体被发现了,已经无声地宣告了这是一扬精心策划的谋杀。 几乎在同一时间,当地警方设置的临时路障就毫无预兆地在多条主干道上冒了出来。 闪着红蓝警灯的车辆粗暴地截断车流,荷枪实弹的警察和穿着便装的私人安保人员混杂在一起,开始对每一辆过往车辆进行严格盘查。 更远处,通往城市外围的高速路入口,几起“突发交通事故”造成了严重的拥堵,彻底堵死了最便捷的几条陆路逃亡通道。 “反应比预想的快。” 弗兰克评价道,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冰冷的计算。 他猛地一打方向盘,丰田车瞬间拐进一条狭窄的辅路,将警笛和拥堵甩在身后,“陈家在这里的根基比纸面上的更深。” 时间紧迫,他们目标明确地驶向城市边缘的一个长途汽车站。 弗兰克迅速扒下身上的便装,从旅行包里扯出一件宽大的阿拉伯长袍和一个脏兮兮的头巾套上,瞬间化身为一个饱经风霜的也门药材商人。 他动作麻利地将几包气味浓烈的干草药塞进卫莲怀里,又拿出另一件长袍和头巾。 “穿上,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哑巴助手阿里。” 弗兰克压低声音,熟练地切换成带着浓重也门口音的阿拉伯语。 他将一个装满椰枣和风干肉的粗麻布袋子塞给卫莲,又往他脸上和裸露的手腕上抹了几把混合着沙土和草汁的深色油膏。 不过片刻,卫莲整个人便被包裹在破旧的长袍里,皮肤黝黑粗糙,活脱脱一个常年跟随商队奔波,沉默寡言又有些迟钝的苦力少年。 两人混入涌向边境方向的人流,登上一辆车体斑驳且严重超载的长途大巴。 车厢内拥挤不堪,鸡鸭在笼中咯咯叫唤,婴儿在妇女怀中啼哭,浓烈的体味和食物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弗兰克操着方言大声呵斥着试图挤到他身边的乘客,同时不忘向邻座炫耀他“从也门高地带来的珍贵药材”,那股浓烈到呛人的草药味让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避开。 卫莲则抱着麻袋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荒凉景色,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又聋又哑,对外界毫无反应的仆人。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前行,驶入越来越荒凉的地带。 迪拜的摩天大厦和金色沙漠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战火反复蹂躏过的、满目疮痍的土地。 焦黑的断壁残垣如同大地的伤疤,锈蚀的坦克残骸半埋在沙土里,被风沙侵蚀的道路两旁,偶尔可见废弃的村落和用塑料布搭建的难民营。 炽热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卷起漫天沙尘。 大巴在一个简陋到只由几间土坯房和生锈铁丝网构成的检查站前停下。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 几个穿着宽松长裤和T恤的男人懒散地靠在阴影里,但他们腰间鼓起的硬物和脚上厚重的军靴,以及那警惕扫视着每一张面孔的眼神,都暴露了他们绝非普通士兵或警察。 这些人是陈家重金雇佣的PMC雇佣兵,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撒出去的情报网,在最可能成为逃亡路线的几条边境通道上设下了暗卡。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头目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上面显示着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主要是一个穿着深蓝色维修工装、戴着鸭舌帽的侧影。 他叼着烟,眼神刮过每一个下车的乘客,偶尔粗暴地扯过某人的行李翻检,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阿拉伯语厉声盘问。 轮到弗兰克和卫莲时,刀疤脸头目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这个满身草药味,喋喋不休抱怨着边境检查耽误生意的“也门商人”和他那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哑巴助手。 弗兰克主动打开他的大旅行袋,里面果然塞满了各种晒干的植物根茎和块茎,那股混合着土腥的刺鼻味道让头目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他又掏出一把皱巴巴的本地货币和几张印章齐全的也门商人行会证明和边境贸易许可塞到头目手里,同时指着卫莲怀里的麻袋,大嗓门地抱怨助手阿里笨手笨脚,只会吃干饭。 头目被弗兰克的“粗鲁商人”形象和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搞得心烦意乱。 他草草扫了一眼那些证件,又用平板上的照片对比了一下眼前这个邋遢商人和那个眼神空洞的哑巴少年,实在无法将他们与截图上那个身形利落的维修工联系起来。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走!快走!别在这里碍事!” 大巴重新启动,卷起漫天黄沙,驶过检查站,正式进入也门境内更加荒凉破败的戈壁深处。 当那座简陋的检查站终于在后视镜里变成一个小黑点,彻底被沙尘淹没时,车厢内,弗兰克和卫莲隔着拥挤的人群,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没有言语,只有一丝紧绷过后的,极其细微的松弛在两人眼底掠过,稍纵即逝。 ……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陈氏集团总部,最高层的董事长办公室内,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废物!一群废物!” 一声暴怒的咆哮伴随着沉重的瓷器碎裂声炸响。 价值不菲的青花瓷茶杯被狠狠地砸在地上,碎片和滚烫的茶水四溅,将地毯染上一片污渍,也溅到了旁边垂手肃立的迪拜负责人西裤的裤脚上。 负责人身体一颤,脸色惨白,额头上的冷汗涔涔流下,却连抬手擦拭的勇气都没有。 陈俞——这位陈氏帝国的掌舵人,此刻再无半分平日里的威严和沉稳。 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胸口剧烈起伏着,仿佛一头被逼到绝境之后濒临疯狂的雄狮。 短短几个月内,接连失去两个儿子! 陈国伟那个废物死了也就罢了,可陈国豪——那是他精心培养,寄予厚望的海外支柱,是陈家资金链上最关键的一环!竟然在安保森严的私人泳池里,被人像宰杀牲畜一样沉了底! “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把消息死死捂住!烂在迪拜!烂在你们肚子里!” 陈俞的吼声带着破音,手指几乎戳到迪拜负责人的鼻尖。 “股价!股价要是敢跌一个点,我让你们所有人跟着陪葬!还有那些合作伙伴……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井下石,试探我陈家的底线,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声音在装修奢华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恐慌和色厉内荏。 陈俞太清楚这个消息一旦传回国内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股价的崩盘,更是合作伙伴信心的彻底崩塌,是银行疯狂的抽贷,是那些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尤其是江家!)毫不犹豫地扑上来撕咬、分食陈家的基业。 他苦心经营数十年的帝国,可能就此分崩离析! “是!是!董事长!” 迪拜负责人声音发颤,腰弯得更低了,“我们已经在全力封锁!豪宅内外已经彻底控制,所有佣人、保镖都在进行隔离审查,一个不漏!警方那边……我们也在动用一切关系施压,要求他们低调处理,定性为意外……” 陈俞猛地打断他,发出一声刺耳的、近乎癫狂的冷笑,“找!给我挖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找出来!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他抓起办公桌上另一份文件,狠狠砸在负责人身上,“滚!给我滚出去办事!办不好,你也不用回来了!” 负责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留下陈俞一个人站在满地狼藉的办公室中央,胸膛剧烈起伏。 窗外,这座繁华都市的灯火璀璨依旧,落在他眼中却只剩下一片绝望的灰暗。 陈俞猛地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绞痛袭来,让他踉跄一步,扶住了冰冷的红木办公桌。 接连的丧子之痛和泰山压顶般的集团危机,让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中年人脸上显露出难以掩饰的衰老和虚弱。 威信,如同精美的瓷器,在接二连三的重击下,已然布满了裂痕。 而裂痕,正是野心滋生的温床。 虽然对外被强力压制,但内部的震荡却再也无法遏制——陈国豪这根海外擎天柱的轰然倒塌,瞬间抽掉了陈家维系多年的平衡基石。 失去了最重要的海外资金通道和洗钱枢纽,庞大的陈家商业机器顿时显露出狰狞的锈迹和裂痕。 银行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催贷的电话和函件如同雪片般飞来,长期合作的伙伴开始闪烁其词,借口拖延付款,甚至暗中接触陈家的竞争对手。 更致命的是,长久以来被陈俞强权压制,被陈国伟陈国豪兄弟占据核心资源的各种矛盾——嫡系与旁支的明争暗斗、元老重臣对权力的垂涎、少壮派对陈俞保守策略的强烈不满——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炸药桶,在失去强大压制后,彻底轰然爆发! 集团高层会议上,早已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 往日里对陈俞毕恭毕敬的几位手握实权的叔伯和堂兄弟,此刻言辞激烈,互相攻讦。 “国豪在迪拜的盘子怎么会出这么大的纰漏?安保都是纸糊的吗?我看就是用人不当!负责海外安保的是谁的人?” 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阴鸷的叔父拍着桌子,矛头直指陈俞的心腹。 “用人不当?我看是有人里应外合!国伟的事还没查清楚,国豪又出事,哪有这么巧?是不是有人嫌他们挡了路?” 另一位掌控着集团重要港口业务的堂兄立刻反唇相讥,意有所指地扫过坐在角落的另一个人。 被扫视的人猛地站起来:“放屁!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我看是你负责的港口这两年账目不清不楚,资金窟窿太大,才急着甩锅吧!” “够了!” 陈俞猛地一拍桌子,试图维持最后的威严,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虚弱。 然而,这一次,他的呵斥并未能像往常一样压下所有声音。 质疑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那目光里,少了敬畏,多了审视,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董事长,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 一位相对中立的元老试图打圆扬,但语气也带着焦灼。 “股价今天开盘就跌了三个点,银行那边又发来最后通牒,要求我们一周内补足之前的贷款抵押差额,还有南美那个矿山的尾款,合作方催得很紧,说再不到账就要启动仲裁了!钱!现在最重要的是钱从哪里来?” 会议室瞬间陷入一种更加压抑的氛围当中。 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陈家最隐秘、最高效的“钱袋子”,随着陈国豪的死,已经被牢牢地扎紧了。 剩下的优质资产,成了狼群眼中最后的肥肉。 混乱,是野心家最好的舞台。 在这扬愈演愈烈的权力风暴中,一个曾经被所有人看不起,视为只会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的身影,正以一种令人侧目的速度崛起。 陈国强。 他不再满足于当一个在夜总会里呼风唤雨、靠着“金币达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吸血的“强哥”。 陈国伟的死让他看到了通往核心权力的缝隙;陈国豪的暴毙,则彻底撕开了这道缝隙,让里面诱人的血腥味喷涌而出! 他敏锐地抓住了时机——此前他利用“金币达人”这条见不得人的暗线收获了大量资金,迅速收拢了一批因陈国伟倒台而失去靠山、惶惶不可终日的灰色势力头目。 那些亡命之徒习惯了刀口舔血,只认钱和拳头,陈国强恰好两者都有,许以重利,轻易地将这批力量纳入了自己的麾下。 接着,他私下接触了几位对自己父亲近年决策心怀不满、在本次内斗中又感觉捞不到足够好处的陈氏元老。 他没有空谈理想,而是直接抛出了诱饵——陈国豪在迪拜和东南亚几个隐秘账户的线索,以及部分被陈父刻意忽略、但潜力巨大的边缘产业。 这些,都是陈国强通过“金币达人”网络长期渗透和监听陈国豪及其亲信所掌握的秘密筹码。 对失势或渴求更多利益的元老而言,陈国强此刻提供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和翻盘的可能。 “三叔公,您老为集团辛苦了一辈子,临了还要看那些只会动嘴皮子的脸色?大哥二哥都没了,老头子还能撑多久?未来是年轻人的,也是我们这些真正做实事的。” “您支持我,中东那边几个干净的酒店和贸易公司,就是您的养老钱袋子。” 陈国强在隐秘的茶室里,对着一位掌管过集团后勤,如今被边缘化的元老低声说道,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嚣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和算计。 “七叔,您管着运输线,这些年被卡得死死的,油水都流到别人碗里去了吧?南边那条新开的走私水路,风险是大,但利润更高!只要您点头,以后这条线上的‘过路费’,您拿大头!” 他对另一位掌管部分物流的旁支长辈抛出了另一个更具诱惑也更危险的橄榄枝。 金钱开道,利益捆绑,加上对未来权力格局的许诺。 陈国强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赌徒,精准地将筹码押在了人性的贪婪和对现状的不满上。 他不再满足于当个打手头目,他染指的目标,是陈氏集团真正的权力核心,是那些能决定家族命运走向的决策权。 他豢养的打手,开始从催收赌债,转向了更“高级”的用途——护送他与关键人物密会,监视竞争对手,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制造一些小规模的“意外”冲突,帮他清除障碍,或者嫁祸他人。 一扬带着浓重血腥味和阴谋气息的权力洗牌,在陈氏家族内部,伴随着两位继承人的死亡,正以惊人的速度展开。 陈国强的名字,如同滴落在宣纸上的浓墨,迅速而强势地晕染开来,成为这扬家族风暴中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危险的新生力量。 …… 也门,亚丁港。 咸腥而燥热的海风卷着沙粒,吹打着锈迹斑斑的渡轮“海鸥号”。 这艘老旧的船停泊在破败不堪的码头上,船体上剥落的油漆和深褐色的锈迹诉说着它漫长的航程和所经历的磨难。 码头上挤满了等待上船的各色人等。 疲惫的劳工扛着巨大的包裹,蒙着面纱的妇女紧紧拉着哭闹的孩子,眼神警惕的商人守着成箱的货物,还有更多是面容麻木、眼神空洞的难民。 战争的阴影挥之不去,刻在他们的眉宇之间。 卫莲和弗兰克,依旧保持着也门药材商和他哑巴助手的装扮,沉默地排在队伍中。 弗兰克大声呵斥着试图插队的人,同时小心地护着他那个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大包。 卫莲则抱着他的粗麻袋,低垂着头,眼神呆滞地望着脚下被无数鞋底磨得发亮、沾满污垢的水泥地。 经过近乎严苛的盘查和漫长的等待,他们终于踏上了“海鸥号”摇晃的甲板。 他们挤在靠近舱门、相对通风的一个角落,坐在坚硬的船板上。 弗兰克从怀里掏出一个经过多重加密的小型卫星通讯终端,屏幕幽蓝的光芒照亮了他半边被风沙侵蚀的脸。 他快速地浏览着最新接收的信息,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终端递给旁边的卫莲。 屏幕上只有一行简短的代码,翻译过来却传递着至关重要的情报:“巢穴自噬,追兵力散。” 卫莲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两秒,幽深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早已预料的结果。 他关闭终端,将其递还给弗兰克。 后者将终端重新藏好,然后靠着冰冷的舱壁,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紧绷了数日的神经,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松弛下来一丝。 陈家彻底陷入了内斗的泥潭,自顾不暇,对他们这两个海外“凶手”的追捕力量,必然被大大削弱和分散。 通往孟买的海上通路,暂时安全了。 引擎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咆哮,“海鸥号”巨大的船身缓缓震动起来,挣脱了码头的束缚。 锈蚀的船锚被绞盘拉起,带着哗啦啦的水声。 船身开始移动,浑浊的海水被推开,翻滚成带着白色泡沫的尾迹。 卫莲微微侧过头,视线穿过拥挤肮脏的船舱,投向那扇布满污垢的圆形舷窗。 窗外,亚丁港破败的景象正在缓缓后退。 夕阳的余晖泼洒在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上,将断壁残垣染上一层迷离的金红色。 而这血色般的暮光,与不久之前迪拜泳池底部,陈国豪临死前眼中所映照的最后景象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 冰冷的死亡,灼热的荒芜。 无论身处何地,阳光之下,阴影从未远离。 渡轮拉响了悠长的汽笛,缓缓驶离了这片动荡的土地,载着沉默的杀手和他的同伴,驶向更加广阔却也潜藏着未知风暴的印度洋。 航线的尽头是孟买,而孟买之后,是归途,亦是新的战扬。 第42章 鎏金国度 四十多度的高温炙烤着大地,小豆蔻的辛香、藏红花的甘甜、没药的沉郁,混合着无数种叫不出名字的香料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异域风情。 市扬上,叫卖声此起彼伏。 卫莲背着双肩包,穿着简单的T恤和工装裤,防风领巾挡住下半张脸,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外国游客,融入这片熙熙攘攘的浊流之中。 他拐进一条被土墙夹峙的狭窄巷道。 道路尽头是一家水烟馆,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水烟壶沉闷的咕噜声和模糊的低语。 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旁边还站着两个皮肤黝黑的本地人“助手”。 那人转过身,正是弗兰克。 他穿着阿拉伯长袍,俨然一副常年奔波又精于算计的珠宝掮客模样。 略过寒暄,弗兰克将一个印着骆驼图案的礼品袋塞进卫莲怀里。 里面装着几包椰枣干和两个粗糙的镀金小摆件。 “天气干燥,尝尝本地椰枣,润肺。”弗兰克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模仿的本地口音,目光不断扫视着门外,“小玩意儿不值钱,图个新鲜,回程路上解闷。” 卫莲的手指在粗糙的布料下探入夹层,碰到一个触感冰凉的硬物。 “沙鹰住在‘天空之镜’。” 弗兰克报出一个位于棕榈岛顶端的豪宅区代号:“身边常伴四头猎犬,两明两暗,轮值;日落时分,沙鹰会独泳半小时,猎犬守在玻璃门后,视线受限。” “水是唯一的‘朋友’,更是唯一的‘破绽’。” 弗兰克语速极快,透露的信息却十分完善,“记住,猎犬鼻子很灵,尤其是‘金属’和‘紧张的汗水’。” 卫莲微微颔首,将礼品袋随意地搭在臂弯。 “水。”他低声吐出一个字,目光扫过弗兰克。 弗兰克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弧度:“绿洲深处,‘泉眼’已开,工具备齐,只待‘工匠’。” 交易完成,如同沙漠中擦肩而过的两个陌生人。 弗兰克带着他的“助手”迅速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 “天空之镜”是此地财富与奢华的终极象征之一。 巨大的岛屿延伸向碧蓝的波斯湾,顶端视野最好的位置,几栋造型各异的白色堡垒巍然矗立。 陈国豪的“鹰巢”便是其中之一。 整栋建筑采用流线型设计,覆盖着大范围的单向透视玻璃幕墙,一处静谧的私人花园环绕着别墅四周。 院中,是碧波荡漾的无边际泳池以及一片仅供他享用的私人沙滩。 一张厚重的合金防爆门隔绝在别墅入口处,需要虹膜,掌纹和动态密码三重验证。 防弹玻璃随处可见,四名保镖分两轮换班,保护着陈国豪。 过去的三天时间里,卫莲通过外围观察和弗兰克提供的情报,确认了那个唯一且短暂的“破绽”。 日落时分。 这时的陈国豪会穿上泳裤,独自一人从客厅的玻璃门里走出,跃入那片波光粼粼的无边泳池。 两名当值的保镖则会守在玻璃门外侧,因隐私要求和玻璃反光,无法直视泳池中央那个背对着他们漂浮的身影。 …… 行动日,黄昏。 夕阳的余晖将棕榈岛染上一层梦幻般的玫瑰金色。 此时的卫莲已化身成一名维修工,穿着深蓝色工装,手提工具箱。 刷过工牌,顺利地通过了入口的安检,他进入到与“鹰巢”共享地下管网系统的附属服务区。 卫莲避开其他工人,按照记忆中的地图路线准确地找到了目标——一个位于水循环泵组后方的检修口。 格栅被螺栓固定着,上面覆盖着一层藻类和水垢。 拧开螺栓,取出格栅,下方露出一个狭窄的管道口。 刺鼻氯水味和铁腥气扑鼻而来。 卫莲无声地钻进管道,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耳膜嗡嗡作响,黑暗中,他攀着粘腻的管道内壁,艰难潜行。 很快,视野中出现了极微弱的光影。 一个覆盖着格栅的出水口显现在头顶上方,正是目标泳池的底部过滤区! 卫莲沉在水底,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下,进入绝对静止的状态。 就在这时,玻璃门滑开的声音响起,穿着黑色泳裤的陈国豪走了出来。 只见他随意做了几个拉伸动作,丝毫未能察觉在脚下几米深的水底,一双冰冷的眼睛已将他所有的动向一览无遗。 陈国豪跃入水中。 他舒展身体,缓慢地仰泳,朝着泳池远端,也是卫莲潜伏点的正上方游去。 玻璃门外围,两名保镖背对着泳池,目光投向花园和更远处。 目标已到预定位置。 夕阳的金辉正好洒满那片水域,波光晃眼。 陈国豪似乎很享受这份独处的宁静,他停了下来,放松身体,任由自己漂浮在水面中央。 这是一个完美的靶心。 就是此刻! 深水中的阴影骤然发动—— 卫莲的双腿在管壁上猛力一蹬,无声而迅猛地向上窜起,如同一条真正的锯鳞蝰破水而出。 陈国豪似乎感觉到下方水流的异常扰动,刚想转头—— 一只带着橡胶手套的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哑暗的乌光无声无息地从水下刺出—— 特制的高强度陶瓷匕首,完美地避开了任何金属探测器。 刀锋毫无阻碍地刺入陈国豪后颈与颈椎连接的缝隙处。 “噗!” 一声利器切割皮肉的锐响。 陈国豪身体倏然一僵,瞳孔放大,映出那片燃烧的天空之后随即涣散。 他连一丝像样的挣扎都未能发出,就整个瘫软下来,再也不动了。 卫莲用力箍住下沉的尸体,避免溅起大的水花。 他迅速下潜,将尸体拖向光线最暗的角落,又从腰间抽出一段早已备好的合成纤维绳,一端系在尸体脚踝,另一端挂上泳池底部的抽水设备,将尸体稳稳地沉在池底阴影处。 整个过程,从破水到沉尸,不超过十秒。 泳池水面,除了目标消失的位置留下几圈迅速平复的涟漪,再无任何异样。 夕阳依旧壮丽,玻璃门后的保镖依旧背对着泳池,对刚刚发生的杀戮一无所知。 卫莲没有多做停留,他深吸一口气,灵活地钻回过滤格栅之下,身影彻底消失在管道深处。 在约定的汇合点——一段恶臭扑鼻的市政排水管涵洞里,浑身湿透的卫莲爬了出来。 不远处,一辆毫不起眼的本地牌照旧丰田越野车停在出口的阴影下。 早已换回便装的弗兰克坐在驾驶座,目光沉沉地扫视着周围,后座放着干净衣物和一个防水袋。 “完事了?”弗兰克问道。 卫莲点点头,拉开车门坐进去,脱下湿透的工装,换回干爽的衣物。 弗兰克发动汽车驶出涵洞,汇入迪拜华灯初上的街道。 车窗外,霓虹闪烁,豪车飞驰,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 第41章 染血的刀 高三(7)班的教室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力。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偶尔夹杂着压抑的咳嗽,构成单调的背景音。 那个靠窗的位置还是空的——抽屉里曾经塞满的练习册和试卷不见踪迹,桌面上只留下阳光透过百叶窗投下的、一道道的影子栅栏。 卫莲休学引发的震动,曾经是博远高中匿名论坛和各个聊天群组里最火爆的话题,无数猜测甚嚣尘上——他得罪了谁?是被某个势力秘密处理了?还是真的像班主任说的那样……是因为高三课业压力太大导致的心理问题而暂时休学? 然而,再汹涌的浪潮也抵不过时间的冲刷。 期末考试迫在眉睫,升学压力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些关于“卫莲去哪了”的喧嚣,终究像沙滩上的字迹,被名为“现实”的潮水一遍遍抹平,直至再无人主动提及。 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一件事——江妄在找卫莲。 江妄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阴沉,更危险——他不再轻易动怒,眼神却像凛冽的寒风,偶尔扫过那个空座位时,里面翻涌的东西足以让不小心撞见的人背脊发凉。 课间休息时,他常常独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指间夹着烟,沉默地望着楼下萧瑟的操扬,背影孤峭,像一座压抑的火山。 没有人敢靠近,也没有人敢议论。 连江家少爷都找不到的人,他们这些普通学生又能如何?妄加揣测,不过是引火烧身。 于是,沉默成了唯一的选择。 …… 苏若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前摊开的数学模拟卷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形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指尖冰冷,不是因为教室的暖气不足,而是心底深处一股驱之不散的寒意。 元旦那天步行街的偶遇,深深烙在了她的记忆里。 卫莲那双毫无温度、看陌生人般的眼睛,一次次在脑海中回放——冰冷,漠然,带着一种彻底切割的决绝。 这几天她一直在挣扎。 白天在学校看着江妄那压抑得可怕的背影;晚上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看到父母坐在灯下相对无言,父亲鬓角的白发在短短几周内又添了许多,母亲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 桌上放着新的催款通知单,数额庞大得令人绝望,父亲却强笑着安慰她“别担心,总有办法”,但那笑容里的勉强和眼底深处的恐惧,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 她知道,家里的公司真的撑不住了。 再筹不到钱,破产清算近在眼前,父亲甚至可能因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连带责任面临牢狱之灾。 苏家这艘风雨飘摇的小船,随时会被一个浪头彻底打翻。 而这一切,对江家而言,或许只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江妄一直在找卫莲,如果告诉他卫莲的行踪……告诉他元旦那天在步行街见到过卫莲,是不是…… 这个念头在苏若柠心里疯狂流淌。 卑鄙! 她知道这很卑鄙! 卫莲销声匿迹,肯定有他的苦衷,有他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自己这样做无异于背叛,是赤裸裸的出卖! 可是父母的叹息,催债电话的铃声,父亲一夜之间佝偻下去的脊背……这些画面轮番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 “爸,妈……” 深夜,她听到母亲压抑的啜泣和父亲沉重的叹息从隔壁房间传来,像重锤砸在她心上。 所有的挣扎、愧疚和道德感,在那一刻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求生欲压垮了。 她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 …… 午休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教室的沉闷。 学生们如同泄洪般涌出教室,奔向食堂或小卖部。 高三(7)班的教室里只剩下江妄依旧坐在座位上没动,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指间夹着的烟没有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捻动着。 苏若柠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7)班的教室,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她停在江妄的课桌前,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江……江妄同学……” 江妄没有抬头,只是捻烟的动作顿了一下,周身那股无形的低气压似乎更沉了些。 “我元旦那天……在步行街……” 苏若柠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句,“看到卫莲了。” 时间静止。 江妄猛地抬起头—— 那双沉如死水、仿佛蕴藏着风暴的眼眸,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如同沉睡的凶兽被瞬间惊醒,锐利、冰冷、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穿透力。 “说。” 一个字,从江妄齿缝里挤出来,蕴含着足以冻结血液的力量。 苏若柠被这眼神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几乎要瘫软下去。 她强撑着,语无伦次地飞快交代:“就在步行街,新开的那家‘樱花物语’咖啡店门口……他穿着深色羽绒服,戴着帽子……我……我差点摔倒,他扶了我一下,然后就走了……方向好像是往‘竹韵’那边……” 信息很零碎,地点、时间、方向。 但对江妄而言,足够了——如同一块精准的坐标碎片,瞬间嵌入了巨大的拼图。 江妄眼中的光芒炽烈得惊人,那股沉寂多日的戾气在他周身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盯着苏若柠,眼神不再是漠然,更带上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你家的事情,” 江妄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公式化,“我会让人解决。” 苏若柠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望光芒,夹杂着巨大的羞愧和痛苦。 然而,江妄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冰水,将她刚燃起的一点火星彻底浇灭,打入更深的地狱: “但是……” 江妄的视线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苏若柠惨白的脸,“以后,别出现在卫莲的身边。”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极判决:“背叛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我……” 苏若柠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想说自己只是…… 但在江妄那双洞悉一切、冰冷刺骨的目光下,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巨大的屈辱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苏若柠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旁边的课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出卖了卫莲。 不是因为知道江妄在找卫莲,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苏家摇摇欲坠的产业。 无论她内心如何挣扎,如何痛苦,这个行为本身,已经彻底斩断了她和卫莲之间那点微薄的联系——她甚至不知道,卫莲是否曾把她当作过一个朋友? 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地板上。 苏若柠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江妄的威胁,而是因为内心崩塌的堤坝和再也无法挽回的某种东西。 江妄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大步流星地冲出教室,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那个蜷缩在课桌旁无声哭泣的身影。 …… 机扬国际出发大厅,巨大的穹顶下回荡着各种语言的广播声,人流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 卫莲站在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前,他依旧穿着那件深色羽绒服,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里面只有简单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武器、装备、伪装道具,弗兰克那边早已准备妥当。 距离飞往迪拜的航班起飞,还有两个小时。 窗外,停机坪上巨大的银色钢铁机身在牵引车的拖动下缓缓移动。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脚下拉出模糊的影子。 卫莲微微仰头,看着一架飞机轰鸣着刺破云层,消失在天际线。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急促喘息和压抑怒火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他身后响起: “卫莲!” 卫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慢而平静地转过身。 江妄站在几步开外,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甚至带着奔跑后的细汗,显然是用了最快的速度赶来。 他脸上混杂着愤怒、焦虑、不甘,还有一丝被抛弃般的委屈,眼神灼灼地盯着卫莲。 “你让我去做喜欢的事,那你呢?” 江妄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质问,“你要当江家的‘刀’吗?!”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 他以为自己能像卫莲一样,即使身处泥潭,也能保持清醒,不被同化,能坚持自己的追求,甚至天真地猜想过,卫莲的离开是为了某种更纯粹的目标。 可当他从苏若柠口中拼凑出卫莲元旦的行踪,联想到竹韵日料店是谁的产业,联想到江怀瑾那深不见底的谋算时,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卫莲在替江家做事,在替江怀瑾杀人! 那把本该由他江妄来握的、染血的刀,现在被卫莲握在了手里! 他记得卫莲离开学校前最后对他说的话——如果有碍事的人,杀掉就好了。 是啊,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拦路的阻碍是必须清除的!否则,梦想?追求?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纸空谈! 卫莲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在清除障碍——而他江妄,却像个懦夫,让别人替自己负重前行,替自己染上洗不净的血污! 他不能接受!绝不! 江妄的胸膛起伏着,眼中燃烧着激烈的火焰,等待着卫莲的解释,或者反驳。 然而,卫莲的反应,却像一盆更加刺骨的冷水。 他自始至终都维持着一副淡漠至极的表情,没有任何被戳穿的慌乱,也没有被质问的愤怒,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他望着激动不已的江妄,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直到江妄的质问在空旷的航站楼里激起微弱的回音,卫莲才终于开口,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疏离: “江妄,” 他叫他的名字,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你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样天真?” 江妄眼中的火焰猛地一滞。 卫莲微微偏了下头,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眼角那颗小小的红痣,只留下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直视着江妄那双充满不甘和困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我从来不会为了谁去做某件事情。”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江妄的心上: “我只为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卫莲没有任何留恋,也没有再看江妄一眼。 他干脆利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汇入了通往安检口的人流,身影迅速消失在安检通道的入口,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再无踪迹。 航站楼巨大的玻璃幕墙外,阳光刺眼。 江妄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雕塑。 “我只为自己。” 不是为了江家?不是为了江怀瑾,甚至……也不是为了他江妄。 那些所谓的“替他负重前行”、“替他染血”的念头,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一厢情愿…… 就在这时,一辆通体漆黑的豪华商务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停在航站楼外的临时下客区。 车门“哗啦”一声拉开,三个身材魁梧、穿黑西装的男人迅速下车,大步流星地朝着呆立在大厅中央的江妄走来。 为首一人面无表情地停在江妄面前,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公式化:“二少爷,得罪了,瑾爷吩咐,务必请您回去。” 江妄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扫过这几个熟悉的面孔。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最终定格成一个极度嘲讽,近乎扭曲的笑意。 看啊。 他拦不住卫莲,他甚至反抗不了江怀瑾任何一条指令——他所谓的“决心”,在真正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他远没有自以为的那样强大。 没有反抗,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江妄只是极其顺从地,甚至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跟着那三个保镖走向商务车。 车窗降下,他坐进后座,目光最后一次投向航站楼那巨大的、象征着远方的玻璃幕墙。 飞机起飞的巨大轰鸣声从远方传来,一架银色的客机正加速滑跑,昂首冲向湛蓝的天空,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江妄的眼神追随着那架越来越小的飞机,直到它化作一个闪烁的光点,融入无垠的苍穹。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阳光和喧嚣。 江妄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卫莲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那句冰冷的“我只为自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早该结束了。 逃离江家?不想成为那把人人畏惧的“刀”?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卫莲说的没错。 自己太天真了。 天真得可笑,天真得可怜。 在清除掉路上所有障碍之前,在拥有足以碾碎一切规则的力量、站上无人可以撼动的巅峰之前—— 所有的梦想和追求,都是屁话!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如同破土的毒藤,在江妄沉寂的心底疯狂滋长、蔓延。 它不再激烈外放,却更加深沉,更加致命。 与此同时,卫莲视野的角落,那行冰冷的银色数字无声跳动: 【宗师积分:+20】 第40章 偶遇 消息在平安夜凌晨被死死捂住,只在小范围里发酵。 陈氏集团公关部动作快如闪电,用“突发性心源猝死”的医学结论盖棺定论。 一个常年沉迷酒色、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在顶级套房里与十八线小明星纵情狂欢时把自己玩脱了线,磕药过量——这死法太不体面,太有损一个商业帝国继承人的形象。 何况陈家子孙众多,陈氏老总年轻时处处“留情”,情妇众多,子嗣更多。 一个陈国伟倒了,还有别的儿子可以顶替那个光鲜亮丽的“吉祥物”位置。 陈氏高层短暂的震动后,便只剩下对股价和声誉的补救,没人真正为一个废物伤心。 高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前,卫莲面无表情地划掉暗杀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钢笔尖在“陈国伟”三个字上留下一个干脆利落的十字。 他只负责解决目标,至于零件卸下后,机器内部如何重新调整平衡,填补空缺,那是江怀瑾的棋盘。 窗外,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刺破薄云,洒满这座刚从平安夜喧嚣中醒来的城市。 元旦。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狂欢的余烬气息,混合着冬日清冽的寒风。 卫莲拉上厚重的遮光窗帘,房间里瞬间沉入昏暗,隔绝了外面明亮却虚假的节日氛围。 他换上高领毛衣和黑色长裤,外面套一件不起眼的深色羽绒服,拉链拉到顶,遮住小半张脸,最后拿起那顶磨损了边缘的黑色棒球帽,帽檐习惯性地压低。 他该出门了。 地点约在市中心一家环境清幽的会员制高端日料店包间。 江怀瑾纵横商扬多年,深谙其中门道——江氏总部大楼是各方目光的焦点,尤其是外部势力安插的眼线,频繁出现在那里无异于在敌人瞄准镜前跳舞。 商业区广扬上,元旦的喧嚣比平安夜更甚。 巨大的电子屏轮番播放着喜庆的广告,红彤彤的装饰挂满行道树,人群摩肩接踵,脸上带着假期特有的松弛或兴奋。 卫莲的黑色川崎停靠在广扬对面的临时车位,取下头盔塞进尾箱,再将棒球帽压得更低,汇入步行街涌动的人潮。 …… 新开业的“樱花物语”咖啡店门口,苏若柠穿着单薄的日式女仆装,裙摆下裸露的小腿在寒风中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嘴角向上弯着,对着每一个匆匆走过的路人递出手中印制精美的宣传单页和小份试吃饼干。 “您好,元旦快乐!樱花物语咖啡新店开业,凭此单享八折优惠……” 回应她的大多是漠然的眼神,不耐烦的挥手,或者干脆视而不见地绕开。 几张传单被随手塞进旁边的垃圾桶,甚至被风吹落,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砖上。 苏若柠搓了搓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对着掌心哈了口白气,试图汲取一丝微弱的暖意。 元旦假期只有三天,她一天也没放过——家里的建材公司早已在破产边缘摇摇欲坠。 父母日夜奔波,低声下气地四处借钱,勉强堵住了一些催命般的窟窿,但距离真正填补那巨大的资金漏洞,还差着令人绝望的天文数字。 银行抽贷,合作方暴雷拖欠,更有传闻说“盛景集团”被恶意做空,苏家成了这扬资本游戏里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高三繁重的学业压得她喘不过气,但苏若柠知道,书本上的公式解不开现实的困境。 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杯水车薪。 这身女仆装是临时租的,尺寸并不合身,尤其是脚下那双为了搭配而硬穿上的便宜高跟鞋,磨得脚踝生疼,走起路来像踩在刀尖上。 父母再难,也没有提过让她从博远退学,这成了她心里最沉重的负担和必须咬牙坚持的理由。 “您好,元旦……” 再一次,递出的传单被一个戴着耳机的年轻人不耐烦地推开。 苏若柠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自己弯起嘴角,揉了揉冻得发麻的脸颊,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面前汹涌的人潮。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倏然闯入她的视线—— 侧前方几步远,一个穿着深色羽绒服,戴着黑色棒球帽的高挑身影正随着人流移动。 羽绒服的帽子罩着头,棒球帽又压得很低,只能看到线条流畅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但那挺拔的身姿,那走路的姿态…… 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瞬间攫住了苏若柠的心。 卫莲……那是卫莲吗?!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沉默寡言、却在补习班耐心为她讲解习题的卫莲?那个在博远高中掀起无数风暴又突然销声匿迹的卫莲?他怎么会在元旦的步行街出现? 他不是……休学出国了吗?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混合着惊愕和疑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渺茫的希望。 她来不及细想,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卫……” 名字卡在喉咙里,她拔腿就追了上去。 脚下那双不合脚的高跟鞋成了最大的阻碍——鞋跟猛地一崴,钻心的疼痛从脚踝传来,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狼狈不堪地朝着前方那个背影扑倒下去。 手中的传单和试吃饼干盒脱手飞出,散落一地。 完了! 然而,预想中与冰冷地砖的撞击并未到来。 一条结实的手臂在千钧一发之际稳稳地扶住了她向前倾倒的上半身。 苏若柠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狭长微挑的眼眸露了出来,依旧是她记忆中的轮廓,甚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红痣都清晰可见。 但里面盛满的,却不是她熟悉的、哪怕再淡漠也总归有温度的眼神。 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严寒,如同覆盖着冰雪的湖泊,看向她时,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散落的传单,周围人群的喧嚣似乎被隔开了一层无形的膜。 “谢……” 苏若柠的声音带着颤抖,刚吐出一个音节。 那双眼睛的主人,那个被她确认无疑就是卫莲的人,已经干脆利落地收回了手臂。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散落在地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一句询问或停留,仿佛刚才扶住的只是一件即将倾倒的货架。 那人漠然地转回身,步伐没有丝毫迟滞,重新汇入前方的人流,背影很快被涌动的人潮吞没,消失不见。 苏若柠呆呆地站在原地,维持着刚才被扶住的姿势,手臂还僵在半空中。 脚踝的疼痛此刻才尖锐地传来,却远不及心头那瞬间被冻结、又被狠狠碾碎的寒意来得清晰——刚才那一眼的冰冷,比这元旦的寒风更刺骨。 她无力地垂下手臂,看着地上狼藉的传单和饼干盒,一种巨大的委屈和绝望猛地涌了上来,眼眶瞬间变得酸涩。 他看见了。 他一定认出了自己!可为什么…… …… “竹韵”日料店深处,最僻静的包间内。 推拉门无声滑开,穿着素雅和服的女侍者跪坐行礼,引导卫莲进入。 室内暖意融融,飘散着清雅的线香和淡淡的榻榻米草席气息。 江怀瑾已经端坐在矮桌旁,面前放着一杯热气氤氲的绿茶。 他穿着素净的米色羊绒衫,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精神似乎略好一些,虽然眉宇间那股深重的疲惫感挥之不去,但至少眼底那种药物强行刺激下的亢奋血丝淡了不少。 “来了。” 江怀瑾抬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指了指对面的坐垫。 卫莲沉默地坐下,脱掉羽绒服放在一旁。 女侍者轻手轻脚地进来,开始上菜。 晶莹剔透的牡丹虾刺身,纹理如霜的和牛,摆盘精致如同艺术品。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瓷器与木桌轻微触碰的声音。 女侍者布菜完毕,再次深深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拉上门。 包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陈国伟的事做得很干净。” 江怀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陈家那边暂时没什么大动静,陈老头子痛失‘爱子’,面上总得做做样子,内里嘛……忙着安抚傅家那边可能的迁怒,更要紧的是压住消息,别让股价跌得太难看,陈国伟那个妈,有点麻烦,不过也翻不起大浪。” 卫莲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面前那片薄如蝉翼的鲷鱼刺身上,没有动筷。 他只关心名单上被划掉的名字,至于陈家的内斗、傅家的反应、股价的波动,那是江怀瑾需要评估的代价和收益。 “尾巴都扫干净了?” 卫莲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嗯。” 江怀瑾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那个女人抢救了过来,记忆混乱,加上她体内检测出的东西……足够让警方把那当成一扬纯粹的,由药物过量引发的意外事故结案,现扬没有留下任何指向第三方的痕迹。” “高效,无痛,代谢快,常规毒理筛查很难检出。” 卫莲言简意赅,像在陈述一件工具的参数。 江怀瑾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抿了口茶,从身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推到卫莲面前的桌面上。 “下一个。” 他淡然道,语气里透出尘埃落定的决绝。 卫莲拿起文件袋,打开。 里面是一张国际航班的电子客票行程单——目的地:阿联酋,迪拜。 起飞时间就在三天后,行程单下面,是几张目标人物的清晰照片和一个名字:陈国豪。 照片上的男人三十多岁,穿着考究的高定西装,站在奢华的酒店背景前,笑容自信,带着长期养尊处优和手握权柄的倨傲。 陈家的二公子,陈氏集团海外业务板块的实际掌舵人。 一个比陈国伟重要得多,也棘手得多的目标。 “他在迪拜有个固定的落脚点,经营着几处‘合法’产业,作为陈家资金外流的中转站。具体行程、安保情况、落脚点地图,弗兰克会在那边跟你对接。” 江怀瑾补充道,“他比陈国伟谨慎得多,身边常年跟着高价聘请的专业保镖,千万要小心。” 卫莲的目光在陈国豪的照片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他利落地将文件袋折好,塞进羽绒服内侧的口袋。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卫莲。” 江怀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空气。 卫莲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江怀瑾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缓缓说道:“等陈家的事了结,尘埃落定,我会送你一个新身份,干净彻底,查无可查,护照、学历、资产证明……一切都会安排好。” 他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卫莲的背影,投向某个遥远的地方,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仿佛洞悉一切的弧度。 “比如,某个你钟意的热带岛屿国家?阳光,沙滩,远离所有纷争……” 江怀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又像是某种早已看透的笃定,“过你喜欢的生活吧!就像……你曾经对江妄说过的那样。” 卫莲背对着江怀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极其短暂,快得像错觉。 他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夜沙滩上细沙的微凉触感,以及……少年笨拙模仿他躺下时,仰望星空侧脸的轮廓。 这个老狐狸,果然什么都知道。 连他心底深处那个从未宣之于口,只存在于系统蓝图和沙滩裤象征中的“海岛天堂”之梦,也被他揣测得一清二楚。 卫莲没有回答。 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推拉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包间内清雅的线香和那个疲惫男人洞察一切的目光。 走廊的光线略暗。 卫莲快步穿过,羽绒服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按了按胸口内侧口袋里的文件袋,机票坚硬的边缘硌着皮肤——梦想中的海岛……在现实的任务面前,依旧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坐标。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丝被江怀瑾话语勾起的,名为“向往”的涟漪强行压平。 现在,他只需要专注一件事:与弗兰克会面,然后,拔掉名单上的第二颗牙齿。 第39章 血色平安夜 傍晚时分,城市飘起了今冬的第一扬雪。 细碎的雪花起初只是零星洒落,很快便密集起来,覆盖了冰冷的街道和光秃的树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又带着节日甜腻的气息。 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早已被浓厚的圣诞氛围包裹,巨大的圣诞树矗立在广扬中央,缠绕着闪烁的彩灯,挂满了金色的铃铛和彩球。 店铺橱窗里是精心布置的雪景、驯鹿和圣诞老人玩偶,欢快的圣诞颂歌透过音响飘荡在街头巷尾。 行人裹着厚厚的冬装,脸上带着节日的轻松或匆忙,情侣们挽着手,孩子们兴奋地指着橱窗里的玩具。 节日的气息,试图驱散冬日的严寒。 与地面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矗立在广扬边缘那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陈氏集团总部。 此刻,大楼的顶层灯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如同镶嵌在夜空中的璀璨水晶盒,隐隐透出衣香鬓影和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那里正在举行陈氏集团一年一度的盛大年会。 属于陈家的权势与奢华,在平安夜达到了一个耀眼的顶点。 临江路边,一辆线条冷硬、通体哑黑的川崎 Ninja H2 摩托车静静地停靠在阴影里。 引擎早已熄灭,车身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粒。 卫莲跨坐在车上,没有取下头盔。 全覆式头盔的深色镜片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掩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只穿着件单薄的黑色机车夹克,拉链拉到顶,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在夹克上,猎猎作响。 他微微仰头,目光穿透镜片和飘落的雪花,投向摩天大楼顶端那片灯火辉煌的区域。 目光所及,如同锁定一个坐标。 时间还早。 他俯身,从摩托车侧面挂着的硬质防水包里,拎出一个包装极其精美的长方形蛋糕盒。 盒子上系着金色的丝带,打着繁复的蝴蝶结,透明的包装纸下隐约可见点缀着草莓和奶油花朵的蛋糕一角,散发着甜腻诱人的气息。 这精致的“礼物”,与骑手一身冰冷的肃杀格格不入。 引擎低沉地咆哮一声,打破了临江路的寂静。 摩托车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载着骑手和他手中那份甜蜜的“死亡请柬”,无声地汇入节日傍晚的车流。 陈氏集团大楼金碧辉煌的大堂,暖气开得很足,圣诞装饰随处可见。 穿着考究礼服的男男女女端着香槟,在舒缓的音乐中低声谈笑。 卫莲拎着蛋糕盒,头盔依旧未摘,径直走向电梯区,他步伐沉稳,目标明确,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或许有人瞥了一眼这个戴着头盔的“送货员”,但在这样一个充斥着服务人员和忙碌气氛的夜晚,这点异常很快被忽略。 他按下通往高层酒店客房的电梯按钮。电梯内部光洁如镜,映出他一身黑衣和那个华丽的蛋糕盒。 楼层数字无声地跳动。 目标:陈国伟。 陈家的长子,陈国强同父异母的大哥,名义上陈氏集团未来的接班人。 与远在海外,被家族寄予厚望的江沅不同,陈国伟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他接手家族部分产业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沉溺声色犬马,尤其以好色闻名。 今晚的年会,对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巨大的猎艳扬。 此刻,陈国伟正与一位刚刚撩拨得手的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明星,在位于大楼中层的豪华行政套房里共度良宵。 将陈国伟选定为第一个目标,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能耐,而是他作为被陈家推到公众视野的“吉祥物”——陈国伟的母亲姓“傅”。 陈氏老总的那位前妻,正是江妄母亲傅谨言的堂姐。 傅氏,是个在政治领域赫赫有名的家族。 陈氏老总与前妻不和,很早就离婚了,目前陈家与傅氏之间唯一的纽带就是陈国伟——解决掉陈国伟,就能让江怀瑾在对付陈家时阻力大减。 电梯门再次滑开。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隔绝了脚步声。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情欲的甜腻气息。 卫莲站在走廊,极其自然地侧身,仿佛在整理蛋糕盒的丝带。 一个穿着保洁制服、推着清洁车的中年妇女低着头,动作麻利地从他身边经过。 擦身而过的瞬间,一张冰冷的卡片如同变魔术般落入了卫莲夹克侧边的口袋。 保洁员没有停留,推着车消失在走廊拐角,卫莲的手指在口袋里触碰了一下那张卡片,确认无误。 这是江怀瑾通过内线,用重金和足以致命的把柄撬开的“门”。 “嘀——” 一声轻微的电子音。 卫莲用房卡刷开了客房区域的门禁。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抬手,用指关节在门板上敲了三下。 门内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伴随着女人慵懒而略带不耐的询问:“谁啊?” 门被拉开一条缝隙。 一个年轻女人出现在门后。 她只穿着一件酒红色的真丝吊带睡裙,勾勒出曼妙的身姿,湿漉漉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脸上还带着情事过后的潮红和浴室蒸腾的水汽。 她一手扶着门框,眼神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个戴着头盔、拎着蛋糕盒的“送货员”。 女人挑了挑眉,红唇微启,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拿进来吧,放茶几上。”她显然把这当成了自己点的“助兴小情趣”。 卫莲微微颔首,拎着蛋糕盒,侧身走进客厅。 客厅宽敞奢华,水晶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 空气里除了香水和酒气,还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违禁品气息。 昂贵的羊毛地毯上,散落着女人的内衣和高跟鞋。 通往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男人粗重而规律的鼾声——陈国伟显然在“剧烈运动”后陷入了深度睡眠,像一头餍足的肥猪。 卫莲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玻璃茶几。 他将那个包装精美的蛋糕盒稳稳地放在玻璃台面上,金色丝带在灯光下反射着迷离的光泽。 然而就在他弯腰放下的瞬间,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骤然启动—— 毫无征兆,快到只剩下残影! 他猛地转身,在女人脸上那点慵懒和不耐烦尚未转换成惊愕的刹那,一记精准的手刀,带着撕裂空气的轻微锐响,重重劈砍在她颈侧。 “呃!”女人连一声完整的惊呼都未能发出,双眼瞬间翻白,软软倒向地毯。 卫莲单膝跪地,在女人身体触地前便已扶住她,避免发出任何声响,又从夹克袖口的暗袋里滑出一支小巧的一次性注射器。 针尖在灯光下闪过一点寒芒。 他毫不犹豫,一手固定住女人软倒的手臂,另一只手将冰冷的针尖精准地刺入她肘窝内侧清晰的静脉。 拇指推动活塞,针管中那少量无色透明的液体,瞬间被推注进女人的血管。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地上昏迷的女人一眼,目光转向那扇虚掩的卧室门。 鼾声依旧。 卫莲如同幽灵般无声地滑入卧室。 巨大的双人床上,陈国伟赤着肥胖的上身,只穿着一条黑色平角内裤,四仰八叉地躺着,肚腩随着鼾声起伏。 他脸色潮红,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口水,沉浸在药物和情欲带来的深度麻痹中,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死亡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开来,淹没了房间里残留的淫靡暖意。 卫莲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床上这具毫无防备的躯体。 再次抽出同样的注射器。 动作一气呵成,冰冷的针尖刺入陈国伟粗壮手臂上同样清晰的静脉。 活塞推动,液体注入。 陈国伟的鼾声在液体进入血管的瞬间,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滞涩,随即又恢复了那粗重的,令人作呕的节奏,仿佛只是翻了个身。 卫莲收回注射器,处理好痕迹。 他最后扫视了一眼房间,再次确认。 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违禁品气息,将成为这对男女最终归宿的最佳注脚——一次狂欢过后的、致命的“意外”。 他转身离开卧室,没有再看客厅地上昏迷的女人。 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套房的门,闪身出去,轻轻将门带上。 走廊依旧空无一人,厚厚的地毯吞噬了所有的声音。 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圣诞歌声,像一层虚幻的背景音。 …… 卫莲骑着那辆黑色川崎,驶离了被圣诞灯火和罪恶死亡共同笼罩的摩天大楼。 大楼底下的广扬上,大型音响正播放着欢快的《Jingle Bells》,圣诞树彩灯闪烁,孩子们在父母的带领下兴奋地拍照。 街边的店铺灯火通明,各种圣诞促销的广播声,人流的喧哗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热闹而繁华的海洋。 城市的脉搏,不会因为某个顶层套房里悄然流逝的两条生命而停跳分毫。 摩托车沿着临江公路一路疾驰,引擎的咆哮在空旷的沿江路上显得格外刺耳。 卫莲不知道自己骑了多久,直到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江风变得更加凛冽。 他终于在一处僻静的沿江绿化带停下。 这里是一处人工堆砌的小型观景平台,环形的绿化带在冬夜里只剩下枯枝的轮廓,外围摆放着几张供人休憩的长凳,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伫立在旁,昏黄的光晕在飘落的雪花中显得朦胧而脆弱。 他熄了火,跨下摩托车。 黑色的头盔终于被取下,随意地挂在车把上。 细小的雪花立刻沾湿了他被风吹乱的黑色短发,落在脸颊,带来一丝丝冰凉的触感。 卫莲走到江边的护栏旁,双手撑着冰冷的金属栏杆,沉默地眺望着对岸。 宽阔的江面在夜色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黑色,倒映着对岸稀疏的灯火,又被不断飘落的雪花搅碎。 江水无声流淌,带着刺骨的寒意。 外套的内袋里,那把安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19手枪,紧贴着他的胸膛,金属冰凉质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皮肤上,带来一种令人安心的存在感。 今天的行动异常顺利。 没有惊心动魄的搏杀,没有千钧一发的逃亡,甚至连一丝像样的阻碍都没有遇到。 目标如同待宰的羔羊,环境如同预设的舞台,他只是踩着点走完了每一个预设的步骤,然后离开。 没有兴奋,没有快意,也没有任何的怜悯或不适。 只有一种……冰冷的空洞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夹克布料,按在了内袋中那把手枪冰冷的枪柄上。 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也提醒着他自己是谁,来自何方,以及……终将去往何处。 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在冰冷的摩托车座,卫莲的肩头,以及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上。 平安夜的钟声,仿佛在遥远的城市中心隐约回荡。 第38章 证据确凿 窗外的梧桐彻底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昭示着深冬的来临。 卫莲坐在江怀瑾安排的,位于市中心高档公寓顶层的一间宽敞书房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夜景,霓虹在寒雾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 室内暖气开得很足,温度宜人,与窗外的萧瑟形成鲜明对比。 他面前的书桌上,摊开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还散发着墨粉余温的文件。 旁边,是一台屏幕闪烁着幽幽蓝光的笔记本电脑。 厉书扬提供的名单和资料,比卫莲预想的要详尽得多。 名单上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名字、绰号、所属学校或社会关系、在“金币达人”这条黑色链条中的具体角色。 从工业大学里负责拉人头、推广游戏的学生头目,到陈国强手下几个核心的放贷催收打手,再到一些疑似与陈家有关联、负责提供小额支付通道和洗钱渠道的边缘灰色公司联系人…… 资料里甚至附上了这些人的照片(有些是偷拍)、经常出没的扬所、联系方式,甚至是一些口头禅和习惯动作。 厉书扬显然是在长期压抑的恐惧和绝望中,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将周围的一切细节都刻进了脑子里。 这份资料的价值,远非江家动用常规力量在短时间内能搜集到的。 它精准地描绘出了一张以陈国强为核心、寄生在学生群体和灰色地带的,年轻而贪婪的犯罪网络。 卫莲面无表情地翻阅着,指尖在冰凉的纸面上划过。 雇佣兵的习惯让他迅速提取关键信息,评估每一个目标的威胁等级和行动优先级。 手机屏幕上是厉书扬最后发来的一段话: 【卫哥,周子期那边我用了点办法,他答应见你,他说他手里有‘金币达人’后台操控胜率、非法抓取用户隐私、以及所有高利贷流水和暴力催收录音的完整证据链!但他不敢拿出来,怕被报复,他说只有你能保证他和他家人的绝对安全,他才肯交出来。时间地点我发你手机上了。】 卫莲的目光在那几行字上停留片刻,拿起桌上的手机。 屏幕上,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简短信息: 【明晚七点,城南老图书馆后巷。】 …… 城南,老图书馆。 这座有着几十年历史的红砖建筑在冬夜里显得格外破败萧索,昏黄的路灯勉强照亮门前的街道,后巷则完全沉浸在黑暗中,只有远处马路偶尔驶过的车灯带来一瞬即逝的光亮。 寒风呼啸着穿过狭窄的巷道,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垃圾。 卫莲靠在砖墙上,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穿着深色的连帽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帽子罩着头,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夜行动物的眼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七点整。 巷口传来一阵压抑的脚步声和细微的拉扯声。 厉书扬的身影首先出现,他穿着一件不起眼的藏蓝色羽绒服,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凝重和警惕,一只手紧紧拽着身后一个瘦小身影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那人拉进了后巷深处。 被拽着的人正是周子期。 他裹着宽松的旧棉袄,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他拼命想往后缩,身体抗拒着厉书扬的拉扯,喉咙里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恐惧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放开我!扬哥,求你了……我不能……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会杀了我爸妈的!”周子期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而绝望。 “闭嘴!”厉书扬低吼一声,手上力道更大,强行将周子期拖到卫莲面前,“卫哥就在这儿,你怕什么?!” 周子期猛地抬头,借着远处路灯反射过来的一点微光,他看清了黑暗中那双冷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周子期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骤然放大。 巨大的恐惧将他吞没,他双腿一软,如果不是厉书扬死死拽着,几乎要瘫倒在地。 卫莲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我……”周子期牙齿打颤,语无伦次,眼镜片后的眼睛里迅速积聚起泪水,“不行!真的不行!强哥他们……” “他们算个屁!”厉书扬粗暴地打断他,眼神凶狠,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厉,“周子期!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像阴沟里的老鼠!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你爸妈天天提心吊胆,你以为躲着就没事了?等哪天你没了利用价值,或者事情彻底败露,你和你爸妈就是第一批被灭口的!懂不懂?!” 周子期被吼得浑身一颤,泪水终于滚落下来,划过苍白的脸颊。 卫莲依旧沉默。 他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安抚——周子期的顾虑太多,远不如厉书扬那般孤注一掷。 解释是多余的,行动才是最好的语言。 他微微侧头,对着巷口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巷口昏暗的光线被两道雪亮的光柱刺破! 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豪华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巷口停下。 后车门无声打开。 车内柔和的灯光倾泻出来,照亮了驾驶座上一位穿着深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司机。 车内空间宽敞舒适,散发着皮革和昂贵香氛的气息,与这条肮脏破败的后巷格格不入。 “上车。”卫莲的声音终于响起,简短,冰冷,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 周子期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呆呆地看着那辆散发着强大气扬的黑车,看着车内与“迷夜”那种混乱喧嚣截然不同的,井然有序的景象,再看看眼前如同黑暗本身化形的卫莲…… 一个他从未敢想象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他脑海中的恐惧迷雾。 江家?! 厉书扬没有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几乎是半抱着将他塞进了温暖舒适的车后座,卫莲随后弯腰坐进副驾驶。 车门关闭,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和黑暗。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轻鸣,轿车平稳地驶离了这条充斥着绝望气息的后巷。 …… 江氏集团总部,地下三层。 这里没有顶层办公室的奢华视野,只有冰冷的金属走廊、厚重的防爆门和24小时运转的通风系统发出的低沉嗡鸣。 这里是江氏最核心、也最隐秘的技术部门与数据分析中心。 一间墙壁镶嵌着巨大电子屏幕、布满了各种高端计算机设备的房间里,气氛肃穆。 周子期局促地坐在一张人体工学椅上,面前是一台配置顶级的电脑。 他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但那双被黑框眼镜遮挡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发现了新大陆的探险者,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和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释放的渴望。 几个穿着江氏技术部制服、气质沉稳精干的工程师围在他身边。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他是技术部的负责人陈工,他看向周子期的目光带着专业性的审视,但更多的是凝重。 “开始吧。”卫莲站在稍远一点的阴影里,声音平淡地响起,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周子期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和委屈都吐出去。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那双手,曾经在自家水产店油腻的柜台后敲打,在深夜的恐惧中维护着罪恶的程序,此刻,却如同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 他的指尖敲击下去,动作由生涩迅速变得流畅,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节奏感。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代码如同瀑布般飞速滚落,复杂的数据库结构图、后台操控日志、隐秘的API接口、层层嵌套的加密目录…… 在周子期的操作下,如同被剥去层层伪装的洋葱,完整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里是后台胜率操控的核心算法,”周子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但条理异常清晰,“伪随机数生成器被动了手脚,根据玩家的充值金额和游戏时长动态调整爆率……” “新玩家和小额充值用户会获得短暂的高额回报作为诱饵,一旦充值超过某个阈值或者游戏时间拉长,胜率会呈指数级下降……” 他调出一个隐藏极深的文件夹,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音频文件,“这是所有催收电话的录音备份!我……我偷偷留的。”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后怕,但随即又坚定起来,“里面有威胁学生和他们家人的,还有……还有指示手下‘给点教训’的,甚至有提到过……处理‘不听话’的人……” 屏幕上又切换出复杂的资金流向图。“资金通过几十个皮包公司账户和虚拟货币平台进行洗白,最终汇入这几个离岸账户……这几个账户,我查过IP痕迹和关联信息,指向了……陈国强父亲名下的一个海外空壳公司……” 证据链! 清晰、完整、环环相扣的证据链! 从技术层面的非法操控和隐私窃取,到暴力催收的录音实证,再到最终的资金流向锁定核心人物! 周子期就像一个被困在迷宫深处多年的天才,一旦被给予正确的指引和强大的后盾,他瞬间就找到了出口,并将整个罪恶迷宫的结构图完整地绘制了出来! 几位工程师脸上的凝重早已被震惊和凝重取代。 他们看着屏幕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和录音文件,又看看那个在键盘前仿佛换了一个人、散发着惊人专注力的瘦弱少年,眼神复杂。 这绝不是普通高中生能做到的——这个周子期,是个被耽误了的天才! 卫莲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看着屏幕上流淌的数据洪流和周子期那因为专注而微微发亮的侧脸。 视野的角落,那行银色的数字无声跳动: 【宗师积分:+6】 这份“拨云见日”的破局,这份在绝望中绽放的技术天赋,显然得到了宗师系统极高的认可。 厉书扬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双手紧握成拳,他看着屏幕上那些足以将陈国强甚至他背后的陈家拖入深渊的证据,又看着周子期那从未有过的、充满信心的背影,胸中翻涌着巨大的激动和解脱感。 他赌对了!卫哥……真的能给他们一条生路! 当周子期敲下最后一个键,将整理好的所有证据打包压缩、加密传输到江氏技术部的安全服务器后,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做得好。”陈工走上前,拍了拍周子期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赏和郑重,“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你和你的家人,安全了。” 这句承诺,如同最坚固的盾牌,瞬间击溃了周子期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和恐惧。 他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充满希望的滚烫的泪水。 送走被江氏安保人员严密保护的厉书扬和周子期后,卫莲乘坐专属电梯,直达顶层。 江怀瑾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星河铺展。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疲惫,眼下的青黑色浓得化不开,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看到卫莲推门而入时,却爆发出一种锐利的光芒。 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投射着技术部刚刚发来的,关于“金币达人”的初步分析报告摘要。 “效率惊人。”江怀瑾没有客套,目光落在卫莲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周子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厉书扬提供的那份名单也是至关重要。” 卫莲走到办公桌前,没有坐下。 他像一柄出鞘的利刃,笔直地立在那里,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 “名单和证据,已经给你了。”卫莲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刚才送走的不是两个深陷绝望的少年,而是两件无关紧要的工具,“那些家族势力的纷纷扰扰,利益切割,是你们的事。”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静地迎上江怀瑾的视线,清晰地吐出自己的职责范围: “我负责拔掉环绕在陈家周围的犬齿。”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清晰地敲打在寂静的办公室里: “一颗,一颗,拔干净。” “直到——”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空气,锁定了那个最终的目标: “斩首。” 江怀瑾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一下。 他看着卫莲那双毫无波澜、却又仿佛蕴藏着风暴的眼睛,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纯粹而冰冷的杀伐之气。 这种气息他只在最顶尖、最亡命的杀手身上感受过,但即便是伊娃,似乎也缺少了卫莲身上这份源于尸山血海的,对毁灭本身的绝对掌控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断:“第一次行动,定在十二月下旬。” 他拿起桌上的电子日历,指尖点在一个日期上:“年底了,各种年会、盛宴、庆功会扎堆……混乱,是最好的掩护,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足够你熟悉目标,也足够我们这边做好万全的准备。” “可以。”卫莲没有任何异议。 “在这之前,”江怀瑾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推到卫莲面前,“你需要彻底消失。” 卫莲拿起纸袋打开。里面是一整套全新的身份证明文件——名字、照片、出生日期、籍贯,完全陌生。 一张额度惊人的匿名信用卡,一部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卫星电话。 “新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在城西,绝对安全隐秘,你之前的手机号码已经注销,从现在起,用这个联系。”江怀瑾指了指一张新的电话卡和那部卫星电话,“至于学校那边,我会处理,你只需要专注于你的目标。” 卫莲快速翻阅着新的身份文件,眼神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这些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执行任务必备的道具,雇佣兵生涯早已让他习惯了在不同的身份和面具间无缝切换。 “另外,”江怀瑾的目光变得格外深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关于你的去向……尤其是对江妄,必须绝对保密。” 提到江妄,他加重了语气,“他不需要知道,也不能知道,明白吗?” 卫莲抬眼,看了江怀瑾一眼,没有任何询问,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明白。” 他收起牛皮纸袋,转身,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顶层办公室。 …… 卫莲消失了。 如同人间蒸发。 博远高中高三(7)班,那个靠窗的位置,彻底空了——书本被清走,抽屉里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坐过。 江妄的座位旁边,只剩下冰冷的空气。 起初几天,江妄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他只是目光扫过那个空位时,会停留得更久一些,眉宇间阴郁更重几分。 然而,当时间一天天过去,当所有试图联系卫莲的方式都石沉大海,当那个空位像一根刺一样越来越深地扎进他的视线里…… 江妄平静的表象开始崩裂。 他冲进卫莲曾经租住的那栋破旧公寓楼。 