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小说免费阅读》 卷三·二十九 许明世只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要离开。柳延一时也想不出阻拦的理由,指着沈珏,让他陪同前去。虽开春后,卸下厚重棉衣的许明世精神大好,却终究是古稀老人,这样一个老人孤身在外,柳延放不下心。 沈珏没有多话,很快收拾好行装,随他一起出门。 许明世见沈珏跟上本想阻拦,最终却只张了张口,他终归是老了,也会害怕自己半途出了意外,有个年轻人在旁照应,心里也多份安定。只是他依然没有说要去哪里,一路上默默无言,眉头紧锁着显然满腹心事。他不肯说,沈珏也不好多问,背着行李走在一旁,沉默的仿佛并不存在。 一路加快步伐,在日头落山前,两人已经离开罗浮山五百里地。以沈珏的脚力,原本还能走的更远些,许明世却明显走不动了,只是五百里地,他施法不紧不慢奔走一天,停下来时已经面色蜡黄,额头冒汗。 两人停在野外,暮色已深,沈珏环顾四周,觉得景色略有眼熟,站了片刻,沈珏朝东边走去,走了约三里地,绕过一条曲径小路,穿过一片麦田,沈珏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座庙宇。沈珏连忙又走回去,对许明世道:“找到了个落脚的地方,我们去那里过夜。” 许明世点点头,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进了庙里。 庙宇不大,小小的一座,虽是简陋,却也还干净,泥塑的神像面前摆着供果,长明灯日夜不熄的燃着,庙里有个小和尚正在续香火,听见脚步声回过头见到来客,连忙合手行礼道:“施主有礼。” 沈珏道:“借贵地一宿,明日清晨就离开。” 小和尚道:“好说,”又问:“饭食也有,只是清淡,施主若是不嫌弃,尚可果腹。” 沈珏行礼道谢,“那就有劳小师父。” 小和尚点点头,为他们准备饮食去了。 沈珏走到被供奉的塑像前站了片刻,扭头对许明世道:“猜猜这是谁?” 许明世有些乏了,坐在一旁昏昏欲睡,闻言抬起眼看,第一眼觉着陌生,再看第二眼,无端看出两分熟稔来。又看了一会,许明世猛地睁大眼,瞌睡虫忽闪飞走,他惊愕地道:“噫,这不是老蛇么?!” 沈珏又指了指左侧的另一尊泥胎,“这个呢?” 许明世呆了,有了伊墨在前,这一回很快便认了出来,愣愣道,“你们父子怎么叫人供起来了?” 沈珏走过去,从包袱里取出水囊来递给他,这才道:“供了有些年月了。” 对着许明世一张好奇的老脸,沈珏只好讲解给他听,其实也无须大惊小怪,他们虽是妖,却也救过不少人,尤其是沈清轩死后他们离山寻觅季玖的那些年月里,父子二人在人间游荡,遇着那些不该遭难的人,伊墨总是让沈珏出手相助,是让他借此修些功德的意思。因而被人当菩萨供上,也没什么稀奇。 他们脚下这片土地,两百多年前曾经被洪水淹没。彼时伊墨父子从此路过,一路尽是哀号悲泣,浑浊的水流中,自上往下滑落的尸体在断流处堆积成了小山,还有些依然活着却无法从水中起来的人,在尸堆上奄奄一息。 官府和当地乡绅一起救人捞尸,刚救上几个,又逢大雨,山坡崩塌,泥沙俱下,救人者反被洪流卷走。其时惨状,若人间炼狱。 伊墨看不过眼,在暴雨中带着儿子将泥流里的人一一救起,又将那些死去的尸体都捞了上来,直到当地府衙和望族富户将受难的人群安置好,才和沈珏离开这里。他们走后,劫后余生的乡民们在重建家园时,便给他们修了一座庙宇,凑钱请了邻村一位高明画师,将他们容貌根据口述画出来,又请了匠人,将他们照画卷上的模样塑了泥胎,此后香火不绝。 许明世听了,捻着须子忽而笑道:“他们知道你们是妖?” 沈珏回答道:“那时要救人,不施法怎么行?他们自然看到了,一开始以为是神仙,后来人救完了,父亲说我们是妖,所以他们都知道。” 许明世呆了一会,忽然说:“我有一次要回师门,因天黑赶路,心情又急,便施了法狂奔。后来天亮了,我回头一看,嗨,都奔出师门三百里了。” 说完这事,许明世道:“我常常觉得自己办事没头没尾,莽莽撞撞,原来你们父子比我更甚。” 可不是,神仙救人天经地义,妖怪救人还自报家门,难道还不莽撞?万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莫说供奉,将来有个大病小灾,也要污蔑都是因为当初让妖怪救命时碰到了妖气的! 沈珏道:“管它作甚呢?救起来之后他们怎么活,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许明世说:“也是。我在人间久了,到被世俗利禄扰了心智,在意荣辱过甚,惭愧。” 两人正闲谈着,小和尚一卷帘子走了过来,手上托着木屉,放了几个馒头,一盘青菜,一盘豆腐,他道:“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很好了。”许明世说,“多谢。” 等人退回去,进室内念经,许明世听着木鱼声,小声问沈珏:“那这和尚怎么回事?” “我哪里知道,”沈珏说:“我也是第二次来,想来是路过见这里清静又无人,就在此修行了。” 这样的事也不稀奇,许明世就没再问。 沈珏倒是问他:“你这一路往西,要去哪里?” “去找我师尊。”许明世说,接着就不再说了。 沈珏见状也不再问。 看许明世吃完饭睡过去,沈珏想起山中柳延,挂念着他一人在家吃了没有,想着自己出门时可有烧水等等,想着想着,就觉得想也无用,便静下心,盘膝坐着修行吐纳。只有在外面奔走时他才会想起修行,为的是第二日奔走的养精蓄锐,一边也清一清自己的浊气。一回到家,却几乎连自己是个妖精的事都忘了。 第二日天明,两人告辞小和尚重新上路,许明世走的比昨天更慢了些,沈珏皱了皱眉,道:“要去哪里也不说,若是远得很,你走这么慢哪天才能到得了?不若我背你吧。” 许明世听了,几乎跳起来,一副不服老的语气狠狠道:“我才不要你背。” 说完拔腿就走,这回心里不服,加快了速度,很快便耗尽法力,虽一上午就走出四百多里地,晌午却坐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 沈珏说:“老了就要服老。”说着也不管他顽抗,轻轻松松就把老头儿扛上了背,问:“还是西边?” 许明世臭着脸哼一声算是回答,接着就觉着身体一晃,那沈珏一晚上修行,吸足了天地灵气,跑的飞快,风像刀子似地割在脸上,许明世这时也服了软,一手笼着自己脸老实趴在沈珏背上,一手紧紧攥着沈珏衣襟,深怕他跑太快,将自己这把老骨头跑飞了。 就这么毫无停顿的跑了一个下午,又奔出了一千多里地。沈珏看天色不早,把老头儿放下,也觉着有些累了,道:“明日继续赶路。” 许明世却说:“快到了。” 既然他这样说,沈珏也不好推辞,将这先前抗拒的不得了此刻又享受的不得了的老头重新背上,只好奔下去。 直到夜深人静,许明世才喊停,沈珏停下步伐,看前方夜景陌生的很。 “你在这歇了,”许明世整了整衣着,道:“我去去就来。” 他是出来帮许明世忙的,沈珏很明白这一点,饮了点水盘膝一坐,在星空下继续修行。 目的地已到,许明世反而有些犹豫,在山脚站着,不知该不该爬上去。毕竟这样的事他从未做过,从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耳边溪水潺潺,明月繁星在天幕中辉映,许明世站着,直到叹息一声,终于迈出步伐,沿着山道上去,一直往上,一直往上,他知道在这高耸入云的山峰顶端,是白雪皑皑。 而在家中的柳延一直悬着心,不知他们究竟去了哪里,要做什么。毕竟许明世只说他能熬过冬天,他没有说自己熬不过的是哪个季节。倒是那黑蛇没有丝毫忧愁,虽然仍是他的春天,但有过一次快活,该做的事已做,即使隔了一日身体仍然不舒坦,他也没再出行去找母蛇。回到家中也是懒散着,在这暖融融的季节还是趴在柳延怀里打盹,偶尔溜下去找个地方解决内急,又重新懒洋洋的爬回来。 他一直都是懒散,这段日子里唯一不懒散的一次,便是找了回母蛇。似乎就这么一次,就把它那点勤快耗的干净,雀鸟从空中落下,啄食院子里的谷物,他趴在柳延胸口探出头望了望,似乎在考虑捉还是不捉,最后决定反正不饿,连抓鸟果腹的事都省了,打定了主意,再有鸟飞来飞去,它干脆连看都不看一眼。 有时柳延也会放下它去做事,不论多久再回来,他都还在先前放下的位置趴着,一动不动。察觉到柳延回来了,才抬起头,冲他吐吐信子,示意继续抱着睡觉。 终于,他懒到连麻雀都吃准了这是条死蛇,在柳延离开后落下,两只爪子踩着“死蛇”的身子,毫不客气的啄了两下,然后抬头欣赏天空。 柳延挖了些竹笋从院外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奇景。 忍不住喟叹一句:居然能懒成这个模样! 幸好,无论他懒成什么模样,每天都会有那么一点时间,他愿意抖开一身懒骨,跟柳延顽闹厮磨。无论他怎么闹,想什么时候顽,柳延都陪着他。 对此时的黑蛇来说,这样的日子,真是最合适不过,最舒服不过了。 柳延也觉得,这样的日子,无甚不妥。 夜里下了一场雨,因小宝不在身边,所以柳延清晨醒来就多躺了一会,他醒了黑蛇也知晓,从被子里溜出脑袋,在他脸上舔了舔,舔完又钻回去,卧在柳延胸前享受被他抚摸的舒适。 空气清新,气氛宁谧,柳延睁着眼又闭上,自言自语道:“我想吃野菌汤了。” 大雨过后的蘑菇最是新鲜水灵。柳延突然被勾起馋虫,怎么也忍不住,索性决定采些回来,熬一锅鲜汤满足胃口。起身梳洗完毕,将黑蛇留在家中,柳延背着竹篓就出了门。 他离开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沈珏便和许明世回来了,只是他肉体凡胎,丝毫不知。 回到家,沈珏正欲去找柳延,却被一路沉默的许明世一把扯住手腕,许明世道:“别去。” 沈珏蹙起眉,狐疑地看着他。 “我能让伊墨恢复。”许明世说:“你爹知道了不会肯的。”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能让伊墨恢复,沈珏立刻欣喜起来,在听到后一句,欣喜又转变成疑惑,他忙问:“为何?” 许明世道:“我老了,这样的术法是要命的。” “一命换一命,你爹知道了,会连夜带着老蛇走人的。”许明世“嘿”地一笑:“我可没力气再跑路追人了。” 沈珏沉默下去。 许明世道:“在这等着我吧。” “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我们?”沈珏问。 “我师尊也这么问。”许明世说:“他说我跟老蛇非亲非故,作甚么要帮他?” 许明世抬眼看着沈珏,认真问:“当真,是非亲非故?” 沈珏再一次沉默。 许明世站在他面前,想起先时在山顶时的对话,师尊已经是神仙,他哪里找的到,不过是学了伊墨的法子,去山顶挖了他精心酿制的美酒,借此要挟他出来而已。 他一辈子,就没干过这样的事。 头一回干,居然也做得很好。许明世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有潜质做一个大奸之人。 对着成仙的师尊,尽管明知道彼此道行相差万里,惹恼了他随时会灰飞烟灭,也愿意试上一试。 因为,并非是那样非亲非故。 三百年的相识,岂能这么轻易就被这冷漠的四个字一笔带过? “你是修道之人,又是我门下弟子,现今要为一妖物求人,非亲非故,说不过去。”老仙说。 他们起先都是肉体凡胎,后来一人得道成仙,一人却堕入红尘,垂垂老朽。 面对着面,不是没有差距的,起码有一人是失败的修道者。 然而许明世沉默良久,却舒了口气,缓缓道: “我年轻时性子急,跟人三句不合就要大打出手,那时沈清轩还在,时常规劝我。” “沈清轩没了,我虽因吃了不少亏改了性子,却也常常出错,惹了不少祸事,因为有伊墨送的那件宝衣护身,从来也没有受过重伤……直到有一次惹了个降服不住的妖物,一路仓皇逃命,最后想到老妖蛇,我就逃去找他。他替我收拾了烂摊子。自那以后,每逢遇到事端,我求不到别人,都去找他。” “他虽嘴上苛刻些,爱挑个刺,说一两句风凉话,却也每次都及时帮我,从未耽搁。” “那老妖看着面冷,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沈清轩的缘故才肯照拂我,后来才知道,十三年的交情,他也是拿我当朋友的。” “所以我有了危难,他都出手相帮,他有了急事,也会来找我……虽然只有过一回,也是信我。” “如今他有危难,我自然要帮他。” “他有什么危难了?”老仙出人意料的瞪了眼:“我看他每日好吃好睡,活的快活的很。” 许明世虽讶异师尊的语气,却也未多想,“他那么聪明一个人,成了傻乎乎的一条蛇,岂能好得了?” “我看他好的很。”老仙说,顿了顿挥手要赶他:“这其中奥妙你哪里懂得。” “我不懂,也不想懂。”许明世也来了气,“合家上下都为它难过着呢。我看不过去,我偏要管!” “你要管便自己管,他从我这里讨要的够多了,休想我再管他的事。”老仙说,说完便要走。 许明世急中生智,一脚踹了搁在一旁的酒坛,那酒坛滚了两圈,摔下了山崖——碎了。 老仙气的吹胡子瞪眼。连伊墨这肆意惯了的老妖也只是吓吓他,眼前这不知第几代弟子倒好,真把他的酒摔了! 神仙当到天天给人找上门来闹事的地步,老仙陡然怀疑自己究竟是有仙缘还是孽缘。 又不能开杀戒。老仙无奈的看着自己滚到山崖下的酒,一百个实打实的心疼。 “你既然要帮他,那就帮吧。” 