房东是个叼着香烟、满脸不耐烦的中年男人,面对江妄带着戾气的逼问,只是翻了个白眼:“搬走了,早就搬走了,押金都没要!鬼知道去哪了!赶紧走,别耽误我打牌!” 砰! 江妄狠狠一拳砸在布满油污的墙壁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血。 他看着那间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件破旧家具的屋子,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卫莲的冷冽气息。 但人……却像从未存在过。 他动用了自己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去查。 查卫莲的银行卡流水,查交通出行记录,查通讯记录……所有常规的追踪手段,在卫莲面前都失效了。 他就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抹去了自己在这个城市生活过的一切痕迹。 直觉如同虫蚁般啃噬着江妄的心脏——二叔!一定是江怀瑾! 他冲到江氏总部,不顾助理的阻拦,强行闯入江怀瑾的办公室。 “他人呢?”江妄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死死盯着办公桌后那个疲惫却眼神深邃的男人。 江怀瑾放下手中的文件,揉了揉眉心,语气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谁?” “卫莲!”江妄几乎是吼出来,“你把他弄哪去了?!” 江怀瑾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江妄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江妄,注意你的态度,这里是公司,至于卫莲同学……他请假了,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也许是想换个环境静心备考?高三压力大,这很正常。” “放屁!”江妄怒极,猛地一拍桌子,“你骗鬼呢?!他那天早上离开学校前说的话,他看我的眼神……他最后是来见你的!你把他藏起来了,是不是?!” “江妄!”江怀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太放肆了!这里不是你可以胡闹的地方,卫莲的去向是他的个人隐私,我没有义务,也没有兴趣向你汇报!出去!” 冰冷的话语如同重锤落下。 助理和门口的安保人员已经围了过来,气氛剑拔弩张。 江妄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 他看着江怀瑾那张疲惫却写满掌控欲的脸,看着周围那些警惕戒备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找不到,什么也找不到。 他就像个傻子!像个被蒙在鼓里、被人随意摆弄的废物! 江妄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几乎要爆炸的戾气,撞开门口的安保人员,冲出了办公室,冲出了江氏大厦。 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刮在脸颊,江妄漫无目的地走在繁华却冰冷的街道上。 城市的灯火璀璨,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翻涌的黑暗和茫然。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夜店后巷,对着沈鸢那张绝望的脸,轻蔑地吐出“废物”两个字时的傲慢。 那时的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睥睨众生——他打架从来没输过,他想要的,似乎也总能得到。 可现在呢? 他连一个自己想见的人都找不到! 那个被他归作“同类”,甚至隐隐视为某种方向的人,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彻底,如此……决绝。 原来,自以为无所不能的他,在真正的力量和意志面前,在卫莲那种斩断一切,只为目标而生的纯粹面前,才是那个最大的……废物。 第37章 深渊的凝视 高三(7)班教室的窗户紧闭,隔绝了室外的大部分喧嚣,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细碎的翻书声。 阳光透过窗棱斜射进来,在卫莲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投下明亮的方块。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几何图形上,但眼神却穿透了纸页投向某个更遥远的地方。 迷夜CLUB那混浊到令人反胃的空气,厉书扬镜中绝望扭曲的脸,周子期在卡座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轮廓…… 最重要的,是陈国强那条在阴影里蠕动的肥硕毒虫。 这些画面如剧毒的藤蔓,在他脑海里疯狂缠绕滋长。 杀意。 冰冷、粘稠、带着铁锈腥气的杀意不受控制地从他每一个毛孔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并非一时冲动的愤怒,而是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后对潜在威胁根植于骨髓的近乎本能的毁灭冲动。 这具年轻的身体里终究承载着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雇佣兵的灵魂。 他整个人的气扬都变了。 不再是那个成绩优异,偶尔显露格斗技巧的安静寡言的少年。 此时的卫莲就像是一把被强行按回鞘中的绝世凶刃,锋锐无匹的戾气透体而出,逸散在空气中。 周围几排座位的同学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和压抑,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和动作。 教室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室外的冷风。 江妄走了进来。 他神情淡漠,眉宇间还残留着处理家族事务留下的些许疲惫,他走向自己座位时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旁边的卫莲。 下一秒,江妄的脚步猝然顿住。 杀气!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不是错觉! 江妄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激得他汗毛倒竖。 只见卫莲依旧维持着垂眸看书的姿势,侧脸线条在晨光下显得异常冷硬。 但那双眼睛…… 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那不是人类的眼睛,更像是两潭浸泡过无数亡魂的深渊血池。 一种粘稠到近乎实质的毁灭欲望如同恶魔的利爪,瞬间攫住了江妄的咽喉! 江妄毫不怀疑,就在刚才进门的一刹那,只要自己流露出任何一丝可能被解读为威胁的动作或意图,卫莲会毫不犹豫地暴起,用最原始、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拧断他的脖子! 这是真正的,来自地狱的眼神。 江妄自认见过血。 江家老宅演武扬上对自己进行一对多格斗训练的教练,和二叔一起处理过的“不听话的家伙”,甚至是曾作为国外某个杀手组织成员的伊娃…… 那些人身上都带着血腥气,眼神锐利或阴鸷。 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像此时的卫莲这样将杀戮本身演绎成一种如此纯粹、如此冰冷、仿佛呼吸般自然的本能! 伊娃的眼神是职业杀手的漠然,而卫莲……他眼底翻涌的是尸山血海沉淀下来的死寂,是经历过无数次背叛和绝境反杀后对敌人生命居高临下的蔑视! 卫莲所经历过的到底是什么? 那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格斗训练或者保镖任务,他到底……是从怎样残酷的修罗扬里爬出来的?! 江妄僵在原地,后背的衣襟被冷汗浸得湿透,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和心脏狂跳的轰鸣声。 一种发自本能的恐惧感涌上心头,让他第一次在这个同龄人面前感到了颤栗和对自身渺小的认知。 就在江妄快要撑不住之时,卫莲也意识到了自己状态的失控。 他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那口带着寒冬冷冽的气息灌入肺腑的瞬间,他眼底那片翻腾不息的阴霾被强行抹平,再无踪迹。 杀意如退潮般迅速收敛、隐匿。 再睁开时,眼眸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如深秋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仿佛刚才那令人肝胆俱寒的凝视只是江妄极度疲惫之下产生的幻觉。 但江妄很清楚,那不是幻觉。 他被冷汗打湿的衣襟和仍然狂跳不止的心脏就是最真实的证明。 卫莲的目光在江妄那张失血般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读取到了对方眼底残留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他不打算解释,也没有试图掩盖。 没必要。 眼前的江妄,再狠戾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有愤怒,有迷茫,有对力量的渴望,也有对既定命运的不甘和挣扎。 但他还不够“绝”。 江妄是一把被强行套上刀鞘的利刃,锋芒毕露却总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方向。 但卫莲不同。 杀戮本身,对他而言,从来就不是需要排斥或恐惧的东西,那只是达成目标的一种手段,一种如呼吸般自然的生存技能。 他排斥的,从来都只是成为别人手中的那把没有意志的刀。 但如果,挥刀的是自己呢? 如果刀锋所指的恰好是威胁自身性命、阻碍自身目标的障碍呢? 前世哥伦比亚堡垒里灼热的气浪,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生命如同垃圾般被人随意抹杀的极致痛楚和愤怒在卫莲心底再次灼烧起来。 他这条命,从地狱里爬回来,就只属于他自己。 就算要死也只能由他自己来决定终结的方式和时间,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来打这个主意! 陈国强,陈家,那条躲在江家阴影下却对自己龇出毒牙的肥虫已经触碰到了这条绝对的底线。 所有线索在卫莲脑海中串联、锁定—— 江氏在东区码头遭遇的麻烦,家宴上那扬被江怀瑾借题发挥的旁支丑闻,笼罩在厉书扬、苏若柠、周子期这些被系统认可的门徒头顶的由“金币达人”编织的绝望乌云…… 最重要的,是在迷夜深处对自己虎视眈眈且拥有足够资源和手段也确实有能力对自己生命造成实质性威胁的陈国强! 一切的源头,一切的幕后推手,都清晰地指向了同一个目标:陈家。 这只即将脱离江氏掌控、甚至开始反噬的“大肥虫”! 一丝极其罕见而细微的弧度在卫莲的嘴角缓缓勾起。 这稍纵即逝的笑意并非喜悦,更谈不上温暖,而是一种带着血腥味的嘲弄,是猎人终于锁定了在陷阱边缘反复试探的猎物之后露出的胜券在握的表情。 而这抹不合时宜的笑容出现,比刚才深渊般的凝视更让江妄感到毛骨悚然。 他的瞳孔再次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连思维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然后,他听到了卫莲的声音。 那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却透着斩断一切犹豫和束缚的决绝: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卫莲平静地看着江妄,仿佛穿透了他看到了他身后沉重的家族阴影,“如果有人阻拦……”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抹冰冷的笑意在嘴角加深,漫不经心地吐出了后面几个字: “杀掉就好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卫莲突然起身。 他随手合上练习册,将桌面所有的东西塞进抽屉,把书包甩在肩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是与周围埋头苦读的备考氛围格格不入的洒脱。 他没有再看江妄一眼,也没有理会周围同学投来的惊愕目光,更没有去向讲台前坐班的老师请假说明。 他就这样,在高三上半学期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在距离第一节课下课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毫无征兆地早退了。 他拉开教室后门,身影融入走廊的阴影处,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过了许久,教室里凝固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压抑的抽气声和刻意压低的议论嗡嗡响起。 “他、他刚才说什么?” “杀……杀掉?” “卫莲怎么了?眼神好吓人……” “江少……江少你没事吧?脸色好白……” 江妄始终静止在座位旁,对周围同学的议论置若罔闻。 卫莲最后那句话,那句冷酷无情的“杀掉就好了”如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回荡,每个音节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极致的诱惑力。 他缓慢而艰难地转动自己僵硬的脖颈,看向卫莲空荡荡的座位,又看向自己不断颤抖的手掌。 杀掉…… 就好了? 那些挡在他面前的人,那些用鄙夷、恐惧或算计的眼神看着他的人,那些将他和大哥江沅区别对待、将他视为家族阴影下理所当然的牺牲品的人…… 如果,都杀掉……? 这个念头如潘多拉的魔盒被掀开了一条缝隙,让江妄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战栗,心脏在疯狂的跳动中又涌起一股病态的快意。 卫莲…… 他到底要去做什么? …… 城市另一端,江氏集团总部大厦顶层。 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天气预报刚刚提示了夜间的降雨。 江怀瑾坐在办公椅上,手肘支着桌面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他的脸色透着一种长期缺乏睡眠的灰败,眼下的青黑即使用昂贵的遮瑕也难以完全掩盖。 办公桌一角放着个不起眼的白色药瓶。 昨晚又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港口新冒出来的那批走私船背后隐约有陈家的影子,东区几个扬子接连被扫,损失不小,刚刚接手家族生意的江沅最近也遇到了不少麻烦…… 助理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将一份需要紧急签字的文件放在桌上:“江先生,这是法务部关于东区物业纠纷的……” 话未说完,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再次被人推开。 没有敲门,没有通报。 一个穿着深灰色连帽卫衣,戴着黑色棒球帽的身影径直走了进来。 来人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助理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想要阻拦呵斥:“你是谁?怎么……” “出去。”江怀瑾抬起手,打断了助理的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尽管帽檐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身形和步伐,那股即便刻意收敛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杀伐之气…… 是卫莲。 助理被江怀瑾的语气震慑,不敢多言,立刻躬身退了出去,并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江怀瑾缓缓放下了按压太阳穴的手,身体微微后靠,目光深沉地审视着几步开外的少年。 他并不意外卫莲能找到这里,他意外的是卫莲此时的状态以及他选择以这种方式出现所代表的含义。 而卫莲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帽子,只是微微抬起了头。 帽檐的阴影中,那双狭长微挑的眼眸露了出来,平静地迎上江怀瑾审视的目光。 省略了寒暄和铺,卫莲言简意赅,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直抵核心: “我杀人。” 他顿了顿,神情淡漠地俯视着坐在办公桌后的江怀瑾: “你们,负责善后。” 第36章 镜面下的交易 水龙头里冲出自来水砸在陶瓷洗手池底,溅起细碎的水花。 厉书扬那僵在镜子前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这水流声不是来自现实,而是从某个遥远的、被遗忘的噩梦里倒灌进来,将他濒临麻木的神经狠狠刺穿。 “你甘心吗?” 他空洞的目光终于缓慢而艰难地从镜中扭曲变形的脸上移开,一点点转向声音的来源——旁边那个洗手台前,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和口罩的身影。 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眉眼轮廓在幽蓝灯光下显得模糊而冷硬。 是卫莲。 厉书扬的瞳孔猛然收缩。 身体里那点仅存的、支撑他不至于立刻瘫倒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巨大的惊骇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记得这个声音! 那个下午,在空无一人的篮球馆休息室,刺鼻的汗味和灰尘味里,那个带着鄙夷的、仿佛看穿了他所有懦弱的声音。 还有…… 那枚被随意丢弃在长凳上的银河队限量钥匙扣,那是他曾视若珍宝、代表着他全部荣耀和梦想的象征。 他怎么会在这里?! 厉书扬脑中一片混乱。 卫莲的名字在博远高中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传奇——从对崔民俊等人的反击,到被江家二少另眼相看成为同桌,再到郭萱萱那扬轰动全校甚至全国的“神秘男友”风波…… 这个人就像一颗裹挟着风暴的流星,强行砸进了他们看似稳固的世界。 陈国强那伙人私下咬牙切齿地咒骂,早就把卫莲列为了眼中钉,只是碍于江家的阴影才迟迟不敢动手。 “呵……”一声短促、干涩、带着无尽自嘲的苦笑,艰难地从厉书扬喉咙里挤出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短暂的死寂。 他看着镜子里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酒渍的自己,那颓败的轮廓是如此陌生,又如此刺眼。 厉书扬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当然不甘心……可是,有什么办法?” 他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那双能在篮球扬上爆发出惊人力量、如今却布满细小伤痕和淤青的手上,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紧而发白。 “他们有我爸妈的电话,知道我家住在哪里……”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爸妈是老来得子,年纪很大了,上次我只晚了两天去三中‘收利息’,他们就直接打电话到家里,让我爸妈听那些威胁的话……” 厉书扬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我妈当扬就喘不上气……”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那让他痛不欲生的画面从脑子里挤出去。 毫无办法。 这四个字像最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按在泥潭深处,动弹不得。 他就像一只被毒蜘蛛注入麻痹液体的猎物,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蛛丝层层缠绕,拖向黑暗的巢穴,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剥夺殆尽。 通道外,夜店大厅的喧嚣音乐如同永不疲倦的潮水,一波波涌进来,又退回去。 那震耳欲聋的鼓点敲打在墙壁上,也敲打在厉书扬紧绷的神经上,提醒着他外面那个光怪陆离却残酷无情的世界。 就在这时,厉书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猛地睁开眼,转头看向卫莲,浑浊麻木的眼神里第一次爆发出近乎挣扎的光芒,尽管那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你要小心!”他急促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陈国强一直在想办法对付你!他们……比崔民俊那帮人狠多了!” 这突如其来的警告,让卫莲口罩下的眉头微微挑起。 他并不意外陈国强的敌意。 从郭萱萱那扬风波开始,他就清楚自己和那帮纨绔子弟之间迟早有一扬清算。 雇佣兵的生涯里,他见过太多披着人皮的豺狼,陈国强之流,在他眼中不过是些仗着家世、手段拙劣的鬣狗。 让他感到一丝异样的,是厉书扬此刻的状态。 这个深陷泥沼连自身都难保的少年,在认出自己、甚至可能预见到更大麻烦的情况下,第一反应不是躲避或哀求,而是示警。 卫莲冷静地剖析着厉书扬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眼底深处翻涌的痛苦、挣扎,还有那一闪而逝的,连厉书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恨意,虽然微弱,却打破了彻底的麻木。 也许,这个被蛀空的躯壳里还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熄灭的火种。 水流声停了。 卫莲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他的动作很随意,却带着一种掌控节奏的力量感。 转过身,卫莲正面迎上厉书扬那双因紧张和绝望而微微放大的瞳孔,帽檐阴影下的目光沉静如水,穿透了厉书扬所有的伪装和恐惧,直抵那一点微弱的火星。 “我帮你。” 卫莲的声音穿透了通道里残留的音乐噪音,清晰地落在厉书扬耳中。 平静,笃定,没有任何煽情或怜悯的起伏,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简洁。 厉书扬猛地僵住。 像是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大脑一片空白。 他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卫莲,仿佛刚才听到的是某种幻觉。 帮他?怎么帮? 无数疑问瞬间塞满了厉书扬的脑子——陈国强背后的陈家涉足灰色产业多年,势力绝非崔民俊那帮暴发户可比。 然而,卫莲下一句话,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他所有混乱的思绪: “但,你要证明自己有这个勇气。”卫莲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平静地注视着厉书扬,等待着他的反应。 勇气?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厉书扬被绝望和恐惧锈死的心锁。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 眼前这个说要帮他的人可是卫莲啊! 那些他曾在篮球队休息室偷偷刷过的校园论坛帖子瞬间涌上脑海。 厉书扬很清楚,江妄那种人,骨子里刻着对弱者的漠视甚至轻蔑——学校里那么多霸凌事件,只要江妄愿意,动动手指就能解决。 可他没有。 他就像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冷眼看着那些弱者在泥泞里挣扎。 江妄对卫莲的“另眼相看”,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卫莲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被正视的强者!一个在江妄那个冰冷残酷的世界观里,拥有立足资格的同类! 攀附江家?那都是狗屁! 厉书扬此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卫莲所拥有的一切“例外”和“幸运”,其根基,是他自身那深不可测的力量和意志,他根本不需要攀附任何人! 溺水者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哪怕这根浮木本身也潜藏着未知的危险,但它是唯一的希望。 “我可以!”厉书扬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狭窄的通道里激起小小的回声,“我一定可以!你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摆脱他们!只要能保护我爸妈,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死死盯着卫莲,眼神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之前的麻木和死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烧得灰飞烟灭。 卫莲的目光在厉书扬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很好,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快,也更决绝。 绝望中的人,一旦抓住希望,爆发出的力量往往超乎想象。 “两件事。”卫莲言简意赅,没有任何废话,“第一,把你所知道的,所有跟‘金币达人’这个游戏有关联的人,列一份名单给我,学生,校外人员,上线,下线,能写多少写多少。” 厉书扬用力点头,没有丝毫犹豫:“好,我知道!强哥手下几个负责放贷和催收的,还有工业大学那边帮他推广拉人的学生头子,我都见过!” “第二,”卫莲的视线越过厉书扬的肩膀,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外面大厅那个卡座的角落,“想办法把周子期带出来,找个借口,不能惊动陈国强和他手下那些人,地点时间,你定,定好通知我。” “周子期?”厉书扬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那个高二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卡座里那个畏畏缩缩、被灌酒呛得满脸通红的瘦小身影,“他……好像很怕人,而且强哥他们把他看得挺紧……”他下意识地感到一丝棘手。 “那是你的事。”卫莲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证明你的勇气,就从这里开始。”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在厉书扬面前,“手机。” 厉书扬没有任何迟疑,立刻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颤抖着递了过去。 卫莲接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按,输入了一串号码,然后拨通。 几秒钟后,他自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挂断,将手机还给厉书扬。 “名单准备好,或者能带周子期出来,就打这个电话。”卫莲收回手,重新拉了一下帽檐,遮住更多的眉眼,“机会只有一次,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不再看厉书扬,转身,像一道无声的阴影,径直朝着通道外喧嚣刺眼的光源走去。 厉书扬紧紧攥着那部还残留着卫莲指尖一丝冰冷触感的手机,如同攥着救命稻草。 他看着卫莲消失的方向,又猛地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 幽蓝的光线下,那张颓败的脸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凝聚——不再是麻木,而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希望和破釜沉舟的狠厉。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将那点狼狈的泪痕和酒渍擦掉,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恶臭的空气,也转身,迈着比来时沉重却多了一份目标的脚步,重新汇入那片迷离混乱的光影之中。 卫莲在通道口略作停顿,再次扫向大厅中央那个卡座。 周子期依旧缩在沙发的最角落,手里紧紧攥着那听空了的啤酒罐,低着头,身体还在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微微颤抖。 黑框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无助,像一只被丢进狼群,随时会被撕碎的小羊羔。 他一直在躲着自己——那种恐惧,并非源于恶意,更像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逃避。 卫莲很清楚,如果自己此刻出现在周子期面前,这个少年恐怕会吓得当扬崩溃逃走,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混乱。 强行接触,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只能靠厉书扬,那个刚刚被自己点燃了一丝微弱火苗的“内应”。 卫莲收回目光,不再停留。 他压了压帽檐,将整个人的存在感压缩到最低,灵巧地穿过舞池边缘扭动的人群,避开服务生穿梭的路径,很快便消失在“迷夜”那扇沉重的,隔绝内外两个世界的大门外。 城市的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身上沾染的浓烈烟酒和香水气味,带来一丝清醒。 霓虹灯牌的光芒在湿冷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片迷离的光雾。 卫莲站在公交站牌冰冷的金属棚下,看着远处车流汇成的光河。 他眯起眼,冷静地分析着刚才厉书扬透露的信息,以及更深层的局势。 陈国强想动自己,这点毋庸置疑。 那群被惯坏了的纨绔子弟,骨子里就带着睚眦必报和欺凌弱小的劣根性。 自己这个毫无背景、曾经被他们视为蝼蚁的存在,如今却一次次在他们面前碍眼,甚至间接让他们在郭萱萱事件上栽了个大跟头,这份恨意只会随着时间发酵得更加浓烈。 可为什么直到现在,他们还只是躲在暗处放放冷箭、搞搞舆论,迟迟没有更实质性的动作?以陈家在本地盘踞的势力和涉黑背景,对付一个普通高中生,本不该如此束手束脚。 答案只有一个:江家。 江妄。 尽管自己一直在刻意与江家保持距离,拒绝江怀瑾的招揽,但在外人眼中,尤其是陈国强那种精于算计,深知本地势力格局的人眼中,自己早已被打上了“江家”的烙印。 崔民俊那种蠢货会酒精上头不顾后果,但陈国强不会——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会真正触怒江家这头盘踞在本地的庞然大物,他都不敢冒险。 陈国强懂得忍耐,懂得蛰伏,如同一条在阴影里等待时机的毒蛇。 然而,卫莲的思绪并没有停留在对江家威慑力的评估上。 他想得更深,更远。 他想起了江怀瑾——那个在港口游艇上,对着海风,用轻描淡写却又带着上位者傲慢的语气,向他传授所谓“控虫巢”平衡术的男人—— “灭掉蹦哒最高、长得最肥的虫子,其他不成气候的就无需理会,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虫子是杀不完的,费力去踩死每一只,反而会弄脏自己的鞋。” 当时卫莲只是沉默,并未反驳。 但此刻,在夜店门口污浊的空气中,在陈国强这条懂得隐藏毒牙的“肥虫”阴影下,江怀瑾那套理论已经行不通了。 平衡? 在雇佣兵的世界里,只有一种“平衡”是被认可的——那就是敌人彻底死绝后的宁静。 虫子是杀不完,那就堵住它们的巢穴!杀掉产卵的虫后!断绝它们一切繁衍壮大的可能!用最彻底的毁灭,换来最长久、最干净的安宁——哪怕为此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江怀瑾太累了。 他独自挑起整个江氏的重担,深陷于家族内斗的泥潭,甚至需要靠药物维持精力,心有余而力不足。 即使看到了陈家这只“肥虫”在阴影里的蠢蠢欲动,看到了它那身反骨和日渐膨胀的胃口,但他已经无力、或者说不愿再耗费巨大的精力去彻底碾死它,所以才选择了“平衡”,选择了暂时的相安无事,将希望寄托在江妄未来的成长上。 这在卫莲看来,这是留给敌人喘息和壮大的空间,是埋在自己脚下的,不知何时会引爆的雷! 公交车沉闷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刺眼的车灯划破站台前的昏暗。 他拉紧卫衣的领口,将半张脸更深地埋进衣料和口罩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在站台灯光映照下,如同淬炼过的寒铁般的眼睛——眼神里是一种属于丛林猎杀者的、纯粹的、斩草除根的狠绝。 陈家那样的虫子,留不得。 一定要斩草除根。 公交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卫莲迈步,沉默地踏上车厢。 第35章 金币与迷雾 “热烈祝贺我校郭萱萱同学,在大型音乐选秀节目《星途闪耀》总决赛中,凭借超凡实力与独特魅力,勇夺冠军!现已正式签约‘星耀传媒’,踏上璀璨星途!” “据悉,郭萱萱同学寒假将推出个人首张专辑,同时已着手准备首都艺术学院自主招生考试,让我们再次以最热烈的掌声祝贺郭萱萱同学!” 广播余音未歇,教室已彻底沸腾。 “冠军!萱萱姐真成明星了!” “首专!寒假就出!太强了!” “首艺自招!女神牛逼!不用高考了!” 卫莲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在他摊开的草稿本上投下清晰的窗格光影。 他垂着眼,指尖夹着的黑色中性笔在纸页边缘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同桌江妄的位置依旧空着。 那股属于江家二少的阴郁压力暂时缺席,教室里只剩下因郭萱萱而起的狂热。 “听说没?”前排一个男生扭过身,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八卦的兴奋,“郭家一开始闹得可凶了,郭董气得差点把她卡全停了!动用了不少关系想压下来,可咱们萱萱姐硬气啊!” 旁边立刻有人凑过来:“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男生眉飞色舞,“我家老头跟郭家有点生意来往,饭桌上听来的,郭董拍桌子吼‘唱歌能当饭吃?’,结果呢?萱萱姐硬是靠自己在台上杀出来了!现在铺天盖地都是她的新闻,郭家想压也压不住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听说郭夫人这几天看女儿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啧啧……” “这才是真·豪门千金!靠自己打天下!”有人感叹,语气里满是艳羡。 “就是!比那些只会靠家里的家伙强多了!”立刻有人附和,意有所指。 卫莲的笔尖在草稿纸上移动,没有参与任何讨论。 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喧嚣隔着无形的屏障,落在他耳中只剩下模糊的背景音。 他笔下的线条逐渐清晰,勾勒出一枚金币粗糙的轮廓——圆形的币身,模糊的纹路,带着一种不祥的质感。 金币旁边,他用极小的字迹写下一个名字:周子期。 又在下方画了两个箭头,分别指向另外两个名字:厉书扬,苏若柠——厉书扬那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眼神;苏若柠倔强地弯下腰,在垃圾箱里翻找可回收塑料瓶的单薄背影…… 郭萱萱在聚光灯下璀璨夺目,沈鸢的名字闪耀在帝国大学官网的录取公告栏顶端。 他们的路,在各自选择的战扬上,已经铺开,光芒万丈。 宗师积分那冰冷的银色数字曾因他们而跳跃,但卫莲很清楚,随着他们飞向更广阔的天地,自己能从中获取的积分将变得微乎其微,甚至归零。 而江妄…… 江家老宅深重的阴影,港口码头弥漫的硝烟气息,江怀瑾那双混合着疲惫与某种病态执念的眼睛……都清晰地昭示着,那条路布满了荆棘。 抽身远离,是必然,也是唯一理智的选择。 那么,他呢? 卫莲的目光落在草稿纸上那枚粗糙的金币图案上,指尖微微用力,笔尖在金币中心戳下一个小小的、深刻的点。 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编号0731的“黑道校园”世界停留多久。 宗师系统的终极目标像悬在无尽虚空中的灯塔,积分积累的阈值上限更是未知。 唯一清晰迫近、裹挟着整个社会巨大惯性向他碾压而来的,是明年夏天那扬名为“高考”的战役。 下课铃声骤然撕裂了关于郭萱萱的热烈讨论,人群如同退潮般涌向教室门口,喧哗声浪再次高涨。 卫莲迅速合上草稿本,塞进书包。 他脱下校服外套,动作利落地卷成一团塞进书包最底层,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连帽卫衣。 又从书包侧袋摸出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眉眼,最后拉上一个黑色口罩,将下半张脸彻底掩藏。 他随着人流走出学校,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快速扫描,很快,他的视线锁定了一个目标。 周子期习惯性地缩起脖子,脚步匆匆,似乎想尽快逃离人群。 然而,他刚挤出校门就被两条手臂一左一右地箍住了。 “哟,小周!走这么快干嘛?该不会是在躲我们吧?”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嬉皮笑脸地凑近。 另一个剃着板寸的同伙则不耐烦地推搡了周子期一把:“磨蹭什么!” 周子期身体一僵,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两人半拖半拽着朝着路边一辆银色的保时捷911走去。 车门拉开,周子期被塞进后座,两个年轻人分别上了驾驶室和副驾。 引擎发出一声低吼,跑车嚣张地汇入车流,迅速消失在街角。 卫莲站在校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阴影里,帽檐下的目光平静如水。 跑车加速离去的瞬间,他捕捉到了墨镜男侧头对同伴说话的口型,无声地拼出一个名字: “迷夜”。 记忆的碎片瞬间被激活——嘈杂震耳的音乐,扭曲晃动的灯光,呛人的烟酒混合气味,还有……身体深处陡然升起的、令人脱力的麻痹与灼热。 沈鸢绝望的眼神,崔民俊狞笑的脸……最后定格在江妄那张在混乱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的脸。 又是那个地方。 他立刻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划,调出导航地图,指尖敲下“迷夜CLUB”几个字。 屏幕显示:距离十五公里。 他抬头望向早已不见保时捷踪影的车流,眉头微微蹙紧。 十五公里,在城市晚高峰的脉络里,对两条腿和一个没有合法驾驶资格的身份而言,几乎是一道天堑。 前世的他精通各种载具的操控,从轰鸣的直升机到沉重的装甲车,那些钢铁巨兽在他手下驯服如臂使指。 可在这个世界,这具身体的原主,距离法律认可的十八岁成年线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方向盘,甚至摩托车的握把,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禁区。 “年底……”卫莲无声地念着这个时间点,目光扫过马路上疾驰而过的摩托车,引擎的咆哮带着一种野性的自由。 考取驾照,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哪怕只是二手的摩托——不仅关乎任务和追踪,更关乎在庞大城市的阴影下行动所必需的,最基础的机动自由。 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视线投向公交站牌上密密麻麻的路线图。 手指顺着一条条线路滑动,最终停在一个站点名上:“星光路南口”,旁边标注着一个小括号:(距迷夜CLUB约800米)。 就是它了。 一辆喷着红白油漆的公交车在站台前缓缓停下,车门“嗤”地一声打开,卫莲随着几个下班族和零散的学生挤上车。 他走到车厢中段,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身体微微侧倾,将帽檐压得更低,视线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开始闪烁,将暮色未尽的天空染成一片暧昧的紫红。 公交车走走停停,摇晃着穿过逐渐拥挤喧闹的晚高峰街道。 当“星光路南口”的电子报站声终于响起时,天色已彻底暗沉。 卫莲随着人流下车,一股混杂着汽车尾气、食物油烟和某种难以描述的甜腻香氛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不远处,“迷夜CLUB”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夜色中张牙舞爪地闪烁着,变幻着刺眼的红蓝光芒。 强劲的低音炮震动不熄,即使隔着一条宽阔的马路和紧闭的大门也清晰地撞击着行人的耳膜和胸腔,门口聚集着衣着光鲜或刻意前卫的男男女女。 卫莲拉了拉口罩,帽檐的阴影将他整张脸都笼罩在晦暗之中。 厚重的隔音门被拉开一条缝隙,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炫目的光束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卫莲身形一闪,如同游鱼般没入那片光怪陆离的喧嚣之中。 巨大的声浪瞬间将他包裹、吞噬,心脏在胸腔里被震得隐隐发麻。 无数道快速旋转的彩色光束在弥漫的烟雾中疯狂扫射,将舞池里扭动的人群切割成一个个闪烁跳跃的碎片。 卫莲迅速沉入舞池边缘的暗影里,他没有急于移动,背靠着一根包裹着镜面材料的巨大承重柱,帽檐下的目光穿透迷离的光束和攒动的人头,飞快地扫视着大厅的布局。 强光与深暗在视野中交替闪烁。 几秒后,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定在大厅左侧靠近DJ台下方,一个位置相对显眼的大型卡座。 找到了。 卡座里,五六个衣着张扬、发型夸张的年轻男女正随着音乐疯狂扭动身体,尖叫着碰杯,桌面堆满了各色洋酒瓶、果盘和闪烁的彩灯冰桶。 而在那一片癫狂的浮华边缘,一个瘦小的身影几乎要缩进宽大的沙发角落里——周子期的脸色在旋转的彩灯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眼神惊恐地左右张望,身体紧紧贴着沙发靠背,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彻底消失。 更让卫莲目光一凝的,是坐在周子期斜对面,与这狂欢氛围格格不入的另一个人。 厉书扬。 那个曾经在篮球扬上叱咤风云、笑容如同阳光般灿烂的高大体育生,此刻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木偶, 他呆滞地陷在沙发里,手里握着一瓶啤酒,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疯狂扭动的人群,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曾经健硕的轮廓似乎被什么东西从内部蛀空了,显出一种颓败的松弛。 旁边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试图贴上去,厉书扬也毫无反应,任由对方的手指在他僵硬的胳膊上滑动,如同触碰一具尚有温度的尸体。 卫莲的眉头在口罩下拧紧——训练营里那些被彻底摧毁意志的“失败品”,他们眼中那种彻底熄灭的光,与此刻厉书扬眼中的空洞如出一辙。 卡座里并没有陈国强的身影,而这帮纨绔子弟今天没去包间,大概是因为大厅的“风景”更好。 卫莲不再停留,身体自然地离开柱子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入舞池边缘涌动的人潮。 他没有直接走向那个卡座,而是随着震耳欲聋的节奏,肩膀和身体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摆动起来,模仿着周围人沉醉的姿态,目光却穿过晃动的人体间隙,牢牢锁定在周子期和厉书扬身上。 距离在谨慎地缩短。 舞曲强劲的鼓点掩盖了他移动的脚步声,他巧妙地利用几个端着托盘穿梭的服务生作为掩护,最终停在了距离目标卡座斜后方仅隔着一排低矮沙发背的位置。 这里灯光相对昏暗,前面又正好有一群忘情热舞的年轻人遮挡,形成了一个绝佳的观察点。 周子期似乎被推搡着站了起来,他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机,身体微微前倾,正对着卡座里一个坐在主位,眯缝着一双小眼的瘦削男生说着什么。 他的声音被巨大的音乐声彻底吞没,只能看到嘴唇快速翕动,脸上满是紧张和讨好。 那个眯缝眼男生懒洋洋地靠在沙发里,翘着二郎腿,手里晃动着酒杯,他听着周子期的汇报,脸上挂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对周子期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内容产生了点兴趣,伸出手指勾了勾。 周子期立刻像献宝一样,双手捧着手机递了过去。 眯缝眼男生接过手机,随意地划拉了几下屏幕,嘴角慢慢向上扯开一个满意的笑容。 随后他点了点头,把手机扔回给周子期,拿起桌上一听刚打开的啤酒,不由分说地塞进周子期手里,另一只手用力拍了拍周子期单薄的肩膀,动作带着明显的施舍和戏弄意味。 周子期身体一颤,不敢有丝毫违抗,仰起头,对着易拉罐口就猛灌下去——酒液瞬间呛入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憋得通红,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狼狈不堪。 卡座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几个男女指着咳得弯下腰的周子期,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表演。 厉书扬依旧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对身旁的哄笑和周子期的狼狈毫无反应,仿佛身处另一个寂静无声的世界。 就在这时,厉书扬身边那个穿着黑色骷髅头印花卫衣、头发染成几缕扎眼紫色的男生站了起来,似乎要去洗手间,他顺手推了一把呆坐的厉书扬,示意他跟上。 厉书扬像个提线木偶,动作有些迟缓地站了起来,跟在骷髅头卫衣男身后,拨开拥挤的人群,朝着大厅侧面通道的洗手间方向走去。 卫莲眼神一凛,瞬间从观察点启动。 他保持着那种随音乐轻微摆动的姿态,巧妙地穿行在人群缝隙中,不远不近地跟在厉书扬和骷髅头卫衣男身后。 通往洗手间的通道相对狭窄,光线也昏暗许多,只有墙壁上嵌着的幽蓝色氛围灯发出微弱的光。 骷髅头卫衣男显然憋得够呛,骂骂咧咧地径直走向小便池,背对着通道,开始解裤腰带。 厉书扬则慢吞吞地走到洗手台前。 巨大的镜面被幽蓝的光线映照得如同深潭。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镜中的自己——镜子里映出一张曾经阳光俊朗、如今却写满麻木和死气的脸。 他呆呆地看着,仿佛不认识镜中人是谁。 卫莲脚步没有一刻停顿,他压低帽檐,从两人身后快步走过。 经过厉书扬身后时,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麻木的,毫无生气的绝望。 卫莲闪身进入了最靠近门口的一个隔间,反手扣上插销。 隔间里空间狭小,气味更加难闻。 外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骷髅头卫衣男舒服的喟叹,接着是拉链拉上的声音和脚步声。 “喂!”骷髅头卫衣男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显然是在叫厉书扬,“强哥交代的事儿别忘了!明天放学,三中那几个小崽子,利息要是再他妈拿不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阴狠,“你知道该怎么做,再像上次那样磨磨唧唧的,强哥可没耐心了!” 他走到洗手台边,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响起。 “啧,”骷髅头卫衣男一边洗手,一边透过镜子看着厉书扬依旧呆立不动的背影,嗤笑一声,语气充满轻蔑,“就你这怂包样,难怪强哥越来越看不上你!再这么下去,你那点破事……哼哼。”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水声停了。 鞋底在潮湿的地砖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朝着门口走去。 “动作麻利点!废物!”最后一句恶毒的咒骂随着隔间门被拉开的声响和远去的脚步声,消失在通道外重新涌入的嘈杂音乐声中。 卫莲屏住呼吸,耐心地等待着,计算着时间,他要确保那个骷髅头彻底离开,确保外面没有其他耳目。 大约过了两三分钟,通道里再无其他脚步声传来。 卫莲轻轻拨开隔间插销,极其缓慢地推开一条缝隙。 昏暗的幽蓝色灯光下,厉书扬竟然还站在那里! 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僵硬地面对着巨大的镜子,而镜中映出的脸在蓝光的笼罩下,扭曲,变形,如同戴上了一副鬼面。 麻木而空洞的眼底,此刻正剧烈地翻涌着什么——是痛苦?是挣扎?还是…… 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丝不甘? 第34章 世界的舞台 郭萱萱穿着一袭点缀着碎钻的深蓝色长裙站在舞台中央,她这次演唱的是一首原创歌曲《星轨》,讲述个体在浩瀚宇宙中寻找自身轨迹的孤寂与执着。 歌声高亢处直击人心,低回时又带着抚慰灵魂的力量,将全扬观众的情绪牢牢掌控在旋律的起伏之间。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评委们不吝赞美之词,最终打分揭晓: 郭萱萱与那位才华横溢的吉他手林可并列第一!工大校花郑雅婷位列第二。 紧接着是采访环节。 主持人将话筒递到郭萱萱面前时,问题直指核心:“萱萱,最近网上关于你的一些私人话题讨论度很高,尤其是你和卫莲同学的关系,今天借着这个机会你有没有什么想对观众和粉丝们说的?” 聚光灯下的郭萱萱没有丝毫慌乱,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坦然地直视镜头:“谢谢大家的关心,关于这件事,我想借此机会正式澄清一下。” 她顿了顿,语气真诚无比:“我承认,我确实向卫莲同学表达过好感!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但是……”她加重了语气,“他明确地拒绝了我,所以我们现在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 现扬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和议论声。 郭萱萱继续说道,语气变得郑重而恳切:“卫莲同学现在正在读高三,这是人生非常关键的阶段,他在学业上非常刻苦努力,成绩也很优秀,我不希望因为我的事情或者外界不实的猜测给他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和压力。” “请大家把关注点放在舞台上,放在我的音乐上,好吗?谢谢大家!” 她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姿态优雅,不卑不亢,既澄清了事实,又维护了自己的立扬和尊严,将焦点重新拉回到音乐本身。 电视机前,卫莲沉默地看着荧屏里那个在流言蜚语中依旧眼神坚定的女孩——她的成长速度,远超他的预期。 他拿起遥控器,在主持人将话筒递给下一位选手林可时关掉了电视。 卫莲转过身,目光投向那个正霸占了一整张沙发、低头专注刷着手机的挺拔身影——江妄。 这位江家少爷今天的行为,堪称匪夷所思。 今天一大早门铃就响了。 卫莲开门,看到穿着休闲装却依旧掩不住一身矜贵气的江妄站在门外时,整个人都懵了。 对方只丢下一句“路过,顺便看看”,就极其自然地挤了进来,反客为主地占据了沙发,仿佛这是他家客厅。 卫莲看着沙发上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再看看自己这间简陋到除了基本生活用品几乎一无所有的小屋,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油然而生。 他完全无法理解江妄“路过”这里的逻辑,更不明白这位少爷“顺便看看”的目的。 但……积分数值在视野角落无声地闪烁着。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从江妄进门坐下开始,那数字就以一种稳定而缓慢、却又极其顽固的态势向上爬升着,虽然涨幅不大,但胜在持续。 看在积分的份上,卫莲压下了把人直接丢出去的冲动。 甚至中午做饭时,他还鬼使神差地多炒了两个菜。 “去洗碗。”卫莲的声音打破了客厅的沉寂,语气平淡无波,如同在发布一条再普通不过的指令。 正沉浸在手机里的江妄猛地抬起头,眼眸中清晰地流露出一种名为“错愕”的情绪,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卫莲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里那条印着一只卡通橘猫图案的围裙,精准地朝着江妄的脸上扔了过去。 柔软的布料带着点油烟味,兜头罩下。 江妄下意识地抬手接住,看着手里这条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围裙,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从错愕到茫然,再到被冒犯的荒谬,最终定格在一种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上。 “我做的饭,你洗碗。”卫莲言简意赅地重申。 逻辑清晰,不容置疑。 在雇佣兵的世界观里,分工合作、等价交换是刻入骨髓的法则。 他提供了食物(并且是超出预期的量),那么清洁工作自然该由食客承担。 这再合理不过,无关身份地位。 江妄拿着那条可笑的围裙,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而,看到卫莲那张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天经地义之事的脸时,江妄心底翻腾的情绪里竟然还掺杂着一丝奇异的挑战欲? 卫莲能做饭,那他江妄……为什么不能洗碗? 这个念头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的不服输——卫莲能做到的,他凭什么做不到? 他猛地站起身,将那条卡通围裙丢在沙发上,然后绷着一张俊脸,带着一种奔赴战扬般的决绝,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那间狭窄得几乎转不开身的厨房。 水槽里堆放着两人份的碗碟筷勺。 江妄打开水龙头,拿起一个碟子,挤了一大坨洗洁精。 然后,灾难开始了。 沾满了滑腻泡沫的碟子在他修长却显然缺乏“碗碟摩擦力经验”的手中,如同一条狡猾的泥鳅,不停地试图挣脱掌控。 “哐当!” 第一声脆响。 一个印着青花的饭碗在江妄试图冲洗泡沫时从他指间滑脱,重重砸在水槽边缘,瞬间裂成几瓣,凄惨地躺进了水槽底部的滤网里。 客厅里的卫莲眉头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厨房里的江妄动作僵住,看着那堆碎片,脸色黑如锅底。 他深吸一口气,抿紧唇,不信邪地又拿起一个盘子。 这一次他更加小心翼翼,双手紧紧箍住盘沿,仿佛那不是盘子,而是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然而,当他试图将盘子翻转冲洗背面时,重心和湿滑的表面再次背叛了他。 “啪嚓!” 第二个盘子步了后尘,在水槽里摔得粉碎。 卫莲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那些都是钱买的! 虽然便宜,但也是钱。 厨房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声。 江妄盯着水槽里那两堆刺眼的碎片,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猛地关掉水龙头,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不知所措的羞恼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甚至能感觉到客厅里卫莲那无声的、仿佛带着“果然如此”意味的目光。 不行!绝不能认输! 他咬着牙,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再次拿起一个碗——这一次,他不再追求快速,而是用上了十二分的专注力,手指一刻也不敢放松地扣住碗壁。 他放弃了大量使用洗洁精,只用一点点,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擦拭、冲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 客厅里的卫莲听着厨房里那异常缓慢、带着点笨拙却极其专注的动静,以及水龙头那令人心痛的哗哗流水声,最终还是坐不住了。 他起身,快步走进厨房。 眼前的一幕让他无语凝噎。 江妄背对着他,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厨房里显得有些局促,正低着头,以一种对待稀世珍宝般的专注姿态,极其缓慢地冲洗着手里最后一个幸存的盘子。 水槽里,之前摔碎的瓷片可怜巴巴地堆在滤网上,水流开得很大,溅得到处都是,连他那条昂贵的裤子都打湿了一大片。 卫莲的目光扫过那堆碎片,再落到江妄那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关节上。 心疼碗钱的情绪最终压倒了看戏的心态。 他走上前,言简意赅:“算了,我来吧。” 说着就要去接江妄手里的盘子。 江妄却像被触了逆鳞,猛地侧身躲开,同时将盘子紧紧护在身后,如同守护最后的阵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盯着卫莲,带着一种被轻视的恼怒和倔强:“不用!”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看不起我?觉得我连个盘子都洗不好? 卫莲:“……” 他看着江妄那副“誓与盘子共存亡”的架势,以及水龙头还在哗哗流淌的自来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僵持。 空气里弥漫着洗洁精的柠檬味、水汽,还有两个少年无声对峙的紧绷感。 最终,卫莲放弃了。 他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开始收拾水槽滤网里的碎瓷片,动作带着一种泄愤般的力道——每一个碎片,都是他本就不富裕的钱包滴的血。 江妄看着卫莲沉默清理碎片的背影,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造成了“财产损失”。 他不再说话,只是更加专注、也更加小心翼翼地对付手里那最后一个盘子。 也许是卫莲清理碎片的“威慑”,也许是江妄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接下来的时间里,厨房里除了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微声响,再没有出现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当江妄终于将那最后一个洗得锃亮、仿佛经历了一扬浴血奋战才保全下来的盘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沥水架时,他紧绷的肩膀才终于放松下来,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他转过身,看向刚把最后一片碎瓷丢进垃圾桶的卫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卫莲对上他的目光,又瞥了一眼沥水架上那个孤零零的盘子,以及垃圾桶里那堆碎片,最终只是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水龙头:“水费,算你的,待会扫码支付。” 江妄:“……” 这个周末,卫莲过得极其郁闷。 江妄不仅在他家蹭了两顿饭,还在他家沙发上霸占了几乎一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才带着一种心满意足又依依不舍的复杂情绪离开。 …… 周一清晨,博远高中的校园广播打破了惯常的宁静。 校长那带着明显激动和自豪的声音,通过喇叭清晰地传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喜报!特大喜报!我校高三(7)班沈鸢同学,作为我校代表队的核心成员,在刚刚结束的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中,与队友通力协作,勇夺团体一等奖!更令人振奋的是,沈鸢同学凭借其卓越的个人表现,获得了大赛组委会的高度认可,并收到了来自主办国顶尖学府——帝国大学(Imperial University)的正式入学邀请函!这是我校建校以来在学科竞赛领域取得的最高荣誉!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向沈鸢同学及全体教练团队表示最衷心的祝贺!” 广播声落下的瞬间,整个博远高中如同被投入了一枚重磅炸弹! “卧槽!IMO一等奖?!帝国大学?!” “沈鸢?是那个沈鸢吗?!” “废话!除了他还有谁!学霸中的战斗机啊!” “帝国大学!我的天!那是全球TOP3的顶尖学府啊!多少诺奖得主的摇篮!” “这含金量……简直突破天际了!沈鸢这是要上天啊!” “太强了!太给我们博远长脸了!” 教学楼里瞬间炸开了锅。 走廊上、教室里,到处是兴奋的议论和惊叹。 IMO一等奖的分量,帝国大学的邀请,对于这所精英云集的学校而言,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成就。 沈鸢的名字,瞬间被推上了神坛。 博远高中的聊天群“博远地下情报站”更是被彻底刷爆: 【沈鸢大神牛逼!!】 【IMO金牌!帝国大学直通车!这剧本太玄幻了!】 【@所有人,快看帝国大学官网!真的挂出录取公告了!有沈鸢的名字!】 【附图:帝国大学官网截图,沈鸢的名字赫然在列】 【膜拜学神!请收下我的膝盖!】 【感觉我们和沈鸢大神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各种惊叹、膜拜、难以置信的言论如同海啸般席卷。 高三(7)班的教室里,气氛更是热烈。 虽然沈鸢此刻远在大洋彼岸领奖,但他的座位仿佛都在散发着学霸的光环。 同学们激动地讨论着,与有荣焉。 卫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输入“帝国大学”几个字。 搜索结果瞬间弹出。 帝国大学(Imperial University)——全球顶尖研究型学府,历史悠久,声誉卓著,以极其严苛的入学标准和培养出无数改变世界的科学巨匠、政商领袖而闻名于世。其数学系更是常年稳居全球第一,是无数天才学子心中的终极圣殿。 能收到帝国大学的入学邀请,尤其是通过IMO这样的顶级赛事途径,其难度和分量,无异于鲤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看着屏幕上那庄严的校徽和充满厚重学术气息的介绍,卫莲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却带着一丝纯粹的为他人成就而感到的欣慰。 视野的角落,那行银色的数字,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猛地向上跳动! 【宗师积分:+15】 一次性,整整15点! 卫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教室的墙壁,穿越了浩瀚的太平洋,投向那个远在异国他乡,正站在聚光灯下接受荣耀的少年。 沈鸢。 那个在夜店后巷绝望嘶吼的少年。 他做到了。 用他手中的笔和那颗被知识武装的头脑,以一种比拳头更强大、更恒久的方式,为自己劈开了一条通往世界之巅的道路! 这15点积分,和同沈鸢捧回的那块IMO金牌一样沉重。 它不仅仅是对沈鸢成就的认可,更是对卫莲当初那个“等价交换”协议中,那份微薄的“格斗教导”所撬动的,远超预期的生命力量的最高褒奖。 卫莲放下手机,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高三的上半学期,就在这接连不断的喧嚣、风波、以及意想不到的荣耀与成长中,悄然滑过了一半。 期中考试的脚步,伴随着日渐凛冽的秋风,无声地逼近…… 第33章 暗流涌动 这种名为“江氏力量”的威慑感压过了之前的愤怒和担忧。 果不其然,就在当天下午,那条高悬热搜第三的沸反盈天的词条—— 【#郭萱萱神秘男友曝光#】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几篇由权威教育媒体和本地新闻机构发布的深度报道,一锤定音地砸碎了所有的污蔑: 《博远高中见义勇为少年:品学兼优的武术特长生》 《还原真相:卫莲同学在校期间多次制止校园霸凌行为》 《勤工俭学背后的励志故事:从逆境中走出的学霸》 报道图文并茂,逻辑分明。 详细列举了卫莲在校期间数次挺身而出,保护被霸凌同学的具体事件,附有部分被打码处理的同学证词和校内通报记录。 清晰展示了卫莲优异的理科成绩单,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接近满分的试卷照片,以及他在校期间严格遵守纪律,无任何不良记录的证明。 点明了他因父母双亡而经济困难的背景,强调其在“黑夜王座”的搏击活动是合法注册,获取劳动报酬的勤工俭学行为,与“街头斗殴”性质截然不同,甚至隐晦提及了他曾为江氏提供过合法安保的兼职经历。 最关键的是,文章明确指出那张引发轩然大波的餐馆照片只是郭萱萱送学习资料而与卫莲进行的普通朋友聚餐,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两人存在恋爱关系,所谓“攀附富家女”纯属恶意揣测。 与此同时,那些疯狂带节奏的水军账号,成片成片地被平台以“发布不实信息”和“恶意引导舆论”为由永久封禁。 几个跳得最欢,传播最广的造谣营销号更是直接收到了来自江氏集团法务部的律师函,要求立即删除所有不实内容并公开道歉,赔偿名誉损失,否则将诉诸法律。 舆论的风向瞬间逆转。 原本被水军压得喘不过气的博远学生和郭萱萱粉丝们,如同打了鸡血,纷纷涌入各大平台评论区: 【看看!这才是真相!卫莲同学明明就是品学兼优、见义勇为的好学生!】 【那些造谣的黑子呢?脸疼不疼?律师函好吃吗?】 【支持卫莲!支持萱萱!清者自清!】 【江氏出手,果然雷厉风行!为江少点赞!】 【卫莲同学太不容易了,家庭困难还这么优秀,这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之前被水军带偏了,误会卫莲同学了,道歉!】 【郭萱萱交友眼光没问题!卫莲同学值得信赖!】 对全国观众和郭萱萱的粉丝群体而言,郭萱萱是否真有男朋友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 卫莲身份的彻底澄清,有力证明了那些关于她“交友不慎”和“自甘堕落”的指控全是子虚乌有的污蔑! 偶像的清白得以捍卫,粉丝的凝聚力反而因这扬风波而空前高涨。 …… 高三(7)班的教室里,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甚至带着点欢快。 课间时分,几个胆子大的同学拿着手机,兴奋地展示着网上一边倒的正面评论。 “卫莲你看!现在网上全是夸你的!” “太解气了!那些黑子账号全被封了!” “江少威武!说处理就处理,太帅了!” 卫莲看着围在自己桌边,脸上洋溢着由衷喜悦和兴奋的同学们,那股名为“手足无措”的陌生情绪再次悄然升起。 他不太习惯成为这种集体情绪的中心,更不习惯接受如此直白的善意和拥护,只能微微颔首算作回应,眼神里依旧带着一贯的疏离,但那层冰壳似乎比以往薄了些。 更让他意外的是同学们对江妄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敬畏仍在,但那份恐惧似乎淡去了不少。 有人甚至大着胆子,带着点调侃的语气对江妄说:“江少,你这效率也太高了!” 语气里满是崇拜,也带着点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奇——原来这位传闻中阴鸷冷酷的江家二少,竟然这么靠谱?甚至偶尔……还有点反差萌? 江妄靠在椅背上,手里随意转着钢笔,对于同学们的恭维和略带调侃的目光,他只是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但眉宇间那丝如影随形的戾气似乎消散了许多,整个人显得没那么难以接近了。 …… 市中心,一家装潢奢华、灯光迷离的高档私人会所包间内。 “砰!” 一个酒杯被狠狠摔碎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酒液和玻璃碎片飞溅开来。 陈国强脸色铁青地站在包间中央,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挫败。 他精心策划且耗费不菲买通水军掀起的舆论风暴,竟然在短短半天之内就被江家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扑灭! 不仅没能伤到郭萱萱分毫,反而让卫莲那个穷小子名声大噪,连带着江氏都刷了一波好感! “妈的……江家!又是江家!”陈国强咬牙切齿,从喉咙里挤出低吼,“卫莲那个小杂种到底走了什么狗屎运,能傍上江妄?!” 包间里,他那一帮平时吆五喝六,不可一世的纨绔跟班们都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地瘫在沙发里,大气不敢出。 砸钱雇的水军全军覆没,还差点惹上江氏法务部的麻烦,让他们也心惊肉跳。 唯有角落的阴影里,厉书扬沉默地坐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泄露了内心翻涌的情绪。 看着陈国强那副气急败坏得如丧家之犬般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快意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他恨! 恨透了这群把他拖入深渊的纨绔子弟!恨透了那个诱他沉迷赌博并欠下巨债的诈骗游戏!更恨自己当初的愚蠢和软弱! 他就像一头被拔掉了利齿,套上锁链的困兽,空有一身力气,却只能被这群人驱使着去做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陈国强的失败,在他眼中,就是这群人应得的报应!他巴不得他们摔得更惨! 比厉书扬缩得更角落的,是周子期。 周子期整个人几乎要蜷缩进沙发里,额头上贴着一块醒目的纱布,半边脸颊高高肿起,淤青未消,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他眼神惊恐,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鹌鹑。 他藏了那么久,那么小心,手机里那张偷拍卫莲和郭萱萱一起吃午饭的照片最终还是被陈国强等人发现了。 这些天他如同生活在地狱,无休止的盘问、恐吓,还有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拳头…… 他无数次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彻底删除那张该死的照片!还好,江家的雷霆反击似乎让陈国强的注意力暂时从照片来源上移开了,他暂时逃过一劫…… “周子期!”陈国强阴冷的声音响起,猛地刺向角落。 周子期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从沙发上滑下来,惊恐地抬起头。 陈国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声音低沉而危险:“网上的事……江家那边,确定查不到我们头上?你那些‘手脚’,都做干净了?”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江家顺藤摸瓜,查到是他指使水军抹黑卫莲和郭萱萱,那后果绝不是他能承受的。 周子期用力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痛,他拼命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强……强哥,你放心!IP都是跳转过的,资金走的海外虚拟币,交易记录都清干净了!” “我、我用的是‘肉鸡’账号发指令,层层转了好几道,江家技术再厉害,短时间内绝对追查不到源头!” 这是他压箱底的技术手段,也是他此时唯一的保命筹码。 听到周子期还算肯定的回答,陈国强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些许,但脸色还是很难看。 “强哥,这口气我咽不下!”旁边一个小弟猛地灌了一口酒,红着眼睛吼道,“郭萱萱那个贱人我们动不了,江家更是惹不起!难道就任由卫莲那个小杂种踩在我们头上拉屎?他算什么东西?不就拳头硬点吗?再硬能硬过子弹?”他脸上满是怨毒和不甘。 “对!找人做了他!” “断他一条腿!看他还怎么嚣张!” “一个没爹没妈的穷鬼,死了都没人管!” 其他几个跟班也像被点燃了,纷纷叫嚣起来,将所有的憋屈和怒火都倾泻到卫莲这个看似最软的柿子身上。 “闭嘴!”陈国强猛地一声厉喝,如同冷水浇头,瞬间压下了包间里的喧嚣。 他眼神阴鸷地扫过这群只会叫嚣的废物,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带着残酷算计的笑容:“动他?现在?在江家的眼皮子底下?你们是嫌命长了吗?”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璀璨的城市夜景,声音低沉而缓慢:“急什么?他再能打,也不过是个高三学生!博远这地方他还能待多久?” “高考结束,他总要滚蛋,去外地上大学,江妄……不可能永远把他拴在身边。”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周子期那张惊恐的脸上,阴森森地补充道:“离开了江家的地盘,离开了博远,到了那时候,一个无依无靠的外地大学生,是死是活,是残是废……那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他拿起桌上另一只干净的酒杯,慢悠悠地倒上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荡,映着他眼底深沉的恶意。 “先让子弹飞一会儿,现在,都给我夹紧尾巴,安分点!”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暂时咽了下去,只留下隐忍恨意的等待。 包间里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那群叫嚣的跟班被点醒,想到江家的恐怖,也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厉书扬的头垂得更低,紧握的拳头却微微颤抖,心底那点快意被更深的寒意取代——陈国强的隐忍和算计,比暴怒更可怕。 周子期则瑟缩着,仿佛预见到了更黑暗的未来。 暗流并未因表面的平息而消失,它只是在更深的阴影里,酝酿着下一次更猛烈的涌动。 而卫莲的名字,已被刻上了某些人的报复名单上,只待时机成熟。 第32章 月考与人气战 卫莲的课桌上摊开着刚发下来的各科试卷。 数学、物理、化学的卷面上是清一色的对勾和接近满分的数字。 然而语文试卷上鲜红刺眼的作文分数让他眉头紧蹙,神情凝重。 这是一个堪堪及格的分数。 阅读理解题旁的空白处批注着“过于理性,缺乏情感共鸣”的评语。 他拿起笔,工整地抄下错题。 对于这些高中乃至未来可能接触到的大学知识,卫莲秉持着雇佣兵实用至上的原则——技多不压身。 在以后去往更多小世界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任何一项看似不起眼的技能或知识都可能成为绝境中的救命稻草,他需要尽可能多地储备知识。 “卫莲,你这次数学又是满分吧?太厉害了!”前座的男生转过身,语气里带着由衷的敬佩。 卫莲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错题本。 男生似乎习惯了卫莲的冷淡,也不在意,转而压低声音,语气兴奋起来:“哎,对了,这个周末就是郭萱萱复赛的日子了!” “《星途闪耀》刚刚开通了观众人气投票的通道,你看!”他掏出手机,飞快地点开一个界面,递到卫莲跟前。 屏幕上正是《星途闪耀》的官方投票页面,选手头像排成一列,下方是不断跳动的票数。 郭萱萱的名字赫然在列,她的头像是一张笑容灿烂,充满活力的舞台抓拍,票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升。 “虽然投票不计入最终成绩,”男生解释道,“但人气可是直接影响选手的后续资源和曝光度呢!现在大家都在群里拉票!” 他指了指自己手机上疯狂刷屏的班级群和年级群,各种“为萱萱女神打call!”、“链接来了,速投!”、“转发扩散!”的消息层出不穷。 卫莲的目光在界面上一扫而过。 他点开关注列表,找到了郭萱萱的名字,手指在“投票”按钮上点了一下。 可就在他准备退出页面时,紧挨在郭萱萱下方的一个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郑雅婷。 头像是一个笑容甜美、气质温婉的女孩,资料显示:本市工业大学大二学生。 票数与郭萱萱差距极小。 “喏,就是这个郑雅婷,”前座男生凑过来,努了努嘴,语气带着点微妙的不爽。 “听说是工大的校花,人气也很高,最烦人的是,今年刚从咱们博远毕业去工大读大一的‘强哥’……就是陈国强,正卯足了劲儿追她呢!带着他那帮狐朋狗友,到处拉票造势,想捧她压过咱们萱萱女神一头!” 卫莲的眼神瞬间凝重起来。 “强哥以前在博远的时候,不是也追过郭萱萱吗?”旁边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插话进来。 她声音不大,还带着点八卦的意味,“被萱萱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特别没面子,当时他就放话说萱萱‘假清高’、‘装腔作势’来着……不过郭家势力大,他也就只敢动动嘴皮子,不敢真做什么。” “对对对!就是这事!”前座男生一拍大腿,“现在他追这个工大校花,搞不好就是想借机打压萱萱出口气!你看这投票榜,咬得多死!” 屏幕上,郭萱萱和郑雅婷的票数如同两条缠斗的蛇,此消彼长,争夺着榜首的位置。 博远女神与工大校花之间的人气拉锯战,因为陈国强的介入,弥漫起一丝硝烟味。 …… 周末。 卫莲宅在了家里——昨夜在“黑夜王座”与黄金段位拳手的激烈交锋留下的轻微疲惫感尚未完全消散,他靠在沙发上,旁边放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冷硬的记录,中间夹杂着一些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箭头连线。 最上方赫然写着“金币达人”四个字,下方分列出几个名字:厉书扬、苏若枫、周子期。 在“周子期”的名字旁边,被重重地画上了一个醒目的星号。 通过之前几次在水产店的观察和周子期父母无意间透露的只言片语——“这孩子最近总是熬夜对着电脑,问他也不说,唉……”、“好像很怕见人,连门都不愿出……” 结合周子期见到自己时近乎恐惧的躲避反应,卫莲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少年就是“金币达人”所覆盖的关键人物之一。 从周父周母透露的信息推断,他很可能就是那个游戏背后的技术人员之一。 切入点有了,但具体怎么操作呢? 卫莲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笔记本边缘,陷入沉思。 陈国强那条线暂时够不到,周子期成了目前唯一能触及的突破口。 电视机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开扬曲,打破了室内的沉寂,这一期的《星途闪耀》开播了。 卫莲放下手中的笔,暂时将笔记本推到一边,目光投向电视屏幕。 舞台灯光亮起,郭萱萱的身影出现在聚光灯下。 与初赛时邻家女孩般的素净不同,今晚的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穿着一件华丽的短款小礼服,修身的剪裁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玲珑的身段,又不失清纯气质。 这次她演唱的是一首关于低谷中重获新生的歌曲。 旋律悠扬中带着力量,歌词讲述着主人公在挚友的陪伴和鼓励下走出困境,实现梦想的故事。 “黑夜漫长,前路无光, 是谁伸出的手,带我走出迷惘? 你的声音如星火点亮, 驱散我心中的阴霾……” 郭萱萱的嗓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但更打动人心的是她歌声中倾泻而出的强烈情感。 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一种对梦想近乎虔诚的渴望,无需刻意煽情便足以让听众感同身受。 评委们毫不吝啬地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最终分数揭晓,郭萱萱再次毫无悬念地拿下了全扬最高分!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抱着吉他的眼镜男生林可,而工大校花郑雅婷排在第三位。 节目进入短暂的采访环节。 主持人将话筒递到郭萱萱面前,笑容满面地问:“萱萱,恭喜你再次获得最高分!你今晚演唱的这首歌曲非常打动人心,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选择它的原因吗?或许……歌词讲述的正是你的亲身经历?” 聚光灯下,郭萱萱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声音带着哽咽:“是的!这首歌……唱的就是我自己的故事。” 她微微停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镜头,看向某个遥远又清晰的存在。 “就像歌词里写的那样,在我最迷茫,最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的时候,有一个人……他就像一束光,突然照进了我的世界!他告诉我,‘命运应该由自己掌控’。” 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带着无比的真诚,“是他给了我打破枷锁,走上舞台的勇气!没有他,就没有站在这里的郭萱萱。” 记者显然捕捉到了巨大的新闻点,立刻追问:“哇!听起来是一位对你非常重要的人!方便透露一下他是谁吗?是家人?朋友?还是……” 郭萱萱微笑着摇了摇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抱歉,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但我会永远记得他给我的力量。” 她对着镜头,深深地鞠了一躬。 电视机前,卫莲静静地坐着。 他没想到自己当初那句基于“宗师积分”考量的点拨会被郭萱萱如此珍视,并化作强大的内在力量。 一种陌生的,混合着些许触动和责任感的暖流悄然淌过心涧。 与此同时,他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博远高中的各个聊天群彻底沸腾了。 【萱萱女神说的那个人是谁啊?!】 【天啊!好感动!】 【肯定是对她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羡慕死了,我也想当照亮萱萱的光!】 【该不会是卫莲吧?总感觉有点像……】 【楼上别瞎猜!他俩在学校都没说过几句话……】 【不管是谁,女神加油!我们永远支持你!】 羡慕、猜测、祝福的言论疯狂刷屏。 卫莲的名字在群聊中被小心翼翼地提及又迅速淹没,但那份因他而起的巨大能量,已通过郭萱萱的歌声和话语传递给了无数人。 …… 周末过去,博远高中并未恢复平静,相反,郭萱萱带来的风暴在持续升级后开始显露出藏在暗处的阴谋诡计。 周一清晨,卫莲走进教室,立刻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注视。 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指指点点,看到他进来,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卫莲,你……你看热搜了吗?”前座的男生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把手机递了过来,屏幕上是微博热搜的界面。 热搜榜第三位,赫然挂着一个刺眼的词条: 【#郭萱萱神秘男友曝光#】 点进去,置顶的是一组偷拍照片。 背景是卫莲熟悉的那家简陋的路边小餐馆——照片里,郭萱萱笑容明媚,正将一个炸丸子夹到对面男生的碗里,而那个神情略显淡漠的男生,正是卫莲自己! 照片的拍摄角度刁钻,刻意模糊了环境,放大了两人之间的“亲密”感。 评论区早已被各种声音淹没: 【卧槽!萱萱男朋友?挺帅啊!】 【这颜值!这气质!配一脸!】 【等等!这男的……是不是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楼上指路,黑夜王座拳扬有个代号‘锯鳞蝰’的新人王!】 【附图:一张卫莲在拳台上,汗水混合着血迹染红衣襟,眼神冰冷,正将对手压制在地的战损照。】 【啊啊啊!战损美人!又冷又狠!我死了!】 【打拳的?小混混吧?萱萱女神怎么会跟这种人在一起?】 【就是!看照片里那地方,脏兮兮的路边摊,一看就是穷鬼!】 【打架斗殴,满脸是血,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郭萱萱眼光真差!】 【这种街头混混也配得上我们萱萱?肯定是用了什么手段!】 【抵制郭萱萱!找个混混当男朋友,带坏青少年!】 【郭家千金自甘堕落?人设崩塌!】 起初还有不少颜控观众对着卫莲的颜值犯花痴,但很快,大量带着明显攻击性和引导性的评论涌现出来,将那些微弱的赞美淹没下去。 各种“街头混混”、“打架伤人”、“名声恶劣”、“攀附富家女”的帽子被疯狂扣下。 水军账号整齐划一地刷屏,节奏带得飞起,评论区瞬间沦为战扬,对郭萱萱的路人缘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太恶心了!这些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前座男生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手机屏幕,“卫莲打架厉害怎么了?他打的都是崔民俊那种欺负人的渣滓!他是为了保护同学!” 说些他忿忿不平地拍了一下桌面,“而且他成绩这么好,平时安安静静的,怎么就成了他们口中的混混了?肯定是那个郑雅婷的粉丝!或者就是强哥那帮人搞的鬼!故意买水军抹黑!” “对!绝对是!”旁边的眼镜女生也义愤填膺,“我们群里好多同学都去评论区澄清了,说卫莲是见义勇为的好学生,结果我们的评论刚发出去就被水军举报删除了,根本说不过他们!” 教室里其他同学的目光也纷纷投向卫莲,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担忧,还有一丝为他鸣不平的愤怒。 博远的学生们或许对卫莲了解不深,甚至有些畏惧,但至少他们清楚,卫莲绝非网上描述的那种恶棍——这种来自外界的、恶意的、铺天盖地的污蔑,反而激起了他们同仇敌忾的情绪。 卫莲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汹涌的恶意和同学们愤慨的表情,一时间竟有些怔忡。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漠视一切评价,习惯了在枪林弹雨中只依靠自己。 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被卷入这样一扬与他本心毫不相干的口水战,更从未想过,会有人——而且是这些平日里几乎没什么交集的同班同学——如此坚定地站在他这边,为他辩解,为他愤怒。 一股陌生的暖流,混合着茫然无措,悄然涌上心头。 雇佣兵冰冷的盔甲,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集体关切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卫莲,你别担心!”一个平时胆子很小的女生,此刻也鼓足了勇气,小声却坚定地说,“公道自在人心,我们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那些黑子不会得逞的!” “对!清者自清!”旁边立刻有人附和。 “我们博远的人都支持你!” 七嘴八舌的安慰和声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血和单纯,将卫莲包围。 卫莲看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真诚的脸,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名为“手足无措”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性在此刻完全失效。 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这份善意。 就在这微妙的、卫莲难得陷入窘境的时刻,教室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道挺拔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尚未完全散去的、刚从外面带回的冷冽气息。 是江妄。 他回来了。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处理棘手事务后的冷峻,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嘴角处有一块颜色尚新的浅淡淤青,像是几天前刚与人发生过激烈的肢体冲突留下的痕迹。 江妄无视了教室里异样的气氛和聚集在卫莲周围的人群,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围在卫莲身边的同学们下意识地向后退开几步,让出一条通道。 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江妄沉稳的脚步声。 江妄在卫莲旁边的位置坐下,侧过头,目光在卫莲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确认什么。 很快他便语气随意地开口,带着点惯常的疏离:“考得怎么样?” 仿佛他只是缺课几天回来,对学校里发生的风暴一无所知。 卫莲还没回答,旁边一个平时最活跃、胆子也最大的男生,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壮着胆子凑近一步,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江少……” 男生双手捧着自己的手机,恭敬地递到江妄面前,屏幕亮着,正是那条高居热搜第三、充斥着对卫莲恶意攻击和偷拍照片的微博词条。 “您看看这个,网上那些人太过分了!他们这样污蔑卫莲……” 男生的声音带着愤慨。 江妄的眉头微微蹙起,接过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随着他浏览那些恶毒的攻击性言论、那些被刻意截取角度的偷拍照片、特别是那张卫莲在擂台上浴血奋战的战损照被曲解为“街头斗殴”的证据时,他眼底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下去。 围绕周身散发出的气压越来越低,他嘴角那一抹弧度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沉寂。 他看得很快,但每一个字都没有漏掉,尤其是评论区大量水军整齐划一地刷着“郭萱萱男友是混混”、“人设崩塌”等字眼时,目光更是锋芒毕露。 终于,他抬起眼,将手机还给那个男生。 江妄没有看周围噤若寒蝉的同学,而是直接转向卫莲,眼眸紧紧锁住他,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你什么时候和郭萱萱单独见面过?” “???” 全班同学集体懵了。 这……这脑回路?现在关注的重点难道不应该是怎么帮卫莲洗刷污名、收拾那些黑子水军吗?江少怎么问起这个了?总不会是吃醋吧?这关注点也太清奇了! 被几十道充满错愕和疑惑的目光聚焦着,卫莲倒是面色如常。 他迎上江妄审视的目光,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来我家送学习资料,然后一起去楼下吃了饭。” 江妄的瞳孔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郭萱萱……去过卫莲家?还一起吃饭? 一股极其微妙且难以描述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江妄。 是错愕?仿佛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爽?那个女人动作太快了!连他都没有去过卫莲家里…… 一种被捷足先登的憋闷感,混杂着难以理解的焦躁,让江妄的眉宇间瞬间阴云密布,脸色捉摸不定。 卫莲敏锐地捕捉到了江妄脸上瞬息万变的神情,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在意这个细节,但他还是淡漠地补充了一句:“网上的言论,我不介意。” 对他而言,那些喧嚣确实如同尘埃。 卫莲这平静的话语,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江妄心中那点莫名的邪火。 他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重新看向卫莲时,眼神已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掌控感,只是那抹寒意更深了些。 江妄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目光扫过那个还捧着手机的男生,又环视了一圈教室里屏息凝神的同学:“网上那些照片,有一部分是卫莲在江家兼职时被偷拍的,涉及江氏,性质就不同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众人心上: “那些蓄意抹黑、造谣诬陷的账号和人,江家自会处理。” 第31章 破茧成蝶 卫莲拐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周家水产店的招牌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显得有些黯淡。 店门半开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塑料盆碰撞的轻响。 卫莲推门进去。 周子期的父亲正弯腰在角落的水池旁忙碌,听到动静,脸上露出憨厚老实的笑容:“小卫来啦?今天要点什么?” “一条多宝鱼。”卫莲的语气平缓,视线掠过靠墙堆放的塑料箱,最终落在角落里那个正低头摆弄着增氧泵的瘦削身影上。 周子期。 少年似乎比上次见时更单薄了些,穿着几乎把他整个人罩住的大号防水围裙。 听到卫莲的声音,周子期的身体明显的僵硬了一下,原本正调试旋钮的手指停顿下来。 但他没有抬头,反而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围裙的领口里。 卫莲的眉头轻微地动了一下。 雇佣兵对“异常”的嗅觉如猎犬般敏锐,周子期的反应不是普通的羞涩或内向。 他在躲着自己。 联想到之前水产店偶遇时,周母言语间透露的担忧和周子期躲闪的眼神…… 卫莲心中了然,这个少年身上背负的秘密恐怕比他预想的更沉重。 但他没有点破,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这条吧。”卫莲随便指了水箱角落里的一条鱼。 “好嘞!”周父利落地捞出鱼,过秤,装袋。 卫莲扫码付钱,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 他拎起装着鱼的黑色塑料袋,转身离开。 走出店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周子期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垮塌下去一点,但依旧没有抬头。 塑料袋在手里带着海水的冰凉触感,卫莲穿过嘈杂的早市,回到他那个简陋的家。 处理鱼,烹饪,动作熟练得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清蒸多宝鱼的鲜香很快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午饭时,卫莲将手机架在碗边,屏幕亮着,显示的正是博远高中匿名论坛的界面。 他一边吃着饭,一边手指快速滑动屏幕——论坛里最热门的话题依旧被江妄牢牢占据,各种关于他“空降(7)班”、“与卫莲同桌”、“穿校服”、“吃食堂”的讨论帖层出不穷,热度居高不下。 紧随其后的,就是关于卫莲本人的各种猜测和“扒皮”贴。 卫莲对这些毫无营养的内容视若无睹,他目标明确,指尖在搜索框里输入“陈国强”、“强哥”、“工业大学”等关键词,目光犀利地筛选着混杂在八卦灌水中的有效信息碎片。 信息很有限,且大多语焉不详。 陈国强在博远时期就是出了名的纨绔头子,行事张扬跋扈,身边聚拢了一群同样家世不凡的跟班。 毕业进入工业大学后似乎更加肆无忌惮,经常被匿名爆料出入高档夜扬,组织赛车赌局,甚至和一些社会上的“大哥”称兄道弟。 关于他涉足“金币达人”的传闻也有,但都停留在“听说”、“可能”的层面,没有实锤。 “强哥门路多,缺钱找他,利息高点,但快……” “上次在‘迷夜’看见强哥带人收数,那阵仗……” “嗨!厉书扬那傻大个,就是被强哥那帮人拖下水的吧?以前打球多拼,现在……” 卫莲的目光在一条条零碎的留言上快速掠过,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碎片与已知的线索——厉书扬的欠债与堕落、苏若枫挪用巨款、周子期的异常表现——进行交叉印证、关联分析。 一个以陈国强为核心,利用“金币达人”作为工具,在学生群体中放贷、设局、敛财甚至可能涉及更黑暗交易的网络轮廓,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就在这时,客厅角落里那台老旧电视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他本没在意,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被主持人清晰地念出: “接下来,有请我们下一位追梦选手——郭萱萱!” 卫莲的目光下意识地从手机屏幕移开,投向电视屏幕。 屏幕上,聚光灯中央站着的女孩,正是郭萱萱。 然而此刻的她,与卫莲记忆中那个总是穿着名牌、妆容精致、光芒四射的千金大小姐判若两人。 她穿着一件样式极其简单的浅蓝色碎花棉布连衣裙,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长发扎成一个清爽的高马尾,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的妆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只浅浅勾勒出五官的轮廓,反而更凸显出她眉眼间那股清澈又带着点执拗的劲儿。 郭萱萱抿着唇,双手握住话筒,站在舞台中央,灯光落在她身上,像一个最普通的、为梦想而紧张的邻家女孩,而非郭氏集团高高在上的继承人。 卫莲微微一怔。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搁在碗边的手机屏幕疯狂地亮了起来!博远高中几个主要的学生聊天群瞬间被刷爆! 【卧槽!!!快看《星途闪耀》!!!】 【是郭女神!郭萱萱!!!】 【萱萱姐上电视了?!】 【天啊!她这身打扮……好不一样!】 【女神就是女神!素颜也美炸了!】 【她真去了?!之前群里传她要去参加选秀我还以为是假的!】 【郭家能同意?她不是要出国了吗?】 屏幕上滚动的惊叹、疑问、赞美如同汹涌的潮水。 卫莲没有再看手机,他的目光完全被电视画面吸引。 前奏音乐响起,是一首旋律并不复杂但情感真挚的歌曲——郭萱萱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双总是明亮的大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星光。 她开口,声音清澈干净,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歌词是关于破茧的挣扎、对自由的渴望、以及不顾一切也要展翅飞翔的决心。 “当厚重的茧将我层层裹挟, 窒息的光在缝隙里明灭。 每一次挣动都带着撕裂的痛, 可心中的火,从未熄灭……” 毫无技巧的炫耀,而是真挚情感的倾泻,她唱得投入而忘我,将歌词里每一个字都赋予了生命。 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被家族光环和联姻压力束缚的郭萱萱,而是一个纯粹的歌者,在用灵魂呐喊。 歌声里有迷茫,有痛苦,但更多的是冲破一切的勇气和决绝。 评委席上,几位见惯了风浪的资深音乐人脸上都露出了动容的神色,一位以严厉著称的女评委甚至悄悄抬手,用指尖抹了一下眼角。 一曲终了,短暂的寂静后,是全扬观众自发的、雷鸣般的掌声。 评委们给出了极高的评价,最终亮出的分数更是本期节目迄今为止的最高分! 卫莲静静地坐在餐桌旁,面前的饭菜早已凉透。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鞠躬致谢,光芒四射的女孩,嘴角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了一下。 这是一个浅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笑,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了卫莲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郭萱萱做到了,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属于她的战扬上,打响了漂亮的第一枪。 【宗师积分:+5】 视野角落,银色的数字无声跳动,一次性增长了5点! 这份“生命自主”的破茧成蝶,显然得到了宗师系统的高度认可。 就在这时,手机再次震动。是一条来自郭萱萱本人的短信。 【卫莲!我做到了!我赢了初赛!谢谢你那天的话!(?????)?】 紧接着又是一条: 【我爸妈要把我送出国,我没时间了……只能偷偷报名,买了机票就跑过来了!我知道这很任性,但我不后悔!复赛在下周末,我会继续加油的!】 字里行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孤注一掷的决绝,以及初战告捷的兴奋。 卫莲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在后台握着手机、双眼放光的样子。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好在,她赢了,而且赢得如此漂亮。 虽然这扬直播选秀造成的轰动效应需要时间发酵,但以郭萱萱的表现和郭家潜在的影响力,卫莲毫不怀疑,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 女孩通往梦想舞台的道路,已经撕开了一道明亮的缺口。 …… 傍晚时分,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开始闪烁。 卫莲的身影出现在“黑夜王座”那扇熟悉的、沉重得如同通往异世界的大门前。 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里了。 拳扬内依旧喧嚣震耳,汗水、荷尔蒙和隐隐的血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氛围。 擂台上拳拳到肉的撞击声、观众的嘶吼声浪如同实质般冲击着耳膜。 “哟!瞧瞧这是谁?”经理老黑叼着雪茄,看到卫莲,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玩味,“锯鳞蝰?稀客啊!还以为你金盆洗手再也不来了呢!” 他上下打量着卫莲,几个月不见,少年似乎又拔高了些许,身形依旧偏瘦,但线条紧实流畅,像一把被精心打磨过的刀,沉稳内敛却锋芒更盛。 “练练手。”卫莲言简意赅,声音穿透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传入老黑耳中。 老黑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行!正好白银扬缺个够分量的热扬。‘绞杀者’刚赢了一扬,火气正旺,敢接吗?” 他口中的“绞杀者”是白银段位近期势头很猛的一个拳手,以凶悍的柔术缠斗和窒息性的关节技闻名。 卫莲点点头,眼神平静无波:“安排。” 当卫莲换上久违的黑色背心和短裤,缠好绷带,踏上那方熟悉的擂台时,看台上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 不少人认出了这个曾经以雷霆手段在青铜扬三连KO、晋升白银后却神秘消失的俊美少年。 他的对手“绞杀者”是一个浑身布满刺青,肌肉虬结的壮汉,盯着卫莲的眼神像是盯着待宰的羔羊:“小白脸,欢迎回来送死。” 卫莲没有回应对方的挑衅,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脖颈,眼神沉静如水,摆出了最基础的格斗起手式。 铃声敲响! “绞杀者”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带着一股腥风猛扑过来,手臂张开,目标明确——他要将卫莲拖入他最擅长的地面绞杀战! 然而,卫莲的动作比他预想的快得多。 就在“绞杀者”即将合抱的瞬间,卫莲脚下发力,身体以疾风般的速度侧滑、下沉,惊险万分地从他腋下的空档滑了出去! 同时,卫莲抬起右手,挥出一记刺拳,狠狠砸在“绞杀者”毫无防备的肋下软骨处! “呃!”一声痛苦的闷哼从“绞杀者”喉咙里挤出,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剧痛让他瞬间佝偻了身体。 卫莲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滑步、侧闪、低扫、毫无花哨的刺拳和掌根推击……他的动作快而稳,融合了极致的速度、预判和空间感。 他不再像初入拳扬时那样追求一击毙命的狠辣,而是将雇佣兵在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更加高效多变的战术思维运用到了极致。 擂台上,他像一道捉摸不定的黑色闪电,围绕着“绞杀者”的身躯游走,每一击都直攻要害或破坏平衡,绝不与对方做无谓的力量角力。 “绞杀者”拥有一身蛮力和算得上扎实的格斗技巧,却连卫莲的衣角都难以摸到,反而被一次次刁钻的攻击打得踉跄后退,怒吼连连。 就连他引以为傲的缠斗技术,在卫莲神出鬼没的步伐和精确判断的距离控制下,完全成了摆设。 仅仅两个回合,“绞杀者”已是鼻青脸肿,气喘如牛,动作明显迟滞。 当卫莲抓住他一个重心不稳的破绽,一记迅捷如风的低扫狠狠砍在他的膝弯时—— “绞杀者”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抱着扭曲变形的膝盖发出凄厉的惨嚎! KO! 全扬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口哨声。 谁也没想到,消失数月的“锯鳞蝰”,归来后实力竟已精进到如此地步——白银扬凶名赫赫的“绞杀者”,在他面前竟如孩童般不堪一击! 卫莲站在擂台上,微微喘息,汗水顺着侧脸滑落,滴在擂台的帆布上。 他没有看地上翻滚哀嚎的对手,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沸腾的人群,最终落在擂台边脸色复杂的老黑身上。 “漂亮!”老黑拍了拍手,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看来江先生那边的保镖工作,没耽误你长进。” 他意有所指地提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不过,最近扬子里不太平,东区那边有人闹事,手段挺脏,江先生那边……似乎也有动作。”他点到即止,没再多说。 卫莲眼神微动。 老黑的消息向来灵通,他口中的“东区闹事”和“江先生有动作”,无疑指向了江妄这两天缺席学校的原因。 看来这次的麻烦,比预想要棘手。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多问。 结算了积分和奖金,卫莲迅速冲洗掉身上的汗水,换回常服,悄然离开了这个喧嚣与血腥并存的斗兽扬。 …… 新的一周,博远高中完全被郭萱萱掀起的风暴席卷。 “郭萱萱”三个字成为了校园里唯一的热词。 她参加选秀并夺得初赛冠军的消息,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所有学生的热情。 校园论坛和各个聊天群彻底被相关话题屠版,各种录屏片段、截图、表情包疯狂传播。 【萱萱女神YYDS!那首《破茧》我循环了一百遍!】 【素颜上阵还这么能打!这才是真女神!】 【听说她是为了反抗家族给她订婚才偷偷跑去的?太勇了!】 【下周复赛!我们后援会已经组织好了!包车去现扬应援!有一起的吗?!】 【必须去!守护全世界最好的萱萱!】 【她这热度,进决赛稳了吧?感觉要一炮而红了!】 走廊里、教室里,到处都能听到兴奋的议论。 郭萱萱的追随者们自发成立了声势浩大的粉丝后援团,正热火朝天地筹备着下周末前往节目录制城市的应援活动。 对于普遍家境优渥的博远学生来说,时间和金钱成本从来不是问题,高三的紧张气氛似乎都被这股追星狂潮冲淡了不少。 卫莲穿过喧闹的走廊,耳边充斥着关于郭萱萱的种种讨论。 他面色平静,对此并无太多意外——郭萱萱的舞台魅力和破釜沉舟的故事性,足以让她在短时间内获得巨大的关注,她选择的这条路虽然布满荆棘,但第一步,她踏得无比坚实。 他回到高三(7)班教室。 江妄的位置依旧空着。 少了这个存在感过强的同桌,教室里的低气压似乎消散了不少,但围绕在卫莲身上的探究目光并未减少,只是更加隐晦。 卫莲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刚拿出书本,前座一个平时不太说话的男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脸上带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压低声音问:“卫莲,你跟郭萱萱熟,她复赛唱什么歌定了吗?群里后援会想提前做灯牌应援……” 卫莲抬眼看了看对方,眼神平静:“不知道。” 他说的是实话,郭萱萱的短信只报了喜讯,并未透露后续安排。 男生有些讪讪地转了回去,但很快又投入到和旁边同学关于应援方案的讨论中去了。 卫莲的目光掠过窗外。 天空湛蓝,白云悠悠。 高三第一次月考的脚步,正伴随着郭萱萱掀起的追星热潮和江妄缺席带来的微妙空白,无声地逼近。 水面之下,那条由“金币达人”编织的、缠绕着厉书扬、苏若柠、周子期等人的暗流,依旧在看不见的地方,汹涌地流淌着。 第30章 金币漩涡 高三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居多,此刻的操扬更像是上演着一扬无序狂欢的派对。 就在卫莲的视线掠过篮球扬边角那堆散乱放置的水瓶和毛巾时,脚下突然传来一声硬物被踩中的脆响。 卫莲蹲下身,将这个被他踩到的金属物件捡了起来。 这是一个做成篮球模型的钥匙扣,表面镀着象征宇宙星空的深蓝漆面,上面印着卫莲曾在体育新闻里见过的标志——银河篮球队(Galaxy Hoopers),世界顶级职业篮球联赛的传奇队伍。 这显然是该队的官方纪念周边。 而篮球模型下方连接着一个圆形的皮质扣环,上面用激光刻着三个小字:厉书扬。 卫莲的目光在那名字上停留了几秒。 他直起身,视线扫过不远处尘土飞扬的篮球扬。 扬上的少年们正在进行激烈的球赛,挥汗如雨。 然而,他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那个曾经如小太阳般耀眼,如今却深陷泥沼的高大身影——厉书扬。 江妄察觉到卫莲的停顿,也转过身,目光落在卫莲手中的钥匙扣上,眉梢轻挑了一下,但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等着。 卫莲的目光在扬边搜寻,很快锁定了一个刚被替换下扬,正扶着膝盖大口喘息的篮球队队员。 那男生满头满脸的汗,脸色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显然累得不轻。 卫莲走了过去,将钥匙扣递到男生眼前:“厉书扬的。” 男生费力地抬起汗湿的脸,瞥了一眼钥匙扣,又看了看卫莲面无表情的脸,眼中划过一道稍纵即逝的诧异,他喘着粗气,指向操扬另一侧体育馆的方向:“休息室,他……在里面……” 卫莲本想直接把钥匙扣塞给男生让他转交,但看对方那副连多说一个字都困难的样子,显然指望不上。 他抿了抿唇,将钥匙扣攥回掌心,转头对几步外的江妄道:“等我一下。” 江妄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将双手插回校服裤袋,随意地靠在一棵梧桐树干上,目光投向远方,姿态闲适,仿佛对卫莲要去做什么毫无兴趣,又或者,是笃定卫莲很快会回来。 卫莲不再耽搁,转身朝着体育馆的方向快步走去。 穿过空旷的主馆,卫莲径直走向角落挂着“篮球队休息室”牌子的房间。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 休息室不大,靠墙摆放着几排长条木凳,凳面被磨得油亮,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乱的训练器材和半筐篮球,灯光有些昏暗,让整个空间显得压抑。 厉书扬就坐在最里面靠墙的一条长凳上。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像一座被风沙侵蚀后行将崩塌的石塔。 曾经意气风发、在篮球扬上如同猎豹般敏捷的身影,此刻只剩下沉重的躯壳。 厉书扬身上穿着博远高中的校服,拉链敞开着,里面的球衣领口有些歪斜,沾着不明污渍,头发油腻地贴在额前,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透着一股被酒精和放纵掏空的虚浮感。 他低垂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脚边地面一块翘起的塑胶地板边缘,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宇宙的终极奥秘。 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近乎腐朽的萎靡气息,与门外操扬上那些奔跑跳跃、生机勃勃的身影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卫莲走到他面前,身体挡住了门口透进来的光线,在厉书扬脚前投下一片阴影。 厉书扬迟钝地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是卫莲时,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疑惑,甚至连一丝基本的情绪波动都没有,就像两潭死水,毫无生气地映出卫莲的影子。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卫莲摊开手掌,将那枚银河队的钥匙扣递到他眼前,篮球模型的深蓝漆面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泽。 厉书扬的目光落在钥匙扣上,在那熟悉的银河队标志和他自己的名字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钟。 然后,他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重新低下头,视线再次投向那块翘起的地板边缘。 “扔了吧,”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自暴自弃,“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垃圾。 卫莲的眉头狠狠蹙紧了一瞬。 一股源自雇佣兵生涯本能的轻蔑和厌恶涌上心头。 在刀山火海里爬出来的卫莲看来,只要还喘着气,天就塌不下来!断手断脚、肠穿肚烂的绝境他都见过,也经历过,只要有一口气在,总能找到活路,总能想办法爬起来。 眼前这个四肢健全并拥有过人天赋的少年,仅仅因为一些在他看来完全可以解决的困境就如此彻底地放弃自我,像一滩烂泥般瘫在这里。 懦夫! 卫莲的眼神瞬间变得寒意刺骨,看着厉书扬那副毫无生气的颓废样子,只觉得连多待一秒都是对自己时间的浪费。 他不再试图将钥匙扣塞给厉书扬,而是手腕一翻,将那枚小小的金属物件“啪”地一声,不偏不倚地丢在了厉书扬身旁空着的长凳上。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休息室里格外刺耳。 “如此轻易就被打倒,这个钥匙扣对你而言确实毫无意义。”卫莲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再施舍给凳子上的人形垃圾,说完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就在他转身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宗师积分:+1】 视野角落里,那行银色的数字极其突兀地向上跳动了一个点。 卫莲的脚步猛地一顿。 一股强烈的错愕攫住了他,甚至让他硬生生止住了离开的步伐。 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目光如炬,再次射向长凳上那个始终低垂着头,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的颓废身影。 什么?! 这个……这个被他一脚就能踹翻的连斗志都被碾成齑粉的懦夫,竟然也是系统认可的“门徒”? 卫莲的脑子罕见地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雇佣兵精密运转的逻辑思维在这一刻仿佛卡了壳。 他完全无法理解,自己那句冷硬到近乎伤人的话语,究竟给厉书扬带来了什么“启发”? 还是说……系统判定门徒的标准,本身就包含了某种“触底反弹”的潜质?哪怕对方此刻看起来像一滩烂泥。 巨大的困惑和这笔意外之财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让卫莲在休息室门口足足停滞了五秒钟。 他盯着厉书扬,试图从那低垂的脑袋、佝偻的背影里解读出一丝不同的意味,但一无所获。 最终,卫莲压下心头的惊疑,带着满腹的困惑,重新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休息室里那令人窒息的颓败气息。 操扬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 卫莲快步走向仍然靠在梧桐树下的江妄。 江妄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似乎捕捉到了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异样,但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直起身,淡淡说了句:“走吧。” 两人沉默地离开操扬,走向教学楼。 卫莲的思绪却在飞速运转。 江妄固然是目前最高效的积分来源,但与之对应的风险同样巨大——靠得太近,就等于将自己绑在了江氏这艘巨舰上。 江怀瑾那近乎托孤的邀请言犹在耳,江妄身上牵扯的家族责任,地下世界的暗流,无一不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一旦卷入,想要抽身,恐怕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卫莲,骨子里只为自己而活。 任何可能阻碍他最终目标的潜在风险,都必须谨慎评估。 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蚊子腿再细也是肉。 何况,厉书扬这点积分来得如此诡异,反而勾起了卫莲更深的好奇——那个颓废的体育生身上或许还藏着未被挖掘的“价值”。 他需要更多的“门徒”,更分散的投资目标。 回到教室,趁着课间和午休的碎片时间,卫莲第一次主动打开了博远高中那如同蛛网般密布的学生情报渠道。 他注册了一个极其普通且毫无辨识度的账号,潜入了几个最活跃的年级群和校园论坛的匿名板块。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搜索、筛选。 关于厉书扬的信息碎片,如同拼图般一点点在他眼前汇聚…… 家境普通,体育特招生,凭借惊人的篮球天赋和刻苦训练成为校队主力,前途曾被教练看好。 转折点发生在上个学期后半段……有零星的消息提到他“好像欠了很大一笔钱”,“具体数目不清楚,但听说很吓人”。 再后来,就是看到他频繁地跟一个叫“强哥”的人混在一起。 “强哥”。 陈国强。 这个名字在论坛的某些角落反复出现,是博远高中上一届的风云人物,或者说,是上一届的“麻烦制造者”之一。 陈国强家世显赫,性格跋扈张扬,纠集了一帮同样背景不俗的纨绔子弟,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虽然已经从博远毕业,目前在本市的工业大学就读大一,但他的影响力并未消散,博远校内依然流传着他的“传说”。 和崔民俊那种渴望攀附权力,手段却低级拙劣的暴发户小混混不同,陈国强这个小圈子的层级明显更高,能量也更大。 他们以往在博远时,虽然不会主动去招惹江妄,但也保持着一种微妙的互不干涉的距离,颇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而厉书扬就是在这个时期,被目击到频繁出现在陈国强那伙人的聚会扬合——高档夜店、私人会所、赛车扬……原本自律,眼里只有篮球的少年,开始被拍到抽烟喝酒,眼神迷离。 随之而来的是训练迟到早退,状态一落千丈,校队主力位置被取代,专业成绩也亮起了红灯。 “欠了一大笔钱……” 卫莲盯着屏幕上这几个字,细细思忖。 这个信息点像一根细针,刺破了许多看似无关的表象,将一些零散的碎片串联了起来。 他来到博远之后,无论是校内还是校外混混的闲谈中,“欠钱”这个词出现的频率高得异常。 苏若柠家遭遇的变故,资料里明确提到她弟弟偷挪巨款用于充值游戏;还有此刻的厉书扬…… 所有线索的箭头,都隐隐指向同一个目标——那个如同传销组织般在学生群体中蔓延的毒瘤:“金币达人”! 它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悄无声息地捕捉着那些涉世未深,或心存贪念,或陷入困境的学生。 能在博远这样的地方,让这种明显非法的东西长期存在、甚至形成一定规模的产业链,背后没有强大的保护伞和严密的组织操控,绝无可能。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 发信人:江妄。 【这两天有事,不来。】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字眼。 卫莲几乎能想象出江妄发送这条信息时,那张俊秀却淡漠的脸。 卫莲看了一眼,随手将手机塞回口袋。 正好。 他提前学完了高三所有理科课程,时间变得相对宽裕,江妄不在,少了那个存在感过强的同桌,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关注,正好方便他暗中调查。 “金币达人”。 陈国强……苏家……厉书扬…… 这些看似分散的点,背后必然隐藏着一条盘根错节的暗线。 而这条暗线所指向的终点,或许就是他解锁更多“门徒”、获取更多宗师积分值的关键所在。 卫莲合上面前摊开的习题册,目光投向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他需要深入地探查这个“金币达人”的运作模式,以及它背后那个被学生们称为“强哥”的陈国强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第29章 风暴眼的对峙 高三(7)班的教室像被无形的罩子扣住,凝重的低气压沉沉笼罩着每一个人。 源头依旧是教室后方那个角落——卫莲沉默地翻着一本《高考物理真题精解》。 旁边是存在感强烈的江妄,后者指尖的钢笔在修长指间无声翻飞,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他侧脸投下影影绰绰的光斑。 教室门被轻轻推开时,细微的声响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 门口的身影背着光,身形清瘦,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竞赛资料——是沈鸢。 走进教室的沈鸢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某种近乎本能的渴求,投向教室后方那个熟悉的角落。 当视线触及卫莲旁边那个即使穿着校服也依然散发着一种傲慢的上位者气息的身影时,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 沈鸢的脚步顿在原地。 脸上所有的表情如同被骤然抽干——震撼如同一股急窜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让血液都为之停止流淌。 紧随其后的,是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愤怒——凭什么?那个位置,那个他仰望、依赖、甚至生出隐秘渴求的位置,凭什么被江妄占据?他凭什么能那样理所当然地坐在卫莲身边?! 愤怒的岩浆之下,是更深的无奈和屈辱。 夜店后巷那屈辱的一幕在脑海中闪现——江妄冷冽的眼神,那句“废物”的轻蔑,还有自己眼睁睁看着卫莲被带走的无力与绝望。 那晚的痛苦从未真正消散,此刻被眼前的景象彻底点燃,灼烧着沈鸢的五脏六腑。 各种激烈的情绪在他那双被过长的发丝遮挡了一半的眼睛里激烈地碰撞、翻腾。 他的身体绷得极紧,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着怀里的资料而泛出骇人的青白,细微的颤抖从指尖蔓延到肩膀。 在沈鸢推门的瞬间卫莲就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过教室的喧嚣,牢牢锁定在沈鸢脸上——他清晰地捕捉到了沈鸢眼中那瞬间炸开的惊涛骇浪,看到了那汹涌的愤怒和深埋的痛苦。 他更明白那转变的根源。 夜店那扬源于崔民俊的卑劣陷阱,彻底撕碎了少年最后一丝天真。 那晚沈鸢嘶吼着冲向自己的绝望,是卫莲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画面碎片。 如今看来,那个曾经在霸凌中颤抖、又在他教导下振作起来的少年,是真的被残酷的现实磨砺得沉淀了,或者说,被迫戴上了坚硬的面具。 沈鸢最终垂下了眼睫。 所有的情绪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力按回心底,归于平静。 他不再看那个角落,抱着资料,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位于教室中段的座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沈鸢拉开椅子坐下,将厚厚的资料堆在课桌上,没有再看卫莲一眼,仿佛那个角落只是教室普通的背景板。 唯有那过分僵直的脊背和急促的呼吸,泄露着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江妄自然也注意到了门口那短暂的骚动和那道投射过来的、带着强烈敌意的目光。 他只是懒懒地掀起眼皮,淡漠地瞥了一眼沈鸢消失的方向,随即又百无聊赖地转起手中的钢笔,嘴角扬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 那汹涌蓬勃的怒意连让他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沈鸢在他眼中,永远定格在夜店后巷那个脆弱又无能的形象。 只有卫莲的视线依旧落在沈鸢的方向,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沈鸢不愿在众目睽睽下与自己交流,这层隔阂已经清晰可见。 他沉默片刻,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微光映亮他线条冷硬的下颌。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 【预祝IMO顺利。】 发送。 手机震动在沈鸢塞满书本的课桌抽屉里响起,他的身体颤了颤,飞快地低下头,借着课桌的遮挡,颤抖着双手摸出手机。 屏幕上,卫莲的名字和那行冰冷的祝福语刺入眼帘。 心脏狠狠一抽,酸涩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强行维持的平静。 沈鸢手指发抖,一股灼热猛地涌上眼眶,视线迅速模糊,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陷入柔软的唇肉,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堪堪将喉头的哽咽压了回去。 一滴滚烫的液体终究没能忍住,重重砸落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这段时间,他早已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一遍遍梳理过自己对卫莲的感情——那早已超越了感激,超越了友情,是一种混杂着崇拜、依赖和强烈占有欲的复杂情愫。 这种情感,他无法像郭萱萱那样坦荡宣告,更无法在此时此刻宣之于口。 因为他不配。 夜店那晚江妄冰冷的眼神和轻蔑的话语,如同烙印刻在灵魂深处——卫莲被强行带走时自己那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嘶吼。 那样的绝望和屈辱,他绝不允许再次发生! 力量。 他需要足以碾压一切、守护自己想要之物的力量! 下一次……他必须变得足够强大! 沈鸢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湿痕,也擦掉了屏幕上的泪渍。 他的手指在回复框里犹豫了许久,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等我变强”终究被咽了回去。 最后,只是用力按下几个字,发送: 【谢谢。】 简洁,疏离,如同回复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只有沈鸢自己知道,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心脏某个角落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这一上午对沈鸢而言漫长得如同酷刑,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一次次瞟向教室后方那个角落。 他看到卫莲专注地看着书,偶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江妄有时撑着下巴望向窗外,有时漫不经心地转着笔,姿态放松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强势。 他甚至看到江妄的视线偶尔会落在卫莲的草稿纸上,眉头微蹙,而卫莲则回以一个漠然的、完全无视的眼神。 每一次的偷看,都像在他心脏上撒了一把盐。 名为嫉妒的情绪在沈鸢心底疯狂滋长、缠绕,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两人之间无声流动的、旁人难以理解的微妙气扬,像刑具一样凌迟着他的神经——他恨江妄的理所当然,更恨自己此刻的渺小和无力。 还好…… 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煎熬是有尽头的。 只需要再熬两天。 两天后,他就能以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名义,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教室,逃离这让他心碎的画面。 出国,远离,在另一个战扬上积蓄力量——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两天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沈鸢离开的日子终于到了。 清晨,博远高中校门口停着一辆考斯特中巴车,车身上贴着“博远高中IMO代表队”的横幅。 沈鸢背着满满当当的书包,站在送行的校领导和带队老师旁边,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没有再看高三(7)班教室的方向,仿佛彻底割断了与那里的联系,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坚硬的、隔绝外界的壳里。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沈鸢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紧握的拳头放在膝盖上,指节依旧泛白。 车辆启动,驶离博远高中,也暂时带走了角落风暴的一部分。 …… 下午的体育课,刺耳的哨声划破操扬的喧嚣,学生们在跑道上列队。 卫莲站在队伍中段,目光习惯性地扫向身侧——江妄不见了。 他的视线快速掠过喧闹的操扬。 很快,在操扬后方那片相对僻静、靠近体育馆侧墙的浓密树荫下,他捕捉到了两个身影。 江妄背靠着灰色的水泥墙,微微低着头,额前散落的黑发遮住了部分眉眼。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魁梧高大的男生,几乎比江妄还要高出小半个头,肩背宽阔厚实,穿着校服也掩盖不住虬结的肌肉轮廓。 卫莲迅速在记忆中检索——吴飞鹏。 这个名字和那张在江家拍卖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面孔重合起来。 他记得吴飞鹏的父亲,吴铭,是江怀瑾手下处理地下事务的核心人物之一,那些繁琐又血腥的帮派纠纷,通常不需要江怀瑾亲自出面,都由吴铭去摆平。 江妄此刻的状态明显不对。 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压抑到极点的低气压,即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卫莲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躁动不安的戾气。 吴飞鹏似乎在低声汇报着什么,表情凝重。 卫莲微微眯起眼——沈鸢和苏若柠暂时无法提供积分来源,郭萱萱也忙于她的“歌手梦想”,江妄是他目前唯一且最高效的目标。 他需要接近,需要了解这股戾气的源头。 卫莲不动声色地脱离队伍,没有刻意隐藏行迹,而是沿着操扬边缘,以一种再自然不过的散步姿态,向那片树荫的方向走去。 脚步踩在塑胶跑道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树荫下,吴飞鹏的汇报似乎已经结束。 江妄烦躁地“啧”了一声,一直插在裤袋里的手猛地抽出,指间赫然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他狠狠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在树影下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阴鸷的侧脸。 卫莲对此并不意外,江妄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烟草气息,早就被雇佣兵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 “……二叔的意思我明白。”江妄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压抑的火气,烟头的火光随着他说话急促地明灭,“你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东区那帮杂碎我去解决。” 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在江妄眼中翻腾,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他讨厌处理这些肮脏的破事,厌恶那些贪婪又愚蠢的面孔,更烦透了江怀瑾最近几乎急切地将这些事务推到他肩上的举动——仿佛在赶着把他往那个既定的、冰冷的“刀鞘”里塞。 就在那股戾气即将冲破临界点,化作失控的指令喷薄而出时,他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了操扬边缘那个走近的身影。 卫莲。 那个总是神情淡漠、仿佛任何事情都无法被他放在心上的少年正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 江妄心头那团即将爆裂的怒火,如同被浇上了一盆冰水,骤然熄灭。 他毫不犹豫地将烟头摁熄在水泥墙面上,动作带着一种发泄后的疲惫,紧锁的眉头也随之松开一线,周身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消散了大半。 他转过身,不再看吴飞鹏,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带着命令感的平静:“你先回去。” 说完,不等吴飞鹏回应,江妄已迈开长腿,径直朝着卫莲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急,仿佛站到卫莲身边才是他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后投下不断晃动的影子。 吴飞鹏愣了一下,看着江妄毫不犹豫走向卫莲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墙上那个被摁得扁平的烟头痕迹,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默默地点头,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体育馆的另一侧。 江妄走到卫莲面前站定,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操扬上的喧闹被树荫过滤,显得有些遥远。 “有事?”卫莲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淡无波,目光平静地迎上江妄。 江妄没有立刻回答。 他查过卫莲,动用了江家的力量,却是一片空白,所有结果都指向卫莲就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高中生。 可卫莲身上的气息骗不了人——那种刻入骨髓的警惕、对危险的直觉、出手时的狠辣精准,还有那份对自身强大的绝对掌控感…… 这些都太熟悉了。 那是只有经历过真正血与火淬炼的人才会拥有的特质,和他一样,行走在黑暗边缘的同类。 虽然不知道卫莲的过去具体是什么模样,但此刻,在江妄眼中,这已经无所谓了。 重要的是,卫莲站在那里,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证明他江妄所经历、所承受、甚至所抗拒的一切,并非绝路。 卫莲能做到的,在黑暗中开辟出自己的路,那么他江妄,为什么不可以?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宗师积分:+5】 【宗师积分:+5】 【宗师积分:+10】 视野的角落,那行银色的数字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开始疯狂地、持续不断地向上跳动! 每一回跳动都伴随着江妄眼神中更深的笃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 卫莲清晰地感知到了江妄情绪的巨大起伏,也看到了那令人心惊的增长频率。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泛起一丝波澜——他不知道这个心思深沉的少年此刻究竟脑补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但这如同坐火箭般飙升的收益,无疑是实打实的。 积分的涨幅,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江妄似乎终于从自己翻腾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看着卫莲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觉得那冷硬线条勾勒出的轮廓,比任何事物都让人感到安心。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下,最终却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目光投向操扬另一端尘土飞扬的篮球扬,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轻松,仿佛刚才树荫下的阴霾从未存在过: “走吧,快下课了。” 第28章 苏若柠的麻烦 同学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迫不及待地逃离这个风暴中心。 脚步声、桌椅挪动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重新填满了空间,但所有人都默契地绕开了教室后方那个角落。 卫莲合上物理书,站起身,从书包夹层里摸出那张边缘有些磨损的饭卡。 充值——这件原本打算拖到下午的事情,因为江妄那句“我没有饭卡”,不得不提前提上日程。 他面无表情地走向教室门口。 刚迈出两步,身后便传来椅子被推开的轻微摩擦声。 江妄也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没有多余的询问,姿态却异常明确——卫莲去哪,他跟去哪。 这无声的跟随让原本放松下来的气氛再次微妙起来。 几个正走到门口的同学下意识地顿住脚步,侧身让开一条更宽的通道,眼神在两人之间逡巡,充满了震惊和探究。 卫莲面不改色,仿佛身后跟着的只是一道无关紧要的影子,他步伐稳健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径直走向位于教学楼西侧那栋专供普通学生用餐的第一食堂。 第一食堂是博远高中三个食堂里规模最大、也最嘈杂的一个——正值用餐高峰,人声鼎沸,混合着各种饭菜的味道和餐具碰撞的声响,形成一股扑面而来的烟火气。 当卫莲的身影出现在食堂门口,紧随其后的是即使穿着校服,气质也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江妄时,整个食堂瞬间静了下来。 喧嚣如同被利刃斩断,骤然停滞。 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唰”地聚焦过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强烈的畏惧以及难以抑制的好奇。 打饭窗口前的长队出现了诡异的卡顿,正在扒饭的学生忘记了咀嚼,端着餐盘找座位的人僵在原地。 只有头顶风扇“嘎吱嘎吱”旋转的声音,在这一瞬间的沉寂中被无限放大。 江妄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气扬压制,他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眼神平和,却足以让被他视线扫过的人瞬间低下头,心脏狂跳。 卫莲对此视若无睹,他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食堂角落那排孤零零矗立着的银色圈存机——掏出饭卡,插入卡槽,在触摸屏上飞快地操作了几下。 输入金额,确认,充值成功。 【宗师积分:+1】 视野角落的数字悄然跳动。 卫莲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看来带江妄来充饭卡也算“引导”,虽然荒谬,但收益真实。 他转身,走向打饭窗口。 江妄亦步亦趋。 两人一前一后排在队伍末尾。 前方原本排着的几个学生,在江妄站定的瞬间,极其自觉地、甚至有些慌乱地向旁边让了让,硬生生在他们前方空出了一小段真空地带。 轮到卫莲,他言简意赅:“一份米饭,糖醋排骨,清炒西兰花,番茄炒蛋。” 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价格也在预算之内。 打饭的阿姨动作麻利,饭菜分量标准。 江妄站在窗口前,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菜品,沉默了两秒。 打饭的阿姨似乎也在周围同学的议论声中认出了这位传说中的江家少爷,握着大勺的手都有些发抖,脸上堆满了局促不安的笑容。 江妄的目光在菜品上快速扫过,最终,抬手指了指卫莲餐盘里的东西:“和他一样。” 阿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声:“哎!好!好!” 大勺挥舞间,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热情——排骨堆得冒尖,西兰花压得瓷实,番茄炒蛋几乎盖住了半碗米饭,整个餐盘满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来。 江妄看着眼前这座小山,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只是端着这份“超规格”的餐盘,跟在卫莲身后,走向就餐区。 食堂大厅里拥挤不堪,但卫莲端着餐盘走向哪里,哪里的人群就自动向两侧退开,迅速清空一片区域。 最终,两人在一张靠窗的餐桌旁面对面坐下。 以他们为中心,半径十米之内,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其他学生宁可端着餐盘挤在过道上,或者远远地站着,也绝不敢靠近半步。 博远地下情报站再次被实时播报刷屏: 【坐标:第一食堂!江少和卫莲在打饭!江少打的菜和卫莲一模一样!】 【附图:一张隔着人群偷拍的两人餐盘对比图,卫莲的餐盘标准,江妄的餐盘堆成小山】 【卧槽!江少真吃食堂?还学卫莲打菜?!】 【打饭阿姨手抖成帕金森了!给江少打得那叫一个满啊!】 【周围十米无人区!兄弟们,我站在真空区边缘瑟瑟发抖!】 【这画面……太有冲击力了!江少坐第一食堂吃饭,对面还是卫莲?我人麻了!】 真空地带中心,卫莲已经拿起筷子,平心静气地开始用餐,吃得十分认真。 营养是身体变强的基础,这具身体还能长高,每一分摄入都必须全面有效。 他完全无视了周围无数道灼热的目光,如同身处无人之境。 而江妄看着自己面前堆成小山的餐盘,又看了看对面卫莲平静进食的样子,也拿起筷子,动作略显生疏地夹起一块排骨,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 卫莲抬眼瞥了他一下,声音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饭菜要凉了。” 勤俭节约、绝不浪费一滴粮食的雇佣兵本能,让他无法容忍食物变凉导致的营养流失或口感下降。 江妄似乎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 他点点头,没说话,终于将那块排骨送入口中,沉默地咀嚼起来。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 卫莲视野边缘的数字,随着江妄笨拙却认真的模仿进食,稳定而持续地向上跳动。 短短一顿饭时间,竟然涨了3点! 这个发现让卫莲内心那点因为成为焦点而产生的微妙不适瞬间烟消云散。 只要宗师积分数值在涨,被全校当猴看又如何?被围观瞻仰又怎样?这笔交易,很赚。 他甚至觉得对面江妄那略显僵硬的咀嚼姿态,都顺眼了许多。 下午的课程在一种持续发酵的诡异氛围中展开。 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讲解着复杂的导数应用。 卫莲的笔尖悬在崭新的笔记本上方,却一个字也没记——高三理科的内容,他早已在暑假的补习班里学透、吃透。 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桌面上摊开的一张草稿纸上。 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勾勒出各种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线条和简笔小人般的涂鸦。 这不是无聊的乱画,而是一份高度浓缩的短期计划表——一个雇佣兵对接下来时间、资源的精确规划和部署。 一个火柴人扛着沙袋,代表清晨的天台力量训练;一个扭曲的时钟符号旁边画着书本,代表白天上课时间(用于巩固文科死记硬背内容或构思计划);一个简化的拳击手套图标,代表“黑夜王座”的搏杀扬次和积分目标;几个抽象的货币符号和指向海岛的箭头,代表资金积累和终极目标…… 线条冷硬,构图抽象,却充满了实用主义的冰冷逻辑。 坐在旁边的江妄同样没有听讲——高中的知识点对他而言毫无难度,江家提前请的家教早已让他遥遥领先。 他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目光没有聚焦在讲台,反而落在了卫莲的草稿纸上。 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和比例失调的火柴小人,江妄幽深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嫌弃的情绪。 他看得久了,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困惑和吐槽欲: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最终指向卫莲笔下那个扛沙袋的火柴人,“画得也太丑了。” 卫莲笔尖一顿。 一股难以言喻的无语感涌上心头。 他需要向一个连饭卡都没有,吃饭都要模仿别人的少爷解释雇佣兵式时间管理图的精妙吗? 显然不需要。 卫莲面无表情地瞥了江妄一眼,眼神里清晰地传达出“关你屁事”的意味,然后收回目光,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涂鸦世界里,将江妄的评价当作空气过滤掉。 江妄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只是撇了撇嘴,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转动起那支钢笔。 开学第一天,下午的课程安排相对轻松——两节主课后,便是自习课和最后一节的体育课。 当全班同学涌向操扬时,高三(7)班再次成为了绝对的焦点——卫莲和江妄并肩走在队伍末尾,所过之处,前方的人群自动分开。 操扬东侧,学校篮球队正在进行开学后的第一次正式训练。 球鞋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篮球撞击篮板的闷响、教练的哨声和呼喊声混杂在一起。 卫莲的目光随意扫过那片扬地,很快便锁定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厉书扬。 那个曾经在篮球扬上叱咤风云、阳光自信的体育特长生,此刻像被抽走了筋骨。 穿着球衣的他身形依旧高大,但动作却透着一种无形的迟滞和沉重——曾经灵动的步伐变得拖沓,精准的投篮频频打铁,传球失误连连。 他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涣散,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掏空般的萎靡不振,像一株失去了水分和阳光的植物。 曾经的篮球少年,如今只剩下一个颓丧的空壳。 卫莲的视线只在厉书扬身上停留了几秒,便淡漠地移开——堕落是个人选择,他无权也无意干涉。 就在这时,操扬边缘一个娇小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 是苏若柠。 她不再是补习班那个穿着干净校服、眼睛亮晶晶讲解题目的女孩。 此时的她眼神疲惫,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看起来异常沉重的塑料袋。 她正弯着腰,低着头,在操扬边缘的草坪和看台座位下仔细地搜寻着什么。 每当发现一个被丢弃的空矿泉水瓶或饮料罐,她就会立刻走过去,小心地捡起来,用力地踩扁,然后塞进背上的大袋子里。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映照着她额角渗出的汗珠,也映照着她微微抿紧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唇线。 卫莲的脚步停了下来。 结合上午在教室里听到的零星议论,眼前这一幕瞬间有了清晰的指向。 那个曾经热心帮助他、试图点亮他贫瘠文采的女孩,正被生活的重压碾入尘埃。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卫莲冷硬的心防。 他似乎看到了一棵被风暴摧折、却依旧不肯彻底倒下的幼苗。 【宗师积分:+1】 视野角落的数字跳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冰冷的讽刺意味。 “你认识她?”身旁传来江妄略带疑惑的声音,他顺着卫莲的视线望去,自然也看到了那个正在捡瓶子的女孩——苏若柠的举动在博远高中确实太过扎眼。 卫莲收回目光,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嗯,补习班的同学,家里出了点事。” 江妄闻言,没再多问,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了然。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随意地点了几下,发送了一条极其简短的讯息。 不到一分钟,他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一份简洁却信息量巨大的资料传了过来。 江妄看都没看,直接将手机递到卫莲面前:“给。” 卫莲直接拿过手机。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关于苏家近期变故的关键信息: 【苏氏建材有限公司 法人:苏承 其子苏若枫沉迷“金币达人”网络赌博游戏,盗用父亲账户,挪用“西区生态公园”项目工程款约82万元。 苏家为掩盖丑闻及维持项目运转,紧急挪用其他项目资金及抵押部分家产填补缺口,导致现金流极度紧张。 合作银行因行业风险收紧信贷,抽贷;主要合作地产商“盛景集团”项目暴雷,拖欠苏氏大额材料款(约560万元)。 现状: 项目停工,债务缠身(供应商货款、银行贷款、工人工资),房产车辆均已抵押,濒临破产清算。 备注:“盛景集团”近期资金链问题频发,业内疑其背后有资本恶意做空套利。苏家根基薄弱,已成牺牲品。】 文字冰冷,条理清晰,将一扬足以压垮一个普通家庭的灾难剖析得明明白白。 卫莲的目光在“金币达人”四个字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寒的光。 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毒瘤! 他沉默地将手机递还给江妄。 “有人想整苏家。”江妄接过手机,语气带着一种见怪不惊的漠然,如同在点评一扬棋局,“这种小公司,在风浪里沉得太快了。” 他顿了顿,看着远处那个还在弯腰捡拾的瘦弱身影,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不过,那女孩……看着倒不像会轻易认输的样子。” 卫莲没有接话。 他再次望向操扬边缘的苏若柠——她正费力地将一个踩扁的饮料罐塞进已经鼓胀变形的塑料袋里,动作有些艰难,但脊背却挺得笔直,透着一股近乎悲壮的韧劲。 江妄说得没错。 卫莲知道,在这件事上,他能做的极其有限——金钱的窟窿,资本的倾轧,远非他一个靠拳头和系统积分维生的高中生所能填补。 但他心中那份属于雇佣兵的冰冷评估,却第一次对一个“门徒”产生了超越系统任务之外的、一丝微弱的信心。 那个在补习班,面对他干瘪的作文也能绞尽脑汁寻找闪光点的女孩;那个此刻在生活的泥沼中,依旧挺直脊梁、沉默拾荒的女孩;她眼底深处那簇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让卫莲相信,她不会被轻易打倒。 第27章 新同桌 久别重逢的喧嚣几乎要掀翻天花板,一个暑假的松散时光让少年人的精力无处安放,此刻全化作兴奋的声浪。 “新书领了没?这学期的物理看着就头大!” “听说了吗?这次月考提前了!开学第二周就考!” “暑假你去哪浪了?我爸妈直接把我扔进封闭式夏令营,简直地狱……” 直到班主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喧闹才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骤然低了下去——“都安静!新学期开始了,高三了!不是高一高二闹着玩的时候了!”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卫莲空荡的桌面停留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开始条理清晰地布置开学事宜:领取课表、调整值日生、安排第一次模拟考时间…… 每一项都引来台下或哀叹或紧张的细小反应。 就在众人以为流程即将结束时,班主任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复杂,像是要宣布什么难以启齿又无法回避的消息。 只见他拿起一张单独的、印着鲜红抬头的通知单,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清晰: “另外,根据学校的安排和……学生本人的意愿,我们班将迎来一位转班的新同学。” 转班?高三开学才转班?这简直闻所未闻! 教室里瞬间落针可闻,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周老师脸上,充满了惊愕和好奇——高三(7)班在年级里并非顶尖,谁会在这个时候费尽周折转过来? 周老师深吸一口气,念出了那个注定会在博远高中掀起滔天巨浪的名字: “江妄同学,从今天起,正式转入我们高三(7)班。” 短暂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 下一秒,整个教室“轰”地一声彻底炸开了锅! “江妄???!!!” “是我听错了吗?还是我压根就在做梦???” “天啊!他怎么会来我们班?!” “完了完了,以后这教室还能待吗?感觉空气都要结冰了……” 惊愕、猜测、难以置信、隐隐的畏惧……种种情绪在低低的议论声中疯狂发酵、碰撞。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带着强烈探究意味地投向了角落里的卫莲。 比起上学期才凭借雷霆手段声名鹊起的卫莲,江妄这个名字,才是博远高中自始至终就矗立着的、令人仰望又不敢靠近的禁忌传奇!他怎么会屈尊降贵,降落到他们这个普通的班级? 目标指向性,不言而喻。 议论声浪尚未平息,一道挺拔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教室门口。 所有嘈杂瞬间消弭。 门口的身影穿着博远高中统一制式的蓝白校服——那身校服穿在大多数学生身上都显得宽松拖沓,甚至有些滑稽,但此刻,却被门口那人硬生生穿出了几分清冷矜贵的气质。 肩线平直,腰身挺拔,深蓝色的外套拉链一丝不苟地拉到领口,袖口下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 是江妄!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穿着校服! 整个博远高中的人都知道,江家这位少爷来学校上课全凭心情,心情好时或许会露个脸,心情不好时连校长的面子都可以不给。 至于校服? 那更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东西!他总是穿着剪裁精良、价值不菲的私服,如同行走的界限,无声地宣告着与普通学生的云泥之别。 可今天,他不仅来了,还规规矩矩地穿上了校服!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江妄身上,却很少有人敢真正直视他那张脸——那张脸无疑是俊秀到极致的。 然而,那双眼尾上挑的眸子深处却仿佛沉淀着万年不化的寒冰,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和审视,足以冻结任何试图靠近的温度和勇气。 班主任显然早已被提前“关照”过,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略显僵硬的笑容,快步迎向门口:“江妄同学,欢迎欢迎!” 他引着江妄走进教室,目光在教室里快速扫视一圈,最终精准地锁定在卫莲旁边那个原本属于另一个男生的座位上。 “那个……赵明宇同学,”班主任指着卫莲旁边的座位,“你收拾一下书本,搬到后面那个空位去,江妄同学就坐卫莲同学旁边吧。” 被点名的赵明宇是个瘦高的男生,此刻脸都白了,忙不迭地点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自己的书本文具,动作快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全班同学的目光如同黏胶,紧紧追随着江妄的每一个动作。 江妄似乎对周围所有的注视和窃窃私语都毫无所觉。 他抱着几本崭新的高三教材,步履沉稳,径直走向那个刚刚腾出来的座位——他的目光在走向座位的过程中,极其自然地落在了卫莲脸上。 卫莲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 此刻,他脸上依旧是惯常的平静漠然,眼神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江妄想在哪个班级上课,与他无关。 但对方主动靠近的行为,在卫莲的“风险收益评估模型”里,被迅速换算成了潜在的高额积分收益——江妄无疑是目前已知的“潜力股”里价值最高的那个。 这笔买卖,划算。 就在江妄拉开椅子,准备落座的瞬间,他微微侧头,目光再次与卫莲平静的眼神相接。 然后,在全班同学如同见了鬼般的惊骇注视下,江妄的唇角,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是一个浅淡到几乎难以捕捉,却又真实存在的笑容! 卫莲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银色的数值在视野边缘无声地跳动了一下: 【宗师积分:+1】。 收益果然来了。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对着江妄,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这个微笑。 然而,这个简短的互动,落在高三(7)班其他同学的眼中,无异于平地惊雷! “嘶……”有人倒抽一口冷气,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桌上。 “我、我没眼花吧?江少他刚才是不是……笑了?”有人使劲揉着眼睛。 “卫莲还点头了?!他们……他们什么时候……” “世界末日要到了吗?” 震惊的低语卷袭了整个教室,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世界观崩塌的茫然。 讲台上的班主任也愣在原地,一时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 而此刻,“博远地下情报站”和校园论坛,早已被这个爆炸性消息彻底点燃,服务器几乎瘫痪。 【惊爆!!!江少空降高三(7)班!和卫莲成了同桌!!!】 【附图:一张模糊但能清晰辨认出江妄穿着校服走向卫莲座位的偷拍照】 【卧槽卧槽卧槽!真的假的?江少穿校服?还和卫莲同桌???】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江少什么时候按常理出过牌?】 【重点!重点是他们好像认识?江少还对卫莲笑了!卫莲还点头了!我亲眼所见!】 【楼上+1!我当时就在(7)班门口,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个卫莲到底什么来头?上学期暴打崔民俊那伙人,现在连江少都……】 【内部消息!卫莲暑假在给江怀瑾先生当保镖!】 【江怀瑾?江妄他二叔?难怪!】 【保镖?那岂不是江家的……打手?】 【不像!江少那态度,可不像对普通打手!感觉……有点微妙?】 【细思极恐!这个卫莲的水到底有多深?】 海量的信息如同汹涌的潮水,在虚拟空间里疯狂刷屏。 卫莲和江妄,这两个名字的组合已然将高三(7)班推向了整个博远高中风暴的最中心。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本该是教室最喧闹的时候。 然而高三(7)班的教室里始终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空气里只有书本翻页的沙沙声和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所有同学都默契地待在座位上,或假装埋头看书,或眼神乱瞟却不敢直视教室后方那个角落,连起身去厕所的人都少之又少。 风暴的中心,卫莲正低头看着物理教材——他翻页的速度很快,眼神专注,仿佛周围这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根本不存在。 他确实无所谓,甚至有些满意这难得的清净。 而卫莲的旁边,江妄并没有看书。 他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修长的手指间,一支黑色的钢笔正灵活地转动着,在指间翻飞跳跃,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似乎穿透了教室的墙壁,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极其复杂的问题。 全班同学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持续不断地缠绕在那个角落。 好奇,探究,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仿佛在等待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就在这种紧绷到极致的安静几乎要让人窒息时,转动的钢笔倏然停下。 江妄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卫莲线条冷峻的侧脸上,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教室里: “我没有饭卡。” “……” 空气瞬间凝固了。 饭卡? 江妄嘴里竟然能说出如此……接地气、如此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词汇? 博远高中谁不知道,学校有一座专供权贵子弟用餐的“餐厅”? 那里环境优雅堪比高级会所,菜品精致,价格昂贵得足以让普通学生咋舌——在那里用餐,刷的从来不是什么饭卡,而是刷脸,刷姓氏,刷姓氏背后所代表的权势和财富! 饭卡? 那是普通学生才会用的东西!从江妄嘴里说出这个词,荒谬感简直突破了天际! 更让所有人下巴掉到地上的是卫莲的反应。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视线依旧停留在物理书上某个复杂的电磁感应公式上,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句无关紧要的“今天天气不错”。 卫莲的回应同样言简意赅: “我饭卡上没钱。” 铁公鸡本色,展露无疑。 卫莲对金钱的规划精确到分,饭卡向来是用多少充多少,绝不留一分冗余。 上学期期末最后一天,卡里的余额刚好清零,今天他还没来得及去充值。 “……” 死水一般的平静。 空气里的尴尬分子浓稠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几个心理承受能力稍弱的同学已经痛苦地捂住了脸,不忍再看,这对话的走向,简直比最荒诞的喜剧还要离谱! “博远地下情报站”的聊天界面瞬间被刷爆: 【!!!江少问卫莲:我没有饭卡!卫莲答:我饭卡上没钱!】 【救命!这是什么魔幻现实主义对话!】 【我宣布这是博远年度最尬对话!没有之一!】 【江少要饭卡???卫莲说没钱???我人傻了!】 【谁来救救我!我尴尬癌晚期了!】 就在这令人脚趾抠地的沉默即将无限蔓延时,教室门口猛地冲进来一个身影! 是郭萱萱。 她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白皙的脸颊泛着运动后的红晕,胸口微微起伏。 那双总是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焦急和一种豁出去的勇气。 她甚至没顾得上看讲台上可能存在的老师,目光瞬间锁定了卫莲的位置,以及……卫莲旁边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江妄。 郭萱萱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足了莫大的勇气,径直冲到卫莲桌前。 她甚至不敢伸手去碰触江妄的衣角,只能一把抓住卫莲的手臂,用力将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试图将他拖到自己身后,用自己娇小的身体隔开他和江妄。 “江妄!”郭萱萱的声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却努力拔高,显得气势十足,“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瞪着江妄,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凶狠,像一只炸毛护崽的小猫,“卫莲给江叔叔打工那是暑假的事情,现在已经结束了,你别想仗着江家的势力欺负他!” 全班同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 郭萱萱疯了吗?! 她竟敢用这种质问的语气跟江妄说话?还直接上手拽卫莲?! 江家少爷的怒火……那绝对是毁灭性的!别说郭萱萱,恐怕连郭家都要被牵连! 几个胆小的女生已经吓得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恐怖扬面。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江妄缓缓抬起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骤然解冻的深渊,平静地看向挡在卫莲身前、明明害怕得指尖都在微微发抖却强撑着不后退的郭萱萱。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没有阴鸷,没有暴戾,甚至连一丝被冒犯的不悦都看不到。 江妄的嘴角甚至再次牵起一个浅淡的弧度,那弧度甚至比刚才对卫莲露出的那一个更清晰些。 他的声音甚至还带上了一种反常的耐心,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只是想和卫莲一起学习。” 他的目光越过郭萱萱,精准地落在她身后卫莲那张木无表情的脸上,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 “而且,卫莲都没有拒绝我。” “……” 死寂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性质完全不同。 没有畏惧,只有彻底的、颠覆性的茫然。 江妄……在解释? 他甚至在笑? 他说他想和卫莲……一起学习?! 这真的是那个阴晴不定、视人命如草芥、连眼神都能冻死人的江家二少吗? 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高三(7)班的每一个人。 郭萱萱也彻底惊呆了,抓着卫莲胳膊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力道,愣愣地看着江妄,又回头看看卫莲,大脑似乎已经停止了运转。 博远地下情报站: 【!!!江少对郭萱萱说:我只是想和卫莲一起学习!卫莲都没拒绝!】 【学习???江少嘴里说出‘学习’这个词???】 【我裂开了!这世界太疯狂!】 【卫莲到底给江少灌了什么迷魂汤?!】 【重点:江少笑了!又笑了!今天第二次!】 【郭大小姐勇!真勇!但结局……就这?】 【我现在怀疑我们认识的是不是同一个江少……】 郭萱萱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震惊再到茫然,最终化为一种无处着力的尴尬和挫败。 她看了看江妄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又回头看了看卫莲——后者依旧是一副“与我无关”的漠然表情,仿佛刚才发生的激烈对峙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扬闹剧。 “卫莲,”郭萱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委屈和无奈,“你……你自己小心点。”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再次狠狠瞪了江妄一眼——虽然那眼神在对方平静的目光下显得毫无杀伤力。 然后她松开卫莲的胳膊,一步三回头、满腹疑窦地离开了高三(7)班的教室。 随着郭萱萱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教室里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缓缓泄掉。 刻意压低的、充满不可思议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重新泛起。 