终于冷静下来,老仙取出一粒丹丸递过去:“前些日子用酒换来的。”说着瞪他一眼:“就是你刚踢下的这一坛。” 许明世登时缩了缩脖子。 “让那蛇吃了,我再传你一道术法,洗他兽骨,重凝精魄,一世为人。 “只是一旦施法,再停不下来,以你现在的道行,只有魂飞魄散,才会达成所愿。”老仙问:“这样还要帮吗?” “魂飞魄散是什么意思?”许明世问,这四个字他熟悉的很,甫一听到,却仿佛陌生的从未听过。 老仙不答话,只是看他。 许明世骤然觉得,山太高,真的很冷。 最后他跪了下来,认真磕了头,轻声道:“谢师尊成全。” “因果循环,缘起缘灭,”老仙低头望着跪在脚边的老人,“你得他恩惠太多,也该回报。” 许明世道:“是。” “既然如此,我也不瞒你。”老仙继续道:“他用千年道行,在我这里换了他的三世情缘。故他此时是蛇,来生三世却与沈清轩相守不离。你知道这些,还要去帮他吗?” 许明世想了很久,才回道:“他的来生未必与我的来生再有瓜葛,我只知道眼下我要帮他,也是帮他一家。” 一边说着,许明世又补了一句:“我就知道他奸猾。” 老仙甚为赞同这句,附和道:“除了沈清轩一事,他何时吃过亏?” 没错,他活了千年,除了开始上他一当成了妖,后来又何时吃过亏? 懒得争强好胜,也肯不吃亏上当。 却让许多人受他恩惠,感恩戴德。妖能做这个地步,也算是无可挑剔。换句话说,他的狡黠由此可见一斑。 只是藏的太深,或许连他自己都给忘了,况论他人。 () 卷三·三十 沈珏说:“你若死了,下辈子也未必能够再遇上。这一世就交代在这里,甘心?” “没有什么甘心不甘心,这是我该做的。”许明世答。 就是因为不知道下辈子不一定还能遇上他,所以做好这辈子的事才是重要的。 他一生所经繁多,再多的热闹都经历过,再多的繁华也欣赏过,但最后,停驻在脑海中的却是漫天飞雪的冬季,他与这一家人坐在帷幕的笼罩的八角亭里,拥毳衣炉火,望着白雪飘扬,在寒风无法侵袭到的亭子中饮酒谈天。沈清轩妙语连珠,即使再简单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有许多意趣。那时他年少青春,心性未稳,常常被逗的哈哈大笑,一不小心便将手中美酒撒的到处都是;那时沈珏还唤他“许叔叔”,正是眉眼间天真无邪的孩子,围着大人在亭子里跑,跑着跑着见许叔叔笑的癫狂,没个形象,忍不住也呵呵傻笑;伊墨少言寡语,却也微笑着,给他们空掉的酒盏斟满热腾腾的美酒。 那是最寻常不过的冬日,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沈清轩邀他赏花。 没有太多热烈。只是雪花飘扬,梅花幽香,炉火热旺,花生在火炉旁被烤的“噼啪”作响,酒盏被斟满又被饮空接着再次斟满。 然而却是,花团锦簇,盛景正隆。 那时他们还不知前路如此坎坷多舛,也不知道会有那么多离离散散。他们都没有预知的能力,前路未知,今朝共醉。 那时他们以为会是一生一世的朋友,直到今天,方知这段缘分这么长。情义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削减,却被时光打磨的愈发深邃。 死亡是可怕的,即使他已经是枯朽老人,对即将到来的永恒的黑暗,依然有着惧怕。 但情与义,却毅然构成了赴死的动源。 在还有力气伸出手时,拉朋友一把,不是为了博得美名和赞颂,仅仅是为了即使失去生命也要维护东西,能够无愧于心立足与世的东西。 那是救助、是扶持、是关爱、是情谊。 世间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东西,有追逐这些东西的人,才能美好,并继续美好下去。 他主意已定,沈珏却思虑再三,愿景总是美好的,过程却屡屡残酷周折,用许明世的命换伊墨回来,与情与理沈珏都不愿意。 “事关父亲,这件事该征询父亲的意思的,”沈珏说:“父亲不能拿主意,那就该由爹决定。” 许明世说:“你就不能同意吗?” “不能。”沈珏言之凿凿的答。 “沈珏,”许明世望着他,思忖着问:“这些年,家中可有一件事是你拿主意定主张的?” 沈珏闻言先是一愣,想了半晌,最终摇了摇了头。这一次摇头,带着许多愧色。 普通人家的孩子,早早就成了家中的顶梁柱,为家中出谋划策,定方向,做主张。而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 沈清轩离世时,他尚年幼,便一直跟着伊墨。伊墨心性淡薄,极少卷入是非纷争,若是卷入了,那也是他执意要插手,无须旁人多言。他只需要跟在身后就好。渐渐地就这么长大了,可是跟随追逐的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过,也从未认真想过,会有停下来的一天。他们在哪,他就在哪。即使中途因皇帝而短暂停留,短短的分离里也没有和伊墨断了联系,这样的停留不是因为可以分开了,而是因为心里明白很快就会回去。这是一个持续了百年的习惯,已成固习。 可是许明世却问:“他们离世后,你怎么办?” “我去找他们。”沈珏本能的想这样回答,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儿又咽回肚子里,因为想起还有一个人,也承诺过要去找,要去寻的。在找到那个人之前,他不能去找父亲和爹爹。 心里莫名的动了一下,沈珏失神地站着,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找不到呢?放弃不是他做事的原则,况且有诺在先。诺言如誓言一样,当以命誓,以血践!所以他只能一直找,直到找到,了结这件事方能去找投胎转世的父亲和爹爹。他们一定不认得自己了。 做妖有什么好。沈珏想,这不是第一次有这个念头,却是第一次,有如此清晰的念头。 许明世望着他的神色,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声,他其实只是个孩子。 怪不得沈清轩不肯随伊墨一齐离世,怪不得沈清轩宁可守着一只蛇也要活下去。对他的孩子,他看的很清楚,所以始终放不下心。 伊墨这些年月里将他照顾的太过周到,以至于连伊墨都忘了,羽翼成熟的幼鸟早该离巢独立,寻找新的依傍和羁绊,他却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所以沈珏的世界里,只有三个人,伊墨、沈清轩、还有那个皇帝。 若是他们不在,那人也不认他,沈珏将来会如何,尚未可知。 许明世踌躇着道:“你做个决定吧。你是他们的孩子,无论什么决定,都有资格去做。” 沈珏犹豫着,很久过后,依然没有点头。 就是这样僵持的时候,柳延回来了。 从门外看见他们,显然是欣喜的,柳延放下背上的小竹篓将里面几乎装满的蘑菇给他们看,“采了这许多,晚上熬一锅鲜汤喝。” 既然他已经回来,许明世也不再逼问沈珏,只是暗自摇头。 柳延见他们神情不对,问:“出什么事了吗?” “有些事。”许明世绕过沈珏走过去,“我们谈谈。” 石桌上摆好了糕点和清茶,沈珏端着竹篓去厨房里洗涮蘑菇,将空间留给他们。 柳延先坐下,目光清明而锐利,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倒是许明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在他的目光下沉默着,斟酌措辞。 既然他未想好,柳延便开了口,劈头就问:“关于伊墨的事?” 许明世一怔,接着点点头。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一二。”柳延定定望着他,道:“你不用做些什么,现在这样就很好。” “很好吗?”许明世这才开口,“其实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只是你想过没有,今年你留得住他,明年呢?后年呢?若他真有喜欢的母蛇,要跟它走,你又怎么办?” “不会。”柳延快速地道。 “你拿什么这么肯定?”许明世笑了笑,缄默片刻过后,严肃道:“他如今是蛇,纵然有情义之心,晓得你待他好,却未必不想追逐更适合他的生活。他会离开你的,迟早有这一天。” 言罢,许明世又笃定地重复一遍,道:“你心里也明白。” “山不就我,我就山。”柳延仍是那副从容的神态:“他去哪里,我跟去哪里。他若想与别人长相厮守,我就陪着他。若实在无法忍受,我就杀了那让他留恋的东西,让他回到我身边又如何?” 柳延挑了一下眼皮,缓缓道:“我终归是要绑住他的,无论他甘愿不甘愿。三百年前是这样,三百年后还是这样。” 许明世说:“眼下有一个更好的法子,不是吗?” “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呢?”柳延问,没有表现出任何讶异。仿佛一切都已知晓般通透世故。他始终这般清醒自持地活着,把握任何微小的动静,琢磨微渺的痕迹,以此推概出全貌,并作出最恰当的选择。未必是最好的,却是最合适的。 他问:“你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许明世。” “我已经老朽,没有几天可活。”许明世没有直接回答,婉转地给了一个不算欺瞒的答案,“他是我朋友、知己、也是兄弟。为情为义,我都该这么做。” “然后,”柳延道:“你死之后,投胎去找你的小白兔吗?” “当然。”许明世小心地掩去眼中的失落,“我放弃修仙,就是为了去找她,若有运气,便能守一世夫妻……当初我若细心些,送她回客栈再走,也不会让她死无全尸。” “你再让我想想。”柳延说,“你得让我想想。” 许明世叹道:“那你再想想。” 柳延坐在竹椅上,说要想想,就一直坐到天黑,果真无人来打扰他。只有一条蛇,一觉醒来柳延不在,又睡一觉,醒来柳延仍未归来,他再睡,便觉得被子里也不暖了,爬了出来,从门槛上游过,找到了庭院里孤坐的柳延。 他是那么自然地顺着柳延的脚踝攀了上去,仿佛一条蛇与一个人的亲昵是天经地义。 柳延伸出手,他缠过去被抱进怀里,他抬起头,在拥抱他的人脸上舔了舔,又挨过去蹭了蹭,这才找了个习惯的位置,重新蜷起来继续发懒。 天色渐渐暗了,沈珏端着饭菜过来,道:“爹,一天没吃了。” 柳延点点头,透过他身侧,望着青蓝光线里的许明世,沉声问:“许明世,你还瞒了我什么?” 他面前二人俱是一愣。 “我仔细想过,以你的性情,这件事你该是欢欢喜喜来告诉我才对。”柳延抱着黑蛇起身,缓缓踱步走向他:“你知道,我也知道,你年岁已高,未必活的过今年,在这不多的日子里,你还能做最后一点事。你会高兴的来告诉我,伊墨还有法子回到人形。” “但是你没有。”柳延说:“为什么?” “你瞒了什么未说,所以才这样迟疑的告诉我,甚至担心我会不同意?” “什么事,让你连死都无畏,却生生瞒下来,不敢说?” 柳延一句接一句的逼问过去,不显山不露水,句句直抵要害。几乎逼的许明世冷汗都淌了下来。 柳延见状,就不再问了。他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他不再问,是因为很多事情都不需要清楚的太彻底,他只要保证自己不糊涂就足够。或许有一天伊墨会真的离他而去,转寻更好的依傍,但那一天到来之前,柳延并不后悔此刻的决定。生与死是无足轻重的事,许明世重情重义,要为伊墨去死,他会难过,却不会阻拦,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情义的方法和自由。但若让朋友为此陷入比死还可怖的境地,他做不到。 他的快乐可以建立在死亡上,却不能建立在苦痛上。 “许明世,”柳延说:“寿终正寝也未尝有什么不好。你好好活着,我们为你养老,到那一天,我们为你洗梳为你换装,让你干净体面的去寻找你的小兔子。” “她在等你。”柳延轻轻说,声音柔和,语调温善。 良久后,许明世道:“……你让我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人活一世,所求无外乎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自己。 何其幸运的是,他还是你的朋友、你的知己、你的兄弟。 他理解你,体贴你,即使你已老而无用,他还怜惜着这样老朽的你。 即使他自己已身陷囹圄之境,也不妨碍他如一棵高大的古树,坚定不移的屹立在那里,为你遮风挡雨,竭尽所能的庇护着你。 这是沈清轩。是他年少轻狂时结交的友人,并为此受益终生。 天下多少人,来来又往往,去去又返返,却只这一个沈清轩。 独一无二的,沈清轩。 () 卷三·三十一 夜深,屋外虫鸣,喧闹入耳。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戏台,黑夜是它的幕,升起的月亮是拉开帷幕的无形的手。 那是个微小又浩大的世界,也有一场一场人类看不懂的悲欢离合。 柳延抱着怀里发懒的蛇,想他也曾是那个世界的一员,另有别样繁盛的一生。但此刻他却在自己怀里。 “你不要怪我。”柳延无声地说。 ——不要怪我。 明知道他已经是一条本真的蛇,该有蛇的生活,却绝对不会放手,固执地将他锁在身畔日夜厮守,也许就这样,要锁他一生。 总是想着,即使他是条蛇,若是对他好些,再好些,他即使再不通人情,也会领会一些,或许一生都为此驻留。但许明世的话却始终在脑海里回响,如幽灵般挥之不散。 “他总是会离开的。”许明世说。 他总是会离开的,因为他是一条蛇。人类的感情再深重,在他眼中也只是饲养,那人对他再怜爱,在他眼中,至多也只是饲主。是饲主,而非亲密相伴的情人。所以他会在需要时去找雌蛇,也会为此永远离开。或许今年不会,明年也不会,但总有一天,他会遇到合心合意的雌蛇,然后与它相伴,在树丛草叶里追逐,在枝头间穿梭,共同分享一顿美味,养很多很多小蛇。 这一天暂未到来,却终究会到来。 柳延无声地,一遍一遍地说:“你不要怪我。” 强逆意志的禁锢和束缚并不美好,充满残忍与暴力,压迫与剥夺,即使有许多理由,动作再轻缓,都是温柔的凶残。 这样的经历他自身体验过,那是上一世的时候,那时候他叫季玖。 但柳延明白,将来会有一天,他将不折手段地斩绝他的退路,让他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那代表着,他看上的,自己要毁掉;使他流连忘返的,自己要杀掉。 拥有三世记忆,柳延知道自己是杀过人的,杀伐决断,铁血无情,他的手上沾满血腥。他从来就不是良善之辈,关于这一点,无论第一世还是第二世他都这样肯定的自我评价。他害过人,譬如他还是沈清轩时他害过的沈桢;他杀过人,譬如他是季玖时从皇子伴读到将军的过程里踩出来的血路;三生三世,记忆中白骨累累。他是骨子里透出的一股阴戾之气,在必要时这样的凶残就会展露出来,仿佛舔血的剑,见血方可收鞘。 但他遇上了伊墨。一只冷情却非无情的蛇妖,他的出现仿佛地壳深处的岩浆经过千千万万年的演变形成的一块绝世的玉,被他遇到,就那么温良地嵌在他的心口上,化去了他许多戾气和恶性。 于是他也淡然起来,学着做一个真正静怡善良的人。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将这冷酷的一面用在伊墨身上。 那是他的伊墨。千年修炼,洗净铅华,有着很长很长的年岁,却返璞归真像一个小孩般的伊墨。 当他自己也会用一双返璞归真的眼睛观望世界时,他想要走去抱着这个孩子,牵着他的手。然后一直一直往前走。 只要这样想一想,心底就变得柔软起来,心脏都仿佛融成了一滩水,任何苦痛和仇怨,都在这样的柔软里化成了烟。 就是这样柔软的心情。 现实却要他作出残忍的事,将这样的美好粉碎毁灭,要将这从未害人的蛇逼到绝境,逼到无路可走。这样他才能继续牵着他的手,即使那已经是伤痕累累的一双手。 “你不要怪我。”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在心里重复再重复。 他知道来日黄泉路上相见,伊墨一定不会怪他,伊墨不仅不会责怪他,或许反而会自责成了蛇后给他增添苦恼,然后他会抱着他,说一些抚慰的话。 想到这一点,心中的撕裂感就更深更浓,简直要把他吞噬掉。 还有什么比要将掬在手心里的珍爱摔碎更让人痛苦的呢?他紧紧抿着唇,将痛苦一遍遍的在心中翻搅,直到把心脏揉碎化成肉泥。 这些痛苦无人可诉,所以他只能将自己蜷缩在漆黑被子里,搂着一条无知无觉、仍在发懒的蛇,长久的沉默。 也只能沉默。 仿佛失语的沉默里,他又坚持过一天,在黑暗中迎来新的一天的晨曦微光。 屋外早起的鸟儿已经忙碌起来了,院子里传来沈珏扫地的声音,竹枝的扫帚擦过地面“刺拉——刺拉——”,一声又一声。 柳延静静躺在床上,知道自己要一直坚持下去,他没有半途而废的权利。 他必须坚持下去。 ——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在一起,我想和你肩并着肩,在这样最普通不过的早上,一同沐浴晨曦。然后我就可以用我的妙语生花,像讲述一个故事、一段传奇一样,将所有经历过的讲给你听。 然后你会拥住我,就像我拥住你一样,相视而笑。 于是那些苦痛和挣扎,都被笑容酿成了蜜糖。 他一无所有,最后仅有的,只剩坚持到底的意志。 正是这样的意志,所以在一夜未眠后,面对端着热水送来的沈珏时,他依然面带微笑。 沈珏将洗漱要用的物什摆放好,站在一旁道:“爹动作快些,我留了些鲜汤下来煮面,就剩最后一点。手脚慢了一会又叫许明世抢走了。” 柳延穿戴好了,闻言轻笑一声,“有功夫给我留汤,还不如去林子里转转,还能再摘一篓蘑菇。” “我待会就去摘,”沈珏扬扬眉:“我就是不乐意惯着那老头儿,最近肚皮是越来越大了。” “尽说孩子气的话,他胃口好你应该高兴才对。” “是啊,我高兴的很。”沈珏颇有些无奈地道:“等他把肚子撑破,暴食而亡的时候,我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当真饭量这么大了?”柳延正蘸着茶水洗眼,闻言放下手道:“那还是让他少吃些,年纪大了肠胃本身就弱,少食多餐才是正道。” “我说了,他听吗?”沈珏嗤了一声:“你去说。” “行,一会我去说。”柳延应着。 “那我去了。”沈珏惦记着厨房里那些事儿,走到门口了又抛下一句:“洗完放着,一会我来倒水。” “你当我七老八十了吗?”柳延好气又好笑,“洗脸的盆都提不动了?” “我乐意。”沈珏头也不回地答,三个字甩出来,语调神态都与伊墨无甚两样。 他确实是乐意,一片孝心,真挚热忱。却不知道柳延有多少不放心,就是因为他的太乐意。 恋家是人之常情。太恋家,恋到除家之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将来会如何呢? 柳延想,当初是他将沈珏托付给伊墨的,却没有料到今天这种情景。不由得想起上一世这老妖蛇要给皇帝熬月子粥时的模样,不过是一百多年来孩子头一回跟别人在一块儿,就把他气闷至如斯地步,大可以想象沈珏如此恋家,是谁造成的。 少年恋家,理所应当。沈珏却早已长大,终有一天,他的生命将不再以他们为中心。 但柳延不知道,沈珏的中心将会在哪里,有什么能在他们离世后,羁绊住他的孩子,让他有所依傍地走完剩下的路。 柳延甚至不知道,能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孩子觅到新的依傍。毕竟蛇的年岁太短,而他也只想活那么长。 他的担忧,沈珏丝毫不知,在厨房里抢下许明世的碗筷后,沈珏忍不住恼了,道:“你就这么想死吗?!” 许明世一脸无辜:“你做的饭好吃。再说我是客,多吃你点饭怎么了,从未见过这么小气的主家。”他一脸皱褶,老态龙钟,兼之嘴角脸颊都油光淋淋,还要顶着一张脏兮兮的老脸装无辜,这模样实在与年轻时的仪表堂堂没有一丝关联,甚至扭曲的厉害。 沈珏忍不住揉了揉额角,道:“你若积了食,躺在床上起不来,我可不伺候你。” “哪个要你伺候,反正我孤家寡人,病了等死就是!”许明世蛮横地说。 愈老愈不讲理。沈珏这回叫他气得不轻,砸锅摔碗的心思都有,偏偏又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来,只好瞪着他,瞪了许久对方那张老脸没有一丝要羞愧的意思,沈珏只好甩门走了。 木门“砰——”地一声被甩上。沈珏这回是真动了气,索性就离开了院子。柳延听得吵闹,又听见摔门声,晓得是沈珏方能做出的举动,一边奇怪许明世为什么存心招惹他,一边想着木门该修了。这时许明世抹着油乎乎的嘴就过来了。 他偷嘴什么不好,大清早正是调理肠胃的好时候,他偏偏要去喝昨晚剩下的一锅鸡汤,油腻厚重,也难怪沈珏会生气。 沈清轩养沈珏的时候,尽管有伊墨呵护,但幼年遭灾,身子骨比常人就娇弱许多,所以时常调理。沈珏也一并学了许多饮食之道,自打照顾他们开始,对饮食方面也就格外用心,总是小心翼翼,不愿意出任何差错。对许明世,沈珏也不偏心,一并好生照顾。 偏偏许明世,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非要用此挑衅,也难怪沈珏会甩门。 这可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了。 柳延端着木盆,刚想问许明世到底是为什么,结果老头儿手指上白光一闪,甚是欣慰的自语了一句:“总算赶走了。” 木盆落在地上,热水哗啦一下铺开,黄土被打湿,柳延闭眼倒地前只来得及想:到底是沈珏喊过叔叔的人。 所以知道如何能轻易激怒他。 许明世堪称轻快地将柳延摆平,将他放在院中的竹椅上,还拿了件外袍给他盖上,很欢快地道:“兄弟,早上太阳不错,多晒晒身体好。” 可惜柳延听不到,只能毫无意识地趴在石桌上晒太阳。 小计谋得逞的许明世老脸笑成了一朵花,进了主家的卧房,一把掀开柳延未来得及折叠的被子,对着被子里那条蜷成一团睡觉的大蛇打了个招呼。 大概是他笑的太瘆人,察觉危险的黑蛇也不再发懒,抬头看了他一会,立刻就要下床去找柳延。可他再快也只是一条蛇,哪里是老道士的对手,一个术法就挡住了去路。许明世身手敏捷地把黑蛇抓在手里,这个举动让黑蛇很是犹豫,毕竟这么长的日子,早已混熟,所以咬不咬是个难题。 “别咬我,请你吃东西。” 许明世捏开他的嘴,将早已准备好的药一下子就塞了进去,其出手迅捷灵敏,动作如风,根本没有老人的迟缓,快到寻常人根本看不清。黑蛇现下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条蛇,立刻就着了他的道,那东西进了食道,顿时就融化了,他想吐都吐不出来。 他还没来得及表示任何对强行灌食的不满,顷刻就与柳延一样,什么都不晓得了。 等沈珏消了气赶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柳延伏在石桌上,昏睡不醒,身后房门大敞着,里面金光四射,绚烂到刺眼的地步,他立刻就朝屋里冲过去。 那金光却仿佛结成了一座坚壁,将他弹了回来。 “许明世!” 此情此景,沈珏顿时明白过来,本能的大吼一声,却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 “缘生缘灭,大道自然,不必挂怀。”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沈珏骤然回头,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一白须老仙,气质超然,眉眼熟悉。沈珏认识他,是他施法让爹爹恢复三生记忆,也是他带走父亲。 “你来做什么?”沈珏问。 “来收他魂魄。”老仙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厌恶,却微笑道:“他要你父亲做人,代价是魂飞魄散。然他有事未尽,这魂魄还散不得,我自然是来替他重凝魂魄。” 老仙说着眨眨眼,突然有了许多快活的模样,“那就是他将来的事了,跟你有甚好交代的?” 沈珏愣了一下:“重凝魂魄,那他下辈子还能做人吧?” “那就不是你的事了,”老仙说,“总之他还在,哪能让他这么轻易没了,他砸了我一坛酒还未讨回来呢。” 沈珏听了,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良久方道:“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 老仙目光停在他脸上,又缓缓移开,看着那笼罩在金色光芒里的屋子,道:“施法完结还有些时候,还有一事,倒是与你有关。” “嗯?” “小蛇儿嘱托过的,你若将来无处可去,可来我门下修行。” “父亲说的?” “我与他是千年道友,他有所托,我自然不好推辞。来日你想好了随时可来找我,去哪里找,你也知道。” “我不会去的。”沈珏断然拒绝,等了等突然又道:“我这里倒是有一熟人,松树修成的精,树本无心,修行本就艰难,他却两百多年就修成人形,可见根骨奇佳,你愿不愿意收去?” 老仙一时未答,沈珏以为他不愿意,见状就不再说什么。 “也罢,那松树精我也知道,这件事结了,我就带他走。”老仙说,“至于你,来日想来我还会收你。” 他如此做派,由此可见坦荡,沈珏对他的恶感减轻许多,笑了笑,轻声道:“我才不修行。做妖有什么好,你做仙,有意思吗?” 老仙没料到他会这样一问,诧异之下回过神,立时“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道:“我倒觉得有意思的很。” “哪里有意思了?”沈珏问。 “至少可以帮帮你们这些堪不破的小妖精,不是吗?” 沈珏顿时无话可说。 正说话间,那刺目的金光渐渐消退,逐渐暗淡,老仙摆摆手不再闲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块黑色小布来,那小布在他手中变成一个口袋,他伸手进去掏出一件不知是何材质的绯红八卦炉,朝着上空抛起。红炉的阴阳鱼旋转着,在金光彻底黯淡下去之前,沈珏似乎看见隐约一些白影,被吸入炉中。 “好了。”老仙将东西收回口袋,又将口袋折叠成巴掌大的黑色小布,一副终于忙完了的样子,惬意地仰头望了望天空,“我该走了。” “多谢。”沈珏说,郑重地做了个揖,躬身行礼。 “免了,”老仙道:“来日再见,我请你饮酒,那时不要推辞就好。” 沈珏虽然觉得他这话没头没尾,却也点了点头。 老仙笑了笑,看着那房门大敞的木屋,忍不住冲着那寂静的屋子吆喝了一声: “小蛇儿,所托之事皆已做到,你我缘尽于此。将来如何,自己修了!” 