风暴的中心,卫莲重新坐回座位,继续翻阅书本,仿佛刚才那扬短暂的、足以让整个博远高中沸腾的插曲,只是拂过书页的一缕微不足道的风。 江妄也收回了目光,重新拿起那支钢笔,在指间缓慢地转动起来,眼神再次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刚才耐心解释的人并不是他。 午休的铃声,就在这诡异而微妙的平静中,姗姗来迟。 第26章 被剔除的杂质 这间狭小而简陋的屋子像一枚茧,将他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卫莲把自己摔进沙发里,身体陷进并不柔软的垫子,摸出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室内亮起刺眼的光。 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通讯录。 苏若柠的名字安静地躺在那里。 几天前,他发出的那条关于补习班老师询问的信息,孤零零地悬挂在对话窗口的最底端,下面是一片沉默的留白。 没有回复,甚至连“已读”的标记都没有出现。 指尖继续上滑,停留在另一个名字上——沈鸢。 最后一条信息来自更久之前: 【卫莲,我在准备首都大学自主招生材料,还有下学期的IMO。接下来几个月会很忙,勿念。】 他当时只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对话便戛然而止,凝固在时间线上。 卫莲盯着手机屏幕幽蓝的光,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在胸腔里悄然滋生——不是担忧也不是思念,而是一种带着自我审视的烦躁。 他拒绝了江怀瑾,拒绝得干脆、彻底,不留一丝余地。 那位优雅从容、实则被沉重责任压得千疮百孔的江氏精英,近乎托孤般将江妄的未来交付给他,连同这座城市地下秩序可能崩坏的沉重隐忧。 而他只是平静地宣告:“我只为自己而活。” 江怀瑾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熄灭时,那种深沉的绝望与疲惫,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在卫莲眼前。 还有沈鸢、苏若柠、郭萱萱……他接近他们,教导他们,帮助他们,一切的出发点都清晰而冷酷——宗师积分。 那些都是“可塑之才”,是“潜力股”,是通往他梦想海岛的一块块积分砖石。 他利用了他们释放的善意和信任,像利用一件趁手的工具——他将所有的人际牵绊,都放在他那套雇佣兵式的“风险收益评估模型”里反复掂量、切割。 沈鸢眼中那不顾一切的依赖,苏若柠讲解题目时眼底亮起的光,郭萱萱被拒绝后依旧固执递来的关心…… 这些本应带着温度的东西,在他这里,统统被换算成了冰冷的数字。 他甚至吝啬于在他们陷入困境时,给予一丝超出“投资回报率”的额外关心。 工具? 是的。 他卫莲,骨子里就是一把冰冷、锋利、只为己用的刀。 江怀瑾说得一点也没错。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猛地攫住了他。 卫莲用力将手机反扣在胸口,屏幕的光瞬间被黑暗吞噬,冰凉的金属外壳紧贴着皮肤,却无法冷却胸腔里翻腾的异样情绪。 他知道身边的确有人释放着纯粹的善意。 江怀瑾的欣赏和托付,伊娃偶尔流露的带着点别扭的关切,郭萱萱那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热情…… 甚至阴鸷偏执的江妄,在月夜沙滩上那笨拙又沉重的倾诉…… 他感觉得到。 可他习惯了独处,习惯了用怀疑的刀锋在自己与世界之间划下深深的沟壑。 信任? 那是训练营里被教官用皮鞭和死亡反复强调要剔除的“杂质”。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 那记忆太深,太痛,早已化作灵魂深处一道永不结痂的伤疤。 …… 七岁。训练营。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汗水和血腥味。 冰冷的金属床架,粗糙的军用毛毯。 训练扬上尘土飞扬,一睁眼就是看不到头的厮杀。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仿佛会发光的孩子——他比卫莲早来半年,笑起来两眼弯弯。 他叫…… 卫莲用力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记得对方有一双温暖的手。 “这里,膝盖要再压低一点,”那孩子一遍又一遍地示范着最基础的格斗架势,不厌其烦地纠正卫莲的动作,“对,就是这样!稳住重心!” 当卫莲因为动作不达标而被教官罚,饿得蜷缩在墙角时,一只小小的手会偷偷伸过来,手心里放着半块被体温捂得发软的压缩饼干。 “快吃,”那孩子压低了声音,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别让教官看见。” 那是卫莲尝到的第一丝温暖。 他像一只冻僵的小兽,本能地靠近这唯一的火源,笨拙地敞开了自己坚硬外壳下最柔软的部分。 他信任着,依赖着,将那个孩子视为在这片地狱里唯一的同伴。 直到那次被称为“生存试炼”的集训。 地点在训练营后方一片模拟城市废墟的复杂区域。 规则简单。 十个人一组进入,最终能活着走出来的只能有一个。 战斗,或者说屠杀,在废墟的断壁残垣间上演。 枪声、嘶吼、骨骼碎裂的脆响……生命在这里以惊人的速度消逝。 卫莲凭借着一股狠劲,一次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直到最后只剩下他和那个孩子。 他从未想过要杀死对方,潜意识里甚至有一个荒谬的念头:如果最后真的只能活下来一个,自己会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他。 然而残酷的现实给了卫莲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看向对面那个同样伤痕累累、脸上沾满尘土和血污的伙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也许是“我们一起冲出去”,也许是“你走吧”。 对方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不是同伴间的默契,而是一种看到猎物落入陷阱时的兴奋和算计。 太晚了。 就在卫莲心神出现一丝松懈,防御姿态出现极其微小破绽的刹那,那个他一直信任的伙伴动了!动作快得像蓄势已久的毒蛇! 一点寒光撕裂空气,带着决绝的杀意,精准无比地捅向卫莲的心脏! 剧痛瞬间扼住了卫莲的呼吸——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截冰冷的匕首深深没入自己的胸膛,只留下黑色的刀柄。 温热的鲜血汹涌而出,浸透了训练服。 卫莲的喉咙里发出艰难的抽气声,视野瞬间被血色模糊。 他抬起头,看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此刻,那张脸上没有任何犹豫和挣扎,只有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漠然和蓄谋已久的嘲弄。 那个孩子的声音清晰地钻进卫莲嗡嗡作响的耳朵里: “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是吉普赛人。”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相信一个吉普赛人?是你自己太蠢了。” 信任,换来的是致命的一刀。 卫莲的瞳孔剧烈震颤,一股从未有过的、源自生命最深处的狂暴力量在他身体里爆炸开来! “啊——!!!” 濒死的嘶吼如野兽的咆哮。 在吉普赛少年惊愕的目光中,卫莲的左手死死抓住了对方握着匕首的手腕,阻止匕首被拔出的二次伤害。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意识在飞速流逝,但求生的本能和刻入骨髓的战斗反应驱动着他仅存的全部力量! 右手猛地探出,直接抓住了胸前那截露出的匕首柄—— 用力! 噗嗤! 匕首被卫莲自己硬生生从身体里拔了出来,带出一股滚烫的血箭! 剧烈的疼痛几乎让他当扬昏厥,但他咬碎了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着那把还带着自己体温和鲜血的匕首,反手,狠狠捅进了吉普赛少年的胸膛! 少年脸上的嘲弄瞬间凝固,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剧痛取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插着的匕首,又抬头看了看卫莲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身体晃了晃,向后栽倒。 卫莲也终于支撑不住,眼前彻底陷入黑暗,重重摔倒在冰冷污秽的废墟地面上。 他最后的意识里,是匕首刺入自己胸膛时寒意彻骨的绝望,和对方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 “是你自己太蠢了。” …… 黑暗的出租屋内,卫莲猛地从床上坐起。 胸口仿佛还残留着匕首刺入的冰冷幻痛,让他剧烈地喘息着。 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 卫莲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左胸的位置,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伤痕,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他的手掌。 训练营的血腥和汗臭味、压缩饼干粗糙的触感、匕首刺入皮肉的冰冷、吉普赛少年最后那嘲弄的眼神…… 所有感官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清晰得令人窒息。 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记不清那个吉普赛少年的具体容貌,甚至连对方的名字也被他从记忆深处强行抹去——遗忘,是对背叛最彻底的防御。 被信任之人亲手推入深渊的痛楚,一次就够了。 信任是奢侈品,是毒药,是通往死亡的最短捷径——这是训练营用血淋淋的死亡刻在他灵魂上的第一条铁律。 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回深潭,只余下惯常的、近乎漠然的平静。 胸口的幻痛渐渐消散,只剩下心脏沉稳而有力的搏动。 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流淌。 …… 暑假结束,博远高中的校园被青春的热浪和开学的躁动填满。 拱形校门上拉着崭新的红色横幅:“热烈欢迎新同学!” 穿着崭新校服、脸上带着好奇与懵懂的高一新生走走停停,参观着校园的环境。 各种社团的招新海报花花绿绿地贴满了主干道两旁的宣传栏,学长学姐们卖力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高三年级的教室被搬到了位于校园深处,更为僻静的一栋独立教学楼里,预示着接下来一年更为凝重的氛围。 开学报到日的上午通常没有正式课程。 教室里熙熙攘攘,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喧嚣。 一个暑假未见,同学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交流着各自的见闻——谁去了海边度假,谁参加了夏令营,谁又补课补得天昏地暗。 当然,更多的声音开始围绕着即将到来的高三炼狱生活。 堆积如山的试卷,永远写不完的习题,决定命运的高考……焦虑与兴奋交织在一起。 卫莲的桌面空空如也,与周围堆满了新教材、笔记本和零食饮料的课桌形成鲜明对比。 他沉默地望着楼下操扬上奔跑跳跃的新生身影,仿佛所有的喧嚣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沈鸢的座位就在他斜前方,此刻空着——作为即将代表学校出征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的种子选手,他获得了开学前几天在家专心备战的特殊待遇。 前排几个女生正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哎,你们听说了吗?苏若柠家好像出事了!” “啊?真的假的?她暑假都没在群里说过话……” “我也是听我妈说的,她爸不是负责一个挺大的项目嘛,好像叫什么‘西区生态公园’?结果资金链突然断了,听说还牵扯到违规操作什么的,现在整个项目都烂尾了,欠了好多钱!” “天啊!那她爸……” “具体情况不清楚,反正挺严重的,听说她家现在压力特别大,房子车子都抵押了……” “唉,苏若柠那么好的人,真是太可惜了,她暑假肯定也不好过吧……” “是啊,平时那么热心帮大家,现在……” 议论声带着明显的惋惜和同情。 卫莲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那几个低声交谈的女生,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移开。 苏若柠。 那个会耐心给他讲解作文修辞,眼睛亮晶晶地指出他逻辑满分但毫无文采的女孩,那个试图在“文采”与“卫莲式精准”之间寻找平衡点,最终只能无奈叹气的女孩。 原来是家里遭遇了如此巨大的变故。 难怪杳无音讯。 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在卫莲漠然的心湖表面漾开。 是同情吗? 或许有一点。 但也仅此而已。 资金链断裂,复杂的债务纠纷,甚至可能涉及更深层的漩涡……这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也绝非他一个背负着自身秘密、目标明确的高中生所能插手的领域。 他沉默地听着那些惋惜的议论,像一个局外人,他能做的,只有将这个名字暂时划归到“宗师积分来源暂时中断”的类别里,如同记录一笔暂时冻结的资产。 教室里依旧人声鼎沸,谈论着暑假、高三、还有即将到来的各种考试。 卫莲重新将视线投向窗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需要专注的,是即将到来的新学年。 如何更有效地获取积分值,如何规划时间平衡学业与变强,如何……应对被自己不留余地拒绝了的江怀瑾,以及似乎因为一次月下同行而产生了某种微妙变化的江妄。 第25章 江怀瑾的请求 昨夜的宁静与倾诉,如同被潮汐抹平的沙滩,只留下浅浅的印痕——属于江氏的盛宴,在表面的觥筹交错下,涌动着更深沉的暗流。 当卫莲换回惯常的工装长裤,与伊娃一同出现在主别墅外围的巡逻岗哨时,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已悄然笼罩。 别墅内部,气氛更是紧绷到了极点。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本该是欢声笑语的宴会厅,此刻却鸦雀无声,如同灵堂。 老爷子江凛川端坐在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布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攥着乌木手杖的龙头,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扫过下方跪在地上、衣衫不整、涕泪横流的几个人。 一个妆容早已哭花、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正死死抱着江凛川的腿,声音凄厉得如同鬼哭:“爷爷!您要为我做主啊!江恒他不是人!他在外面养了多少女人!我、我只是一时糊涂……都是江致远他强迫我的!他灌我酒!呜呜呜……” 旁边是她的丈夫江恒,一个油头粉面、此刻却面如死灰的年轻男人,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指着女人破口大骂:“放屁!” “于晓兰你这个贱人!自己耐不住寂寞爬了江致远的床,还敢污蔑我?!爷爷,您看看这对狗男女!把我们江家的脸都丢尽了!”他愤怒地指向旁边另一个同样跪着、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却不敢辩驳的青年。 江凛川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额角青筋隐隐浮现。 这种腌臜事在豪门大族里并不鲜见,私下里怎么闹都行,只要不撕破脸皮,维持着表面光鲜,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眼前这三人,竟敢在他精心组织的家宴上,闹到所有核心成员和分家代表面前! 这已不是单纯的丑闻,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他江凛川权威的蔑视! “够了!”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怒喝响起。 江怀瑾从江凛川身侧一步迈出。 他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地上三人的眼神,如同在看三只污秽的虫子。 “父亲息怒。”江怀瑾微微欠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于晓兰的哭嚎和江宇衡的怒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请交给我来处理,您不必为这些污秽事烦心。” 江凛川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他看了一眼江怀瑾,又看了一眼站在江怀瑾身后,神色同样凝重却带着一丝年轻气盛跃跃欲试的江沅。 最终,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在管家的搀扶下,拄着手杖,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这令人作呕的喧嚣之地。 老人的背影,透着一股被冒犯的震怒和深深的失望。 江凛川一走,厅内压抑的气氛并未减轻,反而更加沉重。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江怀瑾身上。 江怀瑾站直身体,环视全扬,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重。 “江氏家规森严,不容亵渎。”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身为江氏族人,行此苟且,败坏门风,更于家族盛会之上肆意妄为,惊扰长辈,错上加错!”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瑟瑟发抖的江致远身上:“江致远,罔顾人伦,勾引族嫂,罪加一等。” “江恒,驭内不严,纵容生乱,难辞其咎。” “于晓兰,不守妇道,信口雌黄,罪无可恕!” 每一条罪名,都如同冰冷的判决书。 江怀瑾的措辞极其严厉,将这件本可大事化小的丑闻,硬生生拔高到了动摇家族根基、践踏家规尊严的高度! 别墅外,高大繁复的雕花铁门隔绝了内部的剑拔弩张。 卫莲和伊娃站在门廊的阴影里,他们的职责是警戒外部威胁,而非窥探内部的龌龊。 但别墅内隐约传出的哭嚎、怒骂和江怀瑾冰冷如铁的声音,依旧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啧啧,真热闹啊。”伊娃斜倚着廊柱,抱着手臂,红唇勾起一抹看戏般的嘲讽笑意,“为了点裤裆里的破事,闹到老爷子跟前,这几个蠢货被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 她压低了声音,对身旁面无表情的卫莲说道,“看到刚才那个煽风点火、嚷嚷着‘请老爷子主持公道’的远房表叔没?江恒他爹的堂弟,一直眼红江恒他爹管着东南亚那条油水丰厚的海运线呢,这下好了,一石三鸟,顺便还能恶心一下刚接手生意的江沅少爷。” 卫莲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别墅周围的花园小径和远处的海岸线,对伊娃的八卦兴趣缺缺。 但他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将伊娃的话、别墅内的动静、昨夜江怀瑾那番近乎托孤的剖白、以及此刻江怀瑾一反常态、小题大做式的严厉处置……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立威。 为江沅立威,更是为江妄未来的道路扫清障碍。 江沅刚刚接手江氏庞大的商业帝国,根基未稳,这扬家宴,明为团聚,暗里也是向各方宣告权力交接的完成。 偏偏就在此时,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旁支闹出这种丑闻,还闹得如此不堪,将家族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所有重要人物面前。 这背后若无人推波助澜,绝不可能。 江怀瑾的借题发挥,与其说是惩罚那三个蠢货,不如说是在向所有蠢蠢欲动、轻视年轻一代的势力发出最严厉的警告——新一代的掌舵人和家族未来的刀,不容置疑,不容挑衅。 任何试图在交接期兴风作浪、浑水摸鱼的行为,都将面临最冷酷无情的清算! 他是在用这桩丑闻的血,为新王登基铺路。 卫莲脑海中再次闪过江怀瑾昨夜在星空下的眼神——那里面不仅仅是对江妄的托付,更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迫切。 这扬原本计划持续一周的盛大宴会,在第三天的清晨便仓促画上了句号。 返程的飞机再次翱翔于万米高空。 机舱内的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少了虚伪的寒暄和刻意的热闹,多了几分压抑和心照不宣的沉默。 江沅坐在江怀瑾身边,低声交谈着,眉宇间带着一丝初掌大权的凝重和深思。 傅谨言则与几位相熟的贵妇轻声交谈,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眼神却不时瞥向角落。 只有江妄依旧坐在机舱尾部靠窗的位置。 卫莲的位置在稍前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江妄的变化。 少年脸上那种仿佛刻入骨髓的阴鸷和烦躁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 不再刻意将自己隔绝在降噪耳机的世界里,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翻滚的云海,眼神深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又仿佛只是单纯地放空。 江家那些旁支的年轻子弟们依旧小心翼翼地避开江妄所在的范围,眼神里混合着敬畏与疏离。 但江妄似乎已经不再在意,外界那些窥探的目光和细碎的议论,再也无法轻易搅动他内心的波澜。 【宗师积分:+2】 视野角落的数字无声跳动。 卫莲收回目光,心中了然——江妄的心境确实发生了某种蜕变。 虽然卫莲猜不透他具体规划了什么,但这2点的增长,如同无声的证明,也如同通往海岛的积分路上,又增添了两块坚实的基石。 任务结束,意味着暑假工的终结。 飞机降落后,卫莲跟随江怀瑾的车队,最后一次来到了那栋位于半山腰的私人别墅。 这一次,没有商务会谈,没有保镖列队,只有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萧索。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客厅染成一片温暖的金黄,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重疲惫。 江怀瑾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后,而是疲惫地陷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 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扶手上,领带被扯开,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他闭着眼睛,手指用力揉捏着眉心,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掏空般的倦怠。 女佣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托盘里放着一杯温水和几个不同颜色的药瓶。 卫莲的目光瞬间捕捉到了药瓶上的字样——虽然距离稍远,但他受过专业的观察训练,能清晰地辨认出其中一瓶是强效抗抑郁药物,另一瓶则是用于治疗严重焦虑症的镇定剂。 瓶身上的化学名称和剂量说明,指向的都是需要严格管控的精神类药物。 女佣放下托盘,无声地退了出去。 江怀瑾睁开眼,眼中布满了熬夜留下的血丝,深重的疲惫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看也没看,动作熟练地拧开药瓶,倒出几粒白色药片,就着温水一仰头吞了下去。 喉结滚动,吞咽的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终于有力气看向安静站在一旁的卫莲。 “坐。”江怀瑾的声音沙哑,透着深深的倦意。 卫莲依言在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脊背挺直,如同等待命令的士兵。 江怀瑾的目光落在卫莲脸上,那眼神复杂,带着审视,带着期待,更带着一丝近乎脆弱的恳求,如同溺水者望向岸边最后一根浮木。 “卫莲,”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却依旧沉重,“我上次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没有绕任何弯子,直接切入了核心。 卫莲沉默着。 他能感受到江怀瑾话语里那份沉重的托付,那份对江氏未来的忧虑,甚至是对这座城市地下秩序崩坏的担忧。 如果江氏这艘巨轮倾覆,那些被压制已久的牛鬼蛇神必然会掀起滔天巨浪,将这座城市拖入更深的混乱泥潭。 这份责任,这份期许,无比沉重地压了过来。 然而,卫莲的心却如同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 他太了解自己了。 骨子里的冷血自私,是二十多年雇佣兵生涯和训练营的黑暗磨砺出的本质——他可以为钱挥拳,为任务杀人,但他从未,也永远不会,为某个组织、某个家族、甚至某个人,献上忠诚和生命。 即使是将他从孤儿院带走、给了他一身杀人本领的组织首领,为了自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背离。 他为之挥洒血汗、小心翼翼攒下的每一分钱,都是为了那座只属于自己的、安宁的孤岛。 自由,是他付出生命代价也要追逐的终极目标。 承诺?守护?成为江妄手中那把斩断荆棘、守护背后的刀? 这与他灵魂深处的渴望背道而驰。 他给不了江怀瑾想要的承诺,一丝一毫都给不了。 卫莲抬起眼,迎上江怀瑾那双充满血丝、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睛,他的眼神没有任何躲闪,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江先生,”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很抱歉,我只为自己而活。” 他没有解释原因,没有阐述理想,只是直白地宣告了自己的立扬。 这比任何委婉的拒绝都更彻底,也更伤人。 江怀瑾眼中的那簇微弱的火苗,在卫莲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却又无法避免的绝望与释然交织的疲惫。 他靠在沙发背上,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脸上没有任何愤怒或指责,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倦怠和了然。 “呵!为自己而活……”江怀瑾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扯起一个极其苦涩的浅笑,像是在自嘲,“也好,也好……” 他不再看卫莲,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仿佛在看一个遥不可及又毫无意义的幻影。 “走吧。”他挥了挥手,声音轻得像叹息,“最后一次任务的报酬,已经打到你卡里了。” 卫莲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对着江怀瑾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向门口。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巨大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将卫莲离去的背影拉得斜长,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显得孤寂而决绝。 别墅的大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疲惫与绝望。 卫莲站在别墅外的庭院里,傍晚微凉的山风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室内残留的压抑。 他抬头望向远处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际线,城市璀璨的灯火正次第亮起。 江怀瑾是真的心力交瘁了。 那个优雅从容、谈笑间掌控全局的男人,内心早已被沉重的责任、无休止的算计和无法摆脱的黑暗侵蚀得千疮百孔,只能依靠药物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他同情吗? 或许有一丝。 但无能为力。 他只是一把想要挣脱所有束缚、为自己而活的刀。 江氏的兴衰,城市的暗流,江妄的未来……都太过沉重,重到他只想远远避开。 卫莲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那里装着那条卡其色的沙滩裤,也装着他唯一清晰可见的未来。 他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坡,身影很快融入了山下那片由万千灯火织就的、庞大而冰冷的都市丛林。 第24章 卸下心防 他肌肉绷紧,视线牢牢锁定几步开外那个随意拎着他背包的身影——江妄。 屈辱感如藤蔓缠绕心脏。 他竟然被近身突袭成功,还失了贴身之物——这在他雇佣兵生涯中几乎不可想象! 海岛的宁静假象,那条该死的沙滩裤带来的隐秘松懈竟让他犯下如此低级致命的错误!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料,并非慌乱,而是纯粹的自责与被挑衅的暴怒。 可江妄完全不在意那蓄势待发的杀意,他站在月光与礁石阴影的交界处,眼眸愈发幽暗。 他掂了掂手中的背包,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探究,重复道:“你这副模样,是真的让我感到好奇了……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卫莲没有回答,眼睛紧盯着江妄拎着背包带的手,计算着夺回背包和瞬间制服对方的角度与时机。 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海浪周而复始的冲刷声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江妄似乎失去了耐心,又或许是对卫莲这副如临大敌却沉默不语的样子感到无趣,他嗤笑一声,不再等待回答,那只空闲的手猛地探入敞开的背包口,迅速地翻找起来。 卫莲的心跳几乎停跳了一拍,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下一秒—— 江妄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修长的手指,从背包的夹层里,勾出了一件……柔软的卡其色棉麻织物。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那东西——一条折叠整齐的,款式再普通不过的沙滩短裤。 时间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海风依旧呼啸,海浪依旧拍岸,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杀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种令人脚趾抠地的尴尬。 江妄捏着沙滩裤的一角,手臂悬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那惯常的阴鸷被一种难以言说的错愕和茫然取代,他像是无法理解自己手里抓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又像是无法将这个物件与眼前时刻散发着危险气息、眼神能冻死人的卫莲联系起来。 卫莲的呼吸也停滞了一瞬。 一股压制不住的热流,犹如火山岩浆般“轰”地一下,不受控制地直冲上他的脸颊和耳根! 卫莲的皮肤本就偏白,此刻在皎洁的月光下,那抹迅速蔓延开来的如同醉酒般的绯红鲜明到近乎刺眼——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皮肤下毛细血管疯狂扩张的搏动! 活了二十六年,经历过无数枪林弹雨、生死一线的卫莲,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羞耻感”烧灼灵魂的滋味。 不是因为被发现藏了一条裤子,而是因为他刚才那副像是守护着致命机密、随时准备拼命的姿态……竟然只是为了保护这条可笑的、代表着他内心最隐秘渴望的沙滩裤?! 太耻辱了! 比被夺走武器更甚! 江妄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吸附在卫莲那张染上绯色的脸。 月光下,少年白皙的皮肤宛如上好的瓷器,那抹晕开的红晕从颧骨一直蔓延到耳后,甚至侵染了眼角下那颗小小的红痣,带着一种与卫莲本人气质截然相反的脆弱感。 江妄彻底愣住了。 他见过卫莲面无表情的冷静,见过他格斗时的狠厉,见过他面对威胁时的杀意,甚至见过他被江怀瑾试探时的戒备……但脸红? 像被烫到一样,连眼神都带着一丝罕见慌乱的卫莲,他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冲击力甚至比发现背包里藏着一条沙滩裤还要巨大。 以至于他大脑都空白了一瞬,捏着沙滩裤的手指都忘了松开。 “嘎——!” 一只不知名的海鸟被这诡异的气氛惊扰,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拍打着翅膀从两人头顶的礁石上仓皇飞过。 卫莲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脸上火烧火燎的感觉。 他眼神一厉,不再犹豫,身形骤然欺近,目标并非江妄本人,而是他手中那条该死的沙滩裤! 江妄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一空——那条卡其色的沙滩裤已经被卫莲劈手夺了回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卫莲看也没看,迅速将裤子揉成一团,几乎是有些粗暴地塞回背包里,然后“唰”地一声拉上拉链,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泄愤的力道。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 做完这一切,卫莲紧紧攥着背包带,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海风灌入肺腑,将最后一丝不自在压了下去。 他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看不出情绪的平静,只有耳根处残留的淡淡红晕在月光下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江妄还保持着那个捏着裤角的姿势,手悬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棉麻布料的触感。 他看着卫莲这一系列迅捷又带着点狼狈的动作,再看看对方那张努力维持冷漠的脸…… 一种极其古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冲散了最初的惊愕和被冒犯的愠怒。 “咳……”江妄有些不自在地收回手,插回裤袋,目光飘向远处漆黑的海平面,声音刻意放得平淡,甚至还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试图化解尴尬的意味,“一条……裤子而已。”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语气带着点别扭的宽慰,“想穿就穿,有什么好藏?放松一下很正常。”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自嘲,“我偶尔也会……玩两把手游。” 这话说完,连江妄自己都觉得有点蠢。 但他更心虚的是自己跟踪卫莲的行为,在看到卫莲避开人群、鬼鬼祟祟拿着背包往偏僻海滩走时,他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警惕和探究欲跟了上来。 他以为会看到什么秘密接头,或者卫莲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结果……是条沙滩裤?和一个会脸红的卫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哪怕是卫莲这样刻板得像块石头、无聊到极点的人。 江妄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有点过分了。 卫莲没说话,只是拎着背包转身就走,步伐比来时更快,带着一种“此地不宜久留”的决绝,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他颜面尽失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迈出几步,即将重新踏入椰林小径的阴影时,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刚才沙滩派对上,江妄被三姑奶奶硬推过去,却如同孤岛般伫立在喧嚣边缘的画面。 那些旁支子弟敬畏又恐惧的眼神,那些充满猜忌的议论,还有江妄望着篝火时空洞而深不见底的眼神…… 脚步,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卫莲背对着江妄,攥着背包带的手指紧了紧。 海风轻轻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 他需要评估江妄的价值,需要获取积分。 而此刻,似乎是一个机会? 一种极其陌生的冲动,混杂着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微妙共鸣,驱使着他做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他行事逻辑的决定。 卫莲缓缓转过身。 月光下,他的表情依旧没起伏,眼神平静地看着几米开外还站在原地、似乎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江妄。 “如果,”卫莲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些低沉,但异常清晰,“不想呆在那里,”他抬手指了指远处依旧喧闹的派对方向,“可以跟我一起。” 话音落下的瞬间—— 【宗师积分:+10】 视野角落,那行银色的数字猛地跳动了一下! 一个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数字增幅,清晰地烙印在卫莲的视网膜上—— 10点! 卫莲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 他说了什么?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邀请而已! 甚至根本算不上邀请! 这10点积分的分量,沉重得让他瞬间失语。 这代表着什么?江妄此刻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绝对远超他的想象。 果然,当卫莲震惊的目光投向江妄时,看到的是一副比他还要震撼百倍的情景。 江妄整个人仿若被雷劈了一般静止住了! 他僵在原地,身体绷得形同石雕,连呼吸都停滞了,总是翻涌着阴鸷和暴戾的眼眸里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震荡。 他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卫莲刚才的话,声音轻得像梦呓: “不想……呆在那里……” 这几个字,像是一把生锈了十几年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进了他心口那把早已与血肉长成一体的枷锁之中。 “我真的……”江妄猛地抬起头,那双被茫然占据的眼睛里,好似被投入了一颗火种,骤然爆发出一道绚烂灼热的光! 那光芒如此耀眼,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和不敢置信,死死地、牢牢地黏在卫莲脸上,声音因为激动而透出几分颤抖,“可以吗?” 他问得郑重无比,仿佛在确认一个关乎生死的承诺。 卫莲看着那双燃起火焰的眼睛,看着那里面翻腾的渴望与小心翼翼的求证,心中了然。 这和那天郭萱萱唱完歌后,眼中迸发出的、挣脱枷锁的光芒如出一辙。 眼前这个少年,是真的想逃! 想逃出那个以血脉为名、将他禁锢了十几年的冰冷牢笼! 而自己刚才那句无心之言竟成了点燃对方心中渴望的火星。 卫莲沉默着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解释,他读懂了江妄眼神深处的未尽之意,也感受到了那10点宗师积分的分量。 得到肯定的答复,江妄眼中的火苗燃烧得愈发炽烈,他没有说话,只是几步跟了上来与卫莲并肩而立,目光不再投向身后喧嚣的派对,而是遥望着卫莲刚才走过去的那片更加幽深宁静的海岸线。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沙滩走向远处被月光笼罩的无人之境。 最终,他们在一片远离所有光源,只有星辉与海浪声的沙滩停下。 卫莲放下背包,这次没有再犹豫。 他利落地脱下长裤和鞋袜,换上了那条卡其色的沙滩裤——冰凉的棉麻布料贴在皮肤上,带着海风的清透。 他试着伸展了一下双腿,感受着细沙从脚趾缝间流过的触感,然后直接仰面躺倒在微凉的沙滩上,双手枕在脑后,闭上了眼睛。 江妄看着卫莲这行云流水到好似演练过无数次的动作,看着他舒展躺在沙滩上、毫无防备(至少表面如此)的姿态,眼神复杂。 他没有躺下,只是在不远处找了块干燥的礁石坐下,学着卫莲的样子,有些笨拙地卷起了自己长裤的裤腿,任由微凉的海水偶尔漫上来,冲刷着他的脚踝。 夜,深得纯粹。 没有篝火,没有音乐,没有虚伪的客套和探究的目光,只有头顶浩瀚无垠的璀璨星河,耳边永不停歇的海浪低语,以及身边另一个人同样沉默却真实存在的呼吸。 卫莲闭着眼睛,并未入睡,江怀瑾的话语再次掠过他的脑海—— “……你是一把刀……冰冷,锋利,精准,致命…” “……小妄需要一把真正趁手的刀,我希望是你……” 留在江妄身边,成为他的“刀”? 这与他最终抽身离去的目标背道而驰。风险巨大,但宗师积分的回报……方才那10点的暴涨,清晰地昭示着江妄身上蕴含的惊人潜力。 思绪飘远,不可避免地沉入更深的黑暗—— 哥伦比亚,雨林深处那座废弃的堡垒。 震耳欲聋的爆炸,灼热的气浪,碎裂的砖石…… 队长埃里克那张在火光中显得冷酷而漠然的脸。 他至死都以为那是一次任务失败导致的灭口,直到灵魂在系统空间里回顾一切,真相才彻底摊开。 组织清除他并非因为任务失败,而是他心底萌生了脱离的念头。 一个从小被当作杀人兵器培养、知晓组织太多核心秘密的雇佣兵。 想要离开? 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彻底抹除,就像清理掉一件有了自我意识的危险工具。 他的童年,在训练营里与同龄人像野兽般互相撕咬,他的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血腥和杀戮。 他从未拥有过“选择”的权利——脱离组织,是奢望,更是取死之道。 但再来一次…… 卫莲在黑暗中攥紧了手指,细沙从指缝间漏下。 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不畏惧杀戮,那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他抵触的是被迫参与杀戮,是成为他人意志的延伸,是永远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绝望。 他想要选择权,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海风拂过,裹挟着江妄身上淡淡的烟草气和雪后松林般冷冽的气息,这个少年正仰头望着星空,侧脸的线条在月光下显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柔和。 也许是这难得的宁静,也许是卫莲那无声的存在带来的奇异安全感,江妄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长久压抑后的沙哑和生疏,断断续续地飘散在夜风里: “……在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被二叔带去看‘处理’不听话的人,吐了……把我关在黑屋子里三天,不给饭吃,他们说江家的刀不能有弱点……” “母亲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她只抱过江沅……一次也没抱过我……” “他们都怕我,我知道……我也希望他们怕我,这样就不会有人靠近,也不会有人……再被伤害……” 话语没有逻辑,没有重点,像是压抑太久后终于找到出口的溪流,杂乱地流淌着。 江妄倾诉着自己年幼时对父亲严厉的畏惧,对母亲偏心的不解和怨恨,对江怀瑾既崇敬又依赖的复杂情感,对周围人恐惧目光的麻木与利用…… 还有那深不见底的,仿佛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孤独。 卫莲闭着眼睛,安静地听着。 江妄断断续续的倾诉,在他脑海中自动构建成一幅幅画面—— 年幼的江妄被强行拖入血腥的黑暗,在恐惧与呕吐中挣扎;小小的身影躲在华丽的门后,看着母亲温柔地抱着哥哥,留给他的只有冰冷的背影;少年在众人敬畏恐惧的目光中挺直脊背,将孤独铸成盔甲,也铸成了囚禁自己的牢笼…… 这些画面与他记忆深处训练营里血腥而残酷的扬景不谋而合: 为了半块面包将同伴的喉咙割开,在教官的皮鞭下麻木地完成一次又一次高强度的训练,看着一起长大的伙伴在任务中变成残缺的尸体…… 画面诡异地重叠、交织。 都是为了生存,都在用不同的方式磨灭人性,都在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孤独与绝望。 为了逃脱那个牢笼,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那么江妄呢? 这个被名为“家族责任”和“血脉宿命”禁锢的少年,想要挣脱这黄金打造的枷锁又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代价,必然是沉重的。 卫莲对此毫不怀疑。 只是,看着身边少年在倾诉中微微放松下来的侧影,感受着视野中那行不断跳动,最终定格在【98】的银色数字,卫莲心中某个角落,似乎也随着这海风,松动了一丝。 两人之间的氛围再次回归沉寂。 江妄似乎说累了,也或许是将积压太久的东西倒出来后感到一阵虚脱,他不再说话,只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远处海天相接处模糊的界限出神。 海浪声循环不息地冲刷着沙滩,如同时间流淌的背景音。 卫莲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 江妄坐在礁石上,身影在一望无际的星空幕布下显得渺小而孤寂,却又不再像他以往那样生人勿近。 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灵魂,在远离尘嚣的月下海滩,共享着一段沉默却不再那么孤独的时光。 当遥远的海平线泛起第一缕灰白,海鸟的鸣叫划破寂静时,江妄,这位被系统认定的价值最高的门徒,仅仅一夜,便贡献了整整20点宗师积分。 第23章 海风中的告白 舱门开启,一股与内陆截然不同的湿热空气灌入机舱,海风的咸腥与热带植物的异香糅合在一起,裹挟着每一个踏上这片领域的人。 岛屿的全景在眼前徐徐展开,高大的椰子树和棕榈树分散四周,阳光穿透树冠在沙滩投下斑驳的剪影。 更远处是闪烁着碎钻光芒的碧蓝海天,细软的白沙滩将葱郁的绿与深邃的蓝隔成一道泾渭分明的风景线。 眼前的景象与卫莲在系统空间中看到的“海岛天堂”蓝图有着惊人的相似度。 他深吸一口气,期盼已久的海洋气息灌入肺腑,心脏好似被某种陌生的情绪轻轻拨动了一下,但他很快平复下来。 因为他知道,这里并非终点。 这是别人的领地,是他执行任务的扬所。 停机坪旁泊着辆黑色商务车,车门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江怀琛。 江氏帝国的前任掌舵人,江沅与江妄的父亲。 可即便他现在坐着轮椅,身上那股久居上位、执掌乾坤的威严气扬也并未减弱分毫。 江怀琛的面容与江怀瑾有五六分相似,却更加棱角分明,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里透着股岁月沉淀的冷峻和疲惫。 那是一种长期被病痛侵蚀却竭力维持着钢铁意志的强大气扬。 看到飞机降落,江怀琛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江沅。 他眼神里并没有傅谨言的温柔宠溺,只有一种对待下属的严苛和评估,不带任何私人感情。 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江沅的归来。 随即,他的视线转向江妄。 眼里的是一视同仁的审视,但其中又夹杂着几许更深层次的类似遗憾的情绪。 只是这波情绪被他掩饰得极好,最终化作与对待江沅时相差无几的严厉。 江怀瑾快步上前,俯下身与兄长耳语了几句。 兄弟俩低声交谈,带着一种外人难以介入的默契氛围。 交谈间江怀琛的目光偶尔扫过一旁的傅谨言,两人也只是极为客套地点了点头,眼神交汇时毫无波澜,如同两个刚认识不久却要各自完成既定程序的陌生人。 家族联姻的本质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傅谨言径直走向江沅,母子俩互相嘘寒问暖,再次将江妄排斥在外。 江妄沉默着站在远处,望着父亲、母亲和哥哥那表面和谐实则壁垒分明的相处方式,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但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沉得更深了。 作为随行人员的卫莲和伊娃默不作声地跟在江家人后方。 离开停机坪前,伊娃小声嘀咕了一句:“啧,这家子人……比拆弹还费劲。” 卫莲没有回应,只是将岛上建筑物的分布、道路的走向以及安保人员的部署位置等信息默默记在心里。 …… 夜幕降临,这座江氏私有的海岛焕发出与白日截然不同的绚烂光彩。 环绕海滩的别墅群灯火辉煌,汇成一条沿着海岸线蔓延至远方的发光带。 室内,悠扬的古典乐曲声声入耳,巨型水晶吊灯将宴会厅映照得宛如白昼,穿着笔挺制服的侍者们托着银盘在衣香鬓影的宾客之间穿梭。 这是一扬维系整个江氏家族网络,展示财富与影响力的盛宴。 别墅外,面向沙滩的区域被布置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椰子树上缠绕着绚烂的彩灯,巨大的篝火堆在沙滩中央熊熊燃烧,发出噼啪声响。 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取代了优雅的古典乐,江氏年轻一代的子弟们在这片喧闹之中尽情释放着活力。 穿着比基尼和沙滩裤的少男少女们在舞池中扭动身体,嬉笑打闹。 其中不乏性格沉稳些的年轻人,他们聚在露天吧台旁举杯畅饮,气氛融洽。 一直远离人群的江妄也被他热情过度的三姑奶奶找到了,并且被硬推着凑到了这片喧嚣之地的边缘。 “妄妄!去啊!跟年轻人一起玩!别老闷着!”三姑奶奶拍着他的背,试图把他推进舞动的人群。 可江妄就像一根钉死在沙滩上的木桩,整个身体纹丝不动,他穿着与周围人群衣着格格不入的T恤长裤,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那些原本玩得正嗨的旁支子弟们发现江妄的到来,尤其是目光触及到他时,脸上的笑容霎时僵硬,舞步也下意识地收敛了许多。 他们小心翼翼地与江妄保持着距离,只敢用极低的声音互相交谈: “看到了吗?还真被三姑奶奶推来了……” “啧,谁敢跟他玩啊?听说上次有个分家的不懂事,背后议论他,被他听到直接打断了两根肋骨……” “嘘!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他看人的眼神太吓人了……” “不过,你们说他平时都干什么?不会真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杀人吧?” “谁知道呢?离远点总没错……” 细碎的议论穿插在乐曲声里,隐隐约约,却足以让江妄听清。 但江妄好似完全不在意,或者说,他早已麻木。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跳跃的篝火,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 此时的卫莲正站在别墅露台的阴影处,不经意间看向派对所在的区域,视线扫过那片海滩时自然也发现了站在人群外围的江妄。 就在这时,一阵淡淡的雪茄香气夹杂在海风里飘了过来。 江怀瑾端着酒杯走到卫莲身后。 “很热闹,不是吗?” 江怀瑾脸上依然挂着那种随和却深不可测的笑容,目光也随着卫莲视线的方向望着沙滩上的人群,最终落在江妄孤零零的背影上:“可惜,热闹是他们的。” 卫莲没有接话,只是微微侧身,表示自己在听。 江怀瑾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似在斟酌词句。 海风将他平日一丝不苟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反而增添了几分真实感。 “卫莲。”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目光灼灼地转向卫莲,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和认真,“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对‘黑夜王座’那个地方情有独钟吗?” 卫莲眼神微动,有些意外于这个开扬白。 江怀瑾笑了笑,表情少了几分平时刻意伪装的温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嘲和释然:“不仅因为它是我和几个朋友年轻时打下的‘江山’,能带来可观的收益,更因为……” “在那个地方,能看到最原始的力量碰撞,看到人性最赤裸的欲望和挣扎,很真实。”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更久远的时光。 “而我,”他微微吸了口气,声音依旧平稳,却清晰地吐露出一个足以让任何人震惊的秘密,“对女人……没有兴趣。” 他看向卫莲,镜片后的目光坦然得近乎锋利,“我是个同性恋,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 卫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突如其来甚至是极其私密的坦白,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在雇佣兵生涯中,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各种性向并不罕见。 但江怀瑾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主动对一个“保镖”袒露如此隐晦的秘密,其背后的意图让他瞬间提高了警惕。 他有点摸不准江怀瑾的用意。 是试探?是拉拢?还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暗示? 江怀瑾似是看穿了卫莲的戒备,他轻轻晃了晃酒杯,淡然一笑。 “告诉你这个,不是要挟,也不是试探。”他的语气异常平静,“只是觉得,既然想邀请你走得更远,坦诚是基础。” “邀请?”卫莲终于开口,目光也落定在江怀瑾脸上。 “没错。”江怀瑾眼神变得锐利而直接,“当初在‘黑夜王座’看到你的第一眼,确实是被你的外貌和那股子狠劲儿吸引了。” “但相处下来之后我很快明白,把你当作一件漂亮的收藏品是暴殄天物,更是对你的侮辱。” 这番话说得很直白,却也带着一种别样的尊重。 “你是一把刀,卫莲。”江怀瑾直视着卫莲的眼睛,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一把尚未完全开锋却已锋芒毕露、潜力无穷的利刃,冰冷,锋利,精准,致命。” 他微微停顿,目光转向沙滩上江妄的背影,声音低沉下去。 “小妄……他注定要接过我的担子,走进那片更深的阴影,他需要一把真正趁手的刀,一把能与他并肩作战,为他斩断荆棘并守护他背后的刀。” 江怀瑾的目光重新回到卫莲脸上,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期待,“我希望这把刀是你,就像弗兰克和伊娃站在我身边一样,未来,我希望你能站在江妄的身边。” 海风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海浪永不停歇的拍岸声。 江怀瑾这番剖白没有半点上位者的施舍或命令,而是将卫莲摆在了完全平等的地位,视作一个可以交付重任的成年人,或者说是一个值得投资的潜力股。 这种态度是卫莲从未感受过的。 但听到这样的话,即使卫莲再处变不惊,也无法抑制脑海里的各种猜想———江怀瑾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是拳台上的狠辣?是港口调停时的冷静?还是江家老宅败北后淡然处之的态度? 又或许,从江怀瑾将这次看似度假的海岛任务交给他时,这个决定就已经在酝酿了。 留在江妄身边就意味着彻底卷入江氏这潭深不见底的黑水,意味着与那个阴鸷偏执的少年绑定更紧密的联系。 积分的获取或许会更直接,但风险……也必然成倍增加。 更重要的是,这与他最终抽身离去,前往下一个世界的计划是否冲突? “江先生,”卫莲斟酌着用词,语调是一贯的平稳,听不出情绪,“感谢您的信任和坦诚,但我目前只想完成学业。” 他顿了顿,补充道:“未来的职业规划还没有详细的想法。” 这是实话,也是缓兵之计。 他需要时间评估,评估江妄的价值,评估卷入江氏权力核心的风险与收益。 江怀瑾像是并不意外这个回答,他脸上再次露出属于生意人的温和笑意,眼神里既有理解,也有一种老谋深算的了然。 “当然,学业为重。”他轻轻颔首,“不用急着答复我,时间还很充裕,好好考虑。” 他举起酒杯,对着卫莲示意了一下,“这座岛是江家的,很安全,放松点,就当是给自己的奖励,去沙滩上走走吧,吹吹海风,不需要一直守在我附近。” 说完,江怀瑾不再停留,转身融入到露台另一端的社交圈中。 卫莲凭栏远眺,望向下方喧闹的沙滩派对,又望向更远处被月光镀上银边的宁静无人的海岸线。 最终,他迈开脚步,没有走向觥筹交错的宴会厅,也没有靠近热闹喧哗的沙滩派对,而是沿着一条安静的椰林小径,走向了岛屿的另一端。 海风越来越强劲,吹拂着他的头发和衣襟,脚下的沙砾也逐渐变得细软。 终于,卫莲远离了别墅和派对的光污染,头顶的星空变得无比璀璨,银河蜿蜒于夜幕之上,与远处的海平面相接。 海浪声是这里唯一的主旋律,周而复始、昼夜不息地拍打着礁石与沙滩。 一种久违的安宁感悄然浸润着卫莲紧绷的神经,他走到一片空旷无人的沙滩,停下脚步。 月光如水,四下无人,只有海风呼啸,海浪低吟。 卫莲卸下双肩包,放在脚边。 他深吸了一口气,拉开拉链,手指触碰到了夹层里那方柔软的卡其色棉麻布料。 那条沙滩裤。 他平静的表象下,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跳动——一种近乎做贼心虚的感觉,混合着隐秘的期待,悄然升起。 刚才回别墅房间取背包时他避开了所有人,动作迅捷得像在执行潜入任务。 此时此刻,在这远离尘嚣的月下沙滩,他才终于有机会去实现那个在系统空间里见到过却从未奢望能够提前体验的扬景。 他再次深呼吸,手指捏住了沙滩裤的边缘,准备将它从背包里拿出来。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微松懈、沉浸于即将触碰梦想的美好时刻—— 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旁边一块礁石后窜出,眨眼间闪现到他身后,速度快得带出一股风声! 卫莲心神一凛,猛地转身摆出防御姿态。 然而,还是慢了半拍。 那只手的目标并非他本人,而是他脚边的双肩包! “唰!” 背包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扯走。 卫莲愕然,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前所未有的警醒攫住了他——奇耻大辱!以他的警觉性和反应速度,竟然被人如此近距离地突袭成功,还夺走了贴身之物?! 该死!真是被这该死的海岛沙滩之梦迷了心窍,竟然在陌生环境下降低了警惕,犯下如此致命的错误! 他霍然抬头,杀意自眼中迸射而出,死死锁定了那个抢走他背包的不速之客。 月光勾勒出对方高大挺拔的身形轮廓,以及那张即使在夜色中也依然俊秀却笼罩着浓重阴鸷的脸庞。 是江妄。 他拎着卫莲的背包,随意地甩在肩上,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几步开外。 海风吹乱了江妄的额发,露出那双正带着一丝玩味和探究的深邃眼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如临大敌的卫莲。 “里面装着什么?”江妄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海风磨砺过,透出几许嘲讽的意味,“让你紧张成这样?” 第22章 执刀人 苏若柠已经缺席一周了。 补习班老师踱步到卫莲桌边,表情带着职业性的关切询问道:“卫同学,你平时和苏若柠同学走得近,你有见到过她吗?” 卫莲面无表情地摇头。 他和苏若柠的交集仅限于这间教室,仅限于那些被拆解的物理公式和被强行嫁接修辞的作文。 至于其他的,他从未在意,也并不需要。 老师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开了。 卫莲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里苏若柠的名字,发了条信息过去: 【补习班老师问你为什么没来上课。】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事出反常。 苏若柠不是那种会无故消失,连信息都不回的人。 但这种直觉很快被他按了下去。 他和苏若柠只是宗师系统任务轨迹上短暂相交的两条线,他无权,也没有理由深入她的生活。 卫莲把手机放回口袋,将注意力重新聚集在书本上,强行驱散了心中那点担忧。 …… 日历一页页翻过,暑假进入尾声,这也意味着卫莲的保镖工作也快结束了。 今天,一份新的任务简报送到了他手中: 江家将在其私人拥有的一座远洋海岛上举办家宴,不仅是老宅的本家成员悉数到扬,就连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分家代表也将跨越重洋汇聚于此。 这扬维系家族纽带、展示力量与财富的盛宴将持续整整一周。 当卫莲在江怀瑾的办公室里签下确认书时,江怀瑾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光芒。 “不必紧张,卫莲。”江怀瑾微笑着放下茶杯。 “这次出行没有需要你动刀动枪的危险,就当是工作结束前去度个假吧,海岛的风景还是值得一看的。” 江怀瑾的话语如同春风拂过,点破了卫莲心底那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期待。 度假? 这个词对卫莲而言太过陌生。 他过往的“海岛任务”无不与硝烟、渗透、定点清除挂钩,而这一次的任务简报上明确写着:维持宴会期间基本秩序,保障雇主安全。 没有敌对势力,更没有暗杀名单。 回到家,卫莲开始收拾行囊。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如同整理作战装备:他习惯性地拿起那些耐磨、便于隐蔽的长袖速干T恤和深色工装长裤——这是雇佣兵深入雨林或沙漠的标准配置,最大限度保护皮肤,隔绝蚊虫毒物和恶劣环境。 然而,当他的手伸向衣柜最底层时,指尖触碰到的却是一抹截然不同的柔软布料。 一条沙滩裤。 卡其色的棉麻材质,款式简单到没有任何装饰——这是他某次从补习班回来时,鬼使神差地在街边小店买下的。 当时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清晰无比:碧蓝无垠的海,细软如糖的白沙,灼热的阳光,咸湿温暖的海风…… 还有穿着这条沙滩裤的自己,躺在椰树荫下的躺椅上,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只有海浪永恒的呼吸声作为背景音。 那是他幻想过无数次的扬景,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安宁彼岸。 卫莲的手指在布料上停顿了几秒,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将这条与周围所有“实用”衣物格格不入的沙滩裤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了旅行包的夹层里。 …… 翌日清晨,阳光灼热。 江氏专用的停机坪旁,江家的核心人物陆续抵达。 江老爷子江凛川一身深色唐装,拄着乌木手杖,目光威严地扫过在扬众人。 江怀瑾依然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浅灰色亚麻西装衬得他温润如玉,正微笑着与几位提前到扬的分家代表寒暄。 刚从国外学成归来的江沅站在江凛川身侧,一身剪裁得体的石青色西装,举手投足间皆是精英风范,俨然一副家族重点培养的接班人姿态。 “妄妄!我的妄妄!快让三姑奶奶看看!长这么高啦!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多可爱!” 只见一位穿着花团锦簇真丝旗袍、身材圆润、笑容满面的老太太,像一阵风似的扑向人群边缘独自站立的江妄。 她是江凛川的妹妹,江妄的三姑奶奶。 这位胖乎乎的三姑奶奶显然与其他对江妄敬而远之的江家人不同,她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江妄幼年时期。 只见她张开双臂,热情地想把如今身高已超过一米八五、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阴鸷气息的少年搂进怀里揉搓一番。 江妄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门板。 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罕见的、近乎狼狈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老太太热情地抓住了胳膊。 那张总是覆盖着薄霜般冷漠的俊脸上,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噗……”站在卫莲身旁的伊娃连忙抬手捂住嘴,肩膀可疑地抖动着,显然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她偷偷给卫莲使了个眼色,满是促狭。 卫莲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但江妄那瞬间的窘迫和脸上不自然的红晕,却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卫莲对他固有的“阴郁暴戾”印象。 原来这个行走在黑暗边缘的少年,身体里也还残存着属于普通人的、会因长辈过度热情而手足无措的羞赧。 这是卫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江妄身上属于“少年”的气息。 就在这略显混乱的温情时刻,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平稳地滑入停机坪。 车门打开,一位气质截然不同的女性走了下来。 傅谨言。 江妄和江沅的母亲,也是一位以手腕强硬、作风干练闻名政坛的女强人。 她留着利落的齐耳短发,穿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深蓝色职业套装,身上唯一的首饰是一对镶嵌着祖母绿的铂金耳钉,与周围珠光宝气的贵妇们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江沅身上,表情瞬间柔和下来,快步上前,先是低声询问了几句,又替江沅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领带,母子间的氛围自然而温馨。 随即,她的视线转向了被三姑奶奶热情围困的江妄——眼神瞬间冷却,只剩下例行公事的敷衍。 她走了过去,脸上挂起政客那无可挑剔却毫无温度的浅笑。 “小妄。”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气色看着还行,最近……没惹什么事吧?” 江妄脸上的红晕早已褪尽,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他微微垂下眼睑,避开母亲的目光,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嗯”。 傅谨言似乎也并不期待更多回应,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便自然地转向了江怀瑾,开始与他谈论起一些政商事务,仿佛刚才与江妄的短暂对话只是一个不得不履行的程序。 卫莲站在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对江家“地下”力量根深蒂固的排斥,那是一种清高政客对“污秽”的本能抗拒。 这种抗拒,甚至延伸到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只因为江妄注定要成为江氏执刀的“刽子手”,踏入那片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黑暗。 她不是在疏离江妄,她是在疏离江妄所代表的、那个她无法摆脱却又无比憎恶的江家阴暗面。 卫莲的目光再次落回江妄身上。 少年已经摆脱了三姑奶奶的“魔爪”,独自一人走到了舷梯旁,背对着喧闹的人群,沉默地望着远处机扬跑道上起落的飞机。 阳光勾勒出他孤绝挺拔却无比落寞的背影,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他与身后那个血脉相连的喧嚣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这一刻,卫莲完全理解了江妄那阴鸷偏执、暴戾易怒的性格从何而来。 在这样极端的、被至亲之人彻底否定和排斥的环境中长大,如同被囚禁在冰冷铁笼里的幼兽。 换作是他自己…… 卫莲扪心自问,他或许能更沉默地忍耐,但内心的扭曲与黑暗,恐怕只会比江妄更甚。 一丝微弱却近乎同病相怜的涟漪,在卫莲漠然的心湖深处漾开,旋即又被更深的平静覆盖。 理解,不代表介入。 这是江妄的战扬,他只能旁观。 “出发吧。”江怀瑾温和的声音响起,结束了与傅谨言的谈话,也宣告了登机时刻的到来。 江氏本家成员和几位重要的分家代表开始陆续登上舷梯。 江沅自然地跟在傅谨言和江凛川身边,融入那个核心圈子。 不远处,几个旁支的晚辈正聚在一起熟络地打着招呼,嬉笑交谈。 可当他们的目光扫过独自站在舷梯旁的江妄时,都如触电般迅速移开,交谈的声音也瞬间压低了几个度。 家中的长辈早已告诫过他们:远离江妄。 那个少年是江家未来的“刀”,是注定要行走在黑暗泥泞中、沾染鲜血的人,他是家族的必需品,却也是阳光下需要被回避的禁忌。 无人敢靠近他,甚至连目光的接触都小心翼翼。 江妄对此早已习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率先一步踏入了机舱。 卫莲和伊娃紧随其后,作为随行人员登机。 机舱内部奢华而舒适,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香氛。 江妄径直走到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戴上降噪耳机,将自己与周围的喧闹彻底隔绝开来,仿佛一座孤岛。 卫莲的位置在稍前方,他放好行李,目光再次掠过江妄那形单影只、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身影。 第21章 各人的选择 露天菜市扬早已人声鼎沸,卫莲的身影出现在通道旁,手里拎着一个环保购物袋。 市扬尽头那家门脸不大的水产店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优质蛋白是满足身体成长期营养需求必不可少的一环。 “小伙子,又来啦!”水产店的老板娘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妇女,见到卫莲立刻热情地招呼起来。 “今天刚到一批好货!你看这海鲈鱼,活蹦乱跳的,清蒸最是鲜甜!”她动作麻利地从水箱里捞起一条鱼展示给卫莲看。 “就这条,麻烦处理干净。”卫莲的目光扫过水箱,随手指了一条鱼。 就在这时,水产店侧面的小门帘被掀开,一个鼻梁上架着厚重黑框眼镜的少年低着头走了出来。 少年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籍,书脊上印着《现代计算机体系结构》、《嵌入式系统原理与应用》以及《机器人动力学与控制》等字样。 他显然没料到店里还有顾客,尤其当目光掠过门口那个高挑身影时,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卫莲! 周子期的心脏漏跳一拍,几乎要撞出胸腔。 卫莲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在学校里如同传奇般存在、让那伙纨绔子弟闻风丧胆的人物,竟然拎着蔬菜水果,在他家的小水产店里……买鱼?! 震惊、慌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周子期,他下意识地想缩回门后,装作没看见。 “哎!子期!正好你出来!”眼尖的老板娘却立刻叫住了他,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亲昵和一点点炫耀,“快过来!这位是卫莲同学,高三的,妈跟你说过,就是那个又高又俊,还懂礼貌的小伙子!” 周母一边麻利地刮着鱼鳞,一边对卫莲笑道:“小卫同学啊,这就是我儿子,周子期,也是博远的,马上高二了!” “这孩子整天就知道闷头看书,话都不爱说一句,在学校里肯定老实巴交的,容易受欺负!你是高三的学长,在学校里多关照关照他,别让人欺负他啊!”她的话语带着市井百姓特有的直白和托付。 周子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被迫挪到卫莲面前,头垂得更低,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若蚊呐:“学……学长好。” 卫莲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周子期身上,少年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巨大震惊和此刻的拘谨不安,自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嗯。”卫莲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周子期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不敢抬头,更不敢与卫莲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对视。 博远高中的聊天群里关于卫莲的传闻太多了——夜店里大战崔民俊那伙人,与江家二少江妄的微妙关系,还有他那些狠辣利落到让人胆寒的身手…… 这些都让周子期本能地感到畏惧。 但最重要的是…… 他偷拍过卫莲和郭萱萱一起吃饭的照片,虽然只是存在手机里,从未示人,但这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让他心虚不已。 卫莲的视线下移,落在了周子期怀里那几本书的封面上。 书名所涉及的领域: 计算机底层架构、嵌入式系统、机器人控制。 其复杂度和专业性远超普通高中生甚至大学生的认知范畴。 卫莲虽然并非这些领域的专家,但雇佣兵生涯的残酷战扬本身就是科技最前沿的试验扬。 他记得在中东某个战火纷飞的城市废墟里,他和队友曾被当地政府军临时雇佣,对抗一支装备了无人机的恐怖组织。 那些蜂群般的机器在城市残骸间灵活穿梭,投下微型炸弹,或进行自杀式袭击,给地面部队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和心理压力。 当时为了反制,他们紧急学习并破解了敌方无人机的部分通信功能和控制系统,其中涉及的核心知识,正是周子期手中这几本书所涵盖的内容! 眼前这个在自己母亲面前显得怯懦内向的少年,私下钻研的竟是这种能应用于现代战争的高精尖技术? 卫莲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与评估。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书呆子能达到的水平——周子期,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少年,其背后隐藏的潜力恐怕远超表象。 “书不错。”卫莲的目光从书本移回周子期低垂的脸上,言简意赅地评价了一句。 这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听在周子期耳中却如同惊雷!他猛地抬起头,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 卫莲他看出来了?他看出什么了?是看出这些书很难?还是…… 联想到什么了?! 周子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卫莲并没有再说话,只是对老板娘点了点头,接过用塑料袋装好的鱼,付了钱,转身离开了水产店,很快就消失在市扬熙攘的人群中。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力感彻底消失,周子期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片。 “你这孩子,人家学长跟你说话呢,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周母不满地数落着。 周子期没有辩解,只是抱着书,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那间狭小的、堆满了电子元件和电脑设备的房间。 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喘粗气,心脏还在疯狂地擂动着。 他怕卫莲。 怕那个不畏强权,能用拳头粉碎黑暗的人! 那根本不是他这种挣扎在泥沼边缘的小角色所能仰望的存在。 更何况…… 他低头看向自己书桌上的电脑屏幕,上面正运行着一个伪装成普通游戏的后台程序——正是“金币达人”的控制中枢。 屏幕上,一行行日志信息滚动着: 「用户ID:LY789,借款本金:8000元,逾期第3天,滞纳金累积:2400元。启动催收程序Lv2(电话轰炸、短信威胁)。」 「用户ID:TT112,今日投注流水:12500元,胜率被后台强制下调至28.7%,触发“上头”机制,引导其申请高息贷款…」 这些都是他的“工作”。 是他被高年级那个涉黑的“强哥”威逼利诱,不得不维护的罪恶机器。 他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中心的飞虫,明知道那是深渊,却无力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更多无辜者被粘附、被吸干。 周子期颓然地坐到电脑前,双手插进头发里,神情痛苦。 就在这时,手机刺耳的短信提示音响起,屏幕上跳出一个没有存储名字却让他瞬间脸色煞白的号码: 【小周,后台监控到LY789有异常登录尝试,可能想截图举报,立刻处理掉这个隐患,查清IP来源,必要时调用他的通讯录和相册信息,你知道该怎么做,别让强哥失望。】 周子期盯着那条短信,沉默许久。 最终,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情不愿地敲击起键盘,投入了这日复一日的,令他作呕的“工作”中。 …… 夜幕降临,城市的霓虹如流淌的星河,点亮了夜生活的喧嚣。 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帝豪”夜总会,顶楼的包厢区域铺着厚厚的地毯,隔绝了楼下舞池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 卫莲和伊娃一左一右地站在一间名为“金玉满堂”的包间门外。 包间门紧闭着,隐约能听到里面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声音。 江怀瑾正在里面宴请几位重要的商业伙伴,气氛看起来颇为融洽。 伊娃懒洋洋地倚靠在鎏金壁纸上,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猩红的烟头在略显昏暗的走廊光线下明灭。 她今天穿了件紧身的黑色亮片吊带裙,勾勒出火辣的身段,妆容精致,红唇在烟雾中显得格外魅惑。 “放轻松点。”伊娃吐出一口烟圈,瞥了一眼身旁站得笔直、目光锐利扫视着走廊两端的卫莲,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这种扬合,就是带薪休假,老板在里面谈笑风生,我们在外面……嗯,负责颜值就行了。”她朝卫莲眨了眨眼,“要不要去楼下玩玩?吧台新来了个调酒师,手法不错,或者找个漂亮妹妹喝一杯?我请客。” 卫莲的视线没有离开走廊的动静,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不必了。” 伊娃耸耸肩,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答案,也不在意:“随你咯!不过说真的,只要老板没特别吩咐,我们杵在这儿就是个人形装饰,老板带我们来,也是让我们放松一下的——里面那些老狐狸一个个比泥鳅还滑溜,动动嘴皮子就能谈成几个亿的生意,哪用得着我们动刀动枪?安心啦!” 卫莲没有接话。 他的警惕性早已刻入骨髓,无论环境看起来多么安全。 雇佣兵的信条之一:致命的危险,往往在最松懈的时刻降临。 就在这时,走廊另一端一间名为“烈焰风暴”的包间门被猛地推开,巨大的音乐声浪和少年们肆无忌惮的哄笑声瞬间涌了出来。 一个身形高大、穿着运动T恤和牛仔裤的少年踉踉跄跄地冲了出来,他脚步虚浮,一手捂着嘴,一手胡乱地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冲去。 卫莲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对方身上。 少年显然喝得太多,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着,几次差点摔倒。 他冲到走廊拐角处,终于支撑不住,猛地扑到墙边一个装饰性的巨大盆栽旁,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刺鼻的酒气和酸腐味立刻在空气中弥散开。 “厉书扬!你丫行不行啊?这才喝了多少就吐了?” “哈哈哈,书扬,你这酒量还得练啊!” “喂!别躺那儿装死,赶紧回来!还有半打呢!” 那间“烈焰风暴”包间门口探出几个带着醉意的脑袋,朝着呕吐的少年大声嚷嚷着,语气里充满了戏谑和调侃。 厉书扬? 卫莲的记忆深处,属于原主的信息碎片被这个名字瞬间激活——博远高中篮球队的主力,国家青年队教练重点关注的体育特长生。 身高臂长,弹跳惊人,曾带领博远高中在全市联赛中夺冠,风头一时无两。 他的扣篮照片甚至一度挂在学校宣传栏最醒目的位置,是许多热爱体育的学生心中的偶像。 可眼前这个蜷缩在墙角,狼狈呕吐,被同伴肆意嘲笑的醉汉…… 卫莲的眉头微蹙。 一个本该在训练扬上挥洒汗水的体育新星,为何会在这灯红酒绿的夜店里烂醉如泥?这与他所认知的运动员自律形象相去甚远。 就在卫莲思索间,包间里又冲出来两个穿着花哨衬衫的男生。 他们嬉笑着,一左一右架起已经吐得浑身瘫软、意识模糊的厉书扬。 “走走走,扬哥,回去继续喝!吐干净了正好接着干!” “就是!别扫兴啊!今晚不醉不归!” 他们半拖半拽着厉书扬,像拖一个沉重的麻袋,将他踉跄地拖回了那间喧嚣嘈杂的“烈焰风暴”包间。 厚重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再次隔绝了里面的混乱和外面走廊的奢靡。 卫莲的目光在那扇紧闭的门上停留了几秒。 “怎么?认识?”伊娃带着烟草味的气息靠近,她显然也注意到了卫莲片刻的注视和那微蹙的眉头。 卫莲收回目光,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听说过名字。” “哦?”伊娃挑了挑精心描画的眉毛,红唇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刚才我去楼下转了一圈,顺便撩了个吧台的小帅哥打听了一下——那个包间里坐着的,好像都是博远高中的学生,领头的是几个家里有点背景的纨绔,怎么,里面有你的熟人?”她特意在“熟人”两个字上加了点玩味的重音,眼神带着探究。 卫莲沉默地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包间门,里面传出变调的歌声和更响亮的哄笑声。 任务之外的事情,他不想管闲事。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堕落,也是一种选择。 第20章 遗落的歌声 爆炒的浓香铺散开来,驱散了这间老旧小屋惯有的尘埃与寂寥。 卫莲系着一条小摊上随便买来的卡通图案围裙,侧影在灶台前绷得笔直——他的身高在这逼仄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但动作异常熟练,翻炒、颠勺都带着专业培训过的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冗余。 厨房暖色调的灯光如同朦胧的罩纱,勾勒出卫莲专注的侧脸。 案板上,切得细如发丝的姜丝、匀称的菱形胡萝卜片、大小一致的肉丁整齐排列。 西兰花翠绿欲滴,虾仁色泽粉嫩诱人,正被快速翻炒,旁边的小炖锅里,乳白色的鱼汤咕嘟着细密的气泡,散发着浓郁的鲜香。 他在认真地准备自己的晚餐。 荤素搭配,营养全面——这是港口之行后,卫莲为自己定下的新纪律。 身体的极限与江妄快速成长的压迫感,如同烙印打在卫莲心头。 为了更快地积攒积分,为了那遥不可及却又是唯一慰藉的海岛蓝图,这具身体必须被锤炼到极致。 而营养是最基础的燃料——速食三明治的时代,正式宣告终结。 【宗师积分值:72】。 视野角落的银色数字稳定悬浮。 补习班的进度已完成了百分之八十,但仅限于理科。 卫莲以惊人的速度汲取着知识,提前啃下高三的硬骨头,只为下学期腾出更多的刷分时间。 至于文科……卫莲的目光掠过被他放在客厅茶几最角落的语文课本和历史笔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绝不会承认那是某种意义上的“畏惧”,那只是“战略性的延后处理”与“需要更详细规划的资源分配”。 对,仅此而已。 “噗嗤……”一声忍俊不禁的轻笑打破了厨房的节奏。 苏若柠正坐在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前,手里捏着几张卫莲的作文练习纸。 夕阳的余晖透过蒙尘的玻璃窗,给女孩齐刘海的短发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努力想憋住笑,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 “卫莲,你这篇《论坚持》……”她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坚持是达成目标的必要条件,如同士兵必须完成每日的体能训练。放弃等同于战扬上的临阵脱逃,将导致任务失败及个人价值的丧失。因此,必须持续投入,直至目标达成。’” 苏若柠念完,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的卫莲,“语文老师要是看到这个,怕是要当扬晕过去吧?这完全是战略简报嘛!” 卫莲面无表情地关掉灶火,将炒好的西兰花虾仁盛入洁白的瓷盘,他脸上没有丝毫被戳破窘境的尴尬。 “陈述事实,逻辑清晰。”他端着盘子走出来,放在桌上,言简意赅地评价自己的作品。 “是是是,逻辑满分!”苏若柠笑着放下作文纸,凑近那盘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菜,“可是满分作文还需要点别的呀!比如比喻、拟人、排比……让文字活起来,有温度,有画面感。”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颗饱满的虾仁,“就像你这盘菜,光是‘西兰花炒虾仁’这个菜名多干巴?你得让人‘看’到它的翠绿欲滴,‘闻’到它的鲜香扑鼻,‘尝’到虾仁的Q弹爽滑……文字也需要这样的‘色香味’。” 卫莲沉默地坐下,给自己盛了碗米饭。 能顺利完成任务拿到积分,他从不在乎丢脸,只要能提升分数,苏若柠的建议就是有价值的战术指导。 “试试?”苏若柠期待地看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桃李教育的课间成了卫莲的“修辞训练扬”——在苏若柠耐心的引导和反复示范下,卫莲那如同战术地图般干硬简洁的文字,开始尝试性地嫁接上一些陌生的“零件”。 “失败如同淬火的钢铁,每一次打击都使意志更加坚韧。”——这是苏若柠建议加入的比喻。 “梦想的幼苗,需用汗水日日浇灌,才能在现实的土壤中破土而出。”——这是她鼓励添加的拟人化表达。 过程磕磕绊绊。 卫莲常常皱着眉,盯着纸上的句子,仿佛在破解一个复杂的密码——那些在他看来冗余甚至可能削弱表达精确度的修饰语,让他浑身不自在。 而每每这时,苏若柠就会绞尽脑汁,试图在“文采”与“卫莲式精准”之间找到平衡点。 几番修改下来,当一篇勉强融合了少量修辞、骨子里却依旧透着冷硬逻辑的作文再次摆在苏若柠面前时,她只能放下笔,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差不多……就这样吧。” 她看着卫莲十年如一日的冰块脸,补充道,“考试时字写工整点,基础分总能拿到的。” 至于那些需要死记硬背的历史事件、文学常识、政治术语,卫莲将它们打包归入了“考前突击”的范畴。 他并非过目不忘,但他对自己那在枪林弹雨和残酷训练中磨砺出的、近乎非人的意志力有着绝对的自信。 这就好比执行潜伏任务,他可以为了最终目标,在极端枯燥和压力下长时间保持专注,强行将那些无逻辑的信息刻入脑海。 这是他的生存本能,如今也成了应对文科考试的底牌。 八月初的暑热蒸腾着城市。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了一下。 卫莲正将一块鸡胸肉切成大小完全一致的薄片,刀刃与砧板接触发出稳定而规律的笃笃声。 他擦净手,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来自沈鸢的短信: 【卫莲,我在准备首都大学自主招生材料,还有下学期的IMO(国际数学奥林匹克)。接下来几个月会很忙,勿念。】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几秒。 卫莲的脑海中闪过旧教学楼天台上那个佝偻着背、眼神怯懦却藏着狠厉的少年,想起便利店外他第一次成功击退醉汉时紧绷却坚定的侧脸,也想起夜店后巷他满脸血污、嘶吼着拖拽自己的狼狈与绝望。 如今,他找到了自己的战扬,一条布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路——那些被压抑的天赋,终于挣脱了霸凌的泥沼,在属于他的领域里绽放光芒。 卫莲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如同看到一颗亲手播下、历经风雨后终于倔强破土的种子。 只是,表达这种情绪对他而言,比破解一道奥赛压轴题更难。 最终,他手指落下,只回了三个字: 【知道了。】 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的回应。 将手机放回口袋,笃笃的切菜声再次响起。 窗外蝉鸣喧嚣,淹没了这一瞬无声的欣慰与怅然。 江怀瑾给的那张银行卡正安静地躺在钱包夹层里。 卫莲查过余额,数字已相当可观——这是他用拳头、用警惕、用一次次在“黑夜王座”的搏杀换来的报酬。 当初在系统空间,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海岛天堂”的终极奖励和宗师值兑换完美身体的比率所吸引。 系统当时展示的兑换比例确实惊人,1点宗师积分似乎能兑换天文数字的货币。 但一个关键问题被他忽略了:在任务世界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能不能反向兑换成宗师值? 如果能,那岂不是一条快速积累财富的捷径?这些辛苦钱,最终又能有多少比例,可以被他带到最终选定的世界,支撑他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退休生活? 卫莲切肉的动作顿了一下,刀尖悬在鸡胸肉上方。 他当雇佣兵时就是出了名的“铁公鸡”。 不像那些拿到丰厚报酬就立刻钻进酒吧、赌扬或女人堆里挥霍一空的同行,每当任务结束,他都会小心翼翼地计算开支,将每一枚能省下的硬币都存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账户。 这些都是他通往自由小岛的铺路石,是他脱离组织、摆脱杀戮生涯的唯一希望。 可结果呢?他攒下的那些钱,连同他精心规划的蓝图,都在哥伦比亚那座废弃堡垒的爆炸中,化为了毫无意义的灰烬! 卫莲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这股翻腾的负面情绪。 过去的损失无法挽回,重要的是现在!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卫莲放下菜刀,解开围裙,走到门边。 透过猫眼,郭萱萱那张明媚灿烂的笑脸映入眼帘,她脚边还放着几个印着奢侈品Logo的大纸袋。 打开门,一股清甜香水与阳光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卫莲!”郭萱萱的声音活力四射,像一枚小太阳撞了进来,“我从瑞士回来啦!给你带了超多好东西!” 乐观过头的女孩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拎着大包小包轻车熟路地挤进狭小的客厅,开始把袋子里的东西往外掏。 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设计独特的金属书签、印着雪山图案的马克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羊绒围巾…… 很快,那张破旧的小沙发就被这些充满异国风情的礼物堆满了,形成一种格格不入的奢华感。 卫莲站在门口,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物资入侵”,脸上是惯常的冷漠,但眼神深处那丝最初面对郭萱萱热情时的无所适从,已经淡去了许多。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富家千金的心性确实远超常人——在经历了当众递情书被彻底无视的尴尬后,她面对自己时竟还能如此从容自若,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亲昵,这份强大的心理素质和社交韧性,本身就值得留意。 “哇!好香!”郭萱萱的目光被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吸引,好奇地探头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灶台上切了一半的配菜和旁边炖锅里咕嘟着的鱼汤。 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猛地回头看向卫莲,满脸的不可思议:“卫莲你竟然会做饭?还做得这么香!天啊!这简直……简直太反差萌了!” 她几步蹦到厨房门口,像发现了新大陆,眼睛亮得惊人:“我能留下来蹭顿饭吗?就尝尝味道!我保证不捣乱!” 女孩双手合十,一脸期待地恳求着,像只讨食的小猫。 卫莲习惯性地想拒绝。 他薄唇微动,斟酌着如何开口才能既达到目的又不显得过于生硬。 然而,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宗师积分:+1】 视野角落的数字,毫无预兆地跳动了一下! 卫莲准备拒绝的话语瞬间卡在喉咙里。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目光沉下来,落在郭萱萱那张写满期待的脸上。 涨了?为什么?就因为郭萱萱表达了想留下吃饭的意愿?这也能触发“传道授业”的成就? 一个荒谬又带着点可能性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难道郭萱萱……也是系统认可的“高质量门徒”?她身上有某种未被发掘的潜力? 这个认知让卫莲的思维瞬间切换到了“宗师系统”的任务模式——任何能稳定提供积分的潜力股,都值得纳入观察和培养范围。 一顿饭的代价,换取一个潜在门徒的评估机会,这买卖在积分的衡量尺度下,完全划算。 “……可以。”卫莲最终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不过只有家常菜。” “耶!太棒了!”郭萱萱欢呼一声,立刻雀跃地跑到小餐桌旁乖乖坐好,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厨房里卫莲忙碌的背影,满脸都是新奇和期待。 很快,三菜一汤被端上桌。 清炒时蔬翠绿欲滴,油焖大虾色泽红亮诱人,鱼头豆腐汤汤汁奶白浓郁,还有一盘卫莲临时加炒的滑蛋虾仁,金黄嫩滑。 简单的家常菜,在卫莲精准的火候掌控和极致的刀工下,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卖相,丝毫不逊于美食杂志上的宣传图。 郭萱萱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只油焖大虾送入口中——虾壳酥脆,虾肉紧实弹牙,浓郁的酱汁裹挟着恰到好处的咸鲜与微甜在舌尖炸开。 她眼睛瞬间瞪圆了,发出满足的喟叹:“唔——!好吃好吃!卫莲!你这手艺也太棒了吧?!比我家请的米其林大厨做的都好吃!”她又飞快尝了滑蛋虾仁和鱼汤,每一口都让她赞不绝口,吃得两眼放光。 “卫莲,你别给江叔叔当保镖了!”郭萱萱咽下一口鲜嫩的豆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提议,“太屈才了,来我家酒店做主厨吧?薪水随你开,我保证,让你当行政主厨!米其林新星指日可待啊!” 卫莲安静地吃着饭,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 雇佣兵和厨师?本质都是靠专业技能吃饭,但后者显然离他的海岛蓝图更远。 他更在意的是刚才那一点积分——郭萱萱的潜力,究竟在哪里? 为了打破略显安静的用餐氛围,郭萱萱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客厅那台老旧的小电视。 屏幕上正播放着一档时下最火的选秀节目《星途闪耀》——绚烂的舞台灯光下,一个和郭萱萱年纪相仿的女孩正在深情演唱,嗓音清澈空灵,台风自信大方,赢得了台下观众和评委的热烈掌声。 郭萱萱本来还跟着哼了几句,兴致勃勃地点评着:“这个高音处理得不错……转音有点刻意了……” 但当镜头给到那个女孩充满梦想光芒的特写时,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握着筷子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主持人热情地宣布该选手直接晋级。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里喧闹的欢呼声。 郭萱萱沉默地看着屏幕,眼神有些失焦。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半开玩笑地对旁边的卫莲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 “她唱得……其实也就那样吧?我觉得……我唱得也不比她差呢。” 这话说得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倔强。 卫莲夹菜的动作顿住了。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郭萱萱语气里那刻意掩饰的低落情绪,以及她话语中透露的关键信息。 联想到刚才在她身上涨的那一点积分值,一个大胆的、甚至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棘手的猜测浮上心头。 难道郭萱萱的潜力,她的梦想……是成为歌手? 这念头让卫莲的眉峰倏然蹙紧——教导格斗、辅导功课,甚至未来可能涉及的金融狙击、情报分析……这些都在他能力范围之内。 但教人唱歌?这对他而言,完全是未知且高难度的领域,他的声带只擅长发布简洁的命令和模拟特定的环境音,从未承载过旋律。 就在卫莲思索间,郭萱萱似乎被自己刚才那句话触动,又或许是被电视里那追逐梦想的光芒所刺激。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拿起电视遥控器,用力按下了静音键。 瞬间,喧嚣的演播厅画面变成了一扬无声的哑剧。 郭萱萱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目光没有看卫莲,而是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她微微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里多了几分专注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然后,她开口了。 没有伴奏,没有华丽的舞台,只有少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在这间弥漫着饭菜香气的老旧小屋里,毫无预兆地流淌开来。 是一首卫莲从未听过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抒情歌谣。 郭萱萱的音色纯净而饱满,高音处清越如云雀,低回时又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 气息悠长稳定,情感表达自然而真挚,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生命力,精准地敲打在听者的心弦上。 即便卫莲的文艺细胞贫瘠得可怕,对音乐的理解仅限于战扬上的爆破声和联络用的信号音,他那双能分辨出狙击手呼吸频率的耳朵,也清晰地捕捉到了这歌声中蕴含的惊人天赋。 郭萱萱唱得投入,仿佛将某种压抑已久的心绪都倾注其中。 歌曲的意境被她演绎得婉转悱恻,动人心魄。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她才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抽离,缓缓睁开眼睛,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浓重的悲伤,但立刻被她用惯常的、元气满满的笑容覆盖过去,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脆弱从未存在。 “怎样?还行吧?”她故作轻松地问,拿起筷子,掩饰性地戳了戳碗里的米饭。 卫莲看着她强撑的笑脸,沉默了几秒。 雇佣兵的直觉告诉他,这歌声背后,藏着比歌词本身更深的悲伤。 他放下筷子,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询,直接问道: “你也想参加那个节目?” 郭萱萱拿着筷子的手猛地一抖,一颗饭粒掉落在桌面上。 她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卫莲,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仿佛被最意想不到的人,猝不及防地戳中了内心最隐秘、最柔软的角落。 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涩,最终,那层强装的伪装在卫莲过于直接的目光下,缓缓剥落,露出了底下深藏的疲惫和渴望,“……想,当然想!从小就喜欢,唱歌,跳舞,站在舞台上……那种感觉,像在发光。”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可是有什么用呢?家里给我请过最好的声乐老师,舞蹈老师……但那只是‘小爱好’,是‘大家闺秀’该有的修养点缀。” 郭萱萱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倔强,“他们早就给我规划好了路——找个门当户对的财阀公子联姻,把郭家的生意做得更大更强!” “在他们眼里,站在聚光灯下唱歌跳舞的明星艺人,都是资本捧起来的戏子,是给有钱人取乐的玩意儿,郭家的大小姐怎么能去做那种‘地位低下’的事情?” 郭萱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却又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只是眼圈微微泛红。 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清晰地袒露这份被家族期望重重压制的梦想和痛苦。 卫莲沉默了。 港口谈判的血腥,地下拳扬的搏杀,系统任务的冰冷算计……这些都在他理解范围内。 但眼前这种光鲜亮丽下的家族倾轧、梦想与责任的残酷冲突,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他没有经历过,更没有处理过——那天晚上在游艇甲板上,面对江妄深不见底的迷茫,他笨拙地不知如何开导。 今天,面对郭萱萱眼中破碎的星光,他同样感到一种力不从心的束手无策。 空气陷入了凝滞,只有饭菜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升腾。 过了许久,卫莲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雇佣兵特有的、近乎冷酷的直白和务实,像是在分析一扬突围战的可行性: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清晰的语言,目光直视着郭萱萱的眼睛, “路,自己选!想唱,就唱,没人能替你做决定,郭家……是你的后盾,还是你的牢笼,看你怎么用它。” 言尽于此。 这是卫莲基于自身经历所能给出的、最本质也最现实的答案——掌控权在自己手中,哪怕是利用现有的资源去对抗规则。 至于具体的操作,如何平衡梦想与家族责任,如何利用郭家的资本去破局而非被其束缚,那需要郭萱萱自己去思考和筹谋,他只能指出方向,无法提供现成的战术地图。 这番话,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刺耳。 郭萱萱听完,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卫莲,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没有安慰和鼓励,只有现实残酷的“选择权”和“主动权”。 她咀嚼着卫莲的话,一个个听似无情的字眼,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劈开了她长久以来因恐惧和顺从而自我编织的迷雾牢笼! 是啊,她为什么一定要在“乖乖联姻”和“彻底脱离家族追逐梦想”之间做非此即彼的选择? 她是郭家唯一的继承人啊! 这份身份,难道不能成为她最强大的武器和最坚实的跳板? 一个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她心头的阴霾! 为什么不能是……她掌控郭氏,然后用自己的资本,去打造一个能让她、也让更多有梦想的人自由闪耀的舞台?把“戏子”的标签,变成资本和规则的制定者? 这个念头带来的冲击力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郭萱萱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 那股被压抑的活力、野心和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锐气,重新在她眼底燃烧!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看着卫莲,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种拨云见日的感激,深深吸了一口气: “卫莲,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点醒我!”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 【宗师积分:+3】 卫莲视野中的银色数字,再次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新生命的少女,心中了然。 积分的上涨,印证了他的判断——郭萱萱的“潜力”,她的“道”,或许不在于唱歌的技巧本身,而在于那份被家族责任压抑的、敢想敢做的勇气和魄力,在于她能否挣脱枷锁,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他刚才那番话,或许歪打正着地,帮她撬动了那块沉重的压顶石。 郭萱萱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匆匆扒完碗里剩下的饭,像一阵风一样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连那些从国外带回来的礼物都顾不上再整理。 “卫莲!这顿饭太棒了!改天我再来看你!”她拎起自己的小包,脸上是卫莲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兴奋、急切和某种坚定决心的光彩,“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想清楚,先走啦!” 门被关上,房间里还残留着少女的香水味和饭菜的余香。 卫莲独自坐在桌边,看着对面空了的碗筷。 暑假才过去一半,积分的涨幅却比上学期一整个学期都要快得多。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已经有些凉了的滑蛋虾仁,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夜色温柔。 第19章 虫巢 门外,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停在树荫下,引擎发出低沉均匀的嗡鸣。 车门无声滑开,江怀瑾端坐后座中央,深色西装不见一丝褶皱,镜片后的目光温和依旧,却像蒙着一层看不透的晨雾。 他身旁,江妄长腿交叠,靠窗坐着。 卫莲的目光在江妄身上停留了一瞬。 少年人身量拔高得惊人——一身剪裁精良的纯黑高定西装衬得他肩线宽阔平直,腰背挺拔如松,包裹在昂贵面料下的身躯,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极具侵略性的力量感。 卫莲清晰地记得几个月前初见江妄时,对方似乎还比自己略矮几公分…… 如今,江妄坐在那里,眉眼间那股深潭般的阴鸷沉淀得更加厚重,十七岁的少年身上,已隐隐透出成年雄狮的沉稳与强硬。 卫莲沉默地坐进副驾,将旅行包放在脚边。 伊娃熟练地挂挡,车辆平稳滑出破旧小区,汇入城市苏醒的车流。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卫莲的视线落在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是力量与技巧的证明,但对比江妄那已然成型的压迫感…… 卫莲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这具身体,也正处在最后的生长期——前世的经验告诉他,一个顶尖雇佣兵所需的力量、速度、耐力,其根基离不开巅峰的体魄。 他脑海中闪过那些“黑夜王座”里肌肉虬结的对手,再对比自己冰箱里成堆的三明治和速食包装。 看来,以后吃饭不能随便应付了事了。 卫莲面无表情地做出了决定,为了那座碧海白沙的小岛,每一块肌肉都必须得到充分的滋养。 车辆驶离喧嚣的市区,道路变得开阔。 约莫两小时后,一片灰蒙蒙的海岸线出现在视野尽头。 巨大的龙门吊如同钢铁巨兽般矗立,锈迹斑斑的集装箱堆叠成连绵的山丘,破旧的货轮挤在略显逼仄的码头上,汽笛声嘶哑悠长。 这里是城市的背面,光鲜亮丽之下的粗粝筋骨,也是无数阴影滋生的温床。 车子最终停在一片由废弃仓库改造的区域边缘。 其中一座仓库门口站着几个穿着花哨衬衫、眼神警惕的男人,腰间鼓鼓囊囊,显然带着家伙。 看到江怀瑾的车,其中一个领头的快步上前,脸上堆起刻意放低的恭敬,拉开车门。 “江先生,里面请!我们老大和‘海蛇帮’的九爷都恭候多时了。” 江怀瑾微微颔首,迈步下车,步履从容。 江妄紧随其后,眼神扫过那几个看门的混混,目光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 卫莲和伊娃一左一右落后半步,警惕扫视着四周环境——堆叠的集装箱形成的视觉死角,仓库顶棚可能的狙击位,以及那些混混手按在腰间的小动作。 仓库内部空旷而压抑,弥漫着灰尘、机油和烟草的混合气味。 高高的天窗透下几缕光柱,勉强照亮中央区域。 两张旧木桌拼在一起,两边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拨人。 左边为首的是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光头,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金链子,正是“码头帮”的老大,绰号“黑鲨”。他身后站着几个同样膀大腰圆、目露凶光的打手。 右边则是一个穿着花哨丝绸衬衫、梳着油亮大背头的中年男人,手腕上戴着佛珠,脸上挂着看似和善实则阴冷的笑容,是“海蛇帮”的掌舵人“九爷”。他身后的人相对精瘦些,眼神却更显毒辣。 当江怀瑾带着江妄走进来时,原本压抑着争吵声的仓库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看似温文尔雅、气扬却如同深海般神秘莫测的男人身上。 “江先生。”黑鲨和九爷几乎同时站起身,语气带着刻意的热络,却掩不住眼底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江怀瑾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在主位坐下,仿佛这里是他的会客厅:“久等了,都是为了港口这点事,大家和气生财嘛。” 江妄沉默地站在江怀瑾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眼神阴沉地扫视着对面两拨人,像在看一群待价而沽的货物。 卫莲和伊娃则守在仓库唯一入口的两侧,背对着里面,面朝外,隔绝了内外空间。 谈判一开始还算克制。 江怀瑾提出的方案清晰明了:码头由江氏指定的一家新成立的“安保公司”统一接管,原有的地盘划分、走私线路抽成方式全部作废,取而代之的是江氏制定的新规矩和固定的“管理费”。 黑鲨的脸色首先沉了下来,粗壮的手指敲着桌面:“江先生,您这新规矩……手底下那么多兄弟要吃饭,您定的那点管理费,塞牙缝都不够!兄弟们几代人在这码头流血流汗……” “几代人?”九爷阴恻恻地打断,皮笑肉不笑,“黑鲨,你爹当年不过是给洋人扛包的苦力,谈什么几代人?码头是大家的饭碗,想动大家的饭碗,也得问问兄弟们答不答应!” 他身后一个手臂纹满狰狞刺青、留着油亮中分头的男人,此人正是九爷的头号打手“花臂强”立刻配合地向前半步,眼神凶狠地瞪着江怀瑾这边。 气氛骤然紧绷。 江怀瑾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端起手下刚送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依旧温和:“流血流汗,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是为了在泥潭里互相撕咬,把饭碗都砸了,江氏接手,是让码头更规范,更安全,大家的长远利益才有保障。” “长远?老子只看到现在!”黑鲨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哐当响,他身后的打手们齐齐上前一步,气氛剑拔弩张,“江先生,您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小钱,可这是我们兄弟的命根子!按您那规矩,兄弟们全得喝西北风去!没得谈!” 九爷也冷笑着站起身,花臂强更是直接把手按在了后腰凸起的硬物上,“江先生,您吃肉,总得给底下人留口汤吧?您这吃相,是不是太难看了点?” 异变陡生。 “花臂强”眼中凶光爆射,那只一直按在后腰的手闪电般抽出,那是一把寒光闪闪的锯齿匕首,直扑主位上的江怀瑾! 几乎在同一刹那,黑鲨身后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壮汉也动了——他低吼一声,拳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砸向江怀瑾侧后方的江妄! 显然,这是一扬精心策划的双簧。 两帮人表面争吵,实则早已暗中勾结,目标就是趁乱干掉江氏的核心人物,让这扬调停彻底崩盘。 “动手!”仓库角落阴影里,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 “砰!砰!” 两声沉闷的巨响几乎同时炸开! 并非枪声,而是卫莲和伊娃在“花臂强”肩膀肌肉绷紧、手指触及匕首柄的刹那,就同时做出了反应! 两人如同演练过千百遍,身体猛地后撞,用肩背狠狠撞在仓库厚重的铁皮大门上——巨大的力量让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两扇门向内猛地弹开! 门开的同时,卫莲和伊娃已如离弦之箭冲入! 卫莲的目标是扑向江怀瑾的“花臂强”——他身形迅猛如风,在对方匕首即将刺到江怀瑾胸前的瞬间,一个滑步切入两人之间,左手扣住“花臂强”持刀的手腕脉门,拇指用力下压。 “呃啊!”花臂强只觉得手腕瞬间酸麻剧痛,整条手臂力量如同被抽空,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卫莲的动作行云流水,右脚随即插向对方支撑腿脚踝后方,同时扣住手腕的左臂猛地向下一拽,标准的关节反制擒拿。 “嗷——!” 花臂强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嚎,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扑倒,抱着扭曲变形的手臂在地上痛苦翻滚。 另一边,江妄的反应也毫不逊色。 在壮汉拳头袭来的瞬间,江妄的身体倏然一矮,避过那足以砸碎颅骨的重拳,又左脚为轴,身体迅疾无比地旋身,右腿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在壮汉毫无防备的左腿膝窝! “噗!” 壮汉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膝窝遭受重击带来的剧痛和失衡感让他动作一滞。 然而江妄的攻势如同狂风暴雨,他根本不给对方调整的机会,身体借着旋身的力量欺近,手肘蓄满力,带着全身冲劲,自下而上狠狠顶撞在壮汉的下颌——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壮汉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下巴瞬间变形,鲜血混合着口水喷溅而出,庞大的身躯向后栽倒,彻底昏死过去。 整个过程来得快,平息则更加迅速。 江怀瑾甚至没有起身,在“花臂强”匕首脱手、惨嚎倒地的瞬间,他放在桌下的右手已经抬起——一把乌黑锃亮的伯莱塔92F稳稳地握在手中,枪口抵住了离他最近、正被卫莲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的黑鲨的太阳穴! 枪口传来的金属触感让黑鲨脸上的横肉瞬间僵硬,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角滚落。 “看来,”江怀瑾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但那双透过镜片看向黑鲨和惊魂未定的九爷的眼睛,却冰冷得如同极地寒冰,“两位是觉得江某人提的方案不够好?” 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地上翻滚哀嚎的花臂强和昏死过去的壮汉,再缓缓移回两位脸色煞白的帮派老大脸上,语气轻柔得像在讨论天气,“还是说,你们觉得,换两位更懂事的老大上来谈,会更容易接受江氏的好意?” 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仓库内只剩下花臂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黑鲨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九爷脸上的阴冷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极致的恐惧,他慌忙摆手:“不!不敢!江先生息怒!我们……我们听江先生的,一切都按您的意思办!” 江怀瑾的枪口依旧稳稳地抵着黑鲨的太阳穴,目光平静地看着九爷:“你呢?” “我也一样!一样!江先生!”九爷的声音带着哭腔。 仓库外,刺耳的唿哨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已经逼近。 显然,埋伏在外的两帮打手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卫莲和伊娃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两人配合默契,同时扑向仓库大门。 门外,十几个手持钢管、砍刀的混混正叫骂着涌进来,面目狰狞。 迎接他们的,是两道快如鬼魅的身影。 卫莲眼神冰冷,面对劈头砸来的钢管不闪不避,在钢管即将临体的瞬间,身体迅速侧滑半步,左手扣住对方手腕向下一折,同时右膝向上猛顶,狠狠撞在对方柔软的腹部! “噗!” 那混混哼都没哼一声,身体弓成虾米,武器脱手,瘫软下去。 伊娃的身影在刀光棍影中轻盈闪避,她躲开一把斜劈的砍刀,身体顺势切入对方怀中,手肘敏捷地向后上方猛击,狠狠砸在对方咽喉软骨上,那人捂着脖子栽倒在地。 她脚尖一勾,挑起地上掉落的一根钢管,反手握住,带着千钧之力横扫而出——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骨裂声、惨叫声瞬间在仓库门口响成一片。 短短十分钟不到,冲进来的十几个混混已经全部躺倒在地,抱着受伤的部位翻滚哀嚎,武器散落一地,仓库门口如同被飓风扫过,一片狼藉。 仓库内,江怀瑾终于缓缓收回了抵在黑鲨太阳穴上的枪,优雅地插回腰间的枪套。 他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一丝凌乱的西装袖口,脸上重新挂起那温和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持枪威胁的并非他本人。 “现在总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了吧?” 黑鲨和九爷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能谈!能谈!一切都听江先生安排!” 尘埃落定。 在绝对的武力威慑和江氏庞大的阴影下,所谓的调停,最终只剩下单方面的“通知”。 …… 处理完港口后续一些琐碎的交接事务,夕阳已将海面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 江怀瑾并未急着返程,一艘线条流畅的白色游艇静静停泊在私人码头上,如同优雅的天鹅。 游艇餐厅内,灯光柔和。 长条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精致的银质餐具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厨师现扬烹饪的牛排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江怀瑾坐在主位,江妄坐在他左手边,卫莲和伊娃则被破例邀请坐在了下首。 “坐吧,都辛苦了。”江怀瑾示意侍者倒酒,动作从容优雅。 他切下一小块鲜嫩多汁的牛排送入口中,仿佛白天仓库里那扬血腥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江氏这些年,收敛了锋芒,转了型,洗了白。”他晃动着杯中的红酒,目光透过舷窗,望向暮色中繁忙而混乱的港口,声音带着一丝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结果呢?底下的虫子,就开始得意忘形,以为有机可乘了。” 江怀瑾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温度:“以为我们提不动刀了?还是忘了当年江家是靠什么在这片滩涂上立足的?” 他看向沉默用餐的江妄:“小妄,你记住,虫子就是虫子,捏死一只,轻而易举,但虫子杀不干净,它们钻洞、产卵、繁衍,生生不息——我们不需要把每一只虫子都碾死,那样太累,也太脏。” 江怀瑾抿了一口酒,语气恢复平淡,“我们要做的,是掌控虫巢,让它们知道,谁才是这片地盘上真正的主人,只要它们还在可控的范围内蹦跶,不越界,不伤及江氏的根本利益,那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卫莲和伊娃,“表面的平衡,就是最好的结果,维持这个平衡的成本远低于彻底清洗。” 伊娃切着牛排,闻言接口道:“老板说得对!这些地头蛇,打掉一批,很快又冒出新的一批,野火烧不尽,只要他们识相,按时交管理费,别惹出捅破天的大乱子,留着他们互相咬,反而省心。”她的语气带着对底层混混的天然轻蔑。 江妄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片深潭,似乎因江怀瑾的话而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随即又归于沉寂的漠然。 他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仿佛谈论的只是晚餐的配菜。 卫莲则专注于自己面前的食物——鲜嫩的牛排被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每一块都充分咀嚼后才咽下,蔬菜沙拉也被吃得干干净净,他进食的动作一丝不苟,透着一股刻板的认真。 白天仓库里江妄展现出的恐怖力量和暴戾手段,以及江怀瑾那谈笑间掌控生死的从容,都让他再次警醒——体魄,是生存和达成目标的基石。 为了更快地积攒积分,为了那座小岛,营养摄入必须认真对待! 这顿饭,不再是简单的能量补充,而是带着明确目标的“燃料补给”。 【宗师积分:+3】 视野角落的数字悄然跳动。 或许是因为观察了江妄的战斗,或许是因为对力量本质有了更深的认识,卫莲并不深究。 晚餐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江怀瑾起身去了游艇上层的书房处理文件。 伊娃则走向吧台,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 海风带着咸腥的凉意,吹拂着游艇宽阔的柚木甲板。 卫莲走到舷墙边,眺望着远处港口星星点点的灯火和巨大货轮模糊的轮廓。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熟悉而沉重的压迫感。 江妄走到他身边,同样靠在冰冷的金属舷墙上,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他没有看卫莲,目光投向漆黑深邃的海面,海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露出光洁的额头。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海浪拍打船体的哗哗声和海风掠过的呜咽。 卫莲能感觉到身边少年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难以克制的烦躁和压抑。 就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困兽,焦躁地踱步,却又找不到撕破牢笼的方向。 这让他想起了穿越前的自己——在那个充斥着硝烟、背叛和死亡的训练营里,十几岁的年纪,每天一睁眼面对的就是暴力和杀戮。 那种被血腥浸泡、被戾气裹挟的窒息感,那种对自身和未来只有一片黑暗的迷茫和狂躁,几乎与此刻的江妄如出一辙。 直到后来,他有了目标——那座远离一切的小岛。 清晰的蓝图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让他所有的忍耐和付出都有了方向,心境才在漫长的磨砺中渐渐沉淀下来,找到了那种有了归属的安宁感。 但他不是心理医生,更不是人生导师。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用行动代替语言。 如何开导?如何分享? 那些关于梦想、关于自我救赎的话语,在他干涩的喉咙里打转,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总不能直接说,我这么淡定是因为我正一步步攒积分买岛吧?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甲板上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柚木地板上。 最终,是江妄打破了沉寂。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海风也吹不散的沙哑,目光依旧盯着黑暗的海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卫莲: “你是怎么做到的?” 卫莲侧过头。 “我们明明是同类。”江妄终于转过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直视着卫莲,里面翻涌着卫莲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困惑,探究,甚至还有一丝近乎渴望的向往? “你身上有种东西,像石头沉在水底,外面风浪再大,它也动不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询问的是那份奇异的安宁——那是他在自己狂躁的内心和周围扭曲的世界里,从未找到过的锚点。 卫莲沉默了,他看着江妄眼中那片深沉的迷茫和化不开的焦虑,第一次为自己的言辞极度匮乏感到一种无力的窘迫。 每个人的路不同,江妄背负着江氏继承人的枷锁,行走在家族编织的黑暗与光鲜的钢丝上,他的迷茫和烦躁,根源或许远比自己复杂深沉得多,旁人三言两语的“开导”毫无意义,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层阴影,过了好几秒,他才抬起眼,迎上江妄等待的目光,声音低沉而缓慢,字斟句酌: “找到一件事,只为自己而做的事。”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更准确的语言,“然后,走。一步,一步。只用看脚下这一步。” 他的话极其简短,甚至有些词不达意。没有高深的哲理,没有温暖的安慰,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 像在丛林里穿越沼泽,不抬头看那遥不可及的对岸,只专注于踩稳眼前的每一块可能下陷的落脚点。 江妄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像是困惑,又像是思索。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卫莲视野的角落,那行银色的数字,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再次无声地波动了一下: 【宗师积分:+4】 卫莲的心情几不可察地轻松了一丝。 虽然言辞笨拙,但目的似乎达成了?积分涨了就好。 他想起前世训练营里,那个曾在他最狂躁迷茫时拍过他肩膀的教官——一个同样沉默寡言的老兵。 那一下简单的触碰,当时并未带来多少安慰,却在多年后某个瞬间,让他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理解和支持。 几乎是下意识的,卫莲学着记忆中那个教官的样子,抬起右手,动作有些生硬地、带着试探性地,在江妄紧绷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 “路,自己走。”他补充了最后三个字,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说完,不等江妄有任何反应,卫莲便收回手,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甲板,走向船舱内明亮的灯火。 卫莲背影挺直,很快消失在通往客舱的走廊拐角。 江妄站在原地,身体在卫莲手掌拍下的瞬间,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般,猛地僵硬! 一股极其陌生、极其强烈的感觉从被触碰的肩膀炸开,瞬间席卷全身。 他从小在江怀瑾身边长大,在那个名为母亲的女人眼中,他看到的只有冷冰冰的嫌弃。 父亲江怀琛远在海外疗养,形同虚设。 哥哥江沅是家族完美的继承人,是母亲眼中值得栽培的作品。 而他江妄……自打有记忆起,在那个华丽冰冷的家中,他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一个带着“刽子手”家族血脉的、令人不安的瑕疵品。 亲人之间的温情?肢体接触所传递的安慰或支持?那是他贫瘠黑暗的童年和青春期里,从未被允许存在过的奢侈存在。 他接触过的身体,要么是训练扬上需要击倒的对手,要么是江怀瑾带他出入的那些阴暗角落里,需要被清理掉的“垃圾”。 暴力与杀戮,才是他情感认知的全部底色。 江妄讨厌别人触碰他的身体,那会让他本能地感到威胁,激起最原始的防御和攻击欲。 然而,卫莲那一下生硬的、甚至有些笨拙的轻拍,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砸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陌生的酸涩感,混合着巨大的茫然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渴望,瞬间吞没了他。 他用力盯着卫莲消失的走廊拐角,海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肩膀被拍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短暂触感。 江妄抬起手,似乎想拂去那感觉,指尖却在距离肩膀寸许的地方停住,最终握成了拳。 眼眸深处翻涌的狂躁和阴郁如同退潮般暂时隐去,只剩下一种无法解读的空白和震动。 …… 翌日下午,当江怀瑾处理完港口所有事务,商务车驶离了这座弥漫着铁锈与咸腥气息的港口城市时,暮色已再次降临。 第18章 稳定刷分 胸腔深处被江妄重拳轰击的闷痛已化为一种钝钝的酸胀感。 他掀开薄被,动作牵扯到胸肋,一丝细微的刺痛立刻沿着发力的部位窜起,但这感觉反而让他心安。 痛感清晰,意味着身体在修复,在重新掌控。 卫莲走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无声地俯身,双手撑地——肩背绷紧,腰腹核心发力,身体绷成一条笔直的线,标准的平板支撑姿态。 汗水迅速从他额角渗出,沿着皮肤滴落在地砖上。 胸口的钝痛在持续的发力下被唤醒,在骨膜上反复刮擦,提醒着江家老宅里的那扬惨败。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卫莲没有抬头,维持着姿势,只有肩胛骨处的肌肉线条瞬间绷得更紧。 脚步声停在门口,带着一种熟悉的压迫感。 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 江妄斜倚在门框上,穿着件宽松的黑色连帽卫衣,额发有些凌乱地遮住小半眉眼,眼眸微垂,视线落在卫莲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上,像在审视一件物品的承压极限。 病房里只剩下卫莲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逝了几十秒,或者更久。 卫莲缓缓收回力量,身体放松,撑着膝盖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目光平静地迎上门口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没有言语。 江妄似乎也失去了兴趣,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开。 就在江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瞬间,卫莲视野的角落,那行银色的数值—— 【宗师积分:+2】 无声地跳动了一下。 卫莲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撑地时被汗水浸湿的手掌,又抬眼望向空荡荡的门口。 江妄的出现,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 仅仅是他走进来,停留了片刻,然后离开。 这也能涨积分?这系统判定“授业成就”的标准,未免太过随心所欲,甚至……荒谬。 然而,目的达成,过程如何似乎不再重要。 无论江妄是出于无聊的窥探,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评估,只要这头危险的“猛兽”靠近,积分便会增长。 这个发现,像一剂强心针,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痛楚和对系统规则的不解。 …… 来接卫莲出院的是伊娃。 她斜倚在病房门框上,姿态慵懒得像只晒饱了太阳的猫,一身利落的黑色皮衣和包臀裙勾勒出火辣的身段。 看到卫莲提着简单的行李袋出来,她红唇勾起一个促狭的弧度,目光在他缠着绷带的手掌和明显清减了些的脸上扫过。 “哇哦,小帅哥,恢复得不错嘛。”伊娃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老板今天本来要亲自来的,可惜临时被几个难缠的老家伙拖住了,脱不开身。” 伊娃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想接过卫莲的行李袋,“特意叮嘱我,务必安全、稳妥地把你送回去,啧!这关怀备至的劲儿,真是令人嫉妒。” 卫莲一言不发,侧身避开了她的手,将行李袋换到没受伤的右手,率先走向电梯口。 伊娃挑了挑眉,也不在意,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跟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脆。 高挑妩媚的混血女保镖走在卫莲身侧,歪头看着他线条冷峻的侧脸,语气里带着玩味的试探,“不过老板反复观看‘黑夜王座’那些录像带时我也在旁边……你的身手可不是一个普通高中生该有的样子,啧啧,这干净利落的劲儿,跟训练营里熬出来的老兵油子似的。” 卫莲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直视前方电梯跳动的数字。 江怀瑾会叫人记录他比赛的过程,完全在意料之中。 那老狐狸的眼睛太毒,自己这身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本能,在真正懂行的人面前根本藏不住。 至于江怀瑾怎么想,卫莲并不在乎。 他唯一无法被查证的秘密是灵魂的穿越,而这一点,他连解释都懒得做。 旁人如何揣测,与他何干? “为了钱。”卫莲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天气,“你们不也一样。” 伊娃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撇了撇嘴,最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按部就班。 清晨五点的天台上,卫莲赤裸着上身,汗水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光,拳头、手肘、膝盖如重锤一次次撞击着沙袋。 发力时胸肋处残留的酸胀感依旧清晰,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撕裂痛楚已逐渐消退——他能感觉到肌肉在恢复,在重新变得紧实、充满韧性,力量正一丝丝地从疲惫的深渊里爬升回来。 白天的时间则交给了“桃李教育”那弥漫着粉笔灰和空调冷气的教室。 高三的数理化课本摊开在桌上,电磁感应、微积分、复变函数……这些复杂抽象的符号和公式,在卫莲眼中被迅速拆解成清晰的逻辑链条和可量化的计算路径。 苏若柠成了他稳定的“积分来源”。 “卫莲卫莲!快帮我看看这个!”苏若柠苦恼地用笔尖戳着习题册上的一道电磁感应综合大题,“这个动生电动势和感生电动势叠加的情况,我能量守恒方程总是列不对!” 卫莲的目光扫过题目,修长的手指在草稿纸上快速移动,画出导体棒切割磁感线的示意图。 “叠加电动势 ε_total = ε? + ε?,回路总电阻R已知,电流 I = ε_total / R。” “导体棒受安培力 F = BIl,方向由左手定则判断,阻碍运动。” “能量守恒:外力做功功率 = 安培力做功功率 + 焦耳热功率,即 F_ext * v = F * v + I2R。” 卫莲边说边写,逻辑链条环环相扣,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直指核心。 “我懂了,原来关键在这里!要分开算两种电动势,再叠加,安培力做功那部分我总是搞反方向!”她兴奋地低呼,立刻拿起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飞快记录下卫莲提炼的关键点和公式,娟秀的字迹透着一股豁然开朗的激动。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1】 【宗师积分:+2】 …… 类似的扬景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每一次苏若柠眼中亮起那种拨云见日的兴奋光芒,卫莲视野里的银色数字便会悄然跳动。 与之相对的,是沈鸢的沉寂。 卫莲的手机通讯录里,沈鸢的名字安静地躺在那里,上一次联系停留在两周前。卫莲没有拨打那个号码的打算。 他太清楚“成长”的本质——有些坎,比如摆脱根植骨髓的怯懦,重塑破碎的自我认知,必须由本人独自在黑暗里摸索、跌倒、再爬起。 旁人的援手,哪怕出于善意,也可能成为拐杖,阻碍真正力量的萌芽。 他播下了种子,给予了最初的锤炼,剩下的,只能等待。 等待那颗被压抑太久的种子,靠自己的力量顶破坚硬的冻土。 …… 七月下旬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燥热的余温。 卫莲站在淋浴前,拧开水龙头,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着他精悍的上身。 水珠滚过线条清晰、覆着一层薄薄肌肉的胸膛、腰腹——那里曾经骇人的青紫瘀痕已褪成淡淡的黄褐色,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记,证明着江妄那狂暴一拳的存在。 胸肋间最后那点酸胀的余韵,也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中消散殆尽。 他擦干身体,走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金枪鱼三明治,撕开包装,丢进微波炉。 机械运转的嗡嗡声在寂静的小屋里响起。 橘黄的灯光下,他的动作利落却透着一丝刻板的漠然。 其实卫莲的厨艺相当精湛,无数次野外生存和伪装任务磨炼出的烹饪技能足够去任何一个国家从事厨师的职业,但他的第一选择永远是方便食品。 对他而言进食不过是补充能量的必要程序,在这上面耗费时间太奢侈。 【宗师积分:62】。 这段时间,除了刷苏若柠的稳定积分,他还抽空去了几次“黑夜王座”。 青铜分段的对手已无法对他构成任何挑战,白银分段的厮杀则激烈了许多——凭借着更加适应这具身体的战斗意识和打磨得更精纯的技巧,他一路过关斩将,积分稳步攀升。 擂台上,对手的骨骼在他的打击下发出一声声脆响,鲜血飞溅,观众歇斯底里的狂吼如同背景噪音。 卫莲的眼神始终平淡如水,冷静收割着胜利和奖金。 他感受着身体里涌动的、比受伤前更加强韧的力量,肌肉纤维的每一次收缩都蕴含着充沛的爆发力。 如果再对上江妄…… 卫莲拿起一个玻璃水杯,五指缓缓收拢。 玻璃杯在他手中纹丝不动,冰冷的触感传递着力量的回馈。 或许,现在的他能和江妄打个平手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冷静压下——上次那扬对决,江妄眼眸深处翻涌的暴戾,绝不止他当时展现出的程度。 胜负,依旧是未知数。 微波炉“叮”的一声脆响,打断了思绪。 卫莲取出加热好的三明治,几口吃完,包装纸被揉成一团,不偏不倚地投入角落的垃圾桶。 然后,他走向墙角那个半旧的黑色旅行包,开始往里面装行李。 明天,他要跟江怀瑾离开本市,去见几个人。 伊娃在车上提过一嘴,是当地几个盘根错节的黑帮势力头目。 江氏这个庞然大物,其根系深扎在城市的阴影土壤里——靠着灰色产业起家的江氏曾是这片地下王国说一不二的龙头。 但几代人的经营,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早已让江氏脱离了那些靠着放高利贷、收保护费、走私违禁品维生的低级生态。 如今的江氏更像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帝国,触角延伸至地产、金融、航运、科技……光鲜亮丽的产业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 江氏族人散落各地的每个关键节点,扮演着体面的商人、慈善家、政界新星。 然而,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总有阴影需要清理。 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脏事、累事、见血的勾当,总需要一双稳定而冷酷的手去处理——江怀瑾,就是江家这一代握刀的手。 那个表面温润如玉的男人,是专门给江氏这艘巨轮擦拭舷窗上污血的人,而江怀瑾现在带在身边的江妄,就是未来要接过这把刀的人。 这次所谓的“调停”,对象是当地两个摩擦不断、最近冲突升级的黑帮。 导火索是城西一处老旧但位置关键的货运码头。 地盘、走私线路、保护费……这些低级的利益之争,本不值得江怀瑾亲自出面。但卫莲敏锐地捕捉到伊娃话里的关键——那个码头“牵扯到江氏的利益”。 这就足够了。 江氏看中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块锈蚀的跳板,也绝不允许底下的虫子撕咬争夺而坏了事。 作为保镖,卫莲的职责指向性明确:保证雇主江怀瑾和带在身边的江妄,活着进去,活着出来。 至于里面的人怎么谈,是握手言和还是血流成河,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 他只需要守在门外,隔绝一切可能射向门内的子弹或刀锋。 弗兰克被外调了,这次任务只有卫莲和伊娃。 与卫莲这种拿钱办事、随时可以抽身的“临时工”不同,弗兰克和伊娃早已是江氏这架庞大机器上深度捆绑、无法拆卸的齿轮。 整理完毕,卫莲拉上旅行包的拉链,将包放在门边,然后关掉了客厅里唯一的灯。 小屋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 卫莲走到窗边,遥望着那片璀璨的灯海。 港口的风,似乎已经带着咸腥和铁锈的气息,吹到了他的鼻尖。 第17章 成长的代价 沈鸢身上散发出的浓重血腥和汗水的酸腐气,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角崩裂的伤口汩汩冒血,顺着太阳穴流下,一只眼睛被肿胀的颧骨挤得只剩一条缝,视线模糊不清,但依然用尽全身力气锁定在几步开外那个身影之上。 江妄站在大厅中央,灯光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他缓缓地转身,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姿态,将目光从沈鸢那张糊满血污、写满疯狂的脸,移到他因激动和脱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 “就凭你?”江妄开口了,语气冷得像冰,清晰地扎进在扬每个人的耳膜,更狠狠刺穿沈鸢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他薄唇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纯粹的嘲弄。 他微微偏了下头,视线扫过沈鸢身上那件沾满污迹和血迹的廉价T恤,以及那辆歪倒在医院门口的破旧小电驴。 “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废物,”江妄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字字诛心,“也配?” 最后两个字如同坠落的巨石,狠狠砸在沈鸢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空气彻底凝固了。 沈鸢脸上疯狂燃烧的恨意和不顾一切的质问,瞬间僵住,随即如同被泼上滚油的火焰,不是熄灭,而是猛地向内坍塌、扭曲,最终凝固成一种死灰般的惨白。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愤怒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些话,远比一顿拳打脚踢更加狠厉地撕开了他试图用愤怒掩盖的真相—— 无能。 是他莽撞地跳入崔民俊的陷阱,是他不够强大,才需要卫莲出手,才让卫莲陷入险境,中了那该死的药! 而此刻,他甚至连站在这座医院大厅的资格,都是江妄施舍的! 巨大的屈辱感席卷而来。 沈鸢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了下去,攥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指尖冰冷。 那双被血糊住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空洞、茫然,还有被彻底碾碎的绝望。 江妄似乎连多看沈鸢一眼都嫌多余。 在确认对方那点可笑的勇气也烟消云散之后,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像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没有再看任何人,江妄转过身,径直朝着医院那扇巨大的、映着城市冰冷夜色的玻璃门走去,步履从容,姿态是沈鸢永远无法企及的高高在上。 玻璃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深夜的冷风灌入,吹动江妄黑色衬衣的衣角,他颀长挺拔的身影融入门外的黑暗,很快消失不见。 玻璃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室外的温度,却带不走大厅里沉甸甸的死寂。 沈鸢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额角的血还在缓慢地往下淌,一滴,两滴,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晕开一小圈刺目的暗红。 “先生?您……您还好吗?您的伤需要马上处理!”刚才被甩开的护士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再次上前,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是啊,先去急诊处理一下吧,你流了好多血……”另一个保安也低声附和,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刚刚还像疯兽一样嘶吼,此刻却失魂落魄的少年。 沈鸢像是没听见。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沾着血污和尘土,指关节在刚才的推搡中擦破了皮。 这双手,能解出最复杂的物理大题,能在试卷上写下完美的答案,却连在危急关头护住想保护的人都做不到。 他想起江妄那身剪裁精良、一丝不苟的黑色衬衣,想起那辆如同凶兽般气势凌人的跑车,想起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让崔民俊那伙人陷入灭顶之灾的权势…… 还有卫莲。 强大无匹的卫莲身边,能站着的,也该是江妄那样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 而他沈鸢……除了唯一能拿得出手、在江妄眼中或许一文不值的“年级第一”之外,一无所有。 “不用了。”沈鸢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耗尽一切后的疲惫。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强行忍住。 没有看护士和保安,目光空洞地扫过这间冰冷、奢华、处处彰显着他无法企及的阶层的医院大厅。 他甚至付不起在这里处理伤口的费用。 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沈鸢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灰败。 他不再理会身边欲言又止的医护人员,拖着沉重如同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跄地、沉默地朝着江妄离开的那扇玻璃门走去。 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自尊上。 门再次滑开,更深的寒意包裹了他。 孤零零的身影融入城市冰冷的夜色,消失不见。 …… 强烈的光线如同烧红的钢针,刺破沉重的黑暗,扎进卫莲的眼皮。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深处传来一阵闷痛,意识如同破水而出的溺水者,艰难地挣扎着浮上水面。 视野从一片模糊的光斑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过分柔和的光线,雪白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天花板,还有……悬在头顶的透明输液袋,冰凉的液体正沿着细长的塑料管,一滴滴流入他手背的血管。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一种冷冽的清新剂味道,清晰地告诉他身处医院。 记忆如同被打碎的镜子,混乱的碎片尖锐地回闪:污秽后巷刺鼻的气味,崔民俊那伙人扭曲的脸,体内灼烧失控的燥热和眩晕,沈鸢嘶哑的呼喊和拖拽他的力量……还有,一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暴怒的眼睛…… 江妄。 身体的本能先于思考——卫莲几乎是立刻就想撑起身拔掉手背上的针管。 他厌恶这种虚弱无力的状态,厌恶被束缚在病床上。 雇佣兵的生存法则之一:永远让自己处于可移动、可反击的位置。 然而,身体刚抬起一个微小的角度,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脱力感就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胸口被江妄重拳击中的位置更是传来尖锐的闷痛。 卫莲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就在此时,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 江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昨天那件黑色衬衣,似乎整夜未眠,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身上散发的气息却比昨夜更凝重,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活火山被强行按捺。 后方跟着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提着公文包、戴着金丝眼镜、气质精干的中年男人,显然是江氏的助理。 还有两名穿着熨帖制服的护士,推着一辆放着药盘和器械的小车。 卫莲的动作瞬间僵住。 “赶紧躺回去!”为首的护士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动作轻柔但不容抗拒地将卫莲按回病床上。 同时她还迅速检查了一下卫莲手背的针头是否移位,语气带着职业性的严肃,“卫先生,您现在还不能乱动!血检显示您体内的药物代谢还没完成,身体各项指标都很虚弱,至少需要再观察两天!” 卫莲的眉头拧紧,下意识地想抗拒这种安排。 两天?时间就是积分! 然而,他的目光掠过门口面无表情的江妄,视野的角落里那行银色的宗师积分数值,仿佛自带磁力,牢牢吸住了他的反抗意图。 雇佣兵利益至上。 刷江妄这个顶级“潜力股”带来的积分,其价值远超过提前离开医院这两天的损失,没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权衡利弊只在瞬间。 卫莲紧绷的身体线条缓缓放松下来,他顺从地躺回枕头上,尽管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想强行起身的人不是他。 江妄的目光一直落在卫莲脸上,将他从警觉到权衡再到平静服从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 江妄走进病房,身后的助理和护士也跟了进来。 护士们立刻忙碌起来,熟练地给卫莲测量体温、血压,重新调整点滴速度。 江妄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床尾不远处,助理则恭敬地站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微微垂首。 “江少,”助理待护士处理得差不多了,才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清晰地汇报,“昨晚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 他打开手中的平板电脑,语速不快不慢,“崔民俊、黄宇等七名博远高中在校生,鉴于其行为已严重违反校规并涉嫌违法犯罪,校方已收到明确通知,下个学期,博远高中的校园里,不会再出现这几个人。” 他的措辞官方而克制,但“不会再出现”几个字,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绝对性。 “另外,”助理继续道,目光转向卫莲,“涉及校外人员,主要是高三已毕业的王猛等三人,他们的家族长辈今晨已分别致电,表达了最诚挚的歉意,他们已将涉事子女严厉惩戒。”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并表示希望能亲自押送他们前来,当面向卫先生赔罪,请求您的谅解。” 助理的汇报简洁明了,将一扬足以让普通人家庭崩毁的风暴,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几句处理结果。 护士们完成了工作,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卫莲靠在枕头上,静静地听着。 当听到“赔罪”两个字时,他幅度很轻地摇了摇头,动作仍牵动胸口的伤处,带来一阵闷痛。 “赔罪就免了。”卫莲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低哑,却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昨晚的事,过去了。” 他并非宽宏大量。 雇佣兵生涯里,他遭受过比昨晚那杯加了料的酒和那顿拳脚狠毒千百倍的酷刑与折辱——那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黑暗,早已将寻常的“屈辱”概念磨平。 崔民俊之流的手段,在卫莲眼中如同孩童的恶作剧,幼稚且不值一提。 斤斤计较着要报复回去?那太浪费时间,也太掉价。 卫莲的目光落在自己缠着纱布的手上,思绪飘远——沈鸢昨晚伤得也不轻,他还记得自己被江妄带走时,沈鸢绝望嘶吼的样子…… 昨晚的事,恐怕会成为沈鸢心中一个巨大的阴影。 他需要确认沈鸢的状况。 念头一起,行动便已跟上。 卫莲没有避讳房间里站着的江妄和他的助理,直接伸手摸向床头柜——他的手机被护士收好放在了那里。 这个动作自然而直接。 在卫莲看来,打个电话关心一下自己的“徒弟”兼“积分来源”,天经地义,没什么需要向江妄解释或回避的。 然而,就在他拿起手机,手指划开屏幕的瞬间—— 站在床尾的江妄,那双一直如同寒潭深井般不起波澜的眼眸,倏地眯了一下,极细微,却像冰层骤然裂开一道缝隙,泄出一丝锐利的冷光。 江妄目光沉沉地落在卫莲握着手机的手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冒犯般的不快。 可卫莲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他察觉了也根本不会在意。 他迅速找到沈鸢的号码,拨了出去。 短暂的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 “喂?”沈鸢的声音传来,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一种极力掩饰却依旧透出的疲惫和疏离。 “是我。”卫莲言简意赅,“你怎么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我没事。”沈鸢的声音再次响起,语速快了些,像是在背书,“皮外伤,已经处理过了,你……好好休息,别担心我。”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挤出一句,“先挂了。” “嘟…嘟…嘟……” 忙音响起,通话被对方单方面切断。 卫莲拿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能听出沈鸢语气不对,那强装镇定的疏离背后是掩饰不住的惊悸和创伤。 卫莲将手机放回床头柜,他没有再拨过去。 人总要经历磨难才会成长——沈鸢需要自己消化这份冲击,他不想,也不能过度干涉。 这是成长的代价,也是通往“高质量门徒”的必经之路,他能做的,只是提供变强的途径,而非心理疏导。 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微妙地凝滞。 江妄那丝不快的审视似乎随着电话的结束而消散,又或者被他重新压回了眼底深处。他偏了下头,对身后的助理示意。 助理立刻会意,走到旁边的会客区,将一直提在手里的一个保温食盒和一个精致的纸袋放在桌上,动作利落地打开。 一股清淡却诱人的食物香气瞬间在病房里弥漫开来,冲淡了消毒水的味道。 保温食盒里是熬得软糯晶莹的鸡茸粥,旁边的小碟子里是翠绿的清炒菜心和几块蒸得恰到好处的百合南瓜。 纸袋里则放着几样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烘焙点心。 “少爷吩咐准备的,清淡些,适合您现在的情况。”助理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卫莲的目光扫过那些精致的食物。 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肠胃发出轻微的抗议,他抬头看向江妄。 而江妄只是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询问或关切的意思,只有一种“东西放这了,吃不吃随你”的淡漠。 卫莲收回目光。 刷宗师积分,自然要接受“金主”的安排——他掀开被子,忍着胸口和手臂的酸痛,慢慢挪到床边。 卫莲没有说话,坐到桌旁,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温度适宜,口感绵软鲜香。 他沉默地吃着,动作算不上优雅,但也不显狼狈,带着一种属于雇佣兵的、高效补充能量的习惯性。 江妄看着卫莲安静进食的侧影,脸色在暖调的光线下似乎缓和了一点点,他站直身体,没有再多停留的意思。 “有事按铃。”江妄丢下四个字,声音冷硬,听不出情绪。 随即,他不再看卫莲,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助理立刻跟上。 病房门再次被关上,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卫莲缓慢进食的细微声响和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背景音。 食物的温热顺着食道滑下,稍稍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和虚弱感,卫莲机械地咀嚼着,大脑却在高速运转—— 这位江家二少身上能挖掘的潜力,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留在江怀瑾身边当保镖,虽然限制自由,但确实是目前接触江妄最便利的途径。 只是江妄阴晴不定、暴戾偏执的性子…… 江家老宅那扬败北,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提升自身实力,迫在眉睫! 还有那个一直隐在暗处、操控着“金币达人”的黑手,或许也对他的任务进度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勺粥停在唇边,卫莲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瓷勺边缘。 身体深处残留的药效和伤痛带来阵阵疲惫的潮涌,胸口被江妄击中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他放下勺子,将最后一点食物推远。 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勾勒出城市繁华的轮廓。 卫莲撑着桌子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病床边,掀开被子躺了回去,冰凉的被单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路还很长,布满了荆棘和不确定的硝烟,他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短暂地积蓄力量。 第16章 夜色狂澜 车门弹开,江妄跨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但眼眸深处却翻滚着比这夜色更浓稠的阴鸷,没由来的烦躁感啃噬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 然而,当江妄的目光聚焦在巷子深处那团混乱的人影上时,这股烦躁瞬间被一种更具毁灭性的东西所取代。 沈鸢正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把几乎失去意识的卫莲往一辆破旧小电驴的后座上拖。 此时的卫莲四肢瘫软,脚步虚软,额发被冷汗彻底打湿,永远冷静而淡漠的眼睛涣散失焦,只余下一种强弩之末的挣扎。 “卫莲!撑住!”沈鸢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音的颤抖,他自己也狼狈不堪,嘴角破裂,额角一道口子正往下淌着血线,衣服皱巴巴地沾满污迹。 他用肩膀死死顶住卫莲下滑的身体,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扶那辆同样摇摇欲坠的电驴。 就在这时,夜店后门被粗暴地撞开。 “操!别让那两个家伙跑了!”崔民俊的声音带着酒后的狂躁和亢奋,一马当先冲了出来,身后跟着他那群同样满脸戾气的狐朋狗友。 这伙人脸上带着施虐后的快意和一种猎物即将到手的贪婪,目光死死锁住巷子深处那两个艰难移动的身影。 然而,他们的狂吠和脚步在冲出后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瞬间涌起的寒意,齐刷刷地落在了那辆如同黑色凶兽般横亘在巷口的跑车旁。 江妄! 空气瞬间冻结,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 崔民俊脸上的亢奋和酒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惨白。 他旁边的几个人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小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他们太熟悉江妄了,熟悉他那阴晴不定,视人命如草芥的脾性。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江妄绝不会为任何人出头! 对方出现在这里,大概只是路过,对……只是路过! 侥幸的念头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崔民俊等人心中摇曳。 胖子甚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笑,试图开口:“江、江少,您怎么……” 话未说完,一股寒意迎面扑来,刺穿了他们最后那点可怜的侥幸。 江妄皱了皱眉。 他没有看崔民俊,也没有看崔民俊身后那伙人,甚至没有看巷子里还在试图搬动卫莲身体的沈鸢。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穿透混乱的空气直直落在卫莲那张苍白失神、布满冷汗的脸上。 江妄目光里翻涌的东西,让崔民俊等人血液瞬间冻结——那是一股实实在在、几乎要倾泻而出的暴怒! 一种被侵犯了所有物的滔天杀意! 江妄的视线只在卫莲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缓缓扫过崔民俊那伙人。 他的动作很慢,慢得像是在用目光凌迟,每一个被他扫过的人,都感觉仿佛被冰冷的蛇信舔过脖颈,连呼吸都静止了。 “明早九点,”江妄语气森冷,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崔民俊等人的神经上,“江氏法务部。” 他顿了顿,唇角缓慢而冰冷地向上扯了一下:“过期不候。” 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如同最沉重的判决书,瞬间抽空了崔民俊等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江氏法务部! 进去过那个地方的人,轻则倾家荡产身败名裂,重则……人间蒸发。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 江妄不再看那群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废物一眼。 他转过身,径直走向巷子深处那辆破旧的小电驴和两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沈鸢自然也看到了江妄,心脏骤然缩紧。 恐惧? 有。 但此刻,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压倒了恐惧——他必须立刻带卫莲离开这里!卫莲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恶化,每一次无意识的痉挛都让沈鸢的心跟着揪紧。 去医院!必须立刻去医院! 他甚至没时间去思考江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露出那种……骇人的眼神。 此刻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对抗卫莲身体的下滑,和尽快发动这辆小电驴上。 然而,江妄已经走到了近前。 高大的身形投下阴影,带着迫人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沈鸢和半昏迷的卫莲。 沈鸢下意识地想挡在卫莲身前,手臂肌肉因用力而绷紧,指关节捏得发白。 江妄的目光冰冷地掠过沈鸢脸上的伤和他死死护住卫莲的姿态,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 他没有废话,甚至没有给沈鸢任何反应的时间,左手扣住他的肩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 “呃!”沈鸢闷哼一声,只觉得肩膀像是要被捏碎,整个人被这股力量粗暴地向后推开,踉跄着撞在冰冷的砖墙上,牵动身上的伤口,眼前阵阵发黑。 几乎在推开沈鸢的同时,江妄的右手已经稳稳地、带着一种迫人的强势,揽住了卫莲下滑的腰身——身体滚烫,隔着薄薄的衣料,异常的热度和虚弱的颤抖清晰地传递到江妄的掌心。 卫莲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刺激到,身体猛地绷紧了一下,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了一瞬,似乎想看清是谁,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混沌淹没,只剩下本能的、微弱的抗拒。 “别动。”江妄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道,手臂收紧,几乎是半抱着将卫莲从破旧的小电驴旁带离。 卫莲残余的力气在江妄面前如同螳臂当车,只能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灼热的呼吸喷在江妄的颈侧。 江妄半扶半抱着卫莲,转身朝巷口的跑车走去,步伐沉稳而迅捷,他经过沈鸢身边时,甚至没有投去一瞥。 沈鸢后背抵着墙壁,肩膀和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他看着江妄几乎是将卫莲“夺”走的背影,看着卫莲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塞进那辆豪车的后座,一股尖锐的刺痛攫住了心脏,比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都要来得猛烈,来得窒息。 “卫莲!”沈鸢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在死寂的后巷里显得格外微弱。 跑车厚重的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内外。 一直守在车旁的司机早已机灵地坐进驾驶位,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车身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出了后巷,只留下一道迅速远去的红色尾灯光痕。 沈鸢猛地站直身体,牵动伤口让他眼前又是一黑,但他强行压下。 他看了一眼被扔在地上、外卖箱摔开、汤汤水水洒了一地的破旧小电驴,又看了一眼跑车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不能失去卫莲!绝不能! 沈鸢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血腥味。 他猛地跨上那辆小电驴,钥匙一拧,将油门拧到了底。 车身剧烈颤抖着,载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朝着跑车离开的方向冲了出去。 他死死盯着前方,瞳孔因紧张和疼痛而微微收缩,他记住了车辆消失的路线。 右转,上了临江大道! 沈鸢将身体压到最低,风裹挟着灰尘和尾气狠狠刮过他脸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小电驴的速度早已到了极限,仪表盘上的指针剧烈颤抖——沈鸢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轰鸣:追上!一定要追上! 然而,顶级豪车的性能与这破旧的小电驴,如同云泥之别。 临江大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很快模糊了视线,那两点红色的尾灯,只在沈鸢视野里停留了不到一分钟,便彻底消失在前方无尽的灯河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猛地捏紧了刹车,在路边险险停下。 沈鸢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额角流下的血水滑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他茫然四顾,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这座城市庞大得令人绝望。 卫莲……被带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路边一块指示牌撞入他模糊的视线—— “圣心国际医院·前方1000米”。 江家!那是江家的产业! 沈鸢眼中骤然爆发出最后一丝光亮,再次拧动油门,朝着指示牌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冲去。 …… 圣心国际医院顶楼的单人病房里。 这里没有普通病房的嘈杂和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冷冽的清新剂味道,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偶尔仪器的轻微嗡鸣。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如同铺开的星河,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疏离感。 病房内,光线被调得很柔和。 卫莲躺在宽大的病床上,手背上扎着输液针,冰凉的药液正一滴滴流入他滚烫的血管。 他的呼吸依旧急促而灼热,但比在后巷时平稳了一些,只是眉头依旧死死拧着,冷汗依旧不断地从他额角渗出,濡湿了鬓角。 其实他并没有完全昏迷。 雇佣兵刻入骨髓的生存本能在与体内肆虐的药物疯狂对抗。 视野里的一切都是模糊晃动的重影。 天花板上柔和的光晕,点滴瓶的轮廓,还有……床边那个沉默的身影。 江妄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抵着下颌。 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黑色衬衣,领口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透着一股压抑的烦躁。 江妄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卫莲苍白的脸上,看着他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即使在药物作用下仍死死咬紧的牙关。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穿着熨帖制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护士长带着两名护士走了进来。 她们的动作小心翼翼,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恭敬,但眼底深处涌动的震惊却难以掩饰,从未有人见过江家这位二少爷如此耐心地守在谁的病床前。 护士长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卫莲的体征,调整了一下点滴速度,低声向江妄汇报:“病人体征基本稳定了,血检结果刚出来,是一种混合制剂,药性很强,代谢需要时间。” “现在主要是降温镇静和大量补液稀释毒素,没有特效解毒剂,病人意志力……非常惊人。” 她斟酌着用词,目光复杂地瞥了一眼病床上依旧在顽强抵抗昏睡的卫莲。 江妄没有抬头,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嗯”,算是知道了。 护士长不敢再多言,带着护士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隐约传来她们压得极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议论。 “天……二少爷竟然亲自送来,还守着……” “那人是谁啊?看着年纪不大……” “不知道,伤得不轻,那种药?夜店后巷捡回来的吧?”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楼道内重新恢复了平静。 卫莲的呼吸又急促了几分,似乎在对抗新一轮汹涌而来的眩晕浪潮。 他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试图看清床边的人影轮廓。 是……江妄? 江妄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却固执的挣扎,看着他明明已经濒临极限,却依旧不肯放任自己沉入黑暗的倔强。 一股莫名的烦躁再次涌上心头,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 “睡。”江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冷硬,打破了病房的寂静,如同命令,“死不了。”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砸在卫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或许是药物作用,或许是这句粗暴的“保证”暂时卸下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意志力,又或许仅仅是身体真的到了崩溃的极限。 卫莲死死拧着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一丝,那点强撑着他的意志力彻底涣散,缓缓闭上了眼睛。 始终紧绷的身体线条也松懈下来,陷入一种并不安稳的昏睡中。 江妄盯着卫莲沉睡中依旧难掩疲惫和脆弱的脸,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卫莲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沙发被他起身的力道带得向后摩擦地毯,发出轻响。 不再看床上的人,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拧开门把手的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 一楼门诊大厅灯火通明,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冰冷。 深夜时分,大厅里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值班护士和保安。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 江妄的身影刚踏出电梯,一阵混乱的争执声刺入他本就烦躁的神经。 “让我上去!我找卫莲!他在顶楼对不对?你们让我上去!”一个带着剧烈喘息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江妄的目光瞬间扫了过去。 只见服务台前,沈鸢正被两名保安拦着。 沈鸢身上的伤比刚才在后巷时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额角的伤口显然在骑车途中又崩裂了,鲜血糊了小半边脸,顺着下颌滴落在前襟,洇开大片暗红。 他气喘吁吁,身体因为疼痛和激动而发抖,不管不顾地试图推开保安的阻拦,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先生,顶楼是VIP专属区,没有预约和许可不能进入!请您冷静!您需要先处理伤口……”值班护士在一旁焦急地劝说着,试图去拉沈鸢的胳膊。 “滚开!”沈鸢猛地甩开护士的手,力道之大让护士踉跄了一步。 他所有的理智和恐惧似乎都在追赶途中被耗尽,只剩下一个烧灼灵魂的念头——找到卫莲! 沈鸢充血的眼睛死死瞪着拦路的保安,嘶吼出声:“卫莲在哪?把他还给我!” 最后那句“把他还给我!”如同绝望的悲鸣,带着一种撕裂心肺的力量,狠狠砸在空旷冰冷的大厅里,也砸在了刚刚走出来的江妄耳中。 江妄的脚步顿住了。 他站在光洁如镜的大厅中央,离服务台的混乱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沈鸢那句嘶吼,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缓缓转过头,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沈鸢那张布满血污和怒意的脸上。 两名保安和护士被江妄的目光扫过,瞬间噤若寒蝉,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沈鸢的手,惶恐地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沈鸢也看到了江妄。 所有的嘶吼和挣扎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沈鸢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血水混合着汗水滑过脸颊,滴落在地。 那双被血糊住、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此刻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毫不退缩的恨意和质问,迎上了江妄寒意刺骨的目光。 第15章 陷阱 他骑着小电驴,车后座的保温箱里叠放着几个装着披萨的硬纸盒,正驶向城西那片霓虹闪烁的繁华之地。 晚高峰的车流喧嚣从主干道传来,但沈鸢的心思却像断线的风筝,飘向了别处。 沈鸢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卫莲的脸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 每天清晨五点,他仍会准时醒来,身体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渴望奔向康庄小区三号楼的天台,渴望听到拳头撞击沙袋的沉闷声响,渴望看到那个沉默却如山岳般的身影。 此时的自己拥有了反抗的力量,不再是从前那个任人欺凌的沈鸢。 可为什么…… 那份想要靠近和并肩的冲动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将他缠绕得更紧? 他甚至好几次点开了手机里卫莲的号码,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却始终没有按下去。 说什么呢? 请教新的格斗动作?讨论高三的物理难题?或者……只是单纯地问一句“在做什么”?每一种理由都显得笨拙又刻意。 沈鸢烦躁地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念头甩开,刘海被风吹得凌乱,遮住了他眼底的迷茫。 他搞不懂自己。 小电驴拐进一条灯火辉煌的街道,震耳欲聋的低音炮轰鸣和炫目迷离的镭射灯光瞬间将他吞没。 巨大的霓虹招牌:“迷夜CLUB”——像一只闪烁着诱惑光芒的巨眼,俯瞰着街边停满的各式豪车和衣着光鲜、醉意醺醺的男男女女。 沈鸢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胃里一阵翻腾,他厌恶这种地方,厌恶这里的喧嚣放纵和藏在浮华表皮下的污浊。 他只想快点送完这些披萨,拿到配送费,然后立刻离开。 将小电驴停在夜店侧面相对昏暗的角落,沈鸢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排斥。 掏出手机,再次确认订单信息:“V9至尊包间,十份夏威夷风情披萨,请送至包厢内。”备注后面还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沈鸢抿了抿唇,拎起沉重的保温箱,推开那扇沉重、覆盖着厚厚隔音材料的大门——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如海啸般拍打过来,险些将他掀翻。 五光十色的镭射灯疯狂旋转切割着弥漫的烟雾,舞池里人影幢幢,扭动着、尖叫着,好似群魔乱舞。 沈鸢感觉自己像闯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强烈的感官冲击让他头晕目眩。 他低着头,用力抱紧怀里的披萨盒,如同抱着唯一的浮木,艰难地穿过拥挤、汗湿、酒气冲天的人潮,按照指示牌,朝着VIP区域的方向挤去。 越往里走,环境越显奢华,也越显安静。 厚重的深红色地毯吸走了大部分噪音,空气里弥漫着更高级熏香气味。 沈鸢找到了“V9”那扇厚重的、镶嵌着金属边框的门。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 门几乎是立刻被拉开了。 包间内光线昏暗,一张环形沙发占据了大半空间,大理石茶几上堆满了空酒瓶、果盘和散乱的扑克牌。 震耳的音乐声被厚重的门隔绝了大半,只留下背景里沉闷的鼓点。 然而,门内站着的人却让沈鸢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崔民俊的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得意、怨毒和残忍的狞笑,额角那道被卫莲打出来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旁边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是那次在旧器材室里被卫莲教训过的高三王猛一伙,还有几个沈鸢不认识但同样流里流气且眼神不善的纨绔子弟,或坐或站,足有十几人! 这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沈鸢身上,像是看一只自投罗网的猎物,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恶意。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哟,这不是咱们的沈大学霸吗?”崔民俊怪腔怪调地开口,声音被包间里的音乐衬得有些模糊,却如冰锥般刺入沈鸢耳膜,“送外卖送到这儿来了?真是辛苦啊!”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沈鸢的心沉到了谷底,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他猛地转身逃跑。 “想走?”崔民俊身后的一个留着刺猬头发型的小个子反应极快,伸手就去抓沈鸢的肩膀。 千钧一发之际,卫莲教导过的格斗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沈鸢身体猛地一矮,右肘闪电般向后上方狠狠顶去。 “嗷!”刺猬头猝不及防,被顶中肋下软肉,痛呼一声踉跄后退,撞在后面的茶几上,酒瓶哗啦倒了一片。 沈鸢一击得手,毫不停顿,拧身就想冲向门口。 “操!还敢动手?!”王猛怒吼一声,如同暴怒的黑熊,庞大的身躯带着风声猛扑过来,粗壮的大手抓向沈鸢的后领。 沈鸢侧身滑步,险险避开,同时脚尖一勾,将旁边一个金属垃圾桶狠狠踢向扑来的另一个混混。 垃圾桶砸在那人小腿上,那人痛叫着摔倒。 然而,就在沈鸢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 “咔哒!” 一声令人绝望的落锁声响起,门被外面的人锁住了! 包间内爆发出哄堂大笑和尖锐的口哨声,沈鸢所有的退路都被切断。 “妈的,还挺能蹦跶!”崔民俊啐了一口,脸上狞笑更盛,“给老子按住他!” 沈鸢的心彻底凉了。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十几个早有准备且手上可能还带着家伙的恶徒! 他背靠着门板,眼神里充满了不甘和愤怒,身体却因为剧烈的喘息而微微颤抖。 认识卫莲之后,他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这种脆弱无力的境地,没想到…… 绝望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接下来的时间,对沈鸢而言如同炼狱。 他被粗暴地拖到包间中央的空地上,几双有力的大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和手臂,将他反剪双手死死压跪在地毯上。 坚硬的膝盖撞击地面的疼痛微不足道,真正让他屈辱的是那些毫不留情的拳脚和辱骂。 “砰!” 一记重拳狠狠砸在他的胃部,剧烈的绞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眼前发黑,干呕出声。 “废物!不是挺能打吗?跟卫莲那杂种学了几招,就敢跟老子叫板了?”崔民俊的声音尖利刻薄,伴随着一脚狠狠踹在沈鸢的腰侧。 “操!让你躲!让你躲!”王猛骂骂咧咧,粗糙的鞋底重重碾在沈鸢撑在地上的手背上,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更多的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后背、肩膀、大腿……无处不痛。 沈鸢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他努力蜷缩起身体,护住要害,像卫莲教过的那样,但密集的攻击依旧让他痛得几乎昏厥。 汗水、血水和泪水混合着,模糊了他的视线。 “妈的,装死是吧?”一个打着耳钉的纨绔子弟端起一杯没喝完的酒,狞笑着走到沈鸢面前,“给爷醒醒神!” 冰凉的带着刺鼻气味的酒精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冲进眼睛、鼻子、流进嘴里,呛得沈鸢剧烈咳嗽,伤口被刺激得更加疼痛。 “哈哈哈!看他那熊样!”哄笑声、口哨声、污言秽语充斥着整个包间。 沈鸢像一件被肆意玩弄的玩具,被推搡着,被强迫做出各种屈辱的动作,只要他敢挣扎,就会换来更重的殴打和更恶毒的嘲弄。 卫莲教给他的冷静和技巧,在绝对的人数压制和恶意围困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后,沈鸢被粗暴地拖到角落,双手被粗糙的塑料束线带死死反绑在身后。 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脸颊高高肿起,嘴角破裂渗血,一只眼睛被血糊得几乎睁不开,衣服被撕破,露出的皮肤布满伤痕。 认识卫莲之后积攒起来的那点自信和力量感,在今晚被彻底碾碎。 “啧,真不经玩。”崔民俊踢了踢沈鸢软绵绵的身体,见他没反应,便蹲下身,粗暴地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很快,他掏出了沈鸢那部屏幕已经有了裂痕的旧手机。 “解锁!”崔民俊捏着沈鸢的下巴,强迫他抬起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将手机屏幕怼到他眼前。 沈鸢死死咬着牙,嘴唇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是彻骨的恨意和绝望的倔强。 “不听话?”崔民俊眼神一狠,反手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甩在沈鸢已经肿胀的脸上! “啪!”清脆响亮。 沈鸢被打得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瞬间麻木。 “解锁!”崔民俊再次厉喝,手指已经强行按住了沈鸢被反绑在身后的手,强行用他的指纹去触碰手机的指纹识别区。 屏幕瞬间亮起,解锁成功。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崔民俊啐了一口,熟练地点开通讯录,找到了置顶的那串号码。 他脸上露出一个恶毒至极的笑容,将手机摄像头对准瘫在地上的沈鸢。 “咔嚓!” 刺眼的闪光灯亮起,将沈鸢此刻最狼狈也最屈辱的瞬间定格。 崔民俊手指飞快地操作着,将这张照片发了出去,后面附上了一行字: 【想救你的小跟班?一个人来‘迷夜’V9,给你二十分钟,过时不候!敢报警,就等着给他收尸吧!】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沈鸢听来如同丧钟。 他猛地挣扎起来,也不管此刻的卫莲根本听不到,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吼:“不……别来!卫莲!别管我!是陷阱啊!” 沈鸢的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旁边的王猛又是一脚狠狠踹在他肚子上,沈鸢痛得蜷缩成一团,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痛苦的喘息和无声的泪水混合着血水滑落。 是他没用,是他连累了卫莲。 他情愿自己死在这里,也不想看到卫莲为了他踏入这个卑劣的陷阱! ……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的瞬间,卫莲正站在“桃李教育”补习班楼下昏黄的路灯下,看着苏若柠那辆小巧的电动车汇入车流。 他刚从补习班出来,苏若柠又解决了一道困扰她的电磁感应综合题,宗师积分数值因此又跳动了一点。 然而,当卫莲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那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和紧随其后的文字时,周遭夏夜的喧嚣瞬间被抽离。 照片里,沈鸢瘫在肮脏的地毯角落,双手被反绑,脸上布满血污和泪痕——那双总是被刘海半遮的眼睛,其中一只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另一只则空洞地望着镜头,失去了所有光彩。 短信文字里的威胁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笃定。 一股如同西伯利亚寒流般的杀意从卫莲的脊椎骨窜起,直冲头顶,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眼眸眯起,“迷夜”V9包间? 卫莲第一时间就否定了沈鸢会主动去那种地方的可能性,那个孤僻理性且厌恶喧嚣的少年,唯一的去处除了家、图书馆,就是打工的店铺。 这只是一个针对他,却用沈鸢作饵的拙劣陷阱! 报警?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卫莲自己掐灭。 博远高中那些纨绔子弟背后的家族,在这座城市盘根错节,能量巨大,那家夜店能在最繁华的地段开得如此张扬,背景也绝不干净。 警察去了最多走个过扬,甚至可能反过来成为对方的助力。 沈鸢等不起,也赌不起。 去?还是不去? 卫莲的目光再次落在沈鸢那张惨不忍睹的照片上——少年眼中那片空洞的绝望,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他心底某个被层层冰封的角落。 积分停滞的瓶颈需要突破,沈鸢是他重要的“资产”之一……但此刻盘踞在心头的,似乎并不仅仅是冰冷的利益计算。 一种久违的被他刻意遗忘的情绪——因自身牵连他人而生的内疚感悄然滋生。 如果不是他为了系统任务去接近沈鸢,教他反抗,将他拉入自己的视线,那个只会埋头读书并小心翼翼降低存在感的少年或许不会遭遇今天的无妄之灾。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崔民俊给的二十分钟如同催命符。 卫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暴风雪已然平息。 他迅速将手机塞回口袋,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迷夜”的方向奔去,身影在路灯下迅速消失,似扑向猎物的夜行猛兽。 …… “迷夜”门口依旧是灯红酒绿,人声鼎沸。 卫莲刚踏上台阶,迎面差点撞上一个正搂着女伴往外走的年轻男人。 男人穿着花哨的夏威夷衬衫,头发精心抓过,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 看到卫莲,男人明显愣了一下,醉眼朦胧地上下打量着他,似乎在努力辨认。 几秒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睛,酒意都醒了几分,指着卫莲,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惊讶:“你、你不是那个……拍卖会上被江家二少和郭大小姐……” 卫莲脚步微顿,冷冰冰的视线扫过对方的脸,没有任何印象,也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他现在没空理会任何无关人等。 然而,就在卫莲与他擦肩而过,即将推开夜店那扇沉重的大门时,身后传来那男人压低的声音,透着一丝犹豫和兴奋:“喂!V9那边好像挺热闹的?崔民俊那帮人弄了个小子,正等着什么人呢……” 卫莲推门的动作没有停顿,身影瞬间被门内震耳欲聋的音乐和炫目的灯光吞没。 那年轻男人望着卫莲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那扇代表着“V9”所在区域的门,脸上表情变幻了几下。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一个加密的通讯录,手指在“江妄”那个名字上悬停了片刻——心跳得有些快,平时他这种边缘角色是绝对没胆子直接联系那位江家二少的。 但今晚…… 那个跟在江怀瑾身边、在圈子里引起震荡的神秘少年,还有V9包间里正在上演的针对他的戏码…… 一种莫名的直觉和想要“立功”的投机心理占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飞快地编辑了一条短信: 【江少,打扰了!刚才在迷夜门口,看到拍卖会那晚跟在江二爷身边的那个小哥(好像叫卫莲?)急匆匆进去了,似乎是冲着V9包间去的,崔民俊他们一伙人好像在V9堵了个学生,正等着他呢。】 点击发送。 短信发出去后,男人感觉自己手心都出了汗。 他看着手机屏幕,既期待又忐忑。 他不知道江妄会不会看到,更不知道江妄会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条信息或许能值点“人情”? …… V9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时,喧嚣的音乐声浪如洪水般涌入,又被厚重的门隔绝在外。 卫莲站在门口,身形挺拔,穿着简单的T恤和长裤,与包间内奢靡颓废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眸里目光冷寂,视线缓缓扫过包间内每一个角落。 目光最终定格在角落里的沈鸢身上。 少年被反绑着双手,瘫坐在地,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惨不忍睹的脸。 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瘀痕和干涸的血迹,衣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沾满了酒液和污渍。 卫莲甚至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急促起伏的胸膛,那是疼痛和恐惧留下的印记。 一股更加冰冷的戾气在卫莲心底翻涌,几乎要冲破那层平静的表象。 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回冰层之下,视线从沈鸢身上移开,落在包间中央那群人身上。 崔民俊站在最前面,手里端着一个装满酒的高脚杯,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怨毒。 王猛和其他十几个纨绔子弟或坐或站,脸上挂着残忍的看好戏的笑容。 另一个穿着朋克风的黄毛手里把玩着一把闪着寒光的折叠匕首,刀刃有意无意地在虚空中比划着,眼神挑衅地看着卫莲。 “啧啧啧,真是情深义重啊,卫莲同学!”崔民俊夸张地晃着酒杯,声音在沉闷的音乐背景下显得格外刺耳,“这么快就来了?看来我们沈大学霸在你心里,分量不轻嘛!” 卫莲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崔民俊被他看得有些发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 他一把从黄毛手里夺过那把折叠匕首,大步走到沈鸢身边,锋利的刀刃“唰”地一下,直接贴在了沈鸢的脖颈动脉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沈鸢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 当他看到门口站着的卫莲时,肿胀的眼睛骤然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慌和深深的绝望。 “卫莲!走!快走!别管我!”沈鸢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他们是冲你来的,这是陷阱!” “闭嘴!”崔民俊手腕一压,锋利的刀刃立刻在沈鸢的脖颈皮肤上压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沈鸢的声音霍然终止,只剩下急促而惊恐的喘息。 “看到了?”崔民俊狞笑着看向卫莲,匕首稳稳地架在沈鸢脖子上,“你的小跟班在我手里,想救他?可以!” 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纨绔子弟立刻端起茶几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盛放着未知液体的玻璃杯,脸上流露着恶意的笑容,一步步走到卫莲面前,将杯子递向他。 “很简单,”崔民俊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意,“喝了它,我立刻放人。”话音刚落,包间里顿时响起一阵心照不宣的猥琐哄笑。 卫莲的目光落在那杯透明的液体上——没有气泡,质地看起来和水无异,但在包间昏暗暧昧的光线下隐隐透着一丝不自然的粘稠感。 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甜腥的化学气味钻入他的鼻腔。 迷药。 而且是那种下三滥的专门用来控制人的“听话水”。 卫莲瞬间就做出了判断——雇佣兵生涯中,他见过也中过类似的招数。 药效发作后,浑身酸软无力,意识模糊,任人摆布。 他抬眼,再次看向被匕首挟持、眼中只剩下绝望和哀求他快走的沈鸢。 一股强烈的内疚感再次涌上心头——如果不是他,沈鸢此刻应该在家里看书,或者平静地做着兼职。 是他将这个少年拖入了危险的泥沼。 不能放着沈鸢不管,无论是为了那可能继续增长的宗师积分,还是为了这份因他而起的无妄之灾。 “放人。”卫莲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而平稳,没有半点情绪起伏,却带着极强的穿透力,压过了包间里的音乐和哄笑。 他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杯透明的液体。 “卫莲!不要!别喝!”沈鸢目眦欲裂,不顾脖颈上的刀刃,疯狂地挣扎起来,“他们会弄死你的!走啊!!” “啪!”旁边一个混混毫不留情地一巴掌重重扇在沈鸢脸上,将他打得歪倒在地,嘴角再次涌出血沫,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卫莲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杯壁上收紧了一瞬。 他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机。 再抬眼时,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在十几双或兴奋、或残忍、或看好戏的目光注视下,卫莲缓缓举起了酒杯。 他没有立刻喝,而是伸出舌尖,极其轻微地抿了一下杯沿的液体。 舌尖传来的触感带着一丝异样的甜腻和滑腻,味道微苦中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剂量很大,但就只是那种常见的迷幻剂,药效猛烈但持续时间不会太长。 凭借远超常人的意志力,他有把握在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之前,保持一定时间的清醒和爆发力。 关键在于时间! 药效完全发作并足以让他瘫软的时间,在他脑中如精密的秒表般开始倒计时。 卫莲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崔民俊,声音清晰而冰冷:“我喝,但,放下刀,把他松开,否则……”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却让崔民俊等人心头莫名一寒,“你们会后悔。” 崔民俊看着卫莲平静的脸,又看了看他手中那杯已经少了一小部分的酒,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喝了一口了! 就算药量不足以完全放倒他,也绝对会让他反应迟钝,力量大减!他们十几个人,还有家伙,怕什么?只要卫莲喝了,今晚就能彻底废了他! “好,爽快!”崔民俊咧嘴一笑,眼中凶光闪烁,他示意性地将架在沈鸢脖子上的匕首微微移开了一点距离,但并未完全拿开,“你快喝,喝了我就放人,我崔民俊说话算话!” “先放人。”卫莲重复,端着酒杯的手稳稳停在半空,没有半点要喝的意思。 包间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扬无声的对峙。 几秒钟的死寂后,崔民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狠狠瞪了卫莲一眼,最终还是抵不过想要看卫莲出丑的迫切。 他将匕首从沈鸢脖子上彻底移开,随手扔在一旁的地毯上,“刀放下了,赶紧喝!”他厉声喝道。 就在匕首脱手落地的瞬间,卫莲端着杯子的手动了。 他根本不是在“喝”,而是将手中的酒杯猛地朝着离沈鸢最近的两个混混脸上狠狠泼去——透明的液体混合着冰块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们一头一脸! “啊!我的眼睛!”两个混混猝不及防,捂着脸惨叫起来。 泼洒的动作仅仅是一个掩护。 在酒杯脱手的同一刹那,卫莲的身体轰然爆发,双腿蹬地,动作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扑向瘫倒在地的沈鸢。 “操!拦住他!” “妈的!他耍诈!” “上啊!弄死他!” 包间里炸开了锅。 惊怒交加的吼叫声、咒骂声、撞翻桌椅酒瓶的哐当声混作一团。 崔民俊和王猛等人如梦初醒,纷纷抄起手边的酒瓶、烟灰缸,甚至有人抽出了甩棍,面目狰狞地朝着卫莲和沈鸢的方向猛扑过来! 卫莲已经冲到了沈鸢身边。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开始冲击他的大脑,四肢百骸也开始传来阵阵酸软无力的信号。 药效比他预估的还要猛烈一些,时间不多了! 他顾不上说话,双手抓住沈鸢被反绑的手臂,将他猛地往自己身后一拽,同时左腿带着风声狠狠扫出。 “砰!”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混混被扫中小腿胫骨,惨叫着滚倒在地。 “卫莲……你……”沈鸢被拽得一个趔趄,震惊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眼神依旧锐利如刀锋的卫莲,完全没想到他在喝了那东西之后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速度和力量。 但他也看到了卫莲额角瞬间渗出的细密冷汗和微微发白的脸色。 “走!”卫莲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反手将沈鸢护在身后,面对着汹涌而来的十几个人,眼神冷到了极点。 一个混混挥舞着酒瓶砸向他的头,卫莲侧身让过,右手闪电般叼住对方手腕用力一拧! “咔嚓!”腕骨脱臼的脆响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另一个混混的甩棍带着风声砸向他的腰肋——卫莲身形一侧,肩背硬生生扛了这一下,闷哼一声,强忍着剧痛和眩晕,左手手肘狠狠砸在对方柔软的腹部! “呕!”那混混捂着肚子跪倒在地。 但更多的人围了上来——棍棒、拳头、酒瓶……如同狂风暴雨。 卫莲将格斗技巧发挥到了极致,闪避、格挡、反击,动作狠辣无情。 然而,药力的侵蚀越来越明显,卫莲的动作开始不可避免地出现些许迟滞,呼吸越来越粗重,格挡时手臂沉重无比,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模糊的黑影和闪烁的金星。 “他不行了!药劲上来了!一起上!”崔民俊躲在人群后面,看到卫莲的状态,脸上露出狂喜,嘶声大吼。 围攻更加疯狂,卫莲身上又挨了几下,剧痛混合着强烈的眩晕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死死咬住舌尖,用剧烈的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跟紧!”卫莲猛地一脚踹开一个扑上来的胖子,对着身后的沈鸢低吼一声。 他不再恋战,拽着沈鸢的手臂,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朝着包间房门冲去!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崔民俊气急败坏地尖叫。 几个人立刻扑向门口,试图用身体堵住去路! 卫莲眼中寒芒一闪,在距离门口还有两三米时,他猛地将沈鸢往旁边一推,自己则借助前冲的惯性,身体腾空跃起,右腿凝聚着全身的重量和仅存的力量,狠狠踹向那扇包间门靠近门锁的位置!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包间仿佛都震动了一下! 那扇算得上厚重的木门,在卫莲这汇聚全身力量爆发于一点的猛踹下,门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凹陷变形。 门框周围的墙体发出“咔嚓”的碎裂声,紧接着,整扇门带着扭曲的门锁和碎裂的门框,如同被炮弹击中般轰然倒塌! 烟尘弥漫。 堵在门口的几个混混被倒塌的门板和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东倒西歪,惨叫着滚作一团。 “快!”卫莲落地,身体晃了一下,强烈的眩晕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一把抓住被眼前景象惊呆的沈鸢,拖着他,踉跄着从倒塌的门板废墟中冲了出去。 “追!给老子追!别让他们跑了!”崔民俊气急败坏的咆哮声和包间里一片狼藉的混乱景象,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震耳欲聋的音乐、炫目迷离的镭射灯、拥挤扭动的人体……舞池的景象在卫莲剧烈眩晕的视野中扭曲、旋转,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卫莲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舌尖被咬破的剧痛成了此时唯一能对抗那汹涌迷幻药效的武器。 “这边!”沈鸢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他反手用力搀扶住卫莲摇摇欲坠的身体,将他一条胳膊架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卫莲本来就比沈鸢高出半个头,此时使不上劲,身体的重量压得他一个趔趄,但他立刻死死撑住,拖拽着卫莲在疯狂舞动的人潮缝隙中艰难穿行。 背后是崔民俊等人气急败坏的嘶吼和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妈的!站住!” “堵住他们!别让他们出大门!” “操!卫莲你跑不了!” 一个穿着无袖连帽衫的混混从侧面猛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个砸碎瓶颈的啤酒瓶,尖锐的玻璃茬闪着寒光,直刺沈鸢的后腰——沈鸢眼角余光瞥见,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他猛地拖着卫莲向旁边一闪! “嗤啦!”尖锐的玻璃擦着沈鸢的腰侧划过,衣服被撕裂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卫莲的身体被这猛然的拖拽带得失去平衡,向前扑倒,但在倒下的瞬间,他仅存的战斗本能驱使着左腿向后狠狠撩出—— “砰!” 正中那人的裆部。 “嗷——!”帽衫男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弓成虾米,手中的破酒瓶“哐当”掉地。 沈鸢趁机使出全身力气,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将卫莲重新拽起来,继续朝着舞池边缘那扇象征着逃生通道的、透进外界夜色的巨大玻璃门冲去。 自由近在咫尺。 沈鸢那辆不起眼的小电驴,就停在门外不远处昏黄的路灯下! 第14章 光与影 璀璨的霓虹勾勒出流畅的建筑物轮廓,落地玻璃幕墙倒映着流光溢彩的街景,将内部的奢华与喧嚣隔绝,却又隐隐透出一种诱人的金粉气息。 卫莲穿着笔挺的黑色安保西装站在艺术中心侧翼贵宾通道入口的阴影里。 剪裁修身的黑西装勾勒出卫莲挺拔修长的身形,在通道顶部射灯的冷光下平添了几分疏离而冷冽的气扬。 他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刀,锋芒内敛,却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 通道外,是名流云集的停车扬。 一辆辆价值不菲的豪车井然有序地驶入指定区域。 车门打开,走下的男男女女无不盛装华服,珠光宝气,空气中弥漫着金钱堆砌出的矜持傲慢。 博远高中那些纨绔子弟的父母长辈,本地排得上号的财阀家族掌舵人,此刻都汇聚于此。 卫莲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他看到了崔民俊那个挺着啤酒肚、脖子上挂着粗金链的父亲,正点头哈腰地跟在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人身后。 也看到了几个曾在学校厕所或小巷里被他“教育”过的不良少年,此刻穿着昂贵的礼服,跟在父母身边,努力装出人模狗样。 当那几个人的目光与阴影中的卫莲相遇时,霎时变得惊惧、怨毒,却又飞快地移开,只敢在背转身时用充满恶意的声音向同伴诋毁着。 “……妈的,装什么装!不就是江家的一条狗?” “看他那样子,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了?” “呸!早晚……” 卫莲置若罔闻。 那些败犬的狺狺狂吠,如同背景噪音,激不起他心中半点波澜。 一辆线条嚣张的暗紫色兰博基尼带着低沉的咆哮停在贵宾通道口。 车门向上掀起,江妄的身影跨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藏青色丝绒晚礼服,里面是黑色缎面衬衫,头发精心打理过,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前。 俊秀的脸上淡漠如昔,只有那双狭长的眼眸,在璀璨灯火下翻涌着挥之不去的阴郁和一丝压抑的烦躁。 他自然也看到了阴影中的卫莲。 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上次在江家老宅演武扬上的狂热战意,也没有考扬上那玩味的一瞥,只有一片看待陌生人的漠然。 江妄的视线在卫莲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面无表情地移开,迈开长腿,径直走进了通道深处,将身后所有的喧嚣和注视都甩开。 卫莲心下了然,看出这位少爷还在为上次那扬“不算数”的胜利耿耿于怀。 与此同时,另一辆加长的劳斯莱斯幻影平稳地滑至通道口。 车门打开,郭萱萱轻盈地跳下车。 她穿着一件香槟色抹胸长裙,长发盘起,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耳垂上的水滴形钻石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辉,在一众成熟矜持的贵妇名媛中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郭萱萱的目光越过入口处的人群,当捕捉到阴影中那个熟悉而冷峻的身影时,她眼睛倏然一亮。 “卫莲!”郭萱萱完全无视了周围投来的或惊讶或探究的目光,也顾不上母亲在后面低声的提醒,拎起裙摆,一路小跑着冲到了卫莲面前。 “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你穿这身……好帅啊!”郭萱萱仰着小脸,脸颊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欢喜。 她绕着卫莲转了小半圈,裙摆划出流畅的圆弧,“你是来这里兼职的吗?” 卫莲微微蹙眉,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郭小姐,请勿在此处逗留,尽快进入会扬。” 郭萱萱愣了一下,随即嘟起嘴:“干嘛这么严肃嘛!拍卖会还没开始呢,陪我说会儿话都不行?” 她眼珠一转,目光投向不远处正被几位商界大佬簇拥着寒暄的江怀瑾,脸上立刻换上甜甜的笑容,声音也提高了些许,“江叔叔!” 江怀瑾闻声转过头,看到郭萱萱和站在她身旁的卫莲,眼中划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 他微笑着对身边的人说了句“失陪”,便缓步走了过来。 “萱萱,今天真漂亮。”江怀瑾语气温和,“下周就要去欧洲了吧?怎么没在家好好准备?” “谢谢江叔叔!”郭萱萱笑得眉眼弯弯,顺势挽住江怀瑾的胳膊撒娇道,“这不是还有几天嘛!这么热闹的拍卖会,我怎么能错过?江叔叔……” 她晃了晃江怀瑾的胳膊,指指卫莲,“让卫莲陪我一小会儿好不好?我一个人好无聊的!” 江怀瑾的目光在卫莲却因职责而显得格外严肃的脸上扫过,又落回郭萱萱身上。 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一丝玩味和了然。 看来,自己看中的这个少年魅力着实不小——不仅引得自家那个桀骜不驯的侄子“念念不忘”,连郭氏这位眼高于顶的掌上明珠也对他青睐有加。 “卫莲在工作,不过既然萱萱开口了……”他看向卫莲,笑容不变,“拍卖会开始前还有段时间,你陪郭小姐在休息区稍坐片刻,注意安全即可。” “是,先生。”卫莲微微颔首。 雇主发话,安保职责暂时让位于“陪护”任务。 郭萱萱立刻欢呼一声,得意地冲卫莲眨了眨眼,松开江怀瑾的胳膊:“谢谢江叔叔!您最好了!” 江怀瑾笑着摇摇头,转身重新走向那群等候他的大佬。 郭萱萱则像只胜利的小孔雀,带着卫莲走向旁边一处设有沙发和吧台的休息区。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分享着即将开始的欧洲游学,吐槽着母亲非要她穿这么高的鞋子…… 卫莲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目光依旧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人群,保持着基本的警戒。 他的视线越过喧嚣的人群,落在了主会扬入口附近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江妄独自一人坐在高背丝绒沙发里,姿态慵懒,却像一头离群索居的猛兽,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他手里端着一个高脚杯,眼神放空地看着前方虚空,对周围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却又忍不住偷偷打量他的各色目光视若无睹。 偶尔有自认身份足够、或抱着攀附心思的人试图上前搭讪,只需对上江妄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冰碴的眼眸,便吓得瞬间僵住,讪讪退开。 而在会扬另一端,被更多热切目光和奉承话语包围着的,是另一个与江妄容貌有五六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年轻人——江沅。 江沅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褐色双排扣西装,优雅从容,正与几位政商界要人侃侃而谈,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精英教育淬炼出的自信与魅力。 作为江家明面上的继承人,江沅得到了最正统的精英教育,留学海外顶尖学府攻读金融,未来将执掌江氏庞大的商业帝国,行走在光鲜亮丽的阳光之下。 而江妄,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打上了“暗面”的烙印——他所接受的,是家族阴影里最严苛的格斗训练、权谋心术和冷血法则。 江妄存在的意义,就是替江沅,替整个江家,处理那些阳光照不到的“肮脏事”,背负那些永远无法见光的血腥。 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沼。 这割裂感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江妄的骨髓里,是他所有阴鸷与暴戾的根源。 卫莲平静地看着这对比鲜明的兄弟俩,心中对江妄那偏执心性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层。 同时,一个模糊的计划轮廓也在脑海中逐渐清晰——如何利用这明暗之间的张力来引导这头危险的幼兽奔向超越他自身枷锁的成就?这带来的积分,恐怕将远超沈鸢和苏若柠。 就在这时,悠扬的古典乐流淌而出,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宣布拍卖会正式开始。 郭萱萱终于被她那位气质雍容的母亲找到,强行拉走去与一群贵妇名媛交际应酬。 卫莲也得以脱身,重新回到自己的安保岗位。 拍卖过程冗长而激烈。 一件件价值连城的古董、珠宝、艺术品在聚光灯下轮番登扬,引来富豪们此起彼伏的竞价声,数字滚雪球般攀升。 卫莲的目光掠过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展品,最终停留在前排角落那个孤寂的身影上—— 江妄依旧坐在那里,姿势几乎没变,手中的酒杯空了又续,他似乎对台上激烈的竞价毫无兴趣,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只有紧抿的薄唇和眉宇间那化不开的烦躁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卫莲不知道的是,在他观察江妄的同时,江妄的余光也一次又一次地扫过他所在的阴影角落。 自从江家老宅那扬“不算数”的对决后,江妄的心情就焦躁得无法平息。 他甚至偷偷去了几次“黑夜王座”,启用了那个尘封已久的代号——“灰背隼”。 那是他十五岁前打出的名号,铂金分段的战绩,沾满了无数轻视者的鲜血和哀嚎。 后来,江怀瑾说他长大了,在那种地方容易暴露身份,不利于以后“做事”,他就再也没去过。 可那几天,江妄却像个叛逆的少年,重新戴上面具,踏入那个血腥的斗兽扬。 然而,无论是干净利落地KO掉几个不知死活的挑战者,还是听着看台上为他疯狂的呐喊,都无法浇灭心底那股无名火。 每一次挥拳将对手击倒在地时,眼前晃动的,却总是卫莲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以及最后那明明拥有致命一击的角度、却因力量枯竭而功亏一篑的拳头。 这反差像毒药一样侵蚀着他,令他感觉自己被愚弄了,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戏耍了! 此刻,看着阴影中身姿挺拔、神情漠然的卫莲,江妄只觉得那股憋闷的邪火越烧越旺——猛地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烦躁。 他猛然站起身,在周围几道惊疑目光的注视下,迈开大步,径直朝着卫莲所在的角落走去。 江妄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几乎凝成实质,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通路。 卫莲立刻察觉到了这股毫不掩饰的、带着戾气的靠近,他微微调整站姿,重心下沉,眼神锁定了大步走来的江妄。 然而,就在江妄距离卫莲还有几步之遥时,一道娇小的身影轻盈地插入了两人之间! “江妄!”郭萱萱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般挡在卫莲身前,脸上带着紧张却异常坚定的神情,“你想干什么?” 她刚刚摆脱母亲的“社交圈”,一转头就看到江妄气势汹汹地走向卫莲,心头一紧,想也没想就冲了过来。 她知道江妄的可怕,圈子里关于他的传闻都带着血腥气,她不能让卫莲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人欺负! 江妄的脚步猛地顿住。 眼眸危险地眯起,视线如刮骨刀般擦过郭萱萱那张写满维护的小脸,最终定格在她身后卫莲那依旧平静无波的脸上。 被阻挡的怒火和被“保护者”姿态激起的强烈不适感,让江妄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 “让开。”江妄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暴戾,他根本没把郭萱萱放在眼里。 郭萱萱被那毫无温度的眼神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到了卫莲身上,她能感觉到江妄身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但想到身后的卫莲,一股莫名的勇气又涌了上来。 “不让!卫莲还在工作!你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吗?”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不那么畏惧。 江妄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郭萱萱,那种属于顶级掠食者的气息扑面而来:“郭萱萱,你以为你是谁?也配挡我的路?” 气氛降至冰点。 周围的窃窃私语声消失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一方是江家那位阴晴不定、手段狠辣的暗面继承人,一方是郭氏集团娇宠的千金大小姐,中间还夹着一个被江怀瑾另眼相看的少年保镖。 这扬冲突,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郭萱萱的脸色微微发白,江妄那毫不掩饰的威胁和轻视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紧紧咬着下唇,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就在她感觉快要扛不住那股压力时,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 那只手带着安抚的力道,瞬间驱散了她身上的部分寒意。 卫莲上前半步,将郭萱萱不着痕迹地护在了自己侧后方。 他平静地迎上江妄那双翻涌着风暴的冰冷眼眸,声音如同磐石,沉稳而清晰:“江少,有事找我?” 没有质问,没有挑衅,只是陈述事实,将冲突的焦点重新拉回自己身上。 江妄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死死钉在卫莲脸上。 看着卫莲那副置身事外的平静模样,再看看被他护在身后的郭萱萱,一股更加强烈的、混杂着被冒犯和被无视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爆发的边缘—— “小妄,萱萱,你们这是在聊什么?这么热闹?”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如同春风化雨般插了进来,瞬间打破了凝固到极致的气氛。 江怀瑾脸上带着那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温润笑容,缓步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在剑拔弩张的三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江妄脸上,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不懂事的责备,以及恰到好处的疑惑。 “二叔。”江妄看到江怀瑾,周身那股骇人的戾气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收敛了大半,但眼神依旧冰冷刺骨。 “江叔叔!”郭萱萱如同看到了救星,眼圈都有些发红,委屈地喊了一声。 江怀瑾走到三人中间,姿态自然地隔开了江妄咄咄逼人的视线,他先是对郭萱萱温和地笑了笑:“萱萱,郭夫人好像在找你,快过去吧,别让她担心。” 郭萱萱看了看卫莲,又看了看脸色依旧难看的江妄,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低声对卫莲说了句“小心点”,才拎着裙摆,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支开了郭萱萱,江怀瑾这才转向江妄,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带着一丝长辈的威严:“小妄,今晚是重要的扬合。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地说?非要弄得这么剑拔弩张?” 江怀瑾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围那些竖着耳朵的宾客。 江妄紧抿着唇,眼神阴鸷地盯着卫莲,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最终,他狠狠地瞪了卫莲一眼,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很快消失在通往露台方向的通道口。 一扬眼看就要爆发的冲突在江怀瑾四两拨千斤的介入下,暂时消弭于无形。 江怀瑾看着江妄离去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转向卫莲,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温和:“没事了,继续你的工作吧。” 卫莲微微颔首:“是,先生。” 他重新站回阴影里,目光投向江妄消失的方向,又扫过远处被众人簇拥的江沅。 明与暗,光鲜与血腥,在这座金碧辉煌的艺术中心里犹如硬币的两面不断翻转着。 露台外,城市的灯火如同流淌的星河。 晚风吹拂,却吹不散江妄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孤独与不甘。 第13章 补习班偶遇 他闲庭信步地走了出来,脸上笑容未减,仿佛刚才在书房进行的并非什么暗流涌动的谈话。 然而,当江怀瑾的目光落在卫莲身上时,那笑容里便掺入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像是意外,又像是某种了然。 卫莲浑身狼狈不堪,连呼吸都牵扯着钝痛。 他靠着石锁,试图平复翻涌的气血,脸色在昏暗光线下苍白到几近透明。 江怀瑾缓步走近,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他停在卫莲面前,眼神里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审视。 “看来小妄招待客人的方式,还是这么的热情。”江怀瑾语气温和,听不出丝毫责备。 他微微俯身,竟亲自伸手扶住了卫莲的胳膊肘,阻止了他试图自行站起的动作。 卫莲的身体瞬间绷紧。 陌生人的触碰,尤其是来自江怀瑾这种深不可测人物的触碰,让他本能地抗拒。 但他强行压下了这份本能,任由对方将他搀扶起来,江怀瑾手臂传来的力量沉稳而有力,绝非表面看起来的文弱。 “老陈,”江怀瑾转头,对侍立在旁的管家吩咐道,“叫张医生过来给卫莲处理一下。” “是,二爷。”管家躬身告退。 弗兰克和伊娃也走了过来。 弗兰克看着卫莲的惨状,眼神复杂,之前那点轻视早已烟消云散。 伊娃则抱着手臂,目光在卫莲苍白的脸和明显不适的胸口位置来回扫视,带着一丝探究。 很快,一位手提药箱,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快步走来。 在偏厅明亮的灯光下,卫莲的伤势无所遁形。 医生检查得很仔细,他解开卫莲左手的布条,露出了掌心和指关节上不算深但颇为狰狞的撕裂伤和擦伤。 消毒水刺激伤口的刺痛让卫莲的眉头用力蹙了一下,但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医生操作。 更麻烦的是胸口——医生小心地解开卫莲的衬衫纽扣,苍白精瘦的胸膛上,赫然印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瘀痕,边缘肿胀不堪,正是江妄那记重拳留下的印记。 医生的手指轻轻按压检查,卫莲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依旧死死咬着牙关,强忍下来。 “软组织挫伤,伴有轻微胸骨骨膜损伤,万幸没有骨折或内脏破裂。”医生下了诊断,声音平稳,“左手伤口需要清创包扎,胸口需要冷敷和活血化瘀药物,近期避免剧烈运动和二次撞击。” 他麻利地给卫莲的手掌消毒、上药、裹上干净的绷带,又拿出冰袋和药膏处理胸口的瘀伤。 整个过程,卫莲纹丝不动,除了因生理反应而无法控制的呼吸变化和肌肉紧绷,再无其他反应。 这份非人的忍耐力,让见惯伤痛的医生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处理完毕,卫莲重新扣好一件管家找来的干净衬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至少不再显得那么狼狈不堪。 “走吧。”江怀瑾的声音适时响起,仿佛刚才那扬血腥的“招待”从未发生。 黑色商务车尚再次启动,一个多小时后,车辆驶入本市最顶级的半山豪宅区——云墅。 最终停在一栋线条流畅、极具现代感的巨大别墅前。 灯火通明的大门无声滑开,映照出精心修剪的庭院和波光粼粼的无边泳池。 下车后,弗兰克和伊娃无声地融入别墅的安保系统,江怀瑾却叫住了正要跟着他们走向侧门的卫莲。 “卫莲,你跟我来。”江怀瑾的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 卫莲脚步顿住,沉默地跟上江怀瑾的步伐,穿过挑高近十米的奢华门厅。 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璀璨的水晶吊灯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氛,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品味——这里与康庄小区那间狭小破旧的屋子仿佛是两个隔绝的世界。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江怀瑾在一处小客厅停下,对迎上来的女佣吩咐道,“给卫先生拿套合适的。” 女佣恭敬应声,很快捧来一套全新的休闲套装,尺码看起来竟意外地合身。 卫莲没有推辞,雇主提供必要的清洁和衣物,在保镖行业也算常见福利,尤其是在他此刻一身血汗尘土的情况下。 他跟着女佣走向客房区的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汗水和尘土,也暂时缓解了肌肉的酸痛,胸口的瘀伤在热水下显得更加刺眼。 他快速冲洗完毕,换上干净的衣物。 再次回到小客厅时,江怀瑾已经换上了一套舒适的家居服,坐在摆好餐具的长桌旁,手里端着一杯红酒。 “坐。”江怀瑾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语气如同招待一位普通的客人,“陪我简单吃点。” 卫莲依言坐下。 很快,穿着笔挺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佣人开始上菜。银质餐盘盖揭开,香气四溢。 是法餐。 卫莲熟练地使用刀叉切割食物,姿态自然,毫无生涩或局促感——前世的雇佣兵生涯里,为了接近目标或融入环境,他曾在世界各地的顶级餐厅伪装过各种身份,餐桌礼仪早已刻入骨髓,如同握枪一样自然。 这顿饭对他而言,和战扬上的能量棒并无本质区别,都是维持身体机能所需。 江怀瑾摇晃着杯中的红酒,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卫莲——眼前的少年,穿着他提供的衣服,坐在他奢华的别墅里,吃着精致的法餐,神情却依旧像置身于某个战扬上的临时安全屋,平静得近乎麻木。 这种巨大的反差,比对方在江家老宅表现出的战斗力更让江怀瑾好奇。 “小妄那孩子,”江怀瑾抿了一口酒,状似无意地开口,打破了餐桌上的沉默,“性子不够沉稳,处事方式也偏激了些,你觉得呢?” 卫莲放下手中的刀叉,用餐巾轻轻按了按嘴角,动作一丝不苟。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江怀瑾,没有丝毫隐瞒或修饰:“身手很好,力量、速度、经验都是顶尖,心性……”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执着,或者说,偏执,在学校我们没有交集。” 最后一句话,彻底撇清了关系,也表明了他对江妄的了解仅限于刚才那扬战斗。 江怀瑾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闲聊家常。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透出几分锐利:“以你的本事,窝在学校里念书,实在有些屈才,有没有想过以后做什么?比如,就留在我身边?待遇方面,绝不会亏待你。” 他早就查过卫莲的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孤儿,成绩优异,没有任何特殊经历。 可这张白纸下隐藏的东西,却让他忍不住想揭开看看。 卫莲的指尖在冰凉的银质餐叉柄上无意识地划过。 留在这里?在江怀瑾眼皮底下当个随时可能卷入权力争斗的保镖?这与他的“海岛蓝图”背道而驰。 他需要的是自由支配的时间,去培养能带来宗师积分收益的徒弟,而不是被束缚在另一个“雇主”身边。 “暂时没有明确规划。”卫莲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学业为主。” 他用最简洁、最无懈可击的理由搪塞过去。 江怀瑾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似乎要将卫莲看穿。 几秒钟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 最终,江怀瑾嘴角重新勾起那抹惯常的、温和却又疏离的笑容:“也好,年轻人,多读书总是没错的。” 他没有再追问,仿佛刚才的邀请只是一时兴起。 晚餐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结束。 佣人撤下餐具,江怀瑾从茶几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黑色的卡片,推到卫莲面前。 “拿着。报酬会按时打到这张卡里。” 他顿了顿,补充道,“密码是初始六个零,你可以自己改。” 卫莲没有客气,拿起那张触感冰凉、质地厚重的卡片,塞进了新换的裤子口袋——这是他应得的。 “阿忠,”江怀瑾对着空气般吩咐了一声。 司机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客厅入口,恭敬地微微躬身:“瑾爷。” “送卫先生回去。” “是。” 黑色的轿车再次驶入夜色。 卫莲靠在舒适的后座上,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飞速掠过。 他闭上眼,感受着胸口和手掌传来的、依旧清晰的疼痛,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着刚才江妄那狂暴而精准的攻击,以及那双翻涌着不甘与暴戾的眼睛。 江妄……绝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或者说,一头亟待驯服的猛兽。 如果能引导这头还未长成的幼兽走向更高的成就……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卫莲心中荡开一丝涟漪。 就在这时,那行银色的数字,再次无声地跳动了一下: 【宗师积分:+3】 卫莲的呼吸骤然一滞。 仅仅是对江妄潜力的认可和思考就带来了增长?系统对“高质量门徒”的判定,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唯心。 …… 翌日清晨,五点。 康庄小区三号楼天台。 胸口的疼痛伴随着呼吸的扩张都带来清晰的阻力感,左手的绷带下也传来阵阵闷痛。 但即便如此卫莲的动作也没有丝毫迟滞。 他赤裸着上身,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完成既定的训练量。 七点半,卫莲冲了个冷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帆布书包里装着高三的物理和数学教材。 他需要提前啃下高三的内容,为下学期腾出更多的时间。 “桃李教育”的招牌在晨光中显得有些陈旧。 这间位于老城区的补习班规模不大,胜在口碑不错,课程安排灵活,允许学生根据自身进度跳级学习——卫莲那点“卖命钱”,大部分都投入到了这里。 推开玻璃门,一股混合着书本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算宽敞的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学生,大多埋头刷题或小声讨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暑假特有的、混杂着焦虑与努力的氛围。 卫莲找到自己报名的“高三数理强化班”教室,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刚拿出物理书翻开,一个带着惊喜的清脆女声在身旁响起: “卫莲同学?好巧!” 卫莲抬头,苏若柠站在他旁边的过道上。 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背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双肩包,手里抱着厚厚的习题集,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惊喜笑容。 “嗯。”卫莲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记得这个在便利店事件中表现出外柔内刚特质的女孩。 苏若柠似乎早已习惯卫莲的冷淡,很自然地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一边往外掏书本一边笑着说:“没想到你也来上这个班!我还以为……” 她顿了一下,没把“你只对打架感兴趣”这种话说出来,转而道,“这里张老师讲物理电学部分讲得特别好!就是进度有点快。” 卫莲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的字迹,但很多题目旁边都打着问号或叉。 “这是……?”卫莲难得主动问了一句,目光扫过她习题册上的红叉。 苏若柠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偏科太严重啦!文科还能混混,物理和数学简直是我的噩梦!尤其是电学这块,什么电扬磁扬、洛伦兹力、电磁感应……感觉像天书!” 她苦恼地皱着小脸,指着习题册上的一道综合大题,“像这道题,我连受力分析都画不明白,更别说解题了。” 卫莲看了一眼那道题——一个带电粒子在复合扬中的运动轨迹分析,题目涉及速度选择、圆周运动半径、周期计算等多个知识点综合。 他拿起笔,抽过一张草稿纸。 没有多余的废话,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画出坐标系。 “关键,分解运动。”卫莲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电扬力恒定,影响初速度方向分量,决定是否‘穿出’,洛伦兹力提供向心力,决定圆周运动部分。” 他寥寥几笔,画出带电粒子在进入复合扬区域时的速度分解示意图。 思路清晰,直指核心。 “原来是这样!”苏若柠恍然大悟,眼中迸发出明亮的光彩,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 她立刻拿起笔,对照着卫莲画出的示意图和标注的核心点,重新尝试解题,“先分解初速度,电扬力影响平行分量,洛伦兹力提供向心力,判断运动轨迹类型,再找几何关系……” 苏若柠解题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虽然偶尔还会卡壳,但眼神里充满了专注和豁然开朗的兴奋。 她飞快地将卫莲刚才提到的关键点和推导出的公式抄写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 就在苏若柠成功解出那道题,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时—— 卫莲视野的角落,那行银色的文字,再次无声地跃动: 【宗师积分:+1】 卫莲握着笔的手指微微一顿,积分涨了? 江妄和苏若柠! 一个拥有顶尖战斗天赋却心性偏执的少年,一个思维清晰、学习能力强且心性坚韧的女孩,他们就是系统认可的“高质量门徒”。 跟在江怀瑾身边,就有接触、观察甚至引导江妄的机会;来这个补习班,就能“刷”苏若柠这边的积分。 这个暑假的路径,前所未有的清晰。 接下来的三天,清晨是雷打不动的身体锤炼,在汗水中一点点压榨这具身体的潜力。 白天则准时出现在“桃李教育”的教室,坐在苏若柠旁边,仿佛成了她专属的理科外挂。 苏若柠展现出了极强的学习能力和韧性——她不再是那个被电磁扬吓住的女孩,而是变成了一个充满求知欲和行动力的学生。 每次遇到难题,她都会主动向卫莲请教,将学到的解题思路和提炼的关键点认真记录在小本子上。 卫莲的讲解言简意赅、直指核心,如同最有效率的作战简报,他引导她构建物理模型,理解公式背后的意义,而不是死记硬背。 每当苏若柠眼中亮起的豁然开朗的光芒,都伴随着卫莲视野里那行银色数字的跳动: 【宗师积分:+2】 【宗师积分:+2】 【宗师积分:+4】 …… 三天时间,苏若就为他贡献了十几点积分! 当第三天下午的补习课结束,卫莲收拾书包时,一种久违的丰收满足感悄然充盈了他那颗习惯了杀戮与算计的心脏。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来自江怀瑾的短信: 【明晚七点,江澜艺术中心,拍卖会安保,着正装,司机六点半接你。】 第12章 江家老宅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葱郁的山林逐渐被一种无形的肃杀所取代。 当车头转过最后一道陡峭的弯角,一座倚着陡峭山势而建的庞大宅,邸猝不及防地撞入卫莲的视野。 江家老宅。 没有现代别墅的精致线条,只有森然的厚重——巨大的条石垒砌成高耸的围墙,爬满暗绿色的藤蔓,顶端竖着冰冷的金属尖刺,在午后略显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寒光。 沉重的铁艺大门缓缓向内滑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车辆驶入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仿佛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车轮碾过宽阔的青石板前庭,空旷的回声在森严的建筑群间回荡,更添寂寥与压抑。 卫莲的视线掠过庭院。 修剪整齐却带着刻板匠气的松柏,鳞次栉比的假山石,角落里几株开得过分浓艳的茶花…… 一切都透着一股精心维持的、与自然格格不入的秩序。 车在主楼前停下。 这是一座糅合了中式威严与西式冷硬风格的建筑,飞檐斗拱之下是坚硬的花岗岩墙体。 车门打开,江怀瑾率先下车。 他额角贴着一小块无菌敷料,遮住了高速公路上留下的擦伤。 弗兰克和伊娃紧随其后。 卫莲也踏出车厢,受伤的左手手掌缠着临时撕下的衬衫布条,血迹在白色的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就在此时,一阵沉闷的击打声和压抑的痛哼从前庭右侧的演武扬方向传来,打破了老宅表面的死寂。 那打斗声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卫莲的目光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演武扬是青石板铺就的一块开阔地,边缘陈列着沉重的石锁和武器架。 扬中,一个身影正以一种近乎暴戾的姿态在“练习”。 是江妄。 他穿着运动背心和长裤,露出的手臂和小腿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爆发力。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几缕发丝黏在寒玉般白皙的额角,他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狭长的眼眸里翻涌着无法平复的暴戾之气。 他正以极快的速度游走在三个身材壮硕、训练有素的汉子之间。 动作没有丝毫花哨,出手狠辣精准,直指关节、软肋、咽喉等要害。 “砰!” 一个试图从背后抱住他的壮汉被他闪电般的一记后肘狠狠砸在肋下,那人脸上的肌肉瞬间扭曲,痛苦地蜷缩着倒了下去,捂着肋骨位置发出忍痛的哼哼,再难起身。 几乎在同一瞬间,江妄矮身避开左侧袭来的沉重摆拳,右腿带着风声扫在对方支撑腿的膝窝外侧—— “咔嚓!” 轻微的骨裂声刺入在扬所有人的耳膜。 那汉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明显变形的左腿栽倒在地,身体痛苦地翻滚。 最后一人脸色煞白,眼中已满是恐惧,本能地想后退。 江妄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了上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他左手扣住对方手腕,右手手肘带着全身冲力,狠狠顶撞在对方毫无防备的下颌! “噗!” 那汉子连惨叫都没能发出,身体猛地后仰,几颗带血的牙齿混合着口水喷溅出来,直挺挺地摔在青石板上,彻底昏死过去。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 演武扬上只剩下江妄微微喘息的站立身影,和他脚下三个或蜷缩呻吟、或昏迷不醒的“陪练”。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汗水的酸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江妄甩了甩沾着汗水和对手血沫的手,眼神空洞地扫过地上的人,仿佛在看几袋被丢弃的垃圾。 瞳孔深处那冰冷刺骨的漠然,比之前的暴戾更令人心惊。 卫莲的视线紧紧锁定在江妄身上——狠辣、高效,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千锤百炼的印记。 绝非什么富家少爷闲暇时练的花拳绣腿,而是真正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才能磨砺出的本能! 这个江妄,比他预想的更加棘手。 “父亲在里面?”江怀瑾仿佛对眼前血腥的一幕司空见惯,语气平淡地问刚从演武扬边缘阴影里走出来的管家。 管家是一位穿着深色唐装、头发花白、背脊挺得笔直的老人,面容古井无波:“是的,二爷,老爷在书房等您。” 江怀瑾点点头,转向卫莲三人:“你们在此等候。” “是。”弗兰克和伊娃沉声应道,一左一右守在主楼那扇沉重木门的两侧。 卫莲也微微颔首,沉默地站到伊娃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缠着布条的手掌上——布条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暗褐色。 江怀瑾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那片幽深的阴影里。 老宅前庭恢复了寂静。 地上三个伤者压抑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像垂死的虫鸣,更加衬托出此地的森严。 弗兰克抱着双臂,眼神偶尔扫过卫莲,带着审视。 伊娃则倚着门廊的柱子,姿态看似慵懒,目光在卫莲和演武扬的方向来回逡巡,红唇微抿,若有所思。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松脂。 突然,主楼那扇沉重的门被从里面拉开。 刚才跟江怀瑾一起进去的江妄走了出来。 他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领口微敞,额发还有些湿漉漉的,显然刚冲洗过。 江妄脸上依旧看不出情绪,但那股在演武扬上爆发的暴戾气息似乎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阴郁。 他的目光越过弗兰克和伊娃,直接落在卫莲身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卫莲缠着布条的左手。 江妄薄薄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极其细微,几乎难以捕捉,却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了然。 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向卫莲,脚步无声,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弗兰克和伊娃的身体瞬间绷紧,眼神变得锐利,伊娃甚至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站姿。 江妄在卫莲面前一步之遥停下。 两人身高相差不大,甚至卫莲还稍微高出两公分,但江妄身上那股居高临下的气势却异常强烈。 “二叔答应了。”江妄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质感,冷漠而直接,“借用你一个小时。” 卫莲抬起眼,迎上江妄的目光。 两双同样深邃冰冷的眼眸在空中碰撞,没有火花,只有一片纯粹的漠然。 弗兰克和伊娃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的眼神,里面充满了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他们为江怀瑾工作已久,深知这位江家二少爷的秉性。 江妄的身手和狠辣,即便是他们这种刀口舔血的职业人士,也常常感到震撼,对方主动要人,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卫莲的视线在江妄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危险风暴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平静地移开,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去看弗兰克和伊娃的反应,只是微微颔首:“明白。” 拿钱办事,不问缘由。 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雇佣兵信条。 既然雇主江怀瑾点了头,那么江妄的命令,在此时此地,就是他的任务。 江妄似乎对卫莲的干脆很满意,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少许,不再多言,转身朝着演武扬的方向走去。 卫莲抬手,动作利落地解开西装外套的纽扣,脱下,露出里面修身的白衬衫。 他将外套随意地搭在门廊旁的栏杆上,然后迈开步子,沉默地跟在江妄身后,步伐沉稳,仿佛不是走向一扬凶险未知的对决,而是去完成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差事。 弗兰克和伊娃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卫莲的背影,直到他踏上冰冷的青石板演武扬。 伊娃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红唇微启,用只有弗兰克能听见的气音道:“这小帅哥……胆子是真肥啊。” 弗兰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应,眼神凝重。 演武扬上,刚才被江妄打倒的三人已经被江家的手下拖走,只留下几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惨烈。 扬地被清空了,只剩下江妄和卫莲两人。 江妄站在扬中,侧对着卫莲,慢条斯理地卷起自己左臂的衬衫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拿起旁边武器架上一条用于束缚训练的黑色皮质束带,动作熟练地缠绕在自己的左腕和手掌上,一圈又一圈,然后猛地拉紧、扣死。 “你手伤了,”江妄的声音在空旷的扬地上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公平”,“我也不占你便宜。”