那屋子里一时并无人声,直到老仙已经走远,沈珏方听见一道久违的声音,懒洋洋的语气回道: “知道了。” () 卷三·三十二(完结) 柳延醒过来时发了好一会的呆,趴在石桌上想起之前的事,低头看了看脚边,先前那盆泼掉的洗脸水还是湿漉漉的淌在地上。于是他眯起眼看了看天,太阳的方向表明他并没有昏睡多久。站起身的时候身上的布袍自然地从肩膀滑落了,柳延蹲身拾起,脸上这时才显露出两分悲恸来。 那袍子正是许明世的。他想,这个人从此不再了。 很奇怪,他这个时候并没有想起伊墨的事,一点儿也没有。脑子里只是一闪念了一下,想着他可能恢复了,但只是一闪念。紧接着浮现的尽是许明世的脸。 从年轻狂妄到老时的密纹叠嶂,中间几乎是没有任何过渡的,就倏忽这么一下子,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就老了,接着消失于世。 柳延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然是光洁的,一点纹路都没有。这个院子里,无论是他还是沈珏,都是一张年青的脸,尚有许多大好年华。只有许明世一人,被岁月摧残成一张老脸。柳延这样想着,在院子走了几步,循着许明世往日的足迹,看花和鸟,看蚂蚁和蝴蝶。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柳延蹲下身,仿佛一下子不堪负荷似地把自己蜷了起来,缩在许明世晒太阳的墙根,心想真是对不起。 究竟对不起什么,柳延都说不清。只晓得许明世没了,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的没了,这个世上,他又少了一个牵挂的人。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中悲伤也不知从何而来,让他难受的很。说起来他的三世轮回,好像从来都是个薄情的人,尽管他从不缺少义气,也从不吝啬帮扶别人,但真正走进他心里让他挂念的人,到今天都屈指可数。 他总是清醒惯了,又谨慎太过,与人交际都是进退有度,滴水不漏,像个圆一般不露棱角,也就没有破绽地固步自封,所以没人能打开他的硬壳潜进他的世界,能进来的都是他自己亲手放进来的。如今又少了一个人,他难过的没有一丝作伪,红着眼圈埋脸在腿上,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坐了多久。 沈珏打了热水从厨房里出来,瞄见缩在墙根底下的柳延,迟疑了半晌才靠过去,蹲在他身边。 “爹。”沈珏喊。 柳延仿佛没听见,迟迟不动,沈珏又喊了两声,才听柳延带着鼻音问:“他衣服换了么?” “换过了。”沈珏说。 柳延这才抬起头,眼角倒是红着却未见泪痕,想是蹭的干净,不肯让人看。站起身,柳延端了一旁的热水朝房里走去,他应诺过,亲手操办他的身后事,让他体体面面的走完这一生。 进了房,绕过一扇美人屏,才看见一人坐在床沿,正替躺在床上的许明世整理鞋袜。那样黑衣散发,狂荡不羁的背影,除了伊墨还会有谁。 柳延手上颤了一下,那盆中热水便荡起了涟漪,润湿了一旁搭着的白巾。 伊墨回过头,只望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继续手上的事,神态是未有过的专注肃穆。柳延也不吭声,走到一侧放下盆,拧干了白巾后过去替许明世净脸。 先前许明世故意激怒沈珏饮下的鸡汤还有许多油渍在嘴边,连胡须都粘上了,油光可鉴。真正是一眨眼的事情,刚刚还中气十足,蛮横不讲理的将沈珏气的几乎跳脚,转眼已经身体变凉。 并且再也暖不回来。 柳延仔细替他理过胡须,拭净了油污,又将他一头乱发理顺,梳成发髻。穿着一身合体新衣的老头儿闭目安详的躺在那,看起来倒是有许多和蔼可亲之相了。 接着便是入殓。点了香油纸钱,长明灯日夜不灭,在棺木旁立着,日日夜夜都有人守在棺木旁,烧纸或续灯油。 只是不同于俗世里的白事,这里没有哭嚎也没有声乐,一切都是沉默而寂静的。 这样便守过了头七。棺木入土。 坟前立碑,石碑上是简简单单几行字,有许明世的名与字,也有他们一家。 伊墨在坟前点燃纸钱,看着青烟与火光,在飞舞的纸屑里道:“许明世,我以为你不会这样做。” 是的,他不知道他会这样做。 他曾经想过很多,他有千年修行,明白凡事都有因果与定数,也知道自己功德厚重,将来或许会有转机,所以他留一条命,打回原形浑浑噩噩的活着。两千年来受他恩惠的人与妖都不算少,他虽不喜交际,性情淡漠,也未必不会有人相助,譬如老仙,何时没有帮过他。只是帮也帮的隐晦,毕竟宇宙洪荒,沧海复桑田,自有其规则来平衡,生或者死,起或者灭,即使是神仙也不能擅自改变。 只有等转机自己出现,老仙才能顺应天命的帮扶一把。 却始终未料到这个转机会应在许明世身上。 他等着转机,然后转机来了。来者是许明世。他们结识的那么可笑,却是这样的收尾。 “许明世,”伊墨摇摇头,又扔了一串纸钱烧起来,这才抚了抚坟前石碑,缓缓道:“你也该去见她了。” 很多事,伊墨都知道,他只是不爱说。比如许明世挂念的那只小兔子精,他很早就知道;又比如她的魂魄不肯转世,只管日夜坐在奈何桥边哭啼不休,烦的地府里的阎王都找人诉苦。 那还是季玖死后,他去闯地府时,听到的消息。 让阎王都头疼的哭啼,自然会上报,上报过后也会有仙家审检,她与许明世都秉性纯良,在世时又处处为善,自该有一个好结局,所以许明世,自然也不该魂飞魄散。 老仙顺应天命,聚了许明世的魂魄,让他重新来过,偿那小兔子的眼泪。也算是皆大欢喜。 伊墨站起身,将沾在身上的余挥拍尽,对柳延道:“走了,回家。” 这个时候,柳延才真正抬起眼,看向伊墨。这是自他恢复人形之后,他第一次认真看他。 仿佛初次相见那一回,他面对着那张脸,连呼吸都逐渐消隐不见,仿佛只要看到这张脸,连性命都可以抛弃。 他看了那么久,心里有那么多想说的话,最后也只是轻轻一句: “你真回来了。” 最后吐出来的,也只是这样一句云淡风轻的话。 正因为还能看见,还能彼此相望,这世间就没有什么不可以让他云淡风轻。 “回来了。”伊墨答。 “回来就好。” 伊墨望着他,淡淡问道:“如果还有波折,你还等吗?” ——如果还有波折,还要等吗? 柳延几乎是立刻颤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 他只能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从遇上他开始,他就无法劝自己半途而废,他喜欢他,那是即使再绝望,只要想起他就能微笑、就能存活的喜欢。这本身就是一个死结,辗转三世也解不开。 心之所向,无有选择。 “我等的。”柳延说。 也许将来会风平浪静,让他们携手一生,也许又会波澜再起,颠扑流离。但是未来是什么样又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类,生而卑渺,不能呼风唤雨,也不会起死回生,逆天的能力他一点也没有,他只是个人。 与妖精鬼怪、天神玉帝相比,他只是卑微人群里不起眼的一个,低到尘埃里去。 厄运劫难凡人无法躲避,迎接面对是唯一的选择,但只要一息尚存,等待和希望就永不消褪。 如果没有得到过,又怎么会失去;如果真正得到过,又怎么会害怕失去。 “不管还有什么事,我都等的。”柳延说。 伊墨过去牵起他的手,轻声道了一句:“不会再有事了。”他说的虽轻,却似许诺,似誓言,无比的笃定。 柳延的眼泪这个时候才悄悄掉了下来,很快被人擦去,小声说不要哭。 “不要哭,”伊墨说,温暖的手郑重地执着对方同样温暖的手,“我陪你白头。” ——我陪你白头。 他说到便做到,牵着他的手,在晨曦里微笑,在落日里相拥,走过五十个春秋与寒暑。直到他们的乌发转成花白。 秋意阑珊的季节里,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秋雨过后,遍地黄叶,仿佛铺满了一地金子,灿烂绚美。他们穿着整洁干净的衣袍,并肩躺在一起。 这时他听见身边人叫自己的名字,说:“下辈子,换我去找你。” 他便笑了起来,唇角轩起一道温暖祥和的弧度,脸颊也随之皱出纹路,他微笑着道:“好。” “要等我。” “好。” 他答应着,然后他紧了紧掌心里从未放开过的手,静静闭上眼。 与你携手,与你白头。 走过千山万水,穿过时间河流,越过黄泉碧落,走到荒凉的尽头。崭新的繁华中,你还在。 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屋内,屋里秋风卷起绣满桃花的床帏,在他们身上轻轻扬起又放下,周而复始,直到落幕。 (遇蛇·全文完) () 番外:孩子气的神① 许多年月里,沈珏都在外游荡,南北辗转着,寻找他要找的那个人。没有人告诉他会不会找得到,连伊墨对此也闭口不言,随着找寻的时间越久,沈珏就越来越不确定,这个人真的还在世上吗?也许做了太多坏事,魂魄还拘在地府里受苦不曾转入轮回也未必。这样想的时候,沈珏就有了些冲动,想要学那年伊墨一样,去闯一趟地府,翻一翻生死簿——这样茫然的寻觅,何时方休。 可他并无伊墨的强大,身旁又无友人相助,唯一能倚靠伊墨却不再是妖,帮不上他,闯不进去。就算能帮得上,沈珏觉得伊墨未必会帮,他一直感觉到,这件事情上伊墨始终有所隐瞒。 他总不能让父亲为难的。所以他那么想知道真相,却从来不问。 生活安定后,伊墨让他继续出门去找,他也就收拾行囊上路了。既然让他找,那想必还是能找的到的。反正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事需要他来操心,在外游玩了许多年之后,柳延在山清水秀的鹤城开了一家玉器行,生意不是十分热闹,却也不坏,隔三差五便有富家子弟上门,淘些好东西来做礼。柳延专请了个老掌柜在外照看,只有遇到大主顾上门时,自己才露个脸,做完生意又退隐回去。 是以人人都晓得这家玉器行有两个东家,却又只见过一个。另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圆扁。 其实是有些圆的。 那伊墨有柳延陪伴在侧,将他照顾的妥妥帖帖。又无须为柴米油盐操心,日子过得几乎没有烦恼。加之晚年不再远行,他便整日在后院里招花惹草,密密麻麻养了整院都是花,闲来无事就爱坐在竹椅上,啜着明前茶,欣赏自己造的出来的花海,不无自得地在柳延耳边抱怨,说花香太浓,茶香都没了。好似被那些花欺负了似地,神态委屈的很。惹得柳延直摇头,开始学制花茶。就这样宠着养着,养的他到有了许多富态。 富态到什么地步呢?伊墨挖了些藤蔓种子养在长盆里,放在屋内的四扇屏风下面,不过两年时间,那青藤就枝枝蔓蔓的覆满了屏风,屋子里都是泥土与植物的清香。本是极好的点子,到了夏天却不少受罪,那蔓藤屏风甚是阴凉潮湿,夏天便聚了许多蚊虫,他一手养出来的蚊虫们也都仿佛只认他为主似地,专叮他不放,不咬别人。 原先蚊虫们都爱柳延的。每拍死一只蚊子,伊墨都要这样念叨一句。 还脾气执拗,死活不肯将那蔓藤挪出去。大约人要上了年纪,都有些怪癖。柳延便由着他,只是夏日里每到傍晚时分,都要费许多力气将屋里蚊虫熏出去,连夜里睡觉之前,也要先进帐子驱蚊,折腾的一身是汗的出来,再让伊墨进去睡。他自己再去洗个澡。 就是这样很平常琐碎的生活,有时也会为一盘菜拌嘴,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架,吵得狠了就不知道是谁率先暴躁地掀了桌子,接着连碗筷一起摔了个烂。 但总是有人,在彼此都负气时悄悄撇过头来,伸出小手指,勾一勾对方的手,像是在道歉,又像是撒娇一般的述说“你不理我了吗?”。 手指上若有若无的相触让暴躁都化成了轻烟,很快面对面站着,很不好意思般,都是傻呵呵的笑。 一边笑着一边就红了脸,率先一个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狼籍,很快身旁的人也蹲了下去,拾着捡着,手便碰到了一块儿,紧跟着便握在了一起。 他们认识的时间那样长,却还没有长到让他们立刻学会如何长相厮守,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而是很多很多年的厮守,没有一天的分别,他们都不太会,也不太懂,曾经都是野兽一样的性子,为了相守却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两只无害的小动物,有点蠢,有点笨。虽然难免会不小心露出爪牙,但只要凑过去舔舐,另一只都会立刻露出拙拙的笑容来。 直到他们老掉,都仿佛没有真正学会相守。于是他们就这样平静又磕绊地守了一辈子。 每一年的年底,是他们一年里最快活的时光,因为远行的孩子会背着沉重的包裹,风尘仆仆的归来。有时会早一点,刚进腊月他就回来了,有时会晚,大雪过后才能远远的看见水面上越来越近的小船,船头能看见一个身影冲着他们招手。当船停下,始终年青俊朗的沈珏就跳到他们身边,一边嘀咕着“不用你们接我自己会回去”这样的话,一边眼睛红红的,小狗儿一般倾身在他们脸上蹭。 柳延会让他蹭很久,蹭到伊墨忍不住兜头拍他一巴掌,他才收回脑袋。几次之后,沈珏每次回家都先蹭伊墨,再去蹭爹爹,这样蹭再久也没有关系了。一年到头在外漂泊寻觅的疲惫,也似乎在他们身边亲亲爱爱的蹭一蹭就抵消了。如果始终都能这样下去,再找几百年,沈珏觉得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不管找的有多辛酸,只想到还有一个能让他疲惫而放心的睡去的温暖地方,总是还能坚持的。 后来。凡事都有后来,后来,他就无人可亲爱。 清明将近时,无论走到哪里,无论有多远,他都会赶回去,在清明那天与罗浮山的一座坟前跪下,摆上自己亲手做的菜。 这一天他要做的事有许多,他要清理杂草,要擦拭墓碑,要焚烧纸钱。 然后对着那些凉透的菜肴,坐很久。 黑夜来临,又转成黎明。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寻找到人还未找到,他不能不走。 沈珏将脸颊贴过去,贴在雾水湿透的冰冷石碑上,闭上眼想象着还是那两人在眼前,冲着自己宠溺的笑,于是他蹭了蹭。 抬起脸时,冰凉的水渍留在脸上,在黎明的光线里辉映着晶亮亮的光。 提起一旁已然破旧的包袱,沈珏只能继续上路。 () 番外:孩子气的神② 路越走越长,仿佛看不到尽头,有时候沈珏会稍微停下来,抬起头看一看四周,看完之后基本能确定,这个地方他曾经走过。尽管足印早已消失,但景与物的变化却并不显著,只是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仿佛走过了沧海桑田。明明这个地方是荒无人烟的大片山林,如今却被开辟了道路,有了酒楼市集,人来人往。 他看了看,又低下头,继续往前走。一身青衣简洁装束,背着一个灰扑扑的包袱低头走路,他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路人,只有蹲在地上贩卖货物,寻找买主的小贩才能注意到他。 他有一张俊朗非凡的脸。 与伊墨的俊美不同,他轮廓的线条更偏向冷与硬,因此他的五官就英挺的极为硬气,兼之身形高挑伟岸,若是肯抬起头来,目光再灵动一些,就能引起许多人的注意。但他从不抬头。仿佛仅仅是为了走路而走路,目光低垂,神容平淡。眼神也是一样淡淡的,不是气定神闲的从容淡定,而是到了一种黯淡的地步。像是被抽去灵魂的木偶,脚下的行进仅仅是行进。 小贩看了他两眼,就不再关注,有些人一看就不是买主,而他需要养家糊口,没工夫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他没有看第三眼,所以没有发现,这个神情漠然的旅人在他目光挪开后,一眨眼身形便已经晃到了远远的城楼。接着就走到了,他看不见的远方。 从前年少,有家人的关爱,他总是贪享人间美好,爱说爱笑,也会任性胡闹。即使是每年只回去一趟的年月里,他似乎也没有长大多少,到了家中便聒噪不休,讲一路上的奇闻异事,除夕守夜的时候,还会坐在火炉旁扯开嗓子,唱那些听过的曲儿给父辈们听。有时故意唱的荒腔走板,调子不知跑到了哪里,便喜滋滋地看着柳延笑倒在伊墨身前,一手摁着肚子,一手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伊墨也会笑,笑着训他越来越不像话。 这么聒噪。伊墨说,你把我养的黄鸟都吵死了。——其实那是被他自己大意,冬夜忘了收回来,活活冻死的。 于是他就为这话跑很远的地方,第二年冬天回来的时候,掏出一只他所能找到的最美丽的,唱的最好听的黄鸟儿赔给他。那只黄鸟伊墨一直养着,从没让它生过病,受过灾,直到自然死亡,才被埋在了花海中。 他曾经那么聒噪。 自罗浮山上又多了一座坟墓之后,他薄若刀削的嘴唇就紧紧的抿着,除了饮水之外,再没有张开过。 行走的时间越久,他的修炼就越精深,终于可以在晨曦之前汲取了蕴满灵气的露水之后,他连人间的水都不需要再饮用。他的唇,便长久的抿成了一道线。 他就这样走着,身侧或者是喧闹的人流,或者是挺拔的青山,或者是寂静的围墙,或者是狗吠的村庄,这些影像在不停地倒退,不停地循徊。每一次偱徊中,都有些细微的变化,然而,没有什么能落入他的眼底,他只是没有尽头的旅人,在辗转的世界路过绿柳桃红,路过陌路人的蹉跎人生。 在走过大片寂静的荒野过后,迎面又是一座城楼。沈珏走了进去,低垂着眼,低垂着头。 穿过大道,穿过小巷,前面是人声鼎沸的市集,他一步不停的走,直到眼角瞄到什么,突然停下步伐。 “这位爷喜欢吗?”眼见生意上门,喜笑颜开的小贩忙不迭地捧起自己的货物递到客人眼前,上下嘴皮翻飞道:“这是庚庆窑今年新出的货,您看这胎体既薄且润,您看这釉、看这色、无一不是精工细作,您看看这下面这莲花座……” 小贩明显地看到客人的嘴唇动了动,立刻噤声,等着来人说话。 然后那人指点着道:“这三个我要了。” 他的声音是骇人的嘶哑,仿佛被炭火摧残过的嗓子才能发出的声音,小贩唬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速速地将那些泥胎的玩意儿裹好,装点过去。 沈珏放下碎银道了声谢,捧着那些瓷器转身离开。徒留小贩捧着银子,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想着这样可怖嗓音的人,会与这些卖给孩子们玩的小玩意有什么关联。虽然声音难听了些,长的倒是不凡,出手也阔绰,想来是买给自家孩子的吧,倒是个很好的人。 小贩收好银子,十个铜钱的东西卖出了这样的价钱,高兴的咧开了嘴。 沈珏又走了一段路,出了城门走进了一片野林里才停下,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并没有立刻修炼,而是盘膝坐在地上,打开刚买来的包裹。里面是三个小瓷物,一个瞌睡的瓷娃娃,一只瓷狐狸,还有一只小瓷狗。 他将那三个瓷器握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才解开自己的包袱,从里面又取出一件瓷器来。那是一只小肥狗,做工厚实朴拙。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瓷器了。 沈珏握着那只笨笨的小狗,又看了看那只胎体轻薄的灵巧的小狗,心想真是回不去了。 他无处可去了。 悲伤突如其来,怎么也遏制不住,冲着那胖墩墩懒洋洋的泥娃娃,沈珏哽了一声,小声道:“我想你们。” 经年累月的沉默让他的嗓子失去了清朗的原音,他的声音变得那么难听。捎了哭腔以后,像深夜爬出来的游魂,声声都是对人间的呜咽。 () 番外:孩子气的神③ 又是清明,沈珏回到罗浮山,山中鸟兽有通灵性的,虽未化人形,却也认得他。它们看着这个人,年复一年的来,在它们还活着的记忆里,他每次回来,都回到那个小院,将腐朽的桌腿换掉,将松散的榫子加紧,暴雨冲坍的围墙重新修葺,长满青苔的水缸被洗刷干净,重新盈满山泉……尽管如此,那座小院依然不可逆转的败落下去,但是他忙里忙外,眼中有着微光。 下午的时候,小院的烟囱会冒出青烟,空气里浮起菜香,温热的美酒倒进精致的壶中。所有的东西,最后都放在了那座坟前。 一双双飞禽走兽的眼睛,看他跪拜,看他叩首,看他默默无语,倚石碑而眠。 纵使斯人已去,这里依然是他心中的家乡。 每一个清明他归来,进行一场休憩的祭奠,然后背起包裹,再次离开。年年又岁岁。 他的人生简练成了两个点,一点是罗浮山中坟,另一个点则拓延成了没有尽头的线,只在每年一度的清明时,那道线曲曲折折蜿蜒逶迤的线条会倏然回转,笔直地归于第一个点,而后再次拓延至无穷无尽。 这个过程不断反复,他没有说苦,也没有喊累。只是觉得疲惫。 疲惫到极致时,就会加快行走的速度,在耳畔不断呼啸的风声中,眼前自然地浮现出那个人的脸。 那是个帝王,继承了后宫美妃的血统,生就容貌不俗。却没有办法用美或者丑来概括。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究竟长的好不好,是最没有人在意的事情。谁在意呢?对臣子来说,那是君主,不可仰视。对百姓来说,“皇帝”只是一个词藻,一个称谓,大可以敬仰,却无从想象。对所有人来说,他只是一个称谓背后,主宰天下的虚幻影子。 但是沈珏知道,他其实长的很好的。即使阴沉并肃杀,却也朗润生动。他的脸先入了他的眼,接着才是皇帝的身份。 但那时他们一个是天下之主,傲慢非常,一个是可捏死凡人的妖物,一样的骄傲自负。所以他们在一起,总是互相角力的时候多,争来斗去,常常负气。 于是他就推病不上朝,十天也好,半个月也罢,最久一次他足足“病”了半年;皇帝负气时也会拒绝召见他,即使明知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御书房外君臣之礼的跪上一天,也没有一句让他起身的话。 朝堂私底下便传起流言蜚语,大都说他和勾栏里的□是一个模样。也有正直文官,当面冷嘲热讽。这是连沈珏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却最终有人付出血的代价。那时他们还在置气,有两个多月都不曾相见,他在自己的将军府里练剑,下人匆匆进来报信——皇帝今早以谗言罪将那与他过不去的官员下了狱。 尽管沈珏知道,那人本就是皇帝想要除去的眼中钉,却没料到他会这样出手。流言蜚语是沈珏最不在意的事情,他是沈清轩的孩子,从不畏惧诋毁和污蔑。 有什么关系呢?再恶毒说骂都只是风过耳,最终这些骂他的人都会死去,而他还活着。他是妖,懒得与凡人计较。 但是冷酷无情的君王却出了手,一出手便是血流成河。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连沈珏都不清楚。自然,也不可能从皇帝那里得到答案。 这并不是唯一一次,当他成为大将军手握军权的时候,朝堂已经再没有人敢对他议论。抑或是时间长了,大家也习惯了,习以为常之后,没人在对他夜宿龙床有任何意见。至于皇帝和将军置气,不上朝或罚跪不召见,也都到了视若无睹的地步。 日子本来该是平静的,流逝的岁月却暴露了真相,比沈珏晚入朝堂的官员都已鬓角花白,大将军却始终容颜不改,接着妖邪的传言又开始滋长,并疯狂蔓延。 当暗地已经容纳不下过于繁盛的流言时,它就会出现在明面上,终于有一天上朝,有人说“大将军沈珏妖邪惑主”。 龙位上的皇帝问若无其事的大将军:“你是妖邪?” 大将军出列叩拜,答:“臣不知。也不知何谓‘妖邪’。” 沈珏不以为会流血。毕竟这样的事,皇帝若坚决不予理会,臣子们也就不敢再多言。 但那天的朝堂上,皇帝却猛地震怒起来,如飓风过岗,于是那人的杀身之祸就避无可避。 依然没有原因,没有理由,没有答案。 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他却在他的身边停留多年,他的帝王心情如岩石上的流沙,变幻莫测,但是他安安稳稳地做了他四十多年的大将军。手中握了天下军马,等同攫住了他的江山命脉。然而他们之间的争斗,却未有一次是因为这个江山。 沈珏在耳畔的风声里静静地想:我们这么多年,从来和利弊无关。 无关利益,无关权势,无关财富,无关声誉。 许是因为他是妖的缘故,也或许,只是因为他是沈珏。想到这里,他的脚步逐渐放缓,最终停下来,像是突然无力了般徐徐坐下,然后往后仰去,躺在身下不知是何处的土地上,望着天空云聚云散,安静地想着寻觅至今的人。 他的想念没有任何波浪起伏的翻涌,只是一杯白水,无色亦无味,不可或缺。 躺了很久之后,沈珏坐直身体打量四周,景色依稀是熟悉的,天下景色他总是陌生的少,熟悉的多,这些他已经走了太多地方了,几乎每处都走遍,甚至重复多次的走遍。但这一处,却没有眼熟到让他看一眼,就知道身在何处。 沈珏狐疑地看着四周景色,又依模糊的记忆,往西南方走了一段路,远远地看到了一座山峰,高耸入云,一半绿萌环绕,一半白雪皑皑。他陡然想了起来,那里正是老仙的埋酒之处。 站了片刻,他朝那山走去。尽管那是仙,却也有几面之缘,说故交也未必不妥,沈珏想去见一见这个世上,他唯一还熟悉的人。 这个世上,能够叫得出他名字的熟人,只剩这老仙一个了。他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见过熟人。 那山极为高渺,山脚至山腰都是青草绿树,鸟语花香,一踏入此处,沈珏就感受到了那股异常充沛的灵力,接着依稀听到人声,沈珏心中好奇,便循着声音找寻,找了盏茶功夫,那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却连人影都未看到,沈珏想或许是遇上同类了。这时他忽然闪过身,身后刚刚站过的土地被砸出一个坑,坑里躺着个松塔一动不动。沈珏抬起头,看着那树上松鼠,不情愿地相信这松塔是它砸下来的。 “你找我吗?”松鼠说。 沈珏眼皮跳了一下,神情镇定地道:“路过时忽闻人语,前来探个究竟。”说着拱了拱手,“叨扰了。” “你的声音真难听。”松鼠说,说完突然不见,再出现时是一个身着灰衣的女孩儿,跳过来问:“你要上山顶是不是?” 沈珏点点头,松鼠姑娘道:“我带你去。” 说着当真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只是一路欢脱,蹦跳不休,且逢“人”都招呼,无论是蝴蝶还是野蜂,涉水而过时,连水洼里的青蛙都没放过,仿佛那一个个都是成精的妖怪。事实上经沈珏鉴别,那都是些野物无疑,心里甚为无语。 走到山腰,再往前一步便是积雪,松鼠姑娘停下道:“上面冷的很,我刚换了毛,你自己去吧。” 沈珏本想道谢,结果姑娘三跳两跳,跳远了。他只好转过头,对那恢复原形后蜷成一个团把自己从山腰滚下去的松鼠视而不见。 踩着积雪,沈珏并不急于上去,如此陡峭奇异的山壁他还是第一次见,一半绿水青山一半冰雪天地的景象也少见。难得起了两分兴趣,便一步一步慢慢往上攀,一边攀一边猜着那年许明世山上时走的是哪条路,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松鼠姑娘给他引路。想来应该没有,否则许明世会说的,那老头儿最大的特点就是藏不住话;又想这山灵气充沛,当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怪不得老仙会将酒埋在此处酿制,就这样平静的想着,不知不觉,快到山顶。 山顶亦有人声,忽近忽远,颇为耳熟。沈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老仙这是有客,也许是请人饮酒的。从伊墨那里,沈珏深刻的明白此仙有多爱酒,又多么喜欢拿自己酿的酒四处显摆。不由得三步并两步,很快便到了山峰的最高处。 远处看起来高渺无比的山峰至高之处,却是一方平地,仿若刀劈。平台上自然有雪,且是厚厚的一层,踩下去能陷到腰那么深。就在那深厚的积雪之上,却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人自是老仙,另一人只有背影。他们两人中间摆着一盘棋局,不知是何物雕琢成的棋子,在白雪中莹莹的亮着。棋局边另有一矮桌,桌边坐着一个小童打扮的背影,正在煨着热酒,煮着茶。 三人俱知有客自远方来,却无一人抬头望他一眼。 沈珏等了片刻,只好自己走过去。还未靠近,那伺茶温酒的小童手中奉了一碗热茶,转过身来。 “一路劳苦,解解渴。” 声音也罢,容颜也罢,可不是那罗浮山中的小松树精? 沈珏怔了怔神,未料到会这样遇见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还在罗浮山中,他与他相见,那时高堂尚在,他也未孤苦伶仃。 他一直恍惚着,那松树精奉茶的手便一直举着,直到沈珏回神取过茶,方才浅浅笑道:“走的匆忙,也未和你告别。后来听说你出了许多事,怕给你添烦恼,也就没有去寻你,所以这声‘谢谢’也一直没有机会说。如今你来了……我正好当面说一声。” 小松树精说着躬下身去,认认真真给他作了礼:“早年懵懂无知,幸有你们关照宽容,后又予我机缘,助我得道成仙,如今我已小有所成。一切都要多谢。” 沈珏看着他,竟是陌生,记忆里的小松树何时这般有礼有节的淡泊疏远过,但他脸上不露声色,因为他知道对方道谢是真心,淡泊疏远也是真心,木本无心,最难修炼,若一旦有成,那便是成了。于是他饮了盏中热茶,将空掉的茶盏递回去,淡淡道:“无须谢我,你天赋异禀,本该如此。” 奉了茶,饮了茶,他们之间再无瓜葛。 小松树精收回茶盏,对老仙道:“承蒙照顾,最后一桩事已了,我回去了。” 老仙全副心神都在棋局里,只点了点头。小松树精的身形就不见了。 那棋局上平平静静,无人执子,棋子却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推动,起子,落子,每一步都需要很久才能走出来。仿佛两人在暗中角力,如神游一般。 终于又有一子被拨动,竟是白棋落势,老仙睁开眼,语气不满地道:“帝君心神不定,还下什么棋,我便是赢了也没多大意思,罢了,不下了。” 那背对着沈珏的人并不出声。 “帝君,故人来访,好歹也给个寒暄罢。”老仙一挥袖,收了那盘棋局,自己端了热酒不徐不疾的斟满玉盏,且自斟自饮道:“做神仙的,众生平等,即使人家只是个小妖精,也要讲究个礼数周全。” 沈珏闻言一怔,目光在他手中玉盏上停驻片刻,缓缓移至那人背上。先前他就觉得那背影有些异样,却未多想,毕竟能与老仙在此饮酒的除了神仙不会有他人。他想不到那里去,但事情总是往意料之外发展。 “你总找我尝酒,原来是为了这个。”终于,那一身月白长袍的人有了动作,他一边说着缓缓站起身,初看只是素净的长袍在衣料的转侧间隐隐泛起游龙与花朵的图案,极为华贵,却雍容自若的低调。他转过身,对上沈珏的脸。沈珏还为那熟悉的声音惊讶着,半信半疑,如今见他转过脸,才真正的震惊起来。 “沈珏。” 这一声却是老仙在唤他,“先前入了棋局不得脱身,你来了这么久,我还未请你坐下,实在有失待客之道。” 老仙说端了一盏酒,亲自奉上道: “我请你喝酒。” () 番外:孩子气的神④ “我请你喝酒。” 仿佛还是那年罗浮山中,老仙曾说过的话,沈珏望着眼前曾厮守过的人,哪里还有饮酒的心情,却猛地回忆起自己曾说过的话,连忙定了定神,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接过老仙递来酒盏仰头饮下。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先有人奉他茶,接着又有人请他酒,一桩接着一桩,本该是好事,他却觉得茶是苦的,酒是呛人的。 “美酒。”沈珏说,履行自己夸赞的职责。 老仙却不知为什么突然“嗤”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等了片刻道:“你这小妖精,我请你酒喝,你不谢我,却敷衍起我来了。” 沈珏本想说没有,老仙却继续道:“那年你父亲失魂落魄的时候,也是叫我遇上,请他喝酒。他可不像你这般无礼,只因自己心绪不好便敷衍他人。”略顿,老仙儿道:“想必这不会是你爹教养的吧?” 沈珏有些窘迫,自觉失仪,连忙道歉道:“是我的错,与我爹爹无干。” “那就再饮一杯。”老仙重新斟满了酒,递过去道:“我这酒寻常人是尝不到的,连帝君都鲜少品尝,若是容易得到,今儿他也不会在这里了。你慢慢饮,慢慢尝,再告诉我美不美。” 沈珏虽不解他是何意,却也无法推辞,这老仙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他自然无话可说,便是心里再气血翻腾,此时也只得平静下来,端了酒盏,先是闻了香,再沾了些酒液在唇上,他舔过唇,片刻之后才小口啜饮着,将那一盏酒饮毕,突然明了老仙的心意。老仙在这中间如此转圜,不过是为了让他静下心来。很多事情只有静下来,才能慢慢梳理。沈珏这时便知道,伊墨若是交友,那一定是最值得相交的朋友。 “确实是美酒。”沈珏低声道:“平生未尝过如此美酒,恕我口拙,说不出道理来,只晓得味道美得很。” 老仙当然知道他说不出道理来,他这酒岂是那么轻易就能说出道理来的,诚心诚意一句夸赞他便是很满意了,收了酒盏道:“我还有些琐事,这就走了。”说着瞄了瞄一旁那人,行了礼道:“帝君与人叙旧,小仙便先行离开,不知帝君可有吩咐?” 那人未说话,沈珏却拦住了他,道:“稍等片刻,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 老仙说:“何事。” “你早知我要来?”沈珏问。 老仙犹豫了一下,道:“你可知你父亲有两千年道行,然其中五百年的道行却不见了?” 沈珏不知他怎么会突然这么说,一愣之下忙问:“又是怎么回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年他求我一事,”老仙说:“用五百年换你将来境况。” “……”沈珏一时讶异的说不出话来。 “他心情恳切,我不好推辞,便用他五百年道行酿了壶酒,又用酒换来一面镜子,借他一看。”老仙笑道:“我也在旁看了一眼,所以我知道你要来。” 沈珏握紧了拳,即使如此压抑着,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 “他曾嘱托,若有余力,便关照着你,所以我今日请你喝酒。”老仙说:“酒已请过,接下来是你的事,帝君大人诸事繁多,也是难得有空,你就不要与我纠缠,平白浪费好时光。” 老仙说完一甩袖,也是不见了。 沈珏站了片刻,这才转过身看向那人,有着凡人皮囊时这人阴郁肃杀,眉眼镇日阴沉,仿佛蒙了一尘灰扑扑的纱。今日再看,阴郁之气不见,益发的超凡脱俗,上一世若还有浑浊之气,此刻他却是真正的华贵慑人,睥睨众生。 沈珏却不怕他,目光停驻在他脸上,就那么仔细看着,看他比印象里的好看,仿佛庙堂里的神祗走下来,走到自己眼前。他那么专注地端详对方每一处的细微变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多明亮,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温柔。 他终于找到他。只是这样想着似乎就要笑出声,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的时候不觉得有多么痛苦,但找到了却这么开心,开心的好像有点晕乎一样,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于是空气都缓慢下去,仿佛快乐而飘然的流动。 “……”对方静静望着他,一句话都没有,目光凉薄寂静,如身边漠然的雪花,似乎对他的到来,无悲无喜。他无悲无喜的站着,无悲无喜的看着他明亮起来的眼,又一点一点,暗下去。 沈珏说:“你是神仙啊……”他轻轻地说,略带叹息。 暗下去的眼中也恢复了平静,刹那间那些欢喜都消失了。神和妖的距离究竟有多远,他不知道,那是一道巨大的鸿沟,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穿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敢不敢穿过。他不是伊墨,粉身碎骨浑不怕,他是沈珏,孤单单的沈珏。 他的出生越过了人与妖的殊途,却未必跨的过妖与神的天堑。 曾经的帝王、如今的神仙开了口,徐徐道:“是,我是南衡帝君。” 沈珏说:“哦。”一点也不意外,站了片刻道:“你知道我在找你?” 南衡略垂眼皮,“知道。” “所以,并不想见面对吗?”沈珏说。 南衡抬起眼皮来望着他,看起来像是有些不大自在。 “……”沈珏说:“我找了你很久。” 其实他也不知道多久,失去亲人之后,岁月流逝成了最无足轻重的事,究竟走了多少年,他也没有记下,总之,那是一个很久远的岁月,漫长的旅程。 “知道。” “你是神,怎么会不知道。”沈珏说,而后淡淡道:“何必浪费我的光阴,早来说一句,我也不会纠缠。” 南衡仍是不说话,表情不曾动过分毫,眼底却闪过一簇小小的火苗,仿佛是不满他此时的语气,沈珏没有注意到,仍然自顾自说着:“既然找到了,我只问你一句话。” 南衡微微笑了一下:“想问什么。” “你想怎么办呢?”沈珏说:“我答应你找,我做到了。你呢?” 南衡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看着他,神情似乎有些回暖。沈珏终是按捺不住,整个人贴了过去,像从前一样将他圈住了,牢牢地圈在自己怀里。仿佛他还是大将军,这人还是尘世里的九五之尊。在抱住的那一瞬,怀中有物的充实让沈珏几乎是顷刻下定了决心,只要他还愿意这般让他抱着,便是妖与神的天堑他也敢冒死一试。 这是从未有过的念头,第一次这样冒出来,并快速地席卷了他的全部思维,不容犹豫。 然后,被他抱住的人只动了动指头,便将他远远地推开到了悬崖边沿。 这样的拥抱曾经发生过很多次,都在他是凡人而对方是妖精的时候,他的力气无法与他抗衡,被这样仿佛霸占似的拥抱只好默认。 如今这小妖精还想欺压上来,南衡轻易的将他推开了。 大约没想到会被推开,沈珏站在悬崖边发愣,这时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种痛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像千万只虫子般在脏腑里钻咬,在骨髓里蔓延。最后直接绞尽了呼吸的力气。 只是一个轻易推开的手势,他就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他的愕然让南衡的眼里有了微妙的无措,但是还不容他说什么,那个曾经与他无数次角力的狼妖便转过了身,南衡看着他拾起一旁的包裹,留了个背影说: “既然如此,往后就算再无瓜葛了。” 这样的话有些莫名的耳熟,沈珏一边说着一边茫然的想着,好像就在不久前,他与小松树精的一奉一饮间,也断了瓜葛。 然后,这个世上,在没有什么人与他有瓜葛了。 心疼到呼吸都接不上的地步,沈珏尽力稳着神,攥着包裹的手指一片青白,就是这样仿佛绵长无尽的痛苦中,沈珏默默地在心里道: “原来我这么喜欢他。” 多么可笑。 沈珏没有再回头,他抓着几乎相伴一生的那个包裹,一步一步走下了山。 来时的路与归去的路无有不同,山脚的松鼠姑娘见他来了,还活泼地冲他招了招手,然后看着他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山顶的南衡却站在积雪上,望着雪地上的脚印神色有些怔怔,即刻又恢复了静默。老仙不知从何处又钻出来,眺望着山脚远处益发渺小的背影,看了许久之后瞄了瞄他道:“帝君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南衡反问他。 老仙碍于彼此身份,踌躇着道:“帝君下凡历劫,许多事便堆在那里,回来后忙着打理公务……天上一日,人间百年。他哪里懂呢?” 南衡微不可见地撇了一下嘴唇,“连这都不懂,还有什么用。”哪个要跟他解释。 “……”老仙张了张嘴,本想说那沈珏心思都乱成什么样了,哪里还记得这等琐碎的事,结果见帝君一脸冰冷,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他擅自帮伊墨借了虚空镜一看,虽有五百年道行做代价,依然算是犯了规矩,若惹南衡生气,抓了这个把柄治他,仙籍不保都大有可能。 可那沈珏就这么走了!老仙想起故人嘱托,终是不愿意辜负情谊,便壮着胆子,又道一句:“帝君在天上忙了五天,他却在人间找了五百年,那小狼妖虽没多大出息……” 南衡登时眼斜过去,老仙嗽了一嗓子,再说话时声音小了许多,蚊子般哼哼道:“听说帝君忙碌时也置了一方镜花水月看人间境况,想必看到那小狼妖四处寻觅的样子……” 南衡终于拂了袖:“你话太多了。” “我也不想多话,还不是你自己什么话都不说的缘故。”老仙心里念叨着,如此造次的话不敢说出口,继续哼哼着道:“那小狼的亲人早已化成了土,这些年一个朋友也未有,若是伤心了……怕是要做蠢事的。” 于是老仙便清楚望见一脸冰霜的南衡帝君,眼皮狠狠跳了三下。 面色有些发青的南衡望着他,有些恶狠狠的意味:“我做了什么,他就要做蠢事了?!” 老仙被他脸上神色骇了一跳,嚅嗫着答:“正因为帝君什么都没做,反而推了他一下……” 南衡脸上顿时更加难看,“就因为这个?” 老仙内心衍生出一种无奈的情绪——他找那么久,你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偏要看人家能做到哪一步,结果你还推他——老仙点点头:“就因为这个。” “那就让他蠢着,”南衡突然换了脸色,语气温和地说: “就蠢死他吧。” 老仙一呆,差点一屁股墩坐在地上。这种时候还要置气,这南衡下凡一趟回来,怎么变得这般孩子气! 南衡却仿若不觉,一挥手,雪地上重新架起棋局,语气不明地道:“来下棋。” 老仙别无他法,又坐回去陪他下,这一回也不晓得对方是吃了什么药,不过二十个来回就把他杀的铩羽而归,老仙愣了一下,道:“再来。” 又是二十回合,老仙败北。 第三局,他终于多撑了一会,撑了三十个来回,再次败在南衡手里。 第五局,他撑了七十回。 第六局……南衡十回败北。 老仙看着这乱七八糟的棋子,终于叹气:“帝君,去找一次有什么关系。他找你五百年,你找他也不过一天。此刻那小狼必然是回罗浮山中守着坟了。” 他不劝也罢,劝了之后,南衡先执了黑子再次开局,又是二十个来回,把他杀的落花流水。 老仙可不愿意了,自己收了棋,“小仙还有些事,先告退了。”说着再一句话没有,这一次是脚底抹油,真正溜了。不陪他玩。 南衡独自坐了片刻,身形也跟着忽然消失。 他一路寻到罗浮山,这里他并不陌生,在天上处理公务时,如老仙所言,他是每天都看着他,看他四处往返,看他任意东西,看他最后每次都会到这里来。 看的次数多了,闭上眼他都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长得什么模样。 自然,也知道那座合葬的坟。 然而总有些事情,是他预料之外的。譬如此时此刻,他看着不远处那座坟,却没有找到沈珏的身影,只是那座合葬的大坟旁多了一座新坟。 南衡的脸色陡然苍白。 沈珏就躺在里面,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他知道外面火烧云绚丽耀眼,但是那些美丽跟他毫无关系了。 他在湿润的泥土上躺着,觉得松松软软,很舒服,堪称惬意。 真的很舒服,土地是每个生命最终的归宿,况且身边的坟茔里躺着的,是自己的亲人。 若干年之后,将来他的尸体会化为泥土,经过暴风雨的冲刷,和旁边的土地里,亲人的尸骨混合在一起。 他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沈珏闭上眼,抬手没有犹豫,一把从胸腔里取出了那颗妖丹。那是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所以他来到这个世间,以人的方式活着。 然后他捏碎了它。 “沈珏!”恍惚中一声暴喝,仿佛雷霆之势,唤醒了他的迷茫。 沈珏睁开眼,看他的帝王在他身边,月白的袍子沾满了湿润的泥土,连头上也是黄泥斑斑,从来没有过的狼狈。沈珏看着,便突然有一种微妙的快活,这种快活带着一种恶意,心想,你看,你也有今天。然而他又觉得亲切,仿佛此刻是他们相识以来,贴的最近的时候,就贴在心尖尖上。 然后,沈珏像个天真的孩子,露出一种稚拙的神情,用嘲笑的语气,轻声对他说: “我不跟你玩了。” ——我不跟你玩了。 或许是他笑的太开怀,也或许是这句话太让人震惊,南衡失神之下,忘了继续施法护他性命。 于是他怀里的人一眨眼便回到了狼的形状,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我不跟你玩了。 沈珏跟着黑白无常,顺从地进了地府,其间他连头都懒的回一下,再也不愿意看那个失魂落魄的神仙一眼。 他跟着黑白无常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片红色的花海前,每一朵花都疯狂地绽放着,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鲜艳欲滴的花海中站着两个人,望着远远走过来的他,不约而同的伸出手。 他认出了他们,连忙跑了过去,脚下欢腾起来,笑的眼角都有了细纹。 这个世上有辜负的人,就会有怜惜的人。 (沈珏番外·完) () 番外:一池春水映梨花① 伊墨醒来后,借着不甚明亮的晨光,端详着枕畔人安静的睡脸,柳延性子里有许多沉重的东西,心思或者秉性,从第一世到今天沧海桑田变幻了不知多少,他这一点却始终没有变过,他总是心思重重,一颗心那么点大,也不知道装了多少东西进去,沉甸甸的坠在胸腔里,轻爽不下来。所以他是红尘的骨,浮华的命。即使已经是第三世,抛开傻子的时期的蠢笨,这样安谧恬静的睡态,依然不多。或者很多时候,他的烦恼都是自己带来的,伊墨默默地想着,如今这一世只剩下半年时光,柳延表面上安之若素,心里怕是不知道怎样煎熬过。 伊墨伸出手,忍不住在他脸颊上摩挲而过,又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柳延因他的动作而懵懂地醒来,眼睛却没有睁开,在被子里拱了拱,一身丝绵都无有的身子比他还像蛇,又快又软地缠了上去,胸口贴着,臂膀抱着,连脚趾都在被子里挠痒痒似地勾着他的脚趾,接着发出睡意的鼻音,问:“嗯……?”尾音似醒非醒的扬起,透着股憨态可掬,伊墨忍不住一把将他拥在怀里,轻声道:“做了个梦。” 柳延这时才睁开眼,嗓音沙哑低磁,问他:“梦到了什么?” 伊墨望了他片刻,缓缓道:“梦见你在哭。” 柳延“噫”了一声,脑子里的迷糊虫呼啦一下,扇着翅膀瞬间飞远,奇怪地道:“我有什么可哭?” 伊墨却不说话。 他不说话,只是眼底若有哀伤,柳延顷刻明白过来,脸上努力笑的明亮,劝道:“都想些什么,不过是离离散散,也不是未经过,哪里就哭了。” 伊墨只是凑过去亲他,亲了脸颊,亲了额头,又亲了鬓角,最后亲了亲他的唇,玉石温度的手也在被子里摩挲着他的身子,渐渐地掌心就不再是冷血的蛇妖该有的温度,那样的暖热也将他感染到温情脉脉。 柳延侧着脸,在他脸上挨蹭,湿热的气息伴随着嘴唇若雨点般偶尔落下,落在伊墨的脸颊上,仿佛落在湖面的水滴,荡起温柔又酸楚的涟漪,轻易的将伊墨煽动起来,被子里抚摸的手指顺着他脊背的线条一路下滑,不费力气的找到了那处的入口,手指探进去像是进入自己的属地,格外的从容和自信,里面仍是濡湿的,只搅弄几下依稀就泛起了黏稠的水声。柳延抵着他的肩头颤了一下,发出模糊的哼声,身体瞬间便动了情,小腹发紧,背上都麻痹了似的有了澎湃的反应,昨夜被肆意穿刺过的地方在手指的曲起摆动里也一并跟着升温,连他自己都能鲜明地感受到那处是如何湿热地紧紧吸着对方的指节不放。 只要对方是伊墨,他总是轻易就被弄到浑身发软的地步,浑身上下很快就出了一层薄汗,被子里的温度陡然升高,仿佛都有了具化的水汽,柳延自发地抬起了腿,腿弯勾在他的腰侧,对方那根硕大的东西就抵在他的臀部,顺着他股间沟壑不慌不忙的蹭擦,一遍又一遍的从他的秘处擦过,意有所指的磨蹭让柳延汗毛倒立起来,腿便自主地勾的更紧,大口喘息着,战栗地等待他的进入。 “我想这样。”伊墨说,在柳延迷蒙的神色里陡然恢复了原形,且不知比先前看过的粗大了多少倍,又粗又长的身子将他缠绕住,冰凉的鳞甲在缠绕的过程里,不徐不疾,锋利又温柔地划过对方火热的肌肤,又疼又痒的滋味让柳延本能地打了个哆嗦,下面那根愈发坚硬如铁。伊墨当然晓得他的反应,尾部扬起,在那边上擦着、磨着,三角的蛇头也逼迫过去,舔在他胸前挺立的小小突起上,问:“这样行不行?” 柳延被他突然化形吓了一跳,惊魂甫定,听了他的话,刚刚领会到话中意思,顿时又被狠狠地吓至失语。他一直都知道他是蛇妖,也多次见过他的原形,且抱过,亲过,但却从未与他这样交好过,想都不曾想过!被蛇妖压在身下贯穿与被一条蛇干到死去活来,两者之间差别可是大的狠呐! 伊墨见他愣愣的,又放软了声音,哄着问:“行不行?” 柳延眨了眨眼,终于回神望着他,脑子里乱哄哄的,成了一锅糨糊。这样子……要怎么办呢?三生三世,庞杂的经历与堪破的人心,这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但他轻易就被伊墨为难的脸上通红,也不知闪过了多少念头,最后还是没拿定主意要怎么办,只好是嚅嗫着小声道:“这样……有什么好……” 伊墨向来皮厚,就算此刻也有窘迫,恢复了原形的厚实鳞甲披在身,鬼都看不出来。他用笃定的语气说:“好的。” 柳延眼神闪烁,又等了一会,方才声若蚊呐地再次开口:“好什么……” 他拿不定主意,其实也就等同妥协,只是到底还有些忐忑,柳延的目光从他身上一路往下,对那粗大了不知多少倍的蛇身没有停留,最后却停在他的尾部,嘴唇动了动,似要说话,又说不出口。 伊墨不需要他说任何话,便懂了他的意思,于是他极为坦然地竖起尾部,甚至颇为自豪地展露了那两根长着倒刺的玩意儿——那一双性器早已充血硬起,蓄势待发,连那些倒刺都仿佛膨胀到了极限,根根狰狞,凶神恶煞! “轰——”地一下,柳延的头顶都似乎冒出了热气,热浪翻腾着,从头皮一路到脚趾。他又羞又急,却被粗大蛇身紧紧捆着,逃都逃不掉,徒劳地挣动着两条腿儿,似乎都要哭出声的低喊:“不行,哪里进的去……”话没说完,他臊的浑身都发了烫,连伊墨都觉得那股温度穿透了鳞甲,直钻血肉。 竟是直抵灵魂的温度。 伊墨情不自禁地收紧了这个蛇形的拥抱,他的身子缠绕着他,横过他的下肢与小腹,横过他的胸口,他将柳延紧紧勒住,紧到他无法挣动,无法逃脱,只能这样赤裸着身子,仿佛初生的婴孩一样无助地横陈在他的怀里。三角的蛇头认真地凝望着他,望着他通红的眼角,他只望着他,仿佛望着自己的生命。 “我要进去。” 伊墨说,语气平缓无波,仿佛陈述,又仿佛渴求,不容拒绝。 柳延呆了呆,却没有显得很意外,仿佛早已知道他会这样说,根本就不容拒绝。只好发出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羞愧的呻吟,紧紧闭上眼,从嗓子里小小的“嗯”了一声。 伊墨见状逐渐松开了绑束。 柳延刚刚获得自由的双手,缓缓抬了起来,像是害怕极了般颤抖着,却又没有办法克制地环住了他。 “你……慢点。”他的语气都在哆嗦,却战栗着张开腿,又是蚊呐般饱含羞耻与忍耐的一声:“慢点。” “嗯。” 这样轻声地应着,伊墨静静看着他。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只要对象是自己,他就能妥协,并且毫无保留,全盘托付。 这是他的沈清轩。 酸楚与甘甜一起越积越满,几乎要将伊墨的心撑破一样。 () 番外:一池春水映梨花② 柳延闭着眼,即使已经做好任人鱼肉的准备,还是紧张到全身绷紧的地步。两只手抱着身上冰冷的蛇身,想要抓的紧些,却什么都抓不住——蛇身的光滑鳞甲整齐密布,根本没有下手的地方。肌肤之亲的时候,他习惯了抓着伊墨,掌心牢牢的贴着,五指切实的感知他每一个动作里肌肉的力感,如今这种习惯性的掌握陡然消失,他便更加无所适从。 柳延只要想一想便觉得心悸。脸上热的不能自己,血液都仿佛锅炉里的热水,疯狂的沸腾着。 伊墨舔着他的脸,知道他害怕,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停下来,绝对不会停下。湿润舌尖滑过的地方,留下了自己的气息,他像圈属自己地盘的所有猛兽一样,没有任何遗漏的将自己的气息印在柳延身上。 所谓重要,就是不可取代,独一无二的存在。 每个男人心底都潜藏着嗜血因子,弱者只会颤栗哭嚎,而强者则敢拥刀入怀。 随时会致命的危险感却让他兴奋起来,脑中轰鸣,身体滚烫。 他的眼角有微弱的水光,脸颊红艳,神态迷离,之前还畏惧的事情现在是他热切的渴望,而引发源头的伊墨,却逐渐失去了掌控的能力。 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但伊墨没有抵抗,他没有办法抵抗,也不想抵抗,这原本就是他想做的事。 柳延的脸失去了血色,由红艳转成青白,像是被施与酷刑一样,在刑具下屏住了呼吸,接着额头也泌出了汗滴,四肢都在颤抖,像是被钉在木板上的蝴蝶,颤动着却没有挣扎,痛苦的施与者是他无法抗拒的人,纵使挫骨扬灰他也心甘情愿。 “还疼吗?”伊墨问。 绯红在逐渐攀上柳延的脸颊,他摇了摇头,在混沌间恍恍惚惚地道:“不疼了……怪的狠。” “到底痒不痒?”伊墨咬着他的耳珠,舌尖都钻进了耳蜗,逼问不休。 “啊……”柳延死死抠着他的肩头,眼泪都滚了下来,混乱中呜咽着道:“疼。” 可他并非受不住。只是也不知怎么就猪油蒙了心,偏要撒娇,让他知道他疼。 泪盈盈的脸上委委屈屈的模样让伊墨脑中炸了一下,心里清楚他的底线,于是也没有立即撒手,贴过去亲着他的唇,哄道:“叫相公。” 柳延瞪着他,片刻就把自己额头贴过去,含着他的唇小声道:“相公,腿疼。” “心肝儿,圈好了,相公好好疼你。” () 番外:一池春水映梨花③ 一句“心肝儿”让柳延愣了一下,脸上随即艳红,圈在他腰上的足弓都绷起,脚趾一根根抠在脚心死死的蜷着,骨头仿佛被热油淋过,从里到外都是酥麻麻的,手上便情不自禁的抱紧了他,凑到伊墨耳边,细声道:“再叫一声我听听。” 伊墨掐着他的腰,将人在怀中禁锢住了,这才攥了他的手,十指纠葛在一处,轻声又慢语,也不知有多少情意蕴在其中地重复了一遍:“心肝儿。” 心肝儿。 也不知是多寻常的三个字,老人讲给孩子们听,男人讲给女人们听,才子佳人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这三个字张嘴就是。谁都能说,谁都能听。 偏偏只有他听不得。 辗转三世,一世二世到三世,他也不过想成为伊墨的心肝儿。想当那骨中的骨,肉中的肉,血里的血,心尖尖上最温暖妥帖的一点血肉。他总是贪心的,有了一点还要更多有了更多就要许多,最后他要全部。 他要,就有人慨然奉上,自毁千年道行,给他一场盛大的欢喜,然后抱着他,说心肝儿。 他可真真正正成了他的心肝了。恍恍惚惚想着,睫毛便沾了水珠,一眨一眨中,水珠亮的晃眼。 伊墨察觉异样,便撤了嘴退开两分,仔细端详他的脸,很快便微笑起来,说道:“心肝儿,事儿还没完,就想跑了不成?让相公来香一个。”死不正经的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两口,亲的甚是大声,“啵——叭——”的响响亮亮,终于扯回了柳延的思绪。柳延被那过于响亮的两声惊醒,连忙捂着脸直瞪他,一双眼沾了泪水,瞪的圆溜溜,黑嗔嗔,染了几分迷离态,煞是动人。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魔性才会被勾引出来,总是忍不住想要做点什么,把这个人的血都饮下去,肉都咽下去,骨头一根根嚼碎了吞下去。但是他又舍不得。 他都舍不得让他多痛一点点。 默默腹诽着,柳延沉沉睡了过去,不知不觉地做了个梦,梦见伊墨挺着肚子,满脸不甘心地瞪着他,瞪了一会又撇开脸,于是他便走过去,牵了他的手,沿着一条清澈的河流,他们缓缓地走着,一路洁白梨花开的正盛,微风拂过,花瓣落了他们满身。 (一池春水映梨花·完结) 完结记 一直以来都没有写后记的打算,因为不知道有什么可写,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 但最终,《遇蛇》已经完结,连同沈珏的故事也一并完结,我似乎该说些什么。 那么就絮叨一些废话吧,也算是有个后记,也算是一个句号。 正文加番外四十多万字,无论写的过程有多少周折,终归是完结了。我不能肯定自己将来不会写沈珏的事,但起码短时间之类,我不会再碰《遇蛇》里面任何一个人。 这部小说,说写的心力交瘁不为过,中间还有很长时间的一段停顿,待我继续写下去时,总是无法顺畅连接前文。最后的几章,可以说是熬完的。 煎熬是为了写《遇蛇》至今一路陪伴的友人们,有太多的人在陪着我,她们有的潜水,有的冒泡,但从头到尾都在等待和陪伴,所以我不想辜负她们。无论怎样写不下去,写的多么纠结,都要完结这篇文。完结之后,我又连续更了《孩子气的神》,其实这篇番外,原计划是在正文里的,和朋友讨论也是这么说,但写的时候想了想,还是拿到番外里去吧。所以这篇番外的补完,让我松了口气,这意味着《遇蛇》真正完结了。 然后为了满足一下大家的恶趣味,也主要为了满足一下被《遇蛇》折磨至今的我的报复心。所以《春水映梨花》这篇番外,纯属宣泄的报复心+恶趣味产物,看不看都随意。 番外的情况就是这样,而《遇蛇》正文,其实写它是心血来潮。 但也不全是心血来潮。 我一直想写一个故事,关于爱恨贪嗔痴、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这个故事在我脑中没有具体的人物,没有具体的事件,它只是一个隐约存在的幽灵。然后有一天,我突然想写一个蛇妖与凡人的故事,我就写了,写的过程中,这个幽灵跑来寄居在故事里,逐渐膨胀,逐渐丰满,逐渐有了骨骼血肉,于是就有了今天的《遇蛇》。 “遇”这个字,在我看来有一种神秘的色彩,狭路相逢,迎面而来,避不开,躲不掉,遇上了。有着宿命的玄奥。 所以取名《遇蛇》,最简单不过的两个字。 关于沈清轩和伊墨,其实他们没有原型,如果一定要有原型,那一定是这几个字——“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最后归纳为一个字:“情”。 所有一切,都是由“情”字拓延升华而来,有了情,就有了尊重与爱惜,有了孝心与仁心,在伤害他人时会犹豫,在救助他人时会快乐。 我一直觉得“情义”这两个字很有分量,大丈夫以命誓,以血践,无怨无悔,不论得失。 古人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所以又有了许明世。 至于小狼崽沈珏,家中大事,他从未拿定过主意。他总是考虑太多,踌躇不定,犹豫不前。他心中有许多情,最后却轻易被南衡一个推开的手势击倒。 如果是沈清轩,被推开了还会再扑上去,无论推开多少次,他都敢再往上扑,要么自己粉身碎骨,要么那人再不敢推。 如果是伊墨,他会走过去,狠狠的一掌把那人推开,然后再拉回来问:还敢不敢再推? 但沈珏不是他们,他做不到,他只能转身。 他其实是个很中庸的人。 当然,这也是注定的,因为他有两个过于偏执的父亲,负负得正而已。 说这么多,其实真正的来说,写《遇蛇》初衷是为了玩。我是一个喜欢玩文字游戏的人,喜欢编排它们,将它们组合成各种各样的色彩,看它们浅显直白或扑朔迷离,有一种造迷和解谜的乐趣,加上平时又脑剧场异常活跃,总是乱看乱想,需要有个渠道宣泄出来,这是最好的方式。 于是耗死多少脑细胞,受多少折磨,都有一种自虐的快活。 因为我别的都不会玩,牌局上从未赢过,麻将连规则都记不清,玩个网络游戏还是个纯败家娘们,只有写点东西,快活又不花钱。 《遇蛇》就是这样一个玩的东西,残次品,硬伤很多,BUG很多。尽管我已很认真的在玩,它依然离我想象的距离很遥远。 我写的并不好,对这一点,我心中很清楚,并非常愧疚。 对这一路陪我走来的所有朋友,对所有半路插队的朋友,对《遇蛇》完结后赶来的朋友,愧疚的鞠个躬。 如果你们看了书,看了这篇不是后记的后记,请一定谅解这篇小说作者的不严肃。 于是,大家江湖再见。 () 番外:端阳节 番外:端阳节 又到一年端午。 伊墨甚是不情愿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门,任柳延如何叩门都不想理他,闷闷地坐在窗户旁透过缝隙望着院子里那颗缀满火红的石榴树。去年明明结了好多果子,却连一坛酒都没酿够,哪个讨厌鬼昧了他家的石榴? 伊墨细细回想,隔壁张家娶媳妇,柳延摘了一篮子送了;镇子里的学堂开门授课那天,柳延也送了一筐子;还有经常来串门的顽童,每次走的时候都要抓几个他的大红石榴……漫漫硕果的一颗石榴树,就这么被柳延送的精光,都不记得留下一点给他酿石榴酒喝。真是讨厌透了。 昧了他的石榴,还要拉他出去过节,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人。 伊墨愈想愈发不开心,哼了一声把窗棂的那点缝隙都给闭了。 “真不理我了?”门外的声音是习惯的无可奈何,只是这么一问,也没有要等他回应的意思。只是在门外踱来踱去,还是在等着他心回意转。脚步声比记忆里缓慢了许多,带着年老的拖沓迟缓,却还是不徐不疾的步调。 等了一会脚步声变轻了,缓慢慢的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居然就这么走了。 伊墨气不过,走过去刚把门拉开,悬在门楣上的一大束艾草便狂野的从天而降,撒了个遍地开花。他一下子皱起眉,满身都是难闻的味道,熏得他头晕起来。此时后屋传来动静,他连忙跑过去看,刚被他闭紧的窗户已然大开,一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头儿以不符合他身手的利落跨了进来。 仲夏的正午阳光正好,他的白发一根根如蚕丝般剔透光洁,闪烁微光。他就站在那里,拍着衣袖上的灰尘,笑的像个顽童,突然眉头一皱:“我拧着腰了。” 他可真会折腾。 伊墨瞪起眼,“有门不走偏要爬窗,你什么时候成宵小了?” “也不知哪个使性子把我关在外面不肯应门。”老头儿回嘴,一边揉着自己的老腰一边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我都进来了,满屋子都是艾草味儿,你又不喜,不如我们出门顽?” 他可越老越坏了,这么诈的招都使了出来。伊墨思量着自己要是再不出门,怕是一会雄黄粉都要满屋子飞起来了。 只好满不情愿的同意了,又问:“腰不疼了?” “不疼不疼。” “不要雄黄酒。” “不要不要。” “不吃粽子。” “一颗?” “不成,就你那不成器的胃。” “一人一半?” “你吃一口。” “…两口?” 他们慢悠悠的讨价还价,一边翻寻出游的衣裳。 “束发。”柳延说。 铜镜前伊墨正经坐着,让老头儿站在身后,用犀角梳替自己打理满头散乱的长发,他的长发也陆续白了,一缕缕的夹杂在黑色里,鬓角灰了许多。干枯的手灵巧地将那些灰白挽起来,梳理的妥妥帖帖,最后一根也没扯疼他,稳稳地将他的发冠束好。 柳延瞧着铜镜里打理妥当的人,直直盯了半晌。还是那样一句话。 “你真好看。”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句话可一点儿也没听厌。伊墨挽起唇角笑起来,心情好的也不与他计较去年被昧掉的石榴了,拉着他的手踏出房门,一起去过这个端阳节。 虽然并没有什么好过的,即使他已经是人,也不喜欢这个节日,雄黄酒、艾草和菖蒲,都是他所不喜。然而身边有个他喜悦的人,便抵消了所有不喜。 “龙舟!”柳延抬手指着江上几艘格外显眼的鲜艳木船,又指着江边浩荡荡的人流:“我老骨头才不要去挤,你带我去个高地看。” “我倒是想带你飞起来看。”伊墨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可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 他说着自己又不高兴起来,脸色郁郁的瞅着自己花斑的手,伊墨也知道这不对,奈何年纪越大怪癖越多,脾性也不太受自己管控,原来人老了就是这样。 “那就去挤挤。”柳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也不待他反应,拖上手就走。 良辰美景如此短暂,哪里允许他悲春伤秋。两个老头这么一个拖着一个往人群里一冲,倒是把旁人都唬住了,乡邻乡亲几十年,哪个不认识他们。深怕把两人冲撞个好歹,顿时避都避不及,互相踩着推着,狼狈地给两人让出一条道来。 “柳老您慢点!”年青的小伙子被推搡的受不了,喊了一嗓子,“高台上给您二位留了位置,甭在这挤了成不成?” “嗳?”柳延愣了一下,停住脚问伊墨:“你收了帖子?” 伊墨想了半天,才记起隐约有这么件事,遂点点头道:“也许。” “那我们去高台上?” “不。”伊墨四处看看,突然改了决定:“就挤!” 他都这么说了,柳延自然照办,于是两个衣冠楚楚的老头,一个紧紧拉着一个,硬是冲开一片人海,将周边人群杀的哀叫连天,一口气冲到了江边最前方。龙舟上几个水手一看这境况好笑,吆喝道:“您二老索性上船来给我们做个彩好不好?” 柳延又回头看伊墨,伊墨也不答,拉着他就淌水往舟上爬,两人爬上去了坐在最中央,旁边一溜儿精壮青年高兴极了,摩拳擦掌的做起了准备。 “好好划,”伊墨说:“赢了请你们吃酒,我家玉器铺子里的玉器你们一人挑一件。” 年青人看着他又看柳延,见柳老先生点头了,顿时吆喝起来。果然赛令一响,划的比哪条舟都要勇猛,所向披靡的冲了出去。 毫无悬念的拿了第一。 这一天真是高兴极了。 满镇的人都欢喜连天,尤其是那群挣了头筹的水手,果然一人挑了一件喜欢的玉饰,都没拿顶好的玩意儿,不过是中等的玉器,选了个样子漂亮而已。 伊墨甚至都饮了三杯雄黄酒,还允许柳延食了一整个大粽子。 “二老明年再来坐我的船。”年青人拍着胸保证:“明年再给你们挣个第一。” “好。” 柳延应下来,扭头看伊墨,也是眉眼笑盈盈的欢喜。 第二年他们没等来这两个老人登上他们的龙舟。 龙舟赛开始前,他们的独子便关闭了玉器铺,告诉他们,那两个老人已经不在了。 倒是给他们一人留下了一艘玉雕的小龙舟。 据说是二人亲手雕琢的礼物。 ()