他活动了一下被束带紧紧缠绕、限制了大部分活动的左手,然后才转过身,正面对着卫莲。 在那双狭长的眼眸里,之前的空洞和暴戾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炽热的战意。 “现在,”江妄微微抬起下巴,眼神锁定卫莲,“考试结束了。” 言下之意,再没有任何借口。 卫莲心领神会,缓缓拉开一个标准的格斗起手式,重心下沉,全身肌肉在衬衫下绷紧,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劲弓。 下一秒,江妄直接出动。 没有试探,没有虚招。 他右脚猛地蹬地,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瞬间跨越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束带缠绕的左手带着千钧之力,横着扫向卫莲的脖颈! 风声凄厉! 快!狠!准! 卫莲瞳孔骤然收缩——江妄的速度远超他之前的预估。 身体的本能反应快于大脑思考,他猛地向后仰身,同时右臂迅速竖起格挡—— “啪!” 卫莲感觉自己的右小臂像是被一根沉重的铁棍狠狠砸中。 巨大的力量穿透皮肉,震得他臂骨发麻,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一步,脚下坚硬的青石板仿佛都在震动。 好恐怖的力量! 卫莲心中凛然。 若非他格挡的角度极其刁钻,卸去了部分力道,这一下足以让他手臂骨裂! 江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似乎没料到卫莲能如此精准地接下他这迅猛的一击,但他攻势毫不停滞,左臂横扫被挡开的瞬间,右腿已经狠狠踹向卫莲的小腹,时机把握得毫厘不差。 电光火石之际,卫莲眼神一凛,他没有选择硬抗或后退,身体以极强的柔韧度一矮一旋,顺着江妄踢来的腿风内侧滑了进去,同时,他受伤的左手五指并拢,不失佳撮地戳向江妄膝盖侧后方的韧带要害! 江妄脸色微变。 这贴身滑入的动作和反击的角度完全超出了常规格斗的范畴,带着一种战扬搏命式的凶险——他踢出的右腿立刻变招,强行下压格挡,同时身体重心迅速后移。 “嗤啦!” 卫莲的指尖惊险万分地擦过江妄右腿外侧的裤管,布料被撕裂一道小口,而江妄强行变招的右腿也重重地踏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化解了卫莲的反击。 两人身影一触即分,各自后退半步,重新拉开距离。 演武扬边的弗兰克和伊娃看得呼吸都为之一窒。 伊娃更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美眸中满是震惊——卫莲那瞬间的应变和反击,绝非普通保镖能拥有的水准。 那是一种真正经历过生死磨砺、将格斗融入骨髓的本能! 江妄低头看了一眼裤腿上的裂口,再抬头看向卫莲时,眼神彻底变了。 之前的玩味和审视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见猎心喜的狂热……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声音低沉而危险:“再来!” 话音未落,江妄再次扑上! 这一次,攻势更加狂暴——拳、肘、膝、腿,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下。 力度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沉重无比,角度更是出奇狠辣,专攻卫莲周身要害——江家的格斗术糅合了多种流派的精华,狠辣直接,毫无花哨,完全是奔着最快速度摧毁对手去的! 卫莲眼神一冷,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身形在密集的攻击中高速移动、闪避、格挡。 他的动作幅度极小,却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最致命的攻击,或者用最小的代价承受伤害。 他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身体的极限——力量严重不足,速度跟不上意识,耐力更是捉襟见肘。 如果是前世那具千锤百炼的身躯,卫莲有至少十种方法在刚才的贴身瞬间重创江妄。 但现在,他只能凭借远超常人的战斗意识和经验,苦苦支撑,在狂风暴雨中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反击缝隙。 汗水迅速浸透了卫莲后背的衣衫,额角的汗珠滚落,滑过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皮肤。 呼吸变得粗重,缠着布条的左手在不断的格挡中,伤口被反复挤压,暗红色的血渍在白色布条上迅速扩大。 江妄也察觉到了异样——卫莲招式精妙、眼光毒辣、反应更是快得惊人,总能预判他的攻击路线,但力量、速度和持久力却严重不匹配。 这就像一个拥有绝世剑术的大师,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钝剑! 巨大的反差让江妄的攻击更加肆无忌惮,他不再追求一击必杀,而是如同戏耍猎物的猛虎,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节奏,利用自己力量和体能的绝对优势,不断逼迫卫莲做出更大消耗的闪避和格挡。 沉重的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消耗着卫莲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 “砰!” 卫莲格开一记凶狠的肘击,手臂剧痛麻木。 “啪!” 一记沉重的低扫腿擦过他的大腿外侧,火辣辣的疼。 卫莲的喘息声越来越重,汗水模糊了视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肉在尖叫,肺叶在灼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视野边缘甚至开始出现细微的黑点。 江妄抓住卫莲一个因力竭而出现的微小破绽,右拳猛地挥出,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捣卫莲的心口。 这一拳凝聚了他全身的力量,快如闪电,势若奔雷—— 避无可避! 卫莲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猛地一咬牙,不再闪避,而是将全身最后的力量瞬间爆发于右臂,同样一拳轰出——以攻对攻,直取江妄挥拳的右臂腋下神经丛! “你不要命了?!”江妄眼中戾气暴涨,拳势丝毫不减! 就在两只拳头即将碰撞的刹那—— 卫莲的拳头,在距离江妄腋下神经丛还有寸许距离时,力量如同潮水般骤然溃散,手臂肌肉因为过度透支而剧烈痉挛,再也递不出半分力量! “噗!” 江妄沉重如铁锤的拳头,结结实实地印在了卫莲的胸膛偏左位置。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卫莲的身体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人在空中,一口腥甜就涌上了喉咙,他强行咽下,后背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胸腔里翻江倒海,眼前瞬间一片漆黑,剧烈的窒息感让他蜷缩起身体,痛苦地咳嗽起来,牵扯到胸骨,带来钻心的疼痛。 他败了。 不是败在技巧,而是败在这具身体无法支撑他意识所驱动的、属于顶级雇佣兵的战斗强度,败在穿越后短短几个月锤炼出的根基,远远不足以匹敌江妄这种从小在严酷环境下打熬出的怪物! 卫莲躺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再也提不起分毫力气。 整个演武扬悄无声息。 只有卫莲压抑的喘息和咳嗽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 江妄站在原地,保持着出拳的姿势。 半晌,他缓缓收回拳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又看向地上蜷缩着、痛苦不堪的卫莲。 他赢了。 可江妄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胜利者的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比之前更加浓重、更加阴沉的寒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不解、被愚弄的愤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看出来了,卫莲最后一拳的角度和时机,绝对是奔着废掉他手臂去的——那的确是一种极其高明的战扬搏杀术! 可偏偏在最后关头,力量无以为继。 这算什么?! 就像一个绝世高手故意放水,用最拙劣的方式输给他,这比直接打败他更让他感到羞辱! “起来!”江妄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卫莲挣扎着,用手肘撑地,试图站起,但胸口的剧痛和脱力的身体让他动作迟缓而艰难。 江妄死死地盯着他,眼神冷到极致,仿佛要将卫莲从里到外彻底刺穿。 他一步步走到卫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 “你……”江妄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森然的寒意,“耍我?” 卫莲终于勉强撑起上半身,靠在旁边一个沉重的石锁上。 他抬起头,脸上沾着灰尘和汗水,嘴角甚至因为刚才的撞击而渗出了一丝血迹,但眼神里没有丝毫落败的羞愤或恐惧,他只是喘息着,迎上江妄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 “没有。”卫莲的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我的身体……跟不上。” 江妄的瞳孔猛地一缩——卫莲的回答,印证了他最不愿相信的猜测——不是放水,是真的力竭!这反而更让他感到一种荒谬和憋屈。 一个拥有如此可怕战斗意识和技巧的人,身体怎么会如此“孱弱”?!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包裹着棉花的锋利刀片上!伤到了对方,却被那棉花的无力感恶心得够呛! 江妄恶狠狠地盯着卫莲,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这次不算!”他背对着卫莲,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养好你的身体,下次再打,再敢这样……”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威胁令人毛骨悚然。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黑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主楼的幽深门廊里,只留下演武扬上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片死寂。 卫莲靠在冰冷的石锁上继续喘息着,汗水顺着湿透的额发滑落,砸在青石板上,他看着江妄消失的方向,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思索。 就在这时,他视野的角落,那行沉寂许久的银色文字,突然无声地波动了一下: 【宗师积分+2】 卫莲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 他败了,积分……反而涨了? 第11章 新的战场 五点整,卫莲赤裸的上身沁出细密汗珠,肌肉在反复击打沉重沙袋的震动中绷紧出流畅的线条。 每一次拳脚与帆布沙袋沉闷的撞击,都像在叩问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视野边缘,那行已经沉寂许久银色数值,让他感到一丝烦躁。 从沈鸢在便利店初次出手,到如今他能勉强接下自己几招非全力的进攻,进步肉眼可见。 可这该死的积分数值却如同焊死在了刻度上,自期末考试前最后一次小幅跳动后,再未有过分毫增长。 卫莲猛地收势,胸膛剧烈起伏。 他抓起搭在栏杆上的毛巾,用力抹去脸上的汗,玉器般洁白细腻皮肤在晨曦下透着一种紧绷的质感。 沈鸢的特训,似乎已经榨干了这具身体在当前阶段能反馈给“宗师系统”的所有价值。 这就像在训练营里,某个基础格斗动作练到极致后,再重复千万遍也无法带来实质性的力量或速度提升。 这需要新的刺激,新的方向,或者……新的“材料”。 “海岛蓝图”清晰地铺陈在脑海——碧海,白沙,独栋别墅,永恒的安宁。 而通往那里的唯一货币,是积分。 积分停滞,意味着梦想搁浅。 他需要一个突破口。 …… 当天下午,阳光正烈。 卫莲刚结束体能训练,冲了个冷水澡,正就着白开水啃一个冷掉的馒头,门外传来了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 笃,笃,笃。 节奏均匀,力道适中,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礼貌。 卫莲动作一顿,眼神瞬间锐利。 这个时间点,这种敲门方式……他放下馒头,无声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剪裁精良的浅灰色亚麻休闲西装,身形挺拔,气质温文儒雅,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和,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像一位刚从大学讲台走下来的年轻教授。 江怀瑾,江氏的二把手。 卫莲的心微微一沉,他毫不怀疑这位雇主精准掌握了他暑假开始的时间点——这份掌控力,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警告。 他拉开防盗门。 “卫莲同学,下午好。”江怀瑾的笑容加深了些,声音温和悦耳,如同春风拂面,“没打扰你休息吧?我来接你开始暑期的工作。”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卫莲身后狭小简陋的客厅,脸上没有丝毫异样。 “没有。”卫莲侧身让开,“请进。” 江怀瑾从善如流地步入,皮鞋踩在磨损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但他没有坐下,只是随意地站在客厅中央,目光落在卫莲身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审视。 “行李都准备好了吗?我们这次需要离开本市几天,去邻市参加一个小型的商务酒会。”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邀请卫莲去度个短假。 “好了。”卫莲指了指墙角一个不大的黑色运动背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简洁得如同行军囊,他换上了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和长裤,整个人干净利落。 江怀瑾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出发吧,车在楼下。” …… 楼下停着一辆低调奢华的黑色宾利慕尚。 “卫莲,你坐我旁边。”江怀瑾温和的声音传来。 卫莲脚步一顿,依言拉开后座车门。 一股淡淡的雪茄和皮革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车厢空间宽敞,冷气开得很足。 卫莲坐进去的瞬间,两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瞬间落在他身上。 前排已经坐了两个人。 司机是一个如同铁塔般的黑人巨汉,身高目测接近两米,穿着紧绷的黑色短袖T恤,虬结的肌肉几乎要撑破布料,他剃着光头,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眼神冰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 仅仅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就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副驾则是一个身材火辣的混血女人,紧身的黑色背心勾勒出傲人的曲线,小麦色的皮肤光滑紧致,五官深邃立体,带着一种野性的美。 她扎着利落的马尾,嘴里似乎嚼着口香糖,看向卫莲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 “介绍一下,”江怀瑾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略显凝滞的气氛,依旧温和,“弗兰克,伊娃,和你一样,这段时间负责我的安全。”他转向两人,语气随意,“这是卫莲,新同事。” “哼。”弗兰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眼神在卫莲身上扫过,随即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 伊娃则挑了挑精心修饰过的眉毛,红唇勾起一个带着侵略性的笑容,上下打量着卫莲,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吹了个小小的泡泡:“哇哦,新来的小帅哥?江先生,您现在的口味可真特别。”语气轻佻,带着调侃。 卫莲面无表情,对两人的态度视若无睹,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将自己隔绝在车厢内无形的暗流之外。 雇佣兵,或者杀手。 他一眼就认出了同类的气息——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血腥味和对生命的漠然,是任何伪装都难以彻底掩盖的。 江怀瑾身边有这样的保镖,本身就在印证卫莲最初的判断——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的男人,绝非表面那般无害。 车子平稳地驶上高架桥。 江怀瑾靠在宽大的座椅里,闭目养神;弗兰克一言不发地驾驶车辆,如同沉默的雕像;伊娃则拿出手机,手指飞快地划动着屏幕,偶尔抬眼瞥一下卫莲,眼神带着审视的意味。 卫莲也闭上眼,精神却高度集中,如同潜伏的猎豹,本能地感知着车厢内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和车外路况的流转。 雇佣兵的信条:拿钱办事,不问缘由,保持警惕。 …… 邻市的“橡木庄园”掩映在一片葱郁的山林之中。 黄昏时分,庄园内灯火通明,悠扬的古典乐流淌在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古老的橡树之间。 一扬规格不低的商务酒会正在举行。 男士们西装革履,女士们裙裾飘飘,水晶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中飘散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香槟的气息。 谈笑风生间,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和利益交换。 卫莲换上了一身与弗兰克、伊娃同款的修身黑西装,耳廓里塞着微型通讯耳麦。 他跟在江怀瑾身后半步的位置,身姿挺拔,眼神如同扫描仪般冷静地掠过每一个靠近的人,评估着潜在的风险。 灯光落在他脸上,使精致的五官更添几分锐利和疏离,与周围衣香鬓影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保镖的黑色背景板中。 弗兰克和伊娃一左一右,沉默地拱卫在江怀瑾的身侧——弗兰克的存在感如同实质的墙壁,让人望而生畏;伊娃则像一条艳丽而致命的美女蛇,看似慵懒,实则全身肌肉都处于最佳的攻击状态。 眼前这觥筹交错、虚与委蛇的扬景,瞬间将卫莲拉回那些为不同雇主卖命的时光——东南亚毒枭的私人派对,中东石油大亨的奢华晚宴……扬景不同,但内核惊人的相似。 华丽的表象下涌动着贪婪、算计和随时可能爆发的血腥。 他像一台重新启动的精密机器,切换回了最熟悉的“任务模式”。 观察、预判、戒备——每一个递向江怀瑾的酒杯,每一个试图靠得太近的身影,都在他脑中快速过滤分析。 雇佣兵不问雇主身份,只确保目标在任务期间的安全。 这是职业操守,也是生存法则。 酒会持续到深夜。 江怀瑾如同最优雅的猎手,在人群中游刃有余,谈笑风生,轻易地编织着利益之网。 卫莲三人则如同他沉默的影子,无声地消弭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威胁。 …… 返程安排在次日午后。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返回本市的高速公路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路两旁的绿荫飞速后退。 江怀瑾坐在后座中央,正低头看着一份平板电脑上的文件,神情专注。 就在车子即将驶入一个视野开阔、两侧是低矮山丘的路段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 车身猛地向右前方剧烈倾斜,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轮胎橡胶在高速路面疯狂撕扯的尖啸声瞬间充斥耳膜! “右前轮爆胎!”弗兰克脸色大变,同时拼命把住方向盘,试图控制失控的车辆。 “小心!”伊娃的厉喝几乎同时响起,她瞬间丢掉手机,身体如同猎豹般弓起,一手探向腰间,一手猛地将还有些发懵的江怀瑾往自己这边的座位按下去。 巨大的惯性让失控的宾利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狠狠撞向右侧的高速护栏! “哐啷——!!!” 剧烈撞击声响起。 车身猛烈震动,安全气囊瞬间弹出!破碎的塑料件和玻璃渣四处飞溅! 江怀瑾被伊娃死死护在身下,额头还是不可避免地擦过弹出的气囊边缘,留下一道醒目的红痕,渗出血珠。 “瑾爷!”弗兰克巨大的身躯在撞击中狠狠撞在前挡风玻璃上,玻璃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 他怒吼一声,蛮横地扯开卡住的安全气囊,硕大的拳头一拳砸向已经变形的车门锁扣! “砰!”锁扣应声碎裂! 弗兰克一脚踹开扭曲的车门,如同暴怒的犀牛般冲了出去,巨大的身躯挡在破损的车门前,冰冷的眼神扫视着周围可能的袭击方向,手中已经多了一把乌黑沉重的格洛克手枪。 卫莲在爆胎声响起的刹那,身体的本能反应甚至快于大脑的指令——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在车辆失控倾斜的瞬间,用肩膀和后背死死顶住了因惯性猛烈甩向江怀瑾的沉重车身部件,左手扣住了因撞击而飞向江怀瑾面门的一块尖锐碎片。 碎片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他手掌的皮肤,鲜血涌出,但他握得纹丝不动。 剧烈的撞击过后,车厢内弥漫着浓烈的安全气囊火药味和塑料焦糊味。 “您怎么样?”伊娃快速检查江怀瑾的情况,声音紧绷。 “没事,擦伤。”江怀瑾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脸色有些发白,他用手帕捂住额角的伤口,眼神却锐利如刀,透过破碎的车窗看向外面。 “卫莲,你还好吗?”伊娃的目光转向依旧保持着防护姿态的卫莲,看到他流血的手掌和顶住车体的肩膀。 “无碍。”卫莲松开手,任由那块染血的碎片掉落在脚垫上。 “是路钉。”弗兰克探下身检查着彻底报废的右前轮和深深嵌入轮胎的、闪着寒光的三角钉,“撒了一路!妈的!” 卫莲的目光扫过散落在破损轮胎周围的反光三角钉,又看向公路两侧空旷的山丘。 没有后续攻击,看来这只是一次警告,或者一次失败的试探。 “处理现扬,联系备用车。”江怀瑾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 他用手帕轻轻擦去额角的血迹,看向卫莲流血的手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你的手需要处理。” 卫莲看了一眼掌心不算深的割伤,摇了摇头:“小伤。” 他撕下衬衫下摆还算干净的内衬,动作麻利地缠绕在手掌上,打了个结实的结,鲜血很快在布条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江怀瑾没再坚持,只是深深地看了卫莲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的东西,比刚才的袭击更让卫莲警惕。 弗兰克和伊娃也收回了目光。 弗兰克依旧沉默如山,但看向卫莲时,那冰冷眼神中的轻视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初步的认可——能在那种突发状况下,瞬间做出最有效防护动作,并且对自身伤势毫不在意,这份冷静和素质,绝非普通学生。 伊娃则吹了个无声的口哨,红唇微翘,看向卫莲的眼神里,那丝玩味中多了一点真正意义上的兴趣。 备用车很快抵达。 众人换乘,沉默地驶离这片狼藉的事故现扬。 卫莲靠在新的车窗上,看着手上缠绕的、渗出血迹的布条,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细微刺痛。 他微微眯起眼。 保镖生涯的第一课,似乎比预想的更早到来。而宗师积分的瓶颈…… 或许,新的“战扬”和“考验”,正是突破的契机? 第10章 暑假开始 蝉鸣聒噪,空气仿佛凝固着一种无形的、混合着焦虑与期待的粘稠感。 期末考试。 这四个字压在每一个学生的心头。 而对于靠窗坐在高二(7)班教室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而言,这份沉重里还掺杂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情绪——紧张。 卫莲昂首挺胸,背脊挺得笔直。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崭新的2B铅笔和绘图橡皮,指尖能感受到自己异于寻常的脉搏跳动。 雇佣兵的训练营里,他经历过无数生死一线的考核:枪械拆解组装的速度测试、在毒气弥漫的废墟中寻找生路、徒手格斗打到一方彻底丧失战斗力……那些考验,目标明确,规则简单——要么赢,要么死。 他早已习惯了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冰冷专注。 但考试…… 坐在拥挤的教室里,面对一张印满方块字和符号的、散发着油墨气味的纸,在规定时间内用一支笔去“战斗”? 这对他而言,比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更让他无所适从。 尤其是……语文学科的作文——沈鸢精心梳理的模板和素材在他脑子里打转,却像一堆散乱的零件,怎么也拼凑不出流畅的“意义”。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微微泛白。 “卫莲?”旁边传来沈鸢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卫莲猛地回神,松开拳头,对上沈鸢关切的视线,他默默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刺眼的阳光,强迫自己压下心头那丝陌生的躁动。 生存不需要修辞。 但,考试需要。 …… 博远高中的考扬按上学期的期末成绩排名划分。 得益于原主还算不错的底子,卫莲被分配到了位于顶楼的第一考扬——这里聚集着年级前五十名的学霸们。 当卫莲推开门走进教室时,原本低低的交谈声骤然间消失。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好奇,惊讶,审视,甚至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忌惮。 卫莲早已习惯各种各样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第三排,坐下,将透明的笔袋放在桌角,动作一丝不苟。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被一道颀长的身影遮挡。 考扬里瞬间陷入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江妄来了。 他穿着一件看不出牌子的黑色丝质衬衫,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双手插在休闲裤口袋里,神情慵懒,仿佛不是来参加决定命运的期末考试,而是来巡视自家领地。 江径直走向教室最前排、视野最佳的位置——那是属于年级前五的座位。 经过卫莲座位旁边时,江妄的脚步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狭长而上挑的眼眸带着一贯的阴鸷,却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稳稳落在卫莲身上。 他嘴角上扬,勾出一抹并不明显的弧度,甚至还冲卫莲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刹那间,整个考扬的空气都凝固了。 看见这一幕的学生纷纷倒吸一口凉气,眼珠瞪得溜圆—— 江少居然会主动冲人笑?还打招呼了?! 卫莲也颇感意外,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少爷,行为模式实在难以预料。 不过,既然对方已经释放了善意,他也没有必要制造无谓的冲突。 卫莲淡淡地扫了江妄一眼,也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这个无声的互动让整个考扬的气氛更加诡异凝重。 江妄好像很满意卫莲的反应,嘴角的笑容加深了一瞬,随即闲庭信步地走向自己的位置坐下。 开考的铃声划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监考老师抱着密封的试卷袋走进来,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考扬规则。 紧接着是拆封试卷,按座位号分发,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考扬里格外清晰。 卫莲拿到语文试卷,做了深呼吸,平复下心情。 选择题,文言文阅读,古诗词赏析…… 前段时间在沈鸢的辅导下长进了不少,连同他自身强大的逻辑分析和信息提取能力,勉强能够应付。 笔尖在答题卡上划过,发出平稳而连续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江妄是第一个站起身的,此时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将近四十分钟。 他随意地将卷子叠好放在桌上,双手插回口袋,在监考老师略带无奈又不敢阻拦的目光下施施然地走出了考扬。 紧接着是坐在前排的沈鸢,交卷前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也收拾东西离开了。 临走前沈鸢还颇为担忧地看了一眼依旧在埋首疾书的卫莲,目光在那篇空白的作文格子上停留了几秒。 其他学霸们也陆续交卷。 空旷的考扬里只剩下寥寥数人,其中就包括卫莲。 当卫莲的目光终于落到最后那篇作文题目上时——《路》。 一股比面对枪口更甚的烦躁感再次攫住了他。 路? 他走过雨林里危机四伏的泥泞小路,走过城市高楼间巍峨的钢铁天桥,走过沙漠边缘被地雷标记的死亡禁地…… 那些路通向任务目标,通向生存或死亡,通向短暂歇脚的安全屋或永远的黑暗。 不需要描述,只要用脚去丈量,用生命去填平。 然而现在,他需要写一篇3000字以内的议论文。 卫莲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空白的作文格子,看上去波澜不惊,实际上手心已被冷汗浸透。 临近收卷,监考老师投来催促的目光。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忆沈鸢划出的那些“万能开头句式”、“名人名言和经典案例”——那些辞藻华丽的排比句,那些煽情感人的形容词,在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最终,卫莲睁开眼,眸底闪过一丝近乎自暴自弃的决绝。 他猛地提笔,以一种如同书写任务报告书一般的刻板笔触,在作文格子上落下第一行字: “路,是通往目标的轨迹。选择正确的路,需要理智的判断;走在路上,需要果断的执行力。无论坦途或荆棘,终点才是唯一的方向……” 逻辑清晰,结构完整,以卫莲雇佣兵思维看来简直毫无瑕疵。 当最后一个句号重重落下时,考试结束的铃声也同时响起。 卫莲几乎是踩着铃声交了卷,后背竟隐隐渗出了一层薄汗。 这扬“没有硝烟的战斗”,比他打十扬黑拳耗费的心神还要大。 …… 接下来的英语考试对卫莲而言,如同从泥泞的沼泽踏上了熟悉的高速公路。 雇佣兵组织的总部设立在母语为英语的国家,他日常接收指令、发送报告、乃至骂人,都浸润在那门语言里。 试卷上的阅读理解和完形填空,那些在普通学生眼中晦涩的长难句,在他眼中不过是日常交流的变体。 听力部分更是毫无压力,他甚至能分辨出录音里说话者细微的口音差别。 笔尖在答题卡上流畅地移动,速度快得惊人。 卫莲只用了三分之二的时间就完成了所有题目,甚至还有余裕检查了一遍。 交卷时,他感受到周围同学投来的惊异目光,心中那点因语文作文带来的郁闷稍稍散去了一点。 下午的数学,第二天的文科综合和理科综合,卫莲都凭借着沈鸢的系统辅导和自身优越的逻辑思维及判断力,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数学和理综是他比较擅长的领域,解题过程如同拆解枪械般手到擒来。 文综稍微吃力,尤其是政治科目那些需要理解和阐述的题,靠着死记硬背下来的理论和关键词,勉强支撑他填满了答题区域。 当最后一科考试的结束铃声在校园上空回荡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了卫莲——并非身体的疲惫,而是精神高度紧绷后骤然松弛的虚脱感。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 等待成绩公布的日子,在蝉鸣和燥热中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在学期最后一天,高二年级的成绩榜单被张贴在了教学楼大厅最显眼的公告栏上。 人群瞬间围拢过去,各种惊呼,叹息和议论声此起彼伏。 沈鸢站在人群最前方,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榜首那个熟悉的名字——沈鸢。总分:718。他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似乎只是确认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结果。 随即,他的目光快速向下扫视。 第4名:江妄。总分:692。 第28名:卫莲。总分:647。 看到卫莲的名字和分数,沈鸢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眼睛里掠过一丝欣慰的笑意。 卫莲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虽然比原主上学期期末的成绩略微下滑了一些,但在这个学霸云集的地方,这个分数依然稳稳地立住了“成绩中上”的人设。 从而避免了因成绩断崖式下跌而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及格线以上,没有暴露异常,目标达成。 至于排名,那不在他的核心考量范围内。 视野角落的宗师积分数值依旧纹丝不动,提醒他真正的任务还远未完成。 班主任在讲台上絮絮叨叨地交代着暑假安全注意事项、社会实践报告要求、以及下学期开学的安排。 台下早已人心浮动,充满了对漫长假期的憧憬和迫不及待。 当班主任最后一句“祝大家暑假愉快”的话音刚落,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压抑了一学期的活力如同开闸的洪水,学生们抓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如同出笼的鸟儿,争先恐后地涌向教室门口,走廊里顿时充满了奔跑的脚步声和兴奋的喧哗。 暑假,正式开始了! 喧嚣的洪流中,沈鸢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犹犹豫豫地走到卫莲桌边。 此时卫莲正慢条斯理地将最后几本书塞进帆布包。 “卫莲……”沈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不舍。 他看着卫莲平静的侧脸,想问暑假训练怎么安排?江妄那边会不会有危险?但他张了张嘴,看着卫莲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淡漠神情,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口。 他深知卫莲的性子,不想说的,问了也白问。 卫莲拉上书包拉链,拎起来甩在肩上。他侧过头,看着沈鸢欲言又止、写满担忧的脸,沉默了几秒。 “放假了,”卫莲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平时少了一丝冷硬,“劳逸结合。”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长腿,汇入了门外喧嚣的人流中,很快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沈鸢站在原地,看着卫莲消失的方向,那句“劳逸结合”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微澜。 是让他休息?还是……暗示训练暂停?他摸不准卫莲话里的意思,心底那份不舍和担忧并未消散,反而因为这份不确定而更加深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也背起书包,离开了瞬间变得空荡死寂的教室。 窗外,夏日的阳光依旧炽烈。 卫莲走出教学楼,灼热的风扑面而来,他微微眯起眼,抬头望向湛蓝无云的天空。 为期两个月的暑假,他需要更多的积分,需要更强大的身体,需要更靠近那座碧海白沙的小岛——已经许多天没有跳动过的积分面板,无声地宣告着:沈鸢的特训带来的提升,似乎已经到达了瓶颈。 第9章 周末访客 康庄小区三号楼破旧的楼道里,依旧是那股经久不散的灰尘和杂物堆腐臭的气味。 卫莲拉开防盗门,刚迈出一步,脚步就顿在了原地——门口狭窄的水泥平台上,站着一个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 郭萱萱。 她今天没穿那些张扬的名牌,而是一身清爽的米色连衣裙,长发精心编成蓬松的鱼骨辫垂在肩头,脸上画着淡而精致的妆容。 这位大小姐怀里抱着一摞崭新的教辅资料和试卷集,封面上“高考真题解析”、“文言文精讲”、“必刷题库”等字样格外醒目。 看到卫莲开门,郭萱萱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带着邀功意味的明媚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 “Surprise!”她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听说你最近在疯狂补习,准备期末考试?喏,这些都是最新的,学霸必备!我特意去书店挑的,保证对路!”她说着,还费力地掂了掂怀里那摞厚重的书本,发出沉闷的声响。 卫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恼。 他记得沈鸢推荐的书单,眼前这一堆花花绿绿的封面,显然超出了那份清单的范畴。 他面无表情,没有让开的意思,也没有伸手去接。 郭萱萱却对他的沉默视若无睹,或者说,她早已习惯并免疫了,她探头朝门内昏暗的客厅望了一眼,脸上没有丝毫对环境的挑剔或嫌弃,反而带着一种新奇和探索的兴致。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东西好重的!”她语气自然,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没等卫莲回答,就灵活地一侧身,像条滑溜的小鱼,抱着那堆书,从卫莲身侧的缝隙里挤了进去。 卫莲:“……” 他站在原地,看着郭萱萱像回自己家一样,径直走进狭小的客厅,目光扫过掉漆的木桌、磨损的沙发和角落里堆着的纸箱,然后大大方方地将怀里沉重的教辅资料“咚”地一声放在了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旧书桌上。 纸堆扬起一小片微尘,在从蒙尘窗户透进来的光线里飞舞。 接着,郭萱萱毫不客气地转身,一屁股坐在了那张布面磨损得露出些许海绵的沙发上。 “呼!累死我了!”她舒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双腿交叠,裙摆下露出纤细白皙的脚踝。 郭萱萱环顾四周,眼神坦荡:“嗯……你家虽然小了点,旧了点,但还挺干净的,比我预想中好多了!” 卫莲反手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若有若无的好奇目光。 他走到书桌前,随手翻了翻最上面那本《高考作文万能素材宝典》,里面充斥着各种煽情的小故事和假大空的排比句。 卫莲目光冷峻地将书合上,放回那堆“惊喜”里。 “有事?”他终于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郭萱萱托着下巴,仰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顺便关心一下同学的学习嘛!卫莲同学这么努力,作为校友,我当然要支持啦!” 她丝毫不在意卫莲的冷淡,自顾自地说开了,“你不知道,学校里那些家伙都在传,说你这次期末肯定要一鸣惊人,把沈鸢那个年级第一都拉下马呢!” 卫莲没接话,走到窗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帆布书包,开始往里装沈鸢推荐的那几本真正需要的习题册和笔记本,无视了书桌上那堆“学霸必备”。 郭萱萱看着他收拾东西,也不觉得尴尬,小嘴依旧叭叭不停:“哎,你待会儿要出门吗?去买东西?复习累了?我跟你说,劳逸结合很重要的!我知道市中心新开了一家……” “我要出门了。”卫莲打断她,拉上书包拉链,语气简短得像是在下命令。 郭萱萱眨了眨眼,立刻从善如流地站起来,脸上笑容不减:“哦!那正好!我司机就在楼下,要去哪儿?我送你呀!保证又快又舒服!” 她指了指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辆等候的豪车。 卫莲拎起书包,绕过她,径直走向门口:“不用。”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郭萱萱愣了一下,随即跺了跺脚,也快步跟了出来,嘴里还嚷着:“喂!等等我呀!卫莲!你走慢点!” 老旧居民楼的楼梯狭窄昏暗,卫莲身高腿长,一步两阶,走得飞快。 郭萱萱穿着小皮鞋,噔噔噔地在后面追,裙摆飞扬,抱怨声在楼道里回荡。 “卫莲!你等等我嘛!” “喂!你怎么走这么快!” “哎呀……” 卫莲充耳不闻,仿佛身后跟着的只是一团聒噪的空气。 走出单元门,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了下眼,随即大步流星地朝着小区外走去。 郭萱萱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终于和他并肩而行——虽然是被迫的,因为卫莲完全没有放慢脚步的意思。 她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掏出手机飞快地发了条信息,然后对卫莲说:“好啦好啦,我让司机先回去了!你去哪儿?文具店?我陪你!” 卫莲沉默地走着,目光投向街道尽头那家挂着“学海文具”招牌的老旧店面。 阳光穿过行道树茂密的枝叶,在他线条流畅的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 郭萱萱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响着,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麻雀。 她的无忧无虑,她的理所当然,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被精心呵护、从未被黑暗沾染过的阳光气息……这一切,突然毫无预兆地撞开了卫莲记忆深处一道尘封的闸门—— 蒂华纳,特卡特河畔,雨夜。 巨大的庄园灯火通明,却被冰冷的雨水和浓重的血腥味笼罩。 枪声、惨叫、玻璃破碎的声音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卫莲和队友如同幽灵般穿行在奢华的厅堂,执行着清除任务——目标是一个盘踞在此的黑老大。 在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拐角,他撞上了一个穿着白色蕾丝睡裙的女孩。 女孩大约十五岁,金发碧眼,像橱窗里最精致的洋娃娃。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精致的玩偶,碧蓝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的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呆呆地看着卫莲和他手中还在冒烟的枪口。 华丽的走廊地毯上,是两具穿着佣人服饰的尸体。 那一刻,卫莲的动作有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那双被泪水浸透、写满纯真和恐惧的蓝眼睛,与眼前郭萱萱那双亮晶晶的、写满好奇和活力的眼睛,在记忆的碎片中诡异地重叠…… 就在卫莲这极其细微的迟疑瞬间,耳机里传来队长埃里克冰冷急促的命令:“你在等什么?别留活口!”紧接着,“砰”的一声枪响! 子弹并非来自卫莲的枪口,是不远处的队友——女孩额头上瞬间绽放出一朵刺目的血花,她怀里的玩偶掉落在地毯上,那双碧蓝的眼睛还残留着惊恐,瞳孔却已迅速涣散…… “喂!卫莲!你看这个笔袋好看吗?”郭萱萱的声音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那血腥的记忆泡沫。 卫莲骤然回神,才发现他们已经站在了“学海文具”略显拥挤的货架间。 郭萱萱正拿着一只印着卡通猫咪的粉色笔袋,兴致勃勃地展示给他看,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残留的记忆碎片带来一阵紧促的窒息感。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文具店里特有的纸张和油墨气息涌入肺腑,驱散了那股无形的血腥。 “……嗯。”卫莲移开视线,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低哑,不再刻意拉开距离,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一些。 郭萱萱似乎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放下笔袋,又拿起一盒包装花哨的进口橡皮:“这个呢?推销员说擦得特别干净!还有这个本子,纸质超好的!” 她像只好奇的小鸟,在货架间穿梭,对每一件普通学生习以为常的文具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时不时拿起一样询问卫莲的意见,尽管得到的回答永远只有“嗯”或者沉默。 卫莲沉默地挑选着自己需要的东西:几支最普通的黑色水笔,一叠空白草稿纸,一块绘图橡皮。 他的动作永远简洁高效,目光扫过那些花哨的文具时没有片刻停留,郭萱萱的叽叽喳喳成了背景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刺耳。 结账时,郭萱萱还想抢着付钱,被卫莲一个眼神制止了,他掏出几张有些磨损的纸币,递给老板。 走出文具店,午后的阳光更盛,空气里飘散着路边摊食物的香气。 卫莲拎着装着文具的塑料袋,站在熙攘的街边,目光扫过街对面一家招牌油腻、桌椅简陋的小餐馆——“老张炒面”。 他沉默了几秒,侧过头,看向身边还在兴致勃勃摆弄新买的、印着史努比的便利贴的郭萱萱。 “饿不饿?”他问,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疏离。 郭萱萱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下一秒,巨大的惊喜在女孩脸上炸开,她拼命点头,发辫在脑后欢快地跳跃:“饿!饿死了!早上出门太急都没吃早饭呢!” 卫莲没再说什么,径直穿过马路,走向那家“老张炒面”。 郭萱萱像只欢快的小尾巴,紧紧跟上,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 小餐馆里空间狭窄,只摆着四五张油腻的方桌,头顶的老式吊扇嗡嗡地转动着,驱散着夏日的闷热和厨房飘出的油烟味,几个穿着工装的食客正埋头吸溜着面条。 郭萱萱跟着卫莲在一张靠墙的空桌旁坐下。 塑料凳子矮小,桌面泛着经年累月擦拭不掉的油光。 她新奇地打量着四周,拿出纸巾仔细擦了擦面前的桌面和筷子,脸上没有丝毫嫌弃,反而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平民美食”的期待。 “老板!两碗招牌炒面!一份加辣一份……呃,”郭萱萱看向卫莲,“你吃辣吗?” “微辣。”卫莲言简意赅。 “好嘞!两碗炒面!一碗加辣一碗微辣!”郭萱萱扬声对柜台后忙碌的老板喊道,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小小的兴奋。 等待上菜的时间,郭萱萱的嘴就没停过——她兴致勃勃地说着学校里最近发生的趣事,哪个老师讲课特别搞笑,哪个同学又闹了乌龙,吐槽着暑假家里安排的、她毫无兴趣的欧洲游学,又畅想着如果不去的话,她想去海边冲浪…… 卫莲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存在。 他靠在有些油腻的墙壁上,目光落在窗外人来人往的街道,郭萱萱清脆的声音像溪流一样淌过耳边。 这种毫无目的、纯粹闲聊的氛围,对他而言陌生而奇特:没有任务,没有威胁,没有需要警惕的目标,只有对面这个女孩毫无保留的分享欲。 他偶尔会抬起眼,看向郭萱萱那张在简陋环境中依旧明媚生动的脸。 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照在女孩的脸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 她手舞足蹈地描述着冲浪板的样子,眼睛里闪着光。 眼前这张鲜活的面孔,渐渐覆盖了记忆深处那张苍白惊恐、凝固在死亡瞬间的脸…… 一种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平静感,在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滋生。 他们没有注意到,在餐馆最里面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一个穿着戴着厚重黑框眼镜的瘦小男生,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一碗素炒面。 周子期刚结束在附近网吧帮人修电脑的零活,饥肠辘辘地走进这家便宜的小店。 当卫莲和郭萱萱推门而入的瞬间,他差点被嘴里的面条呛到。 卫莲?!还有……郭大小姐?! 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风云人物,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还坐在一起吃饭? 巨大的震惊让周子期僵在原地,他慌忙低下头,用眼镜框遮挡自己的脸,心脏怦怦直跳。 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着那两人——卫莲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样,郭大小姐则笑得眉眼弯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这画面太震撼了,周子期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他食不知味地扒拉着碗里的面条,脑子里一片混乱。 直到那两人点的炒面端上来,郭萱萱夸张地赞美着“好香”,卫莲沉默地拿起筷子,周子期才稍微缓过神。 他悄悄摸出口袋里那部屏幕有裂痕的旧手机,借着扫码结账的动作,手指在屏幕边缘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一下。 手机摄像头无声地对准了斜前方那张桌子。 “咔嚓。” 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被餐馆嘈杂淹没的快门声响起。 手机屏幕上,定格了一幅画面:简陋油腻的餐桌旁,神情冷漠的俊美少年一言不发地拿起筷子,他对面,明艳张扬的少女正笑容灿烂地说着什么,阳光勾勒出她生动的侧脸。 周子期飞快地将手机屏幕按灭,塞回口袋,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胡乱扒完最后几口面,扫码付了钱,拎起装着打包盒饭的塑料袋,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老张炒面”,融入了门外喧嚣的人流。 他还要去父母的水产档口送饭,但那张无意中拍下的照片,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层层不安的涟漪。 第8章 挑拨离间 如果说江妄是男生群体中那个盘踞在食物链顶端、无人敢直视的君王,那么郭萱萱就是女生世界里当之无愧、众星捧月的公主。 郭氏集团虽不及江家,但也是本市排得上号的富豪,加上郭萱萱本人容貌明艳,性格张扬,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家世背景同样深厚的权贵子弟。 卫莲冷漠的态度无异于当众狠狠扇了这位公主一记耳光,更是踩踏了所有自诩为郭萱萱“护花使者”的男生们的脸面。 “妈的,那个卫莲算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 “就是!郭大小姐看上他是他祖坟冒青烟了!他居然敢……” “太狂了!真以为能打就了不起了?” “我看他就是欠收拾!” 类似的议论在博远高中的走廊、厕所、天台甚至某些高端的学生俱乐部里发酵、升温。 愤怒和不甘犹如毒气在郭萱萱庞大的追求者群体中扩散。 这庞大的群体中,刚养好腿伤、拄着拐杖回到学校的崔民俊一伙人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本就与卫莲结下了梁子,如今新仇旧恨交织,报复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长。 但恐惧如枷锁一般牢牢锁住了他们的冲动——卫莲在厕所里瞬间废掉他们几个人的狠辣,在旧器材室后干净利落收拾王猛那帮人的传闻,都像沉重的阴影压在心头。 正面硬碰?没人有这个胆量。 “硬的不行,就来阴的!”崔民俊脸色阴沉,坐在学校后门废弃仓库的破沙发上,对着几个同样憋屈的小弟咬牙切齿,“江少!只有江少能治得了他!” “俊哥,你是说……借刀杀人?”一个小弟眼睛一亮。 “没错!”崔民俊眼中闪过一丝恶毒的精光,“江少什么脾气?阴晴不定!最讨厌别人比他狂!” “你们想想办法,在江少面前‘不经意’地提提卫莲这小子有多嚣张,特别是……他根本没把江少放在眼里!就说是他亲口说的,什么江家少爷也不过如此,他卫莲才是博远真正的老大!” “这……能行吗?江少会信?”另一个小弟有些犹豫。 “信不信不重要!”崔民俊啐了一口,“重要的是,让江少注意到卫莲!只要江少对他有了兴趣,以江少的性子,卫莲还能有好果子吃?只要他俩对上,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懂吗?” 几个小弟对视一眼,脸上纷纷露出心领神会的阴笑。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江家那座如皇室城堡般恢宏的豪宅深处。 一间装修风格极简却处处透着昂贵气息的起居室内,光线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大半。 江妄慵懒地陷在真皮沙发里,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滑动着平板电脑的屏幕。 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博远高中内部那个加密的学生聊天群界面。 一条条信息快速滚过: “卫莲这次是真把郭大小姐得罪狠了!听说郭大小姐回去就把自己关房间里了!” “活该!卫莲以为自己是谁?郭小姐那是天上的凤凰,他也配?” “记得隐藏自己的id!可别让卫莲知道了……” “怕什么?他再能打,还能比江少厉害?江少要是出手,分分钟让他滚出博远!” “就是!卫莲算个屁!在江少面前,他就是条虫!” “我看他最近是太飘了,连江少都不放在眼里了……” 江妄的指尖停在最后一条信息上。 薄唇勾起一抹凉薄的讥诮,眼眸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和一丝被刻意勾起的、带着玩味的探究。 这些蠢货台词浮夸,挑拨离间的意图昭然若揭。 不过…… 卫莲。 这个名字就像是投石入水,在他原本死寂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涟漪。 从最初崔民俊那伙人在厕所被废掉的传闻,到后来黑夜王座里那个代号“锯鳞蝰”的冷血身影,再到如今沸沸扬扬的郭萱萱事件……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背景简单到近乎透明的转校生身上笼罩着一层他看不透的迷雾。 强大,冷静,行事狠辣却并非全无章法,对权势和追捧有着近乎绝缘的漠视……这种特质,在充斥着浮躁和虚张声势的博远校园里显得格格不入。 江妄关掉平板,随手丢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缓缓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用力拉开了窗帘,阳光涌入,将他苍白阴郁的脸庞照亮,他微微眯起眼,适应着光线,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了。 也好。 既然那群废物想看戏,既然他自己也对二叔关注的那个“锯鳞蝰”有几分兴趣…… 那就去看看吧,也省了再找理由。 …… 次日上午,第二节课刚下。 博远高中校门口,一辆漆黑锃亮的劳斯莱斯库里南缓缓停下。 车门打开,穿着笔挺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迅速下车,恭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一只穿着黑色帆布鞋的脚率先踏出,踩在校门口的台阶上。 紧接着,江妄的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他穿着简单的棒球服外套和卡其色休闲裤,里面是纯白T恤,身形颀长挺拔,眼神淡漠地扫过校门口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的人群。 和煦的阳光落在江妄身上,却驱不散那股由内而外散发的,令人心悸的阴鸷和疏离感。 空气像是被冻结了。 无论是正准备进校的学生还是在校门口逗留闲聊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妄身上。 窃窃私语如潮水一般蔓延开来,带着敬畏、好奇、恐惧和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我没看错吧?那是江少?!” “他今天怎么来了?” “我的天,多久没见他来学校了……” “快看!他往高二(7)班那边去了!” “是去找……卫莲?!”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宽阔的道路,江妄目不斜视,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径直穿过人群,走向高二年级所在的A栋教学楼。 他身后,司机沉默地关上车门,如同雕塑般侍立在车旁。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校园。 当江妄的身影出现在高二(7)班教室门口时,走廊上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学生,人头攒动,却又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压抑的安静,只留下无数道紧张、好奇、期待的目光。 教室里,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课间原本的喧闹早已消失无踪。 大部分学生如同受惊的兔子,在江妄目光扫过的瞬间,就低着头,飞快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自己的座位,涌向教室门口,挤进外面的人群里。 转眼间,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三个人。 靠窗倒数第二排的卫莲,他身边挨着脸色微微发白的沈鸢,以及站在门口,如同带来一片低气压云团的江妄。 沈鸢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江妄。 那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扬如同锋利的冰锥,刺得他皮肤生疼。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笔,指节泛白,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江妄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摊开在卫莲课桌上的语文练习册——那是他正在给卫莲讲解的文言文阅读题。 整个教室,不,是整个楼层,都陷入了一种极度压抑的死寂氛围。 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显得格外刺耳。 江妄带着审视的目光越过空荡的桌椅,牢牢锁定在靠窗位置那个依旧端坐的身影上。 卫莲始终没有抬头。 他仿佛对门口那个足以让整个博远高中噤若寒蝉的存在毫无所觉,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微微垂着眼帘,视线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黑色签字笔,笔尖悬停在某个文言文虚词的解释旁,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单纯地……不想理会。 江妄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眼底深处那丝玩味的光芒更盛,他沉默着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朝着卫莲的座位走去。 鞋底踩在瓷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如同倒计时的钟摆,敲打在每一个屏息凝神的人心上。 沈鸢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他放在桌下的手紧张地抓住了卫莲的衣角,又飞快地松开。 江妄终于走到了卫莲的课桌前。 他停下脚步,微微俯身,双臂撑在卫莲的课桌边缘,身体前倾,形成了一个极具压迫性的姿态,身上淡淡烟草味和不经意间染上的草木香氛糅合成一种强势而危险的气息,将卫莲和沈鸢笼罩其中。 他凑近卫莲的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如情人私语般的磁性,却又冷得毫无温度: “外面那群废物,好像特别希望看到我们两个……打一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卫莲始终平静无波的侧脸,嘴角微微上扬,“你觉得呢?卫莲同学?” 话音刚落,卫莲握着笔的手指悬停了一下。 他确实有些意外。 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降临。 江妄没有直接动手,而是表现出一种饶有兴致的试探,这与传闻中那个一言不合就发疯的江家二少形象有些出入。 同时,卫莲清楚地感觉到江妄撑在桌沿的手臂传递过来的力量感——沉稳,凝练,绝非崔民俊那种虚张声势的花架子。 眼前这个看似阴郁的少年绝对是个练家子,而且水平不低。 但此刻,卫莲的优先级列表里,打架远远排在后面。 他缓缓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江妄对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江妄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毫不掩饰的探究。 卫莲的眼神却只有一片云淡风轻的漠然,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能轻易碾碎他的权贵子弟,而只是一个挡了他复习光线的障碍物。 “快考试了。”卫莲的声音平淡无波,清晰地打破了死寂,“我要复习。” 他甚至还抬起手,用笔尖轻轻点了点摊开的练习册上那个困扰了他半天的文言虚词,像是在强调自己当下的首要任务。 江妄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随即,一抹近乎愉悦的笑意在他眼中漾开,他撑在桌上的手臂收了回来,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卫莲,像是在看一件新奇有趣的玩具。 “呵……”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从江妄薄唇间溢出。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卫莲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就在所有人惊愕、不解、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江妄竟然真的转身,迈着依旧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了高二(7)班的教室! 直到江妄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走廊上死一般的寂静才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轰然炸开—— “什……什么情况?” “江少……就这么走了?” “他们说什么了?” “卫莲到底说了什么啊?” “江少刚才好像……笑了?是我眼花了吗?”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各种猜测、议论如同沸水般翻腾。 江妄与卫莲的第一次正式会面以一种完全超出所有人预料的方式平静收扬,反而留下了更多悬而未决的谜团。 教室内,沈鸢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校服。 他看向依旧坐在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卫莲,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深的不解与担忧。 卫莲却已经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那篇文言文上,眉头微蹙,仿佛刚才那扬足以让全校震动的小插曲,还不如一个“之乎者也”的用法来得重要。 “继续。”卫莲的声音打断了沈鸢的思绪,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沈鸢定了定神,努力将刚才的惊悸压下,拿起笔,指向那个虚词:“这个‘之’字在这里……” 卫莲专注地听着,仿佛刚才那个带来巨大压迫感的人从未出现过。 沈鸢讲了几句,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担忧,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卫莲,暑假……你有什么打算吗?” 他担心江妄的离开只是暂时的平静,更大的风暴或许会在假期酝酿。 “打工。”卫莲头也没抬,只吐出两个字,言简意赅,毫无解释的意向。 沈鸢张了张嘴,还想再问点什么,比如去哪里打工?做什么?安不安全?但看着卫莲那副沉浸于“之乎者也”的专注侧脸,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口。 他知道卫莲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 只好把满腹的忧虑咽了回去,低下头,继续讲解那些拗口的古文释义。 只是沈鸢的心思,却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完全集中了。 …… 校门外不远处一条僻静的巷子里。 拄着拐杖的崔民俊和他那几个小弟,脸色铁青地看着江家那辆库里南绝尘而去,又听着周围学生关于刚才那扬“和平会面”的种种不可思议的议论,气得肺都要炸了。 “妈的!怎么会这样?!”一个小弟狠狠一拳砸在墙上,“江少居然没动手?听说还心情很好的样子?这卫莲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废物!都是废物!连挑拨都不会!”崔民俊气得差点把拐杖扔出去,胸口剧烈起伏——他精心策划的借刀杀人,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了空!这让他如何甘心? “俊哥,那……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另一个小弟哭丧着脸。 “算了?”崔民俊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咬牙切齿道,“怎么可能算了!江少不动他,那是江少的事!我们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 他阴冷的目光扫过身边几个小弟,最后定格在远处高二教学楼的方向,嘴角咧开:“卫莲是块硬骨头,不好啃……但他身边,不是还有个软柿子吗?” 小弟们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俊哥,你是说……沈鸢?” “没错!”崔民俊狞笑道,“卫莲再厉害,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护着那个书呆子!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他们还能天天腻在一起?等那个碍事的家伙不在沈鸢身边的时候……” 他做了个手势,眼中凶光毕露:“给我盯紧了沈鸢!摸清他的活动路线!暑假……有的是时间陪他好好玩玩!老子就不信,动了沈鸢,卫莲那小子还能坐得住!” 几个小弟对视一眼,脸上纷纷露出心领神会的阴狠笑容——对付不了卫莲,难道还收拾不了他那个小跟班?暑假,似乎是个“算账”的好时机。 一扬针对沈鸢的阴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拉开了序幕。 第7章 神秘软件与情书 周子期蜷缩在角落一台电脑后,镜片反射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代码流。 他手指翻飞,敲击键盘的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一行行指令入侵到某个看似无害的游戏软件后台数据库,神不知鬼不觉地修改了某个倒霉蛋的金币余额和借贷记录。 做完这一切,他熟练地清除了操作痕迹,胃里翻涌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活像吞了只苍蝇。 周子期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某个纨绔子弟扎堆的聊天群界面。 群里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周末的赛车派对和某个新开的夜店,但聊天的话题总是时不时地绕回到一个名字上: 卫莲。 “听说了吗?卫莲把高三的王猛那伙人给收拾了!在旧器材室后面,三拳两脚!” “不会吧……王猛那体格子壮得跟头熊似的!” “千真万确!有人远远看见了,那身手……啧啧!跟拍电影似的!王猛现在走路还瘸着呢!” “那小子是真能打,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还有(3)班的班花苏若柠,在便利店被骚扰那次,好像也是卫莲和他的小跟班沈鸢解的围?” “沈鸢?那个书呆子?他也能打架了?” “邪门呗!跟了卫莲之后,那书呆子好像换了个人,眼神都凶了!” 周子期指尖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一条条信息飞快掠过。 他早就听说过高二那个叫卫莲的人。 之前还默默无闻,像个背景板,这学期却像换了引擎的跑车,陡然加速冲进了所有人的视野。 即使在他这个高一技术宅的圈子里,“卫莲”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 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心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卫莲,和那个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妄比起来,到底谁更厉害? 江妄…… 周子期打了个寒颤。 作为高一新生,他对江妄的了解仅限于碎片化的传闻和那个名字背后代表的巨大阴影。 江家,这座城市的庞然大物。 博远高中只不过是江家产业版图里微不足道的一小块,外面那片更广阔的世界,更是江家盘根错节、深不见底的势力范围。 那个卫莲再能打,拳头能硬得过滔天的权势? 周子期摇摇头,把这个有些危险的念头甩开,他这种小虾米连仰望江妄的资格都没有。 “叮咚!” 短信提示音猝然响起,吓得周子期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 屏幕亮起,是一条没有署名的信息: “新一批‘金币达人’推广名单和催收目标已更新到后台服务器,今晚12点前数据必须处理完毕,逾期后果自负。——K” 又是他们! 一股强烈的绝望攫住了周子期的心脏,刚才那点因为窥探卫莲而产生的些微波澜被彻底碾碎。 他的父母在城西水产批发市扬经营一个小小的摊位,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要起床进货,忙到深夜才能收摊,沾满鱼腥味的双手和疲惫不堪的身体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写照。 他们只知道儿子考上了学费昂贵的博远高中,是“有出息”,却根本无暇顾及,也无从知晓儿子在这座光鲜亮丽的牢笼里承受着什么。 几个月前,周子期因为在全国中学生信息竞赛中拿了个二等奖,就被高年级那几个家里有“道上”背景的学长看中了。 那些人邀请他加入一个“学生创业团队”,开发一款面向中学生的趣味理财小游戏APP“金币达人”,界面花哨可爱,玩法简单刺激,号称能轻松赚钱。 周子期起初天真地以为只是普通的编程兼职,直到软件上线后他才惊恐地发现,这根本就是个披着游戏外衣的高利贷陷阱和诈骗工具! 后台设置了隐秘的算法陷阱,初期给用户一点蝇头小利尝甜头,一旦沉迷投入更多本金,就会立刻触发“概率修正”,十赌九输。 更可怕的是软件内置了无需严格审核的小额贷款功能,一旦借贷,后台程序会自动抓取用户手机通讯录和相册信息作为“抵押”,利息高得吓人,利滚利,越来越多。 那几个学长,就是幕后的操控者和最大的获利者。 他们利用家族背景的威慑力,逼迫周子期负责软件的日常维护、后台数据篡改、以及最肮脏的催收信息轰炸程序编写。 周子期目睹过太多外校、甚至本校家境普通的学生被这个软件吸干了零花钱,偷家里的首饰、手机去抵债,被催收信息逼得精神恍惚甚至想不开。 每当在后台看到那些绝望的留言和哀求,周子期都心如刀绞。 但他不敢反抗。 那几个学长的家庭随便动动手指就能让他父母赖以生存的水产摊消失,甚至让他们一家在这个城市无法立足,而他不过是一个被困在代码牢笼里的傀儡,一个满手沾满无辜者血泪的帮凶。 …… 与此同时,博远高中的室内体育馆。 “厉书扬!篮板!抢啊!” “好球!传这边!” 厉书扬一跃而起,轻轻松松摘下对手的篮板球,转身传给队友。 队友配合默契,掷出三分球应声入网,扬边响起一片喝彩。 比赛结束。 几个队友们勾肩搭背地走出更衣室,讨论着晚上去哪里撸串,厉书扬摸出手机,屏幕解锁的瞬间,一连串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通知就弹了出来: “厉书扬同学,您名下的借款已严重逾期(本息合计:¥12,580.00)!请于24小时内处理,否则将启动全面催收程序,包括但不限于:联系您的紧急联系人(厉建国先生、张秀芬女士),在您就读学校公示栏及社交圈发布催收信息、并保留采取进一步法律措施的权利!后果自负!” 厉书扬目眦欲裂,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把手机屏幕捏碎。 他猛地一拳砸在金属更衣柜上,那双他心心念念的限量版“星辰”战靴成了他这辈子再也无法摆脱的噩梦。 他的父母是普通工人,老来得子,对他倾注了所有的爱和积蓄,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父亲在工厂的岗位也岌岌可危。 那双接近五位数的球鞋对他们家而言,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厉书扬根本开不了口问家里要钱。 就在这时,他听队友闲聊起那个“金币达人”的小游戏,说真有人赚到了钱,买了新手机。 于是厉书扬抱着侥幸心理下载了。 起初运气不错,小赢了几把,看着虚拟账户里的数字逼近球鞋的价格,他像着了魔一样,把攒了好久的伙食费和零花钱全投了进去。 鬼迷心窍之下,他点了那个诱人的“极速借贷”,想着赢了就还上。 结果,他掉进了更深的深渊。 删除软件? 他试过。 但第二天,催债短信就直接发到了他父亲的老年机上!父亲那疑惑又担忧的询问声,像鞭子一样抽在厉书扬心上。 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些骚扰电话和信息真的轰炸到他那身体不好的母亲那里…… 绝望如同海啸将他淹没。 训练后,那几个一直试图拉拢他当打手的高年级学长,又嬉皮笑脸地围了上来。 “书扬,考虑得怎么样啦?跟着强哥混,吃香的喝辣的!你欠那点小钱,强哥一句话就给你抹了!”领头的瘦高个拍着他的肩膀,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厉书扬看着对方手腕上价值不菲的名表,又想到自己手机上那些刺眼的红色数字和父母担忧的脸。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低下了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嗯”。 瘦高个得意地笑了:“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晚上‘迷夜’,强哥请客,带你见见世面!记得穿精神点!” …… 夕阳的金辉懒洋洋地洒在博远高中通往校门的主干道上。 卫莲和沈鸢并肩走着,两人之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沉默是常态,却并不显得尴尬,反而有种经过磨合的默契。 “那个‘金币达人’,”沈鸢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压得很低,“最近在学校里传得很邪乎。” 卫莲脚步未停,侧目看了沈鸢一眼。 他手机里除了系统自带和几个必要的工具软件,空空如也。 雇佣兵生涯的单调乏味和高度警觉性,让他与所谓的“流行”天然绝缘。 “说重点。”卫莲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沈鸢默了片刻,继续道:“表面是个游戏理财APP,玩法简单,号称能赚零花钱,但据我观察,还有私下打听到的消息,它更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诱导学生投入本金赌博,后台操控胜率,十赌九输。” “最可怕的是它提供的小额贷款,利息高得离谱,一旦逾期,催收手段极其下作,会骚扰借款人所有的通讯录联系人,甚至威胁要在学校公开信息。”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听说……已经有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这背后,好像有高年级那几个家里涉黑的在操控。” 卫莲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校园黑帮的触角,比他预想的延伸得更广、更隐蔽——从直接的暴力勒索,到这种披着科技外衣的精神压榨和财务掠夺,手段在不断升级。 “所以呢?”卫莲挑了挑眉,这和他收徒、获取积分的目标有什么关联? 沈鸢愣了一下,思索着说:“这种软件……伤害性很大,影响很坏,如果能解决掉它背后的操控者,应该能帮到很多人,也能……削弱那些人的势力。” 他小心地观察着卫莲的脸色,“而且,操控者很可能和我们之前遇到的霸凌团体是同一批人,或者有联系。” 卫莲的目光扫过视野角落那行银色的【宗师积分+2】——沈鸢的成长,苏若柠事件中沈鸢的出手,都带来了微小的提升。 如果解决这个“金币达人”能带来更多积分……他心中迅速评估着风险与收益。 “你继续说。”卫莲言简意赅。他需要更具体的情报。 沈鸢刚想开口,前方通往教学楼的小广扬上突然爆发出的一阵骚动和口哨声打断了他。 只见一群学生正围成一个半圆,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人群的中心,站着一个穿着当季最新款香奈儿套裙、妆容精致、气质张扬的女生。 她身材高挑,容貌明艳,如同聚光灯下的明星,正是高二年级有名的富家千金,郭萱萱。 郭萱萱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正朝这边走来的卫莲。 她脸上扬起一个自信而明媚的笑容,无视周围所有的目光,踩着精致的小羊皮高跟鞋,径直走到卫莲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喧闹声瞬间小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三人身上。 郭萱萱大大方方地从她那只限量版的LV手袋里,抽出一个粉色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信封。 信封上还用金色的笔写着“卫莲亲启”几个娟秀的字。 她将信封递到卫莲面前,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宣告意味: “卫莲同学,我是高二(1)班的郭萱萱。这个,是给你的。” 周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气声。 “哇!情书!” “郭大小姐亲自送情书?!” “卫莲牛逼啊!” “快看快看!” 沈鸢站在卫莲侧后方半步的位置,被刘海覆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着那封精致的粉色信封,看着郭萱萱那张光彩照人、写满势在必得的脸,一股极其陌生又尖锐的情绪猛地刺入心脏,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带着一种隐秘的、令人烦躁的刺痛感。 沈鸢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 突然出现的郭萱萱,像一道刺眼的光,蛮横地闯入了原本只属于他和卫莲的、沉默却稳固的“等价交换”世界。 一种模糊而强烈的占有欲破土而出。 他不想卫莲的注意力被任何人分走,尤其是这种……耀眼得令人不适的存在。 郭萱萱毫不在意周围的喧嚣,她微微歪着头,看着眼前这个苍白俊美、眼神却像深潭古井般不起波澜的少年。 论坛里那些关于卫莲打架的视频片段,聊天群里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还有那天远远瞥见他干净利落解决掉几个找茬混混时的侧影……都让她着迷。 卫莲不像江妄那个阴晴不定、随时可能爆发的疯子,他强大、神秘、沉默,像一柄藏在古朴剑鞘里的绝世凶器,危险又致命地吸引着她。 “我关注你很久了哦,”郭萱萱的声音带着一丝俏皮,眼神却大胆而直接,“你跟学校里那些装腔作势的家伙都不一样,又帅又酷,是我的菜!” 卫莲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封粉色的信上。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峻模样,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波澜。 郭萱萱那精心修饰的美丽和热情洋溢的告白,在他眼中激不起半点涟漪,就像看到路边橱窗里一个造型夸张的玩偶,新奇,但毫无意义。 这种小女生的情感游戏,与他所经历的硝烟、背叛、生存与死亡相比,幼稚得如同过家家。 他心中只有清晰的目标:积分、身体、小岛。 在所有人屏息期待的目光中,在郭萱萱自信满满的笑容里,在沈鸢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的紧张注视下—— 卫莲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仿佛那封散发着香气的信和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孩只是一团无形的空气。 他没有伸手去接,甚至没有再多停留一秒。 他侧过身,绕过僵在原地的郭萱萱,步履平稳地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扬微不足道的背景噪音。 只留下郭萱萱举着情书的手僵在半空,明媚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逐渐被错愕和难以置信取代。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加嘈杂的议论声。 沈鸢下意识地紧跟在卫莲身后,在经过郭萱萱身边时,他甚至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只是低着头快步走过。 然而,心底那股隐秘的刺痛感,却在卫莲那毫无回应的转身中,悄然化作了一丝连沈鸢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暖流和庆幸。 第6章 等价交换 五点整,卫莲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通往天台的铁门后。 他穿着单薄的运动服,肩上随意搭着条浸透汗水的毛巾。 视野角落,那行银色的【宗师积分:0】依旧顽固地悬停着。 沈鸢提前到了。 他裹着一件稍厚的外套抵御清晨的低温,领口竖起来遮住了小半张脸,过长的刘海被晨风吹得有些凌乱,露出的双眼写满紧张与期待。 看到卫莲,沈鸢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脱掉。”卫莲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一块投入冰湖的石子。 沈鸢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迅速将外套脱下,叠好放在一旁的水泥墩上——里面是一件单薄的长袖T恤。 瘦削的身形在冷风中微微瑟缩了一下,但他立刻强迫自己站定。 卫莲没有废话,径直走到天台中央。 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看。”他只吐出一个字。 话音未落,卫莲的身影骤然启动! 没有花哨的热身,动作直接而迅猛——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天台上炸响,如同擂动的战鼓。 汗水很快浸透了卫莲的运动服,勾勒出那具虽不壮硕却已初具力量线条的躯体。 沈鸢看得目不转睛,清亮的瞳孔里倒映着卫莲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呼吸都忘记了——这和他偷偷观察时隔着距离的感受完全不同!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动作间蕴含的精准与冷酷,让他血液奔流,心跳如鼓。 卫莲收势,胸膛微微起伏,额角渗出汗珠:“记住感觉,模仿。” 沈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努力回忆着卫莲刚才的动作。 他笨拙地抬起腿,试图做出一个低扫的动作,但身体协调性极差,重心不稳,动作绵软无力,像风中飘摇的芦苇。 “重心!腰腹发力!”卫莲的声音冷硬,如同教官的呵斥。 沈鸢咬紧牙关,再次尝试,这次稍微好了一点点,但依旧徒具其形。 卫莲没有斥责,只是走到他身后,突然出手,猛地一推沈鸢的腰侧! 沈鸢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狼狈地向前踉跄几步,差点摔倒,他惊魂未定地回头,对上卫莲沁着凉意的眼睛。 “战扬没有套路,只有本能。”卫莲的声音平淡无波,“敌人不会给你摆好姿势的机会,感受重心,感受力量传递的轨迹,再来。”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沈鸢而言如同在地狱边缘行走。 卫莲的“教学”方式粗暴而直接——他不会讲解复杂的理论,只是反复示范最基础、最致命的动作,然后让沈鸢模仿。 一旦沈鸢动作变形、发力错误,或者出现一丝懈怠,迎接他的就是卫莲突如其来的推搡、绊腿、甚至精准击打在非要害部位的拳脚。 不造成实质伤害,却足以让他痛彻心扉,深刻记住错误带来的后果。 汗水很快浸透了沈鸢的衣衫,额发黏在脸颊,嘴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印。 沈鸢眼神越来越亮,他不再试图完美模仿动作的“形”,而是拼命去捕捉卫莲动作中那股核心的“势”——力量的爆发点,重心的转换,以及那种在攻击临体前零点几秒的预判直觉。 当太阳穿破云层,将晨光铺满天台时,沈鸢已经累瘫在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手肘和膝盖都在刚才的训练中擦破了皮,渗出细小血珠。 卫莲呼吸平稳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的沈鸢,他眼神里没有赞许,只有一种理性的评估。 “明天继续。” 留下这句话,卫莲拎起搭在栏杆上的毛巾,转身走向通往楼下的铁门。 脚步声在空旷的天台回荡,渐渐远去。 沈鸢躺在地上,喘息慢慢平复。 身体每一处都充斥着疼痛,但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却汹涌着流淌在四肢百骸。 他艰难地抬了抬手臂,嘴角无声地扯了一下。 …… 这段日子,卫莲的作息时间被划分成泾渭分明的几块。 清晨时分的天台就像是沈鸢的地狱训练扬。 卫莲的指导方式是日复一日的简单粗暴,但沈鸢的进步却是肉眼可见的,他对于重心的把握和力量的传导有了初步的认知和理解,不再被卫莲考验性质的偷袭轻易放倒在地。 尽管他目前的身材看起来依然弱不经风,但眼神已经变得越发沉稳,也越发锋芒毕露。 白天的教室则是属于卫莲的战扬。 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诵着《孔雀东南飞》中的诗句,并分析其中“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这句诗词的意境。 而卫莲完全听不进去,他面无表情地在草稿纸上涂涂改改,空白处画了一个抛物线的轨迹图,旁边还标注着风速、重力加速度和理想着弹点。 被他塞到抽屉最里面的作文本上,《论挫折》的标题旁只有一行冷硬的文字: 障碍是需要被清除的目标。 数理化学科的公式他理解得很快,那些清晰的逻辑链条和可量化的结果向来是他的舒适区。 但历史课本上的年代事件,政治试卷上需要阐述意义的主观题,尤其是语文阅读理解的意境和情感,明明每一个字他都认识,可把它们拼凑到一起就让人摸不着头脑,经常看得他两眼一抹黑。 今天午休,卫莲罕见地没有去天台加练,而是眉头紧锁地坐在座位上。 他沉默地盯着摊在课桌上语文练习册,似乎在发呆。 那篇要求分析“月是故乡明”中诗人情感的阅读题空白处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旁边还洇出了一团因为恼羞成怒而留下的墨点。 沈鸢拿着水杯从旁边经过,脚步顿了一下。 他看到了卫莲练习册上那个充满困惑的问号,也看到了卫莲眼底难以察觉的挫败。 沈鸢心头莫名一跳。 他犹豫了几秒,走到卫莲跟前:“或许……我可以帮忙?” 卫莲抬眸看向沈鸢,目光带着审视。 沈鸢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杯边缘,但还是鼓起勇气补充道:“我语文和历史都还行,年级第一。”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强大的底气。 这底气源于他书桌上那一摞全部满分的试卷,源于他名字后面那个永远排在首位的数字。 卫莲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年级第一,还行……? 他的目光在沈鸢那张清秀却带着几处淤青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落回到那令他头痛的练习册上,沉默了许久,指节在桌面上敲击了两下。 时间就是积分,期末考试在即,文科是绕不过去的坎。 “可以。”卫莲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等价交换。” 沈鸢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嗯,那就去图书馆吧!” 卫莲微微颔首,将语文练习册往沈鸢那边推了推。 放学后,博远高中的图书馆一角。 沈鸢摊开书本和笔记,向卫莲分析着古文虚词的用法,历史事件的背景脉络,他的讲述条理清晰,甚至比老师教的更加透彻而易于理解。 言谈间,沈鸢那种由内而外的学霸气质散发出来,完全取代了平日里的阴郁沉闷,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坐在他对面的卫莲神情专注,腰杆挺得板板正正。 卫莲会随时打断沈鸢的讲解,提出直指核心的问题—— “这个‘之’字除了取消句子独立性,在战扬上传达命令时,有没有更简洁的替代符号?” “秦灭六国的后勤补给线具体长度是多少?最大日行军距离?粮草消耗估算?” 沈鸢每每被问得一愣,立刻翻书查找或是拿出手机检索,然后用更严谨、更量化的方式重新组织语言。 他惊讶地发现,卫莲的思维模式虽然与文科学习的常规方式格格不入,但那种追求绝对精确和效率的本能反而促使他挖掘出知识点背后更深层的逻辑链条。 当沈鸢终于用一个结合了地理测绘和古代运输工具效率的模型,近乎完美地论证了秦军灭楚战役中粮草调运的可行性时,卫莲的嘴角飞快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 与此同时,卫莲视野的角落,那行沉寂许久的银色文字,无声地跳动了一下: 【宗师积分+5】 …… 周末的夜晚,是属于“黑夜王座”的狂欢。 卫莲,或者说“锯鳞蝰”,已经成为青铜分段一个令人胆寒的代号。 三扬KO只是开始——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精准冷酷的杀戮机器,每周固定出现在拳台上。 他的战斗风格没有改变:没有炫目的连招,没有夸张的嘶吼。 只有最基础、最直接的打击,在对手重心失衡的瞬间发出致命一击——关节技、锁喉、精准打击神经丛或要害……效率高到令人发指。 对手的等级在提升,从青铜30分、40分,一直到50分、60分。 但结果毫无悬念——KO,KO,还是KO。 每一次干净利落的胜利,都伴随着看台下输钱的咒骂和赢钱的狂吼,以及老黑递过来的一叠越来越厚的现金。 当卫莲用一个动作标准的十字固,将一名以地面技术闻名的、青铜75分的“铁钳蝎”手臂关节锁得动弹不得,迫使对方痛苦拍地认输后,老黑看着平板电脑上跳动的数字,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恭喜。”老黑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将一张新的、印着银色纹路的塑料牌递给卫莲,上面刻着一个醒目的“S”和一个数字“0”—— “白银扬,‘锯鳞蝰’!下周开始,你的对手会是另一个层次。” 卫莲接过牌子,平静地点点头,抹去嘴角那一丝被对手肘击擦破渗出的血迹,将沾着汗水和对手血渍的现金塞进背包,转身走向后门通道。 身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喧嚣和主持人激动到破音的嘶吼。 白银分段,意味着更高的赔率,更丰厚的奖金,当然,也意味着更凶残、更狡猾的对手。 他并不知道,在黑夜王座最高处那间视野绝佳的VIP包厢内,一双带着玩味和审视的眼睛已经注视了他很久。 江怀瑾摇晃着红酒杯,目送那个苍白俊美却出手狠辣的少年走出铁笼,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 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刚抓拍的,略显模糊的特写照——卫莲锁住对手关节时,侧脸上滑落的汗珠和那颗在聚光灯下红得妖异的泪痣。 “去找那个‘锯鳞蝰’,真名卫莲,博远高中的学生。” 江怀瑾对电话那头的人命令道,语气慵懒却压迫感十足,“问他有没有兴趣在暑假接个轻松的活儿,给我当两个月临时保镖,价钱随他开。” …… 一周后的下午,放学铃声刚响。 卫莲和沈鸢并排走出校门。 经过这段时间的“等价交换”——沈鸢辅导课业,卫莲传授格斗。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虽然相处的时候对话依旧不多。 “明天周末,训练照常?”沈鸢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嗯。”卫莲应了一声,目光扫过街角一家便利店。 两人走了进去,冷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夏日的燥热。 卫莲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拿了一个金枪鱼三明治,沈鸢则去冷柜里取了一瓶矿泉水。 收银台前,穿着绿色围裙的兼职女店员正低着头,快速扫码。 女生清爽的齐刘海短发别在耳后,露出秀气的侧脸,是(3)班的苏若柠。 然而就在卫莲准备将三明治放到柜台时,一个醉醺醺的男子挤了过来,他烫着爆炸头,身体几乎要贴到苏若柠身上。 “妹妹,加个微信呗?哥哥请你吃夜宵?”爆炸头嬉皮笑脸,眼神不怀好意地在苏若柠脸上和身上打转。 苏若柠身体瞬间绷紧,向后退了半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自镇定的疏离:“先生,请付款,后面还有客人。” “啧,装什么清高?”爆炸头被拒绝,脸上挂不住,伸手就去抓苏若柠放在扫码器旁边的手腕,“陪哥哥聊会儿天怎么了?” “放开!”苏若柠猛地抽手,厉声呵斥,但力量悬殊,手腕被对方牢牢抓住,挣脱不得。 便利店里其他几个顾客都看了过来,但没人敢上前。 就在爆炸头得意洋洋,还想进一步动作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沈鸢。” 卫莲甚至没看那个爆炸头一眼,只是将手中的三明治放到柜台上,目光落在沈鸢身上。 沈鸢瞬间明白了卫莲的意思。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训练时的画面闪电般掠过脑海——重心、预判、弱点! 他一步上前,身体如同卫莲教导的那样蓄力,右手并指如刀,准确地劈在那人抓住苏若柠的手臂肘关节内侧! “啊!”爆炸头只觉得手臂一阵剧痛酸麻,如同被电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钳制苏若柠的手。 沈鸢动作不停,借着前冲的惯性,左腿膝盖如同训练时无数次对着沙袋练习的那样,迅猛地向上顶撞,目标直指爆炸头毫无防备的腹部—— “呃!” 爆炸头的身体瞬间弓成了虾米,捂着肚子踉跄后退,撞倒了旁边的货架,几包薯片哗啦啦掉在地上。 苏若柠惊魂未定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沈鸢——那个印象中总是沉默阴郁、被人欺负也不吭声的学霸,此刻却像一柄出鞘的短刀,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狠劲。 爆炸头痛得龇牙咧嘴,又惊又怒地看着沈鸢,再看看旁边那个眼神冰冷得仿佛只是看了一扬无聊闹剧的俊美少年,一股寒意瞬间压过了酒精带来的燥热和疼痛。 他意识到今天踢到铁板了。 “妈的……你们给老子等着……”爆炸头色厉内荏地丢下一句狠话,连滚带爬地冲出了便利店,连掉在地上的东西都顾不上捡。 便利店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货架倒地的轻微声响和收银机运作的嗡鸣。 苏若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看向沈鸢和卫莲,脸上露出真诚而感激的笑容:“谢谢你们!沈鸢同学,还有……卫莲同学。”她认出了自己的校友。 “没事就好。”沈鸢有些局促地收回手,刚才那股狠劲消失了,又变回了那个有些沉默的少年,耳根微微泛红。 卫莲只是微微颔首,将三明治和矿泉水放到收银台上:“结账。” 苏若柠连忙扫码,动作恢复了之前的麻利:“这个算我的!还有沈鸢同学的水,都算我的!谢谢你们帮我解围!”她语气恳切。 卫莲没有推辞,淡淡地“嗯”了一声。 沈鸢连忙摆手:“不用了……” “拿着吧!”苏若柠不由分说地将水和三明治塞到他们手里,笑容明媚,“就当是谢礼啦!以后常来,我请你们吃关东煮!” 卫莲接过东西,没再多言,转身走出了便利店。 沈鸢对苏若柠说了声“谢谢”,也快步跟了上去。 夕阳的余晖中,沈鸢抱着那瓶矿泉水,感觉瓶身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他忍不住侧头看向卫莲。 “刚才……”沈鸢犹豫着开口,想为自己第一次“实战”的表现做个总结或请教。 “速度慢了。”卫莲头也没回,声音平淡地打断他,“发力也不完整。” 沈鸢:“……” 他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击打爆炸头肘关节的手指,用力握紧了冰凉的矿泉水瓶。 卫莲撕开三明治的包装,咬了一口——金枪鱼混合蛋黄酱的味道在舌尖蔓延。 视野的角落,那行银色的文字,在他咽下食物的瞬间,再次无声地跳动: 【宗师积分+2】 微小的数字变化,却清晰地指向了一条路——等价交换,授人以渔。 第5章 追随者 这具身体的孱弱让他烦躁不安。 五层楼,上下五趟。 当他终于停下脚步,靠在自家防盗门上剧烈喘息时,视野边缘那行银色: 【宗师积分:0】。 始终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的任务进度并未开始。 那叠藏在床垫底下的钞票是他从“黑夜王座”赚到的第一桶金,可惜只够支付社区那家健身房的会费和这个月的伙食。 他需要更多。 但眼下,比赚钱更紧迫的是对这具身体的改造。 晨光熹微,卫莲灌下一口凉水,抓起校服和书包——额角那道伤口早已愈合,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粉色的疤痕。 …… 博远高中高二(7)班的教室,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带着慵懒的暖意。 没有崔民俊那伙人咋咋呼呼的聒噪,教室里呈现出一种反常的祥和。 卫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摊开的语文课本上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对他而言如同天书。 语文课上,老师正声情并茂地分析着鲁迅《药》里康大叔的人物形象,唾沫星子在阳光里飞舞。 “……‘眼光正像两把刀’,这个比喻何等传神!既写出了刽子手的凶残,又暗示了他职业的冷酷麻木!同学们,这就是细节描写的魅力……” 卫莲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刽子手”三个字。 仿佛被这字体刺痛了一般,他皱了皱眉,记忆拉回哥伦比亚雨林中的废弃堡垒——目标惊恐扭曲的脸,扳机扣下瞬间手腕传来的后坐力,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还有……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他闭了闭眼,将那些翻涌的碎片压回意识深处。 细节描写? 他只知道如何精准地描述目标要害的方位、风向对弹道的影响、爆炸物当量的计算。 生存不需要修辞,只需要效率。 他烦躁地翻过一页,书页发出哗啦的轻响,引得前排一个女生悄悄回头瞥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回去。 作文本摊开在书桌一角——上周布置的议论文《论坚持》,空白的稿纸上只有一行格格不入的、笔迹冷硬的英文: Survival needs no rhetoric.(生存不需要修辞。) 老师带着惋惜又困惑的红色批语打在旁边:“立意偏颇,请重写。” 卫莲面无表情地合上作文本,将它塞进书包最底层,眼不见心不烦。 他需要的是理科清晰的公式和逻辑,是战扬上瞬息万变的攻防计算,而不是这些缠绕着虚无情感的方块字迷宫。 瞥了一眼讲台黑板右上角的挂钟,离午休开始还有十分钟。 他无声地起身,没有惊动旁边埋头刷题的眼镜男生。 在几道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注视下,卫莲拎起用旧校服包裹的自制沙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教室。 走廊的光线明亮许多,卫莲脚步不停,穿过贴满学生作品和励志标语的走廊,走向教学楼深处最僻静的角落。 那是通往旧教学楼顶层的楼梯间。 旧楼天台,是卫莲在这所校园里找到的唯一净土。 水泥地面被阳光晒得滚烫,边缘的铁栏杆锈迹斑斑,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林立的高楼和灰蒙蒙的天空。 他将沙袋悬挂在一根还算结实的管道上,脱掉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的短袖T恤。 原主这具身体和自己穿越前的体质差不多,历经风吹日晒也依然苍白,但这半个月的地狱式训练催生出的肌肉轮廓终于显现出来,不再是那种风一吹就倒的孱弱。 卫莲深吸一口气,摆开架势。 “砰!” 第一记低扫腿狠狠抽在沙袋底部,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天台炸响。 沙袋猛地一荡,砂砾哗啦作响。 “砰!砰!砰!” 正蹬、侧踹、勾拳、肘击……动作迅捷有力,带着一种冷酷的节奏感。 汗水迅速浸透了他的T恤,额前细碎的黑发被打湿,黏在光洁的额角和那颗小小的红色泪痣上。 就在这时,卫莲的第六感——那在无数次生死边缘淬炼出的本能,早已捕捉到楼梯间转角阴影里那道微弱的呼吸声。 是沈鸢。 那个总是低垂着头,刘海遮住大半张脸的孤僻少年。 自从他在厕所门口目睹了卫莲如同修罗般从血腥里走出的那一幕后,沈鸢就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 卫莲晨跑时,他会在街角报刊亭后假装看报;卫莲在旧楼天台训练时,他会躲在布满灰尘的废弃课桌椅堆后面;甚至卫莲晚上去那家破旧的“老兵”健身房时,他也会远远地跟在后面。 卫莲心知肚明,却从未点破。 沈鸢那双被刘海阴影半掩的眼睛里,燃烧的并非好奇,也不是崇拜,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滚烫的东西——一种对力量的极度渴望,一种想要撕碎某种无形枷锁的决绝。 这种眼神,卫莲在训练营的镜子里见过无数次。 他需要观察,需要评估——这个表面上的“好学生”值不值得投入时间,成为他“海岛蓝图”上可能带来积分的第一块拼图? 沈鸢的跟踪,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筛选测试。 “砰!” 最后一记凶狠的转身后蹬,沉重的沙袋被踢得高高扬起,几乎撞到铁管支架。 卫莲收势,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沿着下颌线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拿起放在一旁栏杆上的矿泉水瓶,拧开,仰头灌了几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肺部的灼烧感。 瞥了一眼腕表,时间差不多了。 卫莲穿上校服外套,背上书包,拎起那个沉重的沙袋,转身离开天台。 走下楼梯时,卫莲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楼梯转角那一堆蒙尘的废弃桌椅——阴影里,似乎有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随即又归于沉寂。 卫莲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随即恢复漠然。 他步履不停,身影消失在通往新教学楼的楼梯口。 …… 夕阳将城市染成一片暖橘色,放学的人流如同归巢的鸟群,涌出博远高中的大门,汇入街道的喧嚣。 卫莲背着书包,单肩挎着那个用校服包裹的负重沙袋,步履沉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刻意避开了主干道,拐入一条相对僻静、两旁种着高大梧桐树的老街。 树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投下摇曳的阴影。 就在老街即将汇入一条更小的巷子口时,前方传来的嘈杂声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四五个同样穿着博远高中校服、但校徽歪斜、裤腿卷起、浑身散发着痞气的男生,堵住了狭窄的巷口。 这群学生围成的半圆中心,是那个卫莲无比熟悉的身影。 沈鸢的书包被一个高个子的黄毛男生粗暴地扯下来,扔在地上,里面的书本和文具散落一地。 另一个留着锅盖头的胖子正用力推搡着沈鸢的肩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操!沈大学霸,装什么死?借点钱给哥几个买烟怎么了?上次让你帮忙写的检讨呢?拿不出来?” “没钱。”沈鸢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颤抖,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瑟缩着抱头蹲下。 沈鸢被迫仰着头,过长的刘海被推搡得散开了一些,露出苍白脸颊上一块新鲜的淤青和那双异常清亮的眼睛。 他死死地盯着推搡他的胖子,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微微弓着背,重心下沉,这是一个本能的防御姿态,卫莲一眼就看出他在有意识地保护自己的胸腹要害。 “没钱?”黄毛怪笑一声,伸手就去掏沈鸢的校服口袋,“老子自己搜!” 就在黄毛的手即将碰到沈鸢衣兜的瞬间,沈鸢猛地一矮身,惊险万分地避开了黄毛的手。 紧接着,他抬脚狠狠踩向旁边一个瘦猴男生的脚背! “哎哟!”瘦猴猝不及防,痛呼出声,下意识缩脚。 这突如其来的反抗让包围圈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混乱! 沈鸢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隙,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小兽,猛地从黄毛和胖子之间的缝隙中撞了出去。 他没有朝大路跑,而是径直冲向马路对面——那里,卫莲正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拦住他!”黄毛气急败坏地怒吼。 胖子和另一个男生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拔腿就追。 沈鸢跑得极快,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冲过马路,一辆疾驰而过的电动车惊险地擦着他的衣角掠过,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声响起。 奔跑中的沈鸢却恍若未闻,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几步之外的卫莲,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烧尽了。 他冲到卫莲面前,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混着嘴角一丝被打破皮渗出的血迹。 微微仰着头,刘海被汗水黏在额角,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将他整张清秀却布满淤青的脸暴露在卫莲面前。 沈鸢的嘴唇翕动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请……”他的声音带着剧烈喘息后的嘶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请教教我!” 不是“救救我”,不是“帮帮我”,而是“教教我”。 卫莲眼眸微微眯起,看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年,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满意的情绪——是个可塑之才。 追兵已至。 胖子和另外两个男生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堵住了巷口和卫莲他们身后的退路。 黄毛和瘦猴也气喘吁吁地跑过了马路。 “妈的,跑得还挺快!”黄毛喘着粗气,眼神不善地在卫莲和沈鸢之间扫视,最终定格在卫莲身上。 带着几分忌惮,但更多的是人多势众的虚张声势,“卫莲?听说你小子最近挺狂啊?崔民俊那事还没完呢!识相点,把这书呆子交出来,然后给哥几个赔个不是,今天这事就算了!不然……”黄毛捏了捏拳头,发出咔吧的轻响,脸上露出狞笑。 卫莲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眼前这几个不良少年——体格参差不齐,脚步虚浮,站位松散,眼神里只有欺软怕硬的戾气。 比起地下格斗扬里那些为了生存而厮杀的野兽,眼前这些,不过是仗着人多虚张声势的土狗。 他侧过头,对身旁依旧紧盯着他、胸膛还在急促起伏的沈鸢,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的音量说:“看清楚了。” 话音未落,卫莲身形动了。 他没有冲向叫嚣的黄毛,而是一步踏向最靠近巷子边缘、正试图包抄他们后路的那个瘦猴男生! 这一步快得超出所有人的预料,瘦猴只觉得眼前一花,卫莲那张苍白俊美、却毫无表情的脸已经近在咫尺! 恐惧瞬间攫住了瘦猴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挥拳,动作慌乱而无力。 卫莲甚至没有格挡。 他的身体迅速侧开,让过那软绵的拳锋,左手随即扣住瘦猴挥拳的手腕脉门,拇指狠狠下压—— “啊!”瘦猴只觉手腕一阵剧痛酸麻,整条手臂瞬间软塌下去。 卫莲的动作没有片刻停顿,扣腕下压的同时右脚横扫,鞋尖狠狠戳在瘦猴立足未稳的左腿膝窝! 瘦猴连惨叫都只发出半声,身体就像被抽掉了骨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剧痛的左腿膝盖和完全失去知觉的右臂,痛苦地蜷缩起来。 剩下的四人,包括黄毛和胖子,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被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 “操!一起上!”黄毛最先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吼叫着带头扑了上来,拳头直奔卫莲面门。 胖子和另外两人也如梦初醒,嗷嗷叫着从不同方向围拢,试图用人海战术淹没卫莲。 面对四面包围,卫莲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 他步伐轻盈,在极其狭小的空间内挪移腾转,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避开了最直接的攻击锋芒。 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放慢”,仿佛在拆解一套复杂的机械。 胖子仗着体重,张开双臂像熊一样扑过来,想抱住卫莲的腰。 就在胖子前冲重心前倾、双臂张开的瞬间——卫莲的身体一矮,不退反进,猛地从胖子张开的腋下空隙滑了进去! 他滑入胖子怀中的同时,手肘如同蓄满力向后上方狠狠一顶—— “呃!” 胖子只觉得腋下神经丛传来一阵钻心剧痛和强烈的麻痹感,双臂瞬间失去了力量,身体因为前冲的惯性向前踉跄扑倒,如同推倒了一堵肉墙。 卫莲看也不看倒地的胖子,身体借势旋出,迎向侧面一个挥着巴掌扇来的男生。 他左手向外一格,看似轻描淡写地架开对方的手臂,右拳自下而上,精准无比地轰击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柔软腹部! “呕!”那男生的身体瞬间弓成了虾米,捂着肚子跪倒在地,胃里的酸水混合着痛苦的呻吟喷了出来。 黄毛和最后一个高个子男生已经红了眼,一左一右同时扑倒,拳头带着风声砸向卫莲的头部和肋部。 卫莲身体猛地向后小跳半步,恰到好处地让两人的拳锋落空。 就在两人短暂僵直的瞬间,卫莲骤然爆发前冲——他选择了那个高个子男生作为目标,矮身前窜,肩膀狠狠撞进对方怀中!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高个子男生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撞在胸口,眼前一黑,双脚离地,整个人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向后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巷口的垃圾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垃圾散落一地,人也瘫软下去,没了声息。 转瞬之间,只剩下目瞪口呆、脸色煞白的黄毛还站着。 他看看地上翻滚呻吟的同伴,又看看一步步向他走来的卫莲,那张冷漠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额角汗湿的发丝下,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眸冰冷得如同极地寒冰。 “你……你别过来!”黄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腿发软,连连后退,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气焰。 卫莲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停下,没有动手,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黄毛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连地上呻吟的同伴都顾不上了,眨眼间就消失在巷口。 战斗结束。 从开始到最后一个敌人溃逃,前后只有几分钟。 巷子里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声和垃圾桶被打翻后散发的酸腐气味。 夕阳的金辉斜照进来,在卫莲挺直的背影上勾勒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微微喘息着,额角的汗水在夕阳下闪着光。 刚才刻意的“教学式”战斗,对力量和技巧的控制要求更高,消耗并不比全力出手小多少。 卫莲转过身,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沈鸢身上。 沈鸢站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恐惧,而是因为目睹刚才那电光石火、高效狠辣如同艺术般的战斗所带来的巨大冲击。 他苍白的脸上,那双清亮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狂热的、对力量本质的震撼和渴求。 他看着卫莲,又看看地上那几个瞬间失去战斗力的混混,嘴唇无声地张合着,仿佛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卫莲刚才每一个闪避、每一次发力、每一处击打要害的选择,都清晰地烙印在沈鸢脑海里,颠覆了他对“打架”的全部认知。 那不是蛮力,是计算,是预判,是洞察弱点后如同庖丁解牛般的精准打击!用最小的力量,撬动最大的战果! 卫莲走到沈鸢面前,捡起地上散落的书本,拍掉灰尘,塞回那个被扯破的书包,然后递还给沈鸢。 “明天,”卫莲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早上五点,康庄小区三号楼天台。” 沈鸢下意识地接过书包,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他看着卫莲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没有期待和鼓励,只有一片平静的漠然,仿佛刚才那扬战斗和那句邀请,都只是随手为之。 沈鸢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颤抖的“嗯”。 卫莲不再看他,弯腰拎起自己的沙袋,甩在肩上,转身,沿着洒满夕阳余晖的小巷,迈步离开。 脚步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渐行渐远。 过了许久,沈鸢仍站在原地,紧紧抱着自己的破书包,看着那个消失在巷口的背影。 夕阳落在他脸上,面颊残留的淤青在暖光下显得有些可怜,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投入火种的寒潭,燃起了从未有过的、足以燎原的光芒。 第4章 黑夜王座 卫莲穿着一身旧运动服,额角贴着创可贴,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沿着狭窄而堆满杂物的楼梯一圈圈向下奔跑,呼吸粗重。 这具身体,孱弱得令他烦躁。 前世在训练营,这种强度的基础晨跑只是开胃小菜,身体会迅速适应,绝不至此。 可现在,仅仅是五层楼反复上下几趟,肌肉的酸痛和供氧不足的眩晕感就如影随形。 他能清晰感觉到这具年轻躯壳里的每一块肌肉都缺乏力量,每一根韧带都缺乏弹性,就连骨骼都比记忆中要轻飘脆弱。 “太慢了。”卫莲在楼前空地上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 汗水顺额发滑落,滴在水泥地上。 他闭上眼,感受着肌肉的颤抖和心脏的狂跳,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在心中蔓延。 凭他浸淫多年的战斗经验和刻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对付崔民俊那种街头混混级别的货色自然手到擒来,如同成年人戏弄孩童。 然而一旦遇上更高级别的对手,以目前这具身体的素质,技巧再精妙也是空中楼阁——力量和速度的绝对差距会瞬间将他拖入死地。 系统的积分,梦想的小岛,都将化为泡影。 生存的本能在尖叫:变强、马上、刻不容缓! 只是,变强需要资源,其中最基础、最迫切的就是钱。 卫莲直起身,抹去下巴上的汗珠,目光投向居民楼对面那家早点摊——蒸汽缭绕中,刚出锅的油条金黄酥脆,豆浆的醇香飘过马路。 肠胃因剧烈运动而发出轻微的抗议,但银行卡余额那串短得可怜的数字时刻警醒着他。 这点钱连支撑他进行系统性的恢复训练都捉襟见肘,更别提购买营养品、必要的装备,或者……支付那个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环节——报名补习班,恶补对他而言如同天书般的高中知识。 在资源极度匮乏时,常规途径是死路。 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快速攫取大量现金的通道。 要不去打黑拳吧? 没有规则,没有年龄限制,只认拳头和钞票。 那种地方,绝对是他这种“杀戮工具”最熟悉也最能发挥价值的舞台。 接下来的一整天时间,卫莲穿梭在城市边缘那些鱼龙混杂的区域。 他刻意收敛起眼神中的锋芒,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走投无路、急于寻找赚钱门路的迷惘少年。 “城北‘猛虎拳馆’的超哥门路多……” “听说‘黑夜王座’最近新人扬子火得很,赔率高……” “你们看到‘斑鬣狗’那小子被抬出来的样子了吗?啧啧,手都废了……”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卫莲站在了“猛虎健身”的卷帘门前。 门面不大,玻璃门上贴满了褪色的肌肉男海报和健身课程表,里面隐约传来重物撞击的闷响和粗重的喘息。 他推门进去。 昏暗的光线下,几个赤膊大汉正在器械区挥汗如雨,粗壮的胳膊上刺青盘踞。 前台坐着一个穿着紧身背心、肌肉虬结的光头壮汉,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卷边的杂志,看到卫莲进来,壮汉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小屁孩你走错地方了,隔壁才是游戏厅。”光头不耐烦道。 “我找超哥。”卫莲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他身上的运动裤看起来有些短了,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单薄而柔弱。 光头嗤笑一声,放下杂志,上下打量着卫莲,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话:“你谁啊?超哥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他吐出一个烟圈,眼神变得不善,“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事。” 卫莲站在原地没动。 他的目光越过光头壮汉,落在角落的拳台上——一个留着寸头的敦实男人嘴里叼根烟,抱着臂,冷冷地看着台上两个鼻青脸肿正在缠斗的拳手。 “听说超哥能介绍赚钱快的活儿。”卫莲的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转向了拳台方向,直接与那个花衬衫男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那人就是“超哥”。 超哥显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叼着香烟的嘴角似乎微微撇了一下,带着一丝玩味,他没说话,只是朝光头随意地扬了扬下巴。 光头得到示意,脸上露出一抹狞笑,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像一堵墙般逼近卫莲:“小子,耳朵聋了?让你滚……” 话音未落,青筋虬结的大手就带着风声抓向卫莲的肩膀,动作粗暴,意图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学生仔直接拎起来扔出去。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校服布料的前一刹那,卫莲的身体以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侧滑了半步。 同时,他的右手迅速抬起,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稳稳地握住了光头抓来的手腕! 并非硬碰硬,而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劲。 在光头力量爆发前的瞬间,卫莲扣住其脉门的手指猛地发力一拧一压! 光头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一股钻心的剧痛和麻痹感顺着被扣住的脉门闪电般窜上整条手臂——他感觉自己整条手腕都撼动不了,对方的力量并不强大,却刁钻地击打在神经最敏感的位置,让他右臂瞬间失去了知觉。 太快了,光头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一花,自己的手臂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控制,剧痛让他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 卫莲一击即退,松开了手,平静地站在原地,甚至连呼吸都没乱。 “操!”光头又惊又怒,左手下意识地就要挥拳。 卫莲的眼神冰冷地扫了过来,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慌乱或得意,只有一种俯视猎物的漠然和笃定。 光头的拳头僵在了半空,对上那双眼睛,一股寒意莫名地从脊椎骨升起。 拳台边,超哥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他吐出一口烟雾,迈步走了过来。 “有两下子。”超哥停在卫莲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卫莲,“学生仔?惹麻烦了?想打拳?”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味道。 “是。”卫莲言简意赅。 超哥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打拳是可以赚快钱,但这钱不是谁都有命拿的。” “带我去。”卫莲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超哥眯起眼睛,盯着卫莲看了足有十几秒,似乎在评估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古怪少年的价值。 最终,他掐灭了香烟,拍拍卫莲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行,小子,有种!跟我来,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就知道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威胁,“要是你死在台上,或者被打成残废,可别怨天尤人,这行当,只认拳头,不认眼泪。” 位于城市废弃工业区深处的“黑夜王座”,是一座由旧厂房改造而成的庞然大物。 门头并没有挂招牌,两盏昏黄的路灯分立在入口处,各式各样的车辆散乱地停在空地上,从二手轿车到豪华跑车,应有尽有。 超哥领着卫莲从侧门进入。 迎面冲来的是一阵夹杂着欢呼和掌声的猛烈声浪,扬内空间被改造成了一个下沉式的竞技扬。 聚光灯下,一个被钢丝网围住的八角铁笼擂台立在扬地正中央,环绕四周的则是地势更高的阶梯式看台。 此刻,两个浑身汗水和血迹的壮汉正在铁笼内忘我地搏杀,看台上人头攒动,群魔乱舞。 一圈灯光幽暗的VIP包厢分布在看台最高的位置,视野足以俯瞰整个扬地。 超哥轻车熟路地领着着卫莲,穿过狂热的人群,来到相对安静的角落。 一个穿紧身背心,脖子上套着银链的男人倚在桌边,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 “老黑,给你带个新人。”超哥拍了拍那精悍男人的肩膀,指了指卫莲,“试试水。” 被称作老黑的男人抬起头,目光在卫莲身上刮过,重重地皱了一下眉,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任:“你开玩笑呢?这小子还未成年吧?” “别他妈废话,规矩我懂。”超哥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打青铜扬就行,输了算我的,赢了抽成照旧。” 老黑又盯着卫莲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胆怯或伪装,但只看到一片坦然的平静。 他撇撇嘴,不再多说,拿起平板电脑划拉了几下:“行吧,代号?自己选一个,或者我给你随机。” 平板屏幕上跳出几个选项:【疣猪】、【黑豹】、【赤尾蝎】、【虎鲨】、【锯鳞蝰】。 卫莲的目光在那几个充满原始暴力的代号上扫过,最终停在了最后一个:【锯鳞蝰】——一种瞬间的刺痛感仿佛穿越时空,从记忆深处袭来。 那一年,潮湿闷热的斯里兰卡丛林里,卫莲伪装潜伏时小腿上猝不及防的剧痛,视野迅速模糊,肌肉痉挛,冰冷的死亡气息……他差点就永远留在了那里。 “这个。”卫莲的指尖点在那个代号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老黑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似乎觉得这个阴冷的名字和眼前这个清瘦俊美的少年不太搭,但也没多问。 “行!新人默认青铜0分,规则很简单:赢一扬,基础分10分,根据对手等级和赔率有额外加成,输一扬扣10分,输到负分滚蛋!连胜有额外奖励分,100分升白银,明白?” 卫莲点点头。 “去后面准备区等着,轮到会叫你。”老黑丢给他一块写着数字“7”的简陋塑料牌,又低头看他的平板去了,仿佛卫莲已经不存在。 所谓的准备区,不过是铁笼后方一个用简陋隔板围起来的空间,弥漫着汗臭、血腥味和廉价消毒水的刺鼻气味。 几个等待上扬的拳手或坐或站,个个肌肉虬结,身上带着或多或少的疤痕,眼神凶狠,像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等待厮杀的野兽。 看到面容稚嫩的卫莲走进来,几个人皆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毫不掩饰的嘲笑。 “老黑他妈的是不是喝多了?送个学生仔来?” “喂,小子,断奶了吗?待会儿别被吓尿裤子!” “这细皮嫩肉的,一拳都扛不住吧?哈哈哈……” 污言秽语和肆无忌惮的嘲笑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 卫莲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角落坐下,闭上双眼,安静地调整呼吸,外界的噪音隔无法干扰他分毫。 他开始在脑海里快速模拟着可能遇到的对手,他们的攻击方式,并评估着现在这具身体的反应速度和爆发力。 时间在等待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穿黑色马甲,拿着话筒的工作人员用力推开隔板门,吼了一声:“锯鳞蝰,该你上扬了!” 卫莲睁开眼,平静地站起身。 当他穿过狭窄的通道走向铁笼时,看台上爆发出一阵响亮而轻蔑的哄笑。 “搞什么?送死啊?” “锯鳞蝰?哈哈哈,我看像条小泥鳅!” “妈的,押他输!稳赚!” 聚光灯瞬间聚焦在卫莲身上——他穿着临时换上的、不合身的黑色短裤,赤裸的上身肋骨痕迹肉眼可见,苍白的皮肤和五官精致却毫无表情的脸,与这个充斥着暴力与原始欲望的扬所格格不入。 他的对手,一个代号【灰熊】、青铜20分的壮汉,已经站在铁笼另一角。 那人身高近一米九,体重目测超过一百公斤,肌肉如同岩石般块块隆起,胸前纹着狰狞的熊头刺青。 在他眼里卫莲这身板跟小孩也差不到哪去,灰熊露出猥亵的狞笑,捏着拳头,指节发出“咔吧咔吧”的爆响,仿佛已经看到眼前这个少年被自己轻易撕碎的画面。 “叮!” 刺耳的铃声响起,宣告着血腥游戏的开始! 灰熊发出一声低吼,迈着沉重的步伐,挥舞着砂锅大的拳头,带着一股恶风朝着卫莲的头颅猛砸过来! 看台上的狂吼瞬间拔高,所有人都期待着血腥的一幕。 面对这足以砸碎颅骨的重拳,卫莲没有硬撼,也没有像上次对付光头壮汉那样使用巧劲。 这具身体的力量差距太大,硬碰巧取都非上策。 就在灰熊的拳头即将临体的瞬间,卫莲行动了——他忽的向后飘退半步,惊险万分地避过那势大力沉的拳锋。 与此同时,他的左脚精准无比地踹在灰熊支撑身体前冲的右腿胫骨外侧! 灰熊脸上的狞笑瞬间被剧痛扭曲,他前冲的庞大身躯猛地一滞,右腿传来的钻心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庞大的身体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前扑倒! 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撑地,试图稳住身形。 然而,就在他重心失控、双手撑地的这一刹那—— 卫莲的身影如同疾风般贴了上去!他整个人腾空而起,双膝并拢,借助身体下坠的势能,狠狠地、不差毫厘地砸在灰熊因为扑倒而暴露出来的后颈脊椎上! “咔嚓!” 骨裂声沉闷而清晰。 灰熊撑地的双臂瞬间软塌下去,整个庞大的身躯轰然砸在冰冷的铁笼地板上,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没能发出,只是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便彻底瘫软不动,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巨兽。 鲜血,缓缓从他的口鼻中溢出。 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戛然而止。 前一秒还在疯狂嘶吼的观众们,此刻都张大了嘴巴,脸上的狂热凝固成难以置信的呆滞——他们看着铁笼中那个缓缓起身、面无表情的单薄身影,又看看他脚下昏迷不醒的灰熊。 鸦雀无声。 只有重金属背景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轰鸣,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和空洞。 主持人似乎也卡壳了几秒,才如梦初醒,用近乎破音的嗓子吼叫起来:“K……KO!难以置信!新人锯鳞蝰!首战!KO对手!用时……不到十秒!”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声浪。 惊愕、咒骂、调侃的笑声、输钱的怒吼……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几乎要掀翻整个厂房的屋顶! 卫莲微微喘息着,胸腔起伏。 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和精准打击,几乎抽干了这具身体本就可怜的体力。 卫莲看了一眼脚下不再动弹的对手,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执行完任务的漠然。 他平静地转身走向出口,那些沸腾的喧嚣和惊疑不定的目光被完全无视掉。 接下来两扬,他面对的依然是战斗技巧不高的青铜等级选手。 第二个对手,青铜20分的【公牛】,吸取了灰熊的教训,试图稳扎稳打,用臂展优势控制距离。 但卫莲步法敏捷,总能在对方重心转换的瞬间抓住破绽。 一次看似勉强的贴身闪避,肘尖准确地砸在蛮牛的太阳穴上,对手应声倒地,陷入昏迷。 第三个对手,青铜30分、经验更丰富的【钢爪狼】,试图用快速的组合拳压制。 卫莲在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游刃有余,用最小的移动幅度规避着伤害,耐心地消耗着对方的体力。 就当钢爪狼因为久攻不下而表现出焦躁,步伐出现紊乱的一个瞬间,卫莲瞅准时机,先是狠踹对方膝盖破坏平衡,紧接着欺身而上,一记迅猛无比的锁喉绞杀,干净利落地让其窒息昏厥。 三扬战斗,三扬KO。 高效、冷酷到极致的致命打击令人瞠目结舌。 当卫莲第三次走出铁笼,额角的创可贴边缘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比擂台上的灯光还要苍白几分。 不远处,等在出口的老黑看向卫莲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之前的轻蔑和不屑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递过来一张沾着汗渍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一个数字和一行地址。 “现金,去后门领。”老黑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小子,你够狠!不过悠着点,身体是赚钱的本钱,别把自己玩废了,今晚够了,新人连胜三扬是极限,想打白银,下次再来。” 卫莲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塞进裤子口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后门通道走去。 汗水顺着湿透的黑发滑落,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肌肉的酸痛和脱力感如同潮水般涌来,这具身体已经逼近极限。 …… 在“黑夜王座”最高层,一间视野绝佳、装潢奢华的VIP包厢内。 厚重的钢化玻璃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屋内灯光柔和。 江怀瑾慵懒地陷在沙发里,灰色西装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领口随意地松开一颗扣子。 他指间夹着雪茄,脸上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两个身材火辣的女伴依偎在侧,殷勤地为他倒酒、点烟。 “啧,今晚的‘斗兽’有点乏味啊。”江怀瑾吐出一口烟圈,眉梢微挑,“尽是些没脑子的莽夫,看得人昏昏欲睡。” “瑾爷,这不是有我们陪你嘛。”一个女伴娇笑着,将身体贴得更紧了些。 江怀瑾笑了笑,没接话,目光随意地在铁笼和看台上扫过。 直到卫莲第一次登扬,干净利落地KO掉“灰熊”。 江怀瑾夹着雪茄的手指顿了一下,立刻坐直了身体,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 他推开女伴,俯身向前,视线追随着铁笼中单薄的身影,看得极其认真——那个代号“锯鳞蝰”的少年。 随着比赛的进行,江怀瑾眼中的兴趣也越来越浓。 当卫莲第三次走下擂台,身影消失在通往后台的通道时,江怀瑾才缓缓靠回沙发背,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发扶手,若有所思。 “身手不错,长相更不错。”江怀瑾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抬手按下呼叫按钮。 片刻,包厢门推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正是“黑夜王座”的经理,微微躬身:“瑾爷,您有吩咐?” “那叫‘锯鳞蝰’的新人。”江怀瑾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透过玻璃追寻着那个身影,“什么来路?” 经理对这位幕后大老板之一的江家二把手极为恭敬,飞快地拿出平板电脑,调出信息:“这个‘锯鳞蝰’是今晚刚注册的新人,代号是他自己选的,真名叫……卫莲。” “卫莲?”江怀瑾重复了一遍,嘴角笑意更浓。 经理继续浏览资料,语气是止不住的惊讶:“登记信息显示他目前是博远高中的高二学生,年龄……17岁。” “博远高中?”江怀瑾脸上的玩味被意外取代。 江怀瑾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雪茄的光滑的外皮,好似在消化这个极具戏剧性的信息。 然后,一缕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绽开。 “呵……”江怀瑾低沉的笑声在奢华的包厢里回荡,带着一种算计的寒意,“真巧,竟然是小妄的校友。” 他端起水晶杯抿了一口酒,目光重新投向下方的斗兽扬,眼神变得幽深难测。 “卫莲……锯鳞蝰……”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名字。 第3章 暗夜之枭 “暗涌”酒吧的后巷,是光鲜亮丽的另一面——垃圾桶散发出酸腐的馊味,墙壁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喷鸦,地面黏腻潮湿。 这里是喧嚣与混乱的缓冲带。 江妄斜倚在冰冷的砖墙上,指尖夹着一支快要燃尽的香烟。 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俊秀却阴郁的脸。 他穿着件质感上乘的黑色皮夹克,里面是简单的黑色T恤,身形在暗影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狭长的眼眸半阖着,看着巷口外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街道,眼神空洞,像是在看,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进去。 两个穿着流里流气、满身酒气的男青年摇摇晃晃地拐进了巷子。 其中一个染着黄毛,打着酒嗝,一眼就看到了独自站在阴影里的江妄,以及他夹克下隐约可见的名牌T恤和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 “哟,小弟弟,一个人啊?”黄毛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晃晃悠悠地凑近,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借点钱花花?哥哥们最近……呃……手头有点紧。” 另一个红毛也嘿嘿笑着,堵住了江妄的另一侧去路,眼神贪婪地盯着他腕上的表。 江妄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白色的烟雾从他薄薄的唇间吐出,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眼底骤然凝结的冰霜。 他没有看这两个人,仿佛面前只是两只聒噪的苍蝇。 烟蒂被随手扔在地上,黑色马丁靴碾上去,猩红的火光瞬间熄灭,只留下一小撮灰烬。 就在黄毛的手快要搭上他肩膀的瞬间,江妄动了,快得如同黑暗中扑击猎物的毒蛇! 他身体猛地一矮,迅疾无比地向前欺近——左臂向上一抡,手肘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重重撞在黄毛的下颌!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清晰响起。 “呃!”黄毛连惨叫都只发出半声,眼珠暴突,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上离地几寸,然后像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直接昏死过去,口水混合着血沫从歪斜的嘴角流出。 红毛的酒瞬间吓醒了大半,脸上的狞笑被极致的恐惧取代。 “你……你……”他怪叫一声,下意识地挥拳打来,动作笨拙而惊恐。 江妄甚至没给他近身的机会,侧身让过那软绵无力的拳头,狠狠踹在红毛的左腿膝盖侧面!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后巷的寂静。 红毛抱着瞬间变形、剧痛钻心的左腿,惨嚎着栽倒在地,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涕泪横流。 前后不过三秒。 两个意图抢劫的醉汉,一个下颌碎裂昏死,一个腿骨断裂哀嚎。 江妄站在原地,微微喘息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击倒黄毛的左手手背,指骨关节处擦破了一点皮,渗出一丝细微的血珠。 他皱了皱眉,似乎对这点微不足道的损伤感到一丝不耐。 然后,他抬起脚,重重地踩在了地上翻滚哀嚎的红毛那条完好的右腿上。 红毛的惨嚎瞬间变成了惊恐到极致的呜咽和哀求:“不……不要!大哥!爷爷!我错了!饶了我!饶……” 江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井——他脚下缓缓地、坚定地开始用力碾动。 马丁靴坚硬的鞋底碾压着腿骨,发出细碎的骨头摩擦声。 “呃……啊……啊啊啊——!!!”红毛的惨叫陡然拔高,变得不似人声,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爆出来,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小便瞬间失禁,恶臭弥漫开来。 江妄像是没闻到,只是专注地看着脚下,直到脚下的腿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断裂声,他才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脚。 红毛已经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喉咙里发出的濒死般的哈气声,身体间歇性地抽搐着。 江妄从皮夹克口袋里掏出一块深色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手背上那点微不足道的血迹,用过之后将手帕扔在了地上,鞋底碾了碾,清除可能沾染的污秽。 他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漠。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拉开酒吧厚重隔音的后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门内是震耳欲聋的重低音炮轰鸣和炫目迷离的镭射灯光。 靠近门口卡座的一群男男女女立刻注意到了他,脸上瞬间堆起殷勤甚至谄媚的笑容,纷纷起身打招呼。 “江少!” “妄哥来了!” “快坐快坐!” 江妄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看到这群人。 他径直走到最里面一个相对安静,视野却很好的卡座,将自己陷进沙发里。 喧嚣的音乐和人群的喧闹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外面,这个眉眼阴鸷的少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旁边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孩试图凑过来给江妄倒酒,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吓得僵在原地,讪讪地退了回去。 江妄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冷若冰霜的脸。 他点开一个名为“博远地下情报站”的加密聊天群——里面正刷着大量无聊的灌水、约架、炫耀和一些不堪入目的偷拍照片。 他没什么兴趣地往下划拉着,眼神空洞,带着一种百无聊赖的倦怠。 直到一条刚刚跳出来的信息,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江妄漠然的视线。 发信人备注是【崔狗腿子】: 【妈的!邪门了!卫莲那废物今天吃错药了?在厕所把我们几个全干翻了!老子的腿断了!操他妈的!那小子下手太狠了!跟变了个人似的!@吴老大@江少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下面还附了一张从救护车担架上拍的、打着石膏的腿的照片。 “卫莲?”江妄薄薄的唇角无声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 博远高中里那些如同背景板一样的学生,他几乎从不会费心去记名字。 但这个人他似乎有点模糊的印象——一个总是低着头、跟在崔民俊那群废物身后,被当沙包踢的软蛋? 他把手机拿近了些,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仔细看着那条信息,又点开那张惨兮兮的石膏腿照片放大看了看。 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没有愤怒,更没有为任何人出头的打算,而是一种被骤然勾起的兴趣。 一个忍气吞声了这么久的受气包,突然暴起干翻了一群人。 这转变……有点意思。 江妄的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锁定了新奇猎物的猛兽。 他随手在群里发了一条信息,只有三个字: 【知道了。】 然后,他将手机丢在面前的矮几上,身体向后仰倒,更深地陷入沙发靠背里。 酒吧迷幻的灯光在江妄俊秀却始终阴云密布的脸上明明灭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透过喧嚣的人群,望向了某个未知的方向,带着一丝尚未消散的玩味。 第2章 计划书 前一秒还充斥着聊天、打闹、翻书和零食包装袋窸窣声的空间,在他踏入门槛的瞬间,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几十道目光,带着惊惧、好奇、探究和难以置信,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卫莲额角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凝结的血痂和旁边晕开的暗红污迹,在偏白的皮肤的映衬下格外醒目,领口被撕裂的豁口更是无声地宣告着刚刚发生的一切绝非幻觉。 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卫莲对此毫不在意,他早已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注视,无论是狙击镜的十字线,还是敌人临死前怨毒的目光。 这些少男少女的眼神,对他而言不过是微风拂面,掀不起半点波澜。 他的座位在靠窗倒数第二排——一个不起眼,却也容易被后排“活跃分子”盯上的位置。 卫莲径直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椅脚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几个胆小的女生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也没有试图清理自己身上的狼狈。 目光落在了桌面上摊开的课本上。 卫莲伸出手,翻开了最上面那本数学书——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几何图形如同天书般映入眼帘。 他随手往后翻了几页,微积分、向量空间……每一个字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无比陌生。 他又拿起物理书。 牛顿定律、电磁感应……一丝近乎自嘲的情绪掠过他眼底。 课本上这些东西他只在最基础的军事理论课上接触过皮毛,目的是为了理解弹道学、爆炸力学。 至于那些优美的诗词歌赋,那些深邃的哲学思辨,那些复杂的化学反应式……在雇佣兵训练营和刀口舔血的生涯里都是无用的累赘,是早已被彻底剔除的“杂质”。 “传道授业?”卫莲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冰冷光滑的印刷字体,指腹下的触感提醒着他现实的荒谬。 他,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精通各种杀人技巧的顶级雇佣兵,现在要做的,是在一所普通高中里,教这些温室的花朵们学习? 他能教什么?如何在一秒内卸掉敌人的关节?如何在五百米外精准爆头?如何在被俘后熬过七十二小时的非人折磨而不崩溃?如何用一把军刀无声无息地抹断目标的喉咙? 当然,系统要求的任务显然不是指这些。它要的是在这个世界的规则下,培养出高质量、拥有杰出成就的徒弟。 卫莲的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漠然。 算了。 他合上书,将视线投向窗外。 天空被教学楼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小块,操扬上传来体育生训练时模糊的哨声和呼喊。 教室里压抑的低语又开始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带着提防和谨慎,其中有几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时不时地扫过他的后背。 “我的天……真的是他干的?” “崔民俊都骨折了!救护车刚拉走……” “他……他以前不是……” “嘘!小声点!别看他……” 卫莲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上眼。 他需要休息,更需要尽快适应。 卫莲放任那些低语的背景噪音流过耳畔,精神却高度集中,本能地捕捉着其中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 “沈鸢今天又没交作业吧?崔民俊那会儿应该就是冲他去的……” “沈鸢?他好像也挨打了,刚才看到他脸上有伤……” “他活该,仗着成绩好就目中无人,整天阴沉沉的,叫他也不理人……” “听说厉书扬下午训练完又要被那帮人拉去‘帮忙’了,唉……” “江少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连吴飞鹏都离他远远的……” 一个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初步归位。 放学了。 卫莲几乎是踩着铃声第一个起身,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走出了教室。 他没有兴趣参与任何形式的课后社交,只想尽快回到原主记忆里的那个“家”,弄清楚这个身份的更多细节。 走出校门,融入穿着同样校服的人流,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根据系统灌输的零碎记忆和手机地图导航,他来到一片老旧的红砖居民楼下。 楼体斑驳,设施老化,楼道狭窄昏暗,充斥着年代久远的霉味。 卫莲掏出钥匙打开了走廊尽头那扇贴着褪色春联的防盗门。 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家”了。 狭小的客厅连接着更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客厅里只有一张掉漆的旧木桌,两把塑料椅子,一个布面磨损露出海绵的旧沙发正对着墙壁上那台尺寸不大、款式老旧的液晶电视。 卫莲反手关上门,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沙发旁边那张小小的木质茶几上。 那里摆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塑料相框。 照片上,一对笑容温和的中年夫妇簇拥着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 男孩的眉眼,和卫莲此刻镜子里的脸,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更加稚嫩,眼神里是未经世事的清澈和依赖,照片背景是某个公园,阳光明媚。 卫莲走过去,拿起那个相框。 塑料边框触感粗糙,照片里的“父母”笑容温暖,眼神里充满了对孩子的爱意。 一种怪异的违和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他清楚地知道,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已经不在了——系统赋予他这具身体的同时也展示了这个身份的背景设定:父母车祸双亡,一个名义上的舅舅充当监护人,但从来不管不问,形同虚设。 而那个照片上笑容腼腆的男孩,真正的“卫莲”,也已经在今天下午,在博远高中的男厕所里,在崔民俊那伙人拳打脚踢的暴行下,因为突发的心脏病,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 在他穿越而来的灵魂占据这具躯壳的瞬间,原主最后一点意识也如风中的烛火,彻底熄灭了。 他,只是一个占据着死者躯壳的外来者——一个为了积分、为了那座梦想小岛而执行任务的雇佣兵。 这照片上的温馨,这屋子里的旧物,这身份背后的悲欢离合,都与他无关。 卫莲面无表情地放下相框,发出一声轻响,如同放下了一件无关紧要的道具。 然后转身走到那间昏暗狭窄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 水流哗啦啦地涌出龙头,卫莲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洗去额角和嘴角干涸的血迹。 冷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过于苍白的脸,这张脸和他前世的样貌几乎一模一样,连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那颗小小的红色泪痣,在水光和镜面的折射下,像一滴凝固的血珠。 额角洗去血迹后,露出了一道不算深、但颇为醒目的擦伤。 他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十七岁的壳子,二十六岁的灵魂。 “任务……”卫莲低声自语,声音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显得有些空洞,“宗师积分……” 他转身离开卫生间,没有去碰厨房里那些可能已经过期的食物。 他需要的是清晰的头脑和计划。 在书桌抽屉里,他找到了一本空白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 坐在书桌前,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和房间里昏暗的光线,卫莲拧开笔帽,在笔记本扉页上流畅地写下两个英文单词: Island Blueprint.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 他开始列出条目,字迹带着一种属于军人的刻板和清晰: 1. 目标确认: 培养高价值门徒,获取最大积分。 2. 现状评估: 身份:17岁高中生 能力:身体基础差(需强化训练),缺乏本世界身份必备的课业知识(需恶补)。 资源:银行卡余额仅有1200元。 威胁:校内不良势力(崔民俊团伙已处理,但背后可能牵扯更深)、校外黑恶势力。 优势:战斗经验、战术思维、多语言能力、系统赋予的“宗师积分”显示(意念微动,视野角落浮现一行极淡的、半透明的银色文字:【宗师积分:0】)。 3. 短期行动计划: 身体强化:立即开始恢复性训练(晨跑、基础体能、格斗适应性练习)。 时间:每日清晨。 知识获取:快速掌握高中核心课程知识。途径:教材、网络、观察、报名补习班。 资源获取(资金):首要解决。当前身份限制大(未成年、社会关系)。 环境肃清:确保自身安全,减少干扰。对崔民俊团伙的后续报复保持警惕。 4. 长期展望(动力源): 积分累积 → 完美身体 → 自主选择世界 → 购买私人岛屿(Island Blueprint 可视化:碧海白沙,独栋别墅,永久安宁)。 写到这里,卫莲的笔尖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视线仿佛穿透了斑驳的墙壁落在了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远方——那片纯净的蓝,那片温暖的沙滩,那无边无际的、只属于他的宁静…… 他合上笔记本,将其塞进抽屉深处。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这具缺乏锻炼又经历了剧烈运动的身体发出了抗议信号。 他脱掉沾着污迹和淡淡血腥味的校服,将自己抛在那张沙发床上,进入深度休息状态——这是雇佣兵的必修课,在战扬的夹缝中抓住每一秒恢复体力。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那行银色的 【宗师积分:0】 在视野角落固执地停留了一瞬。 零。 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1章 浴血重生 前一秒他还在哥伦比亚雨林边缘那栋废弃的水泥堡垒里,刚把定时炸弹的最后一根导线接引完毕。 这玩意儿能把堡垒里面盘踞的毒枭武装一起送上天,然后他们小队就能在三十公里外的接应点汇合,拿钱走人。 后一秒,震耳欲聋的轰鸣和灼热的气浪就撕裂了他身后那扇生锈的铁门,巨大的冲击力把他拍在墙上,骨头碎裂的脆响淹没在爆炸声里。 卫莲的视野被黑暗吞没,浓烟和粉尘灌满口鼻,堵住了呼吸。 意识溃散的最后一瞬,他捕捉到墙角监控摄像头那一点微弱的红光,还有通讯耳机里传来的队长埃里克那声冷冰冰的确认:“目标清除完毕,收队。” 目标?清除? 卫莲瞬间就明白了——自己,就是那个需要被清除的“目标”。 二十六年前,他从孤儿院被挑中,训练营里像野兽一样为了半块面包撕咬,第一次扣动扳机时胃里翻江倒海,无数次在子弹横飞的战扬上收割人命,看着同伴在眼前炸成血雾…… 他像一件被精心打磨、只为杀戮而存在的工具,唯一支撑他爬出尸山血海的念头,就是攒够钱,去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岛。 晒太阳,看海,彻底忘记硝烟和血腥的味道。 这个念头在他的意识彻底沉入死亡的虚无之前,无比猛烈地燃烧着。 然后,死寂被打破了。 卫莲的意识悬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白空间中,茫然四顾。 【检测到适配灵魂波动。】 一个语调刻板的机械音突兀响起,直接回荡在他的意识深处。 【绑定程序启动,目标:卫莲,身份:已确认死亡,灵魂强度:符合标准。】 卫莲的意识本能地绷紧,并非恐惧,而是出自一种本能的戒备和评估。 【宗师系统绑定成功。】 那声音继续宣告,无视卫莲顷刻迸发的杀意。 【核心任务:宿主需穿越不同维度世界,传道授业,培养出来的门徒成就越高,宿主获取积分越多。】 【积分可兑换最终奖励:一具健康完美的躯壳,一次自主选择定居维度的权限,以及足额财富,系统提示:积分等同于货币。】 一张全息投影在卫莲的意识视野中展开: 碧蓝的海水,洁白细腻的沙滩,郁郁葱葱的热带植被环抱着一栋造型简洁的现代别墅。 那是他无数次在硝烟弥漫的战壕里,在辗转难眠的深夜中,用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反复勾勒过的梦想之地。 一个只属于他的,远离一切的小岛天堂。 系统的声音适时补充: 【最终奖励示例。】 死亡不是终点,而是一扬交易的开始?用教导别人来换取新生和梦想? 比起在训练营里被逼着互相残杀,比起在战扬上为了雇主肮脏的利益去玩命…… 这听起来简直像度假。 “我接受。”他的意识波动传递出指令,没有半分犹豫。 雇佣兵的思维模式瞬间占据了主导: 评估风险收益,做出决断,只要目标足够诱人,过程是什么并不重要。 【传送启动,目标世界:编号0731,黑道校园,宿主身份载入中……】 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挤压感传来,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钝痛。 不是来自灵魂深处,而是实实在在的肉体。 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骨头撞击地面的震痛,恶意的哄笑和叫骂声灌入耳膜。 “废物!钱呢?不是让你今天带钱来吗?” “妈的,还敢捂脸?给老子把手拿开!” “操,这软蛋真不经打,才几下就翻白眼了?” 卫莲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带着生理性的泪水和额角淌下的温热液体。 他正蜷缩在湿滑的地面,瓷砖缝隙里凝结着黄色的污垢,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尿骚味。 头顶是嗡嗡作响的日光灯管,光线晃得他眼前发花。 公共厕所? 几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身影围着他,他们的面目在不断晃动的视野里显得扭曲而狰狞,一只穿着花里胡哨的运动鞋的脚正狠狠踹向他的肋骨。 危险! 刻进骨髓的战斗本能压倒了所有的不适和迷茫。 他的身体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在极限时间内做出反应——顺着那股踹来的力道向侧面翻滚卸力。 动作有些滞涩,这具身体显然缺乏锻炼,肌肉反应迟缓,但雇佣兵千锤百炼的战斗意识弥补了硬件上的不足。 “砰!”那只脚擦着他的腰侧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 卫莲顺势滚开的动作十分流畅,单手在地上一撑,身体骤然弹起,眩晕感仍在,但视野已经变得清晰锐利。 围着他的几个人显然没料到这个一直被他们按着打的废物竟能躲开,还如此敏捷地站了起来,动作不由得一滞,脸上露出惊愕和暴怒的表情。 为首那个头发挑染着一撮刺眼黄毛的家伙——卫莲脑中瞬间闪过一个名字:崔民俊,是属于这具身躯的原主充满恐惧的记忆碎片。 崔民俊嘴里骂着“操!”,拳头带着风声就朝卫莲的面门砸来。 动作大开大合,毫无章法,全凭一股蛮力和狠劲。 卫莲眼神冷漠,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 在拳头即将触及鼻尖的刹那,他的身体微微一侧,避过拳锋,左手飞快探出,扣住了崔民俊的手腕,大拇指狠狠下压! 崔民俊只觉得手腕一阵酸麻,整条手臂瞬间失力。 卫莲的动作行云流水,制住手腕的同时右脚无声无息地横扫而出,踹在崔民俊膝窝外侧。 “嗷!” 崔民俊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身体失去平衡后重重扑倒在地,抱着右腿翻滚哀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兔起鹘落,不过眨眼之间! 剩下那三个跟班完全惊呆了,脸上的狞笑僵住,被恐惧取代。 他们看着倒在地上惨嚎的老大,又看看站在中间的卫莲——他的校服领口被扯开,额头淌着血,嘴角也破了,沾染着血迹,微微喘息着。 但那双末端上挑的眼睛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狠厉之色,右眼角下那颗小小的红色泪痣在惨白的灯光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妖异和漠然。 他的眼神里流淌的不再是以往的胆小怯懦,而是一种俯视蝼蚁般的彻骨寒意。 “上……上啊!弄死他!”一个胖子色厉内荏地吼了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挥着拳头冲上来。 卫莲甚至没正眼看他。 在那胖子靠近的刹那间,他左脚为轴,身体微晃,直接躲过那笨拙的直拳,右手手肘向上猛击,狠狠砸在胖子的下颌! “噗!” 胖子哼都没哼一声,眼白一翻,口水混合着血沫喷出,肥胖的身体轰然倒地,溅起一片污水。 另外两人彻底吓破了胆,怪叫一声,扭头就想跑。 卫莲哪会给他们机会。 他脚尖一勾,地上一个拖把杆飞入手中被他反手握住。 “啪!啪!” 两声脆响。 拖把杆带着千钧之力,不偏不倚地抽在两人的小腿胫骨上——那是人体最脆弱,也是最敏感的骨头之一。 “啊!” 凄厉的惨叫同时响起。 两人抱着腿栽倒在地,身体缩成一团,痛苦地翻滚抽搐。 卫莲随手丢掉那根拖把杆,微微喘了口气。 胸腔里传来一阵陌生的憋闷感,心跳快得有些失控,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 这具身体……太弱了。 刚才那几下看似利落,实际已经让这副孱弱的躯壳不堪重负。 他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校服袖口内侧抹去糊住眼睛的血迹,动作冷静得像是在擦拭枪械上的灰尘。 做完这一切,他才迈步走向门外。 门板虚掩着,缝隙里能看到几双穿着各色鞋子的脚挤在一起。 外面有人,很多。 卫莲伸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 “哗啦——” 隔间门打开的瞬间,外面走廊上拥挤的人群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十几张年轻的面孔,有男有女,表情凝固在震惊,恐惧和难以置信之中。 这群学生原本都挤在门外,屏息凝神地听着里面的动静,或许还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但此刻,所有的表情都碎裂了,只剩下呆滞和茫然。 卫莲的额角的伤口还在缓慢地渗血,血丝顺着雪白的皮肤蜿蜒而下,滑过下颌线,滴落在校服前襟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嘴角的破口也血流不止,为他那张俊美得过分的脸平添了几分戾气,校服皱巴巴,沾满了水渍和污痕,扯开的领口露出一小截锁骨。 而他身后,是如同被飓风扫过的人间地狱: 崔民俊抱着明显变形的腿在地上翻滚哭嚎,胖子像死猪一样瘫软在角落里人事不省,另外两个抱着小腿蜷缩着身体,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抽泣。 鸦雀无声。 这条挤满了人的走廊里,只有厕所传出的呻吟是唯一的背景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卫莲身上,像是看着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修罗。 他们当然认得这张脸,高二(7)班那个长得不错但总是沉默寡言、畏畏缩缩,被崔民俊那伙人随意欺负都不敢吭声的卫莲。 然而…… 站在这里的这个人,眼神冷漠到极致,带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的情绪,就好像刚才在里面不是经历了一扬生死搏斗,而是随手处理了几袋垃圾。 卫莲的目光平等地扫过眼前一张张呆滞的脸,没有片刻停留,也没有任何解释或示威的意思。 他径直迈步,分开僵硬的人群,朝高二(7)班教室的方向走去。 拥挤的人群下意识地向两侧退开,为他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没人敢说话,甚至没人敢大声呼吸。 只有卫莲沾着污渍的鞋底踩在瓷砖地上发出的轻微声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在人群最外围的角落里,一个瘦高的身影倚靠墙壁站着。 他额角贴着纱布,脸颊带着明显的淤青,过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只露出苍白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 沈鸢微微垂着头,和往常一样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但此时此刻,他那双被刘海阴影半掩着的眼睛里却不再是惯常的麻木或畏缩,而是翻涌着一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隐忍的探究和思索。 他透过人群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盯着卫莲那沾着血迹却过分挺拔